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恶犬 作者:李狗血 内容简介 从天乾沦为地坤,江恶剑成了南隗武林最臭名昭著的疯狗。 五年来,江湖皆传他嗜杀成性,秽乱无耻。 直至他大仇得报后,去招惹了此生唯一的亏欠司韶令。 故作嚣张,一心求死于司韶令的剑下。 却从此以后,疯狗有了主子。 *** 司韶令:疯狗无限好,谁撩谁知道。 你若为慈,我渡你;你若向恶,我比你更恶。 独坐山巅,不如与你共赴地狱。 前期正道后期黑化冷艳孤傲A从A变O疯狗受(司韶令江恶剑) 【副cp】 ①残疾清冷美人攻腹黑男妈妈火辣O(厉云埃萧临危) ②霸道女A攻温柔男B受(司恬尔无归) 古风ABO(天乾A*和元B*地坤O),强强,走心走肾,甜虐,HE。 第1章 疯狗 北地逢冬,江河一片苍茫,朔风吹开连绵山川,露出渺如粟米的一豆村落,矮屋交错中,薄雪覆着青瓦,将屋顶瓦槽衬成一道道铁栅,拢住干巴巴的树影,夕阳斜坠,如苟延残喘的老汉蹲在囚笼,瑟瑟发抖。 火盆架上的羊腿炙得褐红,油汁顺着铁奁落进碳火,滋滋作响间,裹着酥香的白雾充斥整个村口。 俨然垂涎已久,火光映出上方一张灰土交织的瘦脸,与破衣烂衫浑然一体,除了左侧耳际一枚以红线绑缚的怪异铜钱,一时竟看不清他的样貌。 不过盯着羊腿的目光倒是锃亮,只见他适时地一剑扎起来,也不嫌烫嘴,粗鲁撕咬下去,唇舌贴过剑锋,热气瞬时绕着两颗尖短的虎牙腾腾化开。 江恶剑狼吞虎咽着,抬头含糊不清道:“磨磨唧唧的,你们到底商量好了没?这么简单的游戏,至于想到这个时候?” 听起来仿若玩笑的话方一落下,冰天雪地里却立刻传出几声明显隐忍许久的呜咽。 那是绝望跪成几排的村民,一个个抖如筛糠地望着面前正悠然大口吃肉的他,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江、江少侠……”一名老汉不知是冻的还是害怕至极,牙齿打颤地开口,“求求你,高抬贵手,放了我孙儿,我这条老命给你……” 一边说着,他一边又“咚咚”磕了几个头,任由地上污雪挂在白发。 哪知江恶剑只闻言一笑,继续吃得津津有味,满不在乎道:“江少侠?快得了吧,还是疯狗更顺耳一些。” “我们错了……是我们错了……我们先前不该骂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我们的孩子……” 这时又有其他人也接连磕起头来,此起彼伏,哀求不断。 “你们这是干什么?”江恶剑瞪大双眼,像是不懂眼前村民们的卑微从何而来,语气极其无辜,“不是说好的,只要你们猜出他们被关在哪个笼子里,马上就能团聚——” “不行!”却话音未落,一跪地的村民惊恐拒绝道,“另,另一个笼子里是吃人的老虎,你刚才也说,要是我们选了有老虎的笼子,就,就把孩子放进去……” 的确,就在江恶剑身后几尺开外,过人高的两只铁笼被黑黢黢的布包裹着赫然而立,里头断续传来被堵住嘴巴的孩童们自嗓子间拼命挤出的呼救,以及猛兽饥肠辘辘的粗重喘息。 尽管也有村民紧张的倾听,但由于距离过远,又时而夹杂呼啸的风声,根本分辨不出孩童与老虎分别在哪一边的笼子。 “啊,没错,”又慢条斯理的咬下一块羊腿肉来,而这一次,舌尖却并未刻意避开剑刃锋利,血水瞬时沾染嘴角,江恶剑却仿若无知无觉,笑嘻嘻道,“玩游戏么,总要有个输赢奖惩。” “不行!不行!我们不猜……”村民们更加凄厉的乞求,“求求你,求求你……” “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什么仇怨,去找那些江湖中人,与我们寻常百姓无关啊……” “对,对,你去找他们……” “放了我们吧……” “孩子们还那么小……” …… 声声恳切灌入耳内,渺小而无奈,磕破的额角鲜血淋漓,渗在雪地里,密集的戳人肺腑,任谁见了都难免动容。 可惜,江恶剑的神色毫无动摇。 整个南隗都知道他是一条疯狗,他怎么可能如此轻易便心软。 “我给过你们机会了,怪就怪你们自己不肯争取。” 他暂且放下还剩少许的羊腿,声音不高,偏吓得所有人喉咙发滞,收声僵在原地。 “都不猜,我来替你们猜……” 随即在众人还未回神的刹那,他猛然出掌,盛满余晖的利刃也卷走所有呼吸一般,眨眼飞至铁笼,将笼上遮布劈为寸寸碎片。 两方铁笼沉重的落入众人视线,原来孩童们皆被绑于左侧笼内,共有十余名,一个个骤然看到远处的至亲,哭得更加委屈无措。 尤其伴随村民们的惊呼,右侧笼中庞然猛兽也顷刻闯入视野,那果真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吊睛大虎,且世间罕见的通体雪白,皮毛皎皎潋滟,蓦地怒吼,震起脚下无数雪沫,远远看去,像一尊惊心动魄的神祗。 “唉,真不好意思,我替你们选的,是右边。” 江恶剑直起身,扫过一张张呆滞的面孔,接着道:“只能放这些小崽子们进去了。” 说话间,他已纵身跃起,踏碎一地疾风,在众人紧缩的瞳孔中,随手自左侧笼中抓出一道瘦长的身影。 “让我看看第一个是谁家的倒霉蛋儿……” 结果话未说完,江恶剑忽然停住。 连下意识崩溃哀嚎的村民们也戛然而止。 原因无他,自是当看清此刻被江恶剑扼住喉咙的身影,才发现那并非是他们熟识之人。 那人身形单薄,看起来已不算年少,又身着灰不溜秋的裘衣,乍一看不怎么起眼,可若仔细再看,便会被他作为男子过于柔美的面容引去注意。 “司少侠?”有村民脱口而出道。 “不对,”又立马有人摇头,“他同司少侠是有几分相似,都长的好看得紧,但这身形看着实在瘦弱,而且司少侠的双眼……” “那他是谁……” “那不是……司少侠的兄长吗?”这时一人忽地想起来,“我认得他!他的手脚好像都不太稳当,是个残疾的,前两日来找过司少侠,司少侠却不在村里,他竟没离开?” “这可怎么办?司少侠究竟去哪了……” “若司少侠在呜呜……” 而任由村民们再次陷入惊慌以及对“司少侠”的不住念叨,江恶剑对上手中人从始至终无一丝惧色的眸光:“差点忘了你。” “长得这么好看,让你死了确实可惜。” 眯眼想了想,江恶剑松了些许手上力道,改为掐住对方的下巴,故意以指肚慢慢摩挲着:“要不然……你给我当几日的天乾如何?” 他这话一出,眼前的人仍没什么反应,村民们却是又吓得一怔。 还因江恶剑之所以在江湖中臭名昭著,除了心狠手辣,嗜杀成性,更有耸人听闻的一点,便是秽乱无耻。 传闻他是个极其放浪的地坤,每遇到看得顺眼的,皆是以信香引诱,强行与对方行那档子事,三五日后,待他餍足,再毫不留情的斩杀。 “万万不可,他一个残疾,求求你不要为难他了……” 而听见又有村民求情,江恶剑似是才想起什么,眉头一挑。 “我就说哪里不太对,你年纪也不轻了,还没分化?”他一边说一边凑近对方颈间,用力吸了口气,“还真没有。” “那你该不会是个萎的吧?还是傻的?” 说着又一笑,江恶剑一把扯掉对方口中的布条,另一手则不怀好意地搂在其腰际,往自己身上贴来。 “倒也无妨,有你这张脸在,总不会亏。来,害怕了就叫几声,我兴致更浓。” “……” 村民们看他光天化日这副不知羞耻的模样,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无不纷纷皱眉又担心的望向笼内的孩童。 而眼前人到了这个地步依旧不悲不怒,也一声不吭,仿若根本未把江恶剑的举动放入眼里,只双目淡漠地看着他。 江恶剑又啧啧两声,话锋一转。 “不过,你虽然是个残废,我可不信真的一点功夫都没有。稳妥起见——” 不等话落,他已神色陡然一狠,掌风骤起,风雪交加中瞬时召回他的长剑,毫不犹豫的朝对方一臂斩去。 也便在这所有人的心一刹那提起之际,另一道剑气犹如虹光从天而降,眨眼劈裂令人窒息的恐惧,剑锋挟着惊人内力,铮然将江恶剑隔开。 江恶剑被震得狼狈摔在地上,呕出一大口血污,不待起身,挺拔颀长的身影稳稳落下,靴底正踏在他的胸口,又用力踩住他。 他竟没有露出过多诧异,只仰头望去,眼前乌袍宽袖翻涌,包裹着笔直的身躯,发丝纷乱间,一缕缕透下夕阳余光,映出来人比五年前初见时冷冽许多的下颚。 这人果真分化为了天乾。 可惜再往上,不一样的是,记忆中那双曾令他一度想要追随的姣艳明眸,如今悉数被一道乌黑的眼纱遮起,唯依稀可见纱下黯淡无光的视线。 “司少侠!是司少侠回来了!司少侠回来了!我们有救了!” 村民们仿若劫后重生,终于忍不住欢呼雀跃。 “把孩子领走。” 伴随一声宛若救世的低语,村民们也再顾不上其他,更不敢耽搁,蜂拥而至铁笼旁,迫不及待的抱回自家的孩童,又忙不迭远离那仍在另一笼里虎视眈眈的猛兽。 江恶剑被牢牢碾在地上,并不急着挣扎,反而咧嘴笑着,看居高临下的人微微俯身,隔着眼纱与他无声对视。 早已习惯伤口的神经意外传来钝痛,江恶剑模糊心想,五年前他们在穷山恶寨中约定仗剑江河,可他转眼出卖了他,一夕杀尽他的师兄们,害他双目化疾,让他身为五派之首的儿子,却无脸再承门派光耀。 如今他自投罗网不说,又欺辱他最在意的兄长,他眼下定恨他入骨,恨不能立刻将他千刀万剐。 那就死在他的手里,甚好。 总归这五年来大仇得报,此行目的也已了,他对这世间再无留恋。 这般想着,江恶剑似不经意的偏头,余光照向仅仅片刻便已空寂的铁笼,那里此刻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小身影无声无息般蜷缩着,暂无人认领。 幸有那一直沉默的残废兄长,见许久无人理会,一瘸一拐的过去,将人小心翼翼也抱了出来。 决然敛神,江恶剑嘴角还有血水流淌,偏呲着一对虎牙,最后冲前方嘻笑道。 “美人儿,不然你们兄弟两个一起上,我不介意——” 不出所料的,对方并未容他继续挑衅,眼前光线忽暗,伴随村民们大快人心的阵阵呐喊—— “杀了他!” “杀了这疯狗!”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司少侠!快杀了他!” 耳际忽凉,江恶剑难得配合的闭上眼睛,也默念一句,快动手,杀了我,司韶令。 然而下一瞬,他却并未来到期盼已久的地狱。 因为众目睽睽中,司韶令仅是一剑挑起掉落旁处的剩余羊腿,粗鲁塞了江恶剑满嘴。 撑得他两颊艰难鼓起,眉宇间腾腾杀气跟着削弱大半。 才听到司韶令终于冷声开口,只道:“不许再浪费粮食。” 第2章 主子 羊腿早已在寒风中泛凉,肉质略微发硬,江恶剑一时看不出司韶令的心思,却也无所谓,嘴巴张得极大,费些力气总算把羊肉悉数嚼了咽下,甚至微微抬手,将骨缝中的碎筋都啃得干净。 后猛然想起,江湖中似早有流传,前五派之首的长子曾在外流落多年才被寻回,日子过得十分贫苦,正是司韶令这生来残疾的兄长——他也记得司韶令曾提过,说他兄长因着幼时不知生父,所以随了娘姓,叫厉云埃。 想来现今即便风光,但到底富足不忘贫,当年司韶令来到江寨之时,每回跑去他家蹭吃蹭喝,碗底也从来不剩一粒米,还被他娘亲夸赞。 思绪到此却蓦地止住,江恶剑双目充斥血丝,强行将娘亲的模样从脑中拂去,再抬头望着司韶令,笑容添了不易察觉的戚凉。 而这时厉云埃怀抱着那个无人认领的孩子,已慢慢走过来。 “给我吧,”转向兄长时的神态明显温柔许多,司韶令不容分说便欲从对方手里接过孩子,“你方才手臂可有被伤到?” 厉云埃却微微侧身避开,并未递给他,轻声道:“她好像病得很重,需要及时医治。” 只见他怀中是个四、五岁左右的女娃,穿着倒是不薄,但身子紧缩,双睫颤抖着,脸颊苍白如纸,一呼一吸仿佛极为痛苦,应病了有段时日,此刻意识都有些模糊。 司韶令打量片刻,斜睨脚下的人:“这孩子不是村子里的人,你是从哪掳来的?” 江恶剑不怎么在意地看过去:“我不记得。” “啪”的一声,司韶令抬剑一拍他脏兮兮的脸,剑刃顺势抵在他的颈前:“再仔细想想。” “想不起来了。”江恶剑依旧随口回答,非但不躲,更将最脆弱的喉咙又往前蹭了蹭。 眼看要蹭到剑刃,他嘴角勾起笑,可惜寒影一闪,剑光倏而不见。 微抬起眼,江恶剑恰好对上司韶令隔着眼纱重重投下的审视,虽有些看不清,但像是一道无形的利刃,终穿透他这副连自己也唾弃的皮囊。 再未将剑锋靠近他半分,司韶令只发力踏着他,也没再追问下去。 “兴许是隔壁村的,不然先带回去,请个大夫看看,我再叫人出去打听。”他转头道。 “好。” 一点也没有要插手如何处置江恶剑的意思,也并不追究江恶剑先前那般欺辱自己,厉云埃托着女娃的双臂又紧了紧,像是身旁一切于他来说都风轻云淡。 “你这小美人兄长还真是如你当年所说的人美心善——” 江恶剑的再三挑衅没等说完,始终被碾踏的胸口一轻,碎雪纷扬间,他已又被司韶令一脚踹出去,直踹进了身后彻底空荡的铁笼。 不太灵活的翻了个身,不等他再开口,伴随另一笼中震耳欲聋的兽吼,又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原来就在厉云埃转身欲离开之际,原本老实趴在他肩头的女娃双眼微微睁开,没什么力气地一动,看见摔进笼内的江恶剑,竟突然间不管不顾的凄叫起来。 司韶令眼疾手快的扶住她险些摔落的半边身子,正欲发问,女娃又紧盯江恶剑的方向,开始手脚并用地拼命挣扎。 应是看出她似乎要表达什么,厉云埃与司韶令对视一眼,没有强行抱着她,任由她下了地。 只是她久病的双腿俨然无法支撑身体,软绵绵的倒下去,偏不肯叫人碰,只曲着手肘,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几下爬到铁笼边上。 无视数尺之隔那接连怒吼的猛兽,她一手冻得通红,紧攥铁栅,另一手颤抖着伸进笼内,扯住江恶剑的一块衣角。 毫无血色的嘴唇一开一合,她想说什么,奈何气若游丝,除了不住喘息,根本发不出其他声音。 倒是愣了须臾的江恶剑率先大笑,想起来什么一般恍然道:“我这记性,怎么把你也忘了。” 说着,江恶剑双目陡然迸出凶狠。 “怪就怪你爹娘不知好歹,竟敢对我口出狂言,我杀他们就像捏死两只蚂蚱,你一个小病秧子现在还想给你家人报仇?” 有尚未离开的村民闻言不由脸色骤变,对江恶剑的狠戾更愕然不已。 “司少侠,他——” 司韶令却抬手并不理会,而是专注看着那任凭江恶剑露出如此可恶嘴脸,仍死活不肯放手的女娃。 隔着道道铁栅,女娃哭得越来越急,用尽力气,总算自嗓子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几声。 “哥……哥哥……” 江恶剑立刻笑得更加放肆:“啊对,你还有个哥哥,也被我杀了,谁叫他为了保护你,还咬了我几口,也不知道到底谁是疯狗……” 女娃不能接受般发疯的摇头,不知是否回想起什么,哭声竟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尽是泪迹,被风吹过,又冻得红肿。 “司少侠,”一旁村民忍不住道,“这可怜的女娃娃再哭下去就要哭坏了……” “唉,烦不烦?”江恶剑也像被哭声搅得有些不耐,猛然抬手,在众人惊呼中一把伸出笼外,抓向女娃的脖子,“再哭掐死你!” 却扑了个空,司韶令一剑斩过去——是连同剑鞘一起,所以只将江恶剑的手掌震开。 “兄长还是先带她回去。” 便在司韶令开口的同时,厉云埃也已俯身,无声地重新抱起女娃。 奈何女娃歇斯底里间,隔着铁笼拉扯江恶剑衣角的手仍是怎么也不松开,指头上的皮肉因过于用力而开裂,可想而知有多疼,她却毫无知觉。 生怕伤到她,几人一时间竟又僵持不下。 最后司韶令紧盯几次试图掰开女娃手指的江恶剑,抽剑直接砍了他身上那一块衣角。 由于突然泄力,女娃猝然向后仰去,也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尽管强烈的不甘,还是晕倒在了厉云埃怀中。 “司少侠!为何还不杀了他?” 而才目送着兄长踉跄将女娃带离,不等司韶令说什么,身后便响起几声疑惑的质问。 “这疯狗作恶多端,好不容易抓住,绝不可姑息。” “他这般滥杀无辜,方才还差点要了司少侠兄长的性命,不能留着他继续祸害百姓!” 多数村民一抱回自家孩童便匆忙离去,只剩这几个应是之前被吓得狠了,眼下有司韶令撑腰,难免要永除后患。 司韶令却沉默下来,视线落上江恶剑方被砍断的那一大截衣角,不知在想什么。 而江恶剑此刻适时又接过话头,跟着起哄道。 “你们司少侠怕是舍不得下手,他还要做我的天乾,跟我快活呢!” 无疑,此话一出,那几人更满脸惊诧,慌忙看向司韶令。 便看着司韶令当真被这些吓傻了的村民们误会,江恶剑事不关己般一阵嗤笑:“司少侠是喜欢哪种玩法,不妨说说,我好有个准备,待会儿咱们都能尽兴。” “这、这……司少侠?司少侠!” “……” 然而,又出乎江恶剑预料的,司韶令这次并未被激怒,也没有急着同慌张的村民们解释。 “你们回去吧,不必再担心自身安危。” 他语气不容商议,竟极为笃定的开口。 “什么?可是——” “没什么可是,今日起,我便是他的主子。” “……” 这下不止村民们整个怔愣住,江恶剑正靠在笼子上撮着齿间残留肉沫,力道也是一抖,来不及思考,先狠狠咬了舌头。 更让他呼吸骤紧的是,众人来回间,暮色已不知何时沉下,当天地最后的一丝颜色被黑暗吞噬,司韶令缓缓取下面上那道遮光的眼纱,双眸灰蒙蒙的看过来。 “我看得很清楚,一条疯狗而已,我自会加以管教。” 第3章 江寨 司韶令看得的确清楚,却也不清楚。 清楚的是,江恶剑这条疯狗自相逢起,故意处处挑衅,恶态百出,一心求死在他的剑下。 不清楚的,则是即便退了眼前薄纱遮挡,明月皎皎,他视线所及,亦是一片灰寂。 这在场所有面孔,在他黯淡的眸底,皆如晦暗浊流,无丝毫光彩。 他像被封入永无天光的潭渊,黑沉窒息,却也仅剩如此一线与世隔绝的生机,才能让他暂时忘却岸上的触目血海。 一切还要从私炼洗骨丹之术在江湖中突然肆虐说起。 洗骨丹——也曾被唤做“洗骨定乾坤”,顾名思义,分为“定乾”和“定坤”两种,是可使人任意分化为天乾或地坤的丹药。听上去神乎其神,服用后对身体所造成的后果实则不堪设想。 所化天乾虽可得一时所向披靡,却会愈发嗜杀成瘾,成为只知杀戮,供人驱遣的“鬼士”,直至暴毙而亡。 而化坤便更残忍了,以这种丹药分化的地坤,不仅性命堪忧,更痛苦的是情期并不似寻常地坤般每每只需数日,而是冗长无尽头,这些人要么沦为烟花之地取乐的工具,要么不能忍受自尊被践踏,选择自戕。 最初,这丹药是由擅长用毒的北州人炼制,意图无形中瓦解南隗兵力,不过二十几年前边陲一战,随着与北州新王达成协议,两国约定此后联手剿灭这伤天害理之物。 可惜炼制方法仍是暗暗流传下来,成了众多奸佞者满足私欲的利器。 只因为洗骨丹最可怕之处其实在于,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往往最深受其害。毕竟无论豢养鬼士还是荒淫纵欲,被迫服用丹药的,多数都只会是弱者。 好在朝廷与武林众派几次群起攻之,大多炼制丹药的人都被剿灭,丹药也悉数销毁,久而久之,无人敢再大张旗鼓的借此残害他人。 只唯独除了——地处偏僻深山的江寨。 江寨寨主江盈野,人如其名,杀人盈野。整个江寨都在他的带领下私炼丹药,再以重金贩卖,同时不断劫来无辜之人强行灌以丹药来制造鬼士御敌,附近百姓无不对其又恨又惧,甚至都叫那里是“吃人寨”。 朝廷与五派几次围剿都以失败告终后决定,需一人隐瞒身份潜入山寨,待时机成熟,里应外合,方可一举剿灭。 当然,此人定要聪慧机警,又身手轶群,最好年纪尚轻,看起来不易引人怀疑。 五年前,司韶令也不过是十五岁未分化的少年,但父亲曾是五派之首,又自幼武学天赋惊人,尤其精于内力修炼,一早便入了以内力名扬天下的擎山,深得当时被奉为“擎山七英”的几位师兄们厚爱。 这一任务几经商议,最后交予他的手上,且此行必凶险万分,待他完成任务回到门派,也是成为掌门继承人之时。 掌门位置于司韶令而言自是犹如尘土,他从始至终,仅为能像他父亲一般,此生不负侠骨罢了。 便一去半年,果真如众望所期,重重倒悬之危,一一被他惊险化解,眼看计划顺利,成败在此一举。 谁料世事渺茫,不知哪里出现了纰漏,就在最后攻寨当日,司韶令的身份猝然暴露。 尽管最关键的消息已经传出,那一日过后,世间再无吃人寨。 但最先去接应的擎山七英却全部遭人暗算,惨死在寨里,无一生还。等五派其他人赶到,在地牢中发现被江盈野残暴折磨的司韶令,除去遍体麟伤,他双目盛满血泪,也几乎要咽了气。 即是自那时起,司韶令眼中再不能看到任何色采,更见不得日光,总要借助眼纱来遮挡,才可在白日如常走动。 后来江湖也有传闻称,司韶令是因为错信江盈野之子,遭其出卖,才致使擎山损失如此惨烈。所以他即便完成了任务,也无疑是擎山不可原谅的罪人,再无脸回去,更不要说继承擎山掌门。 那江盈野之子,自然就是江恶剑。 “司少侠……你该不是忘了,你那些师兄们都是怎么死的?” 此时此刻,连江恶剑都再忍不下去。 什么主子不主子,他与他隔着血海深仇,他竟还不杀了他? 而村民们仿佛被点了哑穴,像是既觉尴尬又无从辩驳,支支吾吾了半晌也没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司韶令竟就旁若无人的,把江恶剑连人并笼子一起带回住处。 来不及诧异他这过分简陋的破院,眼见司韶令又默不作声的打开铁笼,将他扯出,一路拖进屋内。 一头摁在榻间,原本一尘不染的床褥瞬时沾满污迹。 一边粗喘一边抬臂挡住司韶令蛮扯他衣物的有力手掌,江恶剑这次回头笑道。 “真要来?那你先别猴急,也不必多此一举,穿着这些其实更带劲……” 回答他的,却是动作并无迟疑的布帛撕裂声。 与此同时,布满结痂与化脓的新旧伤口贴着线条硬朗的背脊,刹那展露了出来。 司韶令没有停顿,猛地再一拖扯,干脆将他身上所有烂布都除尽,手臂、胸口、双腿立刻一览无余。 入眼至少数十道划痕,有的深可见骨,尤其腰后的一道新伤,血肉模糊。 不久前给他踹进笼内那一脚,便是恰好踹在这里,让他动作有片刻的停滞,才叫司韶令看了进去。 那女娃拼死不愿松手,司韶令出剑斩断他袖角的一瞬,也依稀可见他手臂上的伤痕。 “你五年前便已分化天乾,后来为什么成了地坤?” 没想到司韶令开口第一句是这般,江恶剑微顿了顿,模糊又猥琐地答道:“爽呗。” 司韶令像是猜到他必不会老实交待,脸上倒无变化。 只紧接着问:“你说的爽,是指发情的时候,用剑砍伤自己?” 这回却眼皮一跳,江恶剑没想到他这么快便看出身上狼藉皆是他自己所为。 却也只是翻了个身,江恶剑没知觉般赤着坐起来,嗤笑道:“痛就是爽,你这毛没长齐的小天乾,还不懂。” 没注意司韶令眼底一闪即逝的森冷,他又抬头道:“你到底还杀不杀我?给个痛快。” “……” 司韶令沉默半晌,屋内其实只照进微薄的月光,炉火还未点燃,四处流窜的是透骨的霜凉,他站在昏暗中,定定看着江恶剑与当年判若两人的疯妄。 随即硬声道:“我说了,做你主子。” “嗤——” 江恶剑闻言下意识的不屑发笑,却笑到半途,头皮一紧,抬眼见司韶令突然扯起他散落身后的乱发,动作粗暴地拧成发髻,又拉起他双臂,将他双手也与头顶发髻摁在一起,最后以眼纱紧紧绑缚。 “原来你喜欢绑起来的……” 而江恶剑被重新推倒在榻上,胸膛一起一伏,正恍然失笑,笑着笑着,神情突然凝固。 原是司韶令跨坐过来,一手死死钳住他的喉咙,迫使他一动也不能动,另一手长剑翻转,冰冷的剑刃蓦然贴过来。 仔仔细细的,将他下巴间的邋遢碎茬悉数抹去。 只怔然少顷,半张脸已一阵凉飕飕,一呲牙牵扯光洁清瘦的下巴,竟好像比割去一块肉还觉空虚。 “司韶令……你在干什么?” 正从未有过的怪异心悸,猛地察觉薄薄的凉意又靠近他举起的左臂下方,江恶剑终露出几分不那么镇定的茫然。 “剃毛,”司韶令答得一点不含糊,“你倒是都长齐了。” 江恶剑:“……” 第4章 蛋卷 “司韶令!” 自从先前江恶剑脱口叫出这名字,而不再是刻意挑衅的“司少侠”之时,司韶令紧绷的脸上已有细微松动。 眼下江恶剑看他剑锋竟又一路往下,这一句更是震惊中揉杂几丝轻颤。 司韶令嘴角无声的抿起,明显更为满意。便迎着灼灼视线,再毫无犹豫地手起剑落。 江恶剑哑然躺在塌间,瞪着司韶令被月光笼罩的低垂侧脸,惊愕迷惑之下,眼眸闪硕,仿若蕴了水汽,衬得脸上棱角意外软了几分。 不过又很快回过神来,回想起先前随口的一句“毛没长齐”,心知司韶令这是在报复自己了。 他硬着头皮怪笑两声,不甚在意般故意又敞开些腿。 “幼稚……” “……”司韶令一言不发,只摁住他乱动的腿根,倒是全神贯注。 同为五派之一,擎山剑法虽不如天墟精妙绝伦,也没有琨玉秋霜的飘渺招式,但配合其深不可测的独门内功,最讲究的还是力道滚滚流转。即长剑如气,屯云集雨,一呼一吸,可削铁为泥,能拈花摘叶。 不过,确实也从来无人会想到以这种出神入化的内功,来剃那处的毛罢了。 直至半炷香的功夫过去,整个屋内已彻底陷入漆黑,江恶剑夸张打了个哈欠,身下森凉的触感终于停住。 他啧啧道:“原来五年没见,你就长了这些能耐——” 却并未结束,长剑敛起,紧接着带有少许温度的指尖像在检查成果如何,忽地摸黑擦过他异常光溜的地方。 指腹与剑刃截然不同,像密集又被风吹散的雨点,柔软强劲,胡乱落下的同时,也弹去残留在上面的碎屑。 “嗯……” 竟激得江恶剑一瞬忘却周身疼痛,所有感官清晰而可怕的集中于那一处,霎时便夹紧了双腿。 兴许这没能自控的惊喘过响,江恶剑自己也吓了一跳,心知需赶快调侃些什么,偏脑内轰隆,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思绪飘飞间,司韶令已自他瑟瑟紧箍的腿缝抽出几指,转身下地。 窸窸窣窣的细微动静传来,整个屋内蓦地暖光弥漫,映出江恶剑此时委实有些好笑的光秃模样。 江恶剑耷下眼帘,隔着不远处摇晃的火苗,视线下意识追随正以竹签挑拨灯芯的细长指节,又强行移开。 他咧了下嘴,打算开口挽回些气势,谁知不轻不重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像特意等着屋内这缕灯火。 “阿韶。” 门外传来清软的轻唤,一听便是司韶令的兄长。 几乎毫无迟疑的伸腿勾过那堆被撕烂的破衣,江恶剑艰难以脚撑起,可惜衣物早已碎成一段段,根本无法遮挡身体。 而抬眼对上司韶令仿若高高在上的斜睨,江恶剑腿上动作一滞,冷嗤着干脆全部踢开。 他翻了个身,只压住刚被剃得干净的几处,翘臀塌腰,大言不惭地笑了笑。 “这个姿势,你兄长会不会喜欢?” 司韶令便走过去,猛然扯起他身下床褥,顷刻将他卷了几卷,只露出颗仰面朝上的脑袋,以及仍与发髻一起绑在头顶的双手。 冷道:“他喜欢这个。” 待厉云埃进来时,向来淡然的表情果真一顿。 司韶令问他:“像不像你喜欢吃的如意蛋卷?” “……” 短暂的沉默,厉云埃俨然没兴趣追问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而是浅声正色道:“那孩子身上的寒疾已有很多时日,先前又情绪激动,病情加重许多,大夫才给用了药,说今晚会有些难熬。” “有这么严重?” 司韶令开口的同时,却目光收紧,将不远处江恶剑倏然一动的耳尖也收入眼底。 厉云埃点头:“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其他的亲人——” “那都不关我们的事,”刻意忽略厉云埃投来的诧异目光,司韶令一边语气骤冷的说着,一边行至门口,打了盆清水过来,“我们已经救她一命,剩下的看她自己了。” 江恶剑正侧耳倾听,却不等听见厉云埃再说什么,随着几下水声翻搅,一块充满清冽气息的帕布突然砸下,将他微蹙的眉心狠狠抹开。 忙敛了神色,他摇头晃脑地躲避:“又他奶奶的干什么?” “脏。” 帕布被有力的掌心挟着反复在他脸上蹭抹,不一会儿便强行擦去尘污,露出原本清逸俊俏的大半张脸。 脸上拼命隐藏的所有情绪,这下也看得更为清楚。 “明日她若有好转,我会找个愿意抚养的人家送去,你只管顾好自己的身子,别再操心些不相干的人。”司韶令并未转身,但明显是与厉云埃说道。 厉云埃:“明日不行,她病情太重,定是要休养些时日才好。” “那也不需你照顾,医馆不是有大夫?” “大夫年迈,应忙不过来。” “你也不年轻。” “……” “她既然没了至亲,迟早要学会自己活着。” 司韶令边说边继续擦蹭江恶剑的额头,目不转睛看掌中的人尽管极力装作冷漠,却听了他与兄长一番话后,仍不可抑制泛红的眼尾。 他眼里看到的自是只有一片灰白,可江恶剑的脸现今干净无尘,眼底那一圈圈晕开的浅痕必然躲不过他的细致审视。 “……”厉云埃则盯着司韶令一反常态的模样,并未猜到具体原因,却也没与他再争辩,只想了想道,“那我今晚先在医馆住下,明日再来找你。” “不必,”谁知司韶令又生硬道,“你安心睡在我这里。” “阿韶——” “一个没人要的孤儿,以后还有的是苦头吃,你这般在意她干什么?又不能一直养在身边。且她今晚能否熬过去……还不一定。” 薄凉而决绝的话方一落,不待变了脸色的厉云埃出声反驳,司韶令本欲继续试探的神情也是一怔。 原是他用力蹭着江恶剑额头最后一块脏污间,不经意碰触掌下那双看似坚垒的眼睫,竟好像陡然蹭到了星点湿迹。 厉云埃也罕见的沉了脸:“你今日总胡说些什么?” “……那就随你吧。” 仅愣了片刻,倒很快的转了话锋,司韶令另一手覆过来,慢慢在抬起的掌侧摩挲着,像在确认刚沾到的那一小截湿凉并非错觉。 直到厉云埃转身离开,屋内陷入诡异的沉默,火光摇曳,孤零地托着沉沉黑夜,眼前多了些空旷的清晰。 司韶令才又发现,江恶剑额头上的并不是什么脏污,而应是一块浅红的疤痕,由于与他身上其他剑伤留下的痕迹不太一样,遂一时没能辨认出来。 安静许久的江恶剑此刻却突然姿态滑稽的拱动,司韶令看他拱的艰难,微一抬袖,替他打开了些。 紧裹在身上的被褥终于变得松垮,江恶剑没再管它,就那么披着,在里头飞快的屈膝并拢,腰背挺得笔直,而后幅度极大的,朝前方司韶令一叩。 第5章 活着 敏锐如江恶剑,心如刀割过后,自然已能看明白,司韶令定猜出了什么,才会句句剖他肺腑,而他一时无察,更露出了破绽。 于是额头“哐当”磕在坚硬的床沿,倒也没觉有何屈辱,抬起头时依旧露出他两颗狡黠的虎牙,语气炽烈地叫了一声。 “主子!” 司韶令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是你妹妹。” 其实一旦心中生出怀疑,只需再稍一回想白日的情景便知,女娃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并不像是仇恨,尤其那几声微弱又不甘的“哥哥”,若非江恶剑紧随其后的故意扭曲,早该被人看出端倪。 而五年前江寨之事大多不堪回首,司韶令却仍记得他初到时,江恶剑的娘亲已怀有身孕,算起来那孩子的生辰,正应是攻寨前后间。 听见司韶令语气如此笃定,江恶剑目光只微晃了晃,又重重一磕,极为恳切道。 “你以后就是我的主子,说什么我都听。” 他的自尊早就化为不值一提的齑粉,只要能让司韶令高兴,叫声主子也没什么难的。 “……” 而本以为这般遂了司韶令的愿,对方应终能心情转好,江恶剑正搜肠刮肚地欲再添几句漂亮话,岂料司韶令居高临下的视线一扫,原本便没什么温度的房屋彻底雪窖冰天。 笑容发僵之际,下颚猛然被坚硬的剑柄抵住,江恶剑被迫仰着头,看见司韶令几乎将他穿破的冷眼。 “你今日前来,根本不是要笼里那些孩子的性命,你的真正目的,只为将你妹妹混入其中,借此与你撇清关系。而你一死百了,你妹妹的身份再无人知晓。” 司韶令紧盯江恶剑终有裂痕出现的假笑,继续道:“你掳了我兄长,也并非如你所说的碰巧。” “你是为了引我出来,因为你心里最希望的,是由我来收留你妹妹。对不对?” 这一句话落,抵在下颚的剑柄似要挤碎江恶剑的喉咙,江恶剑艰难张了张嘴,想开口说什么,却最后还是放弃。 当年这明媚如雪的少年给了他冲破牢笼的生机,他却恩将仇报,害他此生暗无天光。 尽管如此,他现今又厚着脸皮的,只愿信他一人,死也要把妹妹送到他的手上。 他十恶不赦,活该一切被拆穿。 “你凭何觉得,我定会收留你妹妹?”果然,司韶令这次又冷声问道。 江恶剑便也不再迂回,嘶哑着嗓音如实开口:“所以……我让你杀了我,我这条命就是来给你解恨的,只求求你,能护她长大。” 朔风吹进窗缝,屋内忽然暗下,仿佛连灯火都被这一句过于坦诚的恳求覆上些许潮湿。 司韶令沉默片晌,竟没有嘲讽什么,只再开口时,语气依旧冰冷地问道。 “你当年真的亲手杀了……我的七位师兄?” 闻言脊背骤凉,记忆下意识回到那雪虐风饕的一日,又心知该来的总要来,江恶剑破天荒没敢看司韶令悲恸的眸子,垂眼道:“是。” 而说着,他又忙不迭补充:“我的命是抵不过他们七个人,但你可以用任何手段报复我,直到你——” “用我曾教你的剑法?”却不等他说完,只听司韶令又问道。 神色稍愣,江恶剑很快便明白过来,司韶令问的是他当初杀掉擎山七英时所用的剑法。 心知实话过于残忍,但在此事上并不打算有何隐瞒,江恶剑点了点头:“没错。” “确定么?”司韶令紧接着问。 一时没能听出司韶令此番略显怪异的态度,江恶剑用力点头,连带着头顶双手也跟着晃动:“确定。” 他哂笑一下:“毕竟除了你,寨里哪还有其他人教过我剑法——” 说话间他下意识朝四周看去,才猛地发现,原来司韶令抵在他下颚的,正是自己的长剑。 长剑三尺有余,双刃凛凛,虽比不得司韶令那柄以稀世玄铁而铸的“荆棘”,却格外森凉可怖,血气弥靡,令人望而生寒。 他五年前眼中独剩仇恨,一路犹如煞神,只欲毁天灭地,根本忘了他所用剑法,乃名为——慈剑。 司韶令随着他的视线低头,抬手慢慢扯去剑柄下方紧裹多年的布条,露出尤为干净的一块,果不其然,他亲手所刻的“慈”字仍在。 这是他曾单独为他所拟的剑法,就以他的名字命名。 因为那时的江恶剑,还是……江慈剑。 是在刀山剑林的吃人寨里,纯净乖巧到令人想要奋不顾身拯救的稚犬,分明比司韶令年长,却整日黏在他的身后,对寨外的江湖憧憬神往,只盼有朝一日能随他剑啸山河,行侠世间。 与如今恶戾乖张的疯狗无半分相像。 俨然也透过那道熠然字迹记起早已陌生的少时,江恶剑神色微有恍惚,随即又强行将翻涌的碎片抛至脑后。 心想既然已这般确认了,司韶令断没有再留他性命的道理,他先前应是对他仍存有一丝期待,才迟迟没有动手。 现在他手刃仇人,他解脱苦海,百姓欢喜,皆算快哉。 然而死亡分明已近在咫尺,他这次信心满满地等待,竟万万想不到,又空欢喜了一场。 对方依旧许久没有声息,直至江恶剑再忍不住抬起头,发现人竟不知何时不见了。 不过也仅凉嗖地静坐了半刻,待司韶令再进来时,只见他整个人隐在雾沉沉里,玄袍衬得面容更为冷峻,像漂亮傲纵的天降神君。 眼看他走近,将手中热气弥漫的一盆热水置于塌前,又从怀里拿出各式的瓶瓶罐罐扔在一旁,江恶剑目光来回转了转。 “你这是……怕杀我脏了手不成?” 才冒出戏笑的一句,背上瞬时一轻,沉重的被褥已悉数扯走。 随后被司韶令无声摆弄着,仰身平躺,江恶剑歪头看去,却看到水汽升腾间,劈过来的并非霜刃,而是盛满熏人暖意的帕布。 携着他无法看透的情愫,柔软覆在了早已麻木的伤口。 帕布温暾,却仿若如火烈日,被司韶令小心翼翼拭过伤口脏污的刹那,烫得他如临大敌,立刻要挣扎起来。 尤其,他看到司韶令按住他,随后又拭过的,竟是大腿内侧一道发情时曾胡乱划开的裂口,他身上伤痕众多,早就忘却。 以至于对方眉心微蹙地拭开那附近仍沾着的少许碎屑,江恶剑更加难以理解,也才后知后觉。 原来这人之前剃光他,不只想羞辱他,也是为清理伤口。 “你这条命既然答应了给我,”掌心细致并未停歇,司韶令头也不抬,像是解释,也像命令,“你便听好了。” “我要你活着,若敢再有轻生念头,我卖了你妹妹。” “……”心底仿佛有巨石猝然陨落,江恶剑震惊之下,怔愣片刻才想起开口,“不是,可你为什么要这么——” 却话未说完,几滴温水化开重重寒意,被司韶令随手自盆内捞起,嫌他聒噪一般,弹了他一脑门儿。 第6章 红梅 待身上伤口悉数被司韶令仔细清理,禁锢在头顶多时的双臂总算得以放下,整个人快裹成了个粽子,江恶剑偏过头,外面已仅剩一拢残月,无知无觉的被破晓淹没。 自五年来满手血腥,他早已万念俱灰,这副破败不堪的残躯也再没了一丝求生欲望,那些伤对他来说微不足道,唯有一死方能解脱。却从未想过,司韶令的指尖如暖阳,出人意料的让他感受到久违的温度。 但被迫呼吸的朽木终究没有资格觊觎日光,江恶剑想得通透,既不挣扎,也无贪恋。 他不知司韶令为何不杀他,反而替他疗伤,只能模糊地猜想,司韶令到底是正人君子,不愿趁他狼狈时报复,养好再杀,才痛快些。 恍惚之下,忽觉重重包裹的身上又一暖,竟是司韶令朝他扔了件袍子:“去别屋睡。” 布料并非崭新,但轻拂过他麻木不仁已久的皮肤,意外的柔软服帖。 也兴许袍间若有似无萦绕的暗香气息被猛然吸入,他有股没来由的头昏脑胀,自然是以为,司韶令即将歇下,他不便继续留在屋内。 便讷讷下床,猛一打开门,雾蒙蒙间,看着仍停留在院内的一方密实铁笼,难得自觉地钻了进去。 而系紧袍子靠坐在栅边,江恶剑哈欠连天地大张开嘴,一抬眸,呼出的热气在寒风中化开,层层虚渺中,看到司韶令此刻也站在屋外,正一手推开旁侧耳房,一边神情复杂地凝视他。 嘴巴滑稽地僵住,他听见风里轻飘飘一句。 “还不过来。” “……” 原来司韶令的意思是,主屋的床褥已被他一身血污染得无法再睡,他们需暂且住在耳房。 抬手抹去鼻尖冷意,江恶剑摸着仿若也透出几分尴尬的铁笼:“既然一并带回来,难道不是给我准备的——” 结果他疑惑低喃间,话音未落,原本迷茫半眯的双目倏然睁开。 司韶令自是也感知到耳际忽被隆隆杀意占满的纷扬碎雪,但他倒神色镇定,并未有任何动作。 便见西风骤搅,长剑毫无预警地乍然破空,载着可劈山覆海的呼啸杀机,如乱云急雪,直向铁笼内的江恶剑胸口刺去。 自是来不及取屋内兵刃,却也在寒光近若咫尺的一刹那,江恶剑翻身跃起,袖袍被猛灌的劲力撑起,与汹涌掌风猎猎作响地横劈过铁栅,整个铁笼瞬时旋起飞沙雪雾,将已捣入笼内的半截剑刃紧咬,使之顷刻便身不由己。 对方俨然没能想到笼内手无寸铁的人反应竟如此迅猛,一招未能制敌,反随着江恶剑又一脚自半空毫不留情的踏下,铮然脆响过后,长剑毫无悬念地脱了手。 倒也并不屑于去夺脚边长剑,江恶剑垂眼看到半尺宽袖如湖光盈盈,镶边金线绕出流云飞纹,心下了然,来人必是擎山弟子——是司韶令的同门。 却也并未有丝毫迟疑,他一手扯住试图召回兵刃的瘦长腕子,隔着铁栅蓦然使力,少年无法抑制的哀呼尖锐颤抖,而他像嗅到血腥味的疯狗,嘴角咧起,再一发力,便要彻底撕去他整个臂膀。 他纵无心活着,但世间唯独司韶令有资格杀他,其余人谁敢前来招惹,必然死路一条。 尤其,算眼前这小子倒霉,恰赶在此时。 满耳皆是神志逐渐崩塌的碎响,熟悉的潮热如熔岩滚烫地渗透四肢百骸,江恶剑翻绞对方的力道又陡然泛狠,双目已是血丝弥漫。 他发情了。 凡是服用洗骨丹所化的地坤,情期便是如此诡谲无常,不久前司韶令为他清理伤口时,看到他腰后最重的那一处,正是三日前他为抵御情汛所致,这不过短暂的几日,又卷土重来。 而他显然习以为常,这五年的痛不欲生,早让他学会在最脆弱之时,也最凶狠。 所以惨叫几欲穿裂枯枝所覆冰雪,若非是江恶剑颈后倏忽侵入的冷冽幽香,像深夜绵延雪地里无声落下的红梅,在他烈火焚烧的体内蔓延铺开,令他霎时浸身香海,亭亭琼枝,清绝沁骨,生出从未感受过的安宁,他眼下已将手中少年骨头折断。 只是难捱欲火转瞬熄灭,还未明白过来为何会有此情形,耳内又传来声声聒噪的嘶喊。 “司韶令!你——你——你竟然同这杀了我爹的疯狗——临时结契!” 江恶剑寻回飘忽的意识,一睁眼便看到那有幸捡回一条性命的清瘦少年此刻瘫倒在地,还未分化,模样倒挺标致,一边痛苦挣扎一边双目圆瞪他身后。 他也才惊觉,是司韶令刚咬了他颈后信引,将其满身红梅信香注入他的体内,才使得他此次发情很快便冷静下来。 顾不上回味对方残留的气息,江恶剑难免也一阵诧异,司韶令为何会与他临时结契?只为了止住他的发情? 而一对上江恶剑的视线,那少年下意识般往后蹭去,嘴唇不住发抖,想来方才险些丧命的恐惧太过深刻,生怕一不小心再落入江恶剑手里。 他便又冲江恶剑身后大喊:“司韶令!你为什么不杀了他?我爹当年疼你比我还甚,你怎么对得起他!你——唔!” 那少年还欲喋喋质问,却见司韶令根本无心搭理他,只挟着江恶剑忽然向前,拎住江恶剑的衣领往他面前一推。 江恶剑呲牙咧嘴的凶恶模样差点贴上他的脸,吓得少年猛地往后躲闪,后脑勺“咚”地就撞上身后老树粗糙厚实的树干,把自己给撞晕了。 “……” 江恶剑隐约觉得这一招哪里有些奇怪,还未开口,又被司韶令立刻提进了屋内。 一头扎在才离开没多久的床榻,江恶剑估摸着,那少年的爹大抵便是擎山七英之一,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知晓他在此地,便不知天高地厚地连夜寻仇来了。 自然不会关心他晕倒在外头会否冻出什么好歹,江恶剑心情怪异地摸了把仍带着齿痕的颈后,终也愈发想不通,回头问道:“你方才为什么要与我临时……” 谁知话没说完,同样才穿上没一会儿功夫的袍子竟又被司韶令一把掀扯开。 “干什么——” “有伤口又崩开了。还有,之前忘了这里。” 只短暂的停顿过后,司韶令抬手掰开他的臀部。 “……” 惊愕间,江恶剑才恍然,这人一直急着回屋,竟只是因为见他发情,遂又想起他这最私密之处也有伤未治? 急忙抬臂挡住,江恶剑回头一呲牙:“天都快亮了,你眼睛能撑得住?还是抓紧歇息吧。” 这次发情虽被及时压下,但以往每当情汛攻袭,他理智全无,全身似有无数尺虫啃噬抓挠,为让自己保持清醒只能无所不用其极,这处于洪潮最猛烈之处确实也逃不开他的狠心蹂躏,管他旁边有什么,几乎都随手摸来,以填补摧心剖肝的空虚。 不过,这些他自己清楚即可,被他人知道难免有了弱点,所以经他刻意引导,江湖皆传,那些被他手刃的仇人,都是因他欲求不满而被掳走,在满足他的私欲后又遭残忍杀害。久而久之,人人谈之色变,更无人敢轻易打他这方面的主意。 他倒不怕司韶令得知他的弱点,只觉他连这处都要顾及,实在没必要。 所以见司韶令并无收手的意思,他扭着头又道。 “你应也听说了,我这里被太多粗人光顾过,你若碰了,可真要脏了手。” 眼看司韶令果真眉头微皱,心知他定有嫌弃,江恶剑忙再接再厉:“你不必多虑,我没有骗你,我向来喜欢粗暴,不止身上,这儿更是越疼越爽,杀人也越痛快。” 他笃定而认真地说完,试探着正欲翻身,可惜弓起的脊背蓦地又被摁下。 “放心,”司韶令只凉森森地瞟了他一眼,“我也会让你疼。” 说着,不待江恶剑再拒绝,对方自瓶中裹了一大块霜白的细膏,指尖倏地滑进去,动作确实不怎么轻柔,像突然脾气发作的猫,横冲直撞。 却也无半分落下地,将里头一一涂抹。 “……” 江恶剑出奇沉默地趴在塌间,头深埋进臂里,直到司韶令已风轻云淡般抽出手指,仍一动未动。 不愿被司韶令看出自己一向不知羞耻的脸,因着第一次被人碰那处,触感过于毛骨悚然,竟丢人现眼的紧张了。 而他忙着鼾声粗鄙地装睡,也便没看见,司韶令出神注视着他的耳尖,又看了看他五年前就总戴在左耳间,那枚以红线缠绕的铜钱。 尽管司韶令眼前只有黑白,但仍能清晰看出,江恶剑耳尖与红线的颜色,红得几乎融为一体。 神情微愣之下,司韶令唇角微抿,无声笑了笑。 第7章 慈剑 兴许这短暂的几个时辰里有太多的新奇感受轮番堆叠,尤其,第一次经历如此心旷神怡的情汛,像沙漠中已经翻着肚皮等死的鱼儿突然被海水奔赴,冲得江恶剑难免沉沦,竟就在故作掩饰中,弄假成真地睡着了。 呼吸意外的平缓。 抛开五年来的自身处境不说,他为藏住妹妹而时刻紧绷的那一根弦如今总算稍加松懈,以至于他胸口均匀起伏间,梦里罕见的,没再重复江寨覆灭那晚封山冻地的漫天飞雪。 竟荷风竹露,乱蝉斜阳,翠叶飘落头顶,窸窸窣窣地拼凑出与司韶令进寨后的初遇情景。 尽管,他那时也身染狼藉。 五年前。 婆娑子夜,风吹动树影伸出索命利爪,在鬼哭狼嚎中逼人窒息。 十余名遭掳的百姓佝偻身躯紧挨,大气不敢喘一口,在前方少年的引领下,一路穿过林遮树掩的狭窄密道,伴随三两声虫鸣,以及脚下碎石难以避免地“咯吱咯吱”,每一声都在心上碾出崩溃的忐忑,怕极了惊动这吃人寨中杀人不眨眼的众多恶徒。 直至耳畔嚣风骤然回转,周围视野蓦地开阔空旷,众人悉数聚于江寨后门所盘踞的飞雁峰峰顶。 月光下的脸庞扭曲,各个如惊弓之鸟,视线所及,依稀可见虎背熊腰的几名守卫影影绰绰,更险些惊叫出声。 “别怕,”领头少年回头轻轻捂住一人的嘴,悄声安抚,“他们的饭里被我下了药,现在睡得很香,只要不弄出太大动静,是不会醒的。” 说着,少年警觉四处张望片刻,率先走了过去。 轻手轻脚越过鼾声震天的几人,对方果真毫无察觉,少年不再犹豫,俯身蹲在怪石兀立的崖边,扯起石壁间深褐的弯曲藤条,用力扽紧,试探地来回扯动。 待确定那藤条的确结实可行,他忙朝不远处仍踌躇不敢动作的众人招了招手。 “你们一个一个的下去,山崖陡峭,定要小心攀爬。” 没办法,若想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放走这些百姓,那七道严防死守的寨墙是万万不能考虑的,只有此处紧靠悬崖峭壁,看守稍微松懈。 当然也并非每回都有如此机会,只因前几日接连暴雨,这附近的寨门坍塌,眼下正在修葺,也便允了几根藤条顺下以防万一,待明早彻底修好,很快便又会堵死,藤条悉数砍碎,也再无人能下去。 好在众人尽管对悬崖心生怯意,但沦为吃人寨的俘虏更让他们透骨恐惧,便并未耽搁过久,大家硬着头皮地一个个将藤条紧绑在身上。 “江慈剑……” 这时队伍中一人眼看快轮到自己,不禁回头冲少年低唤一声。 少年一愣,抬眸时恰好云开月朗,胧光落进眼眸化为星辰,睫毛长而密,丹唇皓齿,即使不久前已分化为天乾,依旧满身气质温糯,又清澈可靠。 正如他娘亲为他所取,江水慈仁,心剑皆可渡。 江慈剑看着面前微有迟疑的同龄人,看出他应也才分化,又是个地坤,便问道:“害怕?” 对方却摇摇头,低声问:“你……不想离开吗?” “……”闻言停顿半晌,江慈剑神色敛起,如实回答,“想。但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我要陪我娘。” “哦……”对方脸上难掩失落,“可是你放走我们,万一被你爹知道……” “不必担心,他不会对我怎么样。” “瞎说,这些日我们都看见了,他竟用你做饵,训练那些鬼士——” “没关系,”不等说完,江慈剑已浅声打断他,“所以他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不会为难我,你快走吧。” “……好。不过,”对方突然伸手摘下颈间佩戴的一物,“这个给你。” “这是我自小便戴在身上的厌胜钱,都说戴着它,可以驱邪祈福,希望你和你娘,还有你即将出生的家人,都能平安顺遂。” “且……若是日后我们有缘再见,我叫林厌,我就嫁给你。可好?” “……” 神情愕然地看向对方,江慈剑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表白。 “这些时日真的谢谢你,若没有你,我们早就死了,”那叫林厌的少年又迅速道,“江慈剑,你同他们不一样,你是个好人。” “……” 十七年来第一次被人这般直抒心意,虽然心中并无他想,但被人喜欢的心情总是美好的,也就在心跳怦然间,江慈剑不由又多看对方几眼。 只是那叫林厌的少年这回一说完,像是也不太好意思,并未再多耽搁,转身快步追上了其他人。 徒剩江慈剑依旧面容呆滞着,掌心僵悬在半空,小心拢着那一枚好似有千金重的铜钱,上面“招财进宝”四字映出融融光泽,月光透过方正小孔,投下深邃的期望。 反反复复浅尝。 可惜,命运不谐,先一步降临的,总不会是期望,而是沉重的代价。 他在寨子里东躲西藏了整整三日。 事实哪里会如他所说的那样风轻云淡,他私自放人,江盈野知晓后震怒不已,立刻派人四处搜寻他,一旦被抓到,必然是半条命都要没了。 回想起以往招惹江盈野的下场,江慈剑下意识摸摸半月前才可活动自如的手臂,凝神屏息地藏身于一颗参天古树的枝杈间,腹内饥肠辘辘,却只敢揪几片叶子苦涩咀嚼,盼望着再挺过几日,待那人消气些回去,或许能少挨几下。 然而连这一微小的祈盼也随着突然追寻到此地的几人破灭了。 江慈剑身形颀长偏瘦,本以繁茂枝叶挡得严实,应可以避开底下虎视眈眈的扫视,却没想到的是,曦光如细沙沉入层叠翠影,袍影斑驳间,粲然长剑蓦地映进他漆黑眼眸。 寨里竟来了会使剑的新人? 他心思一紧,就算身体仍一动未动,气息却难以维持平稳。 而其他人实际也并没有察觉这细微的呼吸变化,只除了此刻正徘徊于树下的那道持剑赤影。 自上方遥遥望去,新人一身赩炽红衣,熠然姣艳地挺直而立,猛一抬头,与他仅从密叶缝隙中露出的双眸对视,韶颜傲睨,美如桃李。 被对方这猝不及防的美貌惊得心潮顿起间,江慈剑理智到底尚存些许。 当即无声地以双手合十,极为诚恳晃了两晃,目光澄澈,乞求对方不要将他藏身之地说出去。 他那时只心想,如此惊艳之人,定与其他人不同。 也确实不似常人,那少年很快便仿若没见到他一般低下头去,而后在江慈剑才松了一口气之际,长剑乍然掀起山风,赤袖翩翩飞卷。 只一刹那,江慈剑正蹲坐的粗壮树杈如泥水断裂。 风声轰隆隆灌耳,他呼吸都忘了地坠落,又一股气力自下方狠狠捶入脊背,险些捶碎他五脏六腑之余,倒得以缓冲,让他不至于摔得粉身碎骨。 却也“扑通”一声,吓了周围几人一跳。 而后对方垂眸看了眼江慈剑三日未曾清洗的一头灰土,以及从他怀里崩出的铜钱滴溜溜滚到自己脚边。 在江慈剑费力爬过去捡起之际,嫌弃地又退后好几步。 第8章 挨罚 毫无疑问,江慈剑挨罚了。 跪在江寨最令人破胆寒心的诛刑台,被江盈野亲手抽了十三鞭,替代他放走的十三名百姓。 鞭身泛着森冷铁光的九节鞭,携裹肃风凶猛刚劲,一鞭下去人已皮开肉绽,而整整十三鞭,无半分手下留情,空中尽是彻骨厉响,如穿云裂石的哀嚎。 四周围拢的寨中恶徒大多穷凶极恶,所见血腥数不胜数,却也无不被眼前景象震慑,无人劝阻,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以往倒是偶有心生不忍的人暗中通知江慈剑的娘亲,然而被发现的下场往往同江慈剑一样惨烈,后来便无一人在此多管闲事了。 因而直到十三鞭一鞭不落地挨完,江慈剑早已奄奄一息趴在石阶之上,血水几乎将他浸透,缓慢渗入身下石缝,像筋疲力竭的呐喊。每一道投来的视线冷漠沉降,与江盈野毫无情绪的眸子一起在这烈日里将他封冻,只剩清风暖烘烘拂过他染血的发丝,轻轻慰藉。 萧夙心终是挺着已微微隆起的小腹,从她已与江盈野分住的小屋赶过来。 本清媚秀丽的面容被汗水打湿,透出股凄艳的凌厉,就在江盈野下令把人继续吊起之时,嘶吼了声江盈野的名字,蓦地自袖间拔出匕首,寒光潋潋,眼不眨一下朝自己小腹刺去。 刹那鲜血淋漓,却并非一尸两命,而是江盈野猛冲过去,以掌心紧握住匕首锋利。 “你不想要自己儿子的命,那我们就下去陪他!”她怒目开口,扫过台上的血人,心疼不已。 “……”江盈野眸底阴沉的长疤动了动,视线凶狠掠过萧夙心因气极而微颤的窄肩,忽地抬起另一手。 轻按住她,竟在安抚。 这个浑身上下凉薄得无一丝人性的吃人寨寨主,的确从未将骨肉之亲放在眼里,却唯独在爱妻面前会出现少有的裂痕。 所以事已至此,他没再理会江慈剑,只手掌血淋淋地强行夺了萧夙心的匕首,离开前对旁人吩咐了句。 “帮夫人把他带回去。” 说的自然是眼下根本无法起身的江慈剑。 “就你吧,”而萧夙心似随手一指,目光锐利,“听说是新来的,我看你身手好像不错。” “……”看出萧夙心这副模样必然是已知晓什么,江盈野却也只短暂地瞥去一眼,并未露出任何异议。 于是,午后日光炽烈,司韶令沉默背着似乎陷入昏迷的人,任由血一滴滴顺着他的脚步,在艳红的袍袖间留下深黯。 他紧随在萧夙心身后,每一步又走得极稳,以缓和脊背的颠簸。 “就到这,”却稍微意外的,他们显然未到达目的地,萧夙心忽然回头对他道,“把人给我便好。” 自是心存疑虑,却没有多问。 因司韶令大抵猜得出,这女子既然开口点名要他跟来,定是先前就打听清楚,是自己抓回了他的儿子。 想来她故意停在此处,是打算寻机会向他发泄心中不满,早听闻江寨布局诡谲,陷阱众多,这里也许藏了只有寨中人才清楚的玄机。 恰好,他正琢磨如何能一丝不落地摸透寨中情形,此番算是个机会。 便貌似对萧夙心的心思毫不察觉,司韶令微曲下双腿,意欲把江慈剑先交到对方手中。 谁成想颈间一紧,他差一点就要松手拔剑,才发现并无人偷袭,而是背上气息微弱的人正拼力以双臂搂住他,哆哆嗦嗦的,任他来回动作,不肯轻易下去。 “不要……一个人在这里……有危险……”因疼痛而充斥颤意的声音自背上软绵绵地传来,司韶令面容一滞。 “娘亲不要……责怪他……”江慈剑半张侧脸贴在司韶令的肩头,已没力气转向萧夙心,只有额头汗水随着这几句话滚落,浸湿司韶令的领口,“他……他……” 热息断断续续吐在司韶令的脖颈,莫名柔软地,在他坚冷的心上织出细密的一层薄纱。 却听江慈剑接着道:“他还要教我剑法……” “……” 谁要教你剑法? 尽管早在江盈野扬鞭时有几瞬的心下后悔,但司韶令闻言仍有些无语牵了下嘴角,不怎么客气地又扯了扯脖子上交错的手臂,准备强行将人从背上挪开。 “求求你……” 江慈剑双腿也跟着无力地夹起,偏脱力地什么也夹不住,眼看要被司韶令扯下。 “给我看看你的剑法。” 正僵持间,忽听半晌没有言语的萧夙心开口。 “什么?”司韶令看过去,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便见对方捧着小腹慢慢俯身,小心自泥土间捡起一枚脏兮兮的残叶,后退几步,让出一块空地来。 神色淡淡道:“能斩断么?” 说话间,她已蓦地出手,身上应多少也存了些内力,竟将那轻飘飘的残叶直抛出数尺之高。 来不及多言,司韶令一手牢牢托住江慈剑,另一手掌心向下猛劈,以内力震得长剑轩然出鞘,穿云破雾,眨眼将飘零半空微乎其微的翠影斩落。 残叶碎屑一一落在萧夙心的脚边,竟片片均匀,切口整齐。 萧夙心脸上倒没有过多惊诧,只停顿过后,率先迈开步子,朝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去。 “还是你背着他吧,快些跟上。” 司韶令心知这次才是前往她住处的真正方向,只暗暗记下这片明显有问题的林子,待深夜无人再来试探,便跟了上去。 只没想到的是,萧夙心边走边又瞄了几眼昏沉趴在他背上的江慈剑,沉吟片刻,漫不经心般又与司韶令道。 “我看你模样长得确实挺俏,他挨了这份打也不记恨你。” “……”以为她在挖苦,司韶令并未接话。 岂料她继续开口:“你若肯教他剑法,等你日后分化为地坤……和元也罢,我便让他娶你,做这里的少夫人。可好?” “……” 司韶令本健步如飞的脚步一僵,险些把背上突然有千金重的烫手山芋扔出去。 而正当他眉头紧蹙,还以为自己是否哪里会错意之时,烫手山芋意识模糊不清,竟比他先一步喃喃地拒绝道。 “那不行的……我有……有人了……” 司韶令:“……” 第9章 乳酒 接连二十余日,风里雨里,连朝接夕,司韶令总被萧夙心呼来唤去,称江慈剑伤重,她又有孕在身,屋内大小事宜,需要人帮忙打理。 无非是种菜、劈柴、烧火。 夏日里能栽种的菜品并不多,只不过萧夙心十分喜食辣椒,屋后一排排极为夸张,皆是油光娇绿的小尾巴。而她偶尔仰坐在门前,一边晒太阳一边与司韶令闲聊,自怀里掏出一根,直接擦净尘土,喀嚓一口下去,把司韶令都看呆了。 有时生怕她递过来给自己尝尝,忙不迭提了小桶去给菜园子浇水。 这样整日帮着萧夙心忙里忙外,自然也有些好处,除了可以慢慢削弱寨中对新人的疑心,也能混几顿软香可口的饭菜。 萧夙心的手艺倒比较寻常,且永远辛辣口重,但好在干净细腻,又有滋有味,总比其他粗人毫无讲究的吃法强多了。 可惜的是,江慈剑的日子就没这么好过了。 司韶令每次见到他,他都如一只肚子饿扁的小狗,蔫巴巴地趴着。 尤其起初几日,浑身烫如火炉,整片后背惨不忍睹,人也仿佛快要死了,因疼痛而始终紧咬的嘴唇发僵,萧夙心连汤药都难以喂下,别说是食物。 直至有天夜里,司韶令正将门前水缸打满,透过木屋还未放下的小窗,烛影恍恍间,看见江慈剑大抵是太疼了,实在没什么食欲,怎么也不肯张口喝下那一小碗汤羹,萧夙心看他明显消瘦的侧脸,急得背过身,无声以掌心抹了下眼角。 过了半晌,江慈剑像是感知到什么,艰难动了动手臂,虚扯住她袖角,在她转过头时,总算微张开惨白的唇,冲她又安抚一笑,强撑着咽下些许吃食。 司韶令便看着这由尸山血海堆叠的吃人寨中唯一一盏烛火,犹豫片晌,自怀里摸出一直小心翼翼藏在身上的桑皮纸包。 看似不起眼,但打开后里面五颗赤金豆粒,却是价值连城。 月光下依旧可看到每一颗半透的泛金薄膜内药沙流转,犹如天上仙丹。 那是一种几乎只存在于江湖传说中,对外伤以及气血恢复有惊人奇效的稀世珍药——金菩提。 是他临行前,舅舅特地从金楼赶来拿给他,以备他在这豺狼虎穴中不时之需。 ——金楼也是五派之一,由十二座外楼环抱最中央一座以纯金打造的楼阁,楼内堆金积玉,网罗天下至宝。 司韶令的舅舅与这金楼前楼主有些纠葛,否则这般贵重的灵丹妙药,常人断然难以接触,更别说一口气拿出几颗。 于是,待夜色更深,只剩墙角蟋蟀孤独而奋力的振翅,昏黑中,司韶令立于塌前俯视稍许,终伸手一把捏开江慈剑的嘴巴,将一颗赤金豆粒迅速塞了进去。 太过急促,指尖抽出时不小心碰到对方柔软的唇,也沾上几丝湿濡,司韶令又皱眉往他脸上掐了几把,蹭干净了才停手。 方一转身,听到一两声模糊低语。 “不要闹……” 便猛地回头,还以为他醒了,却目光犀利间,只看到江慈剑枕边那枚铜钱,此刻被他边梦呓着,边宝贝地覆在掌心。 回想起他几日前竟然抢先拒绝自己的那一句“有人了”,司韶令沉吟冷哼。 “啪”一个脑瓜崩过去,江慈剑蓦地睁眼,面前却什么也没有。 正疑惑着,倒是原本虚弱泛呕的脾胃得以和缓,背上灼灼伤痛好似减轻,摸摸肚子,竟觉久违的饥肠辘辘。 就算扯平了。 屋外司韶令如此心想。 江寨迟早覆灭,他与他们一家也不需继续扯上太多不必要的关系。 便随着江慈剑伤势日渐转好,司韶令再鲜少露面,也在处处谨慎之下,终于找到机会,重新回到当初萧夙心欲教训他的那片林子。 在进入此地之前,他曾假装好奇地向他人询问过究竟有何玄机,不过多数寨中人只有些神秘又羡慕地感慨他的确命大,竟中途改变了萧夙心的主意,不然可是九死一生的凶险。 他不方便深问,自己也想了很多种情况,只觉最大的可能,是与寨中豢养的鬼士有关。 那些被迫服用洗骨丹所化的天乾,最终结果唯有沦为六亲不认嗜杀成性的杀人傀儡,且据以往前来攻寨的人说,这江寨里的鬼士相比平常所见,无论身手还是头脑,竟都高深许多,来去无踪,凶戾敏捷,似又经受了极为严苛的训练筛选。 可江寨处处守卫众多,唯独这里还未看到有任何人出入,若真有鬼士,难道不需看守? 却正当司韶令凝神思忖,耳际浮风忽地轻晃,密集的石沙碎响自四面八方倏然闯入,微不可闻,不屏息根本觉察不出。 像是不止一人? 司韶令心下不免诧异,因他瞬时飞身隐于树荫,踏着枝梢远眺,分明看不见丝毫人影。 而簇簇风动未停,甚至更为快速,直觉危机已近在咫尺,他却极目甄辨,仍旧连来人一丝行踪也无从捕捉。 鬼士再行动机敏,也并非无形鬼魅,绝不可能神乎至此。 除非……不是鬼士? 脑内只刹那闪过这一念头,身子已下意识做出反应,便在脚下无声蓄势梢间的箭影猛然窜至面门之际,司韶令足尖骤点,恃息一跃,霎时翻身退离。 而疾驰落于地面,赤袍如云浪急腾,惊起漫目草叶,也使得掩藏在其中的万千暗涌再无遮挡。 的确。 长身窄头,红信獠牙,“嘶嘶”游蹿,入眼是令人头皮发麻的色彩斑斓。 这片林子里并无鬼士,而是遍布毒蛇! 瞠然望着眼前难以置信的诡异情景,来不及想通这些毒蛇从何而来,怎从未出去,又为何那日萧夙心在时毫无征兆,司韶令不敢有半刻分神,长剑紧握,一向沉稳的掌心甚至渗出薄汗。 实在是数目过多了些,就算施以轻功,也无法确定在他起步借力之时会否被悬于高处的凶物突然扑来。 蛇身多为雄艳,咬上一口不堪设想。 可如此僵持必不是长久之计,眼看风里隐约有潮意扑鼻,只怕它们要赶在雷雨前夕尽数出洞,司韶令心知绝不可耽搁下去。 便当先前那一条已被他惊扰的劲猛长影再次撑着不可思议的下颌猝然嘶声而至,他沉淀已久的浑厚气力也伴随利刃出鞘而顷刻迸发。 一瞬间,如潮水聚拢的一道道长影蜂拥来攻,被司韶令一记横扫的剑风无情劈斩,半空中数道血雾绽裂,仍有截断的骨节不甘扭曲。 倒并无意赶尽杀绝,只趁对方被内力震慑的这一刹僵停,司韶令猛地踏起最近处已无凶影缠绕的长枝,便欲飞身冲过重重杀机。 谁料他步步打算,依旧低估了这片林子所隐藏的恐怖。 原是方才四周枝杈轰然震碎间,不知触及哪里机关阵法,整片树林被幡然打乱,仅隔瞬息,林海浩瀚,与他刚一进入时景象已完全不同。 他惊险跃出重围,却一时失去了方向,不得不又持剑落回原处,目光凛凛,冷得出奇镇静。 越是情形危急,越不可方寸大乱。 他爹曾为五派之首,也是五派之一的天墟掌门,天墟恰以剑、阵闻名江湖,所以他虽自幼拜入擎山苦练内功,却也对奇门阵法多少有些了解。 便长剑映出挺直身躯,红袖阔落,凡不自量力而来的长影悉数遭司韶令屠斩七寸,他也在这空隙中,视线一寸寸掠过草木虬枝,寻找那能够扭转乾坤的一线生机。 阵法机关诡秘多变,但眼见不一定为实,只需沉住气,总能发觉到破绽。 却正当周遭血气弥漫,腾腾杀风充斥耳鼻,突如其来的,空气中仿若掺入一丝丝不合时宜的味道。 司韶令身形不减,更撑起万分精力,以免自己出现幻觉。 然而细细分辨,他终是神情微怔。 真的……是酒? 怎么会有酒? 直至非常清楚的,察觉到剑下接踵来袭的迅猛飞影速度也似有迟缓,他猛一转头。 骤然落入一个朝他飞驰的怀抱。 只一霎,烈香沁骨,携着熊熊燃烧的岩浆将一切摧折。 天乾气息强鸷,迫使未分化的身体难免也有少许眩晕,司韶令极为抗拒地意欲一剑斩去,却睁开眼,惊讶看到前方所有蛇影正因着这铺天盖地的酒气而争相退却。 “千万别动手,”头顶传来瑟瑟劝阻,俨然怕极了他出剑,“我的信香坚持不了太久……” 说话间,江慈剑仍壮着胆子,双臂托紧身前被打横抱起的怒目美人,脚下不敢耽误,一边拼力逃跑一边以脚尖精准掠过草中各处机关,开出一条通往林外的崭新长道来。 而还没等司韶令皱眉想通他口中“坚持不了太久”是什么意思,鼻尖忽动,只觉又吸进几丝更不该出现在此地的气味。 直至他不经意向后一瞄,只见本已退离的群蛇竟又吐着凶信追随而来,刚落地的心情又猛然翻搅。 才在周围逐渐飘零的酒气中恍然大悟。 江慈剑的信香乍一闻辛辣酷烈,如刀剑割喉,甚至凶猛可熏退毒蛇。 却也不出片刻,其中醇甜柔和的奶香便再掩饰不住,徐徐浮出,将原本烈意尽数覆盖。 他的信香,原来是乳酒的味道。 “……” 若非看到前方不远处便是出口,司韶令白眼已经丢过去。 哪里还会有闲心感慨,江慈剑伤势虽未痊愈,但臂力惊人,脚步生风,似乎又很会上树,的确是个天生习武的好材料,埋没在这寨子里可惜了。 只不过,马上要到了嘴边的夸赞转瞬即逝。 因为距离林外天光仅剩几尺,“哐叽”一声,江慈剑步伐过于急切,抱着他掉进了个以杂草掩盖的陷阱。 第10章 北州 眼下正值雨季,陷阱内终日见不到日光,因而伴随江慈剑一脚踏空摔下,坑底猛然溅起的全是黑黢黢的泥水。 尤其司韶令正欲发作,最先着地的江慈剑又蓦地一翻身,将司韶令压在身下,双手胡乱往泥巴里抓了抓,一股脑甩在司韶令本来还不算脏污的脸上。 被司韶令一把扼住喉咙,憋得脸红脖子粗,依旧艰难挥舞着,急忙给自己也涂了个大花脸。 “蛇……蛇看不见……” 他拼命开口,污泥衬得两颗小虎牙皓白。 便等司韶令明白过来,蛇的眼睛的确不算灵敏,这样浑身涂满泥巴,既可以遮掩气味,也能混淆蛇的视觉,兴许真能躲一躲,总算放了手。 江慈剑立刻大口喘息,抬头朝上方破洞紧张瞄去,确定那一大群毒蛇果真没有追进来,终于有些脱力地趴了下去。 又被司韶令眼疾手快揪住额前碎发,不客气地踢到一边儿。 “你为什么会在这?”只听司韶令语气不善道,“你跟踪我?” 以防万一,他们此刻不便立刻出去,还需等群蛇彻底退离才行,他也恰好有很多话要问。 江慈剑这时坐起来,一边揉揉摔落时似乎扭了的脚一边老实道:“我没有跟踪你。” “我就是……想与你学剑,但你最近都不去我娘那儿,我便给你送些我娘新做的鱼糕——之前看你好像很喜欢吃,然后好趁机给你溜须拍马。” “……”倒也不用答得这么坦诚。 司韶令冷道:“我早就说过,我的剑法不传外人。” 江慈剑听他仍拒绝得干脆,睫毛微微耷下,却也不肯应声,只继续又解释道:“结果没等找到你,就看见这入口有很多新的脚印,平时除了我娘,根本不可能有寨中的人进来,我猜会不会是你……” 司韶令闻言目光一动:“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爹为我娘准备的如意林。” “如意林?” 这林子哪里如意了…… “这里只有我娘能平安穿行,其他人包括我爹,也会被毒蛇袭击的。是防止有朝一日,寨子若真出了什么事,我娘能借此保住性命,那些机关的目的亦是如此。” “……”虽有些难以理解,但也算见识过江盈野对萧夙心的与众不同,司韶令稍作沉默才问,“那为什么你娘不怕毒蛇?” “因为我娘是北州人,”江慈剑道,“她身上有鹰印的,你或许没见过鹰印,就是那种混了很多北州特殊香料的刺青,从小刺进骨血,听说过程十分折磨,待熬过去,北州的遍地毒虫便不再近身。那日也是因为有我娘在身边,这些毒蛇才不会出来。” 江慈剑这一番话语气没什么变化,司韶令却猝然抬头。 “北州人?” 忽变冷厉的嗓音吓了江慈剑一跳,脸上泥巴都掉了一块,赶紧捡起补上。 结结巴巴问:“怎,怎么了?” 司韶令冷哼一声。 这吃人寨里私自炼制的洗骨丹,便是由擅长用毒的北州人在十几年前所传入,欲以下作手段削弱南隗兵力,抢夺南隗疆土。 他爹作为当时的五派之首,自然身负重任,曾与他娘一同协助朝廷,为守护南隗百姓与北州人殊死相搏,以至于他娘遭受重创,留在身上的旧疾至今仍时常发作。连他手脚残疾的兄长厉云埃,据说幼时也被掳去北州当了半年的人质,受尽凌辱苦难。 且他当然见过传闻中的鹰印,他兄长的背上,便有一个! 所刺纹案却并非北州人崇拜的雄鹰图腾,而是一个人名——萧临危。 是现今北州王的名字。 不清楚当年在北州具体发生过什么,他只知兄长从不愿提起那枚刺青,甚至夏日炎热,也要以布条将刺青遮缠个严实,想来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所以尽管这北州王即位后便与南隗达成共识,约定一同剿灭私炼滥用洗骨丹之流,他对北州人依旧毫无好感。 他也是此刻才突然意识到,江慈剑的娘亲也姓萧。 萧夙心的身上的确总有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但因是女子,他一直当作是脂粉之类的味道。 于是深刻于心的诸多记恨在司韶令脑中一一细数,难免火气郁积。 “北州人多行不义,迟早自取灭亡。”明知这话过于偏执,还是忍不住开口。 “……” 便轮到江慈剑蓦地瞪大双眸。 不可置信地望了他片刻,总一副软温温的面容浮现鲜少的紧绷。 “我娘也是北州人,你不许这么说。”他认真纠正道。 “嗤,”俨然想起自己每逢旧疾发作痛不欲生的娘亲,司韶令更冷下声,“你娘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你怎么能突然这样?”江慈剑惊讶看着他乍变的态度,眸底终染上些许怒意,“我娘可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反倒是你,你跟着我爹肆意残害百姓,你还不如一个北州人!” “……” 这回司韶令没再开口。 他直接一掌过去,刚劲掌风混着泥水,刹那将人震出,狼狈撞在身后坑壁。 江慈剑不理解他为何对北州人恨之入骨,司韶令也想不到这任他揉捏的呆狗会尥蹶子,还精准踏在了他的怒点。 “你说谁不如北州人?” “说的是你!你这伪君子!简直不识好歹!” 江慈剑背后鞭伤本就还未愈合,方才又抱着司韶令以背着地,已是强忍疼痛,这生猛的一撞,算是彻底撞出了他罕见的犟脾气。 他连滚带爬地又冲过来,不管实力相差悬殊,便与司韶令扭打在一起。 或者说,被司韶令扭住胳膊,单方面又打了一顿。 打得烂泥飞溅,人仰马翻,不分彼此。 而江慈剑整个人几乎与愈发漆黑的坑洞融为一体,趴在地上啃了几口泥巴,不甘示弱地拼力转头,继续朝一手摁着他的司韶令嘶吼撞去。 司韶令也不手软,任他翻咬踢打,内力丰沛的铁臂稳如泰山。 触目狼藉。 直到江慈剑不管不顾间,目光忽地朝司韶令身后一瞟,瞳孔猛然收紧,脱口提醒道:“小心!” 与此同时,司韶令也察觉颈后乍然靠近的凶风,顿时侧身闪避,及时躲过一劫。 于是那一条应是被他们此番大闹吸引来的幽翠长影,没能如愿咬上蓄谋已久的猎物。 却越过司韶令,一口叼在了正仰面朝天的江慈剑乌漆墨黑的脸颊。 第11章 铜钱 剑光豁然出鞘,翠绿蛇身在半空扭曲着还未落定,待江慈剑惊慌失措地抓上去,已头身分离。 而此刻暮色降临,坑洞内晦暗无比,江慈剑一时没能看清那蛇的模样,正忍着脸颊剧痛费力转头,司韶令却一把掰过他的泥脸。 “不是骂我伪君子么?为何要提醒我?” 江慈剑急着想要知晓那蛇是否有毒,也不隐瞒,只咬牙道:“你不能死……我要跟你学剑……” “……” 竟还没放弃。 “但你先让开——” 江慈剑又急急抻着脖子朝蛇望去,谁知这次话没说完,头顶人影压得更甚,下颚被迫抬起的一瞬,火辣辣的伤处忽然覆上一阵头皮发麻的柔软。 触感微凉而陌生,意外降了些许灼痛,可伴随对方不假思索的吸吮,顿时又如空舟随波纵横,大半张脸不受控地僵凝住。 自是从未与任何人像此番肌肤亲近,江恶剑实在觉得奇怪,意欲推开之际,紧贴的唇瓣竟警告般使力,猝然吮出声响,像又一道从天而降的惊雷,将他霎时劈得神魂颤抖。 暂且忘记疼痛,由着难以名状的心绪纷纷扬扬飘落,沾满急促起伏的胸膛。 而后倏地意识回笼,他努力扯回神志,再次抬手,想将司韶令从他脸颊挪开。 “不行……蛇毒不能用嘴吸,你会中毒更深……” 然而两手皆被司韶令死死钳住举过头顶,又过了半晌,才如他所愿地松开。 只见江慈剑原本还不怎么肿起的左侧脸颊,此刻赫然黑里透出一块突兀的红,滑稽可怜。 偏他自己看不见,感动不已地询问司韶令:“你没事吧?” 司韶令冷嗤一声,转头“呸呸”两口,吐出一嘴泥巴。 他当然不会有事。 方才江慈剑被咬得手忙脚乱,但司韶令倒是看得清楚,那蛇袭来时看似颜色鲜艳凶猛,想必毒性猛烈,可被他一剑斩掉的脑袋分明浑圆,并不像是有毒。 尤其,江慈剑左脸只有两排精细的齿痕,尽管见了血,却没有毒牙所留的独特深洞。 那应该只是一条没什么毒性的寻常青蛇。 不过,刚刚他们二人扭打正浓,江慈剑仍下意识的提醒他躲避凶险,让司韶令在血气翻涌过后,心间又莫名撕扯。 这呆狗千钧一发时只想着他,而他及时避开蛇咬,却没能顾及呆狗的性命。 怎么看他都落于下风,他定要趁对方没醒悟之前扳回一局。 所以才不带丝毫犹豫,司韶令“奋不顾身”地,把江慈剑本已无碍的脸颊吮得又红又肿。 也果不其然,等江慈剑喘息着平复这场突如其来的惊险,抬眸再看向司韶令,先前所有不满早就烟消云散。 “谢谢……”江慈剑朝他大方而诚恳地一笑,大概扯痛脸颊,赶紧又收敛了些,轻声道,“对不住,我刚才错怪了你,你不是伪君子……” 司韶令依旧冷脸,一副不欲与他再深究的模样。 只蹙眉搓去掌心泥土,生硬转移话题道:“我饿了。” “啊?”江慈剑神色一怔。 司韶令斜睨他:“不是说,本来要给我送鱼糕溜须拍马?” 这回江慈剑忙不迭点头:“啊,没错!” 而他往怀里摸了几下,没摸到,定睛四处搜寻,才发现那一小团荷叶包裹正孤零躺在不远处,显然是他们打架时掉了出来。 还未动作,一旁司韶令已蓦地出剑,在江慈剑忍不住惊羡的目光中,将东西瞬时挑至掌心。 倒没有嫌弃荷叶沾染地上脏污,缓慢而小心地打开。 坑内虽黯,入眼仍可看到嫩黄外皮围拢的片片莹白,似吹弹可破的雪肤,挟着鱼肉清鲜,即刻卷过二人直勾勾的视线。 尤其鼻尖暖香融融,竟好似存有少许余温。 司韶令确实自幼喜食鱼肉,只是在来到江寨之前,他却从不曾吃过这般精致细腻的鱼糕,初尝入口即溶,唇齿尽是浓郁滑嫩的鱼香,惊艳不已。 “底下有些脏了……” 忽然注意到自荷叶缝隙流入的少许泥水,将鱼糕底部悉数打湿,江慈剑难免可惜道。 却见司韶令似没听见一般,已捏起极快地送入口中,并且又拎了一片,囫囵个塞进江慈剑还欲开口的嘴里。 不像司韶令指尖已擦拭干净,江慈剑满手都是泥土,不得不仰头叼住,狼吞虎咽地吃下。 于是二人空腹折腾了这整个傍晚,此时伴随几片鱼糕下肚,倒出乎意料地生出些愉逸的满足,谁也不再提起早前的不快。 便当细雨落入短暂被风吹乱交缠在一处的发丝,二人终是起身准备出去之际,江慈剑摸着自己忽凉的脸颊,总算想起差点被遗漏的心跳。 “你以后可定要分化为天乾。” 他紧紧抓住司韶令的一臂,在司韶令欲带着他施展轻功时,突然笃定道。 “为什么?”司韶令难得好奇。 “不然你亲了我,我要对你负责的。”江慈剑实在难为情地回答。 “……”闻言心下自是不屑冷笑,司韶令嘴上却道,“为何不能负责?” 没想到司韶令会继续追问,江慈剑略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随即恍然明白过来什么,急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可不是觉得你不好,是我已经收了其他地坤的定情信物,再见到他之前,我得遵守承诺。” “……” 目光沉下,司韶令看他下意识往颈间摸了摸,这才发现,他总宝贝兮兮的那枚铜钱,此刻竟以红线缠绕,生怕弄丢了般地被他戴在了颈间。 江慈剑见他脸色不好,又努力安抚:“你若实在觉得吃亏,再打我一顿也行——” “明日开始,我教你习剑。” 万万没有想到,司韶令蓦地说出这样一句来。 江慈剑顿时没了声音,好似一切皆被云雾遮挡,脑内除了充斥兴奋密集的鼓点,什么都忘了,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也在这一霎时间,原本清风细雨骤然急驰,噼啪敲在他碎发全被吹开的额头,司韶令广袖翻涌,已拎着他如逆流而上的离鹤。 趁他高兴失神间,一把扯下他颈间莫名碍眼的铜钱。 第12章 无耻 直到如今,江恶剑仍以为当初那枚铜钱是被自己不小心给弄丢,多亏司韶令连日翻遍寨子,才替他寻回。 而五年来他刻意遗忘那个曾叫“江慈剑”的早已死在寒风冻骨中的少年,关于江寨的记忆愈发模糊,却也仍清晰记得,司韶令帮他找到铜钱后,反复捏揉他的耳垂,在他迷茫之际,以银针霎时穿过的乍凉。 按照司韶令的说法,将压胜钱系在耳上,更可逢凶化吉,也不会轻易再丢。 他无从反驳。 他那时自然也不知晓司韶令的真实身份,只与寨内其他人一般唤他的化名“邵云尔”,相熟后偶尔亲切地叫他“阿邵”,皆被司韶令抛以冷眼。 很久之后江恶剑才知道,“邵云尔”不过是分别取自他家三兄妹的一字,司韶令除了年纪稍长的哥哥厉云埃,据说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叫司恬尔。 想来“阿邵”与“阿韶”音似,只有他最亲近的家人才可如此唤他,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他当然不会开心。 杳邈过往因此番重逢淅淅沥沥地落入梦里,给将死蝼蚁缓慢注入了稀薄空气,江恶剑无意识地贪婪攫取,若非耳内朦胧闯入的阵阵纷杂,不知还要睡到何时。 他倏地睁开眼,天光猝然撒了满目。 手脚稍一动作,尽管浑身伤口依旧撕扯着神经,却只觉气力充盈,头脑清妙,竟久违的一觉酣畅淋漓。 心知这大抵与司韶令临时给予他的天乾信香有关,江恶剑心情复杂地环顾一圈,又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被挪来了旁处耳房,身上被褥干爽,俨然也换了新的。 他到底睡了多久? “掌门师叔!”正琢磨间,只听隔壁将他吵醒的聒噪少年又气愤道,“你怎能因为司韶令是你师兄,就这般纵着他!” “昨日他为了包庇那作恶多端的疯狗,险些将我冻死在外头,现今又这般折辱我,简直不可理喻!” 原来已睡了一天一夜。 无疑,此刻在主屋正扯着嗓门不甘叫嚷的少年,正是先前偷袭江恶剑未果,自己一头撞晕在树下的擎山七英之子——陶恣。 随手拿起桌上还温热的馒头,江恶剑一口咬下去,意外的满嘴都是姜糖内馅,甜得他呲牙咧嘴,无声翻出,顺着窗缝往里瞄了一眼。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心下顿惊,原来他酣睡的功夫,给司韶令招来这么一大堆的贵客。 一水儿的都是湖色广袖镶金云纹袍,往破屋子里一杵,像蕴着闪闪碎金的湖泊,多少有些蓬荜生辉。 除了此时蓬头垢面跪在地上的陶恣,与其他同门比起来,稍显狼狈。 他的正前方便是垂首晏坐的司韶令,任由他冲旁处端坐的另一男子大吼大叫,下巴紧抿,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知是否发现了自己,总觉司韶令晃着端着茶杯的指尖微有停顿。 而坐在司韶令旁边的男子显然就是擎山掌门魏珂雪,如传闻中一般,样貌极为年轻,甚至要比司韶令还少了两岁,朗目疏眉,仪表堂堂。 “师兄,”魏珂雪转头,轻笑望着司韶令,“他这次下山确实是我吩咐的,前两日擎山接到消息称此处有鬼士出没,恐对百姓不利,我便让他过来历练历练,谁知他没找到鬼士,倒听说你在,还带走了江恶剑,一时冲动也是情有可原。” “念在他年纪还小,你就别跟他计较了,先解开他的穴道吧。” 听他说完,再仔细看去,才发现陶恣曲起的双腿并非自愿,而是因为他根本无法使力起身,江恶剑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刚刚义愤填膺的说司韶令折辱他。 擎山的“青山指”,说来还是由当年仅十三岁的司韶令所创,虽与点穴手法相近,可以借助对不同穴道的奇袭瞬时将人体力卸去。却又不同于点穴,因为中了青山指的人,除去被点穴位附近犹如瘫痪,其他仍可如常行动。 而这种手法听来简单,终还要依靠炉火纯青的强大内力支撑与拿捏,或轻或重皆不可行,所以即便一朝名扬江湖,但擎山内除了本就内力丰厚的弟子,有所成者少之又少。 不由又心下唏嘘,司韶令对这少年出手倒狠,瞧他眼下模样,应跪了有段时辰。 “我看他不小了,都敢擅作主张杀人了。”只听司韶令冷声道。 这一句摆明不欲宽容的话出口,魏珂雪只微一挑眉,面色也不变,似是早已习惯了司韶令的脾性,又转向陶恣:“小桃子,这回我也帮不了你了,还不先给你韶令师叔道歉?” “休想!”谁料少年更是气急,“江恶剑算什么人!他就是一条疯狗!我杀个畜生还要经过他的允许不成?” “唉,看来怪我,”魏珂雪头疼地摆摆手,“将你纵得快要上天了。” “掌门师叔纵的明明是他!让他一个半瞎子躲在这里浑噩度日,不为我爹报仇也就算了,竟又与畜生狼狈为奸!” “住口,什么瞎不瞎的——” “他本来就是,且他这么包庇他,我都要怀疑——怀疑当初根本就是他同那畜生一伙害死了我爹!” 眼见司韶令闻言蓦地抬眸,直透过眼纱的目光如炬,陶恣过于激动的唇角一抖,应也意识到自己说过了些。 却仍硬起头皮,眼眶泛红地迎着司韶令的可怕视线,破罐子破摔道。 “他这么多年不敢回擎山,敢说不是因为害怕面对我爹和其他师叔的在天之灵,若是无愧,他心虚什么!” “陶恣!”魏珂雪终也变了脸色,厉声呵斥他。 少年却明显无法抑制满腔委屈与仇恨:“掌门师叔难道就不生气么?他与你表面亲如兄弟,却也从未顾及你与江寨的血海深仇,他还与那畜生临时结契!我看他就是被那肮脏龌龊的狗东西色迷心窍——” 口不择言的代价到底挟着劲风呼啸而来,少年被一瞬迸发的天乾气息震出满口血水,原本秀丽的小脸霎时惨白,张了张嘴,竟再一个字说不出来。 只能瞪眼看着司韶令终于起身,整个人黑冗冗的,一步步朝他走去。 “师兄——”不止两排弟子被骤然压下的鸷冽惊出冷汗,魏珂雪也紧张站了起来。 而司韶令慢慢俯身,抬手解了眼纱,任凭双眸被屋外投进的明晃光线刺出纠缠血丝,肃森地看着热血过后,面容已有瑟意的陶恣。 “我就算是个半瞎子,也看得出来,这五年你欠了多少顿教训。” 语气彻凉,司韶令忽地伸臂,吓得陶恣咬牙又不甘地往后躲去,以为又要挨揍了。 结果虚惊一场,司韶令拢起的两指飞快弹过他发软两腿,竟解开了他的穴道。 反而叫陶恣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都忘记起身,只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怕司韶令再突然出手。 “这两日就算补上了。” 直到司韶令垂眸说着,掌心向下,强厚内力缓慢渗透少年早已跪到发僵的膝间,连带化开他满身淤肿,陶恣才在恢复知觉的巨痛中回过神来,一掌挥开司韶令的手。 “不用你又假好心!” 似料到他会如此,司韶令无所谓地直身,任他疼去。 居高临下地继续道:“你最好记住这些疼和恐惧,下次贸然寻仇,起码知晓自己有几斤几两。” 自是回想起偷袭江恶剑不成反倒差点一命呜呼,陶恣脸上又一阵青红。 而他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正欲嘴硬,又意外地发现,自己真的说不出话了。 当然是司韶令又点了他的哑穴。 “等你不再张口闭口称人是‘畜生’的时候,便来找我解开。” 司韶令这最后一句猝不及防,待屋外的江恶剑恍惚意识到,他貌似是在替自己说话之时,心底“咯噔”一下,险些被最后一口馒头噎住。 “师兄,”显然,司韶令这番作法引来魏珂雪的蹙眉,“恕我直言,这罚都罚了,不必再为个外人让小弟子们寒心。况且我也正好想问你,打算如何处置江恶剑?他与我们擎山确实不共戴天——” “啊!” 谁知魏珂雪话音未落,连司韶令也还没来得及张口,这时一声高亢酣叫乍然从隔壁耳房穿墙劈来,吓了所有弟子一跳。 “啊……” 不等他们回过神来,紧接着这第二声又尾音刻意拖长的响起,弯弯绕绕,轻佻暧昧,使得本来凉飕飕的狭窄室内,顷刻间闷如蒸笼,将一汪湛然湖水各个蒸得面红耳赤。 纵使平日再清心寡欲,也听得出来,那是什么声音。 有地坤发情了。 “啊……哈……” 尤其全场哑然静默间,又一声比一声急促放浪,肆意勾扯着众人发麻的头皮,将无处安放的视线都搅碎,悉数凿入地缝。 尴尬,愤怒,无助。 江恶剑紧贴在一墙之隔的斑驳冷壁,一边不知羞耻地佯作情汛缠身,甚至释出丝缕甜烈的信香,一边咧嘴笑得满目狠戾。 司韶令所承受的这些辱骂与质疑着实令他烦躁,可他若图省事地大开杀戒,又必定会被司韶令阻止。 那只能叫他们坐立难安,自行离开。 总归陶恣有一点其实不曾说错,他肮脏龌龊,什么都不在乎。 便当陶恣也不知所措地傻眼杵着,自一声声浪叫与愈发侵蚀神经的甘醇味道里怔愣不已,果真如江恶剑所料的,有人最先打破这诡异的僵局。 “今日我们就先告辞了,”魏珂雪难得还能面不改色地开口,“此事倒也不急,师兄再做考虑便是。” “不送。” 司韶令竟同样淡定得很,修长指尖微曲,从容地重新将眼纱系回。 可若细看,便能看到云光冉冉,映出他雪肤如霜的额头间,隐有青筋暴起,伴随隔壁卖力的又一声,突跳了两下。 第13章 难听 侧耳听见擎山弟子们气息凌乱地陆续走出,脚步好似都不怎么稳当,江恶剑额头抵在冰凉的墙面,稍作喘息地哂然一笑。 却下一瞬,笑容僵滞在脸上,目光骤紧,他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去,已有汗珠滴落眼睫,视线氤氲中,只见乌沉颀影破门而来,身形格外高峻,需要他努力抻着脖子仰视才可看清。 来人是司韶令。 倒并非司韶令比他高出多少,而是江恶剑的腿脚随着劈头盖脸的梅花寒香刹那软成了泥水,根本无法支撑他汗如雨下的身体,以至于他早就不知觉地摔坐在地上,茫然倚靠着,看司韶令遥远模糊的下颚。 与昨日临时结契的和煦气息完全不同,像是被狂风怒卷的千刀万剑,转瞬击溃手无寸铁的他。 毕竟,他们二人即使临时结契,但如今他身为地坤,司韶令已算是他的天乾,能够不费吹灰之力仅以一喜一怒将他左右。 眼下很显然的是,司韶令的信香刚戾暴烈,他心情燥怒,自己才觉满腔压迫的痛苦。 为什么? 那群乱哄哄的不速之客不是送走了? 他在为何烦躁? 血肉涔涔中,江恶剑头脑昏滞,任由对方施舍般搀扶起他一臂,又凶狠将他推在墙间。 “司韶令?” 察觉本就烈火灼烧的胸膛覆来温度更甚的手掌,江恶剑不受控制的嘴唇强行张合,硬是扯回几丝神志,从打颤的齿缝挤出一声疑问。 “……” 答复他的只有沉默闯入衣襟的掌心,似冰似火,粗暴擦过一道道紧裹伤口的纱布,由内自外将他身前布料扯得大开。 江恶剑震惊瞪大双眸,像突然明白了过来。 司韶令看似高冷霜艳的美人儿,好歹也是个正值血气方刚的天乾,恐怕对他方才刻意释出的地坤信香没什么招架之力,此刻真被催出欲火来,要与他行那档子事了。 虽说放任事态发展下去他倒无所谓,但等这股情欲消散,司韶令定会后悔莫及。 就在司韶令钳着他麻木不已的腕子又一使力,欲翻过他的身体之际,江恶剑再不敢迟疑,咬牙抬起另一臂,拼力以双手反抱住司韶令的胳膊,双腿顺势滑下。 软绵绵的跪了下去。 而后毫不犹豫地垂头,一口咬住司韶令一丝不苟的腰间束带,在对方蓦然顿住身形时,飞快以牙齿将带鐍间的玉扣扯开。 解决欲望的方法有很多,但最不折辱司韶令的,应唯有这一种。 于是趁着强压在头顶的天乾气息似也忽然缓和,江恶剑三两下彻底咬去司韶令的束带,扭脸拱开外袍,隔着层里衣,便张口又凑上前。 被司韶令及时捏住正极力撑开的下巴,一把薅起来,还以为司韶令信不过他,忙不迭辩解。 “你不用担心,我有的是经验——” 而这次话音未落,隔着薄纱的满目挚热猝然投入眼底,江恶剑再说不出话来。 因为司韶令掰着他大张的嘴,直接偏头封住他的呼吸。 难得找回的理智再次崩摧,空气中原本令人难熬的红梅信香分明逐渐平息,江恶剑却仍觉胸口云雾汹涌,热度比那信香强炽百倍,一寸寸渗透在血液里沸腾。 尤其脑袋昏沉被牢钉在墙壁,随着司韶令紧攥他的掌心用力,唇齿间激烈纠缠,手脚再次无知无觉,泛软地垂下。 整个人犹如一道晃悠的晷针,被司韶令这束日光恣意操控。 带着仿佛要将他剥皮拆骨的力道,尽情蹂躏,傲然吞噬。 本就初次与人相吻,偏来势如此猛烈,对方又是与他临时结契的天乾,不出片刻,江恶剑已完全不知身处何地,像沉浮的野鬼魂飘神荡,任凭口水顺着僵麻的嘴角无声流下。 直至舌尖乍痛,口中化开熟悉的腥甜,丢失的知觉霎时回笼。 他急促喘息着抬眸,一口口咽下忘却在脑后的呼吸,却只看到司韶令神色似一如往常,正冷冷俯视他脸上的狼狈。 竟不再欲求不满了? “司韶令——” “叫主子。” 而脱口想要询问司韶令感觉如何了,又为何要突兀亲吻——虽然他也不确定他们是否算作亲吻,毕竟稍一回味,刚才的阵仗更像是对方怒极要吞了他的小命。谁知司韶令没有与他解释的意思,只蓦地开口纠正他。 又接着道:“你记住了,不可再随意释放信香。” “啊……” “而且,你叫得实在难听。” “……” 江恶剑闻言一阵哑然,下意识心想那声音怎么叫才算不难听? 岂料,心间余下悸动还未来得及平复,伴随细碎缓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飘入耳内,江恶剑又神情一紧。 他迅速将大敞着的衣衫拢得平整,不假思索地冲出门外。 只见阔落青裘被朔风吹得鼓起,密实地包裹住不远处正走来的厉云埃,以及他怀中小小的身影。 厉云埃抱着的,无疑正是他的妹妹。 也与此同时,先前并未随其他弟子一同离开,而是又折回暗藏在院外的陶恣俨然抓到机会,猛地现身一跃,朝厉云埃纵身袭去。 他身手自是不如屋内二人,但听说司韶令的残疾兄长也来了附近,便干脆在此守株待兔,欲以此要挟司韶令交出仇人。 眼看让这半大小子占了先机,江恶剑倒也不将他放在眼里。 只不过令他完全没能想到的,是接下来的诡异一幕。 就在那陶恣势在必得的一剑猛然横向厉云埃之际,还不待江恶剑出手,伴随厉云埃一瘸一拐的脚步微一停顿,天际辉光刹那在皑皑雪地间掠出飞影,弹起脚下霜白雪沫,每一片晶莹都蕴满力量,洋洒落了陶恣满身。 下一刻,厉云埃抱着他妹妹小心地错身避开笔直剑锋,无事发生过一般继续朝前走来。 而陶恣依旧保持他出剑的姿势,凉飕飕地杵在风里,如一尊雕像。 若江恶剑没听错,还傻不拉唧的哑笑了几声,仿佛自己已经得手。 身陷幻觉,浑然不知。 一个身有残疾的人,这练的是什么高深功夫? “不对,”而猛地想起自己当初明明轻而易举的掳走了他,更大庭广众之下轻薄过他,来不及思索,江恶剑已开口问了出来,“你既然有武功,怎么我抓你时不还手?” 厉云埃步伐微有踉跄,倒不紧不慢地平稳走近。 “我若还手,阿韶就不会出来了。”只听他淡声道,“他躲在这里五年谁也不见,多亏你抓了我。” “……” 江恶剑竟无言以对。 只在心情翻涌间,猝不及防地,视线又落上此时趴在厉云埃肩头的一双剔透双眸。 不禁目光闪动,他这自一出生便跟随他,五年来饱经苦楚的妹妹,好像果真比前些日有了些精气神。 她的病情应是有了好转? 司韶令会不会留下她? 还是仍要将她送给别人? 任由心底忐忑,江恶剑又强敛起表情。 好不容易在一众人面前撇清关系,他与她绝不能再相认。 于是,就在那张眉眼与江恶剑实有几分酷似的圆鼓小脸在寒风中微微挪动,二人眼神交汇的同时,江恶剑已率先一脸凶相地呲牙,阻止她开口唤他。 “看什么看——” 结果话没说完,只见那漆黑眸子只在他身上短暂停留一下,神情漠然的小人儿便抱紧厉云埃的脖颈,偏头又朝走出来的司韶令看去。 像是不认识他。 或者说,就是已不认得他。 江恶剑瞠目结舌地站在门前,心情复杂而僵冷,由着厉云埃越过他。 听他轻声对司韶令道:“这孩子睡了两日醒来,好像忘了以前的事。” 第14章 不够 ——江子温,你听好了,以后见到我要像不认识一样,更不许再叫我哥哥。 ——哥哥…… ——叫一次,我打你一次。 两日前,把虚弱小人儿与掳来的其他孩童一起关进铁笼时,江恶剑凶神恶煞的告诫仍清晰在脑中回响。 原本以为只要小心藏着她,不让世人知晓她的存在,就算天塌下来,她还有他这个哥哥,无论多难,他都能独自将她抚养长大。 却当她寒疾缠身一日日瘦损,他心急火燎地抱着她,不敢轻易与她一同现身在人前,只能乔装打扮地几番寻医,用四处拼凑的珍贵药材一点一点喂她服下,依旧不见好转。那时他才猛然意识到,他一味将人藏在身边终不是长久之计,若想要她与常人般平安成长,除了趁早抹掉他们的关系,别无他法。 所以才在村中大闹那一场,为她编了亲人皆亡于自己手上的悲惨身世,再引来司韶令,希望以自己性命,临死前能看着她重获新生。 如今,她竟当真把他给忘了? 也罢。 虽然事出意外,但还算一切如他所愿。 她不必再承受亲人离别的痛苦,也免去事迹败漏的诸多风险。 他其实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强行挪动仿佛冻僵了的脚步,思绪翻转间,江恶剑神情已恢复如常,跟在几人身后,将心间茫茫大雪与朔风恶狠关在门外。 过于专注,以至于没能捕捉到司韶令曾投来的短暂凝望。 “她是怎么回事?”回到屋内的司韶令率先问道。 也问出心底同样的迫切,江恶剑急忙无言等待。 厉云埃却在回答之前,一双好似永远沈漠的眸子扫过江恶剑,难得带了少许停顿。 顺着他的视线,不由摸摸颈后被咬过的信引,心知定是他觉出了司韶令已与自己临时结契,江恶剑没打算掩饰,嘿嘿一笑,往桌旁随意坐下。 依旧轻浮道:“可惜美人儿还没分化,不然也可以给你咬一口尝——” 话没说完,“哐当”一屁股坐在地上,原是司韶令一脚勾过桌边那仅有的两个圆椅,自行靠了一个,另一个踢给厉云埃。 倒也满不在乎地干脆席地而坐,江恶剑抬头看过去,只等厉云埃开口。 谁知领口又一紧,司韶令提起他,竟当着厉云埃的面,就那么将他摁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双臂自后方环抱过来。 江恶剑本为天乾,体形自然不输司韶令,这般别扭的姿势,几乎被强行拢成一副鹌鹑状。 “别动,”司韶令圈着不怎么自在的他,掌心紧覆他冰冷的胸口,“暖和。” “……” 江恶剑还是没明白他的动机,却也不想露怯,只能由着他抱住自己。 对于司韶令的古怪行为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厉云埃没有说什么,只坐下来终于解释。 “她前晚高烧不退,大夫便说她很可能会烧坏脑子,但若能熬过去,也算保住一条性命,日后多加调理,总会有起色。” 边听他说着,几人的视线自然也悉数聚集于他怀里的小人儿——江子温身上。 “好在她醒来之后,只是忘记了一些事情,其他的已无大碍。” 而伴随厉云埃说完,几人这一看,江子温此刻安静坐在温暖裘衣中,仅露出颗小脑袋,微微张着大病初愈还不算红润的小嘴,始终胶着在司韶令脸上的目光终是暴露无疑。 她自从在门外见到司韶令开始,便直勾勾地盯着他,卷曲如扇的长长睫毛像是定住,一刻也不曾移开过。 “你确定,她脑子没有其他问题?”司韶令面无表情问道。 “……她应是很喜欢你。”厉云埃语气罕见的泛凉,向来少有情绪的眸底微动,竟像是白了司韶令一眼。 “……” 此时的江恶剑自是没心思注意旁处,他望着本已做好打算不能靠近的人,不敢看得太用力,又挪不开眼神。 心下好笑而酸楚。 厉云埃猜的没错,以往每回他从外面给江子温带了什么新鲜的小玩意,她乍一看到,越是喜欢,便越是这样仿若被定住了的神态。 想来司韶令长得好看,即使双目有所遮挡,也是迄今为止,最让她惊艳的人。 “喜欢我?”正晃神间,江恶剑耳际一热,只觉司韶令稍微倾身向前,隔着他伸出手,一开口,融融暖意又拂进他的耳廓,“那过来给我抱抱。” 闻言心下一惊,江恶剑下意识欲从他身上起来。 可司韶令竟毫无放开他的意思,一手揽住江恶剑突然有些紧张的腰身,一手继续朝前摊开,盯着江子温圆亮的双眼,又冷傲道:“不是喜欢么?过来。” 江子温总算眨眨眼,应也听懂了司韶令的话,手脚倒是利索,片刻便从厉云埃怀里拱落到地上。 于是当小小软软的人影挟着满身熟稔气息,不带丝毫犹豫地重入怀抱,哪怕是隔着他仰望别人,江恶剑僵硬的嘴角仍然忍不住扯起。 就算忘记了他,但他还有机会能这样抱着她,足矣。 只不过江恶剑低垂着头,一闪即逝的偷笑却并没有逃过司韶令的斜睨。 而下一刻,连司韶令眸底这一点点绽开的光彩也无所遁形。 因为江子温一爬上江恶剑的臂弯,便踮着小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薅下了司韶令的眼纱。 原来她从始至终都新奇不已的,不过是那覆在双眼上薄薄的一层纱罢了。 哪有什么最惊艳的人。 “……” 江恶剑夹在这两人中间,垂眸看到江子温无知无觉地专心把玩,再也没搭理司韶令一眼,忽觉针芒在背。 尤其,这时厉云埃好似忽地想起什么,同样完全无视了司韶令凉森森的气场。 不怎么合时宜地问他:“我听说你前日夜里……偷了医馆十分名贵的金疮药,还有一盆热水。” 前日夜里? 江恶剑不由一愣。 是司韶令替他清理伤口那晚? 偷东西是什么意思? “医馆无人接应,我留过银两。”只见司韶令应也被问的猝不及防,一时不知先发作哪头,语气极为寒冷地回答。 谁知厉云埃又紧接着凉凉道。 “你留的不够。” 第15章 底线 等司韶令一枚枚还清了厉云埃替他垫上的银两,多一文都不再给,江恶剑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亲兄弟明算账。 且他看着司韶令以他高冷指尖挑拨细数铜板的认真模样,即便脸皮再厚实,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毕竟,那一大堆名贵的金疮药全都用在了他的身上。 于是心下又难免迟疑,司韶令究竟在想什么? 他这接二连三的态度实在过于诡异,若非二人身份判若云泥,又相隔深仇宿怨,江恶剑险些要怀疑真如陶恣所说,司韶令眼光独特,抑或有什么奇怪性癖,对他见色起意了。 但也觉得不完全像,因为司韶令除了不久前受地坤信香侵扰而短暂失控,似乎对他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那到底是什么,江恶剑也不清楚,只知这种模棱两可的情形意外搅起他心底一滩死水,总让他忐忑难安。 不过此时此刻,他唯一确定的是——他两手空空,可给不起司韶令花在他身上的银两。 所以沉默坐在司韶令的大腿,江恶剑气势莫名又矮了一截,一双灰溜溜的眸子重新落向怀里的江子温。 越过她耳边不知被谁以红色发结精心绑缚的双髻,看见江子温一手仍攥着眼纱,一手摸摸身前荼白小袄,从里头又小心翼翼拿出另一样物件。 乍一看,江恶剑不免疑惑,想不起她何时捡了这么一块脏兮兮的烂布? 可再定睛看去,望着江子温用眼纱将那块愈发眼熟的烂布当宝贝一般层层缠裹,他又蓦地摧心剖骨。 那是他的衣角。 是当时隔着铁笼,江子温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他,后被司韶令以剑斩断的一块袖口布料。 眼下已抓得皱巴巴的,他差一点没认出来。 五脏六腑猝然翻搅,江恶剑正心下彷徨,只听厉云埃的声音又忽然响起。 “她已经忘了这块布料是哪里来的,但始终不肯扔掉。先前睡着时也要一直抓着,才能睡得安稳些。” “……” 他整日抱着她,定是那块布料的质感和气息让她觉得熟悉。 而眼下他满身皆是司韶令的梅花信香,她也再认不出他。 暗暗想着,江恶剑一时没有开口,不知对方特意同自己说这一番话,是不是也猜出了什么。 好在看厉云埃的神情,并不是像是很好奇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 所以故作不在意地撇撇嘴,江恶剑手上却心疼地将人又抱紧了些;“谁知道这些小崽子们会喜欢什么——” 结果话音未落,眼前忽地一花。 竟是司韶令不怎么客气地从江子温手中扯回了自己的眼纱,连带着那块破烂衣角。 也不说话,神态霜傲地重新遮起双目。 又在厉云埃幽幽投来的深邃眼神中,更加幼稚的垂眸,与被抢了东西突然发愣的江子温挑衅对视。 江恶剑忍不住也心内嗤笑,想他大抵还在为方才耿耿于怀,本以为江子温喜欢他,岂料凭他的美貌,在江子温的眼里不如破布。 这显然是在故意招惹了。 可惜,江子温愣了片刻,看看空了的小手,待反应过来发生什么,竟然并没有如常人所想的,露出任何委屈的表情。 她当然不会哭,江恶剑毫无意外地看着她,心知她其实从不爱哭。 前日她之所以会那般撕心裂肺,是看见他被一脚踹进笼子里,以为他有危险。 若放在寻常,每遇到不如意之事,她有的是自己的脾性。 只见江子温几番停滞过后,终是又抬头看向司韶令,明眸璨璨,撑着江恶剑的臂弯踉跄站起身。 在司韶令多少掺了些许戒备之下,踩住江恶剑暗里托她向上的掌心,总算大半边身子都趴过了江恶剑的肩头,双手直奔他身后司韶令。 搂住司韶令的脖颈,在无比紧绷的侧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亲得江恶剑明显感觉到身后之人刹那僵住的呼吸。 尤其江子温软兮圆鼓的脸颊朝他又讨好地贴了两下,倒没有再夺他的眼纱,只试探地伸手,从他掌中一点点扯回那一块破烂衣角。 “……” 直到江子温重新坐回江恶剑的怀里,司韶令都没再动作。 难得看到他如此吃瘪的样子,也回想起从前的自己同样拿妹妹这一招不知如何是好,江恶剑没能忍住,呲牙乐出声来。 总算把司韶令乐得稍微回过了神。 再照向江子温的视线好似怎么也冷酷不起来,只得生硬转头,对上此刻脸上也带了些许意味深长的厉云埃。 只听厉云埃率先问道:“对于这孩子,你有什么打算?” ——最多留到病愈之后就送走。 这一句在江恶剑看来,定会从司韶令口中毫不犹豫说出的话,竟就卡在了司韶令的嘴边。 以至于江恶剑紧张许久,胸口大石头仍颤巍巍的高举着。 直举到屋外光天化日之下惊栗杀机顿起,也没能落下来。 连厉云埃都察觉到那一步步侵入雪泥的悚然窸窣,被瑟索凄风翻卷,扬起不同寻常的森诡,不由透过窄小的窗缝,猛然往外头望去。 暗黪树影间,看似仍一片素静和融,只有身姿纤长的少年仍出剑直指,在他可霎时致人入幻的一招“鹤梦”里继续自以为扬眉吐气。 但屋内几人已无不笃定,先前魏珂雪所说的擎山接到消息称这村子附近有鬼士出没,竟不是空穴来风。 “等等。” 却就在厉云埃正要起身去将那倒霉的陶恣赶紧带回来,司韶令忽然将他拦住。 对江恶剑道:“你也去。” 江恶剑一愣:“啊?” “等兄长先解了他的鹤梦,”司韶令语气不容拒绝,“你亲手救他回来。” 原来那邪门武功叫“鹤梦”,他倒从没听过。 不过为什么定要他去救人? “还不快去?”司韶令催道。 “……”可江恶剑这次仍没有丝毫动身的意思,一双逐渐泛冷的眸底染上不加掩饰的抗拒。 “我不救,”不等司韶令再开口说什么,他已拿定主意,事不关己般又冷笑道,“就算你现今是我的主子,但我是条疯狗,只会咬人,不会救人。” 第16章 武德 大抵是自从重逢起,尽管江恶剑与五年前判若两人的乖劣,但每当面对司韶令时还算特别,甚至是有些呆涩的。 以至于眼下江恶剑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落下,司韶令在略有意外之余,神色也阴鸷沉下。 自然感觉得到身后愈发压抑的气息,像是风暴前的可怖宁静,江恶剑却坐得极稳,任由气氛僵持着,毫无妥协之意。 那个酷爱逞能救人的“江慈剑”是在五年前同他娘亲一起死去的,被他曾救过的人们亲手杀死。 如今除了江子温,任何人的死活都与他无关,包括他自己。 无所畏惧地又一笑,江恶剑连头也不抬了。 一时间屋内过于安静,围绕在几人耳际的急煞凶险更为清晰的由远及近,厉云埃一言未发,却也不再停留,先一步出去。 短暂开合的屋门动静很轻,又尤为刺耳,伴随江子温也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追随这两日一直照顾她的人消失在门口。 眼见她在怔愣间手脚已不由自主地往地上使力,似是想跟着厉云埃出去,江恶剑心情复杂地正欲拉住她,忽觉身后的人也动了动。 司韶令竟是隔着他一抬手,迅速扯开江子温头上一根丹红发结。 手法之娴熟,看得江恶剑一滞,也便由着他又以发结蒙住江子温的双眼。 “先别摘掉,”只见司韶令语气倒还随和的止住江子温想要扒开眼前遮挡的小手,“我与你玩个游戏,你从一数到三,就可以在这屋内随意摸寻,什么时候找到我,那个哥哥就回来了。” “可听懂了?” 原本不愿就范的小手这回慢慢松开,兴许是觉得司韶令这躲猫猫的提议很有意思,还仰头呵呵笑了两声:“好。” 于是方一从江恶剑身上下去,江子温便站在屋子中央,迫不及待地掰出一根短短指头:“一。” 殊不知话一出口,不止绷到极致的屋外瞬时风起云涌,比想象中更凌厉的几道戾影自四面八方乍然现身,朝厉云埃和陶恣劈头盖脸攻去。 连屋内同样也陷入了刹那的天翻地覆。 当劲风贴着后脖颈惊险拂过,江恶剑已早有预料般猛地抬离前一刻还稳坐的大腿,由于起得太急,头顶发丝飞扬散落于背后,发梢出其不意地扫了司韶令的脸。 像一条嚣张的泥鳅,无声滑出司韶令本欲将他拎住的掌心。 他不理解司韶令为何偏要如此执着又多此一举的让他去救人,也不想理解。 “二。” 只随着江子温无知无觉的这一声又落下,江恶剑还没来得及喘息,便又急忙提气,飞身踏过墙壁,踏落一地墙皮碎屑,在司韶令紧随其后的阴翳目光中,心如擂鼓地一脚又踩在了榻间被褥。 被司韶令灼灼视线瞪得脚下仿若发烫,江恶剑硬着头皮再一脚蹬上床柱,借力往门口飞奔而去。 惹不起他便躲,外头还能瞧个热闹,仔细看看那厉云埃到底是如何出招的。 他如今的一身功夫并非全然是司韶令所授,“慈剑”剑法虽为他量身而创,可后来连剑柄下方的刻字都被他缠起,更无脸再用了。 说来是要感谢在他抱着妹妹无路可走时,曾唯一没有落井下石,反而给予他指点的那人。 他至今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为何会怜悯双手沾满血腥的他,只知那人好似随口而言的几招破碎剑式,倒真的被穷途末路的他悟出深奥所在。 不过也仅是短短的几日之缘,那人便消失不见了,仿佛幻梦,他“祸乱”江湖的这五年也从未听起谁提到过与之相似的人。 “三!” 最后一声稚嫩而响亮,江子温已然伸直了胳膊,试探往前迈去。 而江恶剑指尖触及门板,下一刻便要夺门而逃之际,却一念失去良机。 自是为了挪开那险些撞倒江子温的桌角。 然而没想到的是,本以为这回定要被司韶令抓个正着,结果他猛然挪动桌子,桌上吃剩的一只姜糖馒头突然颠落,司韶令一掌接住,另一掌再抓过来时,他已翻身闪开。 且快要走到二人跟前的江子温摸摸额头被疾风吹乱的碎发,立刻笑嘻嘻地朝司韶令的方向扑去。 于是在司韶令纵身躲避江子温的同时,江恶剑这次一头扎向身后撑开的小木窗,就要翻滚出去。 谁知还是慢了一步,他上半身已经被迎面凉意浸透,司韶令却长臂一伸,牢牢攥住他腰间束带,顷刻将他又扯了回来。 心知没有时间耽搁,江恶剑几乎毫不犹豫地解了坏事的腰带,连带着外袍也不要了,滑不溜丢的就地一滚,不怎么得体地来了招金蝉脱壳。 而二人这番较劲无疑又带起簇簇涌动,让方才扑了个空正迷茫定住的江子温总算又有了动作。 见她短小的胳膊左右大张着,像生怕司韶令再逃跑了一样踉跄奔来,江恶剑思绪忽闪,不再一味逃跑,而是出其不意地旋身,矫健有力的一条长腿倏然直踹司韶令。 他这一脚可谓用心良苦,太轻则无法将人踹至江子温的怀抱,过重更不可,万一撞翻了江子温,难免会有摔伤。 也的确,他这力道拿捏得十分精准。 不精准的,是司韶令的反应。 江恶剑怎么都没料到的是,司韶令会硬生生接了他一脚之余,像是也早有准备,当即钳着他欲收回的踝骨,在江子温雀跃抱住他大腿的一眨眼间,猝然发狠。 扽得江恶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被迫也向他投怀送抱,且再无回天之力。 因为司韶令这一次隔着薄薄里衣紧攥的地方,让江恶剑顿如被点了穴的呆狗,愕然趴在他肩头一动不敢再动。 心下震撼——司韶令这朵师出名门的雪中傲梅,怎的也不讲武德。 而他不用回头也感受得到司韶令此刻的视线,那眼神极为赤裸,像是对他道——你再金蝉脱壳。 “……” 江恶剑一时目光萧瑟,胸腔却极为难受地跳动不已,直至他猛地垂眸,看见赢了游戏的江子温正兴奋地想要摘下眼前发结。 被司韶令又适合地按住。 “你先松开我,再从一数到三,你那个哥哥就回来了。” 江子温意犹未尽地问:“他可以再陪我玩吗?” 司韶令正欲顺势点头,却一顿,话锋转而道。 “他腿脚不便,这个游戏,只有我能陪你玩。若你喜欢,可以再找我。” 闻言面色一怔,江恶剑心跳骤然加快,可还不等他从司韶令这句话中捕捉到关键,只觉背上忽暖,先前情急脱去的外袍重新披了回来。 也在司韶令仿佛报复性地狠狠将他松散的腰身勒紧的下一刻,屋门大开,灌入摇撼天地的凛然西风,但出乎意料的,原本遍布雪泥的懅悚已经消散殆尽。 或者说,除了六道直挺深陷“鹤梦”的魁梧凶影,仅剩下孤零零的一人还在苟延残喘地与厉云埃纠缠。 倒也并非那名鬼士比其他几人强悍,而是厉云埃似乎有意留着他,逗猫似的来回闪避,偏不出手。 在江恶剑终被拎出门外之际,才几步垮至陶恣身旁,一掌拍在陶恣后心。 江恶剑也在这时猛然看清,陶恣颈间一枚银针划出皎皎曦光,转眼隐没于厉云埃的腾涌的青裘间。 恍然大悟,原来让人一瞬间陷入“鹤梦”的,是那枚几乎看不见的银针。 只需他拔出银针,梦便醒了。 果真玄妙至极,又如他人一般,有一丝丝淡薄的温柔。 可厉云埃为何要拖到现在才替陶恣解开? 内心正迷惑着,眼看陶恣猝不及防地从酣梦中醒来,厉云埃竟一闪身,放任那名杀红了眼的鬼士径直朝陶恣冲去,满目杀戮吓得陶恣瞳孔骤紧,忘记还手,木讷怔在原地。 江恶剑看热闹似地一笑,随即笑容僵在脸上。 因为他被司韶令裹着蛮悍内力的一掌掀了出去,恰到好处地飞扑在陶恣身上,二人一同摔入雪地,助这少年躲过了一劫。 看起来就像是,他奋不顾身的将人救下。 他娘的。 第17章 亲吻 当身后那险些一掌震碎江恶剑脑袋的鬼士也僵立不动了,显然被厉云埃及时制止,江恶剑终于明白,原来厉云埃之所以选在此刻解开陶恣的鹤梦,正是为了配合司韶令,成全他这一出“奋不顾身”。 看似性格悬殊的兄弟二人,关键时刻倒是不需言语,这一番煞费苦心的安排,可谓天衣无缝。 只可惜的是,迫不得已将人“救下”的江恶剑,心绪来回翻搅过后,双目终被弥天雪雾一点点封冻。 他此生不想要再救任何人,纵然世有千劫,皆与他这已死之人毫无瓜葛。 那是自五年前起,唯一支撑他这副朽败躯骨苟延至今的底线。 江水慈仁,心剑皆可渡,不过是一场旷古未有的笑话。 从无人渡他。 那么轻尘细草,浩瀚山川,统统毁灭又与他何干? 他自身承载祸难,受千夫所指,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谁又轮得到他救? 胸腔一寸寸爬过密集的不甘与无奈,看着身下分明对他恨之入骨的少年,江恶剑难以忍受地睁大双眼,眼底淅沥地漫出血光,像无数枯肢从深渊绝望怒号,呼啸间掀涌毁天灭地的巨浪。 每一道凶涛都裹着碎裂的记忆,是千万把剖骨利刃,将他在万丈血海里剜割。 他艰难喘息着,仍依稀可看见,江寨覆灭那一日,心中早已死去的瑟瑟身影跪在雪中头破血流的乞求;看见他被迫灌下洗骨丹化为地坤后周遭肆无忌惮的侮辱;看见他百般俯首,摧碎自尊,最终没能从他所救过的人们手中,求回一线生机。 看见江盈野临终前,骇如厉鬼的咬牙切齿。 ——这就是你妄想与我划清界限的下场,你这孽子,连去九泉之下见你娘的资格都没有,她当初就不该冒死生下你! 于是恨意决堤,又灼灼化作滔天火舌,卷起摧枯拉朽的杀念。 江恶剑忽然抬起头,目光疯桀地看了司韶令一眼。 一双凄厉眼眸充斥血丝,看得司韶令神色瞬时收紧。 紧接着在江恶剑猝然一掌翻涌,朝陶恣迎面落下的霎那,司韶令向来沉静的视线也崩裂于咆哮朔风里,下一刻,略染急促的颀影已如破竹之势腾涌而至。 堪堪接住与陶恣面颊仅有咫尺相隔的戾掌,任由掌间杀机逬散,强行与江恶剑十指交错并拢,载着他整个人朝旁处翻滚数尺。 “江恶剑!” 自顾不得拂去沾满发丝的污雪,司韶令用力将剧烈挣动的江恶剑压在身底,竟也耗费大半气力,才勉强按住他另一侧暴戾不已的手掌。 “你先冷静些——”而明显因江恶剑此番抗拒超乎所想,司韶令紧蹙的眉间也映出些许猝不及防的狼狈。 谁知他话音未落,江恶剑却再也忍不住闷在喉间的一口腥甜,仿若糅杂极致苦楚的鲜血刹那呕出,更有星点溅在司韶令蓦地发僵的唇角。 只见他冲司韶令目眦欲裂地哑声嘶吼:“司韶令!你杀了我!” “你今日不杀我,那我迟早杀了他!我说过我不救他,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 “你若是恨我,就算我求你,我求求你,你现在就杀了我!” “我江恶剑除非死,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救任何一个人!” 一声声厉喊像遍体鳞伤之下已无出路的困兽,逢人乱吼,只求有人能够立刻让它解脱。 于是司韶令看着身下人撕心裂肺的绝望,在他仅剩灰黯的眸中更格外的悲戚,倏然怔愣住。 即便他心中信念始终岿然如山,此时此刻,心尖也像是绵绵密密地,陷入了迷茫。 无法否认的是,他的确带有些许对陶恣的私心。 他在擎山看着陶恣长大,心知那少年并非奸恶之徒,只因一夕丧父被仇恨蒙蔽,才变得行事偏激冲动。 他逼迫江恶剑救他一命,不过是想在整治他愈发娇纵的脾性之余,也希望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他至少不再对他刀剑相向,闹出不必要的事端。 至于,除去这一星半点的私心之外…… “呆狗……” 司韶令忽地垂头与胸膛仍激烈起伏的人额头相抵,无声呢喃了一句。 ——我想救的人,从来都是你。 ——我想要你活过来。 若他生而随性凉薄也便罢了,可司韶令偏见过他原本粲如朝阳的样子,知晓他最初的内心究竟有多柔软,比他见过的任何人,比他自己,都要好。 以至于明知他五年前定然经历过世间最彻骨之寒,也想逼他放过自己,放下那座由累累冻土与利刃堆砌的,看似刀枪不入的孤垒。 无论慈剑抑或恶剑,实际皆无所谓,他只希望他活得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而非卑微强逞的疯狗,心中徒剩荒芜。 但可惜的是,他终究操之过急了些。 竟让他承受这般痛苦。 “司韶令——” 便在就江恶剑不死心般再声嘶力竭地催他动手之际,天光蓦然被头顶遮下的阴影悉数覆盖,将他这仿若暴露于骄阳下的恶魂紧抱入怀里。 江恶剑下意识的想要挣脱,却又忽觉额前那片曾让他叩碎了一地尊严的刻骨疤痕间,被出其不意地以薄唇轻碾。 尽管宛如蜻蜓点水,但这一次,的确是亲吻。 “你不想救,日后再不救了。” 第18章 鬼士 ——你不想救,日后再不救了。 司韶令这一句话说得极轻,像是也透支了他全部的气力,伴随清风掠过梅林,将杳杳香冷吹入了江恶剑暴烈烧灼的肺腑。 那是此时此刻,唯一能将跌坠血海的江恶剑一点点拉扯出的,独属于他的天乾气息。 江恶剑怒睁的眸底终逐渐冷却,崩塌为齑粉的神志稍微聚拢,满腔苦痛平息,只剩唇角残留的猩红,随他一呼一吸而茫然地颤动。 久久才回过了神。 他微偏过头,眯眼望着云层罅缝中漏出的久违日光,像是仍有些忐忑地,又嘶哑着确认道。 “你说的话……当真?” “当真。”想不到耳际传来的回答笃定而迅速。 “……”被及时安抚的胸腔与发丝间纠缠的冰雪一起奇迹地消融,江恶剑在这突如其来的平静过后,忽地有些沉默。 急于抓开脑中乱糟糟的一团迷雾,也便忽略了司韶令的欲言又止。 无疑,司韶令眼下最想知道的,是五年前那一日,他猝不及防被江盈野拆穿身份,身心俱毁遭囚于地牢内的同时,究竟在江恶剑身上发生了什么。 虽然江盈野为了折磨他而所说的每一个字剖心剜骨,也曾让当年的他万念俱灰,以为江恶剑从始至终都在欺骗他。 可大抵是后来,在他这日复一日的灰寂里,最为频繁浮现在他心底深处的色彩,依旧是初见江恶剑那一瞥时,从繁炽枝头跌落进满目的纯粹双眸,竟意外耀艳地,支撑着他熬过连年累岁的晦暗。 当心中崩离的希望终慢慢重新夯牢,他也只想要亲自从江恶剑的口中,知晓全部。 可现在显然仍不是合适的时机,他不能再轻易让眼前的人陷入回忆。 “江恶剑,你还有什么话,都说出来。”目光落上江恶剑无意识皱起的眉头,上面还沾了丝丝让他一瞬惊心的血迹,只听他又低声问道。 自然无法看到司韶令心下诸多思忖,待江恶剑冗杂的思绪沉淀,半晌,果真忍不住开口,却是问道。 “为什么?” 见他语气总算恢复了些,司韶令顺势轻轻反问:“你不是不愿?” “我是不愿救人,”突然回转眸光与司韶令对视,江恶剑脸上竟不怎么自在,又故作镇定,“但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我想问的是,你刚才为什么……还亲了我一口?” “……” 司韶令闻言一怔,像是没料到他会如此发问。 却也并未停顿太久,只见他面色复杂道:“先前也亲过了,你怎么不问。” 结果又轮到江恶剑一阵诧异,回想起司韶令被他的地坤信香勾出欲火,像是要把他挫骨扬灰在他唇上那一通凶狠啃咬,他不说他还以为是要怒极吃人,原来真的也算亲吻? “所以说,你老是亲我干甚?”便更觉迷惑了。 于他来讲,司韶令这么亲他,确实比他情欲来时想要上了他都难以理解。 “不行么?”谁知司韶令脸上罕见的柔软又悉数敛起,面无表情道。 “啊?” “你觉得……恶心?” “倒也不是——” 江恶剑被问得心内突兀一跳,却不等他莫名局促地回味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司韶令已垂眸扫了眼他至今未曾取下的耳际铜钱,神色微暗,明显不欲再听他说下去。 “既不觉恶心,那我是你主子,还不能亲你么?” 紧接着,仿若对他这问题掺了些许不服一般,司韶令忽地以掌心捧住江恶剑的脑袋,指尖插进他冰凉的发丝。 在江恶剑愕然神情中,低头又在他脸颊落下一吻,随即是另一侧,甚至鼻尖,下巴,眼角,无一处漏下。 一下下密如雨丝。 蓦地流进江恶剑焦灼干巴的贫瘠荒地,如汩汩膏泽,让他忘了皲裂已久的疼,也忘记躲闪和制止。 有什么奇怪又可怕之物被滋润得想要破土而出。 在江恶剑手足无措间,又适时地倏然冻住。 当然是由于,他不安闪烁的余光猛地照到破院子门前,才看见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就无声杵在那里,也不知看了多久。 大的倒还算见过世面的淡定,而小的正窝在大的怀里,一边双目澄澈地看过来,一边捏着吃到半途的姜糖馒头,往嘴里又送了一口。 发现江恶剑投去的视线之后,一只小小的手心并拢,捂在嘴前,还露出少许馒头边角,眉眼弯成皎月,貌似不好意思地偷笑几声。 心知她已经不认得自己,江恶剑一时不知是酸涩还是庆幸。 只怔愣看着厉云埃见他们终于结束了,抱着江子温朝二人一步步走近。 “对不起,”出乎意料的,他竟在江恶剑悻悻起身后,率先道,“是我考虑不周。” 江恶剑拍去浑身雪污的手势一顿,才反应过来他应是说与司韶令联手安排了自己“救人”一事。 许久未曾听见过的歉意过于暖融,让他不太习惯地急忙摆摆手,呲牙一笑:“美人儿不必道歉。” 话音方落,乱蓬蓬的后脑勺被用力揉了一把,也将他一脸笑意揉向身后。 “你头上有雪。”他转身看见司韶令道。 “啊?”江恶剑抬手摸了摸。 “现在没了。” “……” “阿韶,”像是再看不下去司韶令宛如稚子的模样,厉云埃这时正色道,“那几人有些问题。” “我知道。”司韶令竟毫不意外地接道。 倒让江恶剑也瞬时转头,朝旁处那几道僵立许久的鬼士看去。 所谓鬼士——便是活人作鬼,士无知己。 意喻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也是杀人如蓺的鬼,身负最骁强乾阳,却再不可能为知己者而死。 因为利用他们的人,比鬼更险恶。 这也是洗骨丹所化天乾最残忍之处,一旦开了杀戒,再身不由己,直至毁灭。 江恶剑虽是被迫化为地坤,但和这些鬼士本质上也是同类。 他没有真的沦为众人眼中只知淫欲之流,不过是每发情时强行以痛止痛罢了。 所以望着这些不知由何人驱遣而来的鬼士,哪怕他们定然各个血债累累,却只让人觉得悲戚。 某种意义来讲,江盈野当年滥用洗骨丹残害无数百姓,他如今这满身狼藉,也的确算是子偿父债,遭受天谴了。 而正微有分神之际,掌心却忽地传来温度,江恶剑抬头,见司韶令拉着他,又往前几步。 “你仔细看看,可认得?” 状似是有什么欲问他地紧紧将他的手掌牵扯,但也并未等江恶剑开口,司韶令兀自又道。 “他们都是北州人。” 北州人? 江恶剑闻言瞳孔骤然一紧。 随即下意识抓开一人的衣衫,看到几乎遍布臂膀,果真与他娘亲萧夙心臂间一模一样的,北州人防止毒虫近身的独特刺青。 怎么会? 为何在南隗境内会有受洗骨丹迫害的北州人? 且再细看之下,江恶剑又心生惊讶,只见这些人身上悉数悬戴各种各样的金饰,甚至还有北州王庭内才可见到的虎纹腰饰,可想而知,他们在北州的地位应不算普通。 而如今南隗与北州正值结盟交好,若这几人的身份当真在北州至关重要,那么眼下事情定然已超出了他们所能掌控的范畴。 “且你刚一到这里,”只听司韶令继续道,“擎山便接到消息称这附近有鬼士出没,先是陶恣追了过来,接着是掌门和众多弟子。” “这一切也实在巧合。” “……”江恶剑听司韶令这一番提醒,顿时也觉出怪异。 好像随着他的到来,这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突然间海水掀涌,尽是咄咄烦扰。 不过—— 陶恣? 想了半天这名字是谁,江恶剑乍然回身,看向那仍旧躺在雪地里仿若冰冻的少年。 看他这样子……还是死了? 被自己方才那一掌杀死了? “他回过神发现是被你所救,本就气愤不已,偏哑穴还未解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等再一转头,又看见阿韶在与你亲热,当即气晕了。” 像是看出江恶剑眉间疑问,厉云埃在一旁及时解释了个清楚。 江恶剑:“……亲热?” 第19章 嫉妒 最后也没想明白厉云埃口中的“亲热”为何听起来略有尴尬,江恶剑眼看他一手托着江子温,另一手不怎么利索地从院内铁笼门前拆了锁链下来,似乎想要将这些北州人绑缚在一起,便忙不迭过去帮忙。 也终于从司韶令的手中抽出他热得都冒汗了的掌心。 心神不宁间,他忍不住问厉云埃:“他们已经陷入你的鹤梦,直接拖回去不就得了,为何还要绑住?” 却见司韶令这时拿过厉云埃那一截绳索,与江恶剑一同在几个北州人身体之间来回绕紧,瞥着他道:“兄长一共就七根紫微针,怎么可能一直留在他们身上。” 江恶剑一扬眉,有些吃惊看向旁边站定的厉云埃:“你那针只有七根?” “嗯,”厉云埃淡淡道,“是由霜金打磨,很贵。” “……”江恶剑一顿,随即又想了想,看着他分明残疾不稳的双手,仍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你这手是怎么做到的出针那般有准头?” “偶尔,”厉云埃却道,“也会扎偏。” “……哦。” 江恶剑挠挠脸,突然不知怎么说下去了。 于是待几人暂时将所有北州人关进耳房,又把昏迷的陶恣拎回了屋内,已接近晌午。 忙活了这许久,早已各个饥肠辘辘。 然而就在厉云埃抱来柴火在炉灶前,似要亲自煮饭时,江恶剑望着司韶令竟也轻车熟路地俯身将柴火悉数填入灶膛,甚至拉动风箱娴熟吹火,江子温蹲在旁处好奇地看。 一时望得有些出神,半晌才眨眨眼,又看了看江子温小小的背影,转身出去。 才一翻身跃至院后,便被紧随其后追出的司韶令牢牢按住。 “我没打算跑,”江恶剑回头见对方因吹火而沾了少许污迹的眉头微微蹙起,忍住想替他擦干净的怪异念头,难得诚恳解释道,“你那些擎山同门定不会罢休,特别是现在又冒出了这么多来自北州的鬼士,等他们再来找我,你就直接说我跑了,待他们离开这里之后,我自会回来,能省去很多麻烦。” “……”司韶令眼纱下的双眸似小幅度的泛出涟漪,并不肯松手。 江恶剑嗤笑一声:“你不信?放心吧,子温还在你这里,我不会——” “是你不信。”谁知司韶令突然道。 什么? 江恶剑没听懂他的意思。 “你是觉得我护不了你,”俨然想起之前江恶剑为了逼迫擎山弟子暂且离开而故作放荡之举,司韶令语气沉了几分,“还是真若与他们动手,殃及你妹妹,我无法护她周全?” 江恶剑哑然瞪着他:“……” 他心中所顾忌大抵是这般,但司韶令用“护”这个字,着实令他意外。 “我不用你护,”江恶剑便脱口道,“我是怕他们把我惹急了,到时我动起手来,又不知深浅,你也不可能每次都能摁住我,像刚才一样及时保住他们的命。” “……”听他貌似狠心无情的一番话说完,司韶令原本阴翳的神情却一愣。 细细揣摩,忽然发觉。 原来江恶剑也会后怕,怕先前冲陶恣那一掌真的落下去。 所以不愿同他身边的人再有冲突,才想要躲起来么? 结果才稍一恍神,司韶令又蓦地诧异抬眼,只见江恶剑终是没能忍住,伸手没轻没重的在他眉头抹了一把。 却将那原本并不明显的一小块污迹抹得完全晕开了,晕得司韶令额间黑黢黢的一片,情急之下,江恶剑想也没想便扒在他脑门,张嘴凑近,哈了几口,趁呼出的热气使皮肤微有潮意,又赶紧用力蹭了两蹭。 眼看面前额头恢复他本该有的霜艳,一乐,随意地收了手。 “……” 并未察觉司韶令极力克制的僵躯,只在司韶令半晌一言不发间,江恶剑又垂眸收敛神色。 并非小题大做,方才冷静思忖,他其实已将眼下形势看得很清楚。 若没有这些北州人出现,兴许还可心存侥幸,但如今,怕是过不了多久,这村子便要热闹极了。 不仅最先接到消息的擎门,整个江湖五派都要齐聚于此,着手调查那几名鬼士究竟因何而来,以最快速度给朝廷和北州一个解释,为什么五派多年来肩负剿灭滥用洗骨丹者的重任,竟仍有北州王庭的人在南隗境内被训为鬼士。 尤其,务必要在最短时间内交出幕后真凶,且来龙去脉都需仔细斟酌,以免破坏南隗与北州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才可能平息朝廷质问与北州即将到来的发难。 连南隗百姓都听说过,现今的北州王虽不似以往动辄对南隗疆土虎视眈眈,而是主张与南隗结为同盟,共同抵制滥用或炼制洗骨丹之人,但其本人性情乖戾,曾为争权夺势手段残酷到令人发指,在整个北州更是个人人谈虎色变不折不扣的暴君。 北州与南隗边陲短暂熄灭了二十余年的战火,谁也不愿再引其重燃,让这位暴君的杀心转向南隗。 思及此,江恶剑又哂笑了笑。 说起来,他也算半个北州人。 以他现今对所谓“正道”的认知,他这十恶不赦的疯狗定要最先被怀疑,反正总有一个理由,能让他百口莫辩。 他早已懒得争辩。 “谁说我摁不住。” 却正想着,忽觉身前倏然紧贴来令人一瞬头皮发麻的梅香滋味,像弥天乱舞的大雪刹那化作片片红梅,被朔风吹出浓冽的香艳,将他瞬时埋没。 没怎么听清对方说了什么,江恶剑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谁知司韶令紧接着向前,就那么背负双手,以被他抹过的额头几步将他抵到身后冷硬泥墙。 “若对他们心有不爽,你尽管动手便是,我还摁不住你?” “……” 耳际又飘来这几句,江恶剑惴惴地总算听懂,然而正欲开口,当他猛然察觉到,司韶令与他紧紧相贴的地方有何过于突兀的变化,心间拥挤的赩炽花海轰然将他卷起。 什么情况? 他这次并没有释出一丝地坤信香,他们前一刻貌似还寻常说着话,怎么就变成这副情景了? 天乾都精力这般旺盛? 是为了震慑他? 他,他再帮帮他? “司韶令……” “叫主子。” “主子……” “回家。” 便在试探着欲朝他们身间伸手过去,结果又抓了个空,满头雾水中,江恶剑老老实实地被司韶令拎回了屋内,依旧直挺站着,目光毫不掩饰地胶着在司韶令那处。 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他也曾身为天乾,的确从未无缘无故就能有如此雄风。 以至于在震惊之余,还隐约有股不合时宜的嫉妒。 直到他眼皮一跳,忽地看到司韶令身后,厉云埃正从满锅雾腾腾中小心捧出的一小碗灿黄蛋羹,放在了已乖巧等在桌前的江子温前方,神志顿时清醒了大半。 不敢继续犹豫,一个健步冲过去,在江子温迫不及待挖出一口,鼓着腮帮子兴奋吹了吹,眼看便要放进嘴里之际,慌忙抓起那还发烫的碗底。 “大夫说今日可以给她吃些易消化的蛋羹——” 全然不顾厉云埃略显诧异的解释,也察觉到江子温双目逐渐蓄满的不解,心知她这回怕是要生气了,江恶剑仍硬着头皮,狼吞虎咽地悉数吃下肚。 第20章 清白 “我饿了。” 放下小碗,唇齿间尽是被滚热蛋羹烫出的烧灼,江恶剑不怎么客气地冲一直盯着自己的江子温道。 随后视线不经意一扫,眼见锅里头竟还准备了另外一份,江恶剑心下叹气,却仍毫不犹豫地,在厉云埃还未以隔布将其托出之时,径直拿起。 捏在碗底的指腹已然麻木,他正迎着几人迷惑不解的目光欲如法炮制,原本怔愣在桌前的江子温这回却不再坐以待毙。 大抵是心知若再不及时挽救,眼巴巴等了许久的美味便要彻底没了,江子温突然从椅子爬下,一溜小跑到江恶剑跟前,伸手将他一条大腿抱住。 哪知江恶剑像是早有预料,竟在江子温一颗小脑袋欲向他讨好地蹭蹭,猛地往旁处旋了个身,力道虽不算大,却也扯得江子温打了个趔趄,双手松开,笨拙地撑在地上。 立刻被旁边厉云埃扶起,替她拍去手心灰尘,轻声安慰道。 “赤豆粥也快煮好了,那个很甜,你会更喜欢。” 应看出江恶剑此番怪异的举动应不仅仅是饿了那么简单,厉云埃倒没有急着质问他。 “……”只是江子温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虽说摔这一下也没有哭闹,但小脸难免紧绷,听到有赤豆粥,情绪仍是低落。 她又回头望了眼江恶剑,眼睁睁看着江恶剑几口吃光了余下所有,当真一口也不肯给她,嘴巴终没忍住地一撇,当江恶剑再朝她看去,她倏地扭过头,蹬蹬几步爬回她的座位,抱起肩膀坐着,给他一个气鼓的背影。 的确是生气了。 江恶剑看她这些仿佛就在昨日的小习惯,自是心有不舍,但除了当着她的面全部吃掉,让她完全死心,别无他法。 以往不知道她吃不得鸡蛋,也曾误喂了她,害她又是呕吐又是流鼻涕,嘴角红肿疼痒,严重时甚至身子会极为痛苦的抽搐,险些以为要失去了她。 他后来便再不敢给她吃这东西,不管她如何撒娇都没有商量的余地。 眼下难免后悔不已,竟一直忘记告诉司韶令如此重要之事,若他今日不在,她又要遭罪了。 所以微有庆幸地瞪着江子温一动不动的背影,江恶剑这次放了碗,心知以现今二人关系与她无法解释清楚,干脆挠两下吃得太急而沾了蛋羹的鼻尖,欲先去旁处待一会儿,免得招惹她更不开心。 “江恶剑……” 却不知何时,榻间昏迷的陶恣竟然醒了。 从屋外拖回他后,司韶令便解了他身上的哑穴,以内力替他舒缓了因怒极所致的气机逆乱。 结果江恶剑从江子温手里抢夺蛋羹的模样,恰好被他尽收眼底。 “你连一个小孩子也要欺负!”他脸色苍白地坐起身,不忘先开口骂道,“还真是不知廉耻的畜——” “陶恣。”一旁沉默良久的司韶令适时开口。 “……”挟着警告的这一声低唤,倒真的止住陶恣冲到嘴边的辱骂。 ——等你不再张口闭口称人是‘畜生’的时候,便来找我解开。 他显然还记得司韶令的话,如今哑穴已解,实在不愿再被迫当个哑巴。 “有小孩子在,我先不跟你啰嗦!” 于是强找了理由,陶恣翻身急不可耐地落地,一刻也不想多留地往门外而去。 离开之前,他似是怎么也忍不下,冲着此时心思根本不在他的江恶剑最后又放下几句狠话。 “别以为救我一命我就会感激你,我暂时离开也不是怕了你,你这恶人就算我不杀,也迟早会遭报应!” “——但我必须再警告你,司韶令是我阿梧小师弟先看上的,你再怎么引诱他都无济于事,像你这种人尽可夫的疯狗还敢痴心妄想,只会是天下人的笑柄!” 说完,生怕有哪句话又招来司韶令的青山指,人已经眨眼不见踪影。 “……” 便抬头对上司韶令猝然照向自己欲言又止的视线,江恶剑一愣。 什么馅饼? 那聒噪的桃子又说什么了? 他方才注意都在蔫巴巴的江子温身上,见她似在心情郁闷间,不知不觉地又翻出那块破烂衣角抱着,心下如穿过细密针芒,也就并没听清陶恣的话。 倒也没有深想,总归不会是什么好话,他大概能想象的出来。 所以看到厉云埃已端了几碗煮熟的赤豆粥分别置于桌上,江子温却仍背对餐桌而坐,破天荒地怎么都不愿转身时,江恶剑直接绕到江子温的对面,故意俯身蹲在了她眼皮底下。 果然,江子温一看到他,忙扭过身,重新面向桌子。 与她喜欢什么便直勾勾盯着一样,她若不喜欢什么,那是一眼都不想看的。 所以被迫又面向餐桌的小嘴撅着想了想,终是低头忍不住喝了口闻起来的确诱人的软糯甜粥,前一刻还拧紧的眉心倏然平整,似乎刹那便忘了所有不开心。 江恶剑就那么蹲在她身后,看她一口口将粥咽下,垂下的小脚晃来晃去,俨然吃高兴了,便没有急着起身,打算先让她安静把饭吃完再说。 也就在他出神凝望之际,猝不及防的,身旁又投下阴影。 他转头看去,只见司韶令竟与他蹲靠在一起,顶着他迷惑不解的视线,面无表情地强行捧过他的脸。 不想惊扰认真吃饭的江子温,江恶剑没有挣扎,只由司韶令微凉的指尖掰住下巴,迫使他张开嘴。 果然,嘴唇和里头皆被蛋羹烫得深红,有的地方已烫起了泡。 江恶剑没明白他在看什么,毕竟这般小伤从未入过他的眼,也便在司韶令突然凑过来,往他红肿的唇间轻轻吹了几下时,又麻又痒的奇异感觉险些让他笑出声来。 他抬手欲将司韶令推开,却双手也被对方紧攥住,将他掌心朝上,露出的指腹间尽是碗底烫出的小泡,有的都破了,他同样没知觉一般。 就像这满身血肉都与他无关。 他想让他做个知冷知热知痛的人,似是比登天还难。 “……”而沉默半晌,这次司韶令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只在江恶剑茫然目光里,变戏法似的从身后端出一样东西来。 外皮嫩黄,肉白剔透。 那竟是一盘鱼糕。 曾在江寨时,司韶令最喜吃的食物。 是猜到江子温大抵是吃不得鸡蛋的时候,趁他们纠缠,司韶令眼疾手快地,将这一盘掺了蛋清的鱼糕也藏起来。 于是两个身形分明挺拔颀长的人鬼鬼祟祟蹲在桌底,在桌上厉云埃与江子温细嚼慢咽的同时,竟也吃得极饱。 不止吃了鱼糕,还有厉云埃不时从桌上偷递下来的赤豆粥和小菜。 直至江子温吃尽勺间最后一粒米,精神了好几个时辰的身体再也坚持不住,头一歪,睡着了。 江恶剑见状正欲起身,又被司韶令拉住。 像是深思许久,司韶令意味深长地对他解释道:“阿梧是我的师侄,我们之间的关系很清白,你不要误会。” 啊? 而他话音方落,江恶剑还没来得及问他谁是阿梧,自己又误会了什么,见司韶令已率先直起身,朝院外意料之中重返而来的魏珂雪及众多擎山弟子冷淡一瞥。 第21章 神酒 确实是从陶恣口中一听说了那几个鬼士的存在,擎山众人便又如临大敌地赶来了,不过,这一次来人倒也不只有他们。 暂隐在窗前,目光犀利落上队伍中与湖色格格不入的五道赫赤深影,只见每人腰间都悬了一只酒葫芦,质地色泽却不相同。 江恶剑心知,那是神酒的门派信物,也用来区分派内身份高低。 佩戴黑金葫芦之人应是他们几人中的领头,另有一名紫皮葫芦,大概比他低一阶,其余人所佩均为普通的素黄色。 说来,神酒是五派之中弟子数目最多的一派,主攻江湖情报,除了临近西域的总坛,下设近百处分坛,弟子几乎遍布南隗。 这些人动辄便聚在一处喝酒,哪里发生事情,无论大小,皆可得到第一手消息,为证实消息的可靠性,有时会派出弟子前往当地确认调查。 待调查清楚,便汇集为轶榜四处张贴,一方面需盛给朝廷,另一方面也供百姓了解江湖轶事。 都说逢乱世才江湖起,但天墟剑法、擎山内功、神酒情报、金楼珍宝、浮门秘籍,这在南隗立足近百年的五派,却也是当今圣上偏要扶植与寄予厚望的一场盛世江湖。 “久闻司少侠的大名,在下神酒总坛坛主,柳钰。” 司韶令一出去,不等魏珂雪开口,那佩戴黑金葫芦的老者已率先开口。 对方地位确实不低,毕竟在总坛坛主之上,便只剩一个掌管整个神酒的坊主。 而那神酒坊主,据说是个极为神秘强大的女子,手中一把可劈天盖地的“鬼扇子”所向披靡,却总是神出鬼没,仅以半截鬼脸面具示人,连门内弟子也鲜少能一睹真容。 尤其传她性情十分随意,常年逍遥在外,不到万不得已,谁也见不着她。 眼下大抵又是找不到坊主了,只得这年迈的总坛坛主前来方可震慑。 “司少侠,两日前我神酒便打探到,有几名秘密到访南隗商谈要事的北州使者不待抵达皇城,突然下落不明,有人说,看到他们在这附近,已成为了凶神恶煞的鬼士!” 看出来他是当真急迫,几乎没有任何寒暄客套,屋子也不打算进,直奔主题。 且他又看了一眼队伍中的陶恣道:“方才听这擎山弟子说,那几名鬼士现今就在你这里,还请司少侠将人交出,待其他几派到了,共同商议对策。” 屋内的江恶剑闻言一笑,果然,要不了多久,五派的人都会在这里齐聚。 只是出乎意料的,这些人张口便是几名北州鬼士,此次目标竟不包括自己? 司韶令却看了对方半晌,并未立刻答应,只问:“柳前辈是从哪里打听到,他们就在这附近?” “还有魏掌门,”他又忽然转头看向魏珂雪,“先前提到擎山接到消息称,这附近有鬼士出没,又是从谁的口中得知?” 听司韶令问及此,魏珂雪似有些意外,却也稍一停顿便道:“来擎山送信的人,只称自己是住在附近的村民,后来弟子们也核实过,身份倒没什么特别之处。” “我神酒的情报来源,自然也绝对可靠,”柳钰道,“司少侠是还有什么顾虑?” “那好,”司韶令突然答得痛快,“我可以立刻交出那几个北州人。” “不过在此之前,还需让兄长先将他们身上的鹤梦解开。” “……”江恶剑蓦地抬头,看向同样正倾听屋外情况的厉云埃。 他们将那几人以铁链捆缚在耳房内时,厉云埃便已将七根紫微针悉数收回,他们的鹤梦早已经解了,为何司韶令要再让他解一遍? 却见厉云埃也仅是闪过少许疑问,倒没有多做停留,只最后又给榻上熟睡的江子温仔细掖了被角。 “那就劳烦你先照看她。” 总觉经过蛋羹之事后,厉云埃看自己的目光像是更为深邃,好在依旧没有问什么,江恶剑便心情复杂地靠过去。 垂眸看到江子温熟睡中果真仍揪扯着手中破布,再忍不住朝她的手背轻轻覆去。 “司少侠这是何意?” 却忽地听外头传来语气稍僵的质问。 江恶剑忙眯眼看去,看到司韶令正伸手拦住欲跟随厉云埃一起进入耳房的柳钰及众人。 “还望柳前辈见谅,我兄长收回紫微针的手法实乃独门绝学,不宜被外人看去。” “……” 不是硬拔的么? 江恶剑回想起那些鬼士被缚的姿势让他无法出掌拍出,以至于厉云埃收回其中一针时,貌似还拔了几次才成功,因为出针时力道过猛,几乎全部没入对方皮肤,他的手不太容易操作。 便也是思及此,江恶剑思绪一转,突然明白过来什么。 “且慢!方才便听这村中人提到,前两日那江寨余孽江恶剑在此兴风作浪,而司少侠似乎与他关系匪浅,不但没有除去他,还将他也收留在住处,甚至不顾他与擎山之仇,对他纵容不已。” 果然,该来的总要来。 “难道司少侠其实早就在那些北州人身上看出了什么端倪,因着与江恶剑有关,想要故意包庇,让你兄长进去毁掉证据?” 听到柳钰最后这一句话落,江恶剑也终于确定了心中所想。 他们一上来直冲那几名北州鬼士,定是由于他们口中所说的消息并不是全部,他们还有其他的事情隐瞒未表。 若按照不久前司韶令的怀疑,这一切都是随着他江恶剑的到来而被有心人安排,那么神酒这次得到的情报,必然也会涉及自己。 而柳钰却没有在一开始便提及自己,只是因为他已事先知道擎山弟子来要人时碰过了一次壁,便想以迂回手段,等先见了那几名鬼士,找到切实依据,再逼迫司韶令交人。 也就是说,那几名鬼士的身上,定有能指向自己的线索,这线索现在就掌握在柳钰手上,只需他确认即可。 司韶令猜到这一点,才面不改色的扯了个由头,欲让厉云埃先他们一步进去细细检查。 于是柳钰不得不说明来意,怎么也不肯同意厉云埃再单独进去。 虽然不知究竟是何人这般煞费苦心的利用五派将自己卷入这场诡异的纷争,江恶剑却也并不在意再多这么一个恶名。 所以他的想法恰与司韶令相反,他想大不了便看一看,那几个北州人身上到底藏着什么与他有关的猫腻。 “此事事关重大,不再是我们五派间的单纯恩怨,还望司少侠以大局为重。何况我神酒弟子今日探到,北州王亦听说了使者之事,他已亲自动身前往南隗,在他到达之前,我等务必要给朝廷一个交待。” 便当柳钰甚至又搬出了北州王来施压,江恶剑再听不下去。 谁知他方一起身,只觉他一直覆在江子温手背的指尖却倏然一紧,竟是江子温在睡梦中将他一指攥住。 “哥哥……” 他再低头看去,看见江子温双眼紧闭,好似梦到了什么难受之事,睫毛不住颤抖间,蓦地抖落了眼泪下来,顺着脸颊淌进两侧发丝。 “……” 也就在江恶剑愕然僵在原地的同时,屋外一直未出声的厉云埃突然开口。 语气仍是一贯的漠凉,但怎么听都不像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 他问柳钰:“姓萧的北州王八什么时候到?” 柳钰:“……” 第22章 糟糕 关于厉云埃与北州王的恩怨,江恶剑倒是知道个大概。 听说二十几年前,北州屡次侵犯南隗边境,便是他们的大都尉和右贤王联手,暗中炼制出了这逆天害人的洗骨丹,欲借之占领南隗疆土。 同时为了逼迫当时的五派之首就范,又掳走他年仅七岁的残疾儿子厉云埃,将人绑在北州王庭,当做奴隶肆意欺辱。 而当年还并非北州王的萧临危,虽然几乎同厉云埃一般年幼,却已是满腹精明,为了除去与他竞争王位的两个最强对手——大都尉和右贤王,趁着他们挑起边境争端,秘密来访南隗,与南隗达成约定。 只要南隗替他铲除对手,助他成为北州王,他便会从此与南隗结为同盟,共同剿灭洗骨丹之流,并五十年之内,南隗不出兵,北州亦不会再有任何动作。 也是他从大都尉二人手中一早夺走了人质厉云埃,后来由南隗派人将其接回。 按理说,这北州王也算是厉云埃的救命恩人。 不过,在江寨时江恶剑曾因司韶令对北州人的偏见与他大打出手,很久之后听司韶令的意思,似乎他兄长厉云埃虽然是被北州王所“救”,但是也曾在北州王手里待过不短的时日,不知他们曾发生过什么矛盾,北州王竟强行在厉云埃的背上刺了鹰印,且鹰印上并不是鹰,而是自己的大名,让厉云埃自此耻辱不已,即使在炎热夏季也要以布条严实缠挡。 五年前乍一听说此事时,江恶剑还不曾有什么念头,可现今再细细想来,却总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不那么简单,尤其北州王这举动也透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 当然了,以眼下情景,心中最觉怪异的,怕是还要属柳钰。 “……”他满是沟壑的一张长长老脸愣得像根干瘪树杈,看着说完那么一句话后脸色仍淡如清水的厉云埃,半晌才缓过了神。 面容微有复杂道:“北州王自是这几日就会到,所以当务之急,必须让我等尽快查看那几个北州使者——” “那他可会来这里?” “他堂堂北州王,怎会来这……”却说到一半,大抵是心想自己为什么要跟厉云埃讨论这种事情,柳钰又话锋一转,“不要再拖延时间,快让我们进去——” “他现在到哪了?”谁知厉云埃仿佛完全不曾听他在说什么,又淡定打断他问道。 “他到哪不关我们的事——” “关我的事,告诉我一人便好。” “……” 被厉云埃接二连三的一番话问得不耐又迷惑,柳钰这回暗暗运气,终是再次转向司韶令,显然不欲再搭理厉云埃。 “司少侠,我等看在令尊的面子上已对你有诸多放任,也还请你不要再让我等为难!” “都放轻松些,”司韶令却道,“倒也不用顾忌我爹,他们夫妻二人如今早已退隐江湖,给他们一个清净,就算是你们最大的诚意了。” “你……” 而就在柳钰吹胡瞪眼间,又见他忽地神情一变。 “司少侠!你们不要逼我!” 原是厉云埃见他不理会自己,已转身事不关己地再次朝关押鬼士的屋内而去。 厉云埃方一推门,柳钰也再按捺不住,猝然搅起背后三尺环刀,人虽年迈,力道却是可翻山倒海,辟得朔风刹那掀起一众袖袍,直奔厉云埃看似单薄的后背。 厉云埃却头也不回地缓缓进门。 只因与此同时,司韶令那柄泛着墨光的荆棘剑也蓦地出鞘,铮然与环刀相撞,剑身犹如乌黑蛟龙,扯出一股由强鸷内力所化银雾,肉眼清晰可见地在剑尖萦绕流转着,仿若被赋予生命般,只以短暂的一瞬,便顷刻吞噬环刀所迸放的惊人杀机。 待环刀飞回柳钰手中,再与荆棘剑相比起来,朴素得像是一把破铜烂铁。 司韶令的内力确实无人能敌。 只是五年前他被五派从江寨救出时伤势过重几欲死掉,从那之后江湖中也隐约有传言称,他除了眼疾之外,身体即使恢复,内力也不可能再如从前。 所以柳钰方才明显是在探底,好在司韶令丰沛可化形的至高内力并不是能骗人的,眼下柳钰再不甘心,也即刻便知,仅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与司韶令抗衡。 “魏掌门,难道就要一直袖手旁观不成?”只听他突然问旁边站立已久的魏珂雪。 却见魏珂雪笑了笑道:“柳前辈莫怪,师兄一直待魏某亲如兄弟,魏某即便是掌门,也不能轻易对他出手。” “……”擎山弟子中只有陶恣似一脸不甘,但这次倒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也罢!”柳钰像在预料之中,“那既然司少侠仗着内力无理蛮横在先,休怪我神酒也不讲规矩了!” 江恶剑正小心从江子温手中抽回指尖,轻轻替她拭去眼角湿润,闻言眉头一皱,心想就算是这几个神酒弟子一起动手,也不会是司韶令的对手,他们还有什么其他手段? 却下一刻,窗缝轰然扑进数道盈满攻击气息的天乾信香,让江恶剑全神贯注间险些在一刹那被摧毁了神智。 幸而,以往也曾有过不止一次的如此经历,才硬着头皮接下了这眨眼弥漫天地的多重压迫。 柳钰竟想以他们五人的天乾信香来压制司韶令? 还真是如他所言,不讲规矩了! 这以信香强行压人的行径可谓江湖最不耻,看来他是铁了心认定司韶令在包庇他,众目睽睽之下,连正道所谓的名声都不要了。 也不知该说他不择手段,还是过于刚直。 而紧接着,司韶令霎时迸释的梅香如山呼海啸,明显震怒不已,竟硬生生以一己之力将神酒那五人悉数掩埋。 使得江恶剑被冷汗淋透的身躯虽然麻木,但总算感到一丝丝温度。 耳际再次传来刀剑相迎的阵阵厉响,五脏六腑皆如摧裂,江恶剑却在头昏脑涨中,又念头一转。 不对。 柳钰不像是这般无脑之辈。 明知实力悬殊,他们不该莽撞至此…… 那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冒着不耻之名合力使用信香? 便眼前渺茫如深谷细沙,江恶剑几番强拢,终于自迷雾裂隙里捕捉到细若游丝的牵引,似猛然有些清醒。 猜出了那几名北州鬼士与他有何关联。 是江寨! 他们所服下的洗骨丹,应是由当年江寨所炼制! 因为江盈野为了能激发寨内鬼士的最大潜能,给他们服下的洗骨丹,实际与流到外面的截然不同。 自从当年的江恶剑分化后,江盈野便经常将他关进笼子,由人放入关押鬼士的地牢,逼他以天乾信香来刺激那些被迫接受试验的鬼士,他若不肯,便当着他的面直接全杀了,以此不断对洗骨丹的炼制进行改进。 所以那时的江恶剑,才用尽力气,也想要及时救出被掳来的所有百姓。 而最终这些江寨所制的特殊洗骨丹,与寻常不同之处便是,所化出的鬼士一旦闻到天乾信香,对方愈是强大,便愈会彻底激出他们的本能,使之在最短时间内,爆发出最强的威力。 当然,回光返照般的奇效过后,随之而来的,也是爆体而亡。 只不过,这种洗骨丹的成品其实并不算多,江寨覆灭后,更再也不曾听谁提起过。 意识逐渐堆砌,满腔难以忍受的灼痛似乎也不再蔓延,感觉得到屋外司韶令仍与强弩之末的神酒五人对峙,江恶剑心知他在江寨那半年,对这种特殊的洗骨丹了解并不算深。 于是艰难地将搅为碎屑的最后几块思绪拼拢,他终是尽可能的看清楚了当前情势。 若他没猜错的话,这神酒柳钰之所以不顾颜面也要光天化日中释放数道天乾信香,最大的目的,并非压制司韶令,而是为了激怒一墙之隔内的北州鬼士。 以此便可证明,这些北州鬼士的始作俑者,只能是身为江寨余孽的自己。 那么也就是说…… 思及此,江恶剑猛地抬眸。 突然意识到,此刻毫无防备从他们身上寻找线索的厉云埃,最为危险! 也就在下一瞬,行动已先思绪一步驱着他几步飞驰。 来不及理会因他乍然现身而目光微沉的司韶令,江恶剑一脚踹开旁侧房门。 入眼是正俯身细看的厉云埃,只见他头顶数道视线遽然被赤红包裹,几名鬼士俨然已在众多天乾信香的刺激下陷入极致狂躁。 可将厉云埃撕裂的怒掌就要当头劈落,江恶剑心中惊惴之下,竟脑中瞬间空白了去。 待他再一回神,行动快于思绪,厉云埃已被他完全笼罩在了身底。 他脸色苍白地将厉云埃压在身下,只看到厉云埃一双湛凉的眸子罕见地染上了温度。 连背上顷刻落下的怒掌好似也没那么难忍。 也或许,是霎时深可见骨的血痕被另一边司韶令过于灼灼的目光炙痛,让江恶剑分明身处凛凛寒冽,心间竟意外的大地回春。 仍笃定告诉自己,他并非在救厉云埃的性命,只因对方到底救了他的妹妹,这一次,就算两不相欠。 下一回,他绝不会再出手。 只不过,就当前情况来说,这好似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 司韶令先前给他的临时结契,貌似被这糅杂了太多天乾气息的诡异气氛给倏然冲破了。 他这回,真的又发情了。 可是没有力气动一下。 且……不管是上身还是下面,血水还是污浊,全将他浸透了。 “美人儿你别紧张……” 而尴尬的解释还没等对身底人说出口,打杀震耳中,他已被拥入另一怀抱。 第23章 忍耐 视线所及皆为汹茫,头脑再次被炽烈熔岩浇灌,江恶剑像一条熟透的稚鱼,在滚烫的海浪中随波翻卷,意识模糊间,已分不清此刻充斥全身的究竟是剧痛还是欲望。 ——你记住了,不可再随意释放信香。 意外的回响起司韶令曾告诫他的话,江恶剑无奈心道,他记着,可他实在是控制不住了。 于是周围细碎雪花盛着空气中弥漫四散的乳酒味道,落下纷纷扬扬的醉意,又融化成缱绻香甜,随风恣意勾扯司韶令飞驰的袍角。 却见他乌黯袖袍沾满斑驳血污,隔着薄纱映入司韶令灰蒙眼眸,分明深暗一片,仍刺得他双目钻心的疼,让他迎着风雪疾奔,视线飘零碎裂。 “祁老头,隐息丹!” 方一撞入扑鼻药香的医馆,司韶令尾音嘶哑急迫,惊得那柜台前的老大夫花白胡子一抖。 随即目光在江恶剑身上稍一停留,祁九坤没有耽搁,也未多问,便带着司韶令往里头而去。 “我这哪有什么隐息丹,”边走边打开里侧房门,他从身上摸出个皱巴巴的方子,“想要那种金贵东西得去金楼找,你现在速去按照我这止信汤的方子把药煎了,我先给他缝合伤口。” 确实,隐息丹虽在江湖中赫赫有名,是一种服下可立即抑制地坤发情的神药,但由于制作成本过高,其实并不常见。 相比之下,近几年作为替代品的止信汤要更普遍些,只是效果比较缓慢,且需要现熬趁热服下,更不便保存和携带。 但就算是这止信汤的方子,其中所涉及的药材也皆非普通。 “……”眼下司韶令一路将人放在塌上,瞪着江恶剑一时没有动作。 “咋的?又在心疼钱?还是担心我个半截入土的小老头经不住你宝贝疙瘩这一身奶不拉几的味儿?”显然看出司韶令是一刻也不愿离开,尽管身为和元并不会受信香影响,祁九坤仍故意以话催促他。 而满头思绪正被欲火烧得噼啪乱响,耳际纷扰,全然听不见祁九坤在说什么,江恶剑血人般趴在塌间,只有地坤本能驱使着他,几度不顾后背伤势,拼力而粗暴地来回拱蹭。 “等会儿,你还是把他给我绑起来!” 难得被揶揄了也没有任何反驳,司韶令正捏紧方子转身欲走,又听祁九坤气急败坏道。 原是江恶剑满身淋漓之下,竟随手夺了祁九坤先前搁在榻上的药杵子,颤抖的指尖急促摸索了下,隔着衣物,就迫不及待往身后浸透的那处送去。 被司韶令一把攥住腕子,强掰开他几指,在他下意识抢夺间蓦地扯下床帐,像是也夹带些许私愤,眨眼撕为数段,将他不老实的手脚迅速绑在四周床柱。 随后拎着那瑟瑟的药杵子,径直前往药房煎药去了。 好似再多待一刻,连他也要失去理智。 紧攥的掌心渗出血丝,与原本沾染的满手污红相融,像司韶令此刻千疮百孔的心情。 自然恨极了之前那般笃定的留人在身边,却仍旧又让他受了此番重创。 且如果可能,他此时最想要做的,是抛开所有顾忌,管他江恶剑心中是否还为曾经的心上人留有一席之地,强迫也好,恨他也罢,总归,他要将他彻底的占为己有,在他身上留下他一辈子都休想磨灭的气息。 他们的临时结契破裂,短时间内无法再次缔结,那么能让江恶剑不再忍受发情折磨的,也只有夫妻之间的真正结契。 那是除非一方死去,才会消失的最深刻印记。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为——江恶剑是个寻常的地坤。 奈何他本为天乾。 他没有可与人结契的内腔。 凡是服用洗骨丹所化的地坤,也皆是如此。 永远也不可能与爱人结契,肆无忌惮受爱人的信香庇护。 所以他们才会始终承受一次次情期的煎熬,深陷欲海,沉沦不能自抑,最终沉入永无天日的深渊,无人能将其拯救。 也就是说,未发情时便罢了,可一旦司韶令在此时此刻给予了他与人交欢的快感,那么他五年来以血肉拼死相抗所存留的最后尊严,便会瞬时崩为尘土,此后余生尽毁,像那些只知杀戮的鬼士,沦为仅剩情欲的躯壳。 胸腔淤积的闷痛几欲崩裂,司韶令几番强作冷静,才得以按照药方所述将一切准备妥当。 也就半刻的功夫,却冗长如寒冬。 直到他手捧那一碗反复尝试终觉温度恰好的汤药,站在门前还未进去,已能感受到屋内每一寸,连角落缝隙的落尘,尽数是醇甜的潮湿。 趴在榻间的人早已敏感到针线在血肉间游走,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剩喉咙里压抑至极的喘息。 不知是不是由于先前临时结契的感觉过于美妙,让江恶剑突兀尝到了未曾有过的甜头,潮汛疯涨中,只觉这一回竟好似比以往都难以忍受。 尤其,他的手脚皆不能动,也不能像往常一样在身上为所欲为。 他甚至想大声乞求司韶令,求他给他哪怕一点点的施舍,只要肯让他痛,怎么样都行。 可唇齿间满是被血水和唾液纠缠的布料,他又必须大张着嘴紧紧咬着,才能强忍住,不至于泄出一丝让司韶令嫌弃到立刻拂袖离去的声响。 说来可笑,在这翻天覆地的情汛里,江恶剑几近忘了自己的所有,姓甚名谁,何去何从,偏却牢牢记得司韶令说他那一句。 ——你叫的实在难听。 第24章 鞭痕 “这药喝完不会立刻见效,至少还要挺过半个时辰。” 看见司韶令端药过来,祁九坤已将手中最后一圈细布在江恶剑伤痕累累的背上缠紧,虽仍有血水将层层洁白布面染上污暗,但大体上总算是止住。 只见他拾掇起榻旁清理伤口的满地狼藉,头也不抬地往门外走:“你与他曾有过临时结契,他的身体应还没有完全忘记你,这半个时辰里,你若能与他肌肤相贴,辅以微浅的信香安抚他,他也许会稍稍好过些。” 不过说着,在关门之前,祁九坤又提醒了句:“但在他的情欲彻底消散之前,万一你也忍不住的话——” 结果随后一句“外头有冷水”还不待说出,司韶令已蓦地抬臂,掌风翻涌满屋旖旎,直接把祁九坤推去了门外。 伴随门板咣当合上,江恶剑被汗水湿透的头顶已笼下黯然阴影。 自是感觉得到司韶令的靠近,江恶剑喉间发出两声乞求的呜咽,却依旧没有松开紧压在舌底那一团几乎咬烂的衣襟。 可惜对方并未如他所愿地给他施舍一丝丝痛楚,只有冰冷指尖倏然搅入他湿涝的发丝,覆在他麻乱头皮,强行掰过他的脸。 齿间传来拉扯,他下意识使力,脸颊狰狞至僵硬,像是不惜咬碎牙齿也不肯让对方抽出口中布料。 却被还来不及细想理由的司韶令刹那卸去了力道,下巴不得不大张开,任由喉咙再无阻挡。 好在一声声无法掩藏的闷哼不待急迫冲出,下一瞬温热的汤药又被司韶令以汤匙强硬送了进去。 而始终紧捏江恶剑的下颚防止他再紧咬牙关,以至于药汁顺着无法闭合的嘴角又流了出来,呛得他发出剧烈的咳嗽,更呛出了大半。 只稍一蹙眉,司韶令便不带犹豫地干脆将药仰头含入口中,猛然俯身。 “唔……” 唇齿皆受封堵,舌尖早已麻木,在司韶令俨然已轻车熟路的掀搅之下,江恶剑被迫不断咽下根本尝不出任何苦涩的止信汤,终没再浪费一滴,悉数喝了去。 当然,按照祁九坤的说法,即便服过药,也还需再坚持半个时辰方可恢复。 便就在江恶剑每一寸皮肤下的血液都沸腾不已,仿若那喝下去的汩汩汤药正与滔天烈火拼个你死我活,烧得他满目赤红地剧烈挣扎间,原本绑在床柱的手脚猝然挣脱。 也与此同时,他险些翻滚到地上的身躯蓦然撞入一片香冽的胸膛,天旋地转间抱着他重回床榻。 整个人热切地跪趴在对方微撑起的身上,江恶剑神志依旧不清,低头又下意识一口咬住,以截下他险些冲出口的低吟。 却忽觉前不久曾与他短暂相融的熟稔气息,好似此刻与他仅隔了层紧裹伤口的单薄细布,细微而小心,却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密集,一丝丝试探着浸向他焦灼的四肢百骸。 本该抗拒,偏让他几近被欲念焚烧殆尽的身躯终有了少许如沐甘露的回缓。 徐徐细雨中,竟得以久违的微弱喘息。 当四散的意识总算有所聚拢,江恶剑燃在眼底的火势也奇迹地减弱了些许。 于是视线氤氲中,他堪堪忍住倒也并未完全停止的火热浪潮,仍有些昏胀地垂下眸子,终于模糊看见,自己从方才便一直紧咬的,是司韶令赤裸的肩头。 不待他心下惊诧地松嘴,以及询问对方为何会要与他赤裸相贴,紧随其后映入他眸间的景象又让本就迟钝的思绪更加飘渺。 原是视线所及,竟有纵横交错的数十条鞭痕遍布皮肉,道道凌厉深黯,甚至包括臂膀,有的从脊骨一路延伸至两肋,末端直隐入身前,可想而知当初该是承受了如何的碎骨之痛。 与他记忆中白霜霜毫无瑕疵的少年身体全然不同。 尤其那鞭痕看起来又无比眼熟…… 像是……江盈野的九节鞭? 又一阵恍惚,差点以为生出了错觉之余,江恶剑又忽然想起。 那应是司韶令在身份暴露后被江盈野折磨所致。 竟是这般严重么…… 尽管过去这面目全非的多年,他却仍记得江盈野的鞭子是怎样的滋味,自己当年因多管闲事挨了区区十几鞭便受不住,眼前的人自幼备受宠爱,遭这一番重创,该是如何挺过来的? 思及此,本被余下情欲反复卷袭的神经竟意外尝到了渴望的痛楚,却疼得江恶剑浑身一僵,分不清是哪里的痛,好似比这泛滥情欲还要难熬。 而脑中有什么一瞬清醒之下的细碎疑惑忽闪而过,可也不等他继续深想,司韶令显然察觉到他果真微有缓和的呼吸,脊背线条倏然蓄满力量地紧绷,眨眼重新披起了他那件乌黑外袍,遮住江恶剑的视线。 “司韶令……” 微微喘息着松了口,看到眼底两排渗出血丝的齿印,江恶剑心下复杂,哑到几乎失声的喉咙艰难唤出这几个字,稍拱起身,想要看看他身前又是如何景象。 谁知他方一动作,便被司韶令用力按回怀里,迫使两人胸膛始终密不透风地紧挨。 随后密密匝匝朝他靠拢的暗香伴着对方突然不稳的几下心跳突兀加重,压得他一时忘记刚刚要问什么。 好在又很快收敛了。 便在这随波沉浮中,江恶剑思绪又逐渐飘忽,注意力再次被体内还未消退的欲火牵引。 也便在这前所未有的踏实怀抱中,半个时辰好像并不算漫长,当止信汤一点一滴地渗透血液,他终是趁丝缕清明到来的前一刻,猛地又僵住了身躯。 才发现…… (此处省略257个字……) 第25章 不配 话一出口,江恶剑惊觉哪里不太对劲。 奈何为时已晚,不等他再张嘴挽回什么,胸口本与他相融的温度蓦地消失。 凉嗖嗖地直扑在留有少许余温的榻上,怔然间以为司韶令是因尊严受辱而欲离去,也不知为何突然有些不舍,便脱口哄他道:“唉,你长得好看,你硬——” (此处省略650字) 而他又一句还没说完,只觉司韶令一手紧捞他欲悄然挪开的腰腹,突然沉声打断他道。 “我忍你很久了。” 啊? 思绪稍一停顿,江恶剑好似立刻猜到他想要做什么,但也与此同时,来不及他做出任何反应,眼前又忽地暗下。 外头日光早就随着这几番折腾而隐没,此刻没有烛光的屋内更显昏沉,尤其双目竟被司韶令以眼纱缠紧,江恶剑一时无法适应,转头看去,视线模糊不已。 只恍惚看到,身后居高临下的人影又抬袖自他面前一掠,左耳短暂刺痛,那枚一直由朱红细线穿绑的铜钱便无声落入司韶令的掌心。 “啊,那个是——” 江恶剑忙不迭开口欲拿回来,然而这次猛让他戛然而止的,并非司韶令的解释。 (此处省略2138字) “……”司韶令便也瞬然清醒了几分,半晌过后,冷声开口,“你知道就好。” 说完,随着他在已陷入昏黑的屋内略显仓惶般地起身,袖口与之同时划出一道孤伶的微影,直抛在江恶剑的指尖。 是那枚险些被他捏碎的铜钱。 余光看到江恶剑摸索着又无比宝贝地将其攥入掌心,司韶令再忍受不了地转身出门。 第26章 隐疾 翌日。 江恶剑一睁开眼,率先看见的竟是司韶令沉睡中近在咫尺的眼睫,安静弯卷着,勾住他微有迷茫的视线。 记忆一点点地回笼,也便不出片刻,已然拼凑起他们昨天那番昏天暗地的情景。 只微一停顿,神情倒没什么波澜,毕竟在江恶剑看来,以他这副躯骨,第一次尝到如此销魂滋味,是与司韶令这般的人,他没有任何亏损。 尤其,他也心知自己发情时神志不清,必然不会少了折腾,司韶令能忍到他情汛消退才动手,已对他是最大的恩惠。 更何况那滋味虽然令人很没面子,却比他想象的要舒服得多,也不知是司韶令天生对什么都无师自通,还是他其实才经验丰富。 倒是没听说过,司韶令有关系暧昧之人。 当然,即便有,也不关他的事。 他除了是他的主子,其他的,不该他胡思乱想。 相比之下,让他比较在意的,反而是司韶令出门后不久,他趴在呼吸都静止了般的屋内,鼓鼓心跳之余,隐约听见祁九坤的话。 因司韶令实际并未走远,所以祁九坤那年迈却底气十足的骂骂咧咧尤为清楚。 “我那屋是给病人治病的,你个臭小子猴急个什么劲儿?床都要让你摇塌了!” “……”司韶令没有说话。 又听对方说道:“他身上的伤要是崩开了,你不心疼他,我还心疼我的药呢!” “没有,”这回司韶令倒是开口,“没有崩开。” 他一直稳稳掐着他的腰腹,所有力道悉数集中于下方,的确未曾让江恶剑背上的伤有何恶化。 “咋的?这还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老头儿又骂道,“再说你这身子最近是不是又开始乱来了?” 什么? 江恶剑一怔,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早就告诫过你不能强行再用——” “你要进去干什么?”却不等他说完,司韶令忽然打断道,“明早我自会收拾妥当,眼下先让他歇息便好。” “他歇息不好,”对方又立刻接道,“还问我要干什么……我能干什么?当然是替你个不知深浅的愣头青擦屁股!”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祁九坤的语气似又夹杂些许无奈,“你也知道他不是寻常地坤,但我估摸着,你那些东西一定就这么留在他里面了是不是?” “……”司韶令又没动静了。 同时一脸愕然的也有江恶剑。 挺恐怖地想,那还真是字面意思。 于是当司韶令一进屋,看见的便是江恶剑拼命扭着身子,顾不得姿势滑稽,一手正费力地欲自行引出那些早已冷却的温度。 由于眼上薄纱还未摘去,并未看清来人只有司韶令,他像是手上动作更快了。 被司韶令飞快向前摁住,才及时止住他险些崩开的伤口。 而直到察觉倏然入侵的熟悉指尖,江恶剑虽不再抗拒,却也仍心觉别扭地开口。 “我没有那么娇气,你大可不必管这些。” 结果回答他的,是灼热掌心在他早被撞得通红的两瓣肉上又不轻不重的一下。 脑子便又蓦地被打了个散乱,老实地趴着,任司韶令再怎么摆布,也没再多言一句。 没想到待他再重新有了意识,已是第二日的现在。 司韶令的温柔像是有一种魔力,总能让他不知不觉便安然入睡。 以至于他醒来看到身前几乎与他密不透风相拥而眠的侧脸,一眼不眨,看痴了般直勾勾地瞪了良久,努力平息心中呼之欲出的妄念,才忽地想起来,昏睡之前祁九坤与司韶令的那一番对话。 ——你这身子最近是不是又开始乱来了? ——早就告诫过你不能强行再用…… 这两句被司韶令刻意岔开的质问让他实在有些在意。 于是多少存了可惜地小心翻出司韶令的怀抱,江恶剑落地间脸色微有复杂地扶腰而立,便往门外走去。 只不过司韶令像是睡得极熟,始终也没有丝毫声响,原本已走到门口的人又突然停住。 忍了又忍,终还是在临出去之前,江恶剑转身原路返回,微张双臂,在司韶令仍朝他侧睡着的身上抱了抱。 昨晚他就很想要这样。 “阿邵……” 更壮着狗胆低低唤了曾经每日挂在嘴边的这一声陌生称呼,才忙不迭离开。 “祁大夫,”径直找到正靠在药炉旁眯眼小憩的祁九坤,开门见山道,“我家主子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谁知祁九坤不仅没有露出惊讶,更不曾睁眼,老神在在地开口:“咋的?那么大动静都没满足你?” “……”江恶剑被噎了一下,想到前几日应是他医好了江子温,遂打住动粗的念头,又咳了几声冷道,“我都听见了,你说他的身子有问题,不能再强行用什么——” 却不等问完,他这回似是猛然想到什么地一愣。 能让司韶令避如蛇蝎不愿提起的隐疾,该不会是…… “他……”脱口便要询问,却几番思忖,江恶剑忽地一把将老头儿拎起来,凑近他的耳朵,左右看看,确定没有其他人。 才绞尽脑汁,难得字字斟酌道:“他昨晚自是勇猛非凡,这你不需要怀疑,但原来……他是不可以这般强与人交欢的?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五年前的伤……” 所以是由于自己那一句对他的质疑,让他为挽回尊严,迫使他有了后来那番逞强? 难怪他虽一下下凶狠,却给他的感觉又极为脆弱,也怪不得方才仍睡得那么沉,竟然是累坏了么! “……”看江恶剑一副豁然开朗又糅杂着震惊、同情、愧疚反反复复的纠结神色,祁九坤显然看出了他在想些什么鬼东西。 却并没有替司韶令作何解释的打算。 只抬眼扫见蓦地自屋檐抖落的雪,在脚下颤巍巍地碎成无数细沫,融入这融化冰封,好似即将重掀风浪的江湖。 吹胡子瞪眼地提醒江恶剑。 “我看你还是先想想,昨个被那臭小子一怒以青山指废了功夫的几个神酒倒霉鬼,又要如何找你们算账吧。” 听他话音方落,江恶剑猛一退后,连翻蹭起一路冷冽,惊险躲过那仅差毫厘便刺入体内的三枚戾寒飞针。 白雾渺渺间,看到不知何时竟坐在房顶的艳曵身影,半截鬼脸面具之下纤指微动,指间宿铁扇顿合,搅动细不可见的丝刃,又将飞针猝然收回。 无疑,是传说中那神秘至极的神酒坊主——鬼扇子。 第27章 无归 “啧,”伴随神酒门派醒目的赫红袍子落定于皑皑雪地,来人目光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着江恶剑,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身手倒是不差。” 江恶剑没能看懂她笑里的含义,只看着她腰间那巴掌大小的翡翠葫芦,心下已确定她的身份。 所以……她是来替自己门下柳钰等人寻仇来了? 这般想着,江恶剑难免面露警惕,眯眼看着对方极为高挑的身影一步步朝自己走近。 分明身段凹凸妖娆,腰细如水蛇,长腿纤直,偏走路姿态倒是粗犷随性,也不知为何,随着她愈发逼近,气势没来由的让江恶剑感到几丝熟稔。 也就在这微一恍神的刹那,对方竟出其不意地猛然释出股信香,味道清甜如夏蝉误入冬凌,一声声鸣出甘逾蜜糖的红瓜凉爽,虽为天乾,倒并无压制,更像是恶作剧的逗弄。 呛得江恶剑几步迅速退后,就在腰背即将撞至身后冷壁之际,谁知她又忽地以宿铁扇骨卡住他身前腰束,阻止他不管不顾的躲闪。 低声笑道:“小心点儿伤口。” “……” 这是什么寻仇路数?江恶剑一时迷惑,倒也不客气地挥开她的鬼扇子。 结果他一挥袖,对方趁机一把捉了他的手,几番摩挲,在江恶剑顿生毛骨悚然地意图抽回之下,又猝然朝他贴近。 当真是贴得极近,过于柔软与故作紧密的触感即使隔着衣物,仍激得江恶剑一瞬间全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窒息不已。 亏得及时认清对方的目的,尽管心有震惊,依旧当机立断地抬掌劈去,怒风推起裙摆,终摆脱她得寸进尺的下一步动作。 在她偏头一口朝自己颈后信引处咬下之前,与她拉开几尺距离。 不禁诧异,这神酒坊主是什么饥不择食的女流氓,好歹也算名门正派,怎么一上来像是比他还没脸没皮? 那他绝不能再输。 却见对方意犹未尽般活动了两下方才强在江恶剑掌心撩拨的手指,“啪”地展开扇子:“你给我当小媳妇,我神酒日后自不会为难你,也保证不会再找那死瞎子的麻烦,可好?” ……死瞎子? 是在骂司韶令? 她和司韶令原来是有私仇的? 思绪飞快转动,江恶剑在思索之余,倒也想不到自己一介疯狗有朝一日能碰上这等香饽饽的待遇,香得他都有些迷糊。 “嗤,”却还算清醒地一撇嘴,他干脆摆摆手道,“不好。” “怎么?”对方一扬头,“你觉得我哪里比不上一个死瞎子?他能给你的,我可是只多不少。” “那不一定。”江恶剑呲牙一笑。 既是司韶令的仇人,他更不能输了。 便道:“我喜欢硬的,你,一看就太软了。” “哦……”她却不怒反笑,“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试过了,”江恶剑抬手止住她又欲凑来的身子,隔空在她胸前指了一下,“我是说,你这儿太软了。” “……”这回像是微一阵意外。 江恶剑心下冷哼,只看她还能如何反驳。 不过对方很快又笑了几声:“可是,硬邦邦的抱起来岂不硌得慌?” “不硌,我软。”江恶剑脱口道。 “是吗……” 对方闻言却笑得更欢了,也在江恶剑正心觉论起不要脸还是自己更胜一筹之际,倏然出了手。 江恶剑自是凝神防备她手中变幻莫测的鬼扇子,殊不知与此同时,她另一空落落的手得空往前用力抓了一把,没什么攻击的力道,只正好捏在江恶剑蓦地发僵的胸膛。 “你都这么勾引我了,我自然要成全你,可惜,你这里手感也不过如此嘛……哈……” 而放肆的笑声还未落,江恶剑哑然瞪着她,只见半空朔流回转,翻起戾如刀割的碎风,伴随一道熟悉的颀影俯冲而下,可顷刻将人劈为两半的利刃已先一刻直奔那女子还未收回的手。 是司韶令来了。 显然与女子早有相识,司韶令毫无怜香惜玉之意,若非她轻功卓绝,已被他一剑剁去了细腕。 更让江恶剑大开眼界的,是女子好似在司韶令现身后才使出了她最诡谲的身法,原来那宿铁扇与飞针之间相缠着不止一道锋利无比的丝刃,道道精细绝伦。 若说飞针作为第一道幌子,扇骨紧随其后,那么这些一眼几乎看不清的无数丝刃,便是第三道最难以躲避的杀手锏,一个眼花,就会无形之中被大卸八块了去。 怪不得被称作“鬼扇子”。 “你个死瞎子,快告诉我无归哥哥去哪了!”正细细观摩,却听女子开口,语气已不似方才轻松,对司韶令招招狠辣间咬牙切齿,“当年的账还没跟你算,你跑到这来一躲五年,现今又敢动我神酒弟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什么? 江恶剑听得一头雾水,她是在找一个什么人,只有司韶令知道那人下落? 又听她道:“你一日不说他的下落,我就每日都来骚扰你这小地坤,反正他不能与人真正结契,到时他再勾引我,我可不保证我会做什么。” “……”江恶剑极其无语。 他到底什么时候勾引她了? 而眼看荆棘剑与宿铁扇一来一回,谁也不曾处于下风,江恶剑本不欲插手,偏余光瞄到一旁沉默许久的祁九坤,见他虽然事不关己地继续煎药,却微眯的双眼目光闪烁,才猛地想到司韶令还身有隐疾,眼下被吵醒,定仍疲惫不已。 然而,就在司韶令终以蓄满内力的一剑将女子短暂隔出数尺,突然开口的瞬间,江恶剑暗搓搓欲拉偏架的动作也忽地滞住。 “司恬尔,”他听见司韶令竟如此叫她道,“他本就心有所属,当年为绝了你幼稚的执念,不惜装死让你亲手埋了他,可见他不愿与你纠缠的决心,你却一直怪我助他离开,你才是闹够了没有?” 说这些话时,司韶令已落于一脸怔愣的江恶剑身旁,不知有意无意,紧揽他入怀中的掌心恰好覆在他先前被司恬尔碰过的胸口。 在江恶剑心跳骤然加快时,司韶令又一低头,并未看出他颈后铺了浅浅一层的绯红,只毫不犹豫地咬下去,再一次与他临时结契。 兴许咬得狠了,江恶剑在这过于强烈的归属感中,张嘴下意识讷讷解释:“我可没勾引她——” 随即留有余香的呼吸却撒了他满耳:“不必听她胡言乱语,你哪里的手感都极好。” 江恶剑:“……” 第28章 剑法 待脑中泛着幽香的缥缈云雾终从眼前散去,江恶剑后知后觉司韶令似在夸赞他,想来对他昨日表现还算满意,心下没来由地荡起酥麻的窃喜。 便任由司韶令一臂继续紧箍在他身前,又定睛看向前方因司韶令那番话而微有停顿的女子。 即使再是意外,也不得不相信,她就是司韶令的双胞胎妹妹——司恬尔。 司韶令、厉云埃、司恬尔——各取一字,合起来正是曾经江寨的“邵云尔”,他此生唯一情愿臣服的“阿邵”。 只是想不到,司恬尔如此年轻,竟然已成了传闻中的神酒坊主。 且看之前柳钰对司韶令的态度,倒不像是知晓他们之间的关系,大抵是她整日戴这半截鬼脸面具,无人见过她的容貌,也不曾听说她的本名。 不禁唏嘘,厉云埃手脚有疾却可将鹤梦用得出神入化,司恬尔则靠一己之力得以坐上神酒坊主的位置,前五派之首果真名不虚传,这三个儿女各个生得出类拔萃。 包括司韶令…… 若非是自己害他至此,以司韶令的本事,也早该是擎山掌门,甚至有望担任新五派之首。 思及此,江恶剑瞪着司恬尔的目光难免一阵失神,眼底愧意深冗。 胸口温度却蓦地消失,取而代之是双目被紧紧捂住,他眼前发黑地听见司韶令道:“别再勾引她。” “……” 江恶剑便忽然清醒了些。 无奈心道,真不愧是亲兄妹。 “死瞎子,你又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这些?”这时司恬尔应已回过了神,反唇相讥道,“你还不是也一样,敢说这小地坤不是被你强行留下——” “我可不是,”双眼还被捂着,江恶剑急忙冷哼,“我可不是谁都能强迫得了的,你这小娘们再招惹我,就算你是他妹妹,我也要不客气了。” 说这一番话时故意加重“小娘们”几字,来回敬她一口一个“小地坤”。 “嗤,你果然疯得可爱,”谁知每次与她对峙都仿佛打在了棉花上,司恬尔对他意外的不似与司韶令一般态度,反而总戏谑不已,“找回无归哥哥之前,我倒想看看你对我能有多么不客气。” 于是话音刚落,江恶剑还未明白她是何意,便听“砰”地一声碎响。 原来她猝然释出信香,空气刹那被过分甜腻的香气占据,几乎不留一丝余地,惊得旁边祁九坤手一抖,摔了才从炉间抬起的小药罐。 而顾不得旁人,这次俨然有所防备,司韶令一掌率先护在了江恶剑险些崩塌的颈后信引,一边掌心内力缓缓堆砌,犹如刀枪不入的护盾,一边同样以怒迸的信香给与反击。 倒的确及时制止了司恬尔此番目的十分明确的发难。 她就是要冲破他们的临时结契,夺了江恶剑,让司韶令也尝尝失去至爱是什么滋味。 却有了前车之鉴,司韶令全部心思几乎都放在江恶剑颈后信引,以至于她出其不意的一击并没能成功。 不过就算如此,司韶令由于一掌要无时无刻护在江恶剑脑后,在司恬尔紧随而来的信香与鬼扇子接连夹击下,到底落了被动。 司恬尔便是看准了他这一弱点,指间宿铁扇杀意翻涌,乌黑发丝随她身手凌厉间飞扬跋扈,缠绕着她几声充斥威胁的厉语。 “死瞎子我告诉你,除非你跪下,老实交待无归哥哥的下落,再给我神酒弟子磕头认错,否则你今日别想把人带走。” 执着而可怕。 还是第一次见着亲兄妹一言不合如此大打出手,始终被护在怀里来回躲闪的江恶剑忍了又忍,翻了个白眼。 嘲笑的是他自己,短短几日,怎得好像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恼人累赘。 就算结契被破,无非再挺过一次发情,于他来讲算得什么难事? 主子正因他而与人交战,他这疯狗岂有坐享安然的道理! 便在司韶令拢着他旋身躲过数道惊栗寒光之际,江恶剑陡然发力,背后伤势裂痛,刺激得他在这混淆弥漫的天乾信香中更无比清醒。 他的兵刃不在此处,遂不带丝毫犹豫地以双手握住司韶令迎风持剑那一臂,在司韶令微一诧异的同时,低头蓦地咬他一口。 力道自是不重,他本便是无声示意司韶令,此事大可交给自己,他昨日劳累,还是稍作歇息。 司韶令当然没有看懂他眼底赤裸裸的担忧从何而来,只是手臂猝不及防地被他轻咬,僵硬之下看着他笑嘻嘻地一呲牙,抓过荆棘剑,转身挣脱他的庇护。 也顺手扯落了司韶令发间垂下的细长束带,使得他原本半束的发髻悉数披落。 那赤黑细带上面浸满司韶令的冽香,被江恶剑三两下缠在自己颈上,暂且遮挡最脆弱的信引,像断了牵引的项圈。 也在江恶剑扭头的霎时间,面上尽染久违的疯戾。 司恬尔见状则在微感意外之余,啪地合拢扇骨,以扇作剑,乍然隔挡住江恶剑凌空袭来的疾风一斩。 倒是没想到她能将这诡谲阴鸷的鬼扇子使出凛然剑势,且看她的剑法竟也丝毫不逊于司韶令。 心内暗暗思忖,江恶剑却也并无退意,只更放开了手脚,笑得狰狞地迎面攻去。 他这身功法虽不似对方招招精湛,明显由高人所授,但好在当初那救命恩人给他随意指点的几下也绝非寻常,他自行悟得更深,也便没有任何束缚,倒未必会不敌司恬尔。 谁知江恶剑正心有计较,却才不过几招,只觉司恬尔不知看到什么,力道倏然一缓,连带着她的信香也隐去不少,他下意识地趁机攻上,不料她竟然是就此突兀收手。 什么意思? 眼看他一剑就要刺穿她僵怔的窄肩,吓得江恶剑硬生生转了剑锋,在她咫尺距离铮然挑开。 却没能止住俯冲的身子,只得抱着她就地翻滚数尺,心惊肉跳地低头看去。 看到司恬尔摔落的鬼脸面具下一双媚眸竟蕴满水雾,眼睫颤动地瞪着他,在他猛欲起身之际,又一把将他搂下,趁他背上伤势麻木,猝然翻身。 压得他忙不迭偏头闪躲,有些窒息地与不远处司韶令森冷照来的视线相对。 忐忑惊惧间,听见司恬尔语气凌乱问他:“快说,你这剑法是跟谁学的?他人在哪!” 第29章 量力 听司恬尔一改先前戏谑语气如此急迫地发问,江恶剑一时没再挣扎,下意识回忆起了当初给他指点的那人。 他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看他样貌清朗,尽管谈吐沉稳,眉宇间却好似总透着股少年意气,以至于看不出他年纪究竟有多少。 倒气息十分柔和,应是个和元。 “我不知道他是谁,”便一边想着,江恶剑如实开口,“他只教了我没几天就离开了。” “你在哪遇到的他?” “五年前,江寨附近……”那时他抱着才出生的江子温东躲西藏,生怕江子温挨饿的哭声再引来五派抑或寻仇的人,到时他自己总有办法活命,却很难保证江子温的安危。 所以当他藏身于覆雪灌丛内听见窸窣脚步,正手忙脚乱拍哄着江子温,望着她饿到苍白的嘴唇心如刀绞,却猝不及防地头顶洒下碎雪,天光直扑,面目狼藉地暴露于那人眼前。 本以为又一场恶战无法避免,谁知他满身浴血地凶戾冲出,那人却敏捷闪躲间,一眼发现他身后沾染猩红的一角襁褓,以及力气已极为微弱的啼哭,竟毫不犹豫摘了腰间酒囊递给他。 他早已草木皆兵,与对方僵硬对峙良久,直到那人仰头自行喝下些许,他才透过眸底充斥的血意看出,酒囊里盛的似是羊乳。 羊乳温补,冬日常饮可御寒,北地许多百姓都很喜食。 遂猛地夺过对方再次递来的酒囊,江恶剑只率先抿尝一口,再不犹豫,跌跪在雪地间,小心翼翼给江子温喂了进去。 虽然已没什么温度,却细细沥沥间,在冰天雪地里化开温暾的生机。 尤其他眼看着江子温本已青冷的气色终有好转,扭头一言不发,就着这跪地姿势蓦地磕下头去。 被对方瞬时以掌心阻隔,将他低垂的额头扶起,又以一方干净帕布轻抵在他血淋淋的额前。 “不用谢我,我并非出于善念,”只听他对他道,“因为你很像一个人,在他同你一样艰难的时候,我没能遇见他,所以我不希望你死。” 自是不知他口中与自己相像之人是谁,想来在他心里极为重要,江恶剑并没有多问。 当然无论如何,绝不可能是眼前这看起来比他年纪小了许多的司恬尔。 所以司韶令才说他已心有所属么? 那人……竟当真就是司恬尔一直在找的人? 听她方才好像叫他无归哥哥,原来他叫无归? “那之后他没有找过你?他也没跟你约定要怎么见面?你后来在江湖兴风作浪恶名远扬,他好歹算是你师父,怎么可能不找你?” 正失神暗想,耳际忽地又灌入司恬尔迫不及待的一声声询问。 “……”江恶剑被她问得顿住,也不知要如何回答。 不太确定地想,他算是他的师父? 他们几日交谈甚少,并没有提及任何拜师之说,他教他剑法,也皆是随口指点,更不曾让他叫过一声师父。 却正当二人这不怎么得体的交流方式多少显得时候过久,眼前两团令江恶剑始终无法直视的圆滚阴影倏然散去。 原是司韶令再忍不了,扯着司恬尔一头风中飞扬的乱发,终于将她从江恶剑身上拎了起来。 “死瞎子——” 无疑回手便是一掌,兄妹俩眼看又互不相容,江恶剑龇牙咧嘴地起身,这回微感头疼之际,万万没料到,让他震惊不已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那原本携着呼啸杀意的鬼扇子正劈头盖脸地朝司韶令砍去,却纤白手腕一紧,伴随三根破空飞针转瞬收回,漫天惊寒丝刃也在一瞬间悉数无影无踪。 司恬尔手中依旧攥着她的鬼扇子,却是轻飘飘地,给司韶令扇了几下风。 而司韶令那能将她脑壳子一掌拍碎的力道也刹那化为乌有,落下时无比温柔地拍开她肩膀衣褶。 “……” 看得江恶剑瞠目结舌,随即一抬眸,蓦地明白了过来。 此时此刻怀抱江子温静静立于这医馆小院后门的,不是厉云埃还能有谁? 他另一手则直挺露于青裘外,指间微抖,两枚蓄势待发的紫微针比他一双视线还要凉嗖嗖。 他就那么看了“兄友妹恭”的二人半晌,终是谨慎将紫微针塞回袖口,一步一瘸地率先朝江恶剑走过来。 在此之前,江恶剑从未想过,司韶令这手脚有疾的美人兄长也能走出如此力拔山河的气势。 “五派已到齐了。” 他伸手扶起因背后伤势开裂而艰难起身的江恶剑,低低说道:“但你放心,我信那些北州鬼士与你无关,待会儿对峙,有我们三人在,谁都不会让你再吃了亏去。” 江子温挂在他的脖子上,似睡了一觉已忘了鸡蛋羹之仇,拍拍手笑道:“吃锅盔?” “啊……” “且你救了我一命,以后阿韶若让你难过,你就告诉我,我替你扎他。”又听他完全不避讳司韶令地补充了一句。 江恶剑张了张嘴,仍是“啊啊”两声,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还是更习惯来者皆是杀伐,每回遭这般善待,最让他不知所以。 只喉咙一紧,颈间缠绕的细带被司韶令扯起,迫使他怔愣之下倒退着回到司韶令身旁。 “你们可以叙叙旧,等我片刻。” 干什么? 还没想通司韶令这句话是何意,也在司恬尔不甘的眼神中,江恶剑被他拉回了屋内。 原是给他重新缠裹伤口。 “司韶令,”江恶剑趴在门前由他在赤裸的背后摆弄,到底忍不住问道,“你兄长的意思,该不会是……待会儿我也一起去见五派?” “不行么?” 司韶令已仔细为他重裹了层细布,皱眉止住他又渗出的血水,淡声道。 “你们倒也不必为我一个人去惹怒五派,我说了自有去处——” 却才提起他的走为上策,江恶剑话音一滞。 因为司韶令出其不意地在他硬铮的肩头咬了一口。 下意识以为对方是为报复夺剑时咬他那一下,江恶剑正欲回头解释,却觉接二连三,司韶令自后方抱着他,垂头在他颈上以及身前又咬了数口,留下一道道浅红的凹印。 “你再敢让伤口崩开,”而对着颈后已然散乱的细带又若有所思片晌,司韶令分明在警告他,“我咬的便不止这些地方。” 皮肉间细微刺痛与司韶令烫人的呼吸糅杂在一起,感觉竟分外的缱绻。 不久前才被彻底浇灌过的身体自然感知得到这愈发变了味儿的啃咬,江恶剑满面灼热地微仰起头,夹在司韶令的唇与胸膛间,双掌窘迫扒在门栓。 但也不忘提醒他:“你咬归咬,不过你下次……记得要量力而行。” “……量力而行?” 第30章 你吃 最后也没来得及给司韶令解释何为“量力而行”,因为游走于江恶剑全身的一双掌心肆意捏揉,像是为证明他哪里的手感都极好,揉得他头昏脑涨间,赤红的耳尖忽然微动,眼底霎时恢复一片清明。 凝神细听,屋外风声晃曳,裹着杂乱的步伐与气息,若有似无的渗入他绷紧的神经,来人至少有十余名,其中不乏身手卓绝,绝非等闲之辈。 看来是等不到他们一起前去,五派已迫不及待地到这里抓他了? 正心下猜测,又像是为证明他所想一般,只听越来越靠近的猎猎袖袍倏地停下,如拉紧的弓弦错落蛰伏在医馆四周。 只待他一出去,怕是便四面临敌,插翅难飞。 罢了,事已至此,他也无需再躲。 谁知他方一合拢凌乱的衣襟,正欲出去,身后早也有所察觉的司韶令却拉住他。 “怎么?”他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你先说的不必逃,现在倒紧张了?” 司韶令眼前薄纱似泛起少许泠波,目光复杂,竟没有开口反驳。 “别怕。” 反而是江恶剑此刻已然归于平静,甚至在司韶令骤然缩紧的视线里,胡乱将颈上垂落的细带又重新缠牢。 剩下半截塞入司韶令的掌心,半开玩笑地安抚他:“我这条疯狗眼下被你牵着,他们打狗还要看主子。” “主子不发话,我也不会乱咬。” “……” 司韶令双目眯起,猝不及防地一把扯过,迫使江恶剑下意识的夸张仰头,被他飞快在唇上用力碾过。 而后屋门猛地大开,江恶剑还没能明白对方这一吻又是为何,只好强行从心如擂鼓中满脸戒备地回头。 果不其然,数道快如疾风的飞影一瞬间自周围现出,尤其领头三人的轻功可谓登峰造极,他仅看清那随风而来的一鞭一弩一锏,下一刻,三人已落定于眼前。 却意外的是,仿若谁都不曾看见他,更没有丝毫朝他出手的意思。 即将冲出的掌风一时僵住,看着三人悉数围拢于司韶令身旁,江恶剑神情木讷,险些被那三人中一个拎弩的威猛身躯挤个大跟头。 “小韶令,你的眼睛如何了?” 而率先开口的是一腰间悬挂长鞭的女子,一身霜白道袍仙姿玉貌,眉间凛凛,圣洁如雪。偏扯着司韶令一袖语气关切,使得一双冷眸染上了与气质不符的人情味儿。 不用想便看得出,这人必然来自于五派之一的天墟,且她就是掌门人——司澜。 仔细算起来,司韶令的父亲与她师出同门,也为她的师兄,按照辈分,她是司韶令的师叔,怪不得这般亲近。 而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手执方棱铜锏的一人,此人气质刚中带柔,眉心一点朱砂痣与石青长袍相衬,如竹林惊鸿艳影,温润而凌厉。 因他身后跟了个奇丑无比的猴子,江恶剑难免多看了他几眼。 也曾听闻,浮门门主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有一只凶猛的大山魈如影随形。 所以不难猜出,这人便是浮门门主——扶心大师。 只听他也蹙眉看着司韶令道:“你这五年杳无音讯,可知大家有多惦记你?” 江恶剑这回愣了愣才想起来,据说司韶令的娘亲是浮门开山祖师的关门弟子。 也就是说,这至少三十好几的门主还要叫司韶令的娘亲一声太师叔祖,而司韶令则是他的……师叔祖? …… 这辈分算得江恶剑一阵脑壳疼。 “你就这么离家出走,忘了你小时候是谁天天抱着你,偷给你塞糖吃?”紧随那两人之后又开口的,自然是一上来便给江恶剑挤个趔趄的高大男子。 他手上一把弓长三尺有余的神臂弩,布满精致暗纹的玄袍镶嵌咄咄金边与细碎玉石,与厉云埃年纪相仿,剑眉星目,贵气非凡。 想来就是五派中最为财大气粗的金楼楼主尉迟骁。 听闻尉迟骁是前楼主所收养的唯一义子,那前楼主又与司韶令的舅舅关系非同一般,大抵在年幼时两人也经常接触,待司韶令更是亲如兄长。 只见他此刻刚硬的面容浮现极为违和的柔软,心疼不已地拉住司韶令另一手,又接着道:“快给扶心大师看看,你的伤势现今怎么样了?” 那扶心大师闻言自是也伸手欲为司韶令查看,被司韶令蓦地躲开,不着痕迹地揉了揉紧皱的额头。 三人对他的态度似早已见怪不怪,依旧你一言我一句地绕着司韶令。 “哎,小韶令,我见你戴着这眼纱倒显得更好看了,就是颜色深了些,记得你以前不是最喜穿红衣的?等师叔给你重新缝制一身……” “小师叔祖,你快先让我替你诊治看看……” “啊,我差点忘了,这是你舅舅让我带给你的,这几年他们寻遍江湖神医,又得了三颗金菩提,说算上以前给你的那五颗,想必不会再留下什么病根……” “也幸亏你舅舅那时候提前给你备了这稀世丹药,不然伤成那般,你如今可真要吃苦头了……” “看你好像内力还算充沛,应没什么太大问题……” “……” 望着几人七嘴八舌地关心间,江恶剑替司韶令就要暴露的隐疾捏一把汗之余,难免也心下发笑,将司韶令此时被摆弄到一脸无奈的神情尽收眼底。 原来他方才在屋内的犹豫,并非出于紧张,而是早就料到五年未见,这些人该有多么的热情似火。 而这几派掌门迫不及待地赶到这里,似乎也不是担心自己逃走,只不过急着看司韶令一眼罢了? 思及此,江恶剑不由又转头看去。 果然,司恬尔已重新戴回面具,正撇嘴坐在一旁矮凳,翘起一条长腿,早有预料地来回抖着,不时朝天翻个白眼。 连厉云埃也毫无意外,此刻正蹲在地上,与江子温你一下我一下地翻起花绳来。 唯独剩下魏珂雪带着几名擎山弟子显得有些孤零零地杵在不远处,本是司韶令最熟悉的同门,莫名生疏了些许。 尤其陶恣见司韶令被众星捧月的样子,自是看不惯极了,可惜五派掌门齐聚在此,实在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只当目光与江恶剑对上,应想起前日被救的不甘,本欲挪开,却注意到他颈上缠绕的带子,到底忍不住恶狠瞪他一眼,小声嘟囔道:“不知羞耻,等一会儿我阿梧师弟到了,你就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可笑……” 江恶剑正纳闷地捕捉他的口型,总觉“阿梧”这名字有几分耳熟,忽然脖颈一紧,竟是司韶令掌心牵动细带,隔着几人,猛地将他自空隙里拉扯回去。 下一瞬,司韶令轻拂过他背后伤口,抬手捂住他的嘴,一颗圆溜溜的灿金丹药,便被硬塞进了他的嘴里。 惊得那三人悉数停下来,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江恶剑却在瞬时意识到口中为何等珍物之时,顾不得那么多,顶着数道灼灼视线,捧起司韶令的脸,径直以舌尖将丹药送还他的齿间。 小声在他耳边急道:“你那儿不行,还是你吃。” “……” 于是即便再是匪夷所思,司韶令也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猛然醒悟,何为量力而行。 第31章 冷语 不等注意到司韶令过于复杂的神情,江恶剑已被刹那而来的数道视线紧裹,裹得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刻意压低的声音大抵也皆被几人听去,瞬时浑身一阵僵硬。 正急迫思索着如何改口挽回些许司韶令的颜面,却更令他措手不及的,是那几人簇拥而来的询问。 “小韶令,你竟有相好了?” “你五年都不回家,原来是在这金屋藏娇了?” “怎么也不早些给我们介绍?” “不过,你这相好的看起来气色不怎么好……” “这位如何称呼?是否方便让在下看看——” “他就是江恶剑。” 司韶令一句话沉沉落下,并未否认什么,却也终制止了他们朝江恶剑跃跃欲试的手脚。 “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只趁几人一怔间,司韶令面无表情扯着江恶剑又道,“但那些北州鬼士与他无关,你们不必怀疑他。” “……”江恶剑不禁哑然,想不到司韶令这般直接破坏了气氛。 果不其然,几人一听闻司韶令所言,原本弥漫的满脸笑意好似一瞬沉淀了下来。 “嗤。”而沉默间,倒是屋外率先传来司恬尔一声嗤笑,扯回江恶剑略感无奈的思绪。 “当我们都是傻子?”她不屑道,“要是与他有关,我们还会跟你在这儿心平气和的叙旧?” 啊? 江恶剑闻言一愣。 下意识心想,你可并不心平气和。 随即又恍然,她这话的意思难道是…… “小韶令,”只见天墟掌门司澜这时也终于开口,却抬指用力一戳司韶令,“你就是这么想我们的?” “你不信别人,也该信我才是,我与你兄长……”而那金楼尉迟骁说着像是再忍不住地朝厉云埃偷瞄了一眼,“我们当年可是生死之交,他既然说你相好的没问题,我怎会怀疑?” 连扶心大师也语气叹息:“小师叔祖实在不需如此防备……” “……”于是相比司韶令仍旧挺直的脊梁,江恶剑脸上神色明显更为动荡。 震惊于这些人……竟然没有因那几名北州鬼士所服洗骨丹出自江寨而怀疑他? 还是说只暂且看在司韶令的面子不与他计较? “但就算柳钰那傻老头儿被人利用去找你们,他也是我神酒总坛坛主,你敢动我的人,这笔账我迟早要算。” 而听司恬尔这一番话落,江恶剑立刻又推翻先前所想。 所以说,并非全因为司韶令,这五派原来皆已看出,是有人故意想借北州鬼士引起南隗与北州的冲突,也借此将五派引至此处,使一切线索看起来与自己有关,再利用五派除了自己这替罪羊。 与他想象中的五派,似乎不太一样。 “除非把你这相好的借给我一日,”却听司恬尔道,“让我去同柳钰说个明白,我便不再找你麻——” 应感受到厉云埃无声照去的视线,她又改口:“我便不再找你理论。” 自是看得出,她哪是为了与柳钰解释,俨然又要问自己那叫无归的人下落。 “哎小甜甜,”而司澜忽地开口,“我看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想个说辞,给就快到了的北州王一个交代,你们兄妹的账等日后再慢慢的算,可好?” 小甜甜? 江恶剑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呼叫得头皮都麻了,连司恬尔都鼻孔朝天地一偏头,明显也败下了阵,没再开口。 且说到北州王,江恶剑不由又看向一旁无声的厉云埃。 只见他这次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眸子比先前冷淡了许多。 “云埃,”司澜竟说着也看向了他,“在他到这之前,你和小韶令这相好的,看来要先一起避一避了。” “避什么?”不待江恶剑想通她为何突然又这样说,也来不及反驳被他们挂在嘴边的“相好”,只听那尉迟骁紧随其后冲厉云埃道,“你不用在意他的无理要求,他若敢硬来,我们南隗倒也不怕与他开战。” “尉迟楼主切勿冲动,”扶心大师道,“两国交战,最苦莫过于百姓,若有可能,还应尽力避免。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也断不会为图清净,草率以一两人的牺牲向他妥协。” 他说完,身旁的大山魈似感知到主人的决心,跟着一通龇牙咧嘴。 “那就好,总之他想趁火打劫,是痴心妄想。” 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江恶剑已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北州王是趁着这次使者在南隗遇难,提出了什么过分条件? 这条件与厉云埃和他有关? “什么意思?”就在江恶剑迷惑之际,司韶令已开口问道。 他从昨日便一直与江恶剑在医馆,显然同样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却不知为何,几人看着司韶令眉头微皱的模样,一时皆沉默了去,像是在仔细斟酌该如何与他解释。 “是有消息称,”最终仍旧是司恬尔语气不怎么客气地说道,“北州王在来的路上遣人给圣上送去一封密信。” “具体写了什么不清楚,我神酒弟子只打探到,大意是,他想要两个人,带回北州去,那几个北州使者的事他可以不再追究。” “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是谁。” “……” 毫无疑问,一个是厉云埃,一个是江恶剑。 脊背一凉,江恶剑敏锐察觉身后人瞬时弩紧的气息,如黑云压城地笼罩下来,阴鸷可怖。 “那北州王似乎也并没有去面见圣上的打算,而是一路朝这边来,若不出意外,今明两日就要来拿人了。” 直到听司恬尔补充说完,虽然暂时没能理解北州王此举为何,又怎得还指定要了自己,江恶剑却心知司韶令自少时起痛恨北州人,原因正是他的兄长曾在北州受辱,以他对厉云埃的感情,此番定然寸步不让。 而万一圣上心意已决,就算他现今被五派捧在手心,所有人都倾向于他,也绝不可能抵得过天威相迫,到时不知他会做出什么自寻绝路的事情。 “我倒不是不可以跟他去北州。”于是他脱口道。 迎着众人刹那投来的视线,江恶剑轻笑了一下,继续开口。 “我也替你们想好了说辞,大概能把这美人儿兄长留下。” “江恶剑——” “无论真相如何,”心下隆隆地打断司韶令,江恶剑似从未如此清醒地开口,“你们不妨将计就计,以眼下线索告知北州王,那几个北州使者就是被我江恶剑灌了洗骨丹。” “别忘了,我也算半个北州人。” “北州人在南隗境内毒害北州人,与南隗又有何干?他岂不是……再没有理由提任何条件了。” “……”不失为新思路,竟说得周围几人不知是诧异于此话出自他口,还是后知后觉有一定道理,意外的鸦雀无声。 “至于我,”而强压下喉间微有艰难,江恶剑又无所谓道,“我与司韶令并不是你们误以为的关系,我倒去哪儿都一样,你们尽管把我当作罪魁祸首交出去,我也未必寻不到机会逃出——” 谁知话音未落,江恶剑忽觉颈上蓦地泛冷,他低头看去,只看到眼前虚影一闪,原本绕在颈后的最后一圈赤黑细带也被司韶令收了回去。 下一刻,耳边传来一声冻入骨髓的冷语。 “既然你那么想滚,就滚吧。” 第32章 王妃 司韶令的话像冬日里嶙峋枝杈猝然被大雪压垮,扑簇坠落在地,又刹那封冻,冻在江恶剑一瞬皲裂的心间,迫使他反反复复地体会,每一寸呼吸皆是冰冷。 奈何他明知自己本意并非如司韶令所想,却张了张嘴,无从反驳。 只能任由原本热络不已的重逢如堕冰窟,连同四周照来的视线也一时僵硬停住。 “滚什么滚?” 谁知就在一众人皆是无言之际,不合时宜的一声呵斥突兀响起。 江恶剑木讷转头,原是自从方才与司恬尔对峙时便躲回屋内的祁九坤,此刻花白胡子乱舞,正气呼呼地瞪着他们。 他伸手一指院内刚被几人折腾的满地狼藉:“我这是医馆,可不是擂台,不赔钱谁都不能滚!” “……” 而像是没有看到司韶令周身散发的冷鸷气息,他率先凑过来朝他一伸手,指尖都快杵到司韶令的鼻子:“我看属你最不消停,赶紧赔钱!” 半晌,不待司韶令动作,倒是旁边尉迟骁忽地护犊子般上前,高大身躯挡在司韶令的前方。 给祁九坤吓得另一手叉腰:“咋的?你们五派还想赖我一个老头儿的账不成——” 却话音未落,只见随着尉迟骁气势汹汹抬袖,他掌心已落下一枚沉甸甸的灿金。 “……”他猛地住了嘴,双手捧着那一刻也移不开眼的金疙瘩,忙不迭后退几步回屋了,仿佛生怕对方后悔再要回去。 只不过关门之前,他像忽地又想到什么,朝仍有些怔然的江恶剑招了招手:“你过来,我再问你个事。” 眼看江恶剑仅是目光照向他,双脚似黏在了地上,寸步也不离的继续杵在司韶令身旁,他干脆大声问道。 “你以前可有服用过刚才那金菩提?且不止一颗?” 江恶剑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又何出此言。 “我见你身上的伤虽重,不过愈合力倒是惊人——” “钱也赔了,”却就在众人皆下意识倾听之际,司韶令突然打断他,视线并未在江恶剑身上有丝毫停留地掠过去,冲着其他几人冷道,“若觉得他说的可行,你们便交他出去。” 而见司韶令说完袖袍忽动,江恶剑这回急忙拉扯住他。 “司韶令……” 可惜无心听他不知所云的解释,司韶令甚至仍不看他一眼,不客气地拂袖自他掌心抽离。 结果冻成冰挂的人还未离开,蹲在屋外与江子温翻绳许久未语的厉云埃突然起身。 “我说了,不会再让你吃了亏去,”他竟缓缓与司韶令擦肩,径直走到江恶剑跟前,淡声道,“你没有做过的事,谁都不能强加于你,包括你自己。” “……”自是没想到厉云埃此刻音量不高偏却力道十足的一番话,江恶剑难免愣了愣。 “而且,”尤其厉云埃说着,视线微一扫向脚步顿住的司韶令,伸手替江恶剑将领口拉高一些,挡住此时没了细带缠绕悉数暴露于颈上的几道紫红齿痕,“他不要你,你日后跟着我便罢——” “也可以考虑考虑我。”谁知司恬尔也见缝插针地高举起纤长一臂。 “……”司韶令的脸色便更阴沉下去。 却与此同时,除了打着哈欠好奇看过来的江子温,所有人皆是神情一变。 倒不全由于厉云埃的话让人又浮想联翩,而是空气中若有似无飘来的诡异香气如蛰伏在角落嘶嘶吞吐的蛇信,被骤卷的霜风吹入五脏六腑,搅起密集的颤栗。 那香气的味道像是北地枯木逢春的挣扎,风雪凛冽中熠熠盛开,包揽世间疾苦与彻骨芳甜,烈焰与冰锥,交替着在脑内绽出独一无二的烙痕。 并非什么人的信香,那是北州人独有的鹰印刺青。 对这味道最熟悉的人,自是厉云埃。 尽管他肩后印记多年来被几番遮挡,得以堪堪掩住他人的注意,他自己却始终无法躲避,只能浸在这自幼时起不断侵略他尊严的气味里,在漫长岁月中越来越刻骨。 所以当周遭几人仍选择警惕观望来人是何用意之际,厉云埃轻拂在江恶剑领口的几指已猝然攥紧。 不过就在他指间寒光一触即发的同时,先一步翻涌起凌然气力的,却是与他之间姿势过于暧昧的江恶剑。 “铮”地一声,头皮发麻地一刹躲过与自己脖颈仅差毫厘的乌黑毒牙,来不及惊诧那同样一瞬出鞘替他抵挡的荆棘剑,江恶剑不敢有一丝怠慢地就地翻滚,使得那一击不成再次来袭的如墨长影只一口叼下了他翻卷的袍角。 却也时机恰好地,让他未曾防备便滚进仿若从天而降的来人脚下。 下一瞬,伴随厉云埃七道紫微针一根不落地接连落下,那条通体黰漆的乌蛇在紧随其后的满地雪沫中飞快游走,眨眼便只留下几道灰仆仆的虚影,一跃蹿回来人肌肉虬实的臂间,几乎与那纠缠满身的鹰印融为一体。 来人身躯威凛颀长,在这寒冬腊月里上身仅着霜白貂皮云肩,下袍佩金带紫,露出窄挺笔直的赤裸腰身,腹肌紧绷,与自手臂延续满身的凶鹰缠出鼓鼓魄力,凶悍而泼野。 尤其金翅鹰冠下发丝飞涌,托起一双深邃碧眸,挑眉撑于这略显寒碜的院内,平添盛尊。 毫无疑问,他就是当今令整个北州心惊胆寒的暴君——萧临危。 曾在厉云埃幼年遭掳北州时,强行在他肩后刺下自己名字的“北州王八”。 眼下他由数名魁梧部下簇拥,手中一柄雕金重刃抵在江恶剑拼力仰起才不至于被锋利割喉的颈前,面上充斥粗犷的挑衅。 仿若看不见眼前众多高手以及司韶令凶险至极的长剑,他目光直照向指间紫微针再次蓄势待发的厉云埃。 “王妃,”一开口,嗓音森沉而裹挟戏谑,“趁本王来迟,是想要诱媚这身上还沾染着令弟气味的贱民么?” 且说话间,他金刀蓦地翻转,惊险擦过江恶剑颈上一道道齿痕:“还是说,你喜欢的其实是这些撑不了几日的印子?” “这哪里比得上本王曾送给王妃的印记更情深意切?” “……” 便迎着厉云埃愈发峭冷的眸子,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似也不急于一时,只一脚故意踏碾在江恶剑重伤的背上,扫视一周,不忘又道。 “既是人都到齐了,本王不妨直说。” “此次前来,一为迎娶我北州王妃,二来——” “本王近日才知,长姐萧夙心原来在五年前惨死于你们五派围剿,更听闻你们现今还要对本王这唯一的侄儿赶尽杀绝。” “敢问一句,本王这侄儿江恶剑现今在何处?还请交出来,好随王妃一并带回北州。” “……” 于是司韶令本已出手的荆棘剑霎时又被他强按下。 其他人也在这接踵而来的意外状况中,一时不知先震惊于这北州王对厉云埃一声声突兀又窒息的称呼,还是先告诉他,他脚底下这下一刻怕要被他割喉的贱民,就是他要找的大侄子。 第33章 王八 等江恶剑再恢复了意识,已是他昏迷过后的第三日。 他睁眼看到满目缥缈冰绡与镶金柱绌,身下触手可及的褥料细密柔软,缎面刺绣邃美,周身被雕琢虎豹奔走的熏炉烘得暖融,整个屋内温暾如春,以至于他脑内僵硬着,环视这悉数是他有生之年从未见过的奢绮,许久才回想起来。 三日前,北州王萧临危突然抵达,不仅待厉云埃态度诡异,欲强迫他为北州王妃,更是莫名其妙地声称自己是他唯一的侄儿。 最可笑的是,经他那一番恶劣碾踏,伤上加伤,剧痛之下他还来不及破口骂他几声,便再忍受不住地失去了知觉。 眉头紧蹙间,江恶剑微动了动昏迷过久而发麻的手脚,再朝四周望去,稍微稳定思绪。 窗缝外依旧是北地熟悉的皑皑白雪,房间中情景虽陌生,却也不似北州粗犷营帐,想来他仍旧在南隗。 而此处大抵便是南隗在各地设置的专用来接待邻国王室亦或使臣下榻的“金羽驿”,也难怪会如此奢华。 所以……其他人呢? 不知这北州王究竟有何目的,但从厉云埃几次提及他时的神情来看,他们之间的关系可并不像他口中的“情深意切”,厉云埃岂会真的愿意委身做他的王妃? 司韶令也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兄长受此侮辱,那么在他昏过去之后,他们可有再交手?眼下又是怎样一番情势? 破碎的画面接连拼凑,脑中飞快转过此次事情所有来龙去脉,江恶剑又蓦地意识到,他们原本一直以为北州王此番来行是为了那几名遭洗骨丹迫害的北州王室,也生怕此事处理不当再次引起南隗与北州的战火,所以才在北州王提出要人时,他不惜以用自己也算半个北州人这一身份承认一切皆由自己所为,试图打消北州王再提任何条件的理由,借此留下厉云埃,避免司韶令做出冲动之事。 却完全没有想到,这北州王分明就是冲着厉云埃而来,自己则成了他欲带回北州的亲人? 那他先前说出那般惹司韶令不快的提议,也根本没了意义,因为无论如何,厉云埃都无法避免的已被卷入其中。 他与其在这里继续耗下去,不如尽快去找司韶令,与他解释清楚,再另想办法。 “王上。” 却当江恶剑猛地起身,正顺手扯了块眼前如雪的丝帐,打算给江子温做两根发带,定会十分可爱,谁知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低低的恭迎。 于是又毫不犹豫地趴下,江恶剑一瞬调整了气息,佯作还未醒来。 天降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舅舅,他很难立刻相信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觉得实在过于滑稽。 便一动不动地趴在榻上,听见房门无声打开,凝神分辨,来人似乎不止有萧临危。 “他如何了?” 萧临危开口问道,语气已同前几日大不相同,沉得像泥潭最深处的沙。 便听随他一起进来的另外一人回答:“属下已为他用了王庭的玉骨膏,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应快醒了。” 是北州的大夫? 微有疑惑间,又觉萧临危朝他一步步走过来,目光极具压迫地将他笼罩。 “王上不必担忧,我见他身上虽无一处完肤,但并不危及性命,且不知是否服用过什么稀世珍物,愈合力极强,内力也出奇强盛,身体怕比常人还要稳固。” 听他所言,江恶剑莫名想起祁九坤也曾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你以前可有服用过刚才那金菩提?且不止一颗? 只不过祁九坤俨然更为笃定些,直接问了金菩提。 但这怎么可能? 金菩提那等奇药能得一颗便是比登天还难,他又怎会服下不止一颗?且自己毫不知情? “自然,再怎么稳固,他被迫成为地坤,也不可能再如常人健全,只能待回到王庭加以调理,每逢发情服下隐息丹……” “那就好。” 而对方与萧临危的这一番话落下,江恶剑又思绪一顿。 隐息丹…… 出手这般阔绰,看来这北州王,当真……是他的亲人? 他只知他娘亲是北州人,难不成真的出身王室? 那是不是也意味着,他的妹妹江子温以后终可以光明正大地活下去,不再愁吃穿疾病,甚至比寻常人家的小孩活得还要自在? 心下骤跳间,江恶剑下意识地犹豫是否要将江子温的身世说出,却也紧随其后的,只听萧临危又开口道。 “你刚才说他内力异于常人,可与江盈野窃走的东西有关?” “还不确定。” ……这又是什么意思? “当年江盈野费尽心机潜入王庭替青邺窃取那一枚成丹,却还未带回青邺,便被长公主服下,他携着长公主私逃去了南隗,至今倒也未曾露出关于成丹的半分消息。由此可见,世间仍然只那一枚。” 青邺? 江恶剑乍一听到此地心惊不已,险些泄了气息。 那是位于南隗西北方的边境小国,与北州相邻,常年与北州交战,倒还从未对南隗有何逾越举动。 可江盈野……竟然和那地方有关? 他偷走的“成丹”又是何物? 为什么说被他娘亲服下了? 脑中因这突如其来的几句话而震惊不已,他反复揣摩着,还没想通,听见那人继续道。 “但即使那一枚成丹已极尽周全,长公主毕竟本为天乾,强作地坤孕子,按理说母子平安已是万幸,再有何功效,都不可能作用到孩子身上。” “王上这侄儿,极大可能仍是另外服用过什么珍药才是。” 强作地坤孕子…… 而来不及深想那珍药究竟为何,只霎时如晴天霹雳,江恶剑本就深陷迷雾的心间只剩这一句。 他的娘亲怎么会是天乾? 她也经过洗骨之痛才成为地坤? 为什么——就为了与江盈野生下他? 所以说那所谓的“成丹”,其实也是洗骨丹? 这萧临危表面上与南隗联手剿灭关于洗骨丹的一切,其实暗地里早已制出了真正可扭转乾坤的成丹? “可惜江盈野离开前逼问秘方不成,血洗炼丹司,将我等心血毁于一旦,否则也不必兜转一圈,再从长公主仅剩下的这一血脉身上寻找线索。” …… 哈。 听对方仿若对他无丝毫避讳的话落,江恶剑这次却再忍不住地牵扯出冷笑。 原来如此。 怪不得……能劳驾这身为堂堂北州王的舅舅突然找上了他。 原也是为了洗骨丹。 这时沉默片晌的萧临危也终开口,语气森寒:“既然他今日恢复了些,就按之前说的,先将他身上的临时结契除去。” 呼吸一滞,江恶剑不可置信间,听那人似乎也微有疑惑。 “王上不再等等?虽说迟早要破掉他这临时结契,但何不等顺利接了王妃回北州后再——” “不等,”萧临危干脆道,“本王闻着心烦。” “……” 对方应也一愣,随即没再开口,无言应了下来。 便当那凝聚天乾压迫的滔天一掌与始终低垂的脑袋仅差毫厘,江恶剑再未迟疑,一手死死捂在颈后,一手出其不意掀翻床褥,转身蓦地滚下床榻。 谁知在他分明未有任何停歇的朝门外跃去之际,一旁静立的萧临危俨然早在预料之中,身躯一动未动,臂间乌蛇已被驱使着如一道凶影,先江恶剑一步闪至门前,迫使江恶剑脚下急转,却猝然落入身后人之手。 “北州王八!”气得他破口大骂,任由对方力道几乎捏碎他护在颈后的指骨,仍不肯松手。 第34章 成婚 临时结契对于地坤来说,自是只为一时之需,无法算作两个人的永久牵绊,就算眼下没有被强行破除,过不了一年半载,也会逐渐消退。 可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现在。 不要命地抵挡来自身后人如雷压顶的铁掌,江恶剑抬眸间目光愈发狰狞可怖。 心想着司韶令对自己本就存有误解,若趁他不在场时连这临时结契也没了,以他的脾性,恐怕更要以为自己故意破之。 “小公子若再不放开,这骨头可就要先断了。” 便听着那身手诡谲雷驰的属下出声警告,江恶剑竟咬牙向立于他旁处的萧临危挤出满嘴嗤笑。 “……”使得萧临危原本毫无波澜的眸底终有细微晦暗。 因为江恶剑嘴角笑意未落,就着这一手被钳在颈后的姿势,竟猛然旋身一转,分明欲自行断了手腕,以出其不意地摆脱后方钳制。 若非对方及时收敛力道,他那腕子已然被他自己狠心扭断。 也与此同时,他这次毫不犹豫地迎面朝守在门前龇牙咧嘴的乌蛇而去。 疾奔间,浓馥烈意的地坤信香猝然迸发,扑面如飞刃入喉,令人霎时灵魂出窍般泥醉,使得紧随其后的属下身躯一僵。 鲜少有地坤在危难之际释出信香,因这不仅会刺激天乾情欲忽涨,也很可能激得天乾丧失理智而举动更为暴虐,对于地坤自身可谓百害而无一利。 所以哪知江恶剑能疯至如此,不仅身为天乾的那属下略有诧异地仓促稳定险些紊乱的气息,连同冷眼看着江恶剑这一番激烈挣扎的萧临危也更显阴鸷。 江恶剑倒是始终不曾看出萧临危分化为何,毕竟历任北州王都会以王庭内药掩去气息,只有少数贴身人得知他的真正面貌,关于萧临危,既有传言称其为天乾,也有说他是和元抑或地坤。 却显然不在意若萧临危真的与他那属下同为天乾,一旦深陷地坤信香,自己会是哪般无法承受的后果。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趁门前那乌蛇因空气中一瞬爆发的酷烈酒香而微一僵滞,江恶剑已双目血丝弥漫,轰然冲碎门板,将那乌蛇震出几尺之余,也自这驿馆二楼蓦地一跃而下。 尽管落地的刹那他已迅速将信香收回,驿馆内其余众多天乾却也几乎皆已沦陷,顷刻间乱作一团,蜂拥向江恶剑围拢。 额头乱发随江恶剑不顾一切的疾驰扬起泼天倔意,飞掠而过他的耳际,他呼吸破碎地未敢有丝毫迟疑,在一丝丝失控的天乾信香将他笼罩之前,率先自驿馆院落夺门而出。 谁知他一路昏厥被带来此,到底还是低估了此地险恶。 当他一眼看到远处白茫雪地正踽踽走来的一道渺小人影,来不及示警,转瞬又被面前铺天盖地的杀机淹没,瞳孔骤然紧缩。 才意识到,这驿站院外竟还驻守了近百名北州精兵,满身战盔如乌黑鳞甲,不知是否与这些诡异盔甲有关,似对他短暂迸发的信香毫无反应。 只在他踏出驿门的瞬间,数道长戟朝他寒光凛冽地劈头落下。 锋利刀刃与倒钩裹挟着可刺破山石的透甲锥,使得长戟前端凶悍无比,由数十精锐不约而同出手,如坚不可摧的城墙,任本事再大也插翅难飞。 便蓦地回想起萧临危始终不曾亲自动作的淡定双眸,江恶剑齿间不甘地发出闷吼,却已然强弩之末的双膝再也无法继续支撑,被头顶遮盖天日的长戟强行压垮在霜寒地面。 只趁着整个身躯都被重压,下意识以另一未受伤的掌心再次偏执地捂在脖颈,任脑后长戟前端冰冷的倒钩稍一动作,便割得手背鲜血直流。 血水顺着青筋暴起的腕子流淌,染红他耳间铜钱,贴在他紧咬的下颚。 他仍艰难抬头,凶狠瞪着从院内缓步走至他前方的萧临危,看他并未垂眸理会自己一眼,而是与碎雪窸窣中已磕绊朝驿站走近的人影笃定相对。 来人是厉云埃。 “看来这三日,王妃已经考虑妥了?”一对上厉云埃冷淡的视线,萧临危便语气多了些轻佻地说道,“那日拒绝得干脆,现今倒敢独自前来?” 稍微扫过此刻狼狈不堪的江恶剑,厉云埃直视他,径直回答:“考虑妥了。” “既是圣上旨意已到,我自不会抗旨。” 什么? 江恶剑闻言不可置信,他昏迷这期间,竟是连圣旨也到了? 而圣上竟然答应了? 为了能与北州继续交好,当真可以不顾百姓意愿? 司韶令又该要怎么办? 说到司韶令,他怎么会同意厉云埃单独来此? “哦,”而萧临危这一声低应却是意味深长,“王妃确实是这么觉得的?” “……”厉云埃只冷冷看他,似不愿与他多言一句。 “那今日还真是个不错的日子,”萧临危道,“不如晚些时辰,便成婚如何?” “……”不见厉云埃神情有何变化,江恶剑却是再忍不住,“你不配!” “你这心思歹毒又老又丑的北州王八配不上他一根头发!且还有……厉云埃,你赶快回去告诉五派,他堂堂北州王出尔反尔,嘴上声称与南隗——唔!” 只可惜关于洗骨丹一事尚未说出,江恶剑一头撞向被血水染成艳红的地面,一时无法再张口。 萧临危俯身强按在他的脑后,以几欲令他窒息的力道,逗弄般一下下将他的脸碾入碎雪。 “也怪本王没能早日找到你,”他又仿若轻抚着江恶剑的头,一开口,竟带了些许毛骨悚然的关切,“致使你这副不自量力的蠢样,与你娘当初如出一辙。” “萧临危,”而江恶剑正因他突兀提到萧夙心的一番话而刺痛,只听厉云埃已接着道,“我的话还未说完。” “我可以随你去北州,做你所谓的王妃。”似也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说出这一句时,厉云埃的嗓音微有僵顿。 并无特别,偏莫名的让江恶剑心内一紧,只细细分辨片刻,再接踵而来的,却是豁然翻涌的悸动。 “但是,”而正因突如其来的猜想而强按捺住满心震惊,江恶剑忽然听到他话锋一转又道,“我也有个条件。” “我这未过门的弟媳,需暂且留在南隗,与阿韶成婚。” 第35章 聘礼 随着厉云埃话音一落,头顶整片阴霾的天空仿若摇摇欲坠,不知即将破开的口子里会灌下更为寒悚的荒芜还是草木如春,江恶剑惊愕间下意识地张口,幸而仍被死死按着,又将险些冲出嘴边的话咽入喉咙。 “王妃怕是弄错了,”而气氛也仅凝滞须臾,便听萧临危率先开口,语气未有明显变化,却不容置疑,“这里只有本王的侄儿,没有你的弟媳。” “你不同意?” “本王倾尽全力才寻到的侄儿,怎么舍得就这样草率定下亲事?” 像是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何虚假,萧临危面不改色又道:“更何况,听闻他曾与五派结下深仇,尤其你那弟弟在擎山的七位师兄,据说也皆命丧他手,那如今怎么能确定,你弟弟强留下他,不是为了私仇?” “若这侄儿又落回五派手上,有个三长两短,本王该要如何向九泉之下的长姐交代?” 萧临危好似句句恳切地说着,按在江恶剑脑后的掌心却不曾有丝毫松动,甚至又粗暴地猛抓起他额前几缕凌乱发丝,问道:“小侄儿,你说是不是?” 江恶剑一抬头,冻至通红的脸颊沾满雪沫,被血水融得坠落,还未开口,却被他立刻又挑眉按下。 也将他那一声“放你娘的狗屁”按进冰冷雪中。 “你若不同意,”这时厉云埃向前几步,指间紫微针已如银霜,淡淡道,“便别怪我也不能如你所愿了。” 萧临危笑了笑:“王妃自然是身手超群,但应付今日这般局面,未免过于自信了些。” “另外,”他又补充道,“虽然以你的头脑不至于做出如此蠢事,不过本王仍要提醒你一句——” “切勿有自裁的心思,自裁即是抗旨,按南隗律例,全家都要跟着掉脑袋的。” 这一番话,算是将厉云埃眼下最可能做出的选择悉数否定,萧临危照向他的目光也更为深邃。 “你想太多,”谁知厉云埃看着他,“我既不会与你动手,更不可能自裁。” “我说了,我是来……提亲的。” 说话间,厉云埃竟是指尖蓦地翻动,紫微针刹那掠出飞溅的潋滟,划破再囚禁不住生机的阴霾裂布,在这天寒地冻中化开久违春意,也似黑暗中骤然苏醒的熠熠星火,飞快蔓延,融化冰雪,炸出夺目璀璨。 忽觉头顶力道松动,江恶剑忙不迭抬头,随即一片狼藉的凄惨面孔也被豁然闯入眼底的景象映得明媚。 那是他此生从未看见过的艳绝。 由强厚内力凝结的氤氲气雾交织围拢在厉云埃翻飞的青裘,七枚紫微针如星河流转,裹挟云日所投下的倒影,照出一圈圈仿若泛着微浅霞光的彩旒,簇拥环抱那一道看似单薄的脊背。 远远望去,像踏晓而下的救世谪仙。 尤其仙罗缭绕中,厉云埃抬起一臂,不怎么平稳地托起掌心一纸薄书。 神色笃定道:“这是我家的聘礼。” ——“鹤梦”心法。 “……”萧临危原本滴水不漏的神情好似终有一闪即过的裂隙。 他自是知晓鹤梦的意义。 若真算起来,还要从二十几年前,前五派之首名动江湖的“小洛河”说起。 传闻中的小洛河,即源于河图洛书。 河图洛书主宰天地生成万象变化,遂一招小洛河,则为一个幻境。 那里一草一木,一花一人,皆由施招者来排布,它可以是刀山剑树的恐怖地狱,也可以是告别烟尘俗世的桃源仙境,亦或其他所能想到的任意地方。 正所谓镇天地,化万物,再辅以天墟阵法,可将人困在心中的方寸世界而不自知,浩瀚神秘,又狠绝无情。 但凡将那幻境强加于人,与其所熟知的世界不相符合,便等同于将人由内而外的摧毁,自此姓甚名谁,由来去向,全部化为乌有,成为一副崩溃虚无的躯壳。 厉云埃这鹤梦俨然便是传承自他爹的小洛河,皆是困人于幻境,且比起小洛河,又多了紫微针为依托,只需收针,即可脱离幻境,算作为对方留下些许余地。 却尽管如此,谁若能得鹤梦的心法秘籍,也等同于窥视了小洛河的精妙所在,所以这心法,当属世间无价之宝。 凭江恶剑,又何德何能与之相提并论? 以至于萧临危闪烁不明的眸中,甚至有一瞬是对那心法的真假存有怀疑,也在沉默之下,不由多看去几眼。 却见厉云埃忽地指尖轻捻,下一刻,那纸薄书被他以内力焚化为碎屑。 “这心法我自是谨记于心,”迎着萧临危猝然危险的视线,他镇定道,“我可以侯在驿站,给你一个时辰考虑,若是同意,我即刻重抄于你。只是在此期间,你侄儿要交给我照顾。” “当然,倘若你不屑于这心法,我现在便离去,此后也必不会再提。” “……”萧临危看着他这次坚定照来的眸子,竟罕见地没有立刻开口。 连同他身旁那一起追出的属下,听厉云埃话落,此时虎视眈眈的神色明显已倾向于心法,碍于不敢打扰他的沉思,才暂未多言。 于是稍等了等,见萧临危仍一言不发,厉云埃再不耽搁,也没看江恶剑一眼,毫无留恋般转身便走。 “等等。” 却与此同时,萧临危晦沉的嗓音终于传来。 “就如王妃所言,在此地稍作等候。” 于是随着萧临危视线轻扫,数十名以长戟施压于江恶剑上方的北州精锐已然收到指令,顿敛起兵刃发出整齐短促的铮鸣,顷刻便悉数退下。 只剩江恶剑伏在雪地的孤影,不顾踉跄地猛然起身,眼望着前方厉云埃一步一顿,缓缓朝他走近,迫不及待地先一步迎去。 而行至跟前的厉云埃不待他开口,已看着他满身新伤,转身微微蹲下。 江恶剑下意识结巴拒绝:“不,不必——” “上来。” 却不容分说地打断他,厉云埃双臂轻颤向后,扯了他那只分明应已没了知觉的腕子与伤痕累累的膝弯,在萧临危阴翳眼神中,强将江恶剑背起。 “……” 便一路无语地僵伏在厉云埃的背上,江恶剑始终紧咬嘴唇,一手状似无力地低垂,在厉云埃一侧脸间投下微弱的阴影,堪堪遮挡去了些许光照。 直到他们踏入暂备的房内,房门被合上,确认萧临危已走远,仅留了两名侍卫把守,才再忍不住摸索着抚上对方因过久暴露在日光下而已有血色蔓延的双眼。 嗓音嘶哑地在他耳边低叫一声:“司韶令。” 第36章 阿梧 的确如江恶剑所想,再多待一刻,司韶令这双眼睛便要撑不住了。 好在他带来的“聘礼”足够丰厚,对于萧临危来说,若能拥有鹤梦心法,总比江恶剑这副尚不知能否找到成丹线索的躯体要更具诱惑得多,他没有理由推拒。 只不过萧临危大抵没能想到,不仅那鹤梦,连“厉云埃”整个人都是假冒的。 说来,司韶令之所以有此番胆量,也因他知道这北州王应至少有二十年未曾见过厉云埃,厉云埃被掳至北州那半年,他们还皆是八、九岁的年纪,相处时日据说也并不算多,仅靠三日前重逢那短暂一瞥,想来是记不大清楚的。 尤其厉云埃与司韶令二人本就容貌相似,只需稍作乔装,适当把握体态神情,再以内力掩去天乾气息,不熟悉之人,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 当然,也仅仅能糊弄不甚相熟的人。 像江恶剑因与他们二人这些日常常相见,就在“厉云埃”出现不过片刻,便已能分辨出他的身份。 尽管司韶令刻意弯了脊背,又披上厉云埃宽大的裘衣遮挡,深一脚浅一脚地缓慢走来,看起来与厉云埃的身形相差无几,但他一开口,三言两语间,江恶剑便已感受到了不同。 尤其,江恶剑曾亲眼见识过紫微针的威力,司韶令那番以内力的造势看似眼花缭乱,究其根本,是由于他不可能在短短三日内习得紫微针真正的用法。 只得出其不意,尽可能招摇地使出浑身解数,才得以借掌心那一纸“心法”给与众人震慑。 起码眼下来看,萧临危似乎还未觉出端倪。 “司韶令,你这眼睛——” 而江恶剑方一摔落在床榻,顾不得在意对方不怎么温柔的动作,下意识抬起一手,欲察看司韶令似比先前还要泛红的双眼。 却被司韶令面无表情地偏头几度避开,才猛然注意到,司韶令脸上与前一刻已截然不同,冷淡得仿若他掌间有何脏物。 略为尴尬地僵在空中,江恶剑以为是手上血污惹对方嫌弃,忙胡乱往身上蹭蹭,用力抹净,才又伸了过去。 谁知这一回司韶令仍微侧过身子,再次拒绝了他的碰触。 在江恶剑甚至怀疑起自己难不成认错了人之际,终是开口。 嗓音是刻意压低的极轻,偏却冷意刺骨:“你不必误会。” “什么?”江恶剑正讪讪地抠弄指尖,闻言疑惑抬头。 “说与你成婚,只是见你并不乐意随萧临危回到北州的权宜之计,待我安排的人一切进行顺利,救出你之后,你便可如愿离开。” “有其他人要过来?什么时候——” “方才。” 只一愣,随后没怎么费力便明白过来,大抵是趁着北州多数兵力皆集中于驿馆门前对司韶令全神戒备之时,有人已潜入驿馆。 “……哦。” 而心下仅是一闪而过的忽沉,江恶剑好似本来也不曾有何非分想法,司韶令这般救他已经冒着极大风险,遂听他原来并无与他成婚的意思,也只木讷低应了一声。 随即想起来,司韶令对他应该还在气头上,才会态度如此冷漠。 又稍微琢磨司韶令的话,他抬眸急忙开口:“但你误会了我之前的提议。” “我倒不是像你说的那么想滚……”回想起司韶令当时的冷语,他脱口解释,“我那是怕你为了留下你兄长做出什么冲动的事,就想着还不如都算在我的头上,哪料北州王八竟是一早盯上你兄长了,早知道我也不会多嘴。不过,你兄长该不会真的接到圣旨了?他当真——” “是圣旨,我兄长对这件事已无异议。” 不等江恶剑一连串的问题落下,只见司韶令虽听他一番解释,脸色却好似并没有任何缓和的迹象,又冷声打断他。 “啊……”满头雾水之余,江恶剑难免仍担忧道,“你兄长答应了?那你今日这番……” “接下来的事,也不需要你操心。” 江恶剑张了张嘴,心间泛起诡异空落,总算看出来,司韶令即使前来找他,但以他的脾气,根本不可能这么快便平息三日前众目睽睽下的怒意。 便稍作停顿,忍不住道:“那我……还是要告诉你一事。” “我亲耳听到,萧临危二十多年前就私制出了洗骨丹,是真正可以扭转乾坤的成丹,因为我娘……我娘……她原来也是天乾……” “我爹却好像和青邺有关,当年潜入北州窃取了那枚成丹,没想到被我娘服下,后来他们逃到南隗,才有了江寨……” “萧临危抓我回去,是因为我爹不仅偷了那唯一的成丹,还杀光他那些炼丹师,让他功亏一篑,他以为我是我娘唯一骨血,想要从我身上再寻找那枚成丹的痕迹。” “也就是说,对于这洗骨丹,他远比传闻中在意,你和你兄长,绝不可掉以轻心……” 说至最后嗓音已愈发沙哑,江恶剑小心观察司韶令的脸色,尽管心知经方才一遭,自己对司韶令的心思明显不同寻常,毕竟他这二十几年来从未像现在一样失魂落魄地被人牵引,一举一动都生怕遭到对方的嫌恶。 这种感觉对如今一条疯狗来说,既可笑又致命。 可他终还是不受控制地再一次朝司韶令试探伸出手去,抓住对方青裘一角,恳切道:“司韶令,我发誓再不会随意提什么离开,你先别跟我一般见识,快让我看看——” 说话间,他已不死心地起身靠近司韶令那双始终看来有些无神的眸子。 奈何司韶令仿若铁了心地不打算就此遂他心愿,在他讨好凑来的同时,竟抬臂不客气拂去他本就虚脱的几指,第三次生硬推开了他。 只当视线模糊扫过他因拼命护住临时结契而险些废掉的双掌,司韶令神情微动,想问什么却又忍住了。 “你以后爱滚不滚,但不准碰我。” 最终居高临下地扔了这一句,连同对萧临危私炼洗骨丹之事也好像没有任何惊讶,司韶令不欲与他多言,转而面向窗口。 “……”江恶剑哑然瞪着对方连正脸也不再给他,几番受拒的指尖这回凉嗖嗖地挠了挠脖颈,像是不舍地感受着刚被推开时短暂相触的温度。 也与此同时,他猛地抬眸。 一眼看到前方微微撑开的窗底,正小心翼翼探出的半颗脑袋。 什么玩意? 就要一掌拍过去,却见那人头顶着精雕玉琢的窗板,仅露出一双明亮澄澈的眸子,瞄向司韶令间不加掩饰地一喜,整个身子已悄无声息地滑入屋内。 唇红齿白,干净利落,竟是个轻功了得的秀丽少年。 而无声落地的下一刻,少年从胸口摸出只精巧瓷瓶,双足轻踮,轻车熟路地悬于司韶令身前,一指按在司韶令眉心,令他额头稍向后仰,另一手迅速将瓷瓶内清透药液滴入他的双眸。 ……阿梧? 不知为何,眼底皆是对方与司韶令眉心紧贴的指尖,江恶剑羡慕不已地干巴巴瞪着,脑中倏然蹦出这样一个名字。 第37章 清醒 少年正是擎山七英之一陶重山的徒弟——陶无言。 因捡到襁褓中的他时是在擎山脚下一棵盛开的梧桐树旁,遂小名取为陶梧,与其子陶恣一起长大,情同亲兄弟一般。 “阿梧。” 而听到司韶令果真这般轻唤,江恶剑反倒是一愣,又绞尽脑汁地回想,偏却记不得自己在哪里听说了。 也大概是由于司韶令此刻双目紧闭,微微低头,向对方开口的距离着实相近,近得江恶剑有些透不过气来,脑子也便不如往常灵活。 “师叔,”虽与陶恣极亲,陶梧的性子却俨然相反,葱白指尖下利落绕出备好的梅红绸子,转瞬便系于司韶令低垂的眸前,一开口,音色也格外纯净乖巧,“眼睛可觉得舒服些?” 司韶令依旧倾身与他挨得极近:“嗯。” “可是,师叔定不要再有下次了,”他小心将瓷瓶交于司韶令的掌间,又细声细语道,“这霁云露也只能缓和被日光刺伤的灼痛,若要恢复视物,至少再持续用上七日。” “什么意思?”闻言暂将对方的身份搁置一旁,江恶剑蓦地又凑上前,“他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一进来便只顾着担忧司韶令的情况,陶梧这时才终于朝灰头土脸的江恶剑仔细看去。 于是这一看之下,尽管已尽量克制,难免神色微怔。 自是由于他感受到了江恶剑身上的临时结契。 “师叔的眼睛最怕光照,是一刻也不能暴露在日光下的,方才在外头那么久,这七日之内都不可再用眼,否则便要盲了。” “……”显然从不知司韶令这双眼睛如今竟是脆弱至此,江恶剑忽地说不出话来。 而陶梧怔愣间下意识地交待完,又轻声呢喃:“师叔,这,这位就是……” 却见司韶令虽蒙着眼,抬手准确掰过他的头,话锋一转:“外面怎么样了?” “都已经安排妥了,等师叔再稍作缓和,便可以行动。”陶梧一边回答着,一边忍不住瞄向被司韶令刻意冷落的人,似有疑惑,又不知如何发问。 直到他想起什么,总算回过神又正色道:“不过,那北州王果然不出师叔所料。” 说话间,陶梧打开斜挎在身侧的沉甸甸包裹,自里头忽地拎出黢黑一物,照向司韶令的清澈眸底更难掩倾慕。 “这是他离开之后,派来偷袭你们的蛇蛊,还有蛰伏在屋外的北州精兵,只等他一声令下,就要冲进来,当场治你假冒北州王妃的罪。” “幸好师叔有两手准备,让我一混入便直奔这些蛇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江恶剑这回愕然看着陶梧,见他分明身形纤细,却原来背了一兜子的蛇蛊,像拎猪下水一样拎出来,多少有些吃惊。 而他抓来的蛇蛊相比萧临危那条名为“乌珏”的黑王蛇蛊倒明显细短许多,应是皆受那黑王蛇蛊的指引。 所谓蛇蛊,是将百种毒虫放入封闭的器皿,大者至蛇,小者至蝨,令其相互残杀,最后唯一存活下来的那一条。 萧临危的黑王蛇本身便以其他毒蛇为食,又经过炼蛊一遭,早已所向披靡,几乎可驱使世间所有毒物。 只不过,这与陶恣一般年纪又还未分化的少年,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抓了这么多蛇蛊,听他的意思,似还借此反将了一军,江恶剑在好奇他的武功之余,难免又对他刮目相看。 也已然意识到,按这么说,原来萧临危早已经识破了司韶令的伪装。 却不动声色地任由司韶令一脚踏入,他是想要来个瓮中捉鳖? 而心下接连震惊间,只见陶梧将蛇蛊一股脑塞回包裹,竟又摸了摸袖袋,摸出一张字条来。 “这是从他房内搜出来的,”他语气仍十分崇拜道,“师叔猜的也不错,是有人给他递了消息,告诉他师叔会假扮王妃来救人。” 心下一紧,江恶剑猛然望去。 果真看到那字条内容与陶梧所说一致,且从上面歪扭的比划来看,明显为掩盖原本字迹,由左手书写。 这递消息的,难不成是与司韶令熟识的人? 司韶令早就有预感自己会被出卖? 脊背泛凉地想着,江恶剑又很快想到,能知晓司韶令此次行动的人,必然是这几日与他在一起的五派中人。 脑中立刻浮现一张张曾与司韶令热络的面孔,眉头紧锁间,只听陶梧又道。 “师叔原是一早便怀疑五派会有人与北州王暗中勾结?可那人为何要这么做?若非是师叔故意让我透漏给他们,可就要害惨师叔了!” 的确,若司韶令没有安排陶梧趁乱潜入,真如萧临危所愿,治他一个冒名之罪,不仅他的性命攥在了萧临危的手里,恐怕厉云埃也要被彻底拿捏。 所幸,兜兜转转,以目前情况来看,萧临危才是那只鳖? 暂还不知萧临危此刻是哪番情景,想来他一直未曾下令,必是已受到什么阻碍。 不过更让江恶剑在意的,是究竟何人想要趁机对司韶令下手?司韶令又是怎么察觉的? 怔怔瞪着司韶令在红绸映衬下格外削瘦的脸,由于依旧是与厉云埃相差无几的面孔,更显病态的苍白。 心绪纷乱中,江恶剑联想起自从他一找上司韶令,先是自己屡次卷入是非,现今连司韶令也引来如此杀机,总觉心内有股说不上来的诡异。 甚至莫名其妙地觉得,是否有人不愿他与司韶令有任何接触,一旦他们靠近,总要除去其中的一个才肯罢休。 为什么? “对了,师叔这几年让我借下山历练暗查的事情也有了新的进展……”而再开口,只见陶梧不时以余光偷瞄江恶剑。 自然感觉到陶梧眼神中的不同寻常,江恶剑一顿,只等他的下文。 却听司韶令道:“此事等回去再说。” “……哦。”陶梧答应着,最后又瞄了一眼江恶剑。 瞄得江恶剑一头雾水,只觉司韶令吩咐他所查之事,像是与自己有关? “阿梧,你藏在此处继续以清心哨控制蛇蛊,”而司韶令继续说着,并未转头,又明显是对江恶剑道,“至于你,已可以走了。” 江恶剑与陶梧不约而同抬眸。 “师叔,”陶梧显然早就知晓他接下来欲行之事,此时面上只染上几分忧色,“你真的要那么做?” “厉前辈其实说了他已答应圣上关于北州的亲事,不许你擅作主张,且他怕是还不知你偷了他的紫微针,待他发现了不知还要如何,何况你的眼睛也不能——” 可惜不等他忧心忡忡地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司韶令竟以两指倏然拎起他瞬时泛红的左耳。 轻道:“别学陶恣喋喋不休。” 尽管很快便已松开,一切皆是发生在瞬间,这一幕也如骤起的潮水,顷刻涨满了江恶剑的肺腑。 波涛汹涌间,几日前从耳际粗浅擦过的话终是突兀回响,竟一字未漏。 ——但我必须再警告你,司韶令是我阿梧小师弟先看上的,你再怎么引诱他都无济于事,像你这种人尽可夫的疯狗还敢痴心妄想,只会是天下人的笑柄! 于是众多疑问冲到嘴边,又极为清醒地咽了回去。 “司韶令,”惊觉这些时日的确贪得无厌,就快要不知自己姓甚名谁,江恶剑强拢心思地哑声开口,“我和你一起去找萧临危。” 事已至此,他恍然明白过来,司韶令费尽心机乔装为厉云埃的模样,究竟想干什么。 司韶令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厉云埃受此屈辱而无动于衷。 他今日就是要顶着厉云埃的脸,给萧临危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你是我的主子,待会儿我至少,可以做你的眼睛。”生怕遭拒,江恶剑又忙不迭地补充。 第38章 躲藏 在江恶剑预料之中的,司韶令并没有理会他,却也不曾拒绝。 便权当他默认了,江恶剑紧随在他身旁,不去碰他的身子,只盯着他的动作,倒总能先他一步扫去二人眼前障碍。 而司韶令其实还算行动自如,这般彻底遮住双目,他甚至要比以往听得更为仔细,一呼一吸皆逃不过他的捕捉,对屋外北州精锐隐藏的位置也更加警觉,加上陶梧事先告知的驿馆结构路线,以他们的轻功,前往萧临危房内这一路可谓通畅无阻。 唯一的小插曲,是二人与房檐墙瓦几乎融为一体地穿行间,一声极为微小的异响陡然传来,使得司韶令不假思索地止住脚步,蓦地停了下来。 凝神细听,空气有一瞬的凝滞,随即“咕噜噜”的又一声比先前清晰许多地响起。 江恶剑与他一同趴伏在嶙峋屋脊,冷风吹拂,微有难堪地摸摸肚子。 原是他的肚子在叫。 他昏睡三日滴米未进,睁眼又一番困斗,眼下早已饥肠辘辘,他再三忍耐,忍至此时终于有些控制不住。 便不等司韶令开口,江恶剑率先起身,只欲尽快忽略这短暂的僵持。 谁知眼前疾风一闪,随着司韶令裘袍忽然翻涌,竟是将掌间紧攥的袋子扔给了他。 江恶剑一愣,想起那里头应是被陶梧抓住的蛇蛊,不知司韶令有什么用,临出门前要了两条来塞进去。 这是要给他充饥的意思? 心下难免有些抗拒,却摸着这残留司韶令掌心温度的袋子一角,江恶剑也不犹豫,伸手进去,径直抓起一条。 想他饿极时什么乱七八糟的污秽没有吃过,不差这一条蛇蛊,遑论是司韶令给他的。 却当他刻意略过掌间滑腻触感,大张着嘴正欲一口咬下,旁边司韶令似已觉察出异样,呼吸一乱,刹那以掌风击落险些被送入嘴里的瑟瑟黑影。 随后亲手从那袋子夹层内翻出一鼓溜溜的纸包,没好气地砸在江恶剑的头顶。 江恶剑下意识双手接起,心有疑惑地翻开,定睛看去,才发现纸包内竟一颗颗皆是甜气扑鼻的圆滚糖瓜。 每年腊月村中百姓倒是都要给灶王爷上供这灶糖,偶尔会提前熬制出来,也不知司韶令为何有这么多,还悉数带在身上。 江恶剑小心捏起一颗,飞快放入口中,心知仅吃这些并不能饱腹,却只觉甜暖交织的满足自唇齿蔓延,胸口热血涌动,连风都不那么凉了。 趁司韶令还没有收回的意思,他接连又塞了几颗,直至两颊鼓起,再也没有一丝缝隙,才将剩余糖瓜重新包裹起来,不愿与那两条蛇蛊同放,干脆暂时收进自己怀里。 好在司韶令似乎没再注意,只一言不发地翻身前行。 不出片刻,二人已悄然无息地潜进萧临危的房内。 房内极暗,窗板悉数已放下,无丝毫光线泄露进来,仅有案前一豆微弱的烛光,想来是为顾及司韶令的眼睛,陶梧特意布置。 尽管门外一切安然,二人初踏入房间时也难免警觉,直到江恶剑迅速环视间,终于看清了屋内那两人的情形。 除了先前与萧临危商议事情的属下此刻正不知死活地栽倒在案旁,翻起的掌心露出两颗毒牙深洞,周边皮肤悉数青黑,明显中毒已深。 连同萧临危也双目紧闭,赤裸的臂上同样两枚血洞,应已服下解药,倒看起来不似其属下那般严重,却也失去意识地被搁置于榻间,手脚皆由绳索牢牢捆缚。 而乍一看去,许是由于他先前披裹的貂皮云肩影响绳索收紧,此刻已被褪去一旁,遂整个上身暴露无遗,密实粗厚的麻绳交错紧咬着,使得他原本颀长威猛的身躯被勒出道道深壑,尤其绳索穿过胸腹与手臂结实相连,蕴满力量的肌肉遭受压迫而泛起红晕,这般一动不动地躺着,金冠散落,面容苍白,竟透出些许与清醒时不甚相符的脆弱。 再向前几步,才可看到那条乌黑的黑王蛇蛊“乌珏”此刻正扭曲缠绕在镶金床柱,仿若感知不到外人的闯入,如无头苍蝇般来回攀爬。 心知它这是驱使其他蛇蛊偷袭他们二人时遭受了反噬,才得以瞬间咬伤毫无防备的萧临危及其属下,此时已心智全无,只要不去主动招惹它,它完全看不到他们。 也是在之前江恶剑才知道,陶梧的清心哨究竟为何物。 那是一枚极其小巧精致以陶土烧制的陶哨,因着辅以《清心曲》吹奏,故称之为清心哨。 《清心曲》几乎是世间所有蛊毒的克星,不仅可轻易化解毒蛊袭击,更能攻其不备,将蛊毒反噬给施蛊一方。 只不过此曲并非寻常乐曲,需要强厚内力与极大耐心才可习成,同时又需精通乐律,所以习此功法的人并不算多。 尤其,这曲子专攻蛊毒,对常人的杀伤力其实微乎其微,无法满足多数江湖中人大杀四方的快意,也更少有人愿意耗费大量精力去专研。 陶梧年纪轻轻能有如此造诣,属实出人意料。 而对屋内情势逐渐了然间,江恶剑忽地看到身旁人抬手欲摘去眼前遮挡,忙将他按下。 “你想做什么?”他又很快缩回手,“我来。” 司韶令便稍一沉默,嘴唇紧抿了抿,仍旧没有对他开口,而是漆黑中细细分辨,亲自朝榻上的人走去。 指尖一触及萧临危的身躯,下一瞬传来夯实的几声脆响。 是青山指。 相比他曾对陶恣出手,力道俨然更重了许多,江恶剑险些怀疑他要断了他的骨头。 也在这周身剧痛之下,只见萧临危眉头忽紧,似乎就快要醒来。 与此同时,司韶令袖角一甩,袋子里那两条晕头转向的蛇蛊便赫然摔在了萧临危的腹间。 “说出是谁递给你的消息,稍后我可以给你留几分薄面。” 司韶令冷声开口,一扬手,竟将盘绕在床柱那乌珏也挑了下来。 在乌珏张口朝他咬来之际,又一记青山指狠狠砸下。 “你若不说,我可不像兄长一样容易心软。”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江恶剑仍愕然见司韶令袖口寒光猝闪,借着紫微针在三条蛇蛊体内游走,硬生生驱使着它们自萧临危身上缓缓穿梭。 虽与紫微针的真正用处大相径庭,这情景却看起来形似鹤梦,恍惚之下,甚至会让人产生他就是厉云埃的错觉。 岂料万事俱备,就在萧临危终睁了一双阴翳眸子的同时,江恶剑与司韶令又不约而同地一僵,皆听见了来自门外不易察觉的一声微响。 一时想不到这个时候会有谁到访,只当下一刻,来人推门而入的霎时间,江恶剑已顾不得其他,双臂紧揽,抱起司韶令便飞身躲入屏风后方一庞然挺拔的圆脚柜。 大气也不敢喘,柜内空间容纳两人多少显得狭窄,以至于江恶剑不可避免地就着眼下姿势倾斜坐下,滚烫胸膛与司韶令紧贴,每一下心跳仿佛都砸在司韶令冰冷的脊背。 随后小心翼翼地往外头一瞥,透过隐约可见来人大致轮廓的屏风,更难以置信地看到,对方一步一顿的熟悉身影。 第39章 玫瑰 来人是厉云埃。 大抵还是被他发现了端倪,生怕司韶令惹下事端,因而也悄然寻了过来。 便下意识想要告诉身前的司韶令,心想对方既是厉云埃,他们或许没有必要继续躲藏。 然而江恶剑正低头微张开唇,却呼吸一滞。 如此近距离地紧挨,他恍惚可以闻到司韶令衣襟间沁入肺腑的熟稔冽香,熏得他不由自主地暂时搁置了险些脱口而出的低语。 只要能让他再多感受片刻,便足矣。 总归司韶令迟早也会自行辨出来人身份,等他决定出去也不迟。 如此想着,江恶剑斗胆又收紧手臂,原本虚拢的掌心微颤着覆于司韶令身侧,眼见司韶令应是碍于柜内狭小,并未有何抗拒举动,提起的心终于落下。 直到随着厉云埃不疾不徐的脚步落定,此刻已然清醒的萧临危忽地张口。 意外的竟听不出任何慌张与狼狈:“本王就知道你会来。” 于是江恶剑多少有些诧异地想,萧临危是故意栽进司韶令的手里,笃定厉云埃知晓后定会找上门来?还是事已至此,在强作镇定? 不待他继续深想,只见厉云埃似在他面前驻足片晌,已然将萧临危此刻处境尽数收入眼底,倒也没有过多惊讶,而是如他一贯冷淡地开了口。 “是谁出卖了阿韶?” 明显猜出以萧临危眼下这副模样,司韶令定是安然无恙,他并未询问其他,而是直奔关键所在。 不过昏暗中,江恶剑又抬眸看向身前毫无反应的人,听见厉云埃的声音,司韶令竟无动于衷? 随即才转念想到,以他的耳力,早在厉云埃进来时便应听了出来。 那他为何一直没有出去? “司韶令……” 以为他或许因着二人挤在一处的姿势不方便行动,江恶剑几乎未发出声音地张了张嘴,不再耽搁地一手欲推开柜门。 却腕上一紧,被司韶令突然制止。 “王妃此行只为问这个?”而令他又一愣的是,萧临危竟说话间还能笑得出来。 他轻嗤了一声,略带戏谑地接着道:“原不是来解救本王的?” “也罢,”见厉云埃没有理会他,他又自顾道,“来日方长,本王有的是耐心。” 厉云埃道:“你若如实回答,我与你曾经恩怨,便一笔勾销,成亲后我自会同你相敬如宾——” “你难道不好奇,本王为何一定要选你做王妃?” 紧盯厉云埃终于骤冷的眸子,萧临危蓦地打断他,像是并不在意厉云埃多年前的记恨,更完全不担心此刻万一惹恼了厉云埃会有如何后果。 “你的心思与我无关。”而厉云埃稍作停顿,语气倒依旧淡定,对于“王妃”这一强加的身份好似当真已尽数接受。 唯一关心的是,五派中究竟有谁想要在暗地里置司韶令于死地。 “你倒是没变,”偏偏萧临危几度将话题绕开,甚至每一句都意图在他平静的眼底激起波澜,“和小时候一样,让人见了便想欺辱。” 想撕了他那层分明自幼便待任何人都柔软,却唯独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嘴脸。 “你也一样,”厉云埃却仍不给他一丝情绪地开口,“你以为南隗真的不知,那些遭人加害的北州来使,实际皆是右贤王的旧部。” “若我没记错的话,你曾与他水火不容,当年我被他掳至北州,你为同他争夺王位,因而从他手上劫走我,又以我为筹码,与我爹娘及南隗合作,助你将他铲除。” “如今他这几名旧部,倒是如你所愿,全部暴毙在此。” 厉云埃几句话一出口,连同屏风后藏身的两人显然也诧异不已。 那几名北州鬼士的真实身份,原与萧临危的政敌有关? 难道说一切皆是萧临危所为? 既能除去异己,又可向南隗提出条件? 江恶剑更是屏住呼吸,难得听厉云埃比寻常话更多些,最后冷声道。 “此次你提出联姻,圣上已赐我郡王封号,这么一来,你也可借机震慑同你连年交战的青邺,向他们证明你与南隗朝廷、武林皆已联手。” “哦……” 谁知萧临危听他一番话落,只停顿须臾,便反问道:“所以王妃觉得,此事从始至终,都由本王一手策划?” “不是么?” “倒也没错,”萧临危竟就干脆承认道,“他们的确该死。” “只是想不到王妃看似淡然,对这些世俗利弊分析得倒透彻。——不过那又如何?南隗既然找不到证据,还不是要答应本王的条件?” “萧临危,”厉云埃却已不愿与他多言,再次问道,“你这些算计虽深,我却并不在意,我今日只想知道,谁要害阿韶。” “可以。” 出乎意料的,萧临危这回立刻回答。 江恶剑不禁了然地想,怪不得司韶令不肯现身,他们贸然插手逼问,这萧临危兴许反而不会轻易开口。 遂也竖起耳朵,江恶剑心内翻腾,只待得了对方姓名,马上前去算账。 却听见萧临危不紧不慢道:“但此番来访路途遥远,不便有坤奴随行,如今多日未曾纾解,只得劳烦王妃亲自动手,若将本王侍候舒服了,自会如实相告。” …… 自然听说过北州的“坤奴”,那是专为军帐中北州兵发泄欲望的奴隶。 一时间,不仅萦绕在那二人之间的空气骤然寒戾,拥挤的柜内也是刹那犹如冰冻。 江恶剑再是见识过嘴硬之人,也在愕然中忍不住唏嘘,这萧临危身中司韶令的青山指,又被绳索五花大绑,更有三条受反噬的剧毒蛇蛊随时可能朝他咬下,竟还能口出狂言。 尤其,他方才即便没有完全清醒,也应是知晓司韶令必藏身在此,却始终没有向厉云埃提及,更旁若无人地又道。 “想来王妃未曾分化,可需要本王教你?” 而与此同时,猛然察觉到司韶令已然积攒于掌间的强鸷杀机,江恶剑却头皮发麻地自身后又强行拦抱住他。 因为比这些更可怕的,是不知不觉中,一丝丝清甜味道眨眼充斥整个房内,不同于北州人臂间鹰印的诡异芬芳,愈发热烈而浓馥,裹挟铺天盖地的透骨密刺,馨香万里,又如三千绽放中最数艳曳那一道高贵仙姿,咫尺楼台,偏望尘莫及。 那是地坤发情的信香。 却显然不是江恶剑的气味。 便直至险些冲出的司韶令同样身躯僵硬,江恶剑由于心中过于震惊,仍未意识到,自己慌乱中一把强抓在了他半躬的腰下。 只在司韶令额角青筋顿起间,无比震颤地想。 这来自粗犷漠北令人闻风丧胆的凶悍暴君,竟他娘的是个玫瑰味儿的地坤! 第40章 我敢 浸满空气的甜腻肆意撕扯着每一根神经,欲将人拉入湿淋淋的泥沼,口鼻皆被惑人心智的芳香围堵,一寸寸渗进血液里,燃烧着沸腾的心跳。 不止同为地坤的江恶剑被沾染得呼吸灼烫,连并未分化的厉云埃也好似有良久的停滞,向来毫无波澜的眸子被扑面情欲熏得氤氲不明。 “你是地坤?”厉云埃开口间,虽听起来仍风轻云淡,却依稀糅杂了不易察觉的涟漪。 萧临危一双碧眸已被泛红的眼尾衬得更水波荡漾:“那又如何?” 他显然并不打算告诉厉云埃,眼下情景实际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全拜司韶令所赐,他的乌珏遭受反噬将他咬伤,尽管已经解了毒,却因蛊毒而无法抑制地提前发情了。 偏又中了司韶令的青山指,他无法动身,更不能使用内力加以掩饰,只得如此坦然面对。 而信香崩塌过后,他再按耐不住遍体泥泞,整个人仿若透出脆弱的水光,被交缠捆缚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突兀轻颤,偏却一张口,依旧是他高高在上的君主。 一切解释对他来说都是软弱。 “王妃还等什么?”催促般微一抬起他已布了层薄汗的紧实腰腹,被浸得与皮肤紧贴的下袍勾勒出不可小觑的威风,他哑声命令道,“念你初次,先用手吧。” “你的信香对我没有影响,”明显在惊讶过后重新恢复了冷淡,厉云埃只凉声道,“告诉我那人是谁,我替你找来隐息丹。” 这北州王既是地坤,又始终无人得知,定是会随身携带隐息丹等珍品。 却闻言再次发出嗤笑,萧临危的喘息已然越来越粗重。 他方才便知晓,此行所带的隐息丹皆被掉包成了与之形近的毒丹,王庭内有人欲对他出手,他若当真毫无防备的服下,此刻已命丧在此。 不过,这些自是也没有必要说出来。 “看来王妃是不想知道,谁要害你弟弟了。” “……” “本王说了,唯有侍候得尽兴,才能得王妃想要的回报。” 待萧临危这几句无任何余地的话落,原本灼热的气氛蓦地一僵,随即又很快淹没于四起的旖旎。 “今日王妃若敢就此离去,”而眼看厉云埃干脆转身,似连问也不打算问了,萧临危夹杂喘息的音量忽地提高,“整个南隗都会知道,你弟弟贪慕虚荣,李代桃僵擅闯驿馆,求本王宠幸不成,不择手段,迫使本王情乱至此。” “……” 此话一出,既是彻底撕碎了二人间强弩的平和,也成功止住了厉云埃的脚步。 萧临危了然笑笑,他最不屑一顾的手足情义,果真是对方唯一的妥协。 而若放在前一刻,被他恶意曲解的司韶令必定不可能容他这般胁迫厉云埃,可惜此时此刻,藏身于狭窄的二人,情势却也不见得比外头轻松。 当然是由于此番情形下,最属难过的还应是身为天乾的司韶令。 萧临危的话犹如自深渊而来的缥缈厉爪,扭曲着与满室浓香交错席卷,悉数被他强行隔绝于外。 他一刻也不得松懈,才可堪堪忍受住胸腔呼之欲出的暴烈与情汛。 江恶剑也顾不得再去注意其他,更是终于感受到自己情急之下抓于掌心的一物究竟为何,尤其那物此时俨然已有惊人变化,吓得他立刻松了手。 任由司韶令翻身与他面对着,勉强同他拉开少许距离。 双目早已适应柜内昏暗,江恶剑蹙眉瞪着司韶令强忍欲火的额头,汗水将他眼前的红绸打湿,留下乌深印迹,薄唇紧抿,有猩红顺着他微扬的下颚滴落,才不至于泄露一丝齿间翻腾的气息。 尤其他裸露在裘袍外的指尖用力攀于柜壁,一向冷白如霜的腕子迸出狰狞青筋,仿若即刻就要爆裂。 不知为何,江恶剑一眨不眨之下,满腔皆是不合时宜的僭狂心动。 偏他就这么与他僵对着,不敢有何动作,生怕自己做出令他更为反感之事。 “好,”而这时,似乎良久未有声响的厉云埃忽地又开了口,竟是应了一声道,“那就依你所言。” 什么? 江恶剑不由又朝司韶令看去,见他似并未听清厉云埃的话,也不知该庆幸还是担忧。 却很快的,他又心如擂鼓地推翻一切所想。 “王妃怎么……还羞于见本王么?”只听萧临危再出声间,低哑的嗓音已被情欲浸得不那么笃定。 原是厉云埃果真抬手,毫无停顿地几下扯开他狂妄撑起的下袍。 却无视他腿间猝然暴露的狼藉,径直将那斑驳的布料扔了他满脸,遮住他始终居高临下的双眸。 随后并没有回答萧临危,只沉寂间,蓦地传来令人脊背发凉的“嘶嘶”声。 “厉云埃!” 甚至吓了凝神分辨的江恶剑一跳,听见萧临危竟罕见的语气骤紧。 “你敢——”紧接着他脱口的质问戛然而止,嘴巴也被厉云埃以布料粗鲁地堵住。 “我敢。” 随着厉云埃极冷的两字落下,江恶剑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 是那些蛇蛊? 来不及细想,也与此同时,掌心终是覆上因屋内信香陡然变得更为凶猛而一口血水呕出的司韶令,心疼地攥紧。 被厌恶的惶然终究抵不过对方安危,江恶剑不再犹豫,趁司韶令未有意识之前,俯身迅速解了他腰前束缚。 (此处省略……字) 第41章 诬陷 却终归还是要出去的。 虽然屋内门窗皆是禁闭,仍阻隔不住天光逐渐被暮夜笼罩。 期间厉云埃竟鲜少有何停歇,以至于听着自萧临危喉底几乎不曾间断的闷喘,最为震惊的还要属江恶剑。 诧异那看起来分明羸弱惹人怜惜的残疾美人儿,原来隐藏了这般强蛮的体魄! 甚至下意识地想,不知他是否有何秘方,不如日后找个合适时机旁敲侧击,兴许对司韶令的隐疾有所帮助。 不过也仅有这么片刻的分神,脖颈间接连而来的强烈归属感便携着令江恶剑贪恋的温度,再次将他吞噬。 而无疑,由于厉云埃并未分化,无法在萧临危的体内成结,更不可能与他结契,想要让萧临危的地坤信香稍微收敛,唯有埋头攫取,直至他在这狂风骤雨之下已如一具虚脱的躯壳,即便没有身中青山指,也无力到抬不起一根指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难以说出,更遑论是被无情开凿得散架了的欲望。 偏厉云埃倒是餍足而清醒,趁对方凶猛的情汛终于短暂停止,低头俯视着萧临危满面狼藉,伸手毫不犹豫地拿开他口中早已湿透的布料。 扬起令人羞耻的几丝唾液,又随手扔于他被绳索磨出道道红痕的胸口。 “是谁出卖了阿韶?”继续问道,“你现在能说了。” 萧临危原本浅麦的面庞此刻皆是没能退却的潮红,一动不动间怒目与厉云埃对视,半晌,率先发出的却是一声嘶哑至极的低吼。 “滚出来……” 虚弱而阴翳的三个字倒难得让厉云埃神色一敛。 于是忐忑的心中虽觉前所未有的冒犯,江恶剑仍硬起头皮,“扑通”一声,跪着出去了,连带将面前与床榻仅隔的屏风也撞得轰然倒下。 倒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他过久地蜷在这狭小柜内,四肢悉数变得麻木,一动便无法克制地栽了个跟头。 却再怎么发麻,也不及与厉云埃四目相对时,无处安放的目光僵硬。 “美,美人儿不必尴尬……”他下意识挡住颈后被咬得血淋,明明面红耳赤着,却呲牙干笑两声,强行打招呼道,“我们其实也忙——” 话音未落,嘴巴却被后方摸来的掌心用力捂住。 显然,司韶令也出来了。 相比之下,司韶令倒淡定得多,大抵与他双目被遮挡有关。 他就像是什么也看不见,更不知屋内还有其他人一般,连拖带扯地挟着江恶剑大步前行。 “门在西边。” 而一路行至屋中角落,听见厉云埃语气凉森森地张口提醒道。 他又一声不响地抓起江恶剑,朝西快步行出门外。 “砰”地一声,也不怕引来北州兵,将门猛然甩上。 倒没什么意外地只觉身上顿时空落,江恶剑不由回头看向已放开他的司韶令。 见他掌心里赫然是先前便被他从脸上撕下的几块易容假皮,此刻被他霎时捏得灰飞烟灭。 眼下厉云埃与萧临危的情形,显然非他最初所想。 隐约感受到了他对自己此行的茫然与厌弃,心知以他的脾性,应是恢复神智过后,恨极了自己无意中迫使厉云埃再无退路。 一切本不该如此。 江恶剑不知如何才能安慰他,便稍作沉默,只借着皎白月光,不时偷瞄他几眼。 终还是忍不住道:“不过,听你兄长那股子劲头,好像也未必……真的不乐意。” “……”司韶令蓦地转头。 “啊,”尽管司韶令双目缠裹,视线却好似依旧穿透了他不久前暗搓搓生出的心思,惊得他急忙辩解,“我没有比较的意思……” “……” 便更让人窒息的压力浸透肺腑,江恶剑大口喘了喘:“你千万不要误会,就算不如别人,我也不会嫌弃你,何况我方才仔细看过,你那里应不是什么大毛病——” “师叔!” 就在江恶剑仿佛越描越黑的手足无措间,头顶忽地传来略带欣喜的低唤。 是陶梧。 “你们原是还在这里?” 想来他应找了许久,毕竟他们离开前说好的会很快汇合,未成想耽搁至此,他定心急不已地四处寻找。 “我,我刚刚竟没发现……” 只见利落自檐上翻身而下,陶梧一张清透的小脸忽地泛红,语气也不怎么自在道。 江恶剑立刻了然,这少年轻功了得,自然也已悄无声息地见识了屋内那番过于香艳的情景,只因他们躲在柜内才未被及时发现。 此时终于汇合,只见陶梧也明显不愿提及所见所闻,又忙不迭话锋一转。 “此处就先交给厉前辈,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快些回去罢——” 谁知陶梧这次仍话音未落,又倏然停滞下来。 目瞪口呆地看着江恶剑忽然将司韶令推至廊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额前用力而飞快地烙下一吻。 随即无声退后着一跃,眨眼已与他们二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脸不红心不跳地指着陶梧诬陷道。 “你这个没羞没臊的小子,怎么说话说到半截偷亲你师叔?” 说完,纵然心有不舍,却也再不想听到司韶令亲自开口赶他,江恶剑轻抿了抿唇角余温,宝贝地摸着胸口那包鼓溜溜的糖瓜,如一头知足的野犬,顷刻消失于苍茫暮雪。 第42章 偷窃 当然也不可能走远,耽搁这么久,还不知江子温如何了。 便自从与司韶令分开,连续几日,江恶剑都藏身于祁九坤的医馆附近,白日里躲在铺了层薄雪的灰瓦间,看江子温已被养得气色红润,由于能吃能喝,且吃得比祁九坤更快,每回吃光自己的,便要站在祁九坤身旁一眨不眨地盯他碗内剩余的米,直到祁九坤吹胡子瞪眼地再分给她些许。 使得祁九坤终日长吁短叹,每逢见到司韶令更是喋喋念叨,却也没能从司韶令手上多念去一个铜板。 而司韶令由于眼睛灼伤的缘故倒是时常出现在此,偶尔站在小院子里,意外耐心地同江子温又做起那躲猫猫的游戏。 只不过如今他不可视物,都是江子温四处藏躲,由他来抓。 以至于江子温一边捂嘴一边满院子疯跑,裹紧小袄的身子圆咕隆咚,几次险些滑倒,吓得江恶剑始终紧绷神经,生怕她摔疼了。 谁知今日,还是在司韶令并未有任何相让之下,江子温脚步磕绊间忽地不留神,整个人趴在了硬邦邦的冰凉地面。 “扑通”栽倒的身影映在江恶剑骤紧的眸底,惊落他俯身躲藏时鼻尖沾染的雪。 却见司韶令仍旧淡定地站在一旁,任由她在地上呆愣片刻后,竟笑嘻嘻地打了个滚,叽叽咯咯乐得更开心了。 等到她笑够了,才一把拎起她抱在怀里暖了暖,同闻声出来的祁九坤道。 “待明日眼睛恢复,我便带她回去。” 一句话不仅说得祁九坤立刻眉开眼笑,直大方将手中才盛出的热腾鱼汤递给他,也让江恶剑闻言怔住。 “不过你记得每顿可不能全由着她吃到最后,不然撑坏了还要来找我。” “你别因为想她总去我那儿叨扰便好。”只听司韶令冷道。 什么意思? 司韶令并非是要将江子温送给别人,而是留在身边? 正因这突如其来的对话而心跳剧烈,只见司韶令一手托着碗底,尽管看不见碗内的嫩白鲜汤,却迎着翻腾而起的香雾,倒没有犹豫地浅尝了一口。 随即微顿:“汤里放了荠菜?” “咋的?”祁九坤被他问得似也一愣,紧接着嗤笑道,“瞧你小时候定被娇生惯养,不爱吃这山间野物?” “……”想不到司韶令这次竟没有理会他的揶揄,只低低道,“我娘也常在鱼汤内放些荠菜。” “去去去,”祁九坤一摆手,“别跟我来这套,溜须拍马也不可能给你再多盛——” 结果他话音未落,司韶令已放下江子温,由着她自行去屋内喝她那已晾得不烫口的一碗,与此同时,仰头将手中鱼汤喝了个见底,抢先道,“再给我盛一碗。” “……” 祁九坤便瞪着他大言不惭的冷酷嘴角半晌,骂骂咧咧去盛汤了。 记起厉云埃曾提到司韶令五年来独自躲于此处不曾见他爹娘,想来是睹物思人,江恶剑不由又心下沉了沉。 若他爹娘见到他现今的样子,必会心疼不已。 而虽然不知为何自重逢起司韶令便鲜少提及五年前之事,但无论如何,他今日所承受的痛苦皆来自于江寨,尤其,也是他亲手导致。 于是密集而纠结的荆棘缠上心间,裹紧着利刺扎入,江恶剑突然有些无脸再面对眼前人,自房顶轻轻向后,转身便欲暂时离去。 “阿梧。” 却突然听到司韶令低唤了一声。 茫然一顿,江恶剑下意识地四外扫视,并没有看到陶梧的身影。 说起陶梧,似仅在离开金羽驿的当晚留在司韶令的房内许久,不知谈了些什么,总之自那之后几日,他便与擎山众弟子汇合了去,未再出现在此。 包括厉云埃,他这些时日一直留宿在驿站,据说是要留至萧临危发情期结束才可,先前司韶令还曾去找他,以为他被萧临危以何手段挟持。 却看到厉云埃一人走出来,并不像受何胁迫的样子,只神色清冷地告知他,萧临危应也不知传递消息的人是谁。 再不等司韶令多问,他便将人打发走了。 确实,地坤发情期至少七日有余,萧临危堂堂北州王,总不能随意寻其他天乾来凑合了事,何况一般的天乾……怕也吃不消他那凶横霸道又香艳至极的信香。 “别躲了,”而思绪纷乱间,只听司韶令又稍提高音量,“我知道你在,房顶的雪都被你蹭落了。” “……”江恶剑顿时僵在原地。 为不使他察觉,他连身上的地坤气息都以内力掩去,怎得仍被他发现了? 且眼下是将他误认成了陶梧? “还不下来?”而惊愣间,只听司韶令又催促道,“别等我动手。” 便抿唇微一迟疑,江恶剑只得硬着头皮翻身跃下。 “师,师叔……”用力捏着鼻子,也不管旁处祁九坤投来的诡异视线,他干脆将错就错地小声模糊叫道,“我只是路过……” 随后不待他说完,眼前霎时飘来阵阵温热雾气,几乎融化他满身的寒意。 竟是司韶令将又讨来的那一碗鱼汤递过来:“尝尝,味道很好。” “兔崽子……”眼见司韶令这倒是大方,祁九坤啧啧撇嘴回屋,眼不见心不烦般关上门。 江恶剑瑟瑟接过,甚至指尖不敢碰及对方,忙不迭喝了一大口。 本只想快些喝完离开,未成想这鱼汤入口果真温暖鲜美,糅着丝缕荠菜独有的清芳,像盎然春雨,流过他冗杂的心底。 明知是偷了陶梧的身份,仍忍不住多留了片刻。 直到一口口将鱼汤喝下,抻着脖子,连碗底残留的最后一滴也悉数舔净。 “师叔,我还有事……” 而正努力学陶梧的嗓音轻柔说着,只见司韶令已了然地没再留他:“嗯。” “别忘了,今晚来找我。” “……啊。” “也该说说我们的事。”蓦地,司韶令倾身凑近他。 仅一瞬间的靠近,却也差一点便碰到他耳际垂下的铜钱,江恶剑急忙躲闪,更心乱如麻中,连礼数都忘了,逃难似地跑远。 回想起司韶令每与陶梧说话时都好似挨得极近,像是怎么用力呼吸,也无法填满濒临枯竭的肺腑。 活该。 谁让他前些日率先冒充陶梧。 这下报应来了。 便自从离了医馆,这一整个暮色里,他皆如浑浑噩噩的游魂,从不知道,竟会有比每每发情还要折磨人的苦闷。 他竟好像疯狂渴望得到一个无法触及的,甚至该恨他入骨的人。 偏那人过了今晚,便要成了他人的宝贝。 思及此,他火堆也忘了生,枕着枯枝在冷冽的树洞里辗转反侧,再也躺不住。 他的确是疯狗,敢觊觎高高在上的主子。 于是,二更方过,阔落月光沉静看着影绰枝杈间向村内疾驰的飞影,一路追随,映出他气势汹汹的纷扬发梢。 只见江恶剑拼尽全力地施展轻功,从未如此小心翼翼,悄无声息翻入司韶令漆黑一片的房内,脚步轻至不及针落地。 待双目迅速适应了黑暗,不知司韶令去了何处,也并不打算深想,只不假思索地立于记忆中司韶令曾为他翻出衣袍的箱柜。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里面掏出一物来。 好似唯有对方这贴身衣物才能让他短暂入睡,日后情期来临,也可稍作慰藉。 他惴惴不已地想着,胡乱揣入怀里,不再多留,转头便欲离开。 却转头,与身后等了他整晚的人撞了满怀,怀里的亵裤也被撞掉了。 第43章 梅酒 “阿梧?” 正险些惊呼出声来,却听见司韶令率先开口,江恶剑一愣,借着月光看到司韶令原是仍未摘下眼前绸布。 心下发酸,想到陶梧兴许也快要到了,他没有开口,弯腰飞快捡起地上亵裤,趁司韶令仍误会间,猛然翻窗而出。 然而当腰后束带蓦地被扯住,唯有整个上身尴尬地伸出窗板,江恶剑头顶滑稽地翘起几根乱发,不由想起之前好像也曾吃过这样的亏,只恨自己又小觑了司韶令的出招速度。 不过事已至此,他着实不想要再装下去。 就威胁他若不肯将这贴身之物送于他,他便每日赖住不走? “司——” “我等你很久了,”谁知他还未发出声音,司韶令已自他身后开口道,“你这次跑不了。” 什么意思? 他是猜出了他的身份,还是在同陶梧讲话? 神情微有迷茫,江恶剑稍作停顿,又觉这般隔空对话有些奇怪,便欲抽回上身同司韶令解释清楚。 未成想他才一动作,竟又被司韶令一掌按住。 (省略1227字) 直到他颈上陡然一沉,江恶剑讷讷低头,只来得及看到有艳然赤影闪过,下一刻,他已不受控制地被扯回屋内。 忽地垂头看清,司韶令指间一条赤红细带正直连他骤紧的颈间,他心思一动,未想其他,抬手摸了摸,果真摸到此刻恰到好处紧贴在脖颈的一圈坚实束缚。 入手细致光滑似皮质,首尾接洽处似以一把精巧纯金小锁连接,他方一碰触,几指便被司韶令忽然覆来的掌心按下,“咯哒”细响传来,顷刻上锁。 心间潮涌着,也不知为何,始终令他心系的颈后信引竟也在这霎时仿佛披上盔甲,有了刀枪不入的归属感。 这难道是…… 司韶令本欲送给陶梧的颈圈? 而这回攀至顶峰的窒息想法才一冒出,司韶令却再次扯动那根用以牵引的细带,一圈圈绕在手里,也扯得他不由更往后靠了靠。 无意识地向后瞥去,蓦地在昏暗中与司韶令四目相对。 似有万丈城墙轰然塌裂,江恶剑骤跳的心脏几欲蹦出喉咙,以至于他就那么湿着双眼紧盯对方,嘴唇微张,一时静默在原地。 司韶令什么时候将遮挡拿掉了? 他的眼睛已可以视物?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谁……还是也才刚刚得知? 过于震惊和从未有过的胆怯将他整个禁锢,分明怕极看到因自己冒充陶梧对方失望震怒的视线,可他仍挪不开面前分别许久的双眸。 (省略1364字) 第44章 喜糖 江恶剑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对几个字产生强烈的惧意,甚至一听到就头皮发麻,浑身血液犹如逆流直冲脑海地冲出些许记忆碎片,那一幕幕更让他眼前发黑,呼吸急促,想也不敢再想。 那几个字是——量力而行。 也不知在此之前他究竟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怀疑司韶令是那方面有问题。 最有问题的,怕是他自己的脑子。 尤其,当他连脸面也不顾了,神情一塌糊涂地几番乞求之际,回答他的皆是司韶令这一句贴在他耳廓的笃定。 ——是你说的,我要量力而行,我现在,还未用至全力。 温柔又绝情,反复撕咬他崩溃的神智。 最后他也不记得他破碎之下都胡言乱语了些什么,只知司韶令像一头怎样也喂不饱的饥饿猛虎,不知疲惫地将他这条不知天高地厚的疯狗翻弄啃噬,一根骨头都不肯剩下。 等他再有零星意识地醒来,已是翌日傍晚。 窗外天幕遮起,整个房内昏暗无光,空荡荡地映出他独自蜷于床间的寂静,以至于他在稍微迟疑片刻过后,抬起酸累不已的手臂,率先摸上颈间。 触及那仍与皮肤紧贴的温暾颈圈,才确信一切并非梦境。 司韶令的确还是他的主子。 而记忆尽数回笼,他面红耳赤间自是不敢再过于仔细回味,只以粗糙指腹缓慢而小心地又摩挲许久,才算是大致摸出了颈圈前方所连原是一把形似如意的小锁。 只不过正反两面似乎都雕刻了纹样,由于紧悬在颈前,他如何努力也看不到。 刻了什么? 而在屋内扫视一周,正欲借铜镜来看个清楚,谁知他毫无顾忌地一跃,落地的刹那,自腰腹往下抖得根本由不得他自己控制,径直摔坐在地上。 脑中霎时闪过那些被司韶令肆意掰作难堪的姿势,江恶剑不怎么自在地往后方揉了几把,不愿承认令他起身如此艰难的缘由,是纵欲过度,而非重伤。 也在这稍作缓和间,他微一停顿,抬眼看了看,见仍四下无人,低头飞快地扯开袍子看去。 果然最先入眼的,是身前遍布触目惊心的齿痕与青紫,尤以胸口附近最为壮观,包括一道道用力掐揉留下的指印,在他骤然紧绷下扯出细微刺痛,比那些狰狞旧伤的感觉还要清晰无比。 却视线未曾停留太久地将这些景象掠过,他径直往下翻开,头几乎要埋进腿间,紧盯着最里面那一层布料,并在上面来回摸索。 想到并不是睡意朦胧之下的幻觉,此刻裹在他身下的,的确是他偷来的那一条司韶令的亵裤。 在满身泥泞被司韶令擦拭之后,司韶令亲手给他穿上。 想来是在此之前那亵裤从他颠簸的怀里掉出来,咫尺之遥,他却无论如何也无力捡起,眼前糊满的水雾再也忍不住地滚落下来,被司韶令看了个彻底。 竟大发慈悲地真的送了他。 且将司韶令的贴身衣物捧在手心的感觉,与这般直接穿于身上的羞耻与满足,意外的无法比拟。 就好像他从里到外,再无一处是属于他自己。 便在这短暂的走神间,江恶剑鬼使神差地又朝那绵软布料试探地嗅了几下,果真隐约可捕捉到上面残留的丝缕冽香,让他忍不住地深吸了一口。 而后终于心满意足地扶起经此大幅度动作更加僵痛的腰。 一抬眸,却看到赫然三道身影不知何时停在眼底,正无意识扬起的浅笑僵在了嘴角。 硬着头皮将视线再往上挪去,无疑,回来的是司韶令。 还带来了多日未见的厉云埃,以及正笨拙在小胳膊里挎了个食盒的江子温。 却显然也没料到江恶剑会有如此举动,不止厉云埃本就没什么波澜的眸子更显僵冷,连同司韶令也无声看他半晌,面容微怔。 唯有江子温不明所以,见他坐在地上一脸慌张地合上外袍,还以为他方才埋头藏了什么,笑嘻嘻地放下食盒,直奔他扑去。 吓得江恶剑手忙脚乱将袍子束紧,凶巴巴朝她一瞪,生怕被江子温看到那满身不好解释的痕迹。 哪知隔了这么多天,江子温倒还认得他,不仅丝毫没有惧意,反而在祁九坤那里养得更活蹦乱跳些许,顶着他的凶光,一双小手隔着他的外袍找来找去。 直到江恶剑局促摸出一团皱巴巴的纸包,一股脑塞给她,又将她远远推离自己,才终于让她停手。 只见她蹲在一旁兴奋打开纸包,然后愣住。 因为纸包里空空如也。 原本包裹着的余下几颗糖瓜,已在昨夜司韶令发现时,逼着江恶剑全部吃光了。 思及此,江恶剑不自觉地耳尖发烫,自是由于司韶令喂他吃下的方式花样百出。 而没再继续深想,一眼看到江子温应是闻到了纸包内里残留的糖瓜甜味,竟就捧起来欲舔上去,江恶剑再顾不得四肢酸软,眼疾手快地抢了下来。 随即一滞,心想着糟了,这回又要惹得她不高兴了,心下叹气间,却只见一直没有动静的司韶令这时上前。 竟自袖口变戏法一般,拿出崭新的一小团包裹。 江子温还未来得及噘嘴,已瞪大眼睛,看着司韶令慢条斯理地将纸包摊开,捏起其中一颗,放入她极为自觉地高高捧起的双手掌心。 随后小心翼翼地缩回眼前,江子温低头迫不及待地吃下,不忘将粘在掌心的糖浆也悉数吃净,终满足的弯了眉眼。 “……”却难免有些愕然地瞪着司韶令,江恶剑诧异他怎得总能拿出这么多灶糖来,那不是用来等着给灶王爷上供的? “你先吃些东西。”而司韶令并没有解释的意思,旁边厉云埃率先把江子温提来的食盒递给他。 “啊……” 确实很饿,但江恶剑显然更觉奇异的是,这与萧临危共处了七日有余的冷淡美人,脸色看起来还真的不算很差? 便随手拿了只热腾腾的蒸饼放入嘴里,微有些好奇对方这几日都经历什么,江恶剑一时没有开口。 “阿韶说你今日需吃得清淡,就只做了这几样。” “啊——” 江恶剑摆手忙不迭欲咽下两颊鼓溜溜的蒸饼,正想说才几日不见,倒也不必这般客气,却听厉云埃又紧接着道。 “待你吃完,我们就去同五派和你舅舅再详谈你与阿韶的婚事。” “……” 便没等将蒸饼咽下去,江恶剑猛一抬头,忽地噎住了。 第45章 婚服 直到整个人恍惚被司韶令牵扯着竟再次来到驿馆,眼看此次氛围与不久前截然相反,四处皆已悬灯结彩,本就璨绮奢丽的厅堂庭廊无不充斥着热烈喜意,连同馆外灰茫霜雪映出千万盏曳影,像娇艳泪滴铺洒在通往极乐的路。 江恶剑终于在这满目喜红中相信厉云埃所言,成婚一事并非如司韶令先前所谓的“权宜之计”,他原来当真是打算与他成婚的。 早在他冒充厉云埃时,那自他怀里莫名出现的糖瓜,便是由他亲手准备的大婚喜糖。 怪不得……他昨晚看到时突然兴致高涨。 而始终不发一言,却也不曾反驳厉云埃的话,司韶令只管拉住江恶剑因过于震惊而微僵的一臂,将他一路拉至驿馆内已然汇聚上百名五派弟子的恢阔酒厅。 从未想过前些日在此孤然一别,再踏入此地,竟备受瞩目。 当原本热络的厅内随着司韶令等人的到来而刹那鸦雀无声,江恶剑神情怔然地看到在场之人无不目光灼灼,像是蓦地有些惊醒。 切实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分量实在压得他心虚至极。 便趁着暂未有人开口之际,反手将司韶令带出门外。 口中呼吸温度烫人,在融融烛光中跃然化开,江恶剑望着沉默随他出来的司韶令,嗓音微有颤抖。 “司韶令,”看到司韶令在他张嘴间已微沉的视线,他仍哑声道,“我不会擅自离开,你永远都是我的主子,所以……” “……”司韶令的脸色沉下来,“所以,你不想与我成婚。” 应是早已有此猜想,司韶令的问话几乎没什么起伏,更像笃定的了然。 也无人知晓,从江恶剑听说此事起,他前一日还曾确信的心思也随着对方略带迷茫的神色而空落悬起。 此刻见江恶剑果真有意退却,干脆语气寒冷地径直问道:“你想同谁成婚——” “不是!”不等他说完,江恶剑自是猛地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是……想不通这对于他来说简直算得上天大恩赐的事情,究竟凭什么落到他的头上。 他对司韶令心存觊觎不假,却也不敢有独占他此生的贪婪念头。 毕竟像司韶令这样的人,日后定会遇到世间最值得他如此兴师动众的唯一一人。 那个人,无论怎么看也轮不到他。 心下乱糟糟地想着,江恶剑再开口时也染上些许艰难:“你应该知道成婚之后,你就不仅是我的主子……我们还是夫妻。” 司韶令只斜睨他,没有说话,意思显而易见——他当然知道。 江恶剑便更直接一些地提醒他:“先不论你爹娘和师门同不同意,你我若真成了世人皆知的夫妻,你以后再想娶其他人,就难了。” “……”于是司韶令闻言却眉头皱得更紧,眼神尖锐道,“你希望我娶其他人?” 哑然片晌,总觉司韶令对自己的话产生了很大的歧义,江恶剑紧攥他泛冷的掌心,生怕如先前一样引起误会,稍作思忖,又努力解释道:“我是希望你再慎重考虑……不要被我拖累。” “你眼下能这般待我,我已经知足。” 说着他强挤出一笑:“虽然你没有亲眼看见过,但我确实……也曾杀了很多人,除了你,我对其他人没有一丝善念,也不能保证以后不再作恶,若与你成婚,这双手上沾染的血,迟早会污了你。” “何况……”而这回微一停顿,江恶剑才强行继续道,“我不是什么寻常地坤,你明知我这副身体,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不可能给你生个小崽子……” “你人这么好,”越往下说去,江恶剑脸上越是掩饰不住失落,也没注意到司韶令眸底道道冰挂已逐渐融化,仍自顾道,“对你心有爱慕的人不在少数,你到时就会发现,我除了耐操一些,其他一无是处——” 却话音未落,江恶剑蓦地止住声音。 原是司韶令以两指出其不意地掐住了他絮叨的两片唇瓣。 “你对自己似有误解。” 听司韶令竟好像轻轻哼笑了一声,语气俨然有所缓和地打断他,江恶剑反而更加紧张了。 隐约生出了少许痴心妄想的期待。 ——难不成自己真的有何让司韶令尤为青睐之处? 随后却听司韶令道:“你虽然,身上毛病的确不少。” “但你,也并不怎么耐操。” 毫不留情。 “……” 且就在江恶剑一瞬怔然间,只听司韶令接着又道。 “不过,既是奉我为主,那我决定与你成婚,你不必多想,只需遵从便好。” “今日带你来这里,是商议吉时以及具体事宜,并非问你对婚事的意愿,不管你是否愿意,都要做我的妻子。” “……” “哪怕你现在心里仍忘不了那个人,与我拜堂之后,余下此生都只能与我同眠,即便日后再与他重逢,也不准有一丁点红杏出墙的心思。” 什么? 诧异司韶令一番不容置疑的成婚决心之余,也像是不止一次从他的口中听到类似的话,江恶剑难免又心有不解地下意识张口,想要问问他什么叫“忘不了那个人”。 可惜司韶令捏在他嘴上的手指不见丝毫松懈。 “更不需担心我爹娘及其他人,他们不会有任何为难,包括萧临危——他已收了我兄长的聘礼,不会再有异议。” 聘礼? 不禁想到司韶令乔装其兄长时提到的鹤梦心法,总不会是真的给了? 萧临危会为此不再抓他,放弃寻找当年那枚成丹的线索? “我说的这些话,都听懂了么?” “……”自然还有许多疑问,江恶剑瞪眼看着他,嘴角微动,示意他先松手才行。 “点头。” 却见司韶令挑眉命令道。 便顿了顿,江恶剑只得暂且随对方心愿地点点头。 满意瞥着他,司韶令总算放开了手指。 随即不等他开口再问,又最后道。 “还有一事,待会也可让所有人看清楚,并非是你所为。” “……啊?” “小韶令!” 而更加一头雾水之际,厅内已有人等不及般探身出来。 是五派中那宠极司韶令的天墟掌门司澜,只见她霜白云袍被朔风吹得翻飞,却遮挡不住此刻捧在身前层层压叠的绯红。 竟连他们的婚服都做好了。 第46章 拜堂 让江恶剑更像个鹌鹑般手脚无处安放的是,这分明凛如冰雪的天墟掌门俨然爱屋及乌,不止独宠司韶令,对他倒也不客气,见他始终未曾动作,不由分说便主动抖落那飘艳的绛袍在他身前来回比量,细致到头顶帻巾、腰间革带及脚下乌皮履,皆一一让他穿试,以防大婚之日来不及整改。 结果出乎意料的,二人这婚服竟都是极为合身,尤其司韶令本就肤色霜冷,细长剑眉微挑,双眸虽泛灰光,却也盛着一双眼睫翘然投下的碎影,因此刻天色已晚,并未缠覆眼纱,更深邃斑驳如陨落星石,加之削瘦下颚与颈骨绷出尤为冷峻的弧度,整个人挺拔隽美,在这大红喜袍的映衬下,就如红梅傲雪,惊鸿绝世。 看得江恶剑目瞪口呆间,与珍藏在最心底那道炽艳颀影蓦然重合,让他险些惊呼出声。 “阿邵……” 殊不知,已低低开了口。 更不曾想到的是,他半张着嘴,一脸痴态地被绯红笼罩的模样,尽管映在司韶令眸底依旧一片灰茫,却因他如此饱含深挚的低语,一刹那也滚烫烙刻在司韶令骤然汹涌的心。 若非司澜望着他们二人互相凝视之下实在忍俊不禁,连司韶令也良久难以回过神来。 随即他目光灼灼,开口竟是:“成婚吉日与相关事宜,不必再谈了。” ……什么意思? 江恶剑闻言面露疑惑,司韶令却并未作何解释,只趁司澜也同样没能立刻领会他的意思之际,就这么身着婚服,径直带江恶剑回到厅内。 无疑,被冷落许久的众人见他们又突然现身,更完全不合乎常理地提前换上了婚服,多数面色一愣。 江恶剑也在这时才在思绪飘兀中看清楚厅内情形。 原来除了五派掌门及其弟子们,竟还坐了些许村中百姓,大抵是出于对司韶令的关切闻讯而来,包括那祁九坤,此刻正红光满面地大吃大喝,看起来兴奋不已,一直冲旁人不知在叨叨什么。 而他旁边挨着的其实是个与他年纪一般年迈的老妇人,虽发白如雪,却坐姿端静,气质出尘优雅,想来年轻时应也曾是个美人,不知是否也住在村中,只应与祁九坤早已相识,且关系匪浅,不时拦下祁九坤不管不顾往嘴里灌的酒,引来祁九坤几次趁机与她拉手,倒也不曾叱怪。 更令人惊讶的是,由于厉云埃抱着江子温与他们坐在一起,那原本居高临下倚坐最上位的萧临危,意外地也屈尊一旁。 姿态倒仍是傲戾,仿佛前几日被厉云埃以蛇蛊吓至崩溃的人并不是他。 此时在江子温朝他与众不同的金发碧眼一眨不眨的视线下,依旧目不斜视。 于是剩余几处上位便只有五派掌门人,最主位是身为五派之首的浮门扶心大师,随后依次是天墟掌门司澜、神酒坊主司恬尔、金楼楼主尉迟骁,以及擎山的魏珂雪。 魏珂雪身后一众擎山弟子中,也坐着脸色难看的陶恣,与江恶剑目光相对的一瞬间面庞更加气恼,起身一掌拍在桌上,正欲开口,却被他身旁伸来的掌心及时按下。 是陶梧。 只见陶梧将掌心内才剥好的西瓜子仁一股脑塞进他的嘴里,迫使他两颊气鼓鼓地嚼着,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怒瞪江恶剑。 那眼神无疑在说——他不配。 倒没有在他身上多做停留,江恶剑微有心虚地移开视线,像偷了他人小心埋藏已久的珍宝,终究对他旁边的陶梧有些忌惮。 也在这时,司韶令已然也将整个大厅尽数扫视,目光最终落定于厉云埃。 “我们今日……便在此成婚。” 他忽地沉声说着,在众人闻言惊愕中,扯住江恶剑笃定走去。 “……” 江恶剑这才恍然明白,他方才说不必再议的意有所指。 他竟是等不及到选定的日子了? 他原是这般迫切地,想要与他成婚? 而心下震撼,若说江恶剑本来还未能彻底消化这惊天喜讯,正如梦如醉地身置云端,此时婚期猝然又被司韶令提至眼前,神魂顷刻翻卷至最巅峰过后,反而意外的,稍作平复下来。 像是美梦层层叠叠堆砌,唯有信以为真。 无论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总归当下这份近乎窒息的感动,是切实存在的。 “爹娘如今不在场,就由兄长暂且代为做主。” 散乱的心思正逐渐靠拢间,听见司韶令又如此开口。 “好。” 江恶剑豁然抬头,只见厉云埃似并无过多诧异,竟就迎着众多道紧随而至的诡异眼神低应了一声。 随后一双沉静眸子望了司韶令片晌,见他未再开口。 又淡淡道:“你们既已认定此事,的确不需拘泥于礼数,纳吉问名这些就都省掉,不如直接在此拜堂。” “……” 对方的话显然并无异议,甚至也替他们分去众多非议目光,可司韶令与他四目相对,却在他答应下来后身体忽地僵顿住。 直到四周在此刻又响起窃窃私语,好似始终是比江恶剑还要不可置信的,悉数对司韶令这一番惊世骇俗而又莫名停滞的举动迷惑不解,甚至有人毫不避讳地猜测,司韶令应是后悔这场婚事了。 “不急不急,”五派中因有各自掌门坐镇,倒还没有弟子胆敢轻易开口,但本就对江恶剑心存芥蒂的村中百姓们却是忍不住了,“司少侠不妨再考虑考虑也好……” “这婚哪有说结就结的……” “按照规矩,至少也要等到来年才行哩。” “嗤,”一众劝阻中,倒也不乏另外的声音,祁九坤突然嗤笑一声,花白胡须下沾满颤抖的酒气,似醉得不轻,话锋一岔道,“你们一天到晚巴巴的跑来问我长寿秘方是啥,今儿个喝得痛快,不妨就告诉你们!” 此话一出,竟当真引去小部分人的注意。 结果祁九坤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道:“这秘方就是,少他娘的多管闲事哈哈哈……” “……” 此起彼伏的唏嘘声里,江恶剑偏头看着司韶令,已然清敞的心中却好似隐约猜出了什么。 “司韶令,”最终扯了下司韶令似与他人般发僵的袖口,江恶剑试探提醒道,“一、一拜天地……” “……” 看到司韶令凝滞的眸间终动了动,明显正如江恶剑所料。 ——他到底是决定仓促,还不曾细致了解拜堂的繁复步骤,且眼下也无人主持,一时不知要如何进行下去,才难免陷入呆怔。 亏得江恶剑作乱江湖多年,最熟悉的怕就是新人拜堂,因为每逢有喜事降临,他便会想法子混进去,伺机给江子温偷些好吃的出来。 所以此时眼看司韶令如断了线的木偶,周身冰霜难得融化几分,江恶剑心觉他竟可爱至极,动作也不由大胆了些。 他蓦地覆上司韶令僵硬的两臂,稍作摆弄,也不嫌他人看来尴尬,只带着司韶令转身朝外拱手作揖,接连三下,便算作拜了天地。 “二拜高堂。” 而随着他再次低声开口,司韶令终于也从短暂的迷茫间恢复一贯自持。 在江恶剑正思索这要怎么拜之时,已不再迟疑地一掌按在他颈后,与他一同朝厉云埃的方向拜去。 长兄如父,倒也勉强合适。 只不过,司韶令这连番几拜也给一旁萧临危拜得脸色铁青。 江恶剑才猛然意识到,如此一来,以后萧临危究竟算作他的舅舅,还是……嫂嫂? 却不待想清楚,人已被司韶令转了个身,与他相对而立。 “夫妻对拜!”而这一次喊出声的,是那醉酒之下好似比他们还要迫不及待的祁九坤。 心内霎时间擂鼓喧鸣,难以抵挡的情愫浩浩汤汤而来,轰隆推着江恶剑在讷然躬身之际,一垂眸,便砸下一滴灼泪,无声在脚下化开,快得不曾被任何人看清,像他怀揣已久的孤独,在这突如其来的圆满中抱头逃窜。 最后一躬停顿许久,直待眼角灼意消散,才蓦地起身。 在司韶令熠熠朝他照来的视线里,掌风忽扫,斩下几缕发丝,连同司韶令的一起,仔细将其纠缠相连,宝贝不已地放入怀内。 意为结发。 “接下来是什么?”倒也不怕他人嘲笑,司韶令这回干脆问他道。 江恶剑抬头哑声回答:“就只剩下……合卺酒。” 夫妻同饮一卺苦酒,从此同甘共苦,永不分离。 “不过,这合卺酒是将那苦葫芦剖为两瓢,把酒倒进去,成了苦酒,再各取一瓢饮下,这里应还没来得及准备……” “葫芦?” “啊,没有倒也无妨,就以……” 却不等江恶剑提议以寻常酒杯代替便罢,司韶令反问间,竟是绛袍卷起疾风,人蓦地不见。 下一刻,在所有人皆还茫然之际,一声几乎震破穹顶的怒叱骤然响起。 “死瞎子!” 吓得江恶剑猛的往神酒众弟子方向望去,果不其然,看到司恬尔愤怒的指间宿铁扇一触即发,若非顾忌厉云埃在场,早已劈头盖脸落在司韶令对她置若罔闻的脊背。 而司韶令长剑抖落还未归鞘的寒悚,已手捧一物眨眼回到江恶剑跟前。 掌心赫然托拢的,是司恬尔那一直悬于身上的神酒掌门信物——翡翠葫芦,此刻被劈为两半,整齐匀称的两瓢。 第47章 夫君 众所周知,神酒以每人随身佩戴的酒葫芦来划分身份,而唯一有资格使用翡翠葫芦的人,则是掌领整个帮派的坊主。 据说每一任坊主皆可在正式接任之前便命能工巧匠打造独属于自己的信物,无论样式做工抑或翡翠质地,皆为最上等,因而即便不说这葫芦在帮派内的重要作用,也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所以可想而知,如此珍贵之物竟就当众被司韶令劈成了两半,司恬尔若不发威,是绝对不可能轻易化解心内震怒的。 “甜妹不要动气,今日这般大喜日子,不如我金楼里任意三样宝贝,都可以由你们三兄妹挑选。” 倒也能。 财大气粗的金楼竟在此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 于是随着尉迟骁及时雨般的话落,司恬尔燃烧的怒火终有缓和,已踏上桌子的一脚也在众人生怕战火殃及自己的紧张视线里收了回去。 不忘以宿铁扇优雅扫去灰尘,司恬尔翘腿靠回椅背,补充道:“死瞎子的那一份也归我。” “没问题,”尉迟骁爽快答应着,先前始终有些落寞的一双眼眸总算微有亮起,越过一众身影,最终与朝他投去短暂视线的厉云埃交汇,远远地一笑,“那待你二哥婚事结束,你和你大哥便随我一同回金楼挑选宝贝。” “我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没想到司恬尔斜眼朝尉迟骁瞥去,“但恕我直言,你动作晚了。” “我大哥一旦决定心意,可不会回头,何况那是圣旨,就算他肯与我同去你那儿小住几日,最后还是会做王妃的。” “……”尉迟骁被噎得神色顿紧,对厉云埃的心思被突然拆穿,难免略有无措。 想当年他们不过七、八岁便已相识,那时的他不知深浅,凭借在一群孩子里长得最为壮实,可谓纵横跋扈,经常联合其他小孩一起嘲笑手脚残疾的厉云埃。 谁知家中突逢变故,父母一夕皆亡,如丧家犬流落街头,无人给与怜悯之际,却唯有厉云埃收留了他。 后又因着他父母曾是金楼弟子,原是为执行金楼任务而被人寻仇所害,他便自此留在了金楼,并由前楼主收为义子。 只不过,随着在金楼这么多年,幼时的事情早已逐渐模糊,唯独厉云埃曾在他最孤独无望时如吉光降临的小小温暖,永远照进了他的心底,让他在满目惊艳之下,眼里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却碍于厉云埃一直未曾分化,浑噩至此,不知如何开口。 竟就被这突然冒出的北州王威逼利诱,捷足先登。 尉迟骁沉默许久,好不容易压下的失落又浮现眼底,终融为无奈。 “所以说,出手要趁早,不然——” 而司恬尔应是为同时能得金楼里两样旷世宝贝而心情大好,难得多说了几句,此时却话说到半截,也没声音了。 显然想到了让她寻找多年仍杳无音讯的无归哥哥。 无归无归,还真是一去无归。 尤其她倒是坦白得够早,早到把那人吓得不惜佯装咽气,迫使年幼的她以泪洗面守灵七日,亲手将他埋下。 而后接连几年风雨无阻的祭奠,直至有一年暴雨,竟将那棺材冲了出来,她怕他受冷挨冻,欲为他重换新棺,才蓦地发现,棺材里是空的。 她大闹一场,险些拆了整个村子,最终才得知,她的无归哥哥原来是为绝了她的念头而假死。 她悲恸欲绝那七日,则是司韶令每日悄悄给棺材里的人送食物,直等她埋了,又暗中将人放出来。 简直可笑。 她与司韶令闹得天翻地覆之余,便也下定决心,总有一天她要找到无归哥哥,当面问他为何要对她那般绝情,哪怕他仍对她避如蛇蝎,那些白白为他流过的眼泪,她也要让他一滴不落的还回来。 一时间,司恬尔和尉迟骁皆是神情郁郁,周身所笼罩的压抑气氛与整个厅内弥漫的喜气格格不入。 尤其那些百姓们分明对江恶剑毫无好感,此刻望着司韶令与江恶剑终于饮下这当场劈来的“合卺酒”,不知是过于震撼还是心生怯意,悉数不再有任何阻挠,甚至顺着祁九坤兴高采烈的起哄,也一个个闹腾起来。 只见祁九坤已借着酒劲半边身子都挂在那老妇人身侧,一张红扑扑的老脸几度朝对方肩头贴去,笑嘻嘻冲江恶剑道:“我看这专门接待来使的金羽驿确实不赖,给你们做洞房绰绰有余,不如今晚也腾一间来让我这小老头享受享受?” “……”江恶剑才面红耳赤着喝进的最后一口酒险些喷了出来。 亏得他心心念着这是与司韶令的合卺酒,一滴都不可浪费,便“咕咚”咽下,与司韶令对望间,一时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倒并非由于其他,而是他下意识地想,再来一场洞房过后,他是否还有命活。 显然看出他在疑虑什么,司韶令冷峻的嘴角微抿。 “祁大夫真是老不知羞啊哈哈……” 而祁九坤那一番话无疑也引来其他百姓的大笑,且与此同时,萧临危一双视线更尤为阴鸷可怖地投过去。 他堂堂北州王下榻的驿馆,肯让他们这些贱民进来已是极限,竟还敢不知天高地厚地住进来,他看他活得不耐烦了。 吓得祁九坤赶忙撇嘴又往厉云埃身后躲了躲,醉醺醺道:“你这媳妇看着壮实好生养,心眼子可真小。” 萧临危:“……” “看看你家老二的媳妇,”他又啧啧着扭头向江恶剑挤眉弄眼,“小子,这下你以后不用叫师叔,可以叫夫君喽。” “……”听出他是在故意揶揄前日他冒充陶梧的那一声“师叔”,江恶剑顿时心下窘迫,不过面上倒强行挤出一声笑来。 呲牙道:“那是我们之间的情趣,哈……” 而他笑声未落,蓦地耳尖一动,听见司韶令竟就顺口道—— “夫人。” “……” 这一声极近地吹进他轰然天摇地动的心脏,让他在不受控制的悸动间,嘴角发抖,双目眩晕,颤巍巍地回望司韶令。 “夫……夫……” “我不同意!” 谁知他心底这份小心拾起仿若有千金重的“夫君”二字尚未说出,一声终于忍不住的怒吼陡然响彻厅内。 “掌门师叔!”不顾陶梧的再三阻拦,陶恣几乎目眦欲裂地起身冲魏珂雪道,“江恶剑杀了我爹和那么多师叔们,江寨更是与你不共戴天,司韶令却当真在此与他成亲,你怎能现今还无动于衷,难道不应该立刻将司韶令逐出师门!?” 第48章 不值 陶恣这一番歇斯底里的怒吼无疑让厅内原本愈发暖融的气氛顷刻凝冻,不止擎山弟子悉数安静下来,数道投向江恶剑的视线好似一瞬清醒许多,连同正伸着小手试探朝萧临危头顶鹰冠摸索的江子温动作也微有停顿,与萧临危饱含凶光的碧沉眸子相对,忙不迭老实地趴回厉云埃的肩头。 江恶剑与她倒是同步的,眸底蓦然垮了几分。 擎山七英的确被他亲手所杀,这是他对司韶令的亏欠,所以对此他无话可说。 但司韶令若是因他而被逐出师门,他也万万不能坐以待毙。 “陶恣,”却听魏珂雪率先道,“我知你心有委屈,但此事待过了今日再谈,你先坐下——” “为什么要过了今日?”陶恣闻言更是怒道,“难不成掌门师叔要眼看着这疯狗与我擎山从此不清不楚,让我爹和其他几位师叔们在九泉之下永不得安息!” “等等,”于是忙见缝插针地开口,江恶剑隔着众人朝陶恣随意一摆手道,“我是与司韶令成亲,又不是和你们所有擎山弟子,怎么听你的意思也想要跟我不清不楚?” “呸——” “那可不行,我这条疯狗现今有主,没心思跟你们做那些快活事了……” “你厚颜无耻!”听江恶剑又当众戏谑,陶恣不由羞愤骂道,“谁要跟你——跟你——” “师兄,你先冷静,”便见陶恣气得浑身发抖,一旁陶梧急忙又拉住他,“其实这件事情可以先听韶令师叔解释……” “你也叫我冷静!”谁知怒火中烧之下,陶恣哪里还听得进去任何劝阻,猛地甩开陶梧,“你以前唯他是从也就罢了,眼下为了他竟然连我爹的养育之恩都不顾,枉我还一直替你觉得不值,原来是我看错了你!” “也罢,既然你那么喜欢你的韶令师叔,以后就别再叫我师兄,你只管作践自己去巴结他,看他会不会把你这小聋子也一起娶了!” “……”此番口不择言的数落俨然也出乎陶梧的意料,惊诧之下,在他澄澈的眸底掀起不小的风浪,迫使他整个人一时怔在原地。 尤其那最后一句。 ……小聋子? 而江恶剑愕然看向无声呆立的陶梧,脑中似乎猛然回想起什么,又听司韶令终是沉声开口。 “阿梧,你过来。” 厅内安静得仿若能听到此起彼伏的紧张心跳,但呆愣的陶梧仍一动未动。 迎着陶梧雾茫茫的目光,陶恣也仅有一瞬的停顿,可惜短暂的悔意过后,终还是被烧灼的仇恨吞噬。 “你瞪我做什么?你心心念念的韶令师叔叫你过去——” 只是这一次不待陶恣说完,陶梧似蓦地回过神来,径直捂住耳朵,不愿继续听陶恣讲话一般袍袖忽扬,如一泓凉透的清水,转瞬挪到了司韶令的身旁。 江恶剑这才注意到,他一路捂住的仅仅是左侧的耳朵。 眼前忍不住又浮现初见他时,司韶令每与他说话都下意识地倾身凑近,再联系陶恣那脱口而出的“小聋子“,江恶剑心下震惊,也似隐约明白过来。 难道说,他的右耳是本来就听不见的? “他的确生来右耳聋聩,”司韶令竟看出他在想什么一般解释道,“所以才给他做了那陶哨,让他时常吹些声响来听,以免日子久了,左耳也退化了。” “倒也没想到他天赋异禀,习成了《清心曲》。” 显然与曾看着陶梧长大有关,司韶令一番话鲜少带了些许怜惜,说得江恶剑也心下微动,看向此刻仍神情发怔的陶梧,未开口已先伸出手,在他头上硬邦邦地捋了捋以示安抚。 方一挪开,又被司韶令紧攥在掌心。 感受到对方掌间尤为暖融的温度,江恶剑不禁抬头,只见司韶令朝众擎山弟子的方向望去,再次开口。 竟是突然道:“几位师兄不是我夫人所杀。” “当年死于我夫人剑下的,也另有其人。” 司韶令面上极为镇定,并无过多情绪的两句话似在心中翻来覆去已久,却明显在这偌大驿馆内卷起狂风骤雨,一瞬掀起令众人难以接受的汹涌。 且不止众人皆以为听错,包括江恶剑也不可置信地神色骤变,以至于他强行压下听闻一声声“夫人”的雀跃间,脑中有豁然情景一闪而过,指尖蓦地泛凉。 “司韶令!”而最为激动的依旧是陶恣,“你!你为了个疯狗竟还想颠倒黑白——” “这五年我虽从未离开,”却径直忽视陶恣愤怒至极的吼叫,司韶令沉着扫过同样无法相信的擎山弟子们,最后与看起来唯一还算平静的魏珂雪四目相对,“但阿梧却一直在替我寻找当年线索。” “不如就趁今日五派皆在,将这些年阿梧所查悉数告知。” “……”此话一落,无疑引起多数擎山弟子的低声唏嘘。 毕竟擎山七英在他们心中的分量始终无可替代,他们以往虽不似陶恣般激进,却不表示他们对司韶令当真毫无怨言。 此时此刻,若非魏珂雪还未发话,早也不再淡定。 却见魏珂雪只道:“师兄但说无妨,若此事果真另有蹊跷,珂雪也绝不会姑息。” “掌门师叔——” 陶恣愤然转头,后面的话却被魏珂雪抬手止住。 便听司韶令面无表情地开口:“或许无人知晓,我夫人当时所学剑法,是由我亲手所创。” “不仅在世间独一无二,也因剑法名为‘慈剑’,尽管招式犀利,却意不在杀人,而在于,每一招皆留有余地。” “所以即便他有杀人之心,也绝不可能一招毙命。” 说话间,司韶令余光不经意扫过一旁江恶剑,却看到江恶剑不知在想什么,好似除了诧异,脸上更多的是让他心下忽紧的恍惚与复杂,不知为何,原本笃定的语气也微有停顿。 “那又怎样?”而眼下有擎山弟子忍不住嘟囔道,“难道只凭这一点,就想证明他是清白的?” 谁知司韶令竟没有听到一般,直接以掌心托起江恶剑紧绷的下颚:“你怎么了?” “……”江恶剑对上他微蹙的眉头,却嗫嚅着,暂没能将心中所想说出口。 便见司韶令没有理会他人的意思,陶梧及时接道。 “当然不只有这些。” 刻意不再去看陶恣,陶梧正色道:“你们难道从未想过,我师父和几位师叔武功非凡,怎么会轻易遭人暗算……几乎一招屠尽?” “五年前攻寨那日,也仅仅是几个被囚于江寨的百姓亲眼看到是江前辈所为,但大家可知道,那几个百姓现今皆已不在人世?” “他们也并非年迈抑或疾病,而是全部意外横死,这一切未免过于巧合。” “什么巧合!”陶恣气道,“也许是他伙同其他人一起干的,那些说真话的百姓之所以会死,也都是遭了他的报复!你不为了我爹找他报仇也就罢了,怎么还有脸替他狡辩——” “我没有!”陶梧这回破天荒的打断陶恣,白净俊秀的面庞也涨得通红,“我只是觉得,若是不让真相彻底水落石出,假如害死师父和几位师叔的当真另有其人,那他们岂不是更加死不瞑目!” “怎么可能!” “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我也想替他报仇雪恨,可事情像现在这般不明不白,只怕我们从始至终都被有心人利用,只愿相信自己以为的仇人,这才是真的寒了他们的心!” “诸位师兄和前辈们,阿梧虽然自幼仰慕韶令师叔,却也不会毫无原则的有意混淆是非,这五年擅自查找,既是受韶令师叔所托,也是阿梧心中原本所愿!” “而且,除了方才那些诡异之处,还有另外一件事!” 说着,陶梧从身侧斜挎的包裹内干脆拿出来一物。 “这是江寨覆灭一年多后,我从附近密林内找到的——青邺敕风堂的厌云镖。” 闻此众人皆是一惊,连萧临危也不由朝陶梧手上斑驳凝重看去。 敕风堂是由青邺王庭直接统领的杀手组织,与北州交战多年,萧临危应对其最熟悉不过。 来不及众人深想,陶梧已然还掌握了更为重要的线索,未作过多停留地道:“这厌云镖,则是在七具被埋藏在树下的尸首身上搜出,不仅如此,那七人的衣着,却与师叔们那日所穿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他们分明是青邺趁乱派来的杀手,却乔装为我师父和师叔们的样子,意图对五派图谋不轨!” “你说什么……”这下陶恣也蓦地愣住。 而这一线索果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且事关青邺,便不止擎山弟子,其他几派也不可能再置身事外。 “这位小少侠,”身为五派之首的浮门扶心大师终是开口,只稍有不解地问道,“可你是在哪里发现了他们的尸体?当年为防止错过其他受困于江寨的百姓,五派曾细致搜寻过,包括附近密林,却没有看出任何端倪。” 陶梧便朝扶心微一施礼道:“其实说来凑巧,原本我也仅是因着那一棵梧桐树好似比其他都格外挺拔,才多在那里停留半刻,谁知因着雨后泥泞,不小心弄掉了清心哨,捡起时忽觉那处泥土好似有异……” “原来如此,”不等陶梧再细说,扶心已会意点头,“有这些尸首浇灌,难怪那棵梧桐树要更加茂盛,且我们攻寨时天寒地冻,必是不便深埋,才被隔年雨水冲出了痕迹……小少侠继续说下去便好。” 一番问询倒也解了他人疑惑,更使得整个厅内从最初不加掩饰的怀疑转为凝神倾听。 陶梧点点头道:“这些尸首几乎面目全非,也难以看出伤势,但残留的布料上,却有很多清晰的剑痕。” “也就说明,他们生前定与人有过一场恶战。” “但是为何……从未听任何人说起?即使当时无人看出他们来自青邺敕风堂,可冒充我擎山七位前辈,无论是被哪一派弟子遇到,想来都不会无动于衷。” “那他们究竟是死于谁手?” 的确,陶梧所言让所有人陷入沉思,也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种合理的解释。 “最大的可能是,那个人……根本不认得我师父和师叔们,只凭借他们的穿着以及后来他人所传,当真以为,自己所杀之人就是擎山七英!” “而我擎山的真正仇人,则藏起那七个青邺杀手的尸首,以手段逼迫百姓撒下弥天大谎,顺利将此事推到江前辈的头上,又为了掩盖真相将那些百姓杀人灭口,从此世上便再无人能寻到破绽!” “不,不可能,”陶恣此时面色苍白,混乱间仍下意识地挣扎道,“哪怕真如你说的,那杀死我爹和师叔们的人除了江寨,也不可能有其他人……” 陶梧这次也微有垂眸道:“确实还不知是何人。” “可是……从师父和师叔们皆被一招毙命来看,对方一定武功超群,若非如此,便也只剩下另外一种可能。” 应是并不愿再说下去,陶梧声音忽地低了些许。 “阿梧,你接着说。”却听魏珂雪开口道,“这件事无论如何都需要彻查清楚,你有什么猜测,尽管趁现在说出来,也好共同商议。” 便抬头望了望,陶梧不得不艰难道:“是认识的人,且极为熟悉,才会毫无防备。” “那这样一来,那日前去攻寨的人里……” “你胡说什么!”而此话方一说出,却又立刻激起其他几派弟子的不满,“说来说去,怎么他江恶剑何其无辜,我们反而都成了被怀疑的!” 开口的是先前被司韶令废去武功的神酒弟子,俨然在此看不顺眼许久,终火大道。 也激起另外几派弟子的抱怨:“说到底那是你们擎山的事,倒也不必牵扯我们……” “我们与擎山七英从无过节,更没有理由用那等下作手段加害,还请慎言。” “慎言?”却见沉默与江恶剑相对的司韶令忽地开口。 因江恶剑自从听说此事后便神情怪异,完全没有他曾想象的轻松,眼下陶梧又遭此反驳,只见司韶令沉下面容,声音颇高地森凉反问道:“你们动辄污蔑我夫人的时候,可曾想过慎言?” “就因为我夫人生于江寨,便要低人一等——” “司韶令。” 而江恶剑这时忽然叫了他一声,暂止住他与众人对峙。 迎着他决然眸底,唇角微动了动,终讷讷问道:“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晓你师兄们……也许并非我所杀,你才会这般待我?” “……”显然没想到他会如此发问,司韶令一时没有开口。 确实,想起重逢当日,司韶令最先向自己确定的,便是当年杀人时所用剑法是否为“慈剑”,江恶剑不必再多言,已应心下了然。 “可是我……从不是你所想的无辜,”于是咫尺之间,好像又陡然隔了深垒,江恶剑嘶哑着坦白道,“不管真相是什么,我那日杀人的时候,只明知他们来自擎山,也全都杀了。” 所以说…… 就算遇到的当真是擎山七英,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更从未想到过,司韶令究竟有多么在意他是否杀了擎山七英。 司韶令这般拼命地追查真相,欲证明他的清白,他却并非清白。 “司韶令,我可能只是……恰巧没有被你憎恨,我其实,不值得你……” 不值得你善待。 却当每一个字都如剖骨刀猛然划破这场看似红烛暖梦,滚烫与撕裂间,唯有窒息的无解。 更凶猛而来的,也是骤然令整个厅内翻天覆地的几声厉斥。 “司韶令!你竟当真要与这恶犬成婚!” 只见大门被猝然卷掳的朔风撞至大开,来人满头鹤发地佝偻坐于椅内,重疾初愈,偏却被怒火烧如狮吼。 “可惜我没有死,注定要让你失望了!” 一刹那间,除了早有预料般的魏珂雪依旧是他一贯的淡定,所有人在看清来人面容之后,皆是愣住。 第49章 洗骨 随着来人被几名擎山弟子拥簇着毫无悬念地现身,那张昔日在江湖里英威勃勃的面孔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数道扭曲疤痕下,一双被恨意消磨至浑浊的萧森眸子深陷在苍老沟壑间,与两鬓斑白的发丝交错照出寒凛凶光。 来人是陶重山。 五年前便应不在人世的,擎山七英之一。 他没有死! 迎着无不充斥震惊的视线,他仍旧蜷于椅内,似连动作一下也艰难,只缓慢转动木轮,直至彻底暴露于众人始终难以置信的眼底。 包括司韶令,在看到他的下一瞬也突然无了声音,绛袍被吹得僵冷,鲜少露出眼下的呆怔。 像是在做梦。 是梦里所见过无数次的死而复生。 竟真的一朝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个人没有死。 即便面目全非,他也一眼便能认出,那的确…… 是七位师兄当中,曾待他最好的大师兄。 他年少离家拜入擎山,本就是为了远离与他过于相熟的其他几派,却仍因着父亲是前五派之首,无论如何卓群,皆会得来好些弟子笃定的一句“他爹那么厉害,定传授过他独门功法,底子好罢了,有什么稀奇”,而他性情傲凉,自不屑解释,也几乎不与任何人靠近。 唯有陶重山,分明一向不苟言笑,可谓擎山七英中最为严厉可怖,偏在偶然一次从山下归来,看到年仅九岁的司韶令五更方到便起身独自练功,见了他也仅是故作成熟地略一施礼,竟就从怀里拿出一串冰糖葫芦,问他,想吃吗? 司韶令腹中饥饿,却冷漠摇头,心知他大抵是给年幼的陶恣所带,也不欲与他多言。 谁知他便以那冰糖葫芦作剑,径直与他切磋起来。 最后,不过十几招,半数的冰糖葫芦竟都被他趁司韶令不防放入他口中,又迫使司韶令接连吃下。 而后他将剩下几颗重新放回纸内,看着司韶令沾了糖渍的嘴角,只道——现在可知你还需在哪里下功夫了? 司韶令难得木讷点头,所有被轻易化解的招式破绽,他都记得深刻。 陶重山便好似满意地就此离去,再没有说其他。 只不过白日里,由于到了陶恣手上只剩下一半的冰糖葫芦,他还要与陶梧分着吃下,曾气鼓鼓地去质问所有弟子,谁吃了他的东西。 司韶令没有理他。 结果第二次第三次,每回给陶恣带了山下小食,陶重山都要先给司韶令送来些,偶尔指点一二,好似在他眼里,司韶令再是与年纪不符的冷傲和卓绝,也只是个比陶恣陶梧大不了几岁的小孩子而已。 久而久之,终是被陶恣打听到了他。 叉腰带着陶梧来找司韶令理论,不许司韶令再抢走他们的东西吃。 万万没想到的是,司韶令起初忙于练功无暇理会他们,待几套剑法练完后,两人竟皆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 应是小小的人生里还从没见过这般孤艳绝尘的人和剑法,连原本来兴师问罪的陶恣也忘了此番目的,就由着陶梧当即怯生生地叫了几声师叔。 再然后,有这两个小团子不时跑来缠着,司韶令烦归烦,在擎山倒也没再如最初那么冷清。 尤其除了陶重山,七英中另外几位师兄也逐渐摸透他的脾性,意外的与他熟络起来。 自此擎山于司韶令,才算切实地与他系连,连同那里一草一木,如一捧温暖细沙,慢慢自掌心渗入司韶令的心底,给与他雏鸟归巢的温度。 让他曾以为,自己可以就如众人所望,担起这片山海,此生不负丹心。 岂知江寨一遭,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他几近丧命,醒来已然物是人非,七位师兄惨遭屠尽,他无颜前去祭奠,也再不曾踏入擎山半步。 “诸位不必心有慌罔,”关于几位师兄的记忆一开闸便清晰如昨,又忽听五年后这突然死而复生的陶重山再次开口,“并非陶某故意欺瞒,而是当日遭受重创,五年来深陷昏悴,亏得珂雪悉心照料,终能在今日赶来,阻止这混账继续践污我擎山百年基业!” “……” 随着他这几句话落,无疑将众人视线也引向魏珂雪。 便见魏珂雪此时终于起身,迎着身旁陶恣最为震颤的目光,率先拱手施礼。 “抱歉,”他温声道,“魏某一直知晓大师兄仍在世上,却没能及时相告。” “既是事出有因,你不必自责,”陶重山这次说着,终是与司韶令氤氲灰眸相对,却字字咬牙恨齿,“若非珂雪当年心思缜密,当机立断瞒下,我这副残躯能否苟活至今还不知道!” 而他说话间,也不等几派疑惑发问,便已自顾道。 “你们定想不到,当年我与六位师弟之所以毫无防备遭人暗算,皆是由于我们全部中了对方的……青山指!” “什么!” “青山指!” “那不是……那不是……” 此话一出,更在这本就暗涌的厅内掀起轩然大波,不止陶重山双目紧盯,所有人几乎不约而同地也看向司韶令。 自是由于他十余岁所创这一招“青山指”虽名扬武林,却对内力要求极高,整个擎山都鲜少有人练成,遑论是能炉火纯青到连擎山七英也来不及防备。 除了他司韶令,还会有谁? “幸而珂雪赶到时发现端倪,在我醒来道出真相之前,谨慎起见,谎称我与六位师弟一并遭难!” “如今倒是天意使然,让我恰在今时恢复意识,否则我擎山便当真要葬送在这是非不分的孽徒之手!” 话落,大抵是怒火攻心,引他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更有几口血水自怒颤的嘴角喷出。 自从见到他起便神情微有恍惚的司韶令此刻蓦地眉头紧蹙,没有丝毫迟疑,顷刻跃至他身前。 扶起他瘦骨嶙峋的一臂,欲以内力为他稍作平复。 却见陶重山见状明显更是震怒,若非江恶剑呼吸几欲窒住的猛然将司韶令扯起,陶重山那用尽全力的一掌便要落在司韶令的头顶。 “司韶令——”从未见过司韶令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再顾不得思索其他,江恶剑紧攥他冰凉的几指,想让他清明一些。 可惜司韶令只下意识地反手将他又护于身后,张口朝陶重山低低道:“大师兄……” “莫要叫我!也不需再惺惺作态!”猝然将他打断,陶重山一开口又怒道,“只恨我识人不清,看错了你这心志不坚的混账!” “陶恣陶梧!你们也都给我过来!勿要再受他蛊惑!” 而他终是话锋一转间,呆立在原地的陶恣总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失而复得的惊喜也忘了,朝他急切奔去。 “爹!爹……”他跪地摸着陶重山满身犹如枯骨,向来聒噪的嘴巴竟说不出什么,只一声声唤他。 “陶梧!你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还要被他利用,一错再错下去!” 而随着他这一声厉吼,陶梧也忙不迭从惊诧中抬眸:“师父……” 他又朝司韶令望了一眼,原本明秀的脸上笼罩复杂,一时没有动作,而是低喃问道:“师父,那当年……当年究竟发生什么?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陶前辈,”眼见陶重山闻言脸色又是一变,不等他开口,其余几派终于按捺不住,最先出声的竟是司恬尔,“别卖关子惹人乱做猜疑,直接说你可是看清了,是谁动的手。” “看来此事也是我们当年疏忽,”扶心紧接着道,“陶大侠直言即可。” “若真相另有其他,趁这机会说清楚也好。” “呵,你们几派都与他爹娘关系密切,定对他百般维护,”陶重山却似已看透了般了然冷笑,“但我擎山也绝不忍辱求全,我不妨便在此直说——” “五年前我们按照司韶令在攻寨前夕的最后一封密信所指路线前去接应,却没有见到他,只等来了以青山指偷袭,又对我们七人痛下杀手的孽畜!” “正是如今这堂而皇之与司韶令成婚的江寨余孽——江恶剑!” “且无人知道,他司韶令曾在那封密信中再三强调,托我等行动若有意外,定替他保住江恶剑的性命,口口声声与我等保证,江恶剑与江寨并非沆瀣一气之徒!” “若非我们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又岂会在见到江恶剑时放松戒备,反被他暗算!” “这画像上的江恶剑,”而陶重山自袖间陡然甩落一纸,用力摔在司韶令的脚下,“你敢说不是出自你手!” “你现今还敢为了一个杀人如麻的孽畜在我擎山弟子面前肆意妄为!甚至信口雌黄为他强洗罪恶,你可对得起我,对得起惨遭他毒手的其他六位师兄!” “司韶令……即便我擎山从未入你眼里分毫,你此番行径,未免也欺人太甚!” 说完,陶重山又怒极呕出血来,苍白发须皆是猩红,如他眸间可刺穿心肺的恨意。 夜幕阴沉翻涌,被利刃般的朔风切割,哀嚎着从四面八方挤入,整个大厅烛火忽黯,如摇摇欲坠的星河,人神共骇。 显然连江恶剑也从未听过这些,眼看着司韶令俯身捡起那张遍布干涸血污,早已褶皱破旧的薄纸,指尖苍白,却并无反驳。 毫无疑问,那的确是他的笔迹。 耳际便又猝然被风刃嘶鸣灌满,穿透江恶剑的耳膜,千声万声地提醒他,司韶令竟还曾为他至此。 可他,到底回报了什么? “陶前辈的意思是,”而这时尉迟骁也开了口,嗓音微有疑惑地打破沉寂,“江恶剑以青山指……偷袭了你们?” “他也可使青山指?” 话音方落,也引来其他人面露不解。 “他怎么会用青山指……” 可窃窃私语中,江恶剑却脊背泛凉地抬头,与司韶令同时照来的视线交汇。 他确实使不出青山指。 但后知后觉,司韶令也的确曾教过他。 他以为那只是寻常点穴,因当时内力尚且不足,仅学了皮毛,后来与那慈剑剑法一起,皆深埋进心底,不曾再用。 现在想来,司韶令教他的指法分明更为精深。 而他与司韶令四目胶着间,偏却无论如何也记不清楚,他那日大开杀戒时,可曾也在混乱之下用了……青山指。 “不可能是我夫人,”却始终无法下定论间,只见司韶令已转头看向陶重山,低声开口道,“以他当年内力,不可能使出真正的青山指,大师兄看到的人,或许是与他样貌相近……” “司韶令!”陶重山自是无心听他辩解,“事到如今,你还是这般鬼迷心窍!难不成我堂堂擎山七英会血口喷人,仅凭他出身江寨就污蔑他!” “……” “陶梧!”与此同时,陶恣也终于开口,却是冲着仍一动未动的陶梧,“你,你还不过来!你难道也不信我爹亲眼所见?” 便当一众目光集于几人,只见陶梧此刻似也被满目雾杳掩埋,先前那些本已确之凿凿的推断因陶重山的到来悉数崩乱。 “师父……”而他抿唇顿了顿,“可是那些青邺——” 俨然仍十分在意那诡异的七具外族尸首,却不待他说完,清糯的话音戛然而止。 好似由于喉咙被紧扼而霎时涨红面颊,连同他澄澈双眸也被赤红血丝迅速占据,尤其,那被迫分化间,一刹扑鼻而来的强炽信香。 距离他最近的江恶剑神色骤变,率先反应过来,在陶梧不受控制之前不假思索地扯落悬于头顶的道道红绸,顷刻将他双臂紧束。 第50章 竹马 陶梧分化了。 且并非为寻常分化。 那是江恶剑曾在江寨无奈目睹了无数次,最熟悉不过的,因洗骨丹而被迫分化。 耳边终发出的痛苦嘶叫,撞得他心下颤抖,尽管不可置信,仍紧攥仿若会随时破裂的红绸,任由陶梧剧烈挣扎也不肯松懈丝毫。 为什么? 他一直站在他的身旁,也没有任何举动,是何时服下的洗骨丹? 又是哪里来的洗骨丹? 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情形显然令江恶剑一时无法理解,唯有震惊不已地将人禁锢在掌下,由着鼻间充斥早已弥漫整个大厅的竹香,那本应是清寒彻骨,却由于每一片翠叶都仿佛沾染酷烈杀机,根根竹节凌霜傲雨,又鲜血淋漓,像猩红的万里竹海。 他分化成了天乾。 不同于被迫分化为地坤后猝然发情的烧灼嗜欲,陶梧此刻满身所覆皆为凶戾,泼天杀意如冷锥划破寸寸皮肤,将血液悉数冰封,怒冻他每一根神经,反复催他施以狂暴,若不能手染鲜血的温度,便无法获取片刻的呼吸。 “江恶剑!”而僵持间,陶恣最先动作,不管不顾地拔剑冲过来,劈头盖脸朝江恶剑砍去,“你放开他!你对他做什么了!” 敏捷闪避开接连不成章法的锋芒,江恶剑倒并未坚持,如他所愿地掌心忽抵,将陶梧瞬时推还给他。 亏得司韶令送他这不知究竟以何物所制的颈圈,在陶梧信香崩塌之际,竟真如密不透风的遁甲,牢牢护住他颈后的临时结契,让他得以咫尺距离地忍受陶梧的信香如此之久。 只不过此时此刻,离开他掣肘的陶梧已失去理智,以陶恣的身法,自是不能轻易抵挡。 便见疾风骤然刮过,虽还未能挣脱身上束缚,陶梧如困兽猛地向前,将陶恣撞出几尺开外。 这一撞几乎让陶恣五脏俱裂,一口血水吐出,连剑也拿不稳了,也应是从小到大不曾被对方这般待过,浑身颤抖地坐在地上,望着陶梧顿时不知所措。 “阿梧……” 可惜陶梧已然听不见他的呼唤,满目赤红之下,杀戮迸溅,眼见陶恣距他最近,便挣断身上参半数红绸,蓦地抽出一臂朝他劈去。 被这时也彻底意识到发生何事的司韶令及时钳住:“阿梧!” 奈何陶梧在化乾过后显然与以往功夫有着天壤之别,已是听不进任何,眼下更力道惊人,司韶令不愿伤了他,也不忍下狠手,只得一直强行抓着拼命欲挣脱的他。 “洗骨丹!” 却听不知是谁终于惊恐喊了一声,整个大厅蓦地被风绞紧,随着多数弟子慌乱唏嘘,即刻充斥一触即发的戒备。 在旁静观已久的萧临危眸光微动,倒仍旧没有插手的意思,只看着厉云埃指尖在江子温头顶忽点,一抹银光浅浅地闪入她乌黑发髻,不屑冷哼。 原是厉云埃以鹤梦迅速止住江子温因眼前惨烈而蓦然瞪大的双眸,让她陷入温暖梦境,以免遭受惊吓。 洗骨丹的威力众所周知,就算陶梧暂且被控制,依旧是不见血不罢休。 且至今为止,凡因洗骨丹而化乾的人,不管此前脾性如何柔软,都再不可能回到原本的样子,只会一步步成为暴虐嗜杀的鬼士,用尽一切力量杀人,至死方休。 这是鬼士的可怕之处,也是他们注定的悲剧。 “是江恶剑!是他!”而眼看着此番遽变发生,无疑让众擎山弟子再无法平静,尤其这次出事的是自幼乖巧惹让人怜恻的陶梧,想到他根本不可避免的最终下场,无不悲愤交加。 且更让他们心觉恐怖的是,无人知晓陶梧到底是怎样服下了洗骨丹。 生怕晚一步再落到自己的头上,已有数名弟子认定是他身旁江恶剑所为,拔剑朝他围剿而去:“我们一起上!先拿下他!免得他继续害人!” “司韶令!”也与此同时,陶重山因伤重不能起身,怒斥正一手牵制陶梧一手毫不犹豫出剑阻挡的司韶令,“你还要等多少人死在这里才满意!” 而在司韶令动作微顿间,荆棘剑被铮然隔住,竟是江恶剑以剑相抵,将他向后推去。 再回手间,江恶剑已面目狰狞斩落身后一擎山弟子,趁其余几名被瞬时捂臂痛呼的人惊得下意识后退,他不由扫过陶重山,冷嗤一声。 “凭他们也想拿我?司韶令出手那是在救他们性命,我这剑可不认得什么同门师兄弟,不怕死,就再过来。” 的确,这些擎山弟子哪里是他的对手,若非司韶令在,江恶剑更不会对他们手下留情。 这世上除了司韶令,谁招惹他,他就杀谁,绝不再心软。 这样的他与司韶令犹如霄壤,他认。 却任何人,也不能借此一同低看了司韶令。 “珂雪!”便听陶重山在怒极之下又道,“你身为擎山掌门,难不成要一直看着这恶犬在此肆意侮辱!现今还不亲自除了他报仇雪恨!是怕不敌司韶令的青山指不成!” 于是正沉默的魏珂雪被矛头顿指,不得不望了司韶令一眼。 “大师兄切勿动怒,”而轻叹口气,他微有迟疑般冲陶重山道,“珂雪以为,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安顿阿梧,这样束着他总不是办法……何况眼下也不能确认,就是江恶剑给阿梧服下洗骨丹,毕竟这洗骨丹并非江寨独有——” “是江寨的洗骨丹!”谁知不等他说完,一旁擎山弟子脱口道。 “早在前些日神酒的柳老前辈就已经确定,那些北州鬼士所服洗骨丹全部来自江寨!”俨然是指当初柳钰前来抓人的情形,那弟子愤怒道,“却因为司韶令一心偏袒江恶剑不了了之!” “若是那时听从柳老前辈的话,阿梧就不会出事!” 听他一番话落,当日在场的其余弟子好似也猛然回过神来,纷纷恍然开口。 “上一回若说是凑巧,这次他就在这里,除了他,我们谁还会有江寨的洗骨丹!” “我们谁也不曾靠近阿梧,也只有他——” 魏珂雪闻言却又打断道:“但阿梧服下的洗骨丹倒不一定出自江寨,我看此事还是容后再议,大师兄重伤未愈便匆忙赶来,不如静养些日,由大师兄再全权主持。” “掌门!”却明显被陶梧被迫分化的模样吓得愈发惊惧,又有擎山弟子不甘道,“不能就这么放了他!万一他又神不知鬼不觉的给我们下了那洗骨丹怎么办?” “……” 而魏珂雪似仍顾及司韶令没有开口,那几名弟子紧张对视间,忽地目光决绝,一人紧接着道:“那我们何不就像柳老前辈一样,证明这洗骨丹出自江寨,反正今日五派都在,他司韶令还能再废了我们不成!” 听他们咬定是自己所为,江恶剑心知再辩解也无用,只冷眼看着他们因怕极而扭曲的面孔。 却当意识到他们最后这番话的意有所指,突然神色一变。 然而来不及他及其余几派掌门阻止,顷刻爆发的数道天乾信香已伴随他们不顾一切的神色沸涌而出,遮天盖地的当头砸下,如撕裂的天幕化作滚滚黑云,将整片竹林尽数摧折。 由于颈圈的缘故,这一回江恶剑在猝然聚集的压迫下竟得以稍作支撑,只仍不敢相信地转头望向陶梧。 ——曾为了证明那些北州鬼士与江恶剑有关,神酒柳钰等人同时释以天乾信香,致使江恶剑临时结契破裂,司韶令在震怒间以青山指废去了他们的武功。 只因由江寨洗骨丹所化的鬼士,对天乾信香极为敏感,一旦有人以天乾信香压制,便会彻底激出他们的本能,在最短时间内所向披靡。 但杀戮过后,紧随而来的,也是爆体而亡。 以至于那些北州鬼士本可再活得久些,却在极致的狂暴过后,悉数暴毙。 眼下,这些擎山弟子竟如法炮制,仅为了再次证明,陶梧所中洗骨丹正是出自于江寨。 着实出乎江恶剑意料的是,他们连陶梧的死活也不顾了。 “阿梧如今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与其非他所愿的胡乱杀人,他定宁肯一死!若能死个明白,更不会怪我们!” 有擎山弟子这般说话间,只见被司韶令紧攥的陶梧果真在数道天乾信香迸发之际浑身剧颤,原本白皙的掌间青筋暴起,力道猛地大增,甚至让司韶令一时脱手,无法在不伤及他的情况下继续牵制。 正当失控的陶梧猝然冲向一旁,前方一擎山弟子在怕极之下径直朝他举剑乱砍,司韶令忙蹙眉纵身阻挡。 却与此同时,不止司澜与扶心大师,另一道战战兢兢的身影也一并向陶梧飞奔而去。 竟是先前吓至手脚发软的陶恣,此时崩溃嘶吼着,不管不顾地自身后将陶梧猛然扑倒。 “你们放屁!”倒不曾想到,陶恣满脸狼藉泪水,抖如筛糠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陶梧一时紧压在身下,破口骂道,“你们混蛋!他是阿梧!他可是阿梧啊!” “他没有杀过人!你们怎么能这么对他!” “他不能死!谁说他会死!你们再敢动他!我跟你们拼了!” “阿梧!阿梧!”而他一声声怒喊着,眼泪却止不住地全落在陶梧涨红的耳后,“阿梧!你快清醒些!我是你桃子师兄!我不杀你!我不杀你……” 陶梧却在这般被紧压下扭头一口咬在陶恣的腕上,血水立刻顺着他狠咬的齿间流下。 偏好似没有知觉,陶恣又哆嗦地低头凑近陶梧的左耳,呜咽不已地继续道。 “之前是我错了,阿梧,我知道你这边听得见,你不是小聋子,我再也不骂你了……求你别吓我,别吓我了……” 第51章 恶犬 “陶恣!” 眼看陶梧就要将他腕上血肉都撕扯下去,陶重山不忍叫道。 可余光扫到正上前欲将他扯开的司韶令及其他人,陶恣却任由陶梧撕咬,强以另一臂又抱住陶梧,手臂被陶梧抓出道道血痕,带着他拼力朝远处翻滚。 “都别过来!”生怕分开后陶梧会遭遇不测,他语无伦次地大喊,“爹!掌门师叔!让他们都滚!” “我这么抱着他,他不会伤你们,你们都滚……阿梧,阿梧听话……” 便一时间,许是从未见过陶恣这副豁出一切的绝望模样,连司韶令也身形顿住。 强行分开他们自是轻而易举,但以陶梧这般情况,就算是司韶令,此刻同样不知,除了强行制住他,还能做什么。 即使分开了他们,不出多时,等陶梧这彻底被激出的气力悉数耗尽……也唯独剩下死路。 所以到底是谁……谁害了他?是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吃下了洗骨丹? 又为什么,偏用了这即便此处高手如云,却最无能为力的洗骨丹? 自己就站在他的不远处,为何没能发现丝毫端倪? 他明明是他自幼最赖以信任的师叔,却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遭受苦难。 他如今究竟,都在做什么? “司韶令,你看到了,这就是他江寨的洗骨丹,就是江恶剑害死了阿梧!” “谁都看得出阿梧对你用情至深,分明是他嫉妒阿梧比他与你相配,对阿梧暗地里下毒手!” “不错!不然怎么陶恣才说了让你也娶了阿梧,阿梧就出了事!” 而随着众擎山弟子愈发笃定的声声怒斥,整个厅内气氛又陡然绷紧。 尤其陶恣撕心裂肺间听他们这番怒指,还并未想清楚,只被满心后悔莫及再次击溃,抱着陶梧不住哭喊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该那么说!阿梧,对不起,阿梧……” “司韶令,哪怕那些北州鬼士是当真有人要陷害他,但现在阿梧就在他身旁遭此毒手,你还要替他狡辩不成!” “你忘恩负义就罢了,难道一定要害死擎山所有人才肯罢休!” “江恶剑今日不除,休怪我们也不再念师门情义!” 随着连二连三令人窒息的质问,偏此时身在漩涡中央的江恶剑蹙眉望了望司韶令,也双眸黯下。 陶梧的被迫分化,让司韶令罕见无措的模样落于他眼底,化出彻骨的深寒。 他心知陶梧非他所害,可若不是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处处为他设下陷阱,陶梧或许也不会遭此劫难。 司韶令便不会这般痛苦。 “司韶令……阿梧也活不成了!他现今尚未满十六!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 只见陶重山终也从陶梧身上收回目光,咬牙开口:“我告诉你,即便其他几派同你关系匪浅,今日我擎山也绝不会再纵容你护着他!”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转向目睹这一番惊变后,皆沉默思忖的几派。 嘶哑问道:“陶某在此不妨问一句其他几派,待会交起手来,你们可还要为了司韶令,在众弟子面前强行颠倒是非,与我擎山为敌?” 经他一问,无疑拢起满厅剑拔弩张,短暂沉寂间,仅剩下陶恣二人仍做纠缠的呜咽。 “抱歉。” 而片刻凝滞,最先开口的却是司恬尔,只见她迎着陶重山咄咄视线起身,干脆摘下她的半截鬼脸面具。 “死瞎子确实胆大妄为,我也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不过我们都同大哥发过誓,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在大哥面前动手。” “所以今日,恕我不能随你们一起揍他解恨。” “当然,”话锋一转,她又道,“这件事情上,我神酒弟子大可遵从己心,且他们若是对我心有不满,我这神酒坊主,不做也行。” “坊主!”应是没想到卸任坊主这么重要的事情就被司恬尔如此轻飘飘地说了出来,吓得周围神酒弟子慌忙阻止,“无论如何,我等一切听从坊主安排!” “你们擎山内部的矛盾,我们天墟自不便插手,”司澜也开口道,“但五年前江寨一事既然涉及青邺敕风堂,还望擎山能顾全大局,不要贸然行事。” 而她话音一落,尉迟骁立刻接道:“我赞同天墟掌门的提议。” 冷哼了哼,似乎对几派的态度并无惊讶,陶重山最后转向主位,问道:“扶心大师,当初我等一致推举你为五派之首,是因你浮门最是与世无争,浩然磊落,现在也要徇私了?” 听出他话中奚落,扶心倒未有愠色,只笃定开口:“方才贵派魏掌门也说,此事仍有许多疑点,不如等陶大侠稍作休养,待身体痊愈再做商议。” “哈!”陶重山便双目通红地讽刺一笑。 “看来是都不相信我的亲眼目睹了,想不到我五派有朝一日……自甘沦落至此。” “也罢,”他忽地闭目沉思般,花白胡须随他呼吸而抖落些许颓势,却也片刻后又睁眼,竟像是妥协道,“江恶剑既是兴许与青邺杀手有关,为了你们所谓的大局,就暂留他性命。但若等查清——” “若他当真杀了师兄们,我自会亲自请罪。” 当无声将目光从陶梧二人身上收回的司韶令此言一出,本失神望他许久的江恶剑却蓦地一抖。 可惜陶重山紧随其后地冷哼一声。 瞪着司韶令的眼神蓄满失望透顶的嫌恶:“你……先顾好自己吧,我的话,还未说完。” 便顿了顿,陶重山环视一周,仅在陶恣二人身上微做停留,随即面容发狠,竟是身形微颤着,艰难自椅中起了身。 他摇摇欲坠地向前挪动,这般彻底暴露,更掩不住满身嶙峋,像一具被包裹的未寒尸骨。 一步步病孱而凿定的,走向司韶令。 “大师兄……”司韶令并未躲闪,只看着他走近了,又目光闪烁地低唤一声。 却当陶重山脚下忽然不稳,司韶令忙不迭伸手扶他,而他佝偻着,猝然夺过司韶令手中荆棘剑。 终能发泄般拼了力气,一剑朝司韶令斩去,虽未及他心口,也使得半侧手臂鲜血直流,连同几缕发丝,飘落在滴血的赤红袖口。 江恶剑猛然上前,却被司韶令以另一臂拦下。 “你在江寨私自授人剑法,败坏门规,又枉顾我擎山曾死在江寨的数十条英灵,与这江寨恶犬狼狈为奸,司韶令,你已不配再做我擎山弟子!” 而以长剑堪堪支撑才不至于倒下,陶重山声声亢厉道:“今日我便亲手废了你所有擎山功法,将你逐出师门,自此你与我擎山,再无瓜葛!” “诸位!我已如此退让将个人恩仇暂且放下,留他江恶剑再苟活些许时日,也还请你们依方才所言,勿要插手我擎山家事!” 说罢,不再迟疑,他干瘪的掌间刹那风涌,裹挟铮鸣的乌寒长剑,朝司韶令多年积以内力的丹田间猛然刺去。 “老不死的!” 谁知司韶令当真不躲不闪,本被他牢牢牵至身后的江恶剑却再也无法忍耐。 因司韶令紧攥他持剑一手,在心神几欲俱裂之下,他只得不假思索地以另一掌心径直将那眼看要摧毁司韶令此生心血的剑锋一霎抢夺。 猩红血水顷刻自玄黑的剑身蜿蜒流下,而掌心皮肉剧痛,却不及他眼底万丈火海万分之一的滔怒。 “他为了百姓免受折磨,十几岁舍身替你们执行任务,让你们五派灭我江寨何等风光!而你们深受百姓敬重,他却在江寨每日步步谨慎,受尽折磨险些丧命!现今双眼仍见不得日光!你这老东西凭什么一冒出来就要将他逐出师门!又哪里来的臭脸敢废他功力!” “今日就算司韶令答应,我也绝不会如你们所愿!” “我江恶剑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犬,我配不得司韶令,但他对我要杀要娶都可以,我的命全是他的!而你就算是他师兄,在我眼里也是个屁!” “你敢再动他一下,不说我五年前到底有没有做过,我现在杀了你又如何!” 乍然咆哮的鸷风掀翻厅内数盏红烛,好似将厅内最后一丝喜气也覆灭,漫天凛冽皆是江恶剑眼中迸发的杀机。 他没有回头,只在司韶令短暂怔愕间,仿佛感知不到疼痛,猛一发力,手握着那一端利刃,硬生从陶重山掌下将荆棘剑夺回。 血淋淋地递还给司韶令,在司韶令目光灼然,用力掰开他血肉模糊的僵硬五指时,又咧嘴一笑。 “没关系,也只有你的剑能让我流些血——” 却话未说完,看到司韶令原本灼热的眸底越过他,看到他身后一幕,又蓦地冰冻。 “大师兄!” 这次率先发出惊呼的,是向来镇静的魏珂雪。 他脸上神情似头一次尽数破开,语气仓惶,转眼已飞身落至猝然倒地的陶重山身旁。 江恶剑猛地转身,便看到周围几派掌门皆也朝其围拢而去,然而为时已晚,那被他方一震开的陶重山此刻目眦尽裂,在魏珂雪将他扶起间,满口血水喷溅,喉咙发出模糊嘶吼,怒瞪着与他遥遥相望的司韶令,却一个字也未能说出,戛然咽气。 仅发生在一瞬时,甚至等不及司韶令向他挪动半步。 怎么会? 江恶剑也不由愣住。 他不过是将他震开了去,怎么……就死了? 他竟原来……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 “爹!” 而陶恣此刻也从恍惚中发出一声嘶叫,奈何他一动身,被他用整个身体才得以压下的陶梧便也再控制不住。 就在陶梧翻身一掌钳住陶恣的喉咙,几欲将他捏碎之际,一道飞影陡然而至,及时将他那常人根本难以掰动的手臂强扭向后方。 竟是医馆的祁九坤。 而显然已无人在意他原来是有功夫在身,只见被死死钳制的陶梧狂躁怒吼,原本清澄的双眸甚至滴下血泪,满身皮肤青红,每一寸沸腾的血管清晰可见,分明下一刻就要暴裂而死。 “阿梧!阿梧……” 却毫无悬念间,随着陶恣泣不成声,一直无言伴于祁九坤身旁的老妇人目光忽扫,视线蓦地落到自陶梧怀中掉出的一物。 未有犹豫,掌风翻起,在那枚清心哨摔碎在地之前,已稳稳落入她的掌心。 修长指尖轻覆陶孔,霎时间,低柔空灵的哨音充斥这支离破碎的大厅。 是《清心曲》。 这神秘不语的老妇人,竟也会《清心曲》。 且她内力与气声的掌控俨然更为纯熟,功力应是这在座所有人难以想象的强厚,也在《清心曲》响起的下一瞬,即将爆体的陶梧好似微有停顿。 只可惜的是,另一方陶重山的死,却并非是《清心曲》所能影响。 司韶令也仅在看到祁九坤二人千钧一发救下陶恣后,来不及深想那《清心曲》对陶梧究竟有无作用,便听到面前传来一声熟悉而陌生的怒斥。 “你杀了他!” 只见魏珂雪在悲恸之下起身直冲江恶剑,神色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崩塌:“你竟真的杀了他,他如今不过是一具随时赴死的残躯,即便你不动手,他也已活不长久,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 “……” 江恶剑这时也从怔然中抬眸,只觉心下骤如刀剜,却并非由于魏珂雪,而是锋芒刺骨的脊背。 司韶令在看着他。 “司韶令,”而魏珂雪这次转向司韶令,口中自已无以往的温暾,直呼他名字道,“我敬你是师兄,即便早已接任掌门,却始终对你心怀敬重,任你如何惊骇世俗,未曾像他人一般逼迫你!” “而你就是这样回报我,回报你的师门!” “放纵这一条疯狗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连残害我擎山弟子!” “你现今,可还要昧着良心说他无辜?说他是被奸人陷害!妄图将我擎山七英的血海深仇转至根本不存在的他人头上!” “你若执意如此,休怪我也不再讲什么同门情义,今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他江恶剑便踏不出这驿馆半步!” “而你,”微作停顿,魏珂雪仍狠心般道,“除非你亲自手刃他以慰藉七位师兄在天之灵,否则你……也再不是我擎山弟子!按照门规,自当废去我擎山所授功法,此生不得再踏入擎山!” 声声凛厉的质问在风中翻卷呼啸,如索命恶鬼在耳内缠绕不绝,伴随大红的喜绸猎猎作响,整个大厅像诡谲的灵堂。 久久无人开口,唯有未曾停歇的哨曲,明明悠扬婉转,却说不出的凄凉。 “……” 心底山呼海啸,当江恶剑终硬着头皮转身,呼吸泛冷地与司韶令相对。 却蓦地看到司韶令黯如死灰的双眸竟不知何时沾了泪迹,打湿他一向坚定的目光,在他脸上留下微弱的绝望。 想说什么突然窒住,只觉受千刀万剐也难消他心头剧痛。 他麻木地张了张口,又合上。 的确,他能说什么? 说他那一下并非刻意,他也不知,陶重山竟就会死了? 说他只是嘴上出气,并没有真的要杀他? 说他一时失手,是他对不起他? 倒也未必。 他的心肠早已冷硬可怖,若陶重山再动司韶令半分,他定还会出手。 不过是一样的结果。 于是好似忽地明白了什么,江恶剑紧盯对方眼睫的视线微颤。 “司韶令——” “我还。” 却见司韶令目光避开他一转,擦过陶重山不瞑双目,扑簇落下泪痕,又笔直照向怒视他的魏珂雪,嗓音低哑地开口。 竟是:“我夫人……并非有意。” “但大师兄的命,我来还。” “在座皆可作证,谁也不得再借此为难我夫人。” 说话间,不顾周围闻言瞬时冻结的肺腑,也分明不欲给任何人机会,司韶令长剑乍起,飞袖挥落满地寒光。 匆匆映出所有朝他奔去的惶然飞影。 “死瞎子!” 不止一直紧护江子温的厉云埃指间紫微针顿出,自萧临危始终冷观的眸前划过,连司恬尔也惊叫着骤将宿铁扇撑开,密集丝刃向他长剑围拢,急切加以阻拦。 遑论是其他几派,皆一刹那屏息上前,如往常一般的齐齐簇拥。 只可惜的是,对他们一招一式太过熟悉,司韶令最先侧耳避开的,便是那距他仅剩咫尺的紫微针。连同司恬尔铺天盖地的无数丝刃也落了空,没能触及他的长剑分毫。 倒唯独一人出乎他的意料。 是本留在陶梧二人身旁的祁九坤。 仿若从天而降的厉掌以雷霆之势卷起飓风,天崩地裂间,震得他执剑的几指一瞬失去知觉,剑刃蓦然停滞在颈前。 他猛然蹙眉:“你——” 只可惜,不待他说下去,众人瞬息的心有余悸过后,随之而来的,却是让祁九坤也未曾料到的震颤。 遽然裂帛声钻入司韶令尚未清明的耳膜,瞳孔骤紧,他难以相信地垂下发冷的脖颈。 眼前尽是模糊的灰白,以及顺着他仍毫无感知的指尖,看到他臂上被一双手紧覆。 而掌心长剑已决然向前,牵扯他无尽的恐惧,最终无情没入那仍微微起伏的,温暖胸口。 江恶剑跪在他的脚下,就那么紧握着他,将自己一剑穿透。 迎着他僵硬目光仰头,像是觉得他们距离太远,不顾胸口剑锋,又向前蹭了蹭。 “对不起……” 一开口,嘴角断续的血水坠落,与他灿然喜服相融,扯出一线赤红。 江恶剑嘴唇抖动,却还清晰道。 “司韶令,对不起。” “我让你这般痛苦。” “我本来……从一开始,就该死在你的手里。” 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让你在乎的每个人,又因我而去。 “我早就不是江慈剑,”见司韶令一动未动,他又自顾开口,“你为我做这些,我确实,承担不起。” “我只会像五年前一样,害你受牵连。” “杀了我,为你师兄报仇,我们就都不必再纠结,我也……算是解脱……” 总归,是他错了。 他不该为了一己私欲,为将妹妹托付给他,染指他仅剩的安土。 更不该心存侥幸,贪图他所有的好。 梦终究会坍塌。 水给予枯鱼一线生机,让枯鱼得以逢生,却原来夺走的是水的呼吸。 那他宁愿带着这短暂的记忆,重归本属于他的地狱。 也算此生无憾。 再也不会看到,坐在山巅的人为他受尽委屈。 只不过,在此之前,他仍然有些私心。 “夫君。” 更多血污自喉间涌落,推着他渐失的力气,让他朝司韶令又安抚笑了笑,私心地将那句梦断时的话说完。 “……江恶剑!” 而就在司韶令终发出碎裂的低吼,江恶剑最后艰难转头,又不舍望了眼江子温。 看到本深陷鹤梦对一切充耳不闻的江子温,不知梦到了什么,静静坐着,竟是泪流不止。 【第一卷 ·完】 第52章 无赦 五年前。 江寨有一口井,名为极乐井。 或者说,是吃人寨里的吃人井。 那是整个江寨最诡谲恐怖的地牢,分为“鬼洞”与“无赦”,比起毒蛇遍布的如意林,更泯灭人性千百倍。 “鬼洞”在东,洞下用来关押及训练以洗骨丹而化的鬼士,每日血风肉雨,厮杀从未停止。甚至有新掳来的百姓,还未来得及喂下洗骨丹,便被悉数囚在一方铁笼垂入洞底,迫使他们亲眼看着自己即将变为什么怪物,大多一进来就吓破了胆,却因手脚被绑,舌底塞布,连自裁也不能。 另外一边的“无赦”,则顾名思义,关的皆为不可饶恕者。 无赦有百种极刑,且与江慈剑曾承受鞭笞的诛刑台不同,因诛刑台仅处置寨内犯错之人,而“无赦”,专门为折磨拷问罪无可赦的寨外“奸细”。 ——即潜入寨子刺探情报的人。 江慈剑此时醒来,就倒悬在暗无天日的无赦。 睁眼四周昏黑,他一动作,整个身子微微摇晃,使地面传来的阵阵腥臭更扑鼻难忍,呛得他皱起脸,立刻干呕几声。 他起初还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地,直到眼前蓦地有轻微响动,分明是坐了什么人。 那人似一直在等他清醒,听他干呕,才不紧不慢地吹亮了手中火折子。 猛照向江慈剑的脸,火苗几乎跃上他憋至泛红的脸颊,也在他一瞬的刺目过后,终借这一束火光看清对方的模样。 两眸褐黄,眼凶如狼,原是江盈野身边最得力的心腹,也是极乐井的守井人,邬默。 再费力往地上瞥去,模糊中果然看到大片血迹,颜色深浅不一,有的干涸已久,有的明显新添,其中夹杂着未能清理彻底的皮肉碎屑,以及不知何物的污秽。 邬默身后,是拢在阴影内的满壁手铐脚镣、石帽竹签、挖眼铁勺、剁手脚的刀子……更有江慈剑见也没见过的各式刑具,触目惊心。 于是思绪逐渐凝聚,他想起以往下井,都是与那些百姓一般,被塞进笼子,以机关送入东侧的鬼洞。 随着铁笼由人操控着在洞内来回穿梭,引那些鬼士朝他攻来,他按照江盈野的命令,必须在此期间释出天乾信香。 等他回到地面,会有寨中炼丹师前来取血,分别用他和那些鬼士的血做药引,反反复复,意图炼出江盈野想要的特殊洗骨丹。 所以他前不久才战战兢兢地救出了一批百姓,也气得江盈野给他一顿好打。 不过,眼下令他不解的显然是,为什么他又突然被吊在了这里。 他近来背后鞭伤基本痊愈,整日忙于与阿邵学剑,并没有插手江盈野的事情,怎么又招惹了他? 且他听说江盈野一早似乎亲自出寨去办什么事情,眼下已回来了? “小东西,”却疑惑间,邬默布满厚茧的大掌粗暴捏在他下颚,迫使他看向他,语气却像是带着诡异轻笑,“除了寨主和我,没人知道你在这,你待会受不住,别指望夫人再来救你哈。” “……”江慈剑闻言正欲开口,却由于吊了过久,鼻尖汗水倒流至眼角,眼睫一眨,像颤抖的泪滴蓦地滚落。 “也不用怕,我有分寸,不至于让你丢了性命。”喑哑而粗粝的嗓音再响起。 “你到底在说什么——” 却不待话音落下,邬默已借火折子点燃身旁火盆,囚室更亮堂起来,也清晰照出他脚边从方才就开始窸窸窣窣不停的两个紧绑的麻袋。 “你从小在寨子里头,没见过世面,估摸是没听过外头官老爷审犯人的花样。” 说着,他微微俯身拎起其中一麻袋,被他这么一碰,原本仅是发出微弱声响的麻袋内陡然传出惊慌乱叫。 江慈剑才愕然听出,那里头是……耗子? 他抓这么多耗子干什么? “换了其他人进来,早就先剜一大块肉再说,可没有你这么体贴的待遇。”邬默一边说一边踢了踢另外的麻袋,“我就给你开开眼,讲一下这虎豹嬉春。” 虎豹嬉春? 又不是逢年过节,嬉什么春? 且他听起来,另一麻袋里好像是只猫儿? 江慈剑越来越糊涂:“你先说为什么要抓我到这来!” 奈何对方根本不与他解释,只猝然挥掌,竟割断了吊绳。 摔得江慈剑眼冒金星,且手脚皆被绑缚,一时没能爬起,只顾拼命抬头,不愿耳际铜钱沾染那片令他反胃的污秽之地。 倒下一刻额前碎发径直被提起,邬默与他几乎脸贴着脸。 “这虎豹嬉春其实只是针对女人的刑罚,寨主还是心疼你的。” “等我把你扒个干净,让你跟这些小畜生们在一个麻袋里玩上片刻,特别那猫儿见了耗子,会兴奋得很——” 他话音未落,江慈剑俨然听得毛骨悚然,也不问了,忍着恶心蓦然以额头朝他鼻梁顶去,趁他一手下意识捂住鼻梁,忙不迭跃身而起,双腿仍被束缚,按司韶令——也就是邵云尔教他的提气方式猛向门外蹦去。 “我还没说完呢。” 哪知他已姿势滑稽地蹦跳到铁门前,脑后陡然传来剧痛,竟是邬默一掌捏住他的头,瞬时将他甩回几尺,稀里哗啦撞落一地刑具。 “进了这里,就别指望能自己跑出去,”他似也没有生气,依旧似笑非笑说道,“给你留一条命,已经是寨主最大的宽恕,我劝你知足。” “我刚才说那个,还有更有意思的,”而后一步步走过去,邬默拎着江慈剑坐回原位,森然笑了笑,“到时再往麻袋里扔一块爆仗,小畜生们受惊,激烈撕咬起来。更有你受的。” “你放开我!”听他说话间,江慈剑不经意往旁处一扫,竟真看到备在火盆附近的竹筒,里头一看便塞满硝石硫磺,再次挣扎起来,“我与你无冤无仇,也没有妨碍我爹——” “你是没有妨碍寨主,”却听邬默话音骤狠,摁着他极为突兀地厉声道,“你这次想让他去死!让我们整个寨子去死!”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微一怔愣,江慈剑如实喊道。 “听不懂?”而气氛一瞬绷紧间,邬默紧拧他领口,刹那扯撕碎了他前襟,在他颈前留下道道血痕,“那我问你,为什么寨主今早一出去,立刻就有五派的狗扑上来,他们手里的七道寨墙图为什么有你身上信香味道!” 什么? 江盈野遇袭了? 他的意思是,寨里又出了奸细? “那他——” “想杀寨主可没那么容易!” 邬默面目狰狞地说着,见江慈剑闻言似微松口气,一双三白眼底精光闪过,语气忽地又缓和了几分。 “所以说,你若不清楚交待这是怎么回事,可别怪我不留情面,就请你尝尝这虎豹嬉春了。” “……” 江慈剑便又无声皱眉。 自分化为天乾,除了被迫进入鬼洞之外,他并不会随便在外释出天乾信香。 而那张地图上既然沾染他的味道,且浓到可被人捕捉到,一定是最近才沾上。 那便很可能,与他昨日离开鬼洞后的情形有关。 他那时身上衣物皆被信香浸透,凡是靠近他的人,如果恰巧手里拿了什么纸张,想来也会无意中沾染。 于是脑内飞快转动,将他昨日去河边冲洗前所遇到的寨内之人一一回忆。 “想起什么了?”邬默紧盯他的神情,适时道,“没关系,想到什么说什么,或者你觉得谁不对劲,都可以说出来,我自有法子判断。” “只要你老实坦白,我可以现在就放你出去。” 毫无疑问,他应从一开始就知道江慈剑并非奸细,不过是先故意吓他,再好言相劝,逼他一丝不漏的招出全部线索。 一旦江慈剑说出他遇到的所有人,那几人马上都会被请到这里。 也能够肯定的是,无论是否为奸细,他们定要比江慈剑承受千万倍的痛苦,甚至以江盈野的多疑脾性,全部活不了了。 尤其……那几人里…… “快说!”明显看出江慈剑并不善于伪装的脸上已有些许怀疑,邬默又拔高音量问道。 江慈剑心下剧烈跳动,苍白着脸朝邬默脚下那仍在拱动的麻袋望了望。 “我,我想不起来,但我真的没有出卖江寨。” “……”充斥血腥的囚室似有短暂凝固,邬默眯眼与江慈剑对视,片刻沉默后,竟是朝他倏地森冷一笑,“好。” 第53章 菩提 翌日。 司韶令找到江慈剑,是在极乐井附近一棵参天树下。 远望去时,江慈剑渺如蝼蚁,若不是一直在来回翻动他无论怎么睡都觉得疼痛难忍的身子,险些被司韶令看走眼了。 而他整个身躯依旧蜷在麻袋里,仅露出一张花里胡哨的脸,头发乱蓬蓬地支棱着,乍一看下,甚至有些好笑。 “江慈剑。” 赤衣飘飞,司韶令却罕见的没有嫌弃他满身污垢,落定在他面前,低低唤了他一声。 江慈剑在火烧火燎的灼痛下隐约听见有人叫自己,下意识把麻袋又裹紧了些,像生怕被看到什么,眯眼朝来人望去。 “阿邵……” 头昏脑涨的他其实并未看清,但这一抹骄灿红风,除了阿邵哪里会是别人。 却即使是司韶令,当他俯身触及麻袋之际,也被江慈剑蓦地躲避。 “别看——” 当然,司韶令不可能如他所愿,不等他话音落下,已一把掀开那布满斑驳血迹的冷硬麻袋。 于是天风刹那冷却,惊落一树泛凉的叶子。 麻袋内自是早已没了那些骇人活物,但江慈剑自脖子以下悉数赤裸,就如邬默先前所说,遍体皆是激烈争斗下的抓咬血痕,更有多处皮开肉绽的爆仗炸伤。 重不致死,却皆是诡异恐怖。 无疑,“虎豹嬉春”并非玩笑,当真用在了江慈剑的身上。 原本只为吓他,但他抗住了吓,倒也不是不能动他。 出了这么大的事,江盈野肯留他一条性命,已格外开恩。 尤其,在那段不堪回想的残酷过程中,江慈剑确实改了口。 ——称那七道寨门图的确出自他手,是他想要寻出寨门破绽,好放走江盈野再抓来的百姓,却在昨日绘制最外一道大门时图纸不小心被狂风吹下了山。 反复崩溃地强调,他并没有要出卖江寨,他谁也不认识,只或许是,图纸凑巧被什么人捡了去。 倒也合理。 而江慈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在濒临昏厥的极度痛苦中强转思绪,神智几近崩塌地想来想去,就算他以“记不清楚”为由瞒下一时,江盈野也一定会继续追查下去,到时以江盈野的头脑,难免还是要查出他都见过了谁。 那几人仍旧是一样的结果。 遑论那几人当中——还有司韶令。 司韶令每日都会教他练剑两个时辰,他们昨个傍晚还一同去河边洗了澡,若等江盈野想到这些,更要怀疑他。 阿邵那么好看的人,不能受这等肮脏的苦,更不能就这么死了。 不如就到此为止,总归最坏的惩罚他都受了。 且江盈野亲自出寨,无非又有关于洗骨丹的大买卖,他无功而返,也算少害些无辜人。 那尚不确定是谁的奸细,实际做了他始终还不敢做的事情。 他受此一遭,又不会伤及性命,身为天乾,他不怕,也不该怕的。 这是江慈剑在声嘶力竭之下能想到最周全的说辞,也为此生出了些沾沾自喜,才勉强支撑他挺过那泯灭人性的酷刑。 然而此时此刻,司韶令一寸寸照过他的目光却僵住了。 消息是他放出去的,图纸也是他所绘制,为的就是阻止江盈野今日的买卖,不止江盈野被五派的人袭击,连同那与之联络多日终肯前来商谈的大商贾,现在想来也落了网。 但他分明不曾留下一丝痕迹,五派的人即便与江盈野照面,也绝不可能把任何线索透露给他,怎会莫名牵扯到江慈剑? 是哪里出了问题? 江慈剑……到底是经历了什么? 却像是未敢再想下去,司韶令抿唇不语,径直脱下自己的外袍,将人整个披住,微一使力,先抱起了他。 “昨,昨晚……不知从哪来了只豹子,”江慈剑迷糊中率先解释,“那豹子别提有多凶猛,把我衣服都抓烂了,咬了我好几口,真,真疼,但也被我给揍跑了……” “……” “阿,阿邵……别回我娘那里,”而见司韶令没说话,他又挣扎着想到,“她怀着身孕,不能再受刺激……” 其实他一早就被扔了出来,碍于怕吓到萧夙心,也实在没什么体力,才在这树下打算缓上一缓。 司韶令尽量克制心底翻江倒海,似没什么情绪般一路抱着他,直至回到他的小茅草屋。 “江盈野……真是你亲爹?” 当手脚麻利配起他常备在屋内的草药,司韶令才一边娴熟以药杵捣碎,一边突然冷声问道。 江慈剑由于无一处好肉,剧痛钻心难忍,正浑身冒汗的躺也不是,趴也不是,还不小心蹭开了身上的袍子,窘迫而艰难地想要赶紧重新遮盖,听他如此发问,陡然愣住。 才反应过来,司韶令原来并不相信他所谓的与豹子搏斗。 “他把你送去了极乐井。” 听司韶令又终忍不住的笃定一声,他已然确定心中所想。 便稍微停顿,江慈剑缓了缓额头疼出的汗水,聚拢思绪地实话回答。 “应该是亲爹。只不过……听说我出生的时候,差点害死了我娘,他是为这个……才不太喜欢我。” “……” “这次是寨里出了奸细,他难免大发雷霆,偷袭他的人手上有七道寨门图,上头又有我的信香味道,他找上我,也不奇怪……” 七道寨门图? 司韶令蓦地一顿。 原是沾了他的信香…… 可那图怎么会被江盈野拿到? 五派每收到他的消息,为以防万一,是不可能轻易让来人带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在身上,何况那寨门图只要仔细看几遍,并不算难记,也没必要随时带着。 微有疑惑想着,司韶令听他语气虚弱,暂忍住再问什么,只手上动作未停,见草药已捣得差不多,背对着江慈剑,又不着痕迹打开掌心一团纸包。 里面赫然是除去江慈剑受鞭刑时用掉一颗,还剩下四颗的——金菩提。 未有犹豫地捏出一颗以指尖碾碎,悉数洒在草药里,司韶令又拿出另一颗,融入碗内清水。 却在收起之前,他垂眸顿了顿,还是又多拿出一颗,再次丢进碗里。 金菩提不仅对疗伤有奇效,如有机会能多服几颗,更可达到常人难以想象的自身治愈能力,是无数江湖中人千金难寻的稀世珍物,所以得知他要潜入江寨,他舅舅才动用金楼的关系为他一共找来这五颗,让他真有什么万一时,定要全部服下,或许可助他扛过一劫。 而眼下,无声将纸包内剩下的唯一一颗又重新放妥,司韶令小心端起那碗清水,只没什么表情地,与草药一同拿到江慈剑面前。 江慈剑已意识有些抽离,仅凭本能地费力起身,俨然屁股也伤得不轻,疼得他栽歪几下,赤袍滑落,不忘胡乱又挡在前端:“我,我自己上药就好……” 却见司韶令暂放下药臼,目光近距离擦过他遍体恐怖撕挠,一手捏开他的嘴,一手稳稳将那掺有两颗金菩提的水碗抵在他干裂唇间:“先把水喝了,一滴不许掉。” 第54章 虚惊 昏沉醒来,已是睡了一日一夜。 自然不知是为何,那一阵阵让自己坐立难安的剧痛竟奇迹般的减轻许多,江慈剑坐起身,神情微有迷茫地看着自己满身伤口皆已被细致包裹住。 缓缓回想起来,昨日就如司韶令所说,他老实将整碗水咽下,一滴也没有浪费,包括残留在嘴角的星点水迹,也在司韶令的示意间悉数舔净。 随后当他迷糊之下仍有些尴尬地意欲自行上药时,却觉司韶令朝他额头一弹,他立刻没了意识。 所以,这都是阿邵亲手给他包妥的? 想到司韶令向来干净,这小茅草屋也是极为整洁,平日从不准人轻易进来,与寨里其他人相比犹如天壤,江慈剑后知后觉,自己那么一身脏污,竟就直接被他带了回来。 尤其—— 他蓦地低头,稍微拉开仅盖了一层的薄被,赤着脸飞速看一眼,完全想象不出司韶令是以什么心情……连被抓破的前端也替他以细布妥善缠覆。 “阿邵,你对我真好。” 便终是感动远胜于尴尬,眼见司韶令这时进了屋,江慈剑脱口对他说道。 “……” 司韶令将手上清粥端给他,一言不发。 只沉默看着他这仿若一切已云消雾散的模样,分明与昨夜昏睡时声声深陷噩梦的无助嘶叫大相径庭。 若非亲耳听到,当真以为他受了那番狠毒刑罚,一点也不曾害怕。 而短暂的无声过后,司韶令见他应的确饿了,不出片刻粥已见底,便等他全部吃下,才接过空碗道。 “可惜了。” 江慈剑抬头:“啊?” “你爹确实不怎么在意你。” “啊……”没明白司韶令怎会突然提及此事,江慈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不然若真能像你娘说的,让我做这江寨的少夫人,说不定还可让寨主更器重我一些。” “……”闻言猛一愣,又隐约记起萧夙心初见司韶令那日确实提过关于“少夫人”的话,江慈剑脸上窘迫,虽觉司韶令今日的语气哪里不太对劲,仍不好意思地顺着他道,“对不起,实在帮不上你,何况我……” 说着下意识摸上耳旁铜钱,却还未说完,又被司韶令一声极轻的嗤笑打断。 司韶令随意擦拭着他的荆棘剑继续道:“怪我不自量力,本以为教你练剑,同你攀扯关系,能叫寨主高看几眼,但他这次出寨与人商谈,还是没有带上我。” “有我在的话,不可能放过一个五派的人。” “阿邵——” 然而这次江慈剑的声音却戛然止住。 随着来人自门外而入,一直鸣个不停的蝉噪仿佛都被陡然压迫笼罩,原本肆无忌惮照进的日光也由紧随其后的邬默堵在门口,落下庞然暗影,气氛刹那窒闷。 “……寨主。”司韶令似微作诧异,随即起身镇定道。 竟是江盈野来了。 他径直倚坐在司韶令让出的位置,面目阴沉地环视一周,还未说话,屋内已显得格外狭窄,四处充斥着密集钻入呼吸的惶恐。 “爹。”不知他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江慈剑也心下惴惴开口。 更生怕奸细一事再牵扯司韶令,江慈剑忙率先道:“是我错了,我不该私自绘制,又随意弄丢七道寨门图害您被偷袭……” 原来如此。 一旁司韶令闻声故作惊讶地看过去,心下却是明白了,为何江盈野始终没有找上自己,也未听说寨中其他人遭受审问。 这个呆狗…… “给他笔墨。”便见江盈野视线微垂,擦过眸底一道凶狠长疤,没有理会江慈剑,而是冲司韶令吩咐道。 司韶令没有丝毫迟疑,迅速将所需物品摊开在江慈剑难免僵愕的眼皮底下。 “按照你之前画的,把七道寨门图,再给我画一遍。” “……” 于是伴随江盈野这番话落,骤然窜起的一股瑟风吹动翻起的纸角,险些扑腾到江慈剑的脸上,被司韶令及时以镇尺压下。 心知此事只要稍作思忖,按江盈野的手段,必会如此求证,司韶令没什么意外,只不动声色地将毛笔重新放置。 只见江慈剑在愕然之余,难得脑内飞转,片晌,颤巍巍伸出他眼下被包裹的双掌,哑声开口:“我的手被爆仗炸伤,暂时拿不住笔……” “那就用嘴。”却听江盈野不容拒绝又道。 “……” 便顿时没了反驳余地,眼看江盈野神色泛冷,似疑心已起,江慈剑也不敢再推脱下去。 拱身趴下,硬着头皮将毛笔叼起来,谁知唇上仿若被凭空点穴了般莫名一麻,毛笔不小心从齿间脱落,墨汁溅了一脸,也溅到面前满纸。 察觉江盈野略有不耐的目光,他急忙又重新叼起,尾端沾染的墨水都吃进嘴里。 垂眸仔细回忆之际,只觉纸上几处墨迹晕开的地方,竟然恰好与七道寨门所在位置排布相近。 便诧异间,也不打算浪费这纸,心一横,干脆顺着那些墨迹,将一道道寨墙补足相连。 就算与那奸细的图纸差别很大,他只能咬定他当时是依照实地所绘,现在什么也看不到,自然记不太清楚。 心下始终忐忑不已地估摸着说辞,待江慈剑终于停笔,额头早已浸满汗水,与他方才溅到的墨汁相融,又成了个黑黢黢的泥狗。 他咧嘴吐出毛笔,甚至没心思擦一擦满脸狼狈,大气也不敢喘地看着司韶令将图纸拿起,径直递给江盈野。 强作笃定地解释:“我没有什么参照,画不出和先前一模一样的,大致就是这样……” 江盈野仍未理他,沉沉朝纸上看去。 虽然乍一入眼乱七八糟,笔触深浅不一,若被捡到的是这一张,恐怕也没几个人能看得懂,但这也归咎于他是以嘴巴叼着毛笔,自不会太稳。 而一眨不眨地盯着江盈野,江慈剑见他目光好似停在上面几处被墨染的黑洞洞寨门许久,不由紧张咽了咽口水,当即被嘴里墨汁臭得一阵恍惚。 没想到他再一抬眸,江盈野竟已将图纸扔回司韶令手上,一句话也没有再问,起身向外走去。 江慈剑不可置信地怔住,他随嘴几番乱涂,当真就此糊弄了过去? 世间竟有这般凑巧的事?他的图……与那奸细所绘有相似之处? 却又心一凛,看到大步走至门口的江盈野忽地停下。 转身看向司韶令,凶戾视线自上而下打量片刻。 “你刚刚说,我不够信任你。” “阿邵的意思是——” 哪知江慈剑急切替司韶令辩解的话音刚起,几乎贴着他鼻尖而过的九节鞭猝然呼啸,鞭身掀起鸷风,身下床板轰然断裂。 “犯下本应将你活剐的大错,有脸多嘴。” 扑通栽倒至倾斜的床底,江慈剑吃痛未语,只听江盈野看也没看他一眼道。 而江盈野直视不卑不亢站在原地的司韶令,看他在乍起的九节鞭下也没有任何动摇,再次挥袖收回九节鞭。 “下月初五,你就替我出寨一趟,让我看看你的能耐。” “……谢寨主。” 司韶令仅微作停顿,便静静应道。 他实际并不惊讶,因他最开始那些话,就是察觉江盈野二人的到来,故意说给他听。 即让他知晓自己为博赏识不择手段,也算解释了他为何一直待江慈剑是特别的。 于是,他这副坚定而恭敬的模样显然也让江盈野有几分满意。 “那是什么?” 而气氛才稍有回缓,只听江盈野话锋一转,突兀问道。 他看的是一地碎裂的床板间,露出的一角纸张。 应是原本藏于床板缝隙,此刻突然显露出来。 江慈剑见状心下一紧,不假思索地伸手摸去,却在此之前,江盈野已眨眼跨至他眼前,自他手上夺走。 猛然将之抖落大开。 “……” 头顶像是有一瞬的凝滞。 紧接着在江慈剑悚然而好奇的视线里,江盈野默然将那张纸丢还给司韶令,竟再没说什么,转身与邬默离开。 也在门口一扫阴霾的下一刻,整个屋内郁积的沉闷霎时间化开,日光倾泻下,甚至连弥漫在四周的每一颗细微尘土都在雀跃。 ——之所以尘土飞扬,自然是由于,那被江盈野抽塌了的床板。 便直到江盈野应已彻底走远,江慈剑心有余悸地转头,正欲看看司韶令手上那纸到底是什么,却也对上司韶令一双微眯的深邃眸子。 被盯得胸口窒息间,江慈剑猛然反应过来。 跪在一片狼藉里,忙不迭双掌合十,半个身子都趴了下去。 “都怪我刚才多嘴,我,我会给你重新搭个更大更舒服的床,求你定要继续教我剑法!” “……”司韶令面无表情看了看他,“好。” “那床,我要这种。” 说着,竟就将他手中薄纸朝江慈剑一甩。 轻飘飘落在江慈剑疑惑抬起,早已被墨水染花的黢黑面孔,又滑落在他眼底。 可惜,没等他看清是什么床,从未见过的,两道激烈交缠的赤裸躯体便猝然映入他毫无防备的瞳孔。 那原来,是一幅司韶令亲手所绘的春宫图。 江慈剑:“……” 第55章 不怕 那张春宫图最终的归宿,其实是几月后的大战前夕,五派商讨攻寨对策的桌上。 对着绘有春宫图的一面以火烘烤,另一面所显现的,实际是一幅详细标注的整个江寨地图。 由于此图的完成周期较长,也只有蘸以葱汁绘制,晾干后看不到任何颜色,再伪装成这大胆泼辣的春宫图藏于床缝,才能避免被人发现端倪。 而司韶令总一副看起来干净无尘的模样,起初江盈野的确没有重用他的打算,很多关于江寨的机要消息他便无从获取。 倒幸亏这日,江盈野先是听到他那番野心勃勃的狠厉言辞,又见了其实大多数他这年纪都会私藏的春宫图,他在江盈野的眼里似乎才算是真切了些。 尤其,江盈野第一次派他出寨执行任务,他的表现可以说是出类拔萃。 因着先前欲在江寨买入大批洗骨丹的大商贾已被扭送官府,所以长期与江寨有所往来的其他买主皆是人心惶惶,生怕被五派盯上,也遭受同样的下场,多数都与江寨自行断了联系。 江盈野交给他的任务,便是带上江寨最新炼制的洗骨丹分别赠予他们,以及一封书信。 算作安抚,也是威胁,警告他们想要就此脱身,可没那么容易。 而这件事乍一看极为重要,司韶令却也知道,江盈野给他的这份买主名单,不可能是全部,几条最关键的大鱼,还掌握在江盈野自己的手上。 这些小鱼小虾,他没必要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急于捞起,只需让五派盯紧他们的动向,寻个其他由头慢慢处理了那些害人的洗骨丹即可。 而他若想利用这次任务让江盈野刮目相看,却绝不是单纯把东西送到那么简单。 想一鸣惊人,他务必付出些代价。 所以与他一同出寨执行任务——也明显意在替江盈野监视他的邬默,便成了他的目标。 “阿邵!” 深夜,江慈剑正以木锤四处加固崭新床架,一眼看到的就是司韶令满身血气弥漫,连面目也被染得猩红,像凄艳的索命女鬼轰然撞开屋门。 吓得他一骨碌翻下去,原本想要炫耀新床的心思顷刻烟消云散。 “是我爹……还是五派?” 待将司韶令扶坐于床沿,看清他伤势最重处原是腰腹一道深痕,江慈剑蹲在他微向后撑坐的身前,一边小心撕去与皮肉粘连的破损赤布,以铺满止血草药的细布紧覆那仍不断冒血的口子,一边心下难受地沙哑问道。 在极乐井遭受的刑伤养好之前,怕惹萧夙心担忧,江慈剑并没怎么回去,而是以随司韶令专心学剑为由,干脆住在了司韶令的小茅草房——的地上。 也方便趁逐渐痊愈的这些时日,马不停蹄地为司韶令重新搭做一张大床。 尽管在新床搭妥之前,二人同打地铺略显拥挤,但江慈剑自幼在江寨孤独长大,除了萧夙心无人与他亲近,突然有这么一个待他极好的同龄人,甚至愿意与他同吃同住,兴奋无疑大过一切。 更早已把司韶令视为自己最重要的小友,遂猛一见到他这副血淋淋的模样,比割在自己的肉上都疼。 “可能会有些疼,你忍一忍,”见司韶令并没有回答他方才的问题,他也没有再问,只满头大汗地身躯前倾,使得细布一圈圈在司韶令的腰腹缠紧。 这时听一直无声的司韶令突然开口:“邬默死了。” “……”闻言一愣,随即诧异抬眸,江慈剑不可置信道,“什么?” “他和我出寨给以往买主送信,中途说是有寨主吩咐的其他秘事要办,我不便随他一起。” “原来他的任务是,代替寨主去和另外几位买主商谈日后交易方式,那些买主身份涉及朝廷权贵,所以要对我隐瞒。” “可惜其中一个,应被五派盯了许久,邬默一出现就受了埋伏,等我找到他,他已经只剩一口气,我身上多数血迹,都是他的。” “埋伏的五派高手太多,我使计引开一部分,才强行带他回寨里,他见到寨主没多久,就死了。” “……”几句话并无太多情绪,江慈剑却听得心惊肉跳。 心知这寨子里的人都是亡命之徒,仍没想到,跟随江盈野多年的邬默竟会突然死了。 也最为后怕的是,幸亏江盈野没那么信任司韶令,不然二人一同踩进五派的陷阱,恐怕司韶令也没有命回来。 ——司韶令当然能回来。 彼时江慈剑还不知道的是,邬默既为江盈野身边亲信之一,他的死,早就在司韶令的计划之内。 这次出寨,司韶令也从一开始就猜到,邬默除了替江盈野监视他,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很可能,就是为那几条他不能知晓身份的大鱼。 所以同邬默一分开,他立刻联系了五派,由于邬默警惕极高,跟踪他自是风险太大,为保万无一失,提议五派不妨翻出一张底牌。 那张底牌,就是大鱼中的一条。 毕竟与朝廷合力清剿洗骨丹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一无所获,始终留着没有打草惊蛇,只为能关键时刻派上最大的用场。 所以几乎用最快的速度,仅在那一处府邸布下天罗地网,果然如司韶令所料,等来了邬默。 邬默的确狡猾,若非五派高手云集,差一点就被他敏锐逃脱。 只不过,五派的最终目的本就是江寨,邬默绝不能就此死在寨子以外,司韶令更一定要“不顾一切”的救他回去。 因为必须让江盈野亲耳听邬默说清楚来龙去脉,司韶令才不会被怀疑,也可借此让司韶令正式走入江盈野的视线,探出更多江寨的秘密。 虽然这过程仍有凶险,哪怕出现半分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但好在司韶令还算成功,为“救出”邬默,腹上那道由陶重山亲手刺下的深口也恰到好处地避开要害。 眼下他只需等待,江盈野痛失一名得力亲信后,下一次会给他怎样的任务。 也在江慈剑听他说完那一番话,正走神间,司韶令又道:“没了邬默,看来极乐井也要换人了。” 语气似有惋惜,嘴角却是不易察觉的扬起。 “嗯……”江慈剑下意识低应,满脑子却依旧是司韶令原本细白皮肤间触目惊心的伤口,“阿邵,你之前给我配的草药都有什么?等血止住,我也给你敷上些,那个恢复好像很快——” 却话没说完,脸上忽疼,紧绷的脸颊被司韶令不客气的拉扯。 “他既然死了,以后睡觉给我安生些,再被他吓得嚷嚷,就去外面睡。” “……” 江慈剑愕然瞪向司韶令,左脸被扯得变了形,也忘记躲闪。 半晌,他羞耻又愧疚的问道:“我……说梦话了?那你这些天,是不是都没睡好?” “我问你,还怕他么?”司韶令又扯他另外一边脸,“他已经是一个死人,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这次为避免牵动司韶令的伤口,江慈剑仍由着他把自己的脸掐出两团红印,摇摇头忙笃定道:“不怕,我不怕。” 司韶令这才放开了他。 “这床不错。” 随即半撑着抬头环视一周,不等江慈剑再开口,司韶令看着头顶打磨光滑的床架,忽地话锋一转。 “倒是和图上很像。” “……”被他这么一说,脑中自然不可避免的又浮现那过于刺激的图中场景。 由于要参考上面的床架样式,这些日子江慈剑没少偷拿出来细看,那一笔笔间的精致与放浪也快要刻进了他的脑子,此刻越是想要忽略,越是扑面而来,呼吸都乱了。 司韶令则面不改色地拢了衣袍,应是终于没了力气,暂靠在床柱。 又哑声道:“但也不太一样。” 江慈剑蓦地抬眸:“我有看错的地方?我明日就改——” “上面的人不一样。”却见司韶令闭上眼睛,淡淡道。 “……” 第56章 夫人 北州王庭。 “不一样。” 水雾氤氲的鹰池里,忽然传来一声沙哑低语。 只见江恶剑不怎么满意地撇嘴,自热意弥漫中猛然坐起身,任由水珠从额前红痕倏地坠落。 他就那么几近赤裸坐在池内盈白玉床,床间不断翻涌而上的水泡仅能将他大敞的腿根依稀遮挡,遮不住肌骨紧实的修长身躯,上面遍布深浅疤痕,尤其胸口一道暗红最为显眼,如狰狞烙印,与他一呼一吸相融。 “你们怎么回事?”他面朝池边正瑟瑟跪了一排的身影,“连个人都画不出来,还各个都敢自称北州第一画师?” “公子恕罪……” 一排人闻言仍不敢抬头,悉数捏紧手中被嫌弃的画作,颤抖而无奈道。 无奈的自然是,江恶剑掷以千金强行请来他们这些知名画师,给他们的形容却只有一句话——世上最温柔美貌的夫人。 谁人不知他是半年前才被北州王寻回来的长公主之子,明明是个地坤,至今未有婚嫁,哪来的夫人,他们又哪曾见过? “公子……”便听其中一人壮着胆道,“可否再描述详细——” “我要是知道,还找你们画什么?” 江恶剑眉头紧蹙地拔高音量,吓得对方立刻噤声。 “我只记得他全天下最温柔,最美貌,梦里还要给我当夫人,你们到底能不能画出来?” “这……这……”翻来覆去这么几个词,无疑快难为死了几名画师,“没有其他特点,我们实在不知道怎么画——” “所以才叫你们猜猜看。”江恶剑有些不耐烦道。 于是一排人似无助地面面相觑,只得再次磕头:“公子恕罪,我们实在猜不出……” “恕罪?”江恶剑却呲牙一笑,摇摇头,“不恕。” 他仰身重新浸在缭绕雾气里,一腿更不知羞耻地高抬着叠于另一腿上,仅着一松垮亵裤的身下风光几乎展露无余,一边翘脚抖落颗颗水珠,一边无所谓道:“让我白白期待了这么久,还把我夫人画成丑八怪,你们呐,都罪不可恕。” “今个要是画不出我夫人的样子,我看以后也别画了,不如都砍了手——” “公子饶命!”这回不等他说完,几人吓得忙不迭开口,“求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定不负公子期望!” “你们该不会想拖延到王妃来救你们吧?”江恶剑却又一眼看透他们的心思般,“我劝你们趁早死心,王妃是不会踏入这鹰池半步的,更何况……他又惹我舅舅动怒,被打入了逆云帐,七日之内,是不会出来的。” 逆云帐是专为惩罚北州王妻妾所准备的禁足之地,相当于王室冷宫,吃的用的皆为最次等,与苦笼里头坤奴的待遇没什么差别,对于平日奢华惯了的王族,是根本无法想象的痛苦,凡进去过的都不愿再经历第二次。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而江恶剑自从半年前重伤醒来,却看到这据说是从南隗与他一道被接回北州的王妃,隔三差五就要惹怒萧临危一回,遭受逆云帐的惩治,过后仍一脸风轻云淡。 不知为何,虽然他这暴君舅舅好像不怎么喜欢王妃,可江恶剑在醒后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尽管伤重失去所有记忆,偏对其生出莫名的好感。 以至于他失忆之下总觉心中有股不明急火,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被遗落,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半年来在北州王庭可谓嚣张跋扈,疯狗见了他都绕着走,唯独王妃的话他能略听一二。 也兴许因为那道贯穿他胸口的伤,听说是缘于南隗武林一场轰烈内讧,幸亏王妃不惜舍掉他以霜金打造的七枚紫微针,才保住他的性命。 ——如今七枚紫微针正分别封于他周身穴位,并再三叮嘱他,绝对不能取下任何一枚,一旦取了,他就会死。 所以王妃于他,也算有救命之恩。 可惜的是,似乎连王妃也不清楚时常出现在他梦里,一醒来又忘得干净的美貌夫人究竟是何人。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每日反复观摩他身上似大有来历的几样东西。 一柄“慈剑”,一枚悬于耳际的压胜钱,两缕以红线捆绑的纠缠发丝,以及脖子上无人能拿下的颈圈与如意锁。 冥思苦想,这才灵机一动,派人“请”来了整个北州的知名画师,干脆让他们来凭空描摹,也许能激起他记忆的缺憾。 “行了,”此时哼笑两声,江恶剑又枕着胳膊道,“就知道不能完全指望你们,我还准备了其他的。” 话音方落,只见随着画师们惊愕抬头,自他们身后竟已接连涌进数十人,在奴仆的引领下转眼充斥于偌大的鹰池边岸,虽然一水的都是赤袖红袍,但高矮壮瘦,清俏浓艳,应有尽有,衬得原本以鹰为顶的磅礴汤池顿如缥缈绮境,仙姿玉色,冲破苍穹。 自是江恶剑快要翻遍北州,兴师动众网罗了多日的美人们。 “愣着干什么?快进来,”江恶剑一拍身旁池水,溅起温暾水花,在他微勾起的指尖飞旋,“把你们最好看的模样都展露出来。” 说话间,他掌风翻转,霎时便将距离汤池最近的一人扯落,伴随那人猝不及防的惊呼,其余人皆不敢耽搁,一个个接连跃入那并不算很深的水里。 不出须臾,除了江恶剑独占的一方玉床,周围尽是令人血脉喷张的炽艳。 江恶剑仍姿势不变地翘腿躺在玉床间,眯眼满意扫过池内将他笼罩的旖旎。 不忘抬手指了指目瞪口呆的画师们:“你们几个,把这里所有美人儿的美貌,给我集中画在一人身上,这总能做到吧?” “再敢把我夫人画丑了,我可要不客气。” “是,是……” 应也从未见过如此侈靡景象,画师们震惊之余,哪里还敢不应。 于是僵凝的气氛终随着画师们逐渐忘我投入而一寸寸化开,香雾灼灼间,连同池中局促不安的美人也被彻底熏染,不甘被他人比下的傲骨慢慢占据上风。 何况鹰池是风沙肆虐的北州唯有的一方汤池,若非王庭中人,一生也没有资格来此,就连王庭,也仅属于北州王所在的南庭,北庭那些对萧临危之位始终虎视眈眈的右贤王旧部,同样是没有机会享受这般待遇。 便及时享乐,美人们愈发放得开些,甚至有的半脱半掩,露出大片泛红肌肤,故意将发丝撩得更湿漉漉。 更有胆大的天乾朝江恶剑凑过去,见江恶剑并没有什么愠色,又热情地伸手朝他颈圈摸去。 被江恶剑猛一把攥住腕子,正吓得面色一怔,却紧接着,江恶剑径直将他扯上了自己的玉床。 迎着一众人滚烫的视线,竟就岔腿骑坐在了那天乾的身上。 像是未曾听到周围难以掩饰的唏嘘,江恶剑如此与之暧昧相对片刻,很快又挪开屁股,眼底闪烁着,思忖之下,稍微调整了二人的姿势。 可惜微微一顿,又重新摆弄了几次,好像怎么都与梦里所见的画面不同。 他绞尽脑汁回忆着,仍旧只依稀想起一张模糊不清的春宫图。 图上具体为何,是谁的手在掐着那图,根本记不清楚。 急得他胸口闷痛,干脆将面前好似已被撩起兴致的天乾随手扔回了池里。 却没想到,就在那天乾大半身躯入水的下一刻,猝然卷起疾风,伴随那天乾刹那回身,水珠飞溅,像沸腾的杀意,向江恶剑兜头浇下。 猛然偏头避开直劈眸前的寒光,江恶剑未有犹豫,反手卸下对方一击未成微有迟疑的一臂,纵身一脚,将那天乾凶狠踹出数尺,飞撞在高耸石柱间,顷刻血花喷洒。 与他满身红袍一同滴落,仿若一把猩红利刃,将满目萦绕的雾气切割。 只见与此同时,四周数道赤影也随之而起,与惊慌逃窜的众人相逆,全部朝江恶剑一瞬涌去。 紧握方才夺来的短刃,不等守在鹰池外的北州兵闻讯赶入,江恶剑已如困兽出笼,明明身为地坤,却当闻到那一众人向他恶意压迫而来的天乾信香,兴奋得眼眶凶红。 所有被他遗忘的慈悲与仇恶,此时此刻皆无法再将他束缚。 也心知对方定又是北庭那些与萧临危对抗的右贤王旧部势力,自从他醒来这半年,已数不清遇到几次,起初倒还谨慎防范,如今他仍找不到缺失的记忆,心中越来越空落,连防也懒得防了,乐得兵来将挡,大干一场。 遂不出片刻,根本不需北州兵插手,江恶剑像一缕沉陷酣战的恶魂,所过之处,尽是哀嚎。 却当那十余名来势凶猛的刺客仍有三五名不甘地继续来袭,江恶剑正宣泄得痛快—— 竟出乎意料的是,他还未来得及最后出手,蓦然有无数凶光自四面八方飞蹿。 铮铮脆响之下,又刹那掀起池中热浪,扑了他满脸。 仅一眨眼间,朝他围拢的剩余几名刺客身躯僵滞在半空,轰然坠于池底。 全咽了气。 血气翻滚,迅速覆盖死不瞑目的怒瞪,片晌,有零星几颗状如云火的飞镖随之浮起。 俨然就是将刺客瞬时诛杀的凶光。 “敕风堂……是敕风堂的厌云镖!” 不待江恶剑认出那微有眼熟的暗器,北州兵已如临大敌,顷刻聚拢成阵,一触即发。 敕风堂? 青邺的敕风堂? ——听闻那里半年内乱不断,罕见的同北州已有一段时日未曾交火,如今新堂主刚刚上位,竟就杀来了? 且不去杀萧临危,专门杀来了这泡澡的池子? 却当江恶剑心下诧异,又猛地脸色一变。 可惜,仍没能及时躲避脊背骤然投下的阴影。 那是一股令他不知为何,熟稔到头皮发麻的强烈气息,紧贴在他赤灼的耳根,颈圈莫名滚热,箍得他浑身渗出一层薄汗,却又有森凉指尖突然阴鸷擦过他赤裸的腰眼。 在他恍惚得忘记回头间,猛将他方才酣战中快要滑至腰下的亵裤用力提上。 凶狠暴戾,似夹杂诸多不满,都夹着他的蛋了。 第57章 忍着 关于敕风堂的新堂主,江恶剑之前还是听说了一些其他传闻的。 因为此人就是半年前,引南隗五派发生那场轰烈内讧,险些让萧临危所下榻的金羽驿血流成河的罪魁祸首——司韶令。 据传他原本师从五派之一的擎山,年少已名动江湖,家世更属南隗武林翘楚,偏却爱上一介作恶多端的疯狗,成婚当日遭到围攻,失手杀妻。 他当场如同疯魔,不仅毁了那座建造恢宏的金羽驿,也几欲杀尽逼他最甚的擎山弟子,若非五派高手众多,悉数加以阻拦,如今擎山一派怕是不复存在。 而他自此与五派决裂,甚至与同为五派的至亲也一刀两断,前往青邺加入那由尸山血海堆叠的敕风堂,不出半月,连揭所有此前无人轻易敢揭的最高悬赏,敕风堂两大鬼使皆是他手下败将,成了整个青邺最令人惶恐的杀手。 至今不过半年,连敕风堂也易于他手,且敕风堂向来直属于王庭,他在青邺的地位仅次于青邺王一人。 这样一个人,很难不让江恶剑记忆深刻。 何况他无聊透顶时,也只有王妃敢与他说说话,给他讲这些故事。 尽管王妃时常一副清冷面孔,但也确实,他听来的大多数细枝末节,皆出自王妃之口。 想来那时王妃应也在场,因他亲眼所见,就算语气平淡,仍让江恶剑每回都听得津津有味。 唯一不解的是,当他问及自己胸口这一剑究竟是何人所为,王妃沉默许久,说了句——没注意。 糊弄的多少有些敷衍。 奈何他又去问萧临危,得到的答案竟然与王妃一样,在他连翻追问下,最终只比王妃多了一个字——滚。 连同曾跟随萧临危前往南隗的亲信——玄蓟,据说遭到一时失控的乌珏误咬,在南隗昏死多日,也完全不知道当日情形。 所以直到现在,江恶剑对自己的伤仍是有些糊涂的,甚至一度怀疑,该不会是那司韶令为亡妻大发雷霆时波及到他? 王妃是担心以自己的破性子,知道了要跑去青邺寻衅滋事,所以才故意隐瞒? 倒也万万想不到,敕风堂的人就这么来了。 正好,他问一问。 便强行顶着身后将他腿脚都压到莫名泛软的强息,江恶剑率先伸手,艰难往裆前掏了掏,把夹得他直眼冒金星的要害挪开,这才转动汗津津的脖子,心下打颤,故作鼻孔朝天地回头望了一眼。 “……夫人?” 谁知入眼一张森沉冷戾的面孔,仅看到对方双目遮以黑纱,如乌云密布的寒悚天幕,分明与梦中的夫人毫无相似之处,他却已克制不住的脱口而出。 把正顾及他在对方手上而不敢轻举妄动的北州兵都听得一愣。 而江恶剑惊愕之下,稍微回过神来,又立刻改口。 “你是谁?你长得好像我夫人。” 北州兵:“……” “你想不想做我夫人?” 眼看来人透过黑纱的视线始终极为可怖,仿若蓄有千万炽火,江恶剑砰砰心跳地接连问完,才蓦地反应过来。 “你是个天乾?” 气息如此罡猛强横,确实是天乾。 “那你不乐意的话,我做你的夫人也行。” “公子千万当心!”而终于有胆战心惊的北州兵忍不住出言提醒,生怕江恶剑这个在王庭里放肆惯了的祖宗言语轻佻,惹怒了对方,要真有三长两短,萧临危能活剥了他们的皮。 更有眼尖的也突然惊道:“他头上是敕风堂的云火冠,他是……他就是……” “看见没?”然而江恶剑又忽地往自己胸口暗红的疤痕上一指,不得不承认的是,自见到对方起,心内便如有脱缰野马,不止颠得他头昏脑涨,也驮着无法自控的他疯狂驰骋,他在反复颠簸中,仅剩唯一的念头,是绝不能放眼前的人走。 “这一剑差点要了我的命,很可能是你们那新堂主干的,你就替他以身相许,来偿还他欠我——” 却与无赖没差别的几句还没说完,他倏然止住话头。 因为对方正隔着黑纱与他相对的一双眸底,是比方才还要清晰的,像要将他生吞活剥般,汹涌蔓延的怒火。 与此同时,遮天盖地的芳冽梅香骤然从头顶猛灌,浸透骨髓,霸占他的魂魄,将他整个人霎时间融化。 “扑通”一声,江恶剑两腿发软地跪了下去,溅起大片被刺客染红的池水。 不久前才服过隐息丹来平息发情,此刻却再次烧起熟悉的炙热,每一根神经竟像是寻到归属的急迫翻涌,颈后蛰伏半年的信引似要爆裂,他跪趴在对方脚下,来不及想通这是为何,恍惚听到森凛的一声。 “不想死,就都滚出去。” 显然是冲那些北州兵所说。 而起初悉数未有动作,却在众人犹豫间,那数枚快得根本看不清方向的厌云镖已毫不留情撞入本应密不透风的兵阵内,惨叫连连中,心知绝非来人对手,不知谁喊了一声“快去禀报王上”,便再不犹豫的争相退出,远离这片早已令他们窒息的恐怖梅香。 须臾,整个鹰池除了江恶剑二人,再无其他。 终费力抬起头来,江恶剑整张脸被坍塌的情欲熏得酡红,甘醇四溢之下,如汩汩奶白的乳酒被漫天红梅恣意搅弄。 “你到底是谁……” 而他强弩理智询问,对方却俯身掰起他被口水濡湿的下颚。 在江恶剑难耐而执着的目光下,指尖缓缓擦过颈前随他喉咙轻颤的如意锁,又冷冰冰地往下,陡然摁在他胸口那道与呼吸相融的疤痕。 猛一颤抖,伴随对方有力的指腹来回摩挲,整片胸膛抖得更加剧烈。 汗水顺着瑟瑟起伏的脊背滑落,江恶剑却鬼使神差的向前,任由那疤痕被愈发暴躁的指腹碾得生疼,仍想再感受更多。 有什么尘封的记忆像要倾巢而出,狠狠撞在几处被紫微针封住的穴位,撞得他下意识摸上耳后最难捱的一处。 偏下一刻,发抖的几指被对方紧攥,强掰着他避开那里,在他一声声粗重喘息中,修长指尖贴上他的脖颈。 猝然扯出颈圈内从来无人触及的一根赤红细带。 在他双手不甘朝着其他几处穴位摸索之际,将他牢牢捆缚。 随后拎起湿淋淋的他,纵身跃至岸上。 “你兴师动众的,不就是想要画你夫人么?” 连对方阴沉的嗓音也引得江恶剑此刻无比悸动。 他撑着双臂抬头,看到对方倚在被巨大鹰翅围拢的玉座,正俯视他道。 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么问,甚至已无暇思考,陌生又熟悉的炽烈情欲驱使,江恶剑凭借本能地向前蹭去,明知身体不同寻常,越是发情时越绝不可与人交欢,偏无论如何,这次既不愿以隐息丹压下,也无心自渎,只渴望眼前的人能再多碰触。 “忍着。” 可无情的拒绝落下,对方抬脚抵在他肩头,连一丝温度也不再给他。 竟捡起旁处被画师们仓惶遗落的纸笔,收回的厌云镖霎时割破掌间,鲜血滴落,蘸着那一纸猩红,旁若无人地勾勒。 第58章 不吃 逐渐泛冷的血水自沈稳笔锋坠落,轻易在纸上染出鲜灿红衣,满池雾光映照间,似袍袖浮动,暗香漂流。 尽管,这幅摄人心魂的美景在作画人的眼里,没有一丝颜色,皆为无边际的黑沉。 此时居高临下坐在江恶剑头顶的人,的确是司韶令。 也是以半年时间,终让青邺敕风堂翻天覆地的新任堂主。 “夫人……” 而江恶剑并不能看到他笔下缓缓描摹的春光,此刻已分不清打湿每一寸皮肤的是汗水还是其他,只觉全身都化成一滩四处流淌的乳酒,神志破碎而渴求地低唤,期盼对方能施舍他一点点的靠近。 却仍旧良久得不到回应,空气弥漫的尽是司韶令对他置若罔闻的峭冷,晾得他被靴底碾踏的肩头恍惚生出错觉,成了他仅有的一方温存。 江恶剑不由偏头,以滚烫的脸颊又朝司韶令靴上贴去。 可惜在他唇瓣几乎蹭到那近在咫尺的苍黑袍角,司韶令将腿也收了回来。 “夫人!” 心下顿时破溃,江恶剑再次急切向前,干脆拖着湿沉的身躯强行扑去。 自打他醒来便在这王庭里作威作福,哪曾受过如此煎熬,难得找到三番五次出现在梦里的夫人,一上来迫使他发情,竟有不让触碰的道理? “再躲我叫人绑了你……” 便情欲上头,江恶剑显然忘了自己双手还被捆绑,一边霸王硬上弓地朝司韶令猛扑,一边没什么震慑力地威胁道。 而他咬牙挤出的一声恐吓未落,半个身子已如愿覆上,因着双手不便,仅以两侧大腿勉强夹在司韶令腰腹支撑,本瘫软成泥的肌肉一瞬绷出青筋,野蛮与司韶令紧贴。 也毫无疑问,他正贪婪嗅着司韶令满身令他着迷的梅花香冽,却随着司韶令一指不轻不重的敲落,隔着湿透的亵裤,恰好敲在他腰际穴眼。 猝然传来的麻痛直冲脑海,强垒的城墙顷刻崩塌,江恶剑不可置信间,自腰部以下已失去知觉,再难以使出一丝力道。 他拼命抻长手臂欲挂在司韶令身上,奈何双手与颈圈的细带纠缠,唯有眼睁睁看着自己渐渐向下滑去。 司韶令就那么一动不动,冷眼看他无奈而绝望,一点一点地坠落。 “我说了,忍着。” 满腹烧灼中,江恶剑听到头顶的人冷声道。 “……”于是一头抵在对方脚下,江恶剑抖如筛糠,整张脸胡乱蹭道,“忍不了……忍不了……” “不然你杀了我吧……” 得不到发泄,他语无伦次地说着,也没注意到司韶令闻言骤然冷鸷的目光。 而后除了他一声声不甘的嗫嚅,耳畔重新陷入沉寂。 只剩司韶令轻弹开纸上褶皱,彻底无视他,继续先前并未结束的画作。 便在这漫长折磨里,伴随司韶令笔尖血迹凝结,江恶剑仿若也流尽一切,四周水汽氤氲,偏他像一条干枯的鱼。 待司韶令终停了笔,他已濒死般无声无息。 任由司韶令微抬起一腿,终于托起他泥泞的下颚。 看到他遍布狼藉的脸上,是哪怕此刻天崩地坼,也将他司韶令视作唯一的渴望。 隔了片晌,司韶令才面无表情地开口。 “还敢招蜂引蝶么?” 江恶剑泪眼朦胧地望过去,隐约看到对方乌凛凛的视线,脑内欲火轰鸣,根本不知对方在说什么,却下意识地嘶哑道:“不敢……” “叫夫君。” 也便顺从道:“夫君……” “还想死么?” “……”江恶剑却停滞住了。 他自然不清楚对方这突如其来的话意欲为何,让他喉咙顿僵的原因是,胸口那道狰狞疤痕一刹那的撕痛。 也在他这短暂的凝固中,司韶令黑冗的眸底再次化开万丈深渊。 耳边悉数是半年前,他眼看着他如一具待葬的尸骨冰冷躺在床间,祁九坤同他絮絮叨叨的叹息。 ——他一心要让你杀他报仇,认定他死了,你才能活,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求生欲望,谁也救不了他了。 ——不是有金菩提么。 ——再这么昏迷下去,别说吃了你那么多颗金菩提,就是网罗来天下所有灵丹妙药,也救不回来。 ——要我说都怨你,你不先动手,他怎么会…… ——那就让他忘了。 ——什么? ——忘了我。 ——…… ——但凡让他痛不欲生的,都忘了。 ——真的?你可别后悔。 ——后悔?我现在唯独后悔的是,没有早日陪他一起下地狱。 “夫人……夫君……” 片刻失神间,只见江恶剑已紧靠他前伸的长靴,意识模糊地咕哝。 司韶令终捏着手中以血而成的那一幅画起身。 另一掌间血迹斑斑,毫无知觉地自怀中摸出一物。 竟是一枚隐息丹。 来日方长,这一次,他不急。 他要看着他心里无一空隙的被他占据,纵他们二人皆万劫不复,也绝不敢再弃他而去。 掰开江恶剑的嘴,指尖蹭过湿淋淋的虎牙,便欲将隐息丹给他塞进去。 “我不吃……” 不料分明早已神志不清的人,却在垂眸看到他掌心隐息丹的下一刻再次剧烈挣动。 “我不吃……这破玩意!” “我就要你!” “你碰碰我!” 半年来每逢发情都免不了服用此丹,虽对抑制情汛确有奇效,更是寻常百姓不可多得的珍物,江恶剑却咬紧牙关,拼命推拒。 “……” 司韶令微作停顿,看他铁了心地将唇角都咬破,蓦地将掌心收了回来。 “别走,你不能走!” 而察觉突然远去的温度,生怕司韶令就此离开,江恶剑又一头朝前撞去,不顾双手被绑,两腿中了青山指,竟就一口恶狠狠咬住司韶令的衣袖,如发疯的恶犬,呜咽着怎么也不肯松开。 便又多看了几眼他这副求而不得,凶悍又脆弱的模样,司韶令一时没有动作。 直到听闻鹰池外,忽传来几声金刀劈砍石柱,发出接连不耐烦的刺响,俨然是在提醒他,别再磨蹭,还有正事要谈。 司韶令终一低头,将那颗隐息丹虚咬住,一把扯起江恶剑,撬开他的牙关,以唇强渡给他。 第59章 郡主 萧临危进来时,看到的已是服下隐息丹陷入昏迷的江恶剑。 原本赤裸的身躯被司韶令以他乌沉的外袍包裹,紧紧揽在怀里,连泪痕交错的面庞也大半遮隐于袍内,仅有乱糟湿淋的发稍无力支棱在外,萧瑟地透露出这副身体主人此刻的狼狈不堪。 而许是因为两人身形相差无几,他们这般密不透风的贴紧,一时让人分不清楚谁更需要谁些。 尤其司韶令依旧神色冷峻地倚靠在鹰翅宝座,周身尽数笼于黯影,照向萧临危的眸底杀气腾腾,如一柄残酷无情的戾刃。 可若仔细看去,又不难发现,他寒冰高坐之下,一掌正肆无忌惮地探入江恶剑的袍内,在江恶剑昏沉间仍残留滚烫温度的全身反复揉捏,似早就忍耐多时,恨不得将许久未见的人揉进自己骨血,即便萧临危一步步走近,也不曾有片刻的停顿。 布有厚茧的掌心力道凶狠,不知触及江恶剑哪里,揉得他在梦里发出几声沙哑满足的低笑,笑声过于坦诚放荡,又很快被司韶令俯身堵住嘴巴。 萧临危满目嫌恶,更阴沉沉地扫过一池狼藉,隔着遍地血污,与司韶令相对而坐。 “本王以为,你至少待坐稳这堂主位置再来。” 翻腾的鹰印与灿金臂钏泛出凶光,映着如今毫无遮挡的胸腹肌肉,萧临危一刀将横在足前的刺客尸首掀至旁处,一边以池水冲去刀尖血痕一边开口。 随他喉咙震动,颈前佩戴的琉璃珠也如熠熠流沙,那实际是一枚中空的精巧容器,掺和珍贵钴料凝出象征王室的紫蓝,里面盛着可解百毒的香丹,以备不时之需。 上一枚已在他被乌珏咬伤后捏碎服下,眼下显然由人重新打造,不过——也自从半年前乌珏遭反噬起,他臂上倒是再没了乌珏盘绕的长影,那条自幼与他寸步不离的黑王蛇蛊,甚至此时也没有随他左右。 司韶令面无表情看着他:“再不来,你怕是忘了当初约定。” 闻言微一挑眉,萧临危甩去刀刃水珠,漫不经心道:“你这两块心头肉,本王可不曾亏待。” “是么?”司韶令却嗓音骤凉,“你表面纵容这呆狗横行霸道,看似对他偏爱,实际故意闹的整个王庭皆知他是萧夙心的血脉,萧夙心既是服用成丹生下他,北庭那群老狐狸势必也要盯上他,你正好借他引去半数火力,也可顺着这一线索,把那些与你离心离德的前右贤王旧部全部找出来。” “……”双眸深邃,萧临危倒也并无意外地轻笑一声。 随后听司韶令又道:“至于我兄长……” “你强迫他做王妃,无非是看上他与南隗五派的关系,且他未曾分化,你们既不会有子嗣,也可隐瞒你是地坤一事。” “现在得了手,你干脆连样子也懒得做,他性情向来冷淡,难免惹你不喜,你就百般刁难,想等他屈服于你。” “你倒敢说,遵守了约定?” 自是听出司韶令此次前来所携的极度不满,萧临危冷哼,竟也难得多说了几句:“你未免把你兄长想的单纯,他突然转变态度答应做这王妃,别以为本王不知道想干什么。” “不过,看来敕风堂没有想象中的凶险,让你还有这些精力操心本王家事。” “但本王只答应过你暂且不动他们,就算你如约坐上堂主,这次若没带来什么有价值的消息,本王还要考虑是否有必要跟你合作下去。” 说完,萧临危冷脸倚向身后,眸色被水雾化成看不见的墙盾,隐着无数蛰伏的猛兽。 像也早料到对方的心思,司韶令神情未有丝毫变化,仅迎着萧临危虎视眈眈的视线,与之无声对峙。 他不过是为五年前关于江寨那盘根错节里露出的一角青邺而欲亲自探个究竟。 萧临危却不一样,北庭和青邺可谓让他常年腹背受敌,尤其,他这内忧和外患早已勾结,甚至可能正一点点渗透他这看似固垒的南庭,他若不能尽快摸清对方底细有所行动,危及王位是小,恐怕整个北州都将要面临一场恶战。 此事最终,是萧临危有求于他。 偏偏,萧临危也算准司韶令既然敢在这个时候冒险前来,不可能空手而至,也心知司韶令意在借此,为那二人刻意压制他。 而北州王向来是最桀骜的鹰,自出生起便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竟一时间,两人谁也不再开口,整片鹰池犹如冰封,不断升腾的水汽似凝结成刃,只需稍加催动,便瞬时迸发。 “小郡主!” 却随着外头猝然传来北州兵这一声凌厉阻拦,并非惊慌,更像是提醒,原本杀机浮荡的气氛也被瞬时打破。 仿佛万千冰锥顷刻融于温煦,搅起满池暖雾,洋洋洒洒的飘落。 矮小却敏捷的身影翻起薄薄裙纱,像一只透白绒毛的雏鸽,倏然自门外撞入的下一刻,司韶令倒还算镇定自若。 他自然知道,江子温也被厉云埃一起带来北州,收为义女,正是现今北州王庭唯一的小郡主。 虽然与封住记忆的江恶剑互不相识,好在兄妹终未曾分开,尤其这一大一小,即使身份不同,却同样都搅得王庭这一滩死水泛起不小的波澜。 而若放在以往,司韶令定是不可能让她看到眼前这四处横尸的惊悚一幕。 偏他如今面目全非,只觉看到也罢,倒也未必是什么不得了的坏事。 结果司韶令坐得稳当,仅是暂且抽出袍底被捂得滚热的掌心,止住江恶剑似下意识朝他追随的身躯。 令他诧异的,反倒是——他才一转眸,发现萧临危不见了。 再抬头,看到那几乎是眨眼跃到江子温跟前的人,正凶神恶煞地将她探头朝里的视线挡住。 还未来得及看清池内情形,江子温一颗好奇的小脑袋便被大掌摁得一动也不能动,只得立刻高举起两只细白的胳膊。 原来小手里堪堪紧攥的,是一颗绿油的……辣椒? 好言好语地细声道:“我自己种的,脆香脆香,给你尝一个,就放王妃出来吗?” 却霎时间,司韶令微有恍惚,昔日在江寨那个偶尔仰坐门前,一边晒太阳一边自怀里拿出一颗,擦净尘土,喀嚓一口咬下的身影蓦然与当前重叠。 更在这短暂的走神之下,司韶令竟没注意到,怀中正与他紧靠的江恶剑,在听到江子温的话时,嘴角也不自然的耷下。 第60章 炸了 确实,江恶剑并没有真的昏迷。 这副身体虽然伤痕累累,但莫名皮实得很,寻常地坤发情时服下隐息丹,至少需睡上一两个时辰,他却从不需要。 所以说,自从司韶令以唇将隐息丹强行渡给他,仅片刻的意识模糊过后,他一直是清醒的。 能够清晰感觉到司韶令一举一动间所携的压抑和热烈,饱含侵占欲的掌心如炎炎乌焰下一泓清泉,所过之处,瘠土皆被灌溉。 也无不昭示着,原来司韶令并没有那么不屑一顾。 那就好办了。 像原本被疯狂追逐的恶犬突然窥探到对方最隐秘的柔软,竟壮起狗胆欲伺机反扑。 尽管无法得知缘由,但江恶剑笃定的是,他若不继续失去意识,司韶令定不会如此与他靠近。 于是故作沉静,只贪心地希望司韶令能在他身上多作停留,每一颗毛孔都兴奋张开,又不得不在难以自持之际,以梦加以掩饰。 幸而司韶令与萧临危的那番交谈,也让他强行聚拢星点的神智,不至于过分渴求而被司韶令发现端倪。 更终于敏锐地自他们三言两语的对峙中,捋出至关重要的几点。 眼前的人,就是敕风堂的新堂主,是半年前为亡妻而与南隗五派决裂,且很可能,大开杀戒时捅了自己的罪魁祸首——司韶令。 他为护王妃和自己的安危,与萧临危做了一场交易,条件大抵是青邺敕风堂的情报。 他与王妃,是兄弟关系。 而自己,是他口中的“呆狗”。 似乎很多问题有了答案。 比如,王妃经常被打入逆云帐,原来不止由于他们的联姻纯粹利益所致,也因为他这舅舅……竟实为地坤,那以他舅舅的脾性,知道他是地坤的人,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且听萧临危的语气,王妃起初应是不愿嫁入北州,之所以答应婚事,也有他自己的目的? 也怪不得,王妃没有告诉他,胸口这一剑是何人所为。 不如改日再问问他,如果真的是司韶令,他倒不是不能网开一面。 毕竟,他好像也突然猜到了,脖子上这颈圈从何而来。 ——呆狗。 当脑中再次浮现司韶令似无意吐露偏却让他心动不已的称呼,江恶剑不由心生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或许曾是,司韶令的坤奴。 且与他的亡妻,样貌有几分相似。 这猜测只稍一想想,便觉刺激得他从头到脚的血液沸腾。 也就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对司韶令的信香毫无抵抗,而司韶令既对他同样渴求,那双仅被薄纱轻掩的眸底,偏又遥不可及,像是隔着他,始终在苦苦祭奠另一个人。 无妨。 江恶剑心想,他不与死人攀比,来日方长,任他这朵红梅姿态再高,他迟早叼下他的梅蕊来用力尝一尝。 也算作报了他这一剑之仇。 便在无声计较间,隐在袍下的嘴角抿起细微弧度,借着被萧临危引去半数注意,江恶剑实已不声不响的,自司韶令袖间摸走一物。 那物本鲜少出现在天乾身上,司韶令倒是藏了许多。 谁知来不及他暗自窃喜,正剑拔弩张的一方鹰池瞬时被翩翩而至的小人儿打破。 ——子温而厉。据说随王妃一起来到王庭的小郡主,因被王妃收养,就叫厉子温,意在温和而严厉。 却不知为何,每逢王妃叫她“子温”,江恶剑会呼吸窒闷,像整个人被热浆浇铸。 尤其,她小小年纪,竟突然爱上了辛辣之物,无论到哪,终日攥着个小辣椒的模样,也总让江恶剑生出股难以形容的熟悉郁阏。 于是,方一听闻她的动静,江恶剑实际下意识向前,几乎忘记自己正在装睡,仅担心此刻如地狱的地方吓到她这还没什么见识的小崽子。 也是没能想到,萧临危竟比他还要快一步。 所以情急之下,他转而借着司韶令从袍底抽出的手,看起来更似在追随他的触碰,才惊险糊弄过去。 也不过心有余悸片刻,萧临危已命人将江子温带走。 收了她的辣椒,却没有答应她放王妃出来,就那么看着江子温一步一回头,两手揪扯她心爱的破布,失落离去。 随后一转脸,对守在外头的其他部下道:“去解了王妃的禁足。” 部下:“……是。” 待萧临危再转身入座,迎着司韶令难免带了些许审视的视线,仍一言不发,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出来吧。” 便听司韶令终是凌慠开口。 话音方落,不止萧临危蓦地抬眸,连同江恶剑也心下一动,诧异于司韶令原不是一个人前来。 也在下一刻,隐在穹顶鹰雕之上不知多久的一道敏捷身影骤然落下。 竟是形同鬼魅无半分声响,显然轻功超群。 而其全身漆黑如墨,头顶发髻紧缠,无一丝多余的垂坠,两鬓系以云火暗纹面具,整个人透着股干脆利落的可靠。 唯一美中不足的,从气息来看,尽管沉稳有力,但并不如天乾般罡猛,似乎是个和元。 落地后径直朝司韶令单膝而跪:“堂主。” 江恶剑不敢轻易睁眼,更看不到对方的模样,仅凭这一声略显温暾的尊称,估摸着对方年纪应是稍长。 “这是敕风堂新鬼使,日后我若不便,他会替我前来送信。”只听司韶令沉声道。 “新鬼使?”却不等司韶令再开口,萧临危忽地道,“哪个?” 其实除了堂主,敕风堂另有一神二鬼三使掌管,即一名神使,与两名鬼使。 一名神使主要掌管与培养安插他国的细作,两名鬼使则分作左与右,左使掌领青邺王庭内卫军,右使专门训练杀手,这些杀手被派往各地执行任务,也可自行揭榜获取悬赏。 所以敕风堂看似仅为杀手机构,实际分工极为明确,不同门下所得情报也不尽相同。 尤其堂主虽有权支配三使,但因敕风堂与青邺王庭联系紧密,很多事情最终的决策,还属青邺王。 “在下敕风堂鬼门右使。” 只听那人应是已经起身,面向萧临危语气不卑不亢:“奉堂主之命,已将这五年间所有派往北州的任务卷宗理清,里面涉及十余名青邺安插在王庭的细作身份,还请过目。” 他将东西盛给萧临危,也不忘补充道:“但这些尚不是全貌,另有一部分,仅神使和青邺王上知晓。” “……”俨然这份卷宗于萧临危来说已算收获颇丰,他难得没有多言,一声不响地随手翻阅。 半晌,才貌似无意道:“这么说,五年前派往南隗的那几个杀手,也有消息了?” 司韶令却闻言神色微沉。 自是听出他问的正是那七名扮作擎山七英的敕风堂杀手,若能查出他们是受谁指派,具体任务又是什么,定能找到当年的蛛丝马迹。 奈何司韶令自从一进入敕风堂开始便着手调查此事,偏到最后发现,唯独当时那七名杀手所接任务的相关卷宗是残缺不全的。 见司韶令始终阴沉不语,萧临危了然地没有再问。 而是不客气地将手上满载之物收起,显然心情不错,又意味深长道:“不过,你倒是明目张胆。” “本王的确有些好奇,你究竟是以什么理由胆敢就这么过来。你就不怕回去了,有心人利用你和本王的关系做文章,丢了你这才到手的堂主位置。” 不料这次司韶令看着他,只道:“你以为,他们故意向我透露兄长在这里受了委屈用作试探,我视若无睹,就不会引起怀疑了?” “……”萧临危陡然变了脸色,似隐约猜到什么。 却见司韶令这时看向一旁静立的人,不需询问,那敕风堂鬼使便立刻点头:“禀堂主,已经安排妥了。” 于是司韶令又沉沉道:“你这整个王庭确实戒备森严,但也并非没有遗漏——” 不等他话落,只见萧临危已猛然起身。 可为时已晚。 猝不及防的轰隆爆裂巨响犹如天塌,滚滚黑云似狰狞恶龙,伴随一声声惊心动地的咆哮,直破云霄。 正是逆云帐的方向。 也在这大地摇晃,震耳欲聋之下,江恶剑因着仍装睡得过于逼真,终让司韶令看出破绽。 被一把扔下地去,屁股都要摔成四瓣。 第61章 菜圃 在萧临危解了厉云埃的禁足之前,那行踪诡秘的敕风堂鬼使显然已到过了逆云帐,他奉命毁去逆云帐,也势必会先确保厉云埃的安危。 便笃定此刻的厉云埃早已离开逆云帐,司韶令任凭周遭炸声灌耳,始终稳坐如山。 他亲自来北州一趟,总要闹出些动静来,不如就先献祭了这让他兄长受辱的逆云帐,足矣。 于是仅冷眼看着地上的江恶剑,司韶令视线森薄,仿佛方才那个与之紧密相靠的人并不是他。 倒是江恶剑被他突如其来的揭穿,猛坐了个屁墩儿之余,来不及失落,反而忽一阵清醒。 只见他没有迟疑,蓦地从地上跃起,仿若一道猝然离弦的箭影,疾风破空,将司韶令披在他身上的云火苍袍翻出飞涌的黑焰。 转眼间,人已奔出鹰池,朝烟尘滚滚的逆云帐飞驰而去。 自然看出司韶令势在必得,他不怎么担心厉云埃会遇到凶险,刹那间想起的,实际是逆云帐附近那一块和江子温亲手种下的菜圃。 冷宫虽然凄凉,但也因此树下腐叶堆积,成了难得适合农作的肥土,也是常来此处的厉云埃最先发现,教他们一大一小如何开沟、整平、播种,尤其江子温最乐此不疲,每回浇水捉虫过后,蹲在一旁可以盯上大半日,俨然是喜欢得紧了。 甚至种起她如今最爱的辣椒,方才摘给萧临危的那一颗,正是出自那里。 便心下没来由的不想失去这么一块葱翠宝地,身上仅着了亵裤与外袍,江恶剑赤脚掠过重重宫帐,不出片刻,眼前赫然是已被猛烈鸷火盘踞的逆云帐。 “公子不可!” 疾飞之下袍底仍湿漉漉的亵裤展露无余,紧贴在大腿,日头下几近透明,引来数道尴尬视线,又皆是惊恐万分,无不奋力阻拦他直奔火海的躯影。 自然没能拦下,江恶剑纵身避过一众围拢,连袍角也不曾留给他们。 随他一道前去的,还有司韶令。 虽然不知江恶剑这般急迫是为了什么,司韶令也并未拦他,只不远不近地跟着,仿若看不到即将吞噬他们二人的滔天炽灼。 也在此时,随后而至的另一道阴郁声音响起:“王妃在哪?” 吓得原本因着没能拦住江恶剑的众人更不约而同地悉数跪下,分明承受着不远处热浪炙烤,偏却一个个如坠冰窟般瑟瑟发抖。 问话的自然是萧临危。 他倒不可能以身犯险,只在近身护卫密不透风的围守下稍作圜视,见火势虽猛,整个逆云帐算是毁得彻底,但好在逆云帐本就处于王庭最偏冷处,与其他相隔甚远,倒不至于继续蔓延,且已有潜火兵正展开扑灭,便又下意识地搜寻应也在这近处的一人。 结果并没有看到厉云埃。 而本以为厉云埃兴许已回了他的宫帐,毕竟从司韶令的态度来看,萧临危心知他自会将人安顿妥当,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却半晌过去,跪地的众人仍一副兢悚发抖的模样。 “王妃……王妃他……” 竟好像是没有一人知晓厉云埃的下落。 是司韶令命人将他带走了?尤其刚刚那敕风堂鬼使此时的确也消失无踪,萧临危眸色骤沉。 “本王问,王妃在哪?” 于是终有人立刻重重磕头,却是颤声道:“王上饶命,事发突然,还、还没有见到王妃出来……但已经有人进去寻了……” 没出来? 萧临危本就可怖的双眸更凶戾映出狰狞火光。 先不论厉云埃究竟在何处,不得不承认的是,整个王庭皆知这位从南隗接回的王妃虽容貌隽美,实属大多粗犷的北州人遥不可及,但由于手脚残疾,甚至没能分化,又不时被发落到这没什么人伺候的逆云帐,还不如一些妾妃受宠。 在这向来以强为尊的北州王庭,并不值得全力以赴的追随。 否则哪怕这火势再猛上数倍,他是生是死,也早该有了定论。 只不过,萧临危眼下的几番质问,显然让所有人又忽地颠覆以往认知。 “那就王妃若没了,今日在场的人,一律处死。” 已有部下适时置了御椅,萧临危就在原地坐下,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开口。 也在他话音方落之际,此起彼伏的哀求不绝于耳。 “王上饶命!王上饶命……” 可惜,再未给脚下如蝼蚁的众人丝毫视线,连听也听不见,萧临危已然越过他们,森邃眸底卷起汹涌波涛,与滔天火舌遥遥而对。 统共也仅隔了不到半刻的功夫。 却所有人邈如旷世。 直至残风卷开弥漫的硝屑,黑云虽没有消散,但依稀自火中走出的单薄黯影有如披着万丈霞光的神祇。 一瘸一拐地从这片焦土里捧出盎然生机。 正是厉云埃。 也自他出现的下一刻,终能死里逃生的一众侍从已将他簇拥,看他略显艰难地抱着笨重的箩筐,无不争先恐后地上前欲替他分担。 许久未曾见过这份阵仗,厉云埃倒仍是镇定,只是原本皙白的脸被熏得黢黑,披着他湿淋的外袍,一时看不出身上有无受伤。 偏他手上力道更足,显然不打算将筐内刚从帐后解救出的小菜圃拱手让人。 就在半刻之前—— 江恶剑飞奔而至时,看到早该出去了的厉云埃似也才想起这块风水宝地,竟又折返回来。 紧接着,令江恶剑有记忆以来最惊悚的一幕发生了。 一向清冷没有脾气的王妃,抖着手高举起铁锹,迎面给了司韶令一下。 原来那敕风堂鬼使先前带他离开时,仅告诉他会制造一点小麻烦来混淆青邺视线,并没有说要直接炸毁逆云帐。 而司韶令顺手接过砸在身前的铁锹,不发一言地同二人一起,在硝烟滚滚中极快地铲出所有菜和土。 着实想不到,他还是这样能干的敕风堂堂主。 江恶剑更心动了。 也当厉云埃安然带出那一箩筐的宝贝后,江恶剑毫不犹豫地朝另一方向的司韶令悄然追去。 所以眼下,仅有厉云埃一人如救世菩萨般现身在众人面前。 萧临危既然没有过问,其他人就算心下疑惑另外两个哪去了,却谁也不会自讨苦吃地多嘴。 更何况,他们这北州王的乖戾脾性,确实无人能预料。 “……” 厉云埃无声走至萧临危跟前,正看着如此兴师动众等候在此的他,难得面上有了细微温度。 萧临危双眸低垂,也终于看清对方冒着危险怀抱之物。 他嘴角忽地扯出嘲讽的一笑,分明极轻,却笑得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片晌,萧临危起身,蓦地抽刀砍过去,迎着厉云埃泛凉的眸子,将他紧紧护在怀里的箩筐碎为两半。 第62章 亲错 “穷酸。” 最终,萧临危这么对厉云埃道。 而厉云埃始终没有开口,只沉默地微抬起头,与他对视着。 眸光灰冷,如他身上沾满湿意与污迹的青白外袍,冒着与不远处热浪违和的寒气,额前几缕发丝服帖垂落,又被风吹出疏凉弧度。 他就那么看着萧临危,并无怒意,却也毫无波动。 就是这样的目光,与他幼时被掳到北州做人质时一模一样。 偏他明明是个温和的人,无论是飞扬跋扈的江恶剑,抑或他宫帐内的侍奴,一草一木,甚至他前一刻从逆云帐后拯救的菜圃。 唯独,这份柔软从不属于萧临危。 好像自他们年幼初见起,他与满腹城府的萧临危便相隔犹如眼前滔天火海。 也正是他这道似永远都不会将萧临危收留于眼底的视线,曾惹得萧临危在不甘之下,强行在他肩后刺下了自己的大名。 要他即便回了南隗,也铭记他给的耻辱。 他确实没有忘记。 “……” 良久,见萧临危没再说下去,厉云埃终于低垂了眼。 静静蹲下来,轻颤的指尖早已泥泞,一颗颗捡起满地狼藉。 无疑又引来萧临危不屑般的冷嗤。 “王上。” 却不待萧临危再说什么,一疾影蓦地纵身而来。 是玄蓟。 曾随萧临危前去南隗的亲信,也是江恶剑初在金羽驿醒来时,与萧临危谈话之人。由于同遭乌珏咬伤,虽已恢复,但至今脸上仍毫无血色,像苍白羸弱的鬼。 他眼下仍身着炼丹司的黧衫,俨然事出紧急,直奔萧临危身旁,刻意压低嗓音。 “丹引被盗了。” 丹引——自是炼丹最关键的引子,可以是任何事物,如在北州寻常可见的香料、毒虫,也包括一些其他动物的血,或者人血,还有凶残的,会直接以活人做引。 而炼丹司丢失的,实际是用江恶剑的血与其他所需材料尝试许久才得以成功的一颗香丸,本欲作为新的丹引,谁知就在刚刚逆云帐被炸毁间,不翼而飞。 萧临危闻言猛然抬眸,阴鸷朝司韶令离开的方向看去。 “立刻封锁南北庭出入口,你带三百飞隼兵去南庭西门,拦下青邺敕风堂二人。” 自萧临危继位后,北州兵力如今主要分属苍鹰、白鸢、云枭、飞隼四营,其中苍鹰仅受萧临危调遣,各个身手超群,身披陨甲可隔断他人信香压制,可谓刀枪不入,即半年前随萧临危守在金羽驿周围的百余精锐。 白鸢擅长骑射,凶猛刚勇,主冲锋破阵。云枭人数众多,且力大魁梧,近战可以一敌百。 速度最快的,则为飞隼。 而逆云帐方一出事,丹引便同时消失不见,最有嫌疑的明显是司韶令。 尽管二人有约定在先,但萧临危不会完全相信任何人。 也就在玄蓟领命离去之际,他随后看向的,是厉云埃。 “王妃刚才消失那么久,一直留在逆云帐?”只听他毫无避讳地径直问道。 要不是厉云埃刚刚从火海脱险,萧临危最先怀疑的也该是他。 南隗不可能真的白送个王妃给他,他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厉云埃突然扭转态度,不仅迫于圣旨,定还有其他缘由。 而无论是南隗还是青邺,一直对北州最为忌惮的,唯有洗骨丹。 他当年炼出成丹一事,既然青邺王能派出江盈野来夺,南隗皇帝未必毫不知情,不过是为着平息边境战乱佯作未见,暂时与他联手。 半年前,他借着那几名在南隗境内遭害的北州鬼士提出联姻,表面看来是他既铲除了异己,又得了南隗势力的支持,好处皆在他手,但实际上,南隗也恰好能够让厉云埃来此时刻掌握关于成丹的一切行动。 他和厉云埃,终各怀心思。 所以这次丹引遭窃,除了青邺安插于此的细作,相比司韶令而言,反而厉云埃的动机更充分些。 “是在逆云帐,没有出去过。” 气氛僵持间,厉云埃已暂停下手上动作,抬头笃定答道。 “一个人?”萧临危又问。 “嗯。” “脱了。” “……” 随着萧临危突兀的一句,厉云埃眉头微动,一时没有回应,也没有动作。 火势已在众潜火兵的控制下渐弱,不时飘溢的硝烟味道却好似更烈,熏得所有人气息焦灼。 跪了一地的侍奴更谁也不敢在此刻乱动一下,恨不能将自己埋进尘土。 “要本王亲自动手,还是其他人?”萧临危紧盯厉云埃愈发凛冽的脸,像是也在努力压制内心暴戾,“若丹引不在王妃身上,本王自会允王妃回去。” “……” 厉云埃便默不作声地停顿片刻,终于站起身。 覆满泥土的掌心倒是没再犹豫,平静将披在身上的外袍拿下,奈何无人敢起身接过,他放在臂弯小心拢着,又去解了腰间泛着冷光的翡色带扣。 松开紧扎的束带,手上还算稳当地将衣物慢慢脱下。 直至他削瘦的肌骨挺直而立,即使沾了少许指间脏污,依旧霜白如月,腹背露出几道已极为浅淡的疤痕,悉数是他年幼被掳来北州作为奴隶时受下的鞭伤。 他仍没有迟疑,几指搭向身下仅剩的遮挡。 正面不改色地欲扯下时,却听萧临危冷声道:“不必。” “把肩上的拆掉。” 于是厉云埃一顿。 当然听出,萧临危指的是他常年以布条缠覆的地方。 是他肩后的刺字。 就连当初萧临危因隐息丹被调换而发情的那七日,他同他无数次密不可分,抱他至最深处,也不曾挪开半分。 此时此刻,厉云埃望着萧临危不容反驳的俯视,也仅顿了须臾,便依照他所说,抬手将那处覆盖全部拆开,转身背对于他。 丹引自然不可能藏在那里。 只是因鲜少暴露,附近皮肤好似更为霜冷,衬得“萧临危”三字遒劲乌深,肆无忌惮地融进骨肉。伴随厉云埃的呼吸,每一笔像在细微颤动,蕴着刺眼的鸿沟。 四周不曾间断地传来阵阵碎响,烈火燃透,却显然焚不尽他们之间的冗杂。 半晌,竟是萧临危率先开口。 “穿上。” 话音刚落,他已大步离开。 厉云埃则始终背对着他,重新将衣物穿妥,旁若无人地蹲下,继续捡起满地狼藉。 经过这一遭惊吓过后,周围人哪里再敢怠慢,忙不迭跪着向前,伸手与厉云埃一起拾掇。 对于这位无论遇到什么事好像都能坦然处之的异域王妃,他们虽说无心追随,却也并不讨厌。 尤其,方才一幕更让所有人吓破了胆,生怕王妃真有什么问题,萧临危一个不高兴,他们又性命不保。 也在忐忑颤抖间,才猛地意识到,若生不测,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这看起来单薄软弱的王妃。 更总算心怀感恩地回忆起,每回招惹了江恶剑时,唯有厉云埃才能加以劝阻。 于是一想到衣不蔽体冲进火海的江恶剑,不知又在闹腾什么新花样,一个个争着替厉云埃收拾的动作,更为卖力了。 若非厉云埃眼疾手快,菜都要被他们抢碎。 毫无疑问,萧临危从南隗带回来的这三人,最让他们头疼的,当属江恶剑。 “夫人!夫人!” 殊不知,此时的江恶剑,难得的比他们还要头疼。 本打算悄悄跟随,到底还是被司韶令发现了。 司韶令身形连翻虚闪,快得似要转瞬即逝,他只得也不再藏着掖着,脚下疾驰,耳内灌满撕扯的厉风,夹杂他一声声心急火燎的呼唤。 终看准时机,一臂有力勒住身前人的喉咙,劈头盖脸地便是“吧唧”几口。 “夫人!夫人!夫——” 却定睛一看,他抓住的,原来是那神出鬼没地跟随司韶令左右的敕风堂鬼使。 对方俨然也愣住,略微发僵的面具上,都是他的口水。 而司韶令已然停住,正寒森森地看着他们。 第63章 怜悯 当裹挟愠怒的厌云镖一闪即逝,发出破风的嘶鸣,江恶剑吓得径直抬手,才在惊险万分间,以两指及时夹住距离那敕风堂鬼使面门仅剩半寸的寒光。 而与此同时,却没能防住另一方向骤现的杀机,他忙扯着旁边竟也不知闪避的人退后数尺,虽然躲过一劫,但那沾着他口水的面具仍瞬间被司韶令以掌风劈碎。 不由心下震撼,这司韶令发起怒来连自己亲信的性命都不顾了? 他不过是错亲了几口硬邦邦的面具,竟让他如此大动干戈? 这么生气的吗? 便诧异之余,难免也心生少许不合时宜的窃喜,哪怕心里清楚,司韶令大抵是出于对坤奴的独占欲,江恶剑仍觉十分痛快。 “嘿……” 他憨笑一声,自然忍不住想要调侃几句,却刚一抬眸,也着实没料到的是,那敕风堂鬼使的脸就这么突兀地暴露在了他面前。 随着裂为两半的面具应声落下,倏然闯入江恶剑眼底的,竟是一张与满身黯黪相反,出奇疏朗的面孔。 年纪应确实比他们二人都长些,或许是和元的缘故,这般露出全部容貌,整个人的气质更温润许多,眉宇间糅杂几分不经意的倔执,看起来又没那么古板,像饱经风霜的孤鹤。 总之很难将他和传闻中残忍训练杀手的敕风堂鬼使联系起来。 也不知为何,江恶剑看着对方的脸,一时有些失神,仿佛有极为重要又说不清的情绪猝然坠落,在原本空寂的心底掀起波澜。 “你叫什么——” 而他一张口,下意识的询问却还没说完,喉间忽紧,身子蓦地被司韶令拉扯过去。 后背猛撞在胡桐粗壮的树干,头顶霎时遮下灿黄的荫影,江恶剑被迫仰起头,看见司韶令扯着他颈圈上细带,灰蒙双眸正朝他压下。 尽管隔着层眼纱,依旧能感受到那双眸间的可怖。 偏江恶剑目光锃亮,心间擂鼓,甚至主动撅起了嘴。 “……” 可惜,轻拂过他唇上的夏风暖烘烘,与他原本所想象的美妙触感相比,实在萧瑟。 本以为司韶令会凶狠将他唇舌咬破,肆意攫取,吞噬,弄得他一塌糊涂。 偏什么也没发生。 于是嘴角下耷,江恶剑失望瞪着咫尺内再一动不动的司韶令。 正琢磨向前几分,听到司韶令突然开口。 “为什么救他?” 啊? 江恶剑闻言微愣。 又听司韶令问:“你不认得他,他是死是活,与你有什么关系?” 虽然摸不着头绪,江恶剑仍轻笑两声:“我顺手呗……” 没想到说话间,他一只手被司韶令握住。 司韶令忽地按住他掌心冒血的口子——那是他刚刚强行拦下厌云镖时所致,实际不深,他都没怎么感觉到。 “顺手?”司韶令声音又沉下些许。 总觉得司韶令的反应哪里不太对劲,江恶剑稍想了想,也没能想出所以然来,只得笑嘻嘻地戏谑道:“夫人心疼我?” “杀了他。”谁知司韶令冷道。 “啊?”江恶剑又愣住了。 自己在这北州王庭也算得上是个过路疯狗都怕的蛮棍,怎么司韶令像是比自己还要野蛮很多? 半晌,见司韶令不曾改口,江恶剑只得视线越过他,又看了看那从始至终没有丝毫闪躲,连听了司韶令这冷漠绝情的话,此刻也依旧静立原地的敕风堂鬼使。 “还不动手?”耳边再次响起司韶令的沉声催促。 “杀了他……倒也不是不行,”便收回视线,江恶剑这次开口,脸上却是露出嫌弃,“但他一直像块木头桩子不躲不闪的,我还不如杀只鸡尽兴。” “……”司韶令眉心微动,“不是因为你对他心生怜悯?” “怜悯?”江恶剑略感新鲜地乐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怜悯他?” “……” 司韶令又沉默下来。 直到江恶剑趁他思忖,试探地向前抬腰浅磨蹭几下:“我怜悯的是你这里——” 却不待话音落下,司韶令已一掌按在他紧绷的小腹,不客气的将他重新定靠于树下。 终于说道:“以后不必再救人,我喜欢你自私一些,懂么?” 并不太懂。 江恶剑实在不懂的是,司韶令那处分明一撩拨就蓄势待发,身为天乾应也并不好受,却为何始终不肯与他再近一步。 但还是点点头:“懂了。” 据说他的亡妻也曾作恶多端,看来想要取而代之,自己还欠了些火候。 江恶剑心中了然,不禁又得寸进尺道:“那我跟你一起回青邺,可好?” “我之前都听见了,你在替我舅舅打探消息,但长久下去,敕风堂绝不容易蒙混过关,万一遇到凶险,我帮你杀他们,定比你亡妻还要狠毒。” 说着,江恶剑更不死心地蹭去:“何况,我不单能保护你,还可以给你继续当坤奴,也方便你……不时之需。” “你留在这。”司韶令却斩钉截铁地回绝他。 当然,随着江恶剑最后一句话中的“坤奴”二字出口,司韶令脸上神情也明显一动。 像是猛然明白过来,以江恶剑的头脑,至少早该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却始终没有问过他,原来是把自己当成了这半年来在北州屡见不鲜的“坤奴”。 虽乍一听来荒唐,但是—— 司韶令并不急着立刻澄清。 “既然知道自己是坤奴,为什么敢称我为夫人?”他又扯动手中牵引,居高临下问道。 江恶剑忙不迭道:“我说了,你和我梦里的夫人一模一样,再说,你夫人都死了——” 大抵察觉自己语气过于幸灾乐祸,江恶剑话头一转:“你现今一个鳏夫,我是你的坤奴,就谁也不要嫌谁了。” “你我联手在青邺早日探出消息,还能不时爽上一把,岂不快活?” “……”听出他仍一心欲跟随他,司韶令没有接下去。 而是又看他片刻,垂眸将他不老实的两手悉数压过头顶,以颈上的长长细带捆绑至身后树干。 “别乱动,”司韶令道,“带子若下滑,奖赏便没了。” “奖赏?”正不明所以挣扎的江恶剑一听又来了精神,“为什么?” “因为你贪、淫、恶。” “……”江恶剑哑然。 而赤红的细带实际仅能缠绕树干一圈有余,奈何司韶令绑得过高,又连接他的颈圈,他稍微一动,脖子上便会勒紧。 尤其又不能让带子下滑,他生怕“奖赏”没了,不仅不敢乱动,更需踮脚向上,以防他一个松懈,让带子脱落下来。 “这奖赏只能回你的宫帐内再看。” 听司韶令又低沉说道,尽管好奇,江恶剑仍眉头一皱:“你还是不肯让我和你——” “你不想要的话,我现在便走。” “要……” 江恶剑忙道。 于是下一刻,江恶剑只觉眼前一暗,双目竟被司韶令一掌紧覆。 他最后看到的,则是那已然背身于他们的敕风堂鬼使,在他们二人这愈发怪异举动间,极为自觉的退避。 先前司韶令以厌云镖差点将他毁容的时候,都没见他逃得这么快。 却也来不及再想些乱七八糟,江恶剑正在黑暗中凝神细听,只听到司韶令另一手似从怀里摸出什么,发出轻微的布料擦响。 由于视线受阻,他全部注意都集中于耳际,以至于司韶令陡然揭开那东西的盖子时,发出突兀的响声,吓得他心上一悬。 紧接着,像有薄薄纸张被极快地卷起,江恶剑正蓦地有些猜测,又听他已将那卷妥的纸张小心按入打开的东西内。 虽仅以一手,但前后也不出一会儿功夫,便听盖子轻声落回原处。 “是……画?” 被他放进了卷筒? 想到发情时最煎熬的几刻,江恶剑不免又一阵口干舌燥,双目眨动,眼睫扫在司韶令紧覆着他的冰凉掌心,也没能让逐渐发烫的耳根凉快些许。 他强行转移注意,才疑惑又问:“你那时候画的是什么?” “……”司韶令却并未回答。 只稍微停顿,在江恶剑莫名越来越紧张的呼吸间,以手中卷筒轻敲了他的大腿,道:“放松。” 此话一出,江恶剑却瞬时涌上一阵兴奋。 “夫人?”脱口低唤着,江恶剑咧嘴乐了乐,“想在这?” 自然听出他的意有所指,但司韶令再一次没了声音。 而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江恶剑却好像依然能感受到司韶令对他的凝视,饱含着摄他心魂的深挚。 与他梦里心跳意外的重合。 “那就别光顾着看了,还是抓紧——” 结果等不及催促的话才一说出,江恶剑忽然头皮一麻。 不敢置信地又仔细体会,才终于确定了,司韶令竟就攥着手中那藏画的冷木卷筒,直探入他亵裤里面。 “夫,夫人……” 冷硬的触感自他腰际缓慢向后,像一叶摸索前行的孤舟,载着他发颤的思绪,开口间,嗓音沙哑了许多。 “不想要的话,我可以收走。” 股间毛骨悚然的行进倏然停滞,起了层薄汗的额前传来司韶令的低语。 江恶剑又不舍道:“要,要……” 那是司韶令亲手以血所画,不论画上是什么,于他都是珍宝。 (此处省略315字) 第64章 着迷 远处天际依旧是没能完全熄灭的赤黯,像翻腾烧灼的晚霞,壮烈而凄艳,轻易覆盖住不断潜向这一颗胡桐树下的密集杀意。 江恶剑紧抠在嶙峋树皮的几指忽顿,虽然每一根神经此刻都被卷于身下如火上炙烤的一处,但始终深陷黑冗的眼前有太多未知,潜意识里仍保持着一丝丝敏锐。 便几乎与司韶令同一时间动作,江恶剑反手更用力地抠入树缝,猛撑着他两腿跃起,隔着正率先解去他双手束缚的司韶令,竟就赤脚将刹那朝司韶令背后刺来的锋芒接下。 “……” 无疑,这一姿势使得他腰腹以下与司韶令紧贴,两条大腿拼命箍住司韶令,连带着身后本就烧灼不已的地方更一瞬简直要了命,刺激他喉咙发出几声模糊的哽咽。 也在他难以克制的失神之际,高举的双臂重获自由,司韶令已抱着他朝旁处翻滚,避开紧随而来的又一道杀机。 这接连两下,皆是北州飞隼营独有的鹰尾飞刃。 自是不知为何会有北州兵突然杀来,江恶剑心里颤巍巍地骂着娘,一心只想赶快把不合时宜折磨他的东西拿出来。 却哪里容他们有任何耽搁,随着先前消失的敕风堂鬼使再次现身,对方也不再小心潜藏,眨眼间,三人便被数十道杀气重重的身躯迅速包围其中。 “我舅舅让你们来的?”江恶剑强行忽略始终萦绕在后方的酸胀感,挡在司韶令身前厉声道,“把话说清楚,留你们个全尸!” 可惜令人摸不着头绪的是,面对江恶剑的质问,来人仍二话不说,仅在凶影绰绰间,再次从四面八方掷出鹰刃,直取三人要害。 甚至对江恶剑也不留半分余地,若非司韶令蓦然扯过他颈上细带,江恶剑连翻闪避之下,正大肆翻飞的外袍都要被无情割碎。 而铮铮数声,戾狠飞旋的厌云镖与众多鹰刃发出刺耳挡撞,趁这一霎的得空,司韶令掌心在江恶剑腰际翻绕,干脆以那赤红的带子,终将他松垮的外袍扎紧。 力道并不算重,却触及他强绷的小腹,引来江恶剑又忍不住地软哼一声。 哼得旁处鬼使眼角微动,牵出星点红痕,随后抬手将腰侧佩剑扔给手无兵刃的江恶剑,头却僵硬地直视前方。 没注意到鬼使脸上可疑的尴尬,江恶剑掌心赫然多了这意外趁手的武器,下意识端详,仅来得及看到剑柄下方“一斩”二字,又忙挥臂扫落直奔司韶令的鹰刃。 果然是好剑,不仅用起来游刃有余,甚至与他所熟知的一招一式极为契合。 江恶剑不禁又看了看司韶令,见他腰间空荡,好像除了厌云镖,并无其他。 不知为何,总感觉缺了尤为关键的一物。 却没时间深思,耳畔风声乍然喧嚣,江恶剑翻身的同时一剑劈落胡桐树间碎黄嫰叶,也将那隐在枝梢欲偷袭自己的人影震出数尺。 未免愈加疑惑,这些北州兵为什么会如此无差别地来袭,萧临危真的连他也要杀? 倒是司韶令,神情从始至终似乎都未有变化。 也好在周遭虽说来势凶猛,但显然不是他们三人的对手,更像是一击不成无心恋战的样子,不出半刻,攻势已逐渐在减弱。 只不过,江恶剑在微有喘息之余,行动反而越来越迟缓。 当然是他得剑之后一时杀得过于酣畅,致使那卷筒险些掉落出来,吓得他拼力夹紧,又使其在横冲直撞间,忽地不知碰到他哪里,脚下一抖,要不是司韶令从背后将他捞起,就跪了下去。 他努力想要动一动将其挪离,没想到推得更扎实。 这感觉实在再难以忽视,若继续下去,别说腿软,剑都要拿不住了。 无奈中,江恶剑只得几度朝司韶令靠去,不自然地小幅度拱他,意欲让他帮帮自己。 然而司韶令灰蒙双眸扫过他不住的挤眉弄眼,仅掐着他的腰往旁处一扯,让出自己受阻的视线,以厌云镖将对方最后一人也击落了去。 江恶剑见状再忍受不了地跪坐在地,也不管那鬼使了,迫不及待地自行朝后面伸去。 下一刻,被司韶令猛然拎起。 “你是想拿出来还给我?” “……” 江恶剑闻言无疑住了手。 司韶令满意般抬掌覆在他滚烫的侧脸,像是因看不见江恶剑脸红时究竟会是什么模样,唯有反复摩挲,仔细感知他的温度。 掌心明明是凉的,却揉得江恶剑更加烫人,呼吸灼灼间,再一次在心里忍不住骂娘。 梦里的夫人温柔又善解人意。 这司韶令委实花样百出的可怕。 却怎么比梦里的还要让他着迷? 而胡乱思索中,他难免又一阵窒息。 隐匿在风里的危险味道如卷土重来的沙霾,无处不在的提醒他,除了先前那一小波北州兵,这回分明涌至更多。 身手快极,又是飞隼营? 萧临危到底想干什么? 为什么要出尔反尔对司韶令下此狠手? 又为什么要派两波人前来? 偏强忍周身颤意,江恶剑整张脸都快埋进司韶令的掌心,怎么也无法再集中精力。 尤其他越不愿想那快要融化的地方,越是有流不尽的热意滴落。 浇灭他艰难燃起的理智,紧咬牙关,才不至于彻底失控。 而察觉那乌泱泱的北州兵眼看便要抵达,江恶剑抬眸又瞄向司韶令,恍惚间见对方竟像未曾发觉来人一般,仍凝神注视自己。 于是重新握紧手中长剑,江恶剑使足了力,蓦地推开司韶令,沙哑道:“你走吧,我不跟着你去青邺了。” 司韶令目光一顿。 “你快走快走,不然等我反悔,你再就甩不掉——” 江恶剑惴惴催促着,哪只这回话音未落,只觉有力双手迫使他仰头,下一瞬,唇上猝不及防地落下久违的吻。 如他所愿的凶猛而炽烈,像一发不可收拾的困兽,以几乎吞噬他的力道,狠狠将他咬破,撕扯着吮入腹内。 让他化为灰烬,又热烈地重生。 却也与此同时,仿佛有无数碎裂的记忆汹涌扎在他的心间,欲撕开他胸膛狰狞的印记,使江恶剑在剧痛之下,又清醒几分。 他忍着可惜,舍弃这大好良机,强行偏过头。 意犹未尽地舔去嘴角扯出粲然湿漉,猜到司韶令应其实听出了即将到来的恶战,难得认真的又哑声劝道。 “你真得走,我是不知道你除了炸逆云帐还怎么招惹我舅舅了,但飞隼就罢,等他的苍鹰来了,就真跑不了了。” “我不想陪你死在这,我还急着回去看画呢……” 第65章 破局 自然是一时半刻还无法看到画上内容。 当上百飞隼兵坚如城墙地将这一整片空地围得水泄不通,原本挺拔繁茂的胡桐在细风吹拂下也荡出几分索瑟。 江恶剑猛转过身,眸底却已充斥与上一刻缱绻判若两人的猩红。 他们都是来杀司韶令的。 思及此,胸口每一下有力的鼓动都掺杂了熟稔的疯戾,虽仍无法捕捉,却仿若有声音在告诉他,事已至此,无需惊乱,以往每逢暴雨来临,这副躯体越是兴奋,他越可杀得淋漓。 便“嗖”的一声,伴随一鹰尾飞刃猝然从那乌泱队伍里率先来袭,江恶剑没有丝毫犹豫。 脚下骤踏起寒凛鸷风,疾跃之下整个身子与他手中长剑几近相融,顷刻化作一道模糊凶影。 一剑将鹰刃斩回间,直奔那三百飞隼兵前方现身的领头玄蓟。 先宰了他个头目来震慑,看谁还敢肆意上前。 江恶剑想得如此干脆,也确实没有半分耽搁。 谁知长风呼啸,剑势翻涌,乱发搅出千丝万缕的杀机,出乎意料的是,就在他的剑锋与玄蓟仅剩一步之遥,呼吸蓦地绷紧,手脚犹如被千军万马牵扯,不受他所控地坠落。 落于他身后人笃定而凛冽的股掌。 与此同时,冷香倾泻如遮天蔽日的梅海,将重重包围覆盖,染成韶艳的红,一刹那强行压制住周遭飞隼兵蓄势欲发的动作。 连同江恶剑恶狠斩回的鹰刃也被司韶令以掌风卷扫,及时转了方向,未伤及眼前这些飞隼兵分毫。 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感受到司韶令紧捉于自己腹前的掌心,江恶剑诧异间,看见玄蓟眼底也有一瞬的僵凝,即将冲出口的号令随着司韶令的行为暂且咽下。 怎么回事? 不由看向司韶令,江恶剑满腹疑惑。 为什么要阻拦他? 错过方才最先发制的时机,就算对方暂不出手,他们岂不也陷入被动? 他心下忐忑着,随后更惊讶地发现,萦绕在周围沁人心骨的梅香也转瞬散去。 真的不打了? 本就难以聚拢思绪的头脑此刻更加乱糟一团,江恶剑只能警觉环视四周,以防眼下这乌泱泱的人若像方才一样二话不说来袭,定让他们措手不及。 却听耳后只传来司韶令极为淡定的一声:“萧临危想就这么取我性命,未免鲁莽了。” 听得江恶剑胸口又咚咚乱响,都火烧眉毛了,还能如此坦然地教萧临危做事,不愧是他夫人。 而玄蓟闻言似是顿了顿,只开口道:“王庭有贵重之物遭窃,你们束手就擒,王上自不会为难——” “放屁,”江恶剑忍不住冷笑,“束手就擒?等着被你们扎成筛子?” “……”玄蓟微一皱眉。 半晌,他像不解地扫过司韶令,又冲江恶剑道:“公子这是何意?若非公子率先出手,我等断不会对公子无礼。” “什么玩意?”江恶剑难免听得糊涂,“那我们刚才是见鬼了不成——” 话音未落,他却一怔。 恍然问:“遭窃?我舅舅派你来拿人,是为了找东西?之前那伙飞隼兵,不是你们的人?” 玄蓟道:“之前?” “王上只命我领三百飞隼兵拦下敕风堂这两位,悉数在此,何来另一伙?” 江恶剑这下愣住。 视线触及不远处被司韶令劫下的孤零一道鹰刃,后知后觉,那似乎也并非是朝着他们要害而去,更像一种警告。 是他在经过刚才那番暗袭后,一方面因身下尴尬处境的确很难集中精力分辨,一方面也先入为主的以为,这些飞隼兵同先前一样,是来取他们性命的。 若非司韶令将他拦住,怕是当真又要一番恶战,即便脱了身,也不可能毫发无损。 所以说…… 司韶令一早就看出,是有人故意扮作飞隼兵来暗杀他们,目的并非单纯的袭击,也意在挑起他们与真正的飞隼兵交战? 那便怪不得对方一击不成,并不恋战地纷纷退却。 可对方是什么人? 司韶令又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江恶剑飞快地回想,才猛然想到,从始至终,司韶令好像都没什么意外的神情。 “你们这王庭倒挺热闹,也比我想象中薄弱得多,”只听司韶令终又开口,“看来仅仅毁去逆云帐,是我高估你们了。” “烦请告诉萧临危,他再欺辱我兄长,下次毁他的鹰池。” “……”玄蓟一时无语。 随后稍作思忖,他意味深长道:“王庭丢失之物,恰在逆云帐被毁时遭窃,二位今日是真的……仅仅毁了逆云帐么?” “可是还拿了其他什么不该拿的东西?” 当然不仅为逆云帐。 炸毁逆云帐除了为给厉云埃出气,也是司韶令亲自来此与萧临危密谈的掩护。 但是,自司韶令从敕风堂出发开始,便心里清楚,青邺的那群老狐狸,不可能因而对他完全信任。 那些冒充飞隼兵的杀手,皆来自青邺。 他们此番来袭,结果不过两种。 一种是司韶令若无察觉,此刻与北州的恶战在所难免,不管司韶令和萧临危之间究竟有没有来往,都将留下隔阂,甚至就此反目。 另一种,便是被司韶令识破,就如眼下情形。 但这么一来,则更为凶险。 眼前这众多人里,无疑有青邺的细作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司韶令若直言是有人刻意借暗杀与失物离间双方,反而证明他和萧临危是同一阵营。 尤其萧临危在这一节骨眼丢失东西,除了那物本身价值,青邺也是要看看,萧临危会否对司韶令动手。 司韶令和萧临危之间,终还要有场较量,而司韶令绝不能摆脱得过于轻易,抑或表现出一丝破绽。 否则一回到青邺,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 无论怎么看,他这一趟貌似都掉入了青邺专为考验他而设的陷阱,一着不慎,这半年的努力便付之东流。 “我确实,险些要窃走一物。” 而察觉玄蓟一瞬凌厉的目光,司韶令开口间,只隔着仅有的一层布料不紧不慢地摩挲。 掌下不住触碰的是江恶剑胸口疤痕,似格外烫人,让他与玄蓟对视间,嘴角也染了罕见的弧度。 司韶令兴奋的其实是,还是有收获的。 因为这假冒他人设局的手法,实在熟悉,与五年前敕风堂派遣杀手冒充擎山七英前往江寨的情景如出一辙。 他等了半年,才终于等来,那一直隐匿于暗处的人再次动作。 只要对方行动,就会有新的线索。 他这次前来,着实赌对了。 而并不知晓此时司韶令心底波澜为何,与司韶令胸膛紧贴间,江恶剑只觉他一下下莫名强劲的心跳。 胸前伤疤被摸得火烧火燎,他艰难思索着司韶令的话,不禁又替他捏了把汗。 忍不住捂嘴附在司韶令耳边:“你想要偷什么可以跟我说,我帮你去偷——” 却不等说完,早被汗水浸透的脊背倏然一凉。 “既然发现了,正好还给你们,别让他再跟上来。” 原是司韶令说话间,径直将江恶剑推给了玄蓟。 江恶剑:“……” “他遇袭受伤不轻,最好先带他回去。” 也随着司韶令这一句落下,江恶剑明显感觉到玄蓟蓦地向他投来的打量。 那眼神分明赤裸地在寻找,他哪里受伤不轻。 “……” 胸口堵得密不透风,忽略玄蓟落在他瑟瑟股间的探究视线,江恶剑神色复杂地瞪着司韶令。 司韶令像未看到他,又冷道:“至于你们这里的其他东西,我毫无兴致,若不想有无意义的伤亡,就让开。” “放他们走。” 岂料,这回司韶令方一话落,又一道森鸷嗓音不容置疑地响起。 萧临危? 江恶剑闻声震惊转头。 果不其然,只见黑压压的人墙顿时破开整齐缺口,无不垂头恭敬拥着他们乍然现身的君王。 连同司韶令眉头也一闪即逝的蹙紧,应是没料到萧临危会这么快与他当面对质。 尤其,他一上来,便明目张胆地纵他离开。 却见萧临危一步步走入,像顷刻打乱一方棋局的凶恶暴徒,无声面对着司韶令。 “窃丹引的人,抓到了。” 跟在萧临危身后一魁梧非凡的部下对玄蓟低沉解释道。 与此同时,一身着苦笼内坤奴纱衣的纤细身影被五花大绑,由那部下粗鲁扔到众人面前。 恰好摔在江恶剑的脚边,那人狼狈抬头,垂落的碎发之下,依稀露出一张秀丽悲戚的面孔。 原本空洞的目光却在看到江恶剑的霎时间一颤,满眼氤氲,映出江恶剑耳际那一枚轻晃的铜钱。 第66章 生石 敕风堂神门所培养的细作,实际也分三六九等。 以伏虎、鸩醴、生石三种称谓划分。 级别最高是“伏虎”,这种人最为谨慎,潜伏在敌国时,通常地位也极高,不会轻易行动,一旦出手,多为一招制敌,亦或是,遇到相比自身暴露更为严重的紧急情况。 而“鸩醴”,意在如毒酒一般不断渗透于敌方势力,大多数极其擅长伪装,看似酒香四溢,实则暗里剧毒,招招杀敌于无形。 最末等,则是“生石”。 所谓生石,取自生石花,因着此花乍看酷似石头,易隐藏于石头中而命名。 当然除这之外,也由于生石花两瓣肉叶色彩艳丽,花茎自中间凹陷裂缝生出,时常透着股情色的糜艳,更极具侮辱性地喻示了这一头衔下之人无法逃脱的命运——以色诱人。 从称谓到所执行的任务,皆不需要尊严。 比如林厌。 三年前作为“生石”被安插于北州王庭,等待他的,无疑是苦笼。 苦笼内的坤奴也分两种。 一种相比而言稍微幸运,是有主的,主子多为兵营将领,只需在对方需要之时,努力侍候即可。 另一种,则最为低贱,几乎任王庭中人亵玩,谁都可以是他们的天乾,又谁都不会是他们唯一的天乾。 这种被多人肆意占为己有,身躯早已错乱不堪的坤奴,并不比洗骨丹所化的地坤好受。 因为每到与人交欢,体内纠缠又相斥的天乾气息犹如无数厉兽将其五脏六腑撕扯,其中所承受的痛苦,是常人不能想象的。 若实在忍受不了,就只能自裁。 但人的求生欲使然,大多数还是会选择苟活着,逼迫自己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去习惯那被割裂的可怖。 林厌自是属于第二种。 这也是他的任务。 绝不能认主,成为所有人的玩物,既不引人注意,也可探取更多底层的情报。 而原本,此次若能窃取丹引成功,神使便允他重新回到敕风堂。 却被萧临危人赃并获。 “求……求求你……” 就在见到江恶剑的下一瞬,林厌神情颤动,水雾凝结间,桃花眼抖落满脸泪痕,像看到唯一的生机,本绝望无光的脸上顷刻染上对活着的渴求。 也更恐惧这从天而降的恩惠就此流失,他嘴唇发抖地断续哀求着,一头磕在江恶剑的脚边。 颈后一片血肉模糊,伤口新旧不一,俨然不知经过了多少天乾噬咬,随着他更加拼命朝江恶剑靠近,血水顺着苍白下颚滴落。 “救救我……”他嗓音细若游丝,像渺小可怜的蚂蚁。 却也就在江恶剑愕然瞪着他这番举动的一刹那,为防林厌心有不轨,数道鹰刃已自四周猛袭而来。 并非刺向林厌要害,毕竟他犯下如此大罪,还未接受审讯。 但也没有丝毫怜惜,道道疾影直奔他抖成筛糠的身子。 而铮然几声,江恶剑蓦地抬剑隔挡,眼看另有一道来不及扫落,干脆扯起林厌紧缚的上身,猝然向后数尺。 “你认识我?” 顾不得理会周遭瞬时绷紧的视线,江恶剑迫不及待问道。 他对他毫无印象,可这人看他的目光分明饱含疮痍,且不像是伪装,为什么? “公子小心,他很可能是敕风堂派来的奸细,不可听他花言巧语。” 萧临危不发一言地看着他们,像也在审视林厌见到江恶剑后的反应,玄蓟不由出声提醒。 敕风堂? 江恶剑闻言转头看去。 只见不远处司韶令则正紧盯林厌的双眸。 因为林厌这般被江恶剑扯起,眼神始终下意识胶着的,仍是江恶剑耳际的铜钱。 却以为司韶令看的是林厌,江恶剑故意将林厌的脸挡了挡,撇嘴冲玄蓟道:“我夫人都亲自来了,会派这么个小坤奴去偷?” “……”应是对江恶剑极为顺口的“夫人”微有疑惑,不过也很快反应过来,玄蓟语气复杂地解释道,“或许是他在此引走我等注意,好让这坤奴趁机择其他路线携物逃离,若非王上英明,现在已被他得手了。” “王上,”说着,玄蓟又凝重转向萧临危,“不论丹引有无关联,敕风堂向来与我们水火不容,真的就这么放他们离开?” 江恶剑不禁也心下微有紧张地注视着萧临危的脸色,生怕他反悔,司韶令还是免不了一番恶战才可脱身。 不料他面前的林厌此时再次开口。 声音依旧极低,却意外的犹如雷击,直劈入江恶剑毫无防备的空泛心底。 “你是……江慈剑……”只听林厌又豁出一切般哽咽说道,“你,你说过……可以娶我……求求你……不要再抛弃我……” “……” 他此话一出口,不止江恶剑倏然变了脸,连同萧临危也是眸色暗了暗,挺拔凉薄的鼻底无声冷嗤,脸上更深邃不已。 遑论是此刻忽意识到林厌究竟是何人的司韶令。 而强行压下“江慈剑”三字在心中掀起的轩然冲击,江恶剑想起自己那柄“慈剑”的同时,忍不住也对林厌突兀的后半句产生质疑。 “你到底是谁?什么意思——” “我知道,”眼看江恶剑震惊过后紧皱的眉头,林厌颤声一笑,“我早就肮脏下贱,我不奢求你其他的。” “只求你……再救救我……” 说话间,见江恶剑手上力道稍减,林厌又忽地跪了下去。 “只要让我活着……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因双臂反绑,他仅能以头抵着江恶剑,一边呢喃乞求着,一边努力绷直纤瘦的上身,众目睽睽下,仰头朝江恶剑腿间凑去。 身为坤奴,自然见惯了情欲之事,早在看到江恶剑的第一眼,林厌便知晓他极力克制的腰腹内,正经受着怎样的煎熬。 而头皮顿然发紧,当然知道林厌在干什么,尤其他在极度惧怕下无所不用其极,娴熟舌尖方一触及,还隔着亵裤和外袍,仍让江恶剑周身起了鸡皮疙瘩,险些叫出声音。 一把摁住林厌的头,江恶剑整张脸轰然烧灼地去看司韶令。 司韶令却面沉如水,像什么也未曾发生一般,格外冷静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让江恶剑心慌不已。 “先带下去。” 最先受不了这满目荒淫的,还是玄蓟。 萧临危显然也已将几人暗涌尽收眼底,朝他身旁部下微一示意。 “不……不要……” 一旦进了王庭专以审讯的刑帐,除了死,只能是比死更恐怖。 林厌崩溃地又朝江恶剑腿上紧靠,身子蜷做一团:“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江慈剑!你来问我……求你……” 而那部下已凶狠一脚踏在林厌的背上,几乎将他满身骨头震断。 与此同时,江恶剑脑内却有一念头乍然闪过,使他不假思索地在对方如铁钳的大掌来临之前,将林厌猛地扯至身后。 “舅舅。” 屈膝跪在地上,江恶剑因内里跟着一动,绷得乖巧如鹌鹑,哑声道:“这坤奴长得实在深得我心,能不能把他借给我玩几天?” “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派兵守在我的宫帐外头,等我过几日玩腻了,定原封不动还给你们。” “……” 随着江恶剑这一番着实任意妄为的话落下,周遭皆是呼吸一紧。 却意外的,萧临危没有立刻回绝。 而是越过江恶剑,挑眉看向沉默不语的司韶令。 “司堂主初上任,倒有精力替本王操持家事,千里迢迢造访,就为毁一逆云帐,本王念你出于性情,本打算看在王妃的份上给你留些薄面。” 顿了顿,他又道:“但这窃贼如果与敕风堂有关,你今日,走不了。” 江恶剑猛然抬头。 正欲开口,哪知司韶令随即应道。 “哦,那就先不走了。” 第67章 请教 脚下青石被炎热的风炙烤,焦躁地烘着始终萦绕在王庭的鹰印炽香,江恶剑自上方飞快掠过,却只觉自己与石板就要滚烫地融在一起。 思绪再也揪扯不清,满目朦胧间,一心都是尽快回到他的所心帐。 把早已湿泞不堪的卷筒取出来。 先前因着担心司韶令有什么闪失,脑内一直紧绷着根弦,才强忍住摇摇欲坠的神智。 眼下司韶令毫发无损,更由于身份特殊,暂且被安排在了王妃的住处,他心中石头重重落地,本就强弩的意识顿时崩塌一片,怎么也无法聚拢。 不止后方完全失控,包括他被林厌仅一瞬触及的前端,此时此刻也已遍布狼藉。 以至于他再无心顾及其他,扛起林厌一路疾驰,如一道惊雷拔腿冲往自己宫帐。 浑身打颤地终进了帐内,二话不说把林厌往旁处一扔,便急不可耐地解去紧束在腰腹的颈圈细带,跪趴于簟间,伸手探入湿漉漉的亵裤。 “……” 紧咬牙关,他掌心盛满淋漓,却胡乱往里摸索几番,指尖几次触到火热的卷筒一角,仍许久不得其法。 急得他满头汗水地抵在凉簟,喉咙发出模糊闷叫,愈发不管不顾地拼命够取。 便听四处皆是黏腻之声,不断刺激他躁动的耳膜,口水也无知无觉地浸透下颚。 江恶剑像一只溺水的孤鸟,在波澜起伏中窒息地挣扎。 偏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好像越是义无反顾,越与之距离遥远。 而他终将被淹没,融化,一无所有。 这感觉有些诡异,本沉陷欲望的身心似乎莫名涌上一汩汩哀悲,摧拉他无奈晃动的躯体,使他额头浅疤在绝望之下也被磨破,流下星点血腥。 直到,一声怯懦低语蓦地投下丝丝涟漪,化入他的耳内。 “可,可以扯那根绳子试试……” 林厌正伏在旁处,脸上依旧惊魂未定,却大睁着眼瞪了他半晌,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 只见外袍凌乱垂落,几近透明的亵裤与江恶剑格外浑圆的两瓣紧贴间,原是依稀映出了一道深红的细痕。 江恶剑闻言微一怔愣,被彻底冲垮的脑内却像是不再转动,良久,才下意识的试探,又忽地顿住。 果然,他先前过于心急,竟从未发觉那根同样湿透垂于股间的细绳。 难免心下一喜,江恶剑忙牵扯着将其缠绕于指间,扯动内里也随之颤抖,更兴奋确定了,那细绳与卷筒是紧密相连的。 原来司韶令替他想得如此周全! 思及此,他方才还郁郁的心间又豁然大开,激动之下,就那么毫不犹豫地猛然拉扯—— “等等!” 奈何林厌稍微拔高的一句提醒仍晚了些许,江恶剑已一鼓作气,径直将那折磨他已久的卷筒悉数扯出。 毫无疑问,伴随卷筒终见天日的细微响动,像满足的叹息,另一声无法压抑的高叫也与之同时扬起。 颈圈下的皮肉绯红而颤栗,江恶剑嘴唇微张,满眼不可置信,又泪如泉涌。 隔着薄薄布料,仿佛都能看到他刹那一塌糊涂的地方。 更在这过于突兀的刺激下,整个人如痉挛般剧烈抖动。 眼前浮现缥缈山川,绮罗万里。 江恶剑失神地保持着这一趴伏的姿势,脚趾紧蜷,赤裸的胸膛随他仍夹哭腔的喘息一下下伏动,敏感擦在身下凉簟,泛起密集的红。 最终,连曲起的膝盖也无力支撑,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 无声望着眼前从始至终不曾避讳自己的江恶剑,与昔日初分化为天乾的朗澈少年俨然判若两人,林厌不知想起什么,险于回忆的脸上倒没有任何羞怯。 他一介蝼蚁,无权爱恨。 如今充斥于他眸底的,徒剩麻木。 帐内安静许久,沉默地隔绝外头层层围守,一线微弱烛火映出短暂的可靠。 江恶剑这么一动不动地歇了半刻,总算渐渐恢复,重新聚拢神思。 他翻身坐起来,暂未理会林厌,而是颤着掌心摸过被细绳绕在几指的卷筒。 入手仍是湿滑,一眼便可看到筒身精心雕琢的纹路皆已被浸得水亮。 本迫不及待地欲打开盖子,却又顿了顿,他牢牢攥着起身,先放入盛了清水的铜盆。 蹲在地上仔细清洗,也将满手湿腻洗去,才以干净的细布慢慢擦拭。 终除去上方紧覆,抽出那张布满褶皱的薄纸。 谨慎摊平,而后目光陡然发直。 那画并不算精细,相比找来的画师们所绘,线条甚至有些粗糙。 但就是这样劲峭浓重的笔锋,让他顷刻认出,画上正是他的夫人——司韶令。 只不过,虽与梦里同为红衣,却又有些不同。 因为上面的人身着层叠喜袍,手持一柄长剑,剑身遍布锋利的荆棘刺纹,神情碎裂,正满脸血痕飞溅,也像是簇簇血泪。 而剑刃被迫向前,不知刺进谁的身体,仅能看到一双血淋淋的手掌,面对着司韶令,用力握在他持剑的手臂,牵他杀死自己。 或许整幅画皆以鲜血而成,眼下血迹干涸,尽显斑驳而狰狞,也处处透着股摄人心魂的愤怒和悲恸,欲毁天灭地的哀厉,以及如画中剑锋一般直刺江恶剑心底的深挚。 是谁? 司韶令杀了谁,让他如此痛苦? 江恶剑眉头紧蹙地看着,又猛地想起来。 是他的亡妻? 据说——他大婚当日失手杀死了妻子。 竟原是……这般失手。 心间蓦地鼓动起酸楚,江恶剑又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胸口的疤痕。 忽然发现,他其实,非常嫉妒一个死人。 嫉妒得火冒三丈,恨不能将这来之不易的画瞬间催毁,不想看到司韶令为任何人而受伤的模样。 更恨他那亡妻,怎会对他这样残忍,竟然逼他亲手杀死自己! 自己甘愿下地狱也就罢了,还要让司韶令一起,这样无耻的疯狗,偏司韶令此生都念念不忘! 薄纸被江恶剑攥出一道道皱印,眼看就要破碎。 然而脑内怒火纷纷,江恶剑气极间,不经意地垂眸,却又身不由己。 只见他忙不迭松手,再次铺平,无比细致地将画卷起,塞回卷筒。 冷静片刻,终是转身看向一旁沉默看他的林厌。 “其他的,我过后会慢慢问你。” 江恶剑走过去,一把扯起他,边说边割开他满身束缚。 “你现在,只告诉我一件事,敢有隐瞒,也叫你尝尝我的手段。” 语气凝重狠戾,让林厌不禁向后退却。 又被江恶剑凶狠抓至跟前,像怕弄脏自己才洗净的双手,江恶剑随手扯来几块布条,系在他滴血的颈后。 嘶哑问道:“你之前,是怎么弄的我一下子……就爽上天了?” 林厌:“……” 第68章 吃瓜 每逢七月,整个北州如烈火焚灼,崭齐的宫帐堪比无数炉灶,让人无处遁形,热浪凶猛里,生出总要融为灰烬的错觉。 江恶剑才走了片刻,汗水已顺着额前发丝流下,划过下颚,没入上身仅着的颈圈,布满伤疤的紧实肌肉也覆了细小水汽。 他抬手粗鲁蹭去额前湿漉,心间兴奋,不由加快脚步。 一连两日,他都未曾踏出所心帐半步,难得“虚心”地向林厌请教,为“学习”而废寝忘食。 眼下小有所成,自是迫不及待地想表现一番,否则他们始终没有更亲密一些的接触,司韶令何时才能忘了他的亡妻? 说来,也不知司韶令在干什么,竟就两日都没来找过他,江恶剑走得更快了。 这种全身心追随一个人的感觉,让他既忐忑,又上瘾。 “不是害怕吗?还不跟紧了。” 而大步流星间,他忽地一顿,回头看着身后已落于远处的磕绊人影,催促道。 “我……走不动。” 林厌说着,已上气不接下气,秀气的脸因急喘而涨红,一边无奈解释着,一边又艰难迈动单薄的双腿,不敢有丝毫停歇地往前。 整整两日,他与江恶剑寸步不离,夸张到连江恶剑撒尿他也要跟着,不止担心萧临危会突然反悔抓他去刑帐,更怕的,其实是隐藏在王庭的敕风堂同僚,包括司韶令。 他已对江恶剑承认了,自己就是三年前被敕风堂神门派来北州的细作,但此次窃取丹引的任务,却仅由神使紧急下达,司韶令并不知情。 神使一职虽然低于堂主,不过手里握着青邺的至高机密,是有些特权在的,也生怕权利被削弱,因而不会轻易服从新任不久的司韶令。 可即便如此,对于林厌这等同于叛变的细作,无论是神使抑或身为堂主的司韶令,都没有理由放过他。 若无意外,最大的可能,会派鬼门的杀手将他灭口。 尤其,掌管暗杀的鬼门右使眼下正随司韶令留在王庭,想杀他易如反掌。 所以听闻江恶剑此行是要去见司韶令,他原本并不愿意跟来,却终究更恐惧一个人面对帐外黑压压的北州兵,苦苦哀求,总算求得江恶剑将他带上。 当然,江恶剑也警告过他,等到了王妃的住处,他就乖乖待在王妃身边,绝不能扰他和司韶令的好事,有王妃在,他更不用顾虑什么。 便这么亦步亦趋跟了江恶剑半路,可惜身体的确柔弱了些,毕竟“生石”不需要过人的身手,任是林厌再拼命追赶,也不及江恶剑的速度。 “麻烦!” 看他走得实在辛苦,且身上累累伤痕还未愈合,特别是背上被踢的那一脚,出门时隔着浅绿纱衣依旧能看到青肿不堪,江恶剑不耐烦地驻足咕哝。 等他终于追到了自己跟前,更近距离看到他汗津津的额头,干脆转身半蹲下去。 “上来。”两臂向后作邀请状,江恶剑道。 “……”林厌一愣,像是不敢确定他的意思是否真如自己所想。 等了片刻不见对方动作,江恶剑懒得解释了,猛又朝后方一揽,径直将人按在背后。 再不耽搁地疾驰,吓得远远跟守的北州兵悉数也加快了步子。 而发丝顷刻飞扬,一动不动地趴在江恶剑滚热的赤裸肩头,林厌垂眸便清晰看到他耳旁被吹得乱荡的铜钱,神情微有恍惚,氤氲双瞳逐渐暗淡下去。 江恶剑不知林厌心想,只满鼻充斥他腰间的香球味道,如挥之不去的宿命,将他们二人包裹。 想要在北州生存,若没有自幼刺以鹰印,就只能靠这放在镂空银球里的香丸来避防多数毒虫,林厌便是如此。 初来乍到的江子温平日也会在颈上悬挂一镶嵌琉璃珠的金丝香囊,内置香丸,相比林厌的要更精巧许多。 厉云埃的刺青虽有些“与众不同”,但与鹰印所需香料并无差异,且幼时已入骨血,如今反而省去些力气。 至于江恶剑,倒是也有这些东西,平时却不怎么带在身上,半年来他整日无聊透顶,巴不得哪里来个毒虫子玩玩,所以也只有在睡觉时,他才会将其放置在枕旁。 “夫人!” 离得远远的,他已一眼看到此刻立于帐前,正与敕风堂鬼使说什么的司韶令。 江恶剑立即眉开眼笑地喊了他一声,见司韶令闻声朝他看来,不由又一阵心花怒放。 忙提气几步跃去,直奔司韶令跟前,颠起高束在脑后的乱发,像摇动的尾巴。 “夫人想我了没——” 结果江恶剑雀跃的嘴角还未合拢,淡风扫过鼻尖,司韶令已转身进了帐内。 “……” 大概是没看到他。 毕竟夫人眼神不太好使。 距离司韶令原本站着的位置不过咫尺,江恶剑还算心宽地想。 也终于将背上的林厌放下来,搓搓手,掀帘进去。 北州王庭属宫帐制,但大多为单帐,唯有北州王的金帐最为繁复,其次便是王妃的双帐,即有相邻的两间宫帐,司韶令便是留在其中一间。 而此时,司韶令正与厉云埃在一起。 江恶剑进去才看到,江子温也在里头,不知听说了什么,坐在厉云埃怀里乐得圆溜的眼睛眯起来。 “阿哥,阿哥。”甚至看到江恶剑,忙脆生生地招手让他坐下,“王妃正要去叫你。” “说等会有寒瓜吃,”待江恶剑不客气地凑过去,她又高兴捏紧手里的小破布,忍不住道,“可甜了。” 江恶剑一挑眉,难免也脸上一乐,在江子温额头亲了一口。 放在南隗,正是寒瓜熟透的季节,可惜北州适合种植寒瓜的地方极少,即便有,也多是干巴巴的,不够水灵甘甜。 所以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会从各处急运至王庭,路途遥远,更要辅以夏日极为珍贵的冰块来保持新鲜,遂只有身份足够尊贵的才能享此待遇。 江恶剑有意识以来,都是听旁人提起,这还是第一次要吃到嘴里,馋得直咽口水,一屁股坐在司韶令身旁,甚是期待的呲牙。 而他身后的林厌方一看到司韶令阴沉沉地倚在一旁,起初站在门口没有动作,却又忽地想起帐外还站着那敕风堂鬼使,才急忙紧随江恶剑,低眉顺眼地缩着。 “等夫人吃了寒瓜,定要随我出去一趟,”江恶剑压低嗓音,又贴在司韶令的冷脸,“我给夫人一个惊喜。” “……” 江恶剑几次对司韶令的称谓,无疑让林厌低垂的眼底闪过诸多疑惑,却终没敢抬头看一眼。 也便没注意到,从他一进来,厉云埃不时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直到片刻过后,果真见到那敕风堂鬼使已端了下人送来的寒瓜走入。 绿皮娇艳,果肉鲜红,已切得整齐,尖尖的角上挂满剔透霜珠,让这前一刻还闷如火炉的帐内霎时心旷神怡。 而除了直勾勾盯着忘记动一下的江子温,屋内也仅有江恶剑因着失忆,算是头一回见,所以神情变化格外的大。 “你也留下。” 谁知那鬼使放下寒瓜正欲离开,却听司韶令突兀说着,已亲自挑起一块递过去。 修长指节被掌间翠色映得更加皎白,从江恶剑眼前一闪而过,让他在不住吞咽之余,恍惚间竟忽地分不清,最渴望的到底是瓜还是人。 仅在不知不觉中,顺着司韶令微抬的手臂,抻长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叼了过去。 连瓜皮带手指,全都死死咬住。 有幸得司韶令第一个关照的人,必须是他。 与此同时,江恶剑倒不忘胡乱从盘内重新摸了一个,头也不回地递给鬼使,算作补偿。 却因力道过急,一把塞进了才忍不住抬头的林厌嘴里。 第69章 废除 江恶剑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满口的确清爽鲜甜,也掺杂些许瓜皮的酸意,谁知下一刻,被他一起卷入口中的手指却冷厉翻转,撬开他牙关的同时毫不留情夹住他的舌尖,扯得他不得不伸出舌头,眼睁睁看着到嘴的瓜和人全都飞走了。 迅速舔去嘴角淌下的清凉汁水,江恶剑揪心不已地正欲去追,却终觉出身后异样,下意识转身。 只见林厌已受宠若惊地猛跪下去,双手托着剩下的大半块寒瓜,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谢谢公子,但我,我不用吃的……”感受到方才众人投向自己的注视,生怕因此生出事端,林厌忙不迭惊恐开口。 “……” 江恶剑这才明白过来,原是自己递错了人。 不过,他也无所谓地一摆手:“屁大点儿事你磕什么?起来起来——” 而他说话间,舌头因刚才带着怒意的揪扯而生疼,吐字微有些不清,见林厌始终一动未动地跪着,干脆伸手强拉他起来。 “对不起……”却深知如此难得的寒瓜在这王庭里意味什么,林厌站起身,仍双手不知所措地捧着,因他已咬了一口,不好放回去,也不敢再吃。 尤其他一站直,没有视线阻挡,司韶令照过来的目光更让他两腿发软,忍不住又低低道歉:“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不料他正提心吊胆地说着,低垂的眸底忽地映过瘦白的一手,竟是厉云埃不知何时到了他面前,像忍耐已久,终于拉着他,无声将他按坐在一旁。 心下疑惑,但显然没有胆量挣扎,林厌像个任由摆布的人偶,只敢以余光悄悄打量。 而此刻除了江子温一心扑在瓜上,等不及地拿起一块,其他几人悉数神情发僵。 因为厉云埃几指轻颤,将林厌身上薄薄的一层纱衣解开了去。 原本似打算将整个上身全部褪下,却当厉云埃一双湛凉的眸子落在对方瑟瑟肌肤,看到那一块块尤为刺目的未消青紫及结痂齿痕,动作一顿,又让他抱住布料堆挡在前方,仅露出发抖的脊背。 赫然是两日前被萧临危部下一脚踢伤的患处,此刻泛黑的淤血几乎蔓延整片背部,指尖稍微扫过,便能感受到林厌因剧痛而瞬时绷紧的皮肉。 有淡淡药香传来,江恶剑倒给他抹了些外敷的草药。 眼下厉云埃却眉头微蹙地看了片刻,便替他将衣物穿妥,从怀中摸出一檀木丹盒来。 盒子不大,并无特别,唯独盖子上雕刻的“离苦”二字让林厌霎时愣住。 那不是苦笼坤奴王才有的炊骨解药? 北州人生来粗犷,即便是地坤也大多较为硬朗,所以每个进了苦笼的坤奴都会定期服下炊骨,不仅可使周身躯骨逐渐变得柔软敏感,好取悦来此寻乐的兵将,更能限制坤奴的行动力,以免轻易逃脱。 也正因为此,若身体遭受创伤,这些坤奴也会比常人所感觉到的痛楚强烈百倍。 通常情况下,只有极少能够脱离坤奴身份的人才有幸得解药,化去体内日积月累的毒素,恢复正常。 自从林厌一进来,厉云埃已觉出他撑得吃力,此刻将林厌背上隐约渗出的毒血尽收眼底,更是了然。 便迎着林厌震惊不已的视线,厉云埃淡定捏起一颗解药递给他。 注意到盒子里似是仅剩零星几颗,林厌又闪过一转即逝的迟疑。 “这是什么好东西?” 江恶剑明显不曾听说苦笼这些细枝末节,好奇凑过来问。 却觉颈圈一勒,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坐回原位,紧接着,颈后细带已被司韶令几下系在椅背,让他无法随意挪动。 江恶剑回头见司韶令突然肯搭理自己,难免一阵欣喜。 奈何司韶令仅将他栓在旁边,仍是一言不发,并没有与他交谈的意思。 直到江恶剑失望地再次看向林厌二人,又忽地听司韶令森冷开口:“呆狗。” “……”心情起起落落,江恶剑依旧拒绝不了地回头。 司韶令微扬下巴地示意他:“重新拿给他。” 给敕风堂鬼使。 江恶剑脸上微露复杂,却也没什么犹豫地再抄起一块,递向那即使戴着面具依旧浑身透着股尴尬的人。 随后出乎意料的,等江恶剑再一回过头,眼底蓦地出现刚被他咬过的那一块。 司韶令就那么沉默地托在掌心,竟像强迫,又时而远去,亲手一口口喂进他的嘴里。 空气满是寒瓜甜霜霜的凉意,就着司韶令若即若离的手,江恶剑却吃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把最后一层翠绿外皮也全都咽下。 一时哪还有心思在意其他人。 也与此同时,林厌虽然对厉云埃的举动诚惶诚恐,但机不可失,他倒没有过多犹豫,径直将那一颗曾以为注定无缘的解药吞吃下肚。 “谢谢王妃……” 他嗫嚅着又要跪下,却被厉云埃止住。 扶了扶他仍僵硬举着寒瓜的另一手,厉云埃只轻道:“别浪费掉。” “……”林厌怔然望着厉云埃,见对方说完,再不多言地坐回江子温身旁,尽管仍心有不解,到底听话地垂下头,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不可否认的是,自五年前离开南隗,他的确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甘爽。 也很难想象,在向来凶诡残暴的北州王庭,本必死无疑的他,会出现在这格格不入的一幕。 他苟活于世,忽然置身缥缈,庆幸,也恐惧,害怕云烟破碎,狠跌回谷底。 只见司韶令忽略身旁人几番示好,在那一块寒瓜喂尽过后再次与江恶剑拉开距离,最终,隐在薄纱下的双眸沉沉照向林厌。 “你与我这坤奴的婚约,是怎么回事?”他像是无任何情绪地问道。 此话一出,无疑引来林厌又一番心惊。 慌忙摆手道:“不,不是。” 林厌望着同样看过来的江恶剑:“不算什么婚约的!” 这两日满脑子都是如何安抚司韶令被亡妻伤透的心,江恶剑竟忘了问这事,此时被司韶令突兀提起,他不禁也紧张倾听。 便见林厌拭去嘴角残留最后几丝甘甜,小心翼翼地继续解释道:“是我那时被抓入江寨,多亏江慈——江公子相救,为报恩情,我……我擅自提出,日后若有缘再相见,就,就嫁给他……” “可是,公子是从来没有答应过我的……” “……” 听他说完,稍一回想,司韶令俨然想起初见江恶剑,便是他因放走村民而惹江盈野发怒。 他耳际的铜钱,就是那时林厌赠予他的信物? 于是神色却又陡然沉下,即便林厌不知情,司韶令却心知,按江恶剑当初的态度,他分明对林厌也是有意的。 ——日后若有缘再相见,就嫁给他。 原来,林厌给他的是这样坚定而纯粹的誓言。 早在他遇到他之前,已有人在他懵懂心上,给了他最宝贵的承诺。 怪不得,他从江慈剑变成了江恶剑,历经苦难,心中荒芜,却始终不曾舍弃,耳上那唯一的宝贝。 “那你们,自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 而司韶令一言不发间,这次开口的竟是厉云埃。 “……”似是没想到厉云埃会如此发问,林厌微一怔愣。 随即直视江恶剑不由也骤紧的视线,他嘴唇微抿,像在回味这两日来之不易的温度。 终还是笃定点头。 “这是我们分别后……第一次见面。” “……” 便一刹那,连厉云埃的神色也有了细微的变化。 只因若是这般,再没有人能替江恶剑做决定,包括,暂被封住记忆的他自己。 自是察觉到周遭瞬时僵凝的气氛,林厌又忙道:“但我真的,已经不奢望公子能娶我,只求求你们,让我留在公子身边——” 岂料他话音未落,猝不及防,这仅存的一块净土也没了。 帐帘猛被掌风卷起的霎时,帐内一切皆震得晃动,大步踏入的,竟是一脸震怒的萧临危。 倒并未看到他人一般,他几欲出鞘的金刀直指厉云埃,若非司韶令以厌云镖铮然阻隔,那依旧锋利的尖端便要刺进厉云埃的胸口。 而又转眼到了厉云埃眼前,萧临危臂上青筋暴起,蓄满杀机。 怒目俯视着似乎没有半分意外的厉云埃,咬牙切齿道。 “谁给你的胆子,敢废除苦笼?” 第70章 残废 苦笼里的坤奴其实多为罪臣之子抑或敌国俘虏,任这些人以往身份多么尊贵,也或许并非大奸大恶,一旦沦落到此,终其一生,都只剩下日复一日常人无法想象的悲惨。 不过,虽然乍一看残酷荒淫,却在这本就弱肉强食的北州王庭里,苦笼得以立足百年,又有着他至关重要的存在作用。 兵营内多为正值血气方刚的天乾,每日除了乏味的苦训,便是上阵杀敌,他们鲜少有机会寻到心仪的配偶,也就无法解决分化后最基本的情欲需求。 而天乾虽不似地坤情期来临时汹涌,倒也因人而异,尤其北州人本就生性凶猛,多数天乾每隔一段时日,若得不到发泄,便会如饥饿野兽,周身充满攻击性,甚至失去自我掌控。 苦笼便是他们唯一可化去躁动之地,在这里,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释放体内一切燃烧的最原始兽欲。 在他们眼中,这也是他们一心守护的北州王,对他们最直观和美妙的恩赐。 他们夜里尽情体会极乐,白日便可全身心再次投入战斗,更不遗余力地报答他们的王上。 残忍,却忠诚。 而就在半个时辰以前,厉云埃忽地现身于苦笼,手持翅令,命坤奴王交出炊骨解药,赐所有坤奴服下后,又将苦笼封锁,传令任何兵将再不得擅自来此寻欢。 可想而知,当这一事情终于由部下禀给萧临危之际,会是怎样的天崩地坼。 眼下内忧外患,不仅在兵营掀起轩然大波,惹得怨声四起,军心动摇,无疑也碾踏了萧临危作为北州王独一无二的权威。 且出了如此大事,竟时隔这么久才经萧临危身边亲信巡察发觉,甚至四营都尉已抵至金帐求萧临危收回命令,无不说明,定有人也借此机会故作拖延,让兵将们不知不觉中,对王庭的怨气达到巅峰。 这几位都尉对萧临危自是忠心不二,更笃定此事绝不可能出自萧临危之手,但对于厉云埃,却是另说了。 尤其厉云埃竟私拿翅令,让他们皆情绪激烈不已。 一个从南隗来的柔弱王妃,何德何能,敢动可调北州千军万马的翅令! 见翅令如见北州王,因着此物事关重大,向来藏于萧临危的金帐之内,由重兵把守。 谁人不知厉云埃鲜少得萧临危召见,他又是何时从金帐窃取的? 这一条条罪状,即便厉云埃身上牵扯南隗众多势力,也令他们再忍无可忍。 只不过,眼下除了处置厉云埃,他们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让萧临危即刻恢复苦笼。 可惜,萧临危不可能如他们所愿。 若只需这般便能轻易解决,他便不会大动肝火了。 恢复苦笼确实是最迅速挽回当前局面的办法,可无疑,萧临危自此将陷入被动。 这次是厉云埃自作主张,但翅令就是翅令,是等同于北州王的至高权利,别说废除一个苦笼,哪怕让所有人赴死,也不该有任何怨言。 他若就此出尔反尔,反倒失了君威,日后若再有什么命令不合兵将心意,岂不是又要怨声载道,妄想通过施压来迫使他收回成命。 但他若任其发展,军心逐渐溃散,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无论怎样,好像都正中敌人下怀。 这才是让萧临危进退两难之下,最郁积于胸的怒火。 “你倒是南隗的一条好狗,”他将厉云埃身前青白布料攥得几乎破裂,“是本王小看你了。” 而说话间,萧临危掌心用力,似要提起他与自己相比过于单薄的身子,更凶戾道:“但你以为,本王当真不敢动你?” “你今日就是死在这里,南隗也不会为你这一条狗,轻易与本王开战。” 的确,眼下情形也很难不让萧临危怀疑,厉云埃之所以痛快答应成婚,不止为洗骨丹一事,也为南隗能够更深入掌控北州,在此伺机削弱他的兵力。 因为此次废除苦笼若不能妥善处理,致使士气低落,那么一旦与青邺再起冲突,南隗便成了北州不可或缺的唯一支撑,当两方利益天平倾斜,南隗不可能满足于现有条件,北州势必又将付出其他代价。 “等,等等!” 江恶剑此刻终有些明白过来,见司韶令脸上似一副早已知情的镇定,仅目不转睛地盯着萧临危,明显担心厉云埃的安危,不由蓦地起身。 “舅——”而他一站直,因着颈后细带仍被司韶令缠绕于椅背,牵扯着喉咙一紧,险些勒断了气。 他不得不一手拎高屁股后的椅子,才稍微得以喘息。 顾不得姿势滑稽,哑声道:“误会,定是误会了。” “那苦笼里实在恐怖,王妃说不定是受到什么惊吓才一时冲动,刚才王妃的手还在发抖,这么好的瓜也没吃上两块,可千万不要再吓唬他……” 他说着趁萧临危并没有搭理自己,拼命朝厉云埃挤眉弄眼,一边抬手夸张学他平日几指颤抖的模样,一边示意他赶快顺着自己的话向萧临危示弱。 “……”一直没有开口的厉云埃则终于开了口,却是直视萧临危,“废除苦笼,是我的决定,和南隗无关。” 也仿若感知不到此时聚于萧临危满身的杀意,厉云埃又轻声道:“不信的话,可以杀了我。信,就把那些坤奴交给我,三个月后,我给你交代。” “……”应没想到厉云埃这回罕见的与他说了这些话,萧临危眸底怒卷的火势竟微敛。 却语气依旧危险:“你要坤奴又想干什么?说清楚,信与不信,本王都有理由杀你。” “现在还不便说。” 随着厉云埃这一句话落,萧临危俨然再次沉了脸。 尤其厉云埃又道:“但你随手赐给他们的苦笼,别人也能给。” “真正牢固的军心,不是靠给与行使暴权来笼络。” 此话一出,整个帐内分明酷热难耐,却骤然寒冬腊月的拔凉。 吓得江恶剑哑然僵立,心知这下说什么也没用了,厉云埃已经实实在在的,触及了萧临危的逆鳞。 还不打算收手地薅了几片下来。 他淡淡道:“你这北州王庭四分五裂,不见得都是青邺派来的细作导致。” “你纵容部下肆意践踏坤奴,收获的不是忠心,是欲望,只会让他们更易受人摆布,但凡给他们更多,定毫不犹豫反你。” “……” “他日落难,你在他们眼里,兴许与坤奴没什么不同。” 连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江子温也陡然打了个激灵,抱着许久未咬的寒瓜,望向萧临危的双眸一眨不眨。 直至鸦雀无声间,漫长得仿佛所有人被封冻住。 才见萧临危面目狰狞着,偏扯出一丝猩红的笑。 “你一个残废,现在教本王如何做明君?” 第71章 安抚 记忆里从未看到萧临危这样的笑,像沼泽里浸烂的玫瑰花瓣,血腥凄诡,渗出一丝丝令人毛骨悚然的芬芳,想将他捞起,又觉他比鬼还可怕。 自从江恶剑重伤醒来,所有人对他来说皆是从天而降,对于这一度纵容自己,却性情阴晴不定的暴君舅舅,他不如旁人般恐惧,但也并不怎么亲近。 而此时此刻,江恶剑愕然瞪着萧临危,不知为何,即便先前曾听到他与司韶令的谈话,知晓他之所以纵他在王庭横行霸道原来是有私心存在,但诡异的是,眼下看他陷入这如四面楚歌的恼怒,似有什么在血液里绷紧,陌生又细微地一下下牵扯着他,竟生出难以言喻的少许同情。 “我没有教你,”而显然,那一声嘲讽至极的“残废”,也让向来沉静的厉云埃脸上出现碎裂的冰霜,他迎着萧临危的恐怖视线,再开口,语气又恢复以往的疏凉,“我将我看到的告知你,听与不听,是你的事,和我本也无关。” “……”原本清凉解暑的几块寒瓜孤零躺在托盘,映出萧临危闻言冷笑的嘴角,彻骨阴寒。 “本王日后如何,确实与你无关。” 萧临危俯视着厉云埃,眼底是一片死灰的黯淡,开口道:“别以为本王不知,你说来说去,最在意不过的,还是那一群蝼蚁。” “因为你从始至终,都和他们一样低贱。” “你刚才既然敢拿本王与他们相提并论——” 而几乎从齿缝里迸出这一番话,萧临危话音未落,趁所有人都还未有动作,竟蓦地抽起金刀,炽光骤闪,裹挟暴戾旋飞。 包括司韶令,皆下意识以为他欲对厉云埃出手,同他身边的鬼使一同纵身跃起,朝萧临危围拢而去。 “本王就让你看着,他们如何被轻而易举的践踏。” 便随着萧临危最后一句落下,江恶剑碍于屁股后始终与颈圈相连的座椅,稍慢了一步,谁知恰好,就那么挡在了林厌身前。 也当司韶令转眼已扯着厉云埃向后,蹙眉望去,才猛然发现,萧临危那凶悍无比的一刀,原来是冲向林厌。 而江恶剑手上并无可挡兵刃,却心中知晓他若就此闪避,自己可以躲过,后面的林厌必然一命呜呼,情急之下掌风忽卷。 卷起才吃得干净的几块瓜皮,清甜汁水乱溅,与此同时,他敏捷一转身。 疾猛的刀刃自是将几抹翠影瞬时斩落,却也稍被掌风隔挡,随即铮然没入江恶剑强行与之相抵的椅背。 果真极为惊险地卡在椅子缝隙之间。 不过刀尖凛凛,也仅差毫厘,就刺进江恶剑的大腿。 “江慈剑……”林厌吓得瘫坐在地,以他的角度一时看不出江恶剑有没有受伤,难免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瞪着这危难间毫不犹豫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无意识开口,仍是记忆里的名字。 “江慈剑,”他嘴唇微抖,又不像是全因恐惧:“对,对不起……” 而江恶剑正心有余悸地僵直片刻,闻言只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才一身冷汗地从椅下抽出萧临危的金刀。 “你也要为这一个坤奴违逆本王?”却来不及将金刀还回,江恶剑听见萧临危冷道。 “不不……”急忙欲开口辩解,谁知抬头对上司韶令朝他看来的视线,像一道急坠进心底的剖骨霜刃,江恶剑喉咙顿时发紧。 也在这时,状似无意扫过司韶令,萧临危眸底又闪过几丝阴鸷。 冷嗤一声道:“不如就成全你们。” 什么? “本王差点忘了,你娘也是自甘下贱,和江盈野那奸细生了你,现今又来了一个,和你这野种倒是般配。” “……” 听萧临危突然提及据说为长公主的娘亲,尽管已无记忆,江恶剑仍是神情一怔。 自甘下贱? 他原来讨厌他娘亲吗? “你既是这么喜欢,那今日他若不死,你就娶了他。” “萧临危——” 司韶令终阴沉开口,却与他同时响起的,更有另一道静默良久的轻语。 “阿韶,带子温出去。” 是厉云埃。 只见江子温眼见方才惊心动魄的几幕,倒不怎么害怕,仅瞪着一双杏圆眼睛,来回看着,也不知听懂了多少。 司韶令并未动作,而是冲身旁鬼使微一示意,对方便朝江子温而去。 出乎意料的,那鬼使将人抱起的动作格外轻车熟路,大抵和元气息温和,分明不曾相识,江子温却没有任何挣扎。 好在萧临危也暂且收了声,直到二人身影消失于帐门。 厉云埃终于道:“你误会了。” “我并不是为他才废除苦笼。” 看出以萧临危方才的举动,显然在怒极下已将矛头对准所有人,厉云埃缓缓说着,依旧异常冷静。 继续道:“两日前,逆云帐被毁时,你问过我,可曾离开。” “……” 果不其然,短短几句话才一出口,萧临危像是刹那意识到什么,目光再次紧锁于厉云埃的身上。 “我骗了你。” 厉云埃竟就仰头看他,神色笃定地干脆道:“我虽没有窃取丹引,但我去了你的金帐。” “早在见到他以前,我便已决心利用翅令,除掉苦笼。” “那日时机刚好,很多人被逆云帐的火引走注意,我才能顺利潜入金帐,拿走翅令。” “……” 待厉云埃说完,萧临危双眸已然泛起重重血丝,甚至额角青筋不受控制地鼓起,与他灿金发丝映出窒息的华光。 不止是他,连江恶剑也不由诧异回想起,他与司韶令闯入逆云帐后的菜圃时,依稀看到同样折返的厉云埃。 他原是……去过了金帐! 而萧临危死死瞪着厉云埃,最让他不堪回想的,无疑是,那时率众等在火光里的自己。 他等着他从火海出来,他却去偷了他的翅令。 嘴角不住轻颤,牵起阵阵无声的弧度,却不知笑谁。 “厉云埃,”他像是要将对方嵌入眼底,“让你做王妃,看来确实是,委屈你了。” “委屈到你——就这么想死在这里。” 萧临危说话间,俨然泼天的杀机已重燃,金刀还未收回,径直抬掌朝厉云埃掠去。 司韶令自不会容他动厉云埃丝毫,正欲再出手,奈何这回厉云埃将他拦下。 “阿韶!”鲜少这般强硬地对司韶令,厉云埃冷冽道,“这件事,谁也不必再插手!” “……” 随即越过司韶令,厉云埃一动不动,由着萧临危紧钳他削瘦的一臂,几近捏碎他,也未皱一下眉。 静静看萧临危怒视他半晌,不住使力的骨节泛白,最终道。 “这么杀了你,怕也难解将领们心头之恨,你不妨,就代替那群蝼蚁……去安抚他们。” 第72章 誓愿 萧临危话音刚落,怒啸的厌云镖已搅起疾风,如厉鬼直奔他。 同一时间,早有预料般,厉云埃苍白几指猛地扬高,指尖因用力过猛而被割破,血水顷刻流下,却总算将之惊险拦截。 “司韶令!”这一次,他连名带姓地厉声道。 终日守在萧临危身旁的几大近身护卫此时已然现身于帐内,挡在萧临危身前,只等萧临危一声令下,大战一触即发。 厉云埃捏着厌云镖的掌心向后,避开司韶令的皱眉查探:“我说了,你别再插手。” 却从小到大,司韶令第一次如此无视厉云埃的话。 隔着数道虎视眈眈的目光,只见他转头森然与萧临危相对:“萧临危,你敢那么对他,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一句话像卷起铺天尘霾,眼纱黯淡,遮不住司韶令格外笃定的双眸。 因手脚与常人不同,他这兄长本就常引来他人嘲讽,活不长久、遭天谴、注定孤伶一生……不论恶意与否,类似的话总要伴他左右。 尽管他一直不怎么放在心上,幼时的司韶令却每遇到对他出言不逊的人,都要怒斥回去。 直到曾有一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实在顽劣,司韶令几番告诫,反而愈演愈烈,他干脆趁着四下无人,诱那孩子与他一起爬到树上,而他敏捷跃下,对方却不敢,只能一直坐在上面。 本欲让他反省,结果待太阳落山时,司韶令再回去,看见厉云埃竟站在树下,不知安慰那哭唧唧的人多久,张开手,好言好语地劝他跳到了自己怀里。 司韶令与他赌气,气他因手脚有疾,平时极少抱他们兄妹,却去抱一个对他恶语相向的顽童。 于是那晚破天荒的,厉云埃一路抱着他回去,司韶令紧贴他温煦的胸膛,树影漆漆,摇曳在鼻底,沁满如海的清芳,甚至在他怀里高兴得睡着了。 却第二日看厉云埃臂间肿起才知道,他接树上那孩子下来时,便被震得伤了骨头。 而他实际是与那孩子商议,他救他下来,他不要向家里告司韶令的状,不然司韶令又该挨揍了。 确实,那孩子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此事,也再没有骂过厉云埃。 只不过,司韶令对年幼的经历逐渐模糊,唯对这一件始终记得清晰。 最记得,他趴在厉云埃肩头睡意朦胧,依稀呢喃——即便自己长大成家,也绝不会让他孤独终老。 他世间第一好的兄长,谁敢欺负,他就与谁拼命。 那是自五岁起,便驻进司韶令心里的小小誓愿。 所以毫无疑问,眼下萧临危那一番话说完,所有人都听得出等待厉云埃的将是什么,司韶令断不可能答应。 “是么——” 萧临危却不怒反笑地一扬眉,随着他一掌收回金刀,周围几道魁岸戾影已刹那出动。 谁知,也在这一瞬间,正当司韶令迎着重重杀意而上,自他后方蓦地伸过仍流血的掌心,颤抖覆在他毫无防备的丹田。 是厉云埃。 江恶剑终手忙脚乱拆去椅背的牵扯,抬头便看到,不知厉云埃使出哪种功夫,司韶令竟好似霎时被抽去浑身内力,仓促跪落在地间,嘴角猝然呕出一股血水。 “夫人!夫人?” 还未能想清楚缘由,江恶剑已朝他箭步冲去。 而那几名部下险些伤及江恶剑,倏地止住身形,暂迫不得已收手。 包括萧临危,眯眼看着司韶令突然倒地,眸底也有疑问一闪即过。 “你……”司韶令却像是并不惊讶自己会被厉云埃一招伤害至此,只望向厉云埃的双目迸出不甘,“你不能去!” 他张口间竟又有血水流下,额前生出密集薄汗,眼纱松动,竟罕见的泛红了眼。 仿佛正承受着看不见的煎熬,司韶令鲜少露出这般狼狈神情,一向狠鸷的修长指节也如脱力,想要拉扯住厉云埃。 奈何他才一抬袖,黯袍空涌,厉云埃已退后几步。 “我是你兄长,”到底也有些不忍,厉云埃又俯身向前,替他将眼纱重新系紧,在他耳边淡定道,“你不用担心。” “……不行。” 北州人本就依仗体魄对南隗人多有轻视,现今又因苦笼被废积怨于心,一旦得了萧临危允许,局面根本无法控制。 司韶令咬牙说着,一手朝袖间摸了摸,似在寻找何物。 “你能否也留下,替我照顾他?” 而厉云埃已转向江恶剑。 江恶剑正下意识为气息极为不稳的司韶令缓缓输送内力,闻言讷然点头。 便再未耽搁,厉云埃一步步走至萧临危跟前,见他目光仍停在司韶令身上,出声提醒道:“还不走么?” “……” 显然以厉云埃的能力,能在眨眼之下将司韶令伤成这副模样,萧临危同样心存疑惑,更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厉云埃方才出招的手。 那上头还血迹斑斑,修长细瘦,看起来依旧孱弱。 冷眼收回视线,萧临危倒也心知当务之急是什么,不发一言地率先朝外走去。 于是,眼看厉云埃当真随萧临危离开,司韶令强行起身,又欲追出去。 只可惜,司韶令一使力,连同掌心也尽是冷汗,整个人如浸在水里,喉间也再一次涌出猩红,江恶剑不敢让他动作,急迫抱住他道。 “你到底是哪里伤到了?” 心下更不由诧异,就算为了阻止他,厉云埃也没有理由下如此狠手?且那极为迅速的一招,怎么看都不至于将人伤得这么重。 他只听说厉云埃的“鹤梦”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让人陷入幻境,难不成除此之外,他其实还隐藏了其他功夫? 而江恶剑正伸手欲解开司韶令身前衣物,看看能否找到蛛丝马迹,不料司韶令强聚力气地一把攥住他的腕子,明显不允。 随即吃力抵在江恶剑肩旁,隔着他又翻了翻袖口。 “你在找什么?”江恶剑终想起,他刚刚好像也在袖内来回摸索,以为他藏了什么灵药,急忙道,“我帮你——” 结果他说话间,司韶令忽然一顿,似乎也想到什么,不再从自己身上翻找,而是急促朝江恶剑摸去。 由于江恶剑上身赤裸,所以司韶令低低喘着,径直在他腰际以下胡乱揉捏,难免吓了江恶剑一跳。 “你,你……” “你”了片晌,司韶令竟果真从他腰前悬挂口袋里摸出一物。 江恶剑眼皮一跳。 隐息丹? 且正是先前他佯装昏睡时,趁司韶令与萧临危谈话,从司韶令袖里悄悄偷走的那一包。 他当时只觉这东西很少有天乾随身携带,且数量不少,还以为司韶令平日欲求不满,打算跟着他,趁他欲火焚身时与他快活一场。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他这样子绝非是欲望躁动所引起,为什么要服用隐息丹? 江恶剑愕然看着司韶令自里头接连拿出三颗,一起吞了下去,更震惊不已。 这玩意谁会吃三颗? 那还不萎了? 也当脑中忽地闪过另一种猜测,想要再仔细看一看那隐息丹的模样之时,司韶令已将剩下的包妥放回怀内。 抬起头,面上仍无一丝血色,冲江恶剑道:“你带我去……找他们。” 第73章 主动 苍鹰、白鸢、云枭、飞隼四营皆驻扎于王庭南方,每营有上千北州兵,教场近百亩,并设有一高台,用以操练指挥,也作阅兵点将。 此刻,萧临危就站在高台之上,皎月将他头顶金翅鹰冠映得冰凉,与火光熠熠的磅礴教场无情交织,青绿冷眸间,是最中央恣肆浮动的晦黯。 那是一方比人高的铁笼,笼栅四周乌黑皂帐飘摇,炙风喧嚣,依稀透出正微晃着一步步走进里头的人影。 厉云埃身着与林厌丝毫不差的浅绿纱衣,向来服帖束于脑后的墨发此时多数垂落,仅以绸带松垮缠绕几缕,发丝柔软而纷霏,几乎遮住大半张本就削瘦的脸。 原本顾忌着他的身份,周围聚集在此的北州兵尽管心存怨念,并不敢有何过分的情绪表露。 却也注定无法维持太久,就在厉云埃赤足踏入笼内的瞬时,过于颠覆的画面如山海倾塌,让所有人皆发出难以控制的唏嘘。 ——这情形实际在于,苦笼内有上百的笼子,每逢落夜,坤奴便跪在里头,像货物一般任由笼外的兵将挑起笼帐审视挑选,挑中后只需径直进入笼内,为所欲为,将兽性展露淋漓。 那些已被将领划为己有的坤奴,笼间所悬的帐布则会换作极为精美的彩绡,越是华丽,越彰显将领的地位,用来和其他无主的坤奴区分。 而眼下,厉云埃所进入的笼帐,无疑便是——最为普通的皂黑色。 这种笼帐里头的坤奴,向来是营中无论身份高低,人人都可以放纵践踏的最低微的存在。 也因那笼子在所有人心里早就根深蒂固,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王妃,一旦进了里面,顿时与苦笼的坤奴重叠,只剩任人宰割的卑贱。 尤其,厉云埃始终面色沉静地跪在笼内,灯火通明中,双眸盈盈,玉白柔艳,即便未曾分化,仍满身铺着令人窒息的蛊诱。 像圣洁谪落,堕出一道不曾在苦笼见过的绝世风景。 “王上,”一旁玄蓟略带忧心地看着萧临危,“真的要这么做?被南隗那边知道了,恐怕不会罢休。” “……” 萧临危俯视这已逐渐被兴奋蔓延的教场,皂帐被风掀起,隐约透出厉云埃被薄纱包裹的挺直脊背。 从始至终,厉云埃不曾抬头看过他一眼,更没有任何乞求。 “他敢废除苦笼,就该承担后果。” 半晌,萧临危视线不变,沉声道。 苦笼已废,定不能恢复,厉云埃是他唯一能给的补偿,也是最为合适的交待。 “焚香。” 也随着萧临危这一声落下,玄蓟稍作怔愣,不得不抬手,示意底下的北州兵即刻点燃鹰香。 这种以鹰印所含香料制成的香——既用以战时鼓舞士气,也作北州所有重要仪式的开端。 于是,当极其熟稔的烈香如天幕缓缓遮盖,尽数渗透于早已蠢蠢欲动的四肢百骸,所有人无不热血沸腾,愤怒与情欲交叠,燃烧着满腔残暴。 距离铁笼最近的一行,望向厉云埃的眼神俨然更加赤裸。 若在寻常的苦笼,早已蜂拥而上,毕竟笼内无法容纳过多人,不能抢先进入的,只得在外等待抑或令觅其他。 而此刻,偌大场地仅有厉云埃一人,却在虎视眈眈中,大多数尚存的理智又最后提醒他们—— 眼前人再是落堕,依然身份尊贵。 不管手下队伍不加掩饰的欲望有多么强烈,总归众多将领们,还一直未有丝毫动作。 他们的王上肯将王妃作为补偿赐于他们,是对他们至高的安抚与重视。 可若真要在王上的注视下,将这位从南隗远道而来的王妃折辱撕碎,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一番后果,实则未知。 况且,还有一个原因。 教场乃是平日严酷受训之地,多的是森凛与威严,即使得到允许,也如一道无形的囚笼将他们笼罩,让他们既觉禁忌上头,又潜意识地束手束脚。 哪怕生性粗犷,也实在难以在这样的地方肆无忌惮的行淫荡之事。 是无所顾虑地接受王上的歉意,将苦笼从此作废的不甘全部发泄,还是作为王上最坚固的盔甲,对王上的一切决定毫无怨言,誓死维护这不容有半分亵渎的圣地? 这一矛盾突然如两条不断翻斗的猛龙,在看似平静的人海搅起波澜,愈发汹涌。 以至于阵阵欢呼雀跃中,一魁梧身躯不知被谁最先推出,朝厉云埃的方向踉跄而去,却当他硬着头皮来到铁笼前,又迟迟不敢真的更近一步。 与厉云埃四目相对,不知为何,双脚像是胶着在地。 更不知觉中,周遭再次陷入安静。 无数道视线聚集于他一身,既有疯狂的期待,又蕴着极度忐忑。 连同高台上的萧临危,也沉沉凝视着那第一个走出的人,唇角紧抿。 交战已久的两龙究竟谁胜谁负,多半取决于那人接下来如何决定。 便满空星月与火光仿若跳跃着拧成一束,看不清其他,唯剩下铁笼一角。 也就清晰映出那人站在笼边,望着厉云埃时,满脸狰狞与迟疑,健硕腰背绷出细微的抽搐,内心连翻挣扎,最终—— 他脚尖蓦地向后,俨然打算退却。 谁知紧接着,来不及失望与思索,更加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在那人即将转身之际,薄袖飘飞,厉云埃竟主动地,朝他伸出一手。 “……” 萧临危原本沉着的神色顷刻崩裂。 与此同时,万籁俱静,江恶剑如脱缰野马,也终背着司韶令一路飞驰抵达到此。 第74章 鹤梦 整个教场跌至最寂静之际,只剩江恶剑几步跃至铁笼的刺耳破风声。 他并不知先前情形,便在看到厉云埃的下一刻,几乎不假思索地一把握住厉云埃伸向前方的手,欲将他先从那侮辱性过强的牢笼里拉出来。 没想到掌心蓦地一股抗拒传来,江恶剑竟猝不及防被对方推开,要不是惦记背上的司韶令,他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王妃——” 而疑惑抬头,话音未落,极为匪夷所思的一幕已映入眼底。 因着厉云埃刚刚不合常理的举动,那本欲回到队伍的人难免在一旁怔然许久,尤其最令他不知所措的,是当厉云埃伸手的刹那,头顶陡然倾泻的寒悚。 尽管不曾抬头,却在场所有人无不惊觉,他们的王上不高兴了。 可惜他们又一时拿不准,萧临危的怒气究竟来自王妃此举实在孟浪,还是责怪他们,与王妃相比之下过于优柔寡断。 这场本以为可尽情发泄怨气的狂欢,不知觉的竟有些煎熬。 君心难测,也就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而江恶剑在此时像个傻狍子一样突兀现身,无疑让僵滞在笼旁的那人又有了契机,忙不迭就要退下。 哪知就在他再一次挪动脚步之际,厉云埃已利落推走了江恶剑,看似细弱的手臂倏然又朝向他,绿纱浮动,白皙掌心渗出与其本人天差地别的有力掌风。 像从平静湖底猛卷上来的波涛,眨眼将人强行拖进了漩涡。 那分明身材魁梧的强壮天乾,与此刻尽显单薄的厉云埃共处一笼,竟仿佛一只受惊待宰的羔羊。 大抵是从未见过这种兵士被“坤奴”抓进笼子的诡异情景,也或许是在此瞬间,萧临危一掌震碎的祥云望柱如天崩地裂,尘土飞扬间,满场火光倾斜,顷刻跪地一片。 绕是再心粗胆壮,也悉数意识到,眼前情景绝不是他们所能观瞻,甚至恨不得将耳朵也捂住,生怕待会传来更惹王上犯怒的声响。 “王上,”玄蓟也侧身垂眸,朝萧临危施礼,“我看还是散了——” “散什么?”萧临危紧攥满掌脏污,字字阴戾,“他想做个废妃,就由他去。” “……”玄蓟猛然抬头,“王上要废掉王妃?那南隗——” 却见萧临危拍去掌间灰尘,再没有开口的意思,玄蓟张了张嘴,只得适时止住。 便一时间,除了萧临危继续面上铁青地盯着笼内,如一道汹涌碧波,其他人无不战战兢兢,唯有距离铁笼最近的江恶剑二人仍愕然不曾移开视线。 服下隐息丹的司韶令面上依旧无一丝血色,好在看起来已无大碍。 厉云埃显然事先知晓他可服药自愈,才会毫不留情地下手。 而这一路江恶剑脚下疾驰,倒不忘又惴惴问他几遍,司韶令却始终没有告诉他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眼下他伏在江恶剑背间,无声注视着厉云埃,越往后,面色越是复杂。 “握紧了。” 隔着道道黑沉笼栅,只见厉云埃一手仍将那人攥着,淡淡开口,像是提醒道:“你若擅自松开,我便不保证,你还会不会醒来。” “……” 原来如此。 竟是—— “鹤,鹤梦?”听厉云埃一番话说完,江恶剑也豁然明白过来,脱口问道。 司韶令沉默:“……” 因着厉云埃习得鹤梦以来,七枚紫微针便鲜少离手,这最近半年,失去紫微针的厉云埃总给人手无寸铁的错觉,连司韶令都快忘了,他这位兄长所用的“鹤梦”,倒也不完全依仗于紫微针。 鹤梦传承自前五派之首——他们父亲的“小洛河”,二者皆是可以将人困于幻境,而比起小洛河,由于鹤梦多了紫微针为依托,只需收针,即可脱离幻境,算作为对方留下些许余地。 也就是说,若没有紫微针,鹤梦同样可施,只不过如此一来,反而更接近于小洛河,中招的人很难真正摆脱幻境。 此时此刻,厉云埃与那人相触的掌心便是抹掉幻境的唯一依托,在厉云埃亲手结束这场“鹤梦”之前,他若离开半分,通往梦醒的桥梁即刻坍塌,他便再永远走不出正一寸寸侵占他整个脑海的画面。 “……” 于是,风仿佛与众人呼吸一起凝固,那人脊背僵硬地跪在厉云埃面前,庞大的身躯几乎将厉云埃整个人吞噬,可随着最初不明所以的惊恐退却,紧绷的四肢舒展,凶横肌肉颤抖,逐渐爬上他整张面孔的,竟是出人意料的柔软。 不知他在梦里看到什么,常年受风沙磨砺的眉头粗硬散乱,却微微拱起,牵动他早已仅剩杀伐的双眼,不出片刻,迅速凝满氤氲。 他就那么直勾勾瞪着厉云埃,稍一颤动,有泪水流下。 眼泪一滴滴落在布满厚茧的粗糙手掌,更有零星溅至厉云埃几指,厉云埃仍一动不动地搭着他,指尖被星火烘得暖白。 倒是没什么意外地将眼前人崩塌的面容收入眼底,厉云埃无声看了他片晌,直到越来越多的泪迹落下,那人喉结震动,发出一声声难以忍耐的哽咽。 又短短几瞬,几近泣不成声,引得周围不敢抬头的众人好奇而忐忑,却依旧跪着,没有萧临危的命令,谁也不敢轻易窥探。 厉云埃终像是决定告一段落,眼睫微垂,手指一点一点地从对方掌间抽离。 “阿娘……阿娘……” 待他最后一指也卷着温度收起,那一脸狼藉的人也骤然从梦中惊醒,泪眼朦胧中,像是还未完全恢复神智,不舍地念了两声。 “很想你阿娘么?” 厉云埃轻声道,虽是问他,却已然笃定。 毕竟方才他给他筑起的“鹤梦”,正是他回忆里的阿娘。 不过,真要说来,厉云埃实际也在赌,赌他们刀尖舔血,初心未灭。 “……” 而听见厉云埃的话,那人已彻底清醒,粗掌顿时将泪水悉数抹去,脊背复又挺拔。 稍加思索,应是多少也在营中听说过厉云埃的“鹤梦”,那人对于刚刚发生之事倒没有过多疑惑。 只不过,大概以往与其他兵士提起时多当作笑谈,如今亲身经历一遭,难免有所震撼。 在笼内朝厉云埃又一跪,他开口间,嗓音十分沙哑道:“回禀王妃,属下入王庭七年,没再见过阿娘。” “那方才所见,有稍微缓解你的思念之苦么?”厉云埃道。 “……有。”那人稍作停顿,郑重答道。 “那就好。” 场地寂静,他们的对话自然也传入附近多数人的耳内,无疑早就引起一阵唏嘘。 尤其厉云埃随后微微拔高了声音,又冲对方道:“突然废除苦笼,确实是我做的冲动,但翅令不能违逆,我会尽可能弥补你们。” “日后若还有其他想见的人,可以再来找我。” “王,王妃……” “不过,也不要太过频繁,垒筑鹤梦损耗内力,我需要恢复,而且一味沉浸虚幻,会让你们变得软弱。” “……属下明白。” “仅是这些,不足以消除你们的怨恨,还有一事,眼下不便明说,等三个月后,若成了,定能给你们惊喜,若不成,我会再来领罚。” “王妃……” 讷讷应声,那人像从未见过厉云埃一般。 包括高台之上,站在萧临危身后的玄蓟。 “王上,亏得王妃这一手鹤梦,的确出神入化……” 本已怒不可遏的萧临危此时沉沉望去,盯着厉云埃曾毫不迟疑握住那无名小卒的手,唇角微抿,不知是否听进了玄蓟的话,脸上竟像是更加不屑。 “那……”而扫过一旁断裂的祥云望柱,想起先前萧临危的大怒,玄蓟又继续问道,“王上可还要废掉王妃——” 倒像第一次听到如此鬼话,萧临危闻言目光一斜,径直让玄蓟再次咽了回去。 随即萧临危眉头皱紧,明显又想起自己震怒之下说过什么。 不等开口,却见笼内厉云埃已抬眸扫向周围。 “还有谁想进来?” 说着,厉云埃又极为自然地向前伸了伸手,面对着一众依旧连头也不敢抬的兵将,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头顶再次封冻的视线。 第75章 疑惑 “既是王妃慨允,你们不必再有拘谨。” 尽管萧临危脸色冻结成冰,却在厉云埃那般询问过后,出人意料地开口。 许是过于不可思议,他话音一落,满场戛然,又陷入静谧。 直过了片刻,几位都尉率先领命,字字铿锵亢悍,萧临危那一句冷语才如同延迟的天降福祉,让前一刻还僵瑟的火光倏然奋竦,高声叩谢间,像无形堡垒,拥簇着居高临下的他。 而额角发丝灿然扬动,拢起无际赤诚,在萧临危脸上也映出深邃的界限。 一半亮灼,是望着他自登上王位开始,亲手培植的这四营精锐依然坚如磐石,另一半,则寒霜未减,永远隐于晦黯,像是唯一格格不入的他自己。 便明月似雪,慢慢融化于北州这一片炙夜里,万道炬火重作雀跃,一个个身影朝原本仅有荒淫的铁笼欣然赶赴,尽情缅怀着内心最深处几乎被风沙覆尽的柔软,心知明日风沙依旧,仅在这一短暂几刻,常年争杀的残酷不仁暂时消退,纷纷燃烧出最热忱的温度。 唯独,萧临危又静静俯视他们须臾,抬手止住玄蓟的跟随,转身走下高台,对满眼热烈无半分留恋。 “那个,”此情此景,笼外难免显得多余的江恶剑驻足张望良久,汗水顺着眉梢滴落,这时对司韶令道,“我们还过去么?” “……”俨然也已将一切尽收眼底,司韶令没有开口。 等了等仍不见司韶令出声,江恶剑以为他伤势又重,忙转头看他:“你感觉怎么样了?” 因眼下姿势有些不便,干脆欲将司韶令放下,仔细看看他。 谁知他刚一动作,司韶令垂在他身前的一臂蓦地收紧。 “别动。” “……阿?”江恶剑疑惑停住,顿了顿,问道,“还疼?” 司韶令脸色相比方才实际已微有好转,也从铁笼收回视线。 只不过,他斜睨着江恶剑耳上铜钱,眸底似一闪而过白日里的景象,始终稳稳伏在江恶剑的背上,没有丝毫下去的意思。 “等王妃结束。”他道。 “……哦。” 江恶剑不知道他的心思,只觉他的确在意这位兄长,羡慕且老实地应了一声。 却沉默着继续站了半刻,视线上扬,忽地想起什么。 江恶剑稍作犹豫,含糊道:“我得走一趟,夫人在这里等着我?” 大概是方才萧临危独自转身的刹那,江恶剑恰巧抬头,伴随薄云遮挡半轮皎月,朦胧望去,衬得萧临危的背影竟格外萧条,也渺小。 当然猜不透萧临危从始至终在想什么,也或许是自己看走了眼,奈何江恶剑心头却再次涌上难以形容的细密揪扯。 倒并非如司韶令与厉云埃兄弟间的深挚,很寡淡,偏又不容忽视,牵着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追上去。 只是他粗鲁惯了,也因萧临危身份特殊,这种类似于血缘赋予的模糊情绪放在他们身上,只觉十分别扭诡异,也就无法对司韶令说出口。 更心知,萧临危今日这般对待厉云埃,司韶令若知晓他去找萧临危,断不会高兴。 于是见司韶令没有开口,江恶剑嘿嘿笑两声,心虚地又编了个说辞。 “人有三急嘛,哈——” 可惜没有看到背上的人突然沉了的脸,只听司韶令竟打断他问道:“哪急?” 江恶剑被问的一阵结巴:“尿,尿急。” “正好,我和你一起去。”司韶令竟道。 江恶剑一怔:“便也急……” “一起。” “……” 江恶剑愕然,却俨然没有理由拒绝,何况司韶令这般情况,一个人确实不太方便。 于是稍停几许,江恶剑只得暂时压下心中原本所想,背着司韶令欲先行解决此事。 哪知他刚一动作,又听耳边蓦地传来司韶令一声:“你就这么担心他。” “……”江恶剑闻言愣住。 司韶令竟原是看出来了? 震惊之下,江恶剑下意识否认:“不是,我,我是真快要憋不住……” 而说话间,司韶令忽然以冰凉几指用力掐在他脸上,似在警告一般。 江恶剑被迫呲牙咧嘴,终是止住话头。 “还撒谎么?” 随着司韶令反问,江恶剑转念一想,难得一直冷淡的人愿意与他说几句话,遂摇了摇头。 司韶令果然松了手,又催促他:“让他等上一阵不会死,先带我去东帐。” 北州人虽性情粗犷,茅房倒与南隗相差无几,取名为“东帐”。 江恶剑哑然,所以司韶令是真的尿急? 这么想着,也不敢耽搁,江恶剑忙又迈开步子。 也迎着耳畔煦风,江恶剑生怕司韶令心有不快,微微喘息着解释道:“原来你都猜到了,但我,我也知道,他不喜欢我娘,我跟他可不像你和王妃一样感情深厚。” “……”司韶令闻声目光一动。 江恶剑兀自又道。 “我不过是,看见那些人思念自己阿娘,突然想起来,曾听人说,他连阿娘都没见过——” “我倒没有同情他……” 江恶剑又急忙道:“其实是还有件事想不通,想问问他。” “我见以往,有人只是不小心把淫图带到教场,被他发现,足抽了五十鞭子,命都要没了。” “据说他把那地方看的极重,不允任何人有一丁点的轻渎,怎么就——选在那里惩罚王妃?” 确实是江恶剑始料未及,否则也不会在听说萧临危欲让厉云埃代替坤奴之后,他背着司韶令先直奔苦笼,结果兜了个大圈子,才知人悉数聚集在教场,因而迟了那么久。 若非厉云埃以鹤梦扭转乾坤,还不知会是怎样一番混乱景象。 难不成萧临危气到连自己的底线都不顾了? 谁知江恶剑边说边疑惑着,原本踏实的背上竟蓦地一轻。 惊得他一个趔趄,忙不迭几个翻身才惊险着地。 怔然看着此刻沉稳立于他前方的司韶令,只见对方长身挺拔,哪里还有半分虚弱需人背驮的模样。 “你,你的伤没事了?什么时候——” “你要去找萧临危。”司韶令却沉声道。 “啊……” 江恶剑看着他,不明白他又是何意,他不是早就猜到了? 这一路,他们不是都在说萧临危吗? 司韶令:“哦。” 哦? 江恶剑一时不知司韶令在想什么,挠头又问:“你方才不是尿急?且你的伤——” “不急了,伤也已经无碍。” 第76章 算计 尿急不急的先不论,司韶令这伤来势凶猛,去的也诡异,着实让江恶剑心下难以安稳,总觉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被他忽略了,偏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也就忘了追究司韶令这明显故意压榨的行径,江恶剑只见他无意与自己一同前去,心知他面对萧临危大抵说不出好话来,不如让他留下在此等候厉云埃,便一个人暂时离开。 当然——离开之前,江恶剑终于干了大快人心的事。 实在是司韶令本就姿容卓绝,眼下伤势初愈,一张冷峻面孔出人意料的惹人怜惜,像一碰扑簇的春雪,寒艳动人,难免让江恶剑在惴惴之下,蓦地回想起白日里寻他的最初目的。 与林厌讨教了两日的成果,迫不及待与他分享。 趁他身手应也还未彻底恢复,大好时机,怎能错过? 便朝司韶令嘿嘿一笑,江恶剑脚底一顿道:“夫人连吃三颗隐息丹,不管怎么说,万一把那里吃出毛病就遭了,不如今晚来我的所心帐,我给夫人秘密诊断一番?” “恰好我近日在这方面小有所成,保证让夫人神魂颠倒,”见司韶令不语,他得寸进尺地凑近司韶令的耳朵,轻声道,“放心,我不收诊金……” 说着,江恶剑猛抬起一手伸向司韶令身下,毫不意外地被司韶令牢牢钳住,他另一手紧随而去,又同样再落入司韶令另外的掌心。 却也与此同时,江恶剑反手与他十指紧扣,反客为主地紧抓司韶令两手,腰腹陡然塌下,两腿狠狠将司韶令盘住,虽说只得逞了短暂的几瞬,倒的确让司韶令一时手脚皆被牵制。 江恶剑则趁那极短的空隙,毫不犹豫地张口。 舌尖有力卷曲,在最敏感的边缘极快旋绕,反复几下,与那日林厌对他所做的毫无二致。 “……” 尽管微不可闻,但司韶令骤然加重的呼吸仍清楚传入江恶剑的耳内。 “嘿嘿。” 倒也有自知之明,江恶剑一击即中,再不“恋战”,整个人被司韶令强行提起来之际,他顺势翻身一跃,脚底借由司韶令肩头使力,迫使司韶令又不得不放开他。 却免不了在逃离的刹那稍微慢上一步,叫司韶令一掌风拍在臀后,直将他掀了个狗吃屎。 江恶剑一骨碌爬起来,强忍住想回头的欲望,径直跑了。 ——点到即止。 这是除去方才那几下之外,林厌反复同他强调的几个字。 被江恶剑牢记在心底,生怕自己经受不住诱惑,不敢有一丝停留。 他也是这两日通过林厌才知晓,原来,天乾也可以被强制进入“情期”。 情期相比单纯的发情,要漫长许多,寻常地坤会持续七日左右,若无隐息丹之类的抑制丹药,则会陷入难熬的欲望,一心只想与人交合。 而天乾因人而异,虽北州人生性使然,极容易失控,但在南隗,大多数进入情期的天乾仅表现为性情暴躁,且不一定难以忍耐,尤其一些武林门派讲究清心寡欲,很多内功更可磨炼耐力,即便分化为天乾后不与人行云雨之事,也不会有过于明显的影响。 除非——受地坤信香强行引诱。 不过,以地坤信香来操控天乾的情欲,较难的是掌握分寸,若并非两情相悦,一味以此来刺激对方,只会让对方失去理智,眼里只剩兽欲,一场情事下来,不见快活,兴许性命不保。 最稳妥的方式,还需让天乾既保持理智,又欲罢不能。 比如,林厌教给他的东西。 那也是林厌为了能在苦笼少受些折磨,强迫自己掌握的关键。 看似简单,属实让江恶剑废寝忘食地习练许久。 可惜用在司韶令的身上,却显然难上加难。 用林厌的话来说,想让司韶令那般强大而克制的天乾被挑起欲念,却不去选择以隐息丹解决,一定要尝到足够的甜头。 又多一丝都不行,务必干脆放手,逼他朝思暮想,主动狩猎。 江恶剑虽听得半蒙半懂,但好在执行起来并不含糊。 便一路踏着渐起的风沙,他心情难得敞快,月下眯眼搜寻,视线也澄澈明净。 果真,并没有耗费太多功夫,脚踩王庭西侧的胡桐树林,隔着一秃净的影绰老枝,终看到正被笼在枝下的一道孤旷背影。 无疑是萧临危。 不由的往周围看了看,也不出所料,其他几棵茂叶重重间,几名近身护卫依旧与他隔有一段距离地适时隐匿。 自知已被发现,江恶剑倒没有藏着,在萧临危转身之际,轻快落地。 “真巧!”他迅速拱手向前,一脸惊喜道,“舅舅也在?” “……”萧临危面无表情看着他,目光在他满身疾驰的薄汗稍作停留,并未开口。 “啊,”江恶剑解释道,“我突然想起来,前两日在这附近丢了东西,来找找。” 说着,不管萧临危是否信了他的话,江恶剑绕着树下装模作样看几眼,貌似随口问道:“我刚还看见舅舅在教场,怎么就走了?” 萧临危:“……” “那些将士们对舅舅当真忠心不二,也得亏是在教场,他们不敢任意妄为。” “……”萧临危仍未有回答。 只照向江恶剑的眼神疏冷,像是在说——哪来那么多的话,还不赶紧滚。 竟没反驳? 江恶剑却一愣。 于是心里想着,他脱口问道:“舅舅是不是本来就不打算——” “滚。”这回萧临危打断他道。 “……” 江恶剑及时止住问话,又顿了顿,暂且压下刨根问底的打算。 也不知为什么,他像是已经猜到答案。 心下罕见的叹气,江恶剑揉揉眼睛,像没有看到萧临危的冷眸,并不打算离开,甚至找了旁处树干倚去,打着哈欠又道:“不过……” “苦笼的事也算告一段落了,但舅舅为何看起来还是不太高兴?” “……”回答他的,只有萧临危再次无声的驱赶。 “王妃的鹤梦的确不同凡响,要不是没有记忆,我都想去见识了——舅舅不想么?” 自顾说下去间,陡然感受到萧临危霎时更加危险的视线,江恶剑忙不迭又道:“我是觉得,舅舅这王上当的实在太累了。” 萧临危满眼锥寒忽地一僵。 “我看不如去痛快梦一场,说不定心情大好,所有事迎刃而解,就算不能,当睡了个好觉,也没什么亏的。” “……” 头顶几片黄叶被风吹落,正好铺在二人之间,萧临危眸底闪烁,看着江恶剑的神情却更深邃些许。 江恶剑不自在地撇撇嘴,安慰人不是他擅长的,何况他其实不知道,萧临危像头凶悍的猛虎,为何在自己眼里,今夜有些可怜。 他仅仅是,没话找话地想同他说这么几句。 而半晌,江恶剑不知再说什么,正搜肠刮肚间,只听萧临危竟是开口了。 冷道:“本王自不会再让一个青邺奸细污了王庭,从未打算让你真的娶他,你倒也不必多此一举。” 啊? 什么玩意? 江恶剑怔然思索了良久,才总算恍然大悟。 萧临危竟以为……自己掏心挖肺的同他说这些,是为了不娶林厌? 第77章 黑化 愕然瞪着萧临危,江恶剑似乎突然间意识到,他这王上舅舅为什么有些可怜。 在他的眼里,大概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有着自己的目的。 哪怕一句肺腑之言,经过他的耳朵,也要拐出十几道坑洼弯路,他需立刻排兵布阵,把人活活堵死。 不知该夸他计深虑远,还是草木皆兵。 却又好像并非是他所能改变的,因为他身份的缘故,事实大抵也是如此。 若不是自幼见得多了,刻在骨子里,又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惊弓之鸟”。 ——他当然不是惊鸟,他不害怕,他只会如鹰般凶戾,对所有踏足他领土的人无差别地攻击。 最终不过是,为护自己不被伤害罢了。 心里像是从未有过的明镜,江恶剑停顿片刻,想通过后,倒不觉得多么气愤。 只觉事已至此,以萧临危的心思,他就算是辩解,也会越描越黑。 但就这么应下,又实在噎得慌。 也或许,是先前与司韶令那番“较量”意外顺利,让江恶剑此时此刻仍兴奋得一阵热血上涌,萧临危无意中暴露的“利爪”更让他在了然之下,突然起了股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动。 他在这北州王庭作威作福了半年,唯独还不曾在太岁头上动土。 今日一看,“太岁”突然间没那么可怕,他简直手痒难耐。 “舅舅。” 便沉默半晌,江恶剑忽地开口。 萧临危依旧冷眼看他,像是早就意料到他定要同自己辩解,明显面露不屑。 谁知江恶剑只是低叫他一声,呲着两颗尖尖虎牙,竟背手一步步走向他。 因动作极慢,踩过二人之间的几片黄叶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引来四周护卫呼吸骤然一紧的戒备。 “……”萧临危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神色倒淡定,似意在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直到江恶剑同他愈发相近,赤裸胸膛几乎贴靠,皎月树影下,连他浅密的眼睫也看得真切,簇然与眸子金碧交织,像跌落深海的云日。 才凑着他耳际哑笑两声,江恶剑道:“想不想知道,关于王妃的一个小秘密?” “……”显然没想到他会突兀提起此事,萧临危目光闪烁,一时没有将他推开。 江恶剑便更放肆地一手忽然撑在萧临危身后树干,在萧临危脸色一沉间,及时道:“王妃至今从未踏入鹰池半步,舅舅就不好奇为什么?” 于是眉头蹙紧,萧临危果然暂没有动他。 可惜江恶剑看着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笑嘻嘻地收回手臂,稍微退后两步。 又话锋一转,道:“日后若再心情躁郁,不妨大胆邀请王妃去鹰池稍作松懈,我保证,比舅舅一个人在此有意思得多。” 闻言冷嗤,萧临危正欲开口,却神色又猛地一变。 原是忽觉头顶有异,他抬手微一拂过,薄翅颤动,竟将一只圆墩墩的金蝉合进掌心。 陡然挥手,因力道过急,厉风掀起几缕烨熠发丝,荡出少许罕见的慌意。 北州虽遍地毒虫,但因着他身上的鹰印,鲜少会近他的身,这一只金蝉,明显是江恶剑刚从自己身后的树上摸来,方才趁与他说话,悄悄置于他头顶。 也正由于不常和此物有什么接触,乍然摸了一手,萧临危难免有一瞬的惊诧。 而下一刻,正偷笑的江恶剑猛地躬身向后,惊险躲过萧临危无情劈扫的刀光,更避开萧临危怒抓向他颈圈的凶狠几指。 “这玩意只能我夫人碰,舅舅可不要乱动,”江恶剑护着颈圈又往后跃出数尺远,意味深长道,“不如多想想,王妃和这金蝉有什么相似之处?” 他最后一句话落,趁萧临危一顿,心满意足地扭头便撤。 却没想到,他正准备溜之大吉,眼前一花,险些与迎面赶来的一人相撞。 那是萧临危的一名部下,此刻正面色凝重地跃至萧临危跟前。 又发生什么事了? 急刹住脚步,江恶剑不由放慢动作。 只听那部下跪地禀报:“果然不出王上所料,确有青邺的人趁机行动。” 什么? 又是青邺? 趁机行动是什么意思? “只不过……” 而江恶剑正凝神听着,那部下说着却看了他一眼。 片晌,见萧临危竟没有避讳的意思,才继续道:“敕风堂堂主也早准备,让他的鬼使一直潜在周围,现在人也在他的鬼使手里,说要等他们堂主亲自审问。” 司韶令? 江恶剑越听越糊涂,更明目张胆地转身往回走了几步。 “那奸细死了?”又听到萧临危忽地问道。 “现在仍留于王妃宫帐,”那部下目光照向江恶剑,“似乎受到惊吓,喊着想要见公子。” “……”江恶剑这回一怔,混乱成团的脑内终抓住一缕关键,“林厌?” “你们在说林厌?” 联系那部下之前的话,他稍一思索,又恍然问道:“青邺的人真来杀他灭口了?你们原来在拿他守株待兔?” 说话间,江恶剑看到萧临危并无变化的神色,心下已能确定,再不迟疑,脚下一转,霎时便纵身数尺。 他才离开这么一会儿功夫,林厌就被盯上了,所以并非是林厌小题大做,他的处境竟真的远比他想象的危险。 而萧临危和司韶令皆早已笃定会有人前来灭口,所以提前命人埋伏在他周围? 一路飞快地往厉云埃的宫帐奔去,半刻过后,江恶剑终是冲了进去。 入眼,帐内几名萧临危的部下正与敕风堂鬼使僵持而立。 鬼使怀里抱着熟睡的江子温,面具泛起乌黑冷光,乍一看透出诡异的温和。 却仔细再看,他脚下正狠狠踩着一血乎乎的人影——定然就是青邺派来刺杀林厌的人。 碍于有江子温,那些部下不敢轻易动手抢人,只能在萧临危的命令下达之前,与鬼使面对面僵立着。 倒不担心那鬼使会对江子温怎么样,江恶剑见司韶令不在,猜他大抵还没从教场回来,视线又扫过桌上仍剩下的几块寒瓜,往下望去,果然看到桌底的林厌。 此刻的林厌整个人蜷起来,安静坐在桌下挤巴巴的一角,听见江恶剑的动静忙不迭抬头,双目却仍有些呆怔,俨然就如那部下所说,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心内微凉,虽说对林厌的感觉并非与司韶令一般的强烈渴望,但潜意识里,江恶剑的确不希望他就这么死掉。 难不成失忆之前,自己真的与他有过什么特别的经历? 来不及深想,江恶剑已几步走过去。 “受伤了?”他一边问一边伸手朝他拉去,欲将他从桌下拉出来。 林厌没有拒绝他,却嘴角动了动,仅握住他的手,一句话也未说地慢慢挪动。 江恶剑这才看到,他腿上被划了一刀,不算很重,但也蹭得到处都是血迹。 “还能不能走?” 江恶剑随口问他,然而林厌起身点头间,他实际看都没看,撇着嘴转身,熟练地塌下腰背。 白天便走得艰难,眼下他本就瘦不拉几的大腿又受了伤,等他一起走回去,天怕是都要亮了。 一把捞过他,江恶剑就像白日里一样,又将林厌背回了自己宫帐。 “你先坐下等等,”掀了帐门,里头一片漆黑,江恶剑只得一边摸黑翻找一边道,“一会我给你弄一下,这点儿伤几天就好——” “江慈剑,”谁知久久不语的林厌忽然极低的开口,“我只能信你了,求求你,别抛下我。” “……之前事出紧急,”见他吓成这副模样,江恶剑愣了愣,内心微有愧疚,便难得解释道,“也是我大意了,以后保证不会再让人动你。” “……”于是又隔了几许,林厌仍有些不确信地问,“真的?” 不知为何,原本放了火折子的地方竟没能找到,江恶剑疑惑地往旁边又摸去,继续安抚道。 “但我也确实不可能整日一眨不眨的盯着你——不然这样,看在你这两日教给我那么多好东西的份上,明日起,我教你一些防身的功夫,如何?” “再有人来害你,我若不在,你多少能抵上一阵子。” 黑暗中的林厌却摇摇头:“我不行的,我学不会……我只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放屁,我还嫉妒你会那么多花样呢,有我教你练武,你肯定也一学就会。” “对不起,”林厌却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我知道我不该贪图你的庇护,可我,我控制不住……对不起……” “行行,”听见林厌隐约的哽咽,江恶剑忙止住他道,“你学不学得会,我都不会让你死,这总行了?” “青邺的人真的很可怕,江慈剑,我害怕,对不起……而且不止我……其实你也要留心的。” 林厌轻轻说着,却像是欲说什么,又强行忍住。 江恶剑忽然摸到火折子,心下一喜,顺口道:“行,来一个我揍一个,你今后就做我的兄弟,谁也不能动你,除非我死——” 而就在他保证间,“死”字还未落下,手中火光忽地将他们笼罩。 与此同时,猝然映入江恶剑的眼底的,是不远处竟被高高堆起的……他的所有衣物与被褥。 ——心惊肉跳之余,这才看清,怪不得他摸了许久才摸到火折子,眼下他整个帐内,被翻得乱作一团。 随着最上方的被子蓦地滑落,铺天盖地的梅香刹那席卷,露出紧裹在里头,不知在此待了多久的一道人影。 那是因深陷情期而双目赤红,此时视线尤为恐怖,偏又满面皆是泪痕的司韶令。 第78章 暴戾 暴躁、脆弱、不安,若是与之结契的地坤不在身边,非得埋进沾染对方气味的一切物品,方能勉强呼吸。 这的确是很多天乾在情期来临时会出现的反应——但是,很少发生在内功深厚的江湖中人身上。 便诧异司韶令竟这么快就陷入情期之余,江恶剑心下乍然一动,仿若在无边际中猛抓到一丝闪烁的波痕。 却也顾不得思索太多,火苗跃动间,犹如风沙吹进心肺,丝丝密密的疼痛已驱使着江恶剑转眼冲到司韶令面前。 “夫人……”他跪在他低垂的眸底,低低开口,忍不住抬手碰触司韶令。 谁知指节轻扫司韶令的侧脸,霎时又被滚落的热泪砸得一愣。 从未想到被情期折磨的司韶令也会露出如此模样,江恶剑忽然后悔不久前自己不管不顾的举动。 也不知他在这里等了他多久,该有多么煎熬。 便越想越觉自己不可饶恕,江恶剑继续擦拭他满脸湿迹:“对不起……” 说着,他伸长双臂,隔着层层衣物将司韶令抱入怀里,分不清是心脏抑或心上的疤痕,疼得他嗓音嘶哑颤抖。 而头皮忽然一紧,司韶令抓起他几缕乱发,力道惊人,粗暴而冰冷,迫使他不得不又向后微仰。 入眼,是司韶令一双灰眸下深不见底的悲恸,如被烈火浇灌也无法融化的冰封。 只见他死死盯着江恶剑的眼,在江恶剑迟疑之下,蓦地张口。 饱含风雨的潮湿与阴戾,从齿缝苍凉地飘出:“你就那么想死?” 什么? 眉头微动,江恶剑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只觉他眼底伤痕累累,偏仍不能听懂他的话中深挚。 “我说过叫你自私一些,”司韶令兀自说下去,语气轻如寒埃,像按捺已久的孤魂,每一字皆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森诡,“只要你活着。” “只要你活着,”他一遍遍重复道,“恋生恶死,怙恶不悛,我只要,你活着。” “……” “你现在却为了他,又不惜以命相许。” “我不是——” “看来我在你的眼里,还是和从前一样,可任意遗弃。” 遗弃? 虽努力分辨也难以完全明白司韶令在说什么,江恶剑仍下意识地想要解释,却方一张口,喉咙倏地被勒紧。 这次倒并非如以往一般受颈后细带牵制,而是半边颈圈直接被司韶令猛攥,凶狠几指划破他颈侧皮肤,激起密层层的颤栗。 “命都要给他,”司韶令几乎贴着他咬牙道,“是我对你心软。” 话落,根本不打算给江恶剑任何反驳的机会,伴随司韶令面容隐入阴影,须臾间,江恶剑已被他翻手强按下去。 猛地趴伏于一旁,头顶被摇晃坠落的衣物覆盖,江恶剑下意识扒开眼前遮挡,正扭头看去,无意翘起的臀部与身后人贴紧,又让他霎时怔住。 即使姿势始终仰望,仿佛整个人都被高高在上的视线捆缚,也不需细想便知,此刻凶蛮抵于他身后的是何物。 几重布料阻挡,竟依旧能格外清晰的描摹出对方怒张的轮廓。 “……” 尽管,这原本是江恶剑所期待无数次的情景,仅这一个动作,便让他周身起了密集的酥麻,像渴望被立刻侵占的雌兽。 可不知为何,心间翻涌,忐忑却远胜过了兴奋。 就算是情期,司韶令眼下的样子仍有些不对劲,偏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说不上来。 也就在他失神的一瞬,只听司韶令最后开口。 “他既能教你那些,不妨就看着吧。” 听闻这极低的一声说完,江恶剑怔愣片刻,随即心内一惊。 这才想起来,帐内不止是他们两人。 猛抬起头,果真看到离他仅隔一两步远的林厌,此时俨然也因司韶令的诡异举止而震惊不已,双目发直的瞪着眼前一幕。 光线虽黯淡,却着实距离过近。 江恶剑眉头皱紧,他并不怎么乐意司韶令这般反常而私密的情形被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看到。 尤其,林厌也是地坤,这帐子里已然充斥司韶令失控的梅香,浸得他眼看就绷不住自己的味道,万一林厌也失了控,岂不乱了。 “你,你先去门口——” 哪知与司韶令相悖的一句话未落,下身骤然赤裸,两腿间的凉意让江恶剑大张着嘴,声音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伴随臀上重重掌掴,他不受控制地身躯前倾,险些摔落在地。 火辣刺痛卷袭全身,分明用足了力,江恶剑被掴得闷喘抬眸,竟好像看到与林厌离得更近了。 于是脸皮再厚,他这回也轰地满脸烧灼。 而更让他崩溃的,是司韶令再扬手间,青山指乍出,企图向后逃离的林厌便顿时呜咽地瘫坐在地,再也挪不动一步。 无疑感受到司韶令强忍的泼天杀机,江恶剑心中惊诧,挣扎着回头又看向他。 不待开口,视线随昏光摇曳,竟看到司韶令收回几指的刹那,嘴角又有血水流下。 于是不敢再随意挣动,江恶剑老实止住手脚,急促问道:“怎么回事?你之前的伤还没有恢复?” 可惜过了半晌,回答他的,仅是司韶令不发一言的冷睨。 阴沉眸间如撒满燃尽的灰,听不见他的担忧般,就在江恶剑试探着再欲起身之际,又一掌掴出警告的厉响,将林厌惊得一抖。 与先前同样的位置,几道指印清楚隆起,如暗红的檩条,映进司韶令毫无光彩的眼底,化为灰蒙。 (此处省略1182字) “想好了再回答。” “……” 便只能重新搭起崩塌的思想,江恶剑努力咬住下唇,嘴角猩红间,也好在司韶令像在给他机会般,稍慢了几分。 不敢有丝毫懈怠,趁这得以喘息的空隙,江恶剑仔细思索。 情急下,竟像是真的被他捕捉到了关键所在。 是司韶令的亡妻! 他终恍然想到,司韶令那幅悲痛欲绝,以血而成的图。 司韶令是不是……因他对林厌那一句话,想起了他“自杀”的亡妻? 一思及此,江恶剑即刻脱口道:“不死……” “我不会死……我一辈子都陪着夫人……” “撒谎。” 司韶令竟猛又动作。 江恶剑一瞬冲出泪花:“我没骗你!” “那他呢?”司韶令森冷道,“你不是要护他一辈子?” 谁? 江恶剑闻言一愣,紧接着在司韶令不耐般的催促下,视线蓦地扫过前方,虽视线受阻,总算再一次醒悟。 ……林厌! 心思骤动,他像是猛然意识到—— 难不成,司韶令一直很在意他? 虽同为地坤,但因他曾与自己有过“婚约”,司韶令以为自己会背叛他,不再做他的坤奴? 便仿佛思绪豁然打开,江恶剑心跳加快地回想这几日的一幕幕,猛转头,一把握住司韶令的手。 “我不会为任何人去死,”他郑重而字字清晰地斩钉截铁道,“你不喜欢,我保证再不提这个字!” “我什么都不记得,但我只要你一个夫人,也只会像这样,被你一个人操!” “就算……” 而听他话锋一转,司韶令立刻目光沉下。 江恶剑又闷哼一声,断续道:“就算……我曾经心里也有想操的人……” “那个人,也只能是你——” 惴惴而大胆的告白却并未说完。 (此处省略281字) “记住你说的话。” 司韶令面色惨白,与泪水同时又飘落一句冷嗤:“虽然,我不相信。” 第79章 失控 江恶剑恢复清明的时候,已是三日过后。 确切的说,他是被仿佛侵入骨血的阵阵疼痛唤醒的。 还未睁眼,鼻间弥漫着的浓烈药味也呛得他眉头搅紧,呼吸里尽是烧灼,整个人仿佛刚被滚烫的沙石翻炒过,干枯的暴晒于炎炎之下。 幸而,一块清凉帕巾适时落于他即将殒裂的头顶,给与他少许细腻慰藉。 来人像是以为他仍沉浸在噩梦,无声在他皱起的眉心擦拭过后,稍微迟疑片刻,转而向上,挪至他额间另一处。 是江恶剑额头的浅疤。 因这道伤疤应已过去很久,又常隐于碎发,鲜少能被自己看到,江恶剑几乎没怎么特别留意过。 此刻对方的动作却好似蓄满难以形容的复杂情愫,反复试探地一下下轻蹭。 许是这碰触过久,也像是脑海深处有丝缕神经被牵动,随着对方微凉指腹绕开帕巾,不再有阻隔地朝他疤痕覆上,意外的,江恶剑心下一紧,猛地睁开眼睛。 恰好便看到林厌一双正陷入沉思的眸子,在映出他的刹那,神情惊诧敛起。 “你醒了!” 陡然起身,林厌视线有些闪躲道。 “……” 江恶剑张了张嘴,扫视一周间,下意识想问的是司韶令去哪了,却喉咙实在火辣,他歪着头,仅发出模糊不清的破碎音节,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你感觉怎么样了?”而林厌此时已然稍作冷静,见江恶剑挣扎着想要起身,忙又按住他,“你先不要动,我这就去给你热一热汤药。” “啊……” 江恶剑刚努力挤出一声,还想问什么,只见林厌已转身离去。 便目送他因腿伤走路微有磕绊的背影,江恶剑微垂下眸,抬起一侧酸疼手臂,将林厌慌乱下留在他额前的帕巾拿开。 其实心知,林厌大概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他。 虽然想不通原因,但很奇怪的是,关于林厌与他的过去,他既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潜意识里,好像存了诸多抵触。 所以倒一直没有真的逼问过他。 而暂将林厌放下,江恶剑仍是撑着两臂,强行从床间坐了起来。 也一刹那,他额角崩起青筋,呲牙咧嘴地又栽回去。 周身已泛起薄薄冷汗,余光扫着急促起伏的胸膛,江恶剑一动也不能动地愕然缓了半晌,才终于止住嘴角颤抖。 只见他露在外面的双臂与胸腹一片惨不忍睹的狼藉,除去数不清的咬痕与青紫,更多的,是混杂在其中,触目惊心的大小伤口。 并非由什么利器刻意划伤。 那皆是司韶令失控所致。 ——虽然,我不相信。 那句与滚热泪水一起砸落在江恶剑脸上的话方一说完,整整三日,深陷情期的司韶令犹如笼中困兽,无论江恶剑再说什么,似乎都听不进他的心里。 唯独一遍遍猛烈,肆意,粗暴地将人占为己有,紧抱他,吞噬他,谁也休想将人从牢笼里救走,欲与他骨血相融的狠决。 意识模糊中,江恶剑甚至曾听到厉云埃的声音。 无疑,他们闹出的动静早就惊动帐外,连本就豪放的北州人也震撼不已,更不知是谁,第二日便传去了厉云埃的宫帐。 倒也没能听清厉云埃闯入时对司韶令说了什么,江恶剑只看到司韶令几近破碎的通红双眸,便在厉云埃欲带走遍体鳞伤的他时,仍拼命抱住司韶令僵冷的身躯。 皮肉之苦对他来说,远不如司韶令的一滴泪。 心中到底埋藏了怎样的痛,才会每一个动作都像走投无路的疯魔? 这样的司韶令,他怎会放任他独自一个人熬过情期。 所以,最终没有随厉云埃离去,仅让他带走了险些吓傻了的林厌,江恶剑就在此,任由司韶令在密集的情汛里随时随地的摆布。 尽管这般,也填补不了司韶令好似永远难愈的不安。 “汤药在热,你饿了几日,还是先吃些粥。” 林厌再进来时,手上已端了银盘,慢慢走到江恶剑一旁道。 一边说着,他一边以汤匙小心搅拌吹凉,舀起一勺,送至江恶剑嘴边。 “里面放了蔗糖,”他低低道,“可惜这里没有桂花,不然会更好喝些。” “……” 江恶剑微微一怔,粥里头掺上蔗糖桂花,像是格外熟悉,又久远。 而他很快回过神,又看了看,倒没有就着林厌的手径直咽下。 强抵住冒着虚汗的手臂,他咬牙间,猛然再次起身,两腿虚撑,故作镇定地从林厌手中接过粥碗。 “你不用顾虑太多,”林厌显然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轻声道,“这次是堂主让我照顾你的。” 江恶剑诧异抬眸,也因这一下没能撑住,坐得过于扎实,一张脸立刻变得扭曲。 听到林厌又道:“你不在情期,连续承受三日,那里伤得很重,今日还是躺下吧。” “……” 江恶剑一时说不清是何心情,只沉默片刻,还是忍着身下的确无法忽视的锐痛,仰头直接把粥喝了个干净。 虽难免烫口,喉间却总算没那么干涩。 也终于,勉强挤出一笑,江恶剑把粥碗放置一旁道:“我耐操的很,是我夫人多虑了……” 嗓音嘶哑的像挟着沙石,他粗鄙说着,也逼迫自己习惯此时仍遍布全身的剧痛——不同于普通的皮外伤,是深入骨髓,仿若灵魂被打上烙印的疼。 而直至现在,江恶剑始终难以释怀的依旧是,以司韶令的内功造诣,怎会受情期影响如此强烈。 他曾用的一招一式,分明无不需要他深厚的内力支撑,按理来说,不可能在情期失去控制。 为什么? “我夫人在哪?”也便迎着林厌不敢置信的目光,江恶剑竟汗津津地走下了床问道。 说话间他一个趔趄,本就松垮的亵裤下滑,露出的半侧臀部上皆是深浅的噬咬血印。 也不觉得羞耻,江恶剑随手提了提,扯起旁处一外袍,动作僵硬地将满身印记悉数裹住。 而几指颤抖系紧腰间束缚,江恶剑又一愣。 蓦地想到,这接连三日,和司韶令可谓密不可分,他更不曾身着一物,偏记忆里,司韶令竟没有一刻脱下过衣袍。 便越想神情越发凝重,恨不得马上见到司韶令,不管他愿意与否,都要扯开他袍子仔细看一看。 谁知江恶剑正迫不及待又看向林厌时,只见林厌略带为难地与他对视。 讷讷道:“堂主已经……回青邺了。” 第80章 翻土 夜阑人静,残月像逆行的孤雁,坠进一树胡桐枝杈里,茫然照着树下同病相怜的人影。 休养近半月,身体终于可恢复行动,江恶剑便一刻也不耽搁,趁深夜一路潜行,打算离开王庭,独自前往青邺。 据厉云埃说,那暗杀林厌之人经过司韶令审问,果真承认了其此举也受命于敕风堂,且他正是鬼门右使手下的杀手之一。 那便奇怪了,很明显,亲手将他擒获的鬼门右使是司韶令最信任的亲信,绝无可能指使他去杀林厌灭口,可他是受谁的指令? 偏一问及此,那杀手竟也一知半解,只道他接到的命令实际是一张无印令书。 敕风堂的无印令书——即没有堂主及一神二鬼三使的私印,仅凭借纸间云火密纹来彰显下令者的地位。 也就是说,给他下达任务的人在敕风堂的身份属于私密。 那么最大的可能,是出自神门现今正安插于他国的细作当中。 伏虎、鸩醴、生石。 目前可知林厌属于最低等的“生石”,这一类人注定没有资格拿到云火密纸来给他人下令。 便只剩“伏虎”和“鸩醴”。 再联系不久前,有人假扮飞隼兵意图挑起司韶令和萧临危的争端,欲算计司韶令命丧北州。 那时司韶令已怀疑对方与神门派出的细作有关,尤其,他身为堂主也不能窥其真身的,五年前派遣七名杀手去江寨的幕后主使。 二者所用手段过于相似,会真的是同一人么? 此次一而再对他出手,是不希望他继续调查五年前的事? 对方会是在敌国地位极高的伏虎,还是如毒酒不断侵蚀敌人的鸩醴? 眼下隐于南隗还是北州? 于是诸多疑问,牵扯着司韶令务必趁此时机回去,兴许能够找出其他端倪。 也借此,暂与江恶剑分开。 否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次,又会对这呆狗做出什么。 他控制不了。 ——当然,这些事情,司韶令倒也并不曾与厉云埃全部摊开。 因而厉云埃能告诉江恶剑的,也仅是以司韶令的身份,不便在北州王庭多留,更需立刻回去查清近来发生的一切。 尤其,当江恶剑问及最在意的,关于司韶令身上的伤时,厉云埃竟沉默许久,只道——秘密。 …… 心知以厉云埃的脾性,既是铁了心不肯告诉他,他软硬兼施也难以撬出一个字来,江恶剑干脆拾掇拾掇,上路了。 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夫人,岂能说没就没? 只可惜的是,虽然江恶剑已事先猜出自己不可能一路畅行,却仍没料到,前来阻拦他的——皆是唯有萧临危才可调遣的苍鹰。 这么大的阵仗,属实让他受宠若惊。 “再不让开,我的剑可不长眼。” 冷厉开口间,江恶剑已倏然拔剑,剑锋淬满杀意,似乎寂寞已久,在燥闷夜里撒下凛冽寒光。 他紧盯四周犹如铜墙铁壁的漆黯坚甲,眼看对方毫无退却,再不迟疑,果真纵身而起,剑抵嚣风,率先朝前方密不透风的压迫猛然破去。 像这般所向披靡的对手,他只能豁出一切的打乱他们的阵脚,尽快寻找空隙逃脱。 谁知江恶剑心下堪堪捏着这少许胜算,已做好了大干一场的准备,却当他携剑奋然跃出,下一刻,眼前整齐列阵如被瞬时劈砍的潮水,纷纷绕开他,竟不攻自破。 震惊之下,江恶剑一时没能止住身形,手中锋芒直奔最中央仅剩的一道熟悉的清冷身影。 在剑刃没入对方胸口的前一瞬,强行使之偏离。 险些一口血水呕出,江恶剑心有余悸地剧烈咳了几声,以剑撑地,才总算稳住因内力反噬而微晃的身躯。 “王,王妃……” 他怎么也想不到,厉云埃会与苍鹰一同出现。 也与此同时,不待厉云埃开口,另一道声音又自江恶剑后方森然响起。 “不是不长眼?停得倒快。” “……”江恶剑不可置信地回头,便看到负手冷语的萧临危。 “舅舅……” 着实想不到,连萧临危也亲自来抓他了。 江恶剑心底发凉,他的轻功在整个王庭里分明也算数一数二,却才迈出宫帐没几步,就被乌泱泱的围困在此。 俨然说明,自己的一举一动,应是一直都在萧临危的掌控。 今晚怕是不容易脱身了。 不过,萧临危又是在干什么? 他让厉云埃站在这凶险之地,难不成就为了揶揄他一句? 万一自己真的没有收住剑,伤了人怎么办? “我赌赢了,他归我管。” 而江恶剑正因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而微有迟疑,听到厉云埃突然开口。 赌赢了? 江恶剑又一怔间,只见萧临危阴沉道:“他不能走。” “你刚答应,若我敢站在这里,而他未能伤我,此后他便交由我处置,你要出尔反尔么?” 随着厉云埃这一番淡淡的嗓音落下,江恶剑猛一抬眼。 原来如此。 这么说,或许自己仍有希望离开? 他本就觉得诧异,虽然苦笼一事过后,萧临危意外的没有再为难过厉云埃,但似乎,他也不曾听进自己的暗示,与厉云埃的关系始终不瘟不火。 而厉云埃则整日与那些坤奴在一起,因苦笼已被封锁,闲杂人等不可入内,少有人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只听到一个匪夷所思的说法是—— 似乎在种地。 江恶剑有伤在身,又心系司韶令,破天荒的没什么好奇心。 他只知道眼下来看,厉云埃倒也不至于突然与萧临危夫妻同心般的一起来阻止自己。 何况他去青邺找司韶令,从厉云埃的角度,也没有理由阻拦他。 思及此,江恶剑忙不迭往厉云埃身后一躲,比厉云埃黠健许多的身躯做作地蜷起,双手扒着厉云埃的薄肩道:“舅舅,王妃做事还是有分寸的,既然赌输了,不如就听王妃一言?” “再说,这么多部下都听见了,也不能失了威严。” “……” 萧临危倒看也未看他一眼,始终紧盯厉云埃。 厉云埃却再不开口,任由萧临危神情可怖,仍坦然与他对视。 半晌,终是见萧临危道:“随你。” 只是说完,萧临危冷眼继续站在原地,就那么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让江恶剑又有些戒备,心知按萧临危的性子,极有可能暂时答应,却等他一离开王庭,暗中派兵将他扣押。 那他定要动作快些逃走才可。 “走吧。” 江恶剑凝神想着,也就在厉云埃冲他轻声开口时,不假思索地咧嘴道:“谢王妃——” 却听厉云埃紧接着道:“回去早些睡,你身体既然已无恙,明日起,就与我一同去苦笼翻土。” 江恶剑:“……啊?” 萧临危:“……” 第81章 难吃 即使厉云埃最终目的同萧临危所想并无冲突,但他这偏以赌约形式赢来的举动,显然是为了与萧临危刻意划清界限,让萧临危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 以至于江恶剑本有一肚子的困惑,在蓦地触及萧临危的视线之际,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便翌日,天灰蒙着,江恶剑哈欠连天地被厉云埃从床间扯起,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王妃——” 含糊的一声抗拒未落,江恶剑却忽地直眼。 鱼糕? 诧异望着对方无声搁置于自己掌间的热腾银盘,江恶剑鼻翼微微翕动,一时忘了先前要说什么。 ——说来奇怪,自半年前醒来后,第一次见厉云埃端来这裹着淡薄一层嫩黄细至入口即化的鱼糕,江恶剑便莫名其妙地移不开眼。 倒也并非多么喜爱它的味道,更像与纠缠在心底千丝万缕的捆缚相连,每回看到,都扯动记忆深处的雀跃与颤栗,让他求而不得,辗转成瘾。 可惜的是制作工序略为繁复,仅赶在南隗一些重要节日时,厉云埃才会做一次。 所以目光难掩欣喜,江恶剑径直以手一片片拎起,仰头将鱼糕吃下的姿势与朦胧梦境重合,细嚼慢咽,终在一路认真回味间,不知觉的,随厉云埃来到了苦笼。 “……” 不等开口,似囚牢的大门敞开,他又因眼前一幕愣住。 当然,比他更震惊的,要属与他同道而来的林厌。 原本死也不想要再重回此地,林厌始终怯怯跟在江恶剑身后,这时愕然瞪着前方,连有北州兵从里头走出与他擦身而过,都忘了害怕。 白日里极显死气沉沉的铁笼自是皆已被撤走,取而代之的尽是与王庭他人所住无异的整齐宫帐,来回出入的身影正忙碌而兴奋。 “王妃!” 有率先看见厉云埃的人,远远的跪地施礼。 林厌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才惊觉,原来这些身影并非他人,正是他所熟识的坤奴们。 他们多数身形本就是北州人的结实,眼下换去曾故显媚态的透明纱衣,随意束起,抑或干脆赤裸上身,脊背挺拔有力,全部焕然一新。 而除此之外,最令人震撼的,实际是放眼望去不输于教场的开阔视野。 豁然一片撞进眸底,皆是铺满朝阳的熠熠沙土。 仅半月过去,曾入目秽乱不堪的恐怖囚笼面目全非。 此时此刻,纷纷扬着手中农具,将方才北州兵运送进来的污黑与脚下沙土一起翻弄。 那悉数是作为肥料的腐叶。 应是从不曾做过这类事情,众人一行行相隔而立,即便动作略显生硬,却力道强实,整片土地分明还看不到一丁点翠色,甚至不知道打算种下何物,偏蓄满生机。 “晌午太热,这时候可以凉快些,等忙一阵就休息,申时之后再继续。” 江恶剑仍陷茫然间,忽听厉云埃开口。 江恶剑微回过神,语气萎靡:“还真的是要种地……” “不过,阿韶小时候其实很不喜欢这些。” “什么?” 听厉云埃突兀提起司韶令,江恶剑耷拉的眼皮一跳,不由来了几分精神。 不料厉云埃只撂下一句竟就止住话头向前走去,留江恶剑在原地愣了愣,才恍然明白,他大抵在故意引他跟随。 却还是忙不迭跟了上去。 果然,几乎快贴到厉云埃背上,江恶剑正侧耳听他接下来的话,厉云埃已拿起两把枣木锄头,转身极为顺手地递给江恶剑一把。 “……”江恶剑心情复杂地接住。 听见厉云埃又道:“他觉得做农活耽误练功夫,与其耗费精力填饱肚子,更想要执剑救人于水火,以不负江湖侠骨。” “……” 闻言一愣。 江恶剑脑中突然无法控制地回响起司韶令曾反复说与他的话。 ——我喜欢你自私一些,懂么? ——因为你贪、淫、恶。 ——恋生恶死,怙恶不悛,我只要,你活着。 这……和厉云埃口中的“阿韶”,当真是同一个人? 尽管也听说了司韶令曾师从南隗五派之一的擎山,甚至为铲除作恶多端的江寨而患上眼疾,但自从与司韶令相逢,这些传言便早就被他抛于脑后。 他实在想象不出司韶令以前的样子。 江恶剑正沉默间,厉云埃已陡然抬臂高扬锄头,不怎么稳当地将大片腐叶凿入脚下,吓了他一跳。 忙也学着厉云埃的模样,一锄头下去,才忍不住问道:“他真的是……为了他的亡妻?他那丧心病狂的亡妻,怎么就那么狠心,舍得弃他而去?” 没想到话一出口,厉云埃无声看他一眼。 看得江恶剑微有心虚,以为他听出自己丑陋扭曲的嫉妒心,却一再克制,仍酸溜溜地保证道:“无妨,以后有我在,我贪生怕死,王妃大可放心。” “……” 见厉云埃未开口,江恶剑思绪一转,又强行转移话题:“不过——” “逆云帐着火那日,我看他帮王妃收菜的动作麻利得很,我夫人果然做什么都有天赋的。” “……”厉云埃停顿半晌,终于开口,“倒也不是。” “啊?” “每到有农活时他都借故躲避,后来被我娘点住穴道,只能看其他人吃喝,饿了整整一日,从那之后,他就知道,人可以手中无剑,却不能腹里无粮。” “……” “只要吃饱,心向江湖,锄头也可以是救人性命的剑。” 意味深长般盯着一阵恍惚的江恶剑,厉云埃紧接着道:“可惜,他现今把他的江湖弄丢了,连自己也救不成。” “有朝一日,你能帮他找回来,救救他么?” “……” 心下猛然跳动,江恶剑并不清楚厉云埃究竟在说什么,却不知为何,又仿佛听懂了般的耳畔轰隆作响。 “为什么……我现在不行?” 江恶剑怔然看着已继续翻土的厉云埃,总算抓住关键的一缕问道。 厉云埃却迟迟未再言语。 急得江恶剑挠头又想了想,实在不明所以,为让厉云埃再多说几句,狠狠心,毫不犹豫地一把夺过他的锄头。 在厉云埃淡然抬眸间,连同自己另一手,顷刻凝起轩然掌风,催动两把锄头,如长剑狂扫,顶着愈发热烈的满头日光,速度快得甩起无数汗水飞落,也无人看清。 不出半刻,常人至少需半个时辰才可翻整的两行沙土,已柔软松散,色泽均匀,可谓全场最佳。 浑身上下泥乎乎,江恶剑呲牙一笑,衬得两颗虎牙格外白灿,惊呆了周围所有人。 ——包括不知何时停驻在门前,还不等迈入一步,便同样灰头土脸的萧临危。 经过昨夜赌约,萧临危半月以来第一次欲亲自一睹如今苦笼究竟,眼下拍拍灰尘,嫌弃的走了。 苦笼内也就无人看到,萧临危在回去金帐的路上,迎面与负责收整朝贡的一行侍奴相遇,破天荒地停下。 皱眉瞥了眼毒辣烈日,自密匝层叠的枝间拧下一颗清凉圆滚的葡萄,因着下方铺有冰块盛着,新鲜得仍挂着晶莹白霜。 “呸呸”两声,萧临危却尝了一口,面色阴鸷地甩开。 “难吃,全扔苦笼去。” 第82章 葡萄(上) 沙土飞扬,弥漫在空气中还未完全沉淀,江恶剑迎着周遭不可思议的视线,一眨不眨地看向厉云埃。 “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刚才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王妃!” 可惜话没说完,耳旁突然传来急促的一声。 是刚从后方帐里出来的一人,此时神情慌张,俨然遇到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 “王妃快进去看看吧,不然要出人命了……” 什么? 江恶剑闻言也一皱眉,见厉云埃已随对方转身,只能将满腹问话暂且咽回,忙也跟了过去。 “林厌!” 一掀帐门,入眼竟是摔坐在地上的林厌,以及即将朝他面门落下的锋利割刀。 江恶剑径直将手中一锄头扔出,“当啷”与割刀相撞,千钧一发间免去了林厌惨遭毁容的厄运。 而林厌面前的人在失去利器之下又疯了般扑向林厌,拳头密如雨点,毫不留情地一下下往林厌身上招呼。 “你他娘的竟还敢回来!下贱的狗东西!我杀了你——” 自然不会允他骂骂咧咧的继续动手,眨眼间,厉云埃也上前将他不管不顾挥舞的铁臂钳住。 与此同时,江恶剑猛地拎起林厌,把人甩到自己身后。 “怎么回事?”江恶剑皱眉问道。 本以为林厌与这里的坤奴皆为熟识,刚刚见他一个人往里走去便没在意,只当是他在寻找往日旧友,怎就打起来了? 尤其,看到林厌脸上已然红肿不堪,对方明显对他恨之入骨,江恶剑难免又觉匪夷所思。 “你看着弱不禁风,咋走到哪都人人喊打的?这回又是为什么?” “……”林厌却双目有些恍惚,沉默着两手指头缠紧,不知在想什么,像忘了辩解。 倒是被厉云埃钳住一臂的那人,此刻仍怒意上头,竟胆大包天地用力推了一把。 虽说厉云埃的手脚看起来不太稳当,但到底是曾单手把天乾扯进笼子的人,不可能被他伤到。 却也顿时有守在外头的护卫冲入,不由分说欲将人拿下。 “我没事,先都出去吧。”厉云埃立刻阻止道。 “……” “假惺惺!” 而当护卫们只得听从命令地退下,出乎意料的,那人见再打不着林厌,忽然连厉云埃也骂了起来。 又见他狠狠啐了一口,肤色极深的脸上布满不屑,继续不怕死地粗声开口。 “他们一个个的倒都好糊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你一个不受宠的南隗妖妃故作心善讨好我们,不就是为了能变着花样的勾引王上,想让王上肯正眼瞧你——唔!” 话音未落,江恶剑猝然飞起的一脚已将他踹翻在地上。 无疑下一刻又被厉云埃拦下,江恶剑有气不能撒,便隔空也啐了一口。 “放屁!说谁是不受宠的南隗妖妃?换了我舅舅在这,信不信给你脑袋拧下来!” 却也恰在江恶剑正说话间,外头适时传来了侍奴的声音。 “王妃,王上说这次进贡的葡萄太难吃了,命我们给您送来。” 厉云埃:“……” 第83章 葡萄(下) 和葡萄一起到的,还有刚睡醒的江子温。 应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葡萄,她抱着心爱的一角破布,兴奋围绕一颗颗晶莹,映得瞳孔剔亮,一时都忘了原本目的。 也就无人留意她,任她自己玩去。 于是短暂的尴尬过后,帐内最先出声的仍是那暴躁不已的男人。 “你们要杀就杀!”不知疼痛还是愤怒所致,那人面容极度扭曲,硬撑着站起身,竟像是真的不打算活了,“与其整天受一个南隗人摆布,我他娘还不如死了!” “嗤,死还不简单?我成全你——” 谁知江恶剑闻言气鼓鼓地又要上前,一侧臂膀却再次被人拦住。 因身上仍覆着薄薄一层沙土,抓了厉云埃一手,厉云埃便干脆继续抓着他,另一手替他从头到脚都拍了拍。 拍得江恶剑不知哪里倏然开阔,像突然被顺毛的狗,满眼凶狠刹那退却,怔然看着厉云埃。 厉云埃倒始终没有理会那人,差不多替江恶剑拍净了,抬眸看向他身后的林厌。 轻声问他道:“能不能告诉我,方才他为何打你?” “……”林厌一阵失神地与厉云埃对视,目光空洞灰蒙。 半晌,他才犹豫着,讷讷开口,“其实他……他……” “贱人!”而林厌正面露为难地想要解释,那人却怒喊一声,“你敢胡说八道,我就是做鬼也会去找你!” 说着,那人又猛地冲过来欲对林厌出手。 自然不可能得逞,被江恶剑趁机又踹了一脚,结果江恶剑意犹未尽间,没想到的是,这次拦下他的人除了厉云埃,还有忽地跪倒的林厌。 看着林厌跪地之下又被他过于强劲的力道拖出一段距离,江恶剑不可置信地瞪他。 “你怎么也拉着我?” “别打他……”林厌小声开口道,“是我不对。” 什么?江恶剑有些发懵。 “下作东西!你他娘的敢再说——” 而那人又暴怒在厉云埃手中挣扎,却一声声嘶吼戛然而止。 竟是江恶剑在不耐间无意识地一抬手,戾风擦着厉云埃而过,掀起他几缕柔软发丝,直落进那人结实粗壮的腰际。 下一刻,他像半身失去知觉般,扑通跪在地上。 “阿律!”林厌惊叫一声,朝他冲了过去。 “……”江恶剑则呆怔看一眼自己僵硬的几指,也愣住。 青山指? 脑内某根神经突地一跳,他几乎瞬时便想到这一闻名江湖的武功。 可这不是司韶令的独门功夫? 自己竟然也会用? 怎么之前从不曾想起来? 正诧异想着,更令江恶剑震惊的是,又蓦地有破碎却清晰的画面从他脑中飞速闪过。 长剑映照天地霞晖,一道灿艳赤袖似火,载着半束发间红影翻飞,一招一式攫戾执猛,浩气凛然,剑光流转,又如裹挟一汪仁柔江水,锋芒骤敛时,托起坚定的“慈”字。 那是司韶令。 以及他的慈剑。 原来那柄剑也是有一套剑法的? 司韶令曾亲手教过他? 他为何也忘了? 可惜,难得看得如此清楚的一幕也仅仅出现在霎时间,当他想要再深入回想时,耳后被紫微针封住的一处猝然传来阵阵尖锐的疼。 疼得头昏眼花,冷汗直流,江恶剑抬手摸过去,不料他还未触及,指尖已被厉云埃握住。 “你确定,能承受么?” “……”这才想起来,厉云埃说过,若没有紫微针,他就会死。 也不由又猛然记起,在鹰池初见司韶令那日,他也曾无意识地想要拔出紫微针,却遭到司韶令阻拦。 可此时此刻,江恶剑望着厉云埃一双淡眸,总觉他的话,又像在意有所指。 “别碰我!” 却不等江恶剑再细想,只听旁边那被唤为“阿律”的人瘫跪在地,挥臂凶狠掐住林厌喉咙,咬牙切齿道:“我现在看到你就恶心!你怎么有脸——” “我错了!” 林厌艰难从喉间挤出这颤抖的一句,眼泪终于滚落:“阿律,我错了!” “可我真的没办法,我不是有意要利用你,也没想到王妃会废除苦笼……” “闭嘴!”对方又用力捏下去,“你这青邺奸细就该死!” 什么? 江恶剑更加一头雾水。 且不谈“利用”是何意,这苦笼没了,对他们来说不是好事么?为什么说没想到会废除? 也在对方明显欲下狠手的同时,江恶剑脸色纠拧地过去,一手强掰开他青筋暴起的手掌,一手拎起几近憋至窒息的林厌,将他们再次分开。 “你还不快说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客气地“啪啪”拍了两下林厌恍惚的脸,江恶剑道,“再不说我可没有王妃的好脾气,反正打死一个对王妃不敬的坤奴,舅舅可不会怪罪我。” “别……” 而就在林厌急急的大口喘息着缓和之际,厉云埃视线却在他与地上人之间静静审视,不知看出什么,神情忽地一滞,向来淡漠的脸上竟浮现少许迟疑。 目光罕见锐利地又紧盯地上人片晌,厉云埃迎着他不屑的视线,向前几步蹲下。 掌心猝不及防地覆在对方赤裸的颈后,那里与林厌一样的遍布被肆意啃咬撕裂的伤痕,几片血痂还未褪去,因他方才不管不顾的恶举又有鲜血渗出。 厉云埃只稍微停顿,便在对方明显抗拒的动作中收回了手。 皱眉凝视他:“你是……天乾?” “……” 尽管声音不高,却让正“耐心”质问林厌的江恶剑也禁不住猛然转头。 大步跨过去,不顾对方没什么用处的挣动和抵挡,径直也在他颈后信引处狠狠嗅了两嗅。 而后哑然。 果真如厉云埃所说,这人竟是个天乾! 因着从一见到他便知他原本的坤奴身份,且他身上气息极淡,江恶剑根本没有想到会是如此情形。 不由震撼,他一个天乾……怎么也成了苦笼的坤奴? 按理说,敌国俘虏抑或罪子若是天乾,要么被处死,要么充当苦力,怎么也不该和地坤一样被囚在苦笼受此凌辱。 为什么? 何况天乾与天乾信香相斥,看他的样子,却也没少遭人那方面的虐待,看得江恶剑心下难免又有些唏嘘,良久没有言语。 便当几人皆是愈发迷惑,而那天依旧乾紧咬牙关时,林厌终是哽咽开口。 “阿律是,为了陪他妹妹才留在苦笼——” “你住口!” 这回在那阿律张口的同时,江恶剑几指一点,将他的哑穴也点了。 “你接着说。”江恶剑冲林厌道。 林厌便看了看对方怒瞪的眸子,稍一犹豫,却还是目光躲闪地开口。 “其实我初到这里的时候,阿律见我实在体弱,经常会来帮我,有几次我差点就……死了,多亏他的照顾才活下来…他也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可我,可我去盗取丹引那日,为能逃走,利用他引走了苦笼看守,”林厌头抵在地上,痛苦道,“还……还抢了他费尽心机才给妹妹安排的出逃机会,害他挨罚,他妹妹也再没有可能出去……” “是我为能活命不义在先,是我的错,求求你们别难为他……” “……” 听他说到这里,江恶剑已神色愕然,一时间竟不知先惊讶于这蛮人身为天乾却为妹妹甘愿委身苦笼,还是曾有那么多坤奴妄图出逃的惨烈下场在前,他竟仍敢心存逃离的心思——且不是为自己,是为妹妹。 “那他妹妹在哪?”心里想着就问出来,江恶剑又不解道,“还有听你刚才说的,他怎么像是对废除苦笼有什么不满?” “既然他都要救妹妹出去,那王妃废除苦笼,对他们来说明明是好事,他怎得对王妃也出言不逊?” 江恶剑此话一出,被点了哑穴的人显然情绪更为激烈,偏却两腿不能动弹,只不住发出可怖的嘶吼来恐吓林厌。 林厌也又沉默下来。 “我记得你妹妹,她叫阿素,”许久没有说话的厉云埃抬头,“每次你都会把她那一份活也做完,对么?” “……” 无视对方闻言更愤恨和戒备,厉云埃又自顾问道:“她是不是有什么其他苦衷,才非要离开不可?” “或许……她生病了?” “你不必这般紧张,她若是身体有恙,我可以请大夫为她诊治。” “……”原本如困兽一般的人忽有片刻的僵顿,却不知他在想什么,很快的,又陷入绝望与愤恨。 “他这又是为什么?”江恶剑忍不住扒拉两下林厌,“你肯定知道,还不老实说出来?” 而就在林厌仍意外坚持地嘴唇紧抿间,格外细弱的一声终于从门口响起。 “因为我……我有孕了。” 像忍耐已久,来人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布满薄汗,嘴唇苍白,在数道绷紧的视线投向自己时,瘦小的身躯已跪了下去。 正是阿素。 “王妃,”不顾地上人又陡然哀吼,她一下下颤声磕头道,“我哥哥说的都不是真的……” “他没有不敬重王妃,他是因为我才口不择言,王妃废除苦笼,大家都是心怀感恩的……” 她解释着,却像是也害怕不已,几番冷静才又继续说下去。 “可王庭有明令,坤奴每日务必服用湮丹避子,一旦有孕,母子皆要处死。我……我却因为先前得了彩帐,只侍候飞隼营都尉一人,便心存妄想,一直没有服下……” “哥哥得知之后气我胡来,但我实在,实在不舍得就这么将孩子打掉,所以他才想寻个机会送我出去,却没想到,被阿厌哥出卖……” “后来便,只能寄希望于那位都尉再来苦笼与我见面,我若能,能再表现出色些,求他娶我为妾,我和孩子才有一线生路……” “只是王妃一朝废除苦笼,那位都尉再也不会来这里,我……我……若要活下去,只能……只能……” 她却说不下去了。 萧临危真的肯允许他们这些坤奴从此不需受人凌虐,在他们看来已是仁至义尽,断不可能再有例外。他们谁也不敢抱有幻想,生怕惹怒了王上,连这得来不易的日子也没了。 所以她唯一的出路,就是趁他人还未发现,忍痛将孩子弃掉。 “求求你们,放了我哥哥,要罚就罚我吧……” 阿素跪地磕头间,厉云埃已然听懂来龙去脉,起身上前阻止。 “你——” 却当厉云埃正准备与她说什么,突如其来的,一直安静无声的帐外又传出一片惊慌失措的嘈杂。 不知为何,此时的江恶剑分明距离帐门最远,却在听到声音的同时,心脏遽然收紧,眨眼冲了出去。 满头汗珠惶然滴落,江恶剑一瞬挤进正迅速围拢的众多护卫里,已一眼看到地上蜷缩着,双目紧闭的江子温。 一张前一刻还红扑扑的脸蛋紫红,嘴角泛黑的污血沾染发丝,小小的手心赫然还捏着未吃完的两颗。 “葡萄……是葡萄,她刚刚吃了王上送来的……”耳边尽是恐惧而不敢置信的惊叫,“王上……原来王上还是要杀王妃和我们……” 第84章 不和 晌午日头热烈,照得帐墙一片惨白,宫檐下却黯淡,像昼和夜激烈厮杀过后,又无可奈何的交织。 一掌猛地将帐帘掀开,萧临危走进厉云埃的宫帐,携进落在肩头的日光,衬得整个人更加阴森。 “她如何了?” 他直奔正被厉云埃抱在怀里的江子温,语气不善地问道。 只见江子温此刻一动不动,若不是细看之下看到她裹紧的小被子上微弱的起伏,仿佛要以为她已无呼吸。 方才医使给她催了吐,实在是折腾得精疲力尽,正恍惚中半睁着眼,嘴唇微张,对萧临危的到来也没有任何反应。 “启禀王上,”留在一旁的医使忙道,“郡主服下的毒是王庭内用来清剿毒虫的枯山藤粉,被人撒在葡萄间,人若食用这些葡萄,不出半个时辰便会毒发身亡,听说王上曾也——” “本王无碍,”迎着厉云埃自他进入起难得一直照来的视线,萧临危显然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只阴沉道:“继续说。” 医使微愣,看见萧临危的确不像中毒的样子,倒也不敢深问下去。 便道:“好在郡主还未吃下太多,因其年幼体弱,也比常人更早被发现,此番及时医治,应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只不过——” 随着那医使面色犹豫地话锋一转,萧临危眉头也蓦地浅动。 “虽然吐出了大半果肉,郡主体内仍有些许毒素已经扩散,即使保住性命,但会否引发其他病症,还——” “其他病症?” 萧临危寒声反问,吓得医使直擦了把汗,才接着道。 “不错……枯山藤毒性极烈,还需至少五日的不断稀释,余毒方能除净,可在此期间所吸收的毒素无法逆转,多少会对身体产生影响,当然了,一般来说都不会很严重……具体情况如何,还要等挺过这最难熬的五日才能知晓。” “五日?”萧临危再次皱眉,“怎么这么久?” “稀释的同时当辅以汤药,操之过急恐怕以郡主的身体会承受不住,反而——” “本王要她最多两日就与从前一样。” 萧临危似不耐烦地又打断他,笃定冷道:“你想办法,不然就别活了。” 一句话落,医使径直跪在了地上。 “王上息怒……” “你先下去,”却也在其不知所措间,始终沉默的厉云埃终于开口,“去看看汤药煎得怎么样了。” 先前替江子温催吐时已吩咐药师根据方子立刻煎药,那医使听了厉云埃的话后急忙叩谢,一刻也不停留地退了出去。 而从苦笼一路将人抱回后江恶剑也傻杵许久,此时才微有回神,顾不得萧临危,惴惴思索片刻,到底不放心地追向医使。 事情来得突兀又蹊跷,在弄清楚之前他得亲自看守,以防有人再从汤药上动什么手脚。 于是江恶剑一离开,帐内只剩下厉云埃和萧临危,以及一众忐忑侯在旁处的侍奴。 “王妃倒还有心思替下人着想。” 可惜,该来的总还要来。 已然习惯了,他们的王上每回看见王妃都满腹不快,要么讽刺挖苦,要么打入逆云帐,要么,像上次暴怒如雷。 眼下竟也不例外。 而厉云埃多数情况下都冷淡相对,似乎不甚在意,也无所畏惧。 却出乎意料的,这回让侍奴们极度紧张的是,大抵由于江子温中毒一事同样让厉云埃心绪不稳,他的态度也一改往日。 厉云埃垂眸将怀里似已昏迷的人小心置于床间,再转身面对萧临危时,向来漠然的脸上写满锋锐。 “总不能像你一样动辄滥杀无辜。”他生硬道。 “……” 无疑,此话一出,不待萧临危开口,所有侍奴不约而同地跪地一片。 的确,短短几刻,王庭内已多数人都在传,王上因苦笼被取缔一直耿耿于怀,本打算借朝贡铲除王妃和不听话的坤奴们,谁知被郡主误打误撞破坏了计划。 但这种话也就私下里传一传,绝对无人敢传到萧临危的眼前,偏偏厉云埃在此当面讲出,又以这样一副口吻,可想而知,即将到来的是怎样一番狂风骤雨。 果然,萧临危闻言一刹满身阴戾如阎王,金刀眨眼横于厉云埃颈上,双眸黯成死灰:“你有胆再说一遍。” 厉云埃凌厉与他对视,冷道:“就算我说了第二遍,你敢真的动手么?” “你若真有这胆量,又何必多此一举,在背后下毒暗算。” 厉云埃每一个字说出来,侍奴们无不控制不住的颤抖,不止担心厉云埃还有没有命活,最怕的其实是他们这位暴君一刀解决王妃还不满意,拿他们的命一起来抵。 也就在厉云埃话音落下的瞬时,一股割骨鸷风猛然掀起,劈落周遭杂乱,刺耳响声中,厉云埃已偏头避开眼底金刃,细瘦几指牢攥住萧临危持刀的腕子。 “王上!” 事已至此,侍奴们尽管惊惧,也绝不得再袖手旁观,纷纷向前,欲拉开竟敢出手的厉云埃,以保护他们的王上。 包括如往常潜在帐外的近身护卫也顷刻冲入一拥而上。 岂料萧临危转瞬以另一臂将刀夺下,掌间迅速翻出金刀虚影,怒意冲天之下接连将围拢的众人劈退。 “都滚下去!” 此次明显不屑于部下插手,萧临危双目迸出欲将厉云埃拆吃入腹的暴戾,不容置疑地厉道。 而他那几名部下躲得倒及时,侍奴却没有他们的利落身手,要不是厉云埃不顾自身情形猛扯萧临危腕子向后,几个侍奴俨然不死也残。 只是如此一来,因为手脚确实不如常人动作游刃有余,厉云埃脚下微一磕绊,倒地的同时不由也将萧临危扯落于自己身上。 便见萧临危在落地的下一刻,已趁厉云埃还未起身,毫不犹豫以一膝狠抵在他仰倒的腹间,一手粗暴抓在他乌黑发丝,用力向下按去,阻止他再使力起来。 谁知厉云埃从始至终紧钳他腕上掌心又猝然反拧,单手绕往萧临危背后,迫使萧临危锐痛间上身不受控制的压下,被厉云埃两手环绕着禁锢于身前。 随即猛然翻起,厉云埃相比之下分明削瘦的身子便将萧临危覆在下面。 “王上,王妃……” 虽见二人仍寸步不让,但这一尴尬姿势显然也让众人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只在几人依旧跃跃欲试向前之际,萧临危一手被厉云埃反拧,另一手则终于松开厉云埃几缕发丝,蓦地摸起掉落旁处的金刀。 “还不滚!” 伴随萧临危这一声怒喝,金刀不留情面地朝众人飞去。 于是这一回再无人敢继续停留,尤其萧临危到底是魁梧威猛,短短几瞬又挣脱束缚,反将厉云埃压了回去,明显不像会落于下风,众人更一个个惶然退了出去。 直到退至帐外,好似都能听到萧临危一掌重重震在厉云埃胸口的残暴。 王上果然与王妃不和。 “……” 而帐内陡然寂静下,事实与他们所想的,却是还有一段距离。 因那惊天动地的掌风,实际擦着厉云埃散乱发丝,仅在地上砸出一条轰然裂痕。 萧临危是故意在他们退出前,作势重伤厉云埃。 但萧临危面容紧绷间,也忽地看出,刚才之所以能够轻易反压制厉云埃,并非厉云埃相让,原是早在厉云埃为救几个侍奴免遭于难而与他一同摔落时,一侧手臂就被金刀划伤。 此刻血水浸透半块青白袖袍,一滴滴流进厉云埃身旁缝隙,衬的厉云埃指尖更是冷白,萧临危难得的面色微僵。 厉云埃脸上已然也没了刚刚的锋芒,静待片刻,确定帐内除了江子温再没有其他人。 又恢复往常地冲萧临危淡淡道:“我知道,下毒的人不是你。” “但人都走了,你还不起来么?” 第85章 暴露 听闻厉云埃漠然说完,萧临危冷嗤一声,下意识地干脆起身。 却也在一瞬过后,似又意识到什么,眸色一黯,撑到半途的身躯就那么直挺地落了回去。 故意稳稳地骑坐于厉云埃腰腹,他居高临下俯视道。 “起不起来,本王说了算。” “……” 空气微有僵滞,厉云埃一动不动地仰脸看他,瞳孔映出自他肩头垂下的几缕凌乱金发,像桀骜的日光。 嘴角冷峻抿起,厉云埃道:“随你。” “为救几个下人这么奋不顾身,你难不成是觉得他们会感激——” 而斜睨间,萧临危的视线再次扫向厉云埃受伤的手臂,一边轻蔑说着一边伸手过去。 可惜不等他触及,掌心又忽地僵停在半空。 因厉云埃已从他身上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抬起两臂。 即使指尖轻抖,依旧手法娴熟利落,不出片刻,便垂眸将流血不止的伤口以布紧缠,连最后打结,也仅以几指及牙齿自行处理妥当。 “从丹引被盗开始,就有人在试图破坏北州和南隗的盟约。” 再抬头时,厉云埃俨然不欲多言方才之事,神色笃定地低声开口。 “那时我以为是青邺在试探阿韶,但现在来看,恐怕他们想要算计的人除了阿韶,还有你我。” 萧临危闻言挑眉,没有开口。 “毕竟,你若误会阿韶偷走丹引,必不可能轻易罢休,我便一样会为了阿韶和你敌对。” “……” “我废除苦笼,应有人故作拖延,迫使你进退两难,只能拿我来给将士们一个交待。这么一来,就算能挽回军心,也要与南隗有了隔阂。” “幸而你选择教场,一是并非真的想置我于死地,二也在借此审视他们的忠心。” “包括今日下毒,若我和其他人都吃下葡萄,不管真相如何,你对南隗都是解释不清楚的。” “所以不可能是你。” “而你既然安然无恙,且你拦下朝贡的举动极为少见,多半不在对方预料,也就不会事先下毒,那么,问题定然出在,你觉得那些葡萄难以下咽之后,派人送往苦笼的路上。” 当厉云埃说到这里时,本就听得一脸复杂的萧临危眼中更有异样一闪即逝,却也自然不会解释什么。 只见厉云埃想了想,便最后道。 “能够这么快就得到消息并下毒的人,一定是你身边之人。你也是猜到这一点,刚刚才将计就计,给对方营造你我已反目的错觉,也借此来与我单独商议,不是么?” “……” 萧临危良久未发一言。 显然没想到厉云埃早已将所有事看得透彻,自己原本在腹中反复拟了几遍的话竟都被他说了出来,该知道和不该知道的,他全知道了。 于是又稍作停顿,萧临危面色不变地冷哼一声。 “给人营造已反目的错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与本王有多么和睦。” “……不和睦么?”谁知厉云埃反问。 “政治联姻多为悲剧,我现今过的已比他人要幸运很多。” 险些要问一问厉云埃所说的“幸运”,是因为他们二人如今互有所需,还是在暗指他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毫无憧憬,反而乐得自在。 最终却嘴唇动了动,萧临危什么也没有问。 “算你识相,”他随即又道,“那就劳烦王妃,今起再装得更‘反目’一些。” “以你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受了本王那一掌,若不卧病在床几日,恐怕难以令人信服。” 当然听得出萧临危不加掩饰的刻意压制,厉云埃却也并未与他对峙,只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另外,本王离开时会撤走你帐内的所有侍奴,将你禁足在这——就算逆云帐被毁,只要本王愿意,任何地方都可以是第二个逆云帐。” “哦。” 听萧临危明显又要将他打入“冷宫”的几句话落,厉云埃仍不带丝毫意外地低应。 这次下毒被江子温扰乱,不论如何都影响了对方原本的计划,趁着萧临危与厉云埃此番“决裂”,对方定还会再寻找机会下手。 “冷宫”里的厉云埃,无疑就成了最好的诱饵。 而见厉云埃神情始终不变,萧临危话锋一转,又嗤了声道:“不过,你要是心有恐慌,也放心不下她……” 说着,萧临危望一眼床间陷于昏睡的江子温,为避免引起对方怀疑,眼下还不能将人带走。 “你倒可以求本王再考虑其他——” 却也不等萧临危说完,厉云埃已道:“你只管抓你想抓的,我会护好所有人。” “……” 兴许厉云埃的语气过于坚定,像无懈可击的城池,牢固将所有人护于心尖,撬不开一道缝隙。 让萧临危横亘在城墙之上,突然骑虎难下,再说不出一个字。 也霎时间,不知为何,二人这般相对无言的姿势,终于让萧临危的脸上浮现少许僵硬。 说来,除去半年前在南隗金羽驿那迫不得已的七日,他们其实再没有像此时一样的身体相贴,即使隔着数层布料,似乎也能感受到厉云埃身上暖暾的温度。 与他总对他一副冷峭的态度截然相反,温润柔软,如沐春风。 也不全是。 曾经也有过……滚烫,凶狠,邪妄。 微微恍神间,萧临危双目顿然一暗,很快止住纷乱思绪。 强行将自己这莫名其妙的触动归咎为,又该服用隐息丹了。 且从当前形势来看,他也不宜在帐内停留过久。 奈何一对上厉云埃风轻云淡的眸子,见他又像是在无声询问自己为何还不起身,萧临危面容黑沉,偏不甘心轻易的成全他。 于是粗鲁而轻佻地忽然捏住厉云埃下颚,萧临危道:“王妃就这么想要保护所有人?” “但苦笼那两兄妹,一个以下犯上,一个私自孕子,理应全部处死,你这次,该不会也想护着?” “……”果然,听他突兀提起那还没来得及安置的二人,厉云埃沉静的眸底微动。 “本王若不杀他们,这些坤奴有朝一日怕要反了——” 然而萧临危紧随其后的话音未落,只见厉云埃竟猝不及防般的张口。 “……” 的确是张口。 不顾萧临危满眼震惊,狠狠咬向萧临危正捏在他下颚的几指。 吭哧一口,毫不留情地咬出一排整齐齿印。 “我也会以下犯上,”厉云埃轻声道,“如果可能,甚至想让你孕子来为我满足私欲,这些人之常情,很难理解么?” “……”萧临危竟愣住了。 眉角颤动,难以置信间,连发怒都忘了。 ——甚至想让你孕子来为我满足私欲。 厉云埃在说什么? 便在睡梦中的江子温猝然发出几声痛苦而急促的“哥哥”时,恰逢江恶剑小心端了汤药进来,萧临危想也未想,起身夺过药碗,一脚把呆愣的江恶剑踹至江子温跟前。 踹完了,冲不明所以的江恶剑正欲开口,才猛然意识到什么。 萧临危蓦地转头,果真对上厉云埃一道因过于惊诧几乎将他剖破的目光。 诧异的当然是—— 原来萧临危早已知道,江子温的真实身份。 第86章 哥哥 “他既然是本王侄儿,当然也算她的兄长,王妃这样一副表情,难不成是有什么事瞒着本王?”迎着厉云埃尖锐的视线,萧临危似很快又恢复如常,双目深邃地率先开口。 “……”厉云埃却不发一言,根本没有听进萧临危的欲盖弥彰,只紧盯他眸底微有闪烁的碧色。 萦绕在他眼底的困惑明显是,萧临危若一早就知道江子温也是萧夙心所生,为何当初没有选择用江子温来研制成丹,以他惯常的手段,悄悄抓一个小女孩回北州,岂不比兴师动众的抓回江恶剑更容易许多? 他又为什么始终没有对外公布江子温的真正身份,任由自己收她为养女? 而且,他待江子温的态度,分明与江恶剑是不同的,他不是对曾经服下唯一成丹的萧夙心极为怨恨么? 见厉云埃许久不曾开口,萧临危忽一冷笑,垂眸向下,视线落上掌间被厉云埃咬出的齿痕,转了话锋道:“王妃这从小就咬人的毛病,也该改改了。” “若再有下次,本王不会怜香惜玉。” “……” ——萧临危这回说的,自是厉云埃幼年被掳至北州王庭的情景。 那时厉云埃还不到八岁,整日被栓在北庭大都尉的宫帐外头,灰头土脸,满身鞭痕,俨然如毫无自尊的奴隶,任何北州人皆可碾踏欺凌。 当年作为左贤王的萧临危则一直因年纪尚小而备受争议,正找不到契机抗衡,突然得知了右贤王与大都尉两个最强劲的对手意图以厉云埃来胁迫南隗五派。 于是,萧临危当即寻了机会将厉云埃抢入自己手中,随后秘密前往南隗,借着归还厉云埃的条件暗地与南隗五派联手,彻底重创右贤王二部势力。 按理说,萧临危无论如何都算是厉云埃的“救命恩人”。 因而最初把厉云埃抓到自己身边之际,本以为这瘦弱的小残废必定在“得救”之下对自己感激涕零,且萧临危看着他像只泥狗的黢黑蠢样,难得带他到了一般人无法踏足的鹰池清洗。 谁知厉云埃却一进去就激烈反抗,仿佛要下的不是汤池,而是油锅。 只觉他实在没见识,最后萧临危不耐烦的亲自给他踹下去,强摁着他喝了几口池水,又命人将总算蔫下来的他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 不识好歹。 是萧临危对他的第一印象。 尤其当厉云埃满头乱发被重新束起,露出一张仿佛换了个人的脸蛋,又不得不承认的是,尽管那半年间在北州的风吹日晒下人不怎么白皙,却仍遮不住他与生俱来的漂亮眉眼,目光里携着丝丝病态的冷淡,虚弱一瞥,比萧临危所见过的王庭中所有小孩儿竟都要好看。 结果没想到,萧临危不过心血来潮地伸手逗弄几下,腕子就出其不意的被咬住。 那一口虽很快被人强行掰开,却不知深浅,甚至渗出了星点血丝,气得萧临危恶狠抓住他还湿漉的发尾,一下下压着他,给自己嗑了十几个响头。 又双手绑在回帐的轿撵后,让他磕磕绊绊地一路摔了回去。 若非念及他对自己还有用处,怕要再扒层皮才能解恨。 如今对比之下,倒显得眼下的确“怜香惜玉”。 只不过萧临危说完,因着厉云埃依旧不语,不知在想什么,眼神里尽是让他极不自在的深冗。 以至于他在大步转向江子温之前,到底不甘地又扔下一句。 “一个没分化的残废,最好也少些异想天开。” 厉云埃:“……” 却破天荒地没有因这次一声“残废”而有何神色变化,厉云埃静静转身,同样朝江恶剑二人走去。 “哥哥……” 便见江子温似乎并没有完全清醒,正趴在江恶剑肩头,一边模糊喊着,一边难受地呕了几声,偏又什么也吐不出来。 而江恶剑手足无措地轻拍她蜷缩的后背,看见萧临危手中汤药,下意识欲把人先还给厉云埃,毕竟她平时与厉云埃更亲近一些,想来由厉云埃喂她会快上许多。 不料他才一要拉下江子温紧搂他脖子的手臂,只觉滚热的小小身躯突然更用力地抱住他,口中颤抖发出的低唤也不由拔高,一声声“哥哥”,像走投无路的雏鸟,绝望落在他耳内,迫使他动作倏然僵顿住。 “她……”江恶剑皱眉望向厉云埃,“她以前……有过其他亲人?” 她向来只会笑嘻嘻地叫自己“阿哥”,确实还从未以如此语气叫过他,江恶剑心下莫名刺痛间,急忙反手安抚着,忍不住问道。 而厉云埃还未开口,一旁萧临危却看着江子温难熬的模样,俨然已等不及。 但眼看他径直拿药碗往江子温口中灌去,把江恶剑吓得连忙一躲。 幸而厉云埃同时伸手,颤巍巍地从萧临危掌间扶住药碗。 在萧临危陡然照去的不解凶光里,一手舀动银勺,轻吹几下,确定勺内汤药不再烫口,才小心撬开江子温的嘴角。 “……”萧临危冷嗤,倒没再说什么,只在厉云埃欲以另一侧受伤的手臂接过药碗时,故意避开,一副他定会打碎了的不屑神情。 厉云埃便就着他的手,耐心地一勺勺喂给江子温。 也让江恶剑更为惊讶的是,那汤药在他端来时分明事先尝过,一口已苦得他睁不开眼,本觉得江子温绝不可能轻易喝下,却意外的发现,她仿若没有味觉一般,就那么不哭不闹地喝光了。 唯有在江恶剑怕她呛到,强把她从肩头移至身前坐下时,误以为他要离开,连向来宝贝不已的皱巴破布都扔了,死死抱着江恶剑手臂,掉了两滴眼泪。 “她确实曾有一兄长。” 待江子温喝下药,重新安静挂于江恶剑身上,只见厉云埃突然开口。 “……” 萧临危看着厉云埃随手将银勺放回自己手上空碗,脸色一沉。 然而没人注意。 江恶剑只闻言问厉云埃道:“那她兄长在哪?” “被你杀了。” 却忽听萧临危阴森道,端着空碗出去。 江恶剑:“……” 第87章 刺客 一连几日,江子温几乎不曾离开江恶剑的怀抱。 好像若没了江恶剑,要比她身上正遭受的疼痛更令她无法忍受,一双不怎么有力气的小手始终紧攀着,连睡着也不肯松懈。 而厉云埃被萧临危“重伤”的消息已传的沸沸扬扬,萧临危又撤走了帐内所有侍奴,江恶剑便借着照顾这一大一小,再没有回去自己宫帐,只整日抱着江子温憩于床边矮塌。 “我以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夜里,一豆微弱烛光堪堪笼着几人,询问了诸多与江子温兄长有关的问题都没能得到答案,江恶剑抓心挠肝间,最后又不死心地问道。 只见卧床良久的厉云埃终于动了动,在江恶剑期待的目光中微微抬眸。 开口道:“杀过很多人。” “……” “但很可怜。” “啊?” 江恶剑一愣,难道自己就是所谓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最可怜的是,你并不可恨。” “……” 厉云埃一番话说得深邃,又像什么都没说,江恶剑无疑被绕得没了声音,抬手忍不住再从眼前银盘揪起一颗葡萄,面目狰狞地吃下。 丝丝甜爽化入满齿,像清凉甘露稍微浇灌他近来愈发焦灼不已的心。 吃的自然还是进贡的那些葡萄。 毕竟耗费无数人力才运送至王庭,全部扔了实在可惜,厉云埃干脆让江恶剑捡来了自己帐里,反复清洗,好在毒粉悉数沾于外皮,里头果肉仍可照常食用。 虽不再新鲜,意外的仍十分可口,连厉云埃初尝时也是一怔,随即若有所思的一连吃了些许,俨然无一颗如萧临危口中的“难吃”。 此时已被他们二人吃得七七八八,仅剩孤伶的一串。 不过,更让江恶剑心情复杂的,实际是厉云埃为了佯装与萧临危彻底决裂,简直做足了准备。 自萧临危一走,他就找出了江湖中人用于易容的假皮,经他颤巍巍的修剪描摹,再与皮肤相贴,竟出奇逼真,鼻青脸肿的模样让江恶剑再三观察都难以分辨,若非亲眼目睹他乔装的过程,难免也要唏嘘萧临危下手过重。 而原本赏心悦目的一张俊脸变得让人难以直视,厉云埃倒依旧淡定,即便并无他人,每每动作时,仍一副快要撒手人寰的架势,辅以他本就不怎么利索的手脚,整个人如一吹就破的薄纸,江恶剑碰都不敢碰他一下,很难不入戏。 只不过,戏已演了快五日,倒始终没见有人前来。 难不成哪里露出破绽了? 还是对方根本就不打算再对厉云埃出手? 江恶剑脑中混乱地又想了片刻,眼皮终有些发沉,就那么一边轻拍怀里的江子温,一边坐着闭了眼。 这姿势按理不易睡着,但不知为何,像早就烙进骨子里的熟悉,几日下来他都是这般休息,并不觉得有一丝疲惫。 一旁厉云埃也再不开口,只剩昏黄烛火无声摆动,鼻间萦绕独属于北州的鹰香,朦胧托着与平时毫无两样的寂静。 倒也不一样。 因为伴随江恶剑逐渐均匀的呼吸响起,厉云埃这次起身,将仅有的微光给挑灭了。 他们接连几晚留灯以备江子温服药,眼下江子温已有明显好转,自是不需再留。 于是,夜至深更,江恶剑忽被细若游丝的一声惊醒,他下意识地仍保持呼吸平稳,双目微睁,眼前黑沉一片。 而那声音如幻觉般仅一刹那闪过,江恶剑一动不动地细听,竟又消失良久。 只能凭借短暂的一瞬,勉强听出动静似乎来自帐顶的圆窗。 心知厉云埃定也不可能安睡,江恶剑倒不算担心,只静静等着头顶的人再有动作。 谁知出乎意料的是,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微风拂起他垂落额前的发丝,江恶剑不由眉头一动。 风是从帐门方向吹来的。 有人进来了! 对方从帐顶眨眼落到门前,他竟毫无察觉? 暗叹来人轻功竟如此高强之余,江恶剑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唯一确定的是,来人已然摸黑潜入帐内,携着满身森诡,正一步步向床间“重伤”的厉云埃靠近。 每一步悄无声息,又像急不可耐,带起细微的浮沙,隐约飘来风尘仆仆的味道。 察觉对方从自己眼前径直越过,江恶剑一掌不着痕迹地抱紧江子温,另一掌已几指并拢,飞快蓄起内力。 然而就在昏黑之下,魁伟高大的轮廓终于驻足在厉云埃跟前,正朝厉云埃抬起一臂,江恶剑还未来得及出手,心下又猛然一跳。 不对…… 头顶再次传来布料摩擦的细小响动,无不提醒着他—— 来的竟有两个人。 原来一开始便隐在帐顶圆窗上的那一个,一直趴在上头不曾行动。 为什么? 是在替潜进来的这一个放风么? 却也在与此同时,江恶剑突然意识到,到底是哪里让他心觉异样。 不对,他们并不是一伙的。 因为此刻站在厉云埃身前的人,尽管已朝厉云埃伸出手去,但是,他的身上从始至终都感觉不到一丁点的杀意。 尤其,他指尖所落之处,似乎只是厉云埃无意卷起的一角被子。 什么玩意? 这人大半夜鬼鬼祟祟的潜进来,就为了替厉云埃……掖被子? 而正诧异,江恶剑颈后倏然一凉,就在霎时间,无法掩盖的杀机自头顶倾洒而下。 无疑是帐顶圆窗上那名真正的刺客确认来人与自己并非一路,再不犹豫地动手。 “小心!” 几乎不假思索地,江恶剑一跃而起,一边护紧江子温,一边在数道寒光猝然从上而下尽数冲向厉云埃之际,掌风震起长剑,铮然脆响间,将多数淬有剧毒的厌云镖扫落。 而剩下的一两道厌云镖在距离厉云埃不远处也皆被震开,出手之人自然是诈尸一般的厉云埃。 把正给他掖被角的身影都吓了一跳,要不是厉云埃及时将人压下,那人可能已被厌云镖割破喉咙。 而窗上刺客见厉云埃分明身手如常,当即醒悟自己中了圈套,转身便欲撤离。 可惜,整片宫帐顷刻灯火通明,帐外俨然已被萧临危事先埋伏的众多苍鹰兵围得水泄不通。 等候多时的萧临危却看也没看一眼那插翅难飞的刺客,甚至没有好奇他面纱下的真容,只面目可怖地夺过旁人火把,大步走进帐内。 火光瞬时一扫昏暗,江恶剑眼前蓦地通亮,不由半眯起来。 终于看清厉云埃正压着的,原是一从未见过的男子,虽然身形不输北州人的威猛,但从样貌肤色来看,竟像是从南隗而来。 是厉云埃的旧识? 而萧临危举着火把,眸底却冻成千尺寒冰,显然忍耐许久。 “来人——” 可即便如此愤怒,也在乍然看到厉云埃那一张被自己“重伤”的脸时,诧异到嘴角抽搐,话都忘了说了。 第88章 私会 来人是南隗五派之一金楼楼主——厉云埃的幼时好友,也是对厉云埃暗生情愫,却顾忌他还未分化而始终不曾开口的尉迟骁。 因他的神臂弩极为惹眼,所以自他一出现在厉云埃的宫帐附近,萧临危就已认出了他。 而萧临危为了不惊扰真正的刺客不得不一直按兵不动,也想看一看,这深更半夜摸进他北州王妃帐里的南隗人究竟要干什么。 这一看,果真罪不可恕。 不过通亮之下,显然也被厉云埃脸上情形所震惊,尉迟骁一双剑眉怒立,从厉云埃身底一骨碌爬起。 “萧临危!”抬臂将厉云埃护在身后,尉迟骁反倒比萧临危先一步开口,“本来听说他在这里受尽委屈我还不信,想不到你竟真敢这么欺负他,今日我定要带他回去,谁也别想阻拦——” 却见他话音未落,正愤而拉弓的一手突然僵停。 原是刹那飘落的一物将他整个手掌覆盖,尉迟骁下意识低头,便看到掌心赫然是一块皱巴巴的假皮。 猛一回头,厉云埃正神色淡然地又从脸上撕下另外一块,不出片刻,人已恢复原本清冷俊丽的模样。 “……”尉迟骁自是懵了。 萧临危则瞬时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冷嗤一声,又继续先前的话吩咐道:“把里面的窃贼也给本王拿下。” 窃贼? 旁边正满头雾水的江恶剑一听更迷糊了,偷什么了? “是误会,”而厉云埃这时开口,对几名奉命而入的部下道,“你们都下去。” “……”部下们只好犹豫看向萧临危。 萧临危面色更沉:“王妃不要挑战本王的耐心。” “你的手受伤了?”却丝毫没有为自己处境有半分担忧,尉迟骁在庆幸厉云埃安然无恙之余,一眼看见厉云埃手臂的刀伤,不由又皱起眉,转头怒视萧临危,“是你伤的?” 萧临危看他气焰如此嚣张,这次不怒反笑,一口承认下来:“是本王又如何?” “无可救药的蛮人!”尉迟骁气道,“你为了得到南隗庇护,我看比当年犯我南隗的混账们还要龌龊——” “别胡说,”厉云埃突然打断尉迟骁,轻描淡写地解释,“是我自己无意伤到,与他无关。” “……”正要再说什么的萧临危闻言一愣。 “你不必替他隐瞒!”可惜尉迟骁因为萧临危的态度已认定厉云埃的日子绝不好过,“就算违背圣旨,我也不会再让他欺负你!” “是谁告诉你,我被欺负了?” “哪还用什么人说,你差点被他下毒害死的事早就在南隗传遍了!” “……”听尉迟骁义愤填膺说着,厉云埃眉头微动,已然知晓了为何他会突然现身于此。 却静静思忖间,只听萧临危再次开口:“看来王妃今日,又要为了一个肆意践踏王庭规则的人,与本王作对了?” 厉云埃抬眸:“他确实唐突。” 尉迟骁不可置信:“我——” “但他与我自小相熟,仅是出于担心我罢了,并无其他恶意。”厉云埃接着又道,“刚才若有冒犯,我替他向你道歉。” “不过,北州既是与南隗五派交好,他作为金楼的楼主,来此便是客,按理说还要盛情招待他,你为何执意要拿他?” 一番话好言好语,倒不是刻意辩解,厉云埃凝视着萧临危,确实不太理解他过于强烈的怒意从何而来。 以萧临危的头脑,应能听出借“中毒”一事在南隗煽风点火的人目的同样是为挑起南隗与北州的争端,这样的局势下,与尉迟骁大动干戈反而正中下怀。 “……” 而出乎厉云埃意料的,萧临危此刻眸色依旧晦暗,不难看出他也早就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偏不打算轻易罢休。 “若我说定要拿下他,王妃想要如何?”半晌,萧临危语气阴冷问道。 “呸!”厉云埃还未张口,尉迟骁已忍不住道,“先不论你有没有本事抓我,你堂堂一个北州王,对着王妃这般不依不饶,也不怕被部下看笑话!” “本王看你更像笑话,”萧临危面容紧绷,“胆敢觊觎北州王妃,放肆到了本王的头上,就算本王今晚杀了你,你也死有余辜。南隗除了以你为耻,还能怎么样?” 说着,像是不欲再浪费口舌,随着萧临危视线向旁照去,几名部下只得得令再次向前。 厉云埃皱眉扯住欲迎面而上的尉迟骁:“萧临危——” “你闭嘴。”径直打断厉云埃,萧临危再看向他时,眸底竟映出丝丝血意。 只见他咬牙切齿道:“你私会旧情,本王念你方才引刺客有功才不治你的罪,你再敢替他说一个字,本王就成全你们,让你们滚去黄泉路上作伴!” “……” 这一番话不止让厉云埃突然怔愣,连尉迟骁也听得脸色终于一变。 “你,你放的什么狗屁?”尉迟骁竟有些结巴地脱口反驳,极为英挺凛然的脸上罕见的浮现星点红晕,“你对王妃再有不满,也不能,也不能平白给他泼这等污名!” “……”而厉云埃嘴唇微张,在短暂的愕然过后,像是也终于捕捉到,萧临危这莫名其妙的冲天怒火究竟是因何而起。 他直直地迎着萧临危仍遍布凶戾的眸子,竟嘴角动了动,发出极轻而不合时宜的一声笑。 不仅把心虚的尉迟骁惊得忽然没了声音,连旁观许久的江恶剑也因鲜少看到厉云埃这样的笑,刚塞进嘴的葡萄都忘了嚼。 “你该不会是以为,”而厉云埃说着又一停顿,仿佛即将说出口的话有多么让他匪夷所思,几番斟酌,才终于道,“我与他有奸情?” “……”应没想到厉云埃说的如此直接,萧临危微有诧异,反而一时不语。 隔了片刻,他才更阴沉道:“本王亲眼目睹,你是想狡辩么?” 于是猜想得到肯定,即使再觉荒唐,厉云埃仍是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回想了一番。 总算摸清了事情的关键。 “若实在不信我,你侄儿可以证明,”厉云埃脸色复杂地说着,“方才我是为了救他性命,才情急将他压在身下,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还有,你看不出来么,尉迟骁……是个天乾。” 萧临危:“……” 后一句显然说得意味深长,除了知晓萧临危实为地坤的江恶剑,无人明白他的意思。 而江恶剑因被突然提及,也没有犹豫,立刻附和地疯狂点头:“啊啊——” 谁知凉风扑面,他一句完整的话还未说出口,唇上忽有异样,垂眸间,口中那颗圆溜溜的果肉便被几指不管不顾地抠了出去,甩在地上。 竟是江子温不知何时醒了。 像后怕不已,江子温圆鼓的脸蛋绷紧,正气喘吁吁地瞪着江恶剑。 倒并不难理解她的举动,便暂时顾不得其他,江恶剑忙轻笑着呲牙解释:“别怕,没事了,都洗干净了——” 却当他对上那双接连几日都胶着在自己身上的眼眸,此刻已格外清澈,还来不及高兴她醒来第一件事竟是关心自己,心下又陡然一紧。 因为江子温与他对望片晌,不知想到什么,好像陡然又对他厌恶至极,小脸一扭,手脚并用着猛地从他怀里挣脱,推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第89章 表白 “怎,怎么了?” 江恶剑茫然坐在地上,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下意识又起身朝江子温凑过去。 然而江子温眼底的抗拒明显更加强烈,眉头紧锁,嘴巴气呼呼地撅起,在江恶剑伸手的刹那,一边后退一边扬臂拍开,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 愣愣看了眼僵滞半空的手背,上面意外的火辣,江恶剑这回终于确定了,江子温是在和他置气。 可是,为什么? 就算往常他刻意逗她,江子温也不曾对他露出过这样的抵触表情,怎么一番劫后余生,先是格外与他亲近,又忽然嫌恶至此? 态度极端的仿佛变了个人。 “小崽子,我到底哪惹你不高兴了?”江恶剑想不通,也说不清心底为何有些繁冗的撕扯,只好径直问道。 江子温却瞪着他,看江恶剑一脸疑惑的模样,紧抿的嘴角微颤,像是迫切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我讨厌你。” 最后只细声说出这么一句,嗓音仍极为虚弱,江子温扭头便走。 “讨厌我还赖在我身上这么久?”江恶剑难以置信,更不知哪来的冲动,这回一个大步上前,不由分说将人抱起来,“你把话说清楚——” “你不许碰我!” 谁知江子温竟突然凄厉喊道,眸间甚至一瞬迸出厌愤至极的泪花,吓得江恶剑忙不迭又把人放下。 想给她擦擦眼泪但不敢再靠近她,江恶剑蹲下来无措道:“哎,别哭,我不碰你了……” “……”连同萧临危也对她此番举动微有迟疑,暂将尉迟骁晾在一旁,良久没有开口。 而江子温一落地便用力擦去冲出眼眶的几滴湿迹,仰起头,俨然用尽了恶狠,冲江恶剑脱口道:“嫌弃我生病,我还嫌弃你像乞丐——” “子温。”这次却不等江子温说完,一直沉默的厉云埃忽地打断了她。 尽管如此,江恶剑难免因她的话又一阵错愕。 他这几日一刻也没离开她,什么时候嫌弃她生病了? 且他最多蓬头垢面了些,也不至于是乞丐吧? 不由望向从始至终脸上最为淡定的厉云埃,江恶剑猜想他或许知道一些隐情。 可惜,厉云埃并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开口间已走过来,抬手在江子温头顶安抚地摸了摸。 幸而江子温对厉云埃倒是没什么敌意,扁嘴停顿片刻,好似方才的话也让她微有后悔,垂着眼,不再言语地站在原地,任由厉云埃又轻拭她汗津津的额头。 “身子还难受么?”厉云埃问。 闻言江恶剑又紧张看去,虽然仍满腹疑问,但眼下最重要的自然还是江子温的状况。 “……”江子温摇摇头。 “去叫医使。”而此时萧临危也开口吩咐旁人道。 厉云埃看了他一眼,又转向江子温:“那饿不饿?” 连续几日被余毒折磨,除了稀粥,她几乎没有吃什么。 江子温揉揉扁平的肚子,这回诚实地点头。 “去让人做几样郡主平时爱吃的。”于是又听萧临危沉声安排。 说完,迎着厉云埃再次投来的探究视线,萧临危目光一转,终还是落在尉迟骁身上。 尉迟骁因为这一小段插曲正同样有短暂的停滞,此刻很快也回过了神。 恢复满脸戒备道:“萧临危,王妃已经解释清楚,你不得再污蔑他——” “滚。” 却话没说完,萧临危冷道。 尉迟骁:“什么?” “从哪来的,滚回哪去,”似因着江子温的醒来心情有所好转,萧临危不屑地斜睨他,“限你半刻之内,从王庭里消失。” “……” 无疑,话虽难听,但还是决定放他离开。 厉云埃略有意外地看着他,似乎也没料到以萧临危刚才的怒意,会真的轻易松了口。 便没有丝毫犹豫,厉云埃催促正要再开口的尉迟骁道:“你走吧。” 谁知尉迟骁转头一脸坚定:“我不能走!” “……”萧临危眸底仅有的一丝温度又没了。 “我要带你一起走。” 尤其,尉迟骁这又一句话斩钉截铁地落下,整个帐内犹如冰窟,连江子温也好似感受到了不同寻常,无意识地从榻上捡回她几日来遗落的破布,抱在怀里反复揉搓着。 而这次不等萧临危开口,厉云埃率先说道:“别胡闹了,我不会同你走。” 奈何尉迟骁只以为他是顾及身份,更心疼不已:“你不用怕他,这次我保护你,我,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这些蛮人手里受委屈!” 尉迟骁这一番话说得动情,显然想起了厉云埃被掳来北州的幼时经历。 他还记得厉云埃被接回南隗时黑黑瘦瘦,身上遍是同龄人无法想象的伤痕,隔了很久才又像个人样。 本以为厉云埃成了北州王妃,至少不会再被看轻,却突然听说他原来一直不得萧临危的宠,三番两次被打入“冷宫”,如今连命都要没了,他便再也忍不住地赶来。 “尉迟骁,”而不止面色已然铁青的萧临危,厉云埃也微微皱眉,又开口道,“我并不是你想象的——” “我知道,你手脚不如常人,可却比大多数人都要坚强,并不是我想的那般脆弱。但,但我还是很心疼你!” “……”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而且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知道……” 只见尉迟骁越说越无法压抑埋藏多年的情愫,脸上激动又羞怯的泛红,声音都有些颤抖。 “厉云埃,虽然从小到大,你都只把我当做好兄弟,但……但我从分化为天乾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此生除了你,我谁也不会娶!” “……” 江恶剑原本因江子温骤变的态度仍神色恍惚,闻言竟也是一僵,还未完全理解尉迟骁的话,已脊背发凉。 “我只是想寻一个合适的时机,想等你也分化……” 而仿若没有感受到周遭凝固的空气,尉迟骁一鼓作气地继续道。 “且我也想过了,你若分化为地坤,我便娶你为妻,一生一世,只护你一人。若你是天乾或和元,那我……我也可以……” “只要你愿意,我是夫还是妻,都可以随你……” 尉迟骁把自己说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了一阵,急忙又道:“可是都怪我犹豫不决,他以圣旨胁迫你的时候也没能阻拦,让你这半年平白吃了这么多苦!” “所以我现在既然敢独自闯来,就一定要救你出去,哪怕死也愿意!” 第90章 至交 随着尉迟骁一番话终于说完,一刹喧嚣的火苗已然映出萧临危蓄满狠鸷的双眸,刀尖裹挟戾虐,与轩然掌风融为不可阻挡的杀机。 尉迟骁俨然对他一直有所戒备,乌金袍角翻转,敏捷闪避的同时,金刀并未伤及他分毫,反被他一掌震回,眨眼又打着旋飞快朝萧临危而去。 自是不待萧临危出手,周遭部下已蜂蛹而上,数名庞然身躯瞬时将尉迟骁围于一角,应是皆感受到萧临危的杀心,刀光重重,尽是要将尉迟骁碎尸万段的决绝。 而尉迟骁的神臂弩虽然外形与一般无异,却明显经过高人改良,不需以足拉弓,依靠强劲臂力即可启动机关,近身之下出箭仍迅猛无比。 不过那几人到底是萧临危的近身护卫,各个身手卓绝,尉迟骁即便可抵挡一时,若不尽快脱身,迟早会耗尽箭矢而失去最有利的条件。 这时厉云埃眉头紧蹙,似是已消化了尉迟骁那番突如其来的表白,忽然向前几步,欲出手拦住众人。 可惜,不待厉云埃靠近,萧临危的脸色已更为阴沉,赤着的胸膛布满薄红,像密集的怒意,疾风骤闪,转眼挪至厉云埃面前,岿然将他挡下。 “……”而萧临危只垂眸俯视着厉云埃,一句话也不说。 厉云埃抬头,倒没有与萧临危硬来,而是语气难得微带急促地开口:“你叫他们住手,我有话对尉迟骁说。” 萧临危回应得倒是干脆:“好。” “等他死了,你有什么话可以尽情说。”却很快,听到萧临危又补充道。 “……”厉云埃望着他的目光一滞。 而此时,尉迟骁正一箭终破开铜墙铁壁般的几人,蓦地看到二人此刻情形,显然误以为萧临危欲对厉云埃不利,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 背后因此而遭利刃划破,血水霎时飞溅,尉迟骁却并没有丝毫停顿,就在直奔厉云埃之际,神色决然地一吼。 “抱歉!” 他这一声,竟是冲江恶剑。 江恶剑早已在厉云埃动作时率先护起江子温,即使感受到江子温依旧强烈的抗拒,这次却任她抓咬,牢牢抱着她暂且避于一旁。 只见尉迟骁突兀朝他吼一句,江恶剑还未明白他是何意,下一瞬便头皮发麻地僵立在原地。 猝然笼罩的迷迭香像在眼前卷起惊天碧波,汹涌潮水铺天盖地的灌入肺腑,窒息之下四肢百骸皆被浓郁的香气捆缚,听不到也触不到,仿佛灵魂都要就此湮灭。 是尉迟骁的信香。 意外的极为强大,这般不受约束地一下子爆发,甚至可以将一些寻常天乾顷刻重创。 也确实,萧临危的几个部下尽管各个信香同为猛烈,却仍被尉迟骁这异常罡猛的气息所震慑,原本紧随其后的凌厉杀招微有迟缓。 便乍一望去,帐内仅有江恶剑一人为地坤,难怪尉迟骁会对他感到歉意。 毕竟以信香压迫他人,向来是南隗江湖的大忌。 但尉迟骁俨然已顾不得许多,只趁着所有人受信香所迫的霎时间,他猛地扯起厉云埃一臂,飞身而起的刹那,一箭又破了帐顶圆窗。 显然知晓外头悉数是萧临危的人,尉迟骁并不打算与之再耗费力气,而是以信香压制的同时,借轻功揽着厉云埃飞出重围。 虽凶险万分,但只需出了王庭,以他们的身手便不难摆脱追兵,大胆想来,倒还有几分胜算。 只可惜,尉迟骁一心都在如何甩开北州兵,殊不知他此行最大的阻碍,并不是萧临危。 他甚至连半个身子都没能出去,正被他紧箍着的厉云埃一手已及时抵于帐顶,力道过急,还可看到他指尖颤抖地嵌于坚硬顶架,另一手猛然拖扯,轰然与尉迟骁一同坠回帐内。 “……” 尉迟骁这回又一次被厉云埃压于身下,震惊间嘴唇抖动,却什么也说不出。 无疑,他们失去了逃脱的唯一时机,也几乎在落地的下一刻,众人已将他们密不透风的围住。 尉迟骁脸上终浮现无奈,叹息地对厉云埃道:“你其实不用怕的,他奈何不了我——” “我说了,我不走,”却听厉云埃突然开口,似罕见的沾染了细微怒气,嗓音发沉,“我没有在这里受委屈。” 而厉云埃的音量并不高,却让萧临危暂且止住众部下的动作,像是事已至此,不如就听听他们还想说什么。 ——也正因为此,众人的视线悉数凝于地上二人,并没有注意到,萧临危负于身后的另一手已紧握成拳,明显忍耐至极限。 尤其若是仔细看去,更不难看到他胸口极力克制地起伏间,红得已格外颤栗。 “还不收回去。”厉云埃则忽地又冷声道。 闻言看出厉云埃确实不怎么高兴,尉迟骁一张棱角朗阔的面孔渗出几丝与气质不符的委屈。 终还是将所有信香收敛,像狂风吹尽芳甜,片刻过后,萦绕鼻底的只剩丝缕遗落的苦涩。 “啊……” 也在这一瞬,江恶剑仿若解脱的高声长呼极为夸张,适时的又引去大多数人的视线。 也就无人听到,萧临危同样难以困于喉咙的轻喘。 “我不知道你在南隗到底听说了什么,”而厉云埃继续开口,“都不是真的。” “可是——” “有人想利用你来破坏南隗和北州的关系,你身为金楼之主,不要关心则乱,中他人的计。” “……”尉迟骁本来要说什么,听到厉云埃的话,后知后觉地一愣。 谁知厉云埃不给他喘息,话锋一转又道:“至于你方才说的那些,我实在惊讶——但是,我现在也可以同你讲清楚。” “厉云埃……不是……你不用急着……” 尉迟骁陡然语无伦次起来,明显一冷静下来,紧张得连看也不敢再看厉云埃。 可厉云埃已伸手强掰过他闪躲的双目,几指因之前强行抵在帐顶,不仅指尖满是血痕,也崩开了手臂的刀伤,血迹斑斑地蹭了尉迟骁一脸。 也有几滴落下,与尉迟骁背后伤口流出的血污相融。 “你对我来说,一直是无可替代的至交,重要到,我也可以为你去死。” 厉云埃此话一出,伴随尉迟骁骤紧的呼吸,整个帐内陷入一片死寂。 于是,就在这难挨的忐忑中,厉云埃接下来的话更加清晰地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但我与你坦诚相见,是硬不起来的。” 第91章 抑制 显然没料到向来“端庄”的厉云埃也能说出如此粗鄙之话,在场一众人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也无人敢有任何动作。 尤其,不知萧临危想到了什么,神情古怪不已,周遭部下悉数僵硬停在原地,竟无法接收到他的指令。 而风从帐顶破开的窗口吹进来,像最温柔又锋利的刀子,终将尉迟骁的脸划出无法克制的几行狼狈。 他竟在凝望厉云埃间,有泪落下,一滴滴砸在厉云埃掰在他鬓旁的指间。 “……”厉云埃一直面色沉静注视着他,见状松了手,拢起袖口,轻轻在他脸上擦拭几下。 叹一口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问题在我,并非你的错,你这么伤心干什么?” 淡淡说着,眼看尉迟骁因他的话嘴角复杂地动了动,眸底涌出更多湿迹,厉云埃又耐心地替他擦去。 分明前一刻与萧临危众部下对峙时骁猛无比的人,信香那般强悍,此刻在厉云埃的安抚之下,却宛如脆弱苦闷的愣头青,哭得可怜又滑稽。 “嗤。” 由于气氛仍过于安静,突然响起的一声嘲讽便格外刺耳。 自然是萧临危。 但也仅此而已,出乎意料的,他原本充斥于眸底的杀意此刻散了些许,就那么不屑睨着地上二人,蓦地抬手示意,终是让部下们尽数退了出去。 而厉云埃并未回头,始终看着心碎不已的尉迟骁,这时话头一转,又开口道:“你不是最喜欢吃炙肉么?” “……”尉迟骁闻言一愣。 “这里的做法和味道都与南隗不同,你定没吃过,我可以给你做来尝尝。” “……” 尉迟骁望着厉云埃不掺丝毫戏谑的双眸,显然知晓厉云埃的意思。 他年幼失去双亲,每回思念至极,抑或受不了金楼严苛,都会去找厉云埃。 也不用说什么,只要厉云埃给他弄些好吃的,无声陪着他坐一坐,便总能奇迹的一扫阴霾。 他还以为经此一事,再不可能回到从前。 半晌,尉迟骁眼眶仍湿润泛红,忽然笑了笑。 “我明白了……” 他一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却也清醒了许多。 只忍住不舍道:“那我……可不可以再多留几日?” “好——等等。” 谁知厉云埃低低应声间又忽然偏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叫住了正转身欲出去的萧临危。芋沿。 外头还有才抓了的刺客在等待处置,萧临危已在帐里耽搁过久,此刻似不耐烦般,冷眼看着厉云埃从尉迟骁身上终于起来。 “想留便留,但王妃最好也把你这位至交藏妥了,若再被本王看到,他必死无疑。” 俨然误以为厉云埃是为留下尉迟骁才出声,不等厉云埃开口,萧临危已不容反驳地挖苦道。 却见厉云埃径直越过他,将帐门外等候的医使叫了进来。 “劳烦你,为郡主看过后,也帮他处理一下背上伤口。” 厉云埃淡定吩咐着,指了指摇晃起身的尉迟骁,随即又转向江恶剑。 江恶剑早在尉迟骁收起信香之际便及时服下一颗隐息丹来平息体内紊乱,眼下却神情仍微有恍惚,连江子温再次从他身前挣脱也一动不动,不时瞄一眼萧临危,欲言又止。 “子温和尉迟骁就先交给你。”厉云埃对他道。 江恶剑:“啊?” 而厉云埃说完,已转而冲萧临危道:“你过来,我有话单独与你说。” “……” 萧临危站在原地片晌,只冷哼了声,似并不打算将厉云埃的话放在眼里。 厉云埃等了等他,见他并不理会自己,也不再多言,转身自顾自地朝他双帐的另一间走去。 另一间与这里相邻,曾是司韶令的留宿之地,此时即便无人在内,也有灯盏守着微弱的光晕。 须臾,萧临危还是随他一前一后走入。 “有什么话快说——” “现在没人能看见,”厉云埃直接打断语气不善的萧临危,面无表情道,“你可以服用隐息丹了。” “……”萧临危猛地抬眸。 原本强行紧绷的身躯在厉云埃话落瞬间,汗水已顺着肩背陡然坠下。 若无人指出,他尚能继续强忍下去,偏被厉云埃如此冷静的揭穿,萧临危竟在目光颤动下,破天荒的再难以控制。 只得任由丝缕缠绕的玫瑰香馥逐渐将他凶犷挺拔的身躯笼罩,掌心紧攥出猩红,胸腹急促起伏着,包括腰后隐约可见的两处凹眼,透过发丝间隙看去,仿若也蓄满空虚的湿涝。 厉云埃说得笃定,无不表示他早就看破他方才的煎熬,顾及众目睽睽之下他无法像江恶剑一样吃下隐息丹,且他即将要面对外头那极其重要的刺客,定还有一番忍耐,才特地叫他过来。 倒罕见的对他上了心。 “不用吃么?”半晌,看着萧临危一直没有动作,厉云埃更浅声问道,“还是你今日没有带隐息丹在身上?” 可惜,萧临危在震惊之余,面对厉云埃这接连几句询问,非但没有领情,脸色竟阴沉得比之前还要厉害。 “本王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自作聪明?” 咬牙说道,萧临危却眸光晦暗,像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怒从何来。 只知“隐息丹”这几字从厉云埃的口中说出,让他本就沸腾的血肉更加烧灼,如一头受到强烈羞辱的狮子,不分敌我地发起攻势。 “你这副表情,不如留着怜悯苦笼那些低贱的坤奴,和你那不知还能活几日的至交——” 岂料萧临危狠戾开口间,完全没有要借隐息丹缓解,也一刻不想再看到厉云埃般的大步向外,话音未落,眼前猛然一黯。 静立在一旁的厉云埃竟出其不意地出手,猛将他扯住,在他下意识挥刀的刹那,又一掌毫不客气地劈下。 萧临危的确已是强弩,几乎所有力气都在抑制他的地坤信香,紧握刀柄的掌心一松,几步疾退,却仍轻易被凶猛向前的厉云埃抵至身后床柱。 “萧临危,我也在对你一忍再忍。” 厉云埃说着,面容从未有过的冷厉,一臂狠狠横在萧临危喉咙,像要将他牢钉住,另一手上带着几指血腥,不由分说在萧临危被汗水浸透的身前来回摸索。 “你找死——” “找死的是你。” 尽管厉云埃依旧指尖不稳,却携着从不属于他的劲悍,不出片刻,便强摁着萧临危,果真从他身上摸出了隐息丹。 未有一丝停顿,强塞进了他的口中。 为撬开萧临危紧咬的牙关,更以掌心将他捂住,猛然发力,硬是逼他咽下。 第92章 梦魇 “你既然带在身上,本就是为了不时之需,怎么我来助你,你就非要同我背道而驰?” 萧临危被迫吃了隐息丹,还未能立刻平息,便听到厉云埃的质问。 不同于以往的凉薄,凛冽而愠恼,确实如他所说的,仿佛忍耐已久。 “但今日我也与你直说,”而对上萧临危愤怒间如一团烈火的碧眸,厉云埃接着道,“你所谓的尊贵身份,在我眼里从来都一文不值。” “不管他人面前的你如何高高在上,但你每次刻意与我作对的样子,都幼稚得可笑。” “厉云埃——” “你这样一身狼藉却故作姿态,生怕被我看轻的行径,更不可理喻。” 完全不给萧临危任何反驳的余地,厉云埃每一句皆是锋芒,甚至说话间,毫不留情的戳破萧临危最后的凶威。 只见他一手猝不及防伸向萧临危身后,在萧临危怒而挣脱之前,几指已从他大腿间猛然碾过。 二人就此分开一段距离,可厉云埃抬起的掌心尽是轻易沾染的湿腻,一道道水光淫艳而刺眼地顺着指缝滴落。 像萧临危强行维持的尊严,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看清楚,再怎么掩饰,你刚刚都在发情,”厉云埃字字决然,微颤的指尖又映出余下不可忽视的剔透,“你想就这么走出去?” 分不清是愤怒还是羞耻,空气中浸满了萧临危的低喘,而他怒视厉云埃片刻,终是呼吸滚烫地开口。 “别说本王不会有何破绽,就算本王当众发情,也不需你的假意施舍。” 说着,力气已然有所恢复,萧临危猝然出掌,直取厉云埃伸向他的一臂,像要将那满手屈辱悉数折毁。 厉云埃见他如此暴戾,双眸顿冷,就在萧临危挟着疾风的铁掌触及他的一刹那,反手稳稳一握。 修长指节因用力而崩出无情的弧度,看似苍白细瘦,却藏着任何人也无从抵挡的力量。 仅一瞬间,萧临危如被抽了筋骨的恶龙,手脚顷刻瘫软,若非厉云埃的拉扯,整个人都要不受控制的跌落在地。 且不知有意无意,厉云埃握着他的几指又轻抖,让他双膝无力滑下,恰好跪于他寒凛的眸底。 萧临危怒火中烧地张嘴,谁知完全身不由己,无论怎样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倒也不必惊慌,若你已翻看过当初作为聘礼的鹤梦心法,就会知道,这只是其中一个招式。” ——梦魇。 即是一招鹤梦,却并不给人梦境。 仅让人身体如深陷梦境,偏思绪清晰无比,与梦魇无异。 于是这次换厉云埃低头,俯视“梦魇”中的萧临危道:“我本来没想过要以这招式待你,是你再三招惹。” “……”萧临危听得清楚,可惜他心下盛怒间,甚至不确定,此时的自己脸上是一副什么表情。 厉云埃便看了他片晌,像在打量他难得的“端静”模样,顿了顿,终语气微有缓和道。 “我不在意你究竟怎么想我,但我没有羞辱你的心思,更不清楚你口中的‘假意施舍’从何而来。” “我这次助你,只因近几日,想起一件事情。” 说着,厉云埃目光深邃,紧盯萧临危毫无波澜的双眸:“是先前去金帐时,我曾看到的一样东西。” 听厉云埃突然提起金帐,萧临危略一迟疑,便猛地意识到什么,面上虽无法透出情绪,内心却震动不已。 厉云埃紧握他的手臂,继续道:“和翅令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幅画像。” “……” 无疑,厉云埃说的是逆云帐被毁之际,他去金帐窃得翅令的情景。 “我那时急于离开,只匆忙瞥了几眼,本以为画上的人是子温,毕竟那孩子还算得你的青睐,便没有多想。” “但就在前些日,子温中毒想念兄长,你马上把江恶剑送到她的身旁,说明你……知道子温的身份。” “你后来解释那些,我是不信的。” “我只是突然回想起来,你金帐里的那幅画像,纸张用的是极为名贵的金粟笺。” “而且,上面的女孩虽然和子温样貌相近,却细想之下,要比子温看起来年长一些。” “那不是子温,是萧夙心——子温和恶剑的阿娘,你的姐姐,对不对?”目光灼灼,厉云埃径直问道。 问得萧临危尽管仍不能摆脱梦魇,但眉头紧皱,仿若做了什么噩梦一般,极力想要清醒,偏厉云埃的手不肯放开,他便不得不一直面对下去。 自是心知他不能开口回答,厉云埃笃定又道:“子温和曾经的萧夙心样貌几乎一致,所以,你从半年前看到她,其实就已经知道她是江恶剑的亲妹妹。” “但你……故意不动声色,任由我以收养她的方式带她回王庭,也没有利用她的血炼制成丹,则是因为——” “你私心里,是想保护她。” “她的身份一旦被揭穿,会和江恶剑一样,引多方人的觊觎。而若是作为养女,既能免去不必要的麻烦,你也可光明正大的待她好。” “……”听厉云埃说到这里,萧临危空洞的双眼竟在梦魇中蓦地闭紧,像是厉云埃的猜想让他极度不耻,也为躲避自己无处遁形的狼狈。 可仍旧听厉云埃最后道:“而你对萧夙心,也并非全然是你表现在众人前的嫌恶。” “恐怕你最恨的是,她作为你的姐姐,却为了一个青邺的奸细,抛弃你,背叛你。” “而你,至今仍思念她。” “……” 便随着厉云埃话落,萧临危仅存的柔软被如此血淋淋的剥开,歇斯底里间,意外的怒吼出声。 “胡言乱语!” 正牢牢禁锢着他的梦魇,竟被他硬生生地一瞬冲破了。 而萧临危像弱点被连翻击痛而失去理智的猛兽,满目凌乱,视线遍布血痕,双膝仍僵硬跪地,已不甘心地骤然攻去,掌间是欲将厉云埃撕裂的狠戾。 也与此同时,厉云埃及时抬袖相抵,堪堪接下他那一掌。 却当厉云埃眉头紧蹙,欲再次以鹤梦将人制住之时,迎着目眦欲裂的萧临危,原本冰冷的眼眸又一动。 似鬼使神差的,只见他强以双臂按住萧临危,猛然俯身,一吻落在对方轻颤的唇角。 第93章 伏虎 乍起的风裹挟满目灼意,吹得江恶剑瞳间骤紧,与一帐之隔的萧临危同样神色震颤。 却俨然并非是由于厉云埃猝不及防的举动。 江恶剑送走医使,半边身子僵硬探出帐外,眼下所震惊的,其实是另一番情景。 ——玄蓟。 竟然是玄蓟。 越过重重火光,江恶剑视线本无意扫过前方早被一众北州兵捆押的刺客,正心觉眼熟地停顿,对方却蓦地抬头,沙尘卷落面前遮挡,豁然露出一张令人难以置信的脸。 便四目交汇间,江恶剑霎时愣在原地,心下更泛起毛骨悚然的寒凉。 尽管先前从厉云埃的口中已知晓,此次借着他与萧临危彻底反目而引出的人,大抵就是那个一直隐藏于萧临危身边的青邺奸细,江恶剑却从未想过,对方竟会是玄蓟。 他不是萧临危最信任的心腹么? 怎么可能是他? 萧临危已经知道了? 而本以为萧临危是急于处置尉迟骁才一直没能得空理会这刺客的面目,但江恶剑此刻想来,连他都能一眼觉出这刺客身形有些熟悉,以萧临危对玄蓟的了解,怕是根本不需除去脸上遮挡,在对方被帐外通明灯火围拢的一刹那,已猜出了大概。 于是诧异之余,此前被忽略的一片片零碎线索在脑中呼啸着拼凑,又依稀描摹出些许不曾放在心上的痕迹。 当初冒充飞隼兵欲挑起两方冲突的那一批杀手,实际与玄蓟所率的真正飞隼兵所抵达时机恰到好处地相连,才会让江恶剑下意识觉得他们也是为了夺取司韶令性命而来,若不是司韶令早有预料,后果不堪设想。 尤其,那次萧临危之所以阻拦司韶令,是因炼制成丹的丹引突然遭窃,而江恶剑若没记错的话,炼丹司一切事宜正是由玄蓟全权负责。 以林厌的身手,却能从看守密不透风的炼丹司盗走丹引,定然要有人暗里协助,而玄蓟当时就在炼丹司,有人从他的眼皮底下做这等险事,他却毫无察觉,的确蹊跷。 幸而萧临危将逃离半途的林厌抓了个正着,否则不仅丹引即将落于青邺手里,司韶令更难再洗清嫌疑,到时连同厉云埃也会卷入其中。 毕竟,青邺的真正目的,在于萧临危和厉云埃的关系。 便趁着苦笼被废除一事刻意拖延消息传送的时间,逼迫萧临危为平息将士们已高涨的不满,不得不将厉云埃置于绝路。 却也没料到,厉云埃竟以鹤梦惊险化解。 玄蓟终日跟在萧临危左右,无疑也能从教场那一晚看出,萧临危对厉云埃的态度已愈发难以捉摸。 于是干脆又利用那些被萧临危“发放”至苦笼的葡萄,一旦取了厉云埃和坤奴们的性命,也就坐实萧临危始终对厉云埃取缔苦笼的行为心存杀念。 江子温显然又是一个意外。 好在的是,萧临危与厉云埃因此而关系完全“破裂”,同样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而这一次,他亲自前来,明显势在必得。 江恶剑愕然瞪着不远处的人,终于将所有事情联系起来,神情却依旧无法镇定。 再怎么说,玄蓟也是跟随了萧临危十余年之人,萧临危半年前到访南隗时,除了他的苍鹰兵,仅带了玄蓟这一个心腹,可以算是萧临危唯一的信赖。 且据说玄蓟从萧临危还是左贤王时便一路辅佐,可谓出生入死,也是拥护萧临危成为北州王不可或缺的重要功臣,他有什么理由突然做起了青邺的奸细? 还是说,他从一开始便是青邺埋下的一枚棋子,只为有朝一日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背叛萧临危? ——伏虎、鸩醴、生石。 那么他就是敕风堂神门中,通常隐藏得最深,也级别最高的“伏虎”? 看似结果已逐渐明晰,江恶剑心底却又像是涌出众多疑惑,思绪万千间,他最想要上前问一问的,则是那个欲对林厌灭口的杀手,究竟受谁指使。 看起来不像是玄蓟,若是玄蓟,应不会让那人安然无恙的接受审讯。 何况以玄蓟的身份,若对林厌存有杀心,有更多的机会可以下手,但他的目标似乎从始至终,都在萧临危和厉云埃的身上。 所以还会有谁……会对林厌如此戒备? 司韶令自那之后便回了青邺,定然也是为追查此事,若能从玄蓟身上获得些许线索,说不定等自己前往青邺,也可助司韶令一臂之力。 江恶剑这么想着,却当他才心如擂鼓的迈出一步,不知是否出现了错觉,竟昏天暗地里,看到玄蓟依然站得挺直,冲他面露诡异的笑了一下。 分明已沦为阶下囚,却笑得像胜利者。 “……”江恶剑一时发怔,只觉头顶夜幕犹为沉重,忽然透不过一丝天光。 也莫名奇妙的回想起不久前的一晚,萧临危独自站在胡桐树下,阴翳而孤伶的侧影。 原来确实有人,生来注定孤独。 信任,便万劫不复。 也在他正迟疑之际,眼前一黯,鼻间瞬时飘来丝缕格外融暖的味道。 原来是给江子温准备的几样吃食送到了。 回头望一眼大病初愈的江子温,虽然仍不知她为何“仇视”自己,但想起医使临出去时的叮嘱,江恶剑只得暂时退回帐内。 “这个太辣太寒,吃完又拉又吐的,我可不抱着你。” 他一把端走江子温直勾勾盯着的麻辣兔丝,着实想不到这些侍奴当真听了萧临危的话,送来的的确都是江子温平时最爱吃的东西。 “那我不要你抱——” 江子温眼疾手快,却还是没能快过江恶剑,气嘟嘟的话音未落,只见江恶剑一转身,已动作格外娴熟地徒手抓了两把,悉数塞进自己嘴里。 在江子温匆忙绕到他面前时,他两颊不输江子温的圆鼓,只将手中空盘递给她。 “……” 江子温拎着空荡荡的盘子,已然知晓哭闹也无济于事,撇着嘴坐了回去。 于是尉迟骁抬起头时,猛然看到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江恶剑,微一怔愣。 他自从被厉云埃拒绝后便心情低落,连医使替他处理背后的伤势也无知觉般一动未动,更没有注意到江恶剑因何而泪流满面。 而江恶剑被辣得喉咙烧灼,出乎意料的,看到本已生气的江子温又绷着脸捧来一碗梨水。 他心下倏然一动,正思绪复杂地仰头喝下,忽地听到尉迟骁无奈的一声低语。 “还有件事,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厉云埃讲,只能告诉你。” 什么? “敕风堂屡次对擎山弟子痛下杀手,现今擎山已和南隗五派联手制定计划,不日过后,各派高手就会动身前去青邺,混入敕风堂,诛杀……堂主。” 第94章 妹妹 不待江恶剑开口,轰隆一声如惊雷,震得江恶剑恍惚之下怔愣片晌,才猛然意识到,这天崩地坼般的响动并非内心过于惊诧的错觉,而是切实从外面传来。 又发生什么了? 蓦地想到以玄蓟的本事,这次难免被抓得有些轻巧,暂顾不得其他,江恶剑已转身冲出帐外。 外头俨然也已一片嘈乱,无数道目光悉数投向发出响声的方位,只见整个夜幕几乎被撕裂的震颤,一声声刺耳的炸响竟仍在持续。 是炼丹司? 心绪一动,江恶剑满脸愕然地转头,果真看到队伍中正被押着的玄蓟,此时脸上神情与周围北州兵们的惊疑截然相反,眸底尽是从容的笑意,映着翻跃的火焰,像无声的狂欢。 他竟毁了炼丹司! 炼丹司在王庭中的位置向来较为偏远,因丹药炼制过程特殊,偶尔有一两次异动实属寻常,可眼下这番动荡,明显不同于以往。 也就是说玄蓟在此次行动之前,分明做好了另外的准备,很可能是在炼丹炉内做了什么手脚,一旦他有何不测,所有炉鼎没有了他的控制,便会接连炸毁。 而炼丹司内除了洗骨丹,更不乏其他各种丹药,炼丹炉也多至上百,如今这般不绝于耳的阵仗,明显是无一幸免。 尚不知里面能有多少人能保住一命,更别说那些珍贵丹药,定已全部损毁。 江恶剑着实没想到玄蓟会疯狂至此,与萧临危相伴十余年,当真毫不手软。 “你跟着出来干什么?快回去!别再乱跑!” 余光扫到江子温也因好奇而探出的身子,生怕再有何不测,江恶剑急忙朝她吼道。 许是念及她的身体才刚脱离险境,江恶剑情急间语气从未有过的凶蛮,江子温被他吼得微愣,意外的乖乖缩了回去。 而江恶剑再一抬眸,便见萧临危和厉云埃也从另一帐内出来。 萧临危此刻着了件青白外袍,袍子紧贴于他的胸膛,虽不怎么合身,但衬得他原本桀悍的身躯出奇的柔和些许。 看他面容倒是恢复往常,应已服下隐息丹,江恶剑微松口气之余,也确认了先前所猜不错,萧临危照向玄蓟的视线并无过多起伏,显然早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相比之下,厉云埃乍一看到玄蓟的脸时,眉头似不经意地一皱,无疑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来不及多想,随着萧临危朝玄蓟大步走去,江恶剑也一同跟上。 本以为按萧临危的脾气,玄蓟兴许活不过今晚,江恶剑不敢有丝毫耽搁,一心欲趁现在探听萧临危能否从他的口中问出什么线索。 却马上又发现,事实要远比他想的更加利落。 萧临危根本不屑于质问玄蓟任何事情,甚至他毁了炼丹司,也没有打算对其施以皮肉之刑来泄心中愤恨,仿佛玄蓟在他眼中,已然是再不值一提的弃子。 只见他一边阴戾向前,一边迎着耳畔阵阵爆裂,干脆抽出腰间金刀。 短暂的几步距离,就算作结束他们十余年的追随与信任,翻涌风中,直取玄蓟心口。 “我就知道——” 却当刀锋如携着嘲讽,嗤然穿过玄蓟不曾闪躲的胸间,周遭无不被萧临危凶神恶煞的气势震慑,玄蓟仍挺直立在原地,一张口,血污滴落。 又嘶哑地一笑道:“王上没有勇气面对我的背叛,连审也不敢审,只能……亲手了结我。” “……”萧临危闻言似有那么一瞬的停顿,但紧接着,他像不曾听到他的话,猛一抽刀,任由血水溅了满目,冰凉而滚烫地流下。 也有星点落在江恶剑的眼前,而江恶剑还未抬手擦拭,透过挥之不去的血气,突然听到玄蓟跪倒在地间,擦过他耳际的低低轻笑。 一刹那与不久前他遥望他时的诡异笑容重合,仿若在居高临下的昭告,一切皆在他的掌控,哪怕他如今已奄奄一息,再无生路。 “青冥浩荡,大业将至,王上,我会等着你们。” 也就在玄蓟最后一句笃定话落的同时,心底始终惴惴不已的江恶剑神色陡然一紧。 不等细想他话中深意,眼看玄蓟在无力支撑之下一头栽于萧临危的脚边,更倏然撞落旁人手中火把,江恶剑已不带丝毫犹豫的翻身抱着萧临危向一旁滚去。 “都退后!” 刹那将江恶剑破音一吼轰然淹没的,果然是瞬时炸于耳边的灼浪,巨大的冲击卷携破碎四溅的血沫,顷刻将一众人笼罩。 那是玄蓟始终藏于两臂袖底的十几颗伏火雷丹,他中埋伏后未曾挣扎半分,显然只为等待萧临危的靠近。 而伏火雷丹虽形似丹药,看起来十分小巧,但十几颗一起引燃后的威力却无异于战场上的炮弹,眨眼间玄蓟已无一块完整的尸骨,更将他身旁数尺以内的北州兵无一例外的重伤,多数满身烧灼地哀嚎。 连声惨叫中,尽管江恶剑以最快的速度拉扯萧临危闪避,奈何他们仍没能安然躲过一劫,尤其江恶剑为护萧临危背对着玄蓟,震耳欲聋之下一时分不清哪里传来的剧痛,只觉双耳轰鸣,手脚皆已麻木。 当他顶着乱发猛抬起头,依稀看到磕绊而至的厉云埃,只见他脸上竟从没有过的慌急。 江恶剑还未动作,伴随耳后一枚霜冷银光坠落,猝然有未曾见过的无数情景一股脑涌至心头。 像一道道利刃剖开他的骨肉。 可惜周身如被刀锥,江恶剑头痛欲裂之下暂时难以看清所有,也不知自己和萧临危身上伤势如何,便又被随即而来的一阵嘈乱引去仅有的心神。 原是不远处厉云埃的宫帐竟也忽起火光,想来由方才一霎炸开的火苗所波及,因着所有人的注意皆在萧临危,竟短短几瞬,火势便随风蔓延,可怖地将整个帐墙吞没。 “子温……” 骤然想起被自己吼进帐内的江子温,江恶剑发不出声音地哑叫,心下撕扯,硬是拖着满身血痕撑起来。 偏被头顶围拢的其他人强行按下,江恶剑胸腔剧烈起伏,拼命伸出一臂,颤抖扯住了厉云埃。 “我妹妹!”他喉咙火辣地终是大吼出声,掺着潮涌的记忆,“我妹妹在里面——” 却也在他声嘶力竭间,极力挣扎的身躯一僵,越过厉云埃绷紧的侧脸,一大一小的身影及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原来尉迟骁早已抱出了江子温。 只不过江子温正不管不顾地欲从他怀中挣脱,语无伦次的竟想要回到燃烧的宫帐,亏得江恶剑那声吼叫,总算让她也突然安静。 此刻寻声扭头,恰好与江恶剑目光相对,白净小脸熏得黢黑,一双泪蒙蒙的杏目顿时圆瞪。 隔了片刻,终是手脚并用地落地,一路疯跑着朝他扑来。 “哥哥!”柔软两臂紧抱住血人般的江恶剑,江子温忘了还在与他闹别扭,极为少有的嚎啕大哭起来。 第95章 丹引 五年前。 “呜呜……” 残月孤悬,冰天雪地的寨子传出一声声绝望细小的啜泣,像是被缚于寒悚地底的凄魂,断断续续,在风里吹得纷乱。 那是江寨的长生池。 ——如意林、极乐井、长生池,可算得上是江寨最难以窥探的三处要地,寻常人绝不可随意出入。 如意林遍布毒虫机关,极乐井的“鬼洞”和“无赦”残酷堪比吃人井,而长生池,则主为炼丹。 令世人恨得咬牙切齿的洗骨丹,便悉数出于此地。 长生池倒并非是池,只因外头绕有一条山中水沟,如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且在青邺,洗骨也被赋予美名“长生”,所以江盈野亲自为此处取名为“长生池”。 里面尽是炉鼎与各类稀奇古怪的炼丹材料,尤其江盈野不断在改进丹药的特性,炼制出了江寨独一无二的洗骨丹,遂除了炼丹人和江盈野,其余一律不得入内。 而寨中的炼丹人有近百名,皆由最擅此道的凤毓一手掌管。 凤毓——也是江盈野手下唯一的女子。 从江盈野建寨之初这凤毓便已随他左右,与江盈野同为青邺人,虽然平日多守在长生池,鲜少露面,但因着手段不输江盈野的狠辣,寨中人提起她时也难免心惊胆寒。 连江慈剑自幼在寨里,至今也仅见过她两面。 第一次,是六岁的他半夜起来撒尿,睡眼朦胧中,竟隐隐听见有孩童的哭声,待他凝神听去,由于距离甚远,又一时分不清楚是不是夜风呼啸的错觉,只下意识地寻着声音翻找。 夜里江寨湿凉,他仅穿了个小裤,也不嫌冷,更没有感到恐惧,而是天真的以为若有其他同龄人在,就可以一起玩了。 直到赤着的胳膊和小腿蹭了许多泥泞,江慈剑一路寻觅,无意中爬过一道极窄墙洞,茫然闯入了长生池内。 那时的他还不太理解何为洗骨丹,最为震惊的是自己仿佛突然来到了传说中的地狱,满眼渗人诡火,四处充斥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更不知为何,之前依稀听到的哭泣好像清楚很多,眼前却黑冗冗的,根本找不到人。 正一步步向前,欲找出来源间,头皮猝然吃痛,整个身子竟被出其不意地拎起,江慈剑疼得头昏眼花,抬眼猛看到一女子,吓得呼吸一窒。 只见女子年纪与萧夙心相仿,但肤色惨白,玄袍的宽大兜帽几乎遮住大半张脸,却唯独没有遮起双目间同江盈野一样的狰狞疤痕,透出死气沉沉的视线,像毫无情绪的女鬼。 她似乎并不认得江慈剑,只冷瞥他一眼,连问也没有问一句,径直把人扔进了距离最近的炼丹炉内。 ——炼丹炉内倒并非只有外部所能看到的唯一空间,因着所需各种材料最初的火候温度不尽相同,其实设有多处暗格,待所有达到可融合的条件,才会通过机关控制混入最终的炉子。 江慈剑当时并不知自己被扔进了何处,只觉眼前一黑,滚烫的气浪迎面扑来,濒临死亡的巨大惧意终将他一瞬吞噬。 虽然萧夙心匆忙找来此处仅隔了片刻,但过于年幼的江慈剑被萧夙心不顾一切抱出的时候,仍魂飞魄散,小裤都尿透了。 而凤毓也是寨内唯一胆敢阻拦萧夙心的人,若非江盈野紧随其后也赶到,谁都不可能从凤毓的手上救下他。 ——娘,我听到这还有其他小孩…… 可惜江慈剑惊惧间只来得及细声说出这一句,江盈野便已从萧夙心怀里猛提过他,率先大步走出。 俨然故意将萧夙心落下一段距离,江盈野才忽地松手,任由江慈剑摔落在地。 ——你听到的是野猫,下次再敢乱闯长生池,我让凤毓炼了你,听到了么? 踩住江慈剑因痛蜷起的身子,江盈野阴森说道。 江慈剑头晕目眩地趴在草地,已然习惯他的粗暴,极为乖巧地点点头。 随即看到萧夙心追来,江盈野终于抬脚,又嫌恶地扫了一眼江慈剑的两腿。 尽管江慈剑方才掉进的暗格温度不高,上面依旧有几块明显的灼伤。 ——丢人现眼,自己洗净了再找你娘。 而江盈野注意的显然只有他小裤间湿哒哒的污痕,像看到什么脏物,离开之前不顾萧夙心厉声制止,一脚将他踹进长生池外冰冷的水沟。 自那之后,江慈剑又病了一场,的确再也没能进去过长生池,也再不曾看到凤毓。 倒是曾不死心地数次在附近偷偷徘徊,皆因守卫更加严密无功而返。 后来他越是长大,越是不敢仔细回想当晚的经历。 并非险些被烧成灰的后怕,而是他实在无法接受,他听到的哭声,若不是江盈野口中的野猫,会是什么。 直到如今。 一晃十年有余,寒风凛凛,江慈剑第二次来到长生池,与凤毓面对而立。 眼下的江慈剑早已不是当初毫无能力与之抗衡的小孩子,更在司韶令近半年的调教下,剑法可谓小有所成。 可当他手持长剑,挺拔而愤怒地站在凤毓身前,无疑也止不住的掌心发颤。 他原来没有听错。 凤毓确实,会以孩童骨血来炼制江寨独有的洗骨丹丹引。 身后正瑟瑟呜咽的孩童仅有七八岁模样,他亲眼看到被凤毓从寨外带回来。 夜至深更,与幼时的情景几乎一致,江慈剑小心跟着她,幸有司韶令教他的轻功才始终没有被对方觉察,唯愿事实并不是自己所想。 却最终无奈发现,他若再不现身,这孩子就要被活生生拆了骨肉,投入炼丹炉制成丹引。 胸腔激烈翻搅着,难以想象多年以前自己离开后会是怎样一番情形,愧疚,悔恨,震惊,向来不怎么敢正面插手寨内事物的江慈剑,第一次忍不住以剑直指寨中人。 谁知他难得的鼓起勇气,最想不到的是,他剑尖所向,不止凤毓,还有在凤毓冷眼抬手间,眼前霎时投下的一道翩然赤影。 是护在她前方的司韶令。 第96章 挑拨 “阿邵?” 江慈剑立刻收回剑,愣住了。 司韶令竟然在长生池? 前日他们还一起练剑,司韶令又新教了他一套十分厉害的指法,特意叮嘱他,这几日事物繁忙,应有段时日不能相见,让他自行练习,等回来再检查他的进度。 怎得一眨眼,司韶令却出现在了这里? 难道他以后都要在此听从凤毓的差遣? “还不滚出去。” 却在江慈剑心下诧异间,司韶令神情冷峻,已率先开口。 “……” 几月的相处虽然不算长久,但猝不及防又见司韶令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江慈剑显然有些发懵。 下意识地回望一眼身后那因惊吓过度而止不住颤抖的小女孩,江慈剑微微犹豫,终还是后退两步与她挨得更近。 他不明白司韶令怎么突然成了凤毓的手下,但他知道,以司韶令眼下在寨里的地位,并不足以违逆凤毓,所以他也不打算恳求司韶令放过他们。 “你们要炼丹,不是用我的血就好?” 想到每次在极乐井的鬼洞里释放信香过后,江盈野都会立刻派人从他身上取血,江慈剑尽量冷静地问道。 司韶令闻言皱眉,他的确常在江慈剑身上看到莫名其妙的伤口,却没想到也是为了制丹? 可江慈剑的血又有什么特殊之处? “别跟他废话,”就在司韶令若有所思之时,只听一旁凤毓不耐催促道,“他敢耽误丹引入炉的时辰,就连他一起杀了。” “……是。” 仅稍作停顿,司韶令蓦地拔剑应道。 “阿邵——” 而江慈剑见状心知自己并非司韶令的对手,本欲拖延下去另寻他法,岂料司韶令果真不等他再说什么,一剑卷起割人的疾风,刹那便朝江慈剑挥扫而去。 江慈剑被迫抬臂抵挡,却打从心底里是拒绝同司韶令动手的,不论他打不打得过,他如今的一切都是司韶令所授,就连这把“慈剑”也由司韶令赠予,若非司韶令一直不肯,怎么说他都该称他一声“恩师”,他怎能对“恩师”不敬? 因而两剑铮然交锋,但江慈剑却并未出鞘,只在司韶令毫不留情的接连出招下惊险退让。 “不自量力。” 却当他一个不留神间,手臂被司韶令狠戾斩出一道血痕,听见司韶令发出无情的嘲讽。 与此同时,司韶令一掌将他震出几尺,不再理会他,径直朝地上小女孩抓去。 江慈剑吓得忙不迭冲上,顾不得臂上的伤,硬是在司韶令触及那女孩之前,猛从后方将他扯住。 想不到这情急的胡乱一扯,司韶令还真的被他扯得动作一僵。 然而江慈剑心下骤紧,掌心一片轻煦间,也忽地怔愣。 原是他竟出其不意地抓在司韶令颈后,就那么扯落了他半侧赤衣。 “……” 空气一霎冻结,江慈剑指尖萦绕那一层薄布上的余温,并不明显,却好像烫得他整个人都熟了。 他们时常趁练剑过后一同在河边洗澡,不止一次的坦诚相对过,但此刻江慈剑一眨不眨望着眼前情景,脸上轰然烧灼至极。 当然是因为,司韶令倏地转头间,发丝悉数垂落于旁侧,露出半截赤裸的肩背。 分明挺直如兰,可向来白皎皎的皮肤上,此时遍布或红或紫的痕迹,血腥而艳丽,更有一两处极深的齿印,惊心动魄地刺入江慈剑眸底。 哪怕是毫无经验,也瞬时能想到这些印记是从何而来。 是谁? 谁这么禽兽? 阿邵不是还未分化么? 而司韶令已很快重新披回衣物,江慈剑仍旧满脸通红,心下又密集地涌起阵阵愤怒和不可置信。 难道在他看不见的时候,阿邵被寨子里的人欺负了? “阿邵……” 便心里想着,江慈剑颤声开口。 谁知面前乌影骤闪,被司韶令背上情形震惊的人除了他,还有另一个。 “你不是说他没有碰过你!” 出乎意料的,凤毓竟一改往常的森冷,语气格外凄厉,细长几指有力抠在司韶令的喉咙,指甲如利刃,顷刻在司韶令颈上划出血丝。 吓了江慈剑一跳,正不假思索地拔剑上前,忽见司韶令一脸淡定,已斜睨凤毓开口道。 “我如果说,不是寨主做的,你信么?” “……” 江慈剑又愕然停住。 寨、寨主? 第97章 誓约 江盈野身为江寨寨主,身边自然也有死心塌地的追随者,而他最信赖的两人,一是曾负责极乐井的邬默,另一个,则是长生池的凤毓。 邬默已然在与司韶令出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被五派重伤而死,自那之后,极乐井便由江盈野亲自掌管。 司韶令再怎么出类拔萃,都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完全得到江盈野的信任。 好在的是,江盈野倒是时常将他带在身旁,虽不乏试探,也让司韶令逐渐对极乐井下的森诡有了些许了解。 可若要将整个江寨的情况彻底摸清,他还必须要进入这最神秘的长生池。 无疑,并不经常在寨中人面前现身的凤毓要比之前那邬默棘手很多。 谁知正当司韶令一筹莫展之际,率先找上门的,竟是凤毓。 出乎意料的荒唐,却也天降绝佳时机。 原是在她看来,江盈野肯突然重用入寨不过几月的司韶令,与司韶令格外出众的容貌撇不开关系。 她因而故意从江盈野手里要来了司韶令,让他以后陪她在长生池炼制洗骨丹。 江盈野答应得痛快,加上司韶令最初的否认,本已让她稍微打消了对司韶令与江盈野之间的怀疑。 但此时此刻,司韶令背上的暧昧痕迹却显然让她再次陷入止不住的猜忌。 几乎认定江盈野违背了曾经对她的誓约。 ——此生绝不负萧夙心。 除了萧夙心,他不可能再碰任何人。 就是这一句斩钉截铁的拒绝,无情斩断了她对他多年的爱慕,逼她从此甘心只成为他最得力的鹰犬。 可江盈野独爱萧夙心,她可以认,她最担心也最不能接受的是,江盈野是嫌弃她脸上的丑陋,才会连肉体上短暂的欢愉也不愿成全她。 因她眼底那道可怖长疤,实际是江盈野当初背叛青邺敕风堂时,她为了能追随他,决然脱离敕风堂所承受的刑罚。 敕风堂的云火面具当然不止为隐藏身份,更是一种契约。 一旦加入敕风堂,则意味着无论曾身份贵贱,皆被赐予至高无上的崭新面孔,如云中炽火,俯视和焚灭着与青冥相悖的众生。 若想脱离组织,必须自毁容貌,将这天赐的“面孔”交还。 这也是江盈野与凤毓一样的疤痕由来。 所以凤毓守在江寨多年,既盼着江盈野对萧夙心厌倦的那一日,也害怕江盈野真的背叛萧夙心,却仍不愿选择自己。 尤其,对方是比自己漂亮百倍的人。 就仿佛自己仅剩的尊严都被江盈野碾踏,再无脸面可言。 便偶然见到司韶令的那一刻起,她对司韶令已极为在意,每每听说江盈野又委以司韶令重任,更心生疑窦。 只不过关于凤毓与江盈野这一旧事,江寨自是鲜少有人知情,司韶令也是在被凤毓带回长生池一番质问之后,才隐约猜出了她残忍怪谲之下,唯独对江盈野疯狂又自卑的执念。 眼下这突如其来的情形,无疑早就在司韶令的计划之中,就算今日没有江慈剑的闯入,他同样会寻个其他机会让凤毓看到自己肩背的“盛况”。 却也心知,以凤毓的多疑,他若直接咬定就是江盈野所为,反而会适得其反。 “你误会了,”便迎着凤毓明显不信任的凶眸,司韶令再次否认道,“这些痕迹与寨主没有关系——” “是他!”果然听凤毓立刻咬牙道,“除了他,这寨子里谁能动得了你!” “你这张脸,他又怎么会不喜欢!” “……”尖锐指甲因情绪激动更深的陷入颈间皮肉,司韶令面上却仍是平静,“我已说了不是,难道要与寨主当面对峙你才肯信?” “他怎么可能承认!”而闻言更拔高声音,凤毓脸上疤痕极度扭曲着,“你还不给我说清楚,到底是不是他?” “不是。”于是司韶令垂眸,依旧否认道。 “胡说!”凤毓却俨然不信司韶令仿佛刻意避开她视线的回答。 司韶令便任凭她满目嫉妒地迸出欲将他碎尸万段的浓烈杀气,不欲与她争辩般沉默了下来。 直到凤毓不甘心地又恶狠狠道:“那你说,不是江盈野还能有谁?我警告你,你若敢骗我,我这长生池里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而这次凤毓话音刚落,一旁怔愣良久的江慈剑终于猛地抬头。 他也想知道,究竟是谁欺负了司韶令。 且抛开司韶令还未分化,以司韶令的卓异,哪怕是他自愿,这寨子里又有谁能配得上他? 还敢在他的身上留下那么多粗暴的印子,他一定要去替他讨个说法! “他。” 结果江慈剑罕见的一脸虎视眈眈,却没料到,司韶令目光一转,在凤毓恐怖的审视下,竟与自己倏然交汇。 “是江慈剑。” 江慈剑错愕张嘴,下意识往身旁看了看,待确定自己身旁并无他人,司韶令所指的就是自己,顿时又懵了。 司韶令教他武功,是寨内除了萧夙心待他最好的人,他感激他还来不及,怎会对他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混账之事? 但也仅是一瞬过后,江慈剑震惊之余,又心情复杂地与凤毓对视,面对凤毓狠戾而浸满压迫的眼神,倒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是……就是我!” 司韶令这么说定有他的用意,他先帮他蒙混过去,再私下询问也不迟。 这么想着,江慈剑生怕凤毓仍旧不肯相信,不知哪来的勇气,几步冲上前,一剑出其不意地朝凤毓斩去。 “不许伤我的阿邵!” 而总算让凤毓暂时放开了司韶令的喉咙,江慈剑将司韶令护在身后时,却连指尖都在轻抖。 因为他也忽然意识到,司韶令宁可谎称是自己所为,都不愿说出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难不成……难不成…… 真如凤毓所猜——是他爹江盈野? 正当江慈剑心下骤惊之际,凤毓也将他们二人各自神情尽收眼底,尽管江慈剑一口应下,更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却仍让她看出过于青涩和紧张。 “就凭你?”只见凤毓嗓音嘲讽而尖锐,“可别再吓得尿裤子。” “……”江慈剑哑然,既惊讶于凤毓竟仍记得当年他险些被她活活烧死,也一刹那面红耳赤。 实在不愿年幼丑事被司韶令知晓,江慈剑忽地想到什么,急中生智地话锋一转又道:“我现今已是天乾,总有情动的时候,是我昨夜情不自禁之下冒犯了阿邵,你,你爱信不信,总之不可再为难阿邵!” 却不等为自己这灵光乍现的说辞而沾沾自喜,忽见司韶令照向自己的眼神竟极为怪异,江慈剑不由住了嘴,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奈何还不等他看透司韶令所想,便听凤毓停顿片刻,又发出几声渗人的冷笑。 “邵云尔,你以为找他同你一起故作这些拙劣的掩饰,就能骗过我?” 江慈剑一怔,怎么还是被发现了? “以他的三脚猫功夫,就算是发情,又如何能强迫得了你?” “……”听到凤毓紧接着的厉声质问,江慈剑心里咯噔一下。 糟了,他忘了自己的武功不如阿邵! 这,这怎么办? “我就知道,说什么只爱萧夙心一个人,不过是他拒绝我的借口!”而急迫间,凤毓显然又愈发燥怒,“他竟果真是嫌恶我这张脸!” “是江慈剑,但并非他强迫,是我自愿——” “住口!” 无论司韶令再解释什么都无济于事,凤毓猛然抬袖,蓦地带出一道呼啸鞭风,虽不似江盈野的九节鞭,却也凌厉至极,鞭梢卷裹酷烈杀意,若非司韶令拉扯江慈剑及时闪避,二人已被劈得身首异处。 慌乱中趁凤毓发泄般地又一鞭抽向旁边炉鼎,浓烟滚滚间,江慈剑一把将那害怕得早已昏死的小女孩抱起来,难免有些沮丧地对身后司韶令道:“对不起,是我太笨了……” 终还是没能让凤毓相信。 却讷讷着,自是看不到司韶令眸底一闪即逝的满意光芒,只觉嘴唇突然被司韶令扯痛,司韶令几指仿若与他尖尖的两颗虎牙有仇,一边隔着唇用力一摁一边有温热气息喷在耳际铜钱:“你是笨的要死。” 第98章 噩梦 狂风啸鸣,夹杂一声声凄厉怒喝,凤毓如失去理智地接连挥鞭,仿佛终能将多年来一直隐忍的情愫尽数释出,每一鞭皆是凶暴狞恶,掀起无数尘土,化为密集的杀机,甚至让人一时看不出她对江盈野究竟是爱还是恨。 若非江盈野及时赶到,恐怕整个长生池都要被毁了。 “她认定我同寨主有染,我说什么也不肯相信,还是寨主与她解释清楚吧。” 而江盈野一记九节鞭狠戾将凤毓拦下,正脸色阴郁地看着满地狼藉,司韶令已率先留下这一句,扯起江慈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虽然他眼下地位不及凤毓,但在江盈野面前,适当的展露气性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任谁被如此“污蔑”都难以保持淡定,何况他尚年轻,必要的拂逆,才会让江盈野觉得他更易受掌控。 果不其然,江慈剑被一同带离时本欲言又止地看向江盈野,却来不及他张口,江盈野一鞭忽地又劈来,轰然将周围一些闻声而来的其他人也全部驱散。 这场纠葛说来可大可小,江盈野自然不会希望有太多人知晓其中原委。 尤其,江盈野身上最碰不得的逆鳞,就是萧夙心。 凤毓这番“无事生非”,实际也触及了江盈野对她忍耐的底线,以江盈野的性格,势必不会手软,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们两个之间定要留下衅隙。 接下来司韶令只需一边留意长生池,一边慢慢等待即可。 可惜,一切看似都在按他的计划顺利进行,只除了—— 江慈剑。 “阿邵……” 将昏迷的小女孩暂且安置于住处,破天荒的,江慈剑神色有些复杂地叫住他。 “我娘应还有一月多就要生了,我这段时间需要照顾得更仔细些,你教我功夫的事……兴许会耽搁一阵子……” 几句话说得江慈剑手足无措,分明存了满腹疑问,偏一对上司韶令的目光,一个字也难以问出口。 后知后觉,若是其他人对司韶令做出如此禽兽行径,他定要去狠狠揍对方一顿,可若真是江盈野强迫了司韶令,他该怎么办? 他岂不是再也无颜面对司韶令,司韶令也定然憎恶透了他? 他哪里还有资格求司韶令继续教他武功? 此事万一传进萧夙心的耳内,她又该要有多伤心? “哦。” 而看江慈剑因不擅撒谎而极力闪躲的眸子,司韶令俨然看出了他心底的纠结,却负手斜睨他,微微泛红的指尖在寒风里轻动,只平淡地低应一声。 并不打算立刻告知他真相。 他倒要看看,这呆狗到底能忍到几时,当初为了向他学剑不管不顾,还当真能从此不见他了不成? 当真。 一连半月过去,司韶令终究没想到,这江寨里处处危机,他最大的意外,却来自江慈剑。 他甚至在故意躲避他。 每回有好吃好喝的倒是仍第一个想着给他送来,但来无影去无踪,唯一一次恰好撞到司韶令回去,见鬼似的拔腿就跑。 不得不承认,轻功进步了不少。 连萧夙心都看出了他们之间的不同寻常,特地挺着大肚子又亲手做了司韶令最喜食的鱼糕,以为是江慈剑哪里惹了他不高兴,他不肯再教他了。 也不知司韶令那一日同萧夙心说了什么,等到江慈剑回屋时,鱼糕和司韶令自是都不见了,唯有萧夙心,始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看了许久,嘴角不时扬起细微的弧度。 直到临睡前,才对莫名其妙的江慈剑道:“以后娶了夫人,还是要温柔些。” “……” 江慈剑一瞬涨红了脸,不止由于萧夙心突兀提及,也因他不知为何,眼前竟蓦地回想起司韶令背后那些暧昧痕迹。 明明淫媚粗暴,却衬着司韶令的脸,艳丽高傲,如凛冬盛开的红梅,多日来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照得他心惊肉跳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心想自己当然不会那般暴力。 可是,到底是谁? 而这个问题着实已困惑了他十余日,他忍不住的反复琢磨,又不愿意继续猜疑,只觉抓心挠肝的难受。 最无法接受的是,或许日有所思,他当夜做了一个恐怖至极的噩梦。 梦里,他好像一头陷入疯癫的饿狗,狂躁而凶狠地将司韶令压于身下,撕落他艳红的袍子,不顾他眉宇紧蹙,在他背上肆无忌惮地啃吮,留下一道道刺目的娇痕。 有几下咬得过重,两颗尖利的犬齿瞬时化开丝丝腥甜,却激起他更猛烈的攫取,想要生吞活剥了眼底这软香可口的尤物。 被怒而翻身的司韶令一掌掀下了床。 他陡然摔坐在地,像是一阵恍惚,总算安静片晌,抬起头时,一张脸充满茫然,隐约也渗出星点委屈。 司韶令却居高临下地眯眼看了看他,向来高束的发丝披散下来,几乎遮挡住他大半张脸,蓦然抬起赤着的一腿,脚尖冰凉地抵在他的下颚。 入眼便是皎白纤细的腕踝,他被迫微仰起头,神智模糊地听见司韶令又命令道:“过来。” “继续亲我,但不许再咬。再敢乱咬,拔了你的虎牙。” “……” 江慈剑终于吓醒了。 并不完全是害怕自己的牙被拔掉,更多的,是那即使醒来仍然曾身历其境的切实感,让他竟一时分不清是否真的发生过。 以及,他实在不敢再面对之后的画面。 他梦到这样放荡不堪的自己,已是对司韶令的亵渎,也对不起那第一个对他许下承诺的少年。 便连拍了自己几个巴掌,他攥着耳底小小的铜钱自责良久,才满头大汗地重新躺下。 辗转反侧,困得意识凌乱,可又担心若太快睡着,依然是方才的荒唐梦境。 也幸而,他这一整晚都未曾睡得踏实,三更过后,外头仅剩簇簇风雪,寨中大多数人睡得最沉之际,一声极轻的异响未能逃过他的耳朵。 意识到声音出自旁屋萧夙心所在,江慈剑心下骤跳,几乎猛然起身,眨眼冲至屋外。 看到一角玄黑袍子飞快隐入萧夙心的屋内,他不假思索地紧随其后,也已一刹那便猜到了来人身份。 是凤毓。 第99章 解药 若说司韶令对于离间江凤二人唯一的失算,便是这一晚的萧夙心。 尽管江慈剑的动作已然快极,几乎一刻也不曾耽搁地跟着凤毓破门而入,却屋内黑沉之下,仍看到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凛厉鞭风竟就那么凶残刮过,强劲得一同掀落凤毓的袍帽,俨然置萧夙心于死地的狠绝。 不出司韶令所想,尽管那日的风波暂且平息,但凤毓与江盈野之间已然出现裂痕,以凤毓的偏执,这裂痕只会越来越大,终有一日全盘崩塌。 但连司韶令也想不到的是,凤毓竟将所有对江盈野的怨恨,悉数发泄于萧夙心身上。 “娘!” 眼下江慈剑怒吼间,剑锋已先一步从掌心迸出,直向凤毓冲去。 便见鞭梢惊险从萧夙心头顶飞掠,凤毓一袖猝然挥卷,无比狠毒的又一鞭转而与长剑纠缠,随着她再猛一发力,剑尖调转,寒光凛凛地原路逼向江慈剑。 不顾剑身裹挟的巨大冲击,江慈剑闪身间抬臂,虎口被震得发麻,依旧紧握住剑柄,不敢停留地几步跃至萧夙心身旁。 而一剑再次迎着横扫的蛮鞭,江慈剑这回为避免长剑脱手,以双掌紧握住剑柄怒挑,硬生生将凤毓扯得几个旋身才没让鞭子被夺去。 只可惜,江慈剑再是豁出一切,他现在的身手仍无法与凤毓相抗,几招过后,还是逐渐有些力不从心。 加上萧夙心的住处鲜少有寨中巡逻靠近,更从来无人敢打她的主意,因而屋内闹出这般动静,一时也没能引来其他人的注意。 不知萧夙心为何睡得极沉,竟一直未曾醒来,江慈剑只得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大敞的屋内分明灌入刺骨寒风,额前发丝却被汗水湿透,浑身都是鞭子抽出的血痕。 “我娘与你无冤无仇,你跑来欺负她算什么本事!” 猛攻来的一鞭没来得及躲过,江慈剑伸手一把扯住,却仍被勒住脖子,瞬时涨红了脸道。 只听凤毓冷笑一声,故意扽紧的软鞭发出令人窒息的促响:“放心,我不仅让你娘一个人上路,你和她那个还没出世的孽种,全都要陪着她!” “你疯了——” “江盈野用你娘这贱人骗了我十七年,今日我倒要看看,我就是杀了你们,他又能把我如何!” 说罢,像是迫不及待对萧夙心下手,根本不欲与江慈剑浪费口舌,凤毓另一掌陡然涌起鸷风,嘶鸣着越过江慈剑,再一次朝袭向萧夙心。 奈何江慈剑正因颈间束缚而呼吸不畅,手脚皆是愈发无力,根本来不及再抵挡,情急之下只得思绪飞转,想到她曾因脸上的疤而嫉妒司韶令,孤注一掷地大喊道。 “你这丑八怪!怪不得他嫌弃你!” 她既然最在意自己的样貌以及江盈野对她的感情,他就专挑这剖她心骨的话,企图转移她满心仇恨来拖延时间。 “你说什么?” 果然,凤毓那涌至半途的一掌倏然止住,也在下一刻,那一掌怒落在江慈剑的胸口,“轰”地一声,江慈剑整个人被震得向后飞去,喉间一大口血水喷出,胸腔仿佛都碎裂。 而他忍着钻心疼痛下意识转头,心下又一阵泛凉。 这样大的响动,萧夙心竟仍旧在沉睡。 怎么回事? 却也不等江慈剑出声唤她,头顶蓦然又投下凛冽的杀意。 昏暗中凤毓眼底疤痕无比凶恶:“我同他一起出生入死,没有我他甚至活不到今天!同我比起来,你娘又算什么!哪里轮得到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在这里大放厥词!” “呸!”紧盯凤毓可怖双目,江慈剑生怕她又去伤害萧夙心,头脑昏沉不已,仍嗓音嘶哑地啐了一口血沫,“那你怎么不敢在我爹面前做这些!还不是害怕他阻止你……我看你就是胆小鬼一个!” 话音刚落,抑制不住的痛呼又从江慈剑口中传出。 凤毓尖锐的两指深陷入他被血染红的肩头,在他皮肉中残忍翻搅。 “本打算下一个再解决你,既然你这么急着送死,就先从你开始也未尝不可。” “就算你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你是个丑陋的毒妇——” 可惜江慈剑最后一句没能说完,被凤毓一巴掌抽在脸上,霎时渗出几指血印。 “找死!”语气阴狠说完,凤毓起身又猛然一鞭,这次直奔江慈剑几近失去知觉的胸口,分明是要取他性命。 也就在她怒而挥鞭之际,本瘫坐在地的江慈剑竟一声大吼,不知哪来的力气,强撑着跃起,一头撞向她。 而凤毓原本不屑冷笑,却与此同时,她忽地察觉身后动静,但已然来不及她躲闪,江慈剑两臂正死死将她半身拖住,因用力过猛,释出纷飞的信香,透骨寒气中蓦然有烈烈酒意倾洒。 短暂的一瞬间,已足够隐在屋外片晌的司韶令猝然现身,携着劈山倒海的一剑,毫不犹豫刺入凤毓胸口。 长剑穿过,血光与赤袖相融,如熠熠红烛,映亮这森凉的一角。 直到满屋酷烈酒香化出丝丝醇甜,江慈剑仍僵硬抱着凤毓,抬眸间,与司韶令四目相对。 那一刻,尽管司韶令脸上还沾着大片猩红,在江慈剑的眼里,依旧像所向披靡的绝世仙人。 自是在凤毓最愤怒之时,江慈剑便发现屋门旁司韶令一闪而过的灿艳袖口。 他见凤毓罕见的不在长生池,本以为她终忍不住欲对江盈野出手,谁知他前去江盈野的住处,没能找到凤毓,才又匆匆赶到此处。 以司韶令的身手未必打不过凤毓,但司韶令俨然也看出了萧夙心始终未醒一事实在蹊跷,为避免与凤毓缠斗过久,二人难得默契地合力给与她这致命一击。 “娘……” 再顾不得凤毓,江慈剑慌忙转身,无视周身剧痛连滚带爬地冲向萧夙心。 谁知无论他如何在耳边唤她,轻摇她的肩膀,她依然毫无反应地双目紧闭,若非她胸口微有起伏,险些要以为她没了呼吸。 “……” 而连司韶令也在旁不明所以间,忽闻诡异冰冷的轻笑传来。 是已倒地的凤毓。 江慈剑哑然看去,看到她就那么直直瞪着萧夙心,自嘴角勾出这声极浅的笑后,脸上神情戛然而止。 是她? 江慈剑一愣。 随即想到,确实,她似乎对萧夙心的沉睡一直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 突然心如擂鼓,江慈剑紧张至极间又猛地回忆起什么,心下骤凉,指尖颤抖,忽探向萧夙心的嘴唇。 果不其然,那上面仍留有残余的少许毒粉。 竟然是凤毓方一进屋便朝萧夙心甩去的那一鞭! 虽被江慈剑惊险拦下,但她的目的,并非真的以此伤她,而是鞭梢飞快从她面庞扫过时,顷刻浸入她口中的毒粉。 她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哪怕无法亲眼看着萧夙心死在自己手里,那毒粉也迟早会要了她的性命。 思及此,江慈剑不敢置信间,神色恍惚地径直将沾有星点毒粉的指尖送向自己口中,想要确认那毒粉并不是自己所想。 被司韶令及时皱眉攥住。 “我听说长生池有……一种用来炼丹的毒粉……” 江慈剑挣动两下未果,满是血痕的脸颊抬起,讷然对司韶令道:“名为黄泉路……” “会,会让人在睡梦中五脏六腑俱毁……” 江慈剑说着,眼睫一动,眼泪便混着血水落下。 “没有解药——” “她会没事,”却见司韶令遮住他从未如此崩溃的双眼,突然沉声打断道,“我可以救她。” 掌下江慈剑正有动作,司韶令又紧随其后道:“但我的解毒秘法,不可外传,你需捂住眼睛。” “阿邵……” “你耽误一刻,你娘和腹中胎儿便可能再也救不回来,你不信我么?” 晦黯中,司韶令一双闪烁的眸子却并不是他所说的一般坚定。 他也是犹豫的。 倒不是他没有把握救人,而是当江慈剑终于无措地在他掌心里点点头,司韶令垂眸以另一手从怀里拿出的,实际是他现今仅剩的一颗——金菩提。 这最后一颗,本是他留给自己,若他日不慎身份暴露,或可助他挺过极乐井最残酷的审讯。 【第二卷 ·完】 第100章 侍使 “你跟着我出入极乐井,对这些东西应该不陌生了。” 火盆噼啪作响,如张开獠牙的凶兽,映亮江盈野幽黯扭曲的侧脸。 只见他疯鸷眸间隐约照出一道夺目的红,赫然是一血肉模糊的少年,修长纤瘦的身上已分不清血水与赤衣,整个人奄奄一息地倒吊着,如一缕摇曳的残魄。 “但只剜你的肉,当然还不够。” 江盈野狰狞地笑了一声又道。 “我听说,你的内功在你们擎山独一无二……” “不如就,废了你这里。” 轻巧而狂戾的话音方落,伴随江盈野猛地抬手,刹那传出毛骨悚然的皮肉灼响,满目血泪坠落,掺杂少年再忍不住地嘶吼…… “江慈剑!” …… 敕风堂,不世楼。 蓦的一吼,司韶令已从榻间惊恐睁眼。 与此同时,房门“吱嘎”被推开,原本守在门外的侍使闻声进来。 似是并没有听清司韶令高声喊出的名字,侍使脸上戴着敕风堂云火面具,只恭敬垂下头。 问道:“堂主……是有何吩咐?” 嗓音异常喑哑,像是喉咙被烈火焚烧,干涩得听不出一丝润泽。 因着方才那突如其来的梦境实在深入骨髓,司韶令就那么汗津津地凝视着来人,双目仍布满血丝,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对方当做梦里的江盈野杀死。 半晌,忽明忽暗的火光在侍使身上跃动着,司韶令终于恢复一贯的寒凛,冷声问道:“新来的?” “是,”侍使低应道,“是鬼门右使安排属下在此照顾堂主。” 听闻是右使所派的人,司韶令原本森冷的眸底稍微缓和,却仍无情开口:“出去。” “下次没有我的允许,再敢直接闯进来,我杀了你。” “……属下知错了。” 那侍使闻言说着,便后退两步,转身离开。 “等等。” 谁知司韶令盯着他似有伤未愈的佝偻背影,又突然叫住他。 倒并非关切,毕竟敕风堂内的人身上带伤从不稀奇。 而是问道:“右使去哪了?” “回禀堂主,”那侍使便答道,“昨夜又有两个南隗人潜入青邺,据说又是擎山弟子,现已经被擒获,两位鬼使一同前去了解情况了。” 听见对方提及“擎山弟子”,司韶令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惊讶之色,显然早就习惯如今与其水火不容的形势,更没有显露丝毫对昔日同门的担忧以及多余询问。 只沉默片刻,低沉道:“嗯。” 于是云火面具下的双眸又远远地望一眼榻间不再开口的司韶令,等了稍许依旧不见司韶令出声,终是退下。 而随着房门闭合,屋内再次陷入寂静,下一瞬,司韶令强行忍耐的额角也滴落大颗的汗珠,青筋迸起间,掌心死死按于下腹丹田。 稍作平息,才从怀里摸出一瓷瓶,倒了几颗浅赤的丹药。 与隐息丹的外形毫无二致,却显然,并不是隐息丹。 待司韶令仰头将那丹药服下,惨白湿涝的面庞才总算逐渐有了温度。 守于门外的侍使耳尖微动,不知是否听见了里面短暂泄出的几声闷哼,只随着司韶令呼吸平复,也好似轻吐了一口气出来。 不自觉地抬手,在空荡的颈前摸了摸。 随即猛转过身,原是房门骤然打开,司韶令从里头走了出来。 倒没有再注意他,此刻的司韶令已看不出先前的任何脆弱,双目一如平日鸷狠,凉风吹动乌袍,无声挺立间,仿若来自地狱的蔑视。 而敕风堂上下无人不知,他们这新堂主虽杀人如麻,动辄满身血腥如厉鬼,却又最喜干净,每日早晚务必要泡一次澡。 思及此,只见那侍使忙不迭又开口询问:“堂主可需要热水?属下这就去准备——” “右使难道也没有告诉过你,不要擅自与我说话。” 可惜话没说完,司韶令面无表情将他打断的一刹那,几指也凶狠钳在他的喉咙。 “在我回来之前,滚出不世楼。” 第101章 陶恣 还不到一日,垂头丧气的新侍使便被发落到了距离不世楼最遥远的七杀斋。 七杀斋——顾名思义,是敕风堂最为凶神恶煞之地。 因为这里关押着整个青邺的要犯,即使有左使手下的内卫军镇守,仍危机四伏。 而根据敕风堂鬼门的门规,初来乍到的新人皆需要从侍使做起,唯有半月后通过鬼门的“涅槃”——即正式成为左使的内卫军抑或右使麾下杀手,才算得上真正的鬼门中人。 在此之前,仅能负责一些堂内杂物,无法执行任何任务,更不可随意揭下“生死榜”获取悬赏。 “生死榜”简单说来,与人命买卖无异,可买“生”,亦可买“死”,象征着敕风堂对世间万物随心所欲的主宰。 因而这被赶至七杀斋的新侍使,相比已然涅槃重生驻守在此的内卫们,无疑低了一等,要承起这里诸多令人头疼的琐碎事情。 “又来送斋饭了。” 晌午时分,一双有力掌心正默然推动身前轮车,守在斋门前的一内卫目光带着审视般的笑意道。 来人自然就是被司韶令打发到七杀斋的新侍使—— 江恶剑。 半月前在北州王庭的炸伤还未痊愈,他却一刻也等不及,一路匆忙潜入,为了避免司韶令强行将他赶回去,只能借敕风堂的云火面具不声不响地接近。 说来,那场爆炸虽然让他遍体鳞伤,连他身上的颈圈和铜钱都被炸得再也戴不得,却唯一让他庆幸的是,大抵伤到了喉咙,使得他醒来后嗓子便嘶哑无比,根本听不出他原本的声音,否则他恐怕还要费力伪装为真的哑巴,才可躲过司韶令的怀疑。 不过,他此次抵达后其实率先找到了司韶令的右使,本以为能够在右使的安排下顺利守在司韶令身边,未成想,仅看了司韶令那么几眼,就被打发了。 倒也无妨。 总归司韶令这次并没有看出一丝破绽,即便不能光明正大地守着他,只要他还身在敕风堂,便足够了。 另外,还有一件小插曲—— 不知是谁看到了前日他被司韶令险些捏碎喉咙的那一番警告,传进了七杀斋,就变成了他垂涎堂主的美色,特意买通堂主最信任的右使,却爬床未遂,反激怒堂主,嫌恶之下才将他打发到这边角地方。 以至于他本欲低调行事,可惜七杀斋的内卫看他的眼神总意味深长。 “差事虽苦,但你这么不懂规矩,还要感激堂主没有当场取你的命呢。” 此时此刻,面对那内卫眼神里从头至尾的赤裸嫌弃与轻佻,江恶剑却也并不开口,只沉默着一步步推着轮车内的斋桶进入不见天日的森然囚牢。 所谓斋饭,实际就是日复一日的稀饭,因这稀饭看起来洁白无瑕,意在净化清洗此处犯人们肮脏的身心。 随着身后斋门彻底闭合,整个牢内仿若与世间隔绝,甬道两侧每隔十步便有一内卫把守,每一间牢房皆由黑压压的铁石完全封闭,若从甬道这般穿过,根本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形。 而为犯人发放斋饭这一差事之所以让七杀斋的内卫们各个推脱回避,当然不仅是像寻常监牢一样只需将食物盛妥放下。 是因为有一些要犯,即便被关在密不透风的牢房,为以防万一,他们的手脚与身躯都是不可随意行动的。 也就是说,江恶剑需要打开他们的牢门,亲手将斋饭喂下去。 最麻烦的,还要属除此之外,清理他们身上的污秽。 不止是对其尊严的碾碎与剥夺,更是一种双向的折磨。 几乎所有被迫轮值过此差事的人,都死也不想要再经历第二遍,无不千方百计地指使初来乍到的新人替代。 因犯错而被发落到七杀斋的江恶剑俨然是最好的人选。 殊不知,正中江恶剑的下怀。 半个时辰后。 “滚……” 当推开这最后一道牢门,江恶剑端着一碗稀饭不等迈入,便听到黑咕隆咚的里头传出有气无力的一声。 “你别过来……” 而随着江恶剑不紧不慢地向前,对方像是努力又撑出几分力气,咬牙切齿地拔高了声音喊道:“别过来,我不吃……我不吃!” “卑鄙无耻……恶心下流……你敢再碰我一下……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句句狠话,却毫无力度,少年乌黑发丝被汗水打湿,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痛苦,骂了这几声,唇角都在抖动。 正是前两日潜入敕风堂被识破的两名擎山弟子之一——陶恣。 只见此时的陶恣整个人狼狈不堪,脸上看不出一丝往日的清秀,手脚皆被束于墙壁,一开一合的嘴唇布满毫无血色的干裂,眼望着江恶剑离他越来越近,双目浸满恨意和惊恐。 “你……你们这群疯子,有本事就杀了我——” 可惜说话间,江恶剑已然走到他的面前,一手猛然捏住他拼命躲闪的嘴巴,二话不说,已将碗中稀饭尽数灌了进去。 “唔……” 陶恣被呛得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抗拒不已地呜咽着,奈何江恶剑不肯放松丝毫,就那么不出片刻,便迫使他咽下了整碗的稀饭。 松开手,陶恣立刻剧烈咳了起来。 也忍到了极限。 “……呜……求求你……呜呜……” 眼角呛出的星点泪花蓦地化为大颗大颗的泪珠涌落,掺着他嘴角乱七八糟的汤汁,他终于哭着乞求。 不为别的,而是他自从被关进来后便不曾解手,两日过去,他又无法放任自己同其他要犯一样失了尊严,遂一直在忍着身下胀痛。 方才江恶剑这又一碗稀饭灌下,难免让他更加崩溃至极,竟一发不可收拾地大哭出声。 语无伦次地哭喊:“阿梧……阿梧……呜呜……” “我不该带你来的呜……阿梧你在哪儿……你们把我师弟藏哪了……” 江恶剑无声斜睨门外内卫,弯腰在陶恣身前摸索,仿若在替陶恣清理一般,飞速地哑声道:“五派还有谁来了?” 陶恣憋得难受,下意识哭道:“阿梧……求求你们放了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哭得鼻涕也流了出来,“我和五派不是一伙的,他们差点害了阿梧……我跟他们也势不两立……” “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计划,是我自己想要宰了司韶令给我爹报仇,求求你们……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但放过阿梧……” 咚! 而就在陶恣碎碎念地哭嚎间,忽然夹进的一声闷响让江恶剑眼底蓦地闪过精光。 是与陶恣仅有一墙之隔的陶梧。 ——半年前在金羽驿,陶梧不知被何人喂下洗骨丹,又因天乾信香刺激,本注定死路一条,不料祁九坤身旁那神秘的老妇人的一首《清心曲》,倒让他真的活了下来。 显然是由于听到了陶恣的哭声,紧接着又接连几下,不知使出多大的力气,墙壁仿佛都要碎裂,震得陶恣也是一怔。 却还不待陶恣有其他反应,只听甬道一刹传出凄厉惨叫,原本一片死寂的地方顷刻乱作一团。 竟是陷入狂躁的陶梧不知为何挣脱禁锢,突然破门而出,满目怒意燃烧之下,大开起杀戒来。 像是早有预料,江恶剑看也未看一眼外面是何情形,而是趁着所有内卫皆匆忙向陶梧围拢之际,猛然以掌风劈碎陶恣手脚锁链。 “堂主命我放了你们,但记住,再有下次,你会比现在还要痛苦百倍。” “……” 无比真切地嘶哑说完,江恶剑再不理会惊愕的陶恣,转身也冲出门外。 只见他凝聚内力的浑厚一掌落下,佯作救人的同时,将陶梧震向总算哆哆嗦嗦跑出来的陶恣。 结果本以为难得的斋门大开,这一掌恰好可助他们逃出生天。 万万没想到的是,陶恣竟然在陶梧扑向他的霎时间,双手无助紧抱住对方,再也把持不住,哭天抢地的尿了裤子。 也与此同时,更让江恶剑意外的,是随着一道凌然黯影几乎遮住斋门外照进的光,除了陶恣二人,所有人陷入颤栗的沉默。 司韶令来了。 第102章 下策 无声涌动的乌袍扫过冥黑石壁间杀气腾腾的凶兽,如狞恶的烟霭,将一众人诡秘地笼罩,也随着司韶令的面孔愈发清晰,黑纱下映出阴鸷双目,本就森沉的甬道更显逼仄。 气息凝冻间,唯有陶恣紧抱着依旧暴怒嘶吼的陶梧,像是并未发现身后正一步步走近他的人,继续因自己最终没能维持仅剩的尊严而崩溃抽噎。 尤其,他许是被缚太久,又憋到极限,眼下尽管得到释放,双腿却不住打颤,仿佛下一刻就要难以支撑地倒下。 幸而陶梧虽然失控,但他好像又与一般的鬼士不同,被陶恣这么不管不顾抱在身前时,满身杀意竟很快的不似先前那般浓烈,否则以他方才待那些内卫的残暴手段,陶恣早已身首异处。 不过,陶梧到底已成了鬼士,且是江寨的洗骨丹,一旦发起狂来,实在很难平息。 只见他沾满鲜血的两手用力抓在陶恣腰间,始终忍不住凶狠地在陶恣纤细的颈侧撕咬,每当咬得过重,陶恣因疼痛而哭声变高,又像心疼一般,犹豫地松开,可须臾过后,又会再次咬上。 如此反复,直到司韶令霜黯的身躯在陶恣背后投下一片冷厉。 似率先感受到头顶极为强烈的压迫,原本埋头于陶恣颈间的陶梧蓦地抬眸,与司韶令猝然四目相对。 于是,曾清隽柔软的乖巧小师侄,对司韶令是那么坚定的钦慕,此刻满目猩红地瞪了司韶令片刻,眸底血色仍逐渐开始弥漫,显然已不再认得他。 而是与面对其他人时一样,猛发出狠戾的低吼,将陶恣一掌扯至后方,面目狰狞地朝司韶令扑去。 陶恣一屁股摔坐在地上,正下意识地紧闭双腿以遮挡身下湿迹,可当他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到陶梧已眨眼被司韶令反拧双臂钳制,而陶梧仿若不知疼痛般强行挣动,再也顾不上湿哒哒的衣袍,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放开他——” 可惜陶恣一声怒吼还未落下,下一刻,围拢在他四周的内卫们自然不敢再无所作为,纷纷上前,几招便将陶恣粗暴制住。 陶恣趴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又痛又恨地死死瞪着司韶令:“司韶令!果然是你!你这假仁假义的伪君子!我就知道你定要出尔反尔,根本不可能放了我们!” 身为敕风堂堂主,司韶令的云火面具并不似其他人一般覆盖整张面孔,而是半遮着,由人以霜金专门打造,镂空的缥缈云火更显神圣而高不可攀。 也因此,他的容貌实际并不难认,何况白日里他的双眸一贯需覆以黑纱,陶恣几乎一眼便认出了他。 而此时的司韶令却视线一直未有任何变化,无论陶梧还是陶恣,在他的眼里皆没能惊起半分波澜。 只面无表情地斜睨陶恣半晌,俨然听出了他话中的关键。 “谁说我要放了你们?”司韶令沉沉道。 此话一出,周遭内卫们也悉数因司韶令的话目光骤紧。 包括陶恣。 “故意戏弄我们还不承认——” 话未说完,陶恣便愣住了。 而他原本猛地扭头搜寻江恶剑的身影,却也在下一刻,像察觉所有人都紧随着他的视线,又决绝地转回了头。 他似乎突然意识到,刚刚送斋饭的人或许与司韶令并非一伙,虽不知道对方最终目的为何,但好歹有营救他和阿梧之恩,他若就这么出卖他,岂不会害了他? 便也出乎不远处江恶剑的意料,陶恣竟刻意掩饰地朝司韶令大吼。 “是我……是我看错了你,竟然对你还抱有幻想!” “反正我已经落在你的手里,也根本不知道五派的计划,你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别再使这些下三滥的招数!” “但……但阿梧从小到大都喜欢你维护你,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就连他出事之前,都还在为了你而不惜顶撞师门,你若敢动阿梧,定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气喘吁吁地说完,陶恣愤怒的目光落上极力挣扎的陶梧,心疼不已间,又生怕他听不到地高声喊道:“阿梧!你不要乱动了——” 却不等陶恣说完,司韶令忽地抬掌将不管不顾的陶梧劈晕,一双灰眸已然扫过关押陶恣二人的牢门,最后停在混乱中到处狼藉的轮车,再次开口询问。 “今日是谁送的斋饭?” 而这次,除了霎时面露紧张的陶恣,大多数内卫闻言不约而同地转头。 “……” 便迎着无数道尖锐的审视,江恶剑静静与司韶令对视,面具下的两眼却好像并不算意外。 自从司韶令出现在七杀斋,他便心知难以全身而退。 “回禀堂主,”而他也不慌张,向前几步哑声开口,“是属下负责今日的斋饭。” 果不其然,他方一出声,司韶令照向他的眼神一动,明显听出了他就是前日那不守规矩被他随口发落到此处的新人。 也趁司韶令微微停顿,江恶剑又道:“堂主想知道什么?” “是你放了他们,”没想到司韶令紧随一句说得笃定,更一瞬间蓄满暴戾杀意,“却谎称是我?” “司韶令!” 同样感觉到司韶令像是下一刻便要将人碎尸万段的凶煞,地上的陶恣又急急替“恩人”否认:“是我自己跑出来的,你现今怎得也像一条疯狗乱咬——” 结果这回不凑巧的,陶恣脱口而出的“疯狗”二字无疑触及司韶令最可怖的逆鳞,不等他再说下去,陡然掌风卷起满地血腥,呼啸着直涌入他骤然收紧的瞳孔。 然而,这的确让陶恣一刹那昏死过去的隔空一掌,却并不是司韶令所出。 因为就在司韶令动手的前一刻,江恶剑已抢先一步朝陶恣出掌,干脆止住了他的话锋。 并在司韶令怒而将满掌凝聚的凶风转向江恶剑之际,江恶剑径直飞身一跃,以胸膛直面着司韶令那一掌,毫无闪躲地跪倒在司韶令眼前。 这一掌力道虽然极重,好在还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若非他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应能接得比眼下更轻松些。 而他在硬生生接下的同时,也抬起双手,趁着短暂握住司韶令苍白的腕子,将司韶令这一掌所耗费的内力又原路返还了回去。 便有血水自面具底端缓缓流下,江恶剑仍无知无觉一般,望着司韶令眸间一闪即逝的震惊,嘶哑着轻笑出声。 “堂主不需要惊讶,”江恶剑解释道,“属下所习的功夫,可在承受他人内力的同时也吸取对方内力,但堂主的内力何其神圣,属下不敢据为己有,因而才斗胆归还。” 说完,在司韶令对他这一番话显然存疑间,江恶剑已紧接着又道。 “至于这两个擎山弟子,确实是属下放走的。” 毫无疑问,他方一话落,不仅四周内卫皆是一颤,司韶令投下的双眸俨然也再度生出杀光。 江恶剑像是感知不到任何危险,回想这两日七杀斋对于自己的传闻,只稍一停顿,便保持跪姿地往前又蹭了蹭。 旁若无人地一把抱住了司韶令的大腿。 强按捺住如此贴近之下的心中悸动,江恶剑目光疯狂又恳切道:“因为……属下实在是爱慕堂主的绝世风姿,好不容易讨了右使赏识,求他把我安排在堂主身边,没想到第一天就被堂主发落到这鬼地方。” “为了能再引起堂主的注意,只好出此下策……” 第103章 丹田 江恶剑活了下来。 不过,倒也并不是由于他那一番肺腑之言。 “我只问一遍,你是什么人?刚才为什么要刻意输送内力给我?” 司韶令无视众人已然有所误会的暧昧目光,将江恶剑一路带回不世楼,合上屋门的下一瞬,便语气充满警告道。 显然,司韶令根本就不相信他那所谓的能够轻易吸取他人内力的功夫,没有立刻杀他,是为眼下避开其余人的询问。 “属下对堂主爱慕已久——” 而江恶剑再次强调的回答方一说出,眼前猝然刮过黯风,司韶令已一掌将他掀跪在地。 “不说实情,你今日走不出不世楼……” 却见司韶令面容不耐间,话音蓦地一滞。 因为他那一掌,连同江恶剑脸上的云火面具也被突然挥落。 “……” 空气有一瞬的僵硬,江恶剑则像是有些猝不及防地抬起头。 更加清晰地露出他一张遍布丑陋伤痕,与原本样貌毫无相似的面孔。 他自然是,事先做了另外的准备。 心知以司韶令的敏锐,就算一时不能怀疑到他的身份,可一旦自己引起他的注意,他总归要摘了他的面具一睹究竟。 因而早在离开北州之际,江恶剑便从厉云埃手里讨来一样东西—— 是厉云埃曾为了与萧临危联手做戏而伪装伤势的易容假皮。 他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此物便是千机婳,也作千“肌”婳,以材质称著,不需寻常易容工序那般繁复,是世间极其珍贵之物。 如此稀有的物品,只在南隗金楼那种网罗江湖至宝的地方才能找到。 厉云埃手上这一份,俨然是金楼楼主尉迟骁曾经所赠。 而那日厉云埃的宫帐几近焚毁,多亏了尉迟骁眼疾手快,救出江子温之余,也将他帐内的许多东西一并保下,其中便有这千机婳。 恰好,江恶剑侧脸的几道炸伤也还未痊愈,他干脆半真半假地以假皮仅覆住几处,尤其是额头的那一块疤痕以及眼鼻,如今整张脸除了刺目的伤痕,已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 也果不其然,司韶令眯眼俯视他,视线更多的是落在了他那绝对无法伪装的伤口,也就没有再过多怀疑。 江恶剑便等司韶令将他此刻模样尽收眼底,终于佯作惊慌地又飞快捡起地上的面具重新戴妥,往地上重重一磕:“属下样貌实在丑陋,吓到堂主了。” “……”司韶令这回打量了他片晌,神情复又冰冷,顿了顿继续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于是面对司韶令依旧回到先前问话的危险目光,江恶剑稍作迟疑,明白再避无可避,总算轻叹一声。 “什么都瞒不过堂主,”他微有无奈地说出了早已想好的另一番说辞,“属下……确实不会什么吸取他人内力的功夫。” “但是,属下曾有幸学过一些医术。” 听闻江恶剑的“坦白”,司韶令眉头蹙紧,像是猛地猜到什么。 江恶剑便道:“虽然只见过堂主几面,但属下若没有看错的话,堂主应受了十分严重的内伤,且至少已有几年——” 谁知江恶剑还未说完,只觉耳畔骤起浓烈杀机,再抬眸间,司韶令已与他近在咫尺,并神不知鬼不觉地抽出他腰间佩剑。 剑锋寒凓,紧贴在江恶剑泛起密集凉意的喉咙,只需轻轻一动,便可取他性命。 “接着说。”司韶令开口道。 江恶剑扫了一眼司韶令紧握剑柄的几指,分明凶险万分,心下却一阵雀跃。 他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使剑的样子。 而江恶剑也仅有须臾的恍惚,又哑声道:“关于堂主在南隗的过去,并不算秘密。” “属下斗胆,再问一句,堂主当初在江寨受尽折磨……除了双目之外,当真悉数痊愈了么?” “……” “世人皆知堂主是自那之后双目受到重创,却应很难想到,堂主最严重的伤,实际不在双目,而是……堂主最名闻江湖的内力。” 直视着自己话落后司韶令眸底一瞬化开的深渊,江恶剑每说一个字,都如剜骨的刀在自己心间呼啸,将他的血肉一片片凌迟。 “堂主从那时开始,已丹田尽毁,每逢强行使用内力,都会痛不欲生。” “若换作他人,早就该归隐山林,再不踏入江湖半步,或许,能保住一命。” “可堂主……虽然曾五年不见任何故人,怕是只为了对至亲隐瞒此事,根本没有用心调治,反而始终在众人面前装作与从前一样,屡次强聚内力。” “现如今,”江恶剑嗓音低哑,幸有云火面具来掩饰他发颤的唇角,终于说出口道,“堂主的身体尚不如一个武功尽废之人,必须依仗服用药物才可勉强支撑,否则连普通人的行动也难以企及。” “属下也曾见过堂主身上的隐息丹,但属下若没猜错,堂主是为避免这一弱点被他人知晓,才故意将所服药物制成隐息丹的样子。” “即便,堂主确实也需要真正的隐息丹。” 江恶剑叹息着轻笑间,显然想到不久前,司韶令在北州王庭突如其来的暴戾。 “因为天乾每到情期,也受情欲影响而躁动不安,一般的江湖中人会借助内力压制,可惜以堂主现在的身体,连强聚内力也无法再随时做到……” 其实是那时厉云埃因苦笼一事惹怒萧临危,为阻拦他与萧临危的冲突,不得已利用了他丹田处的旧疾,又恰好逢他情期来临,才对江恶剑失了控。 “属下说的……都对么?”而见司韶令许久没有开口,江恶剑哑声问道。 “……”司韶令却是依旧沉默,手中剑柄也不曾松懈丝毫,像在反复掂量着,是否该将眼前人就这么灭口,以绝后患。 便过了半晌,江恶剑又道:“不管堂主是否真的如属下所猜,但属下的确不敢耗费堂主的内力,才自作主张的归还,若让堂主心觉不满,甘受责罚——” “只见过我几面,就敢胡言乱语,你的医术是向谁学的?”却听司韶令突然沉声道。 也并不意外对方的问题,江恶剑闻言又淡定撒谎:“是一位行走江湖的老者,说是曾师从南隗五派之一的浮门,对习武之人赖以汇聚内力的丹田钻研尤为深刻,属下便是跟着他学会分辨他人内力高低。” 当然也不算全部都是谎话。 毕竟,关于司韶令的这些事情,确实是由一老者相告。 而那老者,便是唯一知晓司韶令这一秘密的祁九坤——村中的抠门大夫。 原是听闻江子温中毒,祁九坤千里迢迢地竟也赶去了北州,得知江子温并无大碍之后,仗着曾与厉云埃的几面之缘,正赖在王庭里大吃大喝。 也是他让江恶剑终于知晓,曾一度困扰他,甚至让他荒唐以为司韶令“那里不行”的隐疾到底是什么。 “我早就告诫过你不能强行再用——” 当初祁九坤对司韶令这没说完的后半句,原来是“动用内力”。 而封住江恶剑周身穴道的紫微针突然因爆炸而震落,当过往记忆铺天盖地的将他吞噬,江恶剑也才知晓,原来取出紫微针,他并不会死。 紫微针从头至尾封住的,只有他的记忆。 那穿胸而过的一剑之所以没有要了他的性命,只因——在江寨时,司韶令几乎将自己全部的金菩提都给了他。 他早该想到的。 自从遇到司韶令,他几次遭受重创都奇迹般的迅速转好。 连祁九坤也曾惊讶于他比常人强百倍的愈合力,甚至问过他,是否服用过金菩提,且不止有一颗。 他竟从未放在心上。 也从没再想过,凤毓给萧夙心下的毒,司韶令究竟是如何化解。 司韶令救了他,也救了萧夙心和江子温,却在自己身份暴露后,被江盈野折磨至丹田尽毁,没能守住他自幼便最引以为傲的内力。 “堂主或许难以信任属下……” 而望着司韶令明显仍存有审视的冷眸,江恶剑最后嘶哑道:“但属下身上,确有可以让堂主稍作恢复的药。” 那自然是祁九坤所制,被发落七杀斋后,他原本欲找机会让右使给司韶令服下,眼下只好拿出来。 “只求堂主,切勿再动用内力,以后就让属下守在这里,来做堂主的……剑。” 视线再次落在眼底凛凛寒光,江恶剑还有最后一句没有说出口的是—— 阿邵,对不起。 你教会我用剑。 我却让你弃了剑。 第104章 神使 “听说了么?” 烈日灼灼,仿佛滚烫的岩浆浇下,在人心上溅起急需发泄的燥闷。 守在七杀斋门前其中一内卫突然道:“之前那个新来的,现在风光得很。” 身旁另一内卫原本站得笔直,闻言肩膀微动,面具下发出嘲讽又羡慕的一笑道:“那是终于爬上堂主的床了。” “哈。” “堂主正血气方刚,也确实需要个人泄火。” “那倒是,”最先开口的内卫又啧啧两声,“不过,想不到堂主还真的吃了他那一套。” “这有什么,送到嘴边的,不吃白不吃。” “可我怎么还听说,那新来的实际长得狰狞难看,以堂主的姿容,吃什么样的没有?” “是么——” 却当二人正聊得全神贯注,一旁蓦地传来突兀的一声回应:“是,奇丑无比。” 嗓音低哑,像夜幕最沉时枯树的摇曳。 那二人同时扭头,而后愣住。 来人面具上的云火刻纹明显比一般新人仅在眼角处的一抹要汹涌数倍,几乎占据了大半张脸,仅次于敕风堂神鬼三使,无疑在敕风堂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 ——正是他们此刻谈论得热火朝天,还未通过半月后的“涅槃”,便已晋升为堂主身边红人的江恶剑。 显然也听出了江恶剑这独有的嗓音,二人怔愣过后,又尴尬不已。 “尊,尊使,”其中一个率先行礼道,“突然到此,可是堂主有什么吩咐?” 江恶剑倒没再多说什么,开门见山道:“我奉堂主之命,来问那两个擎山弟子一些问题。” 这么重要的事情,司韶令竟没有让他最信任的右使跟随,而是单独派他前来。 尽管心有疑惑,江恶剑却也不曾多问,毕竟这是自从前几日那番质问过后,司韶令第一次交待他的任务。 “原来如此,不过——” 而那人似乎还有其他的话欲说,却被另外回过神来的内卫一把止住:“没问题。” “尊使请。” 说着,那内卫使了个眼色,二人便拿出各自身上所保管的钥匙,合力将斋门打开。 江恶剑自是看出他们皆面色有异,虽不知原因,但没有与他们纠缠,而是沉默着走了进去。 便与上一次作为负责斋饭的新人情形明显不同,他方一踏入这满目森凉的囚牢,守于甬道两侧的人便随着他一路向前,悉数躬身行礼。 于是身后沉重石门再次缓缓闭合间,门口那二人已然也重新直起腰身。 “早知道能有这么风光,我也去找堂主喽……” “想得倒美,但你刚才为什么拦着我说……” 伴随他们被关在外头的尾音与日光一同消失,江恶剑仍没有丝毫停留。 不出片刻,已到了记忆中关押陶恣二人的牢房门前。 也在这时,江恶剑终是明白了,方才门口的人为何欲言又止。 “尊使,”只见守在陶恣牢门前的内卫恭敬行礼,却并没有一丝让开的意思,“神使才进去,烦请稍候。” 原来是神使。 在敕风堂已有几日,江恶剑当然对这位专门培养细作的神使有所耳闻。 据说她原本乃青邺王上之女,身份何其尊贵,本应锦衣玉食受万千宠爱,偏自幼经受严苛训练,成了敕风堂翻云覆雨的神使。 且虽然地位不及堂主,但手握派往各国细作相关的王庭机密,从某种意义来说,她要比司韶令的权利更甚,也应算是青邺王庭安插于敕风堂的眼线。 而她眼下突然来见陶恣二人,显然不是受司韶令之命,那么大抵与青邺王庭有关。 江恶剑一言不发地站在牢门前方,思绪飞转间,又忽地想到,以司韶令的心思,他与神使这番近乎同时抵达的情况,不太可能是凑巧。 司韶令定然已经知晓神使此刻会出现在这里,却仍旧派他也前来—— “让开,”思及此,江恶剑未有犹豫地冲面前内卫道,“我是奉堂主之命,现在就要见他们。” “回禀尊使,神使是奉王上口谕,除了王上,任何人不得进去打扰。” 果然,是青邺王庭。 江恶剑心下一顿,又突然明白,司韶令为什么单独遣他来此。 原是试探。 一方面欲让他这个“不守规矩”的新人从神使手里抢人,另一方面,其实在试探他,是否与神使一样是青邺王庭的人。 他就这么冒出来声称爱慕他,又揭穿他的内力,确实很容易让他怀疑他的真正目的。 便刚一想通,江恶剑见眼前内卫毫无松口之意,只嘶哑地冷笑一声。 “我不认得什么神使,我只效忠堂主,你还不让开?” “不可——” 可惜对方这次话未说完,江恶剑已掌间顷刻灌满杀风,迎着对方不可置信的视线,一剑劈扫,凶戾如欲毁天灭地的厉鬼。 若非那内卫终在被难以抵御的杀意笼罩之际无奈闪躲,眼下血流不止的便不仅仅是他几乎断裂的小臂。 而下一瞬,不顾周遭震颤,江恶剑已飞身一脚踹开了紧闭的牢门。 陶恣如疯了般的惨叫也一刹那冲入他的耳内。 第105章 叔叔 自然是没少见过陶恣狼狈不堪的模样,也在进来之前想象过可能会看到的惨状,江恶剑却仍旧瞪着地上歇斯底里的陶恣,目光微有怔愣。 只见陶恣被两人粗暴踩在脚下,拼命仰起的脸血泪交织,正目眦欲裂地朝前方哀嚎。 原是自从前几日一事过后,陶梧与陶恣便被一起关在这里。 而眼下陶梧却失去意识地双目紧闭,两侧胛骨竟皆由锁链血淋淋地穿过,满地坠落猩红,又将他手脚紧紧缠缚,以至于他根本无法再使力挣扎,明显是要被人带出去。 陶恣显然不肯答应,心疼又发疯地想要阻止来人带走陶梧,奈何整个人已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不管不顾地嘶吼。 若江恶剑没有看错,他的手脚腕处悉数被鲜血染透,不自然地无力垂在身侧,分明……已被挑断了筋骨。 尤其,视线扫过陶恣清瘦的破败身躯,顺着一路斑驳血迹,还可看见那一把锋利森寒的玉白匕首。 被倚靠在石壁的窈窕女子一下下把玩。 无疑是敕风堂的神使——青焉。 不同于鬼门之人满身漆黑如墨,神门皆是白袍盛雪,乍一看去,像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你就是新来的?” 此时望着江恶剑的突然闯入,青焉倒并没有露出过多惊讶,云火面具下一双澈眸甚至充满柔情,明亮地映出与她满手血腥。 “果然跟传说的一样,不太懂规矩。” 听嗓音年纪并不算轻,且说着发出轻笑,青焉像完全没有因江恶剑的莽撞而有任何怒意,更顺势抬起匕首,朝江恶剑亲切地挥动两下。 “不过,我喜欢不守规矩的人。” “可惜了,今日有些忙,不能跟你在此多说,你有什么事,也可以明天去神门找我。” “不必,”江恶剑不与她周旋,俨然将自己这“恃宠而骄”的新人形象做到底,径直开口道,“我是奉堂主之命,来问这两人几件事情……” 却还不等江恶剑话音落下,方才被他重创的内卫已然艰难捂着流血的手臂上前:“神使恕罪,属下已经尽力阻拦,但他一定要见那两人——” 战战兢兢的话却还未说完,伴随血肉被猝然割裂的嗤响,那内卫当即咽了气。 插在他喉咙的,正是青焉的匕首。 “死了,才叫尽力。” 而若无其事地走上前,青焉俯身蹲在江恶剑面前,将一瞬染至猩红的凶刃利落拔出道。 半张面具上都是飞溅的血水,青焉又负手与江恶剑挨得极近,更用力嗅了嗅。 “地坤?” 她轻轻笑了声问。 江恶剑越过她,视线在陶恣若不及时处理定要彻底废了的手脚一闪而过,低哑而笃定道:“这两人和南隗五派有关,身份十分重要,神使要是没有其他事,可以走了。” “我当然要走的。” 意外的,只听青焉对他的一再不敬仍无丝毫不快,反而与他更近地悄声说道:“看在你这么合我心意的份上,我不为难你,总会让你和堂主有交待的。” 闻言微微皱眉,江恶剑听出她话中似有深意,却不知她究竟想干什么。 可也紧接着,虽脚踩陶梧的两人终于松开他,随青焉欲一同离开,另外一旁两人却并没有将昏迷的陶梧放下之意。 江恶剑侧身挡在他们跟前:“我说了,这两人——” “有什么话可以问他呀,”青焉朝地上一指,“这一个反正也说不出话来,你问也白问。” “不行……”陶恣以手肘和膝盖支撑着往前挣扎爬着,紧盯陶梧的方向嘶声怒道,“你们不能带走阿梧,我要和阿梧一起走……” 江恶剑便突然明白过来,她所谓的“不为难”是何意。 确实,即便陶梧在场,以他现今的状态,他有什么问题也只能询问陶恣。 而眼看陶恣勉强爬蹭到陶梧身边,被其中一人再次抬脚踹出了几尺,江恶剑却依旧没有动身让开。 “但有这鬼士在一旁做要挟,按他们之间的关系,我更容易逼迫他说出实情。”他开口道。 “倒也有道理,”而青焉说道,却叹息一声,“可是,王庭那边也在等着我把人带过去,你只能等我晚些时候再把他送回来了。” “……”青邺王庭为什么要单独见已经成了鬼士的陶梧? 江恶剑心下疑惑,更心知陶梧这一去兴许凶多吉少,司韶令既然有意让他阻止青焉,那他就绝不能让步半分。 “在我问完之前,他们两个谁也不能离开。” “你这样固执,好像更有意思了,”青焉竟又笑了笑,“你难不成也是在故意惹恼我,让我记住你?” 显然也听说了江恶剑曾对司韶令“告白”的一番话,青焉笑得暧昧又诡异。 也就在她笑意方落之际,寒光乍然自江恶剑眼前飞掠,还未看清,江恶剑已下意识地闪身,回头间,只见青焉那突如其来的出手,分明是为取他性命而去。 “功夫果真不错,杀了做偶人怪可惜的。” 青焉一击不成,语气竟依然不急不怒。 而来不及思索她口中的“偶人”是什么,江恶剑蓦然拔剑,铮地挡住险些刺瞎他双目的寒光。 在紧随其后的又一道厉影来袭之际,江恶剑也不再一味闪躲,而是裹挟强厚内力的长剑轰地劈开满室黑冗,疾风骤起,托着他旋身间化作虚渺的剑光,毫不手软地将青焉一剑扫落。 对方的轻功自也不在他之下,但仍被他凶戾无比的剑风伤及手腕,一道血痕极为刺眼地渗出白袍,顷刻引得周围四名属下顾不了陶恣二人,全部围向江恶剑。 “堂主难道没有教过你,要对女子温柔些?” 青焉如此问着,却又有些兴奋地继续道。 “不如以后我教你如何?” 江恶剑像未曾听见一般,只握紧剑柄,一声不吭地与青焉的四个属下凶狠缠斗。 青焉便暂且倚于门前,饶有兴致地看着江恶剑如冰冷无情的凶兽以一敌四。 “或者你也可以像他一样,给我做个特别的小鬼士。” 像他一样? 陶梧? 而江恶剑这次心思一动,他们说的特别,难道是陶梧区别于其他鬼士,唯独不伤害陶恣的举动? 那他们带走陶梧,也与这一情况有关? 脑中隐约闪过什么极为重要的思绪,却无暇深想,迎着惊险擦过胸口的几道厌云镖围剿,江恶剑不敢再走神。 几人看似寻常,但全部由青焉精挑细选,且与他们交手半刻,无不伤痕累累,偏却没有一个有任何松懈。 大抵是他们知道,若不能制服江恶剑,等待他们的也唯有一死。 确实。 当不绝于耳的刃风终于落下,四周仅剩强作支撑的一声声喘息,江恶剑整个人也被死气笼罩,几指间皆是垂落的血痕,不知是谁的。 原本如囚笼将他围困的四人此刻摇摇欲坠地与他僵持,但已无一人有力气再向他迈出一步。 便也没什么悬念的,随着青焉缓缓穿梭于几人身前,一刹那翻涌起血雾,本已强弩之末的四人全部被割碎了喉咙。 “和你相比,果然没一个好用的。” 青焉浅浅唏嘘着,没有低头看一眼,踩着满地狼藉再次到了江恶剑面前,抬手摸向江恶剑仍沾满杀机的面具:“真羡慕堂主,得了你这样可爱的利器。” 江恶剑偏头嫌恶避开她几指,只听她又道:“但你对堂主这么忠诚,他却不一定信任你。” “今日让你来,不就是在考验你?”想不到青焉一语拆穿道,“你若不曾进来,在他心里很可能与我一样,是王庭派来监视他的,他不可能再重用你,而你这么闯进来,便会惹怒我,我定杀了你。” “无论怎么选,你在他心里,都没那么重要。” “你之所以还活着,只是因为我觉得,你更适合追随我。” “……”对方的话虽然让江恶剑出乎意料,但这些他也早就清楚,他以侍使身份留在司韶令身边,只为安心守着他,本就没有期待得到司韶令的另眼相看。 所以冷冷看着青焉,江恶剑发出轻嗤的下一刻,手中长剑已朝她无情斩去。 “我活不活着,由堂主来定,但你再妨碍我替堂主问话,你一定活不成!” 应也没料到江恶剑就如一头怎么也说不通的疯狗,就在他猛地出手间,青焉竟真的被他强行逼退至门外。 随即牢门轰然闭合,不管外头如何混乱,江恶剑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向陶恣。 陶恣不知何时竟已爬到陶梧身边,正以手臂和牙齿拼力想要解开穿透他胛骨的铁链。 江恶剑一把握起他瘫垂的腕子,飞快束起固定,谁知陶恣像已感觉不到疼,猛抽回胳膊。 跪在江恶剑跟前,重重磕了几个头。 “哑巴兄,我知道你是好人,求你和司韶令说一说,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来招惹他了,他就放了阿梧吧,求求你,我可以把命都给你,以后给你当牛做马……” “只求求你,别让他们带走阿梧——” “闭嘴。”江恶剑看他蜷缩着一下下努力磕头的样子,双目短暂凝出冰霜,脱口打断他。 随即回过神,江恶剑又重新抓过他两手,一边替他止血一边没好气道:“你手脚都要废了,给我做个屁的牛马……” “还有,我跟你不是兄弟,叫叔叔。” 第106章 送人 仅片刻,江恶剑已动作极快地将陶恣手脚暂且以干净碎布绑紧,至于之后到底能否医治,只能听天由命了。 而穿过陶梧肩后的铁链他一时难以强行扯出,便在陶恣恍惚的目光下,干脆将陶梧就那么扛至肩头,并借他身上铁链与自己牢固绑在一起。 另一臂则紧揽陶恣的腰身,闷吼着,硬是把陶恣也提了起来。 好在这两人皆是身形纤细,甚至陶恣还未分化,这般左右悬挂着,江恶剑尚能支撑一阵。 “你还是救阿梧吧,我会拖累你们——” “你再敢乱动,我就把他扔下去。” 径直打断陶恣哽咽的担忧,江恶剑深吸一口气,也心知上身已完全处于被动,再三凝气,将内力集于下盘。 并没有时间犹豫,就在此时,轰然间尘土飞扬,牢门也被外头的内卫合力破开。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青焉迎面挡在江恶剑身前,语气仍轻巧,视线却冷下许多。 “他知道关于南隗五派的重要消息,且这里头还涉及洗骨丹的秘密,需当面同堂主说。”江恶剑答得毫不犹豫,像当真审问过一般。 司韶令命他前来问的,的确也是南隗五派现今的去处,而他仔细想来,司韶令应早就知道陶恣对此并不知情,之所以如此吩咐他,不过是替他找个将人带出去的理由罢了。 不过,他故意又提及洗骨丹,实际是因为方才青焉对他说的那一番话。 看情形,青邺王庭对陶梧格外有兴趣,极有可能是也在打洗骨丹的主意,可他们似乎又完全避开了司韶令,兴许这背后另有不寻常的谋划。 尤其不知为何,江恶剑总能回想起玄蓟临死前冲他的一笑。 若玄蓟便是“伏虎”,他在北州潜伏十余年,一路追随萧临危身居高位,真的会甘心就这么死了? 他最终没能用厉云埃的死挑起南隗和北州的争端,也没有如他所愿的与萧临危同归于尽,这些,其实他早该有所预想。 而他唯一炸毁的炼丹司,或许对萧临危的确造成很大程度的损失,可仅凭这一件事,足以让他在死前露出那等笃定得尤为诡异的笑容? 他口中的“青冥浩荡,大业将至”又到底是指什么? 会不会……也与洗骨丹有关? 若真是这样,那自己眼下声称陶恣知晓洗骨丹的秘密,且只肯告诉司韶令,让司韶令也与洗骨丹扯上关系,多少会引来青邺王庭的注意,或可助司韶令从中探寻他们究竟有何密谋。 “不用劳烦堂主出手,”果然,青焉听了江恶剑的话,连陶恣也不打算放走了,“把他们交给我,我有的是办法让他说出来。” 江恶剑冷笑道:“那万一你把他们弄死了,我可没法交差。” 说着,江恶剑已不打算再耽搁下去,猛一脚将横在地上的长剑震出凛冽杀光,趁剑锋直照青焉,迫使青焉下意识闪避的霎时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竟带着陶恣二人蓦地飞身跃起。 一刹踏过脚下剑尖,借力跃至一众内卫头顶的同时,也将那剑又一脚翻转,再次刺向紧随其后施以轻功的青焉。 便也仅靠这极为短暂的两次机会,江恶剑始终未有松懈地提气,终将青焉甩下一段距离。 也顷刻耗去大半功力,等不及恢复,疾风几乎碾碎耳膜,江恶剑朝不世楼的方向飞驰,云火面具下的整张脸因气力迸发极致而扭曲,他甚至不敢多作喘息,一口气向前,像护崽的凶悍豹子,无人敢挡。 “尊使……” 直到从不世楼走出的几名侍使看到他这副模样,吓得忙上前欲帮他将身上“重担”卸下,他仍不肯松手,一头撞开几人,直奔司韶令的房内。 可惜,连招呼也不打一声,江恶剑胆大包天地直接闯入,令他没想到的,是司韶令竟不在里面。 “你这小地坤,”而也就在江恶剑微一怔愣间,身后一直紧追不舍的青焉已然如阴魂不散的女鬼,落定在门旁稍作平复,也看出司韶令并不在不世楼,又语气轻佻道,“是我小看你了,身手真不赖。” 眼看她说着又缓缓向前,江恶剑这回把陶恣二人放在地上,暗暗动了几下因过于用力而快要失去知觉的僵硬两臂。 谁知青焉明显长了教训,并不再给江恶剑缓和的时间,笑意还未消散,已猝不及防地出掌。 这一掌罡风四起,她满身白袍猎猎涌动,整个人化成一道飞影,竟快得与她掌中同时飞出的玉白匕首前后相缠,眼花缭乱间,咄咄寒凛已至江恶剑胸前。 仅是慢了一步,江恶剑疾速退后着,一口血水自灼烫的喉咙涌出。 而匕首寒光继续翻飞,青焉却已收掌,转身朝一旁二人而去。 江恶剑汗流浃背地又强聚内力,总算在最短的时间内凝于掌心,刹那破开眼前如被施法般纠缠不休的刀尖。 并反手掷向正俯身抓起陶恣的青焉,凶戾劲风刮过,噗嗤扎进青焉没来得及躲闪的肩头。 与此同时,为从青焉手上夺过陶恣,江恶剑不顾她猛地拔出肩上匕首,并毫不迟疑地刺入他的后心,只闷哼着将陶恣以掌风送至远处。 “哑巴兄……”陶恣手脚自是不能动作,想要起身帮忙,奈何几次都摔落回去,唯有泪眼朦胧地瞪着受伤的江恶剑与青焉缠斗。 “叫叔!”而江恶剑面对青焉来势凶猛的连番攻击,只咬牙切齿地对陶恣又强调这一句,嘶哑间,随手抄起旁处案上摆放的一堆纸墨,劈头盖脸砸向青焉。 因剑已留在七杀斋,赤手空拳良久的江恶剑猛地以笔作剑,险些就要将笔插进青焉眼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恶剑紧攥的几指却陡然失了力,逼至青焉眼前的笔锋瞬间滚落在地。 青焉也乍然收手,目光深邃地越过江恶剑,直奔他身后的人。 自是不知从何处回来的司韶令。 “堂,堂主……” 若非戴了云火面具,司韶令便能看到,江恶剑原本杀气腾腾的面孔在转向他的下一刻,“獠牙”退却,充满了愧疚和心疼。 只因司韶令方才朝他所使的那一招青山指,定又让司韶令痛不欲生。 也在江恶剑仿若被点穴似的站立原地时,江恶剑又垂眸扫见被自己情急扬了满地的纸张,才赫然发现—— 那一张张纸上,竟画的都是他。 司韶令……原来平日里这么思念他么? 隐于面具下的脸又不合时宜地滚热,江恶剑掌心颤抖握紧,才不至于泄露压抑于胸腔的情愫。 “堂主。” 而正无言,只听青焉开口。 她率先冲司韶令道:“这两个人是我父王钦点,你这只新来的小狗却非要同我抢人,现在总算能让我带走了?” “堂主恕罪,”江恶剑立刻跪地,“实在是因为堂主让属下问的话,他们定要当面向堂主说明,且事关洗骨丹,属下这才斗胆将人带回。” “司韶令……”想不到陶恣这时也虚弱开口,“是我有话只能对你说,你不要怪哑巴……哑巴叔……” “都放轻松些,”青焉闻言一笑,“我倒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他咬起人来这么可爱,我还没与他玩够呢,堂主今日只要把这两人交给我便好。” “……” 而司韶令无声立于门前片晌,听他们几人说完,黑纱下的眼眸不曾有一丝波动,只一步步走进来,弯腰捡起地上关于江恶剑的画像。 淡淡对青焉道:“洗骨丹事关重大,待我问完自会亲自向王上禀报,这两人就先留在我这里。” “不过,他确实太没规矩,你若觉得可爱,就送你了。” 第107章 笼驯 整个神门并非如鬼门般楼阁分明,而是所有人皆隐于一座庞然地宫,地上入口建作云殿,入目“拂云神宫”四字,殿柱盘绕凶猛乌龙,龙头凶神恶煞地探出檐外,口中喷出以琉璃而制的烈火,与四周黑云交织牵缠,同鬼门相比,反而更像是永无天日的陵墓。 “有这么失落?” 而一路无语地随青焉回到神门,初入此地,江恶剑似对周围与鬼门区别甚大的景象毫无兴致,正垂眸间,听到青焉忽地问道。 江恶剑却并不看她一眼,也没有抬头,仿若真如她所说,因司韶令的绝情抛弃而沮丧不已。 便下一刻,面前陡然掀起凉风,火光摇晃映出青焉一双乖戾的眼。 她一手恶狠掐在江恶剑的下颚,轻声细语地冲江恶剑道:“就算不愿意,也最好不要表现出来——” 然而话音未落,若非她及时松手,江恶剑已将她几指扭断。 “除了堂主,没人能命令我。”江恶剑语气淡淡道。 “……”青焉见状一顿,逃过一劫的指尖在袖口慢慢摩挲,看了江恶剑半晌,竟又不怒反笑。 “可惜,你的堂主为能向我父王邀功,已经不要你了。” 无疑,司韶令留下陶恣二人的举动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但在她看来,司韶令俨然是想借机从那二人身上亲自探出消息,以此获得青邺王的信任,从而更肆无忌惮的压制她。 江恶剑闻言稍微放心,面具下的嘴角无声抿起,却依旧一声不吭。 “不过你不会还不知道吧?”青焉话锋一转又道,“你越是这样,我对你就越有兴致……” 而她正说话间,只见继续通往宫殿深处的门内忽地走出一人。 “神使……” 猛一见到青焉,对方嗓音中似有努力抑制的惊喜,又掺着少许胆怯与敬畏。 直到目光落到青焉肩头,看到她被江恶剑扎伤的一片鲜红,才按捺不住地快步走来。 “神使……您受伤了?”只听他关切问道。 江恶剑不由朝他看了两眼,见他身着神门白袍与云火面具,似乎是神门培养的细作。 而他一头墨发顺从垂落,偶有几丝随他走动飘于眼前,如他整个人所散发的气息一般柔软,举止更恰到好处的妩媚,分明看不见他的脸,却只凭他两句话便让人心神荡漾,一不小心被引去了注意。 想到神门细作所划分的几种级别,江恶剑忍不住猜测,他大抵与林厌同为“生石。” 随着他走近,也确实嗅到隐约萦绕在他周围的地坤信香。 且除此之外,让江恶剑心下又一动的,是这人与青焉的关系定非同寻常,因为他未曾有任何掩饰,江恶剑也就不过片刻便已察觉到,他身上另有一股并不属于他自己的天乾味道。 是青焉。 “我其实最喜欢……把一只不听话的恶犬驯得唯我是从。” 正暗自揣摩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何,江恶剑听到青焉突然又开口,并没有理会对方的关心问询。 那男子转而也看向江恶剑,明显也在心底暗暗琢磨江恶剑的身份。 江恶剑只道:“我不可能是你的狗。” “你当然还不是,”谁知青焉轻笑一声,目光忽然意味深长,“一旦是了,也就没意思了。” 说着,乍然血光飞涌,溅了江恶剑大半张面具。 江恶剑冷眼看着青焉在一刹那间取了男子性命,内心愕然之余,也猛然明白过来。 那男子应并不是生石,纯粹是青焉的玩物罢了。 或许与他一样,被青焉强掳来,又由她“驯化”至此。 “这种过于乖巧的,只会让我觉得无聊透顶,”青焉嫌弃将人从脚边踢开,笑着抬眸,“不知道你能坚持多久?” “……” 而这次,不再等江恶剑开口,青焉话音方落,伴随她视线骤然冷下,四周蓦地有数十道白影朝江恶剑围拢。 江恶剑猛闪身避开密集而来的凶刃,心知自己虽然不见得败给她这数十名属下,但也没必要耗费功力如此周旋,司韶令既将自己送给她,那么无论如何,他是不会逃走的。 他实际,大概能猜到司韶令的心思。 也就在江恶剑因周遭步步紧逼不得不翻身跃起,隔着层层穿梭的杀机,只看到青焉已不知何时退至一段距离,见他看她,眸底像是闪过狡黠。 心间顿有一闪而过的念头,果不其然,当江恶剑猛然抬头,头顶黑沉阴影已轰地压下。 原是一道被制成机关的铁笼。 这些属下是故意把他赶到这铁笼正下方的位置,随着青焉启动机关,使得铁笼恰好罩下江恶剑一人。 四角方一落地,已与地上应声探出的铁爪牢牢相扣,将江恶剑困于其中。 且这铁笼打造得极其低矮,甚至不足三尺,迫使江恶剑只能姿势难堪地趴伏在内。 更在被困的一瞬,江恶剑下意识撑身而起,头微仰间,自铁笼上方落下的链条便勒着他的喉咙,径直将他的头紧锁于笼顶。 于是他眼下只能一直绷紧手脚半撑,才可让喉咙稍有呼吸的余地。 “怎么样?” 其余人悄无声息地悉数退下,青焉此时已走过来,俯身道:“喜欢你的新住处么?” “所有不懂事的恶犬,最终都会在这里对我俯首帖耳,摇尾乞怜。” “……”江恶剑动作艰难地斜睨青焉,只哑声笑了笑,“不巧,我喜欢。” “是吗?” 应是并未从江恶剑眼中看到以往初被困于此处之人的惊慌抑或羞愤,青焉双目又迸出兴奋。 “那就住到你厌倦为止。” “你也不妨多想一想,到时该怎么求我。” 青焉说着,又抬手伸进笼内,像是回想起江恶剑先前几次对她嫌恶的躲避,此刻报复性地隔着云火面具,在江恶剑不能再随意扭动的脸上来回摩挲。 “但凡我养过的小狗,都对我的碰触求之不得。” 她说着也慢慢向下,指腹擦过江恶剑紧缠铁链的脖颈,蓄满令人毛骨悚然的轻浮。 直至碰到江恶剑背上仍在流血的伤口,几番徘徊,指尖猝然没入。 听见江恶剑极力克制的闷哼,她一边叹息一边在血肉里更雀跃地翻搅:“叫声主人,我就温柔些。” 第108章 奖赏 剧痛自然不可能让江恶剑遂了青焉的愿,叫出那一声“主人”。 这世上能做他主子的,从来只有一个人——那个让原本一心向死的他活下去,甚至想要此生与之共行的人。 江恶剑双目始终模糊不清地半睁着,眸底映出青焉愈发兴致勃勃的施虐欲望,脑海里却止不住的一直浮现司韶令的脸。 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连青焉也累了,暂且离去,将半死不活的江恶剑就这么留在笼内。 碍于颈上紧勒于笼顶的铁链,即便青焉不在,江恶剑也无法有任何松懈,更不能放任周身疲倦地睡去。 便直至周遭陷入格外寂静,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从耳畔落下,令江恶剑在半梦半醒中又突然睁眼。 从这座地下宫殿自是看不到外头天色,江恶剑心下却知夜应已深,因为来人轻飘飘地在他头上投出久违的阴影,与他四目相对间,眼前并没有白日里的黑纱遮挡。 正是他日有所想的——司韶令。 “堂主……” 江恶剑尽力仰起头,麻木不已的手脚努力支撑,像是突然有了精神一般。 司韶令看着他与上一刻截然不同的姿态,沉默片晌,终低沉开口道:“不恨我么?” 江恶剑闻言忙不迭摇头,却扯动铁索,将他瞬时勒得一阵窒息,又迅速调整姿势地嘶哑否认:“不恨。” 而他方一说完,只觉颈间铁链霎时松了几分,明显是司韶令所为。 “无妨,”江恶剑立刻深吸一口气,紧接着道,“堂主还是勒紧些,万一被她看出来,就前功尽弃了。” “……” “堂主也不必冒险来向属下解释,属下都明白……” 眼看司韶令听他说话间目光几番闪烁,江恶剑更确定几分,自己先前猜得应没错。 司韶令虽然是敕风堂堂主,但在北州那段时日已能看出来,关于神门的大部分事宜,并不在司韶令的掌控。 且司韶令在敕风堂内除了鬼门右使,可信任的心腹甚少,贸然安插于神门,极易被青焉察觉,到时无论是当年派往江寨那七个杀手的真相,还是现今有关洗骨丹的阴谋,他都很难再追查下去。 想要知晓神门与青邺王庭究竟有何谋划,江恶剑这次被青焉带回来,其实是最好的机会。 也幸而青焉脾性古怪,竟对江恶剑生出极大的兴趣,司韶令强行留下陶恣二人,再把江恶剑顺水推舟的送给她,反倒看不出丝毫破绽。 而江恶剑越是难以被驯服,留在神门的时间则会越久,才可能发现更多线索。 “还能撑住么?” 果然,司韶令没再多言,转而低声问道。 尽管这计划看起来天衣无缝,但唯一的不确定,在于江恶剑。 他若就此妥协,便与青焉的其他玩物无异,青焉很快会对他失去兴趣,此行所承受的屈辱也悉数失去了意义。 可若不肯低头,以青焉的手段,恐怕不是常人能够忍受。 “堂主多虑了。”江恶剑却笃定笑道。 这一丁点皮肉伤,比起司韶令曾在江盈野手上遭受过的苦,简直不足挂齿。 何况……他吃下本该属于司韶令的金菩提,身子骨要比常人硬实得很,没那么容易崩溃。 “那你可还有什么其他的话要对我说?”司韶令又问。 江恶剑稍微一愣,随后想了想,心知司韶令既然站在这里,周围定然是安全的,难免正色张口,将自己还没来得及告知的想法一股脑说了出来。 “其实……据属下猜测,他们之所以想带走那两个擎山弟子,是因为发现了变成鬼士的那一个,与寻常鬼士不同。按理说,一般服用洗骨丹而化的鬼士早该六亲不认,只知杀戮——” “我不是指这个。”岂料话说到一半,江恶剑忽地被司韶令打断。 “什么?”江恶剑茫然反问。 司韶令:“我是问你,待完成这一任务,最想要什么奖赏?” “……” 江恶剑愣住了。 分明听得出此刻司韶令口中的“奖赏”并不掺杂其他情愫,不过是为了让他能在接下来的漫长煎熬中心存一丝期待。 偏偏,他控制不住自己。 竟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在北州王庭那棵胡桐树下,司韶令曾给与他的难忘“奖赏”。 那时他的记忆被紫微针封住,全凭本心,不知羞耻,也不明所以。 可现今想来,除了让他全身血液轰然如熔岩沸腾的一枚卷筒,当他紧接着回忆起那卷筒内的画,耳尖发烫间,也刹那坠落冰窟。 当然是因为那个逼迫司韶令亲手杀死的“亡妻”,让司韶令流下满面血泪的疯狗,就是他自己。 也多亏那个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自己,才让他在恢复记忆后幡然醒悟——死在司韶令剑下的他,是多么的不可原谅。 “别多想。” 而就在江恶剑一时无言之际,司韶令的话无疑吓了他一跳,恍惚以为自己的心思被看透。 却听司韶令随后道:“我早已成婚,此生只心悦我夫人一个,你最好想些切合实际的奖赏。” “……”愕然间,江恶剑强按耐住鼓鼓心跳,“属,属下没有想那些……” 实在不知该怎么形容此时既遭到拒绝又被突兀表白的诡异心情,江恶剑讷讷说着,脑中一片缥缈,像飘在云端身不由己的浮尘。 只在瑟瑟之下,突然意识到,难得的司韶令在明,而他在暗。 他此次前来,也从未打算让司韶令知晓他的身份,待一切尘埃落定,他自会悄然消失,再以原本的样子回到司韶令身边。 那么他是不是可以趁现在……多问一句? 便稍作犹豫,明知他们二人正身处险境,不该有何私心,可错过这次,以后定然再难问出口。 江恶剑动了动不知是过于麻木还是紧张到发颤的手脚,最终开口道:“属下只是好奇一件事,希望堂主事后能告诉属下,就算做给属下的……奖赏。” 司韶令似是对他的话稍感意外,却微微停顿,仍道:“你说。” 江恶剑嗓音更哑下许多:“属下想知道……堂主究竟喜欢那个人什么。” “……” 司韶令竟沉默了。 “此……此地不宜久留,”以为自己的问题惹得司韶令不快,江恶剑又莫名的一阵做贼心虚,急忙催促道,“堂主若无其他吩咐,还是尽早离开——” “你换其他的奖赏吧,”谁知司韶令沉吟片刻,在离开之前只淡淡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因为见第一眼,就喜欢。” 第109章 色诱 不是因为“慈”或“恶”。 竟然是第一眼。 尽管,江恶剑后来几番回想,仅想起了自己当初连续三日东躲西藏,被司韶令从树上一剑斩落,灰头土脸间,司韶令又蓦地后退一步的满眼嫌弃。 那般情景,原来也是——喜欢。 这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是幼时每遭江盈野的嫌恶后,萧夙心在他耳边温柔轻念的“阿慈”。 也像江子温饿了一整日终能吃到他从席上偷拿回的豆羹,一边打着饱嗝一边突兀而柔软的第一声“哥哥”。 又像他寻觅许久,想要把妹妹置于一膝下无子的善良夫妻门前,却指尖被小小掌心倏然握紧时的不舍。 将自己埋进淤土,以为与这世间毫无关联,发丝却与野草相缠。 他其实从不孤孑。 “呵。” 而与司韶令那短暂一面已过去两日,青焉再次出现时,江恶剑并未睁眼,便听到她一声浅笑。 随即铁链哗啦响起,笼罩在头顶的栅影忽地撤离,连空气都瞬时雀跃涌动。 可惜江恶剑的手脚因长时间被迫撑伏于地上,眼下几乎失去了知觉,一时间,仍保持趴伏的姿势,无法立刻动作。 “看来你的确很喜欢这里,”头顶响起青焉依旧戏谑的一句,“可一直这么关着你,我倒有些无聊。” “不如出来陪我做些有意思的事。” 江恶剑正沉默着尽量找回力气,只觉呼吸一窒,紧缠于颈上的铁链此刻已被青焉攥在手中,猝不及防地扯着他向前。 由于感知还未恢复,身躯难以平衡,更格外沉重,被青焉狠戾一扯,险些勒断江恶剑的喉咙。 青焉却显然不打算给江恶剑缓和的机会,径直朝通往神殿深处的长阶走去,也迫使江恶剑强以麻木不已的手脚支撑,极为狼狈地随她爬下。 意外的,青焉似乎心情大好,每一步走得极为轻快,甚至断断续续地哼起曲来,壁间火光摇曳,在常年不见天日的地宫也沾染潮湿的味道,伴随链条与长阶厮磨,一声声森诡地敲击在人心底。 两旁守卫始终目光平平,对此却毫无诧异,俨然早已习惯青焉的无常。 江恶剑不知她又想做什么,但能从铁笼里出来,心下已一阵暗喜。 便一路磕绊中,将周围情景尽数收入眼底,发现除了与传说中基本相符的几个通道——分别通往伏虎、醴酒和生石的训练场及住所,隐于整座神宫最深处的,正是青焉的沉云殿。 其他倒没什么,但乍看去,一扇布满精致浮雕的石门似有丝丝冷气渗出,显得神秘至极。 却来不及江恶剑多想,青焉脚步已停下。 “都出去。” 忽地听见她冲守在沉云殿里的侍使道。 江恶剑微抬起眸,瞳间映出匆匆离去的侍使们,又恰与青焉投下的目光相对。 “你猜,我今日知道了什么?” 青焉蹲下来,掌心一圈圈扽紧链条,与江恶剑离得极近道。 “……”江恶剑自不会吭声,只冷眼看她。 “还要多亏你的堂主,”而青焉突然提起司韶令,让江恶剑僵硬的视线不由一动,听她继续道,“他果真去向我父王邀功了。” 邀功? 江恶剑想到自己为了让司韶令探得青邺王庭的谋划,故意称陶恣欲亲口告诉他关于洗骨丹的消息,难不成司韶令真的从陶恣口中问出了什么? “虽说这次又让他出尽风头,不过,我也不算亏。” 青焉说着猛向上一提,勒得江恶剑发出闷哼,又笑道:“你这么好的身手,合该做我的鬼士。” “……”江恶剑闻言一愣。 “他若不说,我还想不到《清心曲》竟有克制鬼士的作用。” 清心曲…… 猛然意识到,让本已注定暴毙而亡的陶梧奇迹般活下来的缘由,确实是当时祁九坤身边那老妇人的一首《清心曲》。 司韶令把这个告诉了他们,也算做留下陶恣二人的一个交待。 不然当时在场人数众多,此事迟早也会传入青邺。 只是如此一来,江恶剑便有一事想不通—— 半年前在金羽驿的五派弟子当中,定也藏了青邺派去的奸细,为何那奸细却一直没有把这一重要消息告知青邺? “那两个不自量力的小子,原来也早就私定终身,怪不得变成鬼士之后,和寻常人不一样。” 什么? 青焉随后的一番话,又听得江恶剑一头雾水。 她的意思,是指陶恣二人已私下结为夫妻? 且不说陶恣还未分化,陶梧喜欢的人分明是司韶令,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就连陶恣每次与他作对,也都是因为他和司韶令纠缠不清而替陶梧打抱不平。 江恶剑微微皱眉,不管怎么看,起码在陶梧被迫成为鬼士之前,他们二人绝对不可能是青焉所说的亲密关系。 司韶令为什么要诓骗青邺王庭? 谁知正思绪纷乱间,江恶剑听到青焉又道:“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究竟哪一个才是关键,但我倒可以都试一试。” 什么? “清心曲嘛……我从今日开始习练,练成之前的这段时间,我就从里到外的,让你属于我,再心甘情愿服下洗骨丹,做我的小鬼士……” “……” 江恶剑闻言险些啐她一脸。 他本就是因洗骨丹而强行化为地坤,现今竟又要他变回天乾? 却不待江恶剑开口,只见青焉话音方落,盛满深邃笑意的眉眼陡然一狠。 一刹那间,天乾的浓烈气息倾洒,江恶剑满腔皆是烧灼,像被成千上万颗盐渍过的梅子淹没,辛辣的甜强入肺腑,沉郁而妖媚,在他眼前笼下无边黑黯。 她在用天乾信香逼迫他发情。 再不加掩饰地猛从青焉掌下跃起,江恶剑行动已然有所恢复,尽管受身上伤势影响,比起以往略逊一筹,但他心知,自己不可继续任她摆弄下去。 也是此刻江恶剑才恍然明白,司韶令之所以谎称陶恣二人的关系,大抵是担心自己始终不肯妥协,在笼内撑不过去,才刻意引导青焉效仿那两人,让她这么快就放出了自己。 至于接下来,就不在司韶令的考虑之内了。 想来在司韶令眼里,他本就肩负“色诱”重任,还要替他完成任务,性命和肉体相比……当然前者更重要。 他娘的。 江恶剑也不知道自己下意识骂的人到底是谁,只趁其不备一跃的同时,也让青焉掌心紧攥的链条脱了手。 便来不及卸去另一端缠绕脖颈的几圈,江恶剑又眼疾手快将余下一截握在手里,当做鞭子凶狠抡向青焉。 在青焉被他扫退的一瞬,不敢在这充斥天乾信香的地方多留,余光迅速瞥了一周,冲向那一进来时引他注意的石门。 第110章 偶人 萧临危的炼丹司被炸之后仍在重建,隐息丹无疑也悉数遭毁,虽说此物可以从民间应急调取,但江恶剑离开得匆忙,并没有等到其秘密运送入王庭。 不过发情对江恶剑来说实际不算最为致命,没有隐息丹的那五年,每逢情期来临,越是遭受天乾压迫,他反而越凶猛如鬼,根本无人胆敢近身。 眼下他故作惊慌地飞快逃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能顺势冲进这看起来实在诡异的石门,欲从中寻找线索。 而石门内的情景,的确也出乎他的意料。 就在江恶剑一头闯入的瞬间,刺骨寒意陡然渗透他单薄破烂的衣袍,仿佛连同他身后穷追不舍的天乾信香一起封冻。 这原是一处冰窖? 眼前冷雾弥漫,几乎没什么光线,江恶剑不带丝毫停顿地闪身向里头隐去。 尽管看不太清晰,却随着一路磕碰,他心下震惊之余,大抵已能猜到一件事。 ——功夫果真不错,杀了做偶人怪可惜的。 先前青焉这一句随口提到的“偶人”,竟就是,此处这一排排立于冰窖无声无息的死人! 且这些死人生前似乎都是青焉的玩物,因为当四周刹那亮起微弱的火光,昏黄地衬出每一张凝着冰霜的云火面具,让江恶剑瞳孔一紧的,赫然是立于不远处一道极为眼熟的身影。 江恶剑对他格外飘逸的发丝实在印象深刻,尤其他胸口还留着未抹去的大片猩红,分明出自青焉那日猝然刺入的锋利匕首,此时与整个人一同冻结,凝出艳丽的薄霜。 正是两日前才被青焉杀死的男子。 “漂亮吗?” 青焉轻轻嗤笑一声,像是并没有因江恶剑的乱闯而有任何不悦,语气反倒更显兴奋,不疾不徐地穿过一道道冰冷偶人,问道。 于是空气中短暂消失的强戾压迫伴随青焉的走入,又重新充斥于每一次呼吸,不间断地侵占江恶剑强作清醒的神智。 江恶剑并不出声,只咬牙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周身血液,借着微光又向一旁细细打量。 这才注意到,每个偶人的手背,都像是写了字? 那是什么? 江恶剑悄然移开身旁偶人宽大的袍袖,将其整条手臂露了出来。 ——七日。 看着惨白皮肤间似在记录天数的血字,江恶剑一愣。 随即闪身挪至另一人前方,他又翻起袖子。 竟与前者相似,只不过这个写的是“三日”。 什么意思? “可惜都不超过十日,这般没用,只好留在这里做偶人了,也算赏心悦目。” 江恶剑正疑惑间,只听青焉如此道。 不超过十日?这般没用? 江恶剑思绪蓦地一转,霎时又想起最先注意到的那男子。 或许青焉杀了他的原因,不止是对一个玩物失去兴趣? 其实与神门训练细作的手段有关? “你一直躲在这里,该不会……也想和他们变得一样吧?” 而青焉这次说话间,猛然朝江恶剑藏身的方向穿梭而去,猝不及防的浓烈气息倾洒,迫使江恶剑发出难以抑制的低喘。 江恶剑仍提气就地一滚,惊险避开如鬼魅般乍然现身的青焉。 眼见对方已追到眼前,他干脆不再压抑愈发难挨的喘息,隔着灼热白雾,随手扯过旁处冷入骨髓的偶人,以掌风推向扑面而来的青焉。 奈何青焉一眼不眨地挥刃间,玉白匕首化作凶风,径直削落那偶人的头颅。 紧接着更让江恶剑感到惊愕的一幕,是掉了头颅的偶人原来早已身首分离,甚至连四肢也可随意拆卸,每一部分皆由坚韧无比的傀儡丝相连,当真是可操纵的“偶人”! 着实没想到还有这番诡谲,就当江恶剑不打算继续在此留停之际,周遭静止的偶人却仿佛全部被青焉“唤醒”,随牵引神出鬼没,掀起阵阵令人作呕的腥风。 即便一个个动作僵硬,依旧让江恶剑几度强行突围,都没能如愿脱身。 尤其,早已侵入肺腑的天乾信香让江恶剑再忍耐不住的,发情了。 脑中越来越混沌,为以防万一,他并不敢随意泄露自己的信香味道,唯有拼命紧绷间,被翻涌的情欲催得招招蓄满杀机。 而汗水滴落,又在脚下凝结成冰,当江恶剑终以劈山倒海的一掌将阻于面前的数道偶人轰了个稀碎,偏却发现,原本可轻易撞开的石门竟变得纹丝不动。 “我劝你别再白费力气,”青焉的话仿若与诡谲的冰窖相融,分不清从何处传来,“再耗下去,你就要冻死了。” “……” 确实,在这冰窖不过周旋半刻,江恶剑已身躯发僵,体内偏因发情而滚烫,像置身冰火之间,下一刻即将溃灭。 “是想和他们一样做个冷冰冰的偶人,还是活着,做我的鬼士,不如你自己来选吧。” 意识朦胧中,又听青焉笑道。 江恶剑这次却忽地怔住。 不为别的,而是她口中的“活着”二字,让江恶剑蓦然想起北州所心帐内,司韶令曾愤怒而绝望对他说过的话。 ——恋生恶死,怙恶不悛,我只要,你活着。 粗重的呼吸一下下自面具底部化开,江恶剑喉间滚动,血迹斑驳的一掌不自觉摸向胸口,即使有布料相隔,仍感觉得到那一块异常狰狞的皮肉。 他不能再一次,让司韶令杀了自己。 便停顿须臾,他突然转身,一步步寻着青焉的声音走去。 无论如何,他首先都要活着。 第111章 密室 “这是你说的,”面具下因发情而不时陷入恍惚的双眸逐渐被鸷戾血色占据,江恶剑边走边将颈上缠绕的铁链悉数拿下,嘶哑着开口,“千万别后悔。” 也不出片刻,穿过恢复静止的一道道僵冷白影,江恶剑胸膛急促而有力的起伏,再次与青焉相对而立。 只见青焉正倚坐在最深处以石砌成的云火间,周身已裹了件白苍苍的斗篷,宽帽下仅露出几缕发丝,更如一具霜白的幽魂。 应是对江恶剑转变的态度微有诧异,她目光里有短暂的迟疑,也仅是一闪即逝,随即又迸出更具兴致的深邃。 “我为何要后悔?”她反问着,一边微微倾身,一边伸手勾起江恶剑滚烫的下颚,“你这样有意思的小狗,我还是第一次见。” “本以为堂主早就将你据为己有,不过,”她忽地又凑近江恶剑并不闪躲的耳畔,在江恶剑遍布血污的颈间用力嗅了嗅,“你虽然在极力控制,我却感觉得到,你尚且算个无主的地坤。” “他原来……还没有彻底占有你。” 并不意外她会有这般猜想,毕竟江恶剑与寻常地坤不同,每逢发情反而不可与人肆意交欢,更没有能够孕子的内腔,因而司韶令也始终无法与他最深入的结契。 眼下江恶剑的身上仅透着股极淡的属于司韶令的味道,实际仍来自于北州那失控的几日,随着司韶令的离开以及江恶剑又身负重伤,此刻几乎全部消散,若非发情难以掩饰,根本察觉不出丝毫端倪。 “不过是临时结契罢了,怪不得他这么干脆就把你送给了我。” 青焉又笃定一笑:“你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 “……” 江恶剑一动不动地凝视她,视线沾满猩红,半晌,竟猛地将青焉轻佻在他下颚间徘徊的几指攥住。 迎着青焉微动的眸子,又陡然向前,携动满身情欲与冰寒,一瞬将斜倚的青焉笼罩。 想来他已走投无路,青焉因江恶剑不知分寸的突兀举动被迫向后方微靠了靠,仰头看着虎视眈眈的江恶剑,双眸却依旧淡定不已,甚至笑意更浓。 江恶剑便屈膝撑在她身前,不带一丝犹豫地扯去胸口已然破烂不堪的外袍。 凌乱散落的碎发顺着赤裸的胸膛垂下,遮不住他一身数不清的伤疤与还未愈合的新旧伤口,在这森诡冰窖内格外狰狞。 与此同时,他正欲将早就松动的云火面具也摘下,只见青焉忽地按住他,轻笑着阻拦道。 “我喜欢你这些伤,脸就算了,别坏我的兴致。” 显然,青焉也已听说了他奇丑无比的样貌,更以指尖摩挲着他云火面具上细微的纹路,施舍般又道:“放心,其实你这样戴着它,我觉得更兴奋。” “……”江恶剑便收回手掌,顶着青焉不动声色间愈发加重的压迫,呼吸灼灼地继续朝她靠去。 直至咫尺距离,江恶剑隔着身下仅剩的一层布料,就那么与青焉紧贴地坐下。 似终得到些许慰藉,江恶剑发出一声拖长的喘息,随后也不停顿,迫不及待又放荡地开始一下下磨蹭起来,整个上身都快贴于青焉尚还整洁的斗篷间,将那一处难堪的泥泞尽数展露。 “真是不知羞耻。” 而虽是语气无奈,青焉却任由他坐在她的腿间,看着他如一头被情欲支配的雌兽。 指腹则在江恶剑的胸膛来回徘徊,青焉反复摩挲着,致使本已凝住的血迹又融化,将手指染得冷艳,衬出她眼角十分满意的一笑。 她紧接着又道:“想不到你发起情来这么别有滋味,万一我之后舍不得给你吃洗骨丹了怎么办?” 即便说得像是对江恶剑生出强烈的不舍,青焉手上动作倒不见有任何心软,而是听到江恶剑吃痛般几声闷哼过后,更为上瘾地接连撕扯他血淋淋的伤口。 他越因疼痛而喘得厉害,她就越是高兴。 “到底还做不做?”而咬牙忍耐之下,江恶剑只道,“我可没有命……陪你在这地方耗下去。” 正恣意摸索的指尖一顿,青焉故作恍然地低语:“确实。” 说话间,她染血的掌心已径直向下,竟就猝不及防地探入江恶剑狼藉的身后。 谁知也在这一刹那,不待她再开口,江恶剑趁她终是稍微偏离原本位置,那一直被她遮挡于身后石雕内的极浅凹痕果真露了出来,眸色一狠地猛然出掌。 这一掌凝聚他暗藏多时的浑厚内力,裹满戾冽杀机,决然朝她脑后劈去。 可惜青焉也不曾真的松懈,江恶剑卷着凶风的一掌并没能顺利取了她的性命,仅让她情急之下闪避,暂且从石台飞身跃下。 “你若不识好歹过了头,就没那么可爱了……” 经此偷袭,青焉破天荒的冷下嗓音,已然起了杀心。 江恶剑冷嗤,不给她上前的机会,转身毫不迟疑朝方才看到的凹痕按下。 不出所料,那的确是一道隐藏于石雕间极不起眼的机关。 青焉在与自己一同进入这冰窖后,江恶剑曾藏在一偶人身旁几次向外探去,隐约看到石门并未紧闭,却当与青焉一番缠斗后,石门莫名其妙地再也打不开,所以他才猜测,这石门或许另有什么机关控制,且一定就在她的附近。 便强忍着胸腔翻涌与她周旋,总算确认心中所想。 江恶剑这次不敢再多留一刻,按动开关的下一瞬,已拼尽最后的力气,拖着满身决堤情欲与近乎麻木的剧痛,冲向门口。 然而—— 耳畔传来清晰而厚重的隆响,缓缓打开的,却并不是他进来时的这一道石门。 声音竟来自于另一面墙壁。 这充满诡异偶人的冰窖之中,出人意料的,原来还藏着一间窄小的密室。 那才是放置神门所有秘密卷宗之地。 神门曾派往敌国的细作以及任务的详尽记录,悉数在此。 奈何江恶剑方一挪动沉重的身躯,只觉颈后骤然刮来凉风,他只来得及躲过那一把寒凛的玉白匕首,却终没能避开紧随其后而至的青焉。 尤其,她极具报复性的,凶狠落在他信引处的撕咬。 第112章 杀手 一刹那间,再也绷不住的地坤信香将整个冰窖染上猛烈的醉意,像无声的怒吼,意外的竟让青焉动作一顿。 自然是因为,除了江恶剑轰然迸发的烈香之外,在这又渐转甘醇的乳酒气味中,另还夹杂了一股凌驾于她之上不可侵犯的鸷冽。 那是司韶令残留在江恶剑身上的天乾味道,虽仅有淡淡几缕,却仿佛在这寒凛中绽出最具威慑的霜艳。 甚至迫使青焉因这始料未及的压迫感一时松了口,任由江恶剑无比疯戾的一掌朝她挥扫,毫不留情将她震向身后僵立的偶人之中。 “怎么可能?” 而青焉早在先前一口咬在江恶剑颈后时已摘下她的面具,露出一张终日不见光的苍白面孔,连同嘴角鲜血好似也沾满了阴霾。 只见血水随着她的呢喃蓦地坠落:“你们不过是临时结契……” 纵使司韶令的信香再强,也不可能在一个临时结契的地坤身上仍有如此威力。 可惜无人回答她,迎着青焉一双不可置信的眸子,江恶剑已然失去了神智。 尽管青焉那一番撕咬极为短暂,但与司韶令的气息相抵的霎时,两股天乾力量过于激烈的相斥与侵占,也几乎在瞬间摧毁了江恶剑的意识。 这种仿若魂魄皆被撕碎,强扭乾坤,天崩地坼的破灭和痛,他其实曾经历过。 以至于他并没有在意青焉眼底不断蔓延的震惊,而是双目杀意弥漫,映出一片血红的凶恶。 分明前一刻已强弩之末,眼下反而如厉鬼,更无知觉般,任凭青焉掌间呼啸的寒光割破他的纵身猛跃的一腿,整个人携卷满身暴虐,眨眼又冲向青焉。 大抵从未见过正处于发情的地坤会这般异常的强悍,青焉眼中疑惑更甚,却来不及深想,这一次身形略显仓惶地躲避。 也在目睹江恶剑以掌风拢起不久前将他束缚的铁链,险些将她一劈为二的气势之后,暂不欲与他继续纠缠。 青焉转身便朝后方云火石雕飞驰,同时牵动余下全部偶人,蜂拥向江恶剑围堵。 原来就在江恶剑按下那一处凹痕背部,便是打开石门的机关,若不是青焉亲手按下,即便江恶剑发现也很容易将其与前方混为一体。 而随着石门再次打开,满室寒气涌动,吹开青焉被冷汗浸透的乌发,也托起她毫不犹豫离去的狼狈。 她显然是想要将失去控制的江恶剑封在这里,待时候一到,自会受不了此处寒冷而毙命。 一条不能为她所用的疯狗,必定只有死路。 不料,耳畔猎猎作响,脚下踏出一路缥缈,她的轻功已施展极致,仍低估了江恶剑的速度。 她刻意将这机关选在冰窖深处,为的便是享受猎物为着一线生机拼命逃往出口,却又赫然陷入绝境的恐惧。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不到百步的距离,当她也如“猎物”般渴望着门外久违的温度,同样没能如愿以偿。 也在脑后被猛地钳制之际,青焉回手便是一掌,依旧未能阻挡江恶剑顷刻伸向她的手臂。 “唔……” 青焉就这么被江恶剑一手捏住喉咙,拖行间狠狠震碎了周遭偶人,直至撞上冰冷墙壁,发出一声痛呼。 她下意识挣扎,可无论她使出如何招数,更有铺天盖地的天乾信香充斥在二人之间,江恶剑竟纹丝不动。 应是怎么也无法理解江恶剑这番怪异情景,青焉濒临窒息的脸上罕见的浮出惊恐,尽是血污的双手在江恶剑赤裸臂间没什么章法地抓动,划出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江恶剑却钳着她,青筋暴起的手臂又一点一点地向上,仰视青焉愈发痛苦的神情,面具下的嘴角却不自觉地翘起。 双目赤红,江恶剑像是已不知自己姓甚名谁,脑内不断涌现并将他占据的,只有曾几何时,所有人都与青焉一样,对他赶尽杀绝的仇恨。 江水无情,本不该仁慈。 这就是他应有的样子——一条杀人不眨眼的疯狗。 谁敢招惹他,他就要谁的命。 管他是十恶不赦,还是万劫不复,总归世间自此,再无江慈剑。 便眼看着面前的青焉再发不出一向笃定的笑,凌乱发丝下目眦欲裂,白霜霜的斗篷与衣袍不甘地四处翻飞,几指拘挛,最终无力地低垂,被迫沉默地咽了气。 江恶剑好像毫无感知般仍迟迟未松开手指,瞳孔无情越过青焉,无视了她直到最后也难以相信自己会命丧于此的悲愤。 只映出余光里,好似正在无声燃烧的云火石雕。 那道肆虐在云端的火焰,竟极为诡异的,与记忆中破碎的一幕猝然重叠。 他忽然想了起来。 那正是五年前,他被强行灌下洗骨丹化为地坤第一次发情时,在江寨遇到的七名擎山弟子——他们手中的厌云镖。 他们果真是敕风堂派去的杀手。 而江恶剑,确实杀光了他们。 却并非完全由于他当时的满腔怨怼。 也因为模糊中,他听见有一个人对他们说,他们此行的最终任务,是极乐井的“无赦”。 ——务必,要杀死被关押在里面的司韶令。 第113章 邀功 “阿邵……” 江恶剑无神盯着手中早已悄无声息的青焉,口中却轻唤着司韶令——于满目血色间唯一牵动他神智,让他微有清醒的人。 也当司韶令的模样在他脑海愈发清晰之际,满身攀缠的杀意终是逐渐消散。 顾不得仍无法平息的情欲,也一时难以想通,自己为何会两度发情期间深陷暴戾,江恶剑看也不看一眼坠落地上的青焉,只在这森诡的冷寂中,喑哑地笑出声来。 原来,他们要杀了阿邵。 他们各个手持厌云镖,显然并非真正的擎山七英。 所以他当初杀死的七人,不是司韶令的师兄们,的确是后来被陶梧找出的,埋藏于树下多年,冒充擎山七英的敕风堂杀手。 “哈。” 江恶剑又发出一声轻嗤,灼热气息在眼前雾蒙蒙地化去,却也并未化开他眸底所有的阴翳。 他没能看清楚那背身对七人下令的罪魁祸首,可依稀记得,他的声音清润雅淡,乍听来,像铺着白雪的松枝。 如今细想,似乎并不算陌生。 想到那人同司韶令的关系,若当真是他,真正擎山七英的死必定也与他脱不开关系。 心下难免有些震撼,但或许早已对人心失去期许,江恶剑仅是紧皱起眉,倒没有过多的意外。 亲眼所见尚且不一定为实,何况是人心。 艰难粗喘间,江恶剑再次活动发僵的几指,俯身捡起外袍披上。 心知自己就这么突然杀了青焉,实则惹下祸事,更不宜继续留在此地,而他在离开之前,最重要的无疑是那间放满神门卷宗的密室,说不定能找到更多关于那人的线索,也不枉在此一遭。 “神使?” 谁知他方一动身欲进入密室,门外竟传来一女子的轻声询问。 应是侯在沉云殿外有事前来通报的侍使,看到大开的石门,不免心有疑惑。 总觉对方的声音似曾相识,不过当务之急自是那些卷宗,便不容犹豫,江恶剑已不假思索地以最快速度再次闭合石门,将对方挡在外头。 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江恶剑暂不再理会门外的人会有何怀疑,扭头开始在密室内迅速翻找。 只不过没有青焉的发难,被情欲淹没的身躯不再紧绷,体内犹如有成千上万的蚂蚁更为疯狂的啃噬,酥痒难耐,又饥渴万分。 唯有像以往一般强行忍住,别无他法。 且四周寒气锥心刺骨,江恶剑指尖已发颤,抖落满地无用的卷宗,最终在恍惚间,总算找到尤为关键的几处。 也终于明白,原来这神门里的所有细作,最初都要经过青焉这一关,若能让青焉对自己保持十日以上的兴致,方可根据表现,被选为伏虎、醴酒抑或生石,相当于鬼门中成为杀手或内卫的“涅槃”。 而比起鬼门,较为恐怖的便是,那些没能超过十日的,再无第二次机会,都会成为这冰窖内供她肆意操控的偶人。 随着手脚愈发僵冷,没有时间再细看下去,江恶剑最后将详细记录了所有派往敌国细作身份的卷宗一股脑揣在怀里,打算立刻回去交给司韶令。 虽然比预想中留下来的时日要短,更不确定司韶令得知青焉已死会是什么反应,好在,收获颇丰。 尽力收敛已肆无忌惮释出良久的乳酒味道,江恶剑重聚力气地行至门口,正欲出去,却又脚下一顿。 他若如此大摇大摆,定要引来整个神门的注意。 为以防万一,他实在没必要再闹出太大的动静。 于是,江恶剑转头扫视一周,视线擦过满室狼藉,终还是落到青焉的身上。 眼底仅闪过一瞬的迟疑,随即过去,无一丝波澜地——扯下了她的斗篷以及外袍。 尽管上面血迹斑斑,他仍忍着袍袖间残留的天乾信香,悉数穿在自己的身上。 思来想去,只有扮作青焉的模样,他才能够不受任何阻挠地顺利离开神门。 他们的身形自然不同,幸而青焉作为天乾,身材极为高挑,倒与江恶剑并无明显差别。 难的是青焉到底是女子,两肩更纤细许多,江恶剑只能努力缩起上身,再披上斗篷加以遮挡,方有几分相似。 试探地来回走动,由于斗篷极易随风翻起,露出他与青焉相比过于平坦的胸口,江恶剑又匆忙朝一旁看去。 胡乱从地上抓了两块碎石,以破布包裹着塞于怀内,意外的还算逼真。 也冰得他脑中又清明些许,不忘戴上青焉那一张云火面具,扣紧斗篷宽大的帽子,终是不再停留。 不出所料的,先前出声的侍使仍等在门外,见他出来,似并没有看出任何不妥,忙不迭向他恭敬行礼。 “神使,”只听她道,“宫外守卫来报,鬼门右使急着要见您——” 却不等她话音落下,江恶剑已径直越过她。 他当然不可能开口回应,只能作出一副匆匆离去的姿态。 凭着不久前的记忆,不出片刻,一路快步走出神门这座阴晦深冗的拂云神宫。 “神使!” 果然看到正欲硬闯进入宫内的鬼门右使,显然也没能认出江恶剑,只迎面朝他拦了过来。 江恶剑自是不便与他明言,情急之下思绪一转,就在对方再次开口的同时,令旁处所有人大吃一惊地,隔着各自的云火面具,在他脸上飞快亲了一口。 “……” 趁他愕然僵立在原地,江恶剑不管他能否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一刻不停地朝司韶令的不世楼疾驰而去。 “堂主……” 而无视周遭投来的惊疑目光,江恶剑大步冲入司韶令的房内,闭紧房门的下一刻,跪地哑声道。 他看见司韶令陡然蹙起的眉头,俨然听出自己的声音,不等司韶令发问,又迫不及待地欲将身上卷宗全部掏出,邀功般地兴奋道。 “属下有十分重要的东西带给堂主——” 谁知两日不见,像有千言万语般激动,也或许因那一番恶斗与此刻仍极力克制的情欲,江恶剑手脚仍未彻底恢复,急迫间,竟率先将胸口用以伪装的鼓溜溜一团扯出,“当啷”滚落在地。 “……” 头顶司韶令刹那复杂的目光,江恶剑这才又看清,之前情况紧急,那哪里是碎石,分明是偶人蜷起的两只断掌。 第114章 晕倒 那一双断手俨然早已流尽血水,白森森地躺在江恶剑和司韶令之间,表面冰霜尚未彻底融化,冒着泛青的寒意。 片刻的静止,气氛略有一丝诡异的尴尬。 江恶剑很快回过了神,捕捉到司韶令眼底不加掩饰的嫌恶,就着跪地姿势一个猛子上前,重新将断手包裹起来,又塞回怀里。 “不是这个……”这一举动似乎同样透着股奇怪,江恶剑却也顾不得那么多,在司韶令无声的注视下,一边低声解释,一边迅速将地上残留的污痕擦去。 这才拿起搁置一旁的卷宗,献宝似的再次递给司韶令。 “属下说的是这个,这里面很详细的记录了堂主正在调查的事情。” “……” 然而话音落下半晌,司韶令依旧满身沉郁地坐着,却没有任何动作。 “抱歉,”江恶剑抬头微感疑惑地又看了看,权当司韶令是在嫌弃不知何时沾了身上血污的卷宗,忙又以斗篷用力蹭几下,“确实有些脏了。” 鲜血将纸间部分字迹晕开,虽能依稀辨认,但落在司韶令有疾的双眸,无疑只剩下一团晦黯。 好在仅有少数不算关键的内容被沾染,江恶剑仔细擦拭过后,双膝又向前挪动些许,直接将卷宗放在司韶令端坐的案前。 想到青焉的死,语气不免又忐忑道:“至于其他的属下会慢慢禀报,堂主不妨先看一看——” “不必跪着。” 没想到司韶令开口第一句,竟是这般。 而江恶剑没注意的是,尽管自他进入后司韶令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淡,但司韶令的视线始终在他难掩迟钝的行动间徘徊。 尤其,他眼下虽然身着青焉的外袍与斗篷,颈上那一大片被铁链磨破的皮肉却清晰可见,肩头反复被青焉折磨的伤处更随着每一次牵动而不自觉地僵硬,包括腿上被青焉割伤的地方,此刻也已渗过霜白的布料,在膝间流下刺目的殷红。 司韶令看不出这些血色,却大致猜得到,他的伤势并不像他所表现的乐观。 而江恶剑自然也听了出来,经过此次任务,司韶令对他的态度已有细微的变化。 “属下还是跪着吧……”他惴惴开口,见司韶令并没有急着去翻看卷宗,不由率先坦白道,“神使死了。” 说完,江恶剑抬头偷瞄一眼司韶令,见他脸上的确有轻微的惊讶,却紧接着转为平静,不像是要当场发作。 才继续开口:“属下方才一时失手杀了她,所以假扮她的模样,把卷宗带给堂主……” “这事瞒得了一时,却不好一直隐瞒,但是堂主放心,一切与堂主无关,属下稍后会以神使的样子从这里离开,今日所有人看到的,便只是神使前来与堂主商议要事,待回到神门,属下自会寻其他机会脱身。” “不过,神使的死定会引起青邺王庭的重视,堂主还是需要提前想好万全对策……” 他小心翼翼地说完,终于长呼出一口气,静静等待司韶令的反应。 “……” 竟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司韶令一眨不眨地审视他良久,直到江恶剑强绷的身躯微有晃动,终于开口。 “就这些?” “……”江恶剑闻言一怔。 什么意思? 而不知是满身情欲忍耐过久还是已撑至极限的伤躯,江恶剑蓦地出现短暂的恍惚,险些就这么泄出独属于他的味道。 他吓得立刻又挺直腰背,随即听见司韶令笃定开口。 “你为何不说,她强迫你了。” “……” “你应该也已经猜到,是我故意引她对你出手。而我明知道你对我的心思,却为让你完成任务,不惜毁你一生,你还是替我拿回了这些?” 听司韶令一番话说完,江恶剑被问得稍作停顿。 司韶令竟好像并没有因为青焉的死而责怪他? 愈发看不清司韶令的心思,江恶剑不知他是否已经想好对策,只解释道。 “属下知道……堂主是为了救属下的性命,”说着,江恶剑也沙哑一笑,“对属下来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更何况,”察觉司韶令因他的话一滞,他又忙作轻松道,“凭她那点功夫,属下若连她都对付不了,还有什么脸面护堂主周全——” “她会以天乾信香逼你妥协。”谁知司韶令忽地打断他。 “你一个地坤,竟然能杀了她,确实是我没想到的。” “……” 总觉司韶令话里掺了些许罕见的夸赞,江恶剑心下一喜,忍不住轻笑。 结果听见司韶令下一句便又毫不客气地揭穿他。 “但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应还在发情。” “……” 心底“咯噔”一下,着实没料到司韶令连这等事情也能猜到,江恶剑愕然之下,脑内似乎更加纷乱。 为以防万一,下意识便欲尽快离开。 只要司韶令看了卷宗,自会找到线索,江恶剑本也不打算亲口向他提起当年江寨之事,毕竟司韶令自幼拜入擎山,与那罪魁祸首也算感情深厚,待会儿知晓真相,定不希望有旁人留在此地。 “该说的属下都已说完,属下这就退下——” “过来。” 未成想,江恶剑正努力起身之际,司韶令又语气不容置疑地叫住他。 而江恶剑起身到半途,惊觉自己身下湿腻腻的凉意,面具内的两颊更滚烫至极,奈何听到司韶令的命令,只得暂时硬着头皮挪过去。 周身分不清疼痛和麻木,他以双膝一点点挪到案前,不敢再挨得更近。 “堂主还有什么吩咐——” “啪嗒”一声,江恶剑询问着,司韶令竟抬手将他脸上遮挡拍落。 霎时屏住呼吸,迎着司韶令仿佛要将他魂魄掠走的深邃目光,江恶剑心如擂鼓,不知所措间,难得的又有些庆幸,司韶令大抵是看不清他此时的满面赤红。 只见司韶令蹙眉看了他须臾,垂眸摊开掌心。 上面原是一颗隐息丹。 “……” 自然明白司韶令的用意,也心知自己此刻需要此物,但江恶剑盯着司韶令修长无血色的几指,却破天荒地没有听令。 因为他清楚,司韶令现今无法动用内力,每逢发情,务必要依靠隐息丹才能平息躁郁,否则极易被有心人看出端倪,这隐息丹于他来说,尤为不可或缺。 而自己早已服下他那么些颗金菩提,比常人都要身强体壮,忍忍也就过去了。 “属下不需要吃这种东西,”江恶剑摇头笑了笑,“堂主的好意,属下心领了。” 不等司韶令再说什么,江恶剑思绪又一动,转移话题道:“其实……属下还有另有一件事。” “……”见他不肯接下隐息丹,司韶令倒也不强求,只默然听江恶剑的下文。 “堂主先前说过,”而江恶剑只觉愈发头昏脑涨,强行撑起精神,“待属下归来,可以讨个奖赏。” “……嗯。”司韶令看他微有恍神的眸子,眉头微皱地低应。 便迟疑片晌,江恶剑终鼓起勇气。 目光直勾勾照向司韶令案边一盘吃剩的栗糕。 “属下已经……两日没吃饭了,”江恶剑呢喃道,“堂主能否,让属下吃一口?” “……”顺着他的视线,司韶令一愣。 显然没料到江恶剑死里逃生,要的是这样随意的奖赏。 却也仅是僵了一瞬,应看出他定是饿极,司韶令已径直托起瓷盘递向他。 结果更出乎司韶令意料的,是江恶剑并未伸手,只迫不及待地抻起上身,张口便咬。 也当他连栗糕带瓷盘一同咬住的刹那,许是动作过急,江恶剑眼前一黑,心间一声“糟了”还未念完,人便一头栽了下去。 竟是饿晕了。 第115章 丰腴 江恶剑醒来时,最先感受到的是唇间裹着熟稔温度的柔软。 浑身伤痛随之也袭卷神经,他下意识地想要索取更多,谁知那触感反而蓦地消失,迫使他意犹未尽地睁开眼。 模糊映入眼底的,原来是一只盛着米粥的汤匙? 却也没有多想,眼见温热的一勺被送到了嘴边,江恶剑忙不迭配合地张口咽下。 当甜糯的暖意终又在口中化开,像有融融春风拂过四肢百骸,江恶剑舒服得轻眨眼眸,视线更逐渐清晰。 便乍然看清,此时端坐在他头顶的身影是何人,江恶剑微张的嘴唇顿时僵住。 “……”无声与司韶令对视片刻,昏迷之前的情景也如山洪呼啸而来。 他竟然在司韶令的面前晕倒了? 江恶剑心下发凉地猛从床间惊起,只觉大事不妙,不假思索地便冲脸色森沉的司韶令解释:“司韶令——” 谁知久违地喊出司韶令的名字,他一抬头,余光扫见旁处一面正对着自己的铜镜,又硬生生地止住话头。 镜子里的脸,依旧是他贴了假皮后的陌生模样。 不可置信之余,他不由微微松一口气,看来司韶令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份? “堂,堂主,”于是试探着改回先前的称呼,江恶剑从司韶令掌间接过汤碗,话锋一转道,“多谢堂主照料,属下刚刚实在是受宠若惊……” 说着,察觉不久前还在体内疯狂肆虐的情欲也得以平息,心知司韶令终是喂他服下了隐息丹,江恶剑难免更觉愧疚。 而与此同时,他也极为疑惑的是,自己失去意识之际,竟没有泄露一丝地坤信香? 特意观察司韶令的神情,倒看不出司韶令脸上有任何异样,而是静静凝视他,一如往常地对他冷声命令道:“先吃完。” 江恶剑便暂且放下七上八下的心,低应一声,垂头将碗内余下的米粥一口气喝光。 两日滴米未进,又力气透支,眼下喝了这熬煮软烂的热乎米粥,手脚间挥之不去的寒凛终消退些许。 结果江恶剑下床搁置空碗的动作一顿,惊讶望着满身不知何时被处理妥当的伤势,心底大石头再次悬起。 青焉的斗篷和外袍显然已不在他的身上,此刻正披了件干爽的里衣,除去伤口间淡淡的草药味道,另掺杂一股若有似无的梅香,无疑来自于司韶令。 是……司韶令为自己换的这些? 那么自己胸前那一道无法掩饰的伤疤,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 思及此,江恶剑满腹惊疑地抬起头,与司韶令始终平静的眸子又一次猛然交汇。 “怎么了?”竟是司韶令率先开口道。 当然想要立刻问一问他到底有没有认出自己,却听司韶令依旧语气平平,江恶剑心潮起伏着,张了张嘴,终究没能问出口来。 万一就是如此凑巧,司韶令并没有发现他的疤痕,或者为自己换下衣物和处理伤口的其实是不世楼的其他侍使,自己岂不是不打自招? 自从恢复记忆,他已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司韶令心底是何重要,所以这些犯险之事他只能以另外的身份去做,否则按司韶令的脾气,定要阻止抑或将他赶回北州。 也因他如今太了解司韶令的性子,更不敢想象自己一旦暴露,会发生什么后果。 此刻最稳妥的选择,自是赶快再扮作青焉离开这里。 江恶剑思绪飞转,于是到了嘴边的询问最后变为:“属下的……胸哪去了?” “……”司韶令闻言微一挑眉。 “那两只断手意外的挺合适,”江恶剑又忙讪笑着解释,“一会儿回神门还能用得上。” “不用。” 没想到这次司韶令一口回绝。 “啊……”江恶剑一颗心不自觉又提到嗓子眼。 却听司韶令道:“你暂时不需要回去。” “那怎么行?神门要是知道他们的神使来到不世楼后一直没有消息——” “我已有安排,”司韶令轻描淡写地打断他,“你先留下养伤。” “留下?” “怎么?”司韶令斜睨吃惊的江恶剑,“你不愿意?” “不是……” “你不顾自身安危的替我拿回这些线索,不就是为了让我更信任你?我现在亲自照顾你,你反倒不喜欢?” 而听司韶令慢条斯理的一番话落下,江恶剑只得摇头否认:“属下并非不喜欢……” 总觉得司韶令对“自己”突然转变的态度着实有股说不上来的怪异,但自己这回确实立了一件大功,他施以关心,也不为过。 说到底,大概是自己的心虚作祟。 江恶剑心情复杂地又沉吟片晌,随后面容一凛,忽地意识到,司韶令既然提起卷宗,说明他一定已经看过了。 那他得知了擎山七英几乎全部惨死于江寨的真相,现下应很难受吧? “堂主,”思来想去,江恶剑终还是忍不住地出声道,“当年的一切错不在你,若堂主念及同门情义下不了手,就吩咐属下去为堂主报仇雪恨,千万不要再为难自己。” “……” 江恶剑斩钉截铁地说完,却见司韶令陷入了沉默。 只见他盯着江恶剑因担忧而不时起伏的胸膛,若有所思地想了良久。 “我倒是有个办法。” 听司韶令猝不及防地开口,江恶剑以为他已拟妥接下来的计划,忙直身倾听:“堂主请说。” “不需要那两只断手,也可堪比女子。” “啊?” 江恶剑听得一懵。 司韶令在说什么? 不料正茫然间,冰凉指尖已隔着薄薄布料,蜻蜓点水般落在江恶剑陡然绷紧的胸口。 “我听说,多加揉磨,若力度得当,即便是男子也可变得丰腴。” “……”心跳骤然加快,江恶剑一瞬以双臂遮挡,避如蛇蝎地向后。 却还未惊恐开口,又头皮发麻地发现,司韶令已紧随他身躯前倾,趁他仰摔回床间的下一刻,近在咫尺地撑于他身上。 “你不必思虑过多,”司韶令又像是在撇清地沉声道,“念在你的确有功,也便于你伤好后继续扮作神使,在此养伤这段时日——” “我可以帮你。” 江恶剑:“……” 第116章 师父 司韶令果真说到做到。 将近半月,江恶剑始终留宿在不世楼内,随着一身伤势渐好,每日除了吃喝,就是硬着头皮接受司韶令所谓的“帮忙”。 “以后还是属下自己来,不劳烦堂主——” 然而江恶剑又一声难耐的推拒还未说完,已抑制不住地发出惊喘。 原是司韶令不满于他的阻拦,两指猝然夹紧,蓦地夹住他极为敏感的一处。 皱起的衣褶像江恶剑霎时蹙紧的眉头,一张布满狰狞疤痕的脸上皆是失措的赧红,也与此同时,江恶剑下意识地抬臂一挥。 未成想,他不知轻重的一下反抗,竟真的将司韶令从眼前猛推了出去。 只见司韶令被他推得狠狠撞在身后床柱,倒也没有任何不快,只面容苍白地凝望着他,满目摇摇欲坠的霜冷。 “……” 才想起他如今丹田已毁,唯靠祁九坤的药维持方能保住性命,难得在自己面前卸去所有防备,自己却险些伤了他,实在小题大做。 终败给了司韶令这副无言又惹人愧疚的虚弱模样,江恶剑见他斜倚着一动不动,不由又倾身上前,主动包裹住司韶令没什么温度的掌心。 一边重新将他的手置于自己灼热胸前,一边低哑道:“抱歉,是属下不识好歹。” 片刻的沉默过后,司韶令终又抬眸,指尖微动,报复性地再次拉扯那一处,沉声反问。 “就这么不喜欢?” “喜欢……”而忍住一路冲至嘴边的轻吟,江恶剑心脏狂跳地脱口道。 随即视线滚烫地盯着司韶令,心下叹气,只能如实回答:“其实是……太舒服了。” 司韶令闻言动作一顿,几指停在被他一呼一吸烘热的胸前布料,指间冷白衬着隐约露出的泛红胸肌,像是月与日相辉映。 半晌,他淡淡道:“舒服?” 这回说话间,俨然比先前更甚,司韶令竟趁江恶剑惴惴之际,顺着他已微敞的领口,刹那将整个手掌塞入里衣。 “堂主!” 不知是倏然入侵的凉意,抑或这肌肤相贴的亲密举动过于出乎江恶剑的预料,虽仅有短暂的一瞬,江恶剑仍大惊失色地开口。 心底也油然生出一股无法言喻的复杂。 司韶令终能对“自己”放下心防,固然是他一开始所期待的结果,可对于一个属下,他似乎亲近得有些过了头? “慌什么?”却还未容江恶剑继续深想,司韶令语气又疏淡道,“之前不是已经被别人碰过了?” “什么?”江恶剑一怔,“别人?” “断了的那两只手。” “……” 江恶剑一脸不可置信,哑然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怎么能一样? “而且,若不亲手感受,我如何知道你比之前腴润了多少。” “……” 这话虽听起来有些怪异,江恶剑皱巴巴的脸却稍微舒展。 原来只是检查成果? 尽管,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男子竟有变丰腴一说,但司韶令向来比他见多识广,既然语气无比笃定,他既无奈,也无从反驳。 倒不是没有想过,司韶令会不会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而故意愚弄,可左思右想,自己倒也没吃什么亏,司韶令若真的看出端倪,不可能接连数日,一直如此淡定。 这般想着,便鬼使神差地,江恶剑也伸出两手,径直探进自己松垮的里衣。 “……好像没什么起色。” 仔细捏揉,依旧是一片硬巴巴的平坦,他开口间无意识地带了少许失望。 “来日方长,”反倒是司韶令安抚他道,“你也放松些,不要总是挣扎。” “不挣扎会硬……”江恶剑愁眉苦脸地随口接道,猛地惊觉哪里不对,立刻顿住。 “硬什么?”司韶令像是并未听懂他的话般追问。 “……” 就在江恶剑尴尬支吾间,忽听门外传来几声轻敲。 “堂主。”是鬼门右使。 幸而,鬼门右使亲自送来了今日份的汤药,暂时打断江恶剑的窘迫。 那是以很多种名贵药材熬制,用来滋养喉咙的清风汤。 司韶令询问他的喉咙为何嘶哑时,江恶剑如实告诉了他自己曾受过炸伤,毕竟青邺专于火药研制,他的身上有这些伤痕并不稀奇。 自那之后,便每天都有人送这清风汤来给他。 想不到,今日来的是已许久没见的鬼门右使。 “堂主,她……来了。”而右使将汤药放下,语气罕见不太平稳地对司韶令道。 拿起药碗,江恶剑仰头几口便见了底,喝完最后一滴,唇间甚至有丝丝回甘,并不像一般的汤药难以下咽。 他什么也没问,果然,司韶令看着他喝完,终于起身出去。 “等一下……”江恶剑却一把拉住同样欲离开的右使。 由于前些日伤重,司韶令几乎同他寸步不离,也不许他离开不世楼。 他听说神门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异样,心中着实疑惑,更好奇陶恣陶梧二人现今去向,可惜询问几遍,司韶令叫他专心养伤,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眼下总算见到个熟人,自然要问一问。 “那天情况紧急,我不好解释,多有冒犯,呃……没给你惹什么麻烦吧?”江恶剑倒还记得从神门出来时,为尽快见到司韶令,不管不顾亲他那一口。 “……”对方没有说话。 惹的麻烦可大了。 现今整个敕风堂都在传,神使与堂主明争暗斗,原来是为了得到鬼门右使。 尤其——如此引人瞩目,此刻正在外头与司韶令见面的那个小祖宗,不知哪日就要认出他。 “小师父……” 而望着右使微有失神的双眸,江恶剑确定四下无人,忽地又凑近他,在他耳边偷偷摸摸地低叫这一声。 “你先告诉我,神门没有神使,为何这么多日一丁点动静都没有——” 不料,江恶剑一番急迫的打探还未落下,只觉陡然一股猛力将他推开,伴随右使僵硬转身,才离去不久的司韶令竟是回来了。 而令右使惊慌至此的,不是因为司韶令,是与司韶令一起进来的人。 不仅让他紧攥在身后的手指轻颤,也吓得江恶剑本就因右使那一推搡脚步不稳,“哐叽”坐了个屁墩儿。 当然是,又冒出了个……神使! 更确切的说,这位身形气质与原来相差无几的“神使”方一进屋,随手摘下云火面具作扇子,大摇大摆地露出一张娇艳夺目的脸。 那分明是——司恬尔。 第117章 怒斥 江恶剑是在恢复记忆后才想起,那个曾跟随司韶令前往北州王庭的鬼门右使,竟然就是当年他抱着才出生不久的江子温走投无路时,给他羊乳救活江子温,又指点他功夫的恩人。 也是不惜以假死来摆脱司恬尔,让司恬尔寻找多年的——无归哥哥。 若非那时错亲他一口,气得司韶令一掌劈开他脸上云火面具,恰好暴露了他的容貌,江恶剑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消失这么久,原来也潜入了青邺敕风堂。 怪不得,司韶令唯独对他十分信任。 所以江恶剑一来到此地,第一个找到无归,求他将自己安排到了司韶令的不世楼。 也尽管二人已时隔多年未见,当初江恶剑满眼仇恨,无心与他有何深入了解,意外的是,如今的江恶剑一见他,总莫名的愿意与他亲近。 因他看起来仍温润挺拔,四下无人时,江恶剑就自作主张地称呼他为“小师父”。 乍一听到,无归连连否认,却抵不过江恶剑每回强行叫他,也就习惯了。 哪怕无归再三强调,他之所以帮他们,只不过因为当时江恶剑的处境很像一个人,但对江恶剑来说,他就是他们兄妹二人的恩人。 尤其知晓他与司韶令的关系,更见他亲热得很。 也隐约明白过来,无归总挂在嘴边的那一个人——原是司韶令的娘。 据说,司韶令的娘竟曾是魔教中人,魔教覆灭后,混乱之下独自生了厉云埃,经历很长一段东躲西藏的穷苦日子,直至七年后才被他爹找到。 而无归也出自那已经不复存在的魔教,因幼时被司韶令的娘救过一命,一直对其念念不忘,奈何魔教遭剿时,他仍年幼,没能在最危难的时候保护那一对母子。 五年前,江寨之事轰动江湖,他在附近的路上,却看到了带着襁褓中的妹妹四处逃窜的江恶剑。 本不欲插手正道与江寨的交锋,毕竟他出身魔教,最不屑于所谓的行侠仗义,也没有什么怜悯之心。 可或许是江恶剑不顾一切的模样与他无数次想象的情景重合,为能弥补横亘在心间太久的遗憾,他还是出手帮了他们。 担心以江恶剑的身手无法护住那么小的妹妹,更看出他身上难得的用剑天赋,又忍不住指点他一二。 以为缘止于此,万万没想到的是,多年之后,他们又因司韶令而重逢。 那个印象里见人就咬的无畏疯狗,虽依旧凶猛暴烈,却在司韶令的面前,有了一丝丝温暖的血肉。 江恶剑被送入神门那两日,他一直在打探他的消息,得知江恶剑被青焉带往她的沉云殿,急忙赶去神门。 若江恶剑没能自行逃出来,他无疑就要强行进去抢人了。 也在江恶剑隔着面具再次亲他那一下过后,他便猜出了眼前的“神使”已被替换。 “死瞎子,”眼下,司恬尔身着神使那身一尘不染的霜白袍子,已然不客气地翘腿倚在司韶令平日所坐位置,抬眸随意扫过江恶剑,饶有兴致道,“我说怎么不准我过来,你这里还金屋藏娇了?也不怕被你那条傻不拉几的呆狗知道。” 江恶剑:“……” 而不等司韶令开口,司恬尔一边仔细打量着江恶剑的脸,又一边嗤笑道:“不过你这次的眼光,比之前更差了。” “……” 江恶剑一时难以形容是何心情,当然他倒不在意司恬尔,让他从始至终捏了一把汗的,是无归。 “说正事,”这时司恬尔目光一转,幸而对无声静立的无归没什么兴趣,径直又冲司韶令道,“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是时候表示你的谢意了。” 帮忙? 江恶剑心下一动,这才忽地明白过来,这近半月神门之所以一切安然,定是因为有司恬尔在假扮神使。 思及此,脑内却又猛然闪过什么,可惜还没来得及捕捉,听到司韶令冷冷开口。 “帮我么?你一来就混入神门,不是早就计划着要取代她。” “那又如何?”司恬尔立刻道,“我代替她,自有我的目的,但无意中与你联手,却让我实在不爽——” “想多了,”司韶令漠然打断她,“我和你们五派不可能再联手,做你自己该做的,少来见我。” “……”司恬尔双眸微黯地直视他,很快又恢复道,“你就不想知道五派的计划?” “不管什么计划,能被你知道的,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不如让我清净些。” 随着司韶令这一句凉飕飕的话落地,江恶剑也终是想起另外一事。 原来杀死青焉当日,那个突然前来禀报的侍使——让他觉得有些耳熟的声音,正是司恬尔。 她早就隐藏在神门,伺机顶替青焉? 也忽然想到,尉迟骁曾说五派的一众高手们欲潜入敕风堂围杀司韶令,他因而快马加鞭的赶来,但除了陶恣,尚未发现他人。 现在司恬尔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意味着,其他几派也早已到了? 那个人……也在? 正当江恶剑面色凝重间,仅作短暂沉默,司恬尔竟忽然转了话锋。 “也罢,”她无所谓般笑笑,“你定要跟我撇清关系,倒也省去我很多麻烦——你,过来。” 她说着突兀转头,竟是面对无归。 连司韶令也微感诧异的抬眸。 “你就是现在外面都在传的,让我爱而不得的鬼门右使?” “……” “把面具摘了,给我看看你的脸。” 司恬尔紧接着这一句顿时让整个房内无形的波澜暗涌。 而实际上,她是在刻意转移话题。 即使她一如既往的态度嚣张,江恶剑却能听出,她是有意向与司韶令联手的。 奈何司韶令句句将她拒之门外,显然没有商量余地,才迫使她另寻话锋。 好巧不巧的,目光就落在了无归的身上。 只见无归仍笔直僵立着,一声未吭,也没有动作。 他当然不能开口,司恬尔定能认出他的声音。 “司恬尔,”便僵持间,只听司韶令淡定道,“别在这里继续添乱。” “还是说你赖着不走,是为了替五派套取情报?” 果然,寥寥几句,一刹燃起了司恬尔的怒火。 司恬尔倏地从无归身上移开视线,再望向司韶令时,眼底充斥杀气腾腾的冷笑。 “你现今一个连内力也使不出的废物,有什么值得我套取的?” “……”司韶令面目一沉,苍白掌心骤然发力,便欲顺势将她赶出去。 却也就在这一瞬间,江恶剑眉头紧蹙,不假思索地先一步抬掌。 掌风怒涌着将司恬尔卷向门口,与此同时纵身一跃,猛将司韶令撞倒在地,及时阻止了他掌间正欲强拢的内力。 气愤骑在司韶令身上,江恶剑抑制不住地嘶声怒斥:“还敢动用内力,你他娘不要命了!” 第118章 放肆 直到司恬尔头也不回地离开,连无归也自觉退了出去,房内深陷乌黯的沉静,仅剩江恶剑因愤怒而粗重的一声声呼吸。 司韶令依旧仰躺在地上,泛灰的眸子与江恶剑灼灼视线相对,神色淡然道:“起来。” “……”江恶剑却破天荒地没有听从他的命令,仍以双膝紧抵在他的腰间,咬牙切齿地拒绝,“我不起来。” “除非你发誓,以后不会再因为这一丁点屁事就亲自动手!” 司韶令闻言目光一凛:“谁给你的胆子——” “别装了!” 而脸上浮现前所未有的凶厉,伴随江恶剑抬手撕去几块伪装为疤痕的假皮,露出原本大半张脸:“你早就知道!” “我昏迷的时候你已经看出我的身份,却又骗了我好些日子,还没装够不成?” “……” 司韶令见他忽地“撕破了脸”,眸底细微的闪烁,倒并未有太多惊讶。 怪不得敢冲他呲牙了,原来是猜出自己早已暴露。 江恶剑也随后道:“神门分明有你妹妹在,你却拿什么变成女子一样丰腴当作借口,一边戏弄我一边看着我整日提心吊胆,猜你到底有没有认出我来。” 一看到扮作神使的司恬尔,江恶剑便隐约觉出不对劲,却被他们兄妹的对话打断,直至后来一头将司韶令撞倒在地,怒火中烧时才猛然回过味来。 他昏迷那日,定然是露馅了。 “你若高兴也就算了,我不跟你计较这些,”江恶剑又道,“但你明知道现在的身体虚弱不堪,竟还敢胡来?” “你从五年前已丹田尽毁,却瞒着所有人,甚至一直毫无顾忌的强行聚拢内力,我若还不知情,你又打算瞒我多久?” “你真的不想活了?” 而面对江恶剑一反平日乖顺的几声质问,司韶令却始终神色镇静,或者说,不仅毫无悔改之意,反而愈发森沉可怖。 半晌,司韶令终于开口:“我这些天装作不知道,是因为你的伤势。” “什么?”江恶剑一顿。 随即透过朦胧眼纱,只见司韶令眼底赫然挑出的锐利如凶刃:“你现在既然已经无恙,那我们不妨就开始清算一下,你瞒着我,做过哪些更荒唐的事。” “……”江恶剑愣住了。 气火攻心的他一心急着阻止司韶令再损耗身体,竟完全忘了,自己身份暴露之后,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他不仅利用千机婳冒充他人欺骗司韶令在先—— “你险些,又一次死在我的手里。”司韶令语气寒冷道。 更当江恶剑心下骤紧之际,司韶令紧接着抛出另一句:“而且,她碰了你。” “……” 无疑,饿到昏厥的江恶剑并没有控制住身上的信香味道,更掩饰不了颈后那一道触目惊心的咬痕。 愕然瞪着司韶令,江恶剑下意识张嘴欲解释,却仔细回想起当时一幕幕情景,脸皮火辣,一个字也不敢多言,生怕辩解不成,又说漏了什么。 也在他如被棒打的野狗,气势一瞬间萎靡过后,司韶令再次开口。 “还有,我虽然封住你的记忆,但你该不会以为,半年前的事,真的就这么过去了。” “……” 江恶剑确实忘了。 忘了他做过最不可饶恕的事,是半年前逼迫司韶令亲手杀了他。 而那一剑最终杀死的,却是司韶令。 ——可惜,他现今把他的江湖弄丢了,连自己也救不成。有朝一日,你能帮他找回来,救救他么?” ——为什么……我现在不行? 厉云埃曾语气森邃与他说过的一番话蓦地清晰,后知后觉,好像忽然明白。 那时失去记忆的他,也是沉溺着被拯救的那一个,当然救不了司韶令。 而他们眼下这般毫无准备的突兀相认,才是自那件事以来,真正意义上的重逢。 “江恶剑。” 司韶令突如其来唤出的名字似乎隔了极为久远,令心脏鼓腾腾的雀跃,却也吓得江恶剑眼角一颤。 “你眼里从来就没有我这个主子,更没有一刻,真正将我当作你的——” “夫君……” 这回不等对方阴沉沉地说完,江恶剑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抬手一把捂住司韶令的嘴,脱口道。 “你也不能,全都赖在我的头上,”趁司韶令一滞,他又壮起胆子一鼓作气,“当初是你先寻死觅活的要替我偿命,咋全成我的毛病了?” 的确,半年前陶重山死得蹊跷,江恶剑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是司韶令率先欲以自己性命相抵,才让本就有心赴死的江恶剑做出疯狂之举。 察觉司韶令更可怖的神情,江恶剑忙又补充道:“我最多……做的比你过分了些。” 而就在他说话间,司韶令已不客气地扭开他并不算用力的掌心。 像是就让他待会“死个明白”一般,司韶令难得的凉声解释:“你分明也一早就看出,有人刻意躲在暗处制造事端,不愿让你我同行。” “……”江恶剑一愣,依稀抓到了几丝头绪,但没能及时捋清,迟疑着反问,“那又怎么了?” “当时你已被诬陷入绝境,所以你和我之间,唯有‘死’一个,才能化去一直以来处于被动的境况,以“死人”的身份找出对方破绽,置之死地而后生。” “……” 江恶剑再次愣住。 司韶令竟是故意的? 他原本是打算……假死? 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江恶剑震惊之余,思绪也豁然明敞开来。 他终于意识到,若司韶令当时真的“死”了,那么他就可以完全隐匿地潜入敕风堂,不会有人轻易猜到他的身份,定比现今处处受人瞩目和防备要顺利得多。 “你,你怎么不早说——” “是你心里只愿赴死,不肯相信我。” “……” 江恶剑仅存的嚣张气焰彻底减退,在原地怔愣不已。 “还不起来?” 而司韶令再出声催促他的同时,也趁江恶剑失神,蓦地发力起身,反将江恶剑压在了身下。 “江恶剑——” 谁知他这次阴鸷的一声还未落下,骤然风起,眨眼间形势竟又逆转了回去。 江恶剑重新坐在司韶令半撑的腰间,仗着满身雄厚内力,以一手恶狠将司韶令双臂摁下,另一手扯落他眼前遮挡的黑纱,飞快将他双手紧绑于头顶桌脚。 第119章 疯子 因头一回做这等“悖逆”之事,尽管江恶剑动作一气呵成,指尖却也夹杂了丝丝难以掩饰的颤意。 但终还是狠了狠心,无视司韶令诧异之下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江恶剑猛然向前撑起双膝,捧着司韶令冷峭的两颊,俯身以唇用力亲吻下去,发出了极为不羁的声响。 “司韶令,”像个粗鲁又急色的恶霸,他几乎贴在司韶令的耳廓,“我其实也忍很久了。” 抛出这模棱两可的一句话,一呼一吸都将司韶令缠紧,嗓音比平日更加沙哑,不知他忍的是司韶令,还是此刻滚烫积于满腔的情愫。 江恶剑也并不解释,而是稍微拉开距离后,利落扯下自己有些凌乱的衣物,露出覆了层晶莹薄汗,遍布血痂和伤疤的凶悍上身。 “松开。” 却当司韶令也微喘着开口,手腕因挣动而勒得煞白,片刻间已有皮肉被磨破,江恶剑视线一黯,猝然出掌,以两指点在司韶令肩头,径直让他紧绷的两臂脱了力。 在北州王庭无意中使出那一次过后,江恶剑才知道,当年的自己竟真的学会了司韶令的青山指。 幸而,他如今已经回想起,被自己杀死的七人皆由敕风堂杀手假冒,否则关于陶重山曾提到的那以青山指偷袭擎山七英的人,他当真要怀疑是他自己所为。 也察觉司韶令眼底一刹闪过的愕然,江恶剑压着他只气喘吁吁地警告道:“你再乱动,我就把你全身都点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还不妨就告诉你,我他娘早就想这么干了!” “江恶剑——” “叫夫人也没用!” 江恶剑忽地左右看了看,最后捡起扔在旁处的衣物,干脆撕扯下一大块,不管不顾地一股脑塞进司韶令嘴里。 ——其实是不敢听司韶令继续开口,唯有这样他才能壮着胆子放肆下去。 江恶剑又紧压了压司韶令口中布料,狠戾道:“你别想再蒙混过关。” “今日你一刻不跟我保证再也不使内力,我就不会停下。” “……” 显然从未如此处于被动,司韶令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暂由着江恶剑笃定说完,又伸手攥在他前襟,攥出紧张的褶皱,又猛地一扯。 连同里衣一起敞开,迫使司韶令两肩与胸口间一道道鞭痕暴露大片。 还记得他背后更为狰狞密匝的惨状,想不到连前面也没能幸免,江恶剑微一怔愣,下意识地欲再往下拉扯。 却在他恍然之际,司韶令一腿猝不及防曲起,膝盖猛撞江恶剑臀后,撞得江恶剑不由自主前倾,一口啃在他的肩膀。 “……” 似是回过神,江恶剑就势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咬出嫣红的虎牙深印,翻身又强硬坐下。 迎着司韶令眸底凶猛波涛,这回毫不犹豫抬掌,报复性地覆上司韶令鲜少赤裸的胸膛。 江恶剑不由分说地揉搓,与这些时日司韶令对他所做的如出一辙。 更心如擂鼓,粗粝的指腹一寸寸压碾,将掌下平坦胸肌磨起火热的潮红,周身血液几近沸腾。 “我曾经也是天乾,”须臾,江恶剑的嗓音已粗涩如烘烤的沙石,“你这样不听话的美人,其实也让我做梦都很想……蹂躏。” 说着,江恶剑刻意反复摩挲掌心间两处浅粒,赤灼的手掌与司韶令青冷肤色强行交融,像侵入冰雪的粗犷红炉。 着迷望着此刻在自己身下的司韶令,看他双目潋潋,不能言语,唯有胸膛急促而娇艳的起伏,江恶剑极力压制,依旧如痴如醉。 “论起像女子,明明是你更胜一筹,我不如,让你也更丰腴一些。” 加重那一声“丰腴”,江恶剑神智沉沦,仅存的一丝犹豫终是消散。 忍不住地再次俯身,这次他一头埋入司韶令微仰起的颈间,落下密集的舔舐与吮咬。 甘美醇甜的乳酒气味早已在整个屋内蔓延开,像一道道密实的囚笼簇拥着二人,在情欲的江海浮沉。 与此同时,江恶剑手上动作未停,近乎暴力地在司韶令的胸口肆虐,似乎无比渴望咫尺之隔的鼓鼓心跳。 他实在想他。 自从到了此处之后,他每日以另外的身份看着他,看他曾一身翩然傲骨,小小年纪因卓绝内力而名扬天下,如今双眼残缺,丹田遭毁,虚弱得甚至不及一个最普通的江湖中人,却始终无法尽自己所能的安抚他,抱一抱他。 也难以接受没了记忆的这半年,自己在北州王庭安闲自在,司韶令却又独自在敕风堂这比起当年江寨更诡谲的地方如履薄冰。 他杀出一条血路坐上堂主之位的时候,自己竟没能与他同行。 “司韶令,你也是疯子,咱们彼此彼此。” 沉闷在司韶令的耳旁呢喃,江恶剑终是满心不甘地一路咬向深处,趁司韶令呼吸微重地轻动,再不犹豫。 凶狠咬上他颈后无人胆敢光顾的天乾信引。 “……” 一霎时迸飞的梅花冽香无疑让江恶剑心下一颤,天乾最强鸷的攻势也顷刻渗透于屋内每一缕乳酒气息,与之交缠,将其吞噬。 司韶令一直没有释放信香压制他,便是心知即使如此也阻止不了他。 确实,江恶剑身为一个地坤,胆敢不知死活般噬咬天乾信引,宁可像眼下一般全身心皆被过于厉烈的信香反噬——那是不亚于五脏俱焚的痛苦,仍不肯立刻松口,更别说区区释放信香压制了。 江恶剑幻想的,自然是让司韶令的信引里,也充斥自己的味道。 就像一条觊觎主子的疯狗,强行在主子身上留下独一无二的印记,宣示自己的独有主权。 疯狂,满足。 而忍着剧痛又贪婪吮咬间,让江恶剑终于舍得停顿的,却是自司韶令喉间破天荒发出的一声闷吟。 极轻,但竟一刹那,与很久以前的一幕梦境倏然重叠。 不对。 那声闷吟真真切切,昭示着曾几何时,江恶剑也像现在一样,将司韶令压在身下肆意妄为。 ——继续亲我,但不许再咬。再敢乱咬,拔了你的虎牙。 司韶令满头乌发披落,遮住微挑的眉眼,半拢红衣,以白皙长腿抵住他下颚的命令,陡然清晰地重现于脑海。 让江恶剑后知后觉,胸腔振颤地终于意识到。 那并不是梦。 第120章 心悦 “是我……” 江恶剑不敢置信地低喃,沾着星点血痕的嘴角微微抖动。 当年他曾以为,司韶令背后那些印迹真的皆由江盈野所为,毕竟除了江盈野,整个江寨无人胆敢,也没有能力对司韶令施暴。 可现今想来,司韶令既然从一开始就想要挑起凤毓对江盈野的猜忌,一切便都是由他精心准备,刻意展露给凤毓看的。 以他的脾性,断不会随便找一个人来行此事。 那么其实乍一想最不可能,却又唯一可能的人—— “是我!” 联系起恰赶在那几日不可思议的“春梦”,江恶剑这一声比先前亢厉许多,心下已然笃定。 更忍不住低骂:“你他娘的……” 疯子! 他当初还是一个未分化的少年,竟敢勾引身为天乾的自己对他做出那番禽兽之事! 司韶令并不知江恶剑为何突然神色激动,正因江恶剑不计后果叼住他信引的举动而神情微茫,江恶剑却不打算在眼下多做询问,随着脑中令他曾愧疚又着魔的梦境愈发清晰,只觉有一团炽火在五脏六腑奔腾咆哮,再不寻个出路,整个人就要焚烧殆尽。 他蓦地伸手,一路顺着司韶令腰腹往下摸索着。 (此处省略2514字) 而一心想要重夺主导,混乱中,他一把将司韶令腰间松垮的束带扯断,使其原本半合的衣袍完全敞开。 赫然露出了司韶令微顿的颀长身躯。 江恶剑正燃着熊熊欲火的瞳孔也随之倏地凝固。 “啊……” 江恶剑方欲开口,却只发出破碎的呻吟。 “阿邵!” 他再次嘶叫,眼底霎时布满猩红血丝,一丝丝缠绕的,皆是司韶令腹下那一大块与周遭皮肤极度违和的焦痕。 那正处于丹田附近。 江恶剑瞠目看着,身下仍泥泞不堪,心却坠入寸草不生的深渊。 因他脑中轰然想起,极乐井下的“无赦”里,他曾看见过最让他毛骨悚然的刑罚——墟无。 实际是以烧红的肉钳,活活将人的任意一块皮肉捣烂烧焦,凡被钳子所过之处,皆如焦土,再无生机与复原可能,邃称为“墟无”。 是……江盈野! 江盈野! 江恶剑死死盯着那块痕迹,又一刹浮现司韶令曾几次的刻意阻拦。 怪不得……怪不得他之前都避开了他的查看。 而他如今就算知道了他丹田遭毁,却也从来没有想过,江盈野竟是以这样泯灭人性的残忍方式! 胸腔像是快要坼裂,江恶剑一想到五年前赤衣奕奕的卓绝少年原来受江盈野折磨至此,便觉呼吸困难,痛得怒吼。 可惜他颤抖着刚一伸手,不等他碰一碰那块焦痕,司韶令却再次发起攻势。 “等,等等……” (此处省略468字) “小美人,”最后亲吻司韶令的耳垂,江恶剑道,“以后不许再用内力了,想揍谁,就告诉你夫人……我。” “……” “还有,”他顿了顿,又道,“你也别再瞎想。” “从江寨覆灭那日,我得知你换了我的铜钱,我其实就……心悦你。” “……”司韶令正斜睨向他的神情明显一顿。 然而不等司韶令询问他这没头没脑的一番表白,江恶剑说完,已一骨碌爬起身。 (此处省略49字) 情欲逐渐退却,才突然清醒,明白自己冲动之下到底都干了什么好事,江恶剑夹着两腿挪至门口,隔空解开司韶令手臂被封的穴道。 趁司韶令尚不能立刻恢复,赶紧一瘸一拐的先跑了。 第121章 消瘦 走出不世楼时,匆忙束起的一头乱发被风吹得飞扬,汗津津的与面具间云火相缠,虽已看不出任何破绽,江恶剑依然能感受到四周人投来的灼热视线。 他们距离房门有一段距离,倒听不清屋内都说了什么,但毫无疑问的是,全部听见了江恶剑曾深陷欲望的恣意吼叫。 断断续续叫了近半个时辰。 见江恶剑出来,悉数打量着江恶剑多少仍显疲软的双腿,无不目光饱含深意。 回想自己和司韶令之间的传言,江恶剑干脆不加掩饰地活动几下用力过猛的腰,一边眼底噙笑地回望过去,一边施以轻功离开。 这些内卫当然不知道他是何时从神门跑了回来,但既然“神使”已经来过,似与司韶令有些争执,他们只当江恶剑是偷偷跑出,“神使”讨人未果,才不得不愤然离去。 “小师父——” 而江恶剑一路飞驰,也没什么其余地方可逃,一头扎入无归的住处,却话音未落,意外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他方才没有回来,又去办其他事了? 仅是一愣,江恶剑暂时顾不得他的去处,急忙合上门,不久前穿妥的衣物再度被他窸窸窣窣地扔了一地。 原是浑身实在湿腻难忍,尤其两腿间止不住的余下浊物,他没有寻常地坤的内腔,无法自行接收,只得努力流净了,仔细擦拭良久,才终于舒服了。 满鼻梅花冽香,每一寸皮肤依旧萦绕着司韶令的味道,江恶剑用力吸了两口,趁亵裤正晾起,就那么合着外袍躺在地上,稍微平复心间始终难以消散的悸动。 于是当无归推门进来时,入目便是随意仰躺在床下的江恶剑,正发出轻微的鼾声。 这段日子他都与司韶令住在一起,更在司韶令的命令下,每日睡前被迫接受他所谓的“帮忙”,以至于江恶剑一直胆战心惊,忍不住惦记着司韶令是否看出了他的身份,就算难得的二人同眠,反而并没有睡得十分踏实。 眼下终得以相认,虽说对司韶令接下来的兴师问罪心存忐忑,但睡意上头,竟一发不可收拾,直至傍晚,连无归进来也没能让他立刻清醒。 是腹中过于热烈的饥饿感催醒了他。 江恶剑睁眼时下意识嗅一口,竟满屋令人垂涎欲滴的饭香,他眼神微露茫然,低头又见身上不知何时已搭了层薄薄的被子,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江寨。 “睡醒了。” 闻言一怔,好在无归的声音与萧夙心差别甚大,江恶剑又清明些许。 他抬头望去,看到此刻的无归背对着他,正将身旁食盒内的最后一道菜摆放于桌上。 敕风堂的饭食向来有专门的东厨负责,所有人可按照级别领取,级别越高,自然越是丰盛。 江恶剑忙不迭起身,惊觉身下一阵凉飕飕,一个箭步蹿去窗口穿回已晾干的亵裤,一边束紧外袍一边回头,不经意朝桌上一瞄,顿时又愣住。 鹅鸭排蒸、炙兔、羊头签、荔枝腰子、鹌子羹…… “这么丰盛?”还有几道叫不出名字,一看便做得精细美味,江恶剑惊讶道。 无归从来不怎么吃这些过于油腻的肉菜,尽管身为鬼门右使,地位仅次于司韶令,却每回只如最低等的侍使般领些清淡小菜。 为何今日如此大方? 转念一想,江恶剑不太好意思地坐下:“小师父实在客气了——” 而无归此刻已摘下脸上遮挡,利落扎紧的发髻下一双眉目如墨,却紧接着道:“并非专门做给你,只是些余下的,你不必感谢。” “……” 江恶剑闻言一阵哑然,莫名想起他当初助他们兄妹逃过一劫,也是这般说辞。 随后又猛地意识到什么,江恶剑震惊抬眸:“你,你做的?” 他不敢置信地重复道:“这些都是你亲手做的?” “嗯。”无归答得倒镇定。 “……”江恶剑忽地明白过来,小半日不见,他大抵就是在东厨忙于做这满桌子的佳肴! 虽觉哪里不太对劲,但又突然想到,如今司韶令身子骨弱,确实也应该不时的补一补。 尤其注意到身旁的食盒已是空荡,江恶剑猜想无归应是率先为他送了过去,不由庆幸司韶令在敕风堂这半年身边能有无归照顾。 思及此,江恶剑急忙撕下一炙得焦黄的兔腿,双手置于无归的碗内:“小师父先吃。” 说完,不再犹豫,他也为自己夹了一大块,两颊顿时撑得满当当。 以往在江寨他便与司韶令一起抓过兔子吃,但炙兔肉通常难以入味,多是炒来食用。 眼下入口却外酥里嫩,若非精心烹制,绝不会有这么好的口感。 只不过……味道似乎有些重了? 江恶剑倒也面不改色地咽下,吃了几大口米,又挨个尝了尝其他几道。 皆是口感极佳,但十分辣口。 无归原是喜欢吃辣? 却又发现,这七八道菜品里,唯独没有司韶令最喜吃的鱼肉。 估摸着无归大概并不知晓司韶令的习惯,江恶剑不打算破坏他一番美意,只一边继续大块朵颐,一边小心翼翼瞄了无声嚼咽的无归一眼。 终忍不住问道:“小师父去见他时,他……心情如何了?” 不料,无归疑惑看他一眼。 “见谁?” 江恶剑呲牙一笑:“司韶令。” 无归看着他一顿,随即摇摇头:“我不知道,也并未看到他。” “啊?”江恶剑想了想,“没看到?那这些好吃的是差了他人送去的?” “……”无归这回眼神怪异地看了江恶剑一眼,“我没有送给阿韶,他一向喜吃鱼肉,不怎么吃这些。” 江恶剑懵了。 “这些……不是给司韶令做的?” 却也询问间,江恶剑脑中猛然浮现出另一娇蛮身影,不等他将之排除,只听无归已开口。 确认他所想道:“是甜甜。” “想不到她比小时候消瘦许多,”无归语气不变地解释,“她娘若知道,定要心疼了。” “……”江恶剑闻言一阵不可思议的沉默。 “她自小喜欢吃肉,且口味偏辣,我做些遣人送去,称是换了厨子,你以后见她,勿要说漏了。” “……” 江恶剑再次哑然。 随即神色一凛,“腾”地起身,在无归不解的注视下,猛拽下另一兔腿,来不及开口,已慌里慌张地冲出了屋子。 甚至忘记戴上面具,只能以另一掌心捂脸,朝不世楼狂奔。 ——得知无归并没有给司韶令送过去,他正琢磨着司韶令此时会吃什么,才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自己离开不世楼时,只解了司韶令的穴道,他娘的忘记松绑了。 第122章 扭打 “司韶令——” 猛推开房门,江恶剑一声还夹着疾风的急切低唤不等落下,却蓦地双目一凛。 空气中仍残留若有似无的丝缕甜香,猝然落入他眼底的,竟是正俯身在桌旁不知在打量何物的身影。 而屋内并不见司韶令,只有那人一身漆黑,脸上戴着云火面具,明显对突然冲进来的江恶剑有些出乎意料,目光在江恶剑脸上微做停顿。 但也在下一瞬,毫不犹豫掷出掌心数道凶光。 江恶剑不假思索地闪身,避开那一道道直取他性命的厌云镖,与此同时猛一脚飞踹向对方。 可惜,江恶剑这无比凶悍的一脚虽落于对方抬起抵挡的双臂,将对方震得直往后仰去,待江恶剑再欲上前,那人却无一丝周旋的意思,顺着窗口顷刻翻至外面。 江恶剑紧随其后,又眉头一紧,发现守在外面的内卫不止无视了脸上没有遮挡的自己,竟对那翻出的人也毫无反应。 便与他们擦身而过时,江恶剑随手朝其中一人碰去,本以为他们只是被点了穴道,结果入手冰凉,紧接着见其倒在地上,云火面具摔落一旁,露出一张死气沉沉的铁青面孔。 不由诧异,原在自己匆忙赶回时,这些内卫就已皆中了暗算而死! 可到底是什么功夫,能让人死得如此悄无声息,且死后如常人般直立在原地? 江恶剑心中闪过疑问,眼看前方那人距不世楼越来越远,脚步一滞,并没有继续去追。 顾不得追究对方身份,他转身重新回到屋内,看了看满地凌乱,再次仔细地搜寻一圈。 那人将外面内卫杀得干净,分明是也打算对司韶令痛下杀手。 不过……司韶令人呢? 各处角落皆不见司韶令的踪影,江恶剑忐忑着向前,捡起地上那一条曾绑住他双手的眼纱。 只见上面依稀一片咬痕。 他自己解开了? 而半透的纱料湿迹未干,掺了星点猩红,应该才解开不久。 那么很可能……他这大半日始终在这里等自己回来,也没有强行动用内力挣脱。 他是为了躲避刚刚的不速之客,才匆忙将眼纱咬断。 江恶剑猛给了自己一巴掌,心底愧疚不已,他明知道司韶令如今身子虚弱,怎么还敢将他一个人留下,甚至粗心大意的忘记了松绑。 只得咬牙起身,江恶剑正欲去他处寻找,谁知脑内又突然浮现推门进来时的一幕。 若他没记错,那人就站在他此刻停留的地方。 而桌底情景分明一目了然,司韶令不可能藏身于此,他在找什么? 心跳骤然加快,江恶剑回想起先前在神门的遭遇,隐约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倒也并不能确定,他弯腰半跪在桌旁,试探性地来回摸索。 片刻过后,本已逐渐染上失望的双眸一动。 恰在绑住司韶令的桌脚附近,指腹反复感受,果真摸到一处极其隐蔽的机关。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江恶剑用力压下。 只是与青焉那一间隐于墙壁的密室不同,就在江恶剑按压的同时,只觉身下倏然一空,眨眼间整个人已向下陷落。 这密室竟是设在了地底。 尽管毫无准备,好在江恶剑反应迅速,落地时提气一滚,样子并不算十分狼狈。 而密室四周砌以平整青石,意外的干净无尘,或许与另一连通不世楼外的侧门有关,乍一坠下来,没什么难闻潮气,反而有股炎夏里舒适的凉意,石床旁一盏油灯也算明亮,雀跃地映出江恶剑一张惊愕的脸。 之所以震惊,是这里头除了司韶令之外,竟还有另外两人。 “江恶剑!” 一声惊讶而咬牙切齿的怒叫当即传来,伴随身旁一起响起的凶恶低吼。 正是已多日未见的陶恣和陶梧。 “……” 江恶剑愕然,他们离开七杀斋后便不知去向,该不会……一直被司韶令关在这里? 竟与他们离得这般相近? 确实。 就如江恶剑所想,陶恣手脚皆被青焉挑断,若再送回七杀斋,无疑剩下死路一条,而陶梧遭铁链穿透的胛骨同样需要静养,为防止他再失去控制,此时一手仍由锁链束于石床,仅可在密室内活动。 今日前来偷袭之人一出现在屋外,司韶令便已察觉异动,情急间唯有咬破双手束缚,打开这恰好就置在一旁的机关。 那人闯入时只来得及看见重新闭合的地面,邃到桌边寻找机关所在,却未成想,他费尽力气解决了所有守卫,偏江恶剑出其不意跑了进来,随后才又有了那一番对峙。 眼下,看到江恶剑果然心细地找来此处,司韶令却神色淡淡,似乎并不意外。 直把江恶剑看得心底一阵阵颤栗,比刚才还要内疚百倍。 因为——陶恣手脚虽不能行动自如,但到底师承以内力闻名江湖的擎山,依靠手肘与膝盖支撑身体,发起疯来难得的与不能动用内力的司韶令相持平,加上陶梧也连司韶令都不认得了,不顾一切地帮着陶恣,江恶剑落地时,看到的三人情形实际令他不忍直视。 他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司韶令会被陶梧以两条铁臂勒住脖子,与身上陶恣扭打成一团,把陶恣一头鸡窝般的乱发都快扯掉了,扯得他惨叫连天,胳膊肘胡乱抡在司韶令鼻梁,霎时抡出一缕鼻血。 当真应了那一句——虎落平阳被犬欺。 尤其,司韶令面无表情看向江恶剑,流至嘴角的鼻血仿佛会说话。 说——等着。 江恶剑:“……” 至于陶恣,一见到江恶剑,更火冒三丈间,俨然也知晓江恶剑的厉害,连滚带爬回到了陶梧身后。 鼻青脸肿地接着朝他道:“你这疯狗怎么还没死?又跑来青邺干什么!” “我警告你,司韶令,司韶令已是我师弟的人了,不信你看他身上,都,都是我师弟亲的,你不许再纠缠他!” “……”是司韶令脖颈附近被江恶剑啃咬过的一排排齿印。 提起这个,江恶剑更不敢与司韶令对视。 他只冷笑一声,像呲着獠牙的恶鬼,一步一步朝陶恣走过去。 吓得陶恣紧紧抱住陶梧,终于让陶梧放开了司韶令。 也猛意识到什么,生怕江恶剑对陶梧动手,陶恣又急忙改口:“不是我师弟,是,是哑巴叔,我们都听到了——” 应回想起那一番穿透石壁不绝于耳的难堪声响,陶恣脸一红,话锋一转,又冲江恶剑气道:“但哑巴叔心地善良,有情有义,出,出淤泥而不染,比你这疯狗强了一万倍——” “可你不是说,要给我当牛做马么?” 江恶剑忽地开口,嗓音嘶哑着打断他。 “……” 陶恣闻声一怔,大张着嘴,像被瞬间点住了穴道。 第123章 吃醋 陶恣显然无法接受,那个冒险将他从七杀斋带出来,及时保住他一双手脚,因救他而招惹神门受尽折磨的救命恩人——哑巴叔,为何一眨眼,变成了眼前这个他恨不能手刃的杀父仇人。 愕然盯着江恶剑的脸,过了半晌,他才颤声开口:“骗人……” “你这厚颜无耻的疯狗,不许学我哑巴叔说话——” “别忘了,你亲口说的,只要我带你来见司韶令,就给我当牛做马呢,”江恶剑看着他不死心挣扎的脸,离他更近几步,笑着又强调道,“出尔反尔,可不是你们正道的做派。” 陶恣无疑更气血上涌:“不可能!你——” “不过,”而江恶剑话锋一转,脸上笑容又变得凶狞,“你敢趁人之危欺负我夫君,这笔账我还是要跟你算一算的。” 陶恣闻言忙惊恐向后挪动,毕竟他再怎么嘴硬,江恶剑如今嗓音的确与他的“哑巴叔”一模一样,确是事实。 “呸!”他气得泪花和唾沫星子一起落下,却哆哆嗦嗦地又忍不住反驳道,“是司韶令欺人太甚!” “他明知道阿梧对他一片冰心,却趁阿梧神志不清,讹传阿梧与我——与我干了见不得人的淫秽之事!侮辱我们师兄弟之间的清白!” “就算他不喜欢阿梧,我也不容他这般践踏阿梧的真心!” 而陶恣愤愤不平间,兴许是陶梧感受到他胸口越说越激动的颤栗,也察觉江恶剑来者不善的气势,竟猛地挣开陶梧的怀抱,率先朝江恶剑扑去。 “阿梧!” 陶恣下意识想要阻拦,奈何手腕依旧没有完全恢复,只能眼睁睁看着陶梧凶狠低吼着,不管不顾地与江恶剑纠缠起来。 而满面皆是飞涌的煞风,江恶剑扬手止住陶梧毫不留情的一掌,另一手上,则仍紧攥着自无归房内匆忙离开时扯下的兔腿。 与之前那杀手一番对峙,他也始终不曾将这兔腿扔掉,此时一边单手钳制住来势猛烈的陶梧,一边顺势往司韶令身旁退去。 小半日没吃东西,司韶令定要饿坏了。 这么想着,再顾不得考虑司韶令是否会责怪自己,江恶剑几个利落旋身,二话不说便伸手过去。 “司韶令——” 司韶令正无声坐于一旁,脸上虽狼狈挂彩,却气息镇定,视线泛凉地与江恶剑对视,应是确实饿极了,并不犹豫,径直张口咬下。 反而让江恶剑微有诧异,闪身躲过陶梧又险些抓破他喉咙的几指,欣慰地看了看接受自己“投喂”的司韶令,只觉满眼说不出的喜欢。 万万没料到,司韶令即使没了武功,气质一样令人着迷,甚至更有种别样的乖巧和优雅。 “别伤阿梧!” 谁知就在江恶剑心下止不住悸动着,回身总算以双臂将发狂的陶梧用力禁锢于墙壁,一旁陶恣生怕他对陶梧不利,竟以四肢着地拼命向前冲来。 他因手脚不能正常使力,姿势极是滑稽,尤其,司韶令咽下骨头缝隙里最后一丝兔肉,从后方忽然抬手,扯住他屁股后的袍子。 反复攥紧,擦去掌心残留油渍的同时,也不客气地将陶恣拽了回来。 未成想,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陶恣铁了心的不肯就范,不顾一切想要挣脱司韶令间,由于情绪过分激烈,一手肘抡空,瞬时失去重心。 就那么面目狰狞地猛撞上了司韶令的脸,将司韶令也撞得向后仰去。 一时间,周遭仿佛翻起万丈惊涛,又转瞬在暴雪中封冻。 连另一旁的二人也难得不约而同地僵住。 因为陶恣此刻整个人摔在司韶令身上,门牙把司韶令的额头都磕破了皮,从后头看去——就像他正抱着司韶令,与之强行亲吻。 “……” 直摔懵了片刻,陶恣才收起麻痛的门牙,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可惜为时已晚,江恶剑松手飞奔向司韶令的下一刻,重获自由的陶梧并没有继续与江恶剑缠斗,而是如狂风怒号,卷起满地细微的尘埃,将石桌上的油灯一瞬扑灭。 把江恶剑都吓了一跳,他正嫌弃不已地擦去司韶令额间口水和血沫,闻声再一回头,陷入黑暗之前,只看到陶恣已被陶梧凶猛压在了地上,领口大开,露出一片交错着新旧咬痕的纤瘦脖颈。 “呜……对不起!”黑咕隆咚中,陶恣夹杂哽咽的接连叫声好似更为刺耳,“我不是故意的!阿梧!阿梧!别生气!好疼呜……我不会与你抢夺司韶令……” “……” 虽说同样因方才一幕而心有不快,但江恶剑总觉得陶恣最后的话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陶梧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把陶恣当做情敌来咬。 “啊啊!阿梧!阿梧听话,别咬了,我好疼,好疼……” 而伴随陶恣又几声哭叫,江恶剑听着实在吵闹,正要起身,身子又忽被扯住。 下一瞬,被一股巨大冲力撞翻在地,江恶剑并未还手,任由司韶令竟摸着黑几下直接扒了他的亵裤。 “司韶令……” 心知司韶令定然还憋着对自己先前恣意妄为又粗心大意的怨气,若在这里做能换他消消气,也并非不可,只是耳畔陶恣不间断的哭嚎,着实又让江恶剑别扭不已,不由出声制止。 然而,没想到的是,司韶令倒也并不似他所猜想。 而是与陶梧的举动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司韶令这明显饱含报复与侵占的狠鸷一口,突兀而有力,咬在了江恶剑凉飕飕的屁股上。 “阿邵……” 江恶剑闷哼一声,明明司韶令下口极重,更像要在上面打上深挚烙印,变为自己所统治的领土,要他永世臣服一般的决绝。 不住颤抖的皮肉几乎能在尖锐疼痛下描摹出对方整齐的皓齿,羞耻与兴奋一起怒涌上头,在江恶剑滚热的血液里沸腾,烁灼。 却又紧接着—— “呜呜……阿梧!阿梧!别咬我(此处省略2个字)的地方……” 不仅司韶令一僵,江恶剑也一刹那萎了。 第124章 服软 整个人仿佛被倾盆冷雨淋透,江恶剑还是第一次在和司韶令亲近的时候心情能够如此冷静,耳朵虽极力抗拒,却无法避免地,又听到陶恣比先前更加激烈的哭喊。 “阿梧!阿梧!快放开!别这么对我……我是你桃子师兄!我害怕呜呜阿梧……” 而陶恣极力挣扎中,狭小的一方密室内很快被陶梧失去控制的天乾信香占据,依旧是如他本人挺立隽秀的清竹气息,却茵茵绕绕的将人困于满目翠色,难以寻到出路间,更仿佛不时有高耸的竹身劈头盖脸抽来,令人始终心惊胆颤。 这般压迫感,无疑也让江恶剑感到一阵不适,包括司韶令,同为天乾,对天乾信香的排斥也是极为强烈。 但司韶令若以自己的气息强行施压,陶梧很可能会受到刺激,再一次出现分化那日的狂躁情景。 便擦了把汗之余,心知司韶令也不好受,江恶剑正欲忍着压迫起身阻止,谁知司韶令加重力道的一咬,让江恶剑不由自主地再次趴下。 紧接着,司韶令倒是松了口,却检查般以指腹在齿印上缓缓碾过,可以清晰摸到一排仍泛着灼意的凹痕,也感觉到掌下江恶剑下意识的轻抖,像是终于满意了些许。 他拍了拍江恶剑的屁股,嗓音还算镇定:“阿梧的清心哨刚才掉在附近,去给我捡过来。” “……哦。” 思绪微顿,才明白司韶令口中的“清心哨”是什么,也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到此物,江恶剑只低应一声,总算提上了裤子。 “啊啊啊!阿梧!我错了呜呜……我再也不碰司韶令了!求求你快放开……” 耳边依旧是陶恣哭腔愈发浓重的叫嚷,江恶剑在地上迅速摸索着,不出片刻,果真摸到入手冰凉的一物。 再仔细摸起来,上面布着若干大小不一的音孔,正是陶梧以往从不离手的,司韶令亲自给他烧制的陶哨。 指尖绕着挂绳将东西捡起,江恶剑被熏得不怎么清楚的脑子终猛地想到,司韶令或许是打算像祁九坤身旁的老妇人一般,利用清心曲来压制陶梧此番失控? “你也会清心曲?”江恶剑诧异问道。 司韶令只淡淡开口:“见过几次谱子。” 实际是司韶令当年得知陶梧的一侧耳朵有疾,难得向他那曾是五派之首的爹张口讨要来谱子,因陶梧右耳聋聩,所听所感与常人定有所区别,那本谱子里还由司父详细标注了更为适合陶梧习练的方法。 不过司韶令确实没有抱以过多希望,仅是为防止陶梧另一侧耳朵跟着退化罢了,且为能提起他的兴致,更特地将送他的这枚陶哨制成一只怀抱桃子的小猴形状,虽乍一眼不太会引人注意,但若细看,便愈发小巧可爱。 当时还年幼的陶梧的确爱不释手,整日不离嘴边,也着实出人意料的,后来竟真的练成了。 “可你现在不能用内力,”江恶剑将清心哨塞入司韶令掌心时微顿,揉着仍麻痛不已的半边屁股不太确定道,“不管用吧?不然还是我——” “嗯。”司韶令竟干脆打断他道。 这清心曲讲究的是内外结合,二者缺一不可,以司韶令眼下内力,就算精通音律,也绝不可能实现。 不过司韶令随即又道:“把手给我。” 江恶剑微有疑惑地伸手覆上去,只觉司韶令几指带着自己一寸寸摩挲着,反复确认过所有音孔,终于置向唇旁。 “记住我的手指如何动作。” 这回听司韶令说完,江恶剑自然听出他欲教自己之意,虽觉不可能轻易学会,但恍惚又回到江寨学习剑法的时候,不由得正色。 尽量在满室天乾信香下保持神智清醒,也努力忽略陶恣一声声未有停歇的大叫,一片漆黑中,江恶剑用力点点头:“好。” 哪怕司韶令已堕入地狱,也仍然无所不能。 便全神贯注间,江恶剑痴迷地与他稍作贴近,指下终是传来司韶令灼热鼓动的气息。 引着江恶剑的指腹,在一个个音孔跃起,落下。 “……” 然而,自耳畔响起曲声,江恶剑却呼吸一滞。 和想象中的情形不太一样。 又等待稍许,江恶剑细细品味,最终还是忍无可忍。 “司韶令,”他本虚覆在司韶令几指的掌心蓦然收紧,包裹住司韶令继续动作的指尖,“你该不会是……第一次?” “……”司韶令破天荒地沉默片晌,反问道,“难听?” “……要命,”江恶剑心绪复杂地解释,“我再听你吹下去,那小崽子就没命了。” 也仿佛附和似的,陶恣撕心裂肺的哀嚎适时传来:“阿梧不要!那里——那里不行!住手!哑巴叔!哑巴叔!” 也就在陶恣最后那两声俨然崩溃的“哑巴叔”落下的同时,猛蹿涌的厉风吹落他满脸泪珠,江恶剑已出现在他们身后,及时一掌劈落于陶梧颈侧。 油灯重被点燃,久违的光亮再次将几人笼罩。 只见陶梧暂且昏迷于一旁,身上衣袍已凌乱半开,而陶恣更甚,浑身无一处完整布料,皆被扯碎在周围,正光着屁股跪趴在石床,倒圆翘白嫩,只是上面赫然挂着数道抓挠的指印,昭示即将发生之事。 江恶剑不太确定陶梧为何对他忽生出那些欲望,但他现今尚未分化,后方并非如地坤的润泽,按陶梧这般粗暴行径,恐怕一进去,大半条命就没了。 陶恣仍颤抖不已,连几近赤裸的身体也顾不上遮一遮,就那么塌着的腰肢更显少年纤细,明显吓坏了。 “我又是你哑巴叔了?”空气中弥漫的天乾信香逐渐消散,江恶剑神清气爽地往他额前一戳,实际也有些意外地问,“你这次怎得知道怕死了?” “……”陶恣依旧没有起身,唯有肩头一耸一耸,半晌,上气不接下气地无奈呢喃道,“阿梧喜欢的……明明是司韶令,万一我玷污了他,等他以后清醒,更要讨厌我,不原谅我骂他是小聋子呜呜……” 江恶剑:“……” 竟是因为这个。 这死都要嘴硬的小崽子,因着怕被陶梧讨厌,肯对他低头了。 江恶剑话锋一转:“那再叫一声叔给我听听。” 陶恣便当真口齿不清地又呜咽了一声:“哑巴叔……” 自是一愣,江恶剑看他眼下这副实在狼狈的模样,撇嘴捡起四周碎裂的破布,一片片搭在他身上,一边忍不住隔空比量一下,发现自己一掌能握住他大半个腰身,不免呲牙笑了笑。 “还真是个小崽子。” 说罢,无心再逗弄他,江恶剑转向司韶令,见他始终神色沉郁,还以为他是因先前没能吹出清风曲而失落。 正欲开口,司韶令却已走至面前,一声不响地将昏迷的陶梧抱上石床。 不料,当司韶令方一碰触陶恣,原本瑟瑟发抖的人便猛地向陶梧靠了过去,以双臂紧夹住陶梧,像是生怕司韶令将他们分开。 “我,我不走……” 司韶令淡淡瞥他一眼:“等他醒了,还会和刚刚一样对你。” 听司韶令这么一说,陶恣明显一抖,却仍没有松手。 “那我也不走……” “不过,你想让他听话,倒不是没有办法。” 而随着司韶令这一句落下,陶恣终于泪眼朦胧地抬头。 泛着水光的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破天荒地也不似往常般态度恶劣:“什……什么办法?” “清心曲,”司韶令道,“清心曲能压制他体内燥怒,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江恶剑闻言倏然瞪大眼睛。 不敢相信司韶令竟又主动提起了此事。 且……他教陶恣? 拿什么教? “想学的话,给我嗑三个响头,说以后什么都听我的。”司韶令面不改色。 而江恶剑愕然间,陶恣果然“不负众望”,对不久前司韶令的尴尬曲声毫未留意,抽抽搭搭地想了想,鼻涕横飞地嗑了三个响头。 第125章 洗澡 陶恣被挑断的手筋尚未痊愈,眼下自是无法拿起清心哨熟悉指法,不过倒可以率先练习另外极为重要的一步。 也是听司韶令神色淡然与陶恣交待过后,江恶剑才忽地明白过来,欲以陶哨吹出悦耳的曲子,最关键的还需要依靠胸腹一呼一吸,吸时下腹饱满,呼出则锁住丹田内气息,方可保持力度平稳无杂音,如当初那老妇人和陶梧一般纯净悠扬。 以司韶令如今损破的丹田,不仅难蓄内力,自然也不易控制呼吸,便怪不得曲声不怎么动听了。 而司韶令看似始终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却让江恶剑再没了心思调侃他,只沉默着看他一本正经地最后又对陶恣道:“知道炎夏里的小狗如何喘气么?” “什么?”陶恣额头嗑得通红,仍带浓重哭腔反问。 “每日学半刻钟。” “学……小狗喘气?” “嗯。” 虽听起来荒唐,但其实一些相关典籍皆有记载,此种方式对于气息的掌控与持久皆是大有帮助,若坚持下去,确实不失为练气的一道捷径。 “……”陶恣当然不曾听说,也一时想不起幼时的陶梧是否有过类似举动,不由闻言怒瞪,“你,你该不会又在戏耍我——” “不想练便罢了。”司韶令倒也不多言,“你就像现在这样每日与他隔着几尺,只要不再靠近,也可。” 眼下的陶梧已被铁链束缚在石床,待他醒来,为以防万一,陶恣只能移到离他远些的地方。 “不行,”陶恣又忙摇头,“太远了……阿梧会难过的……” 见他犹豫,司韶令却不打算继续理会他,作势便要离开。 “等等,”陶恣见状果然哽咽着叫住司韶令,像是屈辱而无奈,本就红肿的双目又有一颗颗泪珠滚落,“我不知道小狗怎么喘——” 而这回不等他话音落下,司韶令也还没有开口,旁边江恶剑倒是一把抓起陶恣布满泪迹的脸颊。 张嘴极为快速地呼吸,胸腹随之有力鼓动,学得惟妙惟肖。 陶恣:“……” “看懂了没?”江恶剑见他一脸呆怔,不吝啬地又重复了一遍。 “……” 陶恣嘴角微动,见江恶剑脸上倒无一丝羞耻,既替他难堪,又像稍稍接受了些许。 “行了,赶紧去练吧——” “等等……” 江恶剑正摆手,听到陶恣再次出声。 他一呲牙:“又怎么了?” 陶恣看了一眼司韶令,顿了顿,终是冲江恶剑道:“我想,想洗澡……” “……” 江恶剑无疑一阵出乎意料,不过听他这么一说,再细看他此时灰头土脸的模样,的确有些不堪入目。 尤其,他两臂一直交叠着挡在衣不蔽体的两腿,若江恶剑没记错,陶梧似乎还咬了他(此处省略四个字),也不知咬得轻重。 便看他可怜巴巴又略显滑稽的一双肿眼,江恶剑嫌弃瞪他半晌,道:“麻烦。” 半个时辰后—— 江恶剑终是从旁侧一道小门进进出出,将浴桶打满热水。 才发现这里直通往不世楼后方一间不起眼的柴房,若他没有及时赶回来,司韶令便应从此处出去。 “可以洗了。” 江恶剑说着,伸手轻车熟路地,去拉扯司韶令的衣袍。 “……” 不止司韶令眉头一皱,正笨重挪向浴桶的陶恣也傻了眼。 陶恣诧异的是,这热水不是给他准备的? “你要是希望手脚一辈子都好不了,就尽管泡进去。”江恶剑嗤了一声道。 他说的没错,陶恣的伤口目前仍不能随意沾水,更别说洗澡了。 陶恣垮了脸:“那——” 这一句却没说完又戛然止住,并非由于其他,而是江恶剑正将一脸抗拒的司韶令抵在墙边,连同里衣一起,强行扯下他的衣物。 于是陶恣第一次看到了司韶令那一身触目惊心的交错鞭痕,以及他丹田附近曾被剜灼的皮肉,吓得眼睛都直了。 “江恶剑——” 而紧接着,司韶令一声阴鸷警告没能落下,江恶剑已蓦地打横抱起了他。 在陶恣瞠目结舌中,几步到了浴桶旁,毫不犹豫地将人扔了进去。 经刚才那番乱斗,司韶令实际不比陶恣体面多少,唇边甚至仍残留了星点血迹,早已散落的发丝更是凌乱不已。 但当他一张阴沉的面孔顿时被四周飞溅的水雾围拢,热意弥漫下,熏得额头破皮处殷红,与白皙肤色相衬,又格外的姣艳。 已然入水,司韶令紧蹙眉头间,没再强行离去,也或许满身狼狈忽然得到慰藉,尽管出乎他的意料,但瞬时化去的疲倦却是忽略不掉的。 江恶剑抬手将他落在眼前的湿漉乱发拨去身后,看他眸底波涛汹涌的凝视,嘿嘿笑着擦了把汗:“别急,等我拾掇完那小崽子,就陪你一块洗。” “什……什么?” 下一刻,陶恣不敢置信地看着一步步朝自己走近的江恶剑,看他手中以温水浸过的湿布,急得直靠上了背后冰凉的石壁:“你干什么!” “我都还没嫌你,你躲什么?”江恶剑蹲下来正欲扯过他一条手臂,见他胡乱挥舞着拒绝,冷嗤道。 “我不用你!”陶恣几欲把自己嵌进墙里,斩钉截铁地回绝,“你不要碰我!” “行,那你就等着身上生跳蚤,连你小师弟也嫌恶你。” 江恶剑说罢起身,似乐得清闲地不欲与他纠缠。 谁知他一转头,背后又响起陶恣悲戚戚的嘟囔:“以前受了伤,都是阿梧给我洗,阿梧到底什么时候能恢复意识,我好想他呜……” “我来。” 意外的,这时浴桶中的司韶令蓦然起身,披起外袍便欲出来。 “不不不也不要你!” 陶恣竟好像拒绝得比先前更激烈了,气喘吁吁地瞪向司韶令。 视线擦过司韶令满身伤疤时不免再一次顿住,像是有一瞬的疑惑和不忍,却又想到什么,立刻扭头不再多看,只模糊喊道:“你也别过来!” 司韶令冷瞥他:“我还是他,你自己选,我数到三,不选就我来。” “……” “一。” 而司韶令毫不留情的第一声才响起,陶恣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的二人,嘴唇动了动,似想要继续推拒,又心知司韶令向来说到做到。 “二。” 便随着司韶令又一声落下,最终,陶恣一撇嘴,眼泪汪汪地往江恶剑身边凑了凑。 “那还是你吧……” 第126章 傻笑 江恶剑多少是有些诧异的,想不到比起司韶令,陶恣竟宁愿选择自己这条让他恨之入骨的疯狗。 也直到现在,他依旧想象不出当初这几人在擎山时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只看陶梧应是一直对司韶令极为钦仰,那陶恣呢? 这小崽子以前会畏惧司韶令多一些,还是也曾像陶梧一样,是心怀仰慕的? 毕竟那时皎如星月的司韶令,无论走到哪里,都注定令人瞩目。 胡乱想着,江恶剑倒是避开了陶恣浑身磕碰的大小伤口,也不顾他没什么力气的反抗,干脆扯掉了他身上最后几块遮挡,仔细擦拭,从头到脚一处不落。 陶恣自是羞耻至极,奈何他大腿拧不过江恶剑的胳膊,最终只能瘫软喘息着,放任江恶剑摆布。 也让江恶剑尤为意外的是,陶恣安静半晌,瞄了一眼浴桶内正闭目的司韶令,突然开了口。 竟一改平常聒噪,刻意压低了嗓音,瓮声瓮气问道:“我爹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江恶剑闻言眉头一皱。 想到陶重山的死,便不得不牵扯半年前金羽驿之事,他显然不愿意提及。 而骤然冷下的脸色并未掩饰,江恶剑本不想回答,却一抬头,看到陶恣眸底蓄满的水光里,除了仇恨,像是也掺了些许鲜少会出现在他脸上的复杂。 似乎与江恶剑相比,他更厌弃的是无论真相如何,实际都束手无策的,最没用的自己。 对这种无奈也曾深有体会,江恶剑冷戾瞪着他,便哑声反问道:“你不是早就一口咬定是我,现在又问什么?” “我只是想不通,若真是你,你为什么要救我们……”只见陶恣又难得没有恶语相向道,“而且,阿梧也不是不明是非的人。” “那时候,是我根本没有心思听他的话,我……我太恨你和司韶令了,也气阿梧明知道司韶令不要他,还一心帮你们……” “……”倒没料到这油盐不进的小崽子原来也能想到这些,江恶剑一时没有出声。 听他呜咽地继续道:“要是我能和阿梧站在一起,也许他就不会出事了,哪怕变成鬼士的是我,他那么聪明,又最擅长清心曲,一定有办法救我的。” 江恶剑正擦过他布着几道划痕的大腿,忽有热意“吧嗒”落在手背,动作微微一顿。 “所以我才想问问你,阿梧说杀我爹的人不是你,这是不是真的……” 而陶恣最后一句说完,江恶剑沉默了片刻。 手上动作未停,他垂眸如实道:“你小师弟说的没错,我在江寨杀的,只是那七个从敕风堂派去的杀手,他们的确扮作了擎山七英的模样。” “……” 陶恣一怔,随即湿透的眼底再次迸出恨意,如今他和陶梧在七杀斋受尽折磨,俨然对这敕风堂恨上加恨。 “那阿梧……也不是被你偷偷下了洗骨丹?”他心疼瞥向陶梧间,忍不住又问道。 “当然不是我,”江恶剑这次嗤笑一声,“我要是有洗骨丹,也应该先给你这烦人的小崽子吃。” “……”陶恣竟没有反驳,而是紧接着问,“真的?你,你不怪他也喜欢司韶令?” “……”江恶剑闻言,神情却有些古怪。 不知为何,他总觉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暂说不上来,他只道:“你小师弟应是因为查了当年的事才遭人暗算,等我以后把那个人抓住,会让他生不如死。” “……”许是江恶剑头也不抬间的决绝令人一阵毛骨悚然,陶恣愣了愣,才恍然又问,“你知道是谁?” “那和真正杀害我爹的……是不是一个人?” 而随着陶恣接连询问,江恶剑心下一顿,却没有说下去。 何止是过往仇怨,若他没猜错的话,刚刚前来袭击司韶令的人也是他。 虽不知对方那令人死后仍可保持僵立的诡异功夫出自何处,但五派既然已开始行动,那人出现在此地,并不算意外。 却心知以那人在陶恣心中的分量,陶恣很难一下子相信,毕竟有些缘由和细节连他和司韶令也需当面问个清楚,现在还无法给陶恣所有的解释。 “还不确定,”便听江恶剑道,“先专心练你的狗喘气,别想那么多。” “那——唔!” 陶恣正欲追问,江恶剑不客气地将手中湿布糊在他的脸上,用力擦了几把,将他眼泪和鼻涕悉数擦去。 “……”陶恣呸呸两声,又夹了少许哭腔,“你刚给我擦过屁股的,怎么能擦脸……” 江恶剑白他一眼,转身把布条放入盆内:“你屁股比脸干净多了。” “你——” “但你记住从现在开始,”而一边拧干掌心布条,江恶剑又一边道,“除了司韶令,别信任何人。” “凭,凭什么?” “凭他不会害你小师弟。” 回头直视陶恣双眸说完,江恶剑最后攥住他小腿,在他无力动作的赤足间来回擦拭着。 “……” 原本脱口欲说什么的陶恣忽然止住,似乎想起了在金羽驿,那群自陶梧一分化,便再不顾及陶梧性命的同门师兄们。 ——他始终说不出口的是,他之所以带着陶梧离开南隗,也正是因为变成鬼士的陶梧,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引来他人的恐惧和打杀。 他一路不敢松开陶梧的手,只挑人少的地方,战战兢兢跑来敕风堂,与其说向司韶令寻仇,不如说他打心底里希望的是,司韶令再怎么绝情,就算是杀了自己,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陶梧有任何闪失。 幸而,他一向做不成什么事情,这一次却遇到江恶剑,至少保住了陶梧的命。 虽被囚禁于此,这些夜里,却是他半年来从未有过的安稳。 不用担心一觉醒来,又有人举剑挥向陶梧,而他不愿陶梧杀人,又身手差劲,唯有不停的乞求和躲藏。 陶恣失神想了半晌,盯着江恶剑将他沾了尘土的足底也擦得干净,竟罕见的乖巧。 直到江恶剑终于忙完,正要起身,他又讷讷抬眸,望了眼司韶令的方向。 见司韶令仍倚靠在浴桶里,双目紧闭,似乎已睡着,鬼使神差地又开了口。 “他身上那些……都是当年在江寨遭受的么?” “……”江恶剑微有诧异地看向他,自是明白,他问的是司韶令的伤。 “是,”江恶剑低哑道,“是身份暴露之后……被我爹折磨的。” “我听说过。”陶恣嘴角微垂。 可他故意不肯放在心上。 因他总忘不了的是,自司韶令下山执行任务,他和陶梧并不知他的去向,只能每日一得空便溜去山门,翻至最高处,饭时便一人捧只包子边吃边等,一等就是一两个时辰。 偶尔等到睡着,被陶重山一手一个拎回去训斥,第二日又忍不住,生怕韶令师叔回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们。 从夏等到冬,期盼着他们所向披靡的韶令师叔能早日归来。 却没想到,突然等来了司韶令错信江寨中人,致使陶重山和几位师叔全部惨死的噩耗。 他不能理解。 “你不呱呱乱叫的时候,”而陶恣再次陷入恍惚,江恶剑忽以一指戳他脚心,“还挺让人不适应。” 陶恣闻言鼻孔一扬,正欲开口,奈何江恶剑又勾起指头。 于是脚心猝不及防的发痒,迫使他冲到嘴边的羞恼刹那变成了控制不住的傻笑。 “哈哈哈……” 把静听已久的司韶令也惊“醒”了,眯眼朝他们看过来。 气得陶恣又湿了眼眶,骂骂咧咧:“疯狗!” 第127章 逆鳞 是很久之后江恶剑才知道,陶恣平日总让人觉得聒噪不已,倒并非全因他从小被众星捧月的长大而过于恣意,也在于陶梧自幼右耳听不见任何声响,陶恣不愿刻意凑近他的另一只耳朵,总觉是在提醒他,他的耳朵与常人不同。 所以每与陶梧说话时,陶恣便下意识的极为大声,欲让陶梧如常人一般听得清楚,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见了谁都大呼小叫的习惯。 “美人儿,我来了——” 而眼下,当江恶剑终于忙完了陶恣,笑嘻嘻地以为终能和司韶令共浴时,却只觉眼前蓦地溅起水珠,瞬时打湿了他满脸。 他一脚迫不及待地跨入浴桶,再定睛一看,原是司韶令已出去了。 “……” 哑然瞪着转眼间重新穿妥衣袍的司韶令,见他仿若看不见自己,心知他应是仍记着自己方才强行抱了他进来,再加上先前的账还未算清,江恶剑灰溜溜地没有开口,缩在水面吐了几个泡泡,像一只潜伏的鳄鱼,唯有视线始终不离司韶令。 “你又要干什么?” 一旁陶恣见司韶令走向昏迷的陶梧,不由紧张问道。 司韶令未理会他,自顾拧干盆中湿布,一声不响地在同样有些狼狈的陶梧身上也小心擦拭。 陶恣见状神色复杂,倒是又安静下来。 无疑,他潜意识里的私心是赌对了的,司韶令如今再怎么与南隗为敌,对向来维护他的陶梧师侄至少心存怜惜。 也只有司韶令这可以为一条疯狗而不顾一切的疯子,才不会像其他师兄弟们一样,为所谓的道义,劝他趁早杀了变为鬼士的陶梧。 一时间,本闹得鸡飞狗跳的四人,意外维持了许久这难得的“和睦”。 甚至让精疲力尽的陶恣不出片刻,就全身心放松地靠着墙角睡了。 他也就不曾注意到,司韶令眸底始终挥之不去的凝重。 因为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变成鬼士的人能够恢复如初。 陶梧才这般的年纪,难道真的要依靠清心曲,神志不清地过完一生? “司韶令。” 而正当司韶令看着掌下已干净无尘的人发怔间,江恶剑也从浴桶迈出,满身久违的清爽,随意拢了把滴水的几缕发丝,忍不住从身后将人抱住。 他自然看得出司韶令心中所想,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抚,便低叫他一声,不再开口。 司韶令:“……” 直到察觉司韶令微微僵硬的身躯终有了挣动,江恶剑忙收回在他腹间伤疤轻轻摩挲的掌心,又蓦地抬手,以青山指隔空掷向壁顶机关。 趁上方石板大开,再次打横抱起司韶令,纵身跃回房内。 “你现在用不得轻功,咱们一回生两回熟,以后就习惯了哈——” 江恶剑一落地,正呲牙解释,不料尾音未落,他已不受控制地向后摔去。 耳畔稀里哗啦掉落一地笔纸,江恶剑愕然抬眸,任由自己被司韶令掐住喉咙,面对着面地按压在桌案。 看司韶令脸色不善,明显已忍耐许久,江恶剑以为他这是要来清算总账了,想了想,仰脸哑笑一声。 艰难道:“你……不必这么用力,反正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再绑着你。” 他确实后怕极了,若不是这房里恰好置了那一间密室,后果不堪设想。 而司韶令此刻却一改在密室内的淡然,死死盯着江恶剑示好的表情。 “你真的,什么都听我的?” “自然——” “那你告诉我,你是如何发现铜钱被我调换的?为什么偏是江寨覆灭的时候?” “……”这问题显然出乎江恶剑的意料。 ——从江寨覆灭那日,我得知你换了我的铜钱,我其实就……心悦你。 他说这些话时急于向司韶令表明自己的真心,也是一番放肆过后兴奋得过了头,竟没能仔细斟酌再开口。 目光锁紧江恶剑一瞬发僵的笑容,司韶令又紧接着问道:“你当初一心打算娶林厌,为什么偏在那日改变主意了?” “仅是因为,你不再是天乾?” “那你放弃与他的约定,并非不喜欢,而是碍于同为地坤,不愿耽搁他么?” “……” 没料到自己的表白反而在司韶令心里又激起这千层波澜,江恶剑心下微有悔意,停顿须臾,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对林厌……早就已经没有那种心思。” 可惜,其中缘由在江恶剑脑中一刹闪过,掺杂着那日所有刻入骨髓的,他已许久都不曾回想起的不堪,江恶剑瞪着眼睛,面对司韶令眼底灼烫,实在难以启齿。 “为什么?”奈何司韶令不肯放弃地追问。 “……”江恶剑凝滞半晌,再三努力,依旧一阵尴尬的沉默。 他干脆话锋一转,答非所问道:“你刚才说的铜钱……” “那个是因为,林厌送的那一枚,上头实际有一道不怎么起眼的豁口,可我那日……恰好发现耳朵上这枚,竟是完整的。” 说着江恶剑又一笑:“后来我反复回忆,想到这铜钱曾被我不小心弄丢过,是你帮我找回来,自那之后,我就一直戴在身上。” “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并没有找到,为了不让我失望,才特地又另换了一枚新的给我,谎称是——” “你猜错了,”司韶令这时打断他,倒不打算隐瞒,“从一开始我就看那铜钱不爽,所以不是你自己弄丢的,是我趁你不注意,扯下扔了。” “……” 江恶剑闻言愣住。 江寨覆灭之后,除了妹妹,他本对一切再无眷恋,只念及那铜钱算是司韶令的一番心意,所以才没有舍得丢弃。 却怎么也没料到,原来……是被司韶令故意调换了? 而不待他再细细体会内心顷刻铺散开的惊诧,司韶令随后又开口。 “我从未强行问过你,但直到现在,你依然不愿意告诉我,那一日在你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是么?” 俨然听出了之前江恶剑有意避开关于林厌的事,司韶令再说话间,语气已倏地冷下。 “……”江恶剑凝望着他眸底阴霾,不免想起他在北州王庭因林厌而失控的那几日,心里已隐约清楚,所有涉及林厌之事,似乎都是司韶令的逆鳞。 但这一次,他无法如司韶令所愿。 他不在意任何人的耻笑,却唯独对司韶令,有些事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阿邵……” 江恶剑哑声轻唤,嗓音破天荒的泛起氤氲,裹着多年来已鲜少流露的糯软,忽地撑起身,去亲司韶令近在咫尺的嘴唇。 莫名的,他无比渴念刚重逢时,司韶令曾在他脸上密集落下的吻。 却未成想,江恶剑抻着脖子才刚一触及那片柔软,只觉勒紧的喉咙一松,下一刻,连同紧覆在身上的暖意也消失不见。 “你不想说,今后就在这案上睡吧。” 第128章 赌气 破天荒的,这一次江恶剑没有妥协。 他几番试探着向司韶令示好,皆是被回以冷眼,甚至司韶令又如先前生气时一样,不允他们之间有任何碰触,像个发脾气的倔强孩童。 若放在以往,江恶剑定然无法忍受,心虚又急迫,恨不能把尾巴摇到司韶令的脸上。 然而接下来几日,他们虽寸步不离,江恶剑却也铁了心,始终不肯解释。 也不排除是历经一切过后的“有恃无恐”,他不能否认,如今面对司韶令的冷淡,自己在无奈之余竟也生出了少许憋闷。 尤其,近来天色同样连绵不断的阴晦,风雨浸透檐角的惊鸟铃,发出一声声潮湿的急响,整日萦绕,令人心下难安。 “你今夜别跟进来了。”江恶剑撑伞正与司韶令行至门前,耳畔淅淅沥沥间,竟忽地传来司韶令一声冷语。 司韶令刚被青邺王传召归来,命他尽快默写出一份清心曲谱。 眼下清心曲能够压制鬼士的说法已不是秘密,无疑引来了一些江湖中人的虎视眈眈,可惜当众人真的寻找起来,便会发现习得清心曲的人并不常见,更鲜少有人见过真正的谱子。 “你早就告诉他们关于清心曲的事,却过去了这么久才找上你,定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信任你。”像是没有听到司韶令的驱赶,江恶剑紧随他进入屋内,语气凝重地继续道,“现今他们寻不到曲谱,才不得不需要你,但还是不曾向你透露半点他们的谋划。” 从玄蓟死时口中那一句诡异的“青冥大业”,到青邺王庭对陶恣陶梧二人的格外重视,再到他们迫不及待的叫司韶令交出清心曲,青邺王庭必然在谋划着什么。 可江湖上倒也从未听说青邺和洗骨丹有何关联,更没有那么多如当初江寨般被迫分化的鬼士,他们这般急着得到清心曲干什么? 思忖间,江恶剑不由又问:“不管他们有什么谋划,为何要防备你到这个地步?会不会是……有对你不利的地方,怕被你阻挠?” “……” 迎着江恶剑一番不无道理的猜想,司韶令却一声不响地转身挡在他面前,阻止他再向前踏一步。 江恶剑当然知道,司韶令的意思是他今夜需赶写曲谱,自己连桌案也没得睡了。 “我在地上睡得更香。” 而江恶剑说着便欲绕过司韶令,谁知司韶令这回直接动手,不客气地摁着他脸上的云火面具,连人带伞一起推了出去。 “……” 眼望着房门被司韶令自里头锁住,江恶剑只得叹了口气。 蹲在房檐底下半晌,他眉头又一动,起身跃入雨里,就那么离开了。 自不可能真的走远。 他在不世楼外巡视了一圈,趁无人注意,迅速又翻回了那一间连通密室的破旧柴房。 这条密道只有历任堂主知晓,所以他每次前往,务必小心谨慎,以防叫他人看去。 “谁?” 便在江恶剑一路溜回窄门前,正轻手轻脚卸了外头的锁,果然听见里面警觉的发问。 正是每日练习气息至深夜的陶恣。 “……”江恶剑没有开口。 而是窸窣脱下淋湿的外袍,只着一件白森森的里衣,发丝向前披散,遮住大半张面容,蓦地开门,撑伞而入。 “什,什么人?”陶恣吓得猛向后蹭去,惊愕不已地看着这猝不及防闯入视线的人影,只见其上半身几乎都被罗伞遮住,苍白袍底仅露出一双毫无血色的赤脚。 “吾乃阎王殿无常鬼,今夜来取你魂魄,还不速速起身同我前往地府受审!”江恶剑捏着嗓子厉声道。 惊得被锁在石床的陶梧也看过来,朝他发出两声警告的低吼。 “……”而陶恣不可置信间,似下意识反驳道,“我,我又没死,我不去!” “没死?”江恶剑挤了声瘆人的怪笑,“你在一刻钟前练气不当,已经活活憋死了!” “怎么可能……” “你若不信,就再重复一遍方才是怎么练的!” “什么?”陶恣闻言一时有些发怔,显然是没能明白这其中有何关联。 直到江恶剑又如鬼魅般猛地凑近,吓得陶恣连滚带爬地缩到墙角:“你别过来!我,我做就是了……” 说着,陶恣哆哆嗦嗦地又坐直了些,不忘安抚地朝陶梧挥动僵硬的手臂:“阿梧,别怕……” 而后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抬头大喊道:“江恶剑!疯狗!” “……” 正玩到兴头上的人一顿,沉默片刻,终挪开罗伞。 “原来看出来了,”江恶剑意犹未尽地冷哼,“狗喘气虽然学的不咋地,倒也还没有傻到无可救药。” “切,”陶恣也一撇嘴,“你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 毕竟他对这“哑巴叔”的独特嗓音记得格外清楚,曾想着有朝一日是要报恩的,可不能认错。 这种话他自然不会对江恶剑说,只话锋一转,又道:“再说,我小时候还见过比你更恐怖的,那么大一只灰狼,吓得阿梧直哭,却被我打得屁滚尿流,今天要不是我手脚不便,早就掀了你的破伞!” “……”江恶剑看他说话间略有心虚地瞄了一眼陶梧,看出他大抵是在撒谎,不过也懒得拆穿他。 只盘坐在他跟前,一边拎起他仍未恢复的手腕垂眸查看着,一边嗤笑问道:“那你知道是我,还吓得要尿裤子?” “放屁,”陶恣立刻骂道,“我是看你深更半夜在这装神弄鬼,怕不是终于被司韶令嫌弃了,好心陪你玩玩!” “……” 陶恣赌气的胡诌倒无意间说出了个大概,直戳进江恶剑心窝子,戳得他眼皮直跳。 “……你懂个屁,”半晌,伸手弹了陶恣一个脑瓜崩儿,江恶剑只得转移话题道,“记住了,用你的胸和肚子呼吸,舌头也不用伸那么长,像你之前那么个喘法,只会越练气越短。” 陶恣闻言正欲开口,却应是听出了江恶剑似在教他,又倏然止住。 咕哝道:“这回是你自己多管闲事,我可没求你,别怪我不领你的情。” “嘟嘟囔囔的,”江恶剑一拍他脑壳,“赶紧睡觉。” 说罢,江恶剑也已一一确认过他的手脚,虽还不能自由活动,但也有所好转,索性枕着双臂躺下。 陶恣一愣:“你,你要在这里睡?” “……”江恶剑翻了个身,“放心吧,我对你这小鸡子身板没兴趣。” “……”陶恣脸皱起来,随后转念一想,“你该不会,真的被司韶令赶出来了——” 而意外的,陶恣没来得及流露丝毫幸灾乐祸,却见江恶剑忽地翻身而起,一把捂了他的嘴。 与此同时,隔空一道青山指,暂让一旁陶梧也安静下来。 陶恣奋力挣扎,然而浑身被江恶剑一臂牢牢箍紧,整个密室仿若连呼吸也听不见,刹那陷入森诡的安静。 终是听到头顶房中传来模糊的说话声。 声音如雪落松枝的清雅,对现今的司韶令居高临下道:“师兄,别来无恙。” 第129章 真相(上) “别来无恙?” 一颗颗碎雨坠入窗间乌沉的夔纹,无声流淌进这一句泛着寒意的反问,司韶令端坐在昏黄案前,抬眸淡然道:“不是前些日子才见过么?魏师弟。” 司韶令话音一落,只见负身立于司韶令面前的人稍一停顿,微挑眉地俯视着他道:“师兄果然都知道了。” 来人正是擎山掌门——魏珂雪。 也是几日前潜入不世楼刺杀司韶令,被江恶剑及时制止后逃脱之人。 “那日看到江恶剑竟也在这里,我就猜想,师兄会不会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份,”魏珂雪继续开口,向来挂着清润笑意的眉眼勾起深邃的光,“不过师兄倒坐得住,没有立刻把消息传给南隗。” “我为何要告诉南隗?我现今是敕风堂的堂主,南隗有无奸细,与我无关。” 司韶令语气平稳,但开口时仍有不加掩饰的冷冽,与屋外愈发加重的凉气纠缠,冗闷雨声里平添了丝缕朦胧的梅香。 司韶令目光一沉又道:“不过——我倒的确在等你。” “毕竟你我之间,另有一些恩怨需要解决。” 说罢,终于放下手中尚未完成的清心曲谱,司韶令视线紧锁于前方,像第一次将这位素来对他恭敬,从不与人结怨,并未引起他过多注意的昔日同门师弟深烙入眼底。 无疑,江恶剑自神门冒死带回的秘密卷宗内,已然极为清楚地让司韶令明白,原来那曾隐在暗处一步步煽动五派,将他二人逼至绝路的罪魁祸首,竟就出自他自幼拜入的五派之一——擎山。 魏珂雪,即是青邺安插于南隗的敕风堂细作“鸩醴”——意为如毒酒一般不断渗透于敌方势力,大多数极其擅长伪装,看似酒香四溢,实则暗里剧毒,招招杀敌于无形。 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 即使是司韶令,初见到那份卷宗,也不禁怀疑是否哪里出了纰漏,卷宗早被有心人调换,目的便是故意引南隗五派内斗。 魏珂雪自幼生于擎山,甚至比司韶令同擎山纠葛更深,怎会成了青邺的奸细? 然而,当细细摩挲字里行间沾染的斑驳血迹,司韶令呆坐在昏迷的江恶剑床前,强控思绪,将所有看似与魏珂雪毫不相干的线索毗连于心,指尖深陷掌心皮肉,他又不得不相信。 魏珂雪,就是他这半年来无时无刻都想要找出来,给以千刀万剐的人。 而更准确的说来,魏珂雪倒也并非从一开始便与青邺勾结。 他是借着五年前五派围剿江寨一事,为青邺立下大功,才被敕风堂破格收于神门门下。 所谓大功,是不仅铲除了敕风堂叛徒江盈野,同时也重创五派,其中便包括——擎山七英的死,以及当初最被整个江湖寄予厚望的司韶令的“陨落”。 原本将接任擎山掌门的司韶令重伤负罪,曾对司韶令偏爱有加的擎山七英悉数毙命,也直接促成了他坐上梦寐以求的掌门之位。 而这,正是他同意效忠于青邺的唯一条件。 “师兄有一点弄错了,”魏珂雪这时却望着司韶令一笑,接他先前的话道,“先不论你与我有何恩怨,以你现今的样子,其实就算同南隗说了我的事,也不会有人信你,只会觉得,你在刻意挑拨。” 说着,像是对眼下这可以肆意讽刺司韶令的情景期待已久,魏珂雪露出满意笑容,甚至一拢袍袖,与司韶令面对而坐。 乍一看,当真如一对许久未见的师兄弟。 却无人知晓,魏珂雪作为擎山创派元老之一的后代,从小到大最忍受不了的,便是这眼前从天而降,“抢”走本属于他无限风光的司韶令。 尤其,当年魏父为能突破练功瓶颈,竟相信江寨的洗骨丹能够助其一臂之力,结果服丹过后的确功力大增,却也在化为鬼士之下失手杀死魏母,最终发疯跌落山崖而死,从此魏珂雪在擎山的地位更一落千丈。 这份无数次令他深夜惊醒的滔天仇恨,一半顺理成章地归咎于江寨,另一半,则加倍落在了司韶令的身上。 司韶令越是受万人瞩目,他越是期盼着有一日,看到司韶令在世人前狠狠跌落神坛,铩羽败损,身名俱灭,任他踩踏于脚下,此生再无翻身之地。 “你今日倒有兴致。”司韶令只看着他面无波澜道。 魏珂雪听出他的意思,了然开口:“上次是我疏忽,忘了师兄身边还有一条大难不死的疯狗。” “我也知道,这次师兄仍想要拖延时间,等他回来。” “可惜,这不世楼四周已经被我撒下了天罗地网,他若想保住性命,最好还是多淋一会儿雨吧,兴许能比自己主子多活上几个时辰。” 一口一个“师兄”,仿佛极为享受此情此景下这一称呼所饱含的讥讽,魏珂雪边说边掩不住眼角轻笑。 “哦,”司韶令闻言只道,“为了杀我,你费心了。” “身为一派掌门,自当为南隗百姓除害。”魏珂雪嗓音温润,仿若并不觉得自己所言有什么不妥,“再说我亲手杀了师兄,也算为擎山报仇雪恨,想来……大师兄在天之灵,也终是能安息了。” 他口中的“大师兄”,自然是陶重山。 而随着魏珂雪突然提及陶重山,司韶令本就寒峭的双眸蓦地一紧,更照得人刺骨。 察觉司韶令骤变的神色,魏珂雪却毫不在意地继续道:“等师兄在九泉之下与他们几位重逢,说不定他们也不那么寂寞——” “是你。”司韶令不欲听他多言,忽地打断他道,“是你杀了他们。” 司韶令说的笃定,虽仍稳稳坐着,手背却已迸出数道青筋。 “……”魏珂雪闻言却笑了笑,暂没有回答,半晌,才和着窗外渐重的风雨悲呼,轻笑道,“今日我来,就是让师兄死个明白的。” “但师兄可有想好,先从哪里听起?” “是从半年前我听说江恶剑找上了你,故意指派小桃子前去执行任务,算准他定会去找江恶剑寻仇,惹出那一大堆事端开始,还是从五年前……我将你的身份透露给江盈野?” “……” 若说他们前面一番交谈还多少让脚下密室内的人听得云里雾里,那么魏珂雪最后这几句话,显然一刹撕开了大片盘桓于几人之间的雾霭。 当年竟是魏珂雪……出卖了司韶令! 便在江恶剑也闻言一愣,极为意外地稍微松手间,偷听这许久的陶恣难以置信地开口。 “掌门师叔他——” 却还未说完,被江恶剑又再次捂紧嘴巴。 “安静听他说,”江恶剑附在他耳旁哑声道,“待会儿……不许哭鼻子。” 虽然残忍了些,但难得的,也是让陶恣认清真相的机会。 说罢,江恶剑继续凝神屏息,听得极其仔细,只待司韶令问清楚一切,立刻出去。 他今日被司韶令强行赶出来,便有一瞬的猜想,之前刺杀未果的人会否再次前来,还真的猜中了。 “果真是你做的,”而房内灯火摇曳,映着魏珂雪的脸忽明忽灭,司韶令看着他道,“就这么想置我于死地么?” 魏珂雪答得倒坦诚:“是。” 随后也不再用敬称,魏珂雪径直又道:“你这样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所有的人,就不该活在世上。” “……” 看着司韶令眉头微动,魏珂雪似回想起他以往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傲气,不由又嗤了一声:“擎山向来由我魏氏弟子接任掌门,你却仗着你爹在江湖中的地位,刚一拜入师门不久,就成了下一任掌门人选,惹那七个老东西最为青睐,简直可笑至极。” “既然你先贪得无厌,就别怪我不念同门之情了。” “只怪,当年那几个废物竟没能替我送你上路,就死在江恶剑手上。” 魏珂雪指的自是扮作擎山七英的七个敕风堂杀手,他们本该在江寨覆灭那一日替他杀了司韶令,永绝后患。 “不过我倒从来没想过,江盈野还算做了件有用的事,那就是——毁了你的丹田。” “你为了出尽风头答应五派入寨的时候,可曾想到,你会有这么一天?” 说到此处,魏珂雪应是心下过于兴奋,脸上鲜少露出极度扭曲的快意,甚至高兴得笑出了声。 笑声分明不高,仍吓得密室内正瞠目倾听的陶恣突然打了个冷颤。 江恶剑垂眸瞥他一眼,却心知,最令他震惊的应还在后头。 而像是无视了魏珂雪说话间不受控制燃起的熊熊妒忌,司韶令对他这番着实难以理解的仇视也仅是停顿须臾,没心思再继续这一话题。 只紧接着道:“所以在金羽驿,为让我和江恶剑彻底成为众矢之的,喂阿梧吃下洗骨丹的人……其实是你。” “也因阿梧查出那七个杀手全部来自青邺,你担心他追查下去,找出其他不利于你的线索,对么?” 司韶令这两句话落,应心底早已有答案,一直强行压抑的眼眶终是泛了红。 “不错,”魏珂雪不甚在意地笑着回答,“确实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随即不等司韶令开口,他又意味深长地反问:“但你一定想不到,我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洗骨丹喂给他吧?” 的确,陶梧那时明明站在江恶剑身旁,与魏珂雪距离甚远,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他。 “……”司韶令抬眸不语,眸间却逐渐爬满交错的血丝。 魏珂雪忍不住又一笑:“师兄不必再强撑淡定,一会总要跪下来求我的。” “……” “解开答案之前,我不如先让师兄亲自感受一下,我这不太一样的青山指……” 而魏珂雪最后模棱两可地说着,不等话落便猝然抬手,早已并拢的两指直向司韶令而去。 司韶令猛闪身的同时,下方石板也轰然破开,江恶剑一剑携起万千狠戾,朝魏珂雪劈头盖脸斩下。 第130章 真相(下) 怒风被长剑翻搅,卷起来自四面八方的铮鸣,可惜江恶剑这一击虽出乎魏珂雪所料,仍被他在震惊间不加犹豫地闪避。 而江恶剑一剑仅削落魏珂雪头顶发冠,立刻又愤怒地步步紧逼,势如惊涛,仿若欲掀毁整座不世楼的凶暴。 以魏珂雪的身手,与江恶剑应是不相上下,不过此刻的江恶剑一招一式皆饱含杀意,俨然比寻常要难以招架,不出片刻,已让披头散发的魏珂雪一身狼狈地接连退却。 谁知当江恶剑又纵身跃下,手中剑锋几乎横于魏珂雪颈前,魏珂雪疾退着,竟是冲他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心下忽顿,顺着魏珂雪越过他的视线,江恶剑猛回头看去。 飞快瞄了一眼,只看到司韶令已重新坐于凌乱案前,四目相对之下,面色一沉:“别分心。” “呵,”魏珂雪却趁机猛然与剑刃拉开一段距离,一边向旁处闪去一边笑道,“师兄果然是能忍的。” “……”江恶剑已重聚内力,以为他又在故意扰乱自己心神,并不理会他,剑身裹起无数杀戾,再次向魏珂雪呼啸挥斩。 却没想到魏珂雪紧接着一句话,让他又心下一惊。 原是魏珂雪依旧紧盯着他,眉眼弯起间,头也不回地问司韶令:“师兄,我在你之上略加修改的青山指,滋味可好受?” 江恶剑一刹那好似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待细想,眨眼翻回了司韶令身旁。 “司韶令!” 一把攥起司韶令的手臂,见司韶令皱眉挣开,江恶剑不管他乐不乐意,又向下探去。 于是任凭江恶剑在他腿上来回摸索,这次司韶令的双腿都一动不动。 “你刚才中了他的青山指?” 江恶剑不可置信地问他,想到他从密室冲出时所见情景,也不由诧异,他那时见司韶令分明避开,原来还是中了招么! 也与此同时,他拢起两指便欲替司韶令解开。 然而随着身后魏珂雪的又几声轻笑,江恶剑几番聚力才突然发现,自己竟无法解开司韶令的穴道。 为什么? “不过是青山指,”司韶令这时开口,语气冷淡地冲一脸急切的江恶剑道,“先不用管我。” “但我说了,我的青山指与师兄是不一样的。”而不等江恶剑开口,魏珂雪已率先又道,“师兄现在除了不能动,难道真的感受不到其他?” “比如说……是不是觉得全身骨头正遭成千上万只蚂蚁啃噬,五脏六腑被一点点的拉扯,撕裂,每一寸皮肉如在承受剐刑般痛不欲生?” “……” 江恶剑闻言更是愕然,他在说什么? “我倒有些好奇,不知师兄能继续忍到几时。” 因着司韶令始终没有皱过一下眉头,神情更看不出一丝异样,即使在魏珂雪如此笃定说完,依然面不改色,几乎让江恶剑怀疑魏珂雪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自然期望是假。 可当江恶剑指尖颤抖触及司韶令的额头,猝然滑至指缝的汗水无情将他心中所有的侥幸浇灭。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司韶令却偏头避过江恶剑的碰触,开口间嗓音甚至未有丝毫波动,“以你这点本事,对我来说不值一提。” “……是吗?”魏珂雪目光有霎时的阴鸷,随后又微一挑眉,“本来,师兄肯跪下来求我的话,我是打算解了,让师兄走得更体面些的。” “毕竟我这青山指最后一个特别之处,是半刻钟之内若不解开,便会痛到五感尽失,皮肉僵硬,死不瞑目。” “既然师兄不在意,那我也就不必白费力气。” 江恶剑豁然抬头,脑中一闪而过那些曾僵立于不世楼外的内卫尸身,竟是青山指! 而不知魏珂雪到底如何将本意非取人性命的青山指练成这狠毒的招式,下一刻,江恶剑已持剑而起,掌风如猛虎,顷刻将魏珂雪震出数尺。 “不马上给他解开,你也别想活着走出这里!” 一道道寒光照着魏珂雪被震出血水的嘴角,江恶剑咬牙说话间,也迫使魏珂雪不敢再有任何疏忽。 而铮然交错的锋芒几乎遮盖屋外淅沥不绝,魏珂雪连番抵挡着,眸底也染上越来越疯狂的笑。 “你们应很想知道……阿梧是如何分化的吧?”他一臂终没能躲过江恶剑的劈砍,顿时血流如注,却仍有心思笑道。 江恶剑虽闻言心下一凛,手上倒不再有停顿,又一剑擦过魏珂雪胸口,仅差咫尺便取他性命。 魏珂雪则自顾道:“还要感谢师兄这青山指。” “那颗洗骨丹,其实是被我碾碎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以青山指送入阿梧口中的。” “……” “归根结底,是师兄创下这指法的功劳——” “住口!” 魏珂雪刻意解释给司韶令的一番话未落,江恶剑怒极嘶吼间,径直将魏珂雪逼退至身后红柱。 “你敢再污蔑司韶令!” “不过,我最初的打算,倒也并非阿梧。” 而将江恶剑愤怒的模样收入眼底,魏珂雪像是算准他为救司韶令性命,暂不会对自己真的痛下杀手。 干脆向后倚靠着,微微抬高正与长剑相抵的下颚,他这次紧盯江恶剑双眼:“服下洗骨丹的,本该是小桃子。” “他几次三番招惹你,遭你毒手,最为合理。” “……”江恶剑瞪着他轻描淡写说出这一番话,余光短暂扫过脚下,一时间竟希望留于密室的陶恣并未听清。 “怪就怪阿梧多管闲事,”而魏珂雪显然不知密室内的二人,也根本毫不在意,只随后又一笑道,“身为我擎山弟子,竟想要为你这一条疯狗证明清白,实在是愚蠢。” “更何况……他最可笑的,还不止于此。” 说到这里,魏珂雪却忽地止住,不知想到什么,嘴角露出更愉悦至极的怪笑,如一条吐着满口猩红的毒蛇。 半晌,才道:“你们可知道,是什么?” “……” 而随他这句诡异的反问落下,窗外雨势乍然凶猛,山风撕垮天幕,雨珠顺着房檐重重坠地,溅起不绝于耳的哀鸣,枝杈被压得扭曲,却终只能挣扎着淹没在一片沆瀣里。 “最可笑的是,他终还是错信了。” 魏珂雪便居高临下道:“方才师兄问我,擎山那七个老东西,是不是我杀的……” 魏珂雪说着竟像当真想到什么极为好笑之事,又发出忍俊不禁的几声。 “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恶剑猛向前倾身,怒喘间,剑锋紧贴魏珂雪因失笑而不住颤动的喉咙,用力至割出几缕鲜红。 魏珂雪却无知无觉地直等笑够了,才蓦地与江恶剑视线交汇。 也好似透过江恶剑的双眸,直向他后方司韶令掷出迄今为止最痛快的一记利刃。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你那日杀光的,仅仅是我派去的那七个杀手?” “……” “江恶剑,你不妨再仔细回想,你到底是杀了七个,还是……十四个?” 第131章 解穴 山川万里如泪涌,在雨中摇摇欲坠,风卷起层叠鳞浪,像要摧毁世间最后一盏微光,剩下不世楼的灯火明灭,在即将到来的天崩地坼里,拼命撑起这拢云霓之望。 “想起来了?” 闷雷破开短暂的沉默,伴着魏珂雪又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记不清也无妨。” “你们越觉得不可置信,我就越是痛快淋漓。” “因为不管你们是否相信,在杀了七个杀手之后,又一并替我解决了擎山七英的人,也仍是你——江恶剑。” 被迫陷入回忆的江恶剑拼尽全力仍未能看清楚,却再次因魏珂雪这一句从恍惚中回神。 而他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看一眼司韶令,却止住了,江恶剑只双目通红地瞪着魏珂雪:“是你,你早就想置他们于死地!” “别以为我这次还会上你的当,你命那几个杀手去杀阿邵的时候,我记得一清二楚,当时只有他们在场——” “的确,”谁知魏珂雪却一脸坦然地道,“你突然像一条疯狗咬过来,竟把他们都杀了,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但你虽然坏了我原本的计划,却也给了我一个另外的思路。” “毕竟擎山那七个老东西一日不死,掌门人选就一定仍是他们最看重的司韶令,我何不就借你的手,把他们都除了?” “不可能——” 眼看江恶剑完全不信他所言,魏珂雪更嗤笑道:“你早就杀得失去神智,他们又穿着一样,你怎么能确定,被你杀死的,当真只有最初看到的那七个杀手?” “……”江恶剑闻言忽然愣住。 “陶重山其实没有说错。” 仿佛紧追不舍的猎人,魏珂雪这时看向始终一言未发的司韶令,看着他因极力忍耐而苍冷的面容,一字一句已是嘶哑,却刻意拔高了些许声音道。 “他们确实还心心念着,要帮他们的韶令小师弟保住一个人,哪怕听我说那个人正手染鲜血,大开杀戒,他们也不曾立刻使出杀招。” “可惜了,你七师兄仅是稍微迟疑,就被他一剑,毫不留情的穿了心。——需要我一一说出来,你其他几个师兄都是怎么被他杀死的么?” “……”司韶令依旧无法动作地坐于原地,此刻不知是已忍至极限,还是因魏珂雪的话,几指紧攥膝间,几乎抓破那一块单薄的布料。 “哈……他用的也根本不是什么你说的慈剑剑法,连我都很是意外,竟不需要我暗中出手,凭他一个,就解决了堂堂擎山七英。” “我看在江寨,早就不止你一人教他吧,你就那么确信,江盈野没有传授过他任何功法?” “胡说!” 而江恶剑愕然反驳的话被魏珂雪径直忽视,只见他仍双目无比兴奋地照向司韶令。 “司韶令,你现在可知道,你当初言之凿凿想要还他清白的样子,有多么令人发笑,因为你的私心而轻信你的阿梧,又是多么不值!” “说到底,你混进这敕风堂一直想要查清的仇人,就是他江恶剑!是江恶剑,亲手杀了你那些师兄们!” 而魏珂雪最后几句欢快高亢地落下,窗外被一瞬劈得通亮,本透着微光的这一角不世楼,反而成了最黯淡的地方。 耳畔仅剩咄咄雨声间,江恶剑胸腔翻腾着,微一偏头,似转向司韶令,也仍僵硬地紧持长剑,牢抵在魏珂雪身前。 咬牙道:“除了司韶令,从没有人教过我功夫,以我当年身手,根本不可能接连杀死——” “那便要问你自己了。” 魏珂雪这次倒像是笃定江恶剑定曾师从他人,不欲同江恶剑争辩般地冷笑。 “不过你忘了也不稀奇……”他只忽地又想到什么,话锋一转道,“谁让你娘死时,你那副德行实在是难堪极了。” “……” 江恶剑猛然抬眸,眸底有无数锋利刹那飞涌。 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魏珂雪不屑睨他:“既是江寨害死我双亲,那亲眼看着爹娘死在自己眼前,尊严被人恣意践踏的痛苦,我当然要一丝不落的还给你。” “……” 也就在魏珂雪这一番话如霹雳贯耳间,仿佛终于将埋藏心底多年的阴霾倾吐而出,魏珂雪再没心情与江恶剑多言下去,话音方落,已面色骤冷。 一霎时,辛辣苦涩的松香如倾泻冷雨将眼前人淋透,冷峻的雪松气息本该高高在上,此刻却杀栗尽显地萦绕于魏珂雪扭曲的面容,违和不已。 而天乾信香令人窒息地充斥于各个角落,江恶剑目眦欲裂,却也顾不得一瞬闪现于脑海如剥心抽骨的回忆,猛重聚内力,顶着几欲摧毁他意识的压迫,朝趁机脱身的魏珂雪挥剑怒斩。 司韶令的青山指还需他化解,他绝不能离开! 魏珂雪自是早已做了打算,然而正当他猝然飞身跃向门口的同时,没想到江恶剑一剑紧随其后,并未被他甩下。 略微意外地看了江恶剑一眼,魏珂雪脸上阴沉,他的天乾信香虽不及司韶令强鸷,但也绝不可能任由一个地坤来去自如,更何况,还可追上施以轻功的自己。 尤其,江恶剑分明受他天乾信香压制,面目因透骨的撕裂感而狰狞,却反倒比先前出手更为迅猛。 “你杀了我也无用,”便愈发难以招架,魏珂雪侧身向后急喘道,“你同我纠缠一刻,他便少一刻活命的可能,你不如去听听他的遗言,看他现今可有后悔,后悔信了你这条疯狗!” 而血液烧灼每一根神经,熟悉的压迫感蔓延整个身躯,却远远不及交缠覆在心头的无奈与绝望,江恶剑欲强行抛开他说的一切,可又恍惚听到埋于最深处的声音,像催命的恶鬼,笑他痴心妄想。 “你不救他,我就让你比他痛苦百倍——” “江恶剑……” 却在江恶剑赤红着双眸,果真不给魏珂雪一丝退路,甚至令他来不及喘息,身上早已血痕累累,一声恍隔许久的低语蓦地传入耳内。 像一道无形的牵扯,在这一刻扯住江恶剑所有感知。 江恶剑猛回过头,看到不知何时,司韶令身前衣袍竟已被血污浸透,与他四目交汇,口中又有猩红坠落。 “过来。” 而随后这一声,低哑如幻觉,也让江恶剑慌乱之下终不再理会魏珂雪,转眼冲到司韶令跟前。 “我教你……如何解开。”不待江恶剑开口,司韶令竟道。 此话一出,无疑让正欲离去的魏珂雪一顿,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再怎么变化,也离不开原本,我已知晓解法,”并未在意魏珂雪倏然一阵青白颓败的脸色,司韶令双眸血丝遍布,凝视江恶剑,“但你需保证。” “解开之后,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132章 桃花 江恶剑只能点头应下。 而司韶令也在紧盯着江恶剑发出一声喑哑低应过后,才终是抬手抓过江恶剑,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耳朵。 “……”魏珂雪见状神色又一沉。 司韶令眼下这般刻意凑近江恶剑的模样,无疑让魏珂雪又有些不甘,心存侥幸地认为,司韶令或许根本就不知晓解穴之法,而是在虚张声势地意图讽刺他。 他暗自研习数年,才使出这看起来似乎更高一筹的“青山指”,当然不愿意相信司韶令真的能不出半刻就轻易找出了破绽。 尤其,司韶令已与江恶剑交待完,却不见江恶剑立刻动作,魏珂雪双目映出浑浊的鄙夷,显然更为不信。 “师兄果然临死都要嘴硬——” “人有三百六十五穴,主晕、主伤、主死,”谁知司韶令蓦地开口,“出指力道,穴位,差之毫厘,则失之千里。” “而青山指以青山之象,当力发千钧,屹然所指,如行深泥,却不毁寸草蓊勃。” “呵。” 魏珂雪闻言不屑冷嗤,像是更确信司韶令在故作强撑,不由挖苦道:“那又如何?师兄该不会还要在咽气之前将口诀一一念与我听,来向我证明青山指是由你所创?” “我是在耻笑你,”司韶令已然因剧痛而额间青筋迸现,视线却如锋芒直抵魏珂雪,“你听不出么?” “……” “青山指最难的,从来不是置人于死地,而是移山之力,不愧于山。” “若我没猜错,你之所以创出这指法,是因为你根本就没能达到青山指真正所需内力,对正奇经络也尚未完全领悟,索性胡乱拼凑,才阴差阳错凑出了这倒行逆施又漏洞百出的招数。” “……” 司韶令说话间口中又有鲜血滚落,但他绕是再狼狈,也不及此刻魏珂雪眼底万分之一的难堪。 因为司韶令的话,俨然一丝不差地击中了魏珂雪此生最阴霾之地。 山呼海啸皆像在嘲讽他,任他再怎么努力,都难以企及司韶令。 也确实如司韶令所言,这经由魏珂雪改至毒辣的“青山指”,再怎么悚人,说到底,脱离不开原本玄理,甚至变得更粗浅了,只需找出被他出其不意打乱的几处穴道,即可解开。 便就在司韶令话音落下的同时,江恶剑已趁他开口转移魏珂雪注意之际,终凝神找准位置,两指有力并拢,沉稳飞快地落于司韶令周身。 伴随司韶令终因一刹松懈而落下的冷汗,僵硬良久的双膝也终于轻颤着有了温度。 而看出司韶令是算准魏珂雪的妒忌,为拖住魏珂雪才故意以耳语引他怀疑,江恶剑来不及与司韶令多言,再未有迟疑,眨眼间,人已如窗外黑云猛雨般携剑杀向了魏珂雪。 这一次他再无顾忌,剑卷恶风,满头乌发犹如飞扬的煞气,怒啸着直取魏珂雪性命。 司韶令此时也得了喘息,紧随江恶剑飞出的背影,沁人梅香悬河而下,顷刻覆满每一处角落,不仅缓和江恶剑一直强忍的压迫,也尽数压下魏珂雪的气息。 因着江恶剑竟当真在司韶令的指点下替他解了穴,魏珂雪已然一败涂地,尽管他距离门口咫尺,却震惊嫉愤之下强行闪避,依旧没能完全躲过江恶剑这劈空的一剑。 左腿顷刻被长剑刺穿,鲜血瞬时与他一改先前淡定的怒吼一同倾洒,随着江恶剑又挑着他那一条腿翻转剑锋,让他撕心哀嚎着跪倒在地。 而江恶剑没能一击致命,毫不犹豫地抽剑再次落下。 这一次自是直奔魏珂雪胸口,势如劈竹,他必死无疑。 却当轰隆惊雷映出江恶剑溅满猩红的脸,魏珂雪奋扭曲挣扎着,就在这一瞬间拼尽全力地向前,一掌轰开了紧闭的房门。 风雨扑面而来,地上飞溅的雨珠裹着白烟,将不顾一切爬出半个身子的魏珂雪霎时淋透。 魏珂雪却满面狼藉地回头,看着紧追而来的江恶剑露出阴戾一笑。 与此同时,伴随屋内天乾信香骤然蔓延,电光自乌云决裂而出,四周蓦地陷入诡谲无声的震荡。 下一刻,隐于廊檐下多时的十余道魁梧身影忽如闻到猎物的兴奋凶兽,争先恐后涌向屋内。 ——竟全部是鬼士。 早在魏珂雪前来取司韶令性命时,便在不世楼周围布下这十余凶神恶煞之徒,以防江恶剑像上次一样突然折返。 他虽然没能料到江恶剑从脚下密室冲出,但这些鬼士,依旧是他此行最大的胜算。 何况他们不仅已受天乾信香刺激而各个深陷暴戾,最为致命的也在于,他们全部来自北州。 北州人大多数生来强壮高大,战斗力惊人,这些明显是以往战场上带回的俘虏,最适合的归宿,就是成为凶猛无情的杀人机器。 而江恶剑急于拦下其中朝司韶令猝然攻去的一人,自顾不得魏珂雪,他与司韶令二人也不出片刻,便被周围汹涌的杀机淹没。 魏珂雪则慢腾腾地拖着那一条血淋的左腿,终是在暴雨里趔趄着爬起。 一边跛着腿离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物撕了个粉碎。 那是司韶令今晚还未完成的《清心曲》。 破碎的纸片上墨迹被雨水冲开,又很快随风飘零消逝。 清心曲可以压制鬼士一事,自半年前在金羽驿目睹陶梧,魏珂雪便已有猜测。 但他并未向青邺王庭透露丝毫,而是率先回到擎山,将司韶令曾赠予陶梧的那一本曲谱翻出,归为己有,不时暗中研习。 以往由洗骨丹转化的鬼士虽也可受人驱使,但身手唯有在鬼士之上方能如愿,所以除了江寨那穷凶极恶的江盈野,豢养鬼士的人倒也并不算多。 倘若练成清心曲,那么就不需要多么卓绝的武功,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以一人之力驱遣成百上千的鬼士,岂不称霸武林? 如此一来,通晓此谱的人越少,对他越是有利。 也因而,魏珂雪始终对青邺王庭隐瞒未报,直至眼下,他虽不能像那陶梧吹出完整的曲子,更无法如当日老妇人般纯熟,倒已算习得皮毛,能够短时间内,操控这些鬼士听从于他的命令。 他绝不会眼看着司韶令将清心曲谱呈给青邺王庭,让自己又凭空多了未知的劲敌,干脆选择今晚动手。 这清心曲,整个青邺有他一人习练,便足矣。 只需过了今晚,他于南隗,也将一举成为为民除害的英雄,比起当初入江寨却自此陨落的司韶令,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失了一条腿,值得。 雨落不绝,魏珂雪最后回头望一眼渺茫漆黯的不世楼,转身离去。 并未在意满目湿泞中,若有似无飘入鼻底的一丝丝芬芳,像浸满泪珠的桃花。 第133章 地坤 “司韶令!” 不世楼内,江恶剑几步飞踏,足抵着红柱翻身倒悬,终甩去四周密不透风的凶猛围猎,也趁这一瞬间剑锋挥斩,一刹满襟满脸染的皆是滚烫鲜血,径直将骤然闪现于司韶令跟前的鬼士斩落。 不待一刻停顿,他反手以剑隔挡后方几欲将他撕裂的铁掌,抱着司韶令向旁处滚落。 也在这翻滚间,他顾不得开口询问,只快速摸过司韶令全身,确认他方才并无受伤,转身发出怒吼,横剑将如山般的众多身躯再次震开。 “你先下去!” 而剑光飞转,又劈断另外袭来的几道凶风,江恶剑高喊着露出狰狞獠牙,一时让人分不清他与身后不断扑涌的鬼士谁更恐怖。 守在不世楼外的内卫早已被魏珂雪铲除,且赶上雨夜,其他人很难发现不世楼内的情景,以他们二人此刻位置,更无法越过一众鬼士冲出门外,唯有司韶令距离脚下密室机关极近,或许可暂躲入密室。 “……”司韶令当然听得出江恶剑的意思,稍一停顿,便没有过多迟疑地朝那处翻身而去。 他在此多留,江恶剑还要分心护他,反而更加凶险。不如他从下方密道离开不世楼,也可以尽快找些援手。 只见司韶令倚靠在桌前,伸手便朝机关摸索。 谁知就在此时,原本围攻于江恶剑周围的一鬼士双目猛扫过司韶令,竟大力撞开江恶剑的一臂,眨眼跃向司韶令。 显然顾及密室内不便行动的陶恣二人,一旦有鬼士一同闯入,后果不堪设想,司韶令并未继续碰触机关,就地一滚,躲过对方险些抓穿他后心的利掌。 但缺乏内力支撑的速度仍旧慢了一步,司韶令背后不可避免地遭袭,灯光明灭,映出一道道血淋的深口。 乍然投进了江恶剑早已因发情而逐渐染上疯戾的眸底,掀起了翻天覆地的杀意。 因魏珂雪那一番恶劣压迫,江恶剑虽然极力抑制自己,甚至凝神为司韶令解了青山指,但这副本就不同于寻常地坤的身躯,的确早已发了情。 眼下再也绷不住的情欲尽数溃散,饱含着对眼前一幕的滔天愤怒。 也正当那鬼士又不知死活地朝司韶令又一次攻去,江恶剑周身戾气沸腾,仿佛失去感知般,任由肩头被撕抓一块皮肉,就那么隔空将长剑狠狠掷出。 剑刃破空旋出,力道之强,几乎看不清一丝虚影,便发出“噗嗤”一声诡异裂响。 竟是刹那间鲜血喷溅,直接削掉了那鬼士的一整个头颅。 爆裂的血水也浇了司韶令满面,温热腥秽,伴随蓬乱头颅骨碌碌滚落,与窗外涌进的风雨相抵,泛起迷蒙血雾。 而江恶剑已然杀红了眼,来不及将剑收回,也还未再看司韶令一眼,回手一掌,又将身后近九尺高的魁壮鬼士猝然轰碎了五脏六腑,满口血沫地破开房门,摔于廊外白雨。 “……” 耳畔喧嚣震荡,脑内失了所有思绪,仿若与多年前那场漫天盖地的冰雪重叠,心脏撕裂着狂跳间,江恶剑仅剩下唯一一个念头。 杀! 杀光他们! 一个也不留! 便迎着其余一哄而上的鬼士,哪怕一个个在满室腥风刺激下更加残暴不已,江恶剑双目不眨,嘴角扬起诡谲血腥,俨然比对方更像怨气冲天的恶鬼。 他也就没能看到,即使身旁已空荡,正是进入密室的最合适时机,这一次,司韶令却始终没有再动作。 而是红着眼,看江恶剑失控间,又一臂穿过了对面鬼士的胸膛。 断裂的碎骨如锋利刀刃,也划破江恶剑毫无知觉的手臂,分不清是谁的血水,大滴坠落在地上,蜿蜒如地狱里不可转生的奈河。 最无可奈何的,当然是已不需要再确认。 因为江恶剑此番所用杀招,司韶令以往从未见过。 非司韶令所教,也与后来无归相授毫无相似。 唯独,与惨烈死去的擎山七英所承受全部吻合。 ——可惜了,你七师兄仅是稍微迟疑,就被他一剑,毫不留情的穿了心。需要我一一说出来,你其他几个师兄都是怎么被他杀死的么? ——哈……他用的也根本不是什么你说的慈剑剑法,连我都很是意外,竟不需要我暗中出手,凭他一个,就解决了堂堂擎山七英。 ——我看在江寨,早就不止你一人教他吧,你就那么确信,江盈野没有传授过他任何功法? 江恶剑自然没道理同他隐瞒这些。 但他们再怎么不信魏珂雪所言,就如今情景来说,关于擎山七英的死,显然再无回旋余地。 不知原因为何,江恶剑,确实有能力杀死他们。 司韶令一动不动呆怔着,睫上碎血落进他的眼里,晦暗如墨,像他初从江寨回来时,日复一日的破灭。 师兄们惨死,丹田尽毁,双眼半瞎,于当年的司韶令来说,其实是比死还要难受的。 无人知道,他那时也曾想要一死了之,此生再也不想做这所谓的英雄。 后悔他拜入擎山前夕,他曾身为五派之首的爹最后问他可愿留在村中做一个普通人时,他干脆地摇头。 但即便如此,他到底还是活了过来。 因为他每日都在想一个人,很想很想。 他想让江恶剑也活过来,想和他做一对平淡的夫妻,想要隐世而耕,想每夜抵足相眠。 也因他潜意识里,从来不相信,江恶剑真的能杀死他的师兄们。 甚至也阴暗地想,他当时杀的是任何人都可以,只要不是他几位师兄。 现今看来,他怕是因这一念私心,遭了报应。 “……” 而失神间,不远处一断了手臂的鬼士再度闪身,竟出其不意地自后方袭向江恶剑。 眼看江恶剑来不及抵挡,司韶令不假思索地猛捡起地上剑柄。 唇角血腥在空中划过赤红,强行聚力,顷刻将那鬼士一剑致命。 可惜腹腔也因不堪重负而剧烈绞扯,顿时又扯出口中大片血红,每一根颤栗的神经都在告诉他,再继续下去,必死无疑。 偏司韶令好像忽然有些享受这份痛至可暂时忘却一切的麻木,竟犹如自虐一般,再次提气,欲与江恶剑合力劈斩。 “司韶令!” 却意外的,下一瞬,当本已深陷厮杀的江恶剑转头蓦地望见司韶令,眸底猛然照出司韶令失去最后几丝血色的苍白面孔。 尽管脸上溅得血迹斑斑,江恶剑好像仍一瞬间认出了他。 又一瞬间,见他这般不要性命地动用内力,无比的暴怒。 “滚!” 便恍惚中,司韶令被一股轩然掌风轰然推出数尺,竟推着他准确无误地撞在那藏有机关的桌脚。 几乎撞碎脊骨的力量也猝不及防地震开机关,迫使司韶令身不由己,已坠入密室。 而后,被满室属于地坤的桃花芳烈吞噬。 第134章 不见 因强行动用内力而丹田如焚裂,司韶令却在意识模糊间,依稀看到了骤然闯入眸底的一幕。 自然是——陶恣分化了。 眼前虽仅有一片灰沉,但陶恣涕泪滂沱着悲咽的样子,仿佛与隔绝于密室外的粗风交织,将这整个密室都茫昧地打湿。 而每一簇充斥于空气里看不见的雾霭,都是沁人心脾却又饱含伤催的桃花馥郁,裹着湿润的花蕊,纷扬落在赤裸颤栗的肩头,哭泣,灼艳。 此刻的陶恣,俨然因魏珂雪那一番话悲痛欲绝,像一夕被催熟的少年,已深陷初分化为地坤的凶猛情期,连脸上挂的泪珠也映出殷红的糜光。 他正茫然趴坐在陶梧的身上,身上衣物几乎扯落,堪堪挂在露了半截的细白腰肢。 (此处省略88字) 与此同时,滚烫的下颚又有泪滴滚落,落在下方陶梧青筋暴起的额头,流入他凌乱的发丝。 由于被江恶剑先前以青山指困住,手脚又皆锁于石床,陶梧始终无法动作,唯有不甘瞪着陶恣,任由陶恣一边哭一边在他一双遍布凶戾的眸间沉浮。 “呜呜……” 而陶恣高仰着头,明明浑身上下每寸皮肤都覆满了从未感受过的极乐,却在这高潮来临时,紧咬起一角布料,崩溃不已。 更因思绪被快意冲得荡然一空,完全不曾注意到就在此时落入密室的司韶令。 司韶令望过去的视线被睫间汗水染得朦胧,扑鼻的地坤味道也让他一瞬恍惚,却仍清楚地认识到,他们二人已发生了什么。 只见陶恣顿了片刻,终于从短暂停留的巅峰坠下,虽然四肢百骸皆是意犹未尽的余晕,初次到来的情期也比任何时候都汹涌,但攀顶过一次的身躯总算稍微有了一丁点神智。 才猝然明白过来,自己在情欲之下强行与陶梧发生了何事。 陶恣不可置信地看向陶梧,偏与对方四目交汇的一刹,又像是无地自容般猛然错开。 依旧滚烫泛红的脸上泪痕交错,陶恣极度愧悔间,就那么连滚带爬地同陶梧分开,重重滚落。 “对,对不起……” 落地时磕到坚硬的石桌,陶恣却无知觉地始终低垂着头,以两臂艰难捧起陶梧乱七八糟的衣物为他遮盖,又急忙跌撞地向后蹭去,像是生怕再触碰对方的目光,接连与陶梧拉开一段距离。 张口间,他嗓音细若游丝,夹着声声歉意,像深秋里绝望挣扎的蝉。 而他满身沸腾的情欲也并未消退,甚至仅过去这短短几瞬,方才还远不足以被浇灭的欲火再度狂卷而来,更浓烈的香气渗透呼吸,将他五脏六腑悉数淹没。 便强忍着这一回的灼灼欲望,趁自己再一次失去控制之前,陶恣无助向他处扫去。 最终,他蜷缩着向前爬了些许,红肿的眼底盛满决绝,胸口急促起伏,竟是鼓足力气,毫不犹豫地一头撞向冰冷石壁。 除了以命相抵,他不知要如何向陶梧谢罪,更没了脸再面对陶梧。 他整日谩骂江恶剑是不知廉耻的疯狗,从未想到,自己发起情来,比疯狗还要荒唐淫乱。 他玷污了自己最清白的师弟,辜负陶梧对他的信任,是罪大恶极的禽兽。 有生以来从不曾体会过的心死,陶恣不敢给自己留一丝余地,不管不顾地恶狠撞去。 于是额头猝然一阵钝痛,不知是否已濒临死去的麻木,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彻,只惝恍迷离中,陶恣一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他似乎又回到擎山暖暾的木屋,自己正贴着身旁仍熟睡的陶梧,一睁眼,看到陶重山从山下归来,携着满身晨露清凉,给他们带回好吃的冰糖葫芦与蜜薯。 “爹……阿梧……” 他微弱呢喃,下意识欲拉住陶重山的手,像以往般趴进对方宽阔的肩头。 却殊不知,他此时正紧紧倚靠着的肩膀,是血人般的司韶令。 原是千钧一发之际,司韶令终是踉跄起身,自后方一把将他扯住。 可惜陶恣一心求死,牟足了力与壁墙相撞的额头仍触目惊心,蓦地晕倒在司韶令身前。 浓郁的地坤信香也并没有随着陶恣陷入昏迷而止住,司韶令只得勉强自怀中摸出隐息丹,一手按住陶恣发情中来回磨蹭的身子,一手猛塞进他的嘴里,看着他咽下。 地坤初分化的诱人气息虽让司韶令险些也乱了心神,但到底是在擎山看着陶恣一日日长大,即便他没有陶梧乖巧听话,这跟屁虫一样的两个师侄,在他眼里永远都是特别的。 也后知后觉,连这曾最恣意单纯的小桃子,也会有一日没了活下去的勇气。 或许,他当初真的错了。 他不该拜入擎山。 直到臂间滚烫的人终不再因彻骨饥渴而胡乱挣动,司韶令已然也失了力,暂靠坐在身后石壁闭目喘息。 却听头顶不断传来的杂乱声响,恶斗无疑仍在持续,须臾间,司韶令竟捂紧毫无温度的丹田,强撑着站起了身。 步履如灯影摇曳,他仍狼狈地一步步向前。 推开密室通往不世楼外的门,尚能看到江恶剑在进来前,为了装神弄鬼逗弄陶恣而随手搭晾在一旁的湿淋外袍。 司韶令自是一眼认出,径直将其披上,遮挡住衣袖间大片殷红,也在腥风血雨中,贪婪嗅着,以这熟稔气息彻底包裹住自己。 无论如何,他说过,要与他共赴地狱。 待到了地狱,他可以为这一份罪恶,付出任何代价。 而此生,他不想要放手。 黑云訇然,山川一声声震荡,磅礴雨里,当司韶令方一出了不世楼,终引来一众内卫。 袍角被翻起不经意的猎猎赤红,他却面无血色,立得挺拔,哪怕周围人各个有所疑惑,也不敢擅自揣测。 “去收拾干净。” 倒是只字未提其他,司韶令只淡淡吩咐他们。 谁知意外的,本以为江恶剑终可摆脱险境,也生怕来迟一步。 可随着司韶令再次踏入屋内,除了满地横尸,唯独,已不见江恶剑。 便喉间灼烫已久的一口猩红,再压制不住地落下。 第135章 昏迷 江恶剑并没有离开。 而是当他一人屠尽了不世楼内的所有鬼士,满身杀戾仍未挥散地冲出,整个人瞬间被滂沱猛雨淋透,也将他烧至焦灼的神智骤然冷却。 怔愣看了看掌间由雨水化开的满目猩红,不绝如缕地溅起无数血珠坠落,像是牵扯着他共同沉入尸山渊海,无论如何冲刷,都难以冲去萦绕肺腑的腥污。 他讷讷回头,又遥望屋内那番令人魂惊胆落的一片惨烈。 他向来知晓,每逢自己发情时,凡是前来挑衅的人反而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他一直归咎为那是由于自己强行压制情欲的痛苦和愤怒所致,所以即便前些时日将身为天乾的青焉反杀,他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但今日这些鬼士人数众多,一个个皆是身手非凡,除了原本便有着独属于北州人的强悍,更受天乾信香激化,比起五年前江寨那七个杀手以及擎山七英,恐怕更胜一筹。 哪怕以江恶剑如今的功夫,也不可能全部斩杀于手下。 尤其,江恶剑愕然瞪着他们的死状,尸身几乎无一处完整,更有甚者,是被他拦腰截断为两半。 他何时学过这般诡异的招式,又怎么会有如此匪夷所思的力气? 也在江恶剑连番迟疑中,他双目被纷乱雨水陡然砸得彻骨,心下骤痛间,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魏珂雪所言,竟是不假。 若他失控后用的是这不人不鬼的杀招,那擎山七英便应的确是……被他当成了那些同样衣着的敕风堂杀手,一并给杀了。 也猛然回想起不久前司韶令看向自己的模样。 江恶剑忽地明白过来,司韶令分明是在见到自己与鬼士缠斗的情景之后,即使他再不愿相信,心中却已有结论。 自己就是害死他几位师兄的仇人。 而司韶令竟一而再再而三的,意图还他“清白”,不惜背负欺师灭祖之罪,同他这仇人纠缠不休,为了他一个从不无辜的恶人,将自己毁了。 这样荒唐滑稽之举,司韶令该会是……作何感想? 可他看着自己背后遭袭,又仍毫不犹豫地同他并肩站在一处。 他是借着不断自虐般的强聚内力,来惩罚他自己么? 思绪糟乱地想及此,天边刺目白光滚滚劈落,震耳欲聋间,却与江恶剑好像隔了极为遥远,他像僵立于汹涌波涛里的孤舟,托着满身仍难以平息的情汛,任凭摧毁。 也不过片刻,江恶剑转过身,一路失魂落魄地去了无归的住处。 弥漫胸腔的痛疚锥心刺骨,他一时想不出日后要如何面对司韶令,只知司韶令的伤势不容耽搁。 但是,他不敢再独自去见司韶令。 尚不清楚自己为何发情时会异于寻常的强悍与残暴,若放在以往,他或许不会这般慌乱,但如今的司韶令并非自己对手,江恶剑最害怕的无疑是,自己这时而清醒时而失控的怪异情形会无意中伤了司韶令。 便踏着脚下泥泞,不敢有丝毫怠慢的飞驰,江恶剑顾不得同无归解释自己满身血雨,一见到人,径直与他一同折回不世楼。 也就在司韶令环顾一周,却没能看到江恶剑的下一刻,江恶剑刚好出现在不世楼前。 隔着灰沉的廊檐与大敞的屋门,看到司韶令在一众内卫中央,再支撑不住地呕出一口血来,无声倒地。 心脏骤悬的刹那,江恶剑已冲进顷刻向司韶令围拢的影绰人影。 “擎山掌门魏珂雪利用鬼士偷袭堂主,现在所有鬼士被堂主当场处置,你们不必跟来,把这里收拾干净即可。” 一掌紧握司韶令冰凉的腕子,感受他微弱却尚存的脉搏,江恶剑心知他必不愿被属下们看到脆弱一面,便故意称是司韶令所为。 果不其然,尽管众人心有猜测,但听江恶剑亲口确认,无不深受震慑,对于司韶令的伤自是不再疑有其他。 江恶剑便不多言,牢牢将昏迷的人抱起。 魏珂雪选择今夜动手,打断了司韶令默写清心曲谱,定不可能是青邺王庭的安排,他将他的名字透漏出去,那么他也势必要给青邺王庭一个合理的交待。 “带堂主去我那。” 江恶剑正咬牙抱紧怀中人,听见无归立刻道。 不世楼内到处狼藉,自不能待下去,江恶剑唯有抱着司韶令先回到无归的住处。 整夜风雨不见停歇,这一来一回间,无归已然也从头到脚全部湿透,而他并没急于询问来龙去脉,只随手将不住滴水的云火面具摘下置于一旁,沉默着扶稳司韶令的身子,看江恶剑将自身内力缓缓输送于司韶令。 直过去半刻,无归才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也受了伤,换我来吧。” 司韶令在强撑起身离开密室之前,已服下祁九坤托江恶剑从北州带来的药,但他透支的丹田仍需要以源源不断的内力来补救。 江恶剑虽杀光了鬼士,不过也并不是毫发无损,更因压制情欲已耗费大半内力,眼下他一刻不停地拼命匀给司韶令,须臾间嘴唇便泛了白。 于是说着,无归已伸手过去,握住江恶剑僵直抵在司韶令背上的掌心,欲制止他继续不顾自己安危的施救。 却由于极为专注,江恶剑并未听清无归的话,动作忽地被打断,只觉司韶令又将陷入危险,竟下意识地反手一掌,陡然瞪向无归,眸底翻涌起滔天杀意。 随即,不仅无归一愣,连江恶剑自己也蓦地回过了神,忙收了掌。 不由更心底发凉,他已忍过这次发情,怎么还会莫名其妙地有一瞬失了控? “……” 而江恶剑张口不知如何向无归解释,无归却显然只当他是紧张下的过激反应,没再说什么,不发一言地代他以内力为司韶令疗伤。 江恶剑倒不与他客气,一边让司韶令额头抵靠在自己身前,一边安静地稍作调息,以快些恢复气力。 岂料,也仅过了片晌,伴随雨水倾泻的檐下忽然传来细微杂响,江恶剑猛抬眸,来不及动作,一道细高挑儿的黯影已敏捷闪入门内。 “听说死瞎子被人偷袭,原来又跑这里躲着了。” 来人语气似颇有几丝“幸灾乐祸”,随意摘下头顶青箬笠,凝了雨珠的发丝落下满屋湿凉,也露出脸上属于敕风堂神使的云火面具。 而来人开口间,正背对着她的无归因先前卸了遮挡,面容一刹僵凝。 第136章 认出 能让无归有这样反应的,除了司恬尔,当然不可能是其他人。 “我就说这死瞎子以一敌十多个鬼士,定是奔着同归于尽去的。” 而司恬尔似还没有注意到无归僵硬的背影,目光始终照向双目紧闭的司韶令,像是因鲜少见到如此虚弱的司韶令而新奇不已。 “不过他这么一动不动的,不会是真的快死了——” “你来干什么?” 却眼看司恬尔边说边已走过来,无归的脸即将暴露于司恬尔眼底,江恶剑突然冷嗤一声,开口打断对方。 说罢,将司韶令暂且安置于无归身前,江恶剑也蓦地挡住司恬尔的视线。 直视司恬尔微挑的细眉,语气不善道:“你们五派一次两次的偷袭不成,这次该不会是派你来大义灭亲了。” ——自不是真如他所说般怀疑司恬尔。 这兄妹俩虽然每回一见面就鸡飞狗跳,但自从金羽驿那番恶战过后,江恶剑便看得出,即便她动辄与司韶令大打出手,却断不会伙同外人一起伤害司韶令丝毫。 奈何无归已随着她的脚步面上失色,似下一刻就要夺门而逃,为能阻止她继续向前,唯有出此下策地故意挑衅。 只见司恬尔闻言冷笑,与江恶剑四目相对间,忽地抬指。 指尖纤白,沾着丝丝凉意,轻佻戳上江恶剑额头的霎时,被江恶剑不客气地一把攥住。 “上次见面没认出来你,”她却一笑,“想不到敕风堂的熟人果然不少。” 她这一句话出口,江恶剑心下一跳,险些以为她是意有所指。 却再细看她的神情,倒始终没有朝无归看上一眼。 而是紧接着又从江恶剑掌间利落抽回了指尖,斜睨江恶剑道:“跟死瞎子待在一起久了,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 “……” 江恶剑微顿了顿,见她说罢竟毫不在意地意图绕过自己,干脆伸出一臂拦下,这次更加重了些许语气。 “你也算一派之主,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魏珂雪今晚会来杀他。” “……” “你明知以他现今的内力必九死一生,却一丝风声也不曾透漏,眼下又假惺惺的现身,可是来看他死了没,好给你们五派传去喜讯!” “像你这……你这种铁石心肠的女人,怪不得我小师父要躲得远远的,免得哪日你为了向五派邀功,连他也被你转头卖了!” 司恬尔脸色蓦地一变,原本并未有任何波澜的眸子终于沉下。 也与此同时,她一向藏于宿铁扇内的三枚飞针自袖口刹那飞出,缠着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无数丝刃,如张牙舞爪的锋利猎网。 幸而江恶剑早有准备地敏锐躲闪,一掌夺过她身后仍在滴水的青箬笠,连番迅速飞旋,缠着三枚飞针悉数没入笠帽细密的箬竹叶缝隙。 随后一同扔还给她,江恶剑看出她此刻萦绕于周身的可怖气息,自知那番话过于言重了,以五派当初剿灭江寨的手段,为以防万一,诛杀司韶令一事不可能人人知晓,尤其,身为他亲妹妹的司恬尔定要避嫌的。 她第一时间寻到这里,不过是担心司韶令罢了。 却冤枉归冤枉,总算是如江恶剑所料,被激怒的司恬尔暂且止步,没有再向司韶令靠近。 “若我没记错,”只见她照在江恶剑身上的眼神几乎融入窗外阴翳,冷冷道,“当初死瞎子一剑捅穿的是你的心脏,不是你的脑子。” 而江恶剑本以为她之所以挖苦自己,必定是打算否认自己所言,没料到她随即又道。 “你怕不是忘了,是他亲口说,叫我不要来见他,那我何必多管闲事。” 竟是就这么应下了江恶剑的故作质问,仿佛她当真对魏珂雪的偷袭早已知情。 “……”江恶剑心间一阵复杂,也听出来,原来她还在为几日前被司韶令赶走的事耿耿于怀。 江恶剑正因她这副凌傲神态一时哑然,只听她又更居高临下道。 “我现在就是要来看他的笑话,给五派通风报信,你能奈我何?” “……” 对方完全顺着自己的话“落井下石”,江恶剑难免又一阵语塞。 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再一次挡在司恬尔身前,满脸凶神恶煞:“你再不出去,别怪我不念——” 谁知这次江恶剑话音未落,绷紧的肩头忽然被按下。 原是无归趁他们这一来一回对峙间,已重新戴上了他的云火面具。 无声将仍旧昏迷的司韶令交于江恶剑,也让面前的司恬尔终于如愿看清了司韶令的情形。 他看着他们兄妹俩长大,见惯了他们幼时闹得不可开交的情景,但也见过他们撕打累了,相互依偎着呼呼睡去。 她方才所言是真是假,他比谁都听得清楚。 今日若不让她看一眼司韶令,她断不可能离开,也不会安心。 果不其然,下一刻,司恬尔已径直抓起司韶令一臂。 见无归暂时掩饰过去,一旁的江恶剑也不再阻拦。 “嗤,死不了,”而司恬尔打量半晌,像是失望地撇嘴,“若是死了,说不定无归哥哥还会回来送他一程。” 江恶剑:“……” 随后不待江恶剑开口,她话锋又一转:“但他真死在这儿,我也同大哥说不清楚,不如卖他个人情,日后可要记得还我。” 说完,出乎江恶剑意料的,司恬尔忽然以一掌抵住司韶令,继江恶剑和无归之后,再度为司韶令送去汩汩内力。 而身为天乾,司恬尔这糅杂了乾阳的内力俨然要比寻常人多了几丝暖暾,更适合于调养内伤。 江恶剑愕然瞪着她这一举动,这”兄友妹恭”的一幕着实是过于罕见,连司恬尔向来蛮野的气质好像都变柔和了。 倒也没有。 若她没有以另一手粗鲁揪住司韶令额前几缕发丝来将人稳住,画面会更美好一些。 也在半晌过后,司恬尔终是收起掌心,却像是难得遇上司韶令能这般任她摆布的机会,又最后在司韶令苍白的脸上连掐了几把。 下手毫不留情,掐得司韶令本来冷峻的面孔直留下几块红痕,她才满意罢手。 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外走去。 而当她骤然拉开屋门,雨丝纷扬灌入,无声立于旁处的无归终是松了紧攥良久的几指,却猝不及防的,那已半步踏出门外的身影又倏地转头。 像已隐忍多时,终究还是选择在这一刻爆发,在无归下意识蓄力闪身的同时,司恬尔如紧盯猎物的凶猛鹰隼,竟眨眼间飞身,将无归拦腰抓回,一路拖去了门外。 ——自是在进屋之前,她掠窗而过的不经意一瞥,便已认了出来。 第137章 强吻 本就湿透的衣物再次被淋了个彻底,雨水顺着脸上面具不断滑落,无归狠狠撞在不远处一木亭内,一向利落归拢于头顶紧束的发髻有几缕松散垂下,与他眸底慌乱相互纠缠。 “……” 司恬尔一时没有开口,只将无归严实抵于一角,与无归相差无几的身高更显她气势凌人,身体几乎紧贴着,在无归几番不自在的躲闪之下更步步向前,颇有得寸进尺的咄咄之意。 她就这么双眼通红地将人禁锢于自己视线内,像恨不得立刻给他生吞活剥了。 “甜甜——” “十二年前我便说过,”却就在无归终忍不住叹息地开口,司恬尔也语气冷戾打断他,“不准再叫我的乳名。” 闻言目光一凝,似回想起什么往事,无归眉头紧蹙。 果然听司恬尔紧接着又道:“我那时还说,你敢再叫一次,我定要让你付出代价。” 而司恬尔话音未落,无归已不可置信地感受到她接下来的动作,这次抬掌阻挡间,携了内力的掌风骤卷起亭外碎雨,再不留情地震去,只欲与眼前人拉开一段距离。 却见司恬尔不躲不闪,竟就纹丝不动地直视着无归,反倒让无归最终落下的掌心微有迟疑,强行敛了大半力气,也在指尖方一触及司恬尔之际,便灼烫般离开。 谁料他这下意识的举动悉数落入司恬尔眼底,先前向他腰间束带扯去的几指更肆无忌惮,迫使无归忍无可忍地以一手阻止,另一手再次聚起掌风。 而司恬尔霜凉的袖口也霎时弹出银光,三枚飞针虚掠于周遭的几瞬,无数丝刃骤然绽放如雨中雾霭,像是一股无形的力量顷刻化开无归的推拒。 与此同时,她也终是一把扯下无归紧束的腰带,迎着无归夹杂怒意的双目,发出微不可闻的轻笑,又一掌猛翻过了无归的身子,将他摁于柱子的下一刻,再次倾身压下。 “司恬尔!” 似是恼恨自己方才的于心不忍,眼下一臂被反扭着难以使力,无归额头抵在湿冷的柱子,怒斥一声。 尤其,他肩胛紧绷间仍清晰描摹出身后紧贴而来的触感,俨然更羞恼不已,胸口急促起伏,竟是从未有过的惶遽。 而他尽力挣扎间,云火面具不由掉落,露出他此刻涨得通红的脸,被雨水浸得湿漉漉的,像覆满了泪迹。 “司恬尔,我再怎么……也算是你的长辈,别胡闹!” “长辈?” 本沾满凉意的耳廓却蓦地一热,分明还隔着司恬尔脸上遮挡,仍仿佛充满了温热气息,烫得无归一瞬闪避。 奈何已无路可退,唯剩下让他无地自容的悖谬感几乎将他击溃。 而司恬尔仍在继续道:“那我倒要问你,哪个长辈会利用假死来摆脱一个真心喜欢他的人——” “住口!” 无归听不下去地开口,嗓音是过于羞愤的喑哑:“当年是你少不经事,现今都这么大了,怎还是胡言乱语!” “我承认……当初那件事是我做的不妥,我不该用那种手段去骗你,反倒让你为我难过了很久,”说到这顿了顿,应也想到了司恬尔为自己“守灵”时的悲痛欲绝,无归又稍微放缓了语气,好言好语道,“我向你道歉总行了?你若不痛快,可以尽情冲我撒气,只要我能做到的,也都会补偿你。” “但像这些荒唐的话,我就当从来没听见过,以后也不要再说了——” “你果然,直到现在也不肯信我的话,也从未真的放在心上。” 可惜对无归一番肺腑之言更觉不满,司恬尔说话间又将他压得更紧,:“需要我再说一遍,我心悦你,想要娶你为妻吗?” “我叫你别说了!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无归忍无可忍地怒极斥责着,又说到一半话音突然滞住,不可置信地浑身僵冷。 竟是司恬尔猛然自后方将他的外袍扯落大半,连同里衣一起半挂在反拧的手臂。 也在一刹的惊诧过后,无归正不顾一切地转身,司恬尔却已毫不犹豫地垂眸,扔去碍事的云火面具,一口咬在无归不常见天日的光裸颈后。 分明是无法结契的和元,她却仿佛用了比寻常结契还要狠辣的力道,不知道的以为她当真要将眼前人吞吃下腹。 “……”不知是由于钻心痛楚,还是司恬尔瞬时将他笼罩的信香过于蛮横,竟让身为和元的无归竟恍惚中感受到了近乎窒息的压迫。 “到底要我说几遍,不准把我当作小孩子?” 而就在胸口翻涌着尽是羞愧,无归短暂失神间,司恬尔已抬起了头,唇间沾染赤红,衬得她本就俏媚的面容更姣美绝艳。 “也罢,”她说着又一笑,嘴唇似不经意地又擦过无归颈间仍颤栗不已的齿痕,“总归与你说不清楚。” “既然你自己也提到补偿,我便不客气了。” 而这一次,司恬尔再不欲与他多言,埋头间,一手仍死死压制他的手臂,另一手已不带任何迟疑地向下。 “你……” 无归再度回过神时嘴唇颤抖,猛一仰头间竟没能说下去,只由着雨水斜打在黛青瓦头,又沉重坠于他冰凉的眉心。 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坍塌颠倒。 也就在司恬尔修长有力的几指惩罚般肆意捏揉之际,纤窄腰身更向前贴紧,无比清晰地昭示着她此刻想要占有他的欲望有多么强烈。 比当年她一脸稚气未脱地向他表白时更天崩地坼。 她的确已不是小孩子,她要做他的天乾。 但这怎么可以? 他心中对那个人的愧意还未随着岁月流逝而消散,如今怎能又犯下这样不可饶恕的荒唐事? “不行……” 嘴角止不住的发颤,无归终是顾不得肩头就此断裂地激烈挣动,竟是硬生生挣脱一臂,寒刃骤闪,他已指节发白地紧握剑柄。 “司恬尔,别逼我以剑指你。” 既狠了心打算动手,又生怕威胁不成对方,无归紧接着又道:“我早就心有所属,那个人是——” “我娘。” 万万不曾料到,司恬尔竟就盯着他一片惨白的侧脸,好似毫不在意地接道。 “……” “那又怎么样?”只听司恬尔随后又一轻嗤,“你以为我寻了你这么多年,仅凭这个,就会放手了?” 而无归哑然间,随着司恬尔这最后一句话落,只见她再一次出其不意地欺身向前。 任由无归陡然出剑,她仍未有一丝退却,徒手紧握住剑锋,偏头强吻上无归的唇。 第138章 难堪 说来,无归身为敕风堂鬼门右使,却每回去东厨领取吃食都极为简单清淡,其实是有原因的。 这原因还要从他幼时在九极教——也就是司恬尔娘亲所在的魔教说起。 九极教内有一处悬崖,虽不算深,但崖底尽是豺狼猛兽,寻常人一旦坠入,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遂名为无归崖。 年幼的无归曾不小心掉了下去,由于底下有树木缓冲,只摔伤了几处,倒不殃及性命。 不过对于当时仅有几岁的他来说,根本无法以轻功返回,本将必死无疑。 谁知就在他蜷缩在树下望着因大声呼救而引来的恶虎,绝望到两腿发软,连跑也不打算跑了之际,一个人蓦地自万丈霞光里出现,竟是奇迹般救下了他的性命。 那人便是司恬尔的娘亲——九极教的小教主。 也是自从那时起,无归崖底的惊艳一幕永远住进了无归的心底,让他甚至连名字也取为“无归”。 只想要快些长大,追随他心中最神圣的神祇。 结果天不遂人愿,有些可笑的是,他实在迫不及待的想要同对方一般挺拔勇猛,每日过于努力的吃喝,最后个子没什么变化,反而变成了个小胖子。 郁闷之下,无归只得又开始每日减少饭量,生怕身形过于臃肿会影响他所习练的功法,还谈什么守护对方。 便久而久之,他鲜少再放肆地吃些大鱼大肉,哪怕身上早已无一丝赘肉,甚至比从前更颀长有力,却已然养成了习惯。 只可惜的是,后来九极教被灭,仍年少的他没能在第一时间保护对方。 再见面,已是多年以后,对方早就与五派之首的司劫生下一子——厉云埃。 他只能从别人口中得知,他的小教主曾怀着厉云埃东躲西藏,吃过多少苦,受了怎样的罪,后悔自己的无用。 便在对方又有了司韶令和司恬尔后,他忍不住地总前去探望,心知这些难以填补心中遗憾,依旧想要尽可能地做些什么。 哪成想,也不知为何,竟适得其反了。 ——无归哥哥,我好喜欢你,等我长大以后,就娶你为妻。 不过八岁的司恬尔一本正经对他说出这番话时,他在震惊之余,只觉是灌透四肢百骸的彻骨羞愧。 他对不起救了他性命的小教主。 他不但没有在对方最艰难的时候回报恩情,竟又不知觉中“亵渎”了他们尚且年幼的宝贝女儿。 尤其,他也曾试图将司恬尔的话当做小孩子的无心之言,心存侥幸地想,待她真的长大,也就忘记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司恬尔自表白后愈演愈烈,哪里有半分孩童懵懂的样子。 她不准他同其他人亲近,不允他再像长辈一样直呼她的乳名,更逢人便称,说他是她的……童养媳。 村中百姓大多也当司恬尔童言无忌,更有甚者,还会顺着她的话打趣几句。 但无归却终是忍不下去了。 他不能再任她如此诋毁她自己,也受不了内心无时无刻对自己的鞭笞。 可他若突然一声不响地离开,又担心以司恬尔的性子定要哭闹寻找,万一惹出什么意外来,他更觉罪恶深重。 于是思来想去,他头脑一热,想出了“假死”这一办法。 心想他死了,她或许会难过几日,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时间久了,她自然会淡忘关于他的一切。 谁知仍出乎意料的,像天意也在捉弄他,原本她已接受了他的“死”,终还是因一场雨而发现了端倪。 这下更麻烦了。 害她白白伤心不说,也伤了她的自尊。 唯有这么一直将错就错地躲下去,寄希望于她早日找到自己真正的归宿,不要再为他这不值得的人耗费心神。 却到底,还是又走到了这一步。 急雨纷纷,像绸布遮起木亭这一漆黑角落,使所有丑态稍微变得朦胧,但也只是自远处看起来罢了。 被困于里面的人,每一寸血肉所感受到的难堪,皆是清晰至极。 而即便如此,当温热血水随凹槽逆流于无归紧握剑柄的手掌,司恬尔抓着他第一次指向她的锋芒,却从始至终未有半步退让。 他努力硬起心肠,终是忽视不了仿佛已被他吸入肺腑的猩红,率先妥协地松了手。 “当啷”一声,司恬尔也将他脱手的长剑彻底扔下,满是赤红的掌心立刻又贴覆于他,满意地与他更亲密无间,更肆无忌惮地在他口中攫取。 “无归哥哥,你当真不想我?” 依稀可看到亭内背影始终将身前整个人占据着,又发出一声笃定的轻问。 “……” “自从你遣人给我送来那些吃的,我就猜到你在这里。” 他只知道她自小口味偏辣,特意全部做得辣口,却不知道的是,他记忆中的并非事实。 司恬尔是因为十分喜欢他,才在他第一回 做东西给她吃时,吃得格外开心。 哪怕,他不小心放多了辣。 而察觉到无归仍旧因方才的吻而僵硬着身躯,闻言似并未深想,司恬尔倒也不急着告诉他。 继续在他耳边道:“但他们所有人都知道你的身份,唯独合起伙来瞒着我,想到这新仇旧账,我的心情实在很糟。” “只亲你,还不够。” “……” 便见无归本被雨水浇淋的冰凉眸底,更结了霜雪的苍白。 第139章 分崩 雨丝仍连绵飞落,像无形却密实的绳索,将山川囚禁,顽云拨弄,翻搅起敕风堂内掩埋已久的暗流。 房檐坠下的声响急湍地打破屋内寂静,也在江恶剑本就惴惴的眸底激起无数碎浪。 无归被司恬尔强行拖出门外时,江恶剑自不可能袖手旁观,下意识地便欲追出去阻止。 却也就在他刚一动身之际,与司韶令短暂拉开距离的指尖倏地被攥住。 江恶剑诧异转头,看到司韶令竟在这时醒了。 大抵是方才司恬尔那些充斥乾阳的内力,比预料中更快的将司韶令从险境拉了回来。 思及此,江恶剑心下庆幸不已,反手握了握,仔细感受对方似有回缓的温度。 可惜他脸上欣喜才流露须臾,与司韶令对视间,又蓦地回想起魏珂雪的话。 想到司韶令究竟为何会不要性命一般地动用内力,他掌心发僵,冲到嘴边的斥责一瞬咽了回去。 微有躲闪地移开视线,江恶剑嘶哑问:“感觉好些了没?” 只见湿冷的风灌入,吹得司韶令整张面孔如惨白薄纸,唯有双目泛着森厉的红。 他一手紧扯着江恶剑几指,骨节因用力而微颤,像失而复得般执拗。 张口,却冷声质问:“你跑去哪了?” “……”江恶剑一愣,以为他问的是刚刚情景,一边抬眸看向早已没了人影的外面,一边道,“是我小师父,被司恬尔带走——” “我若没有倒下,你是不是……就不会回来了?”司韶令却径直喑哑地打断他。 “……” 或许是司韶令的声音透了股过于悲戚的干涩,江恶剑闻言不由皱眉。 随后想了想,才隐约明白过来,司韶令说的应是他昏迷之前的事。 他为了避免伤害司韶令,来找无归同他一起折返,错过了回到不世楼寻他的司韶令。 也猛然想起,眼下这屋内仅剩他们二人,一旦自己再次陷入先前那极为诡异的失控,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江恶剑便低声解释道:“我没有走,我是去找小师父,我怕我再发起疯来……连你也伤了。” 说到“再发起疯”,免不了也浮现当年擎山七英的死,江恶剑不自在地又往外看了一眼:“我还是去把他们带回来——” 可江恶剑说话间,正欲从司韶令掌心抽回的手指再度被司韶令钳紧,因着用力过猛,扯得江恶剑忽然俯身倒向他。 司韶令:“不必去插手他们的事。” 听到耳边传来这一声,江恶剑忙以另一臂撑在司韶令身前。 “但我现在最好不再单独与你——” “你也说过,会告诉我当年在江寨到底发生了什么。” 谁知不等江恶剑说完,司韶令只紧盯他道。 “……”江恶剑霎时白了脸。 他险些忘了,情急之下,自己还答应了这样一件事情。 “阿邵……” 于是无意间,他又如此低唤。 连江恶剑自己也不曾注意,自重逢起,每当他失魂无措,都会习惯性地这般叫司韶令。 而以往几次大多都是在做那种事时他情不自禁的脱口求饶,也唯有这一回,他清醒着开了口。 像是听出他的迟疑,司韶令神色一沉,竟忽地使力,翻身将他压在下方。 “司韶令!” 江恶剑惶然回过了神,看到司韶令因此番动作又有血滴落于唇角,忙要起身察看。 奈何司韶令再一次压下他,眼底似有血色弥漫:“告诉我。” 司韶令重复问道,俨然不打算给江恶剑任何退路。 也有那么一瞬间,江恶剑想就干脆些,司韶令既是想知道,他不如就说了。 “……” 可江恶剑张嘴良久,无论怎么努力,仍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他最终无力道:“对不住。” 就算是他说了,无非是让司韶令与曾经的他感受一样的彻骨寒冷,也为这份痛切,更难以责怪他。 但那并不是他此刻想看到的结果。 “司韶令,你若是想……想为我杀了你那些师兄寻个理由,即使知道所有的事,也一样会失望。” 江恶剑抬眸看着司韶令,嘴唇轻轻开合:“杀了就是杀了,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从一开始,你就错信了我,现今既然得知真相,你再是痛苦,也……只能接受了。” 江恶剑一番话说得温柔而决绝,像是一刹剖开隔挡在他们面前最血淋淋的事实,谁也无法再视而不见。 “也算我求你,别再给我开脱。你若再把错归到你自己身上,那我宁愿——” 宁愿—— 江恶剑却一怔,没有继续说下去。 “宁愿什么?”司韶令反问。 “……” “所以,”而等了等,仍不见江恶剑开口,像滚滚乌云皆化入司韶令的灰眸,他忽然冷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江恶剑垂眼,依旧没有出声。 “江恶剑,”司韶令便一手用力掐在江恶剑的颈间,迫使他再度与自己四目相对,指腹轻颤,仿佛在摩挲那里曾独属于他的气息,“你想要离开我,是不是?” 司韶令目光愈发阴戾:“你想的其实是,待我伤愈,你就再抛下我。” “司韶令——” “还是说,我若能放下师兄们的死,你便留下。” “如果我始终对此事难以释怀,你则……不会再强求于我?” “……” 眼看着江恶剑这一次目光闪烁,像是被司韶令的凝视灼烫,司韶令神情已彻底冷下。 不待江恶剑再喉间闷痛地开口,就那么猝不及防低头,朝江恶剑唇上掠去。 携着滔天怒意的梅香也瞬时占据江恶剑仅存的呼吸,伴随司韶令将他仍湿透的里衣撕扯,意思不需再言明。 而后破天荒的,哪怕第一次也从未对他有过拒绝的江恶剑,此刻在司韶令尤为浓烈的欲望下,竟偏头避开了他的吻。 第140章 休妻 江恶剑的回避俨然更激怒了司韶令,只见司韶令微一停顿,目光胶着在江恶剑紧抿的唇角,额前青筋迸起,周身气息可怖至极。 也一瞬时,凛烈的天乾信香仿若令人沉坠于一片梅红深海,摧折肺腑。 江恶剑微带喘息地强行抵住司韶令一把扯落他衣物的手臂,又生怕伤了他而不敢过于用力,终忍不住开口。 “司韶令……” 却见司韶令并不欲与他多言,再一次朝他微动的嘴唇吻去——或者说,更像是饥饿猛兽般,到处充斥着赤裸裸的夺取与占有。 可惜这次江恶剑仍仰头躲避,似乎也铁了心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与司韶令做下去。 而司韶令并未停止,竟就径直一口,咬在了江恶剑努力闪躲间露出的喉结。 便高仰着下颚,江恶剑颈上刹那起了层密集的颤栗,尤其,司韶令明显不满足地反复吮咬着,又迫不及待向上,执拗寻他的唇。 “司韶令!你先冷静——” 江恶剑眉头紧蹙地不肯妥协,一边推拒着张口劝阻,一边死死抓住身下险些被褪去的布料,说什么也不允司韶令横冲直撞的指尖闯入。 只是他话音未落,司韶令正埋于他颈侧的牙齿又惩罚般狠咬,像叼住猎物的虎狼,绝不让对方有一丝违逆的机会。 江恶剑闻着近在咫尺的强鸷气息,思绪也逐渐有些麻木,司韶令是与他临时结契的主子,这般暴戾以天乾信香施压,无疑让他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发颤。 但他咬牙同司韶令继续僵持,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眼下的亲热之举。 一时间,昏黑屋内弥满二人翻滚撕扯的粗喘,密切如耳畔不绝的风雨,越是难舍难分,越浸透骨髓的寒冷。 直到恍惚之下,始终覆满眼前的红梅蓦地掺杂了无数瓣猩红,仿佛融了枝头霜白,流下莹艳冰凉的血泪,空气中的清冽变为腥甜,牵扯着江恶剑呼吸一滞。 迎着模糊的视线,他看到了司韶令自嘴角又一滴滴落在自己脸上的血。 胸腔訇然崩裂,意识到司韶令竟为了压制他,不惜再度将自己置于死地,江恶剑双目怒瞪着,愤怒与无奈争相将他密不透风的掩埋。 而趁江恶剑这一刹的僵硬,空气中骤传来布帛哧响,司韶令终是扯开了他身前的遮挡,迫使他衣衫大敞间,如愿吻上他的唇。 凶猛吞噬,攫取,牵出数不清的纠葛,与他抵死交融。 却不知为何,仍不足以将人占为己有。 他们早已做了很多次比这更亲密的事情,唯独此时,江恶剑就像隔了千丈的雪,哪怕拼尽全力坠向他掌心,他也抓不住他。 终要看着他从指缝化为乌有。 司韶令更急迫在江恶剑唇间吮咬,又强以膝盖挤进江恶剑腿间,伸入一臂狠狠捞起,将人按压为完全接纳他的姿态,另一手胡乱解了自己腰间束带。 低垂的目光皑皑,高洁,又掺杂粗俗。 也在下一瞬,司韶令毫不犹豫地撞进熟稔的身躯。 如鸷风卷起残叶,枯枝婆娑,没有任何柔情,只有极致侵占。 江恶剑由于满心皆是抗拒,尽管身为地坤,却显然不似以往一样容易接受对方,司韶令如此不管不顾的冲撞,二人谁都是不好受的。 不过这种事本就不止有欢愉,更多的,是痛里着迷的沉沦。 整个人变为飘荡的孤舟,身不由己地浮动,碎裂,最终消亡。 原本强作抵挡的手脚早已随着司韶令口中落下的血一起凝固,江恶剑目眦欲裂,却没再阻止。 只是紧覆的身躯分明热烈,他眼底偏愈发苍凉。 若司韶令当真不在意也就罢了。 可江恶剑清楚感受到了,他是痛苦的。 拥抱填补不了相隔的血海,只会让他更深的陷入万劫不复。 对不起。 对不起。 江恶剑心里反复地想。 也想起了厉云埃曾与他说过的那一句。 ——他现今把他的江湖弄丢了,你能帮他找回来,救救他么? 才恍然明白。 原来,他不能。 他救不了司韶令。 因为他就是让司韶令失去所有的罪魁祸首。 或许唯一能救司韶令的,是重回到在江寨最初相遇那日,他就不该纠缠他,求他教他剑法。 或者,让他死在江寨覆灭那一日,没有遇到他的几位师兄,也没有大言不惭地将妹妹托付他。 无论是江慈剑,还是江恶剑,都不曾停留在他心上半刻,便好了。 可惜,他回不去。 他救不了他。 也就当司韶令方一离开他的唇,江恶剑茫然无措下,烧灼已久的喉咙终再忍不住胸口几乎破开的悲怆,一口血水猛地呕出,映红了司韶令毫无光彩的眸子。 也让正一下下狠傲又徒劳将他占据的司韶令蓦然僵住。 “……” 瞬时间,静得连雨声也遥远了。 竟这么难过么? 司韶令张了张嘴,却回想起重逢时他也曾露出这般崩塌的模样,不必问,心下自有答案。 而江恶剑望着仍伏在他身前的司韶令,溅于睫下的星点血痕化开,沉默过后,率先开了口。 “司韶令……你先放开我。” “……” 司韶令闻言却仍是紧盯江恶剑的脸,一动未动间,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江恶剑抬手,似想要推开他,也结束他们这副从始至终谁也没能得到一刻解脱的姿势。 “罢了。” 谁知司韶令忽地低应一声。 不待江恶剑指尖稍微使力,周遭梅香倏然消散,司韶令已干脆地抽离。 带出江恶剑低浅的闷哼,司韶令也未再看他一眼,重新合拢衣袍,整个人如被大雪封冻的山巅。 “江恶剑,”只见他连同江恶剑满身凌乱一并整理了,指腹碾过袍间根本无法压平的褶皱,几番擦蹭,最后终于停住,轻叹道,“我累了。” “……”江恶剑望向他的神情一顿。 “你总是……自以为给了我最好的选择。” “阿邵——” “我早就与你拜堂成亲,但你现在可还记得,我是你的夫君?” “……” 气氛一瞬凝滞间,司韶令竟是了然一笑。 随后道:“既是从未当真,连休书也不必了。” “那你走吧,如你所想,我忘不了师兄们的死,我……不要你了。” 第141章 父债 司韶令说这一番话时,始终面对着窗外仍不见天日的乌黯,并没有看向江恶剑。 也就没能看见,在他话落的刹那,江恶剑怔然望着他,连又有血水蓦地打湿耳后乱发也没有觉察。 “阿邵……” 木讷坐起身间,江恶剑喉咙像是因泼天寒意而颤抖,抖落几滴唇间猩红,茫然嗫嚅着。 却不待他将脑内糟乱的思绪一寸寸拂过,只听司韶令又再度开口。 “一直不曾告诉你,唯有亲人才会这样叫我,你日后,也不要再叫了。” “……” 闻言嘴角又垂下几分,江恶剑一时哽住,努力撑起的视线终有些模糊。 他只得强拢了支离破碎的心神,狼藉一片的面容微微牵动几下,哑声道:“……好。” “但是……” 而话锋轻转,他就像一条犯了错的弃犬,哪怕即将离开,到底还是忍不住地解释道:“我没有忘记。” “你是我的夫君……”江恶剑低低说着,却又似乎不知从何说起,便徒劳重复道,“我从来没有忘……” 正因为是夫君,才舍不得有一丁点的委屈求全。 “是么,”而听他这般说着,司韶令语气未有丝毫转变,甚至更冷了,“那与你做夫妻,果真很累。” “司韶令——” “叫堂主,”谁知司韶令眼睫低垂,再次打断他,“你我不再是夫妻,以你身份,不该直呼我姓名。” “……” “从今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也不准出现——” 然而司韶令此番话未落,江恶剑忽地目光摇晃着,急迫向他靠近几步。 距司韶令仅剩咫尺时又停下,苍白指尖蜷缩,掺杂了积郁于胸腔的歉疚,江恶剑小心而嘶哑地求他。 “我可以不再出现,但至少在你伤愈之前,别赶我走。” “……”司韶令并没有回头,面上也仍无动于衷般的覆满冰霜。 “你以为没有你来护我,”半晌,司韶令只讽刺地冷笑道,“我当真活不下去了。” 说罢,他终是转过了身。 可惜并非是心软同意了江恶剑所言,而是迟迟不见江恶剑自行离开,他干脆率先绕过了他。 于是尽管一直贪恋这屋内仅剩的几丝气息,江恶剑却也再无脸赖着,几步上前,伸手拉住司韶令。 “你歇下吧……我这就走。” 嗓音似挟了湿泞泥沙,江恶剑这回没有迟疑,也垂眸未再看司韶令,快速越过他,钻入门外雨里。 随着周遭陡然陷入风雨喧嚣,眸底被铺天盖地的寒凉拍打。 他最后滚落下了泪来。 却也很快被雨水淹没,没了一丝融暖。 冷得像司韶令的人,他想把所有温度都给他,反而险些将他冻毙于自己的手中。 活该,他不愿再做他的夫君。 江恶剑失魂落魄地徘徊着,像不知冷暖的躯壳,与屋顶被浸了整晚的瓦片一样,由着水花在头顶接连溅开也无知无觉。 但即便如此,他神思恍惚,仍下意识地并未就此走远。 最终还是无声落于一角房檐,远远看着司韶令的方向,看他窗口透出的灯盏摇曳。 不知为何,眼前持续坠落的白雨如雾霭,朦胧间,将那一道孤光阔落地化为记忆里每逢冬日便覆着厚雪,却永远温情脉脉的江寨木屋。 那是他后来穷天极地,再也回不去的家。 也是江慈剑被埋葬的地方。 五年前—— “江慈剑,若有一日江寨不在了,你会同我一起走么?” 入眼白茫中,一袭赤袖恣意翻扬,负着剑的少年问道。 神情是惯常的冷淡,袖口下因紧攥而泛白的骨节却仍是暴露了几丝不易察觉的惶窘。 “我当然会,”江慈剑不知司韶令为何突然问及此,倒也认真想了想道,“那我就和你一起闯荡江湖。” “不过,”他肩头稍一使力,使得才挑来的两桶水平衡了些,也问出心中疑惑,“江寨为何会不在了?” 见司韶令不语,他又自顾细想片刻,本就朗澈的双目一亮道:“难不成是我爹?他想把人都遣散了,和我娘好好过日子?” 说话间,他也像是越发期望着这一可能:“因为我娘马上就要生弟弟或妹妹,所以他——” “不是。”司韶令终打断他。 随后道:“我是说,假如江寨被那些正道围攻,就此覆灭了。” “……”江慈剑一愣。 连脚步也微有停顿,显然因司韶令的话而过于惊讶。 而念及萧夙心还在等着他回去烧妥热水来暖身,又忙加快几步。 短暂沉默后,他反而安慰司韶令道:“你别害怕,就算真有那么一天,这里有七道寨门,他们不会很容易攻进来。” “若实在抗不过,我陪你去求大侠们,只要肯饶我们一命,日后定改过自新,日行一善——” “你陪我?”司韶令反问道。 他是见江慈剑分明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眼下倒把自己与他这真正的“恶人”放在一起,说什么改过自新,着实可笑。 而江慈剑被反问得一阵莫名,随即眸光一动,忽然也想到什么,不太好意思地一笑:“还是算了。” “算了?”司韶令又一皱眉。 “我爹就是寨主,我陪你去求饶,怕是会适得其反,你到时见机行事,最好不要与我沾上关系。” “……”司韶令神色复杂间,朔风迎面扑来,夹着枝头雪沫,吹得他语气也忽然冷硬些许,“你爹做过的事,与你无关。” “可父债子偿是天经地义——” 谁知他这随口一句还未说完,寒冽的手指已将他嘴巴捂住。 更在江慈剑不明所以间,司韶令抬手又不客气地狠掐了把他的脸。 “再敢胡说,我不教你练剑。” “……” 江慈剑看出他今日似乎有些反常,但一时想不出原因,也一心急着去回去守在萧夙心身旁,便又安抚他:“那不想这些不愉快的,我娘应这几日就生了,你说,会是弟弟还是妹妹?” 谁知司韶令良久没有开口。 “阿邵?” “你难道真的希望,你这还没出生的弟弟或妹妹,来到世上后,也与你一样困在吃人寨,动辄受你爹折磨么?” “……” 江慈剑这回一下子停住。 司韶令看着他,似有一瞬的犹豫,却最终笃定说道。 “我可以带你们离开。” “……什么?” “戌时一刻,你想办法同你娘去第三道寨门附近,与我汇合。” 第142章 临盆 天沉得仿佛要坠落,炉烟翻腾遮住满山皓白,灰扑扑的,像是云被揉碎了,掺进尘土。 木屋内,江慈剑鲜少露出如此心事重重的模样,望着灶膛内跃动的红光,不时添些柴火。 “司韶令……” 他无意识地低唤一声,眼底落下独属于灶中稻草的柔软,却又很快化为灰烬。 司韶令自是已告诉了他,他的真正身份,原为五派之一的擎山弟子。 至于其他的,司韶令倒不曾细说,但江慈剑在此怔然良久间,无疑也隐约猜到了一些。 比如,当初落入五派手中的七道寨门图纸为何会沾有他的信香,出寨执行任务的邬默因何而死,凤毓对江盈野的忽然背叛…… 如今仔细想来,都与司韶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司韶令——俨然就是五派安插于江寨的奸细。 江慈剑目光微晃,由于想得过于入神,没注意到指尖黢黑,只用力揉了揉像覆了层雾水的额角,在脸上留下一片模糊的污迹。 私心里,他竟是很庆幸。 司韶令果真与这寨子里的人并非同路,以他的本事,日后定如他的容貌一般光芒万丈。 也更加如他先前所说的,很想要和司韶令一起离开江寨。 看青山铮铮,一剑为慈。 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出去过江寨,尤其,若是与司韶令同行,只稍一想,胸腔便满当当地悸动不已。 可纵然这般,他在心下震荡之余也会忍不住地想,司韶令偏选在今日突然带他们走,甚至等不及萧夙心这几日将孩子生下,是江寨即将有什么变动么? ——我是说,假如江寨被那些正道围攻,就此覆灭了。 反复回想这句,其实话里隐含的讯息并不算深邃。 江慈剑转头看了看,目光惴惴,向与他一墙之隔,萧夙心的住处望去。 要如实说出来么? 紧抿的嘴唇动了动,却终是忍住了。 寨子也曾几次遇到围剿,但都没能成功,而一旦司韶令的身份被江盈野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不如他寻个由头将萧夙心先带去约定的地方,司韶令总不可能害他们,若江寨当真有动荡,也可保护萧夙心不受影响。 思及此,江慈剑不由又望了一眼外头天色。 随后神情一紧,蓦地站起了身。 眉头沁了好些细密汗珠,他忽然意识到一事。 临近萧夙心生产,不管寨中事情多么繁杂,江盈野每日亥时都会过来看一眼萧夙心是否安然,按理来说,此刻他应该到了。 可外头已接近冗黑,早过了往日的时辰,依旧没见他的身影。 不知为何,江慈剑心中翻起一股按捺不住的不安。 江盈野是遇到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在做么? 司韶令与他约定在戌时,定也是为了等江盈野来见过萧夙心再行动,但若江盈野今日推迟了来这里的时间,他们是不是也该再晚一些汇合? 而江慈剑正琢磨着应赶快找到司韶令重新商议,不料隔壁房内蓦地传来一阵响动。 便想也没想,他忙不迭冲入萧夙心的屋子。 “娘!?” 只见地上散落着碎裂的碗,一旁是个正手足无措的小女孩。 那是先前他从凤毓的丹炉里救下的女孩,也就七八岁的年纪,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天生哑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儿,也没能找到机会送她出寨,而她除了最初醒来后的抗拒,后来应看出了唯有他们母子不会伤害她,倒是十分乖巧,便一直被萧夙心留下同住,也算与萧夙心有个照应。 眼下她之所以不小心打碎了碗,其实是被萧夙心吓了一跳。 不怪她失手,连江慈剑一眼看到萧夙心此刻的情形,也瞬时紧张得有些慌了神。 因为竟在这个时候,萧夙心的羊水破了。 “怕什么?”怀胎十月,萧夙心的行动已是艰难,见眼前两人都定住了般,倒仍淡定以一手捧着高隆起的肚子,甚至还有心情继续咬了口另一手上的蒸饼,“果然像只呆狗。” “娘……” “还早着,不用急,先去请稳婆过来。” 这才恍然想起,江盈野已早就找好了接生的稳婆,也安置在寨里。 江慈剑急忙点点头,转身便出了门。 也一路急迫飞驰间,霜风割面,他木讷的头脑终于稍微转动。 萧夙心这般,他们今晚定然走不成了。 待接稳婆过去,他务必要通知司韶令! 却也没想到,江慈剑未有一刻耽搁,满头乱发冰凉拂过,正乱糟糟地想着,眼看就到了距离并不远的稳婆所住的地方。 只见那稳婆恰好也像是有预感似的从屋内探身出来,他立刻张口呼唤。 “……” 哪知他还未发出声响,对方在与他四目相对的下一刻,竟面容一僵,紧接着便倒在了地上。 谁! 江慈剑猛然回头,分明觉出有股极为凌厉的内功自后方与自己擦肩而过,奈何他扫视一周,不见半个人影。 而他来不及再细细寻找,随即更让他震惊的,是那稳婆竟就此咽了气。 为,为什么? 与此同时,此起彼伏的哨声尖锐如利刃,一刹那刺破最后几丝隐于黯淡里的残阳,像血滴落满山。 江慈剑怔愣间再是不敢相信,也猛然明白了过来。 江寨出事了。 是……五派? 竟这么快就攻来了! 不对…… 不仅如此,有人跟踪他! 有人跟着他到了此地,将稳婆杀了! 一想到这里,尽管满腔惊疑,想不出会是何人,他却再顾不得其他,疯了般地又原路朝萧夙心飞奔回去。 同司韶令学了半年功夫,他的内力尚不算纯熟,现今因着过于急切,即使施展轻功,也难免显得跌跌撞撞,更因脚下湿滑,接连摔了几下,最终狼狈滚落在屋前尚未清扫的雪地里。 雪雾弥漫中,看到方才离开时还清净的屋前,此时竟围拢了十余人。 那并非江寨的人。 看他们的穿着,只是一群寻常百姓? 江慈剑惶然爬起奔去,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满心蹊跷无比。 “你们——” 也在他冲上前欲开口时,其中一纤瘦而瑟缩的背影忽地扭过头,被他一瞬看清了模样。 林,林厌? 第143章 报复 着实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候再次见到林厌。 却不待江慈剑惊讶他会在此,林厌猛一看到他的刹那,目光里的惊恐已将他整个人笼罩。 “快走……”只见林厌嘴唇发白地冲他低声道。 什么? 感受得到林厌的恐惧,但眼前情景实在奇怪,萧夙心也还在屋内等着生产,江慈剑自不可能离开。 且随着江慈剑的匆忙归来,正喧嚷着聚于屋前的人们已然也发现了他。 “是他!他回来了!” 不知谁厉叫一声,语气像锋利的刀锥,尖锐得令人陡生寒意。 “回来的正好,江盈野这畜生的妻儿,一个都不能放过!” “对,杀了他们!为我爹娘报仇!” “我姐姐也是被江寨害死的,今天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接连几声痛愤与骤卷的风雪一同扑面而来,无疑让江慈剑在不可置信之余,清楚地听懂了这些人的来意。 来不及深想他们是如何进入这里,也让他更加震惊的,是他愕然望过去时,又突然间认了出来—— 眼前这些人里,不止林厌,另外仍有好些个面孔都极为眼熟。 是半年前与林厌一起被他放走的村民们。 可现今他们怎得也在队伍中,如此怒气冲冲地前来声讨他和他娘? 而迎着一众劈头盖脸的恶语,最初提醒江慈剑快些离开的林厌显然十分害怕,想要替江慈剑说什么,被一旁应是他亲戚的人用力推搡一把,终究不敢再开口。 江慈剑则无心在意其他,径直向屋里头挤过去。 却哪里容他向前,众人气势汹汹,手中各自抄着锄头铁锹便朝江慈剑身上挥砍。 “还不站住!死到临头的小畜生!” 一道道凶影胡乱来袭间,幸而被江慈剑下意识地闪身躲过。 此时的他却依旧难以想象对方的恶意,一边躲避一边急切道。 “我娘就快要生了,你们有什么仇恨,等我娘平安生下后尽管都朝我来,我到时绝不会逃走——” “呸!幸亏我们今日来了,不然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小畜生!” “不错!死有余辜的狗东西,竟还有脸说什么平安!今天就是你们全家人的祭日!” 伴随又迎面砸下的几句恶语,绕是江慈剑再难以置信,心间也终于彻底凉了下来。 “你,你们都胡说些什么……我娘没有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 “呸!江盈野害我们家破人亡的时候,难道是我们对不起他不成!” “那你们去找我爹!在这欺负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你们同我爹有什么区别!” 这回说话间,不再理会半年前对他和气感恩的人们为何一瞬变得面目狰狞,江慈剑俨然已迫不及待确认萧夙心的安危,蓦地拔了剑。 对方并不是他的对手,剑锋铮然相抵之下,江慈剑猛地使力,便一怒将众人震开了去。 他再不犹豫地跃身而起,一脚踹开了紧闭的屋门。 “娘!” 可惜,当他颤声嘶吼着一头冲入,却紧接着又因屋内情形慌忙止住步子。 “小畜生!你再敢向前一步,就先杀了你娘!” 竟是早就有几人进来,此刻正挟着萧夙心,以刀抵在她隆起的腹上。 此时的萧夙心由于身下阵阵钝痛满头汗水,俨然也有过一番挣扎,向来干净挽起的发髻乱糟糟地垂下,痛极间,脸上破天荒有短暂的恍惚。 “放开我娘……” 看到萧夙心的模样,江慈剑嗓音一刹有些哽咽。 “我娘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她不过是一个弱女子,你们要杀要剐——” “弱女子?” 而不等江慈剑说完,萧夙心身旁一人冷笑一声,忽地抓起萧夙心凌乱不堪的领口。 在江慈剑陡然怒瞪的视线中,极为粗暴地一把扯下萧夙心半身衣襟。 不仅极具侮辱,也完全暴露出了——萧夙心肩头及臂上独属于北州人的鹰印刺青。 “她明明是个北州人!” 尤其,随着他这一句话落,使得围在屋外的许多人更满目义愤填膺,原本还忌惮江慈剑的身手,此刻再度上前,悉数看向萧夙心赤裸的手臂。 “她果然是北州人!” “一个北州的蛮妇竟也敢跑到我南隗来作孽,真是厚颜无耻!” “怪不得老天都要开眼亡了这吃人寨!” 一句句比先前还要强烈的唾弃接连落下,连同缩在角落的林厌也是一惊,看着江慈剑目眦欲裂地孤立于众人之间,双目泛出水光,像是替他已毫无生机的境遇而感到绝望,却又无能为力。 而江慈剑眼看萧夙心受这般屈辱,指尖深陷入掌心,无奈愤怒间,终是掌心锋芒骤起,眨眼便抓了旁处正辱骂的一人。 “放了我娘……”有生以来第一次凶狠待人,江慈剑咬牙威胁道,“不然我杀了他!” 剑下的人倒是立刻闭了嘴,哆哆嗦嗦地垂眼看着喉间锋利:“别,别杀我——” “呵,”谁知对面挟住萧夙心的其中一人只发出嗤笑,“你要是识相一些跪下来求饶,我们本来还不屑于脏了自己的手……” 话音未落,他竟一刀猝然划破萧夙心仍裸露在外的一臂,毫无怜悯,顿时割出长长的一道血痕。 猩红不断渗出之下,萦绕在臂间的乌青鹰翅仿佛被折断,鲜血淋漓地坠落。 “像你们这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的恶人,我们今日就算豁出性命,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放了——你再动,下一次我可直接在她这儿开上一刀!” 心脏像訇然裂开,锥心刺骨间,正欲不顾一切上前的江慈剑却再次被落于萧夙心腹上的凶刃钉于原地。 也在这时,萧夙心强忍着,竟终是拢回了少许思绪。 “别信他们的话,”早被汗水浸透的发丝紧贴在脸上,她目光却一如既往般坚定地冲江慈剑开口,“他们的话,一个字也不要听。” “听娘的,不如趁这次机会,赶快离开江寨,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她知道…… 她当然看得出,他有多么想要离开江寨,是不舍得她才始终留下。 “娘……”江慈剑拼命摇摇头,却哪里肯再走。 “别怕,娘是北州人,死后会化作天上的鹰,一直守护你——” 然而紧挟她的人更一脸憎恶地抓起她垂落的发:“走?他走了,我们难道只找你一个贱人报仇雪恨!” “我不走!” 江慈剑忙颤抖说着,也蓦地扔了剑。 “我不走……” 他转头望了望周遭比屋外风雪更冷的数道视线,一边重复一边慢慢后退着,直在所有警惕中,退至外面,萧夙心已看不到的地方。 才再未迟疑地曲下双膝,跪进寒酷的雪地里。 “求你们放了我娘,”他一低头,抖碎凝于睫上的霜,“我给你们跪下……” “只要别动我娘,我替我爹给你们赔罪——” “呸!” 而江慈剑未说完,已有根本无一丝怜悯的人,迎面啐了他一口。 “我们每个人的至亲都死在你爹手上,你一条命也配替他赎罪?我看你先给我们每个人磕一百个头,说你这小畜生错了,若磕的诚心,说不定暂时饶你娘一命!” 第144章 洗骨 暮云覆天遮地,山川苍茫,风刀卷起檐上积雪,飘扬如世间最渺小的砂,转眼灰飞烟灭。 “我是畜生。” 一声僵冷的低语响起,又与跪伏着磕头的人影一同坠落,被深埋于脚下寒霜。 江慈剑一下又一下撞在地上,接连发出“咚咚”闷响,将一整片雪地撞得破碎。 “我错了。” 他继续说着,手脚被浸得麻木,却一刻也不敢耽搁。 哪怕有滚热的血水缓慢流过他的眼睛,滴入额前白濛,妄想以自己脏污的挚热融化冻土。 他也不曾有丝毫停顿:“我对不起你们!” “对不起——” “呸!” 而沾满泥雪的一脚嫌弃踹在江慈剑的头顶,高高在上的人又一口啐向他:“孽种!” 江慈剑并未躲闪,身子微晃两下,又忙不迭将垂下的乱发一起叩进对面人的脚底。 “对不起!” 他终叩了近百下,额头早已破得鲜血淋漓,又有血水滚落,很快被无情地冰封。 随后在人群里踽踽挪动着身躯,江慈剑从未如此佝偻,看不清头顶的人是谁,拼命低入尘埃,捧着他所有的尊严,只为换取他唯一的乞求。 甚至徒生出了股错觉,他的确罪孽深重,连地上的雪也是因他受伤而渗出了刺骨猩红。 “我是畜生……” 江慈剑便口中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蜷缩的指尖冻得裂开,双膝僵硬,无知觉地从一人转向另一人,托出一路沸腾的血痕。 “我错了……” 面向另一人,再一次次地磕下,任凭血肉模糊,不知轻重。 天真地以为,只要他足够恳切,总能换来些微的一缕光。 却忘了,天上日头早已沉落。 “江慈剑……” 直到枯枝被风吹的哀嚎,像也隐隐吹来远处喊杀,江慈剑这次跪在了无生气的灰冷屋前,又听见颤栗的低唤。 原是林厌望着江慈剑已满脸都是血,再忍不住颤声开口,泪珠滴落间,俯身想要拉住竟也朝自己重重磕头的他。 “林厌!” 却见他身旁亲人怒斥着狠狠挥开他的手,破口大骂道。 “你到底被这小畜生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忘了村里百姓都是怎么在江寨惨死的!” “可是,他救了我——” “我们已同你说了多少遍,他救你只不过是一时兴起,他要是真有那么好心,怎么从来都不阻止他爹作恶!” “他……” “他这腌臜东西还想要骗你以身相许,一个不知廉耻的臭无赖,你敢再同情他,干脆就不要认我们,我们没有你这样贱骨头的儿子!” “……”而林厌还欲开口,却一转头,眸底映出前方一闪隐入树间的黯影,似想起什么,面色顿时泛白,吓得噤了声。 “对不起……” 鼻尖早也沾满冰凉,混杂着令人窒息的腥风,江慈剑倒并未随他们的话停下,始终不顾姿态狼狈,一边低喃一边急迫地磕着头。 包括屋内一共十七人,最终一个不落,如对方所愿地,向每人磕了足足一百下,额头一整块皮肉都碾为碎屑。 来不及擦拭满目浑浊的血红,膝盖也冻僵了,他只能连滚带爬地欲回到屋内:“我已磕了头,求你们放了我娘——” “滚!” 谁知他正依稀听见萧夙心此时一声声已难以忍受的痛吟,便又一次被围拢的几人挡住。 “磕几个头就想还清我们十多条人命,你想得倒美!”一人冷嗤道,“你爹这些年强迫我们无辜百姓吃那要命的毒丹,今天老天有眼让你落进我们手里,我们若不以牙还牙,怎么向死去的亲人交待!” “不错!”听他说完,立刻有人附和道,“必须让江盈野也尝一尝至亲不人不鬼的滋味!” “……” 江慈剑闻言一愣,思绪恍惚地停了片刻,猛然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不由抬起满是血污的脸。 看到那最先开口的村民与周围使了眼色,竟果真从身上取出一物,虽不知他从何而来,但江慈剑一眼便能认出—— 那是洗骨丹。 且是江寨独有的洗骨丹。 赤为乾,玄为坤。 他手中的一颗,是可迫使人分化为地坤的玄黑色。 “想救你娘和她肚子里的小孽种,除非你也吃下这毒丹!” “……”江慈剑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你这样的小畜生,合该是最淫荡下贱的地坤,免得仗着自己是天乾再糟蹋其他人——” 然而对方扭曲的脸上话音未落,出乎意料的,一阵犬吠由远及近猝然袭来,直奔向这所有村民。 劲风刹那刮过,伴随它凶戾撕咬,直将那人一臂咬得鲜血直流。 是时而穿梭于山寨里的一条野犬,江慈剑每回看到它,都会喂它些吃食,尤其隆冬来临,它更常绕着他们母子的木屋徘徊。 眼下它蓦地冲出来,大抵见江慈剑满身是血,便毫不犹豫地怒咬向这一众生面孔的村民。 可惜的是这些村民手上各自拎了锄头铁锹,更司空见惯,除去最初的不设防,也就在下一刻,这条本就灰秃瘦骨的野狗已被几人以锋利锄刃打落在地。 一条腿几乎被切断地不住颤抖,却呜咽间,再度扑了上去。 而这回迎着即将落在它身上的滔天杀意,江慈剑也强托着僵躯向前,将它一瞬护在怀里。 于是随之而来的毒打悉数落在江慈剑的背上。 “果然全都是畜生!” 被咬的村民更疯狂踹了他几脚,口中不断辱骂,手上无论什么都胡乱朝他抡去。 仅须臾,江慈剑已如血人,又忙起身一边紧护着那受伤的野狗一边攥住他砸下的锄头,几乎嘶吼:“我娘……我娘就快生了,你们可以找我报仇,但放了她!” 可惜怒气上涌的人俨然无视江慈剑的话,凶狠又扫视一周,目光陡然落上院子一角。 那里正置了一铁笼,里头整齐地铺了稻草,原本是他每次被迫以天乾信香刺激极乐井下的鬼士时所钻入的笼子,因破了两处后废弃,他便捡了回来,打算再罩层小被子,给这近来频繁出现的野狗当作暂时避寒的小窝。 却也无疑,那笼子一进入众人视野,昔日被囚于井底的恐怖情景同样顷刻涌现。 “狗东西!” 就在气氛凝固间,那人一脚踹翻了铁笼,也将里头稻草踹得散落,面目狰狞着,像恨不能将其撕碎了。 却也紧接着,那人动作一滞,猛回头瞪向江慈剑。 神色毒辣地一笑,将那一片狼藉的铁笼径直踹至江慈剑面前。 “这么喜欢和畜生为伍,你不如跟它一起滚进这里头!” “……” 他一番话落下,连同周围的村民也是一怔,不过紧随其后的,多数又皆是大快人心的兴奋。 且那人说话间,也一转身。 摊开被咬得血糊糊的掌心,将仍死死攥在里面的那一颗洗骨丹直送向正泪流不止的林厌。 “你过来,”他语气恶劣道,“既然你还念着他,那就你来喂他吃!” 第145章 报应 ——这是我自小便戴在身上的压胜钱,都说戴着它,可以驱邪祈福,希望你和你娘,还有你即将出生的家人,都能平安顺遂。 ——且……若是日后我们有缘再见,我叫林厌,我就嫁给你。可好? ——江慈剑,你同他们不一样,你是个好人。 昔日让人怦然心跳的约定尤在眼前,也不过半年而已。 如今却像满天纷飞的寒刀,越不想要面对,越清醒地在四处剜下肉来。 尤其,江慈剑抬头望向林厌时,耳际那一枚早已沾满血污的压胜钱微微晃荡,冰凉黯淡,蓄满渺不足道的少年青涩。 “林厌……” 江慈剑瞪着他,看到林厌哭着将洗骨丹接过时,额头又有血水滴落,遮挡住他本就模糊不清的视线。 嘴唇抖动,却自是说不出什么。 这场像是所有人都面目全非的报复里,林厌不过是被裹挟而来的一粒雪。 他怪不得他。 但是,随着林厌的一步步走近,曾藏于心底的珍贵回忆却终究要化为泡影。 “等等!” 而就在林厌与他咫尺距离间,忽地又听到那村民厉喝了一声。 林厌一顿,随后眼底似是一瞬闪过侥幸,回头看去。 却见对方紧接着道:“先把这两个小畜生关进笼子!” “……”林厌便又愣住。 而江慈剑这次倒不曾露出一丝意外,脸上木讷,更没有林厌的失落。 耳畔吹来屋内萧夙心模糊的声声悲切,每一声都像折落的濒死枯叶,因而根本容不得他有半分犹豫,紧抱着怀里不住朝林厌吼叫的野狗,江慈剑就那么俯身钻进了铁笼。 “对不起……” 冻僵的四肢努力蜷缩,这一句,江慈剑却是与同样遍体鳞伤的野狗所说。 要不是自己每回遇到都喂它些吃食,它见了这么些凶神恶煞的人,躲避还来不及,断不会为了他卷入这是非。 “和狗一样的畜生,”而见江慈剑与野狗已在笼内,那村民又再次靠过来,一脚揣在铁笼边缘,明显仍没能平息方才挨咬的愤怒,“让他把衣服也脱了——” “不行!” 不等他说完,林厌已震惊地跪在地上,嘴唇发抖:“你们别这样……” “等一会儿他发起情来,你也好给我看清楚些!省得你对他还有那些犯贱的心思!”却见对方一边说着,一边催促般地又踹了笼子两下,引得里头的野狗更凶猛嗥吠。 “……”林厌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爹……娘……” “住口!” 只可惜,林厌几番求情无果,也像是始终有所顾忌,眼看周围无一人对江慈剑有恻隐之心,除了无可奈何的哽咽,不敢再开口阻止。 也让他脸色刹那惨白的是,江慈剑在那村民不耐烦的踹动下,竟低垂着眼眸,以克制不住发颤的几指解了自己早被血染透的衣带。 他像是已感知不到任何屈辱,只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切,若对方肯放萧夙心一条生路,别说是放弃尊严,哪怕要他的命,他也愿意的。 “别嫌弃……” 而将脱下的衣物尽力包裹于野狗仍在流血的腿上,他轻拍着安抚它。 便不知是否听懂了他的话,抑或江慈剑残留在布料间的温度短暂隔开了寒冷,原本叫个不停的野狗果真安静了下来。 耷着脑袋,一下下舔舐江慈剑垂于它身前冻伤的指尖。 “不知羞耻!”这一情景无疑又引来一片谩骂。 “他竟还真脱了!” “恶心!下流!” “吃人寨的狗东西!活该遭报应!” “林厌!你还愣着干什么?” 蓦地又传来凶狠催促,吓得林厌一抖,怔然照向江慈剑身躯的视线终又动了动。 他微一眨眼,又有泪水滚落,却也只能跪在铁笼前,隔着投下阴影的漆黑铁栅,颤巍巍地抬起一手。 “江慈剑……”他将掌心那一颗洗骨丹送至笼前时,终忍不住张了张嘴,“你……你别恨我……” “……”江慈剑抬头与他四目相对,眼底却尽是被血痕笼罩的黯灭,“不恨。” 他嘶哑着开口间,也一把扯断了那截穿过耳底的红线。 断开的红线被他缠绕在指缝,他只将浸着血水的铜钱递向林厌。 “我不恨你,只是我……也不能娶你了。” “你的铜钱还你,”他又讷讷道,“把丹给我吧。” 似是没想到江慈剑会是这般回答,林厌满目泪水更是汹涌。 而他别无选择,唯有泣不成声地,从江慈剑手中将他们已然不复的誓约取回。 谁知下一刻,林厌紧握铜钱的手却是顿住。 随后擦去充斥于眼眶的浑浊,他像极为意外地低头看去。 “江慈剑,”似反复确认,他仍带着浓重的哭腔道,“这不是我的压胜钱……我送你的那一枚,上面是有豁口的……” “你……你是丢掉了么?” “……”江慈剑自是一时不明所以,却也无心与他分辨下去。 “行了!别跟他废话!” 也当紧随其后响起的呵斥中,江慈剑自笼内伸出手,率先接过了在林厌指间停留已久的洗骨丹。 “江慈剑!” 迎着林厌惊呼,有霜白落在滚动的喉咙,他已仰头吞下。 也在这顷刻之间,大雪翻覆江寨。 像奔赴的号角,拥着山下百姓欢呼雀跃,吻过掩埋于荒冢的野鬼,携江湖正道杀出一条浩荡的血路。 唯独,在冥冥薄暮里,埋葬了他。 其实,洗骨丹再怎么残忍,至多让原本是天乾的他一刹痛入骨髓的坼裂。 也在分化为地坤后陌生而汹涌的初次发情里,几度坠落情海,泯灭神思,身不由己地沉浮。 在与身前野狗共处的狭窄铁笼内,丑态毕露。 换阵阵放肆嘲笑与讥讽。 他已毫不在意。 真正让江慈剑随着满山风雪死去的—— 是几人突然从屋内悉数走出,抬脚不屑地踹几下铁笼,竟让思绪滚烫的他有一瞬清明。 他才忽地意识到,萧夙心好似已无声息了许久。 “果然是老天报应,”他听见其中出来的一人啐道,“不过这么容易就死,真是便宜了她!” 第146章 杀戒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留下萧夙心的性命。 江慈剑眸间一刹死灰,额头流下的血冷得封堵肺腑,像最终冻毙于风雪的红梅,没了芬芳,漫山遍野散落着的皆是破碎的残尸。 而雪依旧无动于衷的继续掩盖着,藏起了那一道挟着晦风心满意足离去的背影。 “这小畜生现在怎么办?”有村民问道。 “当然是一人一刀杀了,也算咱们亲手给死去的亲人们报仇雪恨!” 明显对于关在笼内的江慈剑没什么顾忌,尤其眼下的江慈剑已分化为地坤,在这些村民们眼里,无疑是可以更加随意践踏的笼鸟。 也就当地坤气息蓦然暴戾地破开所有呼吸,江慈剑终不再压抑,任由满身信香崩塌之际,在场人仍没有一丝的惊慌。 甚至有那么一两个天乾,见状更是不屑一顾,径直释放出自己的信香来压制,意图让江慈剑更为痛苦和难堪。 于是糅杂在一起的刺鼻气味完全笼罩着江慈剑,像极度亢奋的无形枷锁,既锁住江慈剑,也因江慈剑的地坤气息而愈发牵扯着对方陷入躁动。 且江慈剑原本所携的乳酒味道炽盛热烈,如春日苍穹间最耀目的一盏香醇,现今分化成了地坤之后,俨然又多了丝丝缕缕的阴柔蛊诱。 也更易使人沉醉其中。 连同样身为地坤的林厌也险些被这充斥眼前的绵甜熏得恍惚,呆怔望着前方分明已被摧毁的人,像是也失了魂魄。 而方才从屋内走出对萧夙心口出恶语的人,正是此刻以其天乾信香压迫江慈剑的其中一个。 只见他似乎格外受影响,目光里除了最初对江慈剑无比嫌恶的狞视,竟逐渐又掺了些其他的浑浊。 自然是天乾正蠢蠢欲动的欲火。 他脸上的蔑视不减,却紧盯着赤裸蜷于笼内的江慈剑,即便入眼四处沾染血腥,也无法抹去他眼底燃烧的污秽,一步步向铁笼走去。 “你,你——” 林厌似看出什么,脸色惨白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便被那人一臂挥开。 “江慈剑……”只能下意识地低呼,嗓音抖得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然而此时的江慈剑却一动不动,像檐下冻僵了的冰凌,任人敲打,坠落破碎。 毫无生气,又引人注目的剔透。 也危险,如倒悬的剑。 因为就在那人一手迫不及待地穿过铁栅,以粗糙掌心压覆于江慈剑身躯的刹那,剑已沉下。 一旁林厌猝然捕捉到江慈剑满目血色,只来得及发出止于喉咙的惊喘,与此同时,周遭纷乱不分青红皂白的雪终被滚烫的猩红淋为虚无。 原是江慈剑猛攥着那人手臂扯进笼子深处,头也不回,直接喂入身旁野狗凶叫的口中。 “啊——” 也一瞬错愕过后,那人凄厉的惨叫才响起,奈何锋利犬齿毫不犹豫撕裂他的指骨,无论他如何疯狂挣扎,都不肯松开丝毫。 江慈剑则跪在笼里,视线扫过他被迫紧贴在铁栅间的狰狞面孔。 “既是答应了,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娘?” 他一边嘶哑着询问,一边并不等对方回答,出其不意地伸手,竟就隔着笼子,眨眼捏碎了他的喉咙。 对方口中一瞬喷涌出血水,浸透江慈剑本就斑驳的眼睫,也溅了他额前发丝,将一整张脸覆盖,已然彻底看不出江慈剑原本的模样。 这一动作发生的极快,快得如朔风卷过,吹乱所有人眸底惊恐,愕然之下,眼睁睁看着江慈剑几指又落上合起的笼门。 “都看什么!还不快杀了这疯狗!不能让他出来!” 不知是谁率先发出这一声厉叫,周围木怔的几人终手忙脚乱地举起手中凶刃,生怕江慈剑离开铁笼,纷纷朝笼内疯了一般劈砍。 更有另外一天乾俨然还是无法理解眼前的诡异情形,不死心地继续释出自身气息,欲依仗其信香让发情中的江慈剑束手就擒。 谁知江慈剑的确因发情而有几度恍惚,背上已血痕累累,偏他越是感到疼痛,又越是凶猛无比。 趁着四周凶风再一次胡乱攻来,江慈剑骤然低吼,用力钳紧膝下铁栅,迫使笼子也随他霎时翻旋,直将几人手中的锄头别落在地。 吓得多数人四散开来,恐惧望着他,皆不敢再贸然上前。 唯有那天乾,大抵是怕极了江慈剑就此脱身,也以为自己的天乾信香多少可起到些许作用,竟就迅速靠近铁笼,捡起落于边上的锄头再次朝里面凶狠劈去。 便下一瞬,在众人惊叫声中,江慈剑迎着那破空的凶光,干脆地抬臂接下。 根本不容对方有任何念头,江慈剑一掌钳住铁柄,已借力将他与前面那死去的村民一样托至跟前。 这次江慈剑并没有再拉扯他的胳膊,而是抓过他满头乱发,硬生生地逼迫他的头挤过铁笼狭窄的间隙。 “放,放了我……别杀我……我不是……不是我……” 这般仅是脑袋被困于笼内,明显让对方顾不上满脸蹭出的伤口,只能一声声绝望地求饶。 可江慈剑嘴角轻扯出了一笑,隐隐有黯光混着血水滴落,像是眼泪。 “不放。” 说完,也自是无暇听他语无伦次的乞求,江慈剑微一挪开身子,任由身旁蓄势已久的野狗猛扑向他。 瞬时响起的哀嚎吓破人胆,这回再无一人出手。 直至江慈剑强弩着因初次发情泛滥不已的身躯,像永远记住了这份仇恨,终于从笼内爬出。 剩余的村民猛然惊醒般,开始争相逃窜。 包括林厌,也被他爹娘强行拉着离去。 殊不知,他们每一个人的脸,早已如剖骨刀一寸寸刻于江慈剑的心上,千疮百孔,死不足惜。 而江慈剑此刻并未追去,只因他披起地上覆了雪的袍子,拼命忍住口中炽热喘息,跌撞回了屋内。 “娘……” 一眼看到地上的萧夙心时,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萧夙心竟尚存一息。 只不过她整个人浸在身下血海,仍一手颤抖捧着高隆的小腹,拼了命地朝一旁挪去。 地上已被她拖出长长猩红,却与那柄被江慈剑扔落的剑仍有一段距离。 随着江慈剑的到来,屋外风雪猛飘洒而入,她费力转头的同时,眸间忽动,不知是悲喜。 她以仅剩的力气,手指向那一柄“慈剑”。 半晌,血泪不住滚落耳鬓。 却终还是在指尖无力垂落的最后一刹,残忍开了口。 “帮帮……娘。” 第147章 恶剑 “娘,我出生的时候,你很痛很痛,快要痛死了?” 江慈剑六七岁的时候,曾忍不住地询问萧夙心。 “啊,”萧夙心有些意外地微一停顿,随后干脆回答,“是有这回事。” “那你为什么,不像爹一样讨厌我?”传言得到证实,江慈剑一张脸垮下,却又充满疑惑。 萧夙心放下手里正捏揉的面团,似是想了想,反问他:“那我和一个这样讨厌的爹生下你,你讨不讨厌我?” 江慈剑忙用力摇头。 萧夙心:“为什么?” “……”江慈剑一阵卡壳。 似乎明白,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哪有为什么。” 最后看他皱巴巴地冥思苦想,萧夙心极轻地一笑道。 而双手沾了面粉有些不便,她直接出其不意地曲起一膝,撞了下江慈剑总十分乖巧,并拢端立着的双腿。 看着江慈剑由于想得过于入神而没能站稳,实诚地坐了个屁墩儿,她眉眼立刻笑了开。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比你重要。” “……啊?” “以后,”萧夙心却又看一眼江慈剑仍坐在地上发愣的模样,话锋一转,故意学着他的语气道,“遇到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就这么说。” “……” “什么都不要怕。” “也不怕死?”江慈剑显然还没能理解方才的问题。 “人总要死,怕什么?” “可我不希望你死。” 萧夙心一愣。 看了看江慈剑极为认真的表情,她这次低头,咬起一臂袖口,露出臂上一大片属于北州人的刺青。 “那你记住这上面的鹰。” 萧夙心看他漆黑瞳仁映出的自己,像记忆里的沙土渺小,也透过彼时稚幼的江慈剑,视线一瞬变得遥远,不知想起了什么。 最终道:“我若不在,你看到天上有鹰飞过,就是我想你了。” “……” “你到时也想一想我,我会知道。” “好。” 江慈剑就这么被岔开了话题,起身拍拍屁股似懂非懂。 当然是很久之后,他才知晓自己于萧夙心的意义。 也隐约猜到了,正是江盈野的那一句——比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让她心甘情愿离别故土,将自己寸步不离地封在了江寨。 孤独又轰烈,浑噩却不知悔。 直到如她所愿的,在这最寒冷的雪夜里,客死他乡。 甚至,没能见到江盈野最后一面。 ——尤为可笑的是,自萧夙心临近生产的一月里,无论寨里发生何事,江盈野的确每天都会在日落前赶到木屋。 陪伴萧夙心许久,以他的天乾气息来稳固萧夙心腹中胎儿,确保母子平安。 唯独这一日,他没有按时前去。 因为他收到了来自江寨之外的一纸消息。 他不知对方身份,只看到那消息称,江寨中有一五派安插的奸细,待江寨覆灭之日,便是其接任擎山掌门之时。 那个奸细,无疑是半年前入寨的邵云尔。 也是南隗前五派之首的儿子——司韶令。 所以当江寨七道寨门接连遭袭,尖锐哨声满山遍野地盘旋,凄厉响彻天际,他才从未有过的仓惶,从极乐井下的“无赦”狼狈冲出。 满身满手,皆还沾染着滚热的,并不属于他的血,随他一路飞驰间一寸寸冷却。 那是另一个万念俱灰的灵魂,与江慈剑在同一时死去。 飘入风里,又随风散开,留下破碎的梅香。 “夙心……” 当江盈野抵至木屋时,仍是晚了。 从极乐井到萧夙心的住处,倒也并不算很远的距离,但除了极力阻隔的山风,还有已然攻入寨里的五派弟子。 他罪恶滔天,人人见而诛之。 等他拖着被乱剑挥斩的残躯破开重重围剿,回到萧夙心的木屋内时,几乎踏红了脚下的路。 可惜他看到的是,江慈剑双手仍克制不住颤抖地,将啼哭不已的小人儿裹入襁褓。 以及,一旁早已面容僵冷的萧夙心。 “夙心……” 江盈野又叫了一声,像以往每次他从外面进来,一步步走过去,跪地将人抱住。 而后下一瞬,江慈剑遮盖于萧夙心身前的衣袍滑下。 江盈野愕然瞪着她的小腹,遍布眼底的血丝又一刹迸裂。 他不可置信地张嘴,像有声嘶力竭的怒吼,周遭的风仿佛被吓得躲蹿,偏却一丁点儿的声音也未曾发出。 除了口中汩汩流下的血,混着他满眶浑浊的泪,全部滴落进萧夙心没了温度的颈间。 “……江慈剑!”他猛地抬起头来。 “这就是……你妄想与我划清界限的下场!” 血红的目光直刺向江慈剑,江盈野像要将他碎尸万段的豺狼,嘶哑而痛恨地连声怒斥。 “要不是你这孽子替他隐瞒,你娘就不会死!” 而这次开口间,那一纸被血染透的密信也蓦地砸落在江慈剑血淋淋的额前。 奈何江慈剑耳畔依旧无休止地回荡着剑刃划破皮肉的帛裂,似听不清他的话,只哆嗦着木然看去。 那是被司韶令送出的江寨地形图。 风翻卷起纸张一角,依稀还能看见背面精细熟悉的勾描——那幅司韶令用来掩饰真正目的的春宫图。 江慈剑曾红着脸端详过无数次,为能赔给司韶令与之一模一样的床。 却也在江慈剑神色发僵之下,江盈野目光又忽然照向旁处浸在血泊的剑。 刹那催起掌风,卷起那剑直奔江慈剑扫去。 眼看竟也要伤及襁褓,江慈剑木讷护着啼哭的小人儿,抬手握住剑柄。 下一刻,骨肉撕裂声骤响。 江慈剑抬眸,看到江盈野已撞入他无意识指向前的剑。 “……” 血水倒流向江慈剑握着剑柄的掌心,也淹没司韶令亲手为他刻于下方的萧散两字——慈剑。 恍惚看去,变成了恶剑。 江盈野却一臂紧抱着萧夙心,看着他疯戾笑了。 “你弑父杀母……和我有何不同!” “你现今连去九泉之下见你娘的资格都没有,她最后悔的,是当初就不该冒死生下你!” “我就陪你娘等着你……杀光这天下所有人,来给她陪葬!” 第148章 烫手 ——我就陪你娘等着你,杀光这天下所有人,来给她陪葬! 那日直到很久,久得大雪落尽,尸横遍山,江盈野目眦尽裂吼出的这最终一句,如一把利刃钻心刺骨,随风饕肆虐于江慈剑每一寸血肉。 也好像一道冰封已久的杀令,让他望着这满手猩红,血液刹那沸腾,燃烧嘶鸣,化作灰飞烟灭的焦土。 最先,将自己杀死。 死在这与江寨一同不复存在的家。 从此世上再无江慈剑。 他众望所归地,成了一柄嗜杀成性,秽乱无耻的“恶剑”。 任江水汹汹,哪怕毁天灭地,也不再救一人。 除了,一人。 若说他唯一没能舍得的,是他后来翻遍门前残雪,从狼藉里捡回了那一枚小小的铜钱。 既不是林厌当初所赠,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当初他不慎遗落后,司韶令不愿他失望,故意寻了另外一枚顶替。 于是重新以红线穿戴耳际,这铜钱倒成了他浑身凶神恶煞间难得的一道光彩。 而五年来,他当然听说了江湖各处关于司韶令“陨落”的传闻,他最后悔的其实是,那日若自己不曾答应司韶令一起离开江寨,司韶令就不必再等他和萧夙心,提前走一步,也就不会落入江盈野手上,遭受极乐井下那些酷刑。 因为他几次回想,与司韶令在寨中见最后一面时,司韶令原本应是想要和自己道别的。 却被自己动摇了全身而退的独一机会,不惜冒险向自己坦白了他的身份。 也一度混沌地以为,司韶令才与他说了这些,随后便被江盈野识破了去,在司韶令看来,一定是自己出卖了他。 而自己百口莫辩,也不配辩解。 “江恶剑……” 眸前隐约有微光笼下,满腔湿漉味道里,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低唤。 江恶剑仍蹲坐在可一眼望尽司韶令所在方向的檐上,恍惚嗅着雨后芬芳,半晌,才从白戚戚的江寨里扯回了思绪。 已至清晨,正静立于檐下仰头看着他的,原来是无归。 此时的无归依旧以云火面具遮住面孔,仅露出一双无悲喜的眸子,腰背挺直,脑后发髻一如既往利落平整,无一丝杂乱垂落。 但江恶剑看着他,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这副过分淡然的目光之下,哪里与以往不同了。 “为何躲在这里?”而随着江恶剑低头,无归的视线也落上他的脸,像是眉头微蹙。 身上伤势也不算轻,又在外淋这半宿雨,再怎么有金菩提的护庇,眼下江恶剑一整张脸也从未有过的青白,像毫无血色的水鬼。 他自己却浑然不知,发僵的头脑继续动了动,心下一跳,总算想起无归离开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她到现在才放你回来?” 一刹浮过司恬尔昨夜狠戾的模样,江恶剑一跃而下,不可置信地凑近无归。 “我就觉得你的气息不对劲,你该不会是受伤了——” “堂主需要有人贴身照顾,”无归却明显避而不谈,“你快回去,记得饮一碗姜汤,以免着凉。” 江恶剑闻言又一阵心情复杂,不知怎么向无归解释,他已回不去了。 而他之所以躲在这里远远观望,也是为了等无归回来,求他再如以前一样照料司韶令。 谁知江恶剑正胸口尤为发闷地张了张嘴,还没有说出话来,听见无归已率先又道。 “魏珂雪这次又失了手,想来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几日……我不便与堂主相见,你们务必小心些,再遇到这种情况,可用鸣镝为讯。” “……”江恶剑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显然难以理解,自己想说的话怎得被无归给说了。 却眼看无归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江恶剑只得硬着头皮道:“我其实……也不便。” 迎着无归诧异的眼神,他另找了个由头:“万一我与他独处时又失控,只怕他会和不世楼那些鬼士同样——” 未成想这回江恶剑话音未落,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无归,想到什么,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他若没有记错,无归被司恬尔掳走时身上还是他在敕风堂常穿的一件漆黑玄衣,此刻他未曾回到自己住处,竟是已换了一身宝蓝外袍? 且……和元是没有信香的,但他与无归这般距离拉近,空气里似总飘来一股若有似无的味道。 也就在无归等江恶剑说下去时,江恶剑忽地倾身,确认般的朝他身前又用力嗅了一大口。 霎时间,甘香袭来,像在井内搁置几宿的寒瓜切开,红瓤覆满糖沙,如蜜膏清甜,如扑面冰雪。 却也糅杂了常与之寒瓜相伴的烈日酷暑,是独属于天乾的鸷冲,把江恶剑熏得向后一个趔趄。 而让江恶剑眼底闪过震惊的,不止这衣上的气味,还有他方才上前的一刹,眼尖地捕捉到了无归颈上没能遮挡住的星点红痕。 是因何而来,昭然若揭。 “……” 似意识到江恶剑发现了什么,无归负在身后的一手蓦地紧握,虽看不见他的脸,但也能够想象出他脸上炽热的窘迫。 尤其,更让无归意想不到的,是他昨夜浸在比这外袍更浓烈百倍的香气里太久,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发现这件衣间的气息。 看到江恶剑的举动,他才陡然明白过来。 一时哑然,气氛便尴尬地凝固住。 那是司恬尔的信香气息,江恶剑半年前与她一见面时就曾闻到过。 那么无归所着的这一件宝蓝外袍,无疑,也来自司恬尔。 他与司恬尔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已不需多问。 “……” 而无归像被剥了魂魄一样僵立无言,江恶剑倒在一瞬惊讶过后,隐约猜到了,为什么无归暂时无法面对司韶令。 这下让他犯了难。 江恶剑下意识挠了挠微痒的脖颈,陷入沉思。 不料这时无归不经意照向他的目光又一颤,整个人像是更加无地自容了。 只因江恶剑颈上血水早被雨淋净,剩下与无归相差无几的痕迹以及齿印,被风吹拂,才觉得细微的痒。 江恶剑本来不觉得这咬痕有什么,但被无归这么一看,再想到给他们留下这些印记的兄妹俩,眼前二人的关系从师徒又微妙起来。 面对面的端详对方,确实不怎么对劲。 便手上力气没轻没重,一不小心,又给挠出了血,终手足无措地撂下。 “噗嗤。” 也与此同时,冷不丁的嗤笑声音响起。 惊得江恶剑与无归同时愕然扭头,有人靠近,他们竟无一人察觉? 而后,却看到那一并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正撇嘴从另一侧檐底阴影里走出,不知偷听了多久。 更奇怪的是——他怀里还抱了个油绿翠碧的大瓜。 “哈……”他一笑吹起胡子,“想不到司韶令也有今天,成了个狗都嫌的烫手山芋。” 第149章 撒泼 祁九坤明显是日夜兼程而来。 额前苍白碎发被风雨淋得支楞巴翘,但一双瞳仁仍格外亮堂,并不似寻常年迈老人的浑浊。 也不管江恶剑二人投向他的视线有多么诧异和疑惑,自顾自拍了拍怀里圆滚滚的瓜:“老头儿我赶了好几天的路,就为给你们尝一口,还不请我进屋歇一歇?” “……”对于祁九坤这个人,无归显然是第一次打照面,几番打量仍没能猜出对方身份,一时语气戒备道,“你是谁?是如何潜进来的?你认得我们堂主?” “我是能救你堂主小命的人,”祁九坤答得干脆,又张动着鼻孔往前凑了凑,被无归侧身不自在地躲过,他也不嫌尴尬地嘿嘿一笑,“不过你这个小和元挺有意思。” “待会儿也来尝尝,你这一身味儿和我的瓜,哪个更甜些。” “……”原本已将此事暂时抛于脑后的无归闻言不由又顿住。 随后似强作镇定地转向江恶剑,见江恶剑倒一副认得对方的神情,无归只好以眼神询问此人由来。 “他就是,一直给司韶令诊治的神医。”江恶剑简短道。 只不过他本来也仅是将对方当作一脾气古怪的村中大夫,却半年前在金羽驿那一番混乱之下,他依旧注意到了,就在司韶令出剑自刎时,除了当时在场的各派高手纷纷阻拦,最终成功将他拦下的,正是眼前这总佯作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儿。 后来他恢复记忆,也与赶至北州的祁九坤又见了一面,从他手中拿到了那些为司韶令调理丹田的药。 才知道,原来这祁九坤果真并非常人,而是也曾师从五派之一,尤以医术名扬江湖的浮门,据说在浮门辈分极高,如今已退隐江湖多年,五年前云游至司韶令同村,几乎与司韶令一前一后居于那里。 大抵因着江子温在他的破烂医馆里曾住过一段时日,他一听说江子温中毒的消息,便动身赶去探望,顺便——在北州王庭大摇大摆吃起了白食。 还连吃带拿。 江恶剑离开的时候,他正琢磨着把萧临危那一条受冷落已久的黑王蛇蛊“乌珏”偷来制成药材,也不知被萧临危发现了没有。 目前看来,他身上倒没带什么其他东西。 所以千里迢迢,就为送瓜? 且他怀里这颗圆咕隆咚的硕大寒瓜,难不成是苦笼所种? 厉云埃真的带坤奴们将此解暑稀物种了出来? 脑内一团嘈乱,江恶剑也是生出了诸多疑问,不知从哪里问起。 但最为重要的,仍是心念一动间,他知道,此情此景,祁九坤简直是天降救兵。 他和无归都不便近司韶令的身,这精通医术又身手深不可测的祁九坤,岂不是最令人放心的托付之人? 便目光闪烁间,江恶剑已冲他开口道:“堂主昨晚留宿在这位鬼门右使的房内,但我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忙,瓜就不享用了,你自己顺着这条路——” 谁知江恶剑算盘打的响亮,祁九坤却径直把瓜往他身前一扔,迫使他下意识接住。 “这是他那手脚不利索的大哥亲自种出来的宝贝,特地让我一个老头子不远千里带来给你们吃,”说着他竟也看了同样满目拒绝着同去的无归一眼,“啊,还有你。” “你就是什么鬼门右使?那他大哥交代了,这瓜也有你的份儿。” “……”无归一怔。 “愣啥?走吧!” 祁九坤把沉甸甸的瓜一转到江恶剑的手上,顿时浑身轻松,嘎吱活动几下手脚,一手抓住一个,趁他们不备,猛地施展轻功。 江恶剑二人倒也并非完全不能脱身,但都免不了顾及这瓜的来之不易,生怕挣扎中给摔破了,稍一迟疑,便错过最佳的挣脱机会。 “司韶令!” 便将二人一起推入屋内,祁九坤为防他们跑了,一点也不客气地堵在门前大声招呼。 正倚床闭目的司韶令闻声皱眉抬头,见到祁九坤的一刹面容僵住。 虽也有惊讶,却看得江恶剑不知为何生出一股怪异的念头,总觉得司韶令的眼神不似在单纯看一个分别多日的大夫。 “你怎么来了?”只听司韶令又很快敛神地阴沉开口。 “我咋不能来?”祁九坤叉腰伸出一手,“你这段时间又欠了我多少药丸子钱了?当上这富贵的堂主,还不速速还给我。” “……”江恶剑愕然,万万没想到祁九坤是讨债来了。 “没钱,”更不可置信的,是司韶令立刻赶人道,“你不如去找我大哥要,叫他先替我垫上。” “屁,他藏那几个钱,还不够买我半颗药丸子的,你嫂嫂又怪吓人的,我可不去。” “……”司韶令顿了顿,却像懒得揭穿他,这回干脆无情道,“那是你多管闲事,我从来没让你做这些,你若有不满,就快些回南隗。”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恶剑听这话莫名有些刺耳,连厚脸皮的祁九坤好像也被噎了一下。 “嗤,”没想到祁九坤随后又一笑,“想赖账?那我可真不走了。” 他说着竟一屁股坐在地上,转向皆不知所措僵立原地的江恶剑二人:“你们俩,快坐下吃瓜——” “出去。” 然而司韶令又打断他道。 祁九坤不搭理他,盘腿一边聚起掌风欲将瓜一劈两半,一边碎碎念念道:“就不走,有本事把我轰出去——” “江恶剑。”结果司韶令再一开口,已是目光烫人地面向江恶剑。 那声“出去”显然是对江恶剑所说。 江恶剑倒无意外,但脑袋像有千斤重,并未与司韶令对视,便沉默地纵身一跃。 直接踏在祁九坤头顶破门而出。 “……” 祁九坤错愕间,身体却先一步反应,就在江恶剑动身的同时,那么仰身滑向后方,一把拉住江恶剑的脚踝,连拖带扯地给人拽回了屋内。 江恶剑没想到对方如今不加掩饰,武功有如此之高,重重摔在地上,再欲起身,门已再次被堵死。 “我说怎么一大早尽说让人上火的话,”而祁九坤朝江恶剑挤眉弄眼,“跟我说说,你又咋招惹他了?” “……”江恶剑离去未遂,受不了司韶令的视线,只得硬着头皮拔剑,“你让开——” “我已将他休了,你让他走。” 而心下一冷,终究还是听见司韶令解释道。 “休了?” 却不待江恶剑开口,祁九坤破音的一声惊呼响起。 本跃跃欲试离开的无归也吓了一跳,不明白昨夜这两人又发生了什么。 “你把他休了?” 祁九坤又重复地问司韶令,吹胡子瞪眼。 随即也不等司韶令回答,在江恶剑惊愕中,见祁九坤竟“咣当”躺地上打了个滚儿,从未如此撒泼道。 “我不同意!” 第150章 哑巴 祁九坤这一通撒泼打滚属实让江恶剑有些摸不着头绪。 他与对方其实也就几面之缘,且自己待他不曾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何他对他们的婚事这般在意? 且他因着江子温在医馆小住那几日,便不嫌路途遥远地前去北州王庭探望,也有股说不上来的奇怪。 尤其,司韶令这一回见到他后的态度与在南隗时总有些不太一样,似始终在克制着什么,此刻见祁九坤这副急头白脸的滑稽模样,竟是稍微妥协了。 只见司韶令一言不发地过去,本想将祁九坤从地上扯起,结果被祁九坤张牙舞爪地躲开,死活就是不起来。 司韶令便又沉默着,把那只随祁九坤动作而滴溜溜滚向旁处的瓜捡了回来。 “那就吃完了再走。” 他虽背对着江恶剑,这话却显然也在说给他听。 倒也不指望司韶令能马上遂自己心意,祁九坤一个打挺坐起来,见好就收。 只不过又抱住瓜道:“一大早就吃这寒凉的东西,你想害死我老头儿?先给我上几道你们这儿的好吃的!” “……” 自是看出他在故意拖延时间,司韶令俯视他半晌,最后道:“随你。” “但我的事,你不要再插手,像以前事不关己便好。” 江恶剑闻言看过去——像以前? 这是什么意思? 随后见祁九坤哼笑一声,已拍拍灰尘起身,心中的怪异感愈发强烈。 而青邺人的饮食不似北州粗犷,与南隗差不离,五更早点已是极为丰富,一人一碗热腾腾的笋泼肉面或七宝素粥,另有蒸饼、糍糕、炒肺等点心小吃,祁九坤乐滋滋从东厨提回来,摆了满满登登一大桌子。 “我费尽心思给你救活的夫人,还能让你说休就休了?” 直到将早点上齐,祁九坤依旧咕哝着,正准备坐下,却眼皮一跳,出其不意地一脚踹走了身旁的圆椅。 那椅子转了两圈准确无误地靠在江恶剑的位置停下,祁九坤头也不抬,对本欲坐他边上的司韶令道:“去去去,坐那儿去,你挤着我都不好夹菜了。” 随日头透过窗缝,司韶令已重新以黑纱遮挡双眼,冷冷看了看祁九坤,像是看他还能幼稚到哪种地步,半晌,真的如他所说,坐去了江恶剑身边。 江恶剑垂眸,心知司韶令一步步退让不过是懒得与祁九坤纠缠,也并没有躲闪。 倒是无归,因与司韶令面对着面,一时连云火面具也没有取下,目光游移地避开司韶令朝他投去的视线。 “你受伤了?”想起昨夜气势汹汹的司恬尔,司韶令眯眼打量他,觉出他异样道。 “怕是真的瞎了,”谁知祁九坤吭嗤一笑,“这位鬼门右使……若实在身子不适,待会儿可以上我这拿些金疮药。” “金疮药?”司韶令语气一顿,眉头更紧。 祁九坤摆手,打断司韶令快要将无归逼得缩进地缝的目光,又指了指江恶剑道:“啊,你夫人兴许也用得上。” “……”听他这么说,司韶令又斜睨江恶剑。 江恶剑挠挠脸,还算配合地扭动两下屁股,提醒他一般。 司韶令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什么,神情复杂,暂不再对无归追问下去。 “看你果然病得不轻,”而司韶令正拿起筷子,祁九坤突然又话里有话,率先夹了一大堆给司韶令,“快多吃些肉补补。” “……” 司韶令本就苍白的脸色又一沉。 原是几块煎白肠“啪叽”一下,全扔进了司韶令跟前的面碗里。 江恶剑不确定祁九坤是否是故意为之,但他在江寨时便知道,司韶令虽然可以毫不犹豫地吃下沾了泥巴的鱼糕,却绝对不会,吃一口动物脏器。 洗得再干净也不行,萧夙心偶尔做羊杂时,他远远闻到,都退避三舍。 念及他一向不舍得浪费粮食,自不可能倒掉,江恶剑忙不迭将自己还未动筷的崭新一碗汤饼推向司韶令,打算与他交换过来。 却也没料到,司韶令忽地抬袖止住江恶剑的动作,面上霜冷,明显看出祁九坤算准了此情此景,偏不想顺对方的意了。 眼睫仿佛投下沉沉阴影,司韶令仅看了碗内须臾,便夹了一块肠头置气般径直送入口中。 “……” 而后才嚼了一下,整个人已僵立在座位上。 在江恶剑愕然中,喉间几番强行滚动,皆以失败告终。 “……”最终,无法强作淡定的身影骤闪,冲入屋外雨后清芳,还是将那一块无辜的煎白肠吐了出去。 “早听你夫人的不就得了,”见司韶令面容十分狼狈地回来,祁九坤嫌弃又意味深长地瞪他,“活该遭罪。” 而江恶剑早已趁着司韶令出去的刹那,大口吃完他碗里剩余几块煎白肠,见他进屋,不由望去。 看到司韶令无语坐下,像没力气与祁九坤争辩,只端起茶杯猛灌着漱口。 然后,一整口全喷在了没来得及阻止他的江恶剑脸上。 那茶杯里装的并非茶水,而是祁九坤特地盛给江恶剑驱寒的姜汤。 “……”江恶剑一阵呆怔,看着眼前微微喘息的司韶令,看他眼眶已一片痛红,短暂的有些不知所措。 于是脸上有汤汁滴落,划在唇角,仍温热辛辣,他下意识地抿入口中。 司韶令猛地收回视线,转身没再看他一眼。 而无人注意到,也就在这时,祁九坤朝窗外挤眉弄眼,使出几声极为刻意的动静,像在招呼谁。 半撑的窗板下隐约有乌黑发髻晃动,葱白指尖扒在窗口,慢慢的,露出一双亮如秋水的明眸。 随着那道目光望向江恶剑时尤为紧张的闪烁与担忧,躲在窗底已久的人终于忍住害羞,指尖微一用力,整个娇小的身躯翻入屋内。 竟是一个年纪大约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身着霜白不掺任何杂色的云袍,亭亭玉立,腰间佩剑,很明显来自于南隗五派之一的天墟。 不知在外面蹲了多久,气息倒极稳,甚至不输于带她前来的祁九坤。 “你这鬼鬼祟祟的小哑巴,总算敢出来见人了?” 祁九坤啧啧开口间,其他几人仍是惊讶不已,不明白怎么又莫名其妙的冒出了个天墟的小弟子。 她总不会是天墟派来诛杀司韶令的人? 可再不济,也不该派这么个小不点来? 江恶剑无疑是先做这最坏的打算,尽管他瞪着她直勾勾照向自己的眼睛,不知为何,好像有一丁点的眼熟。 可惜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什么,只见那小姑娘竟一头朝他与司韶令冲了过来。 果然是来杀司韶令的? 便心头一凛,江恶剑毫不迟疑地聚拢掌风,不客气将快到眼前的人甩了个大跟头。 “什么玩意?”见她这么轻易被打趴下,好像并无出手的意思,江恶剑又愣住,才想起来问祁九坤,“她谁?” 而不等祁九坤开口,摔坐在地上的小姑娘脸上并无一丝气闷,也没有急着起身,只在江恶剑依旧防备的眼神里,低头从袖里扯出条一尘不染的小帕子。 像当真是个哑巴,也不说话,无声朝江恶剑递去,示意他擦去脸上汤汁。 也与此同时,察觉司韶令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她竟一斜眼,朝司韶令吐了口口水。 第151章 昭苏 “……” 稍许尴尬过后,这突兀出现的小姑娘被祁九坤从地上一把薅起来,直接拎到桌旁,也递给她一副碗筷。 “让你老是害臊,不跟紧点儿我,这下挨打了吧。” 小姑娘倒不客气地接了筷子,又似鹌鹑般拘谨坐着,仍不时瞟向江恶剑,朝江恶剑露出十分腼腆的笑。 笑得江恶剑毛骨悚然,凶光闪闪的眼角微有些抽筋,实在不明所以。 而也许是的确饿了,只见她随后夹起两三块煎白肠,一口吃得两颊鼓起,迎着司韶令嫌恶的斜睨,不甘示弱瞪了回去。 “她不会说话,好在能用手比划几下。” 祁九坤也始终未曾撂下筷子,一边吃一边解释道:“看她意思,是听说你在这里,特意从天墟过来保护你的。” “……啊?” 祁九坤这几句话落下,江恶剑还以为听错了,也更心觉迷茫:“保护我?她?我都不知她叫什么——” “她叫昭苏。”祁九坤朝小姑娘颈前一指,其他人这才注意到,她白霜霜的领口间,以银线绣了不起眼的“昭苏”二字。 想了想,江恶剑仍没有任何头绪。 印象里,他从来不曾见过这般白净如仙子的小姑娘。 “她还给我写了你的名字,说你是她要找的人。”祁九坤又冲江恶剑道。 “呃……”江恶剑闻言念头一转,“那你怎么确定,她是来保护我,不是找我寻仇的?” 说着,江恶剑已忍不住回忆,以往死在他手上的人家可有和这年纪差不多的孩子。 却不等他深想,只听祁九坤补充道。 “她写的……是江慈剑。” “……” 江恶剑神色一顿。 连司韶令的双眸也是忽紧。 江慈剑。 自江寨覆灭后,早就没有人会这样叫他。 难不成……她曾经是江寨里的人? 江恶剑又仔细看去,但眼前闪过江盈野身边那一张张狠戾的面孔,却不记得谁有这般大小的孩童。 “咳,”便见祁九坤突然目光深邃道,“你以前是个天乾。” “……啊。”江恶剑应声,没明白他为何提起这个来。 “那有没有可能……是你在江寨搞大了哪个地坤的肚子?再怎么说,你身为江寨小少主,长得么也算端正,想必当初还是很受寨里人欢迎的?” “……” 问题过于离谱,把江恶剑都给问懵了。 没敢看司韶令会是怎样反应,江恶剑随即涨红了脸,猛然起身,凶神恶煞地大声否认:“这怎么可能!她,她至少有十岁了,我十年前还没有分化!哪怕是分化之后,我也只失控过那一次,对方还是阿——” 江恶剑却话没说完,桌下蓦地一股大力扫过,下一瞬,他已“扑通”一声,被司韶令以一腿绊坐在地上。 掌心撑在身后,江恶剑抬头间,只看到司韶令警告似的阴沉一瞥。 才反应过来,那时的司韶令尚未分化,他担心被祁九坤知道,又取笑他一番? “……”而江恶剑重新坐稳后,祁九坤像是看出他们两人之间一闪而逝的涌动,脸上微有意外,不免追问道,“和谁?你难不成还真欠了风流债——” “你是在哪里遇到的她?”可惜这次祁九坤话音未落,司韶令忽地开口问道。 “……”没想到司韶令突然插话,虽明显为转移话题,祁九坤倒在停顿过后,还识趣地回答,“我也是来的路上才遇到的,她正偷偷跟在五派的人屁股后。” “五派?他们又来了人?” 一想到魏珂雪的连番偷袭,江恶剑皱眉问道:“为了杀司韶令?” “是你们俩。你们如今在南隗可是出了名的一对儿疯狗了,多少人盼着能手刃你们。” 说到这,祁九坤又正色道:“不过据我打听,都是因为擎山派的掌门。” “他不久前传回消息,说你现今在敕风堂同司韶令一起为非作歹,极难对付,因此发动了个什么江湖令——谁要是能取你们俩的狗命,谁就是青崖盟盟主。” “……青崖盟?” 江恶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一说法,不由反问。 包括一旁沉默不语的司韶令和无归二人,看神色俨然也对此事毫不知情。 “嗯,是近来的事,”祁九坤这回瞟了眼司韶令,像微一迟疑,最后还是冲他开口道,“现在都说你爹是前五派之首,另有神酒、天墟、浮门、金楼四派的现任掌门人,跟你们家也都沾亲带故的,这江湖早已失了公允。” “所以从五派弟子里已经自愿出走了一些人,成立了这青崖盟,不需要有所顾忌,专门来对付你俩。” “但现在群龙无首,里头又属擎山弟子居多,就暂时由擎山掌门魏珂雪代为盟主,待谁手刃了你们俩,谁就正式接任盟主,日后可与五派之首齐名,共定武林大事。” “五派不会任由青崖盟发展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来先一步解决了你们,让他们永远群龙无首下去。” “……”听了祁九坤这一番话,屋内又一阵寂静。 无疑,定是魏珂雪第一次偷袭司韶令时认出了江恶剑,便将消息传回了南隗。 只不过这“青崖盟”,断不可能凭借几日突然崛起,强大到可以和五派平分秋色的地步,魏珂雪分明从半年前,或者更早,就已开始暗地筹备,等待最佳时机。 便怪不得他第二次来袭时势在必得,原来是想在得到梦寐以求的风光之余,同时割裂五派。 只是他对司韶令说了那么多,唯独没有炫耀此事。 则是因为“青崖”,乃青山之意,他之所以取这一名头,实际是在效仿司韶令的“青山指”,自不愿被司韶令知晓。 说到底,他一面扭曲追赶,一面又万般毁灭,只为将司韶令身上的光据为己有。 可惜,他这次又失败了。 他现下应已得知他们并未死于那些北州鬼士之手,又要给青邺王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为何打断司韶令写出《清心曲》,大抵正陷入一团糟乱。 但也有一点,江恶剑心中清楚,魏珂雪这一行动,等于打起了整个南隗武林的主意。 这或许也预示着,不仅对北州,青邺对南隗的野心也远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大。 当然,与他无关。 一人还是千万人置于水火,都与他毫无瓜葛。 “你们可想好了,”而祁九坤话锋一转,又开口道,“你们现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是这么继续折腾,还是先把这事放一放,保住你俩的小命再说其他?” “……” 没料到他最后又回到了原点,二人一时谁都没有开口。 “休妻我肯定是不同意的,”祁九坤一副无赖模样道,“但你俩要是选择后者,我就消停些,若选前者,我便要接着闹了。” “……” 气氛似乎再次僵冻住。 而江恶剑稍一沉吟,似打定了主意,余光瞄着司韶令正要开口,却见司韶令也终是直视祁九坤。 淡淡道:“那这么说来,五派和青崖盟并不是一心。” 他是承接祁九坤先前所言,选择前者还是后者,已不需明言。 于是江恶剑心下一松,顺着他的话忙又道:“不如想个办法暴露魏珂雪的奸细身份,让五派先去除了他——” “啥?那魏珂雪是奸细?”而祁九坤显然还是头一次听闻此事,胡子颤了两颤地打断他。 原本埋头吃蒸饼的小姑娘也猛一抬眸,但眼底却好似与祁九坤的诧异不同,更多的,是短暂弥漫的氤氲水雾。 司韶令对祁九坤简短道:“他五年前,就已经是青邺的人。” “那你们有啥证据?”祁九坤震惊之余,倒很快冷静下来,又提醒道,“你们这半年不在南隗,或许不知道,眼下以他在江湖中的威望,可不是轻易能对付的人,到时你们两条疯狗可别被倒打一耙。” 听见祁九坤如此问道,江恶剑这回与司韶令倒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人。 一个可以证明魏珂雪就是青邺奸细的人。 虽然,那人是否愿意帮忙,还是个未知数。 然而也与此同时,两人又难得默契地面色一滞。 ——陶恣。 那人自然就是在密室里听到魏珂雪全部话语的陶恣。 可被祁九坤这一通撒泼,他们才意识到,忘了给仍被关在密室里的他送饭了。 第152章 作势 当一方狭窄密室随着几人急匆匆的到来而冽风涌动,像有最后一丝芳香飘散,陶恣猛地转身望去,目瞪口呆间,一样东西也“吧嗒”掉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到江恶剑脚边。 那是两日前送来的一块蒸饼,现已干巴发硬,能打人了。 就在前一刻,却被陶恣叼在嘴里,姿势艰难地试图喂给石床上的陶梧。 而看到一动不动的陶梧,江恶剑更是面色一僵。 他冲出密室时过于急切,竟没有来得及解开陶梧身上的青山指,可想而知,他已保持这一动作有多久了。 而陶恣手脚仍不便行动,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出这仅剩的蒸饼,原本跪趴在陶梧上方,正以嘴相喂。 眼下被这群“不速之客”突然撞见,他本就肿成一道缝的双眼又一刹红了。 悲恸,气恼,又羞愧。 只见他昨夜欲自裁而撞伤的额头间血水凝固,衬得他整张脸更为惨白,眼睛怔愣瞪圆着,努力动了两下嘴角。 “我……我……” 他嗓音颤抖,因这么多人的注视,心底所有不堪好像又被瞬间放大,拼命忍住泪水,像是解释,却也不知在对谁解释道:“等阿梧吃饱了,我再以死谢罪……” “……” 除了知晓他与陶梧行过云雨的司韶令,其他人自是都摸不着头绪。 而江恶剑心知自己现今再一次成了他的杀父仇人,默不作声上前,只迅速解开了陶梧的穴道。 又趁陶梧发僵的身躯还未缓和之际,将陶恣一把拎了下去,以防恢复过来的陶梧再有何过激举动。 也是这一靠近,他终于注意到了陶恣满身已不同于往日的地坤气息。 分化了?什么时候? 如何度过初次情期的? 心下隐约有些猜想,江恶剑微感惊讶地看了司韶令一眼,可惜司韶令并不理会他。 而陶恣曾对江恶剑短暂转变的情绪明显又降至谷底,稍一回过神,便欲立刻挣脱他的钳制:“你别碰我!大骗子!疯狗!” 不等他话落,江恶剑已然松了手,一声不响地退开。 倒让陶恣骂骂咧咧之下一顿,本顺口还想骂什么,偏戛然停住了,怎么也没能再骂下去,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喘息几口。 紧接着,他又是一愣。 祁九坤已带着昭苏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取出,摆了他面前一地,另有一些不忘放在陶梧前方石桌。 他与祁九坤有过一两面之缘,并未对他的出现有何诧异,对他身边的昭苏也没怎么在意,让他大吃一惊的,俨然是已弥漫于满室的饭菜飘香。 不同于往常的清淡——因他双手拿不起碗筷,通常送来的都是较易吃下的馒头粥饼,而眼前所见,无疑是被关在此处以来最为丰盛的一顿。 陶恣愕然又看了看眼前这一大堆人,尤其,他待江恶剑态度恶劣,司韶令这回却不仅充耳不闻,甚至俯下身,亲自动手为他夹了块鸡腿肉递至嘴边。 视线不断在美食与众人间徘徊着,陶恣忍不住吞咽口水,眼泪终还是落下来了。 “倒也不用这般兴师动众的……送我上路,”他说着低头一口将鸡腿肉咬下,自从离开擎山,的确已许久没有吃过如此美味,不由一边吃一边更加哽咽地冲司韶令道,“等我死了,你一定要对阿梧好些,他对你那么痴心,又向来乖巧懂事,吃的也不多,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 话没说完,身后蓦地传来“嗖”的一声。 原是陶梧几瞬便撕扯着吃下大半只鸡,一有了力气,俨然不满自己被铁链困于石床周围,发疯地想要与陶恣拉近距离,也为阻止司韶令继续喂食陶恣的“亲密”动作,不顾背后伤势,愤怒将手中一把鸡骨头甩出。 幸亏司韶令躲避及时,其中一根几乎擦着他的脸,如尖刀顿时没入祁九坤头顶一团发髻。 “……” 空气静止须臾,可惜陶恣仍未觉出自己的话有何不妥,口中鸡肉酥香鲜嫩,终于将他满脑子关于昨夜的回忆覆上几缕炊烟,从魏珂雪的背叛,到擎山七英当真死于江恶剑之手,一直到他分化后神志不清,与陶梧的那一番纠缠……通通被他暂放在脑后。 他直勾勾盯着前方几块点心,睫上又沾湿一片:“死之前,能不能再让我吃一口蜜糕?我最喜欢吃里面的瓜仁了,以前都是阿梧给我剥的……” 不等他说完,祁九坤已抓起那蜜糕堵住了他的嘴。 薅下发髻里的鸡骨,转头问司韶令:“你确定,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五派能信?” “……” 司韶令一时语塞。 以陶恣现在一心向死的模样,确实很难让五派相信魏珂雪是个奸细。 更像被他们挟持后吓出了失心疯,这么贸然让他传话,怕是要适得其反。 不过,出神凝望着后面陶梧愈发怒气冲冲的样子,倒是让一旁不语的江恶剑突然意识到什么。 ——司韶令是我阿梧小师弟先看上的! ——阿梧喜欢的明明是司韶令,万一我玷污了他,等他以后清醒,更要讨厌我。 ——你不怪他也喜欢司韶令? 每回陶恣提到这些的时候都笃定不已,以至于江恶剑明明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没有过任何怀疑。 思及此,江恶剑忽地向前几步,嘴唇险些贴在司韶令的耳朵。 “我有个办法,兴许能让他不再寻死,”生怕司韶令避开了去,江恶剑直奔主题道,“但需要你来配合……” “……”司韶令闻言果真停住。 却也没有看江恶剑,像在等他的下文。 江恶剑便继续道:“你要不……作势亲他一下。” “……”司韶令眉心不受控制地蹙起。 又思绪转瞬间,他已然听懂了江恶剑的意思,脸上又恢复面无表情。 并没有等江恶剑的解释,司韶令再次俯身,在陶恣身前投下阴影。 “陶梧是你的小师弟,你自己来照顾,”司韶令语气生硬道,“你若死了,我不会管他。” 陶恣正努力嚼咽口中栗糕,听司韶令这一番话说完,实在过于震惊,一张口喷出满嘴的点心渣子:“你怎么能这么说——” “还有,你给我看清楚了。” 没想到司韶令再说话间,出其不意地倾身,竟猛地将陶恣推倒在地上,低头朝他吻去。 一连串情景闪现太快,不止陶恣,把周围人也都看呆了。 除了两个人没有。 一个是陶梧,就在司韶令朝陶恣压下的一霎,桌旁仅剩的一截鸡骨头被他嘶吼着,带出泼天杀意,快得甚至连虚影也看不见,眨眼飞向司韶令。 另一个,则是江恶剑。 当陶梧出手的同时,江恶剑已早有准备地旋身阻挡,趁那截骨头穿透司韶令额头之前,及时以一掌将其拦下。 而他的另一侧掌心,实际比这速度更胜一筹,自后方捂住了司韶令的嘴。 强行让司韶令距离陶恣咫尺之隔时,停了下来。 力气之大,差点扭下司韶令的头。 “……” 而后心跳如雷,江恶剑对上司韶令冷厉斜睨向自己的目光,讪讪收回了掌心。 “我是说……作势,作势亲他。”挠了两下脸,江恶剑解释道。 好在这时陶恣一声怒叫,又唤回司韶令的注意。 “司韶令!混蛋!” 司韶令歪头稍微活动脖颈,却只嫌弃挥去袖间被喷上的点心渣子,起身与陶恣拉开距离。 “看清楚了?”他冷声道。 陶恣还未坐起来,接着破口骂他:“我当然看得清楚!看不清楚的是你这禽兽不如的半瞎子——” “我让你看清楚,阿梧究竟心悦谁。” “说什么屁话,阿梧那么——” “他心悦一个蠢驴。” 应是第一次见司韶令说出粗鄙之语,陶恣正欲再骂的嘴大张着,面容一顿。 听司韶令随后又道:“我与你亲近,阿梧从始至终想要杀死的人,是我。” 陶恣:“……” 第153章 亲亲 密室内分明光线昏沉,却在司韶令话落后的须臾间,像有疾风骤雨又乍然从裂隙倾泻,将一片混沌里的陶恣淋透。 来势过于凶猛,也让他整个人几乎冻僵了。 半晌,瞪着陶恣石化般久久凝固的脸,祁九坤上手捏了一下:“嗤,也没被点穴啊。” “……”而司韶令没有开口,只紧盯陶恣失神的眼,意外耐心地等着他。 直到又过了良久,陶恣忽地吸了一大口气,猛抬起头,终于动了动他僵住的唇。 “我……我才不是蠢驴,”他颤声念叨着,“阿梧,阿梧不怎么擅长暗器,刚才一定是打偏了,他本来想杀的人还是我……” 而司韶令闻言正沉着脸欲反驳,没想到陶恣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要不……” “你再试试?” 司韶令:“……” 很明显,陶恣是想让司韶令再重复先前的动作,再次确认陶梧的心意。 “我来。” 而这回,江恶剑倒是眼疾手快地一跃挡在司韶令前方,也不给陶恣反对的机会,趁他还四仰八叉地躺着,已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身上。 俯身以一掌覆住他嘴唇的同时,朝自己手背用力亲了下去。 “啵”地一口,吮出极为响亮的声音,从陶梧的角度看去,无疑是他又强行占了陶恣的便宜。 可惜,任江恶剑全神戒备,却并没有预想中的鸡骨头来袭。 陶梧手上没有剩余的鸡骨头可扔了。 但这一次,陶梧怒视着江恶剑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地大吼,锁链被他挣得哗啦啦响个不停,恐怖刺耳,仿佛下一瞬就要被他扯断了去。 无需其他,俨然也已说明,他一直在意的人,仅是陶恣而已。 无论是谁动了陶恣,他都会陷入暴躁。 见陶恣惊愕中仍满脸不敢相信,司韶令这时却不再给他留有喘息地开口:“他从来就不曾说过心悦我,是你自以为是,强行扭曲他的心思。” “我没有——” “如今他受洗骨丹所迫分化,本该如其他鬼士一样暴虐无心,可他忘记所有人,甚至忘了我这个师叔,却唯独不肯伤害你,就连他的几次失控,也都是因你而起。他对你是何心意,你现在还不明白?你还认为是你玷污了他,打算不顾他的意愿,继续寻死觅活么?” “……” “你死了,以他眼下这副模样,你觉得他可会独活?” “……”司韶令这一番话显然让陶恣更加错愕不已,一时又没了动静。 也莫名的,使得正要从陶恣身上起来的江恶剑一滞。 似想到什么,眸间微微黯淡。 “可我……”只听陶恣停顿片刻,开始碎碎念念道,“可我……以前仗着我爹在擎山的身份,好吃懒做,任性妄为,每次闯祸了……还连累他和我一起受罚,开心的时候与他称兄道弟,不高兴了就对他颐指气使,还骂他是小聋子……我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做他的师兄,他怎么可能会喜欢我……” 说话间,陶恣难得楚楚可怜地自我检讨着,司韶令却只道:“算你有自知之明。” “……”愣了愣,陶恣破天荒地没有怒目相向,而是又否定道,“所以……阿梧才不会……” “怎么不会?”谁知短暂沉默的江恶剑突然打断他,嗤笑一声,“就算你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你作恶多端,你气得他恨不能杀了你,他一样会喜欢你。” “他就是心悦一个蠢驴,他有什么办法?” 而察觉一旁陡然照来的灼灼视线,江恶剑面容僵硬地又挥挥手:“罢了,你是蠢驴,你听不懂。” “……” 陶恣张着嘴,被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轮番说了一通,也不知到底听进去了没有,此刻脸上的神情倒稍冷静了些。 “那,那最后再试一次……” 陶恣此话一出,已艰难起身,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颤抖着也没个轻重,一头撞向他面前还未完全起身的江恶剑。 胳膊腿并用地夹住江恶剑,仿佛与江恶剑拥抱之下,陶恣又目不转睛地看向陶梧,像是要将陶梧喜欢自己的模样更清晰地刻入心底。 结果出乎意料的,经过前面几次奋力挣扎皆是无果,手边也再无东西可拋,陶梧无奈嘶吼间又看到眼前一幕,歇斯底里着,竟是有泪夺眶而出。 光线再是昏沉,一颗颗奔涌落下的泪光依旧如星辰,尽数映入陶恣努力睁大的双眼。 “阿梧……” 让陶恣这才一刹意识到,自己究竟在一遍遍地做着什么蠢事。 于是江恶剑正翻着白眼勉强配合他,还未转头看清形势,只听陶恣这一声哽咽的低叫过后,猝不及防的—— 松开缠住他的胳膊,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把江恶剑都打懵了,他一门心思地抵提防陶梧,哪里会想到,主动与他“亲近”的陶恣会出手。 对方这副翻脸不认人的样子,像极了幼时家门前与他玩着玩着突然尥蹶子的驴。 “你放开我!” 而陶恣这一下倒没怎么伤着江恶剑,反而把自己本就伤重的腕子震得钻心疼,他却仍脸色煞白地一边匆忙与江恶剑拉开距离,一边急于向陶梧证明清白般,又厉声朝江恶剑大吼。 “臭流氓!你还不离我远些!阿梧都哭了!你,你简直是疯狗!禽兽!畜生——” 慌乱中口不择言的几声怒骂却戛然而止。 既是由于那名为昭苏的小姑娘一霎震出剑鞘的寒刃,擦着陶恣的呼吸而过。 也因为,其实话一出口,陶恣已猛地回想起一件事来。 是他第一次寻江恶剑报仇未果,极其愤怒地出言辱骂,被司韶令以青山指点住了哑穴那次。 ——等你不再张口闭口称人是“畜生”的时候,便来找我解开。 那时司韶令森冷无情的警告,让他至今仍记得清楚。 所以“畜生”两字一落下,他已不受控制地止住话头。 但怎么也没能想到,此时不待司韶令有何举动,反应最激烈的,竟是昭苏。 她剑一出,整个人也忽地冲向他们,直冲江恶剑面门。 还以为她的确心怀不轨,终露出了真面目,江恶剑顺势抓住她朝自己伸来的纤细手腕,将她一手反拧在身后。 却不料,她忍痛回过头,不死心地看着江恶剑的眼睛,口中因说不出话而急迫地“啊啊”,另一手拼命来回摆动,像在否定着什么。 半晌,江恶剑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她在说,你不是畜生。” 直到与她有过一路接触的祁九坤开口,江恶剑才一愣。 也在江恶剑松开手的下一刻,昭苏转身以双臂抱住江恶剑,一边接着摇头,一边竟也有眼泪流下,沾湿了江恶剑的袖口。 “……”江恶剑难免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不过一句“畜生”,他曾亲口说过了千万遍,早就不再放在心上,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这么委屈。 而看着如此替自己“感同身受”的昭苏,江恶剑心下别扭,不由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安抚。 “放手。” 谁知忽然响起司韶令一声冰冷,江恶剑忙将手拿开。 而后才尴尬地发现,司韶令似乎并未注意自己,而是对陶恣所说。 只见陶恣不顾几人阻拦,竟要强行爬去情绪仍激动着的陶梧身边。 “我只说他心悦你,没有让你为此就把自己送给他,”司韶令一把抓住陶恣乱糟的马尾,强与他对话道,“你最好想清楚,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才不管什么关系,”陶恣显然没听懂司韶令的意思,只带着哭腔急道,“可是,阿梧在哭,我想亲亲阿梧!” 第154章 说服 陶恣话音一落,周遭像是连呼吸都停顿了片刻,随后不止司韶令,正一起阻止他向前的祁九坤和无归也烫手似的,纷纷松开了他。 既然他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当然随他去了。 可惜最终,陶恣仍没能如愿和陶梧“亲亲”。 因为他方一笨拙地爬过去,还未有任何动作,就像个小鸡崽子,被迫不及待的陶梧狠狠按在了地上。 尽管几人很快又扯开了他们,陶梧依旧在他白皎皎的颈上咬了好几口,顿时咬出几个殷红的齿印。 陶恣如今分化为地坤,他们这番举动的意义俨然与以往不同。 就在陶梧极为凶猛叼住他的一刹,竹香倾覆,如繁密的碧林铺散开,携着满身迸溅的日光,将一簇初盛的桃枝压垮,占据。 他们不久前的亲热虽然比这更相连紧密,却因陶恣初次忙乱而并未深入,所以眼下临时结契的感觉于陶恣来说,是从未经历过的新鲜和悸动。 虽然脖颈刺痛无比,却直至相隔几尺,再回头看去时,陶恣意犹未尽的脸红了。 尤其,二人临时结契过后,陶梧也突然安静了许多,就那么凝望陶恣,眼底蓄满不加掩饰的情愫。 也像心疼陶恣被他抓得流血的腕子,陶梧喉间不安粗喘着,却不再似方才一般暴躁。 二人之间究竟是哪种感情,明眼人已看得一清二楚。 “等你手脚恢复了,能保护自己时,再安慰他也不迟。”见陶恣又下意识地想上前,司韶令淡淡道,“否则他伤了你,难受的是他。” “……” 听见司韶令后一句,陶恣终是不甘地停下。 “你怎么不早说喜欢我呢,”陶恣又忍不住远远朝陶梧哽咽,“我都不知道……” “你早知道能咋的?”没想到四周寂静骤然被祁九坤打破,“你像个二愣子似的,要不是他现今变成这副模样,说完你不把他骂跑了。” “……”陶恣破天荒被噎得一怔。 确实,仔细想想,他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若放在陶梧出事之前,自己震惊间嘴里会否冒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他该有多么可怖,才让陶梧都不敢同他说这些? 见陶恣愣住,祁九坤啧啧两声,倒也不再刺激他,而是手起刀落,终将那不远千里从北州带来的瓜给切了。 密室内一瞬散发出清甜,那瓜不仅外表看起来又大又圆,更是皮薄汁香,红瓤起沙,竟好像比从南隗特地运送的口感更加诱人。 良久未语的江恶剑目光也顿了顿,想起他被厉云埃一清早拉去苦笼翻土时,根本不抱有什么希望,不相信北州那干巴巴的地方能种出这般品相出众的瓜。 然而他后来才知道,厉云埃“种瓜”这一决定,便是废除苦笼时,他向萧临危提出的,关于三月期限内的交待。 虽说他在教场已用鹤梦来平息了北州兵们对于苦笼被废的大部分怒火,却也始终不曾忘记此事。 如今不知他以什么方法,竟真如他所说的成功了。 以往只有王庭内身份尊贵之人才可享受的解暑圣物,眼下北州兵们人人皆能一饱口福,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慰藉? 只不过—— 即便是如此令人垂涎欲滴的瓜,仍免不了也有人会难以下咽。 是无归。 随司韶令前往北州王庭那一次他尚能跟着众人欣然品尝,可惜经过昨夜,就在祁九坤切开瓜的一霎,他已脸色苍白着,对这股充斥满室的味道唯恐避之不及般向后退了几步。 无论如何,也不肯从祁九坤手里接下。 甚至转过身,未与司韶令知会一声,便一刻也忍不下去地离开此地,去不世楼外守着了。 “……” 见他抵触至此,祁九坤自不可能再勉强他。 而大抵因为听说了此瓜由厉云埃亲手所种,司韶令则十分夸张,细嚼慢咽间,不止吃得干干净净,连最底下的酸涩部分也啃了精光,只剩一层薄薄的皮。 全场看去,唯有祁九坤面前的瓜皮干净得能与他一决高下。 心知他对厉云埃的感情,江恶剑闷头吃着,不免又想起他们在厉云埃的帐内,也曾围坐在一起吃瓜的情景。 那时他失去记忆,认准司韶令是他的夫人,为能缠住他无所不用其极,无一丝顾忌。 心思透明得就像眼前的陶恣。 司韶令其实应是喜欢的? 否则也不会明明气他自作主张的抛弃他,却仍愿意与他亲近。 江恶剑微微走神地想着,仅吃了一块便不再吃,下意识摸了摸身前口袋。 那里头是他曾戴在颈上的项圈,被炸毁后只剩一把如意小锁,和他为隐瞒身份从耳间摘下的铜钱放在一起,以及他们大婚那日各自斩下相缠的几缕发丝,他一直随身带着。 却好像没什么机会,再重见天日了。 但祁九坤有一点说的不错,不管他们今后是何选择,他们的命运早就牵扯不清,而司韶令内力尽失,当务之急,要尽快与他齐心摆脱险境。 思及此,江恶剑忽地抬眸,瞄了一眼陶恣的方向。 他们此行目的,是说服陶恣向五派揭穿魏珂雪的奸细身份,引五派替他们解决青崖盟,以免他们受两方势力合击。 不过,他现今已然实实在在成了陶恣的杀父仇人,以陶恣对他重拾的恨意,轻易开口,定会适得其反。 “唉!” 谁知江恶剑正斟酌说辞间,祁九坤突如其来的叹息吓了他一跳,掌心蓦地攥紧,险些将怀里东西扯出来。 抬头,只见祁九坤冲他道:“你还不多吃几块?以后再想吃可就难了。” 祁九坤一说完,周围人皆是看过来。 江恶剑一时语塞,不知对方葫芦里又卖什么药。 随即瞥向司韶令,祁九坤似解释道:“你们俩瞅啥?这马上就要被五派和青崖盟前后夹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小命都没了,上哪还能吃到这么甜的瓜?” “……”捕捉到祁九坤说话间贼眉鼠眼的视线,江恶剑忽地明白过来。 “青崖盟?”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另一声疑问随之响起。 除了对青崖盟毫不知情的陶恣,自不会是其他人。 而陶恣经方才那一番折腾,累得口干舌燥,也或许临时结契的缘故,心情稍有缓和,以两臂艰难托举着,不时与孤零零一人吃瓜的陶梧对视,转眼吃了三四块。 此时听祁九坤提到“青崖盟”,不由好奇问道。 于是江恶剑几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搭话,只有祁九坤一人装模作样地捋了捋胡子道:“说起来,你们擎山可风光啊,魏掌门就快是青崖盟的盟主了。” “……”听见对方提及魏珂雪,陶恣脸上神色蓦地一变,“什,什么?” 祁九坤道:“你没听说?你们魏掌门从五派分去了大半的弟子,成立了个青崖盟,声称谁杀了江恶剑和司韶令,谁就是盟主,可以和五派之首平起平坐。” 见陶恣闻言一脸不可置信,不等他开口,祁九坤又一摆手:“但此事对你来说也算个好消息,他们杀了这两条疯狗,权当给你爹报仇,也替你出口恶气——” “你胡说什么!” 不料陶恣忽然打断他,嘴唇气得发抖,惹得身后陶梧“腾”地起身,瓜也不吃了,气冲冲地低吼。 “掌门师叔——”陶恣说着又愤然改口,“魏珂雪!魏珂雪是青邺奸细!他还害我师弟吃洗骨丹,谁用他替我报仇!” 祁九坤一听,目光与其他几人相对,像在说——有救。 “用不用他可不由你,”祁九坤斜眼道,“到时候他们一来,哪有你插手的份。” “他们敢来,我正好向扶心大师揭穿他的真面目!扶心大师是五派之首,岂会再容他这种卑鄙小人为祸江湖!” “……” 而陶恣一番话落,虽正中所有人下怀,却把祁九坤也说得暂时没了声音。 像是原本筹划的一场硬仗,不等他施展拳脚,就结束了。 他咳了两声,只得将最后剩下的一块瓜递向陶恣:“功夫不高,勇气可嘉,那你快多吃些,早日康复吧。” “……”陶恣激动说完,应果然又渴了,下意识地举着双臂去接。 却见他身形一滞,忽然缩回了胳膊。 “咋了?”祁九坤眼一眯,“反悔了?” 陶恣紧抿着嘴,却一脸复杂地扫过江恶剑跟前仅有的一块瓜皮。 其他人都至少吃下两块,唯独江恶剑被他脱口骂过后再默不作声,似没什么食欲。 “给他吃!” 江恶剑一怔,他早忘了挨骂一茬,更没将他放在心上,左右看了看,还以为陶恣正盯着的人不是自己。 却见陶恣又咬牙切齿:“你,你多吃些,可别死在魏珂雪手里,等我手脚好了,还要亲自找你报仇的!” 第155章 瓜皮 陶恣恼火而别扭的一番话过后,不知为何,江恶剑原本阴沉的心下像被投入一颗张牙舞爪的石子,没能激起什么波澜,但微微荡了层涟漪。 以至于他难得有心情地从祁九坤手里接过了那最后一块瓜。 嗤笑一声对陶恣道:“你想要找我报仇,光是手脚好了可没用。” “你说什么——” “你最健康壮实的时候,也不是我的对手。”江恶剑不客气地边吃边补充道。 “……”陶恣张嘴欲反驳,然而一时哑口无言。 江恶剑说的无疑是他下山第一次来偷袭他,若无司韶令的阻拦,那时便已隔着笼子被江恶剑拧下一条胳膊。 而当初江恶剑那副穷凶极恶的嘴脸曾很长一段时间如梦魇印刻在陶恣的记忆,也让他始终对江恶剑心存些许忌惮。 却诡异的是,如今冷静下来再看江恶剑,哪怕他的模样从未变过,甚至得知了他像自己这般年纪的时候,不仅残忍杀害了他爹与几位师叔,更接连十余人都死在他的剑下,却莫名的,那份恐惧和厌恶好像变得模糊了起来。 分明杀父仇恨深如海,偏更令陶恣毛骨悚然也恨之入骨的,是自五年前擎山一夕变故后,待他最是宠爱纵容的掌门师叔——魏珂雪。 若不是亲耳所听,他死也不可能相信,陶梧服下的洗骨丹,会是出自那个一向如雪松般挺拔的正人君子之手。 而这一切发生得过于突兀,或许以陶恣的心思,尚无法在短时间内想清楚来龙去脉。 但江恶剑俨然已看得出来,眼前这头脑简单的泼猴子,从一开始,不过就是一枚被魏珂雪任意摆布的棋子。 江寨一事后,七英惨死,司韶令也负罪离开擎山,以魏珂雪的手段,定然一面将他纵得更无法无天,一面利用他心中的恨煽风点火,才在江恶剑与司韶令重逢时,促使他不知死活地前去大闹,意图撇清自己的同时将他们二人分开。 后来每逢关键场合,陶恣都像个炮仗最先炸开,要不是他身边还有个陶梧,恐怕眼下他也是青崖盟的一员,且是最难缠的那一个。 毕竟魏珂雪也算准了,司韶令对陶恣到底是下不了狠手的。 便怪不得,魏珂雪急着除去陶梧。 可惜连魏珂雪大概也不曾想到,陶恣这枚一直随他掌控的蠢笨棋子,会真的为了一个陶梧,离开了本可以成为他最强后盾的擎山。 “我,我还年轻,我以后会用心练功,迟早有一日能打得你屁滚尿流……”只见陶恣憋闷半晌,终于不甘示弱地嘟囔道。 “连狗喘气都学不会。”江恶剑头也不抬,再次浇灭他稍微燃起的气焰。 “你怎么能这样瞧不起人?”陶恣被呛得灰头土脸,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思绪又脱口说道,“现在外敌当前,你还不知孰轻孰重,不赶快一起商讨对策,一味与我在这里逞口舌之快!实在是疯……是朽木不可雕!” 陶恣此番说得倒是义正辞严,殊不知,这也原本是祁九坤准备用来说服他的话。 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猎物主动跳进陷阱,小嘴叭叭地介绍起了自己这块肉有多么的香。 而祁九坤与几人挤眉弄眼间,陶恣见对方不语,又生怕他们看不清形势,绞尽脑汁地补充道。 “我还听见了,他当年不知怎么报复的你,也害得你从天乾变成地坤,现在司韶令身手还不如我,你绝不能再掉以轻心,被暗算了去!” “……” 气氛意外出现了一闪而过的僵冻。 不仅仅是陶恣对司韶令过于耿直的形容,也因他无意间提及的——关于魏珂雪的报复。 和司韶令之所以闹到眼下尴尬的地步,归根结底,便是因为江恶剑不愿与他讲明此事。 他说不出口是其一,更不想看到司韶令对他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借此掩盖他杀死擎山七英的事实。 他不知道该如何化解,也不希望司韶令一边忍受自责一边强与他继续欢好。 谁知,却逼得司韶令与他一刀两断。 好像更没了转圜的余地。 而江恶剑沉默间,没注意到在陶恣说完的同时,一旁昭苏蓦地捏碎了掌心的瓜皮。 最终是祁九坤顺着陶恣的话夸赞道:“还是你想的周到,看不出你原来是个聪明蛋儿。” 陶恣一听难免微有得意:“算你有眼光,我爹也这么说过我——” 突然想到陶重山,陶恣脸上笑容一僵,停顿片刻,生怕被误会一般又急忙话锋一转:“但我可不是为了帮江恶剑。” “他,他得活着,活着等我练成了清心曲,说不定能治好我家阿梧,就算我自己打不过,还可以叫阿梧陪我一起给我爹报仇!” “……”祁九坤闻言一乐,“这就成你家的了,你可问过他愿不愿意跟着你一起报仇?” “当然愿意,”陶恣这下倒是回得笃定,“既然阿梧心悦我,我也心悦他,待我们正式做了夫妻,我的事就是他的事,他的事也是我的事,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许是初次尝到两情相悦的甜头,一涉及陶梧,陶恣低落的心情又稍转好些,也不嫌绕口,理所当然地答道。 也正是他这几句未免霸道的回答,尽管仍透着股他自身难以改掉的娇蛮,却让一阵失神的江恶剑眸底倏地闪动。 像有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的一缕微光,突然在他面前静止了。 而当江恶剑猛回头望向司韶令,却见司韶令好像也因陶恣的话而若有所思。 乍一看去,司韶令依旧在极为认真地啃着手上剩余的寒瓜,仔细看则会发现,他早就啃光了果肉,此刻无意识往嘴里送去的,是翠绿的瓜皮。 便下一刻,江恶剑已不假思索地伸手过去,径直夺过那快被司韶令咬去一角的硬涩。 自是引来司韶令凉飕飕的视线,他来不及解释,只壮起胆子,把自己仍剩有大半的清甜红瓤塞进司韶令口中。 上面还留着自己啃咬的一圈圈齿痕,他看着司韶令被迫张口,将那弧度覆盖的同时,心脏剧烈跳动间,自己也咬了一口司韶令才咬过的瓜皮。 确实很难吃。 但他还是想尝一尝,他所尝过的苦。 他料司韶令,应如是。 第156章 死了 司韶令不如是。 突兀的咳声骤然响起,不等江恶剑开口,他已被嘴里不受控制流淌的汁水呛到了。 江恶剑见状急忙收手,一脸歉意地倾身欲替司韶令擦去唇角凌乱。 却见司韶令皱眉间,蓦地将他挥开,偏头避过了他的碰触。 “……”江恶剑一手僵在半空,看司韶令闪躲的模样,无疑想起前不久的自己,一时愣在原地。 而趁江恶剑停顿的功夫,司韶令则与他重新拉开距离。 “自重。” 司韶令只瞥他一眼,眸底意思十分清楚——他们现今已毫无关系。 江恶剑立刻开口:“你想知道的那些,我都告诉你——” “我没有兴趣听了。”谁知早有所料般,司韶令没有一丝犹豫地打断他。 “那就……等你想听的时候我再说。”江恶剑厚着脸皮哑声道。 “……”奈何司韶令这次连话也不想说了。 他先前心灰意冷之下的“休妻”,显然并非玩笑。 他几次抱有幻想,但在他看来,江恶剑始终不曾真正明白他,即便这一回可蒙混过去,以后也不见得再不会出现此番局面。 到时,他又要等多久? 如今他丹田重创,等同于武功尽废,江恶剑是去是留,他甚至不能如重逢时一般强行将人绑了。 这样整日如履薄冰的乞求相伴,他确实累了。 也只有他知道,他们的裂隙由来已久,非那一日之寒。 而江恶剑紧盯司韶令乌黑眼纱下的黯淡双眸,明显也感受到了他已完全将自己拒之门外的决绝,原本雀跃的心一凉。 尤其,司韶令连他手上的那一块瓜皮也扯了回去,仿佛在与他彻底划清界限。 便情急间将其一口叼住,江恶剑顿时被化在口中的苦涩刺激得龇牙咧嘴,却讷讷与司韶令僵持着,眼眶微红,不愿与他就此两清。 于是他们这愈发诡异的行为自是也悉数落入其余在场的人眼里。 当数道莫名的视线直勾勾照向他们良久,祁九坤最先忍不住了。 “就算那玩意能壮阳,你们俩也不必抢着吃,地上还多的是呢。”说着,祁九坤一用力,将脚下瓜皮蓦地踢向他们二人。 疾风裹着清爽瓜香,径直落入司韶令怀里,适时打破僵局,也让江恶剑顺势咬走司韶令欲夺回那一块。 “……”司韶令有些无语地起身,一拂袖子,干脆什么也不要了。 江恶剑却紧随其后地挡在他跟前,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预感,若不趁眼下这份难得的平静与他说清楚,便再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而极尽心思间,他忽地又想到什么,两手匆匆摸进身前口袋。 迅速掏出一块沾染着星点血迹的小包裹,小心抖落开:“阿邵……” 他一张口,才想起司韶令说过不允他再这么叫,连瓜皮掉落也无心再捡,只将手中东西摊至司韶令眼底。 那里头躺着的正是那枚缠绕红线的铜钱、如意小锁以及几缕发丝。 江恶剑指着其中发丝,向前靠近一步,低声向他解释道:“你我早已结发为夫妻,先前是我错了。” “我以后,定和你夫妻同心,不再对你有隐瞒。” “就算我身上血债累累,你与我不共戴天,我也……都是你夫人。” “……” 可惜,江恶剑像个第一次表白的愣头青,手心冒汗地将这几句说完,过了半晌,仍不见司韶令开口,更看不见他脸上有一丝变化。 倒不嫌尴尬地又一笑,江恶剑扫了眼身后支棱着耳朵的祁九坤。 继续沙哑道:“你我拜堂的时候,他们也全看见了,你气归气,但不能这时反悔,说不要,就不要我了……” 被突然提及的祁九坤闻言一顿,随即飞快点头,更摁着似没反应过来的陶恣与他一同动作:“看见了,还吃那么多喜酒——” “呕!” 结果这一摁,竟把陶恣摁吐了。 吐出了一块瓜皮来。 原是祁九坤说完那番话后,陶恣还是头一回听说瓜皮有壮阳的功效,又羞又好奇,又见江恶剑二人都吃了,到底忍不住,也偷尝了一口。 便难吃得吐了。 没想到恰好赶上祁九坤这么摁下去,被所有人看了个清楚。 像察觉到了一旁祁九坤耐人寻味的目光,陶恣更脸红地不敢看陶梧的方向,强行转移话题。 问司韶令道:“你,你为什么不要他了?” 擎山七英一事自最初在他眼里便是江恶剑所为,也因此曾痛恨司韶令是非不分,一度认为司韶令辜负了他爹的厚爱。 此时见二人突然生了嫌隙,反倒让他微有不适应。 “因为知道他杀了我爹和师兄们?”想了想,陶恣又问。 “咋的?这正合你心意?”心知司韶令这会儿不可能搭理他,祁九坤接话道。 “那算他还有良——”陶恣下意识开口,却看着背对他的江恶剑,话又顿住。 像是努力想要出一口气,偏怎么也没能说出来,五官都纠结在了一起。 最后小声嘟囔了一句:“可别和我抢阿梧——唔!” 祁九坤又拿瓜皮堵住了他的嘴。 谁知就在此时,沉默良久的司韶令也终于开了口。 只听他对江恶剑道:“你说的没错,我成婚那日,他们都在。” “那他们也应看见,我夫人……已死了,被我亲手杀死的。” “……”江恶剑猛地愣住。 连祁九坤也被司韶令阴鸷语气所震惊,望过去时,向来舒展的眉心罕见拧出褶皱。 “我以为,”而司韶令直视江恶剑的眼,“昨夜已同你说清楚了。” “有他人在,我也本不想与你多言。” “既然你想听,我现在便直说了。” 短短几句,整个密室已如天寒地冻,包括昭苏紧握着的莹白剑上也格外凄冷,仿佛结了霜。 “你现今这样站在我面前,无论再说什么,我脑中想的都只有一件事——” “若你真的只是一条疯狗,就好了。” “我便可折断你的腿,将你绑起来,拴在暗无天日的笼子里,不被任何人看到。” 江恶剑猛抬起眸:“……” “但你不是,”而环顾突然寂静的周遭,司韶令又轻轻冷嗤,“你是人。” “你不受我所控,终有一日,会离去。” “那不如……在我心里死了吧。” 司韶令最后一句话落下,视线蓦然有些模糊,像是将仅存的妄念也化为灰烬,被全部吹散,再看不出一丁点光亮。 也让江恶剑一刹如置冰窟般,冻得眼睫颤抖。 不知所措间,他唯有强拢思绪,欲让对方相信地保证道:“我不会再像成婚那日一样。” “你能不能相信我……” 然而想再说什么,却喉咙烧灼,只见江恶剑嘴唇张动,说什么,再一个字也听不清。 好像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至今为止愈合的,只是那道穿过他胸口的剑伤。 那一剑真正杀死的人,并没有活过来。 他也恨不得就如司韶令所说,若自己不再是人,就好了。 岂料,就当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一望无际的深渊,一声钝响突然自头顶传下。 与此同时,竟见本应守在不世楼外的无归从骤然大开的石板间狼狈坠落。 烟尘纷飞里,一分明以手杖撑地,却站得笔直的身影出现在密室上方。 【第三卷 ·完】 第157章 簪剑 密室上方的人,正是前夜才被江恶剑废去了一条腿的魏珂雪。 却也仅来得及看见他满目居高临下的轻蔑,紧接着自他身后飞出另一道身影,直奔司韶令而去。 顷刻长剑铮鸣,怒风吹起司韶令系于发间的细带,蓦然飘飞,擦过一刹那闪至他身前的江恶剑肩头。 那如鬼魅般突袭的人不待出手,便猝不及防地被江恶剑隔开数尺。 然而就在那人迅速向后的同时,只见他宽大帽檐落下,原本束于脑后的发丝尽数散开,竟似飞雪,也犹如一瞬铺落的银光引去屋内所有视线。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与他满头银丝几乎相融为一缕的凶刃倏地映进江恶剑眸底。 江恶剑双眸骤紧,不敢多作思索,抬掌猛一把攥住时,那物正距离司韶令喉咙咫尺处。 而司韶令也已一掌握在他的腕上,竟格外的冷,像有细密的汗水。 直至视线扫过江恶剑并未伤及的手掌,他又立刻松开。 “……”江恶剑快速看他一眼,没有开口。 只心有余悸间,他这才看清楚,躺在掌心里的,原来是一柄藏于发簪内的极细簪剑。 入鞘为簪,出鞘为剑,也被称为“藏剑簪”,多为较柔弱的女子用来防身所用。 也有些出乎意料地发现,对方虽身形看起来极为单薄,但的确是个气息为天乾的男人,且十分年轻。 而其周身白绸胜雪,银白长发垂落,颈上缠绕的薄纱遮掩大半张脸,仅能看见苍白额头下一双细眉如剑,眼尾含了颗棠红的泪痣,目光凌厉却蛊魅。 他是谁? 以魏珂雪眼下的腿伤,方才能将无归袭落密室的人无疑也是他。 无归的确不顾嘴角涌出的血水,在祁九坤为他察看下始终紧盯对方,俨然已更彻底地领教过他的身法。 只是对方一击未成,倒并无再战的打算,似乎对江恶剑可接下他簪剑的身手微感诧异地轻瞥,便裹着他如纸的身躯,一步步缓慢地走上前来。 “传闻中的疯狗,确实功夫了得。” 他一开口,嗓音与他的人一般阴柔,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随后在江恶剑神色戒备中,淡然地朝他又伸出一手。 几指并拢,骨节修长白皙,掌心向上。 显然是为讨回他的簪剑。 与此同时,江恶剑也注意到大敞的密室上方除了魏珂雪之外,已然又有数人现身,更带着此时不便施展轻功的魏珂雪跃下,纷纷挤入这愈发偪仄的密室里。 看他们穿着,并非是敕风堂的人。 尤其魏珂雪身后两个面容似曾相识,分明是半年前曾出现在金羽驿的五派弟子。 那么包括眼前这男人,都应来自魏珂雪那新崛起的青崖盟? 江恶剑略一思忖间,只听魏珂雪身旁一人已开口。 “你们这作恶多端的败类,搅得南隗武林不得安宁,今日青崖盟在此,势必要为江湖除害!” 果不其然,正是青崖盟。 且魏珂雪能够在如此短时间内卷土重来,实际是拜江恶剑所赐。 ——他昨夜已笃定司韶令二人必活不成,没想到那十多名北州鬼士皆被江恶剑除去,尤其江恶剑立即将他前来刺杀之事公布于众,让他险些没能活着走出敕风堂。 迫不得已间,他唯有将自己从陶梧房里偷来的清心曲谱献于青邺王庭,才保住了一命。 也得以带着他的青崖盟,在青邺王的默许下直接杀了过来。 于是那人话一出,连同陶恣也瞪大眼睛,像是惊讶于他们这么快就出现在此地,更双目冒火,愤恨不已地望向魏珂雪。 哪知嘴唇发抖,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地想冲过去,可惜断了的手脚又不允。 “小桃子?”倒是青崖盟里的几个擎山弟子认出他来,惊讶出声。 见他模样凄惨,也顺理成章地以为是司韶令所为,当即怒不可遏地指责。 “司韶令!你当真是丧心病狂,连小桃子也下得去手——” “不是司韶令!”而陶恣终是大声反驳,“你们不要再被骗了!明明是他!是魏——” “白少侠!” 却见魏珂雪忽地打断陶恣的话,没有看陶恣,而是率先冲仍站在江恶剑对面的男人开口。 “白少侠先不要冲动,我两位师侄还在他们手上。” 刚一破开机关时他便一眼看见了所有人,对于祁九坤和昭苏的到来,他明显没有放在心上,但看到陶恣和陶梧二人,却有短暂的停顿。 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不过很快又恢复镇定。 此时音量拔高,却仍不慌不急,只恳切开口。 “我两位师侄被他们囚禁在此,还望白少侠能够出手相救——小桃子莫怕,师叔定会救你们回去。” 魏珂雪说着话锋一转,突然朝陶恣说完,顿时让陶恣一愣。 着实没想到他竟当众扭曲事实,陶恣愕然瞪着他如今陌生到令人发指的面孔,仿佛从未认识过他。 也在喉咙发紧间,陶恣牙齿打颤,硬着头皮终是再次骂道:“你无耻!” “你,你是青邺的奸细!我都听见了!”而厉吼中,陶恣气极,眸间甚至起了层水雾,“你把阿梧害成这副样子,也是你,你当年为了当掌门,出卖了司韶令!” “……” 陶恣这番话一股脑泼出,倒让气氛有了片刻的凝固。 然而不等众人发问,最先打破寂静的,仍是魏珂雪风轻云淡的一笑。 “我当是为何抓了你和阿梧,原来司韶令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跛着腿上前一步,像是安抚道:“放心,他为挑拨离间,将阿梧锁在此地肆意折磨,胁迫你颠倒是非,师叔不会怪你。” “这位白少侠武功高强,你若是觉得师叔伤了腿,已无法护你,大可相信他,他会替师叔救出你们。” “……”陶恣再次一脸不敢置信。 哪里能想到,魏珂雪会三言两语便又倒打一耙。 更让他震惊的,则是眼看这青崖盟一众人的表情,无疑更相信魏珂雪的说辞。 而就在他惊愕之时,江恶剑对魏珂雪此番狡辩却像并没有太多意外,反是直觉眼前这“白少侠”身份非同寻常。 青崖盟既是来自五派的分支,他却几番仔细回想,依旧想不起五派当中何时有过这使用簪剑且身法高深的“白少侠”。 看司韶令和祁九坤的神情,明显也毫不知情。 但从青崖盟其他人的态度来看,倒都对他的存在没有什么意外。 难不成真的是五派以外的高人? 他急着取司韶令性命,只是想与魏珂雪争夺盟主位置? “我这簪剑……” 却当江恶剑思绪飞转地猜测着对方来历,也根本没有一丝归还簪剑的意思之际,只见这一手僵硬停留许久的“白少侠”再度开口。 但并非顺着魏珂雪所言,而是模棱两口道:“其实至今无人见其全貌。” “要么藏于簪内,要么,在人来不及看清时,已钉入骨血。” “所以我曾发过誓——” 他说到这时,无视周遭怪异不解的目光,眼尾红痣格外艳丽地随他目光闪动。 最后道:“第一个可将它接下的人,要与我结契。” “……” 第158章 弃犬 这位“白少侠”的话明显在此刻针锋相对的局势里犹如一柄突兀到来的凶刃,却意外的缠绕着层层花枝,荒唐滑稽,惊得满场鸦雀无声。 江恶剑闻言也是一头雾水,不知这突然冒出来的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下古怪间,竟一时无言以对。 不过他倒忍不住地飞快瞄了一眼身旁的司韶令。 可惜,司韶令脸上并无表情,除了与其他人无异的沉默,也没有任何反应,平淡得甚至不如正抓耳挠腮以为自己听岔了的陶恣。 但他依旧稍等了片刻,也不知在等什么。 最后不得不收起那一丝多余的小心思,江恶剑眉头微挑,冲面前始终镇定的“白少侠”冷嗤一声。 “听你的意思,是想当我的天乾?” 江恶剑这更为直接的反问一说出口,周围气氛又是一紧。 尤其已有青崖盟的人皱眉开口阻止:“白少侠——” “正是。” 然而对方轻飘飘的肯定落下,仿佛感受不到他人震惊,紧接着又意味深长地看着江恶剑道。 “你倒不必有何担忧,我有办法,让你这副身体独属于我。” “……” 江恶剑一顿,却并不是由于对方露骨的言语。 而是对方显然知道,他从天乾强行扭转而来,没有内腔,始终无法与人完全结契。 那该不会他有什么法子,让自己凭空长出内腔来? 也就有那么一瞬的不切实际,江恶剑不禁幻想,若能与司韶令像普通夫妻一般结契,会否能让司韶令对他回心转意。 这种念头却也仅是一闪而过,更多的,是对方的话不知为何给他一种极为熟悉的森诡感,但又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 于是拢了拢思绪,江恶剑迎着对方眸底深邃,终又嘶哑回道。 “那你应是不知,我这条疯狗,还有一个传闻。” “……”对方微一抬眸,像水波潋潋,糅了少许探究地等待江恶剑下文。 “凡是想要当我天乾的人,都被我杀了——” 说话间,不等话音落下,江恶剑已毫不犹豫地出掌,掌风骤扫起对方额前银丝,卷着他那寒光戾闪的簪剑,一刹又破开沉寂,再次逼其与自己动手。 这人的来历实在让他心有不安,干脆再试探他的武功,看是否能发现其他端倪。 只见对方倒没有因江恶剑的突然发难而有丝毫不快,侧身闪避之下,像一直眼含着笑意,任由江恶剑杀气腾腾地接踵而来,霜袖翻飞,身轻如燕地与之周旋。 尽管他的簪剑未能讨回,但那物本就属于一招制敌的暗器,并不算是他的全部招式。 也就在二人一来一回地对峙间,掀起周遭层层栗烈,破空碎响密集传来,江恶剑愈发心沉下来。 原来魏珂雪说得没错,这看起来分明像一张薄纸的白头发怪人,功夫竟极为深厚。 趁江恶剑稍一走神,对方翩然翻起,身躯刹那旋入江恶剑眼底,一掌已不客气震向他胸口。 江恶剑惊险横剑相隔,未成想,对方又临近陡变,掌心错开锋芒,如突然亮出利爪的鹰,直取江恶剑面门。 江恶剑自是偏头避开,结果更出乎意料的,那人这一击的目的竟也不在于此。 “……” 面色一滞,江恶剑头皮倏地发麻,嫌恶不已地一瞥,果真看到自己紧握剑柄的手背上,正覆着对方几指。 骨节细白如女子,像吹弹可破的豆腐。 虽下一刻便因江恶剑调转剑光怒斩而松了去,但那软绵冰凉,又刻意贴蹭过他皮肤的触感仍难以立刻甩去。 偏却随着对方又发出微不可闻的轻笑,仿佛他们之间的招招狠辣,仅在为这一瞬的打情骂俏。 看得四周为讨伐而至的一众人更是各个面容铁青。 唯有司韶令,这回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眼纱遮挡下的灰眸如一潭静止的死水。 相比之下,整个密室内脸色最为难看的,是魏珂雪。 眼前景象俨然不在他的计划,可他紧盯那“白少侠”一举一动,即使青崖盟的人已有极大不满,却没有出声阻止。 直到经过这一番缠斗,江恶剑心知自己与对方难分结果,更除了能确定他所使功法绝不可能出自五派之外再没有收获,心情难免低沉地终是放弃,率先收了手。 却没想到,就在江恶剑猛翻身与对方拉开距离间,视线不经意的照去时,忽地看到对方一同落定后,被风灌起的袖口。 隐约捕捉到他小臂上的一片痕迹。 有黯红盘旋,像是血字。 脑中蓦地一动,有什么似曾相识的情景一闪即逝。 却还未等江恶剑深想,对方负手与他相望着,已再度开口。 “既是这般喜欢,那簪剑便送你了。” “……” “总归你这个人,迟早是我的。” 江恶剑神情不受控制地微有扭曲,他不打算归还簪剑,是担心对方像之前一样偷袭司韶令。 以他的身手,下一次还不知自己能不能及时拦住,涉及司韶令性命的事,他不敢打赌。 可对方这样一说,他顿时又觉得手里的破玩意实在晦气。 无奈之下,他猛一抬袖,径直将其扔进了祁九坤头顶发髻。 他武功也高,不如让他保管。 “嗤,”祁九坤倒不负他所望,正看热闹的眼神稍一停顿便懂了江恶剑的意思,并没有拿下来,只开口笑道,“你们这青崖盟着实让我一个不入江湖多年的老头儿大开眼界。” “敢问今日到底是来替天行道,还是抢压寨夫人的?” “不过可惜了,”他又话锋一转,“这位白少侠眼光不错,一眼就看中了别人家的夫人,晚喽。” 青崖盟内大多是五派弟子,当然也亲眼目睹过金羽驿大婚的一幕,即便最终以染血收场,但司韶令和江恶剑的关系,早就不容置疑。 何况他们这新加入的“白少侠”肩负重任,怎么能像当初的司韶令一般自甘堕落,又与这疯狗纠缠不清? 因而对于祁九坤的话,众人面面相觑间,倒是无人反驳。 便听祁九坤又道:“不如接着听听,你们的魏掌门都干了什么好事?” 而祁九坤这一句说完,将矛头再次转向魏珂雪的同时,也给了他们一个转移视线的机会。 “魏掌门,”果然,有擎山弟子顺势开口,“我看还是先救小桃子,免得他继续受人胁迫,再胡言乱语,说出有损您威望的事——” “放屁!”被打乱思绪的陶恣闻言急忙又破口大骂,“你们为什么不肯信我?我陶恣才没有受人威胁,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陶恣。” 显然受“白少侠”所为影响,魏珂雪这次的语气稍重,已不似先前温和。 他像是忍无可忍地眼带愠色道:“你在这里吃了苦,我已说了不会怪你,你若再出言不逊,待回了擎山,可要吃教训了。” “谁说我要回擎山——” “大家莫要中了他们的计,”而魏珂雪干脆又无视陶恣对众人道,“司韶令现今是敕风堂堂主,他们想借小桃子挑拨我等生出嫌隙,最后坐收渔翁之利的,必定是青邺。” 魏珂雪的这番狡辩半真半假,确实让因为陶恣的话而稍微起疑的几人“如梦初醒”。 纷纷又出剑直指江恶剑二人。 “白少侠,别再与他们废话!杀了他们,你就是我们的盟主!” “你若不出手,我们一起上,这盟主人选,日后也另当别论!” “不错!司韶令内力已废,剩下一条疯狗而已,我等若是没把握,今日也不会前来——” “你们错了。” 谁知正当一众蓄势待发地声讨,许久未曾开口的司韶令竟是突然出声。 挡在他身前的江恶剑猛然回头。 看到司韶令目光越过他,直视不远处的“白少侠”,继续道。 “我和江恶剑,早已不再是夫妻,你喜欢,不需有顾虑。” 第159章 废物 司韶令话音落下时,江恶剑视线微仰着,回望的身躯一时有些僵挺。 耳畔纷乱悉数静止,他眼里只看得到司韶令眉间疏冷,像结霜的檐底,将他整个人笼罩于孤寒。 “别听他们的鬼话!” 青崖盟内一人这时却愤然开口:“我们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他们成婚,当初司韶令为了这疯狗险些杀光我们几派弟子,如今二人又同在敕风堂兴风作浪,怎么可能不再是夫妻!” “白少侠,他们定是商量好的,想算计你与我们反目,切不可上当受骗!” “他们夫妻一心,绝不能轻信他们的花言巧语!” 经方才魏珂雪的提醒,这些人像是各个变聪明了般,你一言我一语间,皆又朝那白少侠看去。 便见静立片刻的男人与司韶令无声相对,即使听周围一声声劝告,仍饶有兴致地在他和江恶剑身上徘徊。 最终冲司韶令轻描淡写道:“是么?” “其实你们是什么关系,都不影响我的决定。” “……” “但据我所知,按南隗的规矩,”而继续无视周围讶异目光以及魏珂雪满目阴沉,他又继续道,“夫妻断发,既是恩断义绝。” “你们若真想划清界限,不妨就当众以此证明,也免得他们再有非议。” “……”江恶剑恍惚中听他竟说出这番话,心下更是冷得透骨,下意识率先向前几步。 啐了一口道:“一个个废话倒多,要动手就痛快些,反正你们来一个,我杀一个——” 然而江恶剑的话还未说完,猛然捕捉到众人眼中惊诧,他不由又回过头去。 便看到司韶令不知何时已捡起先前无归落于地上的长剑,就在江恶剑转身的刹那,凉风扑面,与灰黯剑光一同挥洒的,正是一缕断落的发丝。 像最不堪一击的碎屑坠进尘土,彻底掩埋了江恶剑的最后一丝希望。 “司韶令……”他嘶声张口间,连呼吸都是摧心剖肝。 可司韶令依旧不曾看他一眼,始终面向其他人,一如当日与他成婚时的决然:“我与他夫妻情分已尽,现在你们都看清楚了。” “……” 于是这一回,映于壁墙的烛影萧索,整个密室果真陷入短暂的沉默。 青崖盟一众似乎终于感受到了司韶令二人之间不同寻常的崩裂。 甚至祁九坤也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他真的会做到这份地步。 更不用说一旁忍耐已久的昭苏,她直直凝望江恶剑的脸色,面庞分明稚气未脱,却也感受到了江恶剑周身悲凉般,眉头拧得似冰川。 “白少侠。” 而出人意料的,这次开口的是魏珂雪。 他语气已从未有过的阴翳:“别忘了,你加入青崖盟的初衷。” 这一句话虽听起来并无不妥,但魏珂雪望着对方的眸间闪烁,似又饱含些许意味不明的复杂。 那白少侠也总算不经意般扫了魏珂雪一眼,仿若有疯狂自他灰白的瞳仁一闪即逝道:“我的初衷就是如此。” “司韶令交给你们处置,但这疯狗,我要了。” “白——” 却见又一义愤填膺的人正欲开口劝阻,随着那白少侠陡然瞥去,空气中竟像有看不见的凌厉杀意破开,迫使那人一刹止住了话头。 “好。” 也与此同时,喑哑而笃定的低应突兀响起。 一改方才悲切,此刻的江恶剑眼底已看不见多余的情绪,只剩与司韶令一般的灰冷,和他久违的凶戾。 让人不禁想起被刹那放开绳索的恶犬。 也像半年前他最初出现在村中,面对跪了满地哀求的百姓,睫上的雪是他与世间唯一的牵扯,无亲无故,无所畏惧。 “事已至此,答应你也不是不行。” 江恶剑嗤笑一声,掌心长剑入鞘,似不再纠结于司韶令的绝情,背对着司韶令,朝那白少侠的方向走了几步。 “但你的身手与我不分胜负,我若不答应,你也强求不得。” “所以想让我束手就擒,你需也答应我一个条件。” “住口!江恶剑!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哪容你这大言不惭的狗东西大放厥词!” 而见局势愈发不容乐观,自是有反对声音迫不及待地传来。 可惜依旧没能阻止江恶剑接下来更叫他们忍无可忍的一番话。 只听江恶剑道:“除非你有本事就在这里跟我结契,否则,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 江恶剑方一话落,除了司韶令仍是事不关己般毫无波动,羞耻又气愤不已的唏嘘无疑立刻充斥四周,仿佛一瞬炸开了锅。 毕竟众所周知“结契”是为何意,且江恶剑说的,竟是就在此地。 “无耻败类!休想在这里故技重施,再毁我正道弟子的清誉——” “一回生两回熟,我就是毁了,你们有什么不满,大可现在动手。” 江恶剑说着猛地以剑指向那开口之人,直将其吓得退后。 心知他们此次胸有成竹,多半是仗着那功夫诡谲的白少侠,于是他冷笑间再度向前,与那白少侠更近一步。 迎着咄咄欲将他碎尸万段的眼神,他与对方已然相隔咫尺。 即便知晓身后司韶令必定在看,他也没再有丝毫犹豫,微抬起手中剑柄,多少沾了些轻浮地抵在那白少侠的下颚。 隔着他颈上白纱,大庭广众之下来回轻蹭,像在细细描摹他的棱角。 “你这包裹的严严实实,该不会想就这么跟我结契?” “……”对方不语,目光紧箍住江恶剑双眼,似审视江恶剑这突然转变的态度,一时没有动作。 而说话间,根本听不见周遭怒斥,江恶剑在他下颚拨弄腻了,竟又得寸进尺地慢慢向下划去。 “可惜以你这副身子骨,细胳膊细腿儿的,怎么看都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口中不断吐出露骨的话,就在剑柄无意勾起对方袖口的眨眼间,江恶剑飞快翻身躲闪,才得以避开对方钳向他喉咙的厉指。 但尽管如此,如此近距离下,他还是看到了。 看清了对方苍白臂间狰狞撕扯的血字。 ——废物。 第160章 青冥 废物? 江恶剑原本已有猜测的心间却微一怔愣。 他是在不久前才猛然想起,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这类似的血字。 ——拂云神宫。 敕风堂神使青焉的密室里,那些被她冰冻的偶人们,每一个手臂上都写有关于“几日”的血字。 但据江恶剑当时所见,偶人们应都是些没能通过神门训练的人,身上的血字则标记着他们接受考验的时间。 唯有在青焉身边可存活超过十日的,才会视情况而定其属于伏虎、醴酒抑或生石。 他本以为这莫名其妙出现在魏珂雪身旁的白少侠,或许与青焉的偶人有什么关联,尤其,这白少侠总给江恶剑一种熟悉感,说不上来为何,那感觉竟与青焉极为相似。 可为什么……他手臂的血字却和偶人们不同? 更诡异的是,那血字看起来也并非近日所为,更像是长年累月的杰作,每当伤口愈合,便再划破,反复结出血痂,因而每一道笔画都格外的可怖。 仿佛在时刻提醒着,那两个字的意义何在。 他到底是谁? 越想越觉蹊跷,也实在想要看看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江恶剑脸上始终没有变化,佯作对那血字并无在意般又冲对方一笑:“碰一下而已,你紧张什么?难道说你根本就没有那个本事,在这里故弄玄虚?” “魏掌门!”却见青崖盟的一长者终忍不住地出声质问魏珂雪,“这位白少侠是由你引荐,现在他立场不定,敢问一句,他到底有何居心?” 然而还不待魏珂雪回答,就在青崖盟内其他人同样气急败坏之际,意想不到的局面又出现了。 深厚轻功下衣袖沙沙声有力撞击耳膜,隐约夹杂野兽粗喘,伴随不世楼外檐铃晃动,一齐落入江恶剑思绪的下一刻,数道交错的身影已从天而降,干脆地将这密室仅剩的空隙也填满。 “魏掌门果真已对这里轻车熟路,比我们先到一步。” “可惜我们既然也到了,那这两人的性命可不由青崖盟了。我们今日先把人押回南隗去,究竟要怎么处置,容后再议。” “反正在青崖盟眼里无论我们说什么都是在为小韶令开脱,扶心大师,司澜掌门,不用多跟他们废话,直接带人回去!” 竟是五派的人到了。 虽然以司韶令二人现今的立场与五派同属敌对,但此情此景,依旧让魏珂雪本就因那白少侠临时变卦而阴郁的面孔更难看了些。 按照计划,在五派到来之前,他们就该动手了。 现在几派掌门几乎到齐,局面已愈发不受他掌控。 只见身为五派之首的扶心大师身后依然是与他形影不离的大山魈,司澜与尉迟骁则各自带了几名天墟、金楼的弟子。 司澜落地时也一眼看到她的关门小弟子昭苏,见她到底偷偷跟来了,几指覆上腰间摘月鞭,作势要打她,又忍住。 尉迟骁则自从在北州闹了个难堪后很快便离开了去,也幸好有他通风报信,江恶剑才得以知晓司韶令的处境。 所以看到他出现,江恶剑倒是稍微松了口气。 只不过他再皱眉望去,仔细打量,唯独没有看到一个神酒弟子。 想来是司恬尔身负冒充神使的任务,此刻不便带人与其他掌门一起现身? 而与江恶剑的目光难得同步,司韶令也在五派几人中稍作游移,似乎因未曾看到神酒的人而微感怪异。 “扶心大师!” 却正当几方视线交错过后,为首的扶心大师正欲再开口,陶恣已抢先出声。 “魏珂雪是青邺的奸细!他来杀司韶令的时候,我亲耳听见他自己承认!你们千万不要再听他满口胡言!” 几番声讨都不被相信的陶恣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见五派来人便蓄势待发,此时一股脑地再次告状道。 “他因为嫉妒司韶令,当年——” “陶恣!”可惜他的话仍被不耐烦的青崖盟打断,“魏掌门好心带我们来救你,你却为了自保不惜帮助仇人三番两次污蔑他,你也不想想你爹是被谁害死的!你爹去世后又是谁在擎山最为照顾你!” “我爹……”这一番话提及陶重山,倒是明显让陶恣一顿,但紧接着只听陶恣又道:“我爹虽然……虽然死于江恶剑之手,但那是另一回事,魏珂雪他——” “够了!” 眼见五派几人皆因陶恣的话而若有所思,尤其扶心大师看向自己的目光明显有所怀疑,魏珂雪罕见地怒道。 “多说无益,我也无心再一遍遍的逢人解释,”而他说着话锋一转,面朝那白少侠道,“既然白少侠另有打算,我们也不必勉强。” “说到底,背叛南隗武林的罪魁祸首是司韶令,我们切勿再中他们的离间计策拖延时间,不如把江恶剑就先交出去。” “至于司韶令……不如今日谁能将其手刃,谁就是青崖盟的盟主!” 时局逆转,魏珂雪俨然十分清楚,唯有以盟主一头衔来彻底引开众人的注意,且目标里少了江恶剑这难缠又狠戾的疯狗,反而让所有人又跃跃欲试起来。 毕竟单独一个司韶令,已不是他们的对手。 于是魏珂雪这番话一出,周遭只静默了片刻,便再也抵不住诱惑。 “魏掌门——” “你们五派徇私不讲道义在先,就别怪我们也不留情面!” 连扶心大师的话也无人再听,队伍里的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下一瞬,不约而同地拔剑而上。 剑气纵横,掀起来自四面八方的铮鸣,像浩然罡风,也像食人的虎狼,悉数围向司韶令。 江恶剑见状自是飞身抵挡,谁知那白少侠这时又突然出手,任江恶剑满目杀意地回手一剑直奔咽喉,然而被对方早有预料地躲避,并紧随他再度缠上。 危急之下,江恶剑下意识望向祁九坤,本以为他必然会挡于司韶令身前,不料祁九坤掌风忽扫,扫开的却是魏珂雪趁乱落于他身旁的一道“青山指”。 无疑感受到了前一刻与自己相隔咫尺的杀机,陶恣愕然抬头,仍不敢相信,魏珂雪为了灭口,这一次连他的命也要夺去。 而与此同时,司韶令依靠本能地堪堪避过近在眼前的锋芒,但到底无法再强提内力,身形稍显迟缓。 不过令他也目光一动的,是最先挡在他前方的身影,竟是一旁原本看起来十分讨厌他的昭苏。 有昭苏护他,五派的人虽也全部加入战局,倒都不慌不忙。 便也没人注意到,昭苏出剑如月光涌动,皎白却冰冷,利落得完全不像十几岁同龄女孩,隔开迎面来袭几人,转过头,分明忍耐已久地瞪着司韶令。 竟是在眸底氤氲充斥间,几番努力,更加让司韶令意想不到地——终于开了口。 “说好的……和江慈剑一起闯荡江湖!” 纤细的声音因多年不肯开口而有些磕绊生涩,却极为坚定。 也猛然使得司韶令在一刹那间,想起了她的身份究竟为何人。 可也几乎在这同一瞬间,司韶令蓦地抬起头,隔着无际汹涌,灰蒙蒙的瞳间映出千万银白发丝。 如张牙舞爪的邪魅鬼魂,将江恶剑吞噬。 那白少侠,或许应该叫他为——青冥,不顾江恶剑刺穿他肩头的鸷狠,正双臂大敞,拥抱着江恶剑,偏头一口咬在江恶剑的颈后信引。 第161章 丹人 ——青冥浩荡,大业将至,王上,我会等着你们。 这是玄蓟临死时对萧临危说过的话。 但他口中的“青冥”,却并非是此青冥。 此青冥,是一个自出生起,便被处“死”了的人。 因为在青邺,双生子预示着大祸降临,必须处死其中一方才可避免,而他,正是与敕风堂神使青焉一同出生的兄长,也是因天生体弱而被舍弃的那一个孩子。 所以为了活着,他必须死——把自己活生生变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丹人”。 丹人——是人,也是丹。 谁说洗骨丹一定要是可随意被人销毁的丹药? 他与丹药合为一体,若真能练成,那么凭他一人,既可扭转乾坤,又能操纵乾坤。 所以他为完成青邺王庭布局多年的大业,不惜抛弃作为人的一切尊严,以身为容器,将自己炼制成不同于北州的,独一无二的“洗骨丹”。 更准确来说,是化乾丹。 操纵猛兽,才是极乐。 哪怕那“炼丹”过程非人所能承受,也时常被青焉嘲讽为“废物”,甚至曾强行在他臂上划出这两个血字,借此提醒他已与她的偶人们没有任何不同。 他始终一声不吭,自那之后,每当看到手臂的伤口痊愈,便自己再亲手剥开,一直保留着血淋的印记。 若这世间无他一个人的容身之地,他就放弃做人,只做那个可俯视整个世间的主宰。 他为自己取一“冥”字,便是彻底将自己泯灭。 却也绝不甘心就此放弃整个青冥。 而如今,他就快要成功了。 青邺针对于北州的计划早已在悄然进行,他仅剩的目标,其实是从南隗一众武林高手中,挑选出一位最让自己满意的——鬼士。 不需大费周章的借助《清心曲》,只听他一人号令的鬼士。 因而就算他主动请命以“白少侠”的身份潜入南隗,青邺为防止魏珂雪别有用心,同意他趁此机会夺得青崖盟盟主,以掌控半个南隗武林。 但这些,是魏珂雪所求,他却从始至终不曾真正在意过。 他要的早已不是得到任何人的认可,更不是区区青邺王庭施舍的信任,也不是青邺的王位,而是要天下所有人,都是生死由他摆布的“偶人”。 众生皆草木,唯他死而至高无上。 所以同样是意图让江恶剑供自己驱使,青焉那一次势在必得的撕咬强占,出乎意料地令她被江恶剑在绝地里反杀,命丧于密室,至今无人知晓。 可眼下,青冥看似与她无异的愚蠢举动,对江恶剑来说却是致命的摧毁。 ——我有办法,让你这副身体独属于我。 原来他先前那番暧昧不明的话并不是真的打算与江恶剑如夫妻一般结契,而是在他侵占江恶剑颈后信引之前,已咬破自己的唇,以他浑身流淌的丹血,一刹那间迫使江恶剑陷入阵阵混沌。 所有感官充斥着不属于自己的腥甜,像有鲜血密集地钻入他每一寸呼吸,那竟然是青冥的信香。 或者说,是死亡的气息。 眼前,脑海,连同心里的人,眨眼间被抹杀了个干净,悉数换成了青冥已露出的一整张脸。 江恶剑木讷僵直着身躯,原本凶狠的眸子如化开的碎沙,顷刻散落,无一丝光芒。 思想凝结成冰,唯独映出青冥微微勾起的染血嘴角,朝他缓慢地开合。 “去,杀了他们,把这里每一个人,都杀了。”他听到青冥说道。 杀? 江恶剑微一迟疑。 而随着颈上流下的血水没入领口,他又眼睫轻动,像听明白了什么。 于是猛地转过身,就如青冥手中的一件冰冷利刃,依照青冥的心意,一剑捅穿了与他距离最近的一人心脏。 那是青崖盟的一人,正毫无头绪地看着这诡异一幕,来不及惊呼,更遑论躲避,便血光霎时飞溅了江恶剑满身。 当然也不止那怔愣中失去性命的一人,此时不论五派还是青崖盟,以及祁九坤几人,无不神色震撼,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惊得没有动作。 他们自是仍不知青冥的身份来历,在此之前,也从未见过如此难以置信的景象。 只想不通青冥究竟是用了什么功夫,为何会因为临时结契,便让江恶剑突然变成了这副残暴不仁的模样。 而眼睁睁看着青冥咬下江恶剑的信引,即便司韶令灰沉的眸底蓦地有大雪纷飞,他却依然无动于衷般伫立在原地。 直到此刻江恶剑如失去意识的恶鬼,在青冥的命令下骤然出手,其余人皆是惊诧之际,他才眉头紧蹙着忽地向前。 “司韶令!” 却被最先回过神来的祁九坤一掌风阻拦,与此同时,司韶令抬眸间,先前斩断的几缕碎发猛烈扬起,看到杀气腾腾的剑刃已到了自己的跟前。 若非祁九坤及时出手,那在他眼里如死灰的锋芒怕是已刺入他的身躯,毫不留情取走他的性命,像方才死去的人一样。 “……” 持剑的人,是江恶剑。 司韶令无声止步,脸上看不出太多惊讶,只看着江恶剑一双被血色染透的双眼,像是欲从中找出几许端倪。 可惜那双眼底,已看不见前一刻面对他时的浓烈与复杂。 有的只是稍微停顿的迷茫,宛若在看一个陌生的人。 “先带陶恣他们走!”而司韶令还未开口,只见难得一脸凝重的祁九坤已推着他向后,“他现在不认得你!” 而祁九坤说话间,只见青冥也一瞬间退后,避开祁九坤二话不说送向他的一掌,更有五派几位掌门人,虽不知他到底目的为何,但也看得出他一举一动间的反常,纷纷调转矛头向他攻去。 连魏珂雪显然也没能想到青冥会有这连番举动,神色森然地隐于一旁,并无助其一臂之力的打算。 谁知祁九坤与五派几人联手发难的身影不待再靠近青冥,便又被从天而降护在其身前的江恶剑挡下。 短短须臾,江恶剑两手已沾满血水,竟是几名五派弟子也没能幸免于难,被他重伤在地,发出一声声凄惨哀嚎。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江恶剑此时一招一式不仅狠辣凶戾,不知为何,像是已远远超出常人所及,甚至比他们见过的所有鬼士都要可怖,别说是本在他功夫之上的祁九坤,就是五派几位掌门人,以眼下情形来看,也都很难再是他的对手。 一时间场面已完全脱离最初预料,江恶剑这般毫无人性地大开杀戒,他们无疑不能再任其发展下去。 也就在这时,躲在江恶剑身后的青冥偏头,竟远远朝司韶令的方向抿唇一笑。 附在江恶剑耳旁,染血的白袖抬起,细长指尖向司韶令指了指,又轻声命令道。 “记住那个人,我要你看着他,咽气。” 第162章 重要 江恶剑抬头顺着青冥所指看去,再次与司韶令四目相对。 “记住了?你必须亲手杀了他。” 伴随青冥又一句落下,这一次,像有嚣风卷起扑面而来的风雪,每一寸雪花都在他的眼底化作利刃,一道道刺骨地将司韶令千刀万剐。 而后踏着满眼血色,江恶剑毫不犹豫地提起他仍滴着血的长剑。 “江恶剑!” 随着早已看呆的陶恣终于发出震惊不已的大喊,角落烛光忽闪灭去,拥挤的密室里一刹晦暗,也掀起猛鸷的风声。 五派几位掌门人与祁九坤一同出手相拦,强大内力裹挟着司澜与尉迟骁疾行而至的鞭弩,夹杂扶心那大山魈的厉爪,满屋瞬时发出崩裂巨响,烟尘四起中,竟是才惊险将厉鬼般冲向司韶令的江恶剑挡于半途。 而江恶剑一臂被司澜以摘月鞭紧紧缠住,挣动间直将鞭身绷得笔直,脚下横亘着尉迟骁几道擦过他皮肉的弩箭,背后则有大山魈以利爪钳制,却仍紧紧瞪着司韶令的方向,像是欲将其碎尸万段地怒吼。 并与此同时,只见他不顾一切地猝然发力,口中呕出汩汩鲜血,硬是强行挣脱束缚,将几人震得不由退后。 吓得周遭所有人忍不住惊呼,不敢相信以江恶剑的武功,连各派顶尖的高手合力压制都如此困难,脸上既是写满了恐惧,也直到现在还是无法理解,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包括昭苏同样愣住片晌,看着江恶剑这过于突然的转变,惊疑过后,只下意识地赶至司澜身旁。 在司澜几人再度动身之际,她却一把扯住司澜的衣袖。 “……”朝她摇了摇头道,“师父别伤他——” 虽也惊讶于她原来并非哑巴,但眼下情形实在紧急,司澜来不及多问她,便挣开她的手,再次挥鞭与江恶剑纠缠之余,厉声冲昭苏道。 “你去拦住司韶令!” 昭苏闻言回头,这才看到本与他们相隔一段距离的司韶令仿若没有听到青冥的下令,始终面对着江恶剑眼底滔天杀意,不知在想什么,仅停顿稍许,竟浑然不觉凶险般再次向江恶剑走去。 “我们自有分寸,保证不会伤他性命,”而一旁尉迟骁见状也急忙朝司韶令开口,“但他现在情况不明,你千万不要犯险过来,若他伤了你,日后也会后悔的——” 谁知尉迟骁话音未落,本被几人困于中间的江恶剑蓦地趁这时机破开围堵,一剑几乎斩去稍一走神的尉迟骁半条手臂,迫使尉迟骁捂住血流如注的伤口,让他顷刻间冲出重围。 像遇神杀神的恶煞,凡挡在他与司韶令之间未能回过神的其他人,皆如蝼蚁被他轻易捻灭。 不过短短须臾,密室内已血气冲天,入目猩红,哀叫不绝,江恶剑一举一动快得令人头皮发麻,像游走于身旁的鬼魅,每个人脊背尽是爬满密集的恐惧感,活像置身于地狱,不知何时便要被拖入万丈深渊。 也在这一片混乱中,魏珂雪见五派众人皆与江恶剑死死周旋,尽管对眼前景象也有诸多疑虑,但视线明灭间,显然仍未放弃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他没有青冥那定要看着江恶剑二人互相残杀的嗜好,他要保证万无一失,司韶令今日必须死。 暗藏袖内的几指周遭飞快涌动,凝起不易察觉的凶狠,就在所有人都将注意集中于江恶剑身上之际,陡然袭向正被昭苏以剑拦下的司韶令。 却没想到,他这番刻意遮掩的举动,还是被不远处的一人尽数收入眼底。 ——是陶恣。 或许连陶恣自己也说不清楚,本让他最为忌惮的江恶剑,此刻又陷入这般杀人不眨眼的狂戾,但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害怕。 而是脑中糟乱下,无意识地在人群中搜索起魏珂雪的身影。 这将陶梧害成如今模样,且刚刚还试图将他灭口的掌门师叔,只要想到他们正在同处一室,便让他心里最难以言状的不安。 也就在魏珂雪出手的同时,也不知陶恣在愤怒之下哪里来的力气,竟是猛地跃起,忍着手脚钻心疼痛,将瘸了一条腿的魏珂雪扑倒在地。 “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害了阿梧还不够,又想在这里杀人灭口!” 口中怒骂着,带着气极的颤意,陶恣不管不顾在他身上抓咬,恨不能将他大卸八块。 于是本该一击即中的“青山指”与司韶令擦肩而过,仅差一步便能要了对方性命,这样紧要关头被陶恣打断,无疑也激怒了魏珂雪。 “我看当年要不是你去江寨暗害司韶令,我爹说不定也不会死——” “你错了,陶重山那个老东西,处处对司韶令偏心至极,注定会死在我的手里。” 未成想,陶恣不等说完,耳边忽地传来这一声仅他可听见的低语。 “……你说什么?”面色骤凉,他怔然问道。 魏珂雪朝他恶劣一笑,干脆继续道:“你以为,半年前就凭那疯狗推他一把,真的能让他个老不死的咽气?” “……” 他说的自然是在金羽驿,江恶剑一掌将陶重山隔开后,陶重山即刻吐血身亡了去。 而听他这番意味深长的突兀提起,陶恣现今才猛然想到,那时陶重山摔倒在地,第一个冲上去的,便是魏珂雪。 “你……”俨然在霎时间已有了答案,可陶恣依旧不敢相信地瞪着他,“是你……” “要不是需留着他指认那疯狗,他早就被我折磨死了,那日以一掌送他上路,真是便宜了他。” “……” 魏珂雪最后几句话落下,陶恣望着他的双目刹那灰黯,像是仅存的一丝慰藉也没了。 原以为魏珂雪再是阴毒,至少还是救过陶重山一命,让他爹得以多活了那些时日。 可最后杀死陶重山的真正仇人,竟也是他。 是他……趁着当初扶起陶重山的一瞬暗自出掌,让在场所有人误以为是江恶剑所为。 所以陶重山最终目眦尽裂的模样,哪里是因为江恶剑,而是他也万万不曾料到,魏珂雪会突然对自己痛下杀手。 他不省人事的那五年,更不知魏珂雪是用了什么手段,让他恰好赶在需要他的那一日醒来。 直到咽气的一刻,皆被对方利用。 “爹……” 想到不止自己,连陶重山也遭魏珂雪残忍玩弄于鼓掌,陶恣崩溃低唤一声。 也趁他这短暂的失神,魏珂雪眸底凶光闪现,眨眼已刺出藏在袖里的一把匕首。 在没入陶恣胸口的前一刻,一双手将其牢牢攥住。 是当陶恣扑向魏珂雪时,双手血淋淋地不断挣动,被司韶令径直解开铁锁的陶梧。 事已至此,这纷乱绝境中可以护住陶恣的人,也唯有陶梧。 而密室内此时已然被愈发浓烈的杀慄笼罩,甚至祁九坤几人皆受了不轻的伤,碍于欲为江恶剑留一线余地,他们又不能使出全力。 反倒是江恶剑,就像一具失去灵魂而不知疲惫的躯壳,始终谨记青冥的命令般,对司韶令的方向不依不饶。 至于其他人,尤其青崖盟一众,则再也顾不得司韶令的死活,悉数失魂丧胆地争先向外逃去,生怕晚一步便身首异处。 更是一边撤离一边草木皆兵地胡乱挥砍,几度将擦过他们一步步走向江恶剑的人身上斩出数道血痕。 “昭苏!快拦住他!” 奈何本该阻拦司韶令的昭苏此刻静立一旁,任凭司澜示意,却不再动手。 因着司韶令在她几番阻隔下,只对她沉声说道。 “我若动用内力摆脱你,同样会死,不如死在他的手上,也算死前,能再同他说几句话。” “很重要,很重要的话。” 第163章 错了 “你不可过来!” 而眼见司韶令愈发接近,这次连最为稳重的扶心大师也出言阻止道。 并又望了一眼江恶剑,他一边施以内力与其对峙一边面色极为凝重地再次开口:“虽不知原因,但他这六亲不认只知杀伐的模样的确与鬼士极为相似,以你之力,怕是也无法唤他清醒。” “……” 听闻此言,无疑也引来其他几人惊诧。 原本几人只是各自隐约猜测,却总存了些侥幸,经扶心一提醒,显然又一瞬心情沉入谷底。 尤其,祁九坤猛转头看向青冥,恰好捕捉到他毫不掩饰的睨笑。 像是在嘲讽,他们竟迟了这么久才发现端倪。 也终于让他们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他先前那暧昧不明的态度,究竟暗含了何种歹毒的深意。 “你这卑鄙妖人,”尉迟骁气极怒斥,“给他吃了洗骨丹?” 他们只看到青冥强与江恶剑临时结契,俨然还不知那就是让江恶剑化为鬼士的方式,便仍不愿相信地确认道。 青冥也不多言,只默认一般,语气柔声道:“我说了,他会完全属于我。” “属于我一个人的鬼士,”视线投向以一人之力同时牵制几派高手的江恶剑,青冥似又颇为满意道,“不过比我想象中更出色一些,看来我的眼光没有错。” 尽管对于江恶剑无条件听从青冥命令的怪异举动实在难以理解,但听青冥的回答,江恶剑化为鬼士明显已成既定的事实。 思及此,几人再与江恶剑交手时,心思无不更加晦暗。 他们都十分明了,若眼下不能尽快制止江恶剑的残暴行径,一旦江恶剑回到青冥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且不得不承认的是,至今为止,没有一个化为鬼士的人能够恢复如初。 陶梧如此,江恶剑也避免不了。 而比陶梧更令他们棘手的,自然是江恶剑这身以一敌百的凶戾功夫。 这样几乎没有对手动辄大开杀戒的鬼士,可想而知他唯一的结局是什么。 “司韶令!” 却就在这时,只听尉迟骁忽地急迫大喊。 原是司韶令在听了青冥的话过后,仅是停顿片晌,又动身向前一步。 “他会杀了你!” 奈何尉迟骁几度警告,司韶令并未再停止。 但其实,想说的话到底有多么重要,司韶令也不清楚。 因为若江恶剑一直这般失去所有神智,无论他说什么,他都是听不到的。 他们之间分明已划清界限,也明知道即便如此,江恶剑必然不愿意在失控下伤害他,但眼下,司韶令还是不顾任何人的劝阻,执意挤开竞相逃离的他人。 甚至提气避过祁九坤欲推走他的隔空一掌,身形摇晃间,迫使祁九坤生怕他继续动用内力,一时不敢与他硬来。 任由司韶令闯入僵持的战局,一步步走至始终凶狠凝视着他的江恶剑跟前,周遭几人不得不暂停了手。 “小心!” 也就在司澜紧缚于江恶剑手腕的长鞭被司韶令松开之际,只见割面的劲风陡然刮过,一刹那间,重获自由的江恶剑已一掌钳着司韶令跃出重重包围,在众人惊呼中将司韶令推向石壁,挡住所有视线,似防止猎物从手中逃走。 而满掌猩红很快浸透司韶令的颈前布料,仍带着不甘死去的温度,与江恶剑眸间翻腾的杀意相融,仿佛下一刻便要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 一旁尉迟骁紧张地便要出手,却被祁九坤拉住。 “我看他什么也听不进了,有什么话,就先让他说。”祁九坤道。 “……” 便也清楚司韶令的脾性,尉迟骁只得由着他,更全神戒备地与几人守在周围。 “呆狗。” 于是当不远处青冥已然露出笃定的笑容,司韶令始终未有一丝挣扎,突然朝江恶剑开了口。 “……”可惜,昔日听闻他如此低唤定要好奇又认真地凑来听他想说什么的人,此刻脸上毫无波澜。 司韶令只紧盯江恶剑布满血丝的双眼,紧接着又以他们二人方可听清的话音轻道。 “你从未将我当做可依仗的夫君,总自以为是的,把最好的都给我,我对你……真的很失望。” “……” 嘴唇开合,司韶令嘴角又有血滴落,落进江恶剑染红的瞳孔,却仍不见有任何闪动。 自是不会像之前一般急着解释,也不会对司韶令这番话有一丁点的反应。 “但是,我也错了。” 然而司韶令话锋一转,却又低低道。 虽然可笑。 “原来我同你一样,也会害怕。” 司韶令说着对江恶剑一笑:“怕现今的我,会拖累你。” 以为这从天而降的“白少侠”,是可助他逃过一劫的转机,哪怕这种希望微乎其微,从他们调转立场的那一刻起,他心里最重要的,便仅是尽一切所能,换他的周全。 明知,当初江恶剑为保护自己的那一剑,曾为自己带来怎样的毁灭。 如今他同样举剑,逼江恶剑与自己一刀两断。 错了。 他也错了。 可他控制不了。 司韶令望着他继续道:“我还怕你……死在我的前面。” “怕你像现在这样被人围攻的时候,同你距离最近的那一个,不是我。” “就算你会杀了我。” “若是就此死在你的手上,我也是……心甘情愿。” “……” 说话间司韶令又张了张嘴,却再说不出来。 像是后知后觉,他们都错了。 他们都是疯子。 该当如何,他也不知。 他只在江恶剑的钳制下,稍微动了动衣袖。 竟自身前拿出了先前江恶剑宝贝不已的那一块灿红的小包裹。 轻抖落开,里面是司韶令送他的铜钱与如意小锁,以及他们大婚的几缕结发。 在江恶剑大开杀戒时,遗落地上,被司韶令捡入怀内。 而司韶令垂眸,像对自己的险境毫无感知,缓缓将那枚铜钱拿起。 方正小孔里仍纠缠着半截红线,牵扯起旁边如意小锁,他干脆将二者同时穿过。 而后抬手,将其紧紧系在江恶剑正钳于他颈上的腕子。 随后重新将剩下几缕发丝收进怀内。 “江恶剑,”谁知江恶剑木然瞪着司韶令,意外的竟没有抗拒他这番举动,也迟迟没能对他动手间,青冥似看够了般,终于微带催促的声音响起,“杀了他。” 便在青冥话落的同时,江恶剑目光一动,提剑的掌心蓦地收紧。 而周遭几人见状自是已再度率先出手,霎时间尖锐嚣风四起,如万箭齐发,昏天暗地里牵掣江恶剑而去。 却没想到,纵使他们的速度已风驰云卷,还是慢了一步。 并没能拦下江恶剑。 “……” 顷刻,所有人都如那日拂云宫下冰封的偶人,僵立原地。 包括从始至终都镇定自若的青冥。 和司韶令。 因为江恶剑猛然提剑过后,原只不过是,将其收入了剑鞘。 双眼仍旧无神,却凝望腕上半晌,对着司韶令,跪了下去。 第164章 不救 “江恶剑……” 一众瞠目结舌中,司韶令蹙眉看着笔直跪于自己脚边的人,本已死灰的眸间翻涌,低低出声唤道。 似有千万飘飞的思绪集结,悉数渴求着,甘愿用他此生,换此刻的一线希望。 可惜的是,眼前情景虽峰回路转,却并非司韶令心底一瞬乞求的奇迹。 过了半晌,江恶剑仍像一头激烈厮杀归来的恶犬,无一丝人性,浑身萦绕的杀慄也还未散去,只是面无表情地臣服在司韶令的身下。 无知无觉,不言不语。 便望着江恶剑凝固的模样,司韶令终是也俯了身,几指覆上江恶剑发僵的面庞,轻蹭他脏乱的眼底,想要将自己糅进他的目光里一般。 “呆狗。” 他几乎贴着他的脸,再度低唤了一声。 然而江恶剑没有拒绝他的碰触,也按照他所想的那样的,静静与他目光相对,听他叫他,眼睫微动。 除此之外,依旧再没有任何反应。 司韶令一动不动地又等了他片刻,这次径直伸手,不顾他沾满血腥的衣襟,将他拥入身前。 “求你了,说话。” 最柔软的脖颈就暴露在江恶剑满面狰狞下,白戚戚的,纠缠着些许凌乱发丝,也随着喉结滚动,司韶令喑哑开口。 “……”回答他的,偏仍是对方顺从的沉默。 他说不出话来。 他已是鬼士。 “江恶剑?” 而距他们近些的祁九坤显然也从不曾见到过这般情形,就连陶梧被迫化为鬼士后,虽说唯独不肯伤害陶恣,但每逢失控,除了清心曲,也不可能像江恶剑一样突然如常人安静下来。 是与青冥咬了他的信引有关?还是由于江恶剑已服下过一次洗骨丹,身体不同于他人?抑或是还有其他原因? 便不由也向前几步欲看个究竟,祁九坤忍不住打断他们二人道:“司韶令,他应是还记得你——” 岂料不待他说完,本已平息的江恶剑像感知到他的靠近,又猛回过身。 与此同时,掌心长剑直指祁九坤,整个人顷刻间冲出。 若非祁九坤躲避及时,他半颗脑袋都要被削了去。 “不可!” 也更不可思议的是,当司韶令脱口而出的一句制止落下,江恶剑手中锋芒忽闪,竟也在这一刹那,硬生生停了下来。 “……” 剑锋与自己鼻尖相差毫厘,祁九坤难得的心有余悸,一边忙后退一步,一边喘息着愕然看向他们二人。 而司韶令也正目光灼灼地紧锁于江恶剑急停的身躯。 似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司韶令视线复杂地闪烁须臾,再一次对江恶剑开口。 试探地轻声道:“回来。” 只见江恶剑闻言微一停顿,果真收了剑,又回到司韶令面前。 就在他默不作声地重新屈膝跪下之际,司韶令则眉头紧皱地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不要跪。” 直至司韶令低声相告,他才不再坚持跪地。 “……” 于是眼下情形已然清楚许多。 哪怕再匪夷所思。 他对司韶令那一跪,分明——是在认主。 不知为何,他应青冥所愿,成了丧失神志杀人如麻的鬼士,却仅听从司韶令一人的命令。 “江恶剑。” 而这一声隐含愠怒的阴郁沉呼,无疑来自于同样被这出乎意料的一幕所震惊的青冥。 他在南隗江湖寻觅多时,难得寻到这最合自己心意的鬼士,事实证明,化鬼后的江恶剑也的确超乎他预期,可谓遇神杀神,所向披靡。 有了江恶剑,他这俯视众生的神主,才算是有了最得力的鹰犬。 他分明已侵占了江恶剑的信引,将自己的丹血和味道完全烙于他一片混沌的思绪里,江恶剑怎么可能会背叛自己,转而又对另一个人臣服? 这绝不可能。 显然也想不出其中缘由,青冥不甘开口间,眼看江恶剑竟完全无视了自己,周身顿时被飞涌的内力围拢,银白发丝如铺天盖地的冰雪,直奔江恶剑而去,意图夺回这本该属于他的鬼士。 也在这一刻,先前与江恶剑对峙而无暇顾及其他的几派掌门再按捺不住,纷纷飞身相阻,更不需再束手束脚,欲探一探这处处诡谲的白少侠到底是何来历。 “白毛怪,你混进青崖盟搅乱我南隗武林,到底有什么居心?”尉迟骁最先骂道,“用这等邪门歪道操控他人滥杀无辜,今日不交代清楚,休想踏出一步!” 方才同江恶剑交手时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此刻全部释放,尉迟骁的神臂弩连番怒发,与另外几人合力间,俨然轻易便将青冥逼得连连退步。 他身法再是出众,断不及现今的江恶剑,自也难以敌过几派掌门的联合围剿。 不出半刻,他已处于明显下风,白袍翻起斑驳血色,更像一张摇摇欲坠的薄纸。 “是……因为这个么?” 而另一边,司韶令握起江恶剑一臂,继续问道。 除了最初遵从青冥的吩咐,江恶剑此时已对青冥置若罔闻,但司韶令脸上神情仍未有一丝缓和。 ——若你真的只是一条疯狗,便好了。 ——但你不是,你是人。 ——你不受我所控,终有一日,会离去。 ——那不如……在我心里死了吧。 想不到的是,他不久前的话,一语成谶。 慢慢摩挲着江恶剑腕上铜钱和如意小锁,司韶令照向江恶剑的目光更黯淡下去,如碎裂的烛泪。 也凄冷地映出那时,江恶剑还曾手捧着这几样东西,饱含深情,小心翼翼。 所以看见这些之后……才突然收手么? 司韶令开口轻问着,更恍然想起来,这呆狗始终孤身一人,除了江子温,所有未曾离身的宝贝,竟都是他所赠予。 哪怕那一柄他曾为他刻上了字的慈剑,不知在江寨覆灭那一日时承载他多少痛楚,却也仅是被他以布遮挡一“慈”字,至今没有丢开。 他纵是不知如何与他如真正的夫妻般相处,可对他的真心,从未蒙一丝尘土。 任他攫取,占据,甚至抛弃。 司韶令怔然握着江恶剑的手,神情恍惚,明知江恶剑已不会回答。 还是忍不住道:“……江寨的事,你不想说,便不说了。” 不想救的人,便不救。 他明明,早就给过他那般笃定的承诺。 现今为什么要逼他,救自己呢? “……” 毫无意外的,江恶剑仍是无言。 “我告诉你……” 却就在此时,纤细且坚定的一声突兀响起。 司韶令蓦地抬眼,看到昭苏不知何时,就站在他们的前方。 瘦小身躯旁,是狼狈不堪的魏珂雪,正被她以剑抵在咽喉。 望了司韶令一眼,随即拼尽全力般大声地,对所有人道:“我告诉你们!江寨被围剿那日,都发生了什么!” 第165章 洛河 此时此刻的魏珂雪,已然奄奄一息。 倒也并非全由昭苏所伤,大部分的功劳,实际出自于陶梧二人。 那把刺向陶恣的利刃被陶梧及时攥住后,陶梧仿佛没有知觉,只被陶恣差一点陷入险境的情形彻底激怒,不由分说地嘶吼着,狠狠给了魏珂雪一掌。 那一掌因匆忙而不知轻重,却极具侮辱,也在魏珂雪向来温雅的脸上留下道道鲜明掌印,狰狞的血痕迅速肿起,满口血水混合碎裂的牙齿,狼狈不已。 而陶恣突然知晓了陶重山死去的真相,悲恸之下也很快又清醒过来,更加怒不可遏,对魏珂雪的恨意深入骨髓,胸口急促起伏间,出手虽仍杂乱无章,却从未有过的泼狠。 若不是昭苏将人从陶梧和陶恣两方的混乱夹击下拖出,魏珂雪瘸了一条腿不便出招,眼下不知还能否有命在。 当然不是为救他性命,昭苏满目氤氲地拉扯着他时,只与他道:“死之前,你把事情都解释清楚!” 她忍了数年,苦练功法,让自己不再是那个每逢危险来临时唯有四处躲藏的弱小女孩,就为能有今日,她终于能当着所有人的面,替她的救命恩人说出那段几乎无人知晓的苦痛。 而昭苏厉声说话间,嗓音仍带着些许磕绊,覆着她霜白云袍,就像当年埋没整个江寨化不开的雪。 漫天纷扬,将在场所有人的思绪凝结。 “昭苏!” 也就在突然有些诡异的沉寂之下,密室内的大多数人还未反应过来,不知自己为何会忽陷恍惚,却见正与青冥交手的司澜似是猛地明白过来什么,立刻出声喝道。 “不可胡来!” “以你现在的内力,还不能随意使用小洛河!” 随着司澜又一句戒告落下,无疑让不明所以的众人一怔。 “小洛河?” “她会小洛河?” “除了司掌门,竟还有人……” “她用小洛河想干什么!” 这些人口中的“司掌门”显然并非在场的司澜,而是天墟上一任掌门人,也是前五派之首——司劫。 传闻中那源于河图洛书,可主宰天地生成万象变化的小洛河,便由他所创。 一招小洛河,为一个幻境,一草一木,一花一人,皆由施招者排布,再辅以天墟阵法,将人困在方寸世界而无处可逃。 但凡那幻境与人所熟知的世界不相符合,便等同于将人由内而外的摧毁,自此姓甚名谁,由来去向,全部化为乌有,成为一副崩溃虚无的躯壳。 所以至今为止,每提及小洛河,依旧让很多人避免不了地心有畏惧。 而司劫,正是司韶令的父亲。 他大哥厉云埃的鹤梦便是传承于小洛河,但比起小洛河,由于多了紫微针为依托,只需收针,即可脱离幻境,与他的人一样,相对温和了许多。 加上司劫早已隐退江湖多年,本以为最初的小洛河定将失传,却没想到,第二个练成此功的人,这么快就出现了。 且对方竟还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 听闻与小洛河相关,连那青冥也不由一顿,目光阴恻恻地扫向昭苏。 可惜,即使有司澜制止,昭苏却仅是停顿须臾,被司澜打断的剑光又再次扬起。 她的确对如此高深功法尚不熟练,需要辅以手中长剑,一招一式如每逢斋蘸时虔诚跟随着道曲翩然起舞,霜袍熠熠,眨眼挥落满地星辰。 天地河川,纵使终将坐忘成墟,仍皎袖东指,一剑浩瀚。 也随她最后剑光流转,裹挟内力所凝气雾,倏然渗透密室内所有呼吸,使得周遭众人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沉陷。 耳目间充斥着的,皆是她一寸寸垒起的,那一日的风雪。 ——是五年前,覆灭前夕的江寨。 “江慈剑,若有一日江寨不在了,你会同我一起走么?” “我当然会,那我就和你一起闯荡江湖。” 当年那个赤衣的负剑少年蓦地出现在每个人眼前,连同他们未曾见过的,与后来满身疯戾判若两人的——江慈剑。 自然,这一幕也毫无准备地,陡然映入了司韶令的眸底。 竟是他这些年以来,第一次又见到了除去黑白以外的光彩。 尽管,那也是他曾反复在心里描摹过的,最熟悉的眉眼。 他看着他的额头尚且光洁无疤,双目含星,一笑露出两颗尖短虎牙,让他在小洛河的虚空中,仍忍不住视线停驻。 而借着小洛河之力,昭苏终是得以将她曾看到过的一切原封不动地加之在众人面前。 并非凭空捏造,也不在于摧毁哪一个人的意志,更因她如今内力不够深厚,同时面对这许多人,不知不觉中削弱了小洛河原本的威力。 仅是,她要让不曾了解真相的天下人,同她一起亲手挖开,那场无情掩埋了江慈剑的大雪。 这就是她拜入天墟的初衷。 于是,这场大雪的开端,就从她头顶着片片霜白,蜷缩在木屋不远处的老树下,准备将自己堆了一个时辰的小雪狮送给江慈剑说起。 狮子——是村中家家户户都喜爱的瑞兽,她爹娘在的时候,每回下雪过后,都会在院前与她一起堆一头威风凛凛的雪狮,意为镇宅祈福。 如今她父母皆死于凤毓手里,她早就无家可归,又险些被当作丹引活活烧死,是江慈剑冒死从长生池救出了她,也多亏了萧夙心的好心收留,竟让她这本已注定死去的人奇迹般地,在百姓闻风丧胆的吃人寨里存活了下来。 虽然自那之后,她因着惊吓过度无论怎么也说不出话,但对于萧夙心母子,却是心知他们与其他人不同,只希望这头小雪狮,能替她守住江寨这一块难得的净土。 “我可以带你们离开。” “……什么?” “戌时一刻,你想办法同你娘去第三道寨门附近,与我汇合。” 谁知还不待她从树后现身,便无意中听到了司韶令语气极为复杂地,同江恶剑所说的那一番话。 那一刻的司韶令虽看起来是一贯的淡然,但心下应也是紧张的,害怕江慈剑不肯同他离开,竟罕见地微有疏忽,没有注意到藏身在不远处的昭苏。 而还只有几岁的昭苏倒也并不能听出司韶令话中所隐含的深意,只如晴天霹雳,忍不住伤心地想,他们要走了么? 看来自己与他们毫无瓜葛,再怎么渴望,终究是要被抛弃的。 所以她最后也没再出声,只失望至极地,推倒了好不容易堆起的小雪狮。 心想,原来是守不住的。 所以她回到木屋后便心神不宁,几度望着萧夙心,害怕她们就此离开,却又不敢奢求什么。 直到萧夙心的羊水突然破了。 她从未见过这番情景,不知发生了何事,只以为萧夙心受了很重的伤,吓得慌乱间打碎了碗,眼看江慈剑闻声而入,更突然后悔起,那个被她推倒的小雪狮。 有他们母子在的地方,才是净土,小雪狮所守护的,或许不是单纯的土地,而是他们母子才对,她怎么能因为自己即将被抛弃,就随便推倒了呢? 然而江慈剑已出门前去请稳婆过来,萧夙心身边只剩下了她一人,她不能立刻去重新将小雪狮堆起来,急得直哭着给萧夙心跪下,小手合十,期望她千万不要有事。 不然,她再也不能原谅自己。 而萧夙心不知她怎么了,一手扶住肚子,一手把剩余的蒸饼塞进嘴里,又拿起一块递给她。 “哭什么?”摸摸她的头轻笑道,“等一会儿生下来,你就是阿姐了。” “……”她闻言愣住。 “不过,”萧夙心又笑得双眼弯起来道,“日后若有机会,还是会让我小儿媳出寨时帮你打探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你的家人,到时你若想回去,也可以。” 萧夙心口中的“小儿媳”,自是那个当时让昭苏看不透的“邵云尔”。 自从萧夙心得知他身上那些被凤毓误会的伤痕都是江慈剑所为,便除了在江慈剑面前,萧夙心都这样叫他。 不知为何,他好像很得萧夙心的青睐。 可她觉得,他除了长得好看,一点也不像是会老实做江慈剑夫人的人,不温柔不贤惠,所以不怎么喜欢他。 “……” 而眼下,她呆呆望着萧夙心,却是抛开其他,这才意识到,无论如何,对方原来是不会丢下她的。 可也就在这时,她正擦去睫上大片模糊泪水,再一抬头,只见萧夙心眉头一改先前地紧皱起来。 她突然起身,笨拙地抱着肚子靠向门口,向外看去。 紧接着,不等身后的她也跟着看清外头由远及近的嘈杂,萧夙心已忽地转身,径直朝角落一顶高大箱柜走去。 “你快藏进去,”似是腹中不怎么舒服,她扶着小腹的手微微攥紧,“不管发生什么,千万不要出来,知不知道?” 第166章 祸首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其实昭苏并没有完全看清。 从柜门狭窄缝隙间,密如鼓点的心跳不断扯痛她的意识,她只能依稀看到那些黑压压的来人满口谩骂,甚至有人不顾萧夙心高隆的小腹,粗鲁地抓住她推搡着。 “你们是这附近的村民?”而萧夙心起初也曾抱有一线希望,强作镇定地道,“那你们应该认得半年前从这里逃出去的百姓,我家阿慈因为放走他们,吃尽了苦头——” “呸!” 她话音未落,有人却将唾沫啐在她的脸上。 “贱妇!以为那小畜生一时兴头上的戏耍,我们就要对他感恩戴德不成!” “江寨害得我们各个家破人亡,今天我们要让江盈野血债血偿!” 显然,萧夙心并没有想到,原来江慈剑曾救下的那些人,就在他们当中。 她终于被眼前来势汹涌的恶意惊得微微偏过头,眸底已一瞬凉透,恰好落入柜子里的昭苏眼中。 尤其,她两手下意识地拼命护紧腹中胎儿间,还有人跃跃欲试地不断以手上锋利指向她。 又被旁人拦下:“先留着她,等她那小畜生回来再说。” 闻言又是一顿,萧夙心猛转过头,目光飞快扫过角落柜子。 随后她用尽力气,不顾一切般地突然向门外挤去,仿佛怕极了想要逃脱,也迫使众人同她一起退后了几步。 她是想用自己将他们引离屋内,好让昭苏趁机从窗子逃走,去阻止江慈剑回来。 可惜,她一个孕妇的力气哪里能与这群村民相抗衡,她咬牙向前,也不过让对方在突如其来之下稍不留神,很快又凶狠地将她扯回。 连同她衣襟也扯得松散,几缕发丝被蛮力扯断,更警告性地几脚故意踢在她的小腹。 而此时的昭苏,却即便是萧夙心真的争取到了机会,也不可能如她所愿。 她惊恐望着眼前一幕,别说是冲出去,连动一动都已艰难,就像一只吓破了胆的鹌鹑,呆呆蜷在柜里,寒意透骨,瘦弱的手脚皆已冻僵。 她只能一遍遍地安慰自己,萧夙心说了,若有危险,千万不要出去,所以她不能……不能乱动。 不可否认,很久以后,每当她回想起来,此刻她的胆怯,都是在苦炼小洛河时几度将她拖入深渊的梦魇,她差一点,也无法将这些情景如此细致地描摹于众人面前。 因为无人知晓,她不仅不敢出去,在那一刻,她甚至害怕几个来回走动的村民突然发现藏身于箱柜的自己,怕被这些穷凶极恶的人们误以为,自己是萧夙心的亲信。 明明前不久,她还庆幸着,萧夙心母子不会抛弃自己。 她控制不住地发抖,除了恐惧,也是对自己的鄙夷。 只希望赶快有人能出现在这里阻止他们,哪怕,来人是她最痛恨的江盈野。 而事实却远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残酷。 就在这时,江慈剑已发现了遭人杀害的稳婆,匆忙赶了回来。 噩梦,也才刚刚开始。 江慈剑回来后的情形,因着她的视线所限,连同小洛河所垒起的幻境里,也仅是能听到声响,看不见屋外真正发生在江慈剑身上的情景。 但是,那些声音像无孔不入的厉鬼,纠缠萦绕在她的耳边,每一声都是凄厉的哀叫,像一把剖骨刀,将她凌迟。 她听见江慈剑一句句卑微的乞求,听见他跪在雪地里,无数次的磕头认错,承认自己是个罪有应得的畜生。 甚至像是能听见他叩在地上的额头,每一次与冰雪相撞时的皮肉崩裂。 数不清,无尽头。 听见那一群人对此毫不所动的无情讥讽,肆意袒露出骨子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狠。 又以萧夙心的性命威胁,逼迫早已分化为天乾的江慈剑吃下了化坤丹。 而她并不知林厌是谁,只隐约听到他与江慈剑之间的低语,和江慈剑那一句心如死灰的——只是我,也不能娶你了。 那原来是江慈剑心里喜欢的人吗? 却不待她僵凝的思绪转动,接踵而来的,无疑是她从未听过的,江慈剑被迫化坤后难以自持的低吼。 将所有尊严碾为尘土,散入与山下百姓一同狂欢的冰冷飞雪。 也像走投无路的小兽,拼尽了全力,依旧颤抖着被周遭耻笑,以及更为丧心病狂的践踏,侮辱。 漫长得犹如一世。 她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只记得那原本挟着萧夙心的两人终于走出了屋子。 因为,萧夙心已没了最后一丝力气,注定无法将胎儿生下,也活不成了。 江慈剑一直不知情的是,他为了不被萧夙心看到自己受尽屈辱的模样,那时刻意退出了门外。 可事实上,自他跪地之后,他所忍受的全部苦痛,便一丝不落地映入萧夙心的眼里。 只因屋内除了挟持萧夙心的村民,忽如鬼魅般闪进的另一人。 ——魏珂雪。 那是昭苏第一次看到他。 包括萧夙心,自是不认得他是谁,他也从始至终都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 只在后来几番回忆,她才恍然猜出,屋内这两个村民——或许还有更多,必然收了他的好处,才借着复仇的名义,聚集了那一大群村民,趁江寨被围剿而寻到此处,肆意煽动。 而一见到魏珂雪,那两人便互相使了个眼色,伸手接过魏珂雪随手扔向他们的钱袋,主动松了萧夙心,站去旁处清点。 “我当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他司韶令在信里求情。” 魏珂雪居高临下地站在萧夙心跟前,面上邪戾不加掩饰,与在擎山内的凛然正气明显大相径庭。 一边欣赏着萧夙心已因剧痛而神情恍惚,一边朝屋外看了几眼轻笑道。 “怪就怪,他实在自大,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还妄想让那几个老不死的,放过你们。” “那我倒要亲自来看看,谁敢……未经我的允许,放过江盈野的妻儿。” 最后一句话落下,魏珂雪一掌扯起萧夙心早已被汗水打湿的满头乱发,就那么拖着她,强行将她摁在寒风刺骨的窗板下,让她眼睁睁看着外头几乎冻僵的江慈剑,如何佝偻地向每一个人,一遍遍地俯身乞求。 而萧夙心抱着翻搅的小腹,心知江慈剑不愿被自己看到这般景象,更知道,无论她说什么,江慈剑都不会在此刻抛下她,只能忍住不断溢出口中的痛吟,身心俱损,任由血水缓缓染透她的身下。 “看清楚了?” 魏珂雪最终放开萧夙心的时候,她已彻底无力地躺在地上,脸上泪痕交错,沾满晶亮的霜白。 “这江寨里,都是死不足惜的畜生。” “司韶令既然这么看重你们一家,我给他最后的宽恕,就祝他在不久之后,能和你们在黄泉路上团聚。” 第167章 阿姐 魏珂雪离开时依旧悄无声息,像是从未出现在这里,转眼又消失于门外飘渺雪尘。 另外两人见萧夙心已必死无疑,气息微弱地躺在血泊里,嫌恶啐了一口,也走了出去。 而柜子里的人瘫坐着,像没有了知觉,脸上更没有一滴眼泪。 因为太冷了。 那是她有记忆以来最为彻骨的一日。 泼天寒意将世间所有温度都冻得皲裂,连眼睛也再难以睁开。 所以再往后发生的事情,包括沉陷在小洛河里的一道道视线所及,都是如地狱般令人透不过气的黑沉。 但尽管如此,仍避不开耳畔像是永无休止的哀风。 听见那出去的两人对萧夙心无情的讥讽,江慈剑也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这些人从一开始,便不曾打算放过萧夙心,终是心死地挣脱铁笼,惨叫迭起间,匆忙回到屋内,见了萧夙心最后一眼。 而那一刻萧夙心用尽力气,只同江慈剑说出了残忍却又无奈的一句话。 江慈剑怔愣半晌,望着她已没了呼吸的僵冷身躯,却不得不崩溃嘶吼着,最后跪倒在萧夙心面前。 “娘……” 他模糊不清地低唤了几声,夹杂撕心裂肺的血沫不断从喉咙涌出,与他的泪一同坠落。 来不及他继续迟疑,剑风凄厉怒号着,随他颤抖的双手割开血肉,也从此将他自己抽筋剥骨。 他亲手剖开了萧夙心的小腹,将险些跟随萧夙心而去的,他还未出世便没了娘亲的妹妹抱了出来。 弥漫于满屋的血腥几乎将每个人的呼吸染红。 也直至传来一声声婴孩凄切啼哭的同时,终于响起了江慈剑哽在喉咙的悲痛。 像遍体鳞伤的小兽,倚着早已僵冷的至亲,即将一起冻毙在风雪。 无人来救他。 连苟延残喘着出现的江盈野,也与他人无异地,又一次推他入万丈谷底。 “这就是……你妄想与我划清界限的下场!” “要不是你这孽子替他隐瞒,你娘就不会死!” “你现今连去九泉之下见你娘的资格都没有,她最后悔的,是当初就不该冒死生下你!” 江盈野死在他剑下时的接连怒斥,无疑也让粉身碎骨的他,连仅剩的归宿也没了。 ——我就陪你娘等着你,杀光这天下所有人,来给她陪葬! 这是他唯一能够回家的路。 也是江慈剑穷其一生所得到的,一座孤坟。 “呜……” 而低低的啜泣蓦然自寂静中铺开,像为那一日死去之人祭奠的风声,愈加不能自已。 最先在小洛河里崩塌的,竟是陶恣。 只见他闭眼坐在地上,泣不成声地第一个醒来。 也因他对眼前所见情绪过于激烈,若再强留在其中,必定心神受损,昭苏便仅放他一人出了幻境。 至于他身旁的陶梧,既是鬼士,始终没有受小洛河影响,见他痛哭流涕,正满面怒容地粗鲁替他擦去。 谁知掌心流下的湿迹越擦越多,陶恣越过陶梧的怒视,只双眼朦胧地望着江恶剑,看他与陶梧一样毫无反应,好似再度确认了,他也已是无知无觉的鬼士。 于是泪珠更加汹涌地滚落,这次落进陶梧凶猛的亲吻。 而任他们此刻是怎样一副怪异的光景,其他人却听不见,也看不到。 因为其他人,仍停留在小洛河那场昏天暗地的雪里。 包括司韶令。 此时的他,与柜子里的昭苏别无两样——甚至不及昭苏,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只木讷在一片黑冗中,听着窸窸窣窣的响动,似是屋内的人正将怀中小人儿裹入襁褓。 “不哭,”嘶哑嗓音响起,像刺骨的风喧嚣刮过,又尽量柔软,“等哥哥……去杀了他们,就回来接你。” 那应是一片死灰中仅存的温度,全部给了这个在他死去时得以出生的妹妹。 而后,他要去杀了所有人。 那些他曾拯救过的村民,如今每一个都是天大的讽刺,唯有用他们的血,才能平息已化作厉鬼的江慈剑滔天怨怒。 那厉鬼,便是江恶剑。 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也或许无论外面如何冰天雪地,依旧感受到来自于襁褓的微弱温暖,小人儿出奇地安静下来。 也很久很久,伴随江恶剑的离去,再无声响。 奈何那时躲在柜里的昭苏,仍旧无法动一动麻木的手脚。 好像是只有这一块狭窄的柜内,才能遮挡她心中纠缠不休的沉重罪恶。 若她没有推倒那只小雪狮。 若她有勇气迎着那一众村民逃出去,提前告知江慈剑一切,想办法救下萧夙心。 若是,萧夙心遭受欺辱的时候,她能不管不顾地冲向那个男人,哪怕是死,也算萧夙心没有白白护她一场。 若是可能,她想就这样待在昏黑一角,永远也不再见任何人。 如果不是又听到门外传来的杂乱响动。 “这里!这里也有被抓来的百姓!——他们都死了。” “是江寨的人做的?怎会这般残忍?” 若非如此,她定会如她所想的,冻死,抑或饿死,追随着九泉之下的萧夙心,求对方能否再原谅她的不义。 可她听到屋外两人震惊于门前狼藉的几具尸体间,听出了他们明显不是江寨里的人。 似乎是在四处搜寻江寨余孽的五派弟子。 怎么办? 他们一旦发现那婴孩的身份,会不会也和方才的村民们一般凶狠报复? 想到那些村民,她已然发僵的身子又打了个冷颤。 还是害怕的。 与江寨有仇的人那么多,在今日之前,她也从来不知原来除了江寨,世上还有这许多可怕的人,她实在难以想象他们会怎样对待这尚在襁褓的孩子。 “走,进去看看。” “好。” 而就在门外再次传来那两名五派弟子的声音,当她仍有所迟疑的那一瞬间,却陡然想起萧夙心的话。 ——等一会儿生下来,你就是阿姐了。 ……阿姐。 她现在,已是阿姐了。 那个婴孩,眼下只能依靠她来守护。 也在这一刻,她猛地推开木门,连滚带爬地,拼命牵扯起僵硬不已的四肢,泪流满面地跑了出去。 她知道江恶剑离开时已将婴孩藏入竹筐内,但她只有尽快引开这两人,才能避免婴孩若突然醒来后,可能会遭遇的苦难。 在此等她的哥哥,回来接她。 第168章 长眠 带走昭苏的那两名五派弟子,正是来自于天墟。 见她年纪尚小,又似乎是个哑巴,只当她也是被江寨抓来的可怜人,倒没有她想象中的为难。 可依旧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无法相信任何人。 也尽管她后来在几派中一眼认出了魏珂雪,却已知道,仅凭当时的她,根本不可能随意指认一派掌门,这“颠倒黑白”之说,无人会信,反而容易遭其灭口。 她唯有变得强大,不再倚仗他人保护,才能真正的说出真相。 于是自那之后,她便每日跪在天墟宫门外,不言不语,除非掌门人收她为徒,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去。 若不能收她,她就死在天墟这与江寨同样冰冷的雪里。 幸而,她固执不已的模样最终打动了司澜。 只不过当司澜问她的名字时,她却颤着冻僵的手,只在雪地里写下了“昭苏”二字。 愿救她性命的人——沉冤昭雪,死而复苏。 现如今虽然她的小洛河尚不够成熟,但眼下已是她唯一的机会。 无论如何,她都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那个看似清风浩然,却心肠歹毒,最该被千刀万剐的人,究竟是谁。 “……” 不出所料的,这一幕幕过于颠覆的真相几乎扫荡了在场每一个人的思绪,当令人窒息的幻境终于消失,仍有大多数人,包括青崖盟在内,久久难以回过神来。 他们一时还不能压抑住内心的震惊,除了似对魏珂雪早了如指掌的青冥,连见惯了江湖波谲的扶心大师也面露错愕,一言不发间,望向江恶剑的眉头紧蹙。 偏偏江恶剑此时此刻身在漩涡最中央,却最是无动于衷。 无论那些比他原本记忆里更残忍的,亦或是他从不知情的一点点殊死守护,还是说,那日所发生的事,其实并不能全归咎于他曾救下了那些百姓,因为即便不是那群人,也会有其他人受魏珂雪的安排,给与他最沉痛的毁灭。 这些,对他来说都不再重要。 他变成了鬼士,完全看不见小洛河里的情景,更不知周围的复杂目光因何而来。 他正全神戒备,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人。 自然是站在他眼前,但直至所有人都已神色清明,唯独最后最后,没能从小洛河中走出来的——司韶令。 他仍停留在四处风雪交加的江寨,迷茫地不断寻找着死去的江慈剑,完全忘记了自己现今是谁,又将去何处。 哪怕找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他只想要抱着他,与他一同长眠于此。 “司韶令……怎么还没有醒?” 而司韶令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呆立在原地间,最先醒来的陶恣俨然已平复多时,此刻环视一周,忍不住开口问道。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手放在陶梧右耳边,反复地轻轻蹭弄,只见不久前还十分暴躁的陶梧不知何时已平静了许多。 也是在方才被陶梧凶猛地在脸上颈上胡乱亲吻间,陶恣无意中伸手,恰好覆在了他的右耳上。 这才惊讶地发现,陶梧的右耳听不见任何声音,却对他的碰触格外敏感。 尤其他这样笨拙地碾来碾去,陶梧更是极为受用似的出奇温顺。 若他腕上的伤好了,兴许比这还要管用。 虽然心有惊疑,但也好似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秘诀,陶恣的手再也不曾拿下来,稍一察觉对方的情绪有何变化,立刻以手背压蹭几下,只怪自己先前实在粗心,总觉得他这只耳朵是坏掉的,每与他靠近,都会下意识地凑在他的另一侧。 而随着陶恣的话落,其他人倒是并未注意他与陶梧之间的细微亲密有何深意,只顺他的视线看去,无疑也发觉了司韶令的异样。 “我已经耗尽内力,你们都平安无事,是他自己不愿意出来罢了。” 迎着数道询问般的目光,昭苏面上毫无血色,哑声开口。 且她说话间,忽地又呕出一口猩红,使得正为她输送内力的司澜又神情沉下,像要责怪她不听劝地胡来,但又想到小洛河内所见,最终没有说什么。 而祁九坤等人见状正欲上前试着唤醒司韶令,谁知方一动身,江恶剑竟又如临大敌般蓦地转身,显然将周遭所有人的靠近,都视为对司韶令图谋不轨。 生怕江恶剑又如之前一样失去控制,几人只得暂时停下。 “魏珂雪!” 于是无奈间,尉迟骁转而朝魏珂雪怒喝一声:“果然是你!是你当年从中作梗!” “今日魏掌门若不能给我们一个解释,便莫怪我们不讲情义了。”紧随其后的,这次司澜也沉声道。 “掌门!” 而不仅是五派,连同青崖盟内的几个擎山弟子,俨然也忍不住地出声。 “小桃子刚才说的话,竟都是真的?” “掌门当真是……青邺奸细?” “他不仅是青邺奸细!”这时陶恣又接着怒道,“我的话句句属实!当初也是他为了当上掌门出卖司韶令!害司韶令承受酷刑,成个半瞎子,丹田被毁!” “也是他害了阿梧,又最后在众目睽睽下杀死我爹,却全都推到了江恶剑身上!” “他打着报仇的名义那般欺辱一个有孕在身的妇人,根本就是丧心病狂——” “哈。” 然而就在陶恣终能一吐为快之际,狼狈坐在地上许久的魏珂雪却忽地笑了一声。 他抬起头,额前垂落的乱发微微偏向一侧,露出他已然满不在乎的双眸。 事已至此,他似乎并不打算辩解,也没有丝毫意图逃窜的慌乱。 “小桃子,”他大半张脸伤痕累累,竟是一如往常般,笑吟吟地看着陶恣道,“别人就算了,你现今也要替江恶剑来对付我?” “我最后那一掌,最多是替大师兄结束他那副早就无用的残躯而已,你可别忘了,擎山七英到底是被谁一个个残杀而死,难不成他动手的时候,也是我逼迫的?” “你这样替仇人声讨我,就不怕你爹和另外几位师叔的在天之灵寒心了?” “……” 像总是能一针见血地戳中陶恣的要害,魏珂雪一番话落,迫使陶恣瞠目哑然。 “他……” 偏这一次,陶恣既说不出江恶剑是无辜的,也没能再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日后会亲自找江恶剑报仇。 他确实,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江恶剑。 “罢了,”而就在魏珂雪看着陶恣了然一笑间,只见他又转向四周,“就如你们所见,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我罪该万死,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总归这南隗江湖,早就是他司韶令一家的天下,若非他出身高人一等,你们又怎会对所谓的真相穷追不舍——” “放屁!”他这番仿若看透江湖不公的唏嘘自是引来尉迟骁的怒骂,也眨眼间,他已箭在弦上,再忍无可忍。 然而也就在这一刻,趁着周遭皆因自己的话而意欲反驳,蓦然一阵雪松浓香竟猝不及防地充斥所有人的肺腑。 那是魏珂雪的天乾信香。 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思来想去,他唯一能够趁乱逃脱的机会,便是刺激这里的两个鬼士,同时大开杀戒。 第169章 落空 如潮涌至的雪松气息本应于寒风中屹立,涵盖了凤枝的苍翠与湛湛天河,是巍峨群山之上最挺拔的光,在风雪面前不输于红梅的凌傲。 可惜此刻在人群中扑面而来的浓香,却饱含阴翳,像裹杂着死后剥落的灰褐树皮,所过之处,尽是腐朽。 那股味道喧嚣地擦过每个人的呼吸,肆意翻搅间,意图趁这凝固的几瞬,再次打破眼下已尘埃落定的局面。 按照魏珂雪所想,身为鬼士的陶梧和江恶剑,必定会受天乾信香的刺激而深陷杀戾,他便能寻个机会先逃出这里。 只不过这一次,他却算错了。 这计划看起来十分可行,而实际上,早已超出了他掌控之外。 “阿梧!” 就在突兀笼罩下来的天乾信香猛然牵动陶梧的意识,与他近在咫尺的陶恣自是第一个察觉他的异样,想也不想地,将他一直停留在陶梧右耳旁的手掌用力压下。 然而陶梧一刹陷入狂躁,动作难免粗莽,陶恣又因腕上的伤行动有些僵硬,仅能依靠手臂的力度强行在陶梧的耳间安抚,不出片刻,便被乱动的陶梧挣脱了去。 眼看陶梧就要起身冲向四周,陶恣脚腕尚未痊愈,定然再拦不住他,于是情急之下,陶恣顾不得周遭眼光,趁陶梧仍距他不远,干脆拼了力气纵身扑过去。 双臂紧箍陶梧的同时,偏头一口咬住了陶梧的耳朵。 “唔唔……” 一时说不出话,陶恣只能喉间发出一连串的呜咽。 这番不怎么合时宜的情景无疑引来周遭人的惊诧,不明白如此关键时刻,陶恣到底在干什么。 却也须臾间,令魏珂雪脸色骤沉的是,随着陶恣的怪异举动,原本失控的陶梧竟当真奇迹般地僵在了原地。 而陶恣一刻也不敢放松,整张脸滚烫不已,硬着头皮在陶梧耳边继续不断地亲吻,喉咙也不闲着,却听不清他都哼唧了些什么。 只哼唧了半晌,才想起来陶梧这边耳朵是听不见的。 他忙不迭又闭嘴,抬眼瞄去,见陶梧的确安静了,力道由最初的急切逐渐变得轻浅,细密地落上薄薄耳廓间几处被他咬出的深红齿印。 “阿梧,很听话……”他终于颤声说道。 与此同时,后怕不已的冷汗滴落在鼻尖,痒痒的,他不由抬臂蹭了蹭,重重舒了口气。 “这么喜欢的话,等我的手好了,每日都给你揉耳朵——” 哪知正当他微感欣慰又忍不住羞涩地保证着,这一瞬间,陶梧僵滞的目光一动,不待陶恣话音落下,已猛地将陶恣推倒在地上。 “阿梧!?” 陶恣吓得惊叫,以为陶梧终究还是着了魏珂雪的道,正不知所措地出声制止,却没想到,事实也并非这般。 因为下一刻,陶梧没有去转而攻击他人,而是满目通红地粗喘着,一眨不眨瞪着陶恣,眼底燃烧的欲望猛烈而清晰。 任是头脑不怎么灵光的陶恣,也一眼就看出了他此刻所想。 ——分明是,他刚才在他耳边那一番又亲又咬所致。 虽说碰触他的右耳确实是令其平息的奇招,但单纯捏揉和亲吻,还是有着很大的区别。 哪怕是正常人,也经不住心爱之人如此引诱。 便也在此时,像是感受到周围过多的凝视,陶梧倒不似以往般不管不顾,一把将呆若木鸡的陶恣捞起,竟是就那么扛着他,一边凶狠撞开挡在前方的几人,一边转瞬消失于密室出口。 不是第一次目睹陶梧发狂,距离他们最近的尉迟骁下意识地欲动身去追,却被祁九坤一掌拦了下来,嫌弃地瞥他一眼。 尉迟骁不明所以地回头,见扶心和司澜等人也没有出手的意思,稍一回想,这才想起来,与上次在金羽驿不同,陶恣已经分化了。 且他身上隐约萦绕的清竹幽香,正是来自陶梧。 不知他们一人一“鬼”怎么就结了契,但见其他人除了微有惊讶,并无一丝担忧,尉迟骁便也停了下来。 急忙又转向另一方——江恶剑。 谁知更加出人意料。 任凭空气中的天乾信香再是鸷烈,从始至终,江恶剑连动也未动一下。 只因为—— “江慈剑……” 司韶令双目依旧紧闭着,却断断续续地,再一次低哑开口,像挟在遍山飞雪里的寻觅。 也在开口间,冰冷几指始终无知无觉地紧扯着江恶剑。 指尖不时擦过他腕上缠绕的两样物件,也牢牢牵住江恶剑的视线。 他当然不会放开主人的手。 只要无人靠近司韶令,便谁也入不了他的眼,区区天乾信香,更撼动不了他的双目。 司韶令不曾允许,他不会离开他寸步。 “……” 虽说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但显而易见的,两个本该大开杀戒的鬼士,其中一个自行离去,这另一个,也让魏珂雪最后的计划彻底落空。 不等魏珂雪想通这其中缘由,五派则皆已明白他的阴险用意,暂放下司韶令二人,这回再不与他啰嗦,翻涌的栗烈猝然从四面齐聚,几位掌门人几乎同一时间出手。 就连青崖盟余下数人,也在震惊之下总算看清了魏珂雪的真正面目,纷纷愤怒而上。 包括尚未恢复的昭苏,经方才短暂的调息,即使脸上仍旧毫无血色,也猛然跃起,提剑接连劈斩,将地上连滚带爬闪躲的人斩得血痕累累。 一时间,魏珂雪宛如瘸了一条腿的过街老鼠,狼狈地拼命逃窜,甚至顾不得衣袍破烂,几度扯落,与他乱糟糟的发丝纠扯。 奈何仇敌众多,短短几瞬,他已用尽力气,无处再逃。 他艰难抬头,被团团围住间,眼望着无数锋芒闪现,视线模糊地咳出汩汩猩红。 无论怎么看,都再难逃一死。 “青冥!” 岂料他趴伏在一众脚下,却突然越过所有人嘶声大喊。 他乍一喊出这个名字,显然让所有人一顿,并不知他所言是何。 直至向周围环视,才豁然明白过来,原来那功夫诡谲的“白少侠”,便是他口中的青冥。 而这青冥再有不甘和疑惑,此刻已确认了江恶剑不会受自己所控,本欲趁乱悄然隐去,却被始终紧盯着他的祁九坤缠住,对峙许久也难以脱身。 眼下听见他的名字,众人对他的身份难免心有猜测,只听魏珂雪又开口。 “青冥浩荡,大业将至!你们可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突然说出前面几个字时,让本不想听他废话的尉迟骁蓦地一愣,止住了手中即将穿过他胸口的弩箭。 自是因为,他在北州曾目睹了萧临危遭身边亲信背叛,那个青邺奸细临死之前,也莫名说出了这句话。 第170章 大业 ——青冥浩荡,大业将至。 魏珂雪濒死掷出的这一句,不仅让曾有耳闻的尉迟骁止住身形,也使得一心想要离去的青冥面色陡然一变。 稍不留神,他被祁九坤雄厚的掌风扫落在地上,踉跄几步,又朝魏珂雪阴沉看去。 “快说!”而尉迟骁无疑最为迫切,不客气地一把扯起魏珂雪。 此事很可能也涉及北州王庭,想到厉云埃的安危,他语气更加不耐:“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惜魏珂雪看着他满脸仓急,只仰头低喘着又啐出一口血水,喉间挤出不屑的一笑。 而后与不远处的青冥四目相对:“你若是不带上我一起走,我保证……你也活不久了,哈,哈哈……” 魏珂雪并没有打算立刻说出实情。 他是在威胁青冥,他所知道的秘密,对于青邺来说显然极其重要,而眼下所发生的一切,本就是由于青冥打破计划的擅自行动,若因此泄密,青邺断不会饶过他。 “……”果然,青冥整张脸与他白戚戚的发丝相融,直视魏珂雪的目光尽是杀意。 “你们谁也跑不了!”而尉迟骁闻言更是怒从中来。 金楼虽属于五派之一,但更多的是坐拥江湖财宝的豪放,此刻才不管什么正道作派,他径直抓起魏珂雪额前乱发,就像他当初对萧夙心所做的,狠狠摁在脚下,迫使他的额头撞向坚硬地面,“你再不说,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那我说了……你们就会放了我不成?” 想不到魏珂雪脸上鲜血淋漓,仍咧嘴嘶笑着出声问道。 “……” 当然不会。 他一条命,甚至不足以偿还他手上的累累血债。 “你说了,就让你死得痛快些。” 而就在尉迟骁冷眼答复间,魏珂雪也料定自己若就此落入五派手里,绝对没什么好下场,费力地再次扫了一眼青冥,见对方仍停驻在原地,不由又故作高声道:“也罢,你既是不在意,我便说了!” 他说话间,整个人仍被尉迟骁牢牢按着,血沫飞溅在他早已斑驳的碧蓝襟袖,像浑浊不堪的湖水,拼命在最后又翻起惊涛骇浪。 “我不妨告诉你们,青邺这么多年来究竟想要干什么!” “按照他们的计划,不久之后,不仅是北州,包括南隗,都会是他们的天下!” 他此话接连说出,尽管并未仔细说明,却无疑引来无数道惊疑的视线。 青邺虽与北州战火不断,但至今为止,除了在江湖中四处安插细作,始终顾及南隗兵力而并不敢轻易出手。 哪怕再野心勃勃,他们也担心惹怒了南隗,一旦南隗与北州联手出兵,他们势必处于下风,所以他们始终不曾有任何明显动作,更多的,是背地里用尽一切办法挑拨两方关系。 至于北州,自从玄蓟死后似乎已平静多时,甚至一直与萧临危作对的北庭近来也安分了不少,更没有听说萧临危吃了什么败仗。 可为何魏珂雪会说出这番斩钉截铁之言? 青邺想以一己之力同时挑衅另外两方并大获全胜,简直是天方夜谭。 奈何不等众人继续质问,正当魏珂雪再度张口,沉默片晌的青冥却终是猝然有了行动。 只见他蓦地纵身,足尖飞快点过石壁,身轻如纸,又如被风吹散的白霜,直奔魏珂雪的方向而去。 本就对他紧盯不舍的祁九坤早有所料,包括其他人在内,皆猜到他或许要灭口,不约而同地抵挡间,也将魏珂雪堵了个严实。 哪知终还是百密一疏,青冥这一番势在必得的举动,竟根本不在于魏珂雪。 他真正的目标,是正围拢在魏珂雪周围的几个五派与青崖盟弟子。 一个个被他自身后像鬼一般地擦过,仅是停留须臾,便因颈后信引猝不及防地遭袭而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 ——青冥此刻的目的,原来是将这些人,全部变为自己的鬼士。 而他一出现便只对江恶剑兴致浓厚,即使强行与江恶剑临时结契,使得江恶剑突然化作鬼士,也无人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更想不到他本身,便是可逆转乾坤的丹药。 因而此刻他突如其来地完全暴露自己,直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只能眼睁睁看着十余人被他噬咬信引后,如他所愿地狰狞哀嚎,最后变为毫无意识的鬼士。 更诡异的,这些鬼士转而举剑指向同门,凶戾非常间,又悉数拥簇着他,的的确确,唯独奉他为主。 “你们这些江湖中人不是喜欢讲仁义道德么?那就动手吧,为了大义,杀了你们的师兄弟们。” “否则,我可不会让他们手下留情。” 也随着青冥轻飘飘的话音一落,数道才化为鬼士的厉影已迫不及待地冲向余下众人,本成定局的一方狭小密室,顿时又杀风四起。 面对这过多的昔日同门,也的确令在场多数人难以痛下杀手,一时间方寸大乱,剑光交错,却迟迟无法全力以赴,只不甘地大喊,希望他们也能像陶梧和江恶剑一样,有办法可被制止。 可惜,就像青冥说的,这些个鬼士,只由他一人所控。 凡经他的血占据,皆是独属于他的鬼士。 唯有江恶剑是个例外罢了。 而扶心和司澜暂且顾不得他人,一同与祁九坤合力夹击青冥,企图先擒下他这罪魁祸首,幸有昭苏和尉迟骁倒是默契,死守在魏珂雪身旁,以免他被青冥趁乱灭口。 于是一片混乱中,也无人注意到—— 从头至尾,不论情势如何危急,却每一个满身杀戾的鬼士,都如有思想般的,绕开了江恶剑所在之地。 第171章 阿邵 仿佛整个密室仅剩下的一块净土,也像小洛河里大雪封山的肃静。 “江慈剑……” 耳畔分明纷乱迭起,但司韶令又一声模糊不清的低唤传来,立刻唤起江恶剑空荡眸底间些许的波澜。 江恶剑直照在他们手上的目光动了动,无视身后杀伐,再次抬头看向司韶令。 而这一回,透过司韶令眼前雾蒙蒙的薄纱,依稀能看到他低垂的一侧眼睫颤抖,忽然有明显的湿迹落下。 他找不到江慈剑。 他翻遍了江寨每一处最冱寒的角落,依旧看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反而越来越响彻耳际的,是百姓大快人心的欢呼。 不知他是否在刻意躲避着自己。 司韶令此刻才后知后觉,江寨罪恶滔天,活该遭万人围剿,江盈野死有余辜,甚至应受千刀万剐,碎尸万段,这些,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他便从来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总选择性地遗忘了,终究是自己,害得他家毁人亡。 江寨于千万百姓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恐怖地狱,但对江慈剑来说,却有着自幼唯一与他相伴的萧夙心。 那里终归是他的家。 而他司韶令自此陨落神坛,对得起天地仁义,对得起周遭所有的寄予厚望,也对得起饱受江寨摧残的百姓,却始终负了江慈剑一人。 ——要不是你这孽子替他隐瞒,你娘就不会死! 纵使江盈野十恶不赦,唯独这一句话,所言非虚。 尽管,就算是没有他,江寨也迟早自取灭亡。 可偏偏是他,他潜入寨内,谎话连篇,成了间接害死他们母子的刽子手。 这个人,为什么一定要是自己? 那时的江慈剑,又究竟是如何想自己的? 江盈野嘶声力竭地朝他掷出那张地图时,江慈剑在想什么?他有没有一刻的痛恨失望,后悔在极乐井下的舍身相护,恨没有早日拆穿他的真面目? 一定会恨的。 所以现今连他的埋葬之地,也不愿被自己踏足,生怕自己再弄脏了这片风雪。 司韶令终倒在茫无边际的皑白里,岚光照入他久违见到光彩的眼睛,却依旧灼灼地烫出热泪,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想,既是找不到,不如就死在这里,也算是将他们的尸骨同埋进一场盛寒。 便就在这四面皆是冷沉之际,司韶令却并未看到,小洛河外正站在他面前的江恶剑,此刻与他同样的茫然无措。 江恶剑看着他僵硬伫立间,就像一具即将碎为齑粉的尸体,最终无意识地抬起另一掌心,将他满脸泪水拭去。 也一刹那,掌心像有可破开冰窟的温度长驱直入,突然融化了隔在江恶剑胸口的冰封,传来清浅的皲裂声响。 “阿邵。” 江恶剑看着眼前人,竟突然哑声开了口。 虽然仅有这短暂的瞬间,且他面无表情,明显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过是在周围喧闹中,无知无觉地发出最微不可闻的一声。 而他一说完时,眼神又微有退却,像是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又不明白为什么。 更不知道,就是他这声低语,得以从冰天雪地的小洛河中,将司韶令本已死灰的思绪蓦地拉扯。 ——阿邵。 其实司韶令说谎了。 并非是家人才会这般叫他。 家人口中的“阿韶”,与这并不完全相同,其中的细微差别,他尚能分辨得清。 从始至终,只有江慈剑一人会叫他“阿邵”。 像一只呆傻好骗的小狗。 他百听不厌。 于是,他倏然睁开了湿透的双眼。 “……” 本已生死相隔的四目猝不及防相对,漫天飞舞的大雪,终于消散。 “清心曲!”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响起魏珂雪嗓音破裂的大吼。 原是青冥趁与祁九坤几人交手,已浑身浴血,不顾一切地从祁九坤手上夺回了他那一柄寒光闪闪的簪剑。 他费尽心思将此凶刃夺回,无疑是仅剩这唯一机会,可杀魏珂雪于无形。 谁知就在青冥趁乱寻找空隙动手间,一直躲藏于尉迟骁与昭苏身后的魏珂雪已然看出他的心思,心知他那簪剑的阴狠,再次嘶声提醒他道:“我有清心曲谱!” “司韶令同你们青邺根本不是一心,他现今半死不活的被五派带走,断不可能再交出清心曲,你若再杀了我,青邺就别想得到此物,你们的大业……也必将要受阻!” “……” 魏珂雪这番话虽是穷途末路的挣扎,他在赌,按青邺王的性格,拿了他交出的清心曲谱,必不会声张,更不会告诉青冥。 便以如今情形来看,了解清心曲的人,确实只剩下他可用。 尤其,青冥尚不知自己为何独独控制不了江恶剑,于公于私,他还不能完全摒弃清心曲这条后路。 而魏珂雪此话一出,无疑也引起五派等人的惊疑。 青邺所谓的计划竟与清心曲有关,那一定也和“鬼士”摆脱不了干系。 难不成他们想利用青冥的邪功将北州和南隗的百姓都变为鬼士? 而清心曲有安抚鬼士的效用,他们想辅以清心曲,再控制这些鬼士对自己言听计从? 但如此说来,岂不是谁掌握清心曲,谁就已赢了一半? 那么青邺凭何觉得,作为清心曲开创之地的南隗,不会反将一军? 况且此事说来轻巧,但以青冥一人之力,又如何能同时将天下人都变为自己的鬼士? 关于清心曲的设想着实有些复杂,青邺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俨然还需魏珂雪说出更确切的线索。 而此刻能确定的,则是魏珂雪必定不会如实交代,他仍在妄想青冥救他脱身。 “你还不快说——” 却正当尉迟骁一脚不客气地踏在魏珂雪身前,迫不及待地逼问之时,不待他话音落下,突然奔涌翻卷的杀风如铺天盖地的乌云,擦着所有人头顶而过。 下一刻,魏珂雪沾满血污的笃定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他与停滞已久的江恶剑隔着咫尺,江恶剑鲜血淋漓的几指,正深嵌进在他喉间皮肉。 而随着其余鬼士们竟也和所有人一样,霎时间地纷纷止住身形,全场陷入极其突兀的沉静,静到可以听见来人弱不禁风的脚步。 一步一步缓慢出现在江恶剑身旁的司韶令,面上仍挂着险些命丧于小洛河里的苍凉,却比满目猩红的江恶剑还要像一个恶鬼。 他看向魏珂雪,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先不必杀他,”也在众目睽睽之下,司韶令语气格外温煦,一边将江恶剑额前乱糟糟的碎发轻抚平整,一边又轻言细语道,“在开口说出实情之前,让他生不如死。” 第172章 施虐 司韶令话音刚落,魏珂雪已发出凄厉惨叫,连不远处的青冥也闻声眉头跳动。 只见江恶剑明显听懂了司韶令的话,一松开魏珂雪的喉咙,掌心便转而向下,毫不犹豫地覆在对方本就瘸了的伤腿。 那处虽层层包裹,但早已随着魏珂雪的逃窜而渗出血迹,此时由于剧痛而不住抽搐着,被江恶剑几指骨节又猛地嵌入翻搅,汩汩腥意更争先恐后地向外流淌,仿佛也想要尽快远离江恶剑这身可怖的凶煞。 而头顶着魏珂雪一声声同样令人毛骨悚然的痛呼,像夹杂碎裂的森然白骨,江恶剑本该无一丝情绪的眼底,则映出了些许意犹未尽的狠戾。 不够,还远远不够。 无人知晓,此刻在江恶剑脑海中,正不受控制所浮现出的另一副光景,是昏暗囚室下,一簇熠熠的红衣,他看不清那是谁,只知上面沾满了刺目的血泪。 这一幕似乎在他心底深埋已久,锋利无比地缠磨着他的肺腑,每一刻都在钻心砭骨。 那是自从看到司韶令丹田被剜灼的焦痕后,再也挥之不去的景象。 他早就想要将这些痛千百倍地奉还,奈何对方是江盈野,哪怕江盈野终也死在他的手上,他对司韶令更加汹涌的愧疚,始终无处宣泄。 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若非司韶令将金菩提都给了他,他或许能撑过此劫。 所以眼下失了所有神智,他却依旧记得这份刻骨铭心的撕扯与愤怒。 他并不认得魏珂雪,也无论如何都破不开脑内缠绕的云雾,仅是下意识地,将所有看到的痛,全部归至魏珂雪的身上。 眼前血肉发出裂帛声响,夹杂魏珂雪痛不欲生的呼吸,偏即便如此,江恶剑再怎么努力,也难以将积郁于胸腔的炽烈尽数泄出。 于是江恶剑蓦地抬掌,这一次,落上了魏珂雪因剧痛而紧绷的腹间。 在魏珂雪尚未察觉他的意图之际,也伴随周围数道惊呼声响起,江恶剑一掌已捣碎了他的丹田。 “司韶令!” 魏珂雪大张着嘴,嘴角溅出凌乱的血污与口水,含糊不清地痛喘着,几乎昏死过去。 也终有人实在接受不了这般残忍场面地大声制止,显然看出此时唯有司韶令能够牵制住江恶剑,径直朝司韶令喊道。 “他再是罪大恶极,也该交由五派定夺,而不是任你们在此滥用私刑!你们这样残暴不仁,与穷凶极恶之徒有何区别?” 开口的是一擎山弟子,尽管嗓音发颤,但眼看几派掌门人皆在,又大胆了些。 继续道:“就算有再多的冤屈,你们也不该在此肆无忌惮的对他人施虐,这么折磨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弱者,又岂是君子所为!你们,你们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当然不可,”没想到昭苏瞥了那人一眼,竟率先打断他的话,“你没听见,他知道青邺针对我南隗的诡计,不说实话,活该受罪。” “你,你小小年纪,怎得也狠心至此?”另有人也出声道,“难不成这就是天墟所行之道?” 他们都是擎山弟子,魏珂雪倒是平日待他们不薄,的确有些见不得此情此景。 只是念及魏珂雪仍不肯吐露的秘密,他们又哑口无言,只得不甘地转了话题。 身为天墟掌门,司澜自不会与他们这些弟子争辩,也像是对昭苏这番与常人无异的伶牙俐齿仍有意外,更放任昭苏同他们又道:“那你们若有其他办法让他说出来,也可以自行去阻止司韶令,尽在这说些没用的道理。” “你!” 无疑,他们并无更好的法子,也断不敢上前对司韶令出手。 而正当所有人的注意悉数集中于司韶令,本打算借簪剑将魏珂雪灭口的青冥终是目光一动,察觉到了四周鬼士们的异常。 按理说,没有自己的命令,他们不可能突然全部停下。 为什么? 似乎自他踏入这密室里,便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一直在打乱他本已笃定的计划。 在此之前,他分明已确认过无数次自己的“丹人”身份,以保证万无一失。 便最终,他犀利环顾过周遭每一寸的视线,猛然调转,直照向一人。 ——江恶剑。 一切变数,都是从他开始。 而不止是青冥,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凝视江恶剑的人,还有司韶令。 只不过与青冥不同,他满目飞霜,皆是因为江恶剑那一瞬毁去魏珂雪丹田的戾狠。 只见过了半晌,司韶令抬起自己斑驳袖口,握住了江恶剑的手。 倒并非是依照那两个擎山弟子所愿地为了阻止他,而是极轻地拭去了染脏他腕上铜钱的血,而后旁若无人地将他拥进怀里。 “呆狗。” 像是明白江恶剑的举动为何,又不知该怎么告诉他,自己虽失了内力,却从未有一刻后悔,将金菩提尽数相赠。 “你做得,很好。” 也无视先前两人因他这一句话而投来的愤然,司韶令甚至偏头在江恶剑额间伤疤又落下肯定的一吻。 他早就不是君子。 而江恶剑任由司韶令与他贴近,唇角擦过他的眉眼,虽面无表情,但原本青筋暴起的额头明显有了松动。 “哈……” 却在这时,本已如一具尸体的魏珂雪突然断续而嘶哑地笑出声音。 他张口间,呛出的血水又溅了他满脸,而他已麻木般地直视司韶令道:“你们就这么害怕……” “怕青邺的计划……” “那我不如就……实话告诉你,就算他今日弃我而去,我也……不会告诉你们……” “司韶令,我还要在地狱里等着你……” 说话间,魏珂雪狞笑得猖狂,像是丹田被毁后终于也放弃了挣扎,也不再看青冥一眼,只阴鸷瞪着司韶令,一声声强调道:“到时你们所有人,都会下来陪我——” 可惜,他最后的话音未落,随着江恶剑不住滴血的指尖向下覆在他的膝上,这回缓慢而有力地,一寸寸捏碎了他的骨头。 直至他自膝盖以下都已软绵绵地坍塌,魏珂雪剧烈颤抖着,已无力发出嘶吼,江恶剑终再次停了手。 一动不动地僵在了司韶令面前。 僵凝了良久,久到周围人皆在惊愕之下意识到了魏珂雪注定不会开口,他对司韶令的嫉恨早已超过了他自身性命,无不眉头紧蹙着陷入沉默。 司韶令却恍然明白过来一件事。 江恶剑似乎,是在等他的亲吻。 第173章 兄长 因着前一刻司韶令那一吻如同奖励,江恶剑好似记住了这其中的微妙联系,再次给与魏珂雪痛击过后,便自行等待着司韶令的动作。 虽然心下惊诧,但司韶令不带丝毫犹豫地倾身向前,不顾周遭异样眼光,试探般地又在江恶剑额头落下一吻时,他从未有过的屏息凝神,想要从江恶剑脸上感受到哪怕一丝丝的情绪。 奈何江恶剑眼睫微动,的确因此而有了反应,却只是将死灰的眸子转向魏珂雪,打量着魏珂雪仅剩的微弱气息,仿佛在思索,如何继续按照司韶令先前所说,使其生不如死。 他终究是没有喜怒哀乐的。 “……”原本侥幸自心间跃起的一簇火苗忽地熄灭,司韶令目光难掩颓落。 可他又极度不甘一般以掌心捧过江恶剑的脸,打断他麻木投在魏珂雪身上的视线。 “若高兴,你便笑一笑。”司韶令道。 “……” 然而江恶剑沉默与他对视片刻,像是听懂了般嘴角微微牵扯,却不知为何,很快又放下,有些无神地僵在了原地。 他是鬼士,并不懂何为高兴。 对司韶令不由自主的靠近与服从,都只是来源于他的本能。 司韶令看着他不明所以的呆滞眼神,最终止住了这短暂的念想。 而后再抬起眸,透过眼前重重灰黯,司韶令这次阴鸷地朝另一人看去。 自然是把江恶剑变成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青冥。 解决了魏珂雪,下一个便轮到他了。 “拦住他!”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明显察觉司韶令眼底骤卷的杀机,青冥蓦地向后退却的同时,破天荒露出少许慌乱地大吼,命令那些莫名停止的鬼士们挡在自己面前。 谁知正当祁九坤与另外几派掌门不约而同地动身,意图分散所有鬼士的注意,更意想不到的情形发生了。 任凭江恶剑眨眼间杀至青冥跟前,方才还对青冥言听计从的鬼士们,竟全部站在原地,无视青冥一般,没有一个对江恶剑加以阻拦。 也在青冥不可置信地望过去间,江恶剑直取他喉咙的一剑也近在咫尺。 若非他在情急之下抬掌抓过距他最近的一名鬼士抵挡,那刺骨寒刃已割去了他的头颅。 除了最初化鬼时的几瞬,江恶剑显然已彻底不认得他。 而毫无疑问的,被他当做肉盾的鬼士霎时间便遭剑锋穿胸而过,鲜血猝然溅了他满身,下一刻倒地咽了气。 “师兄!” 有人撕心裂肺的悲呼,与青冥银白发丝间的血一同滴落在地,狠狠破裂。 “司韶令!你还不快让他住手!”也在这血雾弥漫中,又有人无法忍受如此血腥地大喊,“几位掌门……难道也要看着他们滥杀无辜下去!” “滥杀无辜的是这青邺妖人,你们若不敢上前杀他报仇,就别再血口喷人!” 眼看魏珂雪已非青冥的目标,守在他一旁的昭苏终也提剑向青冥斩去,更忍不住出声反驳道。 因亲眼目睹青冥仅靠噬咬信引便可将人化为鬼士,虽然还不了解究竟是为什么,但大多武功平庸的弟子已不敢再轻易接近他。 不过青冥突然间腹背受敌,尤其来势凶猛的江恶剑一人已让他难以招架,此刻又有祁九坤与昭苏以及几派掌门合力夹击,不住闪避间,只得故技重施,借着周围如偶人般任他抓来抵御的鬼士们扰乱身后所有杀伐。 除了神色冰冷的江恶剑,其他人却到底还是顾及那些鬼士的性命。 毕竟看到江恶剑和陶梧的样子,说不定有什么被他们一直忽略的重要线索,能够让化为鬼士的这众多人尚有一线存活的希望。 昭苏虽不觉江恶剑有何过错,但也受方才一幕的提醒,心知青冥故意为之,并没有为了杀他而不顾他手中鬼士们的安危。 也便不得已的使得青冥又有了一丝喘息,只见他面对一心欲夺他性命的江恶剑,被步步紧逼的眸底又微有闪烁。 就在这同一时间,袖口蓄势多时的簪剑终找准时机,顷刻出了手。 仅此一次机会,他当然是将簪剑又一次掷向了,最万无一失的司韶令。 倒不是定会让司韶令因此毙命,他所谓的万无一失,是无论如何,当司韶令陷入险地,江恶剑必不会视而不见。 确实如他所料。 江恶剑几乎与他的簪剑同时向司韶令冲去。 簪剑的速度也的确抵不过江恶剑奔向司韶令的一刹,并没有伤害到司韶令丝毫。 而这难得没有江恶剑死死纠缠的须臾,已足够青冥拼尽力气地飞身跃至密室上方,就此脱身离去。 ——只可惜,他在心底描摹了几种可能会发生的阻碍,依旧有两处让他始料未及。 他没想到,司韶令看似不带任何防备地站在这场战局之外,仿若笃定江恶剑会替他将人擒下,却原来早就猜到了,他定要利用自己来牵制江恶剑。 所以司韶令正等着他,这最后一击。 张臂拥抱住不顾一切朝自己奔来的江恶剑,任由江恶剑抱着自己滚落旁处,避开了那道惊险掠过的锋芒,司韶令脸上从始至终没有露出意外。 因为猛然从一旁飞出的尉迟骁,已在青冥的簪剑离手之际,便代替调转方向的江恶剑迎面追上。 青冥将所有机会都压在江恶剑身上,以为最棘手的敌人定是江恶剑,却忘了,与他缠斗的几派掌门里,唯独没有尉迟骁。 他接连以四周鬼士们做为保护自己的肉盾,迫使司澜等人难以出招,可他最终施展轻功的一跃,注定又要撇下这些会影响他速度的鬼士。 那极短的一瞬,便是抓住他的唯一空隙。 本和昭苏一起护于魏珂雪身侧的尉迟骁,就在原本打算与众人一样与他正面相博时,便被司韶令阻止,只等青冥这最后的一刻。 他的夫人现今不怎么聪明,他绝不会让他,被任何人算计。 果然,正当青冥已如愿摆脱所有人,也是他已一脚踏至上方出口的瞬间,猝不及防现身的尉迟骁却一箭穿透他的脚踝。 终还是跌落了回来。 而仰面望着那一缕微光,第二件出乎青冥所料的事,则是这快要令所有人窒息的地方,又有人到了。 冷冽的一道道白袍如云涌入,伴随一声清晰透骨的嘲讽。 “兄长,依然废物得很。” 青冥已脸色骤变。 第174章 套路 倒不仅是青冥,正拉住江恶剑一同站起身的司韶令也闻声一顿。 因为来人正是敕风堂的神使——青焉。 虽看不见她的面容,但独属于神门的白袍及其云火汹汹的神使面具,已然让所有人猜出了她的身份。 尤其看着青焉朝青冥不屑抛出的那一声“兄长”,思绪稍转间,在场众人也终于明白了青冥与青邺王庭的关系,一个个皆是立即神色戒备。 唯独司韶令此刻目光微动,脸上却露出了些许复杂。 他当然知道,如此紧要关头也不忘借机揶揄自己的神使,乃是司恬尔乔装所扮。 可他微有不解的却是,他一直以为司恬尔此次潜入敕风堂应在五派计划之中,那么眼下他们见到司恬尔,倒也不需过于紧张。 但当司恬尔现身此地的短短一瞬,周遭并未加以掩饰的咄咄凛寒已隐于无数袖底,催动着每一寸呼吸间的暗涌,几派掌门无不与其他弟子一般蓄势待发。 包括身为五派之首的扶心大师,由于局势再次发生变化而蓦地郁沉下来,看起来像是对这突兀现身的“神使”完全不知实情。 反倒仅有五派之外的祁九坤,仿佛知晓眼前“神使”早已被掉了包,比另外几人镇定得多。 “我当传说中的南隗五派有多么了不得,如今一见,也不过尔尔。” 只见司恬尔与青焉的声音语气如出一辙,由着身后众多内卫如雪地覆满四周,自己径直坐在上方早被破开的出口,白袍下两腿交叠着悠哉搭下,一边把玩她通体皎寒的玉白匕首,一边俯视着,又隐带笑意地开口。 “这么几个枯株朽木就敢擅闯敕风堂的不世楼,若是让你们活着出去,岂不叫人看了笑话,到时候堂主又该颜面何存?” 最终与司韶令四目相对,就如青焉每每与与司韶令的暗里交锋。 但当她的视线擦过所有人后,眼神也明显黯了些许。 先前遭青冥重创的无归仍没有醒来,尽管祁九坤第一时间给他服了丹药,此时还是无声息地倚靠在昏暗一角,除了身前血迹斑驳间微有一丝起伏,几乎与旁边僵冷的尸首没了区别。 “阿焉……” 而青冥不曾听出丝毫破绽,只在震惊过后迅速挤出浅笑,率先仰头对青焉道:“向来胜过兄长,这次也不例外。” “我若不来,你这蠢货可就要坏了王上的大事了。”司恬尔倒是不客气地又转向他道。 一句话更说得意味深长,好似她也知道那所谓的青冥大业是什么。 看青冥不疑有他的神色,显然已死的青焉确实也是计划中的一人。 那么司恬尔便有机会,利用青焉这层身份继续探听计划的究竟。 而像是不欲在这里多言此事,司恬尔紧接着又话锋一转:“不过,我也不能就这么轻易的救了你。” “……”任她一口一个“废物”“蠢货”,青冥的姿态始终极低,此刻听了司恬尔的话,倒没有任何惊讶,像早就习惯了她的刁难。 “你现今胆敢动我的人,总归要受些教训才是。” 不过司恬尔随后这一句,却有些让他出乎意料。 “……什么?” 青焉喜怒无常,时常以践踏他的自尊为乐,但还从不曾为了某个人而为难他。 青冥不由也朝这满室的人看去,猜想着是谁“有幸”能得青焉这般青睐。 “明明是我先看中了的小鬼士,你却也妄想占有他,你难道嗅不出,他早已属于我了?” 并未同他有多余的周旋,司恬尔干脆道。 很明显,依她话里的意思,指的是江恶剑。 不知这对诡异的兄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几派暂且没有动作,只不约而同地看向司韶令二人。 也便无人注意到,司恬尔说这话时不经意瞥向的,分明是角落里那道昏迷的黯影。 “……”青冥却一怔,“你也与他临时结契——” “当然……不止临时结契。”司恬尔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随后这意有所指的回答无疑又让青冥愣住。 “怎么可能?以他的身体……” “我自有办法。” 她见识过青焉死后的满地狼藉,自是知道青焉也曾试图将江恶剑占为己有,那时江恶剑被青焉抓去当作玩物,也是神门皆知的事情。 所以她与青冥这一番话,显然也迫使司韶令又回忆起江恶剑从神门回来时的狼狈,面上刹那布满阴云,正攥着江恶剑的掌心一时收紧。 江恶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低头直勾勾望着司韶令一片冷白的指节,迟疑片刻,好像终是忍受不了,突然伸过另一手,拎起了司韶令的一根指头。 司韶令以为他不喜被这样禁锢,下意识松开几指,却见江恶剑仅是将他指腹下的如意小锁往旁处挪了挪,便又拉着他的手,放回了原处。 原只是怕他用力过猛,将腕上的宝贝捏扁了。 “……”于是司韶令脸上不合时宜地牵出一丝苍白的笑。 原本密布的阴云顷刻消散。 他再次抬头时看着司恬尔,显然冷静过后,开始无声揣测着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那也是白费力气……” 只见青冥停顿须臾,这回又朝司恬尔颓然一笑道:“就算是你说的那样,他现在也不会认得你了。” 江恶剑这完全出人意料的情形让他抓不到丝毫头绪,即便知晓青焉曾经不知以哪种方式占有过他,无非就是一阵诧异罢了。 诧异过后,他说着这些话时,甚至带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他这高高在上的,曾被青邺允许活下来的妹妹,虽然一直将他碾踏在脚下,但对于江恶剑,同样是“爱而不得”。 说到底,她对青邺即将实现的大业而言,还不如他这废物更有用些。 “哦,”谁知司恬尔柔声笑了笑,笑声怜悯又狠毒,“你怎么确定,他不认得我?” “……” 闻言猛抬眸看去,青冥一张脸忽地变得扭曲,却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强行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看来是兄长低估了阿焉,那阿焉不如就试一试,便知道了——” “小鬼士,过来。” 而青冥正以言语激着司恬尔,似乎笃定对方定要当众出丑,只怕她不肯尝试,没想到司恬尔已打断他,随手朝江恶剑招了招,轻佻开口。 也更让青冥一瞬如死人般灰了面容的,是将他视为空气的江恶剑,竟然在司韶令身旁伫立半晌,真的动了。 第175章 疯魔 的确如司恬尔所说,在青冥极其难以置信的目光里,江恶剑动作僵硬地一步步朝她走了过去。 却当然不是仅凭司恬尔的一句话。 而是无人看到,当司恬尔话音落下的同时,司韶令隐在袖底的指尖轻动,在江恶剑腕上点了两点。 尚不知司恬尔此番前来究竟想要做什么,但司韶令大抵能听出,她的最终目的,应与“青冥大业”有关。 天下存亡自然早已与他无关,但从魏珂雪先前那一番话来看,此事似乎也涉及了北州王庭,事关厉云埃的安危,便不论如何他定要弄清楚其中原委。 所以对司恬尔这多少有些嚣张的强行“联手”行径尽管十分不满,司韶令还是暂时配合着她,以成全她故意在青冥跟前的卖弄。 只不过,暗示江恶剑的举动实在细微,司韶令倒并不确定江恶剑真的能明白他的意思,他也不曾强求,就算江恶剑没能领会也无妨,司恬尔既然敢同他赌,就该想到若是赌输了,该怎样收场。 倒是意外的,江恶剑始终对他一人全神贯注,似根本听不到周遭的声音,可一旦周围有何危险,抑或像司恬尔仅是随口的一句话,他竟全部都了如指掌,眼下立刻从司韶令的小动作里接收到了他的意图。 因而司韶令脸上的震惊,倒不完全是装出来的。 他突然意识到,江恶剑并非表面的木讷无情,反而要比常人更为敏感,他仅仅是,分辨不出自己的喜怒哀乐罢了。 其他鬼士也是如此,还是仅有江恶剑这般? 也让司韶令又微有些哭笑不得的是,江恶剑虽说反应极为迅速地走向司恬尔,但这一路上,并未松开他。 他就那么扯着司韶令一起,走到了司恬尔面前。 “不可能……” 而最不愿相信此情此景的,无疑是青冥。 哪怕司韶令在江恶剑眼里依旧是唯一的例外,但也不能否认,他确实听从了“青焉”的命令。 这样一来,青冥简直就像个笑话。 他隐忍数年,忍受那些非人折磨和屈辱,费尽心机才将自己练成了这怪谲可怖的丹人,本以为终于能将对方也踏于脚下,结果到头来,再一次被对方轻而易举地超越。 江恶剑身上的一切谜团,原本只让他疑惑不甘,但自“青焉”出现后,几乎一刹摧毁了他近二十余年的信念。 “兄长看也看了,接下来,可就要挨罚了。” 司恬尔明显心满意足地晃动脚尖,在司韶令阴沉沉的注视下,忽地将手上把玩良久的玉白匕首扔了下去,准确无误地扔在江恶剑的掌心。 “小鬼士,你就用这个……”一边说着,她一边又歪头稍加思索,“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兄长,我不便太过计较,要不然……就把他的一只手给我剁了吧。” “……” 若非司韶令一早便知她是由司恬尔所扮,都要因她这副乖戾的模样而怀疑,青焉根本就没有死。 而司恬尔最后说得轻快,也让在场大多数人有些措手不及。 愈发无法理解这一对来自青邺王庭的兄妹,怎得在如此紧要关头先互相残杀起来了。 “……”青冥对司恬尔的话倒没有惊讶,显然以青焉的脾性会做出这些举动极为正常,但他沉浸在自己坍塌的希望里不久,不知想到什么,此时又蓦地朝司恬尔看去。 “阿焉,”他一反前一刻颓丧,语气竟裹了少许兴奋道,“你真的……能控制他做任何事?” 司恬尔嗤声一笑,没有回答他,只冲江恶剑又道:“还愣着么?” 显然,她方才的话并不是玩笑,也打算就借此来向青冥证明,江恶剑可以任由她差遣。 于是她这次与江恶剑说完,只见对方果真又有了反应。 自是司韶令再度暗地里示意他,就按司恬尔说的去做。 便骤风掀出满室寒意,当骨肉拆离的一刹脆响冲入所有人耳膜,猩红陡然映进无数眼眸,像鲜艳的繁星,无不因诡异而满身汗毛竖立之下,江恶剑已一眼不眨地,斩断了青冥的一只手。 白玉匕首被血泪浸得温润,几指在他眼前蜷缩着,依稀露出星点森白骨节。 就是这一只手,动了司恬尔的人——一掌震碎了无归的五脏六腑。 司恬尔从那一角落里收回目光时,江恶剑也面无表情地起身,吓得旁处弟子又发出惊叫。 当然又很快被青冥一声声快要断了气般的痛喘覆盖住。 却不知是否错觉,青冥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间,竟更多掺杂的,还有笑。 “哈哈……”他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腕子,连躲也未躲,的确高兴不已地断续开口,“阿焉……阿焉只要与我联手,别说是青冥大业,整个天下都是我们的……等阿焉救我出去,我再仔细说与你听……” 虽说他像是整个人都陷入疯癫,而再一次听见他口中的“青冥大业”,司韶令眉间豁然一动。 他终于看出了,司恬尔赶在这时现身,原来是借着江恶剑向青冥抛出了他最在意的诱饵,好让他主动与她提及青邺的秘密,她便能从他的口中套取更多计划内容。 而青冥也不负她所望,不输于他妹妹青焉的疯魔。 “……” 不过,司韶令正眉头紧蹙地看着这一幕,思绪转动间,只觉眼前又一暗。 江恶剑完成了指令,却等了半晌仍不见他动作,这回直接贴了过来,又不敢冒犯,更背过了满是血污的双手,身躯微倾,仅与他保持细微的距离。 司韶令只需抬起下巴,就能亲到他的唇角。 第176章 摇头 对于江恶剑这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索吻”的举动,司韶令难免又一阵意外,但灰蒙眸底闪烁着,他倒没有丝毫犹豫地再次朝江恶剑唇角吻去。 不过也仅是一瞬的碰触,江恶剑得到这应得的“奖赏”,已率先无声地转身,没什么留恋般又站去一旁。 司韶令正下意识想要继续这一吻的身躯便僵在了原地。 稍显尴尬的嘴唇微抿,扯起无奈的笑。 “嗤,”而司恬尔将他们二人这番旁若无人的动作尽收眼底,只发出不屑一笑,又转向青冥道,“这小鬼士不止认我一个主人,想一起带走不容易呢。” “那就快杀了他……” 青冥因腕上剧痛仍旧面目狰狞,不久前现身时的一尘不染早不复存在,满头银丝被血污浸得粘稠,一声声急喘着提醒司恬尔道:“只要司韶令死了,你就是他唯一的主人!” 这一上来便被断了手的人毫无芥蒂地又与司恬尔出谋划策,显然让周遭更加看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 然而不待青冥这番话完全落下,本站在司韶令身旁的江恶剑无疑听懂了他的意思,蓦地抬眸间,满身凶戾如泼天严寒,这次分明没有任何人的吩咐,他已一脚踏至青冥瘫倒在地的身前,骨肉断裂的沉闷声响顷刻传来。 “住手!” 而司恬尔的喝止与司韶令猛然拉扯在同一时间,江恶剑即将踏碎对方胸腔的前一刻,及时停了下来。 青冥当然还不能死,现今魏珂雪虽尚存一息,但他对司韶令恨之入骨,注定不可能如实告知实情,只能从青冥着手。 但就当司韶令拉住江恶剑的一刹,几派掌门中的扶心大师与司澜却不约而同地目光一动,似意识到了什么,又并未表露出来。 司恬尔此刻则终于从密室上方落下,宽大霜袖擦过江恶剑额前,仿若极度不满,一掌袭了过来。 以青焉的性格,必然会如此。 但包括司韶令在内,皆以为凭江恶剑的身手定可安然无恙地躲过,却没想到的是,江恶剑似乎已觉察到了自己方才险些取青冥性命并不是司韶令所愿,此时做错了事般垂着头,竟没有闪避,直挺挺地接下了司恬尔的巴掌。 把司恬尔都吓了一跳,面具下的眉眼微挑,看着司韶令乍然投向她的阴鸷视线,破天荒地飞快眨了两下眼睛,以示无辜。 可惜司韶令虽是顾及最终目的,极力压制住了脱口命江恶剑还手的心思,但他猝然抽过江恶剑掌心玉白匕首,仍一瞬狠戾地掷向司恬尔。 他内力尽失,但准头和力气因着怒意倒也不容小觑,若不是司恬尔动作敏捷,当真要被他扎穿了。 “不要让任何人伤你,谁再伤你,就杀了谁,包括我在内。” 也紧接着,司韶令皱眉摸着江恶剑依旧无表情的脸,哑声道。 “……” 不知江恶剑是否听懂,司韶令等了片刻,他却一直没有动作。 “堂主这么激动做什么?不听话的狗,当然要趁早教训了。” 而司恬尔将匕首收回,依旧笑吟吟地开口。 “阿焉,你不如也命这疯狗去杀司韶令,看他会有何反应……唔!” 而青冥终于从痛意难耐中稍微回了些思绪,一边往司恬尔身旁蹭去,一边咬牙提议着,未成想又被司恬尔一脚嫌弃地踢开。 “还轮不到你一个废物来教我该做什么。” 司恬尔道:“不过……你既是说‘也’,看来兄长已经试过,且失败了,我为何要步你的后尘?” “不管怎么样,”青冥披头散发地伏在地上,一时无力抬头,像个楚楚可怜的怨鬼,仍劝司恬尔道,“都要杀了司韶令……” “那我就……偏不杀他,”谁知司恬尔仿佛故意与他作对一般,也的确与青焉向来乖张的作风相吻合,“我倒要看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阿焉——” “何况以堂主这般姿色,轻易杀了,也可惜得很。”司恬尔径直又打断他,“美人和疯狗,我都要。” “……” 司恬尔张狂又戏谑的一番话说完,司韶令自是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更别说是神情古怪的祁九坤。 说来他与司恬尔仅是一面之缘,却也一眼认出了司恬尔,眼下与整个气氛不怎么相符的,似在努力维持脸上表情。 “倒是你,”只见司恬尔蓦地一又话锋一转,“刚刚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不必等你出去,就现在说吧。” 终是不着痕迹地又将话题引至这关键地方,司恬尔话音一落,在场其他人不由也凝神看来。 “你先救我出去,这里……不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司恬尔立刻道,“反正都要死的,不如说出来,让他们不甘又无可奈何的死去,岂不是更有意思。” 像是始终未曾将南隗几派放在眼里,直到此刻司恬尔才又与扶心大师对视。 “听闻五派之首走到哪里身后都要带着一只丑八怪,看来就是你了,”司恬尔又一个个望过去,“除了比我想象的年轻了些,也不见得有何出众之处,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我看你们五派今日如此兴师动众,若能死在我青邺敕风堂,也算是你们的造化——” “满口胡言!”而扶心大师与司恬尔四目相交间,还未开口,尉迟骁已看不下去地喝道,“未免太过高看了自己,别说对付你们区区青邺,我们五派根本不需都在,就是只有我金楼在此,也能打得你们血流成河!” “哈……” 结果尉迟骁这气不过的几句说完,极具嘲讽的笑又蓦地从人群里响起。 竟是已良久不语的魏珂雪。 他像意识不清地自言自语,言语间也完全没了往日修雅:“什么狗屁的五派……拜司韶令和他那妹妹所赐,擎山和神酒都已经是一盘散沙了哈哈……” 他此话一出,司韶令猛地抬眸。 此次没有一个神酒弟子前来,他本当做是司恬尔的安排,原是还有其他原因? 却不等他开口仔细询问魏珂雪所言何意,司恬尔这回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罢了,我对你们五派之间的事没什么兴趣,既然人没有来全,倒也不配我再继续耗下去。——小鬼士,把他们都杀了。” 且她说着已一抬手,早已等候多时的内卫们当即如潮水涌入。 与此同时,她一把提起青冥,除了欲紧追她却被一众内卫拦下的尉迟骁,扶心大师和司澜则意外的没有阻拦她,任她最后又朝角落看了一眼,隐出了人群。 因而青冥并没有看到,这一次,江恶剑根本没有理会她的命令。 而是还沉浸在先前司韶令的告诫里。 ——不要让任何人伤你,谁再伤你,就杀了谁,包括我在内。 他已思索挣扎了良久,在訇然纷扰的杀意里,在司韶令以为他又在索吻,正颇为轻车熟路地朝他唇上吻去,他却朝司韶令摇了摇头。 司韶令:“……” 第177章 江湖 而摇头过后,更让司韶令有些摸不着头绪的,是江恶剑这一次竟是主动地吻了他。 他不能答应司韶令。 因为他永远不会杀他的主人。 这一吻正是这个意思,可惜江恶剑说不出来。 却容不得司韶令再开口询问,四面八方已皆是杀慄,无数厌云镖破空席卷,涌入的内卫们无不与在场几派战作一团。 但此番局面虽然乍一看十分棘手,对于几派来说,却也并非没有出路。 若青焉还活着,必然不会命这所有内卫们与几派正面相抗,对于身处密室内的众人,她完全有其他可以不费丝毫力气的方式给予重创。 所以司恬尔这般看似要赶尽杀绝的下令,实属吃力不讨好,反而根本拦不住几派的撤离,也明显是在故意放他们离开。 至于那青崖盟,此行虽没能如最初所愿地除去司韶令二人,却看清楚了魏珂雪与青冥的真面目,现今伤亡惨重,已所剩无几,乱战之下自是不可能再以卵击石,无不紧随几派掌门等人所开出的一条血路匆忙向外逃窜。 应与司恬尔事先安排有关,仅有不世楼的内卫们加以阻拦,并未惊动整个敕风堂以及青邺王庭,也使得众人离去的更顺遂些。 何况司韶令依然是敕风堂人人敬惧的堂主,内卫们一边螳臂当车般阻挡几派,一边又不得不护于他们周围。 也便阴差阳错地捡了一条命,不然江恶剑难免又要开了杀戒。 最终,随着几派悉数撤离,余下内卫们呜呜泱泱,却连一个小弟子也没能擒住,无不瑟瑟发抖地停下来,等候司韶令的发落。 司韶令站在这几日间再次遭了难的不世楼内,倒并未说什么地径直命他们退下。 “小韶令。” 也直至所有内卫都散去了,实际上藏于廊外暗处的天墟掌门司澜又不出意外地现身,劝司韶令道:“你们在这里太危险了,也同我们离开可好?” 顾及江恶剑,她与司韶令保持了一段距离,脸上也因而略显急切。 “不必,”司韶令却明显不欲与他们一道,“我们不会再回南隗。” 他来敕风堂从来不只是为了查明当年真相,那曾逼得江恶剑死在他面前的南隗江湖,他再也不想踏入一步。 “我们倒也不打算立刻回去,只是这敕风堂里实在危险,你既然已得知一切,没有理由继续留下,且当初的事都是魏珂雪一手所致,你们现今已是清白——” “我们并不清白,”司韶令却望着始终不允任何人靠近他的江恶剑,打断司澜道,“也不需要。” “兴许我日后仍会与你们刀剑相向,今日一别,你们权当不曾认得我便好。” “你胡说什么——” 而这次又从一旁阴影里现身的,则是尉迟骁。 奈何他正出声之际,却突然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那你不想知道,为何今日唯独没有神酒弟子前来么?” 是扶心大师。 他们三人护着其他弟子安全离去,便全部又折了回来,还有仍旧放不下江恶剑的昭苏。 “……”而听他又提到神酒,司韶令微微一顿。 只见扶心大师倒也不卖关子,只温声与他解释:“就在前段时日,神酒因一场内讧迫使坊主卸任,已离开了门派,现今各个分坛正为争得新堂主头破血流,所以此次并未与我们同行。” “……” 司韶令无声地眉心紧蹙,无疑听懂了扶心大师的话。 司恬尔潜入敕风堂,果然并不在五派的计划之中,怪不得她以青焉的身份出现时,几派掌门却毫无所知。 “为何内讧。”而司韶令继续开口询问,尽管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 “因为她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利用她与你的关系为五派探听情报。” “……”司韶令不语。 ——别在这里继续添乱,还是说你赖着不走,是为了替他们套取情报? ——你现今一个连内力也使不出的废物,有什么值得我套取的? 那时司恬尔突然杀气腾腾的样子,似乎有了原因。 但对司韶令来说,却也不算过于震惊。 所以他始终面色不变,只听扶心最后又道。 “我们会在敕风堂附近等她,待她从青冥口中探得消息,迟早也会与我们汇合,否则她方才不会刻意泄露身份。” 原来他已经看了出来。 也确实,司恬尔早已提醒了他们。 而原本无人猜到眼前这阴狠毒辣的神使会是司恬尔所扮,但当江恶剑险些要了青冥的命时,司韶令与“青焉”一同阻止的举动已引起了扶心和司澜的不解。 以司韶令的立场,断不会允许青冥兄妹二人联手,也就没有理由阻拦江恶剑取其性命。 可他止住江恶剑,更对江恶剑也认“青焉”为主的态度一直极为冷淡,以他对江恶剑的感情,实在怪异。 尤其,司恬尔那一声“丑八怪”更让扶心确定了她的身份,毕竟司恬尔自幼便这般叫他的大山魈,哪怕她扮作青焉,扶心一听便知她的语气。 “我与你说这些,只想告诉你,江湖浮诡,却非江湖之错,你可以怨我们推波助澜,都是逼迫他当初溺毙的罪魁祸首,但不能否认,也有人对你的情义不掺沙石,所以,不需对整个江湖感到惧恨。” “当然,是去是留,由你自己做主。” “……”听扶心说完,难得的沉默片刻,司韶令只回他这一句,“放心……我自有去处。” “谁?”而司韶令话音方落,一旁尉迟骁则终是诧异地听懂了他们的谈话,“谁泄露了身份?” 显然,唯独他直到现在也没能认出司恬尔来。 不过就在不久前密室陷入杂乱的一刹,也仍旧是他和昭苏不约而同地最先冲向魏珂雪,生怕他趁乱逃了。 所以此刻,正被他反扭了手臂提在身侧的魏珂雪也在意识模糊中听见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于是司韶令正欲摆手赶客间,面上骤紧,蓦地向他看去。 魏珂雪竟在冲他笑。 嘴角和牙齿沾满了血腥,入目却只有漆黑,像阴魂不散的鬼。 只可惜的是,下一瞬,他便因伤重而昏死了过去。 那一笑便仿佛是司韶令一人的幻觉。 扯得他心下发沉,猛然扫向四周,终是意识到,祁九坤和重伤的无归,都不见了。 第178章 无门 在青邺王庭,也有一处相当于冷宫的地方,或者说,比冷宫更让人望而生畏,几乎所有侍奴不到万不得已,皆会绕道而行之地。 便是“无门”。 专用来停放尸体——也是青冥自幼的住所。 因双生子不祥,青邺王下令将才出生的他立即处死,奈何他的母妃实在不舍,便买通侍奴,私自留下了他的性命。 所以十岁之前,他一直被偷偷养在此地,不仅每日与死人为伴,也常常食不果腹,本就孱弱的身躯更相比同龄人纤瘦无比。 但或许正因为此,他没了尊贵的身份,对他唯一的期盼就是活着,那十年里,反而是在角逐激烈的青邺王庭里不可多得的“安逸”。 直到事迹败露的那一日。 烈日当空下,他亲眼看着他的母妃遭受炙刑而死。 不同于火刑,所谓的“炙”,并非烈火焚烧,而是需行刑者始终将火势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目的就在于,使人在清醒状态下慢慢地,饱受折磨地死去。 可以说残忍至极。 然而那时的青冥无论怎么苦苦哀求,自不可能打动盛怒的青邺王,甚至连青焉也不曾为他们母子有过一句求情。 只因她自有记忆起便由于身份的缘故不断接受着王庭内最严苛的训练,也不过十岁年纪,却对亲情仅剩无知无觉的麻木,甚至对于这个拼了命也要留下青冥的母妃,是仇恨的,恨她将所有的温柔,都给了这早该被处死的废物。 所以哀求无果过后,满目满耳皆是狰狞和惨叫,青冥却最终冷眼,看着他的母妃终于在煎熬里咽了气。 而后,当他临刑之际,又格外冷静地同青邺王提出,总归要死,不如尝试将自己炼为“丹人”,万一成功了,只会比北州的洗骨丹威力更强。 在他人看来,他目睹自己母妃惨死,还能有此番忍辱负重,实属魄力惊人。 却只有他自己知晓,他本可以在他的母妃受刑之前提出这一建议,并尝试以此作为条件,救下他的母妃。 但是,他没有。 他想让自己记住这份绝望和恨。 与其往后处处受制于人,不如从此没有了母妃,他也不会再有任何弱点。 所以他仅有的一个要求,是继续住在无门。 一边怀念他的母妃,一边痛恨着所有人。 尤其,自知晓他的存在,便几次三番将他踩在脚下羞辱的亲妹妹——青焉。 也就在不久前,他奉青邺王之命找上魏珂雪时,魏珂雪曾“有幸”见识过无门里面的情景。 阴诡如他,在看到其中情景时,也不由得惊愕。 里面关着众多的女子。 每一个来回走动服侍的女子,都身着独属于神门的雪白长袍,手持玉白匕首,以云火面具遮挡面容。 乍一看去,仿佛有无数个青焉,场面诡异至极。 “废物。” 而当中一个应青冥的命令,瑟瑟发抖地在他臂上划下血淋淋的两字,并开口说出青焉曾对他说过无数次的话,下一瞬,那女子便被他反手割了喉咙。 “笨死了,教了这么多次,还是学得一点也不像。” 青冥只拍了拍对方溅满鲜血的面颊,柔声道。 ——这便是无门的最恐怖之处。 每一个被青冥随手抓回的女子,无不需要扮作青焉的模样,被迫学着青焉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像青焉一样辱骂他,伤害他。 却只要被他看出一丝破绽,则会顷刻没了性命。 至今为止,对方学得再是看起来天衣无缝,依旧无一人免遭毒手。 因为想要在青冥面前做到与青焉一模一样,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无人注意过,每次青焉将他碾踏于脚下的时候,都会下意识以她辛辣甜腻仿若渍过的梅子信香来压制他。 并不会令四周都坐立不安的浓烈,也便从来不曾被人发现。 但那一丝丝侵入他肺腑的挑衅,分明是在提醒他,他再怎么挣扎,却天命使然,他的信香不如她,活该他是最初被舍弃的废物。 所以说——无一人幸免。 没有人能做到连身上信香也与青焉一致。 也因此,魏珂雪虽然不知这具体缘由,却在听说了将青冥带走的“青焉”竟就是司恬尔所扮时,拼着最后力气,朝司韶令露出了那意味深长的一笑。 他可以笃定,不知从何时开始,司恬尔就已暴露了。 恐怕青冥所表现出的一切情绪,都是假装没有看出司恬尔的身份,包括他主动提到关于青邺的计划,都不过是为了,能在几派手上顺利地脱身而已。 他为了活着可以将自己炼为丹人,遑论是失去一只手,这份痛不及他曾经历过的万分之一。 至于那之后,他与司恬尔,究竟哪一方才是猎物,还不得而知。 司韶令,更无从知晓。 哪怕他掌管敕风堂,早已心如鬼煞,但与青邺王庭相比,不过是无边地狱里的一条奈河罢了。 他所追查的江寨那些真相,对整个青邺来说,实际一文不值。 从始至终,他和江恶剑,都是青邺王眼中的蝼蚁。 而司韶令更没能看见的,是就在司恬尔带着青冥离开前一刻—— 无归醒了。 说来,自司韶令来到敕风堂,无归就已经在这里多时,看到听到的,自然也比他多些。 无归倒没有见过青冥,却隐约听其他侍奴私下传过,青邺王庭里住着个满头白发的鬼,不知是何身份,专门残杀与神使样貌相似的女子。 由于青冥的身份鲜少有人了解,他没能探听出更多有用的消息,久而久之,只以为是什么被妖魔化了的无稽之谈。 因而从青冥一现身,那时在密室外与他第一个照面的无归,便没来由的慌了手脚。 第179章 醋意 可惜的是,无归被青冥重伤后来不及知会司韶令,已失去了意识。 直到这几度混乱过后,他从昏暗角落里醒来,周遭喊杀嘈杂,隔着重重人群,他一眼望见了将青冥带走的司恬尔。 白霜的背影模糊闪过,眨眼隐入人海,也让无归心沉到谷底,急迫起身一时忘记了身上伤势,踉跄着紧随司恬尔消失的方向而去。 包括与他距离最近的祁九坤,自他一动身,便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对,隐约猜到什么一般,并未多问地与他一同离开。 而敕风堂的内卫们绝非祁九坤的对手,无归身为鬼门右使,内卫们更不可能伤及他,所以另一边的司韶令,也便一直不曾仔细留意他们。 “那个祁大夫没有回来?” 此时不世楼内,见司韶令面容有异,他面前的司澜最先意识道。 “我倒还想问问你,他原来这般身手不凡,可是什么隐退的江湖高手?” 司澜再度询问间,她一旁的扶心大师却是若有所思,不过并没有开口。 只听司澜又安慰司韶令道:“这里应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说不定他只是临时想到其他事情,等等便会回来,你不需过于担忧。” 他们并不认得无归,所以只以为司韶令是在担心祁九坤的安危。 但若是祁九坤一人不见踪影,尚可以认为他或许有自己的计划,毕竟他独来独往惯了,此次出现在敕风堂,也实属突然。 可是司韶令心里清楚,以无归现今伤势,不可能无缘无故便不见了。 他们二人很可能就在一起,遇到了什么他不知道的问题。 而思忖间,方才魏珂雪那过于诡异的笑容不时侵入司韶令眼前,更令他心神不宁地忽然大步朝外走去。 “你们走吧,”屋外微凉的风卷起,司韶令迎着久违而灼目的日光,抬袖重新系紧遮挡住双眼的黑纱,只留下这冷淡的几句,“不必再劝我,我自有打算。有江恶剑在,也无人能伤我。” 的确,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的江恶剑,已然像个所向披靡的阎王,根本无人能靠近司韶令半步。 反倒是他们身为南隗几派掌门,仍有对此行不明所以的众多弟子们在等他们决策,加上针对魏珂雪的处置,也需尽快给与五派所有人一个交待,实在不便一直留在敕风堂内。 于是眼看着司韶令消失于几人视野,仅有昭苏不顾司澜阻拦地又一次跟了上去。 “她没有恶意。” 而昭苏只能远远跟在他们二人的身后,脚下偶有过急时,察觉江恶剑一脸戒备地欲向后出手,司韶令沉声止住他。 再怎么说,若没有昭苏,江子温或许早已被当初的天墟弟子发现,此后拜入天墟,抑或是由他人收留。 倒不一定会有何凶险,甚至可以说比这五年来与江恶剑相依为命要好过得多。 但是没有了江子温,他难以想象江恶剑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因而尽管仍感到昭苏对自己存有少许不信任与敌意,司韶令看了一眼同样停下的她,眸底冰雪微浮起一丝温度。 “你过来。”他竟对昭苏道。 “……” 昭苏与他对视须臾,最后一步步走了过来。 他们眼下已然处于神门的拂云神宫附近。 “你去替我看看,青冥可有被带进去。”司韶令也不与她客气,径直又道。 司恬尔向青冥套取消息,想必要先回到她这神门,司韶令暂时想不出具体联系,只下意识觉得,无归和祁九坤的失踪,大抵与司恬尔有关。 若司恬尔安然无恙,他再另寻其他。 而他和江恶剑倒也能下去查探,却势必会惊动神门众人,为避免不必要的争端,不如让轻功了得的昭苏代劳,可省去很多时间。 “……” 昭苏瞪了他片刻,像在判断他是否意图甩掉自己。 直到司韶令见她没有动作,不欲耽搁地转身自行走向拂云神宫,眼前蓦地一闪,随着轻如飞燕的虚影一瞬潜入宫内,本来站在他们身后的昭苏已经依他所言地动了身。 心知越是这种时候,越该冷静下来,司韶令紧蹙着眉头等待间,稍微闭目,彻底隔绝头顶灿阳。 却不过片晌,还是没来由地有星点湿迹沾湿了他的薄纱。 那是一阵连司韶令自己也说不出缘由,心间突如其来的闷痛。 他也不明白魏珂雪最后的一笑为何像一把剖骨刀,始终在他的骨肉间起落,似乎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就那么被一寸寸地剖离。 若不是突然有阴影当头挡下,他险些就要倒在这熊熊火海般的烈日。 是一旁对他目不转睛的江恶剑。 见司韶令原本挺直的身躯忽地微晃了晃,江恶剑忙一手扶住他,一手抬起,并拢几指遮去了落在他眼睫上的日光。 可司韶令睁开眼,隔着一层薄纱,依旧能看到充斥在他眼底的一片赤红。 “他们不在,”也就在此时,昭苏果真动作快极,已最快的速度穿梭于整个拂云神宫,几乎眨眼功夫便回到他们面前,并将她从宫内侍使口中听来的消息告诉司韶令,“就在我们到这里的前一刻,他们去了青邺王庭。” “……” 司韶令一怔。 青邺王庭? 司恬尔已带回了青冥,又去那里做什么? 没有青邺王的传召,即便是他这敕风堂堂主也不可能轻易进去,她为何会突然跑了去? 青邺王庭是青焉自幼住所,与她相熟之人应不少,岂不是容易暴露? 青冥所谓的“联手”,到底是什么意思? 祁九坤和无归知道么? 无数惊疑萦绕之下,司韶令却也不曾停顿,转朝青邺王庭的方向而去。 而他鲜少会陷入这般仓惶,更因脚步凌乱而微有踉跄,连一道同去的昭苏也凝重不已,忘了先前对他的偏见,不由得向他伸手。 “你这样太慢了,我带你——” 可还未触及他的袖角,本静静跟在司韶令身旁的江恶剑再也忍不住,双臂一捞,避开昭苏的同时将司韶令稳稳抱在身前。 那是犹如猛虎护食的无意识反应,随后他明显有一瞬的僵凝,像在后悔和不解自己这不经允许又冒犯的举动。 幸而,司韶令在急迫中,倒是极为自然地回抱住他。 第180章 怕么 司韶令罕见的不安以及那一瞬反常的落泪,实际上是有原因的。 上一次他毫无预警地出现如此惊悸,还是司恬尔为夺得神酒坊主,一人轮战派内数十位分坛坛主的时候。 她将最后一对手打落擂台的一瞬,也被对方违反规则的一枚暗器掷入胸口。 那一枚暗器若放在其他人身上定要一命呜呼了,但司恬尔自幼所学的功夫也算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暗器,她的鬼扇子里有三根可缝人缝骨的飞针,是承自她娘亲的“逢鬼”,尤其对指法要求极高,所以她咬牙将暗器自行取出后,又忍着剧痛及时为自己缝合了伤口,更亏得她事先准备的不少疗伤奇药,才总算保下一条性命。 而那时,与她相隔千里的司韶令,便是在同一时间突然感受到胸口没来由的尖锐与压抑,虽只有短暂几刹,却回过神时,周身都已被冷汗浸透了。 本以为是自江寨所遗留的痼疾,却不久之后,司韶令听说了神酒新任坊主凭着一把鬼扇子横扫近百分坛,甚至能够让重伤的自己起死回生,才隐约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纵使以往认为双生子之间会有些难以解释的感应纯属无稽之谈,自那之后,他也不得不相信了些许。 眼下这股来之猛烈的闷痛感,显然让他怀疑,司恬尔会否遇到了麻烦。 ——一两句说不清楚,只要随我去一趟无门,阿焉便会知晓一切。 的确,这是半刻钟之前,青冥对司恬尔说的话。 司恬尔自是不会同意,进了青邺王庭,事情必定要超出她的掌控。 奈何青冥随后又一番话,却动摇了她。 ——王上当初留你性命,却也不过是把你当做一件杀人兵器培养罢了,既然他的最终目的你我也心知肚明,那何不借着这次南隗和北州的败亡,我们兄妹联手一博,夺了他的王位,从此翻身做主? ……又是南隗和北州。 对他所谓的夺位手法并无兴致,司恬尔最关心的无疑是青邺到底凭什么会有这般狂妄的打算? 而青冥言之凿凿的模样也不禁让司恬尔笃定,这计划必然与“鬼士”脱不开关系。 她倒不是没有想过把青冥交给青邺王,将他反叛的心思公之于众,借此换得青邺王的信任,再寻机会亲自向青邺王探听消息。 但这一选择同样风险过大,她并不确定自己在青邺王面前也可以做到没有任何破绽,毕竟青焉从小生活在王庭里,与青邺王见面的次数甚多,如非必要,她还是不见为妙。 且她口说无凭,青冥断不会轻易承认,而青邺王大费周章炼出他这“丹人”,也不可能随便处置了,反而易引火上身。 最便捷的途径,怎么看都还是从青冥身上着手。 以青焉的脾性,就算心知他或许不怀好意,也定会看看他究竟想耍什么招数,好再继续羞辱他。 于是不动生色地衡量过后,即便也想过自己万一已经暴露,便等同于自投罗网,但司恬尔终还是依照青冥提议,随他去了青邺王庭内的无门。 想要探出青邺这最后的秘密,无论哪种选择都难免会有危险,她总不能一直耗下去,真的在这里当一辈子的神使。 “阿焉今日何必这么戒备?” 眼看这青邺王庭完全不同于南隗皇室的朱墙黛瓦,也不似北州皆是一座座宫帐明朗粗犷,整个王庭像阴晦如墨的灵堂,空气里充斥潮湿腐朽,来往侍奴无不面容苍白,仿佛一具具饱经折磨的尸体,尽管早见过图纸并记下道路,司恬尔仍不由警觉,袖底对青冥始终威胁般的钳制也更加谨慎。 而一路上,青冥除了这一句揶揄,倒没有其他异常举动。 司恬尔没有解释,只隔着几乎被血水染透的布料,恶劣地攥在他断去的腕上。 “哈……” 青冥被迫发出接连几声嘶哑痛喘,也令周围走过的侍奴慌忙加快脚步远离他们。 此时的司恬尔,依旧将这些侍奴的恐惧归咎在“青焉”的身上。 直到不出片刻,他们格外顺利地到了眼前这耸人听闻的“无门”。 庭院萧森,不知名的黑鸟落在枝头,注视着司恬尔毫不犹豫地一脚踏入,将手上白戚戚的人影扔进停放着棺椁的屋内。 “你想给我看的,该不会就是你这一口破棺材。” 自从青冥住进无门,这里已不再是停放尸体之地,不过这一口棺材,却是青冥为自己留下的——床铺。 他从小东躲西藏,常常与尸体同睡一处,早已习惯睡在这漆黑密闭的狭小地方。 甚至是需要……时刻与尸体作伴的。 因而司恬尔随手推开那棺材的下一刻,也骤然看见了棺材内一具早已僵硬的尸体。 与她一模一样的尸体。 那是上一个被青冥杀害的“青焉”。 “……” 也仅在这一瞬间的停滞下,司恬尔脑中已闪过了方才被她忽略的细节。 来时路上那些瑟瑟发抖的视线,并不是源于“青焉”的狠戾,而是越过“青焉”,无不投向了青冥。 也差一点以为,这棺材里的尸体就是藏在冰窖的青焉,青冥早就知道青焉已死。 但她又看到眼前的尸体尚且僵冷青白,绝非已死去多日的青焉。 那么……她为何也要扮作青焉的模样? 也就在司恬尔心下发沉的同时,迎着青冥满目诡笑,脚下传来“咯”的一声,不知触及何处机关,有细微的风蓦地拂过面颊。 不容思索地纵身避闪间,司恬尔已然明白自己身份暴露,藏在袖内许久的鬼扇子再不掩饰,霎时卷出无数道猛烈气刃,携着可穿透骨髓的飞针一同冲向青冥。 却当她这次足尖落于棺椁之上以防再踩入陷阱,才在天旋地转间猛地发现,不止前一刻所站的那块空地,这整个屋子,竟然全部翻转了过去。 原来这看似“无门”的下方,才是青邺王庭内真正的——地狱无门。 也就在司恬尔与青冥共同沉下的同时,另外两道匆忙赶至的身影,不加犹豫地与他们一起消失于整片黑冗。 “怕么?” 而碧空万里,低哑又温柔的声音自王庭外响起。 是司韶令。 他冷眼望着前方无休止的灰蒙,虽还不知道为何他一出现在王庭外,立刻便有上百名精锐内卫黑压压地将他们三人围拢,却也清楚,这些人明显是奉青邺王之命。 于是他稍一停顿,并未从江恶剑稳稳抱着他的两臂间下去,只附在他耳旁问道。 “……”江恶剑依然无言,却微微垂眸,看向自己紧贴在司韶令身前的一只手腕。 司韶令了然抿起嘴角,暂且帮他解下了腕上的铜钱和小锁。 随即轻吻着江恶剑抱了他许久不知何时竟泛红的耳尖,又道:“这样,就算都杀了,也不用怕弄脏它们。” 第181章 百步 司韶令附在江恶剑耳际的话音方一落下,原本诡静漂浮着的碎云乍然被风卷散,日光倾泻,刺目地照向司韶令已浸满杀意的面孔,与此同时,庭门上方的望台里蓦然飞出数道厌云镖,发出一刹集结般的破空嘶鸣,直奔三人而去。 显然,除了门前这重重包围,望台内也尽是埋伏的杀手。 且骤至的锋芒将眼底染上细微的红光,上头无疑皆淬了剧毒。 “王上有令,见到敕风堂堂主,杀无赦!” “小心!” 虽比不上江恶剑非同常人的敏捷身手,昭苏却也及时跃身抵挡,长剑铮铮作响,随翻飞的霜袖隔去距离几人仅差毫厘的一道道凶刃。 奈何对方位于高处,并有楼墙遮挡,难以在短时间内看清所在位置给与回击。 而头顶接踵而至的风声尚未停歇,周遭虎视眈眈的内卫们也在此刻一拥而上。 一时间,几人不止要在这王庭中精挑万选的内卫军杀出一条血路,还需时刻提防望楼内的毒镖,稍有不慎,必然性命不保。 司韶令无法动用内力,只趁江恶剑将自己护得严实间,抬眸凝神,无声望向方才飞来毒镖的几处。 即便来回穿梭的毒镖顾及他们周围这些内卫,并不似最初的密集,昭苏与江恶剑却更需集中精力才可躲避冷不丁自背后而来的偷袭。 所以想要尽快穿过眼前重重包围,这些藏在暗处的杀手绝不能留。 “先不用管我,去杀了他们。” 只见司韶令忽地冲江恶剑道。 江恶剑正寸步不离地护在司韶令身旁,腕上铜钱小锁一经取下,仿佛于他来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机关,双目顿时充斥无所顾忌的凶戾,眨眼已成了个血人。 谁知听司韶令如此开口,彻骨寒眸又化开少许温度,竟好似极不情愿,一剑同时怒斩去两人头颅,满身血气萦绕之下,故意装作没有听到一般,转而又劈向其他意图伤害司韶令的来人。 “……” 司韶令微一皱眉,自是从他几度避开自己的僵硬视线中看出他的心思。 虽是有些诧异他似乎愈发不同于以往所见过的鬼士,但也来不及深想,眼看另一边的昭苏由于之前动用小洛河及查探神门已耗费过多内力,身上多处受伤,若她倒下了,他们必错失机会,不知要耗到何时,司韶令不由又沉声补充一句。 “放心,我不会有事。” “……” 谁知江恶剑明显认定自己若在此时离开,司韶令必死无疑,再一次无视了司韶令的吩咐。 “我来——” “不可!” 而昭苏已然也意识到当务之急是率先解决望台几个杀手才可全心投入战局,正动身之际,却听司韶令突然出声喝止。 司韶令十分清楚,以昭苏现今身手与体力,并不足以对付那几个能将厌云镖掷得如此炉火纯青的杀手。 唯有江恶剑可以。 “你杀不了他们。”径直与昭苏解释着,司韶令伸手将跃跃欲试的她扯住。 “……” 便因司韶令这一扯,江恶剑忍不住猛回过头,终与司韶令对视。 看到司韶令正紧盯着他,掌心轻捻着始终紧攥在手里的物件,最后又轻声道:“快去快回,等杀完了,我重新给你戴上。” 于是这一次,江恶剑木然覆满猩红的眼睫微动,读懂了司韶令的迫切。 再不犹豫地转身,如破开地狱的索命恶鬼冲向躲在望台的几个杀手。 而随着江恶剑的离去,周遭本就凶猛无比的来势也一瞬高涨,几乎将二人就此淹没。 所幸正因为此,几个杀手暂无暇理会他们,让昭苏得以喘一口气地挡在司韶令身前,专注对付不断涌至跟前的杀慄。 可惜,若是寻常内卫也就罢了,这经千挑万选的百余人,再怎么殊死相搏,哪怕是天墟掌门在此,也很难做到以一敌百。 就在陡然闪现的锋利从旁处刹那而至,正拼尽全力横剑隔挡其他几人的昭苏却未能看到,司韶令已不假思索地抬臂,牢牢握住那险些穿过昭苏身躯的利刃。 顷刻,顺着凹槽的血流如注,等昭苏回过头,瞳间骤紧,却还未出手,看到又一道凶光自司韶令脑后忽闪。 “阿邵!” 千钧一发之时,昭苏嘴角颤抖,怒喊着扑向他。 也当她快要心跳停止的一跃过后,她垂眸望着空落的双臂,内心悸动不已地抬头,越过从未如此纷杂的额前乱发,一眼看到了紧护着司韶令的另一道身影。 无疑是已从望台返回的江恶剑。 便泪水止不住涌出眼眶,她竟忘了自己正身处何地一般痛哭出声。 还好,还好司韶令没有为了救她而死。 离开江寨过后,她还是第一次这般无法自已。 或许,也因为方才那一声“阿邵”,是她曾无数次听当年的江慈剑提起,不自觉的脱口而出。 心想若是江慈剑听到了,定会如奇迹出现,不让他的阿邵再受到伤害。 没想到他真的出现了。 他手染鲜血,杀人如麻,他也还是江慈剑。 便一边流泪不止着,昭苏一边再度起身,长剑利落翻转,再不顾一切地杀向重围。 而此时此刻的司韶令,其实并看不到昭苏眼里一霎霞光万丈的人。 那致命的一击虽然没能取他性命,却割落了他系在双眼的黑色薄纱。 午后日头毒辣,他无法睁开眼睛。 “无妨。” 已然听到先前那人猝然被捏碎颅骨的惨烈,也察觉江恶剑依旧满身怒火,却又小心翼翼地欲触碰他鲜血淋漓的掌心,司韶令紧蜷着手,轻轻避开。 “那些都杀了?” “……”江恶剑点头。 随即意识到司韶令看不见,江恶剑正不知所措间,回手又一掌震开了朝二人袭来的身影。 “做得好。”而即使闭着眼,司韶令仍了然夸赞道。 “……” 不过江恶剑目光紧锁在他滴血的指缝,连“索吻”都忘了。 “一百步。” 直到司韶令的声音再度响起,将他视线稍微拉扯:“穿过这里,大约有一百步的距离。” “接下来,你要护好我,也务必,护好自己。” 说着,司韶令已率先向前,迎着面前看不见的无数锋芒,笃定迈出了第一步。 第182章 子温 周遭尽数陷入黑冗,仅剩耳畔疾风飞涌,而司韶令每一步不曾停顿,像是有一堵堵墙,随他翻舞的袍袖轰然坍塌,被长剑毫不留情地破开血路。 脚下猩红流淌,青面獠牙的恶鬼大开杀戒,而飘向司韶令周围的,始终是最熟稔的温度。 如与漫天大雪一同坠落的飞花,十步,二十步,他踏着一地冱寒,却满身芬芳。 也就在这杀伐怒卷中,司韶令纷杂的思绪终是沉淀。 忽然意识到,前日青邺王才特地召见他,催促他尽快默出《清心曲》,然而不过两日,竟就在此设下死局,并不合常理。 虽然不世楼内发生了这许多意外,但他尚没有做出任何背叛青邺的事。 且司韶令早就心知肚明,青邺之所以对自己“纵容”,一边防范一边“重用”,最主要是因他的身份与南隗五派都有些联系,而青邺始终对南隗江湖既顾忌又觊觎。 一日没能将其瓦解,司韶令于青邺来说,便是一日的筹码。 所以如果不到万不得已,青邺王不可能突然下令除掉自己。 那么他现今一反常态,大抵是有其他原因。 最大的概率,便是他已对南隗江湖势在必得。 所以,结合青冥提到“青冥大业”时隐约透露出的信息,若青邺真的意图对南隗不利,这就是青邺王对他下手的缘由。 ——他的计划提前了。 担心南隗和北州得知他的野心而率先联合,他已开始着手他的计划。 因而在此时闯入的司韶令,便再无用处,也为防止破坏其计划,势必被第一个除去。 “剩下的路你不必跟着我们。” 当百步过后,萦绕在周身的猎猎杀意终于止住,司韶令听着停在耳边的喘息,不待对方开口,已先面向另一边开口。 俨然是对同样杀红了眼,正跨过最后一具倒下的尸身,欲与他们一同继续向前的昭苏说道。 而昭苏原本清丽的脸上血迹斑斑,闻言嗓音仍是拼力厮杀过后的沙哑。 “我不走——” “去找你师父,让他们立刻回南隗,还有,传信北州,青邺近日必有动作。” 看不见身后尸山血海,司韶令淡然的语气轻如云雾。 “……” 昭苏似有疑问地张口,奈何司韶令紧接着又道:“你方才拼尽全力,现已是强弩之末,再同我们一起,会拖累他。” “……” 这一句明显如利刃刺在昭苏心上,迫使她终于停下脚步。 尽管不晓得司韶令究竟凭何而来的猜测,但她的确已体力透支,若不尽快调息恢复,只怕没命活着出来。 “那你们都要小心。” 唯有依司韶令所说,昭苏最后看了江恶剑一眼,不打算再多做耽搁。 只不过离开之前,她从怀中取出唯一未沾染太多血污的一块小帕子,递给了江恶剑。 像心知自己不便靠近司韶令,她示意江恶剑亲手替司韶令包裹住仍在流血的掌心。 而江恶剑木然瞪着那块实际也已皱巴巴的帕巾,不知想到什么,眸底竟忽然有一瞬的闪动。 随后出乎昭苏意料地,他自从化为鬼士,第一次朝她看了去,极为认真地凝视。 布满赤红的双眼浮现雾霭,似乎又透过她,望向了十分遥远的另一人。 在昭苏还未回过神时,他蓦地俯身,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环抱住她。 “子温。” 木讷的一句低唤无知无觉地说出口间,江恶剑又如梦初醒,神色恍惚地起身。 也不曾注意到,就在他轻叫出声的那一刻,昭苏眼中不可置信的颤动。 并非由于对方错认了自己,而是她记得,他口中的“子温”,正是萧夙心曾为腹中胎儿一早便取好的名字。 那也是她的妹妹。 江恶剑这一短暂的拥抱,虽无意识,却像是终于承认了他们这份久违的重逢,她不敢再多看一眼,只眼前模糊着,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想起来,江子温被带去了北州,绝不能让她也身陷险境。 至于一旁的司韶令,在听到江恶剑那一声浅呼时,便也忍着眸间酷烈刺痛睁开了眼。 可惜,依然不是他所期盼的,江恶剑并未恢复神智。 此刻的江恶剑正垂眸如昭苏示意的那样,替他裹住血肉模糊的掌心。 也终是发现,原来司韶令一直蜷起几指,是因他还紧攥着他的铜钱小锁。 方才情急之下他以右掌抵挡剑锋,忘记了掌心的东西。 “抱歉,还是被我弄脏了。” 司韶令开口,烧灼的双眼却再次被遮挡,是江恶剑见他强行视物,又扯落了发间早已松散的发带为他系上。 而原本格外在意铜钱小锁的江恶剑面无表情,即使上面覆满鲜血,仍自行又缠绕在腕上,另一手与牙齿咬着将其系为死结,任由司韶令的血沾在他嘴角与尖尖的虎牙。 随后他再度倾身,以双臂将司韶令稳稳抱起。 “向西。” 司韶令自然知晓他的意思,稍作沉吟,径直道出了方向。 他并没有听说过有关青冥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言,他只凭借回忆,想起以往被青邺王召见的路上,总能看到自西面匆匆回来的侍奴们。 也确实,他没有猜错。 无门,正在青邺王庭最西的尽头处。 只不过此时此刻,无门内的情景却让司韶令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 连正身在其中的司恬尔,也难以相信当前所见。 “你费尽心思扮成青焉的模样,不就是想知道,青冥大业,到底是什么?” 犹如一座布满机关的偌大陵墓,四周阴晦影绰,已看不见青冥人在何处,只听得到他声音空旷喑哑,又很快被此起彼伏的诡异嘶吼覆盖。 “不如用你先试一试。” “也算是……为我那可怜的妹妹报仇了。” 说到此处时,青冥似在抽噎,又像是忍俊不禁,竟辨不出是哭是笑。 只听他又继续轻轻道:“再让我看看,像你这样的南隗高手,就算有……三个,又能抵得过多少北州的鬼士。” 伴随他话音落下,司恬尔还未想明白他话中深意,猛回过头,只见身后骤然跃下数十道庞然厉影,朝她迎面袭来。 纵使光线晦暗,她却一眼看出了他们身躯如此魁梧,分明皆是来自北州,但又与曾在南隗见到的北州鬼士似乎不同。 因为他们争先恐后地,全部朝她颈后信引撕咬而来。 也与此同时,另外两道紧随她坠落此处的身影从阴影中现身。 是祁九坤和无归。 第183章 棋子 他们二人能一路迅速追到此处多亏了无归的指引,然而带祁九坤找到无门,也几乎耗尽了无归仅剩的气力。 眼下又猝不及防坠下,只见他现身时面色惨白,踉跄着与祁九坤一同避开瞬间被引至周围的北州鬼士。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司恬尔匆匆看过来一眼,手中宿铁扇已血珠迸溅,三枚飞针绕着无数丝刃翻绞,发出阵阵模糊的血肉割裂声响,也牵出她少有的一声急喝,“都出去!” “出不去的,”谁知不等祁九坤回答,耳畔粗重的厮杀中飘来青冥几声轻笑,“进了我的无门,可就真的无门了。” “你们不如想一想,看是否弃掉一个最没用的,倒也可以换另外两人再稍微多活那么一会儿。” 显然,以无归的伤躯着实难以抵挡接二连三的凶猛来袭,也迫使祁九坤和司恬尔不得不分心护在他身旁。 而眼前这数十北州鬼士不顾一切地朝他们的信引处攻袭,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无疑都要高出寻常人,甚至是比以往见过的北州鬼士都更难缠。 如此诡异的情形,他们更不能有一丝的掉以轻心。 “别过来!” 当黑暗中突如其来的一道凶风卷向司恬尔,正强撑着剑才未倒下的无归下意识上前,却被司恬尔喝止。 只见司恬尔原是故意未做出反应,待对方已距自己颈后咫尺,陡然旋身怒斩,刹那将其斩去头颅,顾不得擦拭眼睫的血,朝无归又怒道。 “我不需你救,你别再乱动!” “小心……” 而无归看着她与自己怒吼间身后再次涌上的数道厉影,只皱眉又扯着她向一旁避去。 不料司恬尔反手握住他,这次干脆一手以宿铁扇挥斩,一手紧抓无归在身前,因着力道难以克制,几番来回间,无归已然被她牢牢禁锢。 于是不得不与她紧贴在一起,无归眉头紧皱地开口:“放开——” “不放。” 奈何司恬尔一口回绝着,用力扯下脸上早已松动的云火面具,将其狠狠掷出,隔开了向他们冲来的又一鬼士。 “都这个时候了,你对我就还是只会说这一句话?”她咬牙切齿又道。 “……”这一句反问蓦地让无归一阵哑然,不知想到什么,一时神色复杂地朝旁处祁九坤望了一眼,只能任由司恬尔更不带丝毫动摇地将他按住。 “但你这样太危险了,”他实在无力挣脱,又紧接着劝道,“你松手,我不会再乱动——” “我不信你!” 可惜司恬尔根本不打算听他的话,始终仅以一臂阻挡,掌心宿铁扇紧扽着三枚飞针穿梭,硬生生以一人之力掀去接连跃至眼前的魁梧身躯。 “哈……” 便在这时,阵阵嘶吼声中又传来青冥的不屑笑声。 也不知他躲在何处,明显将几人所处情势尽数收入眼底,此刻不由轻声道。 “怪不得,原来都是因为他,我才平白失了只手。” 看出司恬尔与无归之间不同寻常的情愫,他自是回想起司恬尔一出现在不世楼,便称他动了她的人而兴师问罪。 那时青冥权当她是在说江恶剑,眼下才终于明白过来,司恬尔从始至终,不过是为这被他重伤的鬼使报仇罢了。 “若我的阿焉还活着,知道你顶着她的身份与鬼门纠缠不清,想必也要死不瞑目。——正好,你们今日就都去九泉之下陪她,给她找些乐子,让她不那么孤单吧。” “……” 青冥句句说得风轻云淡,更不离对青焉的情义深厚,却明显已杀心更重,尤其提到他所失去的那一只手。 下一刻,伴随仿佛充斥在四周的机关合动,竟又不断有其他北州鬼士从前方现身。 再是诧异,司恬尔几人也无不意识到,这里应与当年江寨相似,完全是青邺王庭驯养鬼士之地。 且看似安静的周遭机关重重,尚不知还关押了多少鬼士,看起来明显要比江寨的规模更大,又身处王庭内,或许……正与所谓的“青冥大业”有关。 只不过有一点想不通的是,为何这所有的鬼士,无一例外都是北州人? 仅是由于青邺与北州常年交战,抑或北州人生来多为强壮,化为鬼士后攻击力更加惊人? 但他们又能做什么? 难道青邺还妄想利用他们攻下南隗和北州? 虽的确凶悍无比,但若去对抗战场上的千军万马,未免过于荒唐。 “司恬尔!” 而就在几人心下越发诡异间,纵有无归提醒,司恬尔终还是一不留神,避过信引受袭的同时,却被另外一人一掌撕去臂上袖袍,顿时留下数道极深的血痕。 骤然剧痛使得她掌心扇面微有不稳,险些入了身后又一鬼士的口。 幸而她短暂失控的几枚飞针突然落进身旁祁九坤之手,也一霎时间,距离他们最近的三个鬼士仿若受一条无形的针线穿引,又被肆无忌惮地缝合,手脚不自然地反扭向后方,整个人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姿态,只须臾,便承受不住如此强压,骨骼皮肉尽数崩裂而亡。 属于司恬尔的那三枚飞针,祁九坤竟比她用得更为熟练惊悚。 “……” 而司恬尔望着这番景象倒像是并无意外,无归却一瞬怔住。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祁九坤仍快速绕起的指间,看到随他再度出招,招招不再刻意掩饰,赫然来自于江湖消失已久的九极教,眸底震动更是剧烈不已。 “教主……” 可无归方一震惊呢喃,不待他再开口确认心中所想,司恬尔似故意般,钳在他腰间的手臂一紧,揽着他翻去另一边,就此打断他的视线。 便当无归再一转头,只看到司恬尔已换了受伤的手臂护他,又以另一掌心握紧宿铁扇,用来抵挡再次围向他们的鬼士。 “不愧是南隗武林,果然高手如云。” 此时又听青冥轻飘飘地开口,显然也看出了祁九坤不同先前的身手。 “只不过——”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 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萧临危的四营精锐,据说也十分了得。” 几人闻言不由微有疑惑,不知他怎么会突然提起了萧临危。 且苍鹰、白鸢、云枭、飞隼四营由萧临危亲手培植,皆对萧临危忠心不二,就连厉云埃当初废除苦笼,也没能使军心有任何溃散,如今反而更对他们二人敬畏有加,绝不可能背叛北州,成为青邺的棋子。 然而青冥随后的又一番话,却使得包括祁九坤在内的三人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 只听他慢悠悠道:“若是他们都成了我青邺的鬼士,对付起你们南隗,倒也并非没有胜算,你们说是不是?” “总归今日谁都走不出这无门,我不妨就告诉你们——北州,马上要不攻自破了。” 第184章 死人 青冥仿佛不经意间的话乍一听着实离谱,毕竟萧临危的四营精锐岂是他随意说一说便能全部化为鬼士的? 就算他本身是个“丹人”,总不能一个个的去咬破所有人的信引而融入他的血,且不说这一举动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单凭他一人的血也经不住那么多北州兵的“瓜分”。 “嗤,”便与面前众多鬼士周旋的空档,祁九坤最先发出一声嗤笑,“这法子对于你们青邺来说的确是个出路。” “但你以为萧临危那么好说话,肯让你挨个咬他的兵们?” 明知青邺定然不会蠢得利用这般行径,祁九坤仍旧嘲讽道,欲借此打听更多的信息。 果然,只听青冥随后开口:“当然不是我。” “不过与其等着我告诉你们,你们不如自己再仔细看看,眼前这些个鬼士,到底……有什么不同。” 青冥意味深长地说完,恰又有凶猛杀机来袭,祁九坤顾不上多言,几指翻动,无数丝刃随他指间飞针骤然绞开大片血雾。 却听青冥又道:“但你们这样,怕是一时半刻看不出来的。” “……” 听他如此一说,祁九坤本一阵模棱两可,不过当目光落上已倒在几人周围的众多尸首,他又蓦地好似明白过来什么。 ——他们只看到这里的鬼士一门心思撕咬他们的信引,却因着抵挡,始终不会知道被咬中的后果是什么。 那才是他们真正区别于其他鬼士的地方。 而思及此,祁九坤正欲同司恬尔开口,一抬眸,却终于与面向他的无归四目相对。 从另一方向又乍然浮现凶影之际,无归竟已看出祁九坤的心思,及时在司恬尔耳边道:“别杀。” 于是寒光裹挟高挑身姿骤闪,司恬尔仅以宿铁扇掀去其余几人,抱着无归猛一旋身,任由那道凶影越过她,冲向一旁的祁九坤。 祁九坤则指间勾起,牵动身旁袭来的另一个鬼士,恰好挡在身前。 便见那凶影一口咬在了被祁九坤所控制的鬼士颈后。 霎时间,空气中到处弥漫的血腥气仿佛有一瞬的爆裂,三人无不凝神看去,心知被咬信引的鬼士定与常人反应不同,但或许也可从中看出些许端倪。 也的确不出所料,那被咬住信引的鬼士发出厉声嘶吼间,本就鼓动的青筋悉数暴起,像有如汩汩岩浆的滚烫血水流过,须臾,竟一刹冲破周身血管,破碎的血珠飞舞,将三人溅得猩红。 下一刻,便再无生息地倒地。 “……” 将这突兀而诡异的一幕尽收眼底,三人难免又有些不可置信。 被这些鬼士咬了信引,会立刻爆体而亡? 为什么? 且看地上的人并不似中毒,更像是难以忍受体内瞬间沸腾的血液,倒是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不对。” 惊疑之下,终还是祁九坤最先猜到缘由。 “他已经是鬼士,”只见他一边开口一边更警觉不已地与司恬尔拉近距离,瞪着周遭仿若永无尽头的再次围拢,神情凝重道,“所以承受不住再一次——分化!” “……” 祁九坤话音一落,司恬尔与无归皆是又神色震动。 恍然想起,方才那鬼士被咬信引后的死状,分明与被迫化为鬼士的常人模样相同,唯一的区别,是常人经过一次分化并不会毙命,而鬼士,却抵不住再度分化,会像刚刚的情景一般顷刻毙命。 所以说—— 这些鬼士,与身为丹人的青冥一样,都能够通过撕咬信引而轻易将他人同化! “看来都还不算太笨。” 而尚未想清楚其中关联,青冥随即响起的话显然也证明了他们心中所想。 “可惜,这些鬼士倒不配与我相提并论,不过是一群唯我是从的疯狗而已,仅有的使命,就是把所有卑贱的人都变为同类。” “当然,这也是不久之后,你们的结局。” “哦……还有北州那引以为傲的四营精锐。” “待南隗被攻下,也包括整个南隗,都是任人支配的疯狗,我让你们咬谁,只有服从命令的份。” “……” 不得不承认,随着青冥话音落下,当几人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满目鬼士,难免遍体生寒。 “笑话,”而这时,沉默良久的司恬尔突然冷道,“凭这么几个鬼士,别说撑到去北州乱咬,连我们都敌不过,也好意思称之为大业。” “哈,”听见司恬尔故作嗤之以鼻,青冥果真继续道,“我说了,他们不足挂齿。” “试炼成功,就关在这里解闷罢了。” “真正的战场,还要属北州——” “你们安插在北州王庭最重要的一颗棋子,早就被拔除了,你该不会不知道吧?”司恬尔假冒神使这段时日,无疑也看到了青焉藏于密室的全部卷宗,知晓隐藏在萧临危身边多年的玄蓟早已不在,此时打断他道。 而她想问的,无外乎青冥既是不打算依仗眼下这些鬼士,那要依靠谁来暗算萧临危,将他的四营精兵化为鬼士。 没想到这一次,青冥却回答得极为模糊。 “谁说一定要靠活着的人来完成此事?有时候死人……才最让人防不胜防。” 死人? 难道说,与玄蓟的死有关? 然而不待司恬尔再接着从他口中套取更多关键,忽听见青冥发出轻微的呼声,似是触及了伤口而痛呼。 随后传来的声音也便多了些许不耐,只听他最终道。 “等你们都死了,总会团聚的,到时就一切都明白了。” 说完,伴随身后骤然又有机关开合,竟比先前又涌出更多杀慄,也不知这地下到底关押了多少,只如猛兽出笼,刮起喧嚣乱窜的阴冷,将三人密不透风地围住。 且这一次,接二连三的侵袭仿若来自于四面八方,凭借已有疲惫的祁九坤与司恬尔两人,若再不尽快找到离开的出口,迟早会如青冥所说的葬身于此。 “司恬尔……” 谁知也就在司恬尔死死护住身前的人,与祁九坤皆不再遮掩地拼尽全力,无归忽地叫了她一声。 “若我也成了鬼士,务必杀了我。” “你胡说什么!” “算我求你,不要让我与你们为敌。” “你不许再胡说——” 无归这不合时宜的话无疑惹来司恬尔的厉吼,而她此刻满脸血色,透过额前垂落的凌乱发丝,突然瞳孔紧缩地转头。 果然看到无归双目紧闭,正一手捂在他鲜血淋漓的颈后。 与此同时,黑冗的头顶发出剧烈震颤,碎石裹着尘土崩落,是与司韶令已寻至上方,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机关在何处的江恶剑,一掌震碎了横在房屋中央的棺材。 第185章 献供 化为鬼士后的江恶剑对于周遭响动显然极为敏锐,一踏入房内便要比司韶令先一步觉察下方的不同寻常,四处巡视入口未果,不由分说掀了那一口最为抢眼的棺材,连里头僵硬的“青焉”也被卷出。 而屋内光线稍暗,司韶令终能微眯起眼,也早已从江恶剑的举动间看出了端倪。 青邺的确处处机关,无论敕风堂还是王庭内,每一处重要之地都必然暗藏玄机。 可惜的是,棺材并非机关所在。 尽管因着这如毁天灭地般的巨大掌风冲击,整个无门好似都陷入震动,然而司韶令与江恶剑站在尘土飞扬中半晌,脚下却依旧纹丝不动。 他们闹出如此动静,还是无法与司恬尔等人相见。 且最棘手的,是他们一路寻到此地的途中遭到不断涌现的内卫阻碍,虽不敌江恶剑,眼下却又有无数追兵已举箭将无门重重包围。 “小心。” 不待他们再仔细寻找,再度围拢的内卫们已然学聪明了,无一人敢与江恶剑近身相搏,全部守在远处等待弓箭手们先行放箭攻之。 于是一刹那数道箭矢穿破窗纸,喧嚣不已地刺开空气,尖锐杀戾不绝于耳。 顷刻透入的光束也如一道道利刃,满目千疮百孔之下,迫使司韶令不由得再次抬臂挡住双眸。 唯有趁他被江恶剑紧护着翻躲之际,忍住逐渐充斥于眸底的猩红四下打量,以尽快寻出机关位置。 而此时蓦地有几道一齐擦过他们的箭矢,江恶剑猛调转方向,为不伤及司韶令,无声由着肩头被刺破。 本以为司韶令并未注意,谁知在接踵而至的乱箭又抵达之际,司韶令突然抱紧江恶剑腰腹,同样不顾一切地带着他迅速滚向旁处。 江恶剑因他猝不及防的举动有些许迟疑,随后看见司韶令似乎刻意在效仿他,肩头竟也有血水渗出,又视线一顿。 司韶令却并未多言,只伸手向前,用力扯起眼前的“青焉”尸体。 他带江恶剑靠近此处,原是意图用“青焉”的身躯来挡住随即向两人来袭的箭矢。 却也就随着“青焉”的尸身被挪起,司韶令近距离之下,终是看清了,原来他们一直没能找到的机关,就在棺材底下。 棺材碎裂后,又被“青焉”一时压住。 便一霎时间,急涌而入的箭雨几乎将“青焉”扎成筛子,整间房屋却再一次翻转。 陡然坠落中,江恶剑也已托住失衡的司韶令,稳稳落于脚下如陵墓般偌大的“无门”。 微闭双眼,迅速适应了四周黑暗,他们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最先来到此处的司恬尔几人。 以及,僵立在四处一动也不动的所有北州鬼士。 更确切地说,这里前几刻还与司恬尔几人纠缠不休的众多鬼士们,就在察觉到头顶江恶剑的到来后,便极为诡异地悉数止住身形,再也不曾有任何动作。 包括青冥,由于他坠下后实际始终伏在一鬼士的身上,因而才能拖着伤躯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行在几人不远处,对他们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此刻他身下那鬼士却不管他再如何驱使,都不肯再动一步,无疑使得他突然被动,虽不知究竟为何,为不被发现行踪,只得暂时一言不发地隐在了角落。 司恬尔与祁九坤倒顾不得寻他的藏身之地,让他们正难掩心切的,当然是无归颈后的伤痕。 无归是和元,信引并不似天乾和地坤一般敏感,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一缘故,他对于这些鬼士的撕咬略有迟钝,颈后分明已一片狼藉,神智倒暂无变化。 “他怎么了?” 司韶令尚不了解这些北州鬼士的与众不同,见祁九坤面容极其凝重地替无归先行包裹住伤口,不由皱眉问道。 “死瞎子!” 司恬尔一见到司韶令,眸子里破天荒地蓄满氤氲,甚至睫上血珠被无知觉的水雾冲开,也没有心思问他们如何找到这里,只焦急开口询问。 “你身上可还有金菩提?” 她问的当然不是曾经在江寨时的那几颗,而是大半年前,五派最初找到司韶令时,尉迟骁特意为他又带去的三颗。 其中一颗被司韶令当场喂给江恶剑,却又叫江恶剑推回了他的口中,而另外两颗,司韶令则收了起来。 但也不确定后来司韶令旧疾严重时是不是已经全部服下,更不知对无归的情形是否有用,司恬尔只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胡乱问道。 “抱歉,”司韶令却少有地对她道,“早已不在了。” 除了司韶令至今无人知晓,当时余下的两颗金菩提,其实是被他掺入了曾送给江恶剑的那一包糖瓜里。 他那时千方百计地逼迫江恶剑将其吃得一丝不剩,除了那是他亲手准备的“喜糖”,最关键的原因也在于此。 也曾后怕过,倘若没有后来这两颗,江恶剑会不会便死在金羽驿,再也救不回来了。 所以他此时看着司恬尔的模样,只能面无表情地狠心回绝。 “……” 司恬尔闻言眸色瞬时灰沉。 “他没有像其他人立刻分化,也说不定对和元是无效的,”沉默良久的祁九坤开口,似在安抚司恬尔,“我们当务之急是赶快带他离开。” “分化?”司韶令眉头紧锁,“他也被青冥咬了信引?” “不是青冥,是这些鬼士,”祁九坤简短道,“他们专挑人信引功击,目前看来,可将人同化。” “……”司韶令乍然向四处望去,明显一阵出乎意料。 也这才注意到与不世楼情景几乎一致,这些鬼士们对江恶剑有种莫名其妙的忌惮。 却就在他暂且压下心中疑问,意图尽快找到其他出口之时,站在他身旁的江恶剑忽然动了动。 其实自司恬尔提到金菩提时,江恶剑脸上神情便不自觉地透出古怪。 金菩提。 像是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对这几个字生出十分强烈之感,他无措地看着司韶令片刻,尤其看见司韶令回答司恬尔的询问时语气间隐约夹杂的无奈,眸间更微微闪烁。 那是本该属于司韶令的金菩提。 最后连江恶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脑中不断浮现这一句,仿佛是在心中掩藏了一遍又一遍的遗憾,在这一刻终于找到机会得以稍微填补。 只见他忽然垂眸跪地,侧身撕下肩头残缺的布料,将自己仍在流血的伤口,径直抵向了无归的嘴角。 他偿还不出金菩提,但他的每一寸血肉,都可以献供。 而也在他曲下双膝的同时,另一幕不可思议的,是许久未动的鬼士们,竟悉数紧随其后,也纷纷跪了下去。 始终背负青冥的那一个也不例外,俯身间,干脆地将震惊的青冥狼狈摔落,使得他不得不暴露在几人眼前。 第186章 死门 江恶剑的出现已是出乎青冥的意料,眼下形势逆转,所有鬼士竟随他一同下跪的诡异情景无疑更让他惊愕失色,原本稳操胜算的他须臾之间成了此处唯一的猎物,连自己略显滑稽的模样也顾不上了。 便迎着数道灼灼视线,他捂着自己一只断手,拼尽内力,起身朝着一方向疯了般逃窜而去。 “还想跑!” 最先动身的自是对他恨之入骨的司恬尔。 “等等!”却见祁九坤一把拉住她,迅速道:“我先跟他探个路。” 只有青冥知道出口在哪里,想要尽快离开,最好的方式便是任他逃走,跟上他即可。 一时怒意上头的司恬尔闻言倒也很快明白祁九坤的意思,并未再急着动作。 尤其,朝青冥追去之前,祁九坤目光一转,示意她赶快看向无归。 于是垂眸再看过去,司恬尔忽地一怔。 只见司韶令神色复杂地拉起跪地的江恶剑间,早已有些许血水滴落至无归泛白的唇上,渗入他口中。 本双目紧闭似意识模糊的无归竟眉头皱了皱,终又睁开了眼睛。 “无归哥哥?”司恬尔顾不得其他,忙唤了他一声。 无归稍作喘息着,却哑声道:“你们快走。” “当然要走。”见他明显又有了神智,司恬尔一喜,便去扶他起身。 不料无归猛一使力,拒绝了司恬尔欲背上他的意图。 “不行……” “为什么?”司恬尔皱眉问道。 无归却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没有解释,只挣扎着强行撑起:“我自己可以走……” “……”司恬尔便瞪着他,显然误会了什么,忍不住皱眉道,“他早就知道我同你的关系了,你这时候又在顾忌什么?” 说完,不理会无归的反驳,司恬尔再次朝他伸手。 然而不知为何,无归似铁了心与她保持距离,剧烈挣动下,口中甚至又呕出了血来。 “你……” 司恬尔只得咬牙停手,眼看无归这般决绝,尽管神色极其难看,终还是忍住了。 “你再是厌恶,这辈子也摆脱不掉我。”再开口时,语气生硬,又俨然蓄满了无奈。 也随着话音落下,她只能看着他自行站稳了身躯,暂不再碰他。 而就在她与无归这一来一回间,司韶令本与她一样惊讶于江恶剑的血,却蓦地转过头。 因为江恶剑看到无归突然有了反应,似乎知晓是自己的血水起了作用,紧接着长剑骤闪,掌心便又被他割出了一道血口子。 毫不犹豫地,径直伸向了司韶令。 他想不起更多事情,只觉他的血果真对于疗伤有奇效,那么司韶令吃了,岂不是也可快些恢复身上伤势? 只可惜,司韶令虽没来得及止住他这一连串相当于自残的举动,却及时握住了江恶剑即将抵在自己唇上的手。 且正是他先前为救昭苏而受伤的那一侧掌心,狠狠攥于江恶剑的手臂。 “……” 江恶剑本意是希望他那处的伤早日愈合,司韶令如此一来,反而渗出更多的血。 却也明显察觉司韶令忽变不悦的情绪,江恶剑像是一阵六神无主,停在原地未曾挣扎。 谁知司韶令看他片刻,只语气低沉开口:“以后别再做这种事。” 说罢,又极快地倾身在他额前吻过。 使得僵立的江恶剑更显茫然,又像是不知自己究竟是错还是对了。 而司韶令则松了他,一言不发地替他重新裹住流血的伤口。 江恶剑抬眼在他们二人之间游移着,似乎忽然发现,他们的肩头和掌心现今都受了伤,且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不由嘴唇微动,却因着说不出话,只莫名地抿出似笑非笑的弧度。 不过司韶令并没有注意到他脸上这细小的变化,迅速系紧了他伤口布料,便眉心紧锁地扶住前方摇摇欲坠的无归,几人一同朝方才祁九坤追逐的方向寻去。 见无归倒是并没躲避司韶令的碰触,司恬尔血迹斑斑的面容隐在昏暗里,不肯让另外几人看见,也更显些许狼藉。 而他们穿过一个个仍跪地的鬼士们,从始至终无一人再有攻袭之举,不由得又对江恶剑生出不解。 与江恶剑这异于常人的血有关么? 可在他成为鬼士之前,也曾有许多鬼士在他面前现身,却并没有如此异常景象,为何他变为鬼士后,却仿佛成了让所有鬼士都忌惮的——鬼王? 难道仅是因为他化鬼后过于强戾的身手? 且他这身手又是从何而来? 另外,也后知后觉,以江恶剑的身体,已经经历过了一次被迫分化,这一次倒没有像其他鬼士一般暴毙,又是为什么? 萦绕在江恶剑身上的疑团愈发纷乱难捋,而正当几人疑惑时,熟悉的声音已忽然从前方传来。 “小白毛,你逃不掉喽,”原是跟着青冥果然找到一条出路的祁九坤正坐在对方身上,一边等司韶令几人一边又不耐其烦地问他,“不如再给我说清楚些,你到底有什么法子,能把萧临危的四营都给祸害了?” “你放心,我和五派那些人可不同,我是个大夫,只救人,不杀人,”他说着,三枚浸着血光的飞针被他掂在手里,“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只会给你行针,替你把这只断手缝进嘴里,止一止血。” “哈……”而祁九坤一番话落,青冥竟还能笑出来,“就算我说了,你们也阻止不了任何事,就等亲眼看着南隗被那些疯狗一样的北州人夷为平地……” 青冥说话间,却顿了顿,又话锋一转,自顾回答道:“可惜了,你们看不到。” “你们活不到那个时候……” 他趴伏在地上,白惨惨的发丝挡了满脸,无力偏过头,像一只任人宰割的柔弱兔子,偏偏双目泛出凶狠的血红,直勾地看向迎面而来的司韶令几人。 最后道:“你们该不会真的以为,这里就是出口吧?” “我早就说过,进了无门,可就真的无门了。” “即便有,也是……死门。” 伴随他话音一落,正当祁九坤抬头望向那本以为是出口的一扇石门,他紧藏在袖里多时的另一只手,已猛然翻起鸷冽的风。 裹着他自行踪暴露后便根本不打算给自己留下活路的声声哑笑,一道寒光瞬时钉入那扇石门旁明灭的一盏壁灯。 是他的簪剑。 壁灯里原本昏黄渺小的火苗应声而落,却在落地的刹那,猝然滚起庞然而炽热的猩红,如来自地狱的恶鬼倾巢而出,在毁天灭地的咆哮声中炸开可吞噬一切的黑冗浓烟。 更在这眨眼的崩裂间,强忍了一路的无归,即便借江恶剑的血得以让先前遭受重创的肺腑有短暂的回缓,却终还是在此刻震耳欲聋之下,再也忍不住颈后灼痛,满面青筋逬起,向来平和的面容狰狞,落下悲怆血泪。 第187章 埋葬 那的确是一道死门。 昏沉壁灯下数尺开外,密密匝匝掩埋的悉数是一触即发的火雷。 而那道门的存在分明是在应和这无门最凶残之处——赐人以希望,再给与毁灭。 当黑色的烟雾霎时爬满视线,整个地底充斥天崩地坼的震荡,巨石坍塌,又裹挟火舌汹汹砸落,脚下已顷刻无一处安稳之地。 祁九坤来不及再理会青冥的死活,自他身上一跃而起,避开当头砸下的无数石块,只下一瞬,青冥便被淹没于层叠炽浪。 也随着祁九坤猛然动身,江恶剑同样一手遮在司韶令头顶,另一手护着他飞快躲避浓烟中四处流窜的杀慄。 “司恬尔!” 而祁九坤直奔向前的一声大吼却被周围轰鸣吞噬,只能眼睁睁看着司恬尔转身抱住已化为鬼士的无归滚落一旁,再看不清任何。 也就没有看到,司恬尔扑倒无归后,脸上神情不输无归的凶戾,一边强按住不断挣扎的无归,一边暂时并拢了她的鬼扇子抵在无归的齿间,狠心阻止了他化鬼后控制不住的胡乱撕咬。 而后迅速撕下一块布料,猛换出鬼扇子的同时,绕过他脑后一圈圈缠紧,再次封住了他的嘴巴,终强行抱着他又连番闪躲,避免被头顶仍在崩裂的石板砸伤。 直到无归猝不及防地化为了鬼士,司恬尔才隐约明白了,自方才便始终亘在她心中的沉郁多么可笑。 无归那般执拗地不肯与她靠近,并非是厌恶她,而是他醒来后一直都十分清楚,因着江恶剑曾服下多颗金菩提,他的血或许确实对他身上伤势有意想不到的功效,但颈后信引处未曾有丝毫减弱的烧灼却在提醒他,他已经摆脱不了化鬼的命运。 可能和元的信引本就不如天乾和地坤敏感,他才没有当即分化。 所以他唯一担心的是,若司恬尔毫无防备地背着自己,会被不知何时便失控了的自己伤害。 也本不打算再与他们同路,毕竟至今为止仅有江恶剑一人如此特别,就连陶梧分化时也险些酿成大祸,而无归,最怕的便是自己与他们刀剑相向。 可按司恬尔几人的脾气自不会将他抛下,索性他强忍着,与他们又行了这一路。 若能目送他们安然离去,他也不枉此行。 哪知青冥不惜以自身做饵,将他们彻底引入了眼下的死局。 石门炸开,迎接他们的不是天光骤明,而是令人窒息的晦暗与火海。 “抓住他!” 混乱之下,司恬尔终于重新出现在祁九坤的视野,因着无归的剧烈挣动而朝祁九坤喊道。 不等她话落,祁九坤自然已经上前,同司恬尔一起牢牢钳住无归的两臂。 “别说,他这副模样还挺可爱的。” 祁九坤转头看到无归被缠绑得严实的下颚,竟还有心情安抚般地摸了摸他额间迸起的青筋。 因司恬尔刚刚匆忙撕下的是她未曾染血的柔软里衣,不同于神门煞白的外袍,姣艳的胭脂色与无归格格不入。 而司恬尔见无归被祁九坤打趣,破天荒地也没有阻拦,只扭过头,似不愿意承认自己束手无策的人,被祁九坤拍了几下后,真的安静了些许。 “嗤,是个没长大的臭小子,”祁九坤收了手,“恐怕老是不归家,想爹娘了。” “……”司恬尔闻言面色微有缓和,却忍不住又低低说了一句,“他以后会同我回家,见我爹娘。” “你们家新娘子里出了两个鬼,剩那一个比鬼还吓人,是够你爹娘喝几壶的,你们可得记着买些好酒。” “……嗯。”意外的,司恬尔一愣,随即应了下来。 而几句不合时宜的调侃后,祁九坤脸上笑意也逐渐退却。 以当前形势,几人迟早要被彻底崩塌的石板掩埋。 “江恶剑?” 正当几人无奈地原路退回,暂时避开头顶接连塌裂之际,忽见一旁江恶剑松开司韶令,踏着满目坠落的尘土,猛然跃向下来时的顶部一角。 祁九坤出声间,又眼看司韶令神色并无意外,仅是一眨不眨地凝视江恶剑的身影,不由靠向他问道:“是你让他上去的?他再是有钢筋铁骨,也不可能翻得动!” 无疑,没有司韶令的吩咐,江恶剑绝不会在此时离开他寸步。 司韶令却不语,虽然额角渗出的细密汗水无不暴露了他的紧张,但他并没有将人叫回的意思,更在祁九坤不解的注视下,稍微向四周看去。 也随着司韶令这一看,祁九坤才蓦地意识到什么。 包括司恬尔,忽然察觉耳边劲风汹涌,第一反应则是更用力捉紧了身旁的无归。 而眼前情景,果真不出司韶令所料。 先前跟随江恶剑一齐跪地的鬼士们,本由于这突如其来的危机而纷纷逃窜,有的被重石砸中,有的慌不择路,到处杂乱不已,然而此时此刻,却因着江恶剑一瞬又现身于所有人眼前,竟好像让他们看到一线希望,争先恐后地一个接一个随江恶剑而去。 尽管仍猜不出缘由,但如今的江恶剑于他们来说,的确算的上是头领一样的存在。 倘若可以如常人开口,恐怕江恶剑才是那个青冥梦寐以求的,可以驱使天下鬼士之人。 因而仅凭几个人绝不可能凭借轻功破开头顶似有千斤重的机关,可若是加上这众多的鬼士一起,便不一定了。 于是抬眼望着这难得的时机,不需司韶令解释,祁九坤与司恬尔未有耽搁地几乎同一时间出手,一人紧牵着无归,一人抓起司韶令,径直纵身跃起。 顷刻之间,近百道魁梧有力的身影携着冲破天地的蛮力,不顾一切地抬掌,仿佛硬生生地托举起了那一方竟稍显单薄了的乌黑“天幕”。 北州人的轻功一向不如南隗精深,好在这些北州鬼士似乎多为战场上的俘虏,比寻常更为力量惊人,也便趁着大多数鬼士们凶猛跃至高处的这一刹那,江恶剑猝然与他们一并发力。 顿时,前所未有的可怖掌风如滔天怒吼,裹挟着一众在此地受尽屈辱却磅礴的求生本能,像神勇奔腾的滔天巨浪,须臾功夫,本就摇摇欲坠的厚重石板竟当真剧烈一晃。 尤其,另有祁九坤和司恬尔的浑厚内力相助,下一瞬,本该借由上方屋内的机关才可翻动的地面,竟就这么被众人强顶着,不得已再一次打开缺口,奇迹般地轰然翻转过来。 与此同时,最中央早受到猛烈震颤的轴心却也再支撑不住,伴随倾巢而出的一道道身影脱离牢笼,整片地面终是与旁处一样坍塌陷落。 迎着豁然洒下的明澈,司韶令下意识闭了双目,也适时落进被簇拥着朝他奔来的熟稔怀抱。 像一个无所不能的鬼神。 如他所愿地成功带着众人逃出地狱。 可是日火下,他摸着他伤痕累累不言不语的身躯,神情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切。 “无归哥哥!” 也当整个“无门”在脚下崩为废墟,一众人来不及感受久违的天光,守在院外等待多时的利箭已接踵而来,唯独司恬尔顾不得躲避,猝然发出撕裂的一吼。 因就在她拉着无归从未如此满怀期待地破开机关的最后一刻,已头破血流的青冥竟仿佛鬼魅般地蓦然闪现。 那时压下的巨石原来并未砸中他的要害,他紧随着众人本打算也借此机会逃生,可惜,凭他的伤势,根本无法动用轻功撑至地面。 不甘之余,他干脆拼尽了力气,满面堆笑地跃身,扯住无归一同坠下,转眼消失于重封的灰壤。 尽管—— 他想要拉下的人,其实是司恬尔。 所有假扮青焉的人里,司恬尔是最接近的那一个。 他注定没有机会再与青焉相见,不如就让司恬尔陪着他埋葬于此,此生也不会再孤单一人。 只不过出乎意料的,率先察觉他的意图,分明已化为鬼士的无归,却在那一瞬时,猛地反手托起了司恬尔。 第188章 青山 ——我一生都活在对一个人的遗憾里,你不要学我。 这是无归强忍着与众人走过最后那一路时,终没能向司恬尔说出口的话。 他想宽解她,怕她再度为自己而难过,但又不愿给她留下任何回忆。 她还年轻,迟早可以忘却他这个在偌大江湖里平庸得其实很容易被遗忘的人。 他自幼生在九极教,因司恬尔的娘亲相救得以存活下来,却努力许久,也没能在对方最需要的时候给与适时的报答。 后来好不容易重逢,对方已有至爱,更天不遂人愿,他分化成了一个注定在武功造诣上无法达到顶峰的和元。 但像他这样没什么天赋的普通人,能时而与尊敬的人相见,已是足矣。 而幼时司恬尔唯独对他格外亲近,也的确让他这很早便无亲无故的人初次体会到了与世间的微弱联系,竟是如此奇妙。 然而他眼看着司恬尔长大,将她当做想要一生守护的亲人,却突然听到她说出那番颠覆的言语,实在是难以接受。 她年幼无知,那便是他的错。 唯有狠心的撒了谎,与她断绝往来,也为惩罚自己,从此消失在他们的面前,再度孑然游荡。 心想时间久了,她自然会忘记他。 而像她一般生来卓荦的人,江海浩瀚里,谁又会不喜欢。 仅有他实在不可亵越,想也不能想罢了。 他还是希望,这个自幼被所有人捧在掌心的小丫头,不要因一时的错觉而禁锢在他的身边。 甚至不需要记得他。 他也不值得任何人来为他伤心。 ——可惜,这一切在他真的化为鬼士后,又被他亲手打破了。 连他自己也没能想到的是,他在最后的最后,到底如一把轻易可剖碎骨肉的刀,穿过五脏六腑,永远留在司恬尔的心上,不可能愈合。 “无归哥哥……” 此时的司恬尔像不知眼前所见究竟意味着什么,口中呢喃间,周遭凌乱灌入她的耳内,又变得鸦雀无声。 她跪在地上不断挖开面前坍塌的废墟,不顾指甲被利石掀破,几指无不血迹斑斑,却无论怎么挖下去,都只有面对着她冷蔑的尘土。 而废墟之内的众人已无所遁形,铺天盖地的箭矢如报丧的黑鸦,黑沉沉地一霎将他们淹没。 “小师父……” 却就在几人皆与司恬尔一般不愿相信无归就这么被埋于脚下,出乎意料的,本应不记得他的江恶剑在环视一周后,竟神情木讷地也低唤了一声。 他当然想不起“小师父”是何意,只下意识地开口。 与此同时,迎着万千飞向他们的箭矢,江恶剑怒不可遏地一刹踏空而起,掌风翻出湍急巨浪,硬是将数道利刃原路震回。 像是将心中莫名而来却无处发泄的怨恨皆掺入呼啸的杀机里,随着利刃割裂皮肉的嗤响层叠而起,不少弓箭手惨呼间倒下,他又一掌猛然震于脚下。 本已是一片狼藉的地上瞬时更加皲裂破碎,可沙石飞扬间,除了扑面的绝望,哪里还能再看到无归的身影。 而他仍旧不知无归是谁,蓄满杀意的双目却迸出本不属于一个鬼士的水雾,尤其,他看到司韶令不知何时已不顾日光刺痛地睁开双眼,眸底猩红,俯身在司恬尔面前,似想制止她的徒劳,偏顿了顿,低头与她一起捧开尘土。 破天荒的,明知司韶令的眼睛无力承受,但江恶剑这次没有强行阻止他,而是迅速扯下外袍将司韶令整个人覆住。 随后转头,凶神恶煞地与其他鬼士们径直朝远处飞驰。 这些鬼士们因长时间在地底,方一冲出无门时难免有些停顿,也因着漫天猝不及防的箭矢,近乎半数都已丧命,却在此时此刻江恶剑的带头下,悉数向前方奔去。 横竖是死,哪怕有些冲至半途便死于流箭之下,他们依旧各个如厉鬼,不出片刻已冲破众多弓箭手所设的防线。 包括祁九坤,花白胡子间皆溅满了斑驳鲜血,总一副对世事漠不关心的脸上随着无归已是凶多吉少的事实尽是凄凉。 近距离之下,显然江恶剑等人更占据上风,相比寻常内卫,这些经过特殊训练的北州鬼士更是有着以一敌百的可怖身手。 每个被他们撕咬信引的人,也会一个接一个不可置信地被同化,再转向前一刻还并肩作战之人。 可虽说他们在武功上更胜一筹,奈何此事早已惊动整个青邺王庭,成千上万的兵力上的碾压让他们的殊死抵御永无尽头,照这般下去,谁都无法离开这里。 就连司恬尔也在眼泪一滴滴坠落满手血泥后,猛地起身加入战局。 眼里明动退去,仅剩一望无际的死灰与杀戾。 她当然想杀光这里的每一个人,就算即便如此,也不能对她鲜血淋漓的胸腔有丝毫的填补。 可也只有杀光他们,她才有机会找到被掩埋的无归。 既是不见尸首,那他便还没有死。 也或许,他在坠落间,找到了他们任何人都不曾发现的另一道出路。 也说不定,这次又是他为了摆脱她而想出的招数,就像十几年前一样,骗她为他流泪,骗她放手。 她只要将此地尽数破开,便可知晓真相。 定有一日能再找到他。 然后,带他回家。 让他不再像曾经一样,只敢用那一双渴望却又卑微的眸子遥望一丁点烟火,从此也有家可归。 想到幼时每次见无归时便让她忍不住靠近的孤伶视线,司恬尔更失了所有理智,鬼扇子挥斩下翻出猩红血雾,浇灌在每一寸土地,盘绕着她欲让这里血流成河的哀怒。 也似化成红泪,在烈日晴空下,纷扬下坠着,如破裂的云霄。 而喊杀飘飞中,唯有独自留在废墟间的司韶令看起来尚冷静般,抬手摸了摸头顶遮下的袍子,在熟悉气息的包裹下缓缓起身。 “呆狗。”只见他忽然开口。 声音分明低得被风一瞬翻搅吹散,与他相隔甚远的江恶剑却在血气弥漫中身形一顿。 紧接着,司韶令睁开早已流下殷红的眸子,像在看着他,朝他又轻声道:“抱歉。” 也在司韶令这一句落下的同时,祁九坤像是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地回头望去,罕见地发出厉吼:“不要胡来!” 奈何不待他动身,司韶令已陡然抬起翻卷一袖,指尖久违的不断涌动如长风浩荡。 是青山指。 他竟是想借青山指,将这所有人在同一时刻封凝。 青山指的至高境界从不仅指一人,而是整座青山。 然而那是他即便丹田完好无损时,抵上一人性命都未必足够达到的内力,以他如今身躯,不说能否成功,一旦出手,必死无疑。 但不出手,眼前局势也别无他法。 “司韶令!” 却正当祁九坤和江恶剑不约而同地前往阻拦,千钧一发之际,本已注定拦不住的几指迸涌却被从天而降的一股强鸷力量顷刻送回。 另一道身影终如疾风赶至。 ——是曾短暂出现在金羽驿,坐在祁九坤身旁的老妇人。 第189章 师父 寒山颤栗,云崖披拂,像有看不见的喧嚣从头顶蓦地笼罩,铺下层叠摄人心魂的压迫感,只须臾间,来不及众人看出端倪,细雨已被一丝丝扯裂,前一刻尚纠缠不休的身影一刹那皆如断线的木偶,腿脚尽数失去牵引,整齐而诡异地瘫跪在地上。 竟是青山指。 只不过,并非出自司韶令之手,而是将他拦下的老妇人。 这来去总十分神秘的老妇人,原来不止会《清心曲》,也能够使出这道青山指。 连司韶令都不可置信。 他倒不是因为惊讶对方能有此功力,更像是——不敢相信对方,竟也练了他亲手创下的武功。 且她内力俨然要比曾经的司韶令更深不可测,这一招青山指所达到的境界,堪称前所未有。 那是可以在顷刻间,迫使眼前成千上万人如深陷沼泽的恐怖力量,仿佛天降神明,让整个青邺王庭的人无不因此情此景而面露惊恐。 也便趁这短暂几瞬,最先与之眼神交汇的祁九坤已调转方向,直奔未有丝毫犹豫大开了杀戒的司恬尔。 而已来到司韶令身旁的江恶剑暂顾不上其他,甚至没有理会老妇人仍攥住司韶令的一臂,径直抱起司韶令向王庭外飞驰。 与他同时离去的,还有仅剩的数十名北州鬼士,也全部追随在江恶剑的身后。 只是,如此攻势庞然的青山指当然需要损耗源源不断的内力加以支撑,因而不可能一直保持此状,所有人务必尽快撤离。 “你们先走!我要杀了他们,无归哥哥还在这里——” 便不等司恬尔话音落下,祁九坤已率先出掌,猝不及防夺了她手上的鬼扇子。 下一刻,那老妇人也到了她身后,一言不发地抓着她与祁九坤一起纵身离去。 此时带司韶令最先出了王庭的江恶剑微一停顿,看到跟上来的另外三人,脚下转了转,倒是不需司韶令开口,便沉默地与他们一路同行。 直至密林内翠叶沙响,搅着耳畔发丝翻舞的嘶鸣,空气中唯有泥土静谧的芬芳,几人已然彻底甩去青邺追兵。 始终钳着司恬尔一侧手臂的老妇人终是脚步放慢,在司恬尔徒劳的挣动下松开了她。 见他松手,祁九坤也忙停下,长出一口气暂作歇脚。 谁知一获自由的司恬尔咬牙瞪着他们,无处发泄的哀恸令她一时失了理智,还未开口,先从祁九坤腰间一把抢回鬼扇子,反手便朝跟了江恶剑一路的鬼士们袭去。 若非祁九坤及时阻拦,两个已人头落地。 “又拦我?” 而这次,眼看撑开的鬼扇子被祁九坤强行按住,司恬尔与祁九坤僵持间终于怒道。 “刚才为什么不让我杀光那些人?” “……”面对司恬尔赤灼的双目,祁九坤试图安抚她道,“当然是来不及,我……我夫人再怎么厉害,用青山指控制那群人岂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他们也不过是一群听从他人命令的傀儡,你就算全都杀光了,心里也不会舒坦到哪里去,不如快些赶去北州,先把事情弄清楚。” 却见司恬尔闻言只发出一声冷笑,又朝旁处一指。 “那他们呢?” 她指的无疑是眼前的鬼士们。 “要不是他们害了无归哥哥,无归哥哥也不会——不会像现在生死未卜。” 关于无归的生死,其实已是定局,但她绝不肯承认。 想到无归,祁九坤目光微颤,几缕垂下的花白头发被风吹得晃动,也像是一刹又苍老了些许。 片刻,他才解释道:“他们也只是受那白毛所控,且若没有他们,说不定我们都要被困在——” “那无归哥哥呢?”司恬尔却突然打断他。 “什么?” “既然这些人都是无辜的,那无归哥哥呢?” “……” “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而司恬尔脱口之下俨然无法再克制失控的情绪,到底将那一句仿若瞬时撕裂空气的质问出了口,“你方才为何……要带他过来?” “……”于是一向能言善辩的祁九坤,此刻被问的哑口无言。 也是,他一心希望通过无归的指路尽快找到司恬尔,还以为自己可以护住他。 “你抓到青冥,又为什么不马上杀了他?你若不给他机会活着,他根本就不会突然冒出来——” “司恬尔,”而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不远处的司韶令终忍不住道,“别说了。” “那就都别再拦着我!” 却并未去看司韶令,司恬尔依旧紧紧盯着祁九坤,一双眼底仿佛要凝出绝情的血泪来。 而她唇角动了动,最后还是狠下心地哑声说道。 “或许全天下人在你这位‘大夫’看来都不该死,唯独他,你没有放在眼里过——” 司恬尔却没有说完。 因为面无表情看了他们半晌的老妇人,像已忍耐到了极限,忽然无声出手,以青山指封住了司恬尔的哑穴。 “……” 司恬尔蓄在眼中已久的泪便又落了下来。 也视线蓦然清明间,像意识到自己朝祁九坤发这一通怒火实在不该,她又张了张嘴。 奈何其余的话一时也说不出来,她干脆退后几步,猛地转身离去。 祁九坤下意识欲上前追她,却被老妇人拦下。 比祁九坤还要稍高的身形微倾,在他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 声音极低,除了祁九坤,旁人谁也听不清楚。 而与此同时,似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唏嘘响起,立刻被原本一动不动的江恶剑捕捉到。 下一瞬,鸷风骤涌,江恶剑已飞身寻至源头,将等在此地许久的另外两人从一棵粗树后凶狠拖了出来。 竟是先前从不世楼消失的陶恣和陶梧。 也不知道在此之前他们二人都发生了什么,他们又怎么会等在这里,只见陶恣依旧手脚不便地趴在地上,意外的并没有因江恶剑的举动而害怕,只一双瞪得像铜铃的眼睛直勾勾照向那老妇人。 迫不及待地为刚刚不小心发出的惊叹而再次发问。 “师父……原,原来不是个哑巴?” 师父? 他面向老妇人的这两个字一出口,司韶令不由怔住。 第190章 情绪 这不知来路的老妇人,要么一声不吭像个哑巴,要么只对祁九坤一人开口,怪异得很。 但当初在金羽驿,陶恣到底见识过她是如何以《清心曲》救下陶梧性命,他虽武功低微,但自幼耳濡目染,还是能听得出对方比陶梧更加摄人心魂的曲声意味着什么。 因而陶梧背着他回到不世楼时已空无一人,唯独见到似刚刚寻至此地的老妇人,陶恣二话不说便缠着她,欲强行拜她为师。 且陶恣已然明白过来,以司韶令的内力根本不可能教得会他清心曲,想要陶梧不再陷入失控,老妇人是他唯一的希望。 所以眼见无论说什么老妇人并不打算理会他,连陶梧也不是老妇人的对手,情急间陶恣干脆从陶梧的背上跃下。 双手双脚因着尚未恢复,他一跑一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追了出去。 而一路跌撞,却仅是须臾过后,周围已看不到丝毫人影。 直至他又不知是第几次摔趴在地上,正心生绝望之际,不知为何,对方竟回来了。 看着他再次努力撑起狼狈不堪的一双手脚,目光里莫名透出一股深邃。 随即出乎意料的,那老妇人蓦地抽了陶恣许久无法拿起的长剑,一边摁住明显误会了她的陶梧,一边在地上写下有力几字。 ——冥海,备马车。 冥海,便是此时众人前往北州务必经过的这一片山林。 眼下除了陶恣二人,前方不远处也的确备妥了马车,无疑是陶恣按照老妇人的安排特地在此等候。 老妇人虽一直不曾开口,但既然肯吩咐他做事,他自是难得的乖巧遵照,并自顾地喊起了“师父”。 不过顾及青冥死前那一番意有所指的话,脱险后的几人实在没有时间多做耽搁,只得快马加鞭,坐进马车后才将事情问了个明白。 “你真的打算收他当徒弟?” 深深浅浅的车辙远去,听完陶恣这一番解释,不住颠簸的车内沉默良久,祁九坤眼底仍氤氲不清,看不出悲喜地转头问道。 语气分明与他以往无异,但不久前无归一事到底也让他深受打击,嗓音极为嘶哑。 “依我看,他身子骨本就不太行,基本功也不怎么扎实,现今手脚又不知什么时候能恢复,想要学会《清心曲》,只怕比登天还难。” “……”老妇人就坐在他一旁,始终神色淡淡地凝视着他故作风轻云淡的几句揶揄。 半晌,才凑近祁九坤的耳边,不知又说了什么。 陶恣忙一脸紧张地凑过来偷听,像是生怕对方叫祁九坤说得更不肯收自己为徒了。 谁知他被祁九坤一巴掌推回了陶梧的身前,再一抬头,看到祁九坤听完老妇人的话,倒罕见地沉吟片刻,没再出声反驳。 不过无声间,他似乎又忽地想起什么,眼皮微挑。 问陶恣道:“就算你不懂清心曲,你这小师弟也会听你的吧?” 他指的显然是陶梧濒临失控时,因被陶恣咬住耳朵,便意外地没有再攻击他人,只带走了陶恣。 “……” 没想到祁九坤仅仅有些好奇的一问,倒让陶恣陡然一阵卡壳。 再仔细看他低垂的面孔,不难发现,他竟是脸红了。 那时他亲吻陶梧的耳朵,虽说的确让陶梧立刻平息了满目杀意,不过—— “还是学清心曲,万无一失为好……” 在祁九坤不依不饶的注视下,他一边下意识揉了揉现在仍酸痛不已的屁股,一边含糊地咕哝道。 也就在此时,自车外倏地蹿入凉风,掀动陶恣颈间几缕发丝,露出他领口内颇为“姹紫嫣红”的一片印子。 “……” 祁九坤见状脸上神情一瞬凝滞,终是回想起他被陶梧带走时的情景,也确认了那之后发生的事情。 便没有如往常般打趣他,祁九坤了然收回视线,再未开口说什么。 而他这一安静,本目光极力闪躲着的陶恣也察觉到气氛的不同寻常,尽管他并不认得无归,但联想先前听见的司恬尔与祁九坤的对话,也还算识趣地闭了嘴。 一时间周遭只剩车轮嘎吱响动,牵扯着林中草木葳蕤,偶尔路过些许枯黄,像无声无息的凋败。 也像无归曾以为的一生,不轰烈,连死都是夹在处处逢生里,淡如清风。 但有一点,他还是想错了。 他并非无人在意,哪怕对于已是鬼士的江恶剑来说,他同样无可替代。 听见江恶剑那一声无知无觉的“小师父”,司韶令便知道,当年江恶剑带着妹妹走投无路时,无归的出现,分明是给了已深陷坟冢的人唯一能够爬起的稻草。 他想象不出若没有遇到无归,他该如何与江子温熬过那几日泼天的饥寒。 “呆狗。” 而与驾车的江恶剑同坐在车外,司韶令一路不语过后,忽地开口道:“为什么不恨我?” 却说完才又意识到,问了也是无果,江恶剑不可能回答他。 但无论之后如何,每当回忆起小洛河里所看到的情景,都免不了浮现江盈野将那幅自己亲自送出的江寨地图扔在江恶剑脸上的一幕。 他当时众叛亲离地挣扎在泥潭里,自己何尝不是推倒他的众人之一。 奈何怎么也想不出江恶剑为什么从未向自己提起此事,司韶令不由动了动身,向江恶剑紧靠过去。 不提也罢,总之他们现今还活着,已是一件极为万幸的事。 “……” 不料司韶令方一向江恶剑靠近之际,却见江恶剑猛地扯动缰绳间,竟刻意抬袖向旁处避了几分。 便直到此刻,司韶令才突然想起来,自从他们从青邺王庭脱身,江恶剑就彻底如一块木头,除了听从自己的吩咐,一举一动始终僵硬不已。 并不是不懂悲喜的木讷无言,而是很明显的,那些他之前总会不经意透露的心思都消失了。 看起来就像是——一心只知服从主人安排的鬼士。 “呆狗?”司韶令又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只见江恶剑耳尖微动,却依旧目不斜视地向前,似乎在等他的下一句命令。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司韶令这次干脆抬手,意图扳过他的脸,看清他的双眼。 然而同样被江恶剑略显笨拙地避开了。 于是稍加思索,司韶令好像忽地回过了神。 想起了在离开青邺王庭之前,自己欲强行使出青山指的舍命一搏。 毫无疑问,江恶剑是因此而有了情绪。 第191章 夫人 意外的,司韶令竟是扯出短暂苦笑。 他想不到眼前人一朝变成了鬼士,会与自己有了类似置气的行为。 尽管江恶剑此时的模样不如常人,但他会不加掩饰一些曾经不敢暴露的心思,会吃醋,会生气。 这些在他清醒的时候,因着心底愧疚,多为小心翼翼的隐瞒。 便一时也不知如何形容此刻复杂的心情,司韶令并未急着解释。 也解释不清。 若他的死可以换对方活,在那一瞬间,他也是毫不犹豫的。 便怪不得形势逆转,这次是江恶剑同他计较了。 而一路几乎马不停蹄,直至距离北州仍有大半日路程,他们连人带马都有两日未曾歇息,不得不趁夜停下,小憩过后再继续前行。 方一落地,司韶令终是得空捉了江恶剑的手,不顾周遭视线,拉着他径直朝深处走去。 “别动。” 扯落江恶剑衣物时察觉他的轻微抗拒,司韶令低沉开口。 随后伴着草木间一声声虫鸣,借月色清皎,他仔仔细细替江恶剑的满身伤痕重新包扎,又系上了。 倒也不再为了别的,只想与他这么单独待上一会儿罢了。 虽然,江恶剑似乎仍没能“原谅”他,从始至终都有些躲闪,想要与他划清界限一般。 连司韶令故意拉扯他腕上打了死结的铜钱小锁,他也只是指尖动了动,忍住了下意识的占护。 于是司韶令裹着倦意倚靠在树下时,看他依旧直挺坐在自己身旁,干脆不由分说地伸手,又将他一把扯至身下。 闭眼覆在江恶剑身上,司韶令平稳的呼吸一下下擦过他脖颈,同样伤痕累累的几指与他紧扣,迫使江恶剑再也无处躲藏。 像在努力分辨自己是否应该任由事态发展,江恶剑仰头间目光游移,麻木不仁的面孔浮现少许无措,甚至染上他自己并无觉察的红晕。 他僵硬地等待着,却不知在等什么。 “睡吧。” 而就着这让江恶剑身躯僵直的姿势,司韶令倒坦然得很,仿佛已快要睡着了地浅声道。 可惜他话音刚落,紧接着,江恶剑已强行挣开了他的一只手。 脑后劲风来袭,在距司韶令咫尺之遥又戛然而止。 原是江恶剑及时握住了那一枚砸向他的石子。 司韶令想到什么地转头,果然看到此时正蹲坐在不远处,朝他虎视眈眈的一道身影。 “你,你不要趁人之危。” 只见陶恣吐出嘴里几根杂草,顾忌江恶剑的身手,也不敢上前,远远冲司韶令道。 他的手并未恢复,方才的石子显然是他用嘴叼起,拼尽全力吐了过来。 “……”司韶令闻言略闪过一丝惊讶,不过他并不打算就此起身,一动不动趴在江恶剑身前,只对陶恣淡淡道,“滚回去。” “你就知道欺负他,”谁知陶恣又咕哝道,“他都变成这副样子了,你还不知怜惜,像个禽兽。” “……” 不怪陶恣会如此认为,因他从不世楼离开时,只记得司韶令当众拒绝对方的狠心模样,以及小洛河里令人发指的过往。 因而一见到司韶令将人扯走,无疑以为他又要对江恶剑做出什么残忍之事。 “你又不恨他了?”却见司韶令这次话锋一转,反问他。 也确实不曾料到,会有陶恣替江恶剑打抱不平的一日。 “恨不恨是我的事,但你不能仗着他喜欢你就为所欲为,对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说着,陶恣又往身后看了看,“你还不从他身上起来?再不起的话,我,我就找我师父来教训你了。” “你师父?”司韶令冷道,“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谁么?” “是谁?你知道?” “……”司韶令却转过头,眯眼看着江恶剑仍迷茫投向自己的视线,没有再理会陶恣。 陶恣便又神色一凛:“你不要转移话题,你这么沉甸甸的压在他身上,他还怎么休息——” “我与自己的夫人亲近,你要一直在这里聒噪?” “夫人?可你不是已经休了他?”陶恣见司韶令语气笃定,更气鼓鼓道,“你那样伤他的心,现在趁他神志不清,又只顾自己开心的出尔反尔?” “……” 陶恣这一番脱口而出的指责,却让司韶令破天荒地一顿。 隔了片刻,才见司韶令再次抬眼:“你说的……不无道理。” “……”便又轮到陶恣哑然了。 “夫人,”而停顿半晌,只见司韶令终是面向江恶剑,倒仍未起身,只若有所思地开口,“你可还愿意……做我夫人?” 江恶剑:“……” “你这叫什么问题?”陶恣忍不住开口。 但司韶令像是不知自己话中的矛盾,又接着道:“夫人若愿意,就点一点头。” “……” 明显没能听懂司韶令的意思,江恶剑直愣愣地与他对视,眼看便要下意识地顺从。 奈何就在他动作的前一刻,当他视线透过司韶令垂下的发间望向天际,本无波澜的瞳孔蓦地一紧。 有庞然黑影自他眸底一闪而过。 是鹰。 有鹰从冥海上空一刹飞掠,伴着一声听来格外凄厉的鸣叫。 通常情况下,鹰并不会在夜晚出没,除非,它们受到了惊扰。 ——我若不在,你看到天上有鹰飞过,就是我想你了。 而突如其来响在耳畔的一句话也像轰隆的风骤然灌入,震耳欲聋。 想不起对方是谁,只不知为何地瞬时从地上坐起,江恶剑双目通红地瞪着司韶令,额头滚落大颗汗水。 “怎么了?”司韶令皱眉询问。 与此同时,似是一同感受到江恶剑的情绪起伏,跟了一路的余下北州鬼士们也纷纷围拢过来,无不蓄势待发。 也便在这一瞬的气氛紧绷中,仿佛喧嚷的虫儿都消失了,江恶剑面容狰狞地扫过四周,目光里的杀戾吓得陶恣也不由噤声。 终当又一阵细微风动来临,江恶剑如一头穷凶极恶的狼,带领着身后数头跟随者,转眼没入前方黑暗。 嘶吼与惨叫随即迭起,待司韶令及祁九坤几人赶到,赫然看到满树枝叶被鲜血染透,颤抖着落下一地猩红。 十余名北州兵的尸体已七零八落地散布在各处。 ——虽说是北州兵,但穿着与萧临危部下截然不同,那是北庭前右贤王的势力。 正疑惑于这些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江恶剑又怎知道他们是敌对的一方,司韶令再一抬眸,突然怔住。 看清了江恶剑正从地上小心抱入怀里的小小身躯。 很明显,这些北庭旧部是为追其而来。 那竟是本该在北州王庭里的江子温。 “哥哥……” 大抵为掩人耳目,她身上衣物破旧不堪,不知跑了多久,胳膊腿都是摔出的血痕,也不管江恶剑满身血腥,像极力压抑着先前差一点就要被抓住的恐惧,拼命搂紧江恶剑的脖子,不忘哆嗦着开口:“救……救王妃他们……” 第192章 重建 三日前。 北州尚且风暖日暾,虽已入秋,但原本暗无天日的苦笼内却铺满生机。 “王妃……今日就要全部都摘了?” 只见几月前还单薄如纸的林厌此时已气色大好,本就清秀的面庞被脚下整片碧绿映得更红润,正垂眸望着一颗颗圆墩的果实,忍不住可惜道。 他指的自是地间已然熟透了的数排寒瓜,此刻鲜艳耀目地躺在地里,藤叶交缠遮盖,如此盎然的景象在北州可谓是极其难得,仅看上几眼,便仿佛连呼吸都是芳甜。 还要得亏于这些时日所有人的努力,加上厉云埃亲自日夜照看,不久前万念俱灰的坤奴们眼望着现今满目成果,各个眸底的光犹如星河。 只不过,听闻厉云埃决定将这得之不易的寒瓜悉数摘下,他们多少有些不舍。 虽说最初便知道若真的能够成功,定然要最先犒劳“痛失”苦笼的军中士兵以兑现诺言,但到底是经过自己亲手耕种才得来的宝贝,这么一下子全没了,难免心有失落。 尤其,除了被祁九坤最先摘走的那一颗,连他们的王妃都还没能坐下来尽情品尝,转眼就要拱手让人,实在不甘。 而看出坤奴们的心思,厉云埃并未多言,只细细挽了衣袖,率先朝里头走去。 掌心刀尖锋利,被他不怎么稳当地握着,看得人心提到喉咙,直至手起刀落,意外利索地割去瓜藤。 于是其余坤奴无疑也知道了厉云埃的决心,忙纷纷上前。 “这事交给我们就好,王妃不必亲自动手……” 却见厉云埃一声不响地又接连割下,手掌被结实的瓜藤勒得泛红,也沾满泥土,不出片刻,又大又圆的瓜便堆满了身旁推车。 日头渐浓,照在他额头渗出的细密汗水,也浸得额前发丝格外柔软,一如他的语气。 “一起吃,日后还可以再种的,不必舍不得。” “……”众人闻言一阵哑然。 也是林厌最先回过神地开口:“王妃误会了,我们没有非分之想——” “非分?”厉云埃却罕见地打断他,平静的眼眸微动,“是你们亲手种出了它,何来非分?” 明显是想不到身为坤奴的自己也有资格享用果实,一时仍无人开口。 “所以,你们可愿意和我一起尝尝味道?” 直到厉云埃再次出声,林厌瞠目结舌半晌,左右看了看,正犹豫之际,一直站在他身旁的阿律一巴掌拍在他的脑后。 “扭捏什么?王妃又不是要你的命。” 说罢,他已主动推着那十分沉重的小车,先行走了。 作为苦笼里唯一的天乾,他倒的确是力气最大,且自从他与他那有孕的妹妹皆被赦免后,对林厌的态度虽不怎么和善,但也终不是以往那般恶劣。 “剩下送给将士的,就待我们吃完再摘也不迟。” 便听厉云埃最后留下这一句,众人也不再迟疑,不管怎么说,能够吃到自己辛苦多日所种的寒瓜,其实是高兴的。 “谢谢王妃!” 也当众人在帐的树荫下席地而坐,第一块切下的寒瓜无疑被递向厉云埃。 “若没有王妃,我们还要继续过那非人的日子,王妃的大恩大德我们绝不会忘,哪怕我们地位低微,但只要有我们在,日后定会誓死拥护王妃!” 越说越是激动,一个个仿若手上拿的不是瓜果,下一刻便要举杯相撞了。 “……谢我?” 谁知厉云埃像是并没有听懂他们的意思,只轻声反问了一句。 “……” 问的众人面面相觑着,突然拿不准厉云埃是何意。 “不必太过谢我。” 只见厉云埃顿了顿开口,倒是接过了那尴尬停在他面前的一块,径直吃进嘴里。 其他人见状虽有不解,但终于又各自切下属于自己的那块,迫不及待地吃下这平生第一次尝到的甘甜。 红沙瓤入口清冽解渴,果真让多数人新鲜不已,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 而林厌因对这东西不算陌生,只一边小口吃着一边看向似有话还未说完的厉云埃。 果然,厉云埃等了稍许,见周围皆已吃过,才继续道。 “若没有王上默许,不可能真的废除苦笼。” “……” 他此话一出,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习惯使然,每提及萧临危,这些坤奴们无不神情紧绷,连手上的寒瓜也不敢肆意嚼咽了。 尤其,他们至今也看不透的是,王上和王妃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自打炼丹司遭毁,萧临危受伤那日过后,原本不常与他见面的厉云埃倒是不时出入金帐,看似亲近不少,也基本打破了之前二人不合的传闻。 但说来奇怪,厉云埃从未在金帐留宿过。 身为王妃,却始终不曾侍寝,更无半分有孕的征兆,只能说明,王上对他仍怀有芥蒂。 所以不见得他们多么恩爱,眼下厉云埃却突然为对方说了话,不免让众人心生迷惑,更不敢轻易开口。 而厉云埃好似没有察觉他们的复杂心境,又自顾地轻声接着道:“苦笼在北州王庭已有百年,并非我一人之力便能彻底取缔,最终还要由王上定夺。” “他要是不愿,总有理由恢复如初,我同你们,也不会像现今好过。” “……” 随后这一番话,更是将所有功劳按在萧临危的身上,奈何厉云埃说得笃定,也让众人在惊疑中,不得不顺着他的话思索下去。 即便难以置信,但只能承认,厉云埃所言不虚。 厉云埃看着他们脸上神色变化,则不再多言。 ——他当然看得出,大家起初对这满地寒瓜的不舍,说到底,是对萧临危依旧只有恐惧和忌惮。 千辛万苦得来的果实,却要一夕送给百般欺压自己之人,任谁也会不舒服。 “王妃!”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清脆的呼唤蓦地传来。 也再度扯紧所有人刚有松懈的神经。 自不是因为前方见了寒瓜正兴奋跑来的江子温,而是紧跟在她身后的——萧临危。 不管对他有如何改观,萧临危一出现,气氛已控制不住地凝固。 想到连王上都还未开始品尝,他们竟敢同王妃在此不分尊卑地大快朵颐,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惹怒了这暴君。 一时间,只剩下不明所以的江子温边吃边举着小手,不忘递给萧临危一块。 也在一众屏住呼吸中,萧临危像是并未有何介意地接了过去。 “炼丹司已重修了,明日行吉礼,今晚本王会在鹰池沐浴,你一同去。” 更出乎意料的——他兴师动众前来,竟是只冷着眼,朝厉云埃扔下这句话。 第193章 寻衅 按理说,萧临危的话直接命下人传达即可,但他还是亲自到了。 而外人听来无疑属于王上盛情邀约的一番话,却也只有厉云埃看得出萧临危的真正意图。 他是想看他是否会拒绝。 抑或是,从他眼底寻出哪怕一丝的,极力隐藏的慌乱痕迹。 让他慌乱的缘由,自然是鹰池。 无意间听到江子温念出厉云埃教她的几句民间俗语,萧临危才突然回想起一件事情来。 那句俗语是——麦怕水淹根,蝉怕水淹腹。 蝉怕水淹腹。 就是这一句,使得几月前江恶剑曾对萧临危说过的话总算找到了答案。 ——王妃至今从未踏入鹰池半步,舅舅就不好奇为什么? ——日后若再心情躁郁,不妨大胆邀请王妃去鹰池稍作松懈,我保证,比舅舅一个人在此有意思得多。 ——不如多想想,王妃和这金蝉有什么相似之处? 废除苦笼的那一晚,萧临危并无心情猜测,也权当是江恶剑与他没话找话。 但如今听了江子温所念,再仔细回忆,包括幼时他与厉云埃第一次相见,他带对方去鹰池清洗的糟乱情景,他总算恍然明白。 原来……厉云埃畏水。 在河流稀少的北州,王庭内几乎无人不对这罕有的鹰池心存向往,致使萧临危竟从未想到,这世上还有人是惧怕水的。 尤其,是向来面对任何事都风轻云淡的厉云埃。 他那双冷清的眸子里,也会有害怕之物。 便一旦意识到这一点,萧临危不动声色待了半日,最终还是去了苦笼。 “哦。” 不过有些意外的,则是厉云埃答得干脆,柔软刘海下,始终与萧临危对视的双目并无丝毫波动。 甚至在答应过后,询问起他手上寒瓜味道如何。 “倒没什么特别的。” 似不耐尝了一口,萧临危转身时有汁水沾湿指缝,他却避开了旁处见状急忙来接的侍奴,只不客气道。 也像是不甘心于厉云埃会对鹰池无动于衷,他面无表情间,将余下的寒瓜凶狠地悉数吃下。 直到傍晚,鹰池内雾气弥漫,濯濯池水映出的,仍旧是鹰翅玉座内萧临危令人不寒而栗的面孔。 在厉云埃缓缓向他走来之际,又明显含了些许深邃,像是就要看看,厉云埃究竟能故作淡定到何时。 而须臾间,侍奴们已经全部识趣地退下,偌大鹰池中,空旷倒不冷清地只剩下他们二人。 萧临危这时一言未发地率先起身,肩头早已被热意熏得微微发红,因着肤色相对深些,又有先前炸伤残留的疤痕,乍一看如泼野的春日花瓣,随着他蓦地扯下发冠,上面水珠氤氲滚落,流入瞬时披散开的满头金灿。 他就这么背对着厉云埃,顺着玉阶一步步踏入池中。 分明越往深处越是向下而去,但他转身间,视线依旧居高临下。 “还不过来?”只见他紧盯厉云埃仍一丝不苟的袍袖,忽然催促一声。 “……” 于是停顿片刻,厉云埃沉默着垂眸,果真脱了外袍,仅留一件亵裤以及半侧肩后紧缚的布条——那是用来遮挡“萧临危”几个字的布条,即使到了如今,他也从不轻易解开。 而他明显不如萧临危魁梧的身子在不住扑面而来的热浪里更显莹白,仿佛一摇摇欲坠的仙子停在池边,下一刻便要溺于其中。 然而迎着萧临危灼灼目光,他竟是赤着脚,安静地走了下来。 乌黑发梢一浸入水面,更如墨散,将整片池水染出深深浅浅的幽香。 若非他僵硬到短暂失了控的指尖在水下轻颤出不易察觉的波纹,萧临危当真要以为,他并没有畏水,一切都是自己的误判。 可惜,眼下即使证实了他心中所猜,厉云埃的反应却与他原本设想相差太远。 甚至厉云埃越是看起来若无其事地朝他走近,他脸上神色越发难看至极。 也就在他们仅隔数尺间,萧临危忽地向后退去,眨眼潜入了水底。 下一瞬,他已直奔厉云埃僵直立于水下的身躯,猛然拉扯,倒比他想象中更加轻而易举地,便将厉云埃整个人都按进了水里。 此时的厉云埃,果然就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不知是否已忍耐到了极限,从始至终不曾挣扎半下。 待萧临危终于抓着他的湿发将他提起,呛水的咳声也随之而来。 奈何萧临危再次将视线紧锁在他的面容,看着发丝狼狈贴在他侧脸,他紧闭的双眸颤抖睁开,近在咫尺的,依然是他毫无畏惧的凝视。 “王妃……不是害怕么?” 萧临危似在压抑什么般开口:“让本王看到,就放你出去。” “……”厉云埃显然对他的举动无法理解,只无声瞪着他,明明身处温热,眼神却冷得刺骨。 不禁让萧临危想起二人初见时,厉云埃也是这样一副仿若视他为污浊的姿态。 便紧接着,萧临危钳着他的喉咙,猛又与他一同沉下。 他倒要看看,水下的他还能怎样保持这份淡定。 可他又想错了。 没想到沉入水底的厉云埃,干脆又闭了眼,任由发丝凌乱地裹着他那一张随波逐流般的面孔,哪怕随时便要咽了气,也未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 更想不到,厉云埃这副无谓濒死的模样,反而让熟识水性的萧临危眉头骤紧着,猛地呛了一口水。 随即水花飞溅,萧临危已挣扎浮出水面,并将手中再次发出剧烈咳喘的人狠狠扔至池岸。 “滚回去——” 谁知萧临危难得驱赶的话还未说完,原本已柔软无力的厉云埃在池边仅稍微喘息,竟是陡然抬眼。 眼底罕见的迸出愠怒,与此同时,他已单臂支撑着纵身向前,趁萧临危背靠池壁难以使出力气,不顾身份与平日冷静,拼了命将他紧紧勒入臂弯。 滚热的怒意喷在萧临危湿漉的耳畔,厉云埃哑声质问:“我与你近来并无纠葛,为什么今日又突然一再寻衅?” 第194章 夫妻 的确如厉云埃所说,自从玄蓟暴露那一晚,他们之间已有段时日不如以往剑拔弩张。 或许是由于厉云埃那时突如其来的一吻打消了原本的争执不休,也或许,萧临危虽有江恶剑护着,但到底受了些伤,厉云埃常常前去探望,关系便难得的有了缓和。 所以今日萧临危又突然变了副面孔,明知对方畏水,偏以此刁难,实属让厉云埃难以理解。 也伴随着萧临危的剧烈挣动,厉云埃质问间,本就不怎么可控的手上更没了轻重。 而萧临危被迫仰头向后,胡乱垂下的发丝皆被厉云埃死死钳入臂间,暂顾不得怒斥,只不甘心地撑住池壁,没入池水的腰下猛然使力,欲强行翻出。 可惜,在力气上虽说厉云埃并不占优势,奈何池壁过于湿滑,萧临危喉咙又受制于对方,以至于他即便手脚魁梧有力,此刻却无论如何翻腾,也没能从厉云埃的手中挣脱。 愤怒之下,他只得粗喘着张了张嘴。 “厉云埃,你真当本王不敢治你的罪!”而像是不愿被鹰池外的守卫发现自身狼狈,他又刻意压低了嗓音。 厉云埃从始至终未有一丝松懈,仅凭他这一句没什么震慑力的威胁,显然更不可能放手。 “你说清楚缘由。”他只在萧临危耳边再度问道。 “笑话,”然而萧临危冷笑一声,任由不知是汗还是池水的晶莹自鼻梁滑落,满脸狼藉地又阴鸷道,“本王做什么,不需同你解释。” “……” 因着背对厉云埃,萧临危也便不曾看到,就在他话音方落之际,厉云埃蓄着愠怒的眸底已蓦地闪过鲜少会有的波澜。 “你若再不懂尊卑,别怪本王不顾情面——” 便见萧临危正继续开口,却一刹止住了话音。 原是厉云埃忽地抬臂,力道更重地将他禁锢住的同时,似再忍无可忍,低头一口咬在他紧绷着的脸侧。 如惩戒般的一咬并无半分顾忌,甚至在厉云埃松口时,能看到萧临危半张脸上清晰的紫红齿痕,像渗出的血。 也像厉云埃无声的回答——既然他不留情面,他就先让他没了面子。 于是气氛一瞬的凝固过后,顿时又水花四溅,也溅起萧临危挣扎中彻底失了威严的怒吼。 “混账!” 明显察觉到对方故意留在自己侧脸嚣张又离谱的痕迹,萧临危羞愤不已地拼命动作,二人臂上已皆是触目惊心的抓伤,却依旧无法摆脱厉云埃的掣肘。 无可奈何间,他竟是干脆掰着厉云埃的手臂,汗津津地一笑。 笑里的讽刺瞬时将整个鹰池变成冰天雪地。 “你这没分化的残废,再喜欢咬人,也只能像狗一样四处乱咬。” “……” 无疑,萧临危不加掩饰的鄙夷让厉云埃仅存的一点理智也淹没在满目湿雾里。 “你说的没错。” 而听见厉云埃竟突然又语气极淡地开口,萧临危身躯一顿,目光摇晃着,似乎浮上些许难言的预感。 果然,厉云埃随后的一番话,让他再一次变了脸。 因厉云埃笃定道:“但就算是四处乱咬,也能让你发情。” “何况你……应还有两三日,便是情期。” 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话音不等落下,厉云埃已倏然使力,出乎意料地将萧临危自池里扯出。 萧临危自是立刻趁此机会起身,谁知他毫不犹豫的一掌被厉云埃接下时,只听厉云埃又一句轻声道。 “你若是希望,我也可以再用鹤梦。” “……” 萧临危便又短暂僵住。 他当然记得上一次身中梦魇,厉云埃是如何揭穿他早已知晓江子温的身份,又一语破开他对萧夙心的恨与思念,将他多年来努力维系的尊严全部碾碎在梦里。 若换做其他人,他早就杀了。 但渝衍他那日最后,怎就没再追究了? 却来不及他再细想,尽管厉云埃见他对“鹤梦”真的如此忌惮后也露出细微的诧异,不过很快又翻身压下他。 “本想让你再恢复几日。” 而模棱两可的一句说完,随着萧临危猛一惊喘,只见厉云埃这回已一口狠狠咬在他赤裸的胸口。 仍沾着湿迹的皮肤霎时激起细小的颤栗,让萧临危不由抬臂抵挡。 但明显还是顾及了厉云埃的鹤梦,萧临危虽满脸愤怒,却并未使出全力。 “厉云埃,”直到他被咬得嗓音莫名不稳,胡乱抓向厉云埃已然也凌乱不堪的发丝,咬牙怒道,“你别得寸进尺!” 可惜厉云埃再无心与他说什么,或者说——他根本就顾不得。 就像在印证方才所说,他此刻跪坐在萧临危身上,仅按住萧临危一臂,任由萧临危另一手在他脑后拉扯,却制止不住他一路向下,又极不留情地咬在萧临危急促起伏的小腹。 腰侧、髋骨,甚至是肚脐。 每一下都留下整齐而刺痛的凹痕,真当是——四处乱咬。 “厉云埃!你敢——” 也当这颇为耳熟的恐吓从萧临危口中冲出的下一刻,厉云埃强行低头,这一回,隔着湿透的薄薄布料,无视萧临危音量拔高的阻止,径直咬在萧临危的大腿内里。 顷刻,尤为柔软敏感的地方被侵袭,萧临危猛从地上坐起,可紧接着更让他陡然向后仰去,指尖不受控制脱了力的,是厉云埃擦着他的大腿,最终咬在他最脆弱的上方。 “滚……” 当如层层晕染的红像失控的焰火铺满整个身躯,萧临危尽可能地张嘴,却只吐出这一声发颤的嘶吼。 “你就要发情了,”可仍没能拦下厉云埃仿若热衷于敲碎他自尊的冷淡陈述,“比我想的更早——” “我让你滚出去!” 而萧临危格外失态地打断对方,连自幼便挂在嘴边的“本王”都忘了。 厉云埃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皱着眉头,只怕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此时充斥在眼眶的,是从不属于他的强占欲望与狠戾。 若不是萧临危在怒极下似走投无路的最后几句,他已迷失在其中。 “那日是本王看错了!你再不滚,本王让你日日住在这鹰池里!” “……” 厉云埃闻声止住正掰了他滚烫两腿的手。 倒不是由于鹰池。 而是身下分明火热,却似乎有什么从头顶浇下,让他不合时宜地脑内一片清明。 才意识到,萧临危今日若对他当真存了恶意,以他的性情,不会真的只因为鹤梦便这般束手无策。 他并不厌恶他,也无意置他于死地。 所以他说——那日看错了。 看错了什么? 厉云埃微微俯身,连带着与萧临危紧贴,两臂却是一改先前强硬,缓缓以双掌捧住他的脸,任他阴沉回避,指腹不住在齿印间摩挲。 “夫妻间的误会最坏事,你有话直说。” “……” 便不知是因“夫妻”两字还是情期已提前而至,萧临危闻言周身像是更红了。 也呼吸灼热间,他眯眼冷哼着,仍一言未发。 哪怕厉云埃这副及时转变的态度让他胸中怒气奇异的稍减,他当然也不会如实说出来。 说他实际只想看看,那日他被玄蓟炸伤之时,模糊中磕绊奔向他的厉云埃,是否真的曾露出过他记忆里的慌乱。 那张不时自他脑海一闪即逝的惊慌面孔,本以为会借着对方畏水而重现,他也好确认,那日所见并不是幻觉。 却一塌糊涂。 “你不说,”而厉云埃想了想,又淡淡道,“那我日日住在鹰池,也无妨。” 意思无非是,他现在不会滚。 “……” 却正当萧临危强忍胸腔几乎压抑不住的诡异跳动,罕见地思绪迟疑着,终抬眼瞥向厉云埃。 不待开口,他又视线一凛,不得不止住。 有人闯进了鹰池。 第195章 苍鹰 闯进来的,倒并非是寻常人。 因其重重战盔包裹下的面孔青筋暴起,目光呆滞却蓄满杀慄,手持长戟,如黑面獠牙的夜叉。 竟是个化成了鬼士的北州兵。 且明显来自于北州四营之首的苍鹰。 “保护王上王妃!” 而守在鹰池外的部下匆忙随之冲入,好在注意力悉数被那鬼士所牵引,纷纷挡在萧临危二人不远处,全力围攻对方。 也趁这短暂几瞬,厉云埃自是先行起身,被他压于身下的萧临危也翻身而起。 蓦地扯过厉云埃先前脱在池边的一件里衣,顿有劲风迎面铺开。 然而,本以为萧临危定会率先遮挡自己满身咬痕,不料他反手一掷,凶狠扔回了厉云埃湿淋淋的头顶。 ——原来是为了盖住厉云埃全身湿透后看起来格外艳冶的面孔。 厉云埃抬手掀开眼前布料,又猝然振动的目光中,只见萧临危已一刹间抽过他搁置一旁的金刀,竟刀锋骤闪,下一瞬,脸上便被他利落划出半指长的血痕。 他只随手将伤口迅速渗出的猩红擦蹭开,恰好模糊了那一处略显滑稽的齿印。 而后才裹起厉云埃的外袍挡住身上其余印记,萧临危终于转身面向众人,一边快步向前,一边动作干脆地抬臂重新束起披散的金发,仅须臾间,除了侧脸血迹,再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可以流血受伤,却绝不能在部下面前有失威严。 所以明明即将发情,但从其他人踏入鹰池那一刻起,此处只有那个令所有人望而生畏的君王,再多不合时宜的情愫,皆被习惯性地压制。 “……” 厉云埃擦了滴水的发丝,视线胶着在前方背影片刻,也缓缓上前。 在这期间,那莫名出现的鬼士无疑已被牢牢擒住。 “王上恕罪!” 而众人悉数跪地,无论如何,放任如此凶险闯进来,虽无大碍,显然是他们的失职。 也无人敢同萧临危辩解,这鬼士远远出现时,看穿着分明是自己人,还以为有什么紧要之事,哪会想到走近了才觉察不对,奈何对方已二话不说冲入鹰池。 不过萧临危此时倒无心惩处他们,王庭里的士兵突然变为鬼士,着实过于诡异。 尤其——他眉心紧蹙间,陡然意识到一点。 “传令飞隼和白鸢,去炼丹司。” 话音未落,他已先行越过部下。 炼丹司修建多日,眼下刚刚完工,只待明天举行了吉礼便可重新开始炼丹,因着事关重大,萧临危特地吩咐了四营中唯他可调遣的苍鹰今夜前去值守。 结果本该守在那里的士兵,却成了鬼士。 那极有可能说明,炼丹司……又出了事。 由于炼丹所需,丹炉紧靠北州最绵延雄伟的一座山,山名为红粟,距离鹰池倒并不算远,萧临危一路被夜风吹起极力压抑的焦躁,虽不知具体发生何事,却好似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不安。 当未干的发梢拂过他血迹斑斑的侧脸,他忽地又停下。 “让云枭去守住各个宫帐。” 再次吩咐着,他终是转向步伐不怎么平稳却紧跟在他身后的厉云埃。 又不容拒绝地冲厉云埃道:“回你的帐里,管好你自己和郡主。” “……” 厉云埃本欲开口,但看着萧临危的神情,明显也觉出些许不同寻常。 江子温早就睡下,尽管帐外有重重守卫,情势的确不容小觑。 谁知厉云埃不过稍作迟疑,随着周遭突然有细微风涌,像闷声破裂的一寸冰雪,让人有一瞬或许是错觉的恍惚,可惜接踵而来的,正是惊天动地的崩坼。 不止炼丹司的方向,包括教场及各个宫帐,竟四面八方乍然涌现毛骨悚然的凄厉嘶吼。 火光映照下,如鬼门大开般浮现一张张青黑面孔,慌不择路的侍奴们连相隔不远的萧临危也没能看到,无不惊慌失措的四处逃窜,当然其中也有各营北州兵正奋力与之抵挡。 却随后发生的一幕,让萧临危也不由怔住。 连同厉云埃,更是惊诧不已地亲眼目睹了一名颈后信引遭到撕咬的士兵,是如何在顷刻之间化为与对方一样的鬼士。 这般令在场所有护卫难以置信的情景,也迫使他们再顾不得前往炼丹司,只得压下心中疑惑,拼命提起百倍精神护住萧临危二人。 “王上!” 而就在此时,有杀出血路的将领终是看到萧临危,忙踉跄地冲了过来。 “是炼丹司!不知怎么回事,今晚守在那里的苍鹰全部变成了鬼士,且他们已经蹿至王庭各处,凡被他们咬伤信引的,都会与他们变得一样!” 果然如方才所见,这些莫名而化的鬼士与曾经全然不同。 “苍鹰本就刀枪不入,属营中兵力最强,化作鬼士后更凶猛难敌,这里太过危险,王上还是赶快前往安全之所,绝不可靠近他们!” 那将领急切说着,俨然见识过了上百名苍鹰化鬼后的恐怖,四周部下也不由看向萧临危,准备即刻护送他撤离。 “炼丹司……” 而萧临危皱眉低语,随即忽地抬眸道:“北庭呢?北庭是什么情形?” 对方果真又脸色一变,咬牙切齿道:“北庭早早封门了,炼丹司的事定与他们脱不开关系!” “但事不宜迟,不论如何,还请王上和王妃速速离开!” “……”却见他这次说完,萧临危目光微微闪烁着,仍迟迟没有下令。 而是沉声道:“应该不完全是他们。” “……” 那将领闻言一阵茫然,不待开口,又见萧临危继续道。 “炼丹司守卫森严,若无人与他们里应外合,不至于遭袭。” “王妃,本王说的对吗?” 猝不及防的,萧临危竟转向了正蹙眉思忖的厉云埃。 迎着厉云埃轩然颤动的漆黑眼眸,他半张脸血光冰冷,已无半分在鹰池的热灼,像是极为笃定而阴鸷道:“你真当本王不知,在来北州之前,你答应过南隗皇帝什么。” “萧临危——” “你们几个,立刻把王妃押送回帐,和郡主一起,谁都不得离开半步。” 第196章 分开 其实正如萧临危所说,厉云埃之所以突然改变态度答应与北州联姻,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来自于南隗皇帝。 毕竟洗骨丹最初由北州人炼制,意图以化坤丹来削弱南隗兵力,即便还身为左贤王的萧临危与南隗暗中联手压下此逆天阴谋,但他转头又秘密制出了成丹,就算丹方已因江盈野残杀炼丹师而失传,但萧临危必不会就此罢休,南隗更不可能真的不闻不问,任其发展。 便有了借联姻一事,厉云埃奉命密切关注炼丹司的动向,一旦有任何威胁于南隗的迹象生出,他定需立刻想办法传回消息。 且,是有期限的。 南隗皇帝也允诺他——待过了约定期限过后,他是去是留,便可由他自行决定。 因而当初炼丹司的丹引遭窃,萧临危对厉云埃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只不过那时厉云埃一门心思在废除苦笼,也并不认为那丹引有何不妥,确实与他无关。 在弄清楚萧临危一直执着于炼制成丹的目的之前,他心中自有衡量,南隗也绝非与青邺一般只为夺取和侵犯。 但在萧临危眼里,事实当然不可能仅仅如此。 所以玄蓟死后炼丹司竟再一次失守,他对厉云埃的怀疑合情合理。 只是他话音一落,几名部下难免微微犹豫,他们常年伴他左右,无不知晓自己若在这时候离开了,等于将他们的王上一人置于险地。 “你觉得我会为阻止你炼丹,同北庭联手?” 而周遭厮杀惨叫像是更近了一步,火光雀跃里,厉云埃望向萧临危的目光像无风的湖面,冷静而幽邃。 “怎么?”萧临危却只冷嗤道,“若本王说的不对,王妃可敢拿司韶令的性命起誓,说同意做这北州王妃,与南隗皇帝没有半分关系。” “……”闻言眉头紧蹙,厉云埃一时没有开口。 萧临危便早有预料地又一冷笑:“是与不是,王妃自己最清楚,只怪本王原以为你不会愚蠢至此,竟胆敢伙同北庭那群乌合之众算计本王。” “也怪不得自从炼丹司被玄蓟毁了之后,你对本王百般顺从,原来不过是为了今日倒戈……” 而这回说话间,金刀骤然破开二人之间愈发僵冷的气息,萧临危像是已对厉云埃恨之入骨,目露凶戾地猛一刀直取对方咽喉。 谁知刀锋熠熠闪过,在距一动不动的厉云埃毫厘之处,他又改变主意般地生硬停下。 “这么杀了你不足以解恨,此事过去,本王再亲自审你。” “到时本王也会成全你……放你的尸身滚回南隗。” 阴沉说罢,萧临危始终紧锁在厉云埃身上的目光一转,不再与他多言,只瞥向身旁仍有迟疑的护卫。 于是感受到萧临危视线里不容置喙的催促,那几人只得硬着头皮押下厉云埃。 倒令人捉摸不透的是,面对翻脸无情的萧临危,厉云埃再没有一句辩解,也未曾挣扎,只在随几人离开之前,最后看了萧临危一眼。 这一眼,恰好映出远处在昏夜飘渺的红粟山,而萧临危血痕斑驳的面孔,只仿佛被裹挟在其中的一点星火,身不由己地明灭,沉浮。 “王上……” 当忠心耿耿的护卫们悉数押送厉云埃离去,萧临危闻声动了动,这才又转向方才的将领。 只见对方仍劝他道:“情况危急,王上还是——” “你也不必跟着本王,三日之内,尽量活下来。” 谁知萧临危只干脆打断他道。 说完,无视对方错愕,他已持刀率先朝炼丹司的方向孤身继续而去。 苍鹰一夜间化为这些诡异的鬼士,他务必亲自找出其中缘由。 尽管——若他没猜错的话,实际上不需他过多费心,事情真相很快便会水落石出。 夜风闷沉,山月诡谲,一路所过尽是颓垣,昭示着不久前发生过何等激烈厮杀,萧临危越是靠近山下炼丹司,耳畔沙沙风声越发急促,像掺入呼吸的糙石,每一寸流淌的血液都变得嶙峋悚然。 直到他踏入已无任何守卫的山门,扑面腥气间,也格外寂静,借着甬道两侧昏光看去,似乎已空无一人。 当然不是。 萧临危慢慢向里走去,除了脚下细微碎响,无疑比在外面所听所感更加敏锐。 也在片刻过后,他凝视面前经由数月重新修建的庞然炉鼎,背对入口笔直而立,终是确认了,身后始终如影随形的风动,并不是他先前尚存一丝侥幸而认为的错觉。 的确就如他所猜,他早在来时路上,已成了敌人的猎物。 ——自从得知苍鹰沦陷的那一刻起,萧临危便意识到,这整个王庭大抵已尽在敌人的掌握,危急存亡,他必须做出最坏的打算。 那么所有围绕在他周围的人,不但已无法护他周全,甚至可能成为他的软肋。 也同样的,有他萧临危在的地方,定将被严防死守,断无法将消息送出。 所以——厉云埃势必需要同他分开。 且绝不能被敌人当作能够牵制他的人质。 因而,才有了他那半真半假的质问。 所谓的“真”,是他对厉云埃与南隗皇帝的约定确有耳闻。 “假”则是他心知肚明,厉云埃再怎么返回心切,都不会与北庭抑或青邺有何瓜葛。 所以回到帐内的厉云埃,必须尽快想办法带江子温逃出王庭,三日之内,从南隗调来救兵。 毕竟在金羽驿,萧临危也曾见过那位神秘老妇人的清心曲,深知唯有清心曲,才有望制止如今王庭内乱溃。 至于他自己,也无论如何,都会尽可能的,活过这三日。 以他多年来对青邺的了解,对方绝不会轻易取他性命。 只见刹那间,本还遮掩的脚步随着萧临危笃定的背影显然也不再打算周旋,令人头皮发麻的几声媟笑铺了满地。 佝偻坐在跪伏的两人身上,花白头发几乎披了面孔,被上百青邺精兵拥簇现身的,正是——青邺王。 第197章 地坤 “多年不见,小左贤王……果然长大了。” 阴晦的风穿过谲密甬道,吹进高耸的炉鼎,猝然发出一声声闷啸,如鬼哭狼嚎般托起青邺王率先的“问候”。 刺鼻的浑浊香气也随他停在风口处而铺天盖地,那是他身上用来驱赶毒虫的香丸,由于青邺人没有鹰印防身,擅闯北州定要随身携带此物,不过他们这上百人拥堵在这里,味道着实浓烈,层叠香气弥漫开来,熏得整个炼丹司更有股仿若来自地狱的窒息。 “过去这么久了,你倒还没死。” 自然听得出对方话里的刻意轻视,萧临危闻言只冷声回道。 也在这时,他终是看清了眼前这老态龙钟的青邺王正盘身而坐的下方,原来并不是普通的两人。 那是两个浑身上下皆被极细丝线牵制着一举一动的傀儡。 而青邺王再度发出干涩低笑间,可看到他隐约露出的面容苍老如枯树,双眼泛着青灰的死光,整个人分明已处处透出朽迈,偏再仔细看去,唯独他拢在宽大袖袍里的指尖皙白如雪,根本不像是一双属于老人的手。 尤其,每根手指都戴着一枚打造为云火的银戒,自其中牵出数道紧绷的细丝,分别与他身下傀儡四肢相连。 乍一看,同青焉那间冰室里可受她操控的“偶人”十分相似。 但是,实则不然。 因为正在青邺王他身下跪伏的两名“偶人”,胸口尚还微微起伏。 是活着的人。 他们是被活生生打断了全身骨头,又在关节处嵌入丝线,用以牵引。 每当对方拉扯一下,那种牵连每一寸血肉的感觉都会让他们痛不欲生,无论是躯体还是尊严,皆已不属于他们自己,甚至连同舌头也被牢牢控制,他们除了像傀儡一样任人摆布,别无选择。 而目光倒也未曾停留地淡定扫过那两人,萧临危面色始终不变,只抵着青邺王阴恻恻打量他的目光,听对方又继续嘶声道。 “同你斗了这些年,总算等到这一日,我怎么会舍得死。哪怕是你——就这么死了,也十分可惜。” 果不其然,青邺王说着已眯起眼,意味深长地端详萧临危:“放轻松些,不如先想一想,今晚发生的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萧临危见他正如先前所想的对北州已胜券在握,并不急着处死自己,眸色沉了沉,不由开口,“本王想问什么,你心知肚明。” “哈……”听闻萧临危的话,似正中青邺王下怀,他心情极好地一笑。 随即摆弄着几指,明显早就轻车驾熟,只见那两人立刻随他动作而缓慢地改变姿势,使得青邺王像是乏了般伸直两腿,极为稳当地改为骑坐在二人背上。 “玄蓟……确实功不可没。”也在此期间,青邺王并没有低头看一眼,而是紧盯萧临危的脸道。 “……” 竟是玄蓟。 对方这番回答,确实让萧临危出乎意料。 他当初亲眼看着玄蓟死在他面前,怎么可能数月后又出现在这里,将他的苍鹰全部变为鬼士? 而心下虽诧异,萧临危仍面不改色地看向对方蓄满的眼。 也不出片刻,终捕捉到对方仿若不经意向他身后投去的一瞥。 便猛然回头,萧临危蹙眉凝视那重新修建了多日,就在不久前才刚刚完工的炉鼎。 却不可能是炉鼎。 即便玄蓟在临死前做了什么手脚,也全部被炸为废墟,如今炼丹司的一切皆为新建—— 然而正思及此,萧临危又神色猛地一动。 视线向下,最终落在距离一座座炉鼎不远处,那一口奇迹般未受波及,只在重建期间封了数月的——丹井。 丹井里的水,固然为炼丹而用。 但为确保明日炼丹仪式的顺利举行,今日会提前取水,先行试炼几种易于烧制的丹药,按照惯例,这些新炉所出的丹药可以由炼丹师自行处理,更象征着一种吉利。 所以最大可能是,炼丹师因服用了丹药最先变为了鬼士,且在此之前这种通过撕咬信引便可将他人同化的鬼士从未出现过,苍鹰再是所向披靡,也免不了在第一时间内有人遭受偷袭,事态才会逐渐失控,直至蔓延整个北州王庭。 也就是说——玄蓟早就预料到,炼丹司修妥之后,萧临危定会为万无一失而调苍鹰前来值守,那丹井之所以在爆炸中躲过一劫,根本是他故意为之,就是为了确保里面的井水能够保留至今。 而他已死,断不会有人再多怀疑什么,也就未曾全部抽出待新水涌入,便直接取用。 “……” 须臾过后,萧临危无疑已大抵猜到了缘由所在,更想起了玄蓟在死前那一番话。 ——青冥浩荡,大业将至,王上,我会等着你们。 原来……如此。 毁去炼丹司从来不是玄蓟的目的,唯有重建之日的苍鹰,才是。 做了萧临危十余年的心腹,果真是他最了解萧临危的心思,也最知晓苍鹰的恐怖。 当然看出萧临危已经察觉事情真相,尽管萧临危再转身时仍未表露丝毫情绪,但此时的青邺王一双鸷眸闪烁,明显是极为享受的。 也无人想到,当魏珂雪交出清心曲谱那一晚,青邺王便已带着这数百名真正精锐秘密离开王庭。 南隗各大门派悉数聚集于司韶令的不世楼,早在他们逼问青冥与魏珂雪的时候,殊不知,这场所谓的“大业”已然开始。 北州,他势在必得。 甚至是——南隗。 “今日一见,你这四营实力的确非凡,想来不久之后,我便可不费一兵一卒攻下南隗,你说,我该如何谢你?” 而青邺王话音刚落,正当萧临危再次想明他话中深意,他兀自又道。 “放心,我不会让你变得和那些不体面的鬼东西一样,见多了,没什么意思。” “还是切切实实活着的人,才最让人欲罢不能……” 说话间,迎着萧临危陡然凝神戒备的冷眸,青邺王却只忽地扯紧几指纠缠的傀儡丝,下一瞬,竟是一根根尽数应声而断。 在他起身站立的同时,本被他骑着的两人也软绵绵地趴落在地,钉进全身的傀儡丝让他们受尽折磨,却也始终吊着他们最后一口气息。 线断,则人亡。 “我这坐骑,该换了。” 也伴随他这一声如断了气的轻叹,霎时间,四面八方涌动的杀风怒卷向萧临危,数十道身影裹挟其中,厌云镖出,比起以往所见,恐怕唯有丹田未受损的司韶令可与之相抗。 然而即使是内力巅峰时期的司韶令,也只能与眼前这数十人纠缠半刻,遑论是,对方尚未全部出动。 便听金刀铮然抵挡,萧临危因臂力强劲暂且能够避闪,却也意识到眼下相差悬殊,与之硬来绝非上策。 但若有半分松懈落入其手里,这青邺王是打算断他的所有筋骨,将他制成那全身由线操控的活人傀儡,就算撑过这三日,后面却注定与那两人下场相同,要么做一辈子傀儡,要么,活不成了。 作为北州王,他绝不允自己在此刻失去性命,若必不可免,他只能尽量,将伤害看起来降至最低。 这是他踏入炼丹司之时,已做好的决定。 便当接连不断的青邺精锐加入战局,周遭视野因着逐渐不堪重负的体力而微有摇晃,萧临危终一时失手,被一枚锋利镖刃深深嵌进手臂。 血水顿时染透袖袍,他猛翻身擦着石壁躲过后方接踵而来的几记追袭,趁此机会咬牙将镖刃拔去,迅速扯了半截布料紧紧绑缚。 随即,在身后数不清的风声再度逼近耳畔之际,他突然出人意料地滚落在地。 像隐忍多时终无法克制,萧临危倒地的瞬间,风中甜馥破裂,从未在众人面前暴露的味道顷刻散开,盖过青邺人满身刺鼻的香丸,飘入在场每一道震惊不已的呼吸。 自然是——萧临危失控的信香。 他发情了。 这股沁人肺腑的香气猝不及防弥漫,也像无形的傀儡丝,刹那扯住周围步步紧逼的杀机。 以及,青邺王。 “哈……” 而停顿了片刻,他才缓步走到萧临危面前,不知是否过于兴奋,青邺王身形不怎么稳地以脚尖挑开萧临危身上那一件早已狼藉的外袍,赫然看到因止不住情欲而被汗水浸透的通红躯体,粗犷而淫荡地一股脑映进他眼底。 “原来北州最勇猛的鹰……是个地坤!” 这一句难掩雀跃的耻笑落下,他满目精光地瞪着地上赤裸的起伏胸口,俨然发现了了不得的乐事,抬手示意众多精锐们退后的动作都颤抖不已。 毫无疑问,他已改变了主意。 至少现在,他并不打算急着将萧临危制成“坐骑”。 那与此时此刻的萧临危比起来,索然无趣。 也便没有人注意到,萧临危灼灼喘息着的嘴角,正扬起细微而冱寒的弧度。 北州人到底不同于其他,面对生死存亡,尊严,弱点,都可以被自己利用。 总归这些人,三日后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198章 杀生 曙空高悬在红粟山顶,逐渐透下微光,像从云中滴下的血,潇潇散落进黛黑山岩,远望去,像一座绝美的孤城。 而晨风分明温煦,偏吹出冷峭的寒。 已是翌日。 炼丹司却仍旧被密不透风的青邺精兵把守着,远远看去,空气里皆是浮沉斑驳的死气。 “这么久了,王,王上……真的在里面吗?” 桐叶枯黄,托着一声瑟瑟发抖的发问,最终飘落在地。 此时正藏在距离红粟山百步开外的胡桐树林内的,俨然是心惊担颤望了炼丹司许久的十余名坤奴。 昨夜整个王庭沦陷,四面八方皆是化作鬼士的凶兵,逢人便撕咬信引,不止四营兵将,无数手无寸铁的侍奴也悉数成了他们的同类。 曾经令坤奴们倍感绝望的苦笼,由于地处偏僻,反倒成了唯一的庇护所。 而这些坤奴们躲在苦笼内原本寸步也不敢迈出,更无心理会其他人安危,谁知夜里突然闯入的几个青邺兵,让他们又顿时慌了手脚。 尽管,对方的目的似乎并不是躲藏在帐里已做好奋力一博的他们。 他们在外面来回穿梭着,明显在寻找什么东西。 倒也没过多久,他们便看到角落一尚未来得及处理的——笼子。 昔日囚禁每人尊严的苦笼,大多数已随着苦笼制度的废除而被销毁,只除了这一个,被厉云埃留下来,打算待天冷后利用铁栅搭建一小间可继续种植蔬菜的温房。 竟是由那几个青邺兵径直带走。 “动作快些,千万别让王上等急了。” “知道,那可是北州王……” “哈……” 隐约听见这几句毫不掩饰的咕哝与僇笑,虽然一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包括林厌在内的一众坤奴皆是面露惊诧。 他们当然已经见识过了苦笼外的恐怖,可之所以还能心存一丝希望地在此躲避,是因为他们在等。 等萧临危做出决断,不日过后,便使王庭恢复往日生机。 毕竟他们的北州王从来都是所向披靡的雄鹰,哪怕天地崩塌,只要想到萧临危还在,便轮不到他们过分担忧。 可青邺人的突兀入侵,让他们猛然意识到,北州——已岌岌可危。 甚至于,连他们的王上也身陷囹圄,生死不明。 再没有人能保护他们。 尤其是林厌,因着曾在敕风堂神门的遭遇,始终对青邺人有着无法避免的惧意,生怕那几个青邺兵发现了自己这个“叛徒”。 不过意外的,一直对林厌态度恶劣的阿律,这次破天荒没有嘲讽他,只一掌按住他因惊吓而汗水湿透的脖颈,开口问周围道。 “王上和王妃该不会是遇到危险了?” “……” 却也不待其他惊魂未定的人回答,他已率先动身,竟远远跟在了才离开的青邺人身后。 “阿律!” 自是有人忍不住出声阻止:“你干什么去?不要命了!你妹妹还有着身孕!” “……”却见他动作一顿,随即回头看了一眼正艰难蜷缩在帐内最里侧的人,无疑是他已有四五月身孕的妹妹阿素。 当初便是由于没能送出她,他才对林厌大打出手,好在有厉云埃的劝阻,萧临危最后并没有处置他们。 “我去看看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形,很快就回来。” 他便又留下这句,才再次转身。 “等,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却想不到林厌这时也蓦地起身,顾不得因过于紧张而蜷得发麻的腿脚,磕绊追了上去。 “害怕就别跟着——” “没有你我更害怕……” “……” 虽面上眉头紧蹙,但被林厌抓紧臂膀,阿律没再说什么。 倒是片刻间,又有几人也按捺不住,一同跟上他们出来。 “今晚王上不是应该和王妃在一起?若王上有难,王妃岂不是也很危险……”压至极低的嗓音仍带着颤栗,只听其中一人又开口问道。 “但愿王上和王妃身边都有护卫保护,不会轻易有事……要是离开,也不要忘了带上我们……” 看到青邺人现身后坤奴们明显都焦虑不安,再无法安稳地继续躲藏在闭塞的苦笼,更怕偌大的北州王庭里,只剩下他们和青邺人。 便趁着夜色已深,十多个人小心翼翼地走出苦笼,一路朝几个青邺兵消失的方向探去。 而十分怪异的,他们本最怕极了那些半个时辰前还在四处乱窜的鬼士,眼下走了半晌,竟一个鬼士的身影也未曾看到,不知都去了哪里,更越走越空旷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也不敢跟得太紧,所以后面几乎是盲目寻找,还真的被他们找到了炼丹司。 可惜能藏身的地方只有这片胡桐树林,他们无法再靠近更多,只能依稀看到山门前守卫森严的上百名青邺精锐,即使夜里静谧无声,仍是无论如何也听不见炼丹司内的任何声响。 除了中途不知为何被叫进去了数名守卫,再毫无波动。 兴许是离得过远,总给人一种暂时相安无事的平静,以至于一眨不眨地盯着山门入口,就这么不知觉间,竟已是一个多时辰。 “会不会……王上和王妃已经离开王庭了?” 直看到天微微亮,也终有人忍不住怀疑,或许萧临危二人并不在这里。 否则是生是死,早该有结果了才对,不可能这么长时间里无一人出来。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全部守在这?”而始终脸色惨白的林厌低低开口,“炼丹司才刚刚建成,没什么值得他们拿的。” “要不我们还是先走……”又有人极力藏身于树后,生怕因天色渐明而泄露踪影,“王上和王妃若早就走了,我们也要赶快带大伙逃出王庭——”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却正当几人犹豫着是否撤离间,突然听阿律疑惑问道。 “什么味道……”而林厌闻言嗅了嗅,显然并未发现有何异样。 谁知话音未落,他却又愣住。 猛地回头看向炼丹司的方向,再次用力呼吸。 若非身为天乾的阿律对于地坤气味比他们更为敏感,他们几乎闻不到自炼丹司方向飘来的若有似无的香气。 “谁……谁在里面?” 而林厌再度问出这一句时,他与其他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唇角颤抖。 因为再仔细分辨便知,那其实也并不是寻常地坤的信香。 或许有些人一辈子也不曾闻到过这样的气息,但曾经在苦笼的他们,每一个人,都对这一香气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当一个地坤遭受多个天乾强行结契后,信香彻底崩溃的浊香。 甚至无法分辨出原本的味道,只剩破碎与浑噩,浓烈和凄艳,绚烂地坠入万劫不复。 “苦笼……”阿律又想到那时被青邺人刻意拿来的铁笼,轮廓硬朗的面孔也蓄满不可置信,“他们该不会这一晚上都在里面……” “阿律!” 眼看阿律说话间竟猛地冲去,林厌吓得死死扯住他:“你想干什么?他们那么多人,我们自身难保,谁也救不了——” “里面的人若是王妃!” “……”随着阿律粗声低吼,其余人闻声明显一怔,却随即有人道:“不可能……王妃明明还未分化。” “若他突然分化了——” 不料正争执之际,林内的所有人又忽地停住。 因为疾风骤然割面,他们不可思议地转头望去,看到随着一道孤零却熟悉的身影从林间刹那擦过他们,跌撞地直奔向炼丹司山门,门前一众守卫无不立刻严阵以待。 而那人从未像这般形色慌乱,满头墨发凌乱飞舞,甚至并未看到他们。 也是他们第一次看到,那人在离近山门时,不待一丝喘息,已宽袖鸷烈翻卷,涌出袖底七道紫微针,却并非为使出鹤梦。 而是杀气湍怒,直接穿透了拦在最前方几人的头颅。 第199章 忍冬 猩红飘翥,当门前一众青邺兵被厉云埃猝不及防的疯戾杀得一时乱了阵脚,染着扑面血雾,厉云埃虽身形不如常人平稳,但已不顾一切地破开阻拦,直冲入炼丹司内。 “萧临危!” 只是他目眦欲裂地嘶唤一声,还未能见到人,甬道里又有闻讯朝他围拢的十几道凶影,铺天盖地的镖风几乎一瞬将他淹没。 且这次对方皆有了准备,紫微针的速度再快,势必无法如先前出其不意,厉云埃本就行动不便的手脚难免被镖刃割出道道深长的血痕。 而他却好像没有丝毫感知,径直又一头撞向前方来不及闪避的一人。 当他迸着青筋的一掌猛抓住对方手臂,槊血满袖,令所有人震惊的,只见滔天杀意爆裂中,那人仿佛顷刻失了魂。 竟目光呆滞着,陡然以另一手将厌云镖没入自己咽喉,力气之大,使得血水飞溅着染红周遭几人视线,也喷了厉云埃整张面孔。 即便对鹤梦早有所闻,却至今为止这世上还从未有人见识过如此恐怖的一面。 便一霎时间,其余人不由警觉退后,虽仍伺机出手,却再也不敢轻易向厉云埃靠近半步,生怕被他那双看似无力的几指碰触而失去自我意识,落得自裁的下场。 也使得厉云埃趁这短暂几瞬,终于飞快穿行过甬道,在愈发密匝的包围之下,骤然看清了此时此刻炼丹司内的情景。 在这一刹那,他犹如即将魂飞魄散的厉鬼,凄戾与熟悉的碧眸相对。 “……” 山川摧朽,江河荡覆,最后一线光终是崩陨。 翻涌的风雪掩埋不住满目赤红。 而对面的人俨然早已听到他的声音,此时见到他,神情好似并无变化。 当然也无人看见,就在所有人的注意被引向门口动乱时,萧临危便已听出了他的声音,原本陷于情汛偏格外清明的眼,却有了一刹的僵硬和失神。 却又很快,这股不合时宜的恍惚全部退去,只剩下胸前一寸寸仍旧有力的起伏。 灼闷喘息中,应双腿动作而流淌下的血水滴在赤裸足面,始终看不出萧临危脸上露出任何异于往常的情绪,仿佛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场不痛不痒的对弈,只见他死死攀着铁笼,竟是站起了身。 随着他这般若无其事的面庞缓缓抬起,站在他面前的厉云埃却寒粟坠落。 与萧临危同时映进他眸底的一道道熟稔铁栅,无疑将他在这一刻彻底囚入深渊,分不清到底谁站在笼内。 也随即掌风骤起,扯落的衣袍与厉云埃一同将眼前人裹住,像抱着千疮百孔的山河,厉云埃双掌紧握对方明明在强行站立的身躯,终是极为渺小而私心地,木讷落下泪来。 滚热的流进对方血肉模糊的颈上,本已麻木的僵躯却像有感知般地微微颤动。 然而,萧临危却率先在他耳旁哑道:“本王是让你去——” “消息传出去了。” 极低地开口回答,厉云埃睫上湿迹又好像一瞬凝结。 “那还不滚,”谁知萧临危闻言再开口,只如往常咬牙欲将他推开,“别在这里碍事……” “好。” 厉云埃颤声应着,双臂却抱得更紧。 “厉云埃——” “好。” 又重复了一声,厉云埃忽地抱着萧临危旋身转向一旁,避开倏然涌向二人背后的透骨寒意。 是数道几近无形的极细丝线,看似只用来操控偶人的牵引,实则锋利可切断骨头。 显然来自于青邺王十指间的银戒。 自厉云埃闯入炼丹司,他早已隐在护卫当中,眼下打量了半晌,破天荒的突然亲自出了手。 却也并非意在立刻取他们性命,只见他一击未成,暂没有动作,而是怪声一笑,紧盯厉云埃转过的面孔,脸上挤出几条干枯的沟壑。 “你这王妃虽然残疾,身手可是不凡,不愧和我那小堂主是亲兄弟,”他此番话明显是冲萧临危而言,却故意瞥着厉云埃,继续苍哑道,“就是不知道,比起你这北州王,滋味是不是更胜一筹。” 透过四周护卫的缝隙,尚能看到青邺王随意大敞的袍子,上面肆意沾染着猩红污迹,一如他句句锥心砭骨的讥讽。 “不过你还有力气起身,想必是刚才那几个废物没有尽力——” “确实是废物,”却见青邺王话音未落,萧临危已微一偏头,哑笑着开口,“包括你,老东西。” 他说话间,依旧滚烫的气息扑在厉云埃肩头,毫无疑问,他仍在发情。 而若仔细看,也不难看到他按在厉云埃腕上的一掌正因极度用力而痉挛般的僵直发颤。 若非他这般狼狈不堪的阻止,等不到青邺王说完那几句,厉云埃袖口的紫微针已再度离手。 偏偏,萧临危不允。 对方似乎兴奋于在厉云埃面前羞辱他。 这些相比之下毫无实质性的伤害,反倒能够让他们稍作喘息。 毕竟两方相差悬殊,逞一时之快的先行动手,对拖延时间没有好处。 “倒也无妨,”果然,青邺王又发出污秽至极的几声笑,每一句都在强调着不久前发生过什么,“反正已经尝过了。” “只可惜你这王妃是个残疾,还不曾真正占有过你,现今……却连你本来的味道也闻不见了。” 说完这一番话,青邺王更兴致盎然地看着厉云埃,看他强忍的面容惨白,笑声更甚。 “……”自知对方是何意,萧临危这次也仅是停顿须臾,嗓音已烧灼嘶哑,依旧抵在厉云埃身前冷笑回应,“你既然看得出他尚未分化,闻不闻得到信香倒不重要,总好过你们——” 却当萧临危似对此毫不在意,故作挑衅地意图牵制对方继续做无用的延滞,这一次话未说完,他却猝然止住。 不可置信地转头,看着厉云埃竟从未有过的悲戚与震怒,喉间又一口血水溅出,目光终是一变。 “厉云埃!” 却也在他怔然询问之下,伴随厉云埃口中接连呛了汩汩鲜红,照进萧临危满眼,像被一滴滴渗透的绸缎,蒙了他努力维持的心神,一时间竟思绪空荡。 而下一瞬,鸷风怒卷起炼丹司内沙土,一刹击着炉鼎发出阵阵哀鸣,尘雾弥漫,连同脚下每一粒已死去的灰烬,皆成了可震碎人骨肉的杀风。 也在这令所有人不堪重负的压迫里,一丝丝苦寒芳香訇然破裂,像瞬时爬满整个山壁的藤蔓,催人窒息。 恍如梦境里,金黄细瓣与银蕊交织,是忍冬花盛开。 厉云埃分化了。 与此同时,初分化的天乾信香明显饱受压抑,一朝崩塌,罕见的凶暴酷烈,竟压制着众人有片刻凝固,更在这无人设防的短短一刻,紫微针不再忍耐地悉数脱手,裹挟震碎耳膜的喧嚣,顿时开出大片霜凉的血路。 而当余下青邺兵终顶着难挨的压迫,在青邺王示意下倾巢而上,无数道厌云镖围剿二人,眼看已必死无疑。 却又意外的,这些青邺最例无虚发的精锐,反倒大多失了准头。 当然不止因为厉云埃的信香,也在于——炼丹司外,坤奴们为能引开青邺兵而纷纷释出了自身的地坤气息。 第200章 不枉 忍冬的热烈与霜厉像它极尽厮守的黄白丝蕊,裹覆了萧临危一身风雪,芬芳清馥,遍山翠茂一点点将寒夜消融,却也在这同一时刻里冰冷无情,泼天席卷的,是令在场所有人冻彻心骨的暴桀。 而坤奴们的信香虽然也早就面目全非,放在往日苦笼里只会勾起无数的秽乱欲望,但在如今情势下汹涌地聚集于一起,对于心智哪怕有一丝不够坚定的天乾来说,都是致命的蛊诱。 实际上,包括南隗在内的军营内都会针对这一情况进行十分严苛的训练,萧临危的苍鹰显然便是其一,因而当初萧临危前往南隗时,江恶剑也曾意图利用信香刺激对方脱身,却以失败告终。 那时江恶剑以为是对方身上盔甲的缘故,殊不知即使没有盔甲阻挡,以苍鹰的能力,同样不会轻易受到地坤信香的影响。 因而苍鹰之所以被青邺列为务必最先除去的劲敌,正是由于他们在萧临危的亲自督训下已然算是真正的刀枪不入。 与之相比,这些青邺精锐明显稍逊一筹。 也便在厉云埃和坤奴们前后夹击下,凡是有稍不留神,则会一瞬丧命于仍怒啸着穿梭于风里的凄厉霜针。 且原本被厉云埃护在身前的人此时已强硬转了身,一臂仍紧抓他以支撑身躯,另一臂重新提起金刀,与厉云埃相背的视线如炬,迫使自厉云埃身后而来的厌云镖悉数震落在刀刃之下。 众人碍于厉云埃那杀人于无形的鹤梦,始终也不敢过于近身相搏,又不得不相隔数尺地将他们围困当中。 一时间,仅凭着他们二人,竟与这上百青邺精锐当真僵持了半晌。 但青邺王既然胆敢带这百十余人闯入北州王庭,绝非是轻敌。 厉云埃令他们暂时无可奈何,但外面的坤奴们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不出片刻,已有数名青邺兵闪身退出炼丹司外,无疑打算先解决此地过于浓重的地坤味道。 当然看出了他们的意图,也心知外面的坤奴们为能用信香影响他们必相隔不远,一旦被擒住,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却正当厉云埃血沥沥地反手紧握萧临危,朝堵在山门的一众杀去,谁知一名坤奴因藏身之地猝然暴露,吓得胡乱逃窜间,径直闯进了炼丹司。 “快跑!” 而越过道道空隙,刹那掠去的一枚紫微针毫不留情戳瞎了距那坤奴最近一人的双眼,厉云埃嘶声厉吼。 偏那坤奴实在惊恐,即使在第一时间欲反身离去,依旧是过于紧张,手脚僵硬地摔倒在地。 “王妃!王妃!” 似已料定自己再无活路,他几近哀嚎地无助喊着,仿若心存最后一丝期待地呼救,也像是绝望的道别。 而眼看着另一青邺兵已不加犹豫地向他出手,如同即将踩死一只蝼蚁般不屑,却出乎意料的,伴随一声低语,那青邺兵一瞬间止住动作。 “等等。” 出声将其制止的,竟是正躲在重重守卫里的青邺王。 空气蓦地紧切,抬头看见满眼迸出诡谲笑意的干枯面孔,那坤奴更瑟瑟颤抖着,只怕自己更加生不如死。 “抖什么,”却听青邺王又率先开口,语气透着股诡异的慈和,“我不会杀你。” “……” 随着他此话一出,厉云埃却好似猜到什么,覆满血污的眼睫猛又颤动,紧攥在萧临危掌心的骨节泛着惨白。 果然,青邺王下一句便道:“你们都是可怜的百姓,被骗得差点没了性命,却到头来,还不清楚到底为了什么样的人卖命。” “……”那坤奴闻言仍哆嗦着跪坐在地上一言未发,显然根本听不懂他的话有何深意。 便听青邺王最后发出讥笑,终于道:“还不赶快抬头看看,看你们的王上,其实跟你们一样,是个……任人品尝过了的地坤。” 也与此同时,厉云埃强压下些许的炽灼气息又轰然破散,使得那坤奴也忍不住痛苦地瘫伏下去。 却还是因青邺王一番话而面露震撼,如受晴天霹雳地猛抬起头,目光呆滞,直照向前方深陷包围里的二人。 一眼看到了正与厉云埃并肩而立的萧临危。 尽管,萧临危在青邺王的挖苦下神情却一如往常森凛,此刻也已着了厉云埃的袍子,正微微垂眸睨过来,看不出脸上情绪丝毫有异。 但早在炼丹司外坤奴们便对里面发生之事有了大致了解,甚至还曾猜想过,会否是厉云埃突然分化为地坤,被青邺人囚在此地欺辱。 直到猜测被突然现身的厉云埃打断,他们一时忘了其他,仅是为能助厉云埃一臂之力,才想出了利用信香的主意。 当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炼丹司内的另一人,是萧临危。 尤其,此时萧临危身上的信香味道已无法掩盖,再是对这一切感到荒诞无稽,事实也难以否认。 在此饱受了青邺人凌辱与折磨的那个地坤,原来是萧临危——他们尊威浩荡的北州王。 “……” 只见那坤奴在震惊间连害怕都忘了,一脸恍惚地呢喃。 “王上……是……王上……” 也在这时,又有青邺兵提了几个已浑身是血的坤奴扔入门内,随着他们惊惧蜷缩在一起,也激起青邺王忍俊不禁的两声颤笑。 “都看见了,”俨然对那极度崩溃的坤奴很是满意,青邺王再开口时语气轻佻,“这就是你们一心追随的王。” “什,什么……” 而这一次被擒的坤奴当中,林厌正止不住惧意地靠向身旁尤为伤重的阿律,不明所以望着厉云埃:“王妃……” 却随即也注意到炼丹司内的萧临危,片刻过后,连同唯一未曾露出任何畏惧的阿律,同样意识到什么一般僵住视线,唇角微张,抖动着一句也说不出。 “倒也罢了,”将所有人脸上的惊愕收入眼底,青邺王这回竟是摆了摆手,心情极好地瞥向萧临危道,“不知者无罪。” “杀你们,易如反掌,无趣得很。” “不如——都放了。” 便见他话音一落,坤奴们无不又不敢置信地抬眸。 “怎么,都不想活了,还不走?”直到青邺王竟真的催促道,“也去告诉你们其他人,不要再做这些蠢事,为不值得的人舍弃性命。” “……” 于是这次几人在接连惊诧中短暂相视,当林厌最后犹豫地看了一眼厉云埃,迎着厉云埃无声凝视,终还是含着泪,磕绊地扶起阿律。 “王妃……珍重。” 转身离开之前,林厌哽咽地小声开口。 其他几人也随即木讷而快步地跟上,像没有什么比能够死里逃生更加重要。 也伴着青邺王再忍不住的嘶哑低笑,如无孔不入的风刀,剖下一寸寸最是诛心的嘲讽。 放坤奴们走,让萧临危亲眼看着他们在得知他的地坤身份后是如何不假思索地抛弃他,从此轻视他,抑或谩骂他,将他今日所受屈辱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自是青邺王对萧临危最痛快的报复。 但是,若坤奴们能就此保住性命,于他们来说,也算不枉此遭。 厉云埃自然愿他们不必卷入险厄,萧临危更不会将希望寄托在最弱不禁风的坤奴们身上。 他是北州王,从来都不耻这些卑微又弱小的保护。 然而,萧索的杀慄急蹿,也仅是过了半刻,却不止是萧临危破天荒的神情蓦然震动,包括厉云埃也错愕回头。 ——就在忍冬寒香再度倾覆红粟山之际,比先前更为炽烈的地坤气息同样浩浩汤汤而至。 是已惊险逃出的几人,与等在苦笼的坤奴们汇合过后,竟又悉数返回了炼丹司外。 纵然贪生怕死,但王上王妃于他们恩同再造,辱君之仇,不共戴天。 第201章 鹅梨 “自不量力的东西,就该尝够了苦头再死。” 于是在满山香馥之下面目扭曲着发话的,无疑是被坤奴们激怒到了极致的青邺王。 本该给与萧临危最后一击的剖骨之刀,剖下的却是他自身的颜面。 前一刻有多么痛快,随后的他便是多么的痛恨,恨萧临危落难至此,仍高高在上。 “阿律!” 也当更多青邺兵仿若自地狱里冲出,坤奴们立刻四散奔逃,林厌却忽觉颤栗地猛然回头,发现本该在他身旁的阿律,不知何时竟并未与他同行。 仓惶寻找,才见阿律竟是躲在炼丹司山门附近,正拖了一具青邺人的尸首,迅速卸去对方衣衫铠甲穿在自己身上,趁混乱中无人发现端倪,独自潜入了炼丹司内。 “阿律……” 于是惊惧不已地低唤着,又见有追兵过来,林厌吓得急忙按照他们这一次事先划定的几处视线难及的角落藏躲。 不过他瑟然蜷缩了半晌,不住瞄往炼丹司方向的双眸蓄满泪雾,最终还是佝偻着起身,咬牙跑了过去。 …… 待江恶剑一行人赶到时,已过去两日。 霞光鲜红地铺下山巅,血沙翻扬,鹰唳惊空。 最先映入视野的赫然是满面腥风里,即将悄然隐去的一抹垂白,仿佛一头已老态龙钟的孽兽,眼看便要夹着尾巴在周遭掩护下撤离。 却被江恶剑捕捉到那一瞬极细风动,霎时间戾影飞闪,将对方一脚踏进冷硬的沙土。 连同其披散的苍发也被扯下掩埋,牵出几声沉闷不甘的嘶吼。 尚不死心的一道道凶丝又在这同时自指间银戒迸出,然而意外的,那分明能够将寻常人顷刻绞碎血肉的可怖丝刃,在江恶剑怒起的掌风中竟是脆如绒线无声断裂。 包括与整副躯体极为不符的细嫩双掌,也一刹那被反噬般地鲜血淋漓。 使得青邺王终在惊颤间难以置信地拼命挣动,转过被碾于脚底的头颅,惶惶瞪向正无一丝情绪看着他的江恶剑。 也随着青邺王被突然擒住,原本正不顾一切厮杀中的其余护卫不得不暂且停下。 便直到此刻又才看清,原来比江恶剑一行人先半日抵达的,是浮门、天墟和金楼的三位掌门。 自从先前魏珂雪和青冥那番模棱两可的话,他们便已动身前往北州,得以协助厉云埃二人又同这群青邺兵僵持至今。 但可惜的是,他们也不过是比江恶剑几人提前了半日。 来时渗透沙土的血,早已染红了脚下的路。 一半是被厉云埃杀死的青邺兵。 另一半,则是一张张目眦尽裂着,无不凝固了无尽苦楚的可怜面孔。 只看一眼,即便不曾相识,依旧痛心彻骨。 是那些最卑不足道的坤奴,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斩断了四肢,绝望而凄厉着流干血水而死。 像熬尽了最后一寸温度,也没能越过漫长寒冷星沉。 “他们……是谁……” 直到一路与众人同行至此的陶恣不忍地低问,回应他的,却只有背着他前行的陶梧喉间发出几声木讷的呜咽。 幸而蜷在祁九坤怀里的江子温由于先前所受惊吓过度尚没有醒来,也就没有看到这些她已无比熟悉的坤奴们,如今冰凉狰狞的模样。 而这时众人抬眸看去,穿过满身浴血的几位掌门,也终看到了每一缕发丝皆浸着血污,若非猩红指间滴血的霜针,几近让人认不出的厉云埃。 和转身一步步走向山门的萧临危。 每一步落下的剧痛无人知晓,也包括早就麻木的他自己,只见他背对着所有人,停下时像世间最孤独的山。 而厉云埃始终没有回头,并非其他,仅是大开杀戒后的他,却没了勇气转身。 因为此时萧临危正在凝望的是——被吊于山门前的两人。 连江恶剑一掌提了青邺王驰向众人时,也仿若蓦地感知到什么,陡然扭过了头。 恰好对上了其中一人满眶僵凝的血泪。 那人全身如没有骨头一般无力耷垂着,手脚每一处关节被纠缠的细丝缠绕吊起,细看之下,连同唇舌与眼眸,全部也有丝线残忍刺穿,碎裂地流尽了鲜血。 那是与紧随阿律之后也潜入炼丹司的林厌。 吊在他身旁另一与他模样如出一辙的人,显然是阿律。 他们冒充青邺兵隐藏在队伍里,出其不意地助厉云埃接连除了几人,终还是暴露。 被青邺王活活绞碎了所有骨头,制成了偶人吊在门外,用来震慑其余的地坤们。 “……” 不同于萧临危眸底从不曾出现过,也绝不属于他的氤氲,江恶剑怔愣与林厌相对着,却像失了魂魄。 认得,又不认得。 ——若是日后我们有缘再见,我就嫁给你,可好? 认得的是猝然响在脑内清涩而纤细的问询,细致到那日江寨晚风与雨后草木,以及少年表白后隐约飘进鼻尖的鹅梨清甜。 不认得的,是印象里的人,明明胆怯爱哭。 第202章 期限 也没有人知道的是,当血泪流尽,连同恐惧和疼痛也逐渐远去,像身不由己的一生终将消散,林厌最后看到的,以及未能真正说出的那句—— 江慈剑,对不起。 一直以为被抛弃的是自己,原来是自己当初的懦弱,先放开了他。 “对不起。” 却也同样的,江恶剑仰望着已无声息的人,讷讷开口。 尽管如今的他并不知晓对方是谁,但那个曾在江寨给了他第一缕风动的少年,总归是不同的。 他很感激他,可从没有告诉过他。 “萧临危!” 而青邺王始终挣脱不得,除了双手已断,连同颈后信引也被江恶剑失神之下几指深陷,此时已鲜血淋漓,眼下大抵看出自己的结局,反而含着一口猩红,忽地笑出声。 冲眼前萧临危道:“哈……事到如今你就是杀了我,北州和南隗也势必要面临一场血战,你的四营精锐再也不可能回来!” 他这一点说的倒没错。 一得到清心曲谱,他便命多名懂得音律的习武者在最短时间内修炼,即使曲声生疏断续,却也可吸引着所有鬼士一路前往南隗。 若不出意外,现在应已经抵达南隗边陲。 “要不是这群跟你一样下贱的坤奴自寻死路,吊在这里的就是你。” “但不要紧,”他嘶声愈笑愈烈,“我其实不亏。” “我死了,青冥大业已成,你苟活下来,却照旧要眼睁睁看着北州败亡!更何况……你这只小雌鹰是什么味道,我做鬼也会记得——” 他故意讽刺的几句无疑又引来不远处几人更难以置信的视线,目的明显在激怒萧临危,激他让自己能死个痛快。 也的确,这一次他话音未落,汩汩鲜血倏然将最后的霞光蒙上秽污。 只不过,倒不完全如他所愿。 日头洒下碎裂金焰,萧临危终从林厌二人身上收回视线,抬手一刀堵进他的口中,像欲捣烂他的满腹腌臜,一寸寸自上而下地压入。 割开唇舌与喉咙,顿时又血流如注,痛不欲生的闷嚎撕破满山沉默,也毛骨悚然地刺毁了余下青邺兵仅剩的防线。 只见一刹那间,所有人无不丢下盔甲与兵器的跪地,以求萧临危留他们一命。 萧临危却未发一言地看着脚下因剧痛而痉挛般佝偻的青邺王,看着他仍留有一息,便停顿片刻,直到他双目慢慢溃灭,金刀再度向里几分,终是搅碎他五脏六腑,迫使他狰狞大张着嘴的面孔下仅露出一截熠熠刀柄。 最后在耳畔仿佛也颤抖不已的风声里,萧临危如宰杀牲畜,将他整个身躯猛地剖了开。 飞溅的血珠霎时打湿了悬在山门前二人本已干涸的血泪,他们无声垂下的眼,则正与开膛破肚的青邺王相对。 自是无一人相拦。 这三日里发生过的一切,无人能够想象。 因而当萧临危转身之际,也仅有一直背对他而立的厉云埃听着风沙浅啸,指尖蓦地动了动。 “他们——” 几派掌门微有犹豫地低劝间,厉云埃已先萧临危一步,浸着血水的紫微针再次卷起杀慄。 “不能活。” 只听厉云埃轻声回答着,眼睫凝出的水雾一闪即逝,终究还是迎着数道震颤目光,一个也不留地杀光了已束手就擒的青邺兵。 尤其祁九坤与他身旁那老妇人凝视半晌后,竟也一改往日宽仁,一动未动地看着厉云埃将所有人赶尽杀绝,几派掌门纵有不解,但也再没有阻止。 便随着最后一人也倒下,厉云埃低头没有看周围任何人,只微微喘息着,任由血袍随着不知觉中散尽的云霞飞涌,日光从四面八方覆下,温热的包裹住坤奴们的僵躯。 他总算拭去满脸污痕,脚步磕绊地率先走向萧临危,轻颤着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仍站得挺拔的人。 “你留下,”一开口,尚有初化天乾的灼热,滚烫吹拂在萧临危遍布狼藉的颈上,“后面的事交给我——” “厉云埃。” 谁知不待他说完,萧临危直视前方,看不出丝毫表情地打断他道。 “北州现今确实需要你们。” “不如本王就答应你,若北州安然度过此关,你和南隗皇帝的约定,本王提前替你兑现。” 厉云埃闻言面上一僵,本已麻木不仁的瞳仁却骤然涌动:“……你说什么?” “洗骨丹,本王今后不会再制,你监视炼丹司的任务就算结束了。” 萧临危说着已侧身同厉云埃拉开了距离,似微顿了顿,最终冷声道:“你也无需掩饰,本王早就知道你们定下的十年期限。” “待此事过去,你也不必等了,本王会放你回南隗。” 第203章 变故 两日后。 越是靠近南隗,暮秋的凉意越是浸附着衣袂,细雨飘萧,长风携着疾驰的马车,留下两行深邃的压痕。 萧临危自然不可能安心等在北州,他亲手培植的四营精锐,哪怕一朝间心血尽毁,也绝不允许成为他人任意驱使的棋子。 且按照青邺王的计划,一旦那近十万的“鬼兵”当真随着清心曲被引入南隗,局面的确再难以控制。 因而对清心曲造诣颇深的老妇人已先行纵马前往南隗,连同司韶令和江恶剑二人。 ——当然,江恶剑并不在萧临危原本意料之内。 当初托厉云埃寻老妇人相助,是因萧临危曾见过老妇人的清心曲无人能及,但也心知仅凭她一人或许很难压制住所有深陷杀戮的鬼士,只能将伤亡减至最轻,最终依旧避免不了要有一场恶战。 他却不知道,江恶剑也已成了鬼士。 一时间竟难辨是喜是忧。 尤其他又亲眼见到了始终跟随在江恶剑身后的十余人,见他们各个失去心智,却无不对江恶剑俯首遵从。 诧异之余,除了少许不曾表露便被他压下的情绪,萧临危俨然明白,有了江恶剑,此行或可更具胜算。 虽然,能够命令江恶剑召回“鬼兵”的人,唯有司韶令。 也就是说——他又欠下厉云埃一份事关北州的莫大情义。 他萧临危谋虑半生,从未想过真的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向前的每一步,都是厉云埃给与。 包括那些为他而战死的坤奴们。 那是他曾经最不屑一顾的蝼蚁,若没有厉云埃,他早就眼也不眨一下地杀了他们。 可偏偏是他们,救了他。 “你还有其他要求的话,可以一并说出来。” 正一前一后行驶的马车里,萧临危始终端坐着,终在快要抵达南隗之前,再度朝厉云埃开口。 “本王现今没有同等的交换条件,你若觉得放你回去不足以偿还你们此次相助,想要什么,可再商议。” “……”厉云埃闻言却依旧闭目倚坐着,并未应声。 自萧临危先前那一番话过后,厉云埃这一路再没有任何言语,仅是阻止了他欲上马与司韶令几人同行——以萧临危的状况,他再是急于赶路,也绝对无法亲自纵马,便为了保持体力,他最后难得的有所妥协。 只不过,与厉云埃同坐在马车内,他并没有再询问几日前厉云埃与他分开后的情形,厉云埃又到底为什么明知是死路也要独自回去找他,更没有提及对方在炼丹司的突然分化。 像是明明该有很多话,却反而陷入了沉默。 而二人虽已服下隐息丹,厉云埃身上残留的忍冬气息却仍若有似无般充斥在狭窄空间里,仿佛纠缠的雾,绕得人思绪模糊不清。 直到无声相对了两日,萧临危也算歇了良久,率先开了口。 可惜等了片刻,厉云埃仍一言不发。 罕见的没有因对方无视而生出丝毫怒意,萧临危只继续道:“江恶剑自不用说,江子温……也允你带走。” 只是说到江子温时,萧临危笼在阴影中一双碧森森的深眸又蓦地暗下。 厉云埃将他身边所有护卫给了江子温,本以为万无一失,却还是遭到了北庭的截杀,幸而中途遇到江恶剑几人,她才得以保住性命。 可惜,那几名跟随萧临危多年的部下,终究无一生还。 “萧临危。” 也就在此时,想不到厉云埃终于抬眸,却是眉心微蹙地凝视他道。 “江恶剑是你的亲人。” “……”像是不知厉云埃为何会说出如此一句,萧临危微顿了顿。 只听厉云埃又道:“你见了他这副模样,是真的从未想过,他既然与以往的鬼士不同,是否会有机会恢复么?” “……” “你仅仅觉得,若阿韶能与他助你,便是又亏欠了我?” 翻卷的帘影映进厉云埃灰凉眸底,他看着萧临危已紧紧缠裹过后的颈间仍有星点血痕,似还想说什么,却止住了。 “……不需要,”而萧临危沉吟半晌,只轻描淡写地开口,“本王不需要亲人。” “在本王眼里,私情不值一提。” “这世上也没有无条件的施助。” “还有,”萧临危说着猛然与厉云埃视线相对,唇角竟扯了丝笑来,“你突然说这些,实际最想问的,是本王与你既是夫妻,究竟有没有也将你当做亲人吧。” 厉云埃:“……” 他原来看得出来。 那时厉云埃在炼丹司里的情景,萧临危自是感受得到。 “当然没有,”然而萧临危自顾笃定道,“你想象中的夫妻之情,与本王毫不相干。” “所以这一次,本王给你的回报,是赏你自由,也允你回到南隗后,如常人娶妻生子——” 却见萧临危最后一句话未说完,厉云埃已抬手将他捂住。 “……” 明显因他的话心情怒涌,修长而遍布伤口的几指在用力之下微有颤动,紧勒在萧临危下颚,甚至压得他身躯向后仰去。 厉云埃盯着他偏偏无一丝退却的双眼,喘息了片晌,终冷冽道。 “我会闭嘴,但不是默许你的无稽之谈。” “是因为我爹曾对我说过,在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面前,若情绪到了已不能自控的地步,先不要开口。” “……” 说完,果真从萧临危忽地僵顿的脸上移开目光,厉云埃转身掀了帘布。 两辆马车已相继停下,前方车内率先跃下的,是与江子温及陶恣二人共坐一起的祁九坤,只见他眯眼遥望着,竟少有的大惊失色。 无疑,他们已经到了南北边界。 连绵山脉下关隘高耸恢宏,关外如黑云乌泱泱盘踞的,正是萧临危的四营“鬼兵”。 可随着厉云埃几人皱眉看去,却并未看到本该先一步抵达此处,以清心曲平息这冲天杀戾的老妇人。 只有正高坐在巍然关楼上,漆袍翻涌,冷眼与众人相视的司韶令,以及静静立在他身旁的江恶剑。 “你猜还要多久,他们就能破开南隗这大门?” 也仅是望了祁九坤几人一眼,司韶令垂眸,继续问那已被眼前一幕惊到失魂的守关将领。 第204章 怪物 “糟了……” 隔着严密攒动的身影与山风嘶鸣,自是听不清关楼上司韶令的话,但几番搜寻过后仍没能看到老妇人的踪影,祁九坤眉头紧皱着,似意识到什么,神情已然更显仓惶。 而上方守关将士们虽已备好弓箭礌石,却也从未见过这般阵仗的敌军,让他们无不颤抖不已。 “小韶令!” 只见这时与昭苏汇合的几派掌门也抵至关前,眼看众多失控的鬼兵随时都有可能冲破城门,不由惊讶于司韶令的冷漠。 “你这是怎么了?”最先飞身落在与关楼相对的一方峭崖,天墟掌门司澜匆匆询问司韶令道,“方才路上发生了何事?和你同行的老前辈去哪了?可是又有人前来挑拨?” “小韶令!”尉迟骁也忍不住向前大声道,“你千万不能让这些鬼士闯进去,里面还有那么多无辜百姓,他们——” “他们是死是活,都和我没有关系。” 谁知尉迟骁尚未说完,司韶令已面对着司澜冷声开口。 密云灰蒙,除了沉默坠落的细雨,几乎看不到一丝日光,司韶令眼前也便没了眼纱遮挡,即便相距数尺,眸底冰寒依旧凉透人心。 而几日前的昭苏本也要同几派掌门赶去北州,却需要有一人负责押送魏珂雪回到南隗,相比其他弟子,交给她显然更万无一失。 所以此时此刻,昭苏一手仍紧提着被反绑住的魏珂雪,目光朝正趴在祁九坤身上的江子温停留良久,才像是终于思绪转动,又转头看去。 “他是因为……” 远远凝望着司韶令,她稍一停顿,便已和祁九坤一样,隐约猜出了司韶令如此反常的缘由。 是江恶剑。 当初救过的百姓将他们母子赶尽杀绝,整个南隗视他为十恶不赦的疯狗,逼他在大婚之日死于司韶令的剑下。 如今就算他能够轻而易举制止这十万鬼兵,但若他还留有神智,想必是不愿出手相助的。 “司韶令!” 也当几派掌门终于想到这一点,一时间不知如何相劝之时,只听祁九坤厉声喝道。 “不管你想干什么,你先把我夫人还给我!” 说罢,他安抚地摸了摸怀中倒是格外安静的江子温,左右看看,把人暂且交到厉云埃身旁。 下一瞬雨丝迸溅,祁九坤越过重重鬼兵,已径直飞踏向司韶令所在的关楼之上。 “臭小子——还不拉我一把!” 原是他轻功再强,待抵达三丈高的城墙时也气力稍有不足,脚下一松,竟险些摔了下去。 最后是那焦灼无措的守关将领及时拉扯,祁九坤这才有些狼狈地翻身爬下。 “等事情过了,你夫人自会现身,”司韶令并未阻拦他,只偏头瞥一眼他凌乱白发道,“但是现在,没有人能制止这些鬼士。” “想要百姓活命,叫朝廷自己想办法。” 说着,无视迫不得已而出的无数乱箭以及下面被激怒的鬼士接连不顾一切的冲撞,本就比南隗人要强壮魁梧的身躯更是一个个力量超脱常人,耳畔嘶吼声如惊雷,司韶令继续坐得坦然。 “那你连你兄长……也不顾了?”祁九坤叹息道,“青邺差一点就杀了他,你却宁愿帮着青邺走这步阴损的棋?” “……”司韶令沉默照向远处尚未开口的厉云埃,“他如今心里也有人,应会理解我。” “韶令师叔!” 没想到祁九坤正欲再度开口,紧随他身后又踉跄而至的,竟是被陶梧以轻功踏着箭矢一路背来的陶恣。 陶梧的轻功本就格外深厚,但到底负着一人,临到城墙也不由脱了力。 幸而,他一手用力攀在边缘,另一手不忘紧攥住陶恣一臂。 “……”司韶令看他们二人猴子捞月般滑稽挂在城墙,这次被祁九坤挨个拉了上来,神色依旧冷淡地别过了头。 然而陶恣一被救起,便猛跪在了司韶令跟前。 无疑也已看出司韶令不肯让江恶剑出手的原因,他一改往日态度傲慢,不知是方才惊吓过度还是紧张,眼眶湿了一片地大声道歉:“是我错了!” “我不该被魏珂雪利用下山去找你们寻仇,搅了你们的婚事,又冤枉江恶剑害了阿梧,是我对不起你们,你要是不解气,多打我几顿也好,但不要因为这些就置无辜百姓不顾,你,你在擎山不是还教过我和阿梧,你说学武功,是为了守护天下人,不管将来遇到什么,都不能忘记这份初衷!” “……”司韶令眸间一潭死水泛起不易察觉的细微涟漪,大抵还是意外于陶恣竟记得那么久远的事,久到他自己都忘了。 却也仅是面色微顿,司韶令再与陶恣相视,眼中凉薄又令陶恣一刹冻僵般停住。 听着司韶令无情道:“我已不是擎山弟子,也不是你师叔,说过的话,最好忘了。” “韶令师叔……” 自然感受得到司韶令的不容置喙,陶恣张了张嘴,犹豫片刻,实在不甘心地又小声呢喃:“可你夫人以前那么善良,他一定也不想看到再有人死的……” 岂料他此话一出,连同祁九坤也脸色一变,想阻止已来不及。 果然,听陶恣提及了江恶剑,司韶令一张面孔瞬时又阴沉可怖,冷白如埋了凄厉霜刀,多看一分皆是刺骨。 身后本一动不动的江恶剑则明显受他情绪波及,眨眼间掌风浮动,群山仿佛都随他震晃。 若非司韶令伸手与他那一掌相扣,一霎息了他满身杀戾,此时陶恣二人已一命呜呼。 “他不善良,杀你们,眼不会眨一下。” 吓得陶恣怔怔望着,几乎没能听清司韶令的话。 “诸位……”而那守关将领似终是听懂了祁九坤几人与司韶令的对峙,微一迟疑,无奈冲司韶令道,“诸位应都是我南隗江湖高人,若真有什么绝技可抵挡,还望能出手相助,以免无辜百姓遭殃!” “……” 却隔了半晌,司韶令仍无动于衷道:“帮不了。” “何况,要真有人能控制得了这十万鬼兵,你们就不害怕了?” “……” 一句话不止问得对方顿时哑口无言,祁九坤也蓦地一怔。 突然明白过来,除了江恶剑的过去,司韶令心中的真正顾虑。 也与此同时,与关楼相隔甚远的厉云埃忽对萧临危哑声道。 “先前是我思虑不周。” 江恶剑确实不能贸然出手。 谁在这时候出手,就等于谁有能力驱使十万鬼兵。 此役过后,只怕非但不是救百姓于水火的大英雄,反而是——遭人嫉恨与畏惧的怪物。 “但我有另一计策,或许能瞒天过海,你想知道么?”厉云埃紧接着又道。 “……”萧临危不语,只睨了厉云埃一眼,示意他说下去。 厉云埃却仿若没看见:“说想,抑或不想。” 萧临危:“……” 第205章 阋墙(上) 倒也没有等到萧临危真的开口,厉云埃已偏头在他耳旁低语。 伴随萧临危愈发拧紧的眉头,厉云埃视线又越过他,照向眼看便要撑不住的南隗将士以及正欲动身与鬼士们殊死一搏的几派掌门。 上前几步道:“北州四营各个训练有素,尤其苍鹰所向披靡,现今全部成了鬼士,你们前去也无济于事。” 听见厉云埃似在制止他们,尉迟骁率先无奈开口:“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冲破城门,去祸害手无寸铁的南隗百姓……” “小师叔祖,”一旁扶心大师却应是看出厉云埃另有其他话要说,及时问道,“可是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厉云埃便直说道:“轻功不是我所擅长,不知能否助我过去,让我同阿韶说几句话。” 他们当下所在位置与司韶令的确相隔甚远,十万鬼兵如杀气腾腾的黑焰横亘,且为抵抗敌兵本就将城墙修建得极高,若没有祁九坤一样极致的轻功,很难安然抵达,就连天墟掌门司澜先前为求稳妥也仅是落至司韶令对面的山崖。 至于陶梧,他修炼清心曲多年,年纪虽轻却已内功非凡,又因着化作鬼士后功力大涨,才得以背着陶恣惊险前往。 只见尉迟骁闻言便当机立断向前:“我背你去!” 可惜不等他触及厉云埃,厉云埃已闪身避开:“你我现今同为天乾,信香会有相斥。——还要劳烦扶心大师。” “小师叔祖客气了。”扶心说着已安抚地留下那与他形影不离的大山魈。 然而不等二人动身,一直不语的江子温忽然紧紧拉住厉云埃衣角:“能不能也带我去找哥哥?” “……”见她分明还没从前几日惊吓中恢复的虚弱脸颊,厉云埃难得的微有犹豫。 接下来会发生何事尚无定论,带上她实属危险。 “我带着她吧,”没想到昭苏见状忙不迭上前,嘴唇抿起,似有些紧张,又试探地问江子温道,“但那里很危险,你哥哥会担心你,不如我带你去他们对面的山上,你想说什么,你哥哥也能听见,行么?” “……”江子温无疑是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昭苏,倒也只停顿片刻,便松开了抓着厉云埃的手,任由昭苏将她小心抱起。 于是随着厉云埃几人离开,原本被昭苏押在身旁的魏珂雪也交给了尉迟骁暂为看管。 也直到这一刻,尉迟骁皱眉凝望着厉云埃的背影,忽然回过了神。 不免闻了闻衣袖疑惑道:“我的信香没有泄出半分,何来相斥?再说,扶心大师不也是天乾?” “……”回答他的,自是仅剩下因扶心不在而情绪燥闷的大山魈,以及并无心思理会他的萧临危。 只见萧临危双眼微微眯起,视线在狼狈不堪的魏珂雪身上停留须臾,忽沉声问道:“当年江寨被剿,就是他和青邺勾结?” 萧临危与魏珂雪照面不多,记忆最深的,只有在金羽驿那一日他与众多擎山弟子对江恶剑二人歇斯底里的控诉,所以如今再见到,看他一身狼藉几乎看不出原貌,不由确认道。 而诧异于萧临危会同自己开口,尉迟骁一时语塞,看向萧临危的眼神也极为复杂,尤其他已然知晓萧临危实为地坤,不久前又遭遇过什么。 便稍作迟疑,尉迟骁倒无往日敌视,甚至压低嗓音如实道:“不错。他为了当上擎山掌门,暗地和青邺串通一气,不仅毁了司韶令,又把他爹娘的死归咎于江恶剑母子,煽动村民给江恶剑吃下洗骨丹,连他有孕在身的娘亲都不放过——” “为什么还留着他性命?” 却不等尉迟骁话音落下,萧临危已又打断他问道。 因着曾在小洛河里所见实在彻骨心寒,陷入回忆里的尉迟骁显然忘了萧临危与江恶剑之间的关系,闷声继续答道:“以他的恶行当然死不足惜,但眼下五派未齐,按照惯例还需把他带回南隗,寻一江湖中人齐聚之日召开大会,当众一件件细数他所犯罪孽,光明正大的处决他!” “你们当初逼江恶剑自裁的时候,不见得这么光明正大。” “你,你不要胡言乱语!那时分明是——” 岂料正因萧临危的话而急切解释,却话没说完,尉迟骁又猛地愣住。 原来趁他思绪一乱,眼前骤然寒光闪过,萧临危已手起刀落。 根本来不及尉迟骁阻止,本还尚有一息的魏珂雪下一刻便身首分离。 早已失了曾经体面的乱蓬蓬头颅骨碌滚落,随即被旁处正百无聊赖的大山魈一脚踢开,刮出一股瘆人腥雨,像即将魂飞魄散的恶鬼最后怒号。 也卷来萧临危轻描淡写的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还四处带着他,你们南隗武林就是麻烦。” “……” 尉迟骁却仍愕然瞪着手上残缺的身躯,仿佛被点住了穴道。 魏珂雪竟就这么死了。 比这更血腥残酷的一幕也并非没有见过,只是如今在他眼里“脆弱又可怜”的萧临危,到底又让他刹那清醒。 也终于想起来,江恶剑的娘亲萧夙心正是萧临危的姐姐。 而无视尉迟骁几番反应,萧临危也没再看魏珂雪一眼,只微抬眸时,眼底灰冷如寒灺。 那一霎不知错觉与否,乌黑云层似有鹰飞过。 待继续透过眼前茫茫雨丝,则依稀映出关楼上,已与司韶令相对而立的瘦长身影。 “你也要来同我讲道理。” 司韶令此时终是起身,萧然风里裹挟的碎发笼罩眼睫,面向厉云埃时,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疏凉。 “我没有道理可讲,”谁知厉云埃平静看着他,目光一如既往温煦,“我是来威胁你的。” 第206章 阋墙(下) 确实没有道理可讲。 无论厉云埃的计策是什么,想要制止这些鬼兵,终还是免不了江恶剑的相助。 既然注定是剖心之举,说再多,也不会减轻丝毫痛苦,不如怨恨。 便迎面望着司韶令眸间一片灰烬,厉云埃手中紫微针一滴滴血坠落,是他过于用力的指尖轻颤所致。 只见他最终轻声对司韶令道:“鬼士们破开大门时,你就再也没有兄长了。” “……” 相比司韶令,闻声更加错愕的俨然是一旁的祁九坤。 不为别的,而是他尚还在犹豫是否撒泼打滚,竟被厉云埃抢了先。 而不待他开口,司韶令始终乌沉的眼眶刹那泛起碎裂的红,目光尖冷而孤弱,像凝固最后一寸呼吸的冻土。 僵硬过后,连同他紧随其后的嗓音也失去仅有的温度。 偏还冲厉云埃掺了丝笑:“你现在是为南隗百姓,还是萧临危?或者……两者都有。” 唯独舍弃了他。 俨然看出了司韶令心灰意冷的压抑质问,厉云埃思忖半晌,却只答道:“是为我自己。” “自一出生,所有人都在教你是非善恶,这世上的很多道理,你早就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我今日不会同你再讲这些。” 也果真不再解释什么,厉云埃最后道:“我来是告诉你,你们遭受过的屈辱,连我也不能感同身受。” “再怎么委屈,我都要用自己性命,威胁你这一次。” “……” 厉云埃这一番话落下,也像细柔雨水终于浸透衣衫,司韶令发出一声裹满凉意的哂笑。 直至袖底几指微动,他终于又哑声开口:“但你错了。” “有我在这里,江恶剑不会再受半点委屈,有没有兄长,也是由我说了算——” 说话间,发丝陡然与袖袍纠缠翻涌,司韶令竟是猛提了力,一掌直取厉云埃指间紫微针,有生以来第一次同对方动了手。 “别动!” 见他强行动用内力,身后江恶剑自是随他上前,却被司韶令厉声喝止。 而司韶令猝不及防的抢夺虽被厉云埃立刻负手闪避,宽袖下的锋芒仍有半数刺破司韶令不顾一切的掌心,猩红血珠伴着细雨乱溅,染红二人之间的急风。 大抵也对此番情形有所预料,厉云埃看着司韶令骤失血色的唇,破天荒的没有心软,由着他不要命一般继续聚拢着早已破碎的气力,再度朝自己袭来。 也与此同时,红梅冽香崩散,如密集的雪飘渺落入风雨,侵进肺腑,化成潮水汹涌占据着,逼人窒息。 如今厉云埃也已分化为天乾,逢及信香上的压制自不可能再无动于衷,便与之相抵的,则是浩然纷飞的忍冬,像晏灿照临的日光,融去天寒地冻,山海奔腾。 这样两股强鸷气息交缠相斥,其实二人皆不好受。 尤其周遭信香略逊一筹的众人,无不在如此裹挟中艰难而立。 以及,城门下受天乾味道刺激而更残暴不仁的鬼士们。 再放任下去,不出片刻必将冲毁城门。 而厉云埃紧攥紫微针的一臂始终背于身后,虽从始至终未曾还手,却也拿定了主意,看司韶令已目眦欲裂的面庞,丝毫不肯动摇。 也在僵持间,随着耳畔惊呼四起,眼看已有暴怒的苍鹰兵借长戟之力飞身踏上城墙,仅差毫厘便要将关楼内将士扯下,其他鬼士们见状竟悉数如法炮制。 司韶令步步紧逼着,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将厉云埃压制。 “你现今拦不住我,”厉云埃再次后退避开,又轻声问道,“为什么不让江恶剑来?” 若换做江恶剑,自是可以轻易制止他。 但他是司韶令自幼一心守护的兄长,谁敢欺负,便要与谁拼命的世间最好的兄长。 他怎么可能指使江恶剑与他刀剑相对。 厉云埃显然也知晓他的心思,偏还故意问他。 司韶令不语,苍白面容间尽是濒临崩坼的疯戾。 他知道,厉云埃以性命相逼,是料定自己会为他而改变主意,可自己一旦真的让这些鬼士进入南隗,对方既是说得出,也做得到。 他这位兄长,从来不是像外表看起来的柔软,他早该料到。 也尽管厉云埃腿脚有疾,又不愿伤到司韶令,一路难免磕绊,甚至躲闪之下几度摔得狼狈,可惜司韶令丹田俱毁,再是强弩,也逐渐力不从心。 终还是双目赤红,只见他再向厉云埃开口时,颈上青筋几乎迸裂。 “为什么?” 缕缕腥甜再忍不住从喉底呕出,也一同牵扯司韶令胸腔内轰鸣翻搅着,沉积已久的怒恨。 仿若终不是后来孤寒的敕风堂堂主,他终究停立在无处可藏的天日下,难掩悲怆。 “你也要这样逼迫我?” “我不过一介失了武功的瞎子,江恶剑更没有一日不被世人唾弃!” “他在江寨从未做过一件恶事,曾冒死救下那些无辜百姓,就因生父是江盈野,反被肆意践踏,受尽折辱求不来一丁点怜悯,还不如一条野狗!那个时候,整日满口仁义的人在干什么?” “在想着如何将他赶尽杀绝!” “如今到了这生死关头,竟又想要他一个死不足惜的疯狗再重蹈当年覆辙!” “我哪怕学尽天下道理,也只知道,今天谁都可以去救人,唯独他不能!” “就算天下百姓都死了,与他有什么关系!” “……是么?” 然而任凭司韶令已许久不曾有过的崩塌,厉云埃直视他满目赤裸杀机,却反问了一句:“你仅是这样想?” 司韶令目光沉沉,似没能听懂厉云埃话中的深邃。 直到厉云埃继续道:“你当真毫不在意的话,为什么要带他在这里等着我们?” “……” “你大可与他一走了之,也免去与我们浪费口舌,不是么?” 伴随厉云埃进一步的询问,司韶令似有短暂的僵顿,而后却更讽刺的一笑。 “原来你以为……你还像小时候了解我?” 不知是否过于可笑,口中又有鲜血滴落,司韶令抬臂挥开厉云埃欲替他擦拭的一手,踉跄向后道:“那我也不妨告诉你们所有人。” “我留在这里,就是想要亲眼看一看,就算鬼士们屠城,那些百姓到底能有多痛!” “可会有江恶剑当年一丝一毫的痛!” “我既是眼睛辨不出,也恰好用他们的血做这满山喜绸,叫他们的冤魂看着,我和江恶剑这次踏着他们的尸骨成婚!” “……” 或许司韶令说出这些话时的神情实在真切,不止周围众人纷纷愣住,厉云埃也微微一顿。 又很快,他平静望着司韶令:“那也会包括我的尸骨。” “……” 于是司韶令脸上又蓦地有了裂隙。 也在他赤红着双眼间,厉云埃忽然叹息。 “你自小,最冷酷,也最易心软。” 说着,厉云埃也终于无力垂下那一直负于身后的另一手。 只见司韶令视线骤紧,震颤地映出了那几近被紫微针根根穿透,鲜血淋漓的削瘦几指。 原是只有这些痛,才能支撑他眼看着司韶令强使内力与他对峙,却不为所动。 “你小时候明明很喜欢让我抱着你,自从那一次手臂受伤,你便再也不肯让我抱了。” “你看,现在也不过是一点小伤,你又这样难过。” “……” 而这回换做是厉云埃避开了司韶令欲抓住他那一臂的手,竟让前一刻还满身杀慄的司韶令,睫上骤然有灼热坠下。 “现今让你发足了火,若实在觉得委屈就罢了。我刚才是骗你的,我不会死,大家另想办法。” “但如果可以,”厉云埃又凑近司韶令,更压低了嗓音道,“处在风头浪尖的人,倒不一定要是江恶剑。” 司韶令闻言哑然瞪向厉云埃。 却思绪万千之下,正当他隐约猜出厉云埃的意思,还未开口,又猛地感受到什么,慌忙转身。 果真是江恶剑。 此刻神色仍木讷,却双手合起,朝他跪了下去。 他听懂了。 听懂司韶令似因他而起的苦苦挣扎。 因而并不知自己经历过什么,他只求司韶令,允他去制止这十万鬼兵。 “江恶剑!” 也在司韶令厉吼间,终还是晚了一步,婆娑袖影翻飞,想要荡尽霏霏苦雨,江恶剑已纵身自关楼跃下。 第207章 回家 ——这个东西,你需再借我一回。阿韶若同意的话,江恶剑只需手持着它,即可瞒天过海。 这是厉云埃去见司韶令之前,悄悄对萧临危说过的话。 他小心摊于掌心的,实为象征北州世代至高权利的黄金翅令。 神鹰振翅,金书万里,见令如见君。 当初厉云埃正是拿着翅令,才得以干脆利落地废除苦笼。 也为维护翅令威信,萧临危宁可任将士们心有不满,也坚决不肯收回成命,可见这一物的非同一般。 于是送江子温离开时,金帐早已失守,为防北庭趁虚而入,厉云埃毫不犹豫地将其一并收起。 后来北庭派兵截杀江子温,除了截断消息,无疑也与此物有关。 眼下厉云埃的意图并不难猜,萧临危几乎一刹便心下明了。 鬼兵们一个个正值失控杀戮,一旦见到江恶剑势必会作出不同寻常的反应,江恶剑能够随意驱使他们一事定然暴露。 但若翅令与江恶剑同时出现,却兴许能混淆众人视听,误导着众人将鬼兵的反常归咎于此。 ——处在风头浪尖的人,倒不一定要是江恶剑。 厉云埃说的不错,既然化为鬼士的江恶剑和陶梧心中皆有一例外,那么这十万鬼兵的例外,也可以是他们长久以来被刻入骨血的唯一信念。 翅令。 如此,只需让江恶剑从始至终刻意亮出此物,既能掩饰他本身异样,对鬼兵的号令也合情合理。 且翅令的作用仅限于北州四营,能够牵制鬼兵纯属偶然,世间便不存在什么令人恐惧的“怪物”。 最震撼天下的,只会是北州四营从未溃散的铮铮军心。 可谓一举两得之策,连萧临危也一时挑不出破绽,没有任何反驳。 可惜。 这原本可有条不紊的设想,已随着江恶剑突兀跃下而顷刻打乱。 翅令仍在厉云埃的身上,他尚没说服司韶令。 “快叫他接住——” 也当江恶剑动身的同时,厉云埃径直将翅令递向司韶令手中。 事已至此,不管是否来得及,总要尽量挽救。 然而迎面湿风披拂,厉云埃话音还未落下,他正向前伸出的指尖一顿,只触到了冰凉盖过的一角衫袍。 司韶令想也未想,竟紧随着江恶剑自城墙翻落。 “阿韶!” 惊慌疾呼响起,却只能无奈渗进四周豁然冷清,终追不上司韶令不留余地的下坠。 如一道可劈山搅海的天刑,无声在厉云埃背后落下最凛冽的鞭笞。 尽管——司韶令赌赢了。 粉身碎骨之前,飞驰的身影逆雨而上,江恶剑已将他稳稳接住。 被猛然大力紧箍于身前时,甚至能感受江恶剑一声声湍急的心跳,司韶令却反手又压下他,朝他额头一撞。 “我不是叫你别动么!” 耳畔震天嘶吼已然消散,四面八方皆是灼灼视线,包括被眼前一幕惊到屏吸的所有守关兵将,无不冷汗与畏震交织。 当然不止因为仅差一步便葬身于此的司韶令。 而是千斤重的大门轰隆破开裂隙的刹那,十万鬼兵也黑鸦鸦地戛然僵立。 以及,同江恶剑面对着,几乎同时落地的另一人。 单膝半撑着,发丝翻涌,与云底不知何时投下的半缕微光连成一线灿耀。 ——萧临危。 就在此前一刻,他仍远远立在这百步开外,眼见上面那兄弟二人未曾有过的激烈对峙,厉云埃几番磕绊倒地,江恶剑出其不意的一跃。 正神色骤紧,意识到厉云埃还未拿出翅令。 却当江恶剑突然跳下关楼之际,他猛察觉到身后有异。 一掌骤袭,偏不等他有何动作,已身不由己。 雄劲内力托起轩然浩风,竟连同他一起向前推出,气息之深厚,迫使他几乎无半分抵挡之力地踏空疾行。 仅眨眼间,便越过浩荡身影,与江恶剑相对而落。 而他猛回头,已看不清原本所立之处究竟是何情形,眼前只剩令他也忍不住错愕的一片静寂。 所有鬼士皆已停下。 像无知无觉中被吹散的细雨,悄无声息。 他们是在等待江恶剑的号令。 却下一刻,本以为局势已定,江恶剑再难逃非议,也来不及萧临危猜测偷袭之人的身份,最先打破这僵局的,是关楼上目睹一切的祁九坤。 “萧临危!他们……他们竟认得你这北州王!” 似极为难以置信,祁九坤甚至有些结巴地大喊。 “……”萧临危猛抬眸望去。 包括司韶令。 他不顾性命地紧随江恶剑下来,便是厉云埃的话或多或少地给了他方向,他已决定由自己来代替江恶剑。 却不料祁九坤忽然冒出这番言语。 很快掺杂了丝丝喜悦,不顾几道怪异视线,祁九坤装模作样又道:“果然天无绝人之路,趁我们南隗不计较,你还不赶快带他们回去?” “……” 也直到此刻,听着祁九坤接连歪曲事实的说辞,崖上同样陷于沉默的昭苏目光一动。 “师父……” 她回头与掌门司澜对视须臾,并未明言,对方俨然也醒悟过来—— 江恶剑绝不能当众控制这十万鬼兵。 若一定要有一个人出面,非萧临危莫属! “别急,这次真的带你去找哥哥。” 再不耽搁,也并未揭穿因看到江恶剑跪下而偷抹了眼泪的江子温,昭苏再次抱紧她,与司澜自崖一路飞下。 仿佛无意般挡在江恶剑二人身前,将一众视线聚焦于萧临危,司澜率先附和着祁九坤,也冲萧临危道。 “你是他们的王,不如唤他们试试,他们或许当真会听你的!” 身为五派之一的掌门人如此发话,明显要比方才祁九坤一人之言有分量得多,尤其,连同扶心和尉迟骁也闻声落入司澜身旁。 似乎对江恶剑毫无知情,纷纷面朝萧临危开口。 “没错!”尉迟骁大声道,“他们对你这般忠心不二,你绝不能让他们再受青邺人摆布!” “事不宜迟,还是尽快带他们离开这里。——为防变故,我等皆可再护送你们一程。” 便随着扶心也凝重相劝,且不着痕迹地让其接下来与江恶剑的同行更为合乎情理,那守关将领不由也深信不疑,已然忘却江恶剑二人,眉头紧蹙地自上方紧盯萧临危。 “……” 而思绪纷然落定,萧临危自是也明白全部。 最终,隔着一众灼热凝视,他微微抬头,朝关楼之上望了一眼。 却也仅是稍一停顿,他终是直挺地转过身躯。 面向他实则再无军心可言的四营精锐。 看着他们面目全非的麻木瞳孔,唯有如往日般抬起一臂,喑哑而笃定地掷出一句。 “和本王回家。” 第208章 贵客 穿云日光纵横而下,如森密金网覆住方一行出边陲山道的长队,玄甲崭亮,却显荒芜。 “萧临危。” 没想到的是,厉云埃很快追了上来。 蓦地勒紧缰绳,与萧临危一同并行在前的司韶令二人率先停下,身后十万鬼兵自是悉数止住脚步。 因着先前那番对峙,司韶令此刻嘴唇紧抿,重新以眼纱遮挡的视线迅速扫过他已扎紧的掌心伤口,未有开口之意,便示意江恶剑暂与他避往旁处。 连同尉迟骁几人见状也极为有眼力地稍微退开,独留他们静静相对。 “不必相送,你也回家去。” 半晌,萧临危又一句漠然话落,将厉云埃的无声垂眸扯回。 北州人似对马车极具偏见,无论何时,总要亲自驾马才觉塌心,要不是几日前厉云埃阻拦,萧临危甚至可径直以当时伤躯快马加鞭至此。 眼下行进速度倒比来路缓和许多,他紧夹马腹的身躯也看似沉稳无异。 但若仔细望去,随风拂动的袖下早已布满薄汗,再怎么忍耐,分明是不适的。 “……”而厉云埃沉默收回目光,这次没有再多言。 只从怀内拿出包裹严实的一物,朝萧临危递去。 “你忘了这个,不要再弄丢了。” “……”萧临危一怔。 是那一枚最终没能依照计划的翅令。 也在一切落定后,萧临危看到那莫名失了行踪的老妇人再度现身与祁九坤汇合,才意识到不久前千钧一发的掌风究竟出自谁手。 眼下他们夫妇带着陶恣师兄弟应已在回程路上,若非送这翅令,厉云埃与他们恰可一路同行。 不过面上也只闪过一瞬僵硬,萧临危没有犹豫地接过。 “是真的忘了?” 厉云埃却一时没有松手,又猝不及防地问道。 “……有劳。” 萧临危微一用力将东西扯下,鲜少这般客套地开口。 “嗯。” 于是低应一声,厉云埃已牵着缰绳转身。 再无任何言语,似真的仅为送回翅令。 连不远处以为他们定要纠缠一番的尉迟骁也神情微怔,诧异他们怎会这么快就分开。 “厉——” 尉迟骁下意识欲叫住厉云埃,却见厉云埃掉头,这次朝另一边的司韶令而去。 “……” 显然也没料到如此情形,待厉云埃靠近过来,司韶令眉头微蹙,眸底闪烁着,像是手脚都无处安放了。 虽然江恶剑自己选择了跃下,却终究与厉云埃脱不开关系。 就这么让江恶剑被迫出手相救,他现在仍无法释怀。 “阿韶。” 于是厉云埃轻声开口间,司韶令似心间连番挣扎,终冷眼相视。 面无表情听对方继续道:“你同我过来。” 闻言顿了顿,司韶令语气阴冷。 “兄长这次又想要我做什么,就在这里说吧,我全都听。” 明显置气的态度,却让厉云埃哑然失笑。 即使这样了,仍不忘叫他“兄长”。 “我想要与你单独说几句。”厉云埃便又恳切道。 “……”司韶令这回神色有些怪异地看着他,“只是与我?” “为防万一,他不能离开这里。”厉云埃看了一眼江恶剑。 心知若非真的有重要之事,厉云埃不可能这般坚持,司韶令阴沉沉瞪他片刻,倒不再迟疑地翻身下了马。 “替我守住他们,我很快回来。” 按住欲紧随他其后的江恶剑,司韶令这回不仅仅命令他待在原地,而是特意贴在他耳边吩咐道。 果然,江恶剑听他悄声说完,耳尖轻抖了抖,眼望他离开,没再跟上。 “他们看不见了。” 一路无语地随厉云埃直至山林深处,因雨后泥泞,司韶令见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得磕绊,脸上依旧冷峻,却突然停下道。 也与此同时,厉云埃忽地脚下打滑,被司韶令急忙拉扯住。 “已经很远了——” 却话未说完,司韶令突然止了声音。 因为厉云埃被他扶起的同时,反手环抱住了他。 司韶令正欲挣脱,却扯得对方又一趔趄,险些摔进泥里。 迫不得已的,只能任由厉云埃再次收紧手臂。 “对不住。” 而再开口,厉云埃嗓音闷哑,竟隐约掺了没能压抑的哽咽。 不可否认的是,司韶令在他眼前坠落的一刹,他后悔了。 能够拯救苍生的人有千千万,可他的弟弟,仅有这一个。 他竟然差一点,就将他逼上了死路。 那是后知后觉的惊恐,让他几乎止不住颤抖地倚靠在墙边,直到祁九坤拉起他,才敢向下望去。 “对不住。” 而张了张嘴,他最终还是又重复道。 厉云埃紧抓着司韶令,仿佛抓着那时下坠的他,白惨惨的手背迸起青筋。 “……” 司韶令一言不发,虽看不见,却好像已知道了对方此刻是何模样。 也大抵懂得他的心情。 并不能抹去心底触及江恶剑的那一份悒郁,但意外的化开眉间些许寒霜。 如冰川直挺的腰身终是微动,带起衣间细长的褶皱,司韶令掌心向后,覆上紧攥他的冰凉指尖,轻拍了拍。 “兄长。” 他也只是叫了这一声。 但这一次,俨然与方才的置气不同。 “公子。” 谁知突如其来的低唤像风里飘来的幽魂,惊得司韶令猛然抬头,一边下意识挡住厉云埃一边看向四周。 不可思议的是,来人一身粗布麻衣,是个极为纤瘦矮小的女人,就站在他们前方斑驳树下,偏偏他环视了几遍才忽地看清。 也即便发现她所在,仍像是感觉不到有任何人存在一般,根本捕捉不到她丝毫气息。 无疑,是个武功登峰造极之人。 “我家主子等很久了。”只见她一动不动,又笑吟吟道。 也在这时,被司韶令护在身后的厉云埃向前一步,俨然与对方相识,朝对方微一施礼。 “这便是我弟弟,阿韶。” “你认得她?她是——” 而不等司韶令疑惑询问,厉云埃已回身轻轻拍去他衣上残留的褶皱,低声安慰道:“别怕,那位想要见一见你。” 第209章 池鱼(上) 马车里坐着的是同样身着粗衣的男子,面庞洁素,凤目深泽,乌发随意以一根竹簪盘束,落下两三碎绺,手上覆了只盛水葫芦,略粗糙的葫芦腰绳与圆润指尖相缠。 分明周遭一切如寻常百姓质朴,却觉他整个人仅是无声安坐,便如青石巷内的白墙黑瓦优雅入画 。 “……” 司韶令与其相对而坐,薄纱下的目光仅是短暂一照,随后垂眸并未开口,更没有再贸然询问对方的身份。 直至男子似含笑打量他片刻,率先道。 “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司韶令闻言微一抬眼,便见对方语气真切地说完,已话锋一转。 “不过,你心里应还在为江恶剑被迫救场而感到不公。” 嗓音乍听温暾,但这颇为开门见山的一句无疑是在暗示司韶令,他知晓真正驱使着十万鬼兵回程的人,其实是江恶剑。 “……”面对着眼前这股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坦然,司韶令心下忽紧,一时更揣测不出对方的来意。 “你不用紧张,我对他没有敌意。” 却仿佛已看出司韶令的心思,男子笃定道:“我告诉你一件事,或许你能好受些。” 然而司韶令正凝神等待对方下文,眼皮一动,昏暗马车内,忽然落下“啪”的一声脆响。 这如画的男子,竟是霎时间拍死一只落在手背的蚊子。 “我今日不戴香囊,也不叫人守在身边提前将它赶走,它果然就飞进来了。” 轻捏起那微小的尸身,男子径直扔出帘外,也不急着擦拭污痕,而是直接摊着掌心向前:“但你看,就这一小口血,我丢不了性命,它却活不成了。” “赶走它,哪里是救我,分明是在救它么。” “……” 听他漫不经心的几句调侃,司韶令却神色顿了顿,蓦地意识到什么。 那关隘的情形不对。 当时的很多细节他的确还没来得及推敲。 比如说,城门前几近没有设置任何军事防御,除了那几阵于鬼兵来说没什么作用的飞箭,身为肩负守关重任的将领,竟束手无策。 更因那人的恐惧和不断乞求,让他生出错觉,好像一旦攻破那一道大门,整座城即将步入炼狱。 而忽略了通常时候,第一道大门后方实为瓮城。 他们本不该如热锅蚂蚁,方寸大乱。 那么,势必是有人特意吩咐过他们,不必做过多设防,又要装出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 为什么? 想以此来试探他? “怎么了?”而司韶令正眉头紧锁,男子又将掌心那块血污朝他离近一步,像是疑惑问他,“听闻你的眼睛辨不出血的颜色,但至少,是能看到黑白的?” “……看得到。” 司韶令回答间,心中却更加清晰。 就是在试探他。 原来,南隗早有备无患。 北州十万鬼兵南下,他们不可能没有收到一丝风声。 若他和江恶剑最终选择置之不理,但凡北州十万鬼兵闯入南隗,伤一南隗百姓,无论是否是青邺从中作梗,南隗与北州纷争必起,而北州,并无胜算。 ——赶走它,哪里是救我,分明是在救它么。 竟是这个意思。 江恶剑救的根本不是南隗,而是北州。 “它飞进来,也许只是遇到一阵风,身不由己。”沉默片刻,司韶令开口提醒道。 男子这时才终是取一帕布仔细擦去掌心污痕,头也不抬地一笑。 “那杀都杀了,你还会在乎它为什么突然咬你一口?” “但你说的也有道理。” 男子再度看向司韶令,说话间那一掌已伸出帘外,竟也内力惊人得强劲,顷刻搅起扑面寒意。 “为以防万一,这阵风以后也要抓牢了。” 而说完,不等司韶令再开口,他像是又一回神:“思路都被打乱了。” “我刚刚说,有件事要告诉你。” 且他这次话音方落,一直守在马车外的女人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司韶令身侧。 将一半掌宽的木盒置于他们面前,小心打开。 “认得吗?” “……洗骨丹。” 司韶令当然认得。 “这是当初江寨留下的。” 而随着男子后一句话响起,司韶令难免有些出乎意料。 “当初五派剿灭江寨,长生池内的洗骨丹大部分烧毁,另有少数,自是要交给朝廷。” “毕竟这么多年来,天下人对于洗骨丹的滥用从未彻底根除,想要真正解决此事,唯有制出可相对抑制的解药。” “……”听见对方最后一番话,司韶令猛然抬眸,“那现在——” “尚未制出。” 可惜对方极为干脆的回答让他一瞬燃起的希望破灭。 “但这不能说明,会一直失败。” “至少,是有收获的。” 男子直视司韶令道:“你在江寨那半年,想来是见过江盈野从江恶剑身上取血?抑或逼迫江恶剑用信香刺激极乐井下面的鬼士?” 当然见过。 隐约觉得与江寨炼制洗骨丹有关,却私心不愿江恶剑与江寨的事情相缠,所以即使是后来,司韶令也未曾与人提起。 眼下同样没有立刻承认。 “除此之外,你大抵不知道,萧夙心吃了成丹生下他,他的身体必然不同寻常,江盈野也一直在用他的身体试丹。” 却见男子似乎并不在意司韶令的隐瞒,这回不再是询问,直接笃定道。 “某种意义上,江恶剑和青冥一样,后者是制造杀人兵器的丹人,而他,是所有杀人兵器中,最凶恶的那一柄。” “若不是当年他恰好遭人强迫,服下洗骨丹化为地坤,压制他体内半数杀戮,早在萧夙心死时,他已比现今残暴百倍。” “再无药可救。” 第211章 池鱼(下) ——我就陪你娘等着你,杀光这天下所有人,来给她陪葬! 当初江盈野狰狞至极吼出的最后一句,竟是如此。 也尽管从天乾强转为地坤后的江恶剑没有完全如江盈野所愿,但巨大的悲恸和仇恨仍让他短暂失去神智,尤其在追杀村民的路上又突然得知那七名青邺奸细欲暗害司韶令,更怒火中烧间一刹开了杀戒。 连同随后被魏珂雪引至他身边的擎山七英,也一并被他取了性命。 他那时早已分不清来人究竟是谁,唯有沾满指缝的鲜血方能感受到一丝丝活着的温度。 而这一切,原来全部因江盈野而起。 司韶令怔然沉默着,男子的话像一簇坠入冰窟的火苗,霜雪未融,却滚烫不已。 也就是说,若非魏珂雪煽动那些村民前去寻仇,阴差阳错逼着江恶剑服下洗骨丹,他早在江寨覆灭之际,就已成了一件毫无人性的杀人兵器,无人可控,毁天灭地。 势必要再度引起江湖和朝廷两方动荡,能否活下来,更难以设想。 所以到头来,还要庆幸不成? 思及此,司韶令峭冷的唇角抿出讽刺的笑。 而对方云淡风轻地开口,无疑再次看穿司韶令所想。 “你是该庆幸。” “常人经历多次强扭乾坤,早就死了,是你喂了他那么多颗金菩提,才保他活到现今。” “恰好,你当年没有金菩提,才导致丹田俱毁。” “……”司韶令皱眉看向对方,显然没听懂他的意思。 恰好? 他丹田俱毁,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可惜男子这时拧了掌心的水葫芦,慢条斯理地仰头饮下几口,再说话时,话锋一转。 回到先前所谈话题:“洗骨丹的解药,倒也并非全然没有头绪。” 闻言气氛陡然一紧,司韶令嘴角微沉。 “我说了不必紧张。” 对方轻笑:“江恶剑身上虽流着萧夙心的血,但以他的经历,其实未必有用。” 他说得不错。 先不论江盈野所作所为,后来江恶剑被迫服用洗骨丹,又遭青冥强占信引化为鬼士,甚至包括他体内的金菩提,都有可能早已影响了他原本的模样。 却当司韶令神色复杂地同样意识到这些,对方在停顿过后继续道:“不过,他还有个妹妹,这几年倒护得紧。” “……” 这一番话落,尽管司韶令一言未发,本就昏暗的马车内顿如阴云密布。 男子依旧笑得笃定:“想不到萧临危带走他们兄妹半载,始终从江恶剑身上着手,从没有考虑过江子温,与他幼时的精明倒不怎么一样。” “否则,成丹或许已经制出来了。” 成丹? 直视司韶令薄纱下微动的视线,对方并未犹豫:“所谓解药,当然就是成丹。” 确实。 现今的洗骨丹最恐怖之处正是在于缺少一味可平息杀戮抑或淫欲的良方,若能找到解决方法,解药和成丹几乎可同时出现。 可若就这么交出江子温,断然冒险。 “不过炼制成丹一事,相比起来,北州更为擅长。” 只见男子也不再绕弯子,这次径直说道。 “但南隗医术更胜一筹,倘若从南隗派人去同北州联手,想必事半功倍。” “至于江子温,也可留在北州,你觉得如何?” “……” 司韶令蓦地抬眸,显然对方此番提议令他过于出乎意料。 他就不怕北州炼出成丹后起了异心? “就让你再放心些,”只听对方接着道,“祁大夫曾师从浮门,医术十分高明,让他们夫妇去,总不会害那兄妹俩。” “……” 听到派往北州的大夫竟是祁九坤,司韶令心下更是惊诧。 听来虽然顺遂,倒也并未露出半分喜色。 而是眉头紧蹙着,司韶令沉吟片刻开口。 “为什么?” 以对方的身份,但凡对江恶剑有丝毫的顾忌,都不可能放他安然离开,遑论是这般毫无戒备地把所有人派去北州协助他们。 “你是问我,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一了百了?”男子反问道。 随即也不待司韶令应声,他像是说笑地一摆手。 “我自小知书明理,可不是动辄便打打杀杀的江湖中人。” 司韶令:“……” “何况能人不比敌人,是杀不完的。” “你们这些年轻小辈,也不知整日在门派里学了什么。” “……” 对方看起来至多与厉云埃年纪相仿,此话一出,甚是奇怪。 “本以为你们兄妹几人,你当最为通透,想不到疯魔起来,和你那一心回北州种地逗猫儿的大哥如出一辙。” 回北州种地……逗猫儿? 然而不等司韶令想清楚这“猫儿”从何而来,男子接下来状似随口的一句话再次引他警觉。 “看来最得我心的,还是你家三妹。” “什么?” 听他莫名且突兀地提及司恬尔,心内忽地牵扯,司韶令似隐约猜到什么,语气已不由僵硬。 对方像是未看出他骤变的脸色,只垂眸随意道:“阿旌这身功夫你都看到了,若无传人,太可惜。” ——阿旌,正是他身旁那武功诡秘的女人。 “你家三妹生来非等闲,纵了她在外那么多年,如今也该收心了。” “有阿旌悉心栽培,前途必然不可估量。” “……”司韶令终猛然明白过来。 怪不得……怪不得他肯那般放心地由他们前往北州。 他是想将司恬尔收于身边,与那女人一般成为他的暗卫,同时也可作为牵制他们在北州一举一动的“人质”。 “我妹妹自幼性子顽劣,粗鄙乡野,不懂规矩,不喜束缚,与公子有如云泥,恐怕会让公子失望。” 而面容紧绷,司韶令开口间额头竟有青筋迸颤,已然极力忍耐。 “又不是选妃,”谁知对方依然嗓音安稳,甚至藏了笑意道,“有本事的人大多性情真挚,倒也无妨。” “至于不喜束缚……那怎么会被一个人束缚了十几年?” “……” “眼下那人既已身故,此后山高水长,你怎知她还会再拘泥于情爱,而不愿入我这金池?” “……”俨然已听出对方不加掩饰的决心,半晌,司韶令仍不甘道,“她不是池鱼。” 对方却又一笑:“那要看池子有多大了。” “可惜你丹田俱毁,又代替不了她。” 也直到男子这最后一句看似无奈的话落下,司韶令紧攥在膝前的几指蓦然松开。 像倾覆的山海将他满身气力眨眼扑尽。 原来如此。 他先前那句——恰好。 ——恰好,你当年没有金菩提,才导致丹田俱毁。 若非离开江寨后已成废人,那么本该被收在对方左右的,就是自己。 所以他才对自己说——该庆幸。 “放心,”而对面之人像是再无开口之意,此刻又举了水葫芦悠然仰头,这回出声的,是那叫阿旌的女人,“有我家主子在,不会让令妹受委屈,公子只管在北州早日取得成丹,待回了南隗,还可与令妹经常相聚。” 说着,阿旌做了手势,示意司韶令与对方的谈话已结束。 司韶令沉着脸走出马车时,一眼看到不远处淡定望来的厉云埃,明显也已知晓全部。 还未开口,只听那阿旌又道。 “公子实在不必担忧。” “令妹在青邺行事谨慎,至今无人知晓青焉已死,于南隗功不可没,我家主子是真心赏识她。” 司韶令闻声又一顿。 突然想起,青邺失了王上,定要再立新王。 而青冥的死有目共睹,青焉却不同——她被江恶剑杀死在自己的冰室内,从始至终不曾败露,唯一知道此事的,则是已死的青冥。 那么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正是青焉。 南隗完全可以命人继续代之,再一步一步寻找合适时机,兵不血刃,顺理成章的吞下青邺! “那若是……”已然领会了马车里心思深不见底的人行事之诡谲,司韶令只问道,“成丹一直没能炼出,又该如何?” “半年,”未成想,那男子这时竟掀了帘,撑起一臂朝司韶令道,“若治不好,江恶剑也归我。” “……” 霎时让几人陷入僵局的,倒不止因为男子猝不及防的威胁,也因司韶令顺着对方偏头的方向不经意看去,忽然扫见百步开外,那一道极为渺小却笔直的,正负手踮于树间至高处的身影。 是留在原地的江恶剑。 因司韶令的吩咐而无法离开十万鬼兵,但又实在对司韶令放心不下,遂站在原地附近一参天树顶,虎视眈眈的与这边相望。 也眼看着司韶令离他越来越近,踏着枝稍接连跃下。 待司韶令气息微乱地赶回去时,他恰好自最后一片叶间缝隙钻出。 而司韶令抬头看去,虽目光所及仍是四处灰沉,却好像又恍惚看到六年前,他们初见那日,江恶剑也是藏在树间,分明灰头土脸,与江寨污浊几乎融为一体,偏却望向他的那一双视线,清澄璀错。 这一次手中已无荆棘剑,他只微微张开双臂。 第211章 春来(正文完) 半年后。 东风破冻,三月春来,不同于南隗弥漫街头的烟柳小雨,北州已是暑热难耐。 司韶令从鹤苑——即曾经的苦笼离开时,接近晌午,掌心残留着新生婴孩的柔软生机,一块小小襁褓,将灰黯视线裹得盎然。 那是阿律的妹妹阿素不久前才诞下的婴孩。 当初那些坤奴们唯独将怀有身孕的她留下,叫她藏在苦笼,无论如何也不要离开,也就仅有她与腹中孩儿得以保住了性命。 如今北州彻底合并南北庭,几乎所有宫帐都被重新安排,唯有苦笼,除了改名为鹤苑之外,萧临危仅是命人修葺一番,尽可能的保留了原本的模样。 厉云埃每日依旧一早前去,也不带侍从,独自打理着那片曾倾注了坤奴们心血的土地。 意外的是,萧临危虽夜晚与他同帐,却始终没来得及再踏入这里半步。 因王庭重建后过于繁忙,原本的四营目前也仍未恢复,萧临危白天几乎不离教场,亲自监督新兵训练。 也尽管现在无人不知北州王可率领十万鬼兵,就连当时的北庭也是听闻他带着十万鬼兵归来,纷纷吓破了胆,不攻便破,但萧临危不可能将此后的命运继续赌在这实际上非他可控的传闻上。 自从半年前的动乱过后,他更一改整个北州曾对地坤的贱视,很快推出新令,即地坤也可参军,与其他待遇无差,并专门为地坤设立新营,命名为——芒刀。 因而对萧临危来说,比以往还要日不暇给。 与江恶剑一同留在北州这半年,司韶令便不时过来鹤苑,偶尔兄弟两人连话都没有一句,只顾埋头锄地。 虽无力再持剑,好在干起农活一如小时候娴熟。 而若搁往常,江恶剑定会寸步不离地也跟着他一道,眼下之所以不在,是因为正躺在帐内昏睡。 两日前,炼丹司再次炼出新一批解毒丹药,但服用后需睡三日才可醒来。 算算时间,再过一日多两个时辰便该醒了。 这样的尝试半年来其实已重复了几次。 毕竟谁都无法保证结果一定成功,便每每以失望结束,越是到后来,司韶令反而不像最初几回守于一旁,甚至总要故意在外耽搁一阵才回去。 今日回去之前,他要再去一趟炼丹司取香。 这一次不止有内服的解药,又多加了一道熏香。 也是祁九坤突然想起北州也极擅制香,无论是曾在战场大杀四方的毒烟逑,还是被刺入鹰印以驱赶毒虫的异香,都属于北州独有,不如辅以一些不益内用的药物,内外兼施,或有奇效。 于是熏香已快用完,司韶令一离开鹤苑便去了炼丹司。 依然是红粟山。 皆以为在那里遭遇过后,萧临危会另建他处,但他只将所有坤奴葬于唯有王室方可死后进入的鹰陵,并未再兴师动众的重新择地。 也是在清理此地的过程中,另一件险些被忽略的细节才得以被发现。 有十余名青邺兵,原是死于蛇毒。 按理说,他们皆是有备而来,早就在北庭的协助下无需顾忌任何毒虫,可还是有人被咬了。 只有一种可能。 那是一条不惜忍受痛苦也要取他们性命的毒蛇。 ——乌珏。 那一条曾在南隗无意识下咬伤萧临危的凛黑蛇蛊。 它自小被萧临危养在身边,已有二十多载,萧临危并未处置它,但也从那之后不再允它靠近。 完全想不到,它那日也在。 而它明显也感受得到萧临危的不信任以及后来每见到它时的莫名退避,哪怕受了伤,从始至终都没有在萧临危面前现身。 直至此事暴露后,萧临危又亲自将它召回。 日间倒是又可以随萧临危左右,可惜一到夜里,就要被派去守护江子温。 “师父!成了!” 一进炼丹司山门,司韶令就听见极为熟悉的叫嚷。 陶恣手捧一盏竹香炉,正兴高采烈递给祁九坤身旁无声端坐的老妇人。 自祁九坤这次来到北州,这位老妇人与他始终不离,因药理不如祁九坤精通,倒也不怎么帮忙,只一言不发干坐着,直至太阳下山,便一刻不容多待,径直将祁九坤带走。 至于陶恣,拜师后无疑也一路跟至北州,同样天天蹲在炼丹司,每日除了继续练习司韶令曾教过的“狗喘气”,又多一项任务——打香篆。 日复一日的打。 对于他这一向毛躁的性子来说,着实是痛不欲生,尤其他两只手腕虽然早就康复,但紧张时难免仍有不稳,一不小心便将香粉撒得到处都是。 可惜老妇人吩咐过,想要习练《清心曲》,必须先将这香篆打得直到她满意为止。 这一打,就是半年。 连仍是鬼士的陶梧都学会了,且比他打得干净细致。 他不服气,声称陶梧原本就心灵手巧,指名称江恶剑定不如他。 哪知江恶剑不过看了两眼,看似粗暴钝拙的双手仅用须臾功夫,将香篆打得比陶梧还要整洁。 他终是大受打击地沉下了心。 而这几日陶梧也和江恶剑一样处于昏睡,陶恣一个人竟难得的平心静气,只见他兴奋伸到老妇人眼底的情景破天荒齐崭。 底灰平整,篆形匀实,云烟缭绕下,小猴抱桃的纹印细腻乖巧,无一丁点的香粉漏在篆外。 老妇人垂眸打量片刻,果然微微抬手。 在陶恣忙不迭腾出的一手掌心写下两个字。 ——可以。 陶恣立刻乐得咧嘴:“那师父什么时候——” 岂料他还未说完,老妇人又在他掌心不紧不慢地书写起来。 司韶令正在一旁取了香,见状也不由多看了他们几眼。 便见老妇人写的是——先让你夫君教你,有不懂的,再来问我。 “……啊?” 陶恣一下迷糊了。 司韶令却不迷糊。 老妇人的意思是,陶梧已能恢复了。 为什么? 从何知晓? 而愕然瞪着老妇人风轻云淡的面孔,看她不经意般照向自己身后的目光,司韶令像突然意识到什么。 “一直忘了告诉你,”这时祁九坤嘿嘿偷笑两声,明显也察觉到了异样,目光难掩惊喜地冲司韶令挤眉弄眼道,“若是解药成了,江恶剑兴许会比其他人早醒一日,你那么多颗金豆子可不是白喂的——” 而这回,不等祁九坤话音落下,薄纱下的双目蓦地风涌,司韶令已猛转过了身。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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