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阴阳师·泷夜叉姬卷下 作者:梦枕貘 内容简介 相传,日本平安时代,世界明暗未分,人鬼妖杂相共处。阴阳师安倍晴明,白衣飘飘,儒雅不羁;武士源博雅腰悬长刀,淳朴耿直。一对挚情好友淡漠生死,游走于阴阳两界,在谈笑之间破解桩桩离奇事件,为人鬼解忧。 卷十 俵藤太 一 “原来如此。”安倍晴明点点头,“在东国曾发生那种事?” “嗯。”颔首回答的是藤原秀郷——俵藤太。 源博雅坐在晴明一旁。 此处是俵藤太宅邸。 晴明和博雅不久前来访,问了种种有关二十年前藤太在东国与平将门交战之 事。 此刻,藤太的长故事正告一段落。 造访藤太的晴明和博雅先听藤太说几天前遭盗贼侵袭一事,之后再问二十年 前他与平将门之间的事。 “将门大人被砍下头颅后,头颅仍活着,而且还说话的传闻,果然是真的吗?” 晴明道。 “真的。”藤太点头。 “据说那头颅消失了?” “嗯。” “您知道那头颅的下落吗?” “不知道。” “我听说自京城往东飞,落在坂东之地……” “这点其实不清楚。” “您是说,不是落在坂东之地?” “虽有各种传闻,但别说是坂东,就连头颅到底飞向哪,是否真的飞至空中, 老实说都不清楚。” 说毕,藤太似乎想起某事,望向晴明和博雅。 “噢,对了。” “什么事?” “头颅的事。” “将门大人的事?” “不,不是将门头颅。是关于和将门头颅一起悬首示众一段日子的兴世王头 颅。” “有问题吗?” “虽不能声张,但现在说出来应该无所谓吧。” “是。” “有人说,那头颅不是兴世王……” “是哪位说的?” “是源经基。”藤太说。 接着,藤太开始说起。 二 愈怕愈想看。 源经基听说在鸭川滩边悬首示众的将门头颅会说话时,起初认为不可能,继 而又认为很有可能。 若是那个将门的话…… 如果是那个全身如铁,有着双瞳的将门,也许有可能。 不过,他起初不打算去看头颅。因为太可怕了。 去看时,要是将门头颅对他发出怨言,会令人受不了。 恐怕终生都会做恶梦。 可是,他又很在意。 只要遮起脸来,不让对方知道是自己,再变装去不就可以? 他如此想,结果终于去了。 他带着三名随从搭牛车到中途,之后徒步。 他用布遮住脸。将缝成袋状的布戴在头上,只露出双眼。 是他为此命下人缝的。 四人自堤岸走下河滩,四周不见任何人。大家都惧怕会说话的将门头颅而不 来观看。 河滩有座约三尺高的木台,上面搁着几颗头颅。 哪个是将门头颅? 一看之下,每个头颅眼睛都被鸟啄掉,双颊的肉也被啄食,模样变得很凄惨。台上写着各个头颅的名字。 藤原玄茂。 平将赖。 以及兴世王。 看到兴世王头颅时—— “咦……”经基暗忖。 他觉得有点怪。 披头散发。只剩单只眼。嘴巴。 似乎跟自己所认识的那位兴世王有某些地方不同。 确实酷似。虽酷似,这个…… 奇怪—— 当他歪着头时,中央那个头颅突然睁大双眼。 只有这头颅没被鸟啄去眼睛,跟活人的头颅一样平安无事。 “经基,你总算来了……”那头颅说。 正是将门的头颅。 “哇!” 经基发出叫声,往后跳开。随从中也有人跌得屁股着地。 “即使你藏起脸来,我也知道。” 听头颅如此说,经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为何害怕?我现在只剩头颅,难道你怕只有头颅的将门……” 经基想逃,腰却无力,双腿发软无法动弹。 “将、将门大人。” “仔细想来,是你向朝廷毁谤我和兴世王……” 头颅露出牙齿,不出声笑着。 经基至此已忍无可忍。他撑着众随从的肩膀,逃离现场。 将门哈哈大笑声自背后传来。 “呜——” 经基好不容易才发出悲鸣似的叫声。 三 “接着,那天晚上,经基大人来找我。”藤太向晴明说,“经基大人很害怕, 问我有没有事,又问将门头颅会不会作祟……” “之后呢?” “我说,不会作祟。即便作祟,我会用黄金丸砍到他给您看,请您放心…… 我的话让经基大人放下心来,但那时经基大人……” “说了兴世王头颅的事?” “嗯。” “他怎么说?” “他说,在鸭河河滩悬首示众的兴世王头颅,可能不是真正的兴世王。”藤 太说。 “秀郷大人如何应对呢?”一直默不作声的博雅开口询问。 “这个,博雅大人……”藤太视线自晴明移至博雅说:“毕竟是长久和兴世 王一起行动的经基大人说的,不能置之不理,因此我偷偷转告忠平大人和平公雅大人。” “也告诉了平公雅大人?” “当年在上总国和兴世王军交战,打败对方并砍下兴世王头颅的人,正是平公雅大人……” “原来如此。”博雅点头,“两位大人怎么说?” “公雅大人说,那头颅确实是兴世王没错……” “他确实这样说吗?”晴明问。 “是这样说。他说,在兴世王还未前往关东时便与他相识,他很熟悉兴世王长相。” “是。” “这头颅确实是兴世王的——结果,事情就这么定案。” “之后就一直那样?” “嗯。” “原来如此,所以昨天他没说出这事。”晴明说。 “昨天?”藤太问。 “是。老实说,昨天我和博雅大人一起拜访了源经基大人。” “噢……” “我问了很多有关兴世王大人的事,但头颅的事……” “他没说?” “是。” “他说了什么?” “他说,兴世王大人有时会判若两人……” “判若两人?” “您听过兴世王大人在东国所做的事吗?” “嗯。” “他说,兴世王大人有时会做出那种残酷行径,有时只是默不作声,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听我们谈话……” “这么一说,刚才所说那头颅的事又令人在意起来了。” “确是如此。” “难道被砍下悬首示众的是假的兴世王头颅……” “他没这样说。” “将门有六个替身。替身虽没实体,但兴世王或许有真人替身……” “是这样吗?” “什么意思?” “再怎么说,平公雅大人也说那头颅确实是真的吧?” “是的。” “这事可能还有更深的内情。” “什么内情?” “目前还不清楚,不过迟早……” “晴明,迟早就能清楚?” “是,总有一天……” 晴明略微颔首,再度抬起脸望向藤太。 “可是,晴明,你昨天为何到经基大人那儿?”藤太问。 “我听说经基大人最近身体不适,也许我帮得上忙,因此前往拜访。” “就为了这点?” “您的意思是?” “你坦白说,目的是不是跟来我这儿一样?” “是。” “怪贼也到我这儿来了。” “我也听说了。” “您正是认为那事跟二十年前的将门有关,今天才会来找上我吧?” “您说得没错。” “目前京城发生各种怪事。我总觉得每件事背后都可看到将门影子……” “藤太大人和将门大人关系很深。” “嗯。”藤太点头。“是我用黄金丸砍下将门头颅……” 藤太眼神变得朦胧深远,叹了一口气。 “已二十年了……” “……” “我跟那男人格外息息相通……” “有彼此相互理解之处吧。” “嗯,我很喜欢那男人……” “您跟将门大人头颅见面了吗?” “没见面……”藤太喃喃自语,“我也认为该去见将门头颅,听他抱怨几句……” “头颅却消失了?” “嗯。” “头颅消失在何处呢?” “不知道。”藤太说,又望着晴明低声自语,“晴明大人……我喜欢那男人。 ” “是。” “那男人可说救了我一命。” “这话怎么说?” “假使将门不这么做,说不定是我会做出跟将门同样的事。” “……” “晴明大人,我现在虽住在京城,但我不大喜欢这地方。” “……” “京城大概不需要我这种人了。”藤太感慨良深地说。 四 “我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博雅如此说时,人已坐在牛车内。 是告辞藤太宅邸的归途中。 咕咚,咕咚。牛车辗着地面前进。 “晴明啊。”博雅说。 “博雅,什么事?” “秀郷大人的事。” 秀郷——亦即俵藤太。 “那样杰出的人也会觉得寂寞吧。” “嗯。”晴明低声点头。 “他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意思?” “他不是说,如果将门大人不做,他自己很可能做出跟将门大人同样的事?” “应该是真的。” “对秀郷大人来说,现在的京城到底是什么样的京城呢?” “什么意思?” “是无法让他静下心的地方了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对你来说呢,博雅?” “我?” “嗯。” “我怎么了?” “你喜欢这京城吗?” 听晴明如此问,博雅闭口不言。 博雅一直默不作声,牛车咕咚、咕咚地踏着地面前进。 “到底怎样,博雅?”晴明问。 “我不知道,晴明。” “不知道吗?” “我只认识这京城。”博雅低声说,“晴明,其实我不清楚其他地方的其他 生活方式……” “……” “晴明,因此你问我觉得怎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博雅说。 “抱歉,博雅。” “抱歉什么?” “问了无聊问题……” “没那回事。”博雅慌忙说,“暂且不管京城的事,晴明啊,对现在的我而 言,有件事值得感谢。” “什么事?” “你。” “我?” “晴明,就是京城有你在……”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博雅用一种简直过于愚直木讷的言词说道。 瞬间,晴明答不上来。过一会儿,晴明说:“博雅啊。” “什么?” “这种事,是不能用这么直截了当的言语来形容的。” “为什么?” “这不是让我无法回话吗?” “会令你伤脑筋?” “伤脑筋。” “活该。”博雅的声音隐含欣喜。 “你有毛病。” “我哪里有毛病?” “其实我也认为京城并非那么糟糕。” “是吗?” “因为有你在,博雅。” “我吗……” “嗯。只要博雅在,至少不会觉得无聊。” 博雅浮出愉快笑容望着晴明。 “怎么了?” “没事,算了。” “什么算了?” “今天我不生气。晴明,我是说,也原谅你那种说话方式……” “博雅,今天的你特别难应付……” “是吗?” “是的。” “呵呵。” “呵呵。” 如此持续着对话,牛车继续前进。 “时间差不多了。”晴明低语了一句。 “什么事情差不多了?”博雅问。 “博雅,我的意思是,差不多可以去打扰净藏大人了。” “要去吗?” “嗯,去。” “什么时候?” “就这几天。”晴明低语。 卷十一 净藏 一 两个男人走在杉林里。是上山的斜坡。 其中一人身高约六尺。胸肌雄厚。腰上佩着一把大长刀。 另一人虽没此男人高大,身躯也很魁梧。 这男人蓬发,头上没戴任何东西。身上穿的也是破烂衣服。 四周都是三个成人合力伸长双手也无法环抱的粗杉树。 树龄超越千年的杉树很多。 虽是白天,杉林内却很阴暗。 头顶上方伸展着杉树树梢,遮住阳光。 树下则因阳光不足,丛生的杂草不多。 顶多有些山白竹,以及少数阳光洒落之处长着草而已。 空气潮湿。夏天还未来临。 山下只要出太阳便会感觉热,但这杉树林内并不怎么热。 杉树林内充满深山的冷空气。 尽管如此,两个男人背部仍微微出汗。 那似乎并非来自外部,而是他们肉体本身制造出的热气令他们出汗。 杉树的粗树根在地面蜿蜒起伏,岩石四处露出。 踏着岩石和树枝,两人穿越杉树林往山上走。 蓬发男人走在前面。 “将门大人,这儿走。” 蓬发男人向跟在后方的高大男人说。 说话时,他未停步,也不回头,继续往前走。 “唔。” 被称为将门的男人以低沉响亮的声音回应,赶上走在前面的男人。 不久—— “噢,是这儿。”男人说。 那是个草丛高得近腰的地方。 男人用膝盖拨开草丛往前走。将门跟在后面。 树林豁然开朗。可望见天空。将近夏天的青空,白云飘移。 庞大岩石往上空耸立。 男人攀上岩石。将门随后。两人并立在大岩石上。 “将门大人,请看。”男人用手指示意。 眼下是一片广阔绿色原野。风景宛如大海。 山麓在青空下起伏伸展,山麓前可见京城。 “好大……”将门首次开口说的正是这句话。 “那就是京城。”男人指的是京城。 连远方教王护国寺的五重塔看起来也很小。 “将门大人,怎样?”男人说:“你想不想要那个?” “那个?”将门问。 “京城。”男人说。 “京城?” “就是天下。”男人话语很短。 “天下吗?” “我想要。”男人说。一副只要想要便可得手般的语调。 “那么,你去抢不就行了?” “将门大人呢?” “我不要京城。” “不要?” “似乎很拘束。” “那是目前的京城拘束而已。” “嗯。” “到手后,你再改造成不拘束的京城不就好了?” “说的也是。”将门说毕,又爽快地说:“可是,算了。” “为什么?” “太麻烦。” “麻烦?” “抢京城和改造不拘束的京城,两件事都很麻烦。首先,世上怎么可能有不 拘束的京城?” “有道理。” 两人笑出来。 “不过,这京城会成为你在东国自由奔驰的绊脚石。” “……” “要不要跟我一起抢?” “抢京城?” “抢天下。” “天下吗?” “你在东方举兵。” “……” “我在西方举兵。” “这样就可以抢得天下?” “可以。” “是吗?” “将门啊,你来当天子。” “我当天子?” “是的。” “你为什么不当?” “我没法收揽人心。” “人心?” “你可以收揽人心。” “那你怎么办?” “我来当关白。” “关白吗?” “让你当天子,我当关白,可以建造出很厉害的国家。” “真的?” “真的。” “好像很有趣。” “干不干?” “这个……” 将门在岩石上大大伸个懒腰。风很舒服。已不再出汗。 此时—— “嗯?!”男人发出低语。 男人蓬发随风摇晃,似在窥视四周,移动视线。 “怎么了?”将门问。 “有人的动静。” “人的动静?” “你没察觉?” “嗯,没察觉。”将门说。 可是,男人依旧没解除紧张。他微微放低身子,一副仍窥视四周的模样。 “别在意,这儿没人。”将门说:“即便有人,也无所谓吧……” “对方或许听到我们刚才的话。” “就算听到了,那又会怎样?” “怎么说?” “那只是梦想。” “不是梦想。” “那么,你一人努力吧。” “你呢?” “不知道。” “将门,听好,人都有各自的任务。” “任务?” “可说是与生俱来的。” “你是说天命?” “也可这样说。” “那又怎么了?” “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那与生俱来的东西,会吸引人们聚集在你四周,促使 你行动。” “是这样吗?” “日后你就可以理解。” “真的?” “嗯,时机成熟的话。” “是吗?”将门爽快地点头。“若是这样,那也好。若是这种命运,我不会抵抗。” “这可是你说的?” “是。” “你要记得你这句话,将门。” “我会忘掉。” “忘掉?” “即便我忘了,若是命运,迟早会走上这条路吧?” “嗯。” “那么,不也是可以忘掉?” “有道理。” 两人再度笑出声。 自京城方向吹来的风奔驰过广阔山麓,从山下吹上来,令两人头发朝天飘扬。 那风,将两人的汗滴与声音送向上空。 “很舒服。” “嗯。” 两人再度笑了。 二 净藏生于宽平三年(八九一年),是三善清行第八个孩子。 母亲是嵯峨天皇孙女。 据说,这母亲某天做了个梦。 梦中,自上空降下一位天人,入母亲怀中。正是此时怀了净藏。 年及二、三岁,性甚岐嶷。 《拾遗往生传》如此记载。 意思是说,二、三岁起便很聪明,比别人杰出。 四岁时,可以读写千字文,七岁时已很喜欢出入寺院。 父亲清行也是位精通阴阳秘诀的人物,某天,为试探儿子净藏,他说: “你现在显现灵感力看看。” 时值正月。院子白梅刚刚开花。 净藏虽是孩子,却已会施术,他命护法童子折下白梅树枝。 “明明开得好好的花……” 据说清行大怒,那以后便不再试探儿子能力。 之后,净藏开始来往他感兴趣的熊野和金峰山灵窟神洞,最后终于遍历群山。十二岁时,登比叡山,受戒成为玄昭和尚的弟子。 同样在十二岁时,净藏与禅定法皇(即宇多天皇)在行幸时相遇。 以此为缘,净藏成为宇多天皇的佛门弟子。 在叡山,除了玄昭,净藏也跟随大慧和尚学了悉昙。 菅原道真的怨灵曾经出现附在藤原时平身上。 这时,正是净藏施行咒法降服了道真。 据说,此咒法令时平的双耳各爬出一条青龙。 延喜十八年(九一八年)—— 净藏到熊野参拜时做了个梦。他梦见父亲清行过世。 净藏急忙回京城,得知清行已于五天前病逝。 “我还没向父亲道别……” 净藏当场加持念咒后,清行死而复生了。 据说两人彼此话别,而且清行还向净藏交代自己身后之事,并指示各种身边 琐事,七天后再度过世。 此外—— 南院亲王驾崩时,净藏施行火界咒法让亲王复生。 亲王也同样整理了各种身边琐事,四天后再度过世。 又—— 朱雀天皇患上大病时,也是净藏加持念咒令天皇痊愈。 “只是,明年会发生火灾。”净藏如此说。 果然翌年发生火灾,烧毁了柏梁殿。 净藏预言了众人的死和灾害,屡屡说中。 此外—— 天历年间,净藏入八坂寺。 “塔倾斜了。”净藏说。 八坂之塔确实倾向乾位,看上去即将倒塌。 “是。约六年前开始倾斜,逐年益发倾得厉害,目前随时都可能倒塌。”寺 院和尚说。 “正是好机会,我来修复。” “那真是求之不得。我们应该准备什么道具和多少人?” 寺院和尚以为净藏打算动用人工修复塔。 “毋需道具也不需人。”净藏说。 净藏到院子拾起一根落在地面的小树枝。 “看吧。” 他随意坐在地面,将小树枝笔直插在地面。 小树枝对面正是倾斜的塔。 净藏加持念咒了一会儿。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净藏站起身,回自己房间就寝。 那晚,突然自乾位吹来微风,吹了整个晚上。 而且那阵风竟吹直倾斜的塔。 翌日早晨,据说众人看到笔直的塔时均大吃一惊。 此外,有一晚—— 十几个强盗闯入八坂寺。 净藏不慌不忙,向强盗大喝一声。 结果强盗当场如树木般僵立原地。 “别管他们。”净藏吩咐寺院和尚,迳自就寝。 据说隔天早上,净藏解放众强盗,他们向净藏伏地叩拜,合掌后才离去。 又有一次—— 空也上人在六波罗蜜寺进行金字《大般若经》法事。 这时,净藏也并列高僧之座。 当时聚集了众多乞丐和比丘,达数百人。 净藏望着这些人,看到一位比丘,大吃一惊说: “那位大人,请过来。” 他请那比丘坐在上座,并给他一碗饭。 比丘默不作声吃了。又添了一碗,他依旧默不作声吃了。 比丘回去后,寺院和尚发现那比丘本应已吃下的饭,竟全部留着碗内。 “那是何方人物?”寺院和尚于事后问。 “是文殊的化身。”净藏若无其事地回答。 据说寺院众和尚均嚇了一跳。 凡是显密、悉昙、管弦、天文、易学、卜筮、教化、医学、修验、陀罗尼、乐曲、文章、艺能,均拔萃出群。 《拾遗往生传》如此记载。 净藏,是位天才。 三 晴明和博雅沿石阶而上。 刚冒出的嫩叶遮罩在两人头上。 从嫩叶间洒下的阳光,在石阶上形成散乱斑点。 踩着那亮光,晴明和博雅登上石阶。 牛车停在石阶下,随从也在此等待,只有两人登至此处。 眼前可见山门。悬在山门上的寺额写着“云居寺”。 “可是,晴明,这样突然来访,不知净藏大人在不在?”博雅踏着石阶说。 “一定在。”晴明说,“我们并非突然来的。” “你送信了?” “我命跳虫来通知。”晴明摇头说。 跳虫是晴明的式神。 本来是住在嵯峨野遍照寺广泽池的蟾蜍,晴明请宽朝僧正送给他当式神。 “有回答吗?” “没有。” “没有?” “虽没有,但等于叫我们来。若不希望我们来,应该会说什么吧。既然净藏 大人知道我们要来,或许会准备些什么花招。” “花招?” “嗯。”晴明点头驻足。 正好抵达山门前。大门敞开。 “进去吧。”晴明说。 “嗯。”博雅点头跨出脚步。 结果—— “噢?!”博雅叫出声。 应该往前跨出脚步的博雅竟没前进,仍站在原地。 “发生什么事?”博雅说着又跨出脚步。 再度发生同样事。 博雅无法前进,依旧站在原地。 他无法穿过山门。 山门下——地面上横躺着一根粗木材。 博雅想跨过那木材穿过山门,却无法跨过那木材。 晴明无言望着无法穿过山门而进退两难的博雅。 “晴明,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表示我们即将到访的通知确实送到了。” “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过可能有什么花招吗?” “这就是花招?” “嗯。” “依我看,净藏大人好像说任何人都不能进这山门。” “除了我以外。” “除了你以外?” “净藏大人是说,今天不见安倍晴明以外的人。” “什么?” “等等,博雅。” 晴明伸出手臂,蹲下,用右手指贴在粗木材上,口中小声念咒。 “这样就行了。”晴明站起身。 “可以怎样?” “就是说门开了。” 晴明跨出脚步,跨过木材,穿过山门。 “喂、喂!晴明。”博雅追在晴明身后。这回博雅也可以穿过山门。 “这……”博雅回头仰望山门。 晴明头也不回地说:“博雅,净藏大人似乎等得不耐烦了。” 说毕,往前走去。 四 晴明和博雅在狭小的方丈室里与净藏相对而坐。 这是净藏起居的私人房间。 那方丈室简朴得令人情不自禁想说——没想到净藏这般高僧竟住在这种地 方。 若在中央睡成“大”字,只要往左右翻身,一伸手便能触及墙壁。 房间角落有张小书桌,上面搁着三卷卷子和一座十一面观音菩萨小木雕像。 净藏背对那小书桌而坐。 净藏左侧——对晴明和博雅来说是右侧,云居寺的庭院沐浴在阳光之下。 延伸出院子的窄廊,可见几只麻雀在玩耍。 “我正在想,你们应该快来了。”净藏说。 头发剃得很光。白眉。眼角和嘴角都有着柔和的皱纹。 眼睛细得几乎看成是皱纹。那眼睛看似经常在笑。 “你似乎已明白很多事。” “是。” “大驾光临,我觉得很高兴。”净藏很谦逊。 也可以说是恭敬,对晴明说话的态度也谦恭有礼。 “我想请问您一件事。”晴明说。 “什么事?” “这回的事,是净藏大人的指示吗?” “这回的事?” “我是指贺茂保宪大人到我那儿,要我调查最近京城发生的种种事。” “我没指示保宪大人任何事。只是,有件事很在意,曾和保宪大人谈过。保 宪大人的看法和我一样。” “所以要我调查?” “是的。我和保宪大人都不擅长走动,不知该怎么办时,他说找晴明大人比 较好……” “是保宪大人说的?” “是。” “净藏大人的看法和保宪大人一样吗?” “是。” “保宪大人和净藏大人认为怎样呢?” “这不是我该说出口的事。保宪大人不是已向你说了什么吗?” “他要我自己调查,若有什么看法再说给他听……” “是。” “他说,倘若我的看法和他一样,那这事便错不了。” “这事?” “保宪大人没明白说……” “而你目前已推断出了……” “是。”这回是晴明点头。 “那,这事指的是什么?”净藏问。 “如果目前发生的事跟我推断的内容一样,不久京城会陷入危境吧。” “会吧。”净藏点头,又问:“是什么样的困境?” 晴明没回答,只是微笑。反而问了其他事: “将门大人那骚动,是二十年前的事吗?” “是。” “之后,发生了几件怪事……” “的确是。” “首先,将门大人的头颅自悬首示众的鸭川河滩消失……” “是。” “约在头颅消失之后吧,各别埋在关东八州的将门大人身躯也遭窃。” “是。” “目前仍不知下落。” “似乎是如此。” “可是,净藏大人应该知道某些事吧?”晴明问。 “为何这样认为?” “第一件事是小野好古大人。” “噢,好古大人。” “您听说了怪女子盗贼闯入小野好古大人宅邸那事吗?” “嗯。” “据说,那女子问好古大人,云居寺有托他保管什么东西?” “似乎如此。” “提到云居寺,正是净藏大人。您有线索吗?” 净藏年轻时在叡山修行,之后移到八坂寺,现在身处东山云居寺。 “有。” “什么线索?” “大概是十九年前的事了。我曾托他保管约这么大的丝绸袋子,里面装护摩 坛的灰。” “灰?” “唔。” “那灰是不是跟这回的事有关?” “有关。” “什么关系?” “在这之前,晴明大人,能不能先说说你的看法?还有其余理由令你认为我可能明白某些事吗……” “有。” “噢?” “二十年前……将门大人头颅消失时,俵藤太大人是不是曾来找净藏大人?”“确实来了。” “他是不是来问您,能不能藉法力寻出头颅下落?” “嗯。” “您当时是不是向藤太大人说……别管那头颅,不用担心。” “正是。”净藏不否认地点头。 他和晴明对望。晴明边看着净藏的表情,说了出人意表的事: “净藏大人是不是对将门大人头颅动了什么手脚?” “喂、喂,晴明,你说什么……” 到此为止,始终在晴明身旁默默听两人对话的博雅,情不自禁叫出声。 但是,晴明没回答,只望着净藏。 而净藏也无言地盯着晴明的脸。 晴明的红唇浮出微笑。净藏那双细长眼睛看似也在笑。 不久—— “是我偷了将门头颅……”净藏低语。 “什么?!”博雅大叫出来。 晴明似乎预料到博雅的反应,主动闭嘴。 “为何这么做?”博雅问净藏。 “因那头颅不该存在这世上。”净藏回答。 净藏的语调变了。 “只剩头颅,仍不会死。只剩头颅,仍在说话、怨恨、叫嚷……” “……” “那将门,不是这世上的人。死后,若成为灵,倒还有办法对付。活着而成 为生灵,也有办法对付。可是,对那将门,一般法术没效。”净藏说。 晴明默默地听着净藏的话。 博雅此刻也默不作声倾听。 “算算,应该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 净藏似乎回想起某事般闭上双眼。 “事情发生于我在叡山修行时。我在山中打坐,漫游三昧境地时,两个男人爬上叡山。因我始终在打坐,我看不见他们的脸。我听到那两个男人的谈话声。之一正是将门大人……” 净藏在此似乎加强口气般改变语调。 “另一人呢?”晴明问。 “不知道。那男人称另一人为将门,我才知道是将门大人,但将门大人直至 最后都没呼叫那男人名字……我只是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什么内容?” “那不知名的男人问将门大人,要不要毁灭京城,重新建造新京城?” “新京城?” “唔。” “将门大人怎么说?” “他说京城太麻烦……” “麻烦?” “将门大人说,不喜欢麻烦事……” “另一人呢?” “说让将门当天子,自己当摄政关白。” “……” “我那时认为……是戏言。可是,令我在意的是……” “是什么?” “那无名的男人,察觉自三昧境地归来的我的存在。” “净藏大人的存在……” “那时事情就此结束,但我很在意那男人。尽管如此,过一阵子我便忘了这 事,数年后,再不愿意也让我想起此事。” “因发生将门大人之乱?” “嗯。” “因此您在俵藤太大人的箭上施咒……” “是的。” “可是,您在意的是另一个男人?” “是的。” “您听过经基大人说的话吗?” “是说兴世王头颅不是本人?” “是。” “可是,平公雅大人说那头颅确实是兴世王……” “听说是如此。” “晴明,难道你对于这点有什么看法?” “我的看法跟净藏大人一样……” “跟我一样吗……” “是。”晴明点头微笑。 净藏也浮出微笑。 “晴明……”净藏说。 “是。” “刚才提到的灰……” 净藏说到此停住嘴,似在观察晴明和博雅的样子,更眯起细长双眼望着两人。 “那是将门头颅烧成的灰。” “什么?” 听了这句话,晴明也情不自禁叫出声。 五 那不是普通头颅。是将门头颅。 净藏将头颅搁在护摩坛内,四周架起松木。 松木油多,火力也强。 净藏独自做了此事。寺院里没人知道此事。 净藏只让寺院和尚搬木材到佛堂前,之后所有事都亲自动手。 “净藏,你想干什么?” 将门头颅搁在护摩坛内,仍在说话。 “是你在那根箭上施咒吧?” 一直说话的将门头颅知道自己将会受何种对待时,如此说: “有趣,烧得起来,你就烧烧看。” 点火。 将门的头发立即在火焰中燃烧起来。 然而,烧起来后,马上又扑哧扑哧长出新头发。 一长出,头发就再度燃烧,发出青色火焰。 接着又扑哧扑哧长出新头发。 再度燃烧。 将门头颅在火焰中一直哈哈大笑。 “净藏,我的头颅怎么可能烧得掉?”将门说。 第一天—— 烧掉搁在佛堂外的所有木材,仍未烧到将门头颅。 净藏不眠不休持续烧木材。 边燃烧,口中边念不动明王咒,向大威德明王祈祷。 并一同烧了写上各种咒文的护摩木。 “唔……” “唔……” 第三天起,将门头颅才发出这种声音。 “热呀。” “热呀。” 第五天起,发出如此叫声。 可是,头颅依旧没烧起来。 “烧吧,再添木材!” 第七天,头颅如此大叫。 “噢!” “噢!” 第九天,开始发出叫声。 “啊……” 听到此叫声时,净藏抬脸一看,发现火焰中的将门头颅,额头正冒出水泡。 额头的肉开始煮熟。脸上也浮出许多水泡。 “哇……” “喀……” 半个月后,发出如此叫声。 脸上的肉咕嘟咕嘟地煮开。 二十天后,眼珠煮熟,变成浊白。 “喀!” “喀!” 将门大叫,头颅在火焰中左右摇晃。 一个月后,脸已烧得几乎分辨不出容貌。 油脂滴落火焰,更加强火势。 最后肉都掉落,只剩头盖骨时,是一个半月后—— 尽管如此,将门仍在咬牙切齿。 这期间,净藏几乎都没睡觉。粪尿也当场任其排泄。 只要稍微停歇,头颅便打算自火焰中滚出。 有次只稍微打了个盹儿,将门头颅就爬出来咬住净藏衣服下摆,打算将净藏 也拉进火中。 一天只睡三次。 但每次都只睡了呼吸二、三次的时间而已。 就这样支撑一整天。 其间,只吃干饭和水。一旁搁着钵,内盛干饭。 咬着干饭,吃完时,净藏将钵丢至佛堂外。 那钵回来时,钵内已盛着干饭。 想喝水时,照样将钵丢至佛堂外。 飞至空中的钵会下到谷底,汲水后又回来。 净藏再喝那水。 可是,净藏还是逐渐消瘦。 两个月后—— 因佛堂内格外安静,寺内和尚战战兢兢进去一看,发现净藏只剩皮包骨躺在 护摩坛前,呼噜打鼾睡着。 护摩坛火焰已灭,仅馀烧得通红的小小炭火。 之后,净藏持续睡了十天。 六 “真是骇人的事……”晴明说。 “灵魂差点消失殆尽……”净藏徐徐说,“那时我才初次明白,至今为止到 底为何修行、自己为何活在这世上……” “……” “大概正是为此事而来到人世,为此事而活到今日吧。”净藏感慨良深地自语。 “好可怜……”源博雅低语。 一看,博雅双眼正流下眼泪。 “博雅……” “好可怜,太可怜了……”博雅说,“一定很热吧。一定很痛苦吧。而他大概另有比那热,比那痛苦更难受之事……” 博雅似乎切身感到将门的痛苦。 “到底是什么事令将门大人变成如此妖鬼……” 听博雅这样说,净藏无言点头。 “将门大人的头颅,不能那样置之不理……”净藏低声道,“正如晴明大人所说,俵藤太大人可能有什么看法才来找我吧。” “……” “我本来想坦白告诉藤太大人此事,但又想到他跟将门大人交情很好,因此总说不出我花了两个月烧了头颅……” “那灰呢?”晴明问。 “失窃了。” “失窃?” “我熟睡那期间,似乎有人自护摩坛炉内偷走……” “什么?” “醒来后,我到炉前查看,发现炉内的灰比我预想的要少。问了寺院和尚, 据说没人动过炉内的灰。只能断定是被偷了。” “之后呢?” “我马上把剩下的灰丢进鸭川。刚才也说了,只留下一部分,不放在寺院也 不向任何人说,交好古大人保管。” “为什么?” “因我听闻埋在关东八州各处的将门大人手足和身体都失窃。为了不让别人 分辨出将门大人的手足,本来混杂其馀尸体手足一起分埋各地,但全失窃了……”“原来如此。” “晴明,你明白此中意义吗?” “是。”晴明点头,“不过,也有不明白之处。” “何处?” “您托好古大人保管的将门大人头颅灰,好古大人不是向盗贼说不知吗?” “老实说,我不是托好古大人保管……” “可是,您刚才说托小野大人……” 晴明说到此,净藏却说:“等等,晴明。” 语调变了。 “这事,待会儿再说。” “说的也是。”晴明点头。 净藏和晴明彼此相望。 “那傢伙相当有能力。” “是的,相当有能力。”晴明再度点头。 “我也太粗心了。应该早点察觉此事。”净藏望向院子。 晴明也同样望向院子。 窄廊彼方,可见沐浴在明亮阳光下的云居寺庭院。 “晴明,什么意思?怎么了?”博雅问。 “您看那边,博雅大人……”晴明说。 博雅望向院子。 “什么?望院子就知道了吗?” “不是。再前面一点,窄廊那地方……” “窄廊?” “窄廊上不是搁着什么吗?” 博雅仔细望着窄廊,果然上面有个小小的黑色圆形物体。 之前在窄廊玩耍的麻雀已失去踪影。 “那是?” “方才其中一只麻雀衔至此的吗?” “是什么?” “田螺。” 原来如此。听晴明这样说,仔细一看,果然酷似田螺。 “你不过来吗?”净藏对着田螺说。 “想听,到这儿来听吧。”净藏再度说。 咯、咯、咯,窄廊上的田螺响起一阵低沉笑声。 博雅嚇一跳,田螺又发出人声:“那么,吾人就去。” 接着—— 明亮的庭院里,只那儿罩上阴影般地慢条斯理出现个男人身姿。 一头蓬乱白发。发出黄色亮光的眼眸。 有个身穿破烂水干的赤足老人站在该处。 是芦屋道满。 “净藏,久违了……”道满说。 他右手贴在耳上。松开右手随意晃了一下。 道满右手握着的黑石般东西,飞向半空,落在方丈室地板上,停在博雅膝前。是田螺。 “这是?!”博雅伸手拾起,很轻。 里面没肉。是田螺壳。 “道满大人用那田螺和窄廊上的田螺偷听我们谈话。”晴明说。 “什、什……”博雅吃惊得说不出话。 “吾人让麻雀运田螺来,听了你们谈话……”道满用右手嘎吱嘎吱搔头,“因 内容太有趣,情不自禁忘了该隐藏自己的动静,才给察觉……” 道满缓缓挨近,驻足在窄廊下。 “真是个妖怪……”净藏低道。 “净藏,别瞎扯。”道满露出黄牙笑道,“吾人若是妖怪,你就是妖物。不都是同类?” “你来做什么?”净藏问。 “吾人并非想来做什么。”道满说,“什么都不做。” “不做?” “只是来看热闹。”道满说。 “你偷听我们的谈话,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四处都发生着趣事。吾人要待在最佳场所看热闹。若说吾人有什么企图,就这点而已。” “你不过来坐?”净藏说。 “正因为是偷听才有趣。过去那边挺,无趣……” 这回答正是道满向来的作风。 “晴明……”道满望向晴明。 “是。” “时候快到了。” “快到了?” “贞盛的恶疮,再不处理,会发生更有趣的事。” “我知道。” “是吗?那你有办法吗?” “有。” “既然如此,吾人就不多说。因吾人是旁观者。” 说毕,道满微微一笑。接着转身背对三人。 “净藏。”道满背对说话。 “什么事?” “那门张的结界,很好玩。” 道满留下这句话,跨开脚步。没回头。就那样消失了。 七 “真是个怪男人。” 道满消失后,隔了二次呼吸时间,净藏说。 “确实是个怪男人。”晴明也如此认为。 阳光照着道满消失的庭院,明亮又宽敞。 净藏自院子移回视线说: “晴明,你也已察觉了吧?” “是。”晴明点头。 “俵藤太大人那把黄金丸,砍了人,伤口不经二十年不会愈合。” “是。” “将门大人遭黄金丸砍了以来,今年正满二十年……” “是。” “思及此,再凑合京城目前发生的各种事,自然而然可得出答案。” “是的,可得出答案。”晴明答。 “喂、喂,晴明,可得出什么答案?”博雅问。 “是说,有人企图让平将门大人死而复生。”晴明慢条斯理说出这句话。 “什、什么?”博雅尖叫出来。 卷十二 泷夜叉 一 火焰熊熊燃烧。 四周包围着凹凸不平的岩壁。 头上和脚底都是岩石。 此处是洞窟—— 似乎在天然岩洞内又多少加了人工。 是个大岩洞。 天井高度不一。中央部分,有成年人一伸手,手指便能触及的地方,也有高 得五个成人彼此搭在肩上也摸不到的地方。 头上四处垂挂着冰柱般的岩石。 岩柱有粗有细,也有几根重叠成一束之处。 其中也有自上垂落与地面岩石连在一起。 看似岩石溶化,垂落时凝固起来。 是钟乳岩洞—— 里边有座大岩台。 好像本来是岩块,经人工削平上部制成了台子。 台前有座岩块刻凿成如炉一般的东西,正燃烧着火焰。 洞窟内,刚才起便响起低沉人声。 是咒文。 有个黑影坐在炉前,正在念真言。 然而,那真言有点怪。 娑缚贺,哞哞哞,萨担婆野,曩捨野,设咄论,萨缚,尾讫哩多娜曩,瑟置哩,纥哩,唵 刚才起便反复在念那咒文。是大威德明王大心咒—— 归依普渡金刚。愤怒相之金刚尊。请除掉一切怨敌。请阻止。请摧毁。请摧毁。请摧毁。可喜。 大致是如此意思的真言,黑影却倒过来念。 那黑影后方坐着个女子,身穿十二单衣,头上深盖着披衣。 女子默默无语,只有黑影念着颠倒的真言,但那声音在岩洞内四处回响,听来 像是多人齐声在念那怪咒文。 火光将黑影和女子影子映在四周岩石和钟乳石上,摇晃着。 黑影声音中偶尔夹杂柴薪的爆裂声。 黑影前——在燃烧火焰的炉后那岩台上,横躺着奇怪物体。 是具庞大尸体。 不,不是尸体。 因为仰躺在台上的那人身体,有时会呼应黑影声音般微微抖动。 全裸。 而且奇异的是,躺在台上那人的肢体没有头颅和右臂。 手臂姑且不说,但没有头颅,人无法生存。 因此躺在台上那人一定是尸体。 尽管如此,那肢体还是痉挛般微微抖动或往后仰。 并非火光映在全裸肢体上摇晃,是尸体看起来仿佛在动。而是那没头颅、只 有一条手臂的肢体确实在动。 全身伤痕累累。 “噢!”真言结束,传来男人欢声:“动了。将门大人动了。” 没头颅和没右臂的肢体似乎听到那声音,在台上扭动身子。 “宗姬啊……”黑影低道。 “是。” 黑影后方——披衣中传出女子声。 “快了。” “是。” “新皇快回到这人世了……” 说毕,黑影再度以欢喜的声音哈哈大笑起来。 “泷夜叉姬啊,实现我们悲愿的时候到了。” 二 晴明和博雅穿过山门走下石阶。 不久前,他们刚和净藏道别。 绿叶在头上摇曳不停。 “晴明。”博雅说。 “博雅,什么事?” “那内容实在很骇人。” “嗯。”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博雅深深感慨道。 晴明没回应。 两人脚底踏着落在石阶上的光影。 “我觉得将门大人很可怜。” “……” “将门大人和俵藤太大人,还有贞盛大人,难道没有不让他们争斗的方法?” “因他们都是人。”晴明低道。 “人?” “人,不吹笛不行啊。” “吹笛?” “博雅,你不吹笛能活下去吗?” “不能。” “不吹不行吧。” “要我不吹笛,等于要我死。不吹笛的博雅,等于死了的博雅。” “或许是吧。” “晴明,我不知该怎么说。我想,我大概不是因高兴才吹笛。” “是吗?” “也不是因悲哀才吹笛。高兴时吹,悲哀时也吹。无论发生什么事或没发生 任何事,我都吹。这才是笛子存在的意义。” “嗯。” “跟呼吸一样。人并非因悲哀或高兴才呼吸或不呼吸。只要活在这世上,人 随时都必须呼吸。” “博雅,正是如此。” “正是如此?” “人只要活在这世上,总有无法消除的东西。”晴明说。 博雅想说什么而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他默默跟晴明一起在绿叶下步下石阶。 绿叶在两人头上摇曳着,脚底洒落闪闪发光的阳光。 “博雅。”晴明说。 “什么事?晴明。” “看来必须提早了……” “提早?” “我正在思考这问题。” “思考?” “我是说,该先做什么。” “什么意思?” “当前必须做两件事。” “什么事?” “一件是小野大人的事。” “噢,刚才净藏大人说的那事。” “嗯。”晴明点头。 刚才—— 道满消失后,话题再度回到将门身上。 就是净藏到底把烧掉将门头颅后的炉灰交给了谁保管。 “我是把灰交给了小野道风大人保管。”净藏说。 小野道风——是参议小野好古的弟弟。 “为何交给道风大人?”晴明问。 “当我正不知该如何处理剩下的灰时,凑巧道风大人到我当时居住的叡山找 我。” “十九年前?” “是的。倘若没人偷走灰,我打算全部丢进鸭川……” “可是灰被偷走了。” “换句话说,为防万一,我必须留一些灰在这世上。” “是。” “可是,若留在我身边,迟早会被想要那灰的人知道。若对方知道,也许改 天又会来偷。我要是人在寺院时还好,但有时我不在。” “因此您决定藏起来?” “嗯。” “于是交给道风大人?” “是的。我认为这样比交给别的寺院或阴阳师保管要好。” 若交给相关者——或有交给对方保管的理由,这种情况下,隐密场所总有一 天会被对方找到。 “因此我把灰交给凑巧来找我的道风大人。” “道风大人知道那灰是什么吗……” “不知道。” “您交给他时怎么说?” “老实说,晴明,事发的前一年左右,道风大人曾托我写一卷《尊胜陀罗尼》 给他。” “噢。” “道风大人将一部分经文缝进他的衣领。” “之后呢?” “据说托那经文的福,他逃过妖鬼灾厄。” “怎样的妖鬼灾厄?” “他没详细说明。我问他,他也只是说多亏《尊胜陀罗尼》而得救。” “是。” “现在想想,我很后悔当时为何没问清楚。其实对方也有难言之隐。” “什么难言之隐?” “他当时在西京和女人幽会,遭遇妖鬼,女人被啖噬,道风大人却得救了。” “原来……” “可是,当时他没说出。而我当时也为了将门头颅一事心烦……” “……” “道风大人说,回宅邸后,拆开衣领一看,缝进衣领的《尊胜陀罗尼》经文 已烧焦。” “哦。” “因此一方面来道谢,另一方面找我再帮他补写烧掉部分的《尊胜陀罗尼》” “是。” “我写了。” 而且那时净藏将装在袋子的炉灰交给道风。 “你怎么交给他?” “除了《尊胜陀罗尼》,其实我又写了一份。” “写了什么?” “《大威德明王大心咒》……” “原来如此。” “写好后,放进袋子,我告诉他要好好珍藏。” “道风大人当时没问什么吗?” “问了。”净藏说。 然而,不能说出真相。 “持有这个可以避免妖鬼之害。出门时,在衣领缝进《尊胜陀罗尼》经文, 这个最好放在宅邸。” 净藏对道风如此说。 “持有者不知道里面装什么比较有效。看了内容物,灵力会消失。也不能告 诉别人你持有此物。” 再怎么说,道风因净藏写的《尊胜陀罗尼》而逃过妖鬼灾厄,刚拾回性命。 因此道风对净藏说的话老实点头。 “藏在家人不知道的地方,万一遗失了,马上来通知我。” 于是,把装有灰和《大威德明王大心咒》经文的袋子放进木盒子,让道风拿回去。 二 “晴明,我当时认为这样就可以。”净藏说,“慎重起见,我能做的都做了, 我认为应该不会发生任何事。” “但发生了?” “嗯。” “是盗贼闯入小野好古大人宅邸那事?” “正是如此。” “可是,为何盗贼知道此事呢?” “目前我已推断出理由。” “推断出理由?” “即便我谋算不让他们之间结缘,但缘分终究是缘分。我太短视了。正是在 我们意想不到之处有牵连,才叫缘分……” “指的是什么事?” “小野道风大人在西京遭遇的妖鬼,看来似乎正跟这回的事有关……” “这回的事?” “将门大人的事。” “噢,您是说……” “你知道有个怪女子出现在小野好古大人宅邸,问他有没有保管云居寺托付 的东西吧?” “是。” “来通知我这事的是贺茂保宪大人,我听后马上明白。女子大概在找我交给 道风大人保管的灰。” “可是,为何对方认为净藏大人把灰交给小野好古大人……” “我遣人到叡山调查。” “调查?” “向知道旧事的人问了各种相关问题,结果得知一件事。” “什么事?” “三个月前,有个年约六十的老人到叡山打听十九年前的种种事。” “噢。” “问说,当时有没有人来找净藏。” “结果问出好古大人的名字?” “是的。” “可是,来找您的不是好古大人,应该是道风大人……” “是牛车。” “牛车?” “道风大人是微服而行,隐藏脸孔和名字来找我,那时搭的牛车是……” “不是道风大人的牛车,而是好古大人的牛车……” “是的。” “原来如此。” “叡山和尚中,有人看到那牛车,那人似乎向对方说,来找我的是小野好古 大人。” 既然有人特地微行来找净藏,而那人名字是小野好古的话—— “也难怪他们会认为保管灰的是小野好古大人。” “这表示盗贼一开始就认为净藏大人一定藏着灰,或把灰交给某人保管了?”“大概如此吧。” “既然这样,就不是普通对手。” “没错。” “他们大概在准备让将门大人起死回生,而想起二十年前那骨灰的下落吧。” “他们想到,说不定我藏起将门头颅的骨灰……于是坐立不安,才来打听情 况。” “那之后过了二十年……” “晴明,你明白这二十年的意义吗……” “是黄金丸吧?” “嗯。” “砍断将门大人肢体的是俵藤太大人的黄金丸。而经黄金丸砍伤的伤口,二 十年无法痊愈。因此他们挖起埋在四处的将门大人肢体,聚集一起,于二十年后再结合为一体……” “太可怕了。” “这种事有可能办到吗?” “我听说将门的身躯是不死之身。若是如此……” “可以办到?” “大概吧。” “小野好古大人在将门及藤原纯友之乱时,都立了功,难怪他们会认为好古大人带骨灰回去了。” “嗯。” “可是,既然在好古大人宅邸找不到骨灰,盗贼应该也会想到可能在道风大人那儿吧。” “我正是担忧这点,老实说,我托保宪大人到道风大人那儿取回骨灰了。” “我认为保宪大人会觉得麻烦,不愿做这种事……” “这回是例外。保宪大人说,晴明一人可能负担太重,而主动提出……” “不过,盗贼若不知此事,不是迟早会到道风大人那儿吗……” “正是冲着这点,晴明……”净藏说。 “原来如此。”晴明立即点头,“这表示保宪大人已着手了?” “是。”净藏点头。 “还有一点,刚才您说了一件令我在意的事。”晴明问。 “什么事?” “是十九年前道风大人在西京逃过妖鬼灾厄的事,您说,那事跟这回事件有关……” “噢,是那事吗?” “是。” “那是保宪大人去找道风大人时,道风大人告诉他的。” “告诉他什么?” “道风大人在西京某荒废寺院跟女人幽会,那时,据说庭院出现女童和黑影。 ”“是吗?” “结果,不久又来了无数妖鬼。那些妖鬼手中拿着……” “拿着什么?” “人的零散尸体。” “原来……” “妖鬼拿来的尸体,黑影让女童从众多零散尸体中找出一具尸体分量。” “原来是这么回事。” “是。” “这回京城所发生的种种事件,在幕后操纵的人物正是那黑影,对吗?” “晴明,这事你早就心里有数吧?” “是。” “目前我心中有个男人名字。” “我也有。” 晴明和净藏彼此相望,微笑起来。 “现在不能说出那名字。”净藏说。 “是。” “我听说有人偷走埋在东国各处的将门大人肢体,觉得很可疑。” 俵藤太用黄金丸砍断将门肢体,混在其他尸体中,让别人分辨不出,再命人 埋在关东八州各处。这些尸体接二连三遭人盗墓,埋在里面的零散尸体全失窃。“我认为这一定不是人做的,是非人界的东西做的。因此放出式神混进妖鬼 群中。” “净藏大人放出式神?” “用了我的拂尘和鸟毛。” “结果呢?” “混在送将门大人肢体的妖鬼群中,跟到西京那座荒废寺院,在那儿被识破。 ” “……” “不过,也因此得知一些事。” “什么事?” “头颅以外,另有人夺走将门肢体的一部分。” “肢体的一部分?” “是右臂。” “是吗?” “不知是妖鬼盗墓之前便已消失,还是盗墓后,送尸体前往寺院途中弄丢 了……” “不是净藏大人做的?” “我只处理了头颅。” “奇怪……” 晴明闭眼,回忆十九年前的事。 十九年前—— 他跟师傅贺茂忠行于夜晚在朱雀大路南下时曾遭遇百鬼夜行。 独眼妖。 独脚妖。 秃头妖。 狗脸的东西。 鸟脸的东西。 众妖鬼拿着人的零乱肢体在路上百鬼夜行—— ——难道正是那时? 晴明睁眼,问净藏:“到底是谁做的?” “不知道。” 净藏以不像说谎的语调回答。 三 “派人随时待在小野道风大人身边,若有人接近,就捉住对方……”晴明边 走下石阶边向博雅说。 “唔。” “不过,根据净藏大人所说,保宪大人似乎已在进行这事了……” “另一件事呢?” “道满大人不是说过了?” “平贞盛大人?” “是的。我必须造访贞盛大人宅邸。只是……” “怎么了?” “我是说,或许多少会有危险,博雅。” “危险?” “必须有个可靠伙伴。” “有吗?” “有。” “是谁?” “藤原秀郷——俵藤太大人。”晴明说。 四 晴明和博雅与俵藤太一起造访平贞盛宅邸时,维时出来迎客。 “劳烦你们特地来一趟,此刻家父贞盛不在。”维时说。 一副束手无策的表情。 从他表情看来也知道贞盛并非其实在家,而他谎称不在。 “他出门去哪了吗?”晴明问。 “这,不知道。” “不知道?” “今天早上还在,我也向父亲问安了,之后……” “不见了?” “是的。” “什么时候发现他不见了?” “就在刚才。” “可是,也有可能更早失踪吧?” “是。” 三人已进入宅邸。三人坐在圆垫上,与维时相对。 “我听说贞盛大人患了恶疮,而且病情很重。他能够单独一人外出吗?”俵 藤太问。 “可以。只是走走路或小跑一段路这种程度的事,是没问题的……”维时答。 “上次我问过有关儿肝一事……”晴明说。 “是。”维时老实点头。 “我现在再问同样问题,您知道关于儿肝的事吗?” 维时紧闭着嘴,默不作声。 “您知道吗?”晴明又问。 维时下定决心般望着晴明,说:“知道。”接着说:“上次向您说谎,说不 知道,很抱歉。因事情重大,我实在说不出口,只得说不知道。” “我明白。不过,目前已非隐瞒的时候了。” “是。” “您愿意说吗?” 博雅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望着说这话的晴明的脸。但博雅没插嘴。 “我说。”维时重新坐正说,“家父贞盛用了儿肝……” “儿肝?!”博雅忍不住问。 “取出母亲胎内的婴儿,吃其肝脏。”维时说。 “什、什么?!” 因事情太意外,博雅说不出话。 “家父贞盛吃过婴儿肝脏。第一个肝脏,差点是我儿子的肝脏……” 五 《今昔物语集》也记载武将平贞盛所做的奇异疗法儿肝一事。 在<丹波守平贞盛取儿肝语>一篇中,指名道姓记载着有关贞盛这奇异故事。 而说出此事的人是贞盛首屈一指的家臣馆诸忠之女,相当可靠。 根据此故事内容,彼时贞盛患上恶疮。 “这是极为恶性的恶疮。”医师说。 “有治疗方法吗?”贞盛问。 “有。”医师道。 说毕,医师紧闭双唇,面无血色默不作声。 “什么方法?既有治疗方法,就快说。” “可是,这个……”医师迟迟不说方法。 “是什么?” “这是种不能说给人听的药。” “说!” “是儿肝。” “儿肝?!” “自母亲体内取出还未出生的胎儿,用其肝脏当药吃。” “你说什么?!”贞盛叫出声。 “除此以外别无他法。”医师祥仙说。 “唔唔唔……”贞盛呻吟。 本来是两年前跟将门交战那时,被将门长刀刺伤的伤口。 伤口迟迟不痊愈。 一度曾即将痊愈,但伤口还未全部愈合又裂开了。而在新伤口将要愈合之际, 又再度裂开。很难痊愈。 每次都在即将痊愈时,一不小心那伤口又裂开。 这事反覆再三。 之后,在伤口痊愈前,四周的肉开始红肿溃烂并长脓。 脓包逐渐扩展,变成恶疮。 右半边的脸溃烂得简直像要生出蛆来,甚至连下人都认不出贞盛。 “这是将门作祟吗?” 那是俵藤太的嚆矢射中将门之前,将门砍了贞盛额头时的伤口。 难道那伤口栖息将门的遗恨? “有人可以治疗这伤口吗?” 贞盛在寻找医师时,来的正是祥仙。 祥仙牵着名叫如月的九岁女童造访贞盛宅邸。 “让我来医治您的恶疮。”祥仙说。 祥仙取出某种涂药。 “只要抹上此药,恶疮可以暂且消失。” 他命那女童如月在贞盛恶疮上涂药。 涂药后,贴上布,一晚过后,恶疮缩小一圈。 再抹药,贴上布,又经过一晚,恶疮变得更小。 第三天缩小一半,第五天更小,恶疮终于在第十天消失。 只剩刀伤。但那伤口也已愈合,剩下伤痕而已。 “这刀伤无法治愈吗?” “就只有这个……”祥仙说无法治愈。 “十天前,你说恶疮暂且可以消失?” “说了。” “意思是日后又会长出恶疮?” “是。” “什么时候?” “约一年后,或者更久……” “一年吗?” “这回虽治愈了,但下回出现的恶疮很可能更棘手。” “棘手?” “不,虽说棘手,不过请您放心。一年后我会再来拜访。” 说毕,祥仙离开贞盛宅邸。 事情果然如祥仙所说。 大概过了约一年,恶疮又出现了。 最初只是伤痕发痒。伤痕痒得很。痒得令人受不了。 于是用指甲抓。起初只是轻轻抓。 可是,一抓会很舒服。而且愈抓愈痒。 “痒!” 抓着抓着,皮肤破裂,流出鲜血。但还是继续抓。 不抓不行。咯吱咯吱剔肉般地用力抓。 “啊,好痒。” 痒得要死。用指甲挖肉。 指甲缝塞进搔破的皮肤和肉,却仍忍不住去抓。 之后那地方长脓,又形成恶疮。比以前更严重。 涂上据说有效的药也无法治愈。连医师都束手无措。 “非祥仙不可。” 去找祥仙来—— 然而,没人知道祥仙居所。 就在恶疮愈来愈严重时—— 祥仙出现了。依旧带着如月。 “变得怎样?”祥仙看了贞盛的恶疮,别过脸说,“噢,太骇人了。” “怎样?能治好吗?”贞盛问。 “总之,先试试看。” 抹了跟上次一样的药。黏糊的白色膏药。 可是,这回恶疮虽缩小一些,却不再继续缩小。 无论涂几次都不见效。只要过一晚,大量涂上的膏药就全消失,恶疮表面只黏着 细碎线条般的干燥渣滓。 “有没有别的好方法?”贞盛问。 “儿肝。”祥仙如此回答。 六 “能治好吗?”贞盛简短问。 “能。”祥仙点头。 贞盛立即说:“叫维时过来。” 下人马上请儿子维时来。 “什么事?”维时问。 当时不仅贞盛在场,祥仙和如月都在场。 “你妻子是不是正怀孕?” “是。” “多大了?” “大概八个月。”维时说。 “太好了。”贞盛微笑说,“那你快去准备葬礼。” 贞盛叫维时立即去准备葬礼。然而,维时听不懂父亲的意思。 “什么意思?” “儿肝。” “儿肝?” “剖开你妻子肚子,取出婴儿,我要吃婴儿肝脏。” “什、什么?” “祥仙说吃儿肝可以治疗我的恶疮。你也知道去年正是祥仙的医术才治好我 的恶疮吧。祥仙确实医术很好。” 维时说不出话。 “若在外头找女人,一定会让世人察觉。” 贞盛是说,找外面孕妇取儿肝,事情一定会败露。 贞盛已下定决心。 “唤维时之妻来。”贞盛大声说。 “马上唤来。” 下人在另一头回应,又传来有人奔去的动静。 维时面色苍白,咬着嘴唇。 脸颊失去血色。他总算理解贞盛说的意思。 事情到此,他知道无论说什么都不能改变贞盛的决心。要阻止的话,只能现 在当场杀死父亲贞盛。可是,他下不了决心。事情来得太突然。 他以求救眼神望向祥仙。 祥仙无言闭上双眼,紧闭双唇。 自媳妇体内取出还未出生的孩子,并吃其肝脏,真是疯狂举动。 贞盛已变成妖鬼了吗。 维时几度吸气又呼气,调整了呼吸。 若要阻止,只能此刻拔刀杀死父亲。呼吸急促起来。 “怎么了?”贞盛说,“维时,你在发抖。” 身体确实在发抖。 就在维时即将有所行动时,一股温柔力量握住维时搁在膝上的右手。 是如月。十岁的如月,双手握住维时发抖的右手。 “没事吗?”如月的黑色大眼睛望着维时。 维时放松下来,身体的僵硬消失了,恢复正常呼吸。也不再发抖。 此刻不能冲动行事。目前首先必须以理服人,让贞盛打消主意。 倘若他仍不听,到时候再——维时如此下定决心。 “没事。”维时说。 此时—— 维时妻子已被唤来。肚子很大。 她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坐在垂簾内。 连垂簾外都感觉得出她很不安,心神不定。 “喂。”贞盛说。 “请稍待……”祥仙起身。 他走向前,钻进垂簾,说句:“请见谅。”,用右掌贴在孕妇腹部。 祥仙随即自垂簾出来,又回到原位坐下。 “怎么了?”贞盛问。 “请维时大人的夫人退下。”祥仙说。 他没说理由。儿肝是祥仙说的,既然他如此要求,贞盛也只得听从,暂且让 维时的妻子退下。 维时的妻子离去后,贞盛问:“怎么回事?” “那个不能用。”祥仙说。 “为什么?” “因肚子里的胎儿是女的。” “女的?” “这回的儿肝,不要女婴,要男婴肝脏才有效。”祥仙道。 “原来如此。” 听到贞盛点头这样说,维时觉得自己的血液温度总算回复。 “对了,”贞盛似乎想起某事,收回下巴说:“炊事妇的确怀孕了。” 下人立即唤来那女子。 这回不是屋内而是窄廊下的庭院,坐着个大肚子的女子。 此时贞盛已握刀起身。 他走下庭院,站在女子面前,“唔”一声,冷不防就砍死女子。 完全没给任何人说话的余地。 剖开女子肚子,从中出现的是女婴。 “丢掉。”贞盛说。 女子尸体和女婴尸体立即被扔弃。 结果—— 遣人买来三位怀孕女子。 去寻找这些女人的下人也不知道贞盛为何命他们做此事。 三个女人聚在贞盛面前。 贞盛亲自握长刀。 剖开三人肚子后,其中之一是男婴,贞盛当场吃下那男婴肝脏。 只有祥仙一人在场。维时是事后才得知此事。 “人肝出乎意料地好吃。” 恶疮痊愈后,贞盛在维时面前轻声地如此说。 就在维时眼见贞盛的恶疮逐渐痊愈,暗忖父亲终于吃了儿肝之时。 当时只有贞盛和维时两人。 说完这句话,贞盛突然压低声音,嘴巴凑近维时耳边,悄声说: “杀掉祥仙,偷偷埋了。” “什么……” “只有祥仙知道我吃了儿肝。不知那男人会在哪时、哪处向人说出什么。现 在杀死他比较安全。” 这时,祥仙还待在贞盛宅邸。 维时到祥仙那里,说:“请逃走。” “为什么?”祥仙问。 维时告诉他贞盛说的话,并向他说: “我虽恨你教我父亲贞盛有关儿肝的邪法,但那时你救了我妻子和孩子性命。 ”如月一个人在庭院里玩,望着飞来的鸟群。 维时望着如月,向祥仙说: “反正是我父亲,说不定改天也会命别人杀掉如月。你们和我一起离开这宅邸,两人直接远离此地。我在途中回来,报告我父亲贞盛,说已杀了你们两人并埋了。” “您特地来告诉我这么重大的事,我不知该如何表示谢意。可是,维时大人,您若报告已杀死我们,日后贞盛大人要是得知我们还活着,不知会有多愤怒。您放心。我有个好办法。” 祥仙说毕,跨开脚步。 “去哪里?”维时问。 “到贞盛大人那儿……”祥仙答。 七 祥仙见了贞盛,说:“我有话对您说。” “什么事?”贞盛问。 维时坐在一旁听两人谈话。 “有关恶疮的事。” “噢。” “看上去似乎完全痊愈,但您还不能安心。” “什么?” “这恶疮不知何时又会出现,届时您可能还需要我的力量。” “此事当真?”贞盛说毕,转动眼珠瞪着维时。 因刚才正命维时杀死祥仙。难怪贞盛会起疑。 但是,对维时来说,贞盛虽瞪着他,也不能移开视线。 维时拳头中紧握汗水,忍耐着贞盛的视线。 等贞盛回望祥仙时,祥仙才说: “今日以后,我不会离开此地,打算一直在贞盛大人身边伺候。不仅恶疮, 任何疾病,我都可以为您效劳。” 原来如此。祥仙说得很有道理。 不去任何地方,在贞盛身边伺候的话,便不可能向旁人提及儿肝的事。 “明白了。”贞盛点头。 如此,祥仙在附近找了房子,成为贞盛专属医师。 而贞盛的恶疮也如祥仙所说那般,每隔几年就会出现。 起初使用那膏药,当膏药也无法抑制病状时,贞盛再吃儿肝。 每次痊愈后,过几年又会出现恶疮。 而每次在最后都使用儿肝,且每次使用儿肝时,儿肝量也随之增加。 八 “这实在是很可耻的事。”维时咬牙向晴明说。 “唔……”俵藤太抱着手,低沉呻吟。 内容太骇人。博雅也说不出话。 “贞盛大人最后一次吃儿肝是何时?”晴明问。 “正好约六年前吧……” “这六年来恶疮都没出现?” “是。” “我想您大概也听说了,最近有人在京城四处袭击怀孕女子。这跟贞盛大人 有关吗……” “恐怕是我父亲做的。” 维时毫不迟疑地说,不知是否已下定决心。 “那么,他因这回恶疮已吃了好几次儿肝了?” “是。” “尽管如此,这回的恶疮还是无法痊愈?” “正如晴明大人之前看的那般……” “贞盛大人行踪不明,那祥仙和如月大人呢?” “我察觉父亲贞盛不在时,立即到祥仙居处通报,但两人都不在。”维时表 情郁郁不安。 “您知道他们去哪里吗?” “不知道。” “有关贞盛大人,我刚才也问过了,他会不会为了儿肝而到哪去……” 晴明说这话时,“啊!”维时叫出一声。 “您想起什么事吗?” “昨天有人送炭过来……” “噢。” “是每次都送炭来的烧炭人,名叫岩介,那时他说他妻子怀孕了。” “怀孕了?” “他说大概已六个月,我父亲或许略微听到一点风声。” “那岩介住哪里?” “他在桂川西边山沟搭了间茅屋,住在那里烧炭。”维时说。 九 停住牛车,开始步行,已是傍晚。 四人让众随从在牛车旁等待,往前走。 晴明和博雅两人。俵藤太和平维时两人。共四人。 “博雅,你留着。”途中晴明在牛车内对博雅说。 “我也要去。”博雅如此说,坚持要去,“晴明,让你一人去危险之处,你 认为我能平心静气吗?” “好吧。”晴明只能点头。 反正俵藤太在,维时也在。 即使发生什么事,只要这两人在,应该不会有问题。 四人走的是山径。群树左右遮着狭窄的路,已如夜晚昏暗。 维时点燃火把举着。一行人仰赖那火光,登上山径。 不久—— “快到了。”维时说。 山径陡度变得较缓,空气中传来木炭味。 一行人来到空旷之处。 月亮已升起,火把照不到的地方也隐约能看见。 尽头有个类似小屋的影子,看上去黑漆漆。一旁也可见有个类似烧木炭的窑 影。 走在前面的维时驻足。他用火把照看脚边。有人倒在地面。 “是岩介。”维时说。 一眼便能看出那是尸体。 岩介脖子被斜砍,伤口大大裂开。鲜血已流光,渗入四周地面。 岩介仰躺着,睁着眼睛丧命。 原本应是遮住小屋入口的席子落在地面。 那席子以奇异形状隆起。 维时掀开席子用火把映照,露出具女子尸体。 腹部被人用刀刃剖开。 维时没说什么,但众人都知道那女子是谁。 “里面有人……”藤太低语。 藤太将黄金丸自腰上的刀鞘拔出。 以藤太为首,维时跟后,两人先进小屋。晴明和博雅随后。 是间简陋狭窄的小屋。地面是泥地。中央有个用石头围起的火炉。 火炉另一方有个黑影蹲在地面。 那黑影蜷曲着背部,背对入口,蹲在地面看似在做某事。 黑影旁的泥地插着一把长刀。长刀刀刃沾着鲜血。 黑影蠕动着肩膀和脖子。 传来一阵湿润的咕叽、咕叽声。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是令人脖子汗毛倒竖的声音。 黑影背对入口,看似在吃着某湿润的东西。 “父亲大人……”维时以低沉嘶哑声呼唤那背影。 黑影的肩膀和脖子停止蠕动。 “维时吗……”黑影背对众人说。 黑影缓缓回头。 “怎样?我的脸恢复原状了?”那东西说。 那东西已非贞盛也非人脸。 头部四处冒出类似泡沫的肉瘤,分不清何处是眼睛何处是鼻子。 只看得清嘴巴。那嘴巴和脸沾满鲜血。 那东西——贞盛双手捧着刚才埋着脸吃的东西——正是取出不久的婴儿尸 体。 “您这模样太可耻了……”维时发出宛如在流血的声音。 “噢……” 贞盛站起身。抛出双手捧着的婴儿尸体。 “痒,好痒……”贞盛说。 说完,贞盛开始用双手手指用力抓自己的脸。 他用指甲挖肉。让手指潜入肉中剔肉。头发带肉掉落。 扑通,扑通,撕裂的肉块掉在地面。 自掉落的肉内侧出现某物。 仰赖维时所举的火把亮光,众人可看清那光景。 “那、那是……”博雅叫出声。 自原本是贞盛脸庞内侧出现的,是—— “脸。” 是人脸。火把亮光中浮出张不是贞盛的脸。 那张脸望着四人,扬起双唇两端,无声笑着。 左眼有两个发光瞳孔。那张脸说: “在那儿的是俵藤太大人吗?” “将门!”俵藤太大叫。 “藤太,久违了……”将门说。 卷十三 阴态者 一 小野道风在被褥中睁着眼。 眼睛虽睁着,也只能看见一片漆黑,虽然阖上或睁开眼都一样,但他还是睁 着眼凝望漆黑。 呼吸不稳定。因受威嚇。受那男人—— 那男人——是贺茂保宪。保宪昨天来访。他说: “净藏大人有托您保管一样东西吧。” 听他如此说,道风才想起来。净藏确实交给他一样东西。 是十九年前。在西京遭遇可怕的事之后。 与他幽会的女子竟在眼前被妖鬼们啖噬了。 他自己因衣领缝进净藏写的《尊胜陀罗尼》经文,因而得救。 妖鬼似乎看不到他。回家一看,《尊胜陀罗尼》经文已烧焦。 他打算请净藏再帮他写新经文,到叡山造访净藏。 不是搭自己的牛车,而是搭哥哥小野好古的牛车。 那时,除了《尊胜陀罗尼》经文,净藏另给他一样东西。 那不是代为保管的东西。道风认为那是净藏送他的。 是个搁在掌上大约还留些空间的小袋子。是锦袋。 “是可以避开妖鬼难的护身符。”净藏说。 只是,净藏又说,不能对任何人说出此事。若说出,会失灵。 因此至今他始终没向任何人说出。 “有是有,但那不是代为保管的东西,是净藏大人送我的。”道风说。 “正是那个。”保宪若无其事地说,“我希望您将那东西还给净藏大人。” 道风不愿意交出。 若是净藏本人来说此事,倒还可以,为何必须给保宪? 可是,保宪说,是净藏遣他来。 道风自己从未向任何人说出净藏给他东西一事。 为何保宪知道此事? 这表示,是净藏告诉了保宪吧。那么,保宪说是净藏遣他来也可能是事实。 若是如此,不交出不行。但是,交出了又会怎样? 净藏说过,那是可以避开妖鬼难的东西。那东西若从自己手中递给别人,事 情会变得如何?道风回答不出。 “道风大人……”保宪又恭恭敬敬说,“那东西已失去灵力了。” “什么?!” “道风大人,您刚才不是对第三者的我说出您持有那东西吗?” 啊——道风几乎叫出来。的确,他已对净藏失约了。 然而—— 总觉得上了保宪的当。 道风自藏袋子的场所取出袋子,递给保宪。 “确实收下了。” 保宪将袋子收入怀中,又取出另一样东西。是木牌。 上面写着莫名其妙的文字。 “这是净藏大人重新帮您写的护身符。” 道风自保宪手中收下。 “虽也可以避开妖鬼或妖物难,但请您千万要注意一件事。” “什么事?” “这护身符确实可以避开邪鬼,但对人无效。” “什么?!” “我是说,万一有盗贼闯入用长刀威胁您,那时这护身符也无法保护您的安 全。” 保宪说出令人不快的话。 而且,保宪临走前又说出令人更不快的话。 “或许,深夜时,会有人来找您问关于刚才还给我那袋子的事。” “你说什么?!”道风几乎跳起来。 他听不懂保宪到底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很害怕。 “谁会来找我?” “会是谁呢?” “那,是人吗……”道风问,但保宪不回答。“还是妖鬼?” “咦,到底是哪边呢?”保宪含糊其词,“不过,无论任何东西来找您,问 您任何事,希望您都回说不知道。绝不能说出这袋子的事。” 说毕,保宪告辞离去。 这男人真实令人头痛。道风因此昨晚几乎没睡。 深夜或许有人会来找自己,怎么可能? 道风在被褥中,既愤怒又害怕。 此时—— 响起某种声音。 二 是地板吱嘎声。 窄廊——木条地板上有某种沉重物体登上的声音。 不只一、二次。 吱嘎—— 吱嘎—— 声音持续响起。 道风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是人。人登上窄廊时会发出这种声音。 吱嘎、吱嘎、吱嘎、吱嘎。 踏着窄廊的声音逐渐挨近。 道风抬脸,问对方:“是谁……?” 然而,没回应。 “是谁?”稍微提高声音。 不管是谁,不可能没听到这唤声。 不是宅邸内的人。 正看着时,突然亮起火光。火光自格子板窗缝隙射进来。 那火光在移动。道风支起上半身扬声说: “有人!有人!是盗贼,盗贼闯进来了!” 可是没人回应。宅邸内鸦雀无声。 “没用的。”声音响起。是女人声。 有人随那声音进入道风寝室。 是个身穿白色十二单衣,深罩披衣的女子。 女子四周有五、六个身穿黑衣的男人,如影相随。 其中之一手举灯火。 “除了道风大人,这宅邸的人都睡着了。” 女子声音虽干燥,却黏糊得像是会缠上肌肤。 “是、是谁?你是谁……”道风以颤抖声问。 “我没名字。” “什……” “想称呼的话,请叫我泷夜叉。” “泷、泷夜叉?!” “是的。”女子边说边跨前一步。 “找、找我有什么事?”道风扭着腰部往后退。 “我想请问您一件事。” “什么事?” “这儿应该有云居寺净藏托您保管的东西。” 听对方如此说,道风立即明白。原来是这事?保宪说的是这事? “不、不知道。”道风说,“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道风照保宪吩咐说。他爬着想逃走。 女子跨前,立在道风面前。 “啊!” 道风支着膝盖,往后仰看女子,屁股着地。 这时,道风右手在半空滑动,手指缠住女子披衣一角。 隐藏女子脸庞的披衣飘然滑落,落在地面。 道风看到女子脸庞。是个美丽女子。 然而,道风未一直看那女子脸庞。女子头发吸引了他的视线。 头发上插着一把梳子。是象牙梳子。 脊上刻着花纹。花纹内涂着朱漆,再镶嵌上一层薄玳瑁。透过半透明玳瑁可 看到底层的朱漆颜色。 “那、那是……”道风记得那把梳子。 十九年前——道风为了送给幽会女子请人特制的。 那梳子虽给了女子,但之后女子立即在道风眼前被妖鬼们啖噬。 道风眼睁睁望着女子被啖噬。 因他自己身上有净藏写的《尊胜陀罗尼》经文,众妖鬼看不到他而得救,但女子被啖噬时发出的悲鸣,以及妖鬼吃肉、吸血的声音,至今仍留在耳里。 众妖鬼离去后,道风才逃出。 那梳子到底怎样了,道风从未想过。现在竟插在眼前这女子头上。 女子察觉道风的视线。 “这梳子怎么了?”女子以柔声问,“您看过这把梳子?” 说毕,女子红唇嘴角左右上扬。 “原来如此。”女子笑出。露出白牙。“您看了那个?” 道风左右摇头,扭着腰后退。 “不、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到。” “胡说……”女子窃窃私语般道:“女子不可能单独一人去那种场所。” “不、不知道。” “啊,原来您看了我那可耻模样。” 女子突然神情忧郁,皱起眉头。悲哀自女子脸庞如泉水涌出。 “噢……” 女子用右手白皙指尖拾起掉落的披衣深深藏住面孔。 “被看到那模样了。被看到那模样了……” 这时—— 冷不防外面传来好几人的动静。足音。盔甲触碰声。 “喂,围住。” “别给逃走。” 响起男人声音。火把火光在外头零零落落移动着。 “是公役!”盗贼之一大叫,“是追捕公役!” 盗贼拔出腰上长刀。 黑暗中,火光映在刀身,闪闪发光。 窄廊传来有人登上的足音。 噹、噹。 足音错乱移动,继而响起刀刃交击的声音。 “保护宗姬!” “让宗姬逃出!” 盗贼们大喊。黑暗中,众人开始混战。 三 “总算回来了。”将门说。 将门不慌不忙地环视四周。 晴明在。博雅在。还有俵藤太。以及平维时。 火光中浮出小屋内光景。将门深深吸一口气。 “没想到还能在这世上再次吸气。”边说边吐出吸气。 脚边有婴儿尸体。 “将门,你怎么做出这种事……”藤太说。 将门俯视被吃掉腹中物的婴儿尸体,喃喃自语: “噢,太可怜了……” “是你做的。” “不是我,藤太。” “什么?!” “这不是我做的。是平贞盛做的。” “不是你操纵贞盛的吗?” “是贞盛自己做的。” “……” “没想到复生一看,现在的人世和以往一样……”将门以沾满血的嘴巴低语。他望着尸体,又望着藤太。 “充满悲哀和愤怒。” 将门往前跨出一步。 “别动!将门。”藤太握住黄金丸刀柄。 “藤太,要跟我斗?”将门止步,“你听好,藤太……”将门说,“人都一 样。” “一样?” “并非因是贞盛才做出这种事。” “……” “就算是你,大概也会做出同样事。” “什么?!” “我是说,倘若你患了恶疮,而且只有这方法可治,你大概也会跟贞盛一样做出这种事。” “……” “你只是凑巧并非贞盛而已。你只是凑巧没患上恶疮而已。你若是贞盛,大概也会做出跟贞盛同样的事。而你若是将门,此刻在此复生于人世的或许正是你。你只是凑巧并非将门而已……” “哼。”藤太只握住黄金丸刀柄,还未拔出刀身。 ——的确如此。 藤太内心暗自点头。 倘若将门没做出那种事,自己或许会做出与将门同样的事。 藤太自己也认为如此。他咬着牙。 “不能被他所惑。”晴明在藤太身边说,“俵藤太大人是俵藤太大人,不是 将门大人。” “唔。”藤太嘴唇冒出呼气。 “怎样?藤太,”将门说,“要不要跟我一起毁灭这京城……” “……” “跟我们一起举兵……” 将门的声音如咒文,注入藤太耳里。 “藤太大人,不能被他所惑。”晴明声音响起。 将门转动双眼望向晴明。 “你叫晴明吗……”将门问。 “是。” 将门望着晴明往前跨出一步,挨近插在地面的长刀。 “是阴阳师?”手握住长刀刀柄。 “别动,将门。”藤太沉下腰。 “噢。”将门手握刀柄望向藤太。“动了,你会怎样?” “砍你。” “你砍得下我吗?” “有必要的话。” “有趣。”将门笑出来,“好久没跟你交手了。” 将门打算拔出长刀。在此,将门停止动作。 “唔……”将门发出叫声。 他似乎想拔出右手握的长刀,身体却无法动弹。 “唔。” 看得出将门全身用力。手臂、双足、全身筋肉都隆起得如肉瘤。 然而,无法动弹。 不是是否过于用力,将门身体在发抖。 “晴、晴明……”博雅说。 “怎么了?” “你做了什么吗?”博雅问。 “我没做什么。”晴明答。 “藤太,趁现在……” 声音响起。传自将门口中。但那声音不是刚才那将门的声音。 “砍!”声音说。 “父、父亲大人……”说这话的是维时。 将门容貌变化着。半边脸化为贞盛。 “藤太!快砍下我的头颅!”贞盛大叫。 “哇!”藤太拔出黄金丸砍向将门。 噹! 激烈金属声响起。 黄金丸弹向一旁。将门右手握着长刀面对贞盛。 他脸上已不见贞盛的脸。 “可惜啊……”将门低语。 原来是将门拔出插在地面的长刀,把藤太砍过去的长刀弹到一旁。 “看,这儿。” 将门用左手食指指着自己脖子根。 “这儿以下是贞盛的身体。不是黄金丸也能砍。”将门笑道。 将门挥下长刀。藤太以黄金丸迎击。迸出火花。 吱、吱,长刀与长刀互相推挤。 “唔。” “喀。” 将门和藤太凑着脸庞相对。将门被压下。 “难道用贞盛的身体压不过你?”将门说。 藤太以长刀和将门推挤,并像是护着晴明和博雅般说: “晴明大人、博雅大人,这儿很危险。你们出去……” 维时握着火把望着两人交手。 虽说此刻是将门的五官,但直至方才终究是自己的父亲。即使脸庞是将门, 但身体目前仍是贞盛。 再说—— 虽是瞬间,他此刻看见将门的脸回复成贞盛。 “博雅,到外面。”晴明说。 “晴明,你怎么办?” 晴明没作答,只是大叫:“快!” “明、明白了。” 未等博雅走出,晴明便从怀中取出一张符咒。 左手持符咒,右手指尖贴在符咒上,口中小声念着咒文。 这时,博雅已走出小屋。 “唔。” “唔。” 藤太边推挤边往后退。并非被压下,而是主动后退,打算到外面。 晴明在他背后。 “晴明大人,快。”藤太说。 晴明边念咒边退走。维时也来到外面。 继而是藤太和将门,离开小屋于月光中现出身影。 晴明念毕咒文,在左手上的符咒呼出一口气。 符咒飘然在月光中飞舞。符咒贴在将门额上。 “嗯?!”将门发出叫声。 将门脸庞又开始变化。 脸颊、额上的肉在蠕动,脸型逐渐变化。五官逐渐变成贞盛。 “维时!你在做什么!”将门——贞盛的脸说,“快砍下我的头颅!” 维时抛下手中火把,拔出长刀。 “父亲大人!”维时大叫。 他双手握着长刀奔前。 这时—— 响起一阵风切声,黑暗某处,一根箭疾射而来。 那箭斜穿过贴在将门额上的晴明符咒,自将门额上揭下符咒。 箭穿过符咒,射进一旁树干。 “父亲大人!” 维时喊着用长刀斩落。 四 夜晚的二条大路,一辆牛车往西前进。 虽说是牛车,拉曳车的并不是牛。是只巨大、黑色的蜘蛛。蜘蛛有牛那般大。八只脚中,有一只脚失去半只。蜘蛛是用七只脚扒地奔驰。 月光照在蜘蛛拉曳的牛车上。 八个蜘蛛红眸在黑暗中发出骇人亮光。 车轮转动声—— 头罩披衣的女子在车内咬牙。 “为何知道了……”女子小声自语。 为何公役知道今晚我们将到小野道风宅邸? 怎么想,总觉得那绝非偶然。一定事先就埋伏等我们前来。 还是,不仅今晚,而是那些公役一直在监视那宅邸? 尽管如此,为何前进宅邸时没察觉公役存在? 即使藏身暗处,那么多人不可能都屏气敛息躲在宅邸内。 一定能察觉。女子不明白其中原因。 难道对方有高手?莫非是净藏?!女子脑中闪过这名字。 还是—— “晴明……”女子又出声喃喃自语。 对方是谁暂且无所谓。总之,伙伴让她逃出来了。 无论如何,此刻伙伴也应该各自逃出了。 还是,仍在交手?有几人遭公役杀了?或是被逮捕? 话说回来,侥幸能逃出来。 几个公役虽打算追过来,但遭伙伴阻挡。 因此只有自己一人比伙伴先逃出那宅邸。 然而—— “太奇怪了……”女子低语。 总觉得有事卡在胸中。是什么事? 是自己此刻正在奔跑这事。是自己轻而易举便逃出这事。 如果一开始公役就知道他们将闯入宅邸而事先埋伏,如此轻而易举逃出的状 况很怪。 是陷阱? 应该是。特意让一人逃走,在追于其后。 万一被对方追踪到居所—— 女子在摇晃的车内探查了后方动静。 探查不出。牛车速度太快。 摇晃和车轮声令她无法探查后方动静。 女子口中衔着小竹筒,小小发出哔声。 牛车速度突然缓慢下来,不久,牛车停止。 女子掀起垂簾望向后方。 月光鲜明照亮二条大路。后方没人追踪。 ——是多虑? 刚如此想,女子突然察觉一件事。 不是后方。是前方。她望向前方。果然在。 牛车前方黑暗处,月光照出黑漆漆地蹲踞般立着的某物。 不是两只脚。是四只脚。两道金绿色光芒浮在半空,正望向这边。 是野兽眼眸。 野兽双眸在前方黑暗处凝望这边。 是只庞大黑猫。在月光中高高举起的尾巴先端分为两条。 咕噜咕噜吼声低沉如雷—— 野兽背上侧身坐着个人。 “看来被发现了。”那男子微笑道。 对方只有一人。女子慢条斯理下车。罩着披衣。 “你跟踪我?”女子问。 “是。”男子点头。 “你是谁?”女子问。 “贺茂保宪。”男子坐在野兽背上答。 “是阴阳师?” “差不多。”男子——贺茂保宪点头,再问:“你到底是谁?” “不知道……” “泷夜叉姬?”保宪说。 这男人果然在现场。他一定在那儿听到自己跟道风的谈话。要不然怎么知道 这名字? “有什么事?” “想请你带我到你现在将前往的地方……”保宪说。 “办不到。” “若要论方法,有很多。” 大概真有吧。那口气充满自信。 “如果你愿意,最后请你亲自带我去……”保宪说。 这时,声音响起。 “人家不是说办不到吗……” 不是女人声。女子和保宪望向声音传来方向,一旁暗处出现个老人。 破烂水干——任其生长的蓬发。发出黄光的双眸。 是芦屋道满。 “原来是芦屋道满大人……”保宪说。 “保宪,久违了。”道满说。 “您来做什么?”保宪问。 “吾人原不打算打搅男女幽会……” “自道风大人宅邸跟来的?” “不,是偶然。” “偶然?” “也不全是偶然。” “是吗?” “因这傢伙最近特别吵。”道满微微转头示意背后。 一看,道满后方黑暗中有某物高举着镰刀似的脖子。 道满背后头上有约十个发出青光的点在摇晃。看似五对野兽眼眸。 咻、 咻、 咻、 咻、 咻、 那某物向半空呼气。 仔细一看,原来道满背后高举着镰刀似的脖子的是巨大蟒蛇——大蛇(此处 的大蛇在日文中特指具备灵力的妖蛇)。 而且有五个蛇首。 “它想从饲养的地方偷偷溜走,吾人没阻止,跟在它身后来。上次自然而然 碰上师辅。这傢伙嗅觉很好,结果这次碰上你们……” “是这样吗?” “而且似乎来得正好。” “来得正好?” “嗯。” “什么意思?” “考虑中。” “考虑?” “考虑要挺哪方才会让事情更有趣。” “真是老样子。” “生性如此。” “您决定如何呢?” “该如何呢……”道满将手搭在下巴,歪着头。 保宪自猫又背上徐徐滑下,立在月光中。 “噢,准备做什么吗?”道满问。 “不,这沙门不擅长打斗。” “沙门?” “是这猫又的名字。” “噢。” “这沙门吃食妖物。它似乎认为在我身边可以得到吃食,才跟我如此要好, 但不擅长打斗。” 道满咯、咯、咯地笑着说: “那好。” “好?” “决定了。” “决定了吗?” “嗯。”道满点头,望向女子,低声说:“去吧。” “去?”女子以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道满。 “去吧。这男人不会再追你。” “不会追?”女子仍在怀疑。 “是吾人决定的。他若硬要追,只要吾人阻止,他就无法追。这男人没笨到 会做白费力气的事。” “您都看穿了?”保宪搔头。 “去吧。趁吾人还未改变主意。”道满催促。 女子在披衣内依旧以怀疑眼神望着道满和保宪。 “快去吧。”说这话的是保宪,“我也不想做让自己劳累的事。我还有点庆 幸在此得到个无法追赶的理由。” 女子边窥视道满和保宪边再度坐进牛车。 哔—— 笛声响起,咕咚一声,牛车往前动。 蜘蛛手足各自舞动起来,逐渐加快车子速度。 月光中,女子的车往西渐行渐远。 目送牛车离去,道满说:“保宪,抱歉啊。” “没关系。”保宪蛮不在乎地说,“还有其他种种手段……” “想必也是。”道满愉快地在喉咙深处笑道,“那吾人走了。” “是。”保宪点头。 道满慢条斯理跨开脚步。 巨大五头蛇在他一旁高举蛇首滑溜往前蛇形而去。 “沙门,那是很可怕的人……”目送道满背影,保宪小声低语。 不久,女子的牛车和道满身影都宛如溶于月光与黑暗中,消失不见了。 五 噹! 刀刃发出声响击中贞盛额头。可是长刀并没把头颅一刀两断。 刀刃在贞盛——不,在将门额头停住。 贞盛的脸又回复成将门的脸。 “可惜啊。”将门笑道。 “要砍,不能砍头,砍身体。”藤太大叫,握着黄金丸奔向将门。 成为将门那人挥舞手中长刀,先砍向维时身体。 察觉此事的维时,往后跳,却为时已晚。 将门斜砍过来的长刀尖已砍裂维时身体。 “哇!”维时发出叫声,仰躺在地。 将门奔过维时一旁。藤太打算追赶将门时,发现维时还有气息。 藤太在维时一旁驻足。 “是轻伤。”维时说,他按着腹部起身,大叫:“不要管我,块去追家父贞 盛——追将门。” 此时,将门正打算奔进森林中。 藉落在地面还在燃烧的火把亮光可见将门背影。 将门双足在奔进森林之前顿住。 有个左手持弓的男人自森林内走至将门眼前。 腰上佩着一把长刀。 刚才似乎正是这男人用箭揭去晴明符咒。 “祥、祥仙大人……”维时道。 持弓自森林走出的人确实正是祥仙。 然而,那表情已毫无祥仙原有的柔和神情。变得判若两人。 他双眸发出异妖亮光,嘴角浮出不详笑容。 “唔!”祥仙用右手拔出长刀,自贞盛身躯砍下将门头颅。 哗! 鲜血四溅,将门头颅发出沉重声落地。 收起长刀,祥仙用右手拾起将门头颅夹在腋下。 祥仙望向晴明、博雅以及俵藤太。 藤太迎着对方视线,叫出声:“你,你……” “藤太,久违了。”祥仙说。 “兴、兴世王?!”藤太瞪着祥仙低语,“不可能,难以置信……” “藤太大人,这世上会发生各种不可思议的事啊……” “什么?!” “将门的头颅,我兴世王收下了。”祥仙——兴世王说。 “什么?你是兴世王?”兴世王夹在腋下的头颅说。 “将门大人,我们等您很久了。”兴世王贴着将门的脸道。 藤太仍握着长刀,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 “藤太大人,你的眼神真骇人……”兴世王说,背转过身。 藤太往前跨出一步时—— “即使轻伤,置之不理的话,维时大人会死。”兴世王说。 “祥、祥仙大人,你一开始就……” “那还用说?”兴世王边说边后退,“为了让将门头颅在这世上复生,我利 用了贞盛的头颅。” “如、如月呢?如月大人……” “本来就是我们这伙的人。” 兴世王夹着头颅正打算往前奔驰时,藤太握着黄金丸奔过去。 “不让你逃!” 藤太身体往前扑倒。 “嗯?!” 藤太稳住脚步,没摔倒,望向自己脚边。 原来有人握住藤太左脚踝。 那是失去头颅的贞盛身体——左手。躺在地面的贞盛左手握住藤太左脚踝。 “喀!”藤太用黄金丸砍断贞盛左臂。 此时—— 失去头颅和左臂的贞盛竟然站起,挡在藤太面前。 “贞盛!”藤太砍向贞盛身体。 黄金丸一刀斜斜砍裂贞盛胸部。然而,贞盛没倒。用残留的右手抓向藤太。 “唔。”藤太的黄金丸再度斜砍向贞盛胸部。 但贞盛肢体依旧扑向藤太。 “藤太大人!”晴明大叫,“贞盛大人的肢体受人操纵。” “什么?!” “博雅,这边拜托你了。” 扶起维时,将手贴在腹部伤口的晴明大喊。 “明、明白了。”博雅点头,往晴明这边跑过来。 晴明站起身,奔向还站着乱动的无头贞盛。 他绕到贞盛背后用右手拍了一下背部。 贞盛停止动作。扑通一声,贞盛肢体倒地,再也不动了。 “呼。”藤太呼出一口大气。 这时,祥仙——兴世王已自现场消失。 “让他逃掉了。”藤太说。 藤太眼睛望向晴明右手。晴明手中握着一张纸片。 “那是?” “是贴在贞盛大人背部的东西。” “贴在背部的东西?” “您看。” 晴明让地面还在摇晃细微火焰的火把亮光映在纸片上,以便藤太能看清。 纸上写着三个字: 灵 宿 动 “可能是刚才兴世王砍断头颅时贴上的。” 晴明说这话时听到某种窸窣声。 藤太和晴明望向声音的来处。是维时。 维时在博雅怀中正咬牙切齿望着贞盛尸体。 “父亲大人……”维时小声自语。 那自语的声音变成憋住的啜泣声。 “我绝不原谅兴世王……”维时用一种像是硬挤出来的声音如此说。 卷十四 幕后皇帝 一 牛车咕咚咕咚碾着泥土前进。 已是深夜。 不久前,晴明和博雅离开平贞盛宅邸,沉默寡言地在牛车内摇晃着。 今天真是多事的一天。 晴明、博雅与俵藤太一起抬维时下山,命在山下等待的随从送维时至宅邸。 伤口不深,加上晴明应急治疗妥当,早已止血。 “不过,不愧是藤太大人,在那种场合依然不慌不忙。”博雅说。 “嗯。”晴明点头。 藤太分派了各种事。让一人先奔回宅邸,烧开水,准备寝具,召集人手。 没头颅的贞盛尸体不能就那样置之不理。 何况还有贞盛杀死的烧炭夫妇尸体。 这该如何处理呢? 有关此类问题,俵藤太代维时指示随从。 “在那种场合,真是个可仰赖的人。”博雅话中有种实际体会后的感慨。 博雅闭嘴后,牛车前进的咕咚声掩埋了沉默。 “维时大人实在值得同情。”博雅喃喃自语。 父亲贞盛吃了儿肝又杀死进出宅邸的烧炭夫妇。 而且,应该在身边负责治疗贞盛的祥仙背叛了贞盛。加上连如月自始就是祥 仙同伙,实在令人受不了。 “维时大人似乎爱慕如月。” 博雅并非希望晴明回话而说这些。晴明也明白这点。 “晴明啊。”博雅唤了一声。 “什么事?博雅。”晴明答。 “没想到那个祥仙竟是兴世王。” “嗯。” “可是,为何兴世王待在贞盛大人宅邸呢?” “为了头颅。” “头颅?” “他大概想要贞盛大人的头颅。” “为什么?” “为了让将门大人的头颅复生于这世上。” “那种事办得到?” “当然办得到。你不也看到了?博雅……” “……” “贞盛大人额上的伤是将门大人砍的。有因缘,咒术上比较有效。他利用伤 痕上恶疮涂上佯称的膏药吧。” “涂上?涂上什么?” “将门大人头颅灰。” “什么?” “有人自净藏大人那儿偷走将门大人头颅烧掉后的灰吧?” “唔,嗯。” “那人正是祥仙大人。” “……” “祥仙大人花了十九年在贞盛大人脸上涂上将门大人头颅灰。” “可是。十九年吗?” “嗯。” “为何必须花十九年……” “博雅,你仔细想想。” “想什么?” “是什么砍下将门大人头颅?” “那是,晴明,不是俵藤太大人的黄金丸吗?” “那你应该知道原因吧。” “原来如此。黄金丸砍伤的伤口不经二十年无法愈合?” “是的。” “那表示,什么……”博雅说到此,发出惊叫:“……难道、难道,晴明啊, 兴世王打算接起将门大人头颅……” “正是如此。” “可是,即使头颅复生了,身、身体呢?” “很可能已准备好了。” “但是,将门大人的躯体七零八落……” “表示有人收集了那些七零八落的躯体。” “兴世王?!” “不知道……” “我还有不明白的问题。兴世王让将门大人重生,到底打算做什么?” “既然将门大人重生了,或许坂东诸国会再度聚集他旗下。” “什么?!” “我只是说说而已,还不知道会不会如此。” “……” “提到不明白的问题,兴世王大人的事也还不明白。” “什么事?” “俵藤太大人不是说过了?” “说什么?” “他说,那时带走将门大人头颅的人,看上去的确是兴世王,但仔细想想, 某些地方又不像兴世王……” 那是回到贞盛宅邸之后的事。 吩咐完毕,好不容易才松一口气时,晴明察觉藤太似乎仍一副莫名其妙的样 子,问他: “您是不是挂意某事?” 藤太当时回说上述之事。 自那身体冒出的氛围、动作、说话模样,的的确确都是藤太所认识的兴世王, 表情却—— “总觉得跟我所认识的兴世王不一样。”藤太说。 原本就是夜晚发生的事。而且火把掉在地上,亮光已很微弱。 并非能够看清五官的状况。 “至今为止藤太大人几时看过兴世王?” “到坂东去见将门那时。在那之前的兴世王我就不认识了。” 两人如此交谈过。 这时—— “晴明大人,贺茂保宪大人遣人过来。”贞盛宅邸下人来报告。 见了使者,对方说: “主人请您在今晚内登门造访。” “既是保宪大人传唤,不能不去。”晴明点头,向使者说:“你能不能转告他,我马上去?” “明白了。”使者立即离开贞盛宅邸。 “博雅,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要不要去?” “嗯。” 于是晴明和博雅才告辞贞盛宅邸。 “经基大人说那头颅不是兴世王,而平公雅大人不是说那确实是兴世王头颅吗?”博雅道。 是牛车内。 “嗯。”晴明点头,“关于这点,我的看法跟藤太大人一样。” “一样?” “总觉得莫名其妙。可是,为何这样觉得,却没法好好说明。” “晴明,很奇怪。” “奇怪什么?” “现在听你这样说,我才察觉一件事。” “什么事?博雅。” “到坂东之后才看到兴世王的人,大家都说那不是兴世王。” “……” “虽然有人说头颅不是本人,也有人说我们不久前见到的那个化为祥仙的兴世王,不是本人,但大家都认为那人或许不是兴世王……” “……” “看到头颅,说是兴世王的人只有平公雅大人。公雅大人大概没看过坂东的兴世王吧?” “嗯。” “说兴世王有点怪的人是……” “经基大人、藤太大人……” “还有别人,晴明。” “谁?” “将门大人。” “……” “成为头颅的将门大人看到兴世王时不是说了?” “……” “什么?是兴世王?”博雅模仿当时的将门声音说。 听到此话,晴明眼中浮出喜悦神色。 “太厉害了,博雅。”晴明叫出声。 “什么?怎么了?晴明。” “我是说,托你的福,总算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我至今想不通的事。” “……”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晴明,不要一个人点头,也告诉我吧。” “博雅,抱歉。可是,有关这事,你和我知道的都一样。反而能说,你比我 更早明白了这事……” “到底什么事?” “仔细想就知道。答案只有一个。” “晴明,这样说我不知道,快告诉我……” “我会告诉你,但再等一下。” “为什么?” “因为我们似乎已经抵达保宪大人宅邸了。” 晴明说这话时,牛车也发出煞车声而停下。 二 洞窟内响起低沉的男人声音: 娑缚贺,哞哞哞,萨担婆野,曩捨野,设咄论,萨缚,尾讫哩多娜曩,瑟置哩,纥哩,唵 是如泥土煮沸般骇人的声音。 顶上垂落好几根岩石,宛如无数条蛇。 火焰熊熊燃烧。 火光映在垂落岩石上,摇摇晃晃。因此蛇般的岩石群看似在空中蠕动。 有个男人坐在火焰前,刚才起便在念《大威德明王大心咒》。 而且并非只是年而已。 本来应该以“唵,纥哩……”为首,“哞哞哞,娑缚贺”为终的真言,男人 却倒着念。 而应和那男人念的真言,洞窟四处也有人念着同样的真言。 男人面前虽燃烧火焰,但并非只在洞窟内生火燃烧而已。 把大岩石切成炉状,在炉内燃烧火焰。 火焰另一方有块更大的岩石,上部削成平面。 平面上仰躺着一具庞大人身。但没头颅和右臂。 本来只能称那具躯体为尸体,却因那躯体在动,可知那不是尸体。 配合响彻洞窟内的真言般,那躯体双足和手臂都在抽动。 念真言的男人后方站着个罩着披衣的女子。 坐在地面的男人站起身。是个黑衣男人。口中仍在念真言。 四周应和那男人真言的声音比方才更高。 娑缚贺,哞哞哞…… 娑缚贺,哞哞哞…… 娑缚贺,哞哞哞…… 站起身的黑衣男人双手捧着个人头。 是将门头颅。 黑衣男人高举那头颅。念真言的声音格外高。 黑衣男人高举将门头颅,绕过火焰右侧,移至祭坛般的岩台那方。 男人口中仍在念真言。 “噢……”男人双手中的将门叫出声。 “是我的身体。是我的身体。那儿有我的身体。” 随着将门的声音,台上的躯体也加快动作。 抬起膝盖。扬起双足,发出响声举到台下。 背部与岩石间形成空间。因那躯体往后仰。 看躯体往右扭,接着马上又往左扭。 “噢,我的身体在高兴。我的身体在高兴啊。”将门头颅说。 “娑缚贺,哞哞哞,萨担婆野……”黑衣男人大喊。 他边大声念真言,边将手中的头颅接至身体该有头颅之处。 之后按着头颅继续念诵真言。 足足有一时辰—— 男人与应和男人声音的众男人都持续大声念着真言。 黑衣男人停止念真言。而应和男人声音的声音也同时停止。 静寂。 其间,只听得到火焰燃烧声。 男人肩膀上下大幅动着。大概极为全神贯注念真言。 男人松开按着头颅的手。然而,头颅并没离开躯体。 一步,两步—— 黑衣男人自岩台前后退。众人视线集中在横躺于岩台上的人。 岩台上的男人缓缓晃动左手。不是方才那种痉挛般的动作。 左手徐徐举至半空。张开的左手指尖在半空摸索某物般蠕动。 之后,握起拳头。 “噢……”四周响起欢呼。 将门缓缓支起上半身。上半身坐起了。他用左手抚摩自己的躯体。 腹部、胸部、肩膀——以及头颅。 “噢,是我的头颅……” 将门在台上转动脖子环视四周。之后望向黑衣男人。 “原来是你……”将门说。 “将门大人,您终于回来了……”黑衣男人道。 “我又回到这悲哀人世了……”将门说。 他双眸流下眼泪。 三 “原来如此……”贺茂保宪点头低语。 晴明坐在保宪面前,大致说完今天发生的一切。 时刻已是深夜。再过不久,东方上空将开始发白。 此处是贺茂保宪宅邸——点着两盏灯火。 话又说回来,今天真是多事的一天。 首先,到云居寺造访净藏,接着前往藤太宅邸。再和藤太一起到平贞盛宅邸, 之后加入维时,越过桂川,去找住在山中的烧炭人岩介。 在该地撞见奇异的将门重生画面,现在则在保宪宅邸。 晴明和博雅抵达时,宅邸内已并排着熟悉脸孔。 以主人贺茂保宪为首,云居寺净藏,参议小野好古以及俵藤太。 方才刚在贞盛宅邸与俵藤太分手,为何藤太先出现在保宪宅邸? 事情是这样的。 藤太回自己宅邸后,有位使者送来保宪的信,信上写着: “能不能请您光临舍下?” 于是藤太单独一人骑马赶到保宪宅邸。 他会比搭牛车的晴明、博雅先抵达,正因为是骑马。 “那么,我也必须说说我这边的事。” 保宪描述自称泷夜叉的女子潜入小野道风宅邸一事。 净藏和小野好古似乎已听过了,保宪主要是说给晴明、博雅、俵藤太听。 “哦,是道满大人……”晴明听毕后点头。 “嗯。” “那条有五个蛇首的怪蛇令人在意。” “藤原师辅大人遇难时的怪蛇,也有五个蛇首。”保宪说。 “这么说来,是道满大人操纵那怪蛇袭击师辅大人……”博雅问。 “不,应该不是如此。师辅大人危急时,传来声音,是那声音呼唤怪蛇,师 辅大人才得救。” 四周有人在时,晴明对博雅说话的态度自然而然会变得谦恭有礼。 “可是,道满大人为何要救那位名叫泷夜叉的女子?”博雅问保宪。 “这个……”保宪自问般点头后,向博雅说:“有关那位大人,我认为最好 别想太深……” “别想太深?” “那位人物,属于大自然……” “大自然?” “跟风、雨、水一样。” “……” “为何会吹风,为何会下雨,为何水会流动……” “……” “思考这些有关大自然的事时,有时对心灵有害……” “什么意思?” “以没答案的问题去揣测那男人,会中了那位大人的术法。”保宪说。 “是位有趣,但很难应付的人物。”一直保持沉默的净藏低道。 听到此话,晴明红唇浮出微笑。 “可笑吗?晴明。”净藏问。 “不知何时,道满大人也曾用同样的话评论净藏大人。” “说我很难应付?” “是。”晴明点头。 净藏呵、呵、呵地笑。 “可是,无论如何,道满大人放走的那女子,令人在意……”博雅说。 “到底是谁呢?”净藏低语。 “难道是……” “难道是?”保宪问博雅。 “服侍贞盛大人的祥仙的女儿,如月大人……”博雅说到此停嘴。 “博雅大人,这问题暂且搁一旁。”晴明说。 “唔,嗯。”博雅点头。 晴明向博雅恭敬行礼,似在请求原谅他中断谈话,再面对保宪说: “接下来……保宪大人,今晚在这种时刻召集我们这些人,您应该有什么打 算吧?” “我认为事情愈来愈急迫。关于在幕后操纵这回事件的人,我总算想到一位 人名了……” “是哪位?” “等一下再说那人名。晴明,你也应该推测出了吧。” 晴明不回答,嘴角浮出微笑而已。 藤太抱着手腕一直倾耳静听众人的谈话。 “小野大人……” 保宪以眼神示意,始终沉默不语的小野好古双手扶在地板,重整腰部位置, 伸直背部。 他是擅长书法的小野道风的兄长,年龄已七十七,在宫中是最故老的一人。 比七十岁的净藏大七岁。 “晴明大人……”好古说,“你知道今晚我为何在此吗?” “大致知道……”晴明点头,“我正打算近日去拜访您。” “既然如此,你省了那麻烦。今晚我来此地,是因为必须向大家说各种事, 这些事之中,晴明大人,应该也有你想知道的事。” “是。” “众多人都过世了。知道二十年前那事的人已不多……” 好古望向净藏,再望向俵藤太。 “而且其中源经基大人和藤原师辅大人,基于你们也知道的原因,仍卧病在 床。” 晴明刚祓除经基所中的咒,但他还无法出门。 师辅则被怪蛇咬伤,伤口还未痊愈,仍无法走动。 “可以说只剩今晚在场的人平安无事……” 好古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忠平大人也早已过世……” 藤原忠平——是深爱将门,袒护将门到最后的人物,被怪蛇咬伤的师辅是忠 平的儿子。 “是位有人情味的人。” 听好古如此说,俵藤太无言地点头。 “忠文大人也不在人世了……” 藤原忠文——也是将门之乱那时站在朝廷这方的人物。 “橘远保大人也早夭……” 好古眼神变得遥远,视线悬在半空。 几乎被皱纹埋没的双眼渗出发光的东西。 “每位都是二十年前担任重大任务的人物……” 四 二十年前—— 发生将门之乱那时,西国也有人举兵。 藤原纯友——是在西国叛乱的人物。 藤原纯友是大宰少贰藤原良范的儿子。是藤原北家长良流的后世。 纯友于承平二年(九三二年)任职伊予掾。 这时期,正值海盗出没濑户内海到处掠夺。担任镇压海盗之职的正是纯友。 奉命追捕海盗的纯友立即镇压了海盗,平定濑户内海。 然而—— 镇压了海盗的纯友,之后竟成为海盗头目。 天庆二年(九三九年),将门在东国举兵之际,纯友也同时在西国举事。 纯友以伊予日振岛为根据地,将濑户内海的海盗组织起来,掠夺官私财物。 备前介藤原子高父子打算向朝廷报告此事,却遭纯友袭击杀害。 播磨介岛田惟幹也随后遭袭击而被捕。 这时,小野好古奉命任职山阳道追捕使。 好古采用怀柔政策。 他和朝廷商讨后,打算给纯友从五品下官位,让他安静下来。 接受官位后,纯友看似一度安静下来。 可是,濑户内海只维持了几个月的平静。 天庆三年八月,纯友再度发难。 纯友在短期间占据了伊予、讃岐、阿波。 不但烧掉备中、备后的兵船,十月更击败大宰府警备军。 十一月烧掉周防铸钱所,十二月与土佐八多郡对战,并攻击长门国府和丰前 宇佐宫。 相较于起因于内讧的将门之乱,纯友一开始便背叛朝廷。 这时,除了小野好古,镇压将门有功的藤原经基(即源经基)也奉命任职追 捕使。 纯友原本打算攻打朝廷,却因在东国举兵的将门已被藤原秀郷——俵藤太镇 压,才无法办到。 朝廷只需将兵力集中在西国纯友。 纯友以一千五百艘兵船跟小野好古作战,第二年天庆四年,讃岐之乱的中心 人物藤原三辰被砍头,之后副将藤原恒利也向官军投降。 纯友被打败,逃到伊予,在此与儿子重太丸一起遭伊予警备使橘远保逮捕,被杀后悬首示众。 这时,为镇压将门,任职征东大将军的藤原忠文,重新任职讨伐纯友的征西 大将军,结果还未在战场与纯友交手,纯友便被远保砍头。 总之,如此镇压了二乱。 镇压将门是天庆三年。纯友则于翌年天庆四年被镇压。 五 “倘若那时藤太大人没杀死将门大人,如今京城大概已落在那两人手中。” 好古对藤太说:“可是,虽平定了东西之乱,在那以后不到数年,任职讨伐的人 都相继过世……” 逮捕纯友父子并砍头的橘远保,在镇压了纯友三年后的天庆七年过世。 之后又过三年,征西大将军藤原忠文过世,两年后忠平过世。 远保在宫廷归程遭某人袭击惨杀。 全身被刀刃砍伤,头颅也被砍下,滚落尸体一旁。 忠文则在自己宅邸就寝时,遭盗贼偷袭被杀。 忠文也被砍头,据说头颅滚落尸体附近。 忠平也在自己宅邸过世。 前一天还很健康,翌朝,因忠平没起床,家人前去察看时,发现忠平死在床 上。 其馀几位在将门之乱、纯友之乱立功的人物也相继过世。 “目前平安无事的只剩我们三人……” 此三人是说这话的小野好古,净藏和俵藤太。 源经基和藤原师辅目前卧病在床。 “关于此,有件事我必须向你们说明。我认为这是倖存且馀生不多的我的职 责,因此今天才来此。” 好古轮流望向藤太、晴明、博雅。 保宪和净藏似乎已知道好古接下来要说什么。 “远保大人砍下的纯友头颅……也许是假头颅。”好古说。 “什么?”博雅叫出声,“竟有那种事……” “也许真发生了。” “好古大人有何证据如此认为呢?”晴明问。 “我见过几次生前的纯友……” “……” “也看了被杀后盐醃的纯友头颅……” “不是纯友?” “很像……确实很像,但我总觉得那头颅不是我所认识的纯友……” 好古微微左右摇头,继续说: “很难形容,该怎么说呢?那头颅,看上去一副寒酸样……” “……” “好像,怎么说,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好古说毕,点头又说:“是的。那个纯友头颅看上去很害怕。如果是我认识的纯友,即使在被砍头时,应该不会害怕。他只会愤怒、只会憎恨,但自己临死时也绝不害怕。这正是我认识的纯友。反之,那头颅要是带着笑容,我大概会老实地认为是纯友。可是,那头颅很害怕……” “原来如此……” “但是,没人说什么。因大家看了认为确实是纯友的头颅,我也觉得可能那样。觉得就算是纯友,面临自己将死时,也会有那种表情。再说,那时好不容易才平定东西之乱。就算我说那不是纯友头颅,也许只是我多心而已。不,应该是多心……” “您当时认为如此?” “嗯。”好古点头,“至今为止,我一直卡在心头。可是,事情已经平息。也没听说纯友倖存在某处起事的风声。因此我打算一直藏在内心……” “结果您改变了主意?” “昨天,保宪大人来找我。我听他说了很多。我认为必须亲口将此事说给跟事件相关的各位听。” 好古用舌头舔了舔因说话而干燥的嘴唇。 “假若纯友还活着,而这回所发生的诸事幕后有他的影子在,远保大人和忠文大人的死,或者经基大人,师辅大人以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似乎就有条有理了……” “换句话说,利用贞盛头颅让将门大人头颅复甦,是纯友做的?” “是的。”好古点头。 “我完全明白您的看法了。”晴明深深行了个礼。 比起博雅对好古说的话吃惊得无法隐藏神色,晴明则镇定得似乎早已知道好 古将说什么。 晴明望向净藏和保宪。 “有关假头颅,还有一事必须考虑。” “兴世王的头颅?”保宪说。 “是。” “你认为怎样?晴明……” “经基大人说,在京城悬首示众的兴世王头颅可能是假头颅……” “嗯。” “而平公雅大人却说,那是兴世王的头颅……” “的确是这样。” “若事情真如经基大人所说那般,那是假头颅,刚才我说的事也就有道理了。 ”晴明是说祥仙自贞盛身体砍下将门头颅时,藤太向祥仙大喊“兴世王”那事。悬首示众的头颅是假头颅的话,兴世王很可能还活着,改名为祥仙,接近贞 盛。 有道理指的是这件事。 “可是……”晴明对自己说的话发出疑问,“事后,藤太大人向我说,那时 一瞬间把祥仙看成兴世王,但又觉得似乎不是兴世王……” 晴明确认般望向藤太。 “晴明大人说得没错。”藤太点头,“他那动作、说话语气和表情……都是 我在坂东看到的那个兴世王,但仔细一看,他的脸庞似乎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兴世王。” 藤太向在场的众人说明那时他内心的感觉。 那时是夜晚,而且已过了二十年。记忆或许会产生变化。 即便兴世王还活着,也该老了二十岁。 将以上条件都包括进去,那到底是不是兴世王,藤太说: “不知道。” 待藤太说毕,晴明环视众人问: “这事该怎样解释才好呢?” “你是不是有看法?”保宪道。 “有。”晴明坐正姿势,说,“二十年前在京城悬首示众的头颅,跟现在的 祥仙,二者虽有差距,但至今为止有三位大人提出关于兴世王大人的真假问题。 ”“嗯。” “其中,只有平公雅大人说,那确实是兴世王……” “……” “而说那可能不是兴世王的,则是藤太大人和经基大人,虽然一方是头颅, 另一方是祥仙……” “然后呢?” “说不知那到底是不是兴世王的藤太大人和经基大人,都是在坂东看到他。 两人在判断对方是不是兴世王时,都是以在坂东看到的印象为基础……” “嗯。” “而平公雅大人没看过坂东的兴世王。平公雅大人看了头颅,说那是兴世王, 那是指前往坂东之前的兴世王……” “噢。”保宪发出深感兴趣的叫声。 “是博雅大人让我察觉此事。”晴明说。 “晴明,你是说,前往坂东之前的兴世王跟到坂东之后的兴世王,不是同一 人?”博雅道。 “是。” “可是,死后成为头颅的兴世王,是原本的兴世王……” “是。” “既然经基大人和藤太大人都没把握,那不是可以看成完全是两人吗?” “博雅大人,您说得没错……”晴明说。 “可是,这样一来不是更莫名其妙了?” “是。”晴明先点头,又说:“或许迟早可以明白,但目前我认为还是看成 真相尚未大白比较好。” 听晴明这样说,净藏边微笑边点头,向藤太说: “无论如何,将门大人终于在这世上重生了。” “看来似乎是如此……”藤太低声点头。 “二十年前,您用我下了咒的箭射中将门大人,并砍下他的头颅……” “是。” “直至烧掉将门头颅为止,一切都还好……” “但灰失窃了。”保宪说。 “不过,并非所有灰都失窃。本来就无法自炉内光取出将门大人头颅的骨 灰……” 剩下的灰丢进鸭川,净藏自己藏了一部分。 “无论偷走的人用何法术,光用失窃的灰并无法让将门头颅完全重生。” “这么说来,净藏大人认为那复生的头颅还不完全吗?” “大概……” “您是说?” “对方大概还需要留在我们这边的灰吧。” “原来如此……”晴明微笑道。 “让将门大人起死回生的那些人,到底怀什么目的?”博雅问净藏。 “很可能是……毁灭目前的京城,建造新京城吧。” 净藏说毕,在喉咙深处打呼噜般咯咯笑出。 “不管如何,在这之前,他们应该有事要做。” “什么事?” “对还活着的人复仇吧。”净藏说。 “复仇?” “对我,或对俵藤太大人……” “或对我……”小野好古道。 “是说,来暗杀我们之一?”藤太以低沉却稳定的声音说。 “假若能报二十年前的仇,自这世上消除阻碍者,顺便得到剩余的灰,世上 再也没比这更方便的事了。” 净藏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高兴见到目前的事态。 “话又说回来,藤太大人,”晴明待净藏说毕,问藤太:“我一直想问您一 件事,却没机会问。” “什么事?” “有关将门大人身边那位桔梗夫人。” “嗯。” “我曾听藤太大人说过,将门大人和桔梗夫人之间有位名唤泷子姬的孩子, 她们两人于将门之乱镇压后,结果如何?” 藤太当场坐正姿势,望向晴明说: “我来说明。平定叛乱后,主要人物大部分大都被捕,其中也包括桔梗夫人 和泷子姬。” 众多人被判罪刑,其中也有人被判死罪。 关于桔梗夫人和泷子姬,也有人建议判死罪,是藤太救了她们的命。 桔梗夫人虽负伤,却还活着。 “我能活到今日,都是托桔梗夫人的福。” 藤太恳求朝廷救助两人。 两人能死里逃生都多亏藤太的力量。 两人虽得救,但奉命入佛门。因此,桔梗与泷子姬决定到甲斐国仁王寺当尼 姑。 泷子姬称为如藏尼。然而,两人住进寺院约一年后—— “泷子姬——如藏尼突然自寺院失踪……” “失踪?” “失踪的只是泷子姬。” “桔梗夫人呢?” “死了……” “什么?!” “泷子姬失踪,事后只留下被凄惨砍死的桔梗夫人尸体……”藤太以沉重声 音道。 “之后呢?” “完全没消息。” “……” “没人知道泷子姬到哪里,也没人知道她下落如何。” “有人拐走泷子姬?”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藤太咬牙切齿地说。 他懊悔地握紧拳头。 六 “既然提到桔梗夫人,在此我必须告诉大家一件事。” 藤太握着搁在膝上的双手压低声音说。 “至今为止我没对任何人说出,一直藏在内心,今天正是说出的好机会。” “什么事?”晴明问。 “将门为何会变成那种铁身妖鬼的理由。” “上次听藤太大人说,桔梗夫人曾说是兴世王干的好事……” “嗯。”藤太点头,伸直背部。“是那之后的事。叛乱结束后,我见了还未 前往甲斐仁王寺的桔梗夫人……” “……” “那时,听桔梗夫人说出一件事。” “可是,桔梗夫人不是说,她不知道兴世王用何种方法将将门大人变成妖鬼 吗?” “是的。她不知道用何种方法。但她知道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 “我正是要说此事。” 藤太不知是不是又想起骇人之事,粗眉皱起,说起那奇怪故事。 桔梗于第二天将动身离开京城前往仁王寺时,藤太到大内山南麓仁和寺探望 她们。 桔梗和与将门生的女儿泷子姬当时身在仁和寺。 藤太在居室与桔梗相见。仅两人。桔梗命其馀人都退下。 也不让女儿泷子姬露面。 对泷子来说,藤太是杀死父亲将门的人。 她还无法理解藤太与将门,以及桔梗之间的微妙感情。 看到自己母亲跟杀死父亲的人相见,她会做何感想? 桔梗和藤太相见,势必会提及将门。若泷子在场,自然而然会得知眼前这位 人物正是杀死父亲的人。 不让泷子在场,正是基于此理由。 “是你救了我一命。”藤太说。 “不,我什么都没做。藤太大人全凭自己的力量。” 听到桔梗的声音,藤太总算察觉自己内心那份感情。 原来如此。 自己今日来此,原来是为了见这位夫人。原来是想再听一次她的声音。 只是想在同样场所呼吸这位夫人所吸的空气。 为了答谢——这只是想见她的借口。 实际见面后,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脸时,藤太才终于察觉自己内心的感 情。 藤太寡言地和桔梗交谈。 交谈愈多,可知桔梗是个聪明女人。而在一起的时间愈长,愈能明白这女人 是个有心的人物。 难怪将门会爱上她—— 藤太如此想。也暗忖,干脆纳桔梗为妾。 他的立场可以这样做。因他是讨伐将门的最大立功者。 胜者纳敌方女人为妾,并非罕事。 然而—— 藤太吞下好几次即将如此说出的话。他不能这样做。 他是杀死将门的人,对桔梗和泷子来说是敌人。何况桔梗已落发。 藤太隐藏住首次察觉的自己内心那份感情。 “送你。”藤太伸手自怀中取出某物。 是银制发簪。 “这是?” “你收下。为了送你特地请人制作的。虽然已成为不必要的东西,但紧急时卖掉的话可以换取金钱……”藤太好不容易才这样说出。 不久,话题大致说完了。藤太正考虑应该告辞时,桔梗说: “我必须告诉您一件事。” “什么事?” 藤太的心脏加快鼓动。桔梗却说出超乎藤太想像的话。 “是有关将门大人的事。”桔梗的口气非常郑重其事。 可是,这天两人到此已说了不少将门的话题。 藤太在此聊些于京城和将门每次见面时的事,以及一些闲杂话题。 他认为这样比较好。 “该不该告诉您此事,我也犹豫了很久。因我认为这对将门大人来说有损声誉。将门大人确实因企图谋叛朝廷而遭制裁。或许您认为事到如今还顾虑什么声誉不声誉,可是,我还是为了将门大人的声誉,在他生前当然没说出,死后也一直噤口不说……” 桔梗顿口,眼神里还残留犹豫,望着藤太。 “请继续说下去。” 藤太催促,桔梗再度开口。 “这是很难说出口的骇人之事,倘若藤太大人内心,即使只是一点点,还留着对将门大人的感情,或许听毕后,您会连这点感情也消失殆尽。” 桔梗说这话时,不知是不是口干,几度顿住口,吞咽少量唾液。 “不过,或许也会因我所说的故事,看出这回谋反一事其实不一定出自将门大人真心。” “那时,桔梗大人说很可能是兴世王怂恿将门……” “是的。那也因发生过我现在将说的事,我才这样想……” 桔梗开始讲述。 七 桔梗夫人的话 自从君夫人和孩子惨遭平良兼大人杀害后,将门大人沮丧得令人同情。 他几乎不吃饭,不是向神佛祷告,便是每天如深山野兽般地嚎哭。 我一点都帮不上忙,只是不知所措而已。 因我跟泷子也一起躲在君夫人遭残杀的苇津江。良兼大人找到君夫人,抓住 她们,我们母女则好不容易才逃开追捕者。 将门大人救我们出来后,我才知道君夫人她们都被发现,并遭残杀。 而将门大人也告诉我,找到了君夫人和孩子们尸体的正是将门大人自己。 听说杀法非常残忍。 每个孩子都被挖出心脏、砍下头颅;君夫人遭好几个男人凌辱后,被刺喉咙而 死。 而我和泷子却侥幸活着。 我觉得很羞耻,打算自杀,但将门大人阻止我。 “若再失去你,我活不下去了。”将门大人泪流满面如此说。 多亏他,我才改变自杀的心意,可是,我到底该怎么安慰将门大人呢? 唯一能让将门大人聊以自慰的大概是和泷子在一起时。 “喂,姬啊,唯有你,唯有你一定要比我这个父亲活久一点。” 不过,我知道将门大人每天过得有多痛苦。 将门大人逐日消瘦,容貌已判若两人。 看将门大人那样子,让我觉得人太过悲哀时也会死掉。 这跟太悲哀而自杀不同。 是因过于悲哀,由于那悲哀而死。 就在我认为这样下去的话恐怕活不了几天时,那男人——兴世王来了。 之后,那骇人的事也开始了。 只是,在此我想先说一件事,那时若兴世王不在,将门大人也许就那样消瘦 而死。 “啊,将门呀,将门呀。”兴世王向将门大人说,“悲哀之王啊,难道你因悲哀而将丧命?不愧是将门,因性子冷酷,连悲哀也冷酷。太伟大了。因自身的 悲哀而毁灭自己,只有将门你才办得到……” 我至今仍记得兴世王说的话。 兴世王那时看上去很愉快,也像是在笑。 “将门啊,我是来试你的。”兴世王说,“只要你通过这试验,应该可以活 下去。若通不过试验而死,也不愧是将门。这样也好……” 那时的兴世王,在我看来,不是这世上的人。 是非人——穿着人皮的妖物。 “将门啊,活在这世上,不能丢弃悲哀。要以悲哀火焰更加燃烧自己。把悲 哀化为憎恨和愤怒。悲哀会毁灭自己,但憎恨和愤怒,有时可以拯救人。” 兴世王在将门耳边说:“这样下去好吗……”他低声说:“好吗?将门……” 但是,将门大人只是眼神空虚,没回答。 接着—— “别忘了良兼还活着。”兴世王自将门耳边将此话注入他内心,“凌辱你妻 子、杀死你妻子、杀死你孩子的平良兼还活着。” 那时,将门大人双眸才首次点燃即将熄灭的亮光。 “听着,将门。”兴世王又在将门大人耳边说,“为了你,我准备了东西。”兴世王的嘴巴离开将门大人耳边,将手搁在他肩上,如此说: “艮位蛇森内有座六角堂。我准备的东西搁在那儿。今晚,你点着一把火到 那儿,看看里面吧。但是,要单独一人去。” 兴世王又留下一句:“倘若你无法原谅良兼,就去。” 说毕,兴世王离去。 之后,当天夜晚—— 因我有坏预感,阻止将门大人出门。但将门大人坚持要去。 将门大人脚步踉跄,步伐不稳。我向他说: “既然要去,那也没办法。但是,至少让我陪您去,若不要我陪,也请您带 个细心的随从去。” “我一人去。” 将门大人单独一人前往蛇森。我犹豫不决。 该不该叫人追赶将门大人? 可是,我又有点踌躇,若唤人追随,要是那人在蛇森目睹了什么…… 考虑了一阵子,我下定决心。决定自己跟在将门大人身后。 所幸泷子睡着了。 刚好外面是满月,很明亮。 我穿着男人窄袖服,一身轻装,没带灯火跟在将门大人身后。 因我认为若手上带灯火跟踪会被察觉,不带任何东西去的话应该不会被察觉。若是平日,身为女人的我即便跟在将门大人身后也不可能追得上。只是,将 门大人那时身体已衰弱,手上又持灯火。我匆忙往蛇森方向赶路,还方可见将门大人所持的火把亮光。 我放慢脚步,尾随在将门大人身后。 不久,对面可见漆黑蛇森。 看似将门大人的人影随火把走进森林。我也跟着走进森林。 那森林本来便因蛇很多才取名为蛇森,里面很深,听说不熟悉的人一旦在里面迷路,便无法走出森林,会死在森林内。 到那天为止,我曾路过附近或出门摘山菜时顺便进去,但只进去几步而已,这回是第一次踏入森林十步以上。 话又说回来,在那种不知有无人迹的森林内怎会建有六角堂呢? 难道将门大人上了兴世王的当? 有关六角堂这事,我半信半疑。就算有,因地点在森林内,不可能找得到。 这会不会是引诱将门大人于夜晚到森林内的陷阱? 可是,出乎意料地,果真有六角堂。 走着走着,有个伐去树木的地方,眼前耸立着漆黑骇人的六角堂形影。 到此为止,我都仰赖走在前面的将门大人的火光才能前进,但那地方已没树木,我靠着将门大人手上的火光勉强可见到那座六角堂。 原来兴世王没说谎。 正面有阶梯,将门大人踉踉跄跄地登上阶梯。到了上面,是窄廊,将门大人面前有扇门。 将门大人右手举着火把,左手推开门,进入六角堂。将门大人进去后,门便自动关上。 我缓缓挨近。没登上阶梯,走到窄廊旁。 突然—— 这时六角堂内传出类似野兽的可怕呻吟。 那声音非常骇人。 我差点昏迷,但立即明白那其实不是野兽叫声,而是将门大人的声音,才能 稳住心慌。 呜噢噢噢噢嗡…… 啊噢噢噢噢嗡…… 那是心碎的悲痛叫声。 那是黯然销魂,充满悲哀的声音。 哭声一直不停。听起来又像是喀啊啊啊,噢噢噢。 从声音可知,将门大人躺在地板滚来滚去,在黑暗中哭泣。 将门大人到底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兴世王到底准备了什么东西? 听着嗡嗡哭声,我很想走进去无言地搂住将门大人,可是我办不到。 我很怕进去后看到兴世王准备的东西。我总觉得里面有人不能目睹的东西,人不能与之有关连的东西。 再说,将门大人说要单独一人来。命我不准跟他来。 这时我若进去—— 而且当将门大人知道我看到他以那种声音哭泣的模样,不知会作如何想? 将门大人本来就不喜欢在人前示弱。 想到此,我便无法往前跨出脚步。 其次我想到,将门大人何时会自里面出来。万一此刻出来,他会知道我在这儿。可能也会知道我不听他嘱咐跟在他身后并听到他那哭声。 因此,我决定马上离开现场。 之后,我几乎全忘了到底怎样走出那森林。 我记得树木缝隙中隐约可见的月亮本来在左边上方,归途时,就让月亮在右边上方,边看月亮边走回去。 没有将门大人的火光当目标,竟能走出那森林,实在很幸运。 那天晚上,我熬夜等将门大人回来,但将门大人迟迟不回来。天开始亮时,将门大人才回来。 “我一直在担心。”我松了一口去对他说,“森林内到底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有。”将门大人只如此说。 之后无论我问什么,他都不肯回答。 只是,不可思议的是,我不知是否多心,总觉得他步伐比出门前稳定,而且 虽仅是些微,他看上去比之前有精神。 那以后,将门大人每晚天黑后便出门。 每次都在黎明才回来。 “您出门到哪里?”我问。 “蛇森。”将门大人这样回答。 可是,我问他:“您去森林做什么?”他总是不肯回答。 奇怪的是,将门大人跟至今为止一样几乎不吃任何东西,却一天比一天恢复 精神。肤色也恢复润泽,瘦成失去人样的将门大人躯体也逐渐恢复原状。 不久,我发现本来便很高大的将门大人身躯比以前大了一圈。 将门大人在蛇森六角堂吃了什么吗—— 想到此,我全身毛发悚然,害怕得情不自禁发抖。 他一定在那儿吃了什么。我深信如此。 我不知道他吃了什么。但若不这样想,无法说明将门大人的变化。 可是,到底吃了什么? 随着日子过去,将门大人说话措辞逐渐变得粗暴。然后,某天,我察觉一件 事。 将门大人左眼有双瞳。 那大概在将门大人最初到蛇森之后约一个月吧。 那晚也是满月,因此大约过了一个月。 我决定再度跟踪将门大人。 虽还是很恐惧,但我更受不了将门大人逐渐判若两人这事。 跟一个月前那晚一样。 我跟在将门大人身后走进森林。再度来到那六角堂前。 将门大人举着火把登上阶梯,推门进去。 我蹑手蹑脚登上阶梯,站在门前。 突然—— “噢,噢……” 六角堂内传出分不清是野兽咆哮还是哭声的声音。 “在等我吗……” 是将门大人的声音。 “良兑……” “将国……” “景远……” “千世丸……” 将门大人的声音在呼唤名字。 那是在苇津江和君夫人一起惨遭虐杀,将门大人的年幼孩子们的名字。 “沙月……” 其次将门大人呼唤的名字是已死去的君夫人名字。 接着,传出的声音实在太骇人了。 嘎吱、嘎吱,牙齿啃咬某物的声音。 喀、喀,牙齿频频啃咬某物的声音。 喀嚓,咬断某物的声音。 咯吱、咯吱,牙齿和牙齿互触声。 咀嚼某物的声音。 吞下某物的声音。 嘘、嘘,吸吮某物的声音。 喀哩、喀哩、嘎吱、嘎吱,牙齿咬碎某坚硬东西的声音。 将门大人在六角堂内吃某种东西。 现在想想,当时我真有勇气,竟没逃开。 人碰到过于恐惧的事时,似乎反倒会稳如泰山。 并非恐怖而想逃开,正因为恐怖看,我竟想偷窥六角堂内部。 门上木板应该重叠的地方没重叠,有好几条缝隙。我跪着将眼睛凑近其中一 条缝隙,窥伺里面。 之后,我看到将门大人吃的那东西。 起初,我没立即理解那光景表示什么意思。 壁上刚好有个可以插火把的铁笼,正插着火把。 火光令我可看清六角堂内部。 我看到令人全身毛发倒竖的光景。 在将门大人面前躺着几个很怪的东西。 而且门板缝隙内传出刺鼻臭味。 我忍住几乎呕吐的感觉,定睛望着六角堂内部。 “将国,这回是你的左臂……” “景远,你是肚子肉……” “千世丸,你这回要给我吸吮眼球吗?” “沙月啊,你是脸颊的肉吗……” 原来将门大人正在吃从土中挖出的君夫人及四个孩子的腐烂尸体和骨头。 将门大人吃的是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 总计五具。 将门大人不停自双眼簌簌掉泪,捧起小小尸体说:“噢,将国……”并咬住 那已完全腐烂的脖子。 兴世王为将门大人准备的东西,正是自土中挖出的君夫人及众孩子尸体。 他竟做出这种事。 将门大人边哭边吃尸体才恢复健康,也才成为那种高大身躯。 啊—— 我在内心大叫。 啊—— 藤太大人,请您讥笑我,我那时很嫉妒边哭边啃咬尸体的将门大人以及被啃 食的君夫人。 如此,将门大人吃了沙月夫人和孩子们的躯体,才成为藤太也见过的那种模 样。 左眼有双瞳——大概是那时吸吮了千世丸公子还未腐烂的眼珠吧? 身高七尺多,本来边很强的腕力也增强倍数以上。 “终于回来了,将门……” 我记得很清楚,兴世王这样对将门大人说。 至今为止,将门大人确实在平氏一族中争斗,但我认为他毫无谋反心意。 就算有,那也是之后的事,而且是受兴世王怂恿—— “将门,你来灭掉这国家。把这国家消除,你来当新王国的皇帝最好。” 兴世王如此对将门大人说: “平氏一族的争斗,只要你成为主人统治这国家,眨眼间就能解决。这才是 给过世的君夫人和孩子们的祭奠。” 将门大人听毕点头,这时开始,他才认真考虑平定坂东之事。 之后的事便众所皆知了。 藤太大人—— 因有缘见了您,觉得只有您才能拯救将门大人。 可是,我必须再三说,将门大人会变成那样,我认为是兴世王造成的。 真正该憎恶的是那个兴世王—— 我想,将门大人是受他操纵。 我不知道后世将如何看待将门大人,但我希望藤太大人在内心记住这事,才 说这些话给您听。 我将摒弃俗世入寺院,藤太大人这样来看我,令我喜出望外。 能见到您,我觉得很幸福。 八 “这是最后一次见到桔梗大人……” 可能想起当时的事,藤太以感慨良深的口吻说。 桔梗与藤太分手后,过了一年多,在寺院遭某人惨杀。 “桔梗大人过世时,正确年月是哪时?”晴明问。 “我在仁和寺见到桔梗大人时,大概是天庆三年五月吧……” “那么,过世时是天庆四年的……” “七月。”藤太说。 “原来如此。”晴明点头,望向小野好古说:“道风大人看到怪异事,他带 去的那女官被妖鬼吃掉的年月是……” “天庆四年……十九年前的七月。”好古道。 “噢。” 晴明脑里浮出百鬼夜行的妖鬼群模样。 各自持着零零落落的人体一部分的妖鬼群。 贺茂忠行的牛车。 遭妖鬼袭击、啖噬的随从。 那是贺茂忠行退出皇宫踏上归途时发生的事。 确实应该是天庆四年七月左右。 “有问题吗?”好古问晴明。 “不是。”晴明微微摇头,没提起十九年前的事,“我只是想起过去的遥远 岁月……” 净藏似乎在等谈话告一段落,低声自语:“原来兴世王用了旁门左道……” 又问:“保宪大人,有何咒术能让人因吃尸体而变成妖鬼?” “脑中浮出我读过的《春秋左氏传》、《列子》和《庄子》等道家著书以及 《山海经》,都想不起来。” “唔。” “要将人变成妖鬼,并非全无方法。心灵无法承担太深的感情或悲哀时,人 也会变成妖鬼……” “可是,要成为如将门那种铁身……” 这时,晴明出声说:“对不起……” “怎么了?晴明。”保宪问。 “有关这点,我听藤太大人描述时,想起一件事。” “噢。” “这是不是蛊毒?” “蛊毒?!”保宪重复晴明说的话。 蛊毒—— 和魇魅并称,是咒人的代表法术。 魇魅是在偶人中放进下咒对方的指甲或头发,用钉子钉,让对方生病,有时导致死亡的咒术。 蛊毒则主要使用毒虫。 大量捕捉蛇、青蛙、蜘蛛、蜈蚣、老鼠等,关在大缸内,紧闭盖子。让它们在里面自相残杀。 若是蛇,只让蛇去自相残杀,但也有混合几类生物的做法。 过一个月或两个月再打开盖子。 里面只剩自相残杀后的最后一只。 将这只当式神用来下咒。 因死去的同类所有精气聚集在最后一只,也就可以成为强而有力的咒物或式神。 保宪本来便熟知蛊毒的事。只是,他不懂晴明的意思。 “晴明,你说蛊毒是……”保宪说到此,停下话,沉吟道:“唔……” 他似乎想起某事。 “原来如此,晴明,原来是这样?” “原来如此。”净藏也点头,叹息般说:“兴世王太可怕了。你的意思是他在将门大人身上做蛊毒,让他成为活式神,再向朝廷放出式神吧?” “是。”晴明点头。 “晴明大人,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们说的话。”小野好古问。 “晴明大人,我也听不懂。”博雅也跟好古一样,“我也知道何谓蛊毒,但将门大人跟蛊毒有什么关系,我还是听不懂……” “博雅大人,”晴明面向博雅说,“兴世王将坂东之地视为一个缸,施下蛊 毒法术。” “什、什么?” “让平氏一族在坂东之地争斗,再让倖存的将门大人吃了孩子和君夫人尸 体……” “自相残杀?” “是的。” “想不到,想不到竟是这种事……” “我想他可能做了。” “兴世王吗?!” “是。”晴明点头。 “……”博雅说不出话。 “晴明大人,”藤太说,“现在将门在这世上复生,我们该怎么办?” “是。”晴明点头,却没马上回答藤太的问题,反而问:“藤太大人,假若 将门大人再度回东国发出号令,事情会变得如何?” “他大概无法发动所有坂东武者。平氏一族大多跟将门交过手……” “有多少?” “大致一半。” “那还不至于对朝廷造成威胁。” “可是……” “可是?” “我说不出口。”藤太左右摇头。 “是陆奥吗?”晴明道。 藤太一瞬露出吃惊表情,说: “既然你推测至如此地步,我也没必要隐瞒了。的确如晴明大人所想那般。”“陆奥既然住着比坂东更不受朝廷统治的人,将门若举兵,应该有更多人呼 应。我若是将门大人,会先笼络陆奥再统一坂东,之后再攻打朝廷……” “噢。”好古叫出声,“意思是,不能让将门前往东国……” 好古几乎要站起身,已抬起上半身。 “是。” “那必须及早找出将门身在何处。”好古求救般望向净藏。 “该是灰起作用的时候了……”晴明向净藏说。 “什么?!”好古视线自净藏移至晴明。 “若有烧掉的将门大人头颅灰,应该有各种应付方式。其中之一是得知将门 大人身在何处……”晴明说。 “那种事也……” “虽办得到,同时也很危险。” “危险?” “意思是,我们这边的……灰到底藏在哪里,对方也能得知。” “唔,唔……”好古用一种像是挤出的声音说。 九 “可是,晴明……”博雅在归途牛车内说。 “什么事?博雅。” “你刚才表情看来很愉快。” “刚才?” “你在说……将门大人统治陆奥,统治坂东,之后攻打朝廷那时。” “看起来是这样吗?” “是的。” “老实说,没错。” “什么?!” “博雅,我啊,老实说,不管朝廷是皇上的还是将门大人的,我都无所谓。” “你说什么?” “或许将门大人比较能建造更有趣的京城。” “等、等等,晴明……”博雅在牛车内探看有无他人在场般,左右观看后, 望向晴明说:“你怎么说出这种话?” “是事实。” “你有病啊?听好,晴明,我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在我以外的人面前, 绝对不能说出这种话。” “博雅,因是在你面前,我才说出。”晴明红唇含着微笑说。 “你有时真的会说出不得了的事,害我每次都听得为你捏一把汗。” “不得了的事?” “刚才也是。你不是说,将门大人是式神吗?” “这又怎么了?” “起初我嚇一跳,但你说的确实有道理。可以令人信服。” “那不就好了?” “不好。” “为什么?” “那时我虽没说出,但倘若兴世王视坂东为缸,进行蛊毒法术一事是事实……” “唔。” “那表示……”博雅说到此,闭上嘴,微微左右摇头。 “那表示什么?” “不说了,这事不能说出口。” “有什么关系?” “不好。”博雅说。 晴明凝望着博雅道:“博雅,那我代你说出吧?” “代我说出?” “代你说出你现在说不出口的事。” “你到底打算说什么?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当然知道。”晴明点头,若无其事说,“你是说那男人吧?” 博雅惊慌失措:“什、什么那男人?” “怎样?” “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每次都称皇上为那男人?我实在不懂。” “你说了。” “什么?!” “我只是说那男人而已。我一句也没提到皇上啊。” “什……” “若能视坂东为蛊毒缸,那么,这日本国不是也能视为蛊毒缸……博雅啊, 你是不是想说这点?” “你怎么说这种话……” “你说得没错。” “我还没说任何事。” “没关系,博雅,这话只在这儿说。” “……” “我们日本国天皇也是利用日本国这个缸,以蛊毒法术而产生的咒本身。” 晴明说。 博雅闭嘴。有一阵子,只听到牛车碾着地面前进的响声。 “晴明啊,跟你交谈时,有时我会像天地倒转过来般头昏眼花。至今深信不 疑看着眼前的一切事物,有时会变成完全两样……” “那不是很好吗?” “既然你说很好,也可以说很好,但像今天这般接二连三发生各种事,我就 不知道该如何整理自己的心情。” “……” “晴明,你说的大概是对的吧。” “……” “可是,这世上也有像我这样的人,要多花一点时间才能理解那所谓对的事。 ”“嗯。” “我有我的速度。别催我。人要是被催促,有时会走错路。” “博雅,你说得没错……” “怎么回事?竟然老实承认?晴明……” “皇上和蛊毒的事先搁一旁。现在是复生的将门大人比较重要。” “嗯。”博雅点头,再度望向晴明,“可是,晴明,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那灰。”博雅望向搁在晴明膝上的布袋。 “这个吗?” 是净藏分给晴明的将门头颅灰。 “该用在哪里呢?” “快告诉我。” “还没决定。” “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这个有种种方式可用。我还在考虑该怎么用……”晴 明道。 十 身高七尺有余—— 那躯体巨大的男人站在洞窟内。全裸。 火光映在男人健壮体表,通红地摇晃。 是久违二十年后复生的将门。 没有右臂。 将门用左手抚摩脖子,抚摩胸部,抚摩腹部,抚摩臀部,抚摩双脚。 抚摩过的地方都有一道红色抓痕般的线条。 脖子也有同样线条。 “这是我久违的身体……” 一步,两步地走着。步伐还不稳。 “似乎连该如何走路都忘了。” 将门四周围着众多男人,单膝跪地。 将门以外站立的人,只有站在将门面前那黑衣男人和罩着披衣的女子。 “将门,隔了二十年了。”黑衣男人说。 “兴世王?!”将门松开摸着脖子的手,望向那男人。 黑衣男人兴世王点头。 “二十年?”将门问。 “是。” “那以后怎么了?我方败了吗?!” “没败。”兴世王说,“将门大人不是如此又复生了?” “……” 将门岔开双脚站着,仔细观看自己身体。之后,仰望昏暗岩石天井,喃喃自 语: “二十年……” “敌人还活着。” “敌人?” “净藏、俵藤太、小野好古、源经基……” “噢……”将门叫出声,“噢……” “平将赖大人、多治经明大人、藤原玄茂大人、文屋好立大人、平奖文大人、 平将武大人、平将为大人,均被砍头了。” “什么……” “桔梗夫人也过世了。” “桔梗?!” “战争结束后,她成为尼姑住进寺院,遭奉朝廷之命的人偷袭……” “被杀了?” “是。” “噢!” 将门左手贴在额上,抓着长发。 “噢、噢、噢、噢、噢……” 左右甩头,发狂般扭着身躯。 “将门大人,既然您在这世上复生,应该有很多人会投奔您。我们将再度举 兵,现在正是洗雪二十年前的恨之时……” “喀!” 用力吐气摇头的将门停止动作。双眸望着一个女子。 是罩着白色披衣的女子。女子取下披衣。 披衣下出现一张白皙得近乎透明,美丽的脸庞。 女子泪眼汪汪地望着将门。 “你是……” “我是泷子。”女子以颤抖声回答。 “泷、泷子……你是泷……” “久违了,父亲大人……” “噢,是泷子。是泷子姬。你还活着?还活着……” “父亲大人,能再见到您,我很高兴……” 泷子两步、三步地走向将门。 “还要打仗吗?”泷子问。泷子在将门面前驻足。 “泷子……”将门双眼也充满眼泪。 “我不想再打仗了。不想再打仗了。”泷子望着将门说。 “将门大人……”兴世王说,“您也许有很多话要说,但请先穿上衣服,那 边已有准备。之后,我再告诉您至今为止的种种事。” 兴世王跨前,将手搁在将门肩上,说: “将门大人,现在先喝点水,好好休息一下。” 十一 “话又说回来,如月大人令人很挂意……”晴明在牛车内说。 “如月大人?”博雅问。 “你记得道风大人说的话吗?” “嗯。” “十九年前,有个怪男人支使妖鬼收集了七零八落的人体。” “那不是兴世王吗?而收集的不正是将门大人的躯体吗?” “大概如此吧。” “那又怎么了?” “那时,不是说有个小女童在场吗?” “嗯。” “那女童看了那些聚集的人体,不是似乎在辨认吗……” “嗯。” “如果那女童是当年自仁王寺失踪的泷子姬,你说,事情会怎样?” “唔。” “兴世王自仁王寺带走泷子姬,让她辨认七零八落的父亲将门大人尸体…… 有这可能吧?” “唔、唔。” “这表示,那时夺走桔梗夫人性命的是……” “你是说,是兴世王杀的……” “真相还不知道。我只是认为如此。” “唔。” “兴世王若是祥仙,和祥仙一起的如月大人便是……” “泷子姬。” “嗯。” “那么,让经基大人生病,到藤太大人那儿偷黄金丸,以及这回出现在道风 大人面前的女妖……” “大概是泷子姬……也就是如月大人。” “晴明,你说得确实没错。坦白说,我也很在意这事……” “虽没说出口,净藏大人、保宪大人,他们可能都心知肚明。” “我明白了。可是,你刚才说如月大人令人很在意,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回如月大人也许有性命危险。” “危险?如月大人?” “嗯。” “什么意思?” “因为,对复生的将门大人来说,泷子姬……如月大人是他唯一的弱点……” 晴明说。 “什么?!” “明天必须去一趟。” “去哪里?” “平贞盛大人宅邸……” “去做什么?” “去见维时大人,拜托他一件事。” “拜托他什么?” “去了就知道。” “去了就知道?” “嗯。”晴明点头,问博雅:“你去不去?” “我吗?” “嗯。” “去,去。”博雅点头。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卷十五 返尸 一 翌日中午过后,晴明和博雅前往平贞盛宅邸——造访维时。 宅邸为准备贞盛葬礼而忙碌。 不过,虽说是葬礼,毕竟死法不寻常。贞盛吃儿肝,而且尸体没头颅。不能 公然举办葬礼。 预计在这天私下办完葬礼。 “等葬礼结束,我打算向皇上报告所知一切。”维时面对晴明和博雅说。 朝廷相关者应该已透过保宪得知此事。 大概是知道内情的保宪和净藏从中斡旋,公役还未涌进宅邸。 尽管如此,这天还是必须入宫。 所幸维时腹部受的是轻伤。 走路时只要不在腹部用力,短距离慢慢走,伤口不会裂开。 那是由于晴明在现场做的抢救处置有效。 “今天光临舍下,有何贵干呢?”维时问。 正是葬礼将开始时。 “我想拜托维时大人一件事……”晴明说。 “是紧急事吗?” 晴明当然也知道今天是贞盛葬礼之日,明知此事却又特地赶来,想必是紧急 事。 “是。” “什么事?” “这事很难说出口。” “请说。因父亲一事,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帮了很大的忙。昨天晚上,因为 那件事,也让二位的生命面临危险。今天我能够如此为父亲进行葬礼,虽只是形式而已,也是多亏晴明大人。请您尽管说。”维时挺直背部说。 “今天葬礼结束后,我想请您暂且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贞盛大人的身体。” 维时一时无法理解晴明说的话。 “您说什么?” “请您让我保管贞盛大人遗体一阵子。” “父亲的遗体?” “是。”晴明正视维时说。 而维时也正面接受晴明的视线。 不久—— “明白了。”维时下定决心点头,“要用在何事,我最好不要问是吧?” “是。” “我也知道若我问,晴明大人一定不会隐瞒地告诉我。” “是。” “请您用吧。因这回的事,我已明白晴明大人的人品。晴明大人会这样说, 一定出于万不得已。大概真的需要家父的身体。我知道晴明大人不是为自己才说出这样请求。” “……” “是为了某人吗?” “是。” “一想到家父做的事,我实在无法拒绝。如果家父的身体于死后对某事有益,父亲大概也希望如此做。” “……” “晴明大人,请您用吧。您不须说明什么。” “很感谢您的贴心。” “不过,事前我想告诉晴明大人一件事。” “什么事?” “父亲本来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我也不认为父亲是出于真心而做出吃儿 肝的事。若要他吃儿肝,他是会选择死亡的。” “是。” “人心本来就很脆弱。我也不敢说父亲内心从未浮出儿肝一事。只是,即使 曾想过吃儿肝,贞盛会放弃那想法,他是个能够选择为人之道的人。” “是。”晴明再度点头。 “任何人内心都栖息着一颗脆弱心灵,父亲会做出那种事,是有人利用这弱 点豢养他那颗脆弱心灵……” 维时双眼溢出眼泪。他没抹去那眼泪。 “人都很脆弱……” “是。”晴明以温和声音点头。 “我不原谅利用那脆弱心灵的人。” 维时正面凝望晴明。紧闭双唇。 “祥仙……”维时低声说出这名字,“而且我也不认为如月大人是出于真心 参与那种事。如月大人也是受祥仙——兴世王的操纵吧……” “……” “我打算亲手杀死父亲时,因当时还年幼的如月大人那句话,好不容易才打 消此主意。如月大人那时的声音至今仍留在我耳里。因那声音,我才获救。” 维时总算举起袖子抹去眼泪。他已不再流泪。 二 云居寺内。 夜晚—— 四方围着帷幕的中央,净藏和贺茂保宪面对面坐在圆垫上。 两人之间搁着一座木台,上面有个铜制火炉。 火炉内熊熊燃烧火炭。 亮光只有炭火光和上空射下的月光。 几乎无风。 寺内树叶也不再沙沙作响,鸦雀无声。 四方围着帷幕,是为了不让任何风吹过来。 “这样很好。”净藏像确认有无风吹来般环视四方,喃喃自语。 “是。”保宪点头。 隔一会儿,净藏合上握住念珠双掌,微微动着双掌。 念珠声响起。净藏嘴唇滑出低沉声音。 孔雀明王咒—— 是孔雀明王真言。那声音徐徐震动夜气。 真言溶于裹着寺内的黑暗中,令整个黑暗都在微微震动。 “那么……”保宪低语。 火炉旁搁着个小罐子。 保宪将右手伸进罐子,手指捏出某物。 发白的粉—— 是烧将门头颅时的灰。 保宪将手指捏的灰,撒下少量在烧得通红的火炭上。 净藏只是持续念真言。 天竺之神——孔雀明王真言作响。 火炉内升起一道烟。无风。烟笔直朝上升。 净藏念着真言。 保宪又从罐子内捏出灰,簌簌撒在火炭上。 这时,保宪指尖虽会微微乱了空气,但烟还是笔直上升。 净藏和保宪始终持续那动作。 之后—— 自火炉上升至三尺有余的烟,在此刻微微晃了一下。 “来了。”保宪说。 他调整了呼气方向,避免说话时的呼气搅乱烟的动向。 声音既小且低,仅有净藏能听到。 保宪也不慌不忙。因为他不能加快手的动作搅乱空气。 再度撒灰。 上升的烟在三尺高上空明显地往横流动。 不是风。是基于与风不同的力量让烟流向某个方向。 烟如细蛇在半空蛇行。 “是巽方。”保宪说。 净藏仍念着真言。 “这表示将门身在巽方。” 保宪说此话时,烟改变方向。往别的方向飘。 风呢?保宪转动视线确认。 帷幕没在动。树叶也没在动。为何烟会飘向其他方向? 这表示将门在动?可是,就算如此—— “动作太快……”保宪说。 倘若将门在远方,即便他动一下也不会令烟改变方向。 烟继续在动。宛如将门在周围缓缓转动。 “在附近。”保宪尖声说。 烟仍在动。 噢啊啊啊啊啊啊…… 夜气中响起低沉猫叫声。是沙门。 保宪的式神猫又沙门在正殿屋顶发出叫声。 烟飘向东北方,停止。 保宪已不再撒灰。他支起单膝,半起身地观察动静。 噢喽喽喽喽喽喽…… 沙门再度发出叫声。 “净藏大人,将门就在这附近……”保宪道。 净藏停止念真言,睁开紧闭的双眼。 “有趣……”净藏低声自语。 三 月光下,晴明坐在草丛中念咒。 晴明的低沉声音乘着夜气随风飘走。 此处是晴明宅邸庭院。 源博雅坐在晴明背后的窄廊,自后方眺望晴明正进行的奇怪仪式。 俵藤太在博雅一旁盘坐。 藤太双手抱着黄金丸,刀柄竖立在自己肩上。 晴明面前搁着八脚桌,上面有几个咒具。 张开贝壳如两片叶子的蛤蜊。 裂成两粒的小石子。 写着“人”字撕成两张的纸。 搁着这些物品的八脚桌对面草丛上,横躺着一具人的尸体。 是没有头颅的全裸尸体。平贞盛的尸体。 身体表面写着大量文字。是晴明写的咒文。 不是汉字,也不是梵字。是博雅看不懂的文字。 在博雅看来,说是文字,不如说是花纹。 缺乏头颅和左臂的全裸身体,表面密密麻麻写满文字,看不到一寸肌肤,是 极为不详的光景。 “不要看不是比较好?”晴明曾说过。 “无所谓。”博雅如此回答,没离开现场。 晴明边念咒边伸出右手,合上八脚桌上的两片蛤蜊贝壳。 又念了一会儿咒,晴明这回合上裂成两粒的小石子,成为一粒。 突然—— 横躺在草丛上的贞盛尸体往后仰,动了一下。 “噢。”博雅在晴明背后发出叫声,“动、动了。” 晴明仿佛没听到博雅的唤声,继续念咒。 贞盛的身体痉挛般抽动。 晴明又合上撕成两张的纸。让撕成两半的文字成为一个“人”字型。 贞盛的身体增强动作,最后终于抬起没头颅的上半身。 “……”博雅因太吃惊而发不出声音。 支着右手,顶着膝盖,贞盛似乎想站起。 即将站起时,贞盛又放低身子,顶着膝盖。 死后已有段时间,身体似乎无法自由活动。 但贞盛的身体依旧挣扎想站起。 晴明念咒的声音更大。 之后,好不容易——贞盛的身体立在月光中。 晴明起身说:“博雅,去不去……” “去、去?” “嗯。” “去、去哪里?” “贞盛大人的头颅……也就是说,将门大人在的场所。我已准备了各种东 西……”晴明轻轻拍打自己怀中。 贞盛摇摇晃晃地跨出脚步。 “藤太大人……”晴明呼唤。 “嗯。”藤太手持黄金丸站起。 “走吧。” “走。”藤太自窄廊走下庭院。 “我、我也要去。”博雅随藤太之后走下庭院。 “晴明,你打算如何……”博雅问。 “跟在贞盛大人身后……”晴明说。 贞盛已摇摇晃晃跨出脚步。走向门外。 晴明一行人随后走出大门时—— 门外有个人影,不是贞盛。是平维时。 即便映着月光,也看得出他面色苍白地凝望走出大门的无头贞盛身体。 “维时大人……” 晴明呼唤,维时没回应。他喉咙深处哽着类似含糊不清的呻吟。 贞盛在维时面前摇摇晃晃走去。维时瞪视般望着那身影。 “晴、晴明大人……”维时好不容易才说,“是为了此事?您正打算作此事?” “是。”晴明徐徐点头。“为了让贞盛大人带我们到将门大人那儿,必须要 用他的身体。” 维时眼睛追着已死去的自己父亲肉体,全裸在月光下前进。 很凄惨也很奇异的光景。 维时的眼神看上去似乎在问——真有必要让死者肢体如此走动吗? 维时转向晴明。自他嘴唇发出的却并非责怪晴明的话。 “晴明大人,请您也带我去。”维时说,“将门大人在的场所……那人也在 那儿吧?” 那人——是如月。 “可能在。” “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再跟她见一面。” “……” “见面后,向那人、向那人……”维时哽住声音。 “向那人?” “不是要向她发泄我的怨恨。也不打算问她为何背叛我。更不是想骂她骗了 我而对她拔刀……” “那……” “见了她,我必须向她道歉。” “道歉?” “她待在我身边时,不知有多难受?她明明知道总有一天必须背叛我,还待 在我身边,不知有多痛苦?而我竟毫无所觉……” “……” “我必须向她道歉。”维时下定决心地说。 “伤口呢?” “是轻伤。” “既然如此,我没理由阻止维时大人。再说……” “再说什么?” “也许如月大人会有性命危险。” “什么意思,晴明大人?” “边走边说明,希望只是我杞人忧天……” 说这些话时,贞盛的身体已渐行渐远。 “追上去。”晴明跨出脚步。 博雅、藤太、维时尾随。贞盛的身体往东方前进。 “这……”晴明边走边自语。 “怎么了?晴明。”博雅问。 “贞盛大人前往的方向……” “方向怎么了?” “那不是云居寺吗?”晴明说。 四 洞窟内熊熊燃着火焰。 火光映在洞窟天井和壁上,奇异地摇晃。 岩石上每个凹凸都看似有个红小鬼在舞蹈。 兴世王和如月在火焰前相对而坐。 两人刚才起一直在交谈,但如月的声音有点大,从这点看来,她似乎跟兴世 王谈不拢。 “那兴世王大人是说,您不知道父亲大人去哪里了?” “不知道。” 兴世王的声音与有点不耐烦的如月声音比起来,显得平心静气。 “不过,猜得出。” “您果然知道。” “我没说知道,只是说猜得出而已。” “猜测也好,他去哪里?” “大概是云居寺。” “云居寺?” “我向将门大人说,净藏在云居寺。说净藏大概持有烧了将门大人头颅时的 灰。我没叫他去,也没叫他去那里做什么。” “这跟叫他去不是一样?” “不要乱说。你这样说,等于在说只要我下令,将门大人什么都听我。任何 人都无法向将门大人下任何命令,无法任意操纵他。” “……” “将门是依将门的心而活。” “兴世王大人正是曾跟我约定好不操纵父亲大人,因此我才一直帮兴世王大 人做事,不是吗?” “没错。” “我父亲将门既然已在这世上复生,我希望和父亲一起离开京城,到别处不 为人知地过日子。” “要是将门也希望如此的话。” “……” “无论你再如何希望,将门若不希望这样做,你也无法如愿以偿。” “我父亲希望的和您希望的不一样。他不想毁灭这京城……”如月微微左右 摇头。 “是吗……”兴世王微微扬起一边嘴角。 “父亲将门只是上了您的当。只要他恢复原本的父亲……” “恢复的话?” “……” “恢复的话,又怎样?” “……” “恢复的话,就能忘掉?就能为被杀的妻子、被杀的孩子、被杀的一族人雪 恨吗?” “这……” “如月,你又怎样呢?是这京城的人杀死你哥哥,也是这京城的人杀死你母 亲桔梗夫人。” “那是昔日的事。” “难道你忘了?难道你忘了那事?别忘了你母亲遇害时,是我带回在母亲身旁哭泣的年幼的你,把你养大。” “……” “你爱上他了?”兴世王问,“爱上那个贞盛的儿子?” “……” “那可是我们敌人的儿子。” “维时大人并没杀死平氏一族任何人。” “将门死去的年幼儿子又怎样?有谁杀了谁吗?明明什么都没做,将门的孩子还不是被杀了?” 如月听毕,又闭上打算开口的嘴唇。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兴世王的问题。 “将门是我毕生的杰作。我辛辛苦苦才完成那般的妖鬼。他可是妖鬼中的妖鬼。” “果然是您……” “没错。是我让将门变成那样。” “您……” 如月说到此,似乎想起某事,又突然闭嘴。 如月脑中萌生一个疑念,那疑念立即膨胀得很大。 “难道……” “难道什么?” “难道,兴世王大人您那时……” “那时?” “君夫人……沙月大人和孩子们躲藏起来时,难道是兴世王您向敌方密告他 们的场所?” “是又怎样?” “原来是您密告了?” 如月问,兴世王默不作声。并非说不出话。而是似乎考虑着某事。不久,他 似乎下定决心,简短说: “没错……”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 “为了在这世上诞生天下无人匹敌的妖鬼。” “……” “为了完成我在坂东之地所下的蛊毒之术。” “怎么做出这种事……” 喃喃自语的如月似乎察觉某事,抬起视线望向兴世王。 “难道杀死我母亲桔梗夫人的也是……” “是我。”兴世王轻松道出。 “既然如此,你是我母亲的……” “算是仇人吧。” 兴世王缓缓站起。 “那女人让俵藤太逃走。那时,倘若没让藤太逃走,将门也不会被杀。那时, 我打算砍死她,却只让她受伤而已,并没死。因此再度夺走她性命。她于死后才总算帮了我忙……” 兴世王向如月挨近一步。如月也挺起腰站起。 两人在火焰前相对而立。 “那女人被杀,而且把罪责推给朝廷,我想你也会乖乖听我的话……” 兴世王向如月挨近一步。如月后退一步。 “为何对我也做出那种事……”如月边后退边问。 问到一半,如月自己点头。这根本毋需问。 兴世王刚才正是为此事而沉默。 如月认为兴世王在沉默那时已下定决心。 他打算杀死如月。 “你好像明白了?”兴世王笑道:“如月啊,你任务已了。对我们的大志来 说,你只会成为绊脚石而已。” “……” “将门还不完全。缺少右臂。我用将门刺伤的贞盛头颅……也就是用有跟将 门关联的伤口的头颅,在伤口让将门头颅复生了。持续十九年涂上将门头颅炒成的灰。可是,制作头颅的灰不够。将门也许会听你的话。你不在这世上比较方便。 ”兴世王又挨近一步。如月后退一步,驻足。她已无法动弹。 后方——黑衣男人们堵住洞窟出口,站在后方。 “迟早我都打算这样做。杀了你,再说是朝廷的人杀的,将门大概就不得不举兵了。” 兴世王笑道。他浮出笑容,又挨近一步。 瞬间,如月转身跳向一旁。 她先往旁跳,躲过众男人的手,再奔向洞口。 “追!” 就在众男人即将抓住如月时—— 洞窟内充满低沉笑声。 咯呵呵呵…… 咯咯咯…… 咯呵…… 呵…… 如月和追捕她的众人一瞬停止动作。 身穿破烂衣服的老人摇晃出现在洞窟入口附近。 白发、白髯。 “你是那时的……”兴世王说。 “芦屋道满……”老人报出名字。 “道满,你打算阻碍?”兴世王问。 这时,已有几个男人挡住如月的去路。 “这女子,是吾人上次夜晚刚救了她。” “……” “她遭贺茂保宪追捕时,是吾人插手救了她。” “这又怎么了?” “是吾人特意救了的人。在此地被杀的话,等于不把吾人的术法放在眼里……”“什么?” “这女子现在被杀的话,事情会变得无趣。” “这又如何?” “自贺茂保宪手中救出这女子,现在又在此地自你手中救出这女子,如此就 扯平了。” “什么?!” “怎么?要不要跟吾人交易?” “什么交易?” “你想不想要将门右臂……” “右臂?!” “应该没右臂吧?好不容易将门在这世上复生了,没右臂的话,那傢伙也起 不了作用吧。” “你持有右臂?” “嗯。” “不可能。” “十九年前,吾人在朱雀门前遇见百鬼夜行。那时,拾到妖鬼掉落的东西。”“你拾到将门右臂……” “是的。” “……” “你们刚才的对话,我也听到了。要是你杀了这女子,吾人会代她说出实情。 ”“若把女子交给你呢?” “吾人会暂不作声地看热闹。” “要我相信你?” “这是吾人说的。” “也好。就相信你。可是,这是第二个办法。” “有第一个办法?” “现在杀死你,也杀死女子,便没任何忧虑。” “是吗……”道满双眼发光。 突然—— 兴世王背后——洞窟深处,看似有某物蠢动。 看似黑暗在纷纷窃动。 盘踞深处的黑暗,蠢蠢欲动地移动手脚打算爬出。 那是巨大黑蜘蛛。 “竟想做无聊事……”道满说。 说毕,道满背后——高处出现点点红光。总计十个红光。 那是五对眼眸。而且那五对红眼正在不详地摇来晃去。 五 “西、南、东……” 如保宪所说,烟改变上升方向。 那速度加快,烟乱成一团,终于不知道指向哪个方向。 “这很危险。” 保宪如此自语时,突然有人扯下围住四方的帷幕。 是北边帷幕—— 将门裹着盔甲,黑色身体像被月光淋湿般发着光站在该地。 “净藏吗……”将门以摩擦岩石般的声音低语,“久违了。” “将门大人。”净藏仍坐着自语。 “那个,很热。”将门说,“是说烧我头颅的那火。没被火烧过的你大概不 明白。” “是什么邪法让你在这世上复生的?” 将门对这发问咯、咯、咯地笑出。 “对你来说可能是邪法,但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邪法……” 说此话的将门双眸意外地溢出眼泪。 “为何哭泣?” “不知道。”将门说。他望向保宪、净藏。“不过,既然复生了看,我只能 做我该做的事。” “什么事?” “净藏,首先要你的命……” 刚说毕,将门便以左手拔出腰上的刀,“喀”一声对准净藏头上砍下。 刀锋击中地面。净藏消失了。 将门握着的刀贯穿纸人,刀锋插入地中。抬脸一看,保宪也消失了。 “好小子!” 将门自地面拔出刀锋,朝天狂嚎。 呼——一阵风吹起,激烈摇晃帷幕。 将门眼睛停在脚边火炉。是烧自己头颅时那个火炉。 “喀。”将门把刀插在地面,左手高举火炉倾斜。 呼呼吹起的风捲走火炉撒出的灰,运至黑暗中。 抛出空火炉,将门自地面拔出刀,收进腰上刀鞘。 将门的头发随风晃动。他仰望上空,大叫: “听着,你隐形在附近看着我吧。听着,净藏!” 将门张开双足站着。 “自今晚开始,在这京城睡觉的人,每晚都无法安心睡觉。” 将门大叫。 “我不让任何人睡觉。” 将门边大叫边奔驰。眨眼间,将门身影与风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六 摇摇晃晃,贞盛身体在月光中踉跄前进。 他前进的方向是东山,也就是云居寺方向。 后方跟着晴明、博雅、藤太、维时。 晴明边走边向维时简短说明完自己的看法。 “这么说来,表示兴世王或许会夺走如月大人的性命吗?”维时说。 “是。”晴明点头,“复生的将门大人,倘若打算再度做与二十年前同样的 事,大概只有如月大人一人能够阻止……” “……” “而兴世王不希望她阻止时,他会……” “会杀如月大人……” “之后很可能会佯装成朝廷所杀,而操纵将门大人吧。” “唔。”维时发出呻吟。 “话又说回来,晴明。”博雅呼唤。 “什么事?” “贞盛大人的身体朝云居寺前进,表示那边有贞盛大人的——也就是将门大 人在那边吗?” “是。” “可是……为何将门大人在云居寺?将门大人在云居寺的话,不就表示他瞄 准了净藏吗……” “可能吧。” “唔、唔。” “假若兴世王和将门大人想行事,最碍眼的是净藏大人和……” “我吧。”一直沉默的藤太小声低语。 “藤太大人……”博雅说。 “我已有心理准备。既然将门复生了,这是不可避免的事。”藤太低沉地说, “晴明大人,如果将门在云居寺,我必须先跑过去守护净藏大人。” “那位净藏大人不可能有事,不过对方既是将门大人……” 晴明说到此,博雅呼唤: “喂、喂,晴明,贞盛大人他……” 不须博雅说出,晴明和藤太也同时察觉那事。 贞盛的肢体在月光中停住脚步。 “怎么回事?” “不知道。”晴明答。 贞盛似乎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在原地踏步般摇晃着身体。好一阵子, 如此状态的贞盛终于再度找到自己该前往的地方,又徐徐跨开脚步。 “嗯?!” “噢。” 晴明和博雅发出叫声。 因为贞盛跨开脚步的方向——不是云居寺,而是其他方向。 七 火炉翻倒滚落地面。 灰已飘散于风中,不见了。 保宪站在火炉一旁,俯视脚边翻倒的火炉。 “保宪大人……” 保宪后方传出叫唤。不知从哪里出现,净藏已在不知不觉中站在保宪身后。 他缓步挨近,站在保宪旁。 “实在是个可怕的对手。”净藏低语。 “确实是……”保宪低语。 “若是比较咒术,我们还有种种方式,但将门大人出现在眼前的话,我们就 有点不利了。” “这表示对手是那种既狠心又强力的人时,我们这边也必须准备具有相当力 量的人吧……” “嗯。”净藏点头。 “那法术虽可以让我们知道将门大人身在哪里,但对方也会知道我们在哪里。 可是,尽管如此,万万没想到将门大人来得那么快……” “很可能在我们即将进行那法术时,将门大人已来到附近。” “打算向我们复仇?” “向我复仇。” “虽听过风声,却没想到他那般厉害……”保宪自语。 “结果呢?”净藏问。 “目前沙门跟踪在将门后。待明白他身在哪里,应该会回来通知吧。”保宪 向净藏如此说。 卷十六 鬼哭 一 挡住如月的男人察觉芦屋道满背后那凶险动静,稍微松了手。 “喝!”道满右手动了。 “哇!” 挡住如月的男人之一的右手背插着一根约六寸长的针。男人松手。 如月趁机穿过众男人的手奔向道满。 “慢着!” 另一个打算追如月的男人,左脚背又插进另一根针。 “吾人可是播磨的道满,擅长用针。”道满说。 这时如月已站在道满一旁。 “想妨碍吗?”兴世王道。 “你说过要杀吾人,但地狱阎罗王是吾人同胞。去不去黄泉都得看吾人意愿。 ”道满说此话时,自洞窟深处出现的巨大蜘蛛胡乱挥动长脚逼向道满。 突然—— 道满背后那骇人黑影滑溜趋前。 “咻!” “喝!” 刹那间,黑暗中出现的两头怪兽彼此对峙。 “噢……”兴世王叫出声。 自道满背后出现的是有五个巨大蛇首的大蛇。 “喝!” “咻!” 五头大蛇和大蜘蛛彼此吹气。 “女子,”道满说,“快逃。这儿吾人帮你挡住。” “为何对我如此?” “馀兴。” “馀兴?” “为了打发无聊。再说,上次那晚也是这大蛇为了救你主动出走。看来这大 蛇喜欢你。” “谢谢。”如月踢地奔出。 “别让他逃!”兴世王道。 “噢!” 几个男人应声,打算追如月,但大蜘蛛和大蛇在洞口激烈打斗,男人无法追 去。 大蜘蛛和大蛇打了一会儿,难分优劣,不知哪方强,决不出胜负。 这时—— 道满背后的夜森林突然发出声响。 犹如上空吹下一阵强风,森林的树都在沙沙作响。 道满背后出现个巨大动静的物体。火气般的风压逼向道满背部。 道满背部毛发倒竖。 “唔!”道满发出叫声,情不自禁跳到一旁。 道满望向该处,有个身高七尺有馀,身躯庞大的男人站在那儿。 蓬发长针般往四方伸展。铁身。是平将门。 “太遗憾了,没吃到净藏那小子。”将门大喊。 将门双眼望向站在洞窟入口旁的老人,继而探看洞窟内。 “发生什么事?” 将门说此话时,大蜘蛛和大蛇的打斗发生变化。 五头大蛇突然停止动作。 它不理大蜘蛛的攻击,主动背转过身。 高举五个蛇首往洞窟外蛇行。蛇行方向前方是将门。 “噢!”将门看着蛇行出来的大蛇,叫出声。 大蛇又挨近将门。将门没动。 “原来是你……”将门低语。 大蜘蛛缠在大蛇背部,但大蛇依旧挨近将门。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将门边自语边伸展开左臂。 瞬间,在任何人眼里都看成大蛇扑向将门。 但不是。大蛇缠在将门身上扭来扭去,用鳞片磨蹭将门。 道满看得目瞪口呆。 将门以左手抓住缠着大蛇的大蜘蛛脚,硬把大蜘蛛自大蛇身上扯开。 大蜘蛛后退。 将门瞪着大蜘蛛,左臂搂着大蛇。 “噢,原来你平安无事?原来你平安无事?” 大蛇立即在将门左臂中变形。 “噢!”观看的兴世王发出欢声。 五个蛇首变成五根手指。粗蛇身变成手臂。 将门左手握着一条巨大右臂。 “是我的右臂。” 将门将那手臂根合在右肩,合住部位的肉霍地动了一下,手臂根的肉看似吞 下肩膀的肉。 “噢,动了、动了。” 新的右臂和右手、手指都在动。 将门确认了好几次动作。右臂比左臂粗壮一倍以上。 “这力量太厉害了。”将门仰天呻吟般说,“有道新力量自这右臂滚滚注入 体内。” 将门不胜感激地挥舞右臂。嗡地发出击打空气的声音。 “道满,感谢你。”走出洞窟的兴世王说,“没想到你带来的那大蛇竟是将 门大人的手臂。” 道满听后苦笑,搔搔头说: “那是吾人养育了十九年的东西。果然是将门的手臂。” “这么一来,道满大人,这儿不需要你了。”兴世王笑出。 “将门大人,”道满不理兴世王,呼唤将门,“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但道满无法把话说毕。 “别让道满活着回去!” 随着兴世王大叫,众人拔刀扑向道满。 “将门大人,那男人是我们行事时的绊脚石,请对付他……”兴世王说。 “明白了。” 至此一直站在原地的将门瞪大双眼,望向道满。 将门动了。 二 一行人走在山中。不久前经过西京进入山中。 众人让贞盛肢体自行前进,跟在他身后走。 进入山中后,因不能仅仰赖月光,藤太点燃事前准备的火把。 藤太举着火把带头前进。后方跟着晴明、博雅、维时。 贞盛的步伐很慢。 有时摔倒而趴在地面,撞到树木后则绕过树木,再慢条斯理在山上爬。 本来就不是走在山径上。跟在身后的人也觉得很费事。 “博雅,怎么办?”晴明问博雅。 “什么怎么办?” “要留下来吗?” “留下来?” “没想到来到这么远。” 本以为就快到了,快到了,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竟进入这深山内。 完全推测不出还要走多远。 “我也不知道再走下去会发生什么危险。” 晴明是对博雅说,单独一人留在此地等天亮再下山如何? “我当然要去。”博雅说,“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要去。” “好的。”晴明点头。 贞盛还在往上爬。云居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久前,将门确实身在云居寺。之后,将门移动地点。 而贞盛也追着移动的将门,本来往东又改成往西。 净藏大人不是会轻易丧命的人—— 众人相信了晴明说的话,未前往云居寺,决定跟在贞盛身后。 “这法术只有今晚有效,天亮后,贞盛大人也不会再走动。” 换句话说,若错过今晚,下次就不知何时才能再寻找将门居所了。 这时—— “谁?!”藤太发出低沉声。 他把火把照向前方。眼前是贞盛的裸背。通红火光在那背上摇晃。 藤太用火把想照看的是贞盛前方。是贞盛目前正要走过的右边大岩石后。 贞盛穿过大岩石旁。藤太却在该处驻足。 他停在大岩石前用火光再往前照。 藤太左手握着火把,右手拔出腰上黄金丸。 “出来。”藤太举起黄金丸说。 然而,没人自岩石后出来。 “不出来,我连岩石都砍。”藤太再度说。 “现在就出去。”传来的是女子声。 众人还来不及吃惊,岩石后已出现个女子。 火光中有张紧张女子脸庞。 看到那女子脸庞,有人在藤太后方惊叫: “如月大人……”是维时。 “维时大人……”女子也呼唤维时名字,之后闭上双唇。 维时自藤太后方趋前。 “如月大人……” 为了不跟维时对看,如月别过脸。 “原来您平安无事。”如月望向别处说。 “你也没事吗?”维时想将手搁在如月肩上时,呻吟了一下。 “刀伤不要紧吗?”如月问。 “是轻伤。” “我没脸见您。” “你这是在说什么。” “刚才经过岩石前那位没头颅的人是?” “是父亲大人……”维时忍住非伤口的其他痛苦,挤出声音。 如月的脸转回到维时脸上。两人在火光中相望。 别开视线的是如月。她跪在岩石前,说: “维时大人,请您在此杀了我。” “你在说什么?”维时也跪在如月前。 “是我们令贞盛大人成为那模样。”如月再度抬脸望着维时。 维时承住她的视线。维时凝望如月的双眼,突然溢出眼泪。 “怎么回事?维时大人为何流泪呢?” 维时没回答如月的问题,他说:“对不起……” 如月不明白维时说的意思。为何维时向自己道歉? 虽并非道歉便能了事,但真正该道歉的人不是自己吗? “你一定很难受吧?”维时说,“明知总有一天必须背叛我,还待在我身边……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啊……” 维时在哭泣。 “请你原谅我。我不但没察觉你的痛苦,也救不了家父贞盛……” “维时大人,我是令您的父亲大人成为那模样的始作俑者……” 说到此,如月哽住,低声呜咽起来。 “维时大人……” 如月小声呼唤这名字,首次放声大哭。呕血般的哭声。 站在两人一旁的博雅抹去湿润了自己眼角的东西。 “如月大人,你为何在这里?”晴明问。 “我是逃出来的。”如月刚说出,藤太以低沉声自语:“有东西过来了。” 藤太锐利眼神凝望斜坡上方。 昏暗山中,有物体纷乱蠕动。也有点点发出红光的东西。 是八只眼睛。 三 “是追赶我的大蜘蛛。”如月说。 “是上次袭击我的那傢伙吧。”藤太高举火把站到前面,“既然会袭击昔日 主人如月大人,可见无论再如何大,虫终究是虫。” 藤太止步,将手中火把搁在附近岩石上,右手拔出黄金丸。 “这儿我来设法解决,大家别乱动……” 藤太右手握着黄金丸,挨近身体有牛那般大的大蜘蛛。 “那大蜘蛛会用前肢捕狼,连骨头都吃下。请小心。”如月在背后说。 “明白了。” 藤太没因如月的话而畏缩,逐步挨近大蜘蛛。 大蜘蛛在黑暗中试探藤太样子般,左右蠕动前肢。 似乎用四根后肢站着,四根前肢浮在半空地探看藤太的动作。 四根前肢中,左方最前面的脚中央被砍断。 是被藤太用黄金丸砍断的。 那伤口滴落绿色液体,湿润了大蜘蛛的体毛。原来黄金丸砍的那伤口还未痊 愈。无论人、野兽或是妖怪,只要遭黄金丸砍伤,二十年无法愈合。 大蜘蛛似乎知道前方逼近的人是谁。 是那晚砍下自己前肢的男人—— 藤太逐步趋前。大蜘蛛逐步后退。逐步。逐步。前进。后退。 不久,藤太深入火把亮光照不到的森林内。 突然—— 喝!大蜘蛛以截然不同的速度扑向藤太。 “喀!” 藤太口中发出锐利呼气,黄金丸闪闪映着火光在黑暗中一晃。 扑哧,有反应,响起沉重物体落地的声音。 咚,有人臂那般粗的大蜘蛛右前肢落在藤太面前。 前肢落地后仍在乱动。 事情还未结束。大蜘蛛不畏缩地再度扑向藤太。 跳向一旁的藤太绊到树根,仰天摔倒。大蜘蛛扑上去。 “藤太大人!”维时大叫。 罩住倒地藤太的大蜘蛛停止动作。 藤太上方的大蜘蛛抽搐着剩余的脚。 维时取起搁在岩石上的火把奔过来。晴明、博雅、如月跟在后面。 维时用火把映照,看见大蜘蛛头上长出个发光物体。 是黄金丸刀尖。 黄金丸自大蜘蛛下巴往上斜斜贯穿了头部。 长出角般的刀刃左右晃动。大蜘蛛身体咚一声下沉。完全停止动作,只剩长 脚在痉挛。 藤太自大蜘蛛下爬出。 “没事吗?”维时问。 “小问题。”藤太站起说。 身上衣服被大蜘蛛体液濡湿,发出羶腥臭味,但藤太自身似乎没受伤。 “走吧。”藤太说。 “走?去哪里?”如月问。 “去将门大人那儿。”晴明答。 “我父亲……” “是。” “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们请贞盛大人的身体带路。”晴明说。 “如月大人,你和维时大人留在这里……”藤太说。 “为什么?” “你刚才说是逃出来的。而且追赶你的是应该同一伙的大蜘蛛。虽不知发生 什么事,但可以猜得出你大概跟兴世王一伙人失和……” “不,我也一起去。” “什么……” “请让我一起去。我父亲将门若在那里……” “……” “我来带路比跟在贞盛大人身后走要快吧。再说,我有事必须告诉大家。” “那么,我们边走边听你说。”晴明道。 “感激。”如月行礼。 这时,有个东西发出细微声自如月怀中掉地。 是根装饰着珊瑚的银簪。 “噢。”藤太发出叫声,左手拾起银簪。“这是?”藤太仔细观看手中的簪子。 “是我的簪子。” “这是我二十年前送给桔梗夫人的东西。”藤太说。 “真的?” “你们前往寺院之前,我和桔梗夫人曾两人相聚过。是那时送她的簪子。” “那么您是……”如月提高声音。 “我是?” “这是我母亲桔梗的遗物。我母亲被杀时也带在身上,对母亲和我来说是很重视的东西……” “噢……” “母亲生前经常取出观看……”如月怀念地说。 “这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送我的。”桔梗曾向如月如此说。 “是父亲大人?”年幼如月这样问,但桔梗微微左右摇头。 “到底是哪位呢?” “任何人都至少可以在内心怀着一个秘密。” 桔梗如此说,没说出是谁送给她簪子。 “母亲大概无法对我说,这簪子是砍下我父亲将门头颅的藤太大人送的。她说不出爱慕的对象是我的敌人这事吧……” “桔梗夫人……”藤太双眼淌下一串眼泪流至脸颊。 “杀死我母亲的是兴世王……”如月说。 “什么?!”藤太大叫。 “太狠了……”博雅宛如目睹那光景,别过脸低声自语。 这时—— 应该躺在地面无法动弹的大蜘蛛又抽动起来。 大蜘蛛蠕动着剩余的脚站起。 “到我身后……”藤太庇护其他人,站到前方。 然而,站起的大蜘蛛没扑过来。 它头部已遭黄金丸贯穿,似乎无法判别谁是敌方谁是友方。 大蜘蛛身体摇摇晃晃地消失于森林黑暗中。 “若是一般伤口,那大蜘蛛可以立即痊愈,是只砍断脚可以长出脚,砍断头颅可以长出头颅的妖物。既然遭黄金丸砍了,已没法痊愈。迟早会流光那绿色体液,在山中某处丧命吧……”如月说。 “我们也走吧。”晴明道,“刚才我也说过了,边走边听你说。” “是。”如月点头。 四 将门如暴风雨般挥舞长刀。 “是大长刀!”道满在奔逃。 即便躲过刀,刀风也会捲袭道满。道满低头躲过将门的大长刀。 刀锋横扫过道满头上。道满头发追赶那刀锋般随风甩动。 将门的刀自下而上。道满跳到后方躲过。 道满身上裹着的衣服下摆追赶朝天奔驰的刀锋般,唰地往上飘动。 即使躲在树干后,将门的刀锋也会砍倒树干。 有人体那般粗的树干竟被将门的大长刀砍断。 那树弄响了周围树枝,嘎吱倒下。 想逃也没时间背转过身。道满喃喃自语:“太可怕了,将门。” 因将门的大长刀如暴风雨不停挥动,旁人无法参与战斗。 将门挥舞的大长刀,无论敌方友方,只要跨进刀身可触及的距离内,都不留 情地砍断。 道满背部有株粗杉树干。他没法往后逃。将门在前方。 无论逃往左方或右方,将门挥过来的大长刀速度更快。 道满无法先动。只能等将门先动后再逃。 可是,若真的目睹将门的刀锋动了后才行动,则太迟。 只能趁将门肌肉内部动起那瞬间逃走。 当将门肌肉内部的动作传至外面后才行动的话,会被刀身追上。 将门不动。道满也不动。 “伤脑筋。”道满喃喃自语。 道满搔着头。瞬间—— 唰!将门动了。他将手中的刀自正面刺向道满。 喀一声,将门的大长刀刺进树干。 不是刺进道满的肉。是刺进道满背部那株杉树干。 自刀尖起约一尺半的大长刀钻进杉树干。 道满逃掉了。逃往上方。“喝!”道满的身体浮在半空。 “喀!”将门用力硬拔出潜进树干的大长刀。 拔出后,道满的身体竟飘然落在那大长刀上。 原来道满站在将门双手握着的大长刀上。 “唔。” 道满向将门抿嘴笑着。 “将门大人,如何?”道满说,“跟吾人谈一下吧。” 道满在将门握着的大长刀上说道。 “谈?” “这回的事,都是兴世王干的……” “兴世王?” “平氏一族的争斗或许是平氏诸人擅自发动,但之后的事可不同。” “怎么不同?” “你们每个人都被幕后的兴世王操纵了。” “你说什么?!”将门道。 “别听他的话。那个道满是妖术师,说愈多愈会上他的当。”兴世王说。 “上当的人是将门大人你自己。虽然这样对吾人来说比较有趣……”道满在 大长刀上笑道。 “话虽如此,但人本就随时在上某人的当。人若不受某事诓骗,本就活不下 去。” 道满咯、喀、喀、喀地笑出。 “受什么诓骗……”道满说。 道满咯咯笑。“金钱吗?”道满呵呵笑。“女人吗?”喀喀喀。“憎恨 吗……”哇哈哈—— “哇!”将门挥起大长刀。 道满的笑声随他浮上半空。 因道满的身体顺着往天奔驰的大长刀力道也躍至半空。 打算朝落下的道满挥舞大长刀的将门突然停止动作。 原来跳至半空的道满用右手抓住头上伸展的树枝,挂在树上。 “将门,舞吧、疯吧,遭人诓骗地舞蹈吧。”道满挂在树梢说。 将门右手握着大长刀在底下仰望道满。 兴世王走到将门一旁并立。 “真是个怪人。”兴世王仰望道满笑道,“杀掉可惜。像你这样的人只要愿 意,明明可以和我们倾覆这天下……” “哼哼。” “对天下怀有大志的才是人。像你这种只是潜在黑暗观望天下的,不过是妖 物而已。” “没错。” “道满,既然如此,你干脆以妖物身分为我们做事,如何……” “吾人不服侍任何主人。” “那以宾客身分如何?” “可以考虑。” “什么意思?” “等我参观了你们如何撑过此刻,吾人再回答你。” “撑过此刻?” “嗯。” 道满回答后摇晃身子,摇着树枝飘然反弹至树枝上。 “来了。”道满说。 毋需道满提醒,兴世王也已理解道满说的意思。 兴世王望向一旁。一旁黑暗中可见火把亮光挨近。 自森林黑暗中出现的是身穿白狩衣的晴明,以及腰上佩着黄金丸的藤太。 藤太举着火把。 “晴明,你总算来了……”道满在树上说。 月光自天而降,晴明也能看见树上的道满。 “这回您似乎做了不少事,是不是累了才在树上休息……”晴明招呼。 “我现在要开始作壁上观。吾人让大家都能看清楚吧。” 道满伸手自怀中取出某物抛下。 那某物落在堆积于洞口附近的柴薪上,点燃小小火苗。 火苗立即增大,堆积如山的柴薪整个燃烧起来。 “这样就能看得一清二楚。”道满在树上说。 这时,晴明和藤太已与兴世王、将门两人相对。 “藤太,你终于来了。”将门高兴地说。 刚说毕,将门便挥下右手举的大长刀。 藤太拔出黄金丸抵住自正上方落下的大长刀。 发出噹的一声,火花四溅。 “这只是试试而已。”将门说。 “那就好。”藤太说。 “什么?” “攻击太软弱,害我以为你力量衰退了。” “哪里。” “哪里。” 将门挥舞大长刀。藤太接招。噹、噹。响起大长刀和黄金丸用力交击声。 火焰熊熊燃烧。通红火光映在两人脸上。 将门和藤太都在笑。露出白牙。 “藤太,很愉快。” “将门,很好玩。” 藤太已抛下手中火把,双手握着黄金丸和将门交锋。 剩下兴世王和晴明对峙。兴世王背后约有十个黑衣男人。 “祥仙大人……”晴明以清爽声音说。 “什么事?晴明。” “我早就觉得你很可疑,没想到祥仙大人竟是那位兴世王……” “是上当的人活该。”兴世王说。 刚说毕,背后的男人之一动了。 他挥起右手握的长刀打算砍向晴明。就在此时—— 一根箭射中那男人大腿,男人扑前倒地。 “请小心,森林中有弓箭对准你们。”晴明说。 是维时。维时躲在森林中用弓箭掩护晴明。 一旁,将门和藤太仍在武打。 “喀!” “噢!” 噹、噹,藤太把将门袭来的刀身扫到一旁,躲向右边,“喀”一声反向将门 砍过去。 发出“嘎”一声。藤太砍过去的黄金丸无法砍伤将门。 “好痒啊,藤太。”将门露出白牙。 在一旁观看的晴明伸手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 “请用这个。”晴明抛过去。 藤太在半空接住。是个小锦袋。 五 “喝!”将门趁机砍向藤太。 藤太伸往半空的手差点被砍断。 将门砍过来的刀尖切破藤太抓住的袋子。袋子内白粉四溅飘散于夜气中。 “这是什么?!”藤太边躲开将门的攻击边大叫。 “把粉撒在黄金丸上打。”晴明说。 藤太边逃过将门的长刀边挥着左手握着的袋子,在右手握着的黄金丸刀身撒 粉。 黄金丸已因不久前砍的大蜘蛛血脂肪而变得滑溜,粉贴在那黏液上。袋子马 上空了。 “这样就行吗?” “可以。” 听到晴明声音,藤太立即抛出手中袋子,再度双手握住黄金丸。 “喝!” “喀!” 刀刃交锋,分离时,藤太“呀”地砍向将门。 有切裂的反应,将门右上膊的肉裂开。黄金丸砍伤将门的肉。 “哇!”将门大叫。 将门第一次被刀刃砍伤。 “藤太,你、你做了什么?”将门右上膊流出鲜血。 “是灰。”晴明答。 “什么?!” “我从云居寺要来将门大人头颅烧成的灰。” “是净藏?”将门低吼出这名字。 “黄金丸若沾上头颅烧成的灰,当黄金丸触及将门大人身体时,身体会认为 那是自己一部分而接受那灰……” 此时,黄金丸的刀刃也就会切开该处—— 尽管如此,一般长刀还是无法砍伤将门,因是黄金丸才办得到。 “可恶!” “将门,这下势均力敌了。”藤太道。 “也好。”将门点头。 “喀!” “噢!” 将门和藤太继续交锋。 六 其间,维时手持弓走出森林。 “维时大人……”晴明呼唤。 箭搭在弓上,维时拉着弓,压制黑衣男人的行动。 “一次只能射中一人,别畏缩!”兴世王大喊。 “不管谁先动,其次这箭射的是你。” 维时将搭在弓上的箭对准兴世王。 “祥仙——不,兴世王,你真有脸诓骗了我们。射你时,我不会对准你的手 足。我会射穿你胸部。”维时道。 然而,兴世王毫不畏缩。 “维时大人,您脸上浮出黏汗。是不是腹部伤口裂开了?” “只是轻伤。” “是吗?那为何手在发抖?” “什么?”回答这话的维时的手开始发抖。 “看吧……”兴世王得意笑着。 “没发抖。” “真的?” “我父亲贞盛是射箭高手。这点小事,怎么可能会射不中你?” “那,手发抖又是什么意思呢……” 维时的手比刚才抖得更厉害。 “维时大人,不能和兴世王交谈。”晴明声音响起。 将袋子抛给藤太的晴明,现在站在维时一旁。 “愈交谈,您会中兴世王的咒愈深。” 晴明搭话时,维时的手停止发抖。维时拉着弓,却无法射出。 因射出后,在搭上第二根箭其间,男人们大概会砍过来。若真要交锋,腹部 受伤的维时无法充分行动。对方有八人能自由行动。 即便能砍伤对方,也顶多一两人。第三人很可能会砍倒维时。 藤太若能击败将门,或许还可以加入这边的战斗,但目前藤太和将门仍不分胜负。 “晴明大人……”兴世王说,“我赞叹你来此地的勇气,但你用阴阳法术怎 么逃离这儿?” “我该怎么办呢?”晴明边说边悄悄伸出右手探入怀中。 “那手想干什么呢?” “该干什么呢……”晴明手伸进怀中停止动作。 晴明和兴世王彼此观察般望着对方。 “哎呀哎呀,”兴世王笑道,“总不能就这样一直瞪着对方……” 兴世王说毕,望向手持刀停止行动的众男人。 “谁要先上?”兴世王徐徐说:“就算被剪射中,除非很严重,也不会马上 死去。谁要是主动让维时射中,事后我给褒奖好吗?快去。还是大家一起上?即使射中了也不会痛。只要活着,我会马上治愈你们的伤口。是我让那将门于这世上复生了,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兴世王的低沉声音注入众男人耳里。 “快,要上吗……” 兴世王说得愈多,众男人双眼发出之前未有的亮光,在眼中逐渐加大。 亮光逐渐增强。 众男人的双足,脚尖在地面滑动般一步一步前进。 每个男人都对准维时。 男人之间那具有热度的某物逐渐膨胀。逐渐绷紧。 众男人都因兴世王那番话而中咒了。 “我来应付晴明。你们上去干掉维时。”兴世王说,“去!” 兴世王大叫,同时众男人也齐步踢着地面。 “哇!”众男人发出叫声扑向维时。 维时没射箭。他背着扑向自己的众男人逃开了。握着弓箭逃进森林。 “慢着!” “别让他逃走!” “追!” 众男人各自大叫地追赶维时,奔进森林。 留下晴明和兴世王,以及被森林中射出的箭贯穿大腿的男人。 能行动的八个男人都为了追赶维时而奔进森林。 “嗯?!”兴世王立即察觉事情有异。 即便受他的咒所操纵,还是有点怪。为什么全体男人都那么干脆地追着维时 奔进森林? “晴明,你做了好事……”兴世王喃喃自语。 “您察觉了?”晴明右手仍伸入怀中,红唇浮出微笑。 “那是式神吗?还是纸人……” “类似那类的东西……”晴明若无其事说。 此时最先奔进森林中的人其实不是维时,而是晴明操纵的纸人。 自森林中最初射出箭的当然是真正的维时。可是,之后走出森林的不是维时, 而是纸人。 那时,晴明向兴世王和众男人下了咒。 首先让真正的维时射箭,晴明告诉众人:“森林中有弓箭对准你们。” 接着,看到走出森林的维时,那明明是纸人,晴明却故意呼唤“维时大人……”众男人因此而上当,把纸人当作维时。 兴世王正是察觉此事。 兴世王背后火焰发出轰隆声熊熊燃烧。 “晴明,我上当了……”兴世王笑着。 “兴世王大人,我不是说过,那个晴明很难应付……”彼方树上落下道满的 声音。 这时—— 探入怀中的晴明右手动了。晴明自怀中抽出手,但手中没任何东西。 一粒飞石飞向半空。 晴明抽出右手,趁兴世王的注意力集中右手时,抛出藏在左手的东西。那东 西对准兴世王的脸。 “唔……”兴世王甩脸,躲开半空飞来的飞石。 晴明抛出的东西,自刚才兴世王脸庞那处奔驰而过。 “很遗憾,晴明。”兴世王说,“你用右手吸引我的注意,再抛出藏在左手 的东西。你以为我看不穿这种小事……” 兴世王说此话时,博雅、维时、如月三人自晴明背后的森林中走出。 “晴明。”博雅奔向晴明。 “晴明大人,黑衣男人都追着形似我的纸人跑进森林了。”维时说。 “父亲大人呢?”如月说。 “嗯?”兴世王发出低沉呻吟。 七 藤太和将门还在打。不分胜负。也数不清到底交锋了几次。 “太令人高兴了,竟能遇上这种对手……” 将门若如此说,藤太便答道: “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将门,我第一次遇上十分值得对打的敌手……” 这时——有人自森林中出现。 摇摇晃晃拖着脚步走,没头颅的全裸躯体。 是平贞盛的尸体。 没头颅——也就是说,明明眼睛看不见,但贞盛的躯体却以慢条斯理的步伐 正确地走向将门。 那是非常奇异的光景。 将门若往右动,伸出双手的贞盛肢体便往右;将门若往左动,他也往左。 “是谁?” 将门朝逼近自己的贞盛挥一刀。伸在前方没手腕的贞盛左臂扑通落地。 然而,贞盛躯体没任何反应。他只是追着将门前进。 贞盛本来就是尸体。那躯体遭人砍或怎样,根本不感觉痛。 “喀!”将门用长刀自贞盛左肩膀砍向胸部。 可是,贞盛仍不停止。伤口内可见砍断的肋骨白色断面。 也不会流血。他只是追着将门。 再一看,被砍断的贞盛左臂不正如蛇那般边爬边往将门前进吗? 益发通红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照着那光景。 简直不是这世上的光景。 “噢……” 在树上眺望的道满发出兴奋声。 “真是说不出有多骇人的一幕。” 道满左右嘴角往上扬,成为笑容。 贞盛的躯体仍想缠住将门。 “滚开!”将门用大长刀在贞盛双足膝盖那地方一刀两断。 贞盛身躯扑通往前摔倒。贞盛却仍用膝盖想站起,但行动已追不上将门。 “为何不砍过来?”将门转向藤太问。 将门是在问藤太,刀身砍向贞盛时为何不趁机砍他。 因为这其间,藤太停止挥刀,一直在等将门转过身。 “如果事后人家说我借助贞盛大人的力量,两人合力击倒将门大人,我会蒙 羞。” “贞盛?” “是的。” “只有躯体,头颅呢……” “头颅不是被你夺走了?” “确实如此。”将门边说边抡起长刀,“继续吧。” “来。” “看招,藤太。” “过来,将门。” 咚、噹,刀身再度交锋。 “呀!” 将门连着运气一起挥下大长刀,藤太未用黄金丸接招,跳到一旁,躲开时“咧”一声挥下右手单独握着的黄金丸。 这一刀,漂亮地砍断将门右腕。 将门自身的右腕挂在将门左手握着刀柄护手那附近。 “碍事!”将门左手挥一下大长刀,右手腕落地。“藤太,还没结束,现在才开始。” “我知道。” 两人简短交谈几句,再度“喀”、“喝”地激烈交锋起来。 八 “这、这味道……”兴世王双手盖在脸上,“晴、晴明,你……”兴世王从 指缝瞪着晴明。“你刚才抛的那个……” “是散虫丸。”晴明说。 “你故意将那个……” “抛进火中。” “唔。” “光抛进火中可能会被您察觉,因此才利用那种手法。” “……” “所幸风吹向这边,散虫丸的烟也飘向这边……” “晴明,你干了好事……”兴世王松开盖住脸的手,现出兴世王的脸庞。 “唔、唔。”维时发出叫声。 映着火光,兴世王容貌正在变化。 眼神逐渐锐利。 嘴唇逐渐变薄。 颧骨逐渐突出。 鼻子逐渐高耸。 在火光中可看清这些变化。 同时,兴世王左鼻鼻孔也流出某物。 类似黑色鼻涕。不,不是流出。是那某物想爬出。 是看似粗黑水蛭的东西。那东西看上去像生物。 爬出后,改变方向,爬至兴世王脸颊。同时,兴世王的容貌也变了。 “晴明,那是什么?”博雅问。 “是变颜虫。” “变颜虫?” “吞下这虫,可以改变自己的容貌。” “什么……” “只要把这虫赶出来,可以恢复真正容貌。本来必须吞散虫丸,目前办不到, 因此我抛进火中烧,让虫闻到烟味。” 晴明说此话时,兴世王抓住爬在自己脸颊的变颜虫,滑顺地拔出剩余部分抛 进火中。 站在原地的不是兴世王,是另一个人。 “这、这?”维时叫出声。 “晴明大人,这是?”如月问。 “你也认为他是兴世王吧。” “难道不是?!” “不是。”晴明点头。“这位人物,是藤原纯友大人……” 晴明望着直到方才还是兴世王的人物如此说。 “晴明,真的吗?!”博雅问。 “你可以问本人。” “不用了。”原本是兴世王那人打断晴明的话说,“没错,我是藤原纯友。”那人物——藤原纯友说。 “悬首示众的兴世王大人头颅,和纯友大人的头颅可能不是本人的风声,真 相便是如此。”晴明道。 “唔。” “博雅,这是你教我的。因此今天我才准备了散虫丸来。” 终の卷 一 “为何做出这种事……”维时说。 维时右手握住抽出的长刀瞪着纯友。纯友背后轰然燃烧着巨大火焰。 “问我为何?”纯友徐徐吐出一小口气说。 背后发出爆音飞来的火星零零星星落在纯友蓬发,烧焦头发。 “你问得很无聊……”纯友右手搁在腰上长刀刀柄。 维时像是要庇护晴明、博雅、如月,站到前面。 “你伤口还没痊愈,想跟我打?”纯友低声道,“晴明已无法对我下咒。这 样一来,只能靠剑法和力量决胜负。维时、晴明及博雅大人,应该从未在战场上用过长刀。” 纯友笑着。 “但我有经验……”纯友脚尖稍微趋前,“维时,你刚才问我为何这样做,我反过来问你好了……” “问我?!” “维时,你为何而活?” “什么?” “你为何而生于这世上?” “唔……”维时握着长刀答不出来。 “答不出来吗?”纯友视线移向博雅,“那么,博雅大人,你呢?为何而生 于这世上?” “什……”博雅也答不上来。 “博雅,别上当。跟纯友大人谈话会中他的咒。”晴明以冷静声音说。 然而—— “纯友大人,”博雅抬脸回答,“你是在问花吗?” “花?” “你是在问风吗?” “……” “你是在问花,为何在那儿开花?问风为何吹起吗?” “噢……” “花,只是在那儿开花,只是生而为花便十分满足。” “有趣,你是花吗?博雅大人……” “我是人。” “……” “我如同花那般,为了完成身为人的目的而生于这世上。”博雅清晰、高声 回答。 纯友放声大笑。 “晴明,博雅大人竟对我回敬咒的问答。” 纯友松开搁在长刀刀柄的右手,举到头上轻轻拍了一、二次。 “有趣。”纯友望着博雅。 “有趣?” “我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吧。博雅大人,照你的说法来说,那是因为我生来便 是我。” “什……” “因为我生来便是藤原纯友,因此我以纯友而活。” “所以才做出那种事?”维时问。 “因为我是我。” “我?不是为了十九年前的怨恨?” “哼哼。”纯友瞪了晴明一眼,“还未到时候,晴明,你别急着提往事。我们现在正谈到趣事。” “我洗耳恭听。”晴明说。 纯友吸了一口气。 “听着,晴明,听着,不要听漏我的告白……”纯友呻吟般说,“十九年前,橘远保逮住我们父子,我和儿子重太丸都被砍头……众人都认为事情结果是如此。” “……” “但是,被捕的是我儿子重太丸。而被认为是纯友的人则是我的替身。” “……” “那是个可爱孩子。只有十三岁。跟我很亲。正是那重太丸被砍头……”纯 友喃喃自语。 “是为了重太丸被砍头的怨恨吗……”维时说。 “你说什么?”纯友望着维时,“怨恨?” “不是为了怨恨?” “怎么可能……”纯友笑道,“的确有怨恨。因此在事发三年后我杀了远保。杀了他,并砍下他的头……” “……” “可是,我现在做的事不是为了怨恨。怨恨怎么可能令人做出这种事。我啊,博雅大人,我也是人……” “人?”维时问。 “是人。正因为是人,才想得天下。因怨恨而劳心焦思的不正是将门吗?他不是正因为如此而成为妖鬼吗?我则因为是人,才想称霸天下……” “称霸?” “是的。因此即便是我的亲生骨肉也……” “……也怎样?” “也得为了我不得不死。” “您在说什么事?” “不明白吗?是我让我儿子重太丸被捕。” “这真是……”博雅哽住话。 “因此我才能逃之夭夭。” “太可怜了……”博雅小声自语,“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喃喃自语的博雅双眼簌簌落泪。 “为何而哭?” “不知道。”博雅说。 “若是为了重太丸,你没必要同情他。他是为我效劳而死。” “不是。我不是为重太丸大人而流泪。” “那,为谁……”纯友自语后,想起某事般说:“难道为我?博雅大人,你 该不是为我而流泪吧。” “……” “说什么京城、什么皇上,那些都是流了人血才能得手。而流那血的人正是 双亲或兄弟,是亲人流了最多血。你应该也知道这点吧。事到如今还流什么泪……” “……” “我只能这样活。”纯友说。 “您真是很可恶……”如月边说边自后方站出。 “噢,如月……不,泷子姬……” “原来我和父亲将门都受您操纵了。” “我没操纵,我只是培育而已。培育存在于人心的东西。” “我父亲呢……” “在那边森林中,看吧,正在和俵藤太交锋。” 听到这句话,泷子转移视线。 “父亲大人……” 泷子朝森林喊话时,纯友突然动了。 纯友拔出长刀奔过来,自泷子肩膀直至背部一刀挥下。 他右手本来已松开长刀刀柄,导致晴明一行人疏忽大意了。 速度快得骇人。 “如月大人……”维时奔向泷子。 “只要泷子不在,就可以轻而易举操纵将门。” 纯友如此说,高声笑出。 二 “慢着,藤太。”在森林中和藤太交锋的将门边说边后退。 “怎么了?”藤太也缩回黄金丸,停止动作。 “我听到泷子的叫声……”将门说。 “嗯。”藤太点头。因藤太也听到同样叫声。 先是呼唤父亲的女人声,继而是惨叫。而且那惨叫于途中停止。 将门朝森林外奔驰。藤太也拔腿飞奔。两人不即不离。 两人至此虽边打边进入森林,但并非进入深处。他们立即来到外面。 火焰熊熊烧得通红。火势还未减弱。 藤太和将门赶到时,在火焰亮光中看到纯友张开双足站着。 站在纯友面前的是握长刀的平维时。 维时一旁躺着女人。是泷子。 晴明和博雅蹲在泷子一旁。藤太毫不迟疑地站到维时旁。 将门则——在众人面前止步,低吼:“泷子……” 泷子肩膀至背部被一刀砍伤,此刻那伤口仍流出鲜血。 “将门大人,是维时砍了泷子姬……”纯友说。 将门用肩膀喘气,望着纯友自语:“你是……” “是藤原纯友。” “可是……” “你认识的那个兴世王其实是我。事后再说明吧。我们目前必须先击倒这些 人。” 听纯友如此说,维时喷火般道: “纯友,砍了如月大人的不正是你吗?你竟说出这种放纵话?” “将门,维时大人恋慕泷子姬,他不会做出那种事。”藤太架起黄金丸说。 “你相信敌方说的话还是相信我说的话……” 纯友说这话时,女子声音响起: “不是。” 泷子已站起。虽然一旁有晴明和博雅撑持,但刚才为止气息奄奄看似即将死 去的泷子,现在呼吸稳定,而且虽有人撑持,却用自己的脚站着。 “砍了我的人,是在那里的兴世王——不,是藤原纯友。父亲大人。” “你说什么?大概是那个阴阳师施行什么妖术操纵泷子姬吧……” “不是。” 泷子挣脱晴明和博雅的手。她用自己的双足站着,没人撑持。 “我没被任何人操纵。” 一步,两步,泷子挨近纯友。 “十九年前偷袭我们住的寺院,杀死我母亲、拐走我的人正是纯友大人。我 不知情,一直受他操纵……” 三步…… “泷子已受够了。再也不想看到战争,看到有人死亡……” “噢,泷子、泷子姬……” “不要再继续了,往后我们父女俩到不为人知的地方过日子吧……” 往前走的泷子,容貌开始缓缓变化。 脸颊的肉在动,鼻子形状变了,眼睛也似乎变大。 “你、你……” “将门大人……”那女子说。 “你、你……” “久违了,将门大人……” “桔、桔梗。” 桔梗站在将门面前。连藤太也大吃一惊。 “桔梗大人。”藤太大叫。 “是藤原纯友命人杀我、拐走泷子……”桔梗说。 “原来……”将门望着纯友点头,“原来如此。” “晴、晴明,这……”博雅也在晴明身旁嚇一跳。 “可以了。”桔梗说,“可以了,应该满足了吧……”声音很温柔。 “桔梗……”将门抛下长刀,紧紧搂住来到眼前的桔梗。“我好想见你……” 凝望此光景的纯友突然转身低语:“晴明,你干的……” “是。”晴明若无其事地回答,“我用了您抛弃的虫。” 晴明还在回答时,冷不防将门松开桔梗,“哇!”地当场跪地。 “呜哇……” “呕……” 他对着地面口中呕吐出某物。是黑色黏液。发出腐臭的东西。 将门弯着背持续呕吐,吐了好几次。 吐完时—— 跪在该地的已不是铁身的将门,而是人身的将门。 身体也恢复为原本的将门身高。 “父亲大人。” 说此话的女子,不知何时又自桔梗变成泷子。 “噢……是泷子吗……” 将门仰望火焰往上烧的上空,再将视线移回大地。 “藤太……”他望着俵藤太。 再望着晴明、博雅、维时,最后望着泷子。 “我好像在做梦……”将门说。 他缓缓站起,望着纯友。 “纯友大人……”将门说。 “什么事?” “已可以了吧。” 将门一步、两步地挨近纯友。 “你在说什么?什么事?” “我们已活得太够了……” “别过来。”纯友用手中长刀刺向将门。 将门已非铁身。刀身深入将门腹中。一瞬,将门停止动作,却又保持原状继 续前进。刀尖从将门背部穿出。 “纯友,已经够了吧……” 将门跨前一大步,紧紧搂住纯友的身体。 “你做什么?” 将门抱起说此话的纯友。 “纯友,我带你到黄泉之国。” 将门开始跨步。走向火焰。 “住手,将门。” “不。” “喀!”纯友咬住将门肩膀,咬下肉块。 然而,将门仍不停止。继续挨近火焰。 “将门!”藤太大叫。 将门回头。 “藤太,很好玩吧……”将门说,“我很庆幸跟你打得很满足。不愧是俵藤 太,功夫的确是天下第一。”将门笑出。 “父亲大人。”泷子边哭边呼唤。 将门望着泷子,说一声“再见了”,朝火焰走去。 “住手,你想做什么?将门……” “忍耐一下,纯友……” 刚说毕,将门头发立即燃烧起来。纯友头发也发出青色火焰燃烧起来。 “哇!”纯友大叫。 “忍耐一阵子就好。比起净藏那小子的火,这火不算什么。” “啊……” “哇哈哈……” 将门的笑声盖住纯友的叫声。夜气中夹杂肉烤焦的味道。 将门和纯友的身躯倒进火焰中。 尽管如此,纯友的叫声和将门的笑声依旧持续了一阵子,过一会儿,声音消 失。 “父亲大人……” 泷子打算挨近火焰,维时自后方搂住她。 “喂,晴明……”博雅在晴明后方呼唤,“你对泷子大人做了什么?” “纯友大人丢弃的变颜虫从火焰中爬出,我拾起,自泷子大人的伤口放虫进 她体内。” “什……” “变颜虫不仅能改变容貌,也能止血愈合伤口。兴世王能立即治愈伤口,正 是因为如此。” 晴明说此话时,追捕公役自森林中蜂拥而出。 其中包括肩膀上骑着沙门的贺茂保宪。 “怎么了?晴明,没事吗?!”保宪朝这边问。 “事情已结束了。”晴明说。 “来这儿途中,发现几个可疑男人在森林内徘徊,全抓起了。” “既然如此,已没事可做。”晴明说。 晴明视线移向一旁。道满站在该处。道满搔着头,挨过来说: “晴明,你让吾人观赏了有趣光景……” “道满大人帮了我很多忙。” “不用道谢,吾人只是玩得很尽兴……” 晴明望着说此话的道满,问: “那是什么?” “这个吗?” 道满取出自怀中露出部分的东西,在火光中给众人看。 那东西被道满抓在手中仍在蠕动。那是人的右手腕。 “是将门的手……”道满用手指摸着将门的手。 将门的手指加快动作。 “噢,记得吾人吗?还记得吾人吗……”道满欢喜地说。 “那是我……”藤太说。 “是的。是你砍下的。那时,我拾起来了。” “您打算怎么办?”晴明问。 “这是成为妖鬼时的将门手腕,吾人打算用来当式神。”道满说,“你想见 这手腕时,可以随时来找吾人。” 道满对泷子如此说后,不等泷子回话,背转过身。 “吾人要走了……” 道满跨开脚步。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于森林内。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