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阴阳师·泷夜叉姬卷上 作者:梦枕貘 内容简介 相传,日本平安时代,世界明暗未分,人鬼妖杂相共处。阴阳师安倍晴明,白衣飘飘,儒雅不羁;武士源博雅腰悬长刀,淳朴耿直。一对挚情好友淡漠生死,游走于阴阳两界,在谈笑之间破解桩桩离奇事件,为人鬼解忧。 序卷 一 夜晚—— 牛车顺着朱雀大路南下。 是辆黑公牛拉曳的网代车(注:屋顶用丝帛、竹片、苇草、桧木纵横编织而 成的牛车,大臣以下的公卿或获准进入天皇办公处清凉殿的殿上人专用。)。 西方上空挂着像猫爪一样细长的月亮。随从四人。 拉牛一人。 举火把辆人。 余下一人是位肤色白皙、相貌如女子的童子。 童子赤足。 穿着白色窄袖服,长发束在脑后,垂在背上。 面无表情。 即使看他的眼眸,也无法得知他到底在想什么。童子以那双眼眸望着前方前 行。 若要找他脸上有表情的部位,是那透明得犹如可见鲜血的红唇。 唇角两端看似微微往上翘。 那也可说是笑容。 即便是笑容,也是似有若无的微笑。 走在前方的男人手中举的火把,火焰映在童子脸上。 火焰鲜明映在白皙肌肤,看似红色火焰在童子双颊摇曳。 童子从方才起,就一直疑望前方——南方。 突然—— 举着火把走在前面的男人,冷不防驻足,隻腳往后伸到童子脚边。 童子绊到那脚,往前摔倒。 “乌鸦童,怎么了?”绊倒童子的男人说。 是他故意伸出脚让童子摔倒。 “你在等母狐来扶你吗?”另一个举火把的男人说。 牛车发出喀嗒声,通过亭子身旁。 童子没起身。 双手和双膝撑在地上,定睛凝望南方。 “为何不起来?”绊倒童子的男人回头望向背后的童子。 不知男人声音是否传到童子耳里,童子依旧凝望南方罗城门方向说:“你没 看到那个?” “什么那个?” “什么意思?” 两个男人停住脚步问。 “那边有某物体往这边过来。”童子说。 辆个男人望向罗城门方向,粗声粗气说:“不是什么都没过来吗?” “你又在玩把戏了?” 虽有月亮,却细长得近似新月。 亮光也暗得不能称之为月光。 火把光只能照亮前方数间(一间为六尺。)而已,可以看清方向,却看不清 应位于前方的罗城门形影。 牛车丢下三人,缓缓往前行驶。 “你不会为了想讨好忠行打人,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吧?”绊倒童子的男人说 。 另一个男人吐了一口痰。 痰落在童子脸颊。 童子没抹去痰,仍望向罗城门方向。 “好像是危险物体。” 童子站起身,不理睬那两人,径自奔向前方的牛车。 “你想干什么?” “这小鬼……” 两个随后追赶童子,但童子已追上牛车并开口说:“师父大人,不好了。” 牛车内似乎有人在动。 “唔……” 继而传出刚从假寐中醒来般的男人声音。 “什么事?” “罗城门方向有团可疑云气往这边挨近。” “什么?!” 垂帘掀起,牛车内现出一张白发老人的脸。 老人望着牛车前行的方向,表情在火把亮光中突然僵硬。 “唔。” 双眸露出严肃神色。 “停车。”老人压低声音说。 牛车停止后,老人从车内下来。 “忠行大人,为什么……” 举火把的男人问,但老人没回应。 老人在牛车四周,以舞蹈般的姿势边走边踏地。 每走几步,便以单膝支地,手指贴在地面,口中小声喃喃念咒。 完毕后,老人以紧张声音说:“熄掉火把,千万别动。” “有什么事……” 老人制止问话。 “没时间说明了。从现在起,直至我说好,你们都不能出声。假若动了身子 或发出声音,你们要有丧命的心理准备。” 如此说毕后,老人便紧闭双唇。 两把火把熄灭后,黑暗立即自四周蜂拥而至。 暗到只能看清彼此的身体轮廓。 传进耳里的也只有身旁人的呼吸声。 童子和老人似乎可以看见前方挨近的物体,但其余三个男人看不见。 尽管如此,待眼睛逐渐习惯黑暗后,在星光下也可以朦胧地看见物体形状。 前方有股动静,令望向南方的众人倒吸一口气。 另三人似乎终于也可以看见那动静了。 起初那动静看似青黑色烟霭。 雾茫茫地像盘踞地面的云朵。 那烟霭逐渐挨近。 类似云朵的那物体,似乎微微发出朦胧亮光。 随着那物体挨近,也可看见云中似乎有某物体在蠕动。 那物体更挨近了。 云中蠕动的物体形状也逐渐清晰。 待那三人知道是什么时,好不容易才吞下口中情不自禁想发出的悲鸣。 那是无数妖鬼。 独眼秃头妖。 独脚犬。 双头女。 有脚的蛇。 长出手脚的琵琶。 独角妖。 双角妖。 如牛大小的蟾蜍。 有着马首的东西。 在地上爬的。 手舞足蹈的。 没有脸的。 只有嘴巴的。 后脑有脸的。 只有头在空中飞的。 长脖子的。 粘嗒嗒的。 长的。 短的。 有翅膀的。 用脚走路的坛子。 从画中溜出扁平女子。 没脚在地上爬的野狼。 四只手的。 手中拿着眼珠走路的。 身上挂满乳(河蟹)房的女人。 所有妖鬼都摇摇晃晃边舞边挨近。 众妖鬼手中均握着某物。 是人手。 是人脚。 是人头。 是人的鼻子、是耳朵、是头发、是肠子、是心脏、是胃脏、是牙齿、是嘴唇 。 三个男人的膝盖哆嗦起来。几乎要当场跌坐下来的样子, 接近的众妖鬼之一停住脚步, “怎么了?”后方的独眼秃头妖问。 “喏,我刚刚明明好像看到这里有人。”独角妖驻足说。 “什么人?” 秃头妖语毕,风声便依次传到众妖鬼之间。 “有人。” “有人。” “有人。” “有人。” “有人吗?” “听说有人。” “嗯。” “嗯。” “嗯。” 接近的众妖鬼均在此处驻足。 “奇怪,我明明看到有人在这里。” 独角妖抽动鼻子挨过来。 其余妖鬼也同样抽动鼻子挨过来。 “嗯,有味道。”独角妖说。 “有味道。” “嗯,有味道。” “有味道。” “是人的味道。” “是人的味道。” 众妖鬼在眼前走来走去。 三个男人已经吓得要死。 童子却毫不在乎地望着众妖鬼。 眼眸没有畏怯神色。 原来妖鬼是这模样—— 他似乎正以如此眼神观看中妖鬼。 “也有牛的味道。”独脚狗用人话说。 “嗯,有牛的味道。” “嗯,有。” 众妖鬼虽挨得极近,但无法跨入老人布下的结界中。 这时—— 受到众妖鬼惊吓的牛发出一声鸣叫。 “噢,是牛。” “找了半天,原来是这里有牛。” 不一会儿功夫,众妖鬼便蜂拥趴在牛身上,嘎吱、嘎吱地啃起牛肉,呼噜、 呼噜地吸允牛血。 牛摇晃身子发出一阵子叫声,不久即听不到那声音。 之后,在聚成小山般的众妖鬼身躯下,只传出专心啖噬牛肉或牛内脏的声音 。 嘎吱,嘎吱,是咬断牛骨的声音。 嘎巴、嘎巴,是啃骨头的声音。 不久,众妖鬼散开后,刚刚还在该处的牛已不见踪影,地面只余血迹。 “接下来,人在哪里?” “在哪里?” 众妖鬼再度搜寻四周。也有妖鬼将脸挨近,“哈”地呼出血腥味的呼气。 这时,一人终于耐不住恐惧,发出一声“哎呀”。 正是方才伸脚绊倒童子的男人。 “噢,在这儿。” “原来在这里。” 众妖鬼发出叫声。 “哇!” 男人大叫想逃走,秃头妖从上方伸出右手抓住男人后头。 眨眼间,男人便被抓到结界外。 “噢,是人。” “看起来很好吃。” “吃掉吧。” “吃掉吧。 众妖鬼群聚于男人身上。嘎吱、嘎吱的吃起男人。 有妖鬼吸吮男人双眼。也有妖鬼将嘴巴贴在男人屁(河蟹)股上,吸出里面 的肠子吃。更有妖鬼咯吱咯吱地连骨头一起吃着手指。 “啊!” 男人的高声悲鸣随即奄奄无力,最后消失了。 童子始终很冷静地观看男人被啖噬的光景。原来妖鬼是如此啖噬人? 他的眼神如是说。 喀、喀、咕唧、咕唧,连骨头一起啃咬的声音终于停止。 “太好吃了。” “嗯,很好吃。” 众妖鬼散开后,地面只剩男人方才所穿的窄袖服碎片,以及若干血泊。 不仅连肉带骨,从头发到牙齿都被众妖鬼吃个精光。 “可是,还有人的味道。” “嗯,有。” “某处应该还有人。” “不过看不见。” “看不见的话就没办法了。” “嗯,没办法。” “没办法。” “没办法。” 众妖鬼一个接着一个离开童子身旁,跟来时一样,握着人手人脚,往北走向 朱雀大路。 直至众妖鬼完全消失踪影,老人才说:“可以了。” 听到那声音,两个男人当场跌坐下来。 童子却面不改色站在原地。 “多亏你救了大家。”老人松一口气说:“晴明,若非你告诉我,此刻我们都 已丧命……” 老人贺茂忠行向童子如此低语。 二 有个老人躺在朱雀门下睡觉。 蓬乱如麻的长发,一半以上都发白了、胡须也任其生长。 身上穿着破烂便服。 即肮脏有处处破破烂烂。本来似是白色衣服,但现在已因汗水及尘埃而脏得 无法想象其本来颜色。 老人熟睡的朱雀门屋檐下,照落微微星光。 方才挂在西方上空的细长月亮,已快要没入山脊。 银河看来很漂亮。 隐约发白的天空薄光,似乎更衬托出朱雀门的深浓黑暗。 而躺在门下睡觉的老人所在之处,也看似盘踞着漆黑人形。 不知哪一根柱子的根部似乎有虫,里面传出微弱虫鸣。 老人赤足。双膝之下皆裸(河蟹)露着。 接着—— 突然,老人微微动了一下。睁开方才紧闭的眼皮。 眼皮下出现发着黄光的双眸。 老人慢条斯理起身。 他将臀(河蟹)部靠在柱子底部,抬起脸。眼前可见朱雀大路。 大路的另一端,有物体朝朱雀门挨近。 那物体身上裹着盘踞地面的雾茫茫黑云,逐渐挨近。 坐在地上的老人,炯炯发光的双眼望着那挨近的物体。 “是妖鬼啊……”老人低声自语。 百鬼夜行—— 原来是无数妖鬼顺着朱雀大路自南方北上。 倘若就那样过来,正好会来到老人身处的朱雀门。 独眼秃头妖、巨大蟾蜍。 独脚狗、双头女人们。 独角、双角妖。 这些妖鬼逐渐朝老人所在的朱雀门挨近。 众妖鬼大多手中握着肢(河蟹)解的人体部位——头、手、脚、内脏。 明明众妖鬼正逐渐挨近,老人却毫无逃离的打算。 他依旧坐在地上,双肘搁在双膝上,下巴搁在如花张开的双手上,兴致勃勃 望着逐渐挨近的众妖鬼。 众妖鬼终于来到朱雀门前,驻足。 “喂,有人的味道。”说话的是独眼秃头妖。 “什么?又有人?” “嗯,有味道。” 独脚狗和双角妖说。 “的确有味道。” “嗯,有味道。” “有味道。” 众妖鬼再度抽动鼻子闻起来。 老人很感兴趣地望着众妖鬼。 独眼秃头妖挨近,吃惊般说:“哇,这儿有人。” “什么?” “什么?” “有人吗?” “有吗?” 众妖鬼蜂拥聚集在朱雀门下。老人扬起两端嘴角,得意地微笑。 “噢。”秃头妖大叫:“这个肮脏老头子。” “这儿有个老头子。” “而且这家伙还在笑?” “嗯,在笑。” 众妖鬼各自说。 “为什么不逃?” “真是奇妙的老头子。” 双头女交互说。 “有味道……”老人低声说:“有味道。你们在某处啖噬了人吧。” 老人露出黄牙笑着。 “噢。” “刚才吃掉一头牛和一个人。” “你也要让我们吃吗?” 众妖鬼如此说。 “算了吧……” 老人缓缓站起,以他站立的身姿看来,腰也还没弯。是个半老男人。 老人在头和身体四处挠痒,说:“吾人不好吃。” 又转向众妖鬼问:“吃了一头牛和易个人,难道还不够吗?” “噢,我们还没吃饱……” 众妖鬼正要逼近老人时,有个妖鬼叫出来:“我知道了。”是马首妖,“这 家伙是那个老头子。” “什么?!" “忘了是哪时,这老头子跟小野篁大人(小野篁,八〇二——八五三年,平安 时代前期的学者、歌人。)来到冥界,曾经耍过我们一场……” “噢,原来是那时的老头子啊。” 众妖鬼似乎想起某事,开始唧唧喳喳。 “他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道满……是不是叫道满?” “是芦屋道满。 “噢,是道摩法师?” 众妖鬼发出叫声。 “当时这家伙冒充我潜入冥界。”马首妖说。 “旧时的事了,你竟还记得。”老人(即芦屋道满)说。 “噢,这个道满家伙,曾让我吃过苦头。”有脚的蛇说。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那时不吃不喝工作了十天,结果没得到任何谢礼。”双角红鬼说。 “我也是。” “我也是。” 如此说的妖鬼接二连三出现。 道满低声咯、咯、咯地笑出来。 “绕了吾人吧,当时真是抱歉啊……” “胡说,你根本不认为对不起我们。” “无所谓,反正现在只有他一人。” “吃掉吧。” “连骨头都不剩。” 众妖鬼打算逼近老人。 “算了,这老头不能吃。”独角妖说:“别管这老头了,我们还是先做完我们 的工作吧。” “不行,不听。” “下次大概再也碰不到这种好机会了。” “现在就吃掉。” “噢。” 正当众妖鬼欲抓住道满时—— 突然有某物出现在众妖鬼和道满之间。 是右手提着白晃晃打剑,全身裹着盔甲的毘沙门天(佛教护法神之一,也是 须弥山北方守护神,别名‘多闻田’。)。身高九尺。 “哇!”众妖鬼大叫,跳到后方。众妖鬼虽一时畏缩不前,却并非所有妖鬼都 如此。 “怕什么,毘沙门天怎么可能为了这低(河蟹)贱之人出现?” “一定是道满的妖术。” 独角妖和独脚狗说。 “别被迷惑了!”在半空飞的头颅大叫。 这时,又有某物出现在毘沙天门一旁。 是持国天(佛教护法神之一,也是须弥山东方守护神,与多闻天、增长田、 广目天并称四大天王(金刚)。)。也是全身裹着盔甲。 然而,他手中握着的不是剑,而是桃子(日本神话《古事记》众,伊邪那岐 命曾取黄泉比良坂桃子击退黄泉之军,故后市认为桃子有祛邪之效。)。 “哇!” “唔。” “持国天大人手上有桃子。” 众妖鬼往后退。 “怎么?不打吗?”道满说。 “对手可是我们二天大人。” 毘沙门天和持国天跨前一步。 “唔。” “唔、唔。” “唔、唔、唔。” 众妖鬼虽很想扑向道满,却办不到。 “算了算了,跟这老头扯上关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独角妖如此说时,毘沙门天举起手中的剑,往横一扫。 “哇!” “噢!” 众妖鬼发出叫声往旁跳开,有几名已往西拔腿飞奔。 一名、两名,妖鬼数逐渐减少。 “畜牲!” “没、没办法。” “道满,今晚就暂且绕了你。” 欲扑向道满的众妖鬼说。其间,妖鬼数已减半。 “改天一定要啖噬你的肝脏。” “我要吸吮你的眼珠。” 剩下的妖鬼如此说后,转身背向倒满。众妖鬼吵吵嚷嚷地离去,往西行进。 过一会儿,不知何时已不见任何妖鬼身姿。 呵。 呵。 道满似乎很愉快地笑着伸出右手,毘沙门天和持国天随即失去踪影。 道满伸出的右手中,隔着两座毘沙门天和持国天的小木雕像, 道满将两座木雕像收进怀中,嘴角仍浮着笑容低声道:“啊呀,这下可完全 醒过来了。” 仰望上空,银河高挂中天。 道满移动脚步想回到刚刚躺着的地方时,半途停了下来。 他看到某物掉落在方才众妖鬼聚集的朱雀门前地上。 一步、两步、三步,道满挨近停在那东西前。 “这是……” 是人的手臂。是条右臂,肤色已变、即将腐烂。 是众妖鬼手中所拿的肢(河蟹)解人身一部分。 大概在逃开时掉落的。 “唔。” 道满布知做何打算,竟弯腰拾起那条手臂。 双手握着的那手臂在道满手中蠕动了一下。 那手臂冷不防紧紧抓住道满左臂。 长指甲的手指啃咬般潜入道满手臂肉中。 “唔……”道满发出叫声。 接着道满捧着那手臂,开始低沉徐徐笑出来。 咯、咯、咯,愈笑愈大声。 “原来如此。”道满说,“原来如此,你饿了?” 道满向那手臂说:“吾人的肉若可以,吃吧,喂……” 道满发出高兴得令人悚然的声音。 “喂,可爱的家伙啊……” 卷一 妖物祭 一 藤原治信仰躺在被褥上呻吟。 他痛苦地扭动身子,咬紧牙关。齿间发出呻吟。 因忍耐疼痛而扭曲着脸庞。 枕边点燃的灯火将治信扭曲的脸照得通红,表情看起来很骇人。 腹部高高鼓胀,致使衣服合拢处微微敞开,隐约可见肌肤。 治信吧头向右甩,接着向左甩,双手双足动个不停。似乎因过于痛苦而情 不自禁地晃动手足。 他只在大口呼吸时才会停止咬牙。有时长口咻呼、咻呼急促喘气,之后再 度咬紧牙关。 几个下人围绕在仰躺的治信身边,每张脸都看似传染上治信的表情,紧咬 牙齿,双唇扭曲。 围在治信身边的众人中,只有一人唇角浮出笑容。 他不是吓人。 是外人。 只有那人唇角,浮现看似愉快的微笑。 是个老人。 “噢。 ” 老人坐在枕边,俯视治信发出声音。 “还真养得很肥美啊!” 白发、白须。 一头长发杂乱如飞蓬般随意发长,胡须也长至胸前。 身穿破烂便服。 本来似乎是白色,现在却肮脏得几乎无法想象其本来颜色。 周身飘荡着一股臭味。 看上去像乞丐,却又不是。 若说他是乞丐,他却态度堂堂,毫不卑躬屈膝。 双眸炯炯发光。 老人——正是芦屋道满。 “太好了,幸好吾人在——”道满俯视治信说,“一般阴阳师或咒术师,可 是无法拔除这东西的。” 道满伸手至治信腹部,说声“失礼”后敞开衣服合拢处。 露出凸起的鼓胀腹部。 腹内似乎有某种生物,表层的肉正在起伏蠕动。 道满用手抚摩腹部表面,笑道:“好、好,马上让你舒服。” 是很明显的笑容。 他将一旁的破烂布包拉过来,搁在膝前,解开结。 破烂布包展开,里面出现个覆着褐色兽毛的东西。 一股难闻的腥臭味冲鼻而来。 道满若无其事地取出那东西。 “那、那是双眸?”下人问道满。 “是牛的生皮。” “牛的生皮?” “从活牛身上剥下牛皮制成的袋子。”道满满不在乎回道。 “生、生……” 众下人的眼神露出恐惧。 然而,道满一点也不在意。 “若内侧鲜血还未干,可能会弄脏房间,这样可以吗?” 下人发不出声音。 “这样可以吗?”道满再度确认。 道满以炯炯发光的双眼,瞪视围在治信身边的众人。 “可、可以。”下人被道满的气势镇住,点头说。 道满以左手举起生牛制成的袋子。仔细一看,袋口用绳子绑住。道满右手 握住绳子一端。 绳子相当长。 道满仰望天花板,喃喃说一句:“噢,刚好上面有横梁。” 语毕,起身。 咻!他抛出握在右手的绳子,绳端穿过横梁上方再落下来。 道满握着绳端,调整长度后,袋子刚好悬挂在离治信腹部约一尺的上空。 袋子大小大约可以轻易装入两个人的头颅吧。 只是,袋子扁平,看来里面似乎没装任何东西。 “这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吗?”一名下人战战兢兢问。 “目前还未装任何东西。”道满说:“现在正要开始装。” 道满坐下来。 “接下来……”道满望向刚好吊在眼前的牛皮袋子,“应该快了……” 他如此低语时,袋子底部滴落某种液体于治信腹部。 是鲜血。 鲜血落在腹部时,腹部的肉立即烁烁蠕动起来。 滴落的鲜血,在腹部咕嘟滚开般发出水泡,旋即吸入腹中消失。 “呵,呵呵……” 道满欣喜地发出叫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道满从怀中取出五根针。长约六七寸。他左手握针。 突然—— 袋子底部再度滴落牛血于腹部。 不知是不是袋内的鲜血往下(河蟹)流,聚集在底部,鲜血开始滴滴答答 持续落在治信腹部。 道满将右掌贴在腹部,在腹部揉(河蟹)搓鲜血使其扩大。 治信腹部在道满手掌下,蜿蜿蜒蜒,起起伏伏,激烈蠕动起来。 揉搓的鲜血陆续消失于腹中。 治信翻着白眼呻吟不止。 旁观的人停止呼吸。 话也说不出来。 “应该快了。”道满说,右手砰砰敲打治信腹部,“忍耐一下。”说毕,右 手握住一根针。 他在治信下腹——肚脐下约二、三寸之处,噗一声扎下针。 “你、你做什么?”下人叫出声。 “忍耐、忍耐。” 道满抿着嘴笑,横衔住剩余的四根针。 从口中抽出一根针,“吩”一声,这回将针扎在肚脐上约三寸之处。 又将两根针扎在肚脐左右,四根针围住肚脐。 右手指捏住最后一根针,左手指贴在针尖,口中小声喃喃念起咒文。 听不清他在念什么。 声音低沉。 治信的腹部颤抖般哆哆嗦嗦蠕动。 可是,那颤抖已非扩展至整个腹部的颤抖了。只有用四根针围住的肚脐内 侧在蠕动。 念完咒文,道满将最后一根针,噗一声扎进肚脐中央。 瞬间,腹部的颤抖及蜿蜒蠕动都停止。 灯火下只映出鼓胀如山的腹部。以及,五根针。 “快出来了、快出来了。” 道满唱歌般如此说,右掌食指指尖贴在扎在下腹的针头上。 再度低声念起咒文。 咒文跟方才的似乎不同,但到底有何不同,下人已分辨不出。 道满边念咒文,边移动指尖,以右手食指指尖逐次触摸扎在腹部的针头。 每逢道满指尖一触摸,针便微微抖动。 下、上、左、右——指尖按着刚刚扎针时的顺序移动。 然而,只不触摸扎在肚脐中央那根针。 指尖几度巡回四根针后,冷不防,道满抽出中央的真,“呼”一声地在腹部 吹气。 结果—— 治信的肚脐及其四周,眨眼间变成黑色。 刹时,看到某样东西。像是牙齿。也像是嘴巴。 当肚脐四周出现像是兽嘴的东西时—— 悬挂半空的袋子底部也滴答掉落鲜血。 瞬间,黑色物体冲出治信腹部。 那黑色物体像是追赶自上而落的鲜血般,从下方咚一声扑向袋子。 道满似乎正在等待这一刻,说了句:“看吧。”便从怀中取出一张符咒,贴 在袋子上。 方才为止还凹扁的皮袋,彷佛装入某物般鼓胀起来。内部似乎有某物蹿动 着,袋子蜿蜒蠕动。 “唔……” “治信大人的腹部……” 下人发出叫声。 不知何时,治信的腹部已缩水般变得平坦。 眼前只是个男人的松弛腹部。 总之,虽不知是何物,刚刚还在治信腹中的那物体,好像已离开腹中,进 入吊在上空以牛生皮制成的皮袋内。 “结束了。”道满若无其事说。 他站起身,解开绑住的绳子,卸下悬空袋子,提在手上。 而至此为止翻着白眼呻吟不止的治信,则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用右手抚 摩自己已平坦的肚子。 “道、道、道满……”治信说。 “结束了。”提着袋子的道满,俯视治信说。 “唔。唔唔唔……”治信依旧抚摩肚子,撑起上半身。“到到底装了什么东 西?装了什么……” 道满将袋子递到治信眼前,捏住打结的绳子问:“要看吗?” 治信悚然地缩回腰身,慌忙道:“不、不用、不用,不用看。” “大人是不是在哪儿冷待了某位女子……” “女女子?” 道满以试探眼神问治信:“对方相当恨你。” “你是说,那女子恨我?” “是。 ” “是她、她诅咒我?” “是。 ” “哪里的女子?” “这个,治信大人应该心里有数吧?” “唔。唔……” “人数太多,猜不出是谁吗?” “男女间的事,不是人之常情吗?竟、竟然……” “大人说的没错。女人憎恨不再爱自己的男人,也是人之常情啊。” “什、什么?!” “两个月、三个月过后,可能又会发生这种症状。到时候,只要再叫吾人来, 吾人将跟今天一样,为大人拔除妖物。” “道、道满……”治信以求救眼神望着道满。 “男人逃离女人是男人的自由,女人憎恨男人也是女人的自由——既然都是 双方的自由,吾人也没法解决了……” 道满左手提着皮袋,伸出右手。 “什么?!” “事前说好的。”道满说:“金子。” 一名下人起身,从怀中取出纸包。将纸包搁在道满右掌上。 道满将纸包收入怀中,颔首说:“打扰了。”又举起左手提的袋子叮嘱似的 问:“这个,吾人要带走,可以吗?” 没人回应。 道满视之为应允,行了个礼,得意笑笑。 “那么,吾人就带走了。” 语毕,跨开脚步。 来到窄廊,步下阶梯,走至夜色庭院。 “月亮很美……” 道满将袋子挂在肩上。 徐徐跨开脚步,不一会儿,身子即消失于黑暗中。 二 月光中,樱花树枝摇曳着。 有微风。 树枝因繁密盛开的樱花重量,比平常垂得更低。 那树枝在微微摇曳。 一片、两片,花瓣离开树枝,在半空飞舞。 离花瓣真正开始凋落,大概还需几天。 月影映在樱花上,令花瓣看来有些微蓝。此处是位于土御门大路的安倍晴 明宅邸。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上饮酒。 晴明宽松裹着白色狩衣,背倚柱子,坐在可以望见右边院子之处。 支起右膝,右膝上搁着握着酒杯的右手手肘。 晴明肤色白皙得像个女人。 嘴唇红得如涂上胭脂。 唇角浮出微笑。 是似有若无的笑容。晴明唇角,经常挂着那笑容。 像是唇角含着花香的笑容。 偶尔将酒杯送至唇边,但晴明几乎默不作声。 只是闲情逸致地喝酒。 博雅与晴明相对而坐,望着夜晚的庭院。 博雅眼中,映着樱花。 窄廊上,孤零零搁着个盛酒的瓶子。 身穿淡紫色十二单衣的蜜虫坐在一旁,当两人酒杯空了,她便伸出白皙手 指取起酒瓶,往空酒杯内斟酒。 晴明的凤眼,眯得比平常更细,与博雅一样望着夜樱。 两人附近,点着一盏灯火。 灯火映在晴明白色狩衣上,左右摇曳。 两人交谈的话语很少。 不须多说,博雅与晴明之间似乎也能契合。 将酒杯送至唇边,含了一口酒,博雅陶醉地叹了一口气。 再徐徐将空酒杯搁会窄廊。 “好舒服的夜晚……”博雅喃喃自语。 晴明将视线移向博雅。 “这樱花开得很美不是吗?晴明。” “嗯。”晴明低声点头。 “可能的话,我真想像那樱花一样,当我自己。” “是吗?” 不只视线,这回晴明将脸庞转向博雅。 博雅察觉晴明望向自己,说:“怎么了?我说了是吗奇怪的话吗?” “不,你没说什么奇怪的话。” “那,怎么了?” “因为你刚刚说了很有趣的话,博雅……” “有趣的话?” “你不是说,正如樱花是樱花一样,博雅也想当博雅吗?” “我说了吗?” “说了。” “可是,晴明,为何这话有趣?” “人,很难如你刚刚说的那般活在这世上。” “唔。 ” “即使有人视某人为榜样,想活得跟那某人一样,也没人会想活得像自己。 ” “是这样吗?” “是这样。” “不知怎么,我很喜欢樱花绽开的方式,也很喜欢樱花凋落的方式。” “是吗?” “它们认真绽开,也认真凋落。樱花,因绽开为樱花而完成身为樱花的某种 使命,然后再以樱花的形状离开枝头凋落……” “嗯。 ”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樱花就是樱花。樱花,只能如樱花般开花。也只能如 樱花般飘落。真是的,樱花怎么能那么完美地做樱花呢?” “……” “想到这点,我才认为自己也很想像樱花那般,想当自己……” “……” “你想想看,晴明。” “想是吗?” “其实并非只有樱花。正如樱花能像樱花那般完成自己的任务,梅花不也一 样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吗?” “唔。 ” “蝴蝶像蝴蝶那般完成了。牛像牛那般完成了。鸬鹚像鸬鹚那般完成了。水,水也像水那般……” “博雅也像博雅那般……” “不要提我,晴明。” “为什么?” “会让我坐立不安。” “有什么关系?这可是你先说的,博雅。” “我先说的?” “嗯。 ” “不,或许的确是我先提起这话题,可是……” “可是什么?” “还是算了。” “算了?” “嗯。再跟你继续讲下去,不知你哪时又会提起咒。到时候,我想,今晚充 满在我心中那美好感觉,恐怕会消失。” “是吗?” “话又说回来,晴明……”博雅举起不知何时斟满的酒杯道。 “什么事?” “最近京城好像发生很多怪事。” “嗯。 ” “老是有人拐走或杀死身怀六甲的女子……” “听说是这样。” “五天前夜晚,不是也有怪贼闯入小野好古(小野好古,八八四—九六八年 ,平安时代中期公卿,小野篁之孙。) 公卿府吗?” “嗯,是那起没偷任何物品的窃盗案吧?” “那事也传进你耳里了?” “听说那盗贼,虽闯入好古大人宅邸,却没偷走任何东西就走了?” “是啊。从那以后,好古公卿的健康似乎不好。” “是吗?” “真是的,没想到这世上真有那种怪贼。” “博雅,有关那没偷任何东西的怪贼,你还知道什么更深的详情吗?” “知道,是好古大人直接说给我听的。” “到底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晴明……” 语毕,博雅开始述说五天前那晚的来龙去脉。 三 五天前那晚—— 熟睡中的小野好古,听到男人声音而醒来。 “起来。” 男人声音如此说。 然而,好古仍不认为那是现实。 “起来吧,好古大人。” 有人摇晃好古肩膀。 因此,小野好古醒了过来。 “什么事?” 睁开眼睛,好古发现睡前熄灭的灯火竟点燃了。 待他将视线从灯火移向上方,才察觉头的正上方处站着个黑影。 “有歹人……” 虽开口大叫,但脸颊被冰冷东西贴住,只好噤口。 因他明白那贴住脸颊的东西,是刀尖。 转动眼珠,看到刀身上映着灯火之色。 “是谁?”好古低声问。 “噢。”影子赞叹般出声。 他没想到好古竟还能发出沉着声音。 参议,小野好古。 虽已七十出头,却在承平、天应之乱(指九五三—九四一年,平将门之乱。) 时,被任命为山阳(包含现日本中国地方濑户内海沿岸,兵库、冈山、广岛、 山口四县等地。)、南海(包含现和歌山、淡路岛及四国四县(德岛、香川、爱 媛,高知四县)等地。)两道追捕使(中央政府为镇压叛乱,临时设置的官。),镇压了叛乱。 他抬眼一看,发现盗贼用黑布裹着头部藏住脸。 从外边仅能看见眼睛。 “起来。” 好古缓缓从被褥上起身。 起身后,好古猜察觉还有其他人的行迹。 灯火照不到的幔帐后、房间角落,正如黑暗深浓盘踞那般,盘踞着某物。 有一个、两个、三个—— 这些黑影不知有无呼吸,毫无任何声响。只有形影。 好古心想:尽管如此,宅邸内另有负责好古身边琐事的人,以及其余男女 总计约十人。 这么多盗贼闯入,为何没人醒来?或者,都被杀了? “其他人呢?”好古问。 “放心吧,还活着。”影子回道:“只是,不到早上不会起来。” 奇怪——听影子如此说,好古内心萌生疑问。 虽不知盗贼用何方式,但看来其他人都睡着了。既然如此,为何自己没被 催眠?若他们是来行窃,让自己也睡着不是比较好办事? “有什么事?”好古问。 “我们在找东西。”影子答道。 “找东西?” “你这儿应该有云居寺(旧址位于今京都东山区高台寺附近,现已不存。) 托你保管的东西。” “云居寺托我的东西?” “你应该记得。” 怪了——好古想了一会儿,说:“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你藏到哪儿?” 刀身又贴在好古脸颊。 “没有就是没有。” “你说的是实话?” “我到底保管了什么东西?” “箱子。” “箱子?” “不,也许是袋子。” “你们连箱子或袋子都不知。那里面装什么?”好古说。 影子默不作声。刀身离开好古脸颊。 “算了。我们家宗姬会亲自问你。到时候,九知道你到底说谎还是说实话。 ”影子还未说毕,庭院已传来声响。 咯吱…… 是某物受压挤的声音。 咯吱。 咯吱。 声音逐渐挨近。是牛车。牛车车辆压挤的声音。 咯吱。 咯吱。 咯吱。 声音愈来愈大。 与之同时,也传来牛车碾过地面的声音。 咕咚。 咕咚。 咯吱。 咯吱。 咕咚。 咕咚。 声音渐渐挨近。 好古望向庭院。眼前有窄廊,窄廊彼方是暗夜中的庭院。 庭院看似被月光淋湿了。 在那儿——咯吱,咕咚,出现了牛车。是牛车。槟榔毛车(车身用晒(‘别 问我是什么,原文九时这样的。)白割细的槟榔树叶铺贴制成,亦称“毛车”。是 亲王、大臣、女官、高僧、公卿等的公务车。)。 可是,拉曳车子的不是牛。 好古起初看成牛。黑牛。 然而,说是牛,外形又过于走样。不是牛的形状。 虽有月光,却是夜晚。形状并不明确。 但那动作不是牛的动作。而且脚也比牛多。 咕咚。 牛车停在庭院。 之后,好古猜首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 看清时,好古差点叫出声。全身寒毛直竖。0 那是只大小如牛,漆黑的巨大蜘蛛。 车主让蜘蛛顶着横轭,拉曳着车。蜘蛛的八只红眼,在黑暗中妖异地闪闪 发光。 车主从车厢后部下车。穿过庭院跨上阶梯,站在窄廊上。 是个女子。身穿十二单衣。 她头上深深罩着丝网披衣,因背对月光,白色披衣可以清晰得见,却看不 清披衣影子下的脸(日本古代贵族女子不能露出脸,出门时都在头上罩着一件衣。)。 只能看到在夜里也看得清的白皙下巴和鲜血般红唇。 “好古大人。” 那嘴唇动了。 “东山云居寺有无托你保管什么东西?” 女子重复方才黑影的问话。 “不、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若隐瞒,对你不好……” 女子的红唇往左右撇开,露出白牙。在好古看来,女子似乎在笑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到底什么时候替云居寺保管了什么东西?”好古 问。 女子没回应。 她似乎在披衣影子下,目不转睛观察好古的模样。 “让我们看看。”女子说。 女子身体随风飘动般,咻地动起来。 她在窄廊往左走。止步,仰望天花板,在俯视地板—— “不是这儿……”女子喃喃自语。 再度跨步。然后再度止步,说着同样的话。 “也不是这儿……” 女子无声地在宅邸内四处走动,喃喃自语:“也不是这儿……” 那声音,自四周传来几次。不久,女子回来了。与方才一样站在窄廊,低 声道:“看来真的不再这儿……” 女子嘴唇笑开了。 “太好了,假若你说谎,本打算吞噬你。” 竟说出如此骇人的话。 她在披衣下凝望好古般问:“这儿似乎没有,你没藏在其他地方吗?” “不知道。”好古说。 “日后若得知你说谎,我们会再来……” 说毕,女子被转过身。钻进牛车。 咯吱…… 咕咚。 牛车开始往前动。蜘蛛的八只脚也不停地动。 黑影收起刀,用绳子绑住好古的手脚。 “用牙齿解开绳子可能会花很多时间,最好等到早上,让第一个醒来的人帮 你解绳子——” 影子跳下庭院追赶女子搭乘的牛车。 蹲踞在黑暗中的行迹也动了,似乎都各自下到庭院去。 咯吱。 咯吱。 咕咚。 咕咚。 牛车逐渐驶去。 此时早已看不到车子和每个影子。 咯吱…… 咯吱…… 只能听见牛车渐行渐远的声音。 之后…… 四 “早上下人醒来后,才救了好古大人。”博雅说。 “唔。”晴明手指顶住下巴,低声道:“这是很有趣。” “喂,晴明,你说此事有趣,这样好吗?” “无所谓。反正没人受伤,也没有失窃什么东西吧。” “话虽这样说……” “这相当有趣。” “晴明,难道你明白了什么……” “不,我没说明白什么。我只是说这很有趣。” “我很在意好古大人说的那位罩着披衣的宗姬,到底想找什么东西。” “嗯。 ” “那以后,好古大人似乎都没事,但若有什么事,晴明,他可能会传唤你。 ” “是吗?”晴明望向庭院的樱花。 “喂,晴明,你在听我说话吗?”博雅转向晴明。 “也许你还想说什么,但待会儿再说……” “什么?” “好像有客人来了。”晴明道。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也望向晴明的视线方向。 那儿有株樱树。 月光中,可见樱花花瓣一片、两片地飘落。 樱树下,似乎有某物。是黑色野兽。 有头漆黑老虎在盛开的樱花树下。 像青色,又像绿色的两个金绿色眸子,在黑暗中瞪视晴明和博雅。 有个男子侧身坐在那黑老虎上。 男子挂着微笑,凝望晴明和博雅。 “保宪大人,原来是你来了。”晴明说。 “好久不见了,晴明。” 坐在黑老虎上的男子——贺茂保宪微笑说。 黑老虎载着保宪,自樱树下缓缓步出。 老虎驻足于窄廊下。 “有什么事吗?保宪大人。” “嗯。”保宪点头,从老虎背下来,说:“我有事请托晴明……” 五 道满在月光下信步而行。 肩上挂着用绳子绑住袋口的皮袋。 皎洁月光,在道满脚边映出道满自身的影子。 道满停住脚步。此处是大水池旁。 水池周围有松树、枫树。 道满站立的一旁,有一株老柳树。 刚萌芽的柳树,树枝摇来晃去,碰触道满肩膀。 鸦雀无声的水面映着月影。 道满从肩上卸下皮袋,打开袋口。里面蜿蜒爬出黑色粗大之物。 道满用右手抓住那东西。 “喂,别乱动。” 道满蹲下来,将右手中那东西,徐徐放入水中。再松开手。 那东西在水面游走。随着那东西委蛇前进,平静水面的波纹也逐渐扩大。 突然—— 映在水池中央的月影散乱了。 水面隆起,出现波浪。似乎有某个庞大物体在水面下游泳。 啪嗒…… 类似尾巴拍打水面的声音响起。 “看吧,吾人给你带饵食来了……”道满微笑着喃喃自语。 水池中央水面下有某物接近道满放入水中的东西。 啪嗒! 水面溅起激烈水花。 水中突然出现某物,张口咬住在水面游泳的那东西。 巨蛇般的物体在月光中仰起头。口中咬着方才在水面游泳的那东西。 “噢,好吃吗?好吃吗……”道满扬起左右嘴角。 那蛇般物体吞下口中咬的东西后,随即又沉入水中。 水面骚然地摇晃了阵子,不久,紊乱波浪平静下来,恢复原状的澄清水面, 只剩月亮影子。 六 三人喝着酒。 除了晴明和博雅,又多了个保宪。 保宪身旁,蜷曲的黑猫熟睡着。 保宪所乘的黑老虎,原形正是这支猫。 并非普通的猫,而是保宪的式神(猫又)。 “最近老是发生怪事……”保宪将酒杯送至嘴边说。 贺茂保宪——是晴明师傅贺茂忠行的长子,与晴明是师兄弟。 历任天文博士、阴阳博士、历博士及主记头(计算各种税金、掌管国库的 部门,‘头’是最高长官。),现任谷仓院之长。官位从四品下。 “的确,好像愈来愈骚(河蟹)动起来了。”晴明点头。 “你听说闯入小野好古大人宅邸那些盗贼的事吗?” “刚刚正和博雅大人谈起。” “据说大家称之为不偷东西的盗贼。” “是。 ” “那,最近流行的女子惨遭杀害的事呢?” “这也听说了。据说都是怀孕女子,最近一个月来,已有八人遇害。” “是九人。” “是吗?!” “今天中午,发现了第九位牺牲者。” “地点呢?” “鞍马山中。” “鞍马?” “是朝廷里的女官,因怀孕回到贵船娘家,两天前失踪了。” “结果……” “有个到鞍马烧炭的男子,在山中发现一具女子尸体。正是那失踪女子。” “也是怀孕女子?” “嗯。死得很惨。凶手割开女子腹部,掏出腹中婴儿。” “那婴儿,是男婴?还是女婴?” “是男婴。” “男婴腹部有伤口吗?” “有……”保宪有所示意地望着晴明。 “原来如此。” “真是件令人难受的事。” “在即将举行和歌竞赛这时期,净是发生些不幸的事。”博雅说。 “那,今晚你来的目的是为了此事?”晴明问。 “不、不是。”保宪将酒杯送至嘴边,再搁回窄廊。 “什么事?” “你认识平贞盛大人吗?” “若是碰面,会打招呼的程度……”晴明说。 “那男人跟忠行多少有点因缘……”保宪盘起腿,探出身子。 保宪称父亲贺茂忠行为‘忠行’,称平贞盛为‘那男人’。 保宪有时会这样称呼。 跟晴明称呼皇上‘那男人’的口气类似。 “我曾经听过。是玄德法师物忌(为避免灾害而闭门谢客。)那事吗?” “对,正是那事。”保宪拍了一下膝盖。 事情是这样的。 七 当时——十七、八年前。 下京那附近住着个存点小钱的玄德法师。 这玄德,几次梦到相同的梦。 梦中出现过世的父亲,说:“危在旦夕。” “危在旦夕。” 最初他不放在心上,数日后又梦到相同的梦。 过世的父亲又出现梦中。 “危在旦夕。” “危在旦夕。” 他将嘴唇紧紧贴在睡着的玄德右耳,如此窃窃私语。 “危在旦夕。” “危在旦夕。” 四次都做了相同的梦。 玄德心里发毛,决定请阴阳师占卜梦的吉凶。 这时,玄德拜托的人正是贺茂忠行。 “从今天开始整整七天,你务必彻底实行物忌。 ”忠行如此说:“否则会因盗 贼而丧命。” 忠行向玄德说,可能会遭盗贼袭击而被杀。 玄德立即回到宅邸,进入物忌。 他紧闭大门,无论任何人都不准对方进屋。 如此,第七天—— 傍晚,有人敲门。 然而也不能因有人来访而开门。玄德不回应,躲在家中。 他以为来客大概会死心归去,但访客反倒激烈敲门。 玄德命下人自门内问对方。 “是哪位?”下人问。 “是平贞盛。”对方回道。 平贞盛,是玄德的老友。可是,即便是友人也不能随意开门。 “主人玄德目前正处于严谨物忌中。” 下人向门外说,若有事,小的代主人再次恭听。 结果,贞盛说:“今天是我的归忌日。” 所谓‘归忌日’。观念跟物忌类似,但必须做与物忌完全相反的事。 忌讳回家——也就是说,物忌是禁止外出且禁止开门让外人进屋,归忌即 是禁止归家。 碰到归忌日,当天不能回家,必须在别人家过一夜,翌日才回家。 “现在已快入夜了……” 贞盛说,务必让他今晚在玄德家过夜。 “可是,主人严禁我们开门。”下人道。 “这样严守物忌,到底是什么物忌?”贞盛问。 下人在门内说明事由,并向贞盛说:“占卜出现可能遭盗贼闯入而丧命的结 果,所以才如此严守物忌。” 贞盛听后,在门外哈哈大笑。 “既然如此,为何赶我回去?”他以响亮声音说:“既然是这种事,不是更应该叫我来,让我守在屋内吗?” 玄德听下人转告贞盛的话后,觉得有道理,亲自来到大门前向贞盛说:“失 礼了。大人说的没错。何况若是归忌日,今晚大概没地方住宿吧。我现在就开门,请大人今晚在舍下过夜。” “噢。”贞盛回道:“那么,就我一人进屋好了。玄德既然处于物忌中,你 们今晚暂且回去,明天再来接我。” 贞盛让所有随从回去。 门开后,手握弓与刀的贞盛单独进来。 玄德打算款待来客时,贞盛说:“既然是物忌中,你不用客气了。今晚我就 睡在这厢房吧。” 因时熟悉的宅邸,贞盛擅自进入脱鞋处旁的房间。 用过下人准备的简易晚餐,熄灭灯火,贞盛便就寝。 之后—— 大概夜半过后,贞盛听到窸窣声而醒来。 是推开大门的声音。 这时,贞盛已将长刀佩在腰上,背着箭壶,手握刀。 他倾耳静听,察觉有几个盗贼正自大门蜂拥进屋。 贞盛在黑暗中移动身子,躲进牛车停车处后。 十余人自大门走过来。 “这正是玄德的宅邸。” “听说存了很多钱。” 众人在黑暗中彼此交谈。果然是盗贼。 盗贼绕到宅邸南边,贞盛趁着无月暗夜,混入盗贼群。 有人点起火把,正当众人打算闯入屋内时,贞盛说:“此处有值钱东西。先 进这儿。” 贞盛故意误导盗贼到空无一物之处。 然而,若盗贼真闯进,玄德法师可能遭杀害,因此贞盛故意留在后尾。 就在盗贼前导正要踢开门闯入屋内时,贞盛自背上箭壶抽出一支箭,打在 弓上,咻地射出。 箭扑哧射进正要闯入屋内那男人背部时,贞盛大叫:“有人自后射箭!” 接着从后面向背部中箭那男人扑去,两人一起滚进屋内。 “快逃!” 贞盛边叫边拖着自己射杀的男人往里边走。 但是,盗贼仍不畏怯。 “别管了,进去!” 贞盛的箭又射中如此叫喊的男人面孔中。 对方倒下后,贞盛再度拖着那人进屋,之后又大叫:“又有人射箭了,快逃! ”盗贼才终于“哇”地大叫逃之夭夭。 贞盛又往逃走的盗贼背后咻咻连续射箭,再度击倒两人。 又射杀了两个争先恐后逃出大门的盗贼,第七个则射中其腰部。 腰部中箭的男人,往前扑倒在路旁水沟中。 只有这男人侥存至早上,被捕后招出伙伴名字和长相。 因此才能缉捕逃掉的所有残党。 捉住后始知这些盗贼都是平将门之乱时将门的部下,将门死后,他们因生计 窘困而沦为盗贼。 “哎,让贞盛大人进屋真的太好了。”玄德法师欣喜万分地说。 “假若太执着物忌而不让贞盛大人进屋,法师必定被杀了。” 人们也如此交头接耳地传言。 八 “确实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晴明说。 “也可以说,忠行的占卜即中也不中……”保宪苦笑自语。 “不,若无警告必须物忌的占卜,贞盛大人那晚恐怕也会粗心大意地睡着。 结果还是有可能丧命。”晴明道。 “有道理,说得也是。” “最重要的是能救回一条命……” “嗯。 ” “这事,是不是将门大人死后第二年——天应五年(九四二)年那事?” “现在已是天德四年,十八年前的事了(九六〇)。” “提到平贞盛大人,将门之乱时,是他听俵藤太大人联手跟将门大人对战 吧?” “现在几岁了?”晴明问。 “应该已六十岁左右。”回话的是博雅。博雅交互望着晴明和保宪说:“他是 不是有阵子任职丹波守(京都、兵库县长。),去年才回京城……” “是。”保宪点头。 “最近不见他上朝,听说他身体不适……” “正是如此。”保宪向博雅点头。 “你来的目的正是为了此事?”晴明问。 “嗯。”保宪点头,压低声音说:“听说他长了恶疮。” “恶疮?” “脸上长了个脓疮,好像无法治愈。” “无法治愈?” “而且听说不是普通恶疮。” “怎样的恶疮?” “好像在往昔的刀伤伤疤上长了个脓疮。” “刀伤?” “那脓疮,似乎有什么来由。” “有来由?” “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而是有人下咒……” “下咒?” “嗯。 ” “那么,要我做什么?” “要你去治愈贞盛大人的恶疮。” “这种事,保宪大人自己做不也可以吗?” “这个啊,晴明,这事对方不知道。” “不知道?” “换句话说,贞盛大人不知道我打算治疗他的恶疮。” “直接跟他说,不是很好吗?” “说了。不是我说的。是贞盛四周的人说了。要他给药师个或阴阳师看看。 ” “结果呢?” “不停。” “不听?为什么?” “他说不必理会,自然而然会痊愈。” “真的?” “不知道。” “……” “晴明啊……”保宪伤脑筋地说:“人家既然说不必理会,却硬要前去做些 什么,这不是我擅长的。” “既是如此,那就如当事人所说那般,不必理会不久行了?” “但是,也不能不理会。” “为什么?” “……” “为什么不能不理会?” “有关那恶疮,老实说,我有个看法。” “什么看法?” “我坦白说吧。目前不能说出我的看法。” “不能说?” “嗯。 ” “真是伤脑筋。” “晴明,你别伤脑筋,这样我会伤脑筋。,” “保宪大人也会伤脑筋?” “当然。”保宪点头,继而一本正经地说:“在你去治疗正是大人的恶疮前, 要是我在事前告诉你什么,你会因其而行动吧?” “……” “可能的话,我希望你凭你自己的看法行动,然后得出跟我一样的结论……”“有关贞盛大人那恶疮吗?” “是的。” 晴明望着保宪一会儿,说:“这事,并非保宪大人自己的主意吧。” “嗯。 ” “有某人在保宪大人身后出主意吧。” “是哪位?” “不能说。” “是那男人吗?” “……” 保宪不开口。 “总之,就是这样,晴明。”保宪微笑道,“过一阵子有和歌竞赛,竞赛结 束之前先不用着手。” “竞赛结束后……” “你佯装不知道贞盛那儿,向他说,听说您身体不适,我能不能为您效劳? 这样就可以了。” “我无法答应你。” “别这样说。” “……” “你足以胜任,晴明……”保宪边拍晴明膝盖边如此说。 卷二 鬼笛 一 西京-此处是座小小的荒废寺院。 屋顶处处塌落,地板也有些坑洞。 早已没有神像或灯火盘,以及任何值钱事物。 屋顶长满秋草,窄廊下长了杂草,自地板裂缝探出头。 往昔曾是庭院之处,现在整片都是杂草,甚至很难找到可以看见泥土的地方。夜晚—— 方才还挂在上空的眉月,即将隐没西边山头。 只有星光。 那微弱星光也照不到正殿。取而代之的是盏小小灯火。 地板铺着毛毯,有对男女在毛毯上彼此依偎,喃喃细语。 “没什么可怕的……” 男人搂住女人,在她耳边贴嘴窃窃私语。 男人嘴唇若即若离地逗弄女人耳朵。 每当男人细语,女人总是发痒般缩着身子,身子却益发用力靠向男人。 “也,其实很怕。怕才好啊。因为怕,你才会这样靠近我。” “才不是呢……” 女人虽像小孩任性拒绝般左右摇头,脸颊却往男人脸颊贴近。 双方随从都已回去。明天早上才会来接主人。 “在这种地方见面,才是所谓的风流韵事。” 男人将手探入怀中,自怀中取出某物。是梳子。 “这东西给你……”男人将梳子塞入女人手中。 女人微微离开男人身子,把灯火拉到手边,在灯火前照看梳子。 是象牙梳子。不是实际用来梳发,而是插在发上当装饰用。 梳子的背脊处,雕有花的图案。 雕刻部分先涂上朱色,再于其上嵌镶同样形状的玳瑁片。 透过半透明的玳瑁片可见底下的朱色。火光在玳瑁片上摇晃。 “好美……”女子发出陶醉声。 性(河蟹)感的声音。 女人兴奋的脸颊并非因火焰而通红。 “这是特别为你定做……” “好高兴。”女人搂住男人。 这时,女人袖子碰到灯火盘,拉出灯芯,灯火熄灭了。 四周陷入漆黑。 “别管了。” 男人嘴唇在发中寻到女人耳朵,在耳内注入温暖的话语。 “我的手,我的手指,可以代替眼睛……” 男人的手滑进女人胸(河蟹)部。 “这支捣蛋手的主人,现在不知是什么表情?” “是想吃你的妖鬼表情。” “哎呀……”女人发出叫声。“听说在这种地方提起妖鬼,真的会出现妖鬼呢。”女人说这话时,呼吸急促。 “你放心,我衣领有缝进写着尊胜陀罗尼的附身符。” 此时—— 滑进女人胸(河蟹)部的男人的手,突然停止摸索。 女人正想开口,男人“嘘”一声暗示女人别出声。 女人也立即理解男人的暗示。因为外面可见火光。 有人来了?两人都如此想。 围着正殿的木板四处都裂开了,加上虫蛀,到处都有隙缝。 两人正是从隙缝中看到火光。 火光逐渐挨近。不久,出现拨开杂草的人影。 是个看似身穿黑色便服的男人。 妖鬼? 如果是人,难道是盗贼? 盗贼知道两人在此而来?不,似乎不是。因为男人走到一半停下脚步。 而且不是单独一人。身边有个女子。那女子是个孩子。 看来他们两人不知正殿里有一对男女。 即非妖鬼,也非盗贼,那到底是何人?而且为何跟着个女童? 黑影旁,有株梅树。 黑影将手中火把斜挂在梅树树枝。那黑影似乎在该地等某人。 到底在等谁?此处将发生何事? 男女彼此依偎着屏气凝神。 突然—— 黑暗彼方出现一股神秘骚然的动静。那动静逐渐挨近。 不久—— 看到拨开草丛蜂拥而出的身影,男女险些发出叫声。两人几乎昏厥过去。 因为出现无数妖鬼。 独眼秃头妖。 独脚妖。 双头女。 有脚的蛇。 长处手脚的琵琶。 独角兽。 双角兽。 如牛大小的蟾蜍。 有着马首的东西。 在地上爬的。 手舞足蹈的。 没有脸的。 只有嘴巴的。 后脑有脸的。 只有头在空中飞的。 长脖子。 黏答答的。 长的。 短的。 有翅膀的。 用脚走路的坛子。 从画中溜出的扁平女子。 没脚在地上爬的狼。 四只手的。 手中拿着眼睛走路的。 全身挂满乳(河蟹)房的女人。 这些妖鬼都聚集在挂于梅树上的火把亮光中。 亮光照不到的黑暗中还有无数妖鬼的动静。 而且,那些妖鬼手中都握着人手或人脚、头颅、舌头、眼睛、肠子、头发— —所有人体中一切部分。 百鬼夜行—— 众妖鬼聚集在此荒废寺院庭院。 然而面对这些妖鬼,黑影毫无惧怕模样。 平心静气望着众妖鬼。 “总算聚集了……”黑影说。 是低沉、如泥土煮沸的声音。 “咦……”黑影道:“有鲜血味。你们来这儿途中,是不是在某处啖噬了人……”众妖鬼没应答。只发出高低不同笑声。 “我托你们的东西都收集齐了?”黑影说。 众妖鬼似乎在点头。 “那么,你们一个个拿过来……” 黑影说毕,独眼秃头首先挨近,递出手中的人手。 “嗯。 ” 黑影接过,举到火光下给身旁女童看。 女童无言凝望那人手,过一会儿,左右摇着小头。 “不是吗?” 黑影问,女童缩回白皙下巴,点点头。 “那么,这东西给你们。” 黑影将人手抛到妖鬼群中,众妖鬼立即扑上那人手。 “这是我的。” “是我的。” “先吃到的先赢。” 眨眼间,手臂已消失在众妖鬼口中。 其次是独脚犬挨近,递出人的肠子。 黑影接过,给女童看。女童左右摇头。 “这也给你们。” 抛出肠子,众妖鬼再度蜂拥聚集,不一会儿工夫,肠子已进入妖鬼腹中。 接着是全身挂满乳(河蟹)房的女人挨近,递出握在右手的东西。 “是阴(河蟹)茎吗?” 黑影让女童看阴(河蟹)茎。 女童以既大又黑的眸子凝望那肉片,然后微微拉回白皙下巴点头。 “是吗?这个合格了。” 黑影说毕,将那肉片搁在草丛。 “这不能给你们。”黑影环视众妖鬼说:“下一个。” 如此,众妖鬼接二连三来到黑影面前,各自递出人体一部分。 黑影也将各个部分给女童看。 女童左右摇头时,黑影便将那部分抛给众妖鬼,点头时,则搁在脚边草丛。最后的妖鬼拿着人的小指站到黑影前。 女童左右摇头。黑影将小指抛到妖鬼群中。 已没任何妖鬼到黑影面前了。 “怎么了?”黑影说:“这就完了?”声音传遍四周。 黑影旁的草丛堆着人体各个部分。 分量刚好是一具人体。 黑影在火把下一个个数,确认数量。 “可是这真琐碎。拿到此地之前,你们彼此抢夺了吧。” 黑影喃喃自语,说了三次同样的话,逐一确认了人体各个部分。 黑影抬头,声音比方才更大声,说:“怎么回事?怎么不够?” 黑影环视众妖鬼。 “真的没别的了?” 没有应声。 “怎么没有右手臂和头颅!”黑影大叫:“是你们忘了拿来?还是丢在哪里了……” 黑影的声音逐渐咄咄逼人。只有站在身旁的女童面无表情。 “有人混在你们之中……”黑影低道:“谁?是谁想阻碍我们……” 黑影瞪视般环视众妖鬼。不久,男人扬起两边嘴角。嗤笑。 “是你吗?”黑影指着妖鬼之一。 手指的前方,是用二只脚站立的鸟脸犬。 “你刚刚递出的不是人肠子,而是狗肠子。” 黑影踏着草丛,从怀中取出不知写着什么的白符咒。 “别动。” 黑影将符咒贴在鸟脸妖鬼额上,短短呼出一口气。 “喝! ” 结果,方才站立的妖鬼消失了,草丛中滚落着鸟羽和拂尘。 “噢。”黑影俯视两样东西,喃喃自语:“这不是鸟羽跟和尚用的拂尘吗?” 似乎有人下咒,把鸟羽毛变成头,拂尘柄变成狗身,拂尘毛部分则成为尾巴。“我明白了……”黑影露出白牙笑道:“是净藏?是净藏那家伙想阻碍我的计划……” 黑影咬牙切齿。 “可是,现在身体大部分都在外面这里。净藏再如何阻碍,我的计划也不会 中断……” 这些话,男女在正殿内都听到了。 男人完全听不懂黑影的意思。 他只明白自己和女人正处于很糟糕的场所。 这时—— 耳边传来悄悄话。 原来是两个妖鬼,不知何时竟来到正殿附近,在窄廊另一端交谈。 “哼。 ” “哼哼。” 妖鬼的声音传来。 “你打算隐瞒碰到那怪老头的事……” “那有什么关系?老实说出来,我不就不得不说出在那儿丢失我拿来的右手 臂了……” “头颅呢?” “头颅不是我弄丢的。” “是谁拿头颅来,中途丢了?” “不,应该是混进来的净藏手下耍了什么把戏吧……” “不,说起来一开始就有人拿头颅来吗?” “不知道。” “哼。 ” “哼哼。” 传来的是这种声音。 “咦……” 妖鬼突然变了声音。 “怎么了?” “有人的味道。” “什么?” “在这正殿内。” “噢,果然有……” “去看看。” “去看看。” 嘎哒咕咚,外面响起登上正殿阶梯的足音。 到此为止是女人忍耐的极限。女人发出尖叫。 在场众妖鬼均听到那尖叫声。 “是人。” “有人。” “被人看到了。” 妖鬼群中扬起叫声。 “果然有人吗?” “有。 ” 两个妖鬼踢破正殿门,冲击正殿。是蛇首妖和独眼秃头鬼。 “噢,是女人。” “是女人。” 尖叫声立即消失。两个妖鬼扑上女人,紧紧咬住女人脖子。 女人的手臂和双脚都被撕裂,在男人眼前遭妖鬼吞噬。 这时,其余妖鬼也蜂拥聚集过来,彼此抢夺女人身子。 男人贴在房间角落,忍住叫声。情景太骇人,他反而发不出声。 不一会儿,女人的身子在男人眼前消失得连骨头都不剩。 众妖鬼鱼贯走到外面。 “怎么了?”黑影问。 “里面有个女人,大家吃掉她了。”独眼秃头妖鬼回道。 “混蛋!”黑影向独眼秃头妖鬼大喝一声:“应该活捉她,问她为何在这里。” 独眼秃头妖鬼发出不满的呻吟。 “就一个吗?” “就一个。” “真的?没男人在吗?” “没有,大概跟某男人约在这儿见面吧。” “唔。 ” “继续等的话,男人会来。来了,再吃掉它。” 听独眼秃头妖鬼如此说,黑影亲自走到正殿,探看屋内。 里面的确已不见任何人。 除了掉落一把梳子,地板上只剩大量鲜血。 “唔。 ” 黑影拾起梳子塞入怀中。 “事情办完了。”黑影说:“你们走吧。有一阵子不会再召集你们。” “哼。 ” 独眼秃头妖鬼踏着脚步声走出正殿。 女童站在黑影背后。黑影望着女童说:“有朝一日,我们的计划一定会成功。 ” 不久,黑影和女童走出正殿,方才庭院的众多妖鬼已全部消失。 黑暗中,只有挂在庭院中央那株梅树树枝上的火把燃烧着。 二 樱花已尽落。长出嫩叶了。 前阵子樱花盛开的树枝上,此刻已萌生刺眼的嫩绿。 阳光明亮温暖。 几只白蝴蝶在庭院中飞舞。 晴明背对庭院坐着。 晴明正面——尽头铺着菱纹镶边的榻榻米上,坐着平贞盛。 只是,晴明与贞盛之间挂着垂帘,看不清贞盛身姿。 晴明只能看到影子。 因为让其他人退下了,只有晴明和贞盛在场。 “晴明……”贞盛声音含糊不清。 贞盛头上裹着布条般的东西,只露出双眼。嘴巴被布条蒙住,因此声音含糊 不清。 没裹布条的双眼四周,也因隔着垂帘而看不清。 “辛苦你特地来这一趟,但这儿没你该做的事。” 即使看不清容貌,光听声音,晴明也知道眼前的人确实是熟识的贞盛。 “因源博雅大人从中说情,我才跟你会面,可是,也并非有事想跟你谈。” “原来如此。”晴明行李点头。 “我很感谢你担忧我的恶疮,但你没必要担忧。总有一天会痊愈。”贞盛说。 “是。”晴明只能点头。 “晴明,坦白说吧。” “说什么?” “你今天来,不是你自己的主意吧?” “……” “是谁教你到我这儿来的?” “是贺茂保宪大人。”晴明爽快道出。 “噢?!”这名字令贞盛大吃一惊。“可以吗?”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坦白说出让你到这儿来的人物之名,可以吗?” “没问题。”晴明若无其事说。 “为何没问题?” “他没有要我隐瞒。” “唔。 ” 贞盛点头,似乎对晴明有点感兴趣。 “保宪大人为何叫你来我这儿?” “他没说出理由,只是……” “只是?” “他要我在治疗过贞盛大人的恶疮后,若有看法,说给他听。” “什么意思?” “是。我也如此问过他,但他没再说什么。” “此事当真?” “是。 ” 这并非谎言。晴明说的是事实。 “唔……”贞盛似乎在考虑某事。 “我也如释重负了。”晴明说。 “如释重负?” “是。 ” “什么意思?” “这样很好的意思……” “不明白。” “我虽然受保宪大人之托而来,但因不知内情,我也很伤脑筋。” “……” “如此和贞盛大人会面,并直接遭拒,对保宪大人也说得过去。因这事莫名 其妙,既然贞盛大人说没必要,在下其实正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 “再待下去可能会令大人更烦心。我在此失陪了。”晴明行了个礼。 贞盛对打算立即离去的晴明说:“等等,晴明……” “是。”晴明满不在乎地望着贞盛。 “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是说你能治愈我的恶疮吗?” “我没这样说。”晴明毫不迟疑地说。 “为什么?” “我还没看到贞盛大人的恶疮。” “唔。 ” “在看过、摸过、查验种种,我才能说出某种判断,没看之前,我无法说任 何意见。” “有道理。” “若是可以,请容在下告辞……”晴明打算起身。 “晴明……”贞盛再度出声。“若我想要你诊断,该如何办?” “只要遣人过来,我随时前来拜访。若想避人眼目,也可以不用遣人到寒舍。 只要遣人到戾桥,说句,有事找晴明,那一、二天内我会到府求见。” 语毕,晴明支起膝。说了句“告辞了”,站起身时,背后有人呼唤。 “晴明……” 晴明回头一看,有个老人站在窄廊。 白发。白须。蓬乱长发。是一位身穿如破烂布般黑色便服的老人。 “道满大人。” “久违了。” 是芦屋道满站在窄廊。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晴明道。 “正是如此。”道满露出黄牙笑道。 “我终于明白贞盛大人说没必要的意思了。” “因为有吾人道满在。” 晴明跨前几步,与道满同样站在窄廊。 “你们彼此认识?”垂帘内传出贞盛的声音。 “是难解之缘的冤家。”道满说。 “告辞了……”晴明在窄廊正欲跨开脚步。 “晴明……”道满开口。 “是。”晴明停止即将跨出的脚步。 “你看看庭院。”道满说。 晴明望向庭院。明亮阳光中飞舞着二、三只白蝴蝶。 “蝴蝶飞着。”道满说。 “是。”晴明点头。 “很美的蝴蝶。” “是。 ” “我抓其中一只送你。” “抓?” “你看着。” 道满右手握成拳头,只伸直食指。食指指向庭院中飞舞的一只蝴蝶,接着低 声说句“过来”,口中开始喃喃念起咒文。 是低沉、含糊不清的声音。 不久,道满指着的那只白蝴蝶,轻飘飘浮在半空,飞过庭院逐渐挨近。 然后—— 蝴蝶飞过来,停在道满伸出的食指上。 “噢!”贞盛像是看到不可思议之事,发出叫声。 道满收回右手,让停在食指上的蝴蝶靠近自己脸庞,蝴蝶依旧不逃。 “真可爱……”道满向晴明笑道:“你看。” 道满伸出右手。停在道满右手食指上的蝴蝶,此刻,正在晴明眼前。 “给你带回去。”道满说。 “那我就收下了。” 晴明红唇浮出柔软笑容,用右手捏住停在道满食指上的蝴蝶,纳入怀中。 道满有对着打算跨出脚步的晴明背部,说:“看。” 背着身,晴明停住脚步。 “不知何时蜘蛛竟在这儿筑巢了。”道满视线望向上方。 窄廊上方屋顶,蜘蛛在屋檐下织了个网。 “蜘蛛在这种地方织网,改天那蝴蝶也许会被缠住。” 道满轻快地伸出右手,用手指绕圈缠住那蛛网。 “咦,这儿有蜘蛛。” 不知何时,道满右手食指与拇指间捏着一只蜘蛛。 “晴明大人,这该如何办……”道满对着晴明背部说。 “随便你……”晴明道。 “那就……”道满用指头捏碎指间的蜘蛛。 道满手指沾满不知是蜘蛛鲜血还是排泄物的黄色汁液。 “道满大人,改天再一起喝一杯……” 晴明背对着道满低声说毕,跨开脚步。 “噢,我期待着。”道满对晴明背部说。 三 牛车在朱雀大路前行。 晴明坐在牛车内,闭着眼听着背部传来牛车碾泥土的咕咚声。 他正自贞胜宅邸归家途中。 眼前就是朱雀门了。 再过不久,牛车应该右转,驶往土御门小路方向。 咕咚。 牛车晃了一下,停住了。 奇怪——晴明睁开眼。 “请问这是安倍晴明大人的牛车么?” 外面传来男人声音。牵牛随从回应“是”。 晴明用手指在垂帘掀开个缝隙,望向外面。 他看到车前站着个身穿窄袖服的男子。 男子眼尖地看到垂帘掀开缝隙,挨过来。 “请问您是安倍晴明大人吗?”男子在车旁跪下单膝,仰望晴明。 “是。”晴明点头,问男子:“有事吗?” “我家主人说务必见晴明大人一面。若能容我带路,能不能请您立即随我 来?” “你家主人是哪位?”晴明问。 “非常抱歉,现在不能奉告。” “是吗?” “我知道这很失礼,但还是请您务必……” “……” “晴明大人可以不用下车。只要晴明大人答应,我马上带您到某处,在那儿晴明大人依旧可以坐在牛车内,同我家主人交谈即可。” 晴明呼地微微吐出一口气,点头说:“走吧。” “感谢大人。” 男子行了个礼,跨开脚步。 晴明吩咐随从跟在男子身后,合拢垂帘缝隙。 咕咚。 牛车再度前进。左转。似乎往西前进。 经过朱雀院、淳和院,来到纸屋川附近时,牛车停下来。 四周不见人影。 从垂帘缝隙观看,只见距离不远的前方有株大柳树,树下停着一辆牛车。 牛车上盖着青布。因此看不出是何方人物的牛车。 拉拽车的牛正望向这边。 “请稍待。”男子说。 男子举手示意,停顿的牛车往这边驶来。 不久—— 那牛车与晴明的牛车并排。 “是安倍晴明大人吗?” 车内传来声音。是男人声音。 因盖着布,传过来的声音很微弱,但仍能挺清楚。 “是。”晴明点头。 “请原谅我的失礼。因故不能告知我的名字。”男人过意不去地说。 “有什么事?”晴明问。 “为何拒绝了?”男人声音说。 “什么意思?” “平贞盛大人的事。” “哦……”晴明小心翼翼出声。 是那种不会让对方听出任何意义的声音。 “您拒绝治疗恶疮。” 看来,声音主人知道方才在贞胜宅邸所交谈的内容。 “不是我拒绝了。是贞胜大人拒绝我。”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希望您接受……”是沉痛的声音。 “为何呢?” “我认为能够拯救贞盛大人的,除了晴明大人,别人都不行。” “可是,贞盛大人自身不想接受治疗,我也无法可施……”晴明道。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 “那男人,值得信赖吗?”声音问。 “那男人?” “名叫芦屋道满的那男人。” “这个……”晴明答不出来。 “果然不能信赖吗?” “不,我不是这意思才答不出来。” “那么,是什么意思?” “有关贞盛大人的恶疮,无论任何事,只要我能办到,那男人应该也能办到 吧。” “那男人有这种能力?” “他是个杰出方士。” “比晴明大人高明?” “这问题还真直率。”晴明声音混入些许苦笑。 “非常抱歉。” “我不知道那男人到底因何目的而待在贞盛大人宅邸,关于这事,您可知道 什么吗?” “我想,很可能是藤原治信达人从中介绍。” “是治信大人?” “前些日子,那男人拔除了附在治信大人身上的妖物。” “是吗?” “听说为了不让世间人知道,这种事托那男人最适合。” “大概吧。” “可是,我无法信赖那男人。” 晴明听那声音的口吻,微微笑了出来。 “有问题吗?”对方问。 “那我就忠告您一件事吧。”晴明说。 “忠告?” “若您下次见到贞盛大人,麻烦您转告一下。假若贞盛大人因恶疮而跟那男 人之间约定了种种有关报酬的事,请贞盛大人千万不能失约……” “若失约呢?” “我的意思是,那男人比一般附身妖物更为恐怖。那个叫芦屋道满的人……”晴明道。 四 “这么说来,那男人终于没报出自己名字……”问话的是博雅。 “嗯。”晴明点头。 晴明宅邸—— 夜晚。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两人正在喝酒。 琉璃杯内盛满葡萄酿造的胡国酒。 庭院夜气中散发着初开的藤花香。 身穿十二单衣的蜜虫坐在两人身边。 不仅夜气中的藤花香,蜜虫身上也飘出藤花香溶于夜气中。 “既然对方知道贞盛大人宅邸内情,应该是身边某人吧。”晴明说。 “可是,晴明,那男人为何特地向你说这种话?” “对方大概有他自己的看法。” “什么看法?” “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 “反正,过不久,有些事应该会逐渐明白吧。” “换句话说,晴明,你并非打算放手不管了?” “博雅,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放手不管了?” “你虽没说,我认为你放弃了。” “我没放弃。” “可是,那边不是有芦屋道满大人在吗?” “嗯。”晴明点头,将手中琉璃杯搁回窄廊。“我放出各种式神,不愧是道满 大人,都给看破了。” “式神?” “就是这个。” 晴明从怀中取出叠成两片的小白纸。 “这是什么?” “我让白纸化为蝴蝶,放到贞盛大人宅邸庭院,结果给到满大人发现了。” “……” “要是蝴蝶还在,应该可以做各种事。” “是吗?” “也放了一只蜘蛛。” “蜘蛛?” “是我的式神。” “噢。 ” “结果也被发现了。要是蜘蛛仍在那儿织网,就可以听到那附近交谈的内 容……” “蜘蛛也被看破了?” “嗯,没错。” “可是,没想到你竟能做出这种事,晴明啊,我真的痛切感觉你是个恐怖的 男人。” “呵呵。” “不过,看破你的式神的道满大人,不是也很恐怖?” “确是如此。” “道满大人能治愈贞盛大人的恶疮吗?” “如果我能治愈,道满大人应该也能治愈。可是,问题是……” “是什么?” “问题是道满大人到底怀什么鬼胎?” “连你也不知道?” “嗯。不过,刚刚我也说了,我并不是打算放手不管。” “哦。 ” “我下了咒。” “咒?” “向贞胜大人。” “下了什么咒?” “是语言的咒。那咒,已经潜入贞盛大人的内心。” “……” “一旦有事,他一定会再度传唤我去。” “传唤你?” “就等着吧。” “等?” “那个道满大人在那边。不可能什么事都不发生。” 说毕,晴明将背部靠向柱子。眼睛望向庭院。 黑暗中可见沉重垂下的一串串藤花。 晴明红唇,添上一抹微笑。 “怎么了?晴明。”博雅问。 “什么怎么了?” “你刚刚不是在笑?” “是吗?我笑了吗?” “到底怎么了?” “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你的事,博雅。” “我的事?” “和歌竞赛时,你不是念错了?” 晴明将视线自庭院移至博雅身上。 今年天德四年的和歌竞赛,半个月前在清凉殿举行,由博雅担任右方讲师。讲师是负责朗诵被选中的和歌,博雅在竞赛中念错了和歌顺序。本来应该其 次朗诵的和歌,他提前朗诵了。 为此,应由博雅朗诵的两首和歌,都输给左方。 晴明说的正是此事。 “别提了,晴明。这不正是我近来最挂意的事吗?”博雅抱怨的撅起嘴。 “抱歉。” “晴明啊,你有时这样糗我不好。” “别生气,博雅。” “我根本没在生气。” “你在生气。” “不,我只是有点不愉快。” “这不就表示你在生气了?” “不是。”博雅瞪视着晴明。 “博雅,你看。”晴明望向庭院说。 “看什么?”博雅失去先发制人的机会,望向庭院。 “萤火虫。”晴明说。 黑暗尽头—— 池子附近的半空中,漂浮着萤火虫亮光。 发绿的那黄色亮光,在半空轻盈滑动。 “噢……”博雅情不自禁发出低叫。 那是今年第一只萤火虫。 卷三 扑灭蜈蚣 一 有位名为俵藤太的汉子。 是大织冠(日本大化革新时政府制定之衣冠制度中的最高官位,亦为藤原镰足的別称,因记录之中,仅有他获此称。)藤原镰足(藤原镰足,六一四—六六九年,临终时,天智天皇(日本第三十八代天皇)赐予大织冠官位。)的子孙村雄朝臣的长男。 正式名字为藤原秀乡。 十四岁戴冠,因住在田原乡,人们通称他为俵藤太秀乡。 而当人们实际提到这人物的名字时,习惯称他俵藤太。 他对任何事都面不改色。 孩提时代便胆大包天,在路边看到蛇时,徒手抓蛇并用牙齿剥蛇皮,活 生生吃下。 戴冠之际,父亲村雄授予他代代相传的名剑。 长约三尺。因时黄金制造,很重。剑铭是“黄金丸”。 据说他能拉需十人之力才拉得动的强弓,而且自上而下顺势挥下黄金 丸,连铁制盔甲也能一刀两断。 往昔—— 平将门之乱那时,他奉皇上之命前往下野国(今日本栀木县。)。 下乡时,听闻一件怪事。 据说近江国(今日本滋贺县。)势多大桥出现一条蟒蛇,威吓众人。 蟒蛇横卧桥中央,将桥分为两边,任何人都无法过桥。 下乡时,随从向俵藤太说:“我们走别的桥下乡吧。” “你们就那么做。可是,这事似乎很有趣,我单独一人过势多大桥。” “请别那样做。” 随从虽阻止,藤太却不听。 “你们先上路。等我跨过那条蟒蛇,再追上你们。” 藤太一旦说出口,绝不改变主意。 事情就这样决定。 他肩上背大弓,要上佩黄金丸。来到大桥时,果然如传闻那般,有条蟒 蛇横卧桥上。 长约二十丈,蛇身约有五、六个成人身躯那般粗。 蟒蛇将多余蛇身盘成一团,高举蛇首睥睨四周。 鳞身发出青绿光,背上长苔。 双眼如溶化的铜炯炯发光,头上有十二根角。 刀刃般的牙齿间,蠕动着火焰般的红舌。 大概是修炼千年的蛇精。 总之,看上去只要再多活百年,可能化为龙而升天。 “再怎么大,也不过是一条蛇……” 藤太没驻足,大踏步走去,轻快地跨过那粗大蛇身。 什么事都没发生。 蟒蛇只是凝望跨过自己的藤太而已。 “哼哼。” 藤太头也不回地过桥,继续往前走。 不久,太阳即将下山,藤太乞求附近人家留他住宿,在那儿过夜。 深夜—— 藤太熟睡时,有人呼唤他。 “藤太大人。” 醒来后,发现呼唤的是此宅子主人。 “怎么了?” “刚刚有位可疑女子来到大门,说,那个跨过势多大桥蟒蛇的人物,今 晚应该住在这儿吧。” “是吗?” “今晚在这儿过夜的只有藤太大人您一个。难道藤太大人是跨过那条势 多大桥的蟒蛇来这儿?” “若是那样,正是我。”藤太说:“对方找我有什么事?” “对方说,若是那个跨过蟒蛇的人,她有话想对您说……” “女子这样说?” “是。 ” “真有趣不是吗。”藤太在被褥上盘腿而坐,说:“叫她来这儿。” “可以让她进来吗?” “无所谓。” 既然藤太如此说,主人也只好让那女子进来。 主人起身离去,过一会儿带着一位女子回来。 此时,藤太已将黄金丸拉到身边,膝上搁着大弓。 房内只有一盏灯火。 “那么……”主人匆匆离去。 来人是个妖艳女子。跟男人一样戴着乌帽,身穿青色水干。 年约二十。双眼细长锐利。美得宛如不是这世上人。 女子神情可怖地凝视着藤太。 “有什么事?”藤太坐着问。 “你确实是那时跨过蟒蛇的人……”女子说。 “你看到了?”藤太问。 女子站着摇头,说:“能不能奉告大名?” “大家叫我俵藤太。”藤太说。 “原来你是俵藤太大人……” “没错。” “我早已听闻你的风声。听说你力强胆大……” “……” “既然是俵藤太大人,难怪会不怕我,跨我过去。” “你是说‘我’?” “我现在虽化为人,但这不是真正的我。” “哦。 ” “我正是你跨过的那条蟒蛇。” 听到此话,藤太毫不吃惊。 “原来如此,是你。”他一点也不起疑地点头。“那么,蟒蛇找我有什么事?” 听藤太如此问,蟒蛇女子就地坐下。 “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自从这国家开国以来,我便住在琵琶湖。” “唔。 ” “近两千年来,住着住着,我曾遭遇各种苦头。至今为止,琵琶湖也曾 七次面临干枯的危险,好不容易才活到今天……” “嗯。 ” “可是,元正天皇时代(日本第四十四代天皇,七一五—七二四年在位。) 以来,湖畔三上山(位于琵琶湖之南,标高四三二公尺,有‘近江富士’之称。) 来了一只大蜈蚣,他吃尽山中动物,开始下山侵犯湖内的鱼。” “……” “虽说有生命的东西只能靠吃食其余生命才能活下去,是这世上的自然 法则,但这大蜈蚣贪得无厌。无论吃得再如何撑,吃到腻也继续吃,导致这附近 的动物和鱼虾马上减少许多。” “原来如此。” “我因延年益寿,在这附近以禽兽之神身份住在琵琶湖,因此无法视而 不见。” “你跟他斗了?” “是。这几十年来,每逢满月之夜,我都跟这大蜈蚣相博,但敌方力量 很强,我却逐渐衰弱。” 在灯火下仔细观看女子,可发现他脸庞有好几处淤青,脖子至衣领内也 有一道骇人的深长伤痕。 “那时?”藤太问对方脖子的伤痕。 “是大蜈蚣咬伤的,上月被咬,还没痊愈。”女子说:“我已敌不过那大 蜈蚣。总有一天,我大概会被那大蜈蚣咬死。” “唔。 ” “因此,我想寻找武力杰出之人,拜托他跟大蜈蚣打斗。” “所以才在那大桥……” “是。因怕我而逃开的人不行。我认为若有人敢跨过我,那人便是我想 寻求的人物。” “所以是我?” “至今为止,有好几人来到桥上,但敢跨过我的只有大人您一个。”女子 坚决说:“俵藤太大人,如果是您,应该可以扑灭那大蜈蚣。求求您,帮我这个忙。” “明白了。”藤太点头。“既然如此,现在就走吧。” 藤太站起身。他决定得很快。表情毫不迟疑。 “太感谢您了。那么,请您出门离开这宅子,大约走半个时辰,便可以 抵达我所说的面临三上山的琵琶湖畔。在那儿等待,大蜈蚣应该会很快出现。” 女子说毕一站起身,身影便如溶于黑暗般消失。 这事没必要呼叫主人。武器都在身边。藤太立即着手准备。 腰上佩黄金丸,腋下夹着十人方能张开的藤皮大弓,手中握着三枝十五 束三伏(四指一握约等于一束,一指约等于一伏。十五束三伏约等于十五个拳头加三根手指的长度。)长箭,前往琵琶湖。 藤太单独一人。 他仰赖月光走夜路,来到湖畔。 往前看,湖对岸,漆黑的三上山高耸入夜空。 山顶上方出现乌云,几道雷电在乌云内闪闪发光。 藤太暗付——噢,这难道是那女子所说,大蜈蚣将要出现的前兆? 望着望着,乌云逐渐扩大,遮住星星,也即将遮住月亮。 带腥味的风,自湖面吹来。 水面冷不防翻腾起来,激起数千、数万浪涛,涌向藤太站立的岸边。 大粒雨滴刷地激烈拍打湖面。 “快出现了。” 藤太如此喃喃自语时,三上山那一带突然明亮起来。 宛如同时举起二、三千火把。 闪电奔驰,雷声轰然,山名地动。 天地都在鸣动,发出轰隆声。 晃动山峰,摇晃山谷的那声音,仿佛落下千万雷电。 藤太在风雨声中纹风不动。 有某物在黑暗中蠕动。应是庞大无比的物体。 山上树丛群起般窜动起来,那某物朝这边逼近。 看清楚了。 是只双眼发出红光的大蜈蚣。 藤太从容不迫地在硬弓上搭上第一枝箭,等着。 那怪物在湖中激起波浪,逐渐逼近。 接着,那蟒蛇迎击般出现在湖中。 大蜈蚣贺蟒蛇开始互斗。激烈得犹如所有湖水都将化为水花而消失。 继续观望,显然蟒蛇战况不利。 “好! ” 藤太将搭上的箭对准大蜈蚣。 咻!藤太射出箭。 藤太的箭据说从距离六百尺外也能射穿岩石,此刻正穿过黑暗击中大蜈 蚣前额。 然而,没射进。 箭像射中铁板之类般反弹回来。 藤太搭上第二枝箭,满面通红地用力拉弓拉到最大限度射出。 这枝箭又击中大蜈蚣前额而反弹回来。 无论怎么射,箭都射不进去。 剩下一枝是最后指望。 大蜈蚣压住蟒蛇,看似即将咬住蟒蛇喉咙。 “南无八幡大菩萨。” 藤太一心一意祈祷,添了一下箭头,搭在弓上。 妖物已逼近眼前。 藤太对准妖物那发出红光的双眼间射出箭。 离弦的箭穿过半空,噗哧射入目标。 “吱——!” 某种叫声般的声音在黑暗中迸开。 瞬间,闪电和雷鸣、地动、风、雨、波浪,均在眨眼间平息。四周只剩黑暗。 二 “妖物那家伙断气了?” 俵藤太直接回借宿处。 借宿宅子家人都起来等藤太回来,看到他归来才松一口气。 “幸好您平安无事。”宅子主人说,“突然起暴风雨,雷鸣又地动。我还担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刚办完一项工作。”藤太若无其事说:“睡觉了。” 他向问东问西的众人如此说后,即钻进被褥就寝。 翌朝,藤太遣人去查看湖畔附近。那人回来后报告说:“不得了,湖中 浮着一只长约三十丈的大蜈蚣尸体。” “好、好。” 藤太点头,也前往湖畔,发现靠近此岸边水浅之处,浮着大蜈蚣尸体,随波摇晃。 仔细一看,蜈蚣额头插着藤太射出的箭。 “藤太大人,这是?”借宿宅子主人问。 “昨晚我击倒的。”藤太满不在乎地说。 “不过,那么硬的地方,箭居然射得进去。” “这没什么,我想起人们常说,蜈蚣自古以来就很嫌弃人的唾液。” 藤太说事前添了箭头,再射出箭。 昨晚看似二、三千火把的玩意儿,似乎是大蜈蚣发光的脚。 “可是,这尸体怎么办?”主人问。 就算想拉上岸,大蜈蚣也太重了,根本拉不上来。 “我来设法。” 藤太不假思索地哗啦哗啦走进湖中,抽出腰上的黄金丸,“呀”一声砍向蜈蚣,不一会儿,即在众人眼前将蜈蚣砍得零零碎碎。 “这蜈蚣至今为止吃掉各种动物和鱼。现在轮到他成为鱼的饵食。” 藤太哈哈大笑回到岸边。 三 当天夜晚—— 熟睡中的俵藤太察觉某种动静醒来,发现昨天那位女子坐在一旁。 “昨晚很感谢大人相助。”女子深深打揖。“不愧是俵藤太大人,居然代 我扑灭了那大蜈蚣。这事我聊表心意的谢礼。” 女子以湿润眼神望着藤太说。 藤太瞟了一眼,原来女子身旁搁着丝绸布匹、大米草袋、赤铜锅。 “请您收下这些东西。” “不,我不是因想收礼才答应你。昨晚的事,只要能为武家人增添名声, 为自己保有面子,我就满足了。”藤太婉拒。 “这样我实在过意不去。” 女子坚持要藤太收下,说毕即消失踪影。 话说女子留下的丝绸布匹,无论怎么剪裁制衣总是用不完。 大米草袋,无论取出多少大米,大米总是不见减少。 至于赤铜锅,只要放入食物,没生火也会自动煮熟。 “真是收了不可思议的宝物。” 因宅子主人挽留,藤太又逗留几天,就在第二天打算动身前往下野国时, 他说:“这些东西终究不好。” “什么东西不好?”主人问。 “这些丝绸布匹和大米草袋,还有这赤铜锅。”藤太答。 “为什么?” “你看,因有这丝绸和米袋,邻近村人都似乎理所当然地来拿这些东西 回去。” 因布匹再怎么剪裁也不会减少,大米也不会用光。 “这样下去大概没人肯工作吧?”藤太说:“到时候,国家会灭亡。” 藤太命人将丝绸布匹、大米草袋以及赤铜锅运到琵琶湖畔岸边。 “把这些沉入湖底。”藤太下令。 “藤太大人,您打算做什么?” “这是湖主给我的,所以还给湖主。” 藤太说服村人,将所有东西都抛进湖中。 当天夜晚—— 藤太熟睡时,那女子又出现枕边。 “有什么事吗?”藤太问。 “我送您的东西,今天被送回来了,所以来请问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女子说。 藤太说明理由,并向女子说:“那种东西不能留在这世上。” “听您这样说,确实有道理。”女子行了个礼。“看您明天似乎打算出发, 我想在今晚重新答谢您。” “答谢?” “藤太大人的那把佩剑,即使是名刀,砍过那大蜈蚣后,应该多少也有 损伤吧?” “嗯。 ” “能不能请大人让我们研磨那把刀?” “黄金丸?” “只要大人肯光临舍下,在磨好刀之前,让我们招待您一顿美酒。” “既然如此,我也没理由拒绝。” “那么,藤太大人,能不能请您站起身?” “嗯。”藤太站起身。 “请闭上双眼。”女子说。 藤太闭上双眼。 “往左转两次,再往右转三次……然后请您将右脚往前跨出一步。” 藤太照办。左转两次,右转三次,右足跨前一步。 “请您睁开双眼。”声音又响起。 睁开双眼,眼前是栋黄金楼阁。 还来不及发出“噢”的惊叹声,只听见“请进”,女子穿过大门。 随女子身后进门,里面是庭院。 庭院百花齐放,散发难以言喻的香味。树木长满七宝果(佛教无量寿经 中指金、银、琉璃、玻璃、珊瑚、玛瑙、砗磲等七种宝物;法华经中则指金、银、 琉璃、玛瑙、砗磲、珍珠、玫瑰等七种宝物。)。 前方是黄金柱子搭撑的宫殿。 阶梯上是镶满宝石的栏杆,前庭铺着琉璃和珍珠,大厅地板是水晶。 “请坐这里。” 藤太按照指示坐下。 “请给我您腰上的佩剑。”女子伸手。 藤太将黄金丸递给女子,女子双手接过后交给女侍之一,并吩咐里边: “准备酒筵……” 众多身穿漂亮衣服的女子出现,端来酒菜。 女子陪藤太喝酒。 众乐师弹起琵琶和月琴,演奏笛、笙。 藤太大吃大喝。 不久—— 方才接过黄金丸消失的女侍又回来了。 她手上捧着黄金丸,后方跟着一辆载着黄金盔甲、赤铜吊钟的车。 女子接过女侍手中的黄金丸,递给藤太说:“这刀还给您。这儿的盔甲和吊钟是代替您送回来的米袋和锅。盔甲可以保护藤太大人,吊钟可以祛除人的烦恼,都不是对人有害的东西。请您务必收下。” “那我就收下。”藤太没理由拒绝,感恩地收下那些礼物。 “还有,藤太大人,我必须再告诉您一件事。”女子最后说。 “什么事?” “有关我们研磨过的黄金丸,请您小心。” “小心什么?” “被这把我们研磨过的黄金丸砍伤,二十年都不会愈合。” “噢。 ” “请您在使用黄金丸时,千万别伤到自己。” “放心。我俵藤太再不小心也不会犯那种错。” “那我就安心了。” “我就在此告辞吧。”藤太说。 归途与来时相反。闭上双眼,左转三次,右转两次,左足再后退一步。睁开双眼,藤太正站在琵琶湖岸边。盔甲和吊钟也在身旁。 听说藤太回来了,全村骚然不已。 藤太借宿的宅子主人问:“您到底去哪了?” 据说,那晚藤太毫无告知地消失后,到今日刚好整整一个月。 原来藤太待在女子宫殿不到一夜,地上竟已过了一个月。 藤太将吊钟献给三井寺(位于今滋贺县大津市。),自己带着黄金丸和盔甲下乡至下野国。 四 听闻俵藤太遭怪贼袭击消息的人是源博雅。 事件发生后翌日中午,博雅转告晴明此消息。 博雅罕见地搭牛车到晴明宅邸。 “今天吹了什么风了,博雅?” 两人在窄廊相对而坐后,晴明问博雅。 意思是,为何搭牛车来—— 博雅虽偶尔会搭牛车到晴明宅邸,但中午来时通常徒步过来。 这点是博雅与众不同之处。 可是,这天是中午,博雅却搭牛车来。 晴明问的是这点。 “最近因为骚动不安,我说要单独出门,身边人不允许。”博雅说。 “是说怀孕女子被杀,还有以怪女子为首而不抢劫的盗贼……这些事 吗?” “嗯。”博雅点头,接道:“老实说,又出现了。” “又出现了?” “正是你刚刚说的那些不抢劫的盗贼。” “哦。 ” “晴明,我今天来正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这回是谁遭殃?” “俵藤太大人。” “藤原秀乡大人?” “嗯。”博雅点头。“今天宫中大家都在讨论此事。” 不知是否过于兴奋,博雅的脸微微发红。 “对方仍是那女子?” “好像是。” 博雅说这话时,蜜虫刚好端着盘子过来,盘上置着酒瓶、酒杯。 “那,你先用酒润润舌,再慢慢说给我听,博雅。” “好。”博雅刚说毕,两个酒杯已斟满酒。 博雅伸手取酒杯,一口气喝干后,开始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五 据说,俵藤太那时正在熟睡,却突然自睡眠中醒来。 醒来后,他立即明白原因何在。 是气味。甘美的气味。 外面一片漆黑,树木、叶子、杂草都在夜气中静静地吐出白天所积存之 物。 那香味如发酵般溶在黑夜里,飘荡在夜色中。 然而,藤太闻到的不是那气味。 若是那气味,他不会醒来。 因闻到与平时不同的气味,他才醒来。 那气味与梅雨将来前的夜晚不同。是焚香般的气味。 因此他才醒来。 那时至今为止从未闻过的气味。 他以为有人穿着熏了这香的衣服来到自己寝室。所以才醒来。 可是,寝室内不见任何人。 藤太在被褥内确认那气味般的徐徐呼吸。 甘美气味又从鼻子飘入,睡意再度侵袭藤太。他马上觉得很怪。 明明因异于平常的动静而醒来,为何又会想睡? 很怪。是这气味吗? 这么一想,藤太停止呼吸。 他停住呼吸,伸手至枕边摸到搁在一旁的瓶子。 藤太经常在半夜觉得口渴。为此枕边总搁着盛水的瓶子。 他将瓶内的水泼在睡衣左袖,用沾湿的袖子掩住鼻口。 慢慢地呼吸。睡意消失了。 这时,他已将搁在被褥旁的黄金丸揽在腹部。 右手握着黄金丸刀柄,微微拔出,以便随时能抽出。 如此,藤太等着。等着看将会发生何事。 黑暗中,藤太嘴角浮出无畏的笑容。 他虽曾打算起身点燃灯火,叫醒宅邸内的人,继而猜想,看这样子,宅 邸内的人大概都因这气味而陷于沉睡中了。 再说,大声叫喊,反倒会更深吸入这气味。 虽不知来人是何目的,但若有人在某处焚烧这安眠香,不久来人一定会 侵入屋内。 为此,才特地焚烧安眠香,让屋内人都陷于沉睡吧。 假若现在叫嚷起来,打算闯入屋内的人很可能逃走。 既然如此—— “不是很没趣吗?” 藤太在黑暗中微微蠕动嘴唇,用不成声音的声音说给自己听。 无论如何,来人不可能不知这宅邸住着什么人物。 对方应该知晓这儿是俵藤太府邸。 若是如此—— “不是太小看我了?”藤太暗付。 他打算捉住闯入屋内的人,逼问对方来此的目的。 倘若人数太多,仅抓一个。其余全杀掉也好。 只是,对方应该不可能立即进来。 若现在进来,盗贼也会因闻到这安眠香而陷入沉睡。 换句话说,盗贼进来时也正是安眠香失去效用那时。 藤太甚至已考虑到这点。 虽已五十过半,但技艺及气力都还未减弱。 他继续等。不久—— 庭院传来动静。不仅一、二人。 三人—— 四人—— 藤太在被褥内计算人数。 “四人吗?” 窃窃私语的声音传来。盗贼似乎在低声交谈。 “可以了吧。” “大家都睡着了。” “俵藤太的寝室在哪里?” “在那边。” 声音如此说。动静逐渐挨近。似乎有几人自庭院登上窄廊。 接着传来掀开格子板门的声音。有人进入寝室。 “好暗。” “搜!黄金丸一定在寝室某处。”低沉声音传来。 “藤太呢?” “正睡得不省人事。” “叫醒他问问看吧?” “叫醒酒麻烦了。搜。” 足音窸窸窣窣地挨近。藤太没立即跳起来。 他轻轻举高盖被,依旧躺着,将黄金丸撂向站在附近的盗贼脚边。 有触感。盗贼之一“哇”地叫出来。 其他盗贼踢着地板跳回庭院。再回来时,手中已拔出刀。 藤太挥刀的同时也低身滚到寝室一隅,再起身。 但他仍低着身子,支着单膝,右手握着出鞘的黄金丸。 庭院有三个身穿黑衣的男人。月光中可见他们拔刀站着。 三个脸上都蒙着布。另一名盗贼蹲在寝室内。 “怎么了?”外面的盗贼问寝室内伙伴。 “左脚踝被砍断了。”蹲在室内的盗贼答。 鲜血味溶于夜气中。 “黄金丸在我手中。”藤太保持低身姿势说:“想要的话,过来夺取。” 藤太刚说毕,咻一声,有某物朝藤太的脸破空飞过来。 藤太挥舞黄金丸打落那某物。 断成两半的箭落地,箭头那端插在地板上。 趁这瞬间,蹲在寝室内的盗贼腾空跳起落立在庭院。 他似乎只靠右足便跳至半空。 是个本事相当高强的家伙。 藤太想随后追去,咻的又飞来一枝箭。藤太再度打落。 仔细一看,盗贼身后站着个身穿十二单衣的女子,手中握弓。 在微弱月光下只能看出是个女子,看不清她的容貌。 “你们是闯入小野好古大人宅邸同批人吧?”藤太问:“说!为何想偷我 的黄金丸?” 藤太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即使只闻了些许,但因闻了安眠香味道,躯体无法如常行动。 女子和盗贼都默不作声。 双方互相瞪视。 冷不防—— 盗贼之一举刀挥向刚刚跳出来的伙伴,砍下。 砍断肉与骨的声音同时响起。 挨刀的盗贼自左膝盖下的小腿被砍落。 失去小腿的盗贼没发出叫声,只低沉呻吟了一下。 “因为黄金丸砍伤的伤口不会愈合。”砍断伙伴小腿的盗贼低语:“走!” 两个盗贼合力扛起被砍断脚的盗贼。 四个盗贼和女子在黑暗中拔腿奔驰。 “慢着!”藤太追着盗贼跳下庭院。 他打算开跑时,突然发觉一件事。眼前有快大石头。 藤太不记得有这块石头。这是块牛般大小的黑石。 藤太知道此处应该没这种石头,禁不住停下脚步。 这时,那牛般大小的石头动了起来。 石头四处伸出裹着浓密兽毛的长手足。 原来是只巨大黑蜘蛛。 八只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出红光。 那蜘蛛朝藤太袭来。 “喝!”藤太挥着黄金丸砍向蜘蛛。 咚一声,一只像人手臂那般粗的蜘蛛脚落在地上。 藤太打算继续挥砍时,蜘蛛用七只脚沙沙拨开庭院矮树丛,奔至里边围墙,眨眼便越过围墙逃至外面。 这时,盗贼和女子踪影早已消失。 六 “据说可能是闯入小野好古大人宅邸的同一伙盗贼,话说回来,真不愧是俵藤太答人……”博雅的口吻有点兴奋,“宫中现在都在谈论这话题,晴明……”“原来如此,原来是藤太大人宅邸……” 晴明不知是否另有所思,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淡。 “听说事后只剩下被砍断的盗贼脚踝和小腿,这也实在是很骇人听闻的 事。” “嗯。 ” “听起来虽有点残忍,但毕竟是盗贼先闯进来,万一有什么差错,也许 丧命的正是藤太大人,想到这点,或许这也没办法吧。” 不知是不是受晴明影响,博雅也压低声音。 “据说遭黄金丸砍的伤口二十年无法愈合,他们大概是为了除去被黄金丸砍伤的脚踝伤口,才再度砍断小腿吧。”晴明说。 “可是,晴明,盗贼为什么想抢夺黄金丸?” “我怎么会知道详情?藤太大人怎么说?” “他说不知道理由。” “是吗……” 晴明低语,接着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又抬起脸。 “原来如此,是黄金丸。” “晴明,什么意思?” “先是小野好古大人,再来是平贞盛大人,这回事俵藤太答人和黄金 丸……” 晴明顿住口,似乎在回忆某事。 “你明白了什么吗?” “不是明白了什么,是察觉一件事。” “究竟什么事?” “没什么,现在不要说出比较好。反正一切还不清楚。” “喂,晴明……” “什么?” “告诉我有什么关系?”博雅不高兴的说:“爱卖关子是你的坏习惯。” “我并非卖什么关子。” “这不是很不够意思?晴明。” “不是,我怕万一说错话,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也没意思。” “晴明,不管你现在说什么,只要你说不能张扬,我一定不会说出去。 ”“不,要是我没猜错,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简单。” “可是……” “博雅,再等些日子。我不是打算瞒你而去告诉别人。倘若我想告诉别 人这事,一定先告诉你,所以暂且饶了我吧……” “明白了……”博雅虽仍无法心服地鼓着脸颊,却也点头答应。 “结果了,博雅,果然来了。”晴明道。 “来了?什么意思?” 晴明故意转换话题,博雅却似乎没察觉晴明的意图。 “平贞盛大人遣人来了。” “是那件事啊?” “啊,来了。” “这表示那位大人没成功?” 那位大人——指的是芦屋道满。 “这就不知道了。在你来之前,贞盛大人宅邸遣人过来,让我明天务必 过去一趟。” “这不是表示道满大人也束手无措吗……” “明天去就知道答案。” “明天你要去?” “去。 ” “可是,既然道满大人也束手无措的话……” “束手无措的话会怎样?” “晴明,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说你办得到的事,道满大人也办得到,道 满大人办不到的事,你也办不到……” “意思有点不同。” “怎么不同?” “道满大人没插手任何事,我先做的话,结果可能跟道满大人一样,但 无论我明天将做什么,都是在道满大人做看某事后而做。” “这样啊。” “问题在道满大人最初到底做了什么,他做的事对我来说会起好作用或 坏作用,,目前还不知道。” “那之后过了几天?晴明,三天吗?还是四天……” “四天……” “晴明,你该不是打算单独一人去吧?” “博雅,你也要去?” “去。 ” “好,那我们明天一起去。”晴明点头,又说:“可是,既然如此,博雅, 我想托你一件事,你能不能答应?” “什么事?” “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晴明道 卷四 疮鬼 一 明亮阳光照在庭院。 缠在松树上的藤树,挂着好几串如果实般沉重盛开的藤花。 看似紫色又像青色的颜色,很刺眼。 晴明已做好出门准备。他正坐在窄廊等博雅到来。 庭院中可见好几只飞舞的凤蝶。 嫩叶逐日转浓。 坐在阳光中,若没风会暖得出汗,但此刻不停有摇晃樱叶的清风沙沙 吹来。 晴明的视线追着环绕藤花飞舞的凤蝶。 这时—— “晴明大人。”声音响起。 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原来是身穿十二单衣的蜜虫站在晴明身后。 “芦屋道满大人驾临。”蜜虫说。 “嗯,我知道。”晴明点头。 “请他到这儿来吗?” “没那个必要。”晴明将视线移回庭院说:“已经来到这儿了。” 晴明举起右手伸出细长食指,指尖指着一只在庭院飞舞的凤蝶。 结果—— 晴明指的那只黑色凤蝶边在半空飞舞边飞向晴明。 凤蝶停在晴明伸直的指尖。 凤蝶在晴明指尖不停展翅又收回羽翼。 晴明将指尖缩回眼前对凤蝶说:“这只凤蝶昨天就放到庭院里了吧。” “没错。” 声音响起时,凤蝶也飘然落在窄廊。 原来看似黑凤蝶的是一张折成两半像凤蝶形状的黑纸。 “被你识破了,晴明。” 自庭院响起道满的声音。 树干缠着藤树的松树,最顶端枝头坐着个老人。 是身穿黑水干的老人。 “找我有事吗?道满大人。”晴明问坐在松树枝头的老人。 “嗯,有事。”松树上的道满答。 瞬间,道满身子看似浮在半空。继而咚一声,道满已自半空降落在庭 院石头上。 落在石头上后,道满用脚左右搬开庭院草丛,挨近晴明。 他右手插进白发中,脸上挂着难为情的笑容,喀哧喀哧地搔头。 来到晴明面前,道满低声道:“失败了……” “连道满大人也……” “嗯。 ” 道满停止搔头望着晴明说:“让你做的话,你也一样会失败,晴明。” “我知道。” “哼哼……” 不是笑声,道满微微哼着鼻子坐在窄廊边缘。 “听说贞盛传唤你过去……” “您昨天用那个听到我跟博雅的交谈了?”晴明望着刚刚仍是凤蝶形状 的纸张。 “嗯。”道满点头,问晴明:“你现在要去?” “是。”晴明望着道满说。 之后,两人默不作声,沉默了一会儿。 “你不问?”道满先开口。 “问什么?” “问贞盛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问了,您会回答吗?” “不会。” “我想也是。” “还是听贞盛亲口说较好。” “我会照办。”晴明红唇浮出微笑,问道满:“您今天来有何贵事?” “吾人打算作壁上观,看你如何应付那东西。” “作壁上观吗?” “没错。” “想必发生很伤脑筋的事了。” “晴明……”道满望着晴明,眼神仿佛小孩对某事不满似的。 “是。”说毕,晴明再度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 “您果然想在事前对我说些什么吧?”晴明说。 “唔,没错。”道满又用指尖搔头。 “我洗耳恭听。”晴明道。 “那东西,相当棘手。”道满说。 “是吗?” “那不是某物附身不附身的问题。” “那么,是什么呢?” “没法比喻。” “……” “那东西,搞不好会颠覆这京城。” “京城吗?” “嗯。”道满声音恢复气势。“京城会颠覆。”他愉快地说:“保宪那家伙 大概已察觉这事了。” “保宪大人已察觉?” “所以他才托你插手这事吧,晴明……” “……” “可是,京城会变得如何都跟吾人无关。你呢?晴明。” “我怎么?” “你内心也跟吾人一样,认为京城会变成如何都无所谓吧。” “我看起来是这样吗?” “是这样。” “……” “哎,算了,晴明。” 道满抬起腰再次站在草丛中。那只黑凤蝶在道满身边飞舞。 是至方才为止应该已变成纸片落在窄廊的那只凤蝶。 那只凤蝶朝晴明飞来。 “带牠去,晴明。 ”道满说:“牠会擅自跟你前去。若你不喜欢,随你便。 ” “是。”晴明点头。 “吾人期待你的结果。”说毕,道满转过身。“吾人会作壁上观。” 道满拨开草丛走向庭院,不久,拐过屋子角落消失了。 凤蝶停在目送道满背影的晴明左肩。 二 咯吱,咯吱,牛车碾着泥土前进。 晴明和博雅坐在造的较宽的牛车内。 车轮嚼着泥土的声音从腰部响至背部。 晴明和博雅都默默无言。 博雅似乎想和晴明攀谈,但晴明始终默不作声,博雅也就开不了口。 来到大约半途时—— “博雅。”晴明总算开口。 “什么事?晴明。”一直在等晴明开口的博雅,松了一口气似地问。 “你要有心理准备。”晴明低声说。 “心理准备?” “嗯。 ” “什么意思?” “我们好像卷进相当危险的事。” “是怎么回事?晴明……” “不知道。”晴明说:“我还预测不出将会发生什么事。” 三 晴明坐在园草垫上,与平贞盛相对。 两人之间和上次一样隔着垂帘,看不清贞盛身姿。 贞盛坐在垂帘内边饰菱纹的榻榻米上。跟上回一样,脸部裹着布条, 只露出双眼。 上次只有晴明和贞盛两人会面,这回多了三人。 与晴明并坐的是源博雅。 其他两人也并坐在一旁距离较远处,似乎在观察晴明。 晴明和博雅进来时,这两人已在场。 一是六十岁左右的老人,瘦削身姿蜷得小小地坐在那里。 另一个年约四十左右。表情僵硬,双唇紧闭。 “劳驾了,晴明大人……”贞盛在垂帘内说:“结果,还是请你来了。” “是。”晴明点头。 “只是没想到源博雅大人也大驾光临……” “是我托他一起来。”晴明说。 “是吗?”贞盛点头,看似在问理由。 “有关这类事,博雅大人看法超群拔类。因博雅大人的意见,我曾不止 一、二次受过很大帮助。”晴明恭敬行礼。 “若打搅了您,我可以立即退下……”博雅说。 “让特地前来的博雅大人辞去的话,我没脸面对其他人。有关这事,既 然我已托晴明大人包办,怎么可能拒绝晴明大人带来的人呢?”贞盛道。 在此,贞盛似乎已结束这话题般,换了话题。 “今天在那边静候的是医师祥仙大人……” 贞盛说毕,老人向晴明和博雅行了个礼说:“在下是祥仙。” “一旁是我儿子,他叫维时。” 听贞盛如此说,较年轻的男子望着晴明,恭敬行礼。抬起脸后,隔了一会儿才说:“在下维时。” “说起来,这恶疮是十九年前长出的。那以后一直受祥仙大人照顾。” 贞盛说。 “十九年前?” “那时多亏祥仙大人,十天就痊愈,结果今年又长出这东西来。” “这东西?” “我脸上的恶疮。” 贞盛的声音自垂帘内传出。因裹着布条,声音含糊不清。 “有关这恶疮,我想,与其问我,不如问祥仙大人较好,因此今天才请 他到此地。” “十九年前,您如何医治?”晴明问祥仙。 “用一包紫雪(以羚羊角、水牛角、麝香、朱砂、玄参、沉香等成分制 成,能清热解毒。)加二成水,每天喝三次,再涂上我调配的药剂。” “药剂?” “硫磺加麻油,再混入熬过的八角附子、苦参、雄黄,涂在患部。”祥 仙说。 原来如此,这是恶疮的一般治疗法。 “用这方法,十天就好了?” “是。 ” “这回起初也是祥仙大人医治吗……” “是。 ” “何时开始?” “今年年初便长出恶疮,我接到传唤。” “这回您用什么方法?” “跟十九年前一样。” “结果呢……” “完全没痊愈迹象,恶疮反而愈长愈多。” “是吗?” “我用尽各种方式,这回完全束手无措。” “这回的恶疮和十九年前不同吗?” “依我看来,恶疮跟以前一样……而且,这恶疮,不仅十九年前,在此之前也好几次出现在贞盛大人脸上,每次都是我医好的。” “既然至今为止医好过几次,这回医治方式也跟过去一样,为何无法医 好呢?” “这个,正是我百思不解之处。” “我尚未请问,到底是什么样的恶疮……” “这……” “有问题吗?” “我刚刚虽称为恶疮,其实我也不清楚那东西到底是什么。”祥仙瘦弱 的身子像是要折断似的叹道:“一般说来,疮以疔疮为首,有癣疮、疱疮、丹毒疮、疥疮、浸淫疮、夏日沸烂疮、王烂疮、反花疮、月蚀疮、漆疮等等,五花八门。 会痒的是癣疮,疥疮……疔疮若搔破而出脓,即便碰触衣服也会痛。搔的话 会肿胀如蛋,搔破会出脓,变成紫黑色,闻起来很臭……” “是。 ” “到最后,可切开或以针刺故意挤出脓汁来治疗……” “是。 ” “可是,贞盛大人患的恶疮并非这类疮。” “是什么疮?” “接下来就不是我能随口说的了。请晴明大人自己看看,我想,这比我说明白更快。” “有道理……”晴明点头,视线移向垂帘内,探询道:“正如祥仙大人所说那般。” “……我已有心理准备。”垂帘内传出贞盛下定决心的声音,说:“晴明大人,请过来。” “失礼了……”晴明起身。 晴明从左侧进入垂帘内。 “博雅大人,您呢?”贞盛的声音又传来。 “可以吗?”博雅问。 “当然。”贞盛说后又唤了一声:“维时……”他向方才起一直默不作声 坐在原位的维时说:“太麻烦了,吧垂帘卷起。” 维时只迟疑了一瞬。 “是。 ” 维时点头,起身挨近垂帘,往上卷起。 垂帘内现出裹着布条端坐的贞盛身姿。 “博雅大人,今晚您到底会做什么梦,我可不负责。” 贞盛的声音带着挑衅。 说毕,顿了一口气,贞盛亲手取下裹在脸上的布条。 看到布条下出现的贞盛脸庞时—— 啊!博雅险些发出叫声,幸好及时吞下。 那是张奇怪的脸。 几乎有半张脸都埋在好几个肿瘤般的东西之下。 每个肿瘤都约有鸡蛋那般答。 而且有二、三十个,不,因肿瘤上又长出像肿瘤的东西,所以数量应 该超过一百个。也有几个肿瘤挤在一起成为一个大肿瘤。 右眼几乎已埋在肿瘤下,只剩下缝隙勉强能看出那是眼睛。 头上也长着肿瘤,长出肿瘤之处,头发大半都掉光,因此只有左半头 部有头发。 博雅没别过脸,是因为那光景太凄惨,视线反倒黏在那上面。 而且肿瘤表面已变成紫色,又不知是不是时常用手指搔痒,肿瘤伤口 破裂,流出脓血。 “怎样呢?”贞盛说。 布条虽已取下,但或许嘴唇右侧因既非肿瘤又非疮的东西而变形,贞盛的声音依旧含糊不清。 “啊,好痒……”贞盛道:“如此吹到风又会奇痒无比,很想用手指搔个痛快……” 晴明泰然地望着说这话的贞盛。 “贞盛大人……”晴明说。 “什么事?”贞盛点头。 “这疮,是同时出现在脸各处吗……” “不是。” “最初出现在哪里……” “这里。”贞盛用右食指贴在自己额头右侧。 之后—— “唔……”贞盛发出叫声,食指弯成钩状,呻吟般说:“好痒……好 痒……”又全身发抖地说:“这样碰触,就很想用指头去扣……” 他看似全身都在忍耐从身体内部涌出的强烈欲望。 贞盛好不容易才让指尖离开额头肿瘤。 “请恕我失礼。” 晴明伸出右手,手掌贴在贞盛额头右侧。 正是肿得最厉害,脓血粘着最多、还未全干之处。 晴明闭眼,口中喃喃念起咒文。 突然—— “嗯?” 晴明停止念咒,睁开眼睛。 “这是……” 他低声自语。 “奇怪……” 晴明手掌仍贴在贞盛额上,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怎么了……”贞盛问。 “没什么。”晴明低道,再问贞盛:“这处,以前是不是有什么旧伤?”“是的……” “是什么伤?” “刀伤。” “那是……” 晴明还未说毕,他手掌下的肿瘤滑动了一下。 肿瘤上下蠕动,冷不防迸开般地出现个开口。 方才为止,看似连刀刃都插不进去的那地方突然睁开个圆口,出现个 沾满脓血的湿润眼球。 那眼球,狠狠瞪着晴明。 “没用、没用。”贞盛说:“上次那老头子好像也只明白这点而已。” 然而,那声音并非贞盛之前的声音。 “但是,他不是也束手无措吗?” 是沙哑、骇人的声音。 瞬间,贞盛看似判若两人。 “又出现了。”同一双嘴唇说。但声音是之前的贞盛。 “噢,你是不是又找来什么阴阳师了?”这不是贞盛的声音。 “你用我的嘴巴说什么鬼话?” “没用啦、没用啦。” “退下,你这妖物!” “呵呵呵。”贞盛的嘴唇以别的声音笑着。 “喂! ” “咯咯咯。” “退下!” “哇哈哈哈!” 狂笑的那声音突然变成恸哭声。 “啊,悲哀啊。啊痛苦啊。” 贞盛扭动身子。 “有人能救我吗?” 脖子左右甩动。 “痛啊、痛啊……” “悲哀啊!” “痛苦啊!” “难受啊!” 晴明已收回手掌凝望同时发出贞盛与非贞盛声音的嘴唇。 “混蛋。这是我的嘴唇,我的声音。你别以为我会一直被你霸占。” 贞盛支着单膝左右摇头。 “那你打算怎样?” “就这样。” 语未毕,贞盛便用牙齿喀哧猛力咬住自己下唇. 卷五 牛车问答 一 牛车往前驶。 车轮咯吱、咯吱地踏着泥土地前进。 晴明默默无言。 博雅似乎配合晴明地低紧闭双唇。 他们方才离开平贞盛宅邸。进牛车后,两人就一直默默无言。 偶尔,博雅像是探询般地注视着晴明的脸,晴明像是知道又像不知, 视线始终望着虚空。 博雅焦躁起来,呼唤晴明:“晴明啊。” 然而,晴明视线依旧望向远方。 “晴明。” 博雅大声叫唤,晴明才总算将视线移到博雅身上。 “什么事?博雅。” “刚才那事。” “刚才?” “你明白了什么吗?那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晴明简短回答。 “什么?!” “那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的。” “我没要你用三言两语说明。” “话虽如此……” “到底怎样?” “正如道满大人说的。” “他说什么?” “总之,那是很棘手的东西……” “……” “并非单纯有什么附在贞盛大人身上。” “你是说无法祓除?” “就某种意义来说,那也是贞盛大人自己。” “什么?” “是贞盛大人自己将要开始化为那东西。” “什、什么……” “若要祓除或消灭那东西,表示……” “表示什么?” “表示可能也会除掉贞盛大人。” “你打算放弃?” “我没这样说。” “那你打算怎样?” “我有些盘算。打算两、三天后再去一趟。” “你刚才也对贞盛大人这样说了。” “嗯。 ” “刚才贞盛大人暂且稳定下来,我也松了一口气。” “说得也是。” “贞盛大人想咬破自己嘴唇时,我那时也不知事情会变得如何……” “不过,我在意的是道满大人。” “嗯。 ” “主要是道满大人在我之前做了什么……” “结果刚才没机会问。”博雅说。 贞盛虽恢复理智,却咬破下唇流出大量鲜血,因此根本没机会问此事。“今天我只是来探看样子,往后的事,改天来拜访时再说吧。” 刚才晴明如此说后,才离开贞盛宅邸。 “不过大概不用过两、三天,也许可以更快知晓道满大人到底做了什 么……” “什么意思?晴明……” “若事情如我想象那般,很快就能知道。”晴明回答得很冷淡。“先别管 这事,博雅,我托你的事呢?” “啊,那事吗?”博雅点头。“你要我去探听藤原师辅大人和源经基大 人的状况。” “嗯。 ” “你是要我去探听他们身边有无发生什么怪事,或有无生病吧。” “正是如此。” “师辅大人那边没什么特别变化。他的样子跟平素一样,也没听说任何 怪闻。” “源经基大人呢?” “这边有。” “有?” “他似乎有烦恼。” “博雅,仔细说给我听。” “嗯。 ” 博雅点头,开始讲述。 二 据说源经基是两个月前第一次做那个梦, 梦中出现个身穿白衣的女子。 她右手拿锤子,左手握着五寸钉。容貌不清楚。 那女子挨近熟睡中的经基。 经基想出声却发不出声音。因那女子看上去很骇人。 想逃,也无法逃。 身体如石头那般重,无法起身。他觉得好像有无数只手自上压住他的手 脚。 事后想想,才明白那是做梦,不过当时他不认为那是梦。 女子站在躺着的经基脚边,自上俯视经基。 但经基全身无法动弹。他只能自下仰望女子。 女子以憎恨眼神望着经基一阵子,之后蹲下来。 她用手中钉子尖勾住经基被子,掀开。 经基双脚露出,可以感觉风冷冷地拂过脚边肌肤。 女子用钉子尖贴在经基右脚。刚好是小腿骨伤。 之后—— 咚!女子用手中锤子敲打钉子头。 喀!钉子尖触及小腿骨头,钻进骨头,一阵剧痛。 经基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想逃,身体也无法动弹。 不止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女子不停用锤子敲打钉子头。 每次敲打,钉子就咯吱钻进小腿骨。 最后终于将钉子全部敲打进去,女子才站起来。 她盖回被子,俯视经基,露出柔和微笑。 “我会再来……”女子红唇如此低语。 接着,背转过身,女子徐徐往外走。 翌朝—— 醒来时,经基仍清楚记得梦中内容。很恐怖的梦。 他看了看右脚,当然没被钉子钉进去,也没伤痕。只是那地方有点发热。到底是做了那种梦才发热,还是那地方发热才做了那种梦? 总之,过去偶尔也会做那种梦。 然而—— 七天后,他又做了相同的梦。 那名白衣女子又来到熟睡中的经基脚边,再度敲打钉子。 这回是左脚小腿。经基依旧全身无法动弹,发不出声音。 “我会再来。”女子如此说后,跟上次一样离去。 翌朝,左脚果然有点发热。而且七天前的右脚也仍在发热。 虽然两次做了类似的梦很怪,但连续几次做类似的梦也并非罕事。 经基尽量不去介意,但隔了七天夜晚,他又做了相同的梦。 这回是右膝。女子在他膝盖骨钉进五寸钉。 到了第三次,经基才开始认为自己身上大概发生了什么事。 他想,若有第四次,应该也是再隔七天夜晚。 果然如他所料。 第七天夜晚,女子又出现梦中,这回把钉子钉进左膝盖骨。 这一定有原因。经基认为可能有人在诅咒自己。 而且钉钉子的地方逐渐往上移,这点非常恐怖。 到了第五次时,经基终于请来阴阳师做占卜。 “有人对你怀恨在心。”阴阳师说。 “对方是谁?”经基问。 “不知道。”阴阳师摇头,并告诉经基:“最好换个场所睡。” 接着的第七夜,经基特地到他的女人住处过夜。 然而—— 睡觉时,那女子又在梦中出现。 “原来你跑到这儿来……” 出现的女子俯视经基,用温柔得令人心寒的表情微笑道。 女子不是站在脚边。是枕边。 钉子尖贴在经基额上。女子挥下锤子。 咯!钉子穿破头骨,钻进头颅内部。那时的恐怖简直无以形容。 女子就在靠近经基的脸庞上方,带着温柔微笑俯视经基。把钉子敲进头 颅。 第二天起,经基头部发热,一直疼痛着。 疼痛自钉子钉进之处往头部中央一阵阵袭来。 接下来的第七天夜晚,经基让阴阳师整夜陪在身边念咒辟邪,但女子仍 出现了。 阴阳师在枕边结印念咒,女子却若无其事地经过他身边。 阴阳师看不到女子身姿。 女子将嘴唇凑近经基耳边窃窃私语:“别白费劲了……” 这回事耳朵。钉子钉进耳朵洞里。 经基全身开始发烧。以钉子钉进的地方为中心,全身发痛。也全身发热。也无法进宫工作。 三“因此经基大人一直卧病在床。”博雅说。 “原来如此。”晴明点头。 “晴明,此事跟这回的事件有关吗?” “不知道……” “我觉得,到好古大人那儿的女子跟经基大人梦中出现的那女子,似乎 有牵连。” “不,还不能这么早下断论。” “可是,晴明,那你为何要我探听经基大人和师辅大人?” “有件事让我很在意。” “什么事?你在意什么?” “博雅,有关这事,你和我都知道得不多。” “那又怎样?” “仔细想,你应该也能推断出来。” “不,我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才问你啊。” 博雅说到此,晴明接口:“慢着……” “怎么了?” “我刚才不是说可能很快就能知道答案吗?” “什么答案?” “道满大人到底在贞盛那儿做了什么。” “什么?” “看样子似乎来了。” 晴明说这话时,牛车也同时发出咯吱声停下来。 博雅莫名其妙地掀起垂帘往外看,牛车前站着一位女子。 她身穿重叠的青色单衣,为了不被看到脸,头上覆着披衣。 “请问这是安倍晴明大人和源博雅大人的牛车吗?”披衣内传出女子声 音。 牵牛童子还未回答,晴明在牛车内先说:“我是安倍晴明。” 女子挨近牛车旁,停下来说:“有人想见晴明大人。” 晴明没问对方何事。他似乎明白内情,只说:“麻烦你带路。” 女子行了个礼,领先走去。 “跟在女子身后。” 晴明吩咐,牛车再度咯吱往前驶。 牛车一直南下,穿过罗城门附近一栋土壁环绕的小宅前门。 女子等晴明和博雅下车后,示意两人说:“请这边走。” 打算跟在女子身后走的博雅,停下脚步,闻了闻风的味道。 风中有一股妙不可言的香味。 “是沉香味……”博雅以陶醉声音说。 沉香——唐国传进来的香木。 看样子,女子身上衣服熏了沉香。是难得闻到的珍宝。 三人进屋。但屋内没人。两人又跟在女子身后来到里屋。 里屋坐着个男人。是晴明和博雅都认识的人。 正是方才见过的男人。 “特地请你们来,实在很抱歉。”男人说。 他正是平维时。平贞盛的儿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 晴明在已准备好的两个圆草垫子之一坐下,如此说。 博雅坐在并排的另一个圆草垫。 女子退到一旁坐下,并取下披在头上的披衣。 是个肤色白皙,年约二十的女子。眼睛有点细长,唇上抹胭脂。 “我是平维时。”维时说。 可能事前已命他人退避,此处只有维时和女子在。 “上回也见过您了。”晴明道。 “原来您察觉了?”维时点头。 “那时我只听到声音,没见到您。今天拜访府上,听到声音时,马上明 白是上回那位大人。” “喂,晴明,你在说什么?”博雅问。 “我不是告诉过你,上次拜访贞盛大人宅邸时,归途有人在牛车内跟我 交谈吗?” “嗯。 ” “那位大人正是维时大人……”晴明说:“听到声音时我就明白了,心想, 归途大概又会被叫住。” “原来你都料想到了。” “贞盛大人呢?” “因恢复理智,我托祥仙大人照顾。”维时望着晴明说。 “有何贵干?” “正是方才那事。” “贞盛大人的病状?” “是。 ” “然后呢?” “家父贞盛到底是什么病?”维时问。 “在牛车内,我也向博雅大人说过了,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 “……” “连我也不大清楚。” “那位叫道满的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提到道满,他到底做些什么?今天没机会问这点。”晴明问。 “好的。”维时点头。“我来说明。” 维时刚说毕,女子小声叫出来。 “啊……” 博雅看过去,发现女子视线望向半空。 “蝴蝶……”女子低声说。 原来女子视线前方——有只黑蝴蝶绕着一根柱子飞舞。是凤蝶。 “你在意吗?”晴明问。 “刚才也有只凤蝶在晴明大人车上飞舞……”女子说。 “你好像很在意。”晴明说毕,望着在半空飞舞的凤蝶说:“就是如此。” 结果—— 凤蝶飞到天花板附近,边飞舞边移动。不久,凤蝶飞到外面不见了。 “这样你可以安心了吗?”晴明问。 “是。”女子点头。 似乎在等两人交谈结束,维时说:“我忘了告诉你们,这位是祥仙大人的千金。” 女子听维时如此说,向晴明和博雅行了个礼:“我叫如月……” “原来如此……”晴明望着那女子——如月一会儿,再示意维时说:“请继续说……” 四 “道满大人用了针。”维时挺直背脊说。 “原来是针……” “是。”维时点头。 “如何用法?” “刺进额上。” “刺进那个恶疮?” “不,不是刺进那个恶疮,而是把针刺进那恶疮和还没长疮之处的交界。 ” “一根?” “不,好几根。” “是吗?” “从额上开始,围着那恶疮,鼻梁、嘴唇、下巴、喉咙以及头上和后脑, 都刺进针。” “原来如此,原来他这样做。”晴明喃喃自语。 “您知道他会这么做吗?” “不,请继续说。” 晴明催促,维时又继续说。 刺进的针不拔掉。就那样刺着。数量约百根有余。 结束后,道满得意笑着对贞盛说:“还没完。” 当时贞盛坐在道满前。他维持坐姿地问道满:“还没完?” 道满毫不心虚地爽快点头。 “光如此,还无法治愈这恶疮。不过应该可以制止恶疮扩大……” 说毕,道满用嘴唇含住最初刺进的那根针的尾端。用牙尖咬住针端,口中喃喃念起咒文。结束后,换第二根针。 第二根针结束,又换第三根针,如此,道满载刺进贞盛头部的所有针都做了同样动作。 “接下来……”道满望着自己刺进的针说:“问题是之后该怎么做。” 道满用右手食指和拇指夹着自己下巴,歪着头似乎在考虑应该如何做。接着自言自语般说:“这很困难……” 此时—— “应该吧。”贞盛说。 但那不是贞盛的声音。虽然自贞盛嘴唇传出,那声音和贞盛完全不同。 “终于出来了。”道满得意笑道。 “嗯。”贞盛嘴唇发出别人的声音。 “怎么对付你才好?”道满问。 “随你便。” “吾人已经拿了人家的钱。” “那不久行了?” “什么意思?” “你什么也不用做,就这样回去。” “有道理。”道满点头。 维时和祥仙在一旁望着两人交谈。 “可是,吾人不只为了钱。” “是吗?” “因为有趣。” “什么事有趣?” “跟你玩游戏有趣。”道满说。接着自怀中取出小布袋,接道:“首先, 用这个试试看吧。” 他解开绑住布袋口的绳子,用右手将布袋倒在左掌上。 袋子中倒出无数黑色小东西,落在道满左掌上。 是比芥菜子更小的粒子。 “噢……”观看的维时微微发出叫声。 因为落在道满左掌上那些小粒子,每粒都开始在掌上爬动。 原来那是细微的“虫”。 道满举起爬满“虫”的左掌举至贞盛脸庞,之间触及那恶疮。 结果—— 在道满左掌爬动的“虫”全体朝指尖移动。 顺着道满指尖,这些“虫”落在恶疮上开始爬动。 “没用、没用。”贞盛发出别人声音笑道。 “是吗?”道满说:“要开始了……” 道满还未说毕,众“虫”已各自从表面抓伤的伤痕里钻进恶疮。 一只、两只,虫接二连三钻进。有些虫更在半干的脓血中游泳般地钻进 去。 之后—— 所有虫都钻进贞盛脸庞右半部——也就是恶疮内。 “接下来会怎样呢?” 屋内想起道满那听起来像笑声的声音。 五 过一会儿,嘴唇始终挂着骇人笑容的贞盛发出低微叫声。 “唔……这、这是什么?”贞盛歪着嘴唇。 咯、咯、咯,道满低声笑着说:“是虫在吃食恶疮……”接着回头望着 维时道:“能不能借用一下盆子和筷子?” “盆子和筷子?” “是的。” “那我马上……”维时支起膝盖。 “我去吧。”坐在一旁的祥仙起身。 没多久,走进里屋的祥仙回到原位。手上拿着盆子和筷子。 “这个可以吗?” “可以。” 道满自祥仙手中接过盆子和筷子。右手握筷子,左手举盆子。 “喀……” “唔唔唔……” 贞盛微微扭动身子。 “应该快了吧?”道满挨近贞盛半步。 道满双眼凝视贞盛的恶疮。贞盛的恶疮表面起来变化。 表面在蠕动。 突然—— 脓包内出现某物。是黑色小东西。乍看之下类似刚才那些虫,但不是。比刚才那些虫稍大。黑色小东西冷不防从脓包内钻出半个身子。 是尺蠖(尺蠖‘读huo四声’蛾的幼虫,体柔软细长,屈伸而行。因常 用为先屈后伸之喻。)不,比尺蠖更长。类似黑色蚯蚓。 这才是开始。之后恶疮中不断爬出同样的虫。 有些从脓包爬出来。有些咬破薄弱皮肤。 这些虫弯弯曲曲伸长又缩小身子,在恶疮上爬动。 真是骇人眼目的光景。 道满毫不惧怕,伸出握着筷子的右手。 他用筷尖夹着黑蚯蚓拉出来。自恶疮中滑溜地拉出蚯蚓。 夹在筷尖之间,蚯蚓仍在蠕动。缠住筷子。 道满将那蚯蚓丢进盆内。 如此,道满自贞盛额上连续不断拉出黑蚯蚓丢进盆内。 盆内逐渐积聚沾满脓血的蚯蚓。 “道满大人,那是什么……”维时问。 “是吾人刚才放进去的虫。” “虫?” “他们在贞盛大人恶疮内长大,变成这样的东西。”道满持续同样动作地 说。 “这、这东西是?” “他们是吃食贞盛大人的恶疮长大的。”道满淡然地说。 “恶、恶疮?” “是。”道满点头,停手。 贞盛额上已没任何蚯蚓在爬动了。 盆内挤满了众多黑蚯蚓,彼此厮缠。纠结、重叠蠕动。 其中也有黑蚯蚓爬上盆子内侧,想从边缘爬出来。 道满用筷尖把它拨回盆内,问:“贞盛大人,您觉得如何……” “奇怪,我觉得头好像变轻了……”贞盛答。 声音恢复原本的贞盛声音。 “噢,恶疮……”维时叫出来。 仔细一看,本来因恶疮而鼓胀的右半边脸明显地缩小了。 原来是恶疮缩小了。 “维时大人……”道满说。 “什么事?”维时望着倒满。 “麻烦在水桶装热水,拿到这儿……” “唔,嗯。” “还有,新的布条。” “明白了。” 盛热水的水桶和新布条立即送来。 “用布条浸热水,擦拭恶疮脓血看看。”道满说。 “我来。”祥仙道。 祥仙在热水内浸湿布条,用布条擦拭贞盛的恶疮。 “不要拔掉针……”道满说。 “是。 ” “挤恶疮那般,把里面脓血挤出来擦拭。” 祥仙照道满所说去做,持续擦拭。不久,擦拭完毕。 “觉得如何?”道满问。 不知是否由于挤出旧脓血,恶疮变得更小。 “拿镜子来……”贞盛说。 镜子马上送来。 “唔……”看着镜子,贞盛发出低微赞叹。“恶疮真的缩小了。” 连贞盛本身也大吃一惊。 “明天再继续做。”道满道。 “能治愈吗?” “不知道,这要看明天到底会变得怎样,目前还不能下任何判断。不能 下任何判断……” 据说,道满如此低语后,当天便告别了贞盛宅邸。 六 “结果呢?”晴明问。 “结果……”维时顿了一下才说:“你方才也看过家父贞盛的样子,应 该知道吧?” “恶疮又恢复原状?” “是的。” 贞盛听从道满吩咐,不拔针的睡了。 结果,翌朝—— “痒啊、痒啊……”贞盛边如此说边醒来。 他用手指去搔额上恶疮。 恶疮只一夜便恢复原状,因贞盛在睡眠中用指甲搔痒,又抓破皮肤,脸上和被子都沾满脓血。 而且恶疮竟从插针的狭窄缝隙往外扩展。 白天来看贞盛的道满喃喃自语:“这实在不行了。” “可是,昨天……”维时说。 昨天确实用针制止了恶疮扩展,也因虫而令恶疮缩小。 “总不能整天、整夜、日复一日持续那治疗吧?” 道满的口调隐含事不关己的味道。 重新插针,再一根根含在嘴里念咒。之后再放进虫。 真能整天整夜毫不休息地持续此动作吗? “连续做三天的话结果会如何?”维时问。 但回答维时的不是道满,而是贞盛的嘴唇。 “没用、没用……不是早说过了……”是与贞盛不同的声音。 “你说的没错。”道满说。 “那当然了。”贞盛的嘴唇道。 “那方式只能做到那种程度。无论持续多久都没用。”道满爽快点头。 “既然如此,又该怎么办?” “吾人不干了。”道满说。 “不干了?”维时问。 “就是吾人不管了。” “不管了?” “是的。接下来去托土御门的晴明吧。” “晴明大人?” “维时大人,这对你来说不是很好吗……”道满别有含义地笑道。 “都没用。无论阴阳法师还是土御门的安倍晴明,都将束手无措……” 贞盛的嘴唇说着,又咯咯笑道:“还是说,那个晴明能救我吗?能让我解恨吗……”“恨?”维时问。 “维时,这家伙还不肯出去吗?这家伙还死缠住我吗……”贞盛说。 “父亲大人!” “傻子,我只是模仿贞盛的口调而已……” “什么?” “维时,无所谓,把我的头颅整个砍下!”贞盛声音叫道。 “好,砍呀。” “砍! ” “砍! ” 到底谁的声音是谁,已完全分不清。 “去找土御门吧。” 在贞盛嘴唇发出不同声音各说各话时,道满留下这句话消失踪影。 七 “原来发生这种事。”晴明点头。 “是。”维时也颌首,再问晴明:“晴明大人,结果道满大人做的到底是 何事?” “应该是探看状况吧。”晴明道。 “探看状况?” “是的。” “到底是什么意思?探看什么状况?晴明。”博雅问。 “博雅大人……” 有第三者在场时,晴明对博雅一定用恭敬语气。 “道满大人大概用虫测试附在贞盛大人脸上那东西,到底有多大力量。 ”“试过后,结果如何你?” “这个……” “试过后,他觉得束手无策吗……” “目前还不知道他是否真是束手无策,博雅大人……” “可是,道满大人不是说他束手无策,才请维时大人来找你吗……” “博雅大人,那位道满不是那么容易能猜出用心的人物。” “那,他为何说不干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晴明若有所思地含糊其词。 “只是什么?晴明。” “他应该察觉某事吧。” “察觉什么事?” “这个……” 晴明歪着头,似乎故意避开博雅的追问,视线移至维时。 “维时大人。” “是。 ” “您都说完了吗?”晴明问。 “是。 ” “您有没有察觉其他事?或还没说出的事?” “没有。” “那么……”晴明微微停顿呼吸,吐气时问:“维时大人,您知道世上 有儿肝这东西吗?” “儿肝?” “是。”晴明望着维时。 维时本来想张嘴,却又移开视线说:“不知道。”说毕,再望向晴明问:“这有什么关系吗……” “不,不知道的话就算了。” 晴明依旧凝视维时双眼。 维时似乎禁不住晴明凝望,再度移开视线,之后向晴明行礼。 “晴明大人,家父贞盛的事全拜托您了……” 卷六 五头龙 一 夕阳照在庭院藤花上。 庭院花草在柔和阳光中随微风摇曳。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喝着蜜虫准备的酒。 下山前的阳光也落在握着酒杯的晴明那白皙细长指尖上。 风中隐约有藤花香。 将酒杯送到唇边,酒香和藤花香重叠,仿佛酒散发藤花香。 “晴明……”博雅开口。 “什么事?博雅……”晴明举杯至唇边望着博雅。 “道满大人用在贞盛大人身上的虫……” “虫怎么了?” “虫吃食恶疮后,会变化成别的东西吗?” “因为是虫才能如此。” “因为是虫才能如此?” “嗯,博雅,你想蝴蝶会怎么样呢?蝴蝶起初是没脚也没翅膀的毛毛虫。 那毛毛虫化为蛹,最后才化为有翅膀有脚的形状。再说,虫也可以令人产生变化。肚子内有虫的话,人会瘦下去;人的相貌也因虫寄生何处而改变。我们正是利用虫能变化这种力量进行各种咒……” “是吗?” “道满大人在这方面非常杰出。” “有关那个道满大人……” “怎么了?” “刚才你虽没说出来,其实你已明白某些事吧?” “什么意思?” “道满大人为何那么爽快地不管贞盛大人。” “原来是那事……” “你说道满大人可能察觉某些事才不管,他到底察觉了什么?” “这事的话,我当时不是说不知道吗?” “你真的不知道?” “嗯。” “怎么可能?那时维时大人和如月大人在场,你体谅他们立场才不说 吧?” “抱歉,博雅,我真的不知道。”晴明喝光酒,将被子搁回窄廊。 “可是,就算不知道,你也有什么看法吧?” “看法倒是有。” “说给我听,晴明……” “说是可以……” “怎么了?” “前些日子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博雅……” “对我说过?” “嗯。” “说什么?你对我说了什么?” “我说,有关这回的事,你知道的跟我差不多……” “……” “换句话说,你只要稍微动点脑筋,也可以得出跟我目前一样的看法。我 不是说了吗……” “你是说,我没动脑筋……” “不,我是叫你动脑筋。” “我的确听你这样说过。可是,这跟道满大人的事不是不同吗……” “问题正是这点,博雅……” “什么这点?首先,道满大人不一定知道我们知道的事吧?” “嗯。” “光是嗯,我听不懂。” “道满大人察觉了某事。我想,他察觉的事应该跟我的看法类似,但我觉 得,那位大人可能察觉得更远……”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你告诉我。” “好吧。”晴明点头。 “你肯告诉我?” “因为我跟你约好,第一个告诉你。” 晴明背部离开柱子,右肘搁在支起的右膝上。 “博雅,你记得跟这回事件有关联的人名吗?” “人名?” “嗯。” “人名怎么了?” “你先说说那些人名吧。” “可是,要说是这回的事件……”博雅吞吞吐吐。 “没抢任何东西的盗贼,最初闯进谁家宅邸……” “那、那不是小野好古大人宅邸吗……” “其次呢?” “若是没抢东西的盗贼,其次是俵藤太大人……” “其他呢?” “其他?” “没抢东西的盗贼不是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嗯。” “你是说,盗贼说了谁的人名吗?” “不,他们不是直接说出人名。是寺院名。” “寺院名……噢,没错,他们好像问好古大人,云居寺有没有托他保管什 么东西。” “是的……” “云居寺怎么了?” “提到云居寺的人物,你说是哪位?” “哪位?” “提到云居寺,不就是净藏大人吗……” “的确是……” “然后保宪大人来这儿,叫我去哪位大人的家?” “平贞盛大人……” “之后,我不是托你帮我办事?” “嗯,藤原师辅大人和源经基大人……” “其中每晚做怪梦,卧病在床的是谁……” “源经基大人。” “对呀。虽说藤原师辅大人没事,但你不是听过我提起他?” “这又怎么了?” “你说说至今为止出现的人名。” “唔,嗯。” 博雅开始念这些人名。 小野好古。 俵藤太。 净藏。 平贞盛。 藤原师辅。 源经基。 博雅念出六个人名。 “这样还不懂吗……”晴明问。 “这样还不懂?从人名中可以懂些什么吗?” “可以。” “你说可以,我还是不懂。不要卖关子了,你就告诉我吧,晴明……” “等等。” “等什么?是你自己说要告诉我的,晴明……” “不,我不是说不告诉你。我是说好像有人来了。” “有人?” 博雅视线离开晴明望向庭院。因为晴明也正望向庭院。 “有人来了?”博雅问。 晴明不回答,只是望向蜜虫,小声唤道:“蜜虫” 蜜虫明白一切似地回了句“是”,打算起身。 这时—— “不用来接了,晴明……”庭院传来声音。 从庭院移开视线望向蜜虫的博雅,再度望向庭院。 结果—— 方才应该没人在的庭院草丛中站着个男人。是身穿黑水干的男人。 “我有话对你说。”男人道。 原来是贺茂保宪站在那儿。 二 “话说回来,你也来得太突然了。”晴明说。 晴明和博雅加上保宪,三人坐在窄廊。 蜜虫送来已盛满酒的新酒杯。 保宪坐在可以直接望见庭院的地方。黑猫又沙门在保宪怀中露出半张脸熟睡着。 “若是上回的事,是不是来得有点早?我打算改天再去找你……”晴明 道。 “是这样的,晴明。”保宪喝了一口酒说:“发生了急事。” “急事?” “我认为应该告诉你这事,所以才过来。” “什么事?” “藤原师辅大人。”保宪说。 “师辅大人怎么了?”博雅探出身。 藤原师辅,刚才与晴明的谈话中才提过。 “我听博雅大人说,前天为止都平安无事……” “是昨晚发生急事。” “昨晚?” “嗯。 ” “发生什么事?” “遇袭了。” “是谁袭击师辅大人?” “这个啊,听说加害的不是人。” “什么意思?” “是蛇。” “蛇?” “而且,不是一般蛇。” “什么蛇?” “有五个蛇头。” “五个?” “这是根据师辅大人说的,不是我亲眼看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哎,你听我说,晴明……” 说毕,保宪开始讲述。 三 夜晚—— 藤原师辅正搭牛车前往女人家。 牛车往西京方向前进。 一旁跟着几个随从,路过神泉苑侧面穿过朱雀大路,来到朱雀院附近。月光恰好。 三条大路—— 牛车咯吱咯吱咬着泥土前进。 师辅,五十三岁——仍健壮得可以出门访妻。 牛车正要路经朱雀院一旁时,车轴咯吱一声突然停止了。 是随从发现前方地上有某物,停下牛车。 籍着月光仔细看,是个漆黑类似粗原木的东西。 那东西自右而左横躺在三条大路上,堵住去路。 一名随从举着火把挨近那类似圆木的东西。 凑近火把一看,原来那不是圆木。颜色漆黑,身上有湿润光泽。 而且有着鳞片似的东西。 映着火光,表面如虹彩发出青色或绿色亮光。 “什么事?”师辅在牛车内问。 听到师辅声音时,那东西在火光中蠕动起来。 “哇!”随从发出叫声往后退。 那东西蜿蜿蜒蜒地爬动。横在对面的另一头则缓缓举起。 举至人脸高度,又往上举高。 类似粗原木那东西所举高的另一端,不止一根。分成好几根。 在随从眼中看上去像一束粗发。每根都比成人手臂粗。 到底有几根? 一根。 两根。 三根。 四根。 总计五根。那东西高举在夜色半空,在月光中摇摇晃晃。 其中有几个发出绿光的东西,自上俯视众随从。是眼睛。 那是有五个蛇头的巨大蟒蛇——据说在随从眼中看来如此。 咻!咻!蟒蛇吐出瘴气般气息。 “到底怎么了?”师辅又问。 声音响起时,蟒蛇五个蛇头同时望向牛车。 滑溜、滑溜,蟒蛇向牛车移动。 “哇! ” “妖物!” 众随从发出叫声四处逃开。举火把的随从抛出火把。 燃烧的火把击中忙色,弹滚进牛车底。火把火焰开始舔噬牛车底。 “到底发生什么事?”师辅掀开垂帘。 师辅探出头看到的是眼前俯视自己的五个蛇头。 “哎呀!”师辅发出叫声放下垂帘,滚回牛车内。 这时火焰已移至车厢,正要熊熊燃烧起来。 牛发出叫声想逃奔。这时,五个蛇头已钻进垂帘内。 牛拉着燃烧的牛车往前奔逃。 师辅的身体已自牛车内被拉出,口中发出令人寒毛直竖的恐怖悲鸣。 原来五个蛇头口中咬着师辅,把师辅身体举至半空。 师辅手脚啪嗒啪嗒挣扎。 此刻—— “停。”声音响起,是男人的声音。“放下那男人。” 众随从虽听到那声音,但不知从哪里传来,也不知是谁发出声音。 不知那声音是否传至蟒蛇,但师辅的身体突然自半空掉落。 原来咬着师辅身体的蟒蛇松开师辅。 “乖孩子。”声音又响起。 “来。 ” “到这边来。” 声音在呼唤蟒蛇。结果,受那声音引诱般,蟒蛇滑溜蠕动,开始移动。 蟒蛇顺着三条大路往西前进——当然没人追赶蟒蛇。 不久,蟒蛇即消失踪影。前方可见熊熊燃烧的倒塌牛车。 牛已离开牛车不知逃去何处。 师辅躺在滚落地上即将熄灭的火把旁发出呻吟。 四 “原来发生这种事……”博雅吐出憋气说。 “嗯。”保宪点头。 “那,师辅大人呢?”晴明问。 “在宅邸内躺着。” “那么,他得救了……” “虽还活着,但全身都有蟒蛇的咬痕。落到地上时也狠狠摔了一身伤。目前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 保宪说毕,举起搁在窄廊的酒杯送到唇边。 “可是,既然你为了这事特地来此,表示这事跟贞盛大人那事有关吧?”晴明问。 “哦。”保宪将酒杯搁回窄廊,望着晴明。“晴明,这表示你的看法跟我 一样吗……” “是。 ” “你刚刚说过,我来之前,你们正提到师辅大人。” “说了。” “也就是说,你已经着手准备各种事了?” “还不知是否顺保宪大人的心意……” “正好。”保宪用指尖抚摩猫又的喉咙说:“本来想再等一阵子,有关这 回的事,现在能不能说说你的看法?晴明……” “是。”晴明点头。 “我来点火……”蜜虫说后起身。 这时太阳已下山,四周逐渐昏暗。蜜虫送灯火来时四周更昏暗,庭院角落四处开始盘踞着漆黑。 “晴明,有关这话题……”博雅等灯火送来后开口问:“是不是保宪大人来之前,我们讨论的那话题……” “没错。”晴明点头。 “那么,我也想听。你继续刚才那话题。” “好的。”晴明说毕,在转头望着保宪说:“保宪大人,这回的事,我觉 得有可疑的味道。” “嗯。”保宪点头。 “京城时不是有不稳动静……” “有。 ” “那么,果然是……” “大概如你所想的一样。”保宪说。 “喂,晴明,到底是什么意思?用我也听得懂的方式说明一下。” 博雅这句话令晴明望向博雅—— “博雅,你还记得刚才列出的人名吗?” “嗯,记得。” “那些人物都跟某事有密切关系。” “某事?” “也可以说是某人。” “谁?那某人是……” “二十年前的事,这样说你还不懂吗?”晴明试探地望着博雅。 “二十年前?” “……” “那,那是……” 博雅内心似乎牵动了一下。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正在回忆某事。 “啊、啊,原来如此,原来是那事?晴明,你是说那事……那位大人?” 博雅已恍然大悟,却似乎没法说出口。 “二十年前,那位大人自称新皇……”晴明说。 “那。那位大人是……” “平将门大人……”晴明道。 “噢。噢!”博雅发出叫声。 “二十年前,讨伐平将门大人的中心人物是藤原忠平大人……”晴明说。“唔,嗯。” 然而忠平已不在人世。十一年前——天应三年,在七十岁时因病去世。“当时,前往讨伐的是平贞盛大人、俵藤太大人……”晴明道。 藤原师辅、源经基也是加入讨伐队的人物。 “净、净藏大人呢?”博雅问。 “那时净藏大人还身在叡山横川(横川位于北叡山北端,为比叡山三塔 ‘东塔、西塔。横川’中最深一处。),为了降伏平将门大人,塔在该地修行大威德明王法(大威德明王为五大明王之一‘不动明王、降三世明王、军荼利明王。大威德明王。金刚夜叉明王’,以大威德王为主所修之法,称为【大威德明王法】,其奉修目的为调伏怨敌。)……” “小野好古大人呢?” “同一时期,为了讨伐叛乱者藤原纯友大人,任职追捕使的不正是小野好古大人吗?”晴明说。 “这、这……”博雅说不出话,最后大声叫出:“这真是……” 卷七 鬼新皇 一 平将门之乱发生在朱雀天皇时代。 将门——具有一点皇家血缘。 柏原天皇——亦即桓武天皇(桓武天皇,日本第五十代天皇,七三七 —八〇六年在位。又称为‘天国押拨御宇柏原天皇’、‘柏原帝’。),其子孙高望 亲王的儿子为镇守府将军良持,正是将门的父亲。 住在常陆下总国(常陆位于今茨城县;下总位于今千叶县北部。 【弓箭饰身,集众猛兵为伴,以合战为业。】 是位享有英勇盛名的人物。 将门父亲良持有个弟弟叫平良兼,任职下总介(‘介’为副长官职称。)。在将门父亲良持过世后,这位叔父良兼和将门经常为了父亲持有的庄 园而发生纠纷。 良持持有的土地本来应该让儿子将门继承。良兼却想侵占。 纠纷逐渐扩大,最后卷进平族所有人。 纠纷演变为战争,承平五年(九三五年),平国香(平将门伯父)、源 扶、源隆、源繁四人战败亡于将门手下。 又在川曲村之战中击败平良正(平将门叔父。)。 源护(源护时任常陆国国司,国司相当于今县长一职。源护育有三子源扶、源隆、源繁。)因而畏惧将门,向朝廷哀告。 “平将门企图向京城谋反。恳请朝廷务必传唤将门,进行调查。” 将门因此与承平六年十月上京。 由时任职太政大臣的藤原忠平负责审问。 将门年轻时,十六岁至二十八岁曾住在京城。当时正是服侍忠平。 因将门在京城当过几年忠平家臣,彼此都深知对方为人。 “这是一族人的私斗,不是谋反。”将门如此申诉。 忠平也认为如此。于是忠平唤来当时住在京城的平贞盛。 贞盛与将门时同族人,在坂东(关东地区)或在京城时都与将门交情 很好,彼此赏识对方的英勇才干。 年龄也差不多。 只是贞盛在京城时,坂东之地纠纷扩大,贞盛的父亲平国香在与将门 的纷争中遭杀害。 “你认为如何?”忠平问贞盛。 “你们说的没错,这是一族人的私斗。”贞盛毫不犹豫地如此回应。 即使将门时弑父仇敌,但两件事不能混淆一起。 贞盛知道将门并非谋反。因此贞盛无法扭曲事实,无法说是“将门谋反”。 贞盛还有这点美德。 “明白了。”忠平点头。 连父亲死在将门手下的贞盛本人都说“将门没有谋反企图”。这比任何人说的都信得过。 “可是……”贞盛以此为引子,接着说:“既然我也是武士门第出身,将门便是杀父仇人。日后很可能也会箭矢相向挥剑互砍吧。请谅解这点……” “嗯。”忠平也只能点头。 如此,将门才能平安无事回坂东,但并非立即得回。 再怎么说,毕竟他是谋反嫌疑犯。 要将他无罪释回,必须在朝廷内部做些疏通,进行种种活动不可。 结果,将门在京城待了半年多。 承平七年五月,将门才得以返回坂东。 平良兼、良正、源护等人当然很不高兴。 “换句话说,是要我们擅自在这儿开打?” “没错。” 东国战争因此愈发扩大。这时期,有个名叫与世王的男人来到东国。 这男人背景不详。是个神秘人物。 附带一提,记载与世王这名字的文献,仅《将门记》(描述‘平将门之 乱’始末的战记文学作品,作者及写作年代均不详,推估成立于十三世纪初。)一书,到底是什么家系或什么血缘的人,完全不知。拿歌舞伎剧来比喻,犹如在故事进行中,突然鼓声咚咚作响,舞台走道的升降机关中,出现个和故事内容毫无相关如妖怪的东西。 这个与世王于天庆八年(九三八年)以武藏权守(相当于东京都、埼 玉县、神奈川县代理长官。)身份到坂东赴任。 一起到任的副官室源经基。 与世王一赴任,便开始在当地进行掠夺。 “听说某某家,对我们怀有不良企图。” 几乎等于是以讹赖方式故意闹大事情,对方若表不满,与世王便以“他 们企图杀害我们”之由袭击对方,杀死男人、强(河蟹)奸女人、夺取土地。 这时期,经基也总算察觉此男人可能有点不正常。 因与世王在袭击对方时,不顾四周眼目,总是悠然自得敞开自己衣服 前面,取出昂首的那话儿强(河蟹)奸女人。并说:“经基大人也来吧。” 而一旁则滚落着女人丈夫的头颅。 打胜仗后,男人有时会强(河蟹)奸敌方妻子或女儿。 然而,已身亡权守身份之人,应该先带自己中意的女人会宅邸,再适 度说服对方成为自己的女人,才是正常的程序吧? 在战场做这种事的是士兵。低阶士兵才会做。 而即使是低阶士兵,只要四周有眼目,也会把女人带到屋后或隐蔽处 进行。 与世王却毫不在乎地在家族尸骸前强(河蟹)奸女人。 遭强(河蟹)暴的女人的孩子若大哭大叫,他便喝叱“住口”,用刀刺 进孩子口中,再将自后脑穿过的刀尖刺进柱子。 之后再慢条斯理开始强(河蟹)奸女人。 经基看过这种光景。他认为与世王并非这世上的人。 是异常怪物。外表虽是人,但也许不是人。是具有人形的妖物。 强(河蟹)奸女人后,与世王会浮出笑容说:“经基大人,下回去抢夺 谁家土地好呢?” 经基觉得毛骨悚然。脖子毛发不知于何时都竖起了。 之后,与世王盯上足立郡司(足立郡,武藏国下辖一郡,郡司为一郡 之长。)武藏武芝。 这跟至今为止的对象不同。对方时郡司。 看情况很可能等于向朝廷挑战。 “可以吗?”连经基都觉得可怕,问与世王。 “无所谓。”与世王说。 “可是,世间人可能会说我们企图谋反。” “那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吗?” “你怕了?” “嗯,很怕。” “不过维持现状也一定会发生战争。” “可是……”经基提不起劲。 “那我们想个办法吧……” “办法?” “让平将门大人居中调停如何?” “将门大人?” “嗯……” 这时期,将门这边仍跟同族人持续纷争,经基也知道有关他谋反的谣言。 虽是危险人物,却因藤原忠平为他辩解,最后得到无谋反之意的结论。在此情况下,若因将门居中调停而能解决事情,那也好。 再说若是将门,在坂东一带很有名。身份足以当调停人。 与世王立即派使者过去,将门答应居中谈判。 可是,调停没成功。 在全体共聚席上,与世王向将门说:“武芝大人对我们怀有不良企 图……” 这句话已经不是找碴。 武芝士丈部直不破麻吕(奈良时代的武藏国之长,亦被称为‘武藏宿 祢不破麻吕’。)的子孙,他看不惯与世王那令人无法容忍的掠夺行为,打算设法解决是事实。 “我的确有此打算……”正派得近乎愚直的这男人老实说:“不过,并 非不良企图。” “你不是打算对我出手吗?” “与世王大人,原因不是在你身上吗?” “哦……” “你赴任以来做了很多令人无法容忍的事。纠正你,这不正是身为郡司 应然的事吗?” “说什么鬼话?” “说什么鬼话?” 调停失败。说起来,武芝一开始便不相信有谋反谣言,且目前仍不断 跟族人闹纠纷的将门。 反正与世王和将门都是同类——这想法明显表现在态度上。 “您特地从中调停,却让你失尽面子。” 武芝离去后,与世王向将门俯首道歉。 “不过,能因此加深彼此交情也算一种缘分……” 与世王设筵宴请将门,两人就彼此交心了。 在一旁静观的经基十分恐惧,根本无法和两人在一起。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或许与世王的目的是想接近将门? 既然如此,其次是—— 难道是我?经基暗付。难道与世王打算和将门共谋,下一个啥的是我? 于是经基讨回京城,向朝廷报告:“将门大人和武藏权守与世王共谋, 有谋反之嫌。” 将门附上下总、上总(今千叶县中部。)等关东五国的公文,向太政大 臣藤原忠平申诉自己并无谋反企图。 忠平又再次为将门四处奔走。 将门无谋反企图—— 因忠平尽力,表面上得出此结论,朝廷却命新人任职关东诸国长官及 副长官。 武藏国长官是百济贞连。 常陆国副长官是藤原维岁。 武藏国副长官是小野诸国。 常陆国有个名叫藤原玄明的人。玄明和到常陆国赴任的新副官藤原维 岁不合。他看不惯维岁严苛微税,不肯缴税。 与世王这边则和武藏国新长官百济贞连不合。他擅自离开武藏国,跑 到下总国相马的将门住处。 而玄明也从常陆国来向将门哭诉:“新长官维岁的微税方式太过严苛。”正好这时期—— 一直跟将门争斗的良兼,捉了将门之妻并杀害了她。 妻子称为君御前,在将门与良兼两军打得正火烈时,遭袭击,躲到苇 津江。 良兼找着她,强(河蟹)奸后并杀掉。只有爱妾桔梗得救。 二 将门立即行动。 首先,他与玄明、与世王疾风般合力攻打常陆国藤原维岁,打败对方。常陆国转眼间便落入将门手中。 【虽夺一国,其过非过。既是如此,同样将坂东拿下,再观其状。】 与世王如此说。意思是“既然夺取了常陆国,已不能再回头了”。 将门因此便等于真正谋反了。 即便忠平,也无法代将门作任何辩解。与世王又说:“事已至此,只能 将坂东全都拿下吧。要不然朝廷派军来攻打时,我们将无法迎击。先把坂东拿下来,再观看朝廷打算如何……” 将门回说:“正如我意。” 【吾欲以东八国(包含相模、武藏、安房、上总、下总、常陆、上野、下野等八处。)为首,夺下王城。将门苟为柏原天皇五世末孙。先夺诸国仓钥,逐国司回京。】 先拿下坂东八州,再进攻京城,京城将为囊中物—— 将门如此宣言。 吾将门本为柏原天皇第五代子孙。那干脆夺取东八州各国国印、国仓之 钥,把那些长官统统赶回京城吧。 如此,将门依次攻打并占据诸国。 下野国。 上野国(今群马县)。 常陆国。 安房国(今千叶县南部)。 相模国(今神奈川县)。 伊豆国(今静冈县伊豆半岛)。 下总国。 以上诸国全成为将门领地。 京师定于下总,并定左右大臣、纳言、参议、百官、六弁(官名,分为左右大弁、中弁、少弁各一人。)、八史(官名,分为左右大史、小史各二人。)等等。 为了铸造天皇印与太政官印,更定其书体及尺寸。 也认命了诸国国司。 下野长官是弟弟将赖。 上野长官是多治经名。 常陆副长官是藤原玄茂。 上总副长官是与世王。 安房长官是文屋好立。 相模长官是平将文。 伊豆长官是平将武。 下总长官是平将为。 然后,将门自称新皇。 意思是,东方之地诞生新的国家,在此也诞生新天皇平将门。 当告示众人新皇诞生之际—— 有个在场的男人突然神灵附体,说:”吾乃八幡大菩萨使者,授朕位予 阴子(五品官位以上、有资格承袭父位之子。)平将门。尽早奏乐以迎新皇…… “ 连神灵都承认将门的新皇誓言。 幸存逃回京城的诸长官向皇上报告了此事。 至此,已非将门谋反这种程度的事了。 他在东国成立新国家并自称新皇。 整个朝廷人仰马翻。 “讨伐将门。” “有人愿意去攻打将门吗?……” 皇上讯问,却没人出声。因将门本是勇武名声极高的人物。 在东国的所有战争,至今为止百战百胜,尤其跟与世王联手以来,他更 强得犹如神灵附身。 这时—— 一直如忍着什么痛楚般默不作声的藤原忠平开口。 “我认为俵藤太适任……” 俵藤太——正是藤原秀乡。 “噢,是秀乡吗……” 俵藤太秀乡史东国下野人。年轻时即擅长射箭骑马,人望亦佳。 延喜十六年(九一六年),因率领一族人在附近村落四处闹事,朝廷判 他流放罪。但他并不服从。 朝廷也未打败藤太,逮捕他后再判以流放罪。仅对精力充沛四处闹事的 藤太,下了‘判秀乡为流放罪’通告而已。 而要真正执行,非捉捕藤太不可,却无法办到。结果不了了之。 十三年后的延长七年,也发生同样事。 当时俵藤太又做了荒唐事,朝廷却无能捉捕他。 换句话说,在将门之前,东国便已发生类似的俵藤太事件了。 “让那种人物身居于野,反倒危险。”忠平向皇上进言:“我认为传唤他 到京城,赐予适当官位,并给他个什么位子比较好……” 事情就这样决定。 俵藤太授予六品官位,这位当代独一无二的人物也住进京城。 将门之乱时,如忠平所言,朝廷传唤俵藤太入宫。 忠平跟藤太单独会面。忠平先向藤太说:“国家交予你掌管。” “国家……”藤太眼睛发光,“哪个国家?” “下野国。” “什么?” “皇上这回派驻你担任下野国押领使(在国司或郡司中,挑选武艺特别 高的人兼任,维持国内治安。)。” “可是,下野国……”藤太说到此住口。 有关东国内情,藤太也有耳闻。听说平将门霸占东国八州(即东八国), 自称新皇。下野国当然也在将门手中。 “意思是,皇上命我去讨伐将门大人?” “正是……” 也就是说,朝廷愿意给藤太下野国——但必须以自己的力量去争夺。 欲拥有下野国——换句话说,即必须讨伐将门。 秀乡和将门时老相识。将门在京城时,秀乡野曾在忠平住处与将门见过 面。 下野离下总虽远,但两人同时东国人。因此两人均具有不受朝廷支配, 特立独行的地方精神。 藤太喜欢将门这男子。 将门身高六尺有余,力大无穷。据说能以手指夹住马蹄拔掉。 某天—— 藤太向将门说:“你做给我看。” 将门一脸困惑的回说:“这样马不是很可怜吗?” 藤太也喜欢将门说此话时的表情。 “不过,我可以给你看别的。” 将门带藤太到竹林,随手伸出右手拇指与食指,用两根指头夹住粗大青竹约胸(河蟹)部高之处,发出小小‘唔’一声。 看上去没用多大力气,竟轻而易举地捏碎青竹。 “唔。 ” “唔。 ” 将门用两根指头依次捏碎十根青竹。真是令人惊叹的力气。 “怎么样?”将门说。 “那,我也给你看点功夫。” 藤太说毕,拔出腰上的刀斩断竹子,当场制作了一把简易弓箭。 并撕细藤蔓为弦。箭有十根。 他走出竹林,驻足,观看附近地面。 “就这儿吧。” 他将九根箭插在地面,右手持一根,左手握弓。 随意将箭搭在弓上,往天空射出。一根射完,又搭上第二根箭,连续射 出。 不一会儿,十根箭都射出了。 每根箭都往上空飞出后,再按射出顺序依次刺进地面。 “接下来……” 他小心翼翼拔出刺进地面的箭,每根箭头都射中一只蚂蚁。 这也是令人惊叹的射箭本领, 藤太和将门,是彼此赏识对方本领的交情。 忠平当然也深知藤太和将门的交情。明知此事而向朝廷提出建议。 “不。”藤太一口拒绝。 “藤太,能击倒将门的人只有你……”忠平说。 藤太原本喜欢忠平。 他之所以依朝廷召唤来京城,正因为京城有这位耿直人物在。 他也知道,此回事件,忠平已袒护过将门好几次。 更深深理解,忠平目前已无法再为将门辩解了。 然而,即便如此,为何自己非得讨伐将门? “我不满意。”藤太坦率说:“说起来,这回的事件,起因在朝廷过于支 配东国。课重税,并严苛微税。老百姓也对此事很愤怒。将门大人再如何发动叛 乱,没有老百姓在后撑腰,绝不会成功。这回将门大人发动叛乱掌握东国八州, 恐怕也是因老百姓支持他吧。” 藤太说出其平素看法。 “若有可能,我也想提着弓箭长刀加入将门大人的军队。” 真是个坦率的男子。 忠平受到藤太的凝视,不假思索地说:“可是,藤太,现在的将门已非 你所认识的那个将门。” “什么意思?”藤太问。 “净藏大人。”忠平呼唤后方。 突然—— 有人从忠平后方竖立的幔帐后站起。是位身穿僧衣的人物。 那人趋前,坐在稍远地方,可自一旁望向忠平和藤太。 “是叡山横川的净藏大人。”忠平说。 “老僧是净藏。”僧侣向藤太恭敬行了个礼。 忠平用眼色示意,僧侣说:“这回北斗四周有异样星斗在移动。” “异样星斗?” “将门大人在东国发动的叛乱,幕后有非人的力量操纵。” “非人的力量?” “寻常人绝对不敌此力量。” “你是说我的话就可以……” “是。”净藏点头。“俵藤太大人,以及平贞盛大人……” “……” “虽说世上多勇者,但其中你们两位拥有非凡力量,若两位联手……” “慢着……”藤太打断净藏,“我还没说我会去。” “的确……” “比这更令我在意的是刚才忠平大人所言……您说,将门已非我所认识 的将门?” “嗯。 ”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实在无法说明。你还是亲眼去确认最好吧?” “亲眼?” “是的。” “总之,要我到东国?” “嗯。你先到东国见将门。届时,你再决定该如何做。” “该如何做是什么意思?” “要讨伐将门,或站在将门那方向朝廷张弓,都随你意。” “这样可以吗?” “可以。” 既然忠平如此说,藤太也无法拒绝。 “好,我去。”藤太回答。 “既然您决定了,秀乡大人,我想请求您一件事。”净藏道。 “什么事?” “您现在有箭吗?” “箭?” “能不能借我一枝箭……” “箭的话,倒是有……” 藤太来此地时带着随从。弓箭应该都在随从手上。 藤太立即唤来随从,递给净藏一枝箭。是一枝漂亮的嚆失。 “这个可以吗?” “是。”净藏点头,又说:“还有另一个请求。” “什么事?” “能不能给我一根秀乡大人的头发?” “那很简单……” 藤太拔下一根头发递给净藏。 净藏接过头发,小心翼翼地缠在刚才接过的嚆矢箭杆上。 “这样就可以了。” “这到底用来做什么?”藤太问。 “是为秀乡大人做的。”净藏说。 “为我?” “万一您在东国需要什么助力,请念南无八幡。净藏将和这枝剪一同前 往救助秀乡大人。” “噢。 ” “另外,秀乡大人,前往东国时,我认为您最好走势多大桥那条路。”净 藏道。 藤太前往下野时,才因此过了有蟒蛇的势多大桥。 不,若是藤太,即使净藏不如此说,听到蟒蛇风声后也一定会选择势多 大桥吧。 如此,俵藤太——藤原秀乡与平贞盛往东出发。 藤太在势多大桥跨过那蟒蛇也正是这时。 三 净藏这位僧侣是个逸闻很多的人物,而提到有关将门之乱,《拾遗往生传》(一一三二年,三善为康著,内容记载往生阿弥陀净土者各种传说。)里留下以下逸闻: 【又,天庆三年正月二十二日,为降伏坂东之贼首平将门,以二七日为限,于横川修大威德法。将门携弓,立登台上。顷刻传出嚆矢声,往东飞去,众人大惊。净藏即知降伏必成。因此,公卿行仁王会(诵读《仁王经》,以平定国内灾害、叛乱等之法会,起始于六六〇年,有天皇一代一度的全国百处仁王会,还有遇到国家大事时的临时仁王会,以及春秋仁王会。《仁王经》,又称《佛说仁王护国般若波罗密经》、《仁王护国般若波罗密经》,为佛陀为十六大国王说明开如何示守护佛果、十地之行,及守护国土之因缘;据闻受持此经,则可息灾得福。与《法华经》、《金光明经》并称护国三部经。)之际,择方法师(即净藏)为待贤门(平安京外城门之一。亦称‘中御门’。)讲师。 据闻此日将门将率军进京。方法师奏曰:顷刻必奉进将门首级。果如法师所云。】 将门之乱时,净藏为了降伏将门,在叡山横川修了十四天的大威德明王法。 他在护摩坛(梵语,意为焚烧。火代表智慧及真理,薪柴代表人的烦恼与灾难,籍智慧之火来烧烦恼之薪,有息灾、降伏、祈求圆满之意。)前燃烧护摩进行修行时,第十四天,灯台上浮出身穿盔甲的男子。 正是持弓、背箭壶、佩长刀的平将门。 “是将门!” 其他人吃惊大叫,但净藏平心静气继续修行。 不久,将门身姿便消失了。 净藏继续修行,不知何处传来“南无八幡……”的声音。结果,搁在护摩坛另一边的一根嚆矢浮至半空,冷不防发出响声朝东方上空飞去。 过一会儿,净藏起身,低声自言自语:“这一来,将门大人也完了。” 卷八 道满暗中活动 一 咯吱,咯吱,牛车往前驶。 晴明和博雅坐在牛车内摇来晃去。 他们正前往源经基宅邸。 “可是,没想到是平将门大人……”博雅喃喃自语,“你说出来之前,我一直不知道。” 博雅很正直。他不会说:其实我也认为这样。 “晴明,这么说来,保宪大人一开始就知道此事而来托你……” “嗯。”晴明微微拉回下巴点头。 昨晚保宪到晴明宅邸,又告辞回去。 “我总觉得最近京城发生的种种事很怪……”保宪昨晚说。 这些话博雅也听到了。 “我四处打听过了,还是觉得很怪……”保宪说,“因此才托你帮忙一下。”若晴明着手,能嗅到幕后有将门的味道,“便能证明我所想的事并非多 心。” 只是,保宪不能一开始就把将门的名字告诉晴明。 如果一提出将门的名字,晴明或许会将目睹的事都跟将门连在一起。 人,就是这样。 “所以我才没告诉你任何事。”保宪说,“你要是对这事也得出将门之名, 那就不会有错。毕竟我们两个不可能同时判断错误。” 只要晴明行动,隐藏幕后的某人也会行动—— “如此,我想,应该可以更为看清对方真面目。”保宪道。 结果,果真如保宪所说。 自从晴明开始行动,京城里与将门有关的人物均依次发生事故。 而现在,晴明和博雅正打算前往源经基宅邸。 源经基在东国以副长高身份曾与那位与世王共同行动过一阵子。 “可是,晴明……”博雅说。 “什么事?博雅……” 外面的阳光透过垂帘照出在说话的晴明脸颊。 “为什么要去见经基大人……” “我想问他些事。” “问什么事?” “二十年前的事……” “噢?” “问将门大人发动叛变那时的事。” “但是,经基大人目前不是因做了好几次锤钉女子的梦,而卧病在床?”“我已听你说过。” “这样可以吗?” “他的病,不正是我去拜访他的最佳理由吗……” “有道理……” “博雅,你听过将门大人的风声吗?” “风声?” “听说将门大人身高七尺,身体如铁。” “我也听说了。可是,风声毕竟是风声。只是表示他很强吧?他在京城 时,若真有那种身体,京城应该也会留下类似风声吧……” “老实说,博雅,恐怕也不能这样说。” “什么?!” “藤原忠平大人事后留下的记录,保宪大人给我看了……” 晴明将内容说给博雅听: 【其外貌异乎寻常。身高七尺有余,全身皆铁。左眼双瞳。六名身壮如 将门之人在旁。无人可辨何为真正将门。】 “真的?” “嗯。”晴明点头。“我觉得将门大人很多地方很怪。” “什么地方?” “不知道……” “你又要卖关子了?” “不,不是卖关子。说实话,我也不清楚。” “是吗?” “我想,净藏大人可能对此事最清楚……” “净藏大人?” “我认为改天也必须去找他问问看……” “既然如此,到经基大人那儿之前,为什么不先去净藏大人那儿?” “不,博雅,净藏大人他啊,很不好应付。” “不好应付?” “因此保宪大人才拖我下水吧。” “……” “其实保宪大人不擅长应付净藏大人。” “那人也有不擅长的地方?” “因为他是人。” “人?” “每个人都有弱点或不擅长的地方。” “你呢?晴明。” “我吗?” “你有弱点或不擅长的地方吗?” “因为我是人。”晴明的回答跟刚才一样。 “到底怎样?” “你就别问了好不好?博雅。” “不好。” “现在说的事别的事。” “我想知道。” “比这更重要的事净藏大人的事。” 晴明回到先前的话题。在博雅开口之前,他先说:“总之,就算改天非见净藏大人不可,在那之前我想先尽量得知有关这事的一切。” “事先得知?” “只要事前知道各种事,去问净藏大人时比较容易沟通。” “是吗?” “到净藏大人那儿之前,恐怕还要先去问藤原秀乡大人和藤原师辅大 人。” “平贞盛大人呢?” “也得去几趟吧。总不能作壁上观。” “原来如此。” “何况有关贞盛大人,我还有一件事不清楚。” “噢,对了,晴明,那时你好像说了什么。事那件事吗?” “那件事?” “你问维时大人说的事,那时你说了儿肝还是什么?” “……” “告诉我吧,晴明,儿肝到底是?” “博雅,现在最好不要提这个。” “又来了?” “若事实真是如此,总有一天即使不想知道也会知道。若事实不是如此, 那就没必要知道那是什么。” “你这样说,我不是会愈想知道?” “原谅我,博雅。这跟贞盛大人名誉有关。不能轻易说出口……” “名誉?” “没错。”晴明点头,望着牛车前进方向说:“博雅,目前还是经基大人 的事比较重要。” 二 经基躺在被褥里。 晴明和博雅坐在他枕边, “哎 ,晴明大人,多谢你来这一趟。”经基仰躺地说。 声音显得有气无力,额上有个肿胀大红斑。双耳流出脓血沾于枕头。 双眼充血通红,眼角流下带血色的眼泪。 “我已自博雅大人处听闻有关您做梦的一切。听说您做了恶梦?”晴明说。 “是的 。昨晚是眼睛。梦中出现那女子,这回在双眼钉钉子……”说到此,经基似乎想起梦中内容,闭上双眼,声音颤抖,“……而且,那女子用左手手指这样睁开我的眼皮,让我无法闭眼……” 据说那女子就这样将右手的钉子狠狠刺进眼珠。 再用右手握着锤子敲打钉子。 很痛。 虽痛,却不能动。也无法出声。 醒来后,明明是做梦,眼睛依旧很痛。 而且所有至今为止全身钉进钉子的地方都红肿起来。 对经基来说这已非梦境。一半以上是现实。 “这样下去,我到底会变成怎样……” 即使想不睡觉,也不能不睡觉。 自然而然会想睡。无法忍耐。 但睡着后,又会再度做梦。 “若能解决问题,我可以插手管吗?” “啊。”经基叫出声,“什么都好。拜托,晴明大人,请想办法解决。” “那么,能不能借个气力大的人给我?” “当然可以。”经基死命发出叫声唤来下人,“喂,有谁在吗?” 下人前来,他下令:“照安倍晴明大人的吩咐做事。” “那。”晴明起身,“请拿锹子到那里去。” 走出住屋,晴明往刚才跟博雅搭牛车穿过的大门走去。 走出大门。身后跟着拿锹子的下人和博雅。 出了门,晴明在约三尺远之处驻足。 “唔。 ” 他望着地面,一步、两步地左右走动,不久停住脚步。 “你用锹子挖我足下之处。”晴明向下人说。 下人开始挖晴明用脚示意之处。 “大约挖一尺九可以。”晴明说。 “是什么?晴明,这儿有什么吗?”博雅问。 “不知道,会是什么呢?” “不知道就叫人挖?” “是的。” “是的?!” “虽不知道埋些什么,但一定埋着某物。” “什么?” “挖出来后马上知道。” 晴明还未说毕,下人用的锹子尖端已礑一声碰到某种坚硬物体。 “有东西。” 下人继续挖,地下约一尺之处出现一样土器。 “有这东西。”下人拾起递给亲密。 “出现了这东西,博雅。”晴明给博雅看手中物体。 “这是什么?” “土器。”晴明说。 两个土器口互相盖住,再用细绳绑成十字状以防分开。 一摇之下,里面似乎有东西,传出响声。 晴明灵巧地解开绑住土器的细绳,打开对盖的开口。 “噢。”自晴明肩后窥看的博雅发出叫声。 合盖的土器中出现一根钉子。 “这、这不是钉子吗?” 而且钉子上沾着锈一般的东西。 “那是什么?”博雅看着沾在钉子上的东西问。 “大概是血吧。” “是血?” “嗯。 ” 晴明说毕,跨出脚步。他穿过大门,再度进屋。 “喂,喂!” “其次是屋内。” “屋内?” 晴明没回答。回到经基寝室,取出钉子给经基看。 “出现了这东西。” “这、这是什么?!” “是下了咒的钉子。” “下、下咒?!” “是,”晴明点头,又仰望头上说,“还有另一个。” “另一个?” “是的。”晴明指着头上一根梁柱,吩咐一旁下人,“你能不能爬到那根 梁柱上?” “是、是。”下人点头,唤来另一个人。 他让另一个下人趴在地上,自己踏在其背上,抓住梁柱,低声发出“唔”, 攀到梁柱上。 “应该能看到什么东西。”晴明在下面说。 “有钉子。”下人道。 “钉子?”博雅在下面问。 “刚好在经基大人头上的地方钉着一根钉子。” “能拔出吗?”晴明似乎深知一切地问。 “能。虽说钉着,若仅是尖端浅浅钉入……” 下人跨过梁柱,垂下双脚坐于其上,双手支在前方柱子,浮起屁(河蟹) 股,逐步前进。 接着伸出右手,看似抓住柱子上某物。 在下面观望的人看不到他右手到底抓住什么,但从手的动作看来,似乎 拔出钉子般的东西。 “拔出了。” 下人右手握着刚拔出的钉子,在上面示意给晴明看。是钉子。 “将那个丢过来。”晴明说。 下人自上面轻轻抛下钉子。晴明用右手在半空接住。 望着钉子,晴明恍然大悟般点头:“原来如此。” 博雅自一旁凑近瞧,晴明手中握着根四五寸长的钉子,和方才的钉子一 样。 而且一样沾着锈一般的东西。 “这也是血吗……” “嗯。”晴明点头。 晴明合起双掌,指头交叉缠住,再伸出右手食指和左手食指。 双掌间夹着重叠的两根钉子。 晴明将脸凑近双掌,闭上眼睛,喃喃念起咒文。 念完后,晴明在合拢双掌上“呼”地微微吹了口气。睁开眼说:“结束 了。” “结束了?” “是。”晴明点头,微笑着俯视经基,“您身体有没有觉得轻松一点?” “……” 经基自下仰望晴明,视线顿住了。他望着半空某个点,发出叫声:“噢!”继而自语,“不、不痛了……”又将视线移至晴明说,“身体轻松多了。”然后在被褥上伸出手说:“手、手……” 下人扶住那手,经基缓缓从被褥上起身。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身体可以动了。” “太好了。”晴明坐下。 “晴、晴明,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拔除了对经基大人所下的咒。” “咒?” “正是这个。”晴明张开右手,给博雅看握在手中的两根钉子。 “这钉子是……” “有人想对经基大人下咒,在大门前埋了一根,又在那根梁柱上刺进一 根。” “这就是这回的事件原因?” “是。 ” “到底是谁,又为了什么目的做这种事?” “不知道。”晴明轻轻摇头,“经基大人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经基说。 之后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应该……没有才对……可是,晴明……” “是。 ” “我离开这屋子到别人家睡觉时,那女子也来了。” “只要中了一次咒,之后便很容易……” “很容易?” “您出门时,大概有人尾随于后吧。” “尾随?” “尾随之后,再于经基大人进入的宅邸大门前也埋下这东西。” “什么……” “只要您身体已中咒,便没必要再梁柱上又刺进钉子。埋在大门前就够 了。” “那么,那女子……” “不是女子本身。” “不是本身?” “应该是阴态。” “阴态?” “如影子般的东西。本人身在别处,以阴态到经基大人身边。” “……” “一般人看不到,只有经基大人看得到。” “那、那,已经没事了?那女子不会再来了吗……” “暂且不会来了。” “暂且?” “若再发生,表示有人又做了同样事。” “会在发生吗?”经基低声带着恐惧。 “您不放心的话,每天叫家人检查一次门前和梁柱较好。” “就这么办。” “我可以带走这东西吗?”晴明给经基看手中钉子。 “噢。愿意带走的话,我还求之不得。这东西留在这儿只会令人害怕。” “那么……” 晴明自怀中取出纸,包住两根钉子揣入怀中。 其次又自怀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纸片。 “经基大人。” “唔。 ” “好好休养,睡个五天,大概就能恢复原本的健康。” “这真是太感谢了。” “可是,不知何时对方又会设下同样的咒。” “谁会下咒?” “我刚刚说过不知道。不过。为以防万一,我准备了这个。” 晴明摊开纸片给经基看。 “这是……” 纸上绘着画。是一只动物画。 “象……但又不似……” 那画确实类似大象。鼻子很长,眼睛也很细。 “是天竺大象?” “不是。”晴明微微左右摇头。 仔细一看,若是说大象,耳朵太小,也没象牙。 彼时,象的绘画或雕像已随佛教传入日本,经基当然也看过乘于象背上的普贤菩萨雕像或象头人身的欢喜天(密宗神名,多做夫妇二身相抱象头人身之形。) 雕像。 “是什么?” “是貘。” “貘?” “是。 ” “貘是?” “是一种食梦的动物。” “食梦?” “说是梦,牠吃的并非普通的梦。” “是吗?” “这貘,专门食恶梦。” “专门食恶梦?” “是的,因此若有邪恶东西打算进入经基大人梦中,这貘会吃掉对方。” “原来如此。” “即便对方的咒很强,只要这貘在,应该可以减弱对方力量。” “噢。 ” “今晚开始,您入寖前,将这貘搁在枕头下吧。” “哎,太好了,晴明大人。” “若再发生什么事,我会再来打搅。请您放心……” “有您这句话我就不怕了。”经基说。 “这事就这样了,经基大人……”晴明换了口气。 “什么事?” “我有些别的事想请教您,可以吗?” “噢,晴明,你尽管问。”经基声音已恢复元气,“什么事?” “有关平将门大人的事。” “将门……”经基眼神瞬间变得很遥远,“是那个将门?” “是。 ” “想问什么?” “是经基大人向朝廷上奏平将门有谋反企图一事吗?” “是的,正是我。” “您在坂东曾几次见过将门大人吗?” “嗯。 ” “关于那个将门大人,有些奇怪传闻。” “确实有。” “身体如铁。有六个酷似的人,他们始终伴在将门大人身边?” “嗯。 ” “这是事实吗?” “什么意思?” “经基大人见过的将门大人真是这样的人吗?” “不,我见到的将门,身体虽很高大,但跟常人一样……” “身体如铁?” “没有。” “左眼有双瞳?” “没有。”经基左右摇头,“没那回事。” “经基大人回京城向朝廷上奏后,有没有再见到将门大人?” “没有。” “既然如此,此传闻若是事实,那便是经基大人离开坂东后,将门大人 才变成那种身体。” “大概吧。”经基点头。 “我可以再问另一件事吗……” “什么事?” “是与世王大人的事。” “噢。”经基探出身。 三 黑暗中,火堆熊熊燃烧。 此处是杉树林里。每株杉树树龄都有千年以上。 树根如粗蛇般盘踞地面。 其中有株特别引人注目的巨大杉树。 杉树树龄看上去大概有二千年以上。 那杉树树根附近燃着火堆。 面向火堆的杉树树干及顶上伸展的树枝映着红色火光,犹如整座杉树 林都在燃烧。 五人围坐火堆旁。 四个男人。一个老人。 老人背倚巨大杉树树干坐着,面对四个男人。 四个男人都身穿黑窄袖服,腰上佩长刀。 老人白发白须。 “原来如此,被发现了。”老人低语。 “是。”四个男人之一点头。 “经基那小子,如此一来寿命就延长了。” “是土御门的阴阳师发现的。” “是晴明?” “是。 ” “那,钉子在那男人手上?” “应该带回去了。” “那男人干涉太深的话有点棘手……” “要袭击他吗?” “慢着。” “慢着?” “那不是容易对付的对手。” “……” “本来打算诱引净藏那小子爬出洞穴,没想到晴明先出来。” “看来是这样……” “不管怎样,净藏定业藏身幕后……”老人说至此,望向对面最左边男 人问:“右臂还没找到?” “是。”男人点头。 “算了,反正届时一定找得到。”说毕,又同时问四人;“话说回来。那 个师辅似乎遇害了,有人瞒着我先动手?” “没有。” “没人动手。” 四个男人否定。 “怪了……”老人语毕,紧闭双唇。 老人无言地转头望向左边杉树林黑暗深处。 凝望了一会儿—— “喂,不出来吗?”老人呼唤。 结果—— “哎呀,被发现了?”传来声音。是男人声音。 四个男人握住长刀,单膝跪地,回头望向后方。 有个老人从一株杉树后搔着头走出来。 是个身穿破烂黑水干的老人。 蓬乱白发随意生长。白须也是任意生长,不知放置多少年才能长成那 样。 “你是……” “吾人是芦屋道满。”老人黄眼炯炯发光说。 站在该地的正是芦屋道满。 “真不巧,竟在这种地方遇见你,祥仙大人……”道满说。 “唔! ” 右边的男人发出叫声,拔出长刀,奔向道满。 “呀! ” 他朝道满头顶挥下长刀。 喀!长刀发出声音,切开道满额头,潜入双眼间。 “唔!”道满叫出声。 道满黄眼动着。左右两个眼珠滴溜溜地转至鼻子中央,望着潜入双眼 间的长刀。 道满扬起左右嘴角笑出声。 咯、咯、咯、咯、咯。 干干的笑声,红舌在黄牙内滚动。 “什么?!” 用长刀斩向道满的男人往后一跃。 但他无法抽出潜入道满额头的长刀,只好松开双手。 长刀留在道满额上。 “没用的。”道满说毕,咯咯大笑。 其他三人已拔出长刀站起身来。 “住手。”从对面传来老人——祥仙自众人背后发出的叫声。 “那是傀儡……”祥仙说。 “傀儡?”失去长刀的男人低语。 “那东西只是他本人在别处操纵而已。” “唔。 ” “即使斩了、刺了,那只是木偶而已……”祥仙道。 “不愧是你,知道得很清楚。” 道满咯咯笑着步向火堆。额上仍插着大把长刀,看上去很奇异。 道满来到众人眼前。 “退开。”道满说,众人往左右退开。 道满悠然穿过众人,隔着火堆坐在祥仙对面。 道满额头及额上长刀都映着摇曳火光。 “噢,真暖和。”道满伸手取暖,望着祥仙抿嘴笑道:“山中夜晚太冷了。” “有何贵干?道满大人……”祥仙问。 “贵干吗?”道满望着火堆低声说,“也没什么事。” “没事?” “没事。” “那你为何来此?” “没什么。吾人只是旁观者。” “旁观者?” “是啊,旁观而已。” “旁观什么?” “旁观祥仙大人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晴明又要如何对付。” “唔。”祥仙探测道满真意似的望着他。 “吾人只是希望这事最好能变得好玩些而已。”道满说。 “是吗?” “例如,我觉得京城灭亡也不错。如此才有旁观价值。” “只是旁观?” “要是不好玩,吾人也许会偶尔出面搅局一下。” “真是个怪人。”祥仙微笑。 道满和祥仙互望了一会儿。不久,道满开口:“祥仙大人……” “什么事?” “你做了某事吧。” “某事指的是?” “你对贞盛做了某事吧。”道满说。 “是吗……” “你要装糊涂也行。反正连我都察觉了,那个晴明应该也察觉了。” “哦?” “最好不要小看晴明。不然事情就不好玩。” 道满露出微笑。 “该走了……”道满低语。 低语毕,道满身体便往前倒入火堆中。 火堆迸出火星,道满身体发出声音燃烧起来。 仔细一看,那时木偶。 插在木偶头上的长刀刀尖在火堆中朝空竖立。 “真是有趣的人。”祥仙喃喃自语。 说毕,双唇继而发出低微笑声。 “无论是道满还是晴明,我都不会让他们从中阻碍。若有必要,道满也可以杀掉……” 祥仙嘴唇浮出令人寒毛直竖的笑容。 卷九 与世王 一 俵藤太独自一人穿过将门宅邸大门。 【吾欲会见——】 他送此信给将门后,回信吩咐他单独一人来。 “我去。”藤太如此说时,所有臣下都阻止藤太。 “也许是将门那家伙的计谋。” “单独一人去,万一被杀怎么办?” “被杀了便什么事都不能做,还能怎么办?”藤太笑着对臣下说:“到了 最后关头,唯死而已。” 他一人骑马出门,未带任何随从。 也没带弓箭,身上只佩着黄金丸。 俵藤太看到将门时大吃一惊。 首先,将门外貌变得判若两人。 藤太坐在园草垫上和将门会面。 将门一族人和随从严肃地坐在左右两排。 他们都知道藤太的勇士风声,也知道藤太不是来和将门喝酒。 藤太悠然坐在这些男人包围中。 将门坐在藤太正面。坐在将门左侧的男人正是肤色微黑的与世王。 “久违了,藤太……”将门说。 声音虽比以前低沉,也变粗了,但那确实是藤太熟悉的声音。 然而,与声音比起,外貌和身体怎么变成如此? 先是身体变得高大。以前不是只有六尺吗? 身高六尺已算是很高大了,现在那身体比以前更增大一二圈。 约有七尺吧。身高增高一尺多。 脸庞肤色黝黑。宛如铁一般黑亮。 嘴巴也变大,牙齿都比以前长。尤其犬齿,大概有三倍长。 鼻孔往左右扩展,左右眼角也上吊。 头发卷曲直竖,无论前方、后方、左右、上下,都往所有方向长得既长 又蓬乱。 乍看之下像是别人,但仔细观看,双眼仍隐约留有将门昔日面貌,嘴巴 绽出笑容时也看得出将门昔日面貌。 “你怎么变成这样,将门……”藤太问。 “这才是自然的我。”将门说,“因我摆脱京城桎梏,自由了……” “自由?” “嗯,有生以来,我觉得首次成为人。” “人?” “以前的我,虽是人,却也不是人。现在觉得总算成为人。” “是吗?” “藤太,怎样?” “什么怎样?” “你想不想跟我一样,背叛朝廷?” “好像很有趣……”藤太说。 “噢……” 在场男人之间传出一阵低沉欢呼。 “活在自然状态很舒服……” 两人交谈时,与世王只是紧闭双唇,静听将门和藤太的对话。 他望向藤太的眼光潜藏着令人害怕的光芒。 “拿酒来。” 将门吩咐后,出现几个女子捧着搁上酒瓶、酒杯的食案。 食案搁在将门、与世王、藤太面前。 “请用……”坐在藤太旁的女子举起酒瓶说。 仔细一看,是个年约二十的漂亮女子。 “嗯。 ” 藤太递出酒杯,女子在酒杯内盛满几乎溢出的酒。 藤太一口气喝光。 “喝得真爽快。” 将门说毕,也喝光自己杯内的酒。 “怎样?藤太……”将门举着空酒杯说,“你能杀我吗?” 将门放声大笑,又说:“我给你看好东西。” 他起身走过藤太身旁,赤足走下庭院。 “来人!牵马过来。” 立即有人牵一匹马来到庭院。 将门用双臂揽住马的粗大脖子,“唔”一声,将马撂倒。他用左手抓住躺在地上的马前肢,用力一拉,再用右手抓住马蹄。 接着随手嘎吱嘎吱剥下马蹄。 马因疼痛而嘶叫,挣扎着想逃离。 但将门将它压住,马无法逃离。将门站起身,抛开沾满鲜血的马蹄。 马虽站起来了,却举着左前肢。马用三只脚站立。 左前肢鲜血滴答淌落地面。太残酷了。 “怎样?藤太,你以前不是想看这个吗?”将门道。 说此话的将门已失去以前在京城提到此事时,认为马太可怜而用手指捏 碎青竹的表情。 “没想到身为勇士的你,竟为了余兴而让马遭殃……”藤太说。 “说什么呀?你在京城不是要我做这事吗?” 藤太即便想回说,当时若你真打算做,我也会阻止,但说了也没用。 将门已非藤太所认识的那个将门—— 藤太脑里浮起忠平和净藏说过的这句话。 “桔梗……”将门说。 “是。”坐在藤太旁的女子回应。 “藤太的酒杯空了。” “是。 ” 名为桔梗那女子举起酒瓶,在藤太手中酒杯内斟酒。 这时—— “藤太大人,请小心……” 桔梗为不让别人听到,在藤太耳旁窃窃私语。 “将门大人企图今晚杀死藤太大人。” 桔梗佯装笑出,巧妙用袖子遮住嘴如此说。 “这宅邸东边有将门大人赐给我的房子。万一有危险,请您逃到我家。” 藤太没点头,脸色也没变。因他早预料到了。 而且也决定万一真有危险是,逃。 既然要逃,单独一人比较方便。 用长刀与对方交锋,闯出逃路,再跳上马,头也不回地奔逃。 藤太本来以为就算无法击倒将门也应该逃得掉。 然而—— 且不论眼前所见的将门如何,面对这个将门和这些众多士兵,他逃得掉 吗? 敌方用弓箭射来的话—— 或许长刀可以斩断二、三枝箭,但若射来二、三十枝,绝对无法斩断全 部的箭。 不过,若是夜晚—— 只要躲进黑暗中,应该比较容易逃走,对方即使想射箭,也会因看不清 对象而无法射出。 等夜晚吧——藤太暗自下定决心。 既然将门企图杀自己,那就将计就计。佯装被骗,等夜晚来临。 若真如名为桔梗这女人所说那般,将门打算在夜晚行事,反倒更好。 可是,这个名为桔梗的女子,可靠吗? “喂,桔梗,藤太大人酒杯空了。”将门说。 “真的,我实在……” 桔梗在酒杯内斟酒。又窃窃私语说:“请千万别喝太多……” 桔梗看似倒了许多酒,其实酒杯内只有少许酒。只第一杯斟满酒而已。“在京城,每个女子都摆架子,不可能在酒席如此为客人斟酒吧。这就是我们坂东作风。” 将门如此说,从庭院上来。坐到原位后,将门又说:“藤太,朝廷叫你 来制裁我吧?” “是的。”藤太毫不惧怕。若无其事回答。 “即便明天将成为敌人,但现在你仍是我的友人。” “嗯。 ” “喝。”将门道。 他亲自举起酒瓶,用膝盖把身子挪至前方。 藤太喝光杯中酒,再伸手接受将门斟酒。 “我本来就打算有朝一日在某处跟你较量一下武艺和力量。” “我也是。”藤太点头。这时真心话。 “嗯。 ” “嗯。 ” 两人彼此斟酒,全喝光。 将门因比以前增大一二圈,气魄看似也增强了。 然而——藤太暗付。真正的棘手对手或许不是将门,而是在一旁无言凝 望藤太的与世王。 完全不知他在想什么。是个令人心里发毛的男人。 “今晚你就在这儿过夜。”将门道。 “好。 ” “好。 ” 藤太和将门同时点头,彼此互望。 二 藤太在寝具中徐徐呼吸着黑暗。 自鼻子吸入黑暗,再从嘴巴吐出。 藤太屏气敛息,彷佛让自己体力充满黑暗般。 他将微微拔出的黄金丸搂在腹部,以便敌方在任何时刻或以何种方式袭 击时都能迎击。 可是—— 他很在意那个叫桔梗的女子。 那女子是友方?还是敌方? 若是敌方,藤太明白她的目的。他是向自己设圈套。 万一暗杀失败,可以引诱藤太到那女子家。 若是友方的话——藤太就不明白了。 为何那个叫桔梗的女子打算救藤太? 想着想着,黑暗中,意识绷紧起来,如薄刃般清晰敏锐。 他听到声音。是沉重东西踩在窄廊的声音。 地板发出咯吱声。 起初只有一次。有一会儿,听不到接下来的声音。 完全没有声音,几乎让藤太以为最初听到的声音是错觉。 但等待时,又听到咯吱声。 有人踏出第二步。可是,藤太没乱了呼吸。 之后,那声音又停顿了很长时间。对方相当小心翼翼。 大概在那静听这边的呼吸吧。 藤太故意翻个身。他察觉对方瞬间乱了呼吸。 不过,对方立即稳定呼吸。 因藤太翻身,对方虽暗吃一惊,此刻反而安心了吧。 咯吱,咯吱,又多了两人踏上窄廊的迹象。 不仅两人。黑暗庭院中还有其余无数动静。 不是三、四人。是十或二十人,或者更多人聚在黑暗中的迹象。 其中几人进屋。 一人。 两人。 两人进屋后,又有两人踏上窄廊。人数相当多。 “这表示将门那小子并没小看我吧。” 藤太在黑暗中露出白牙笑着。 不过,并非人数多就能成功。顶多只须四、五人。 若考虑到在黑暗中打斗,不用太多人。只要几个武艺好的人即可。 白天的话另当别论,夜晚黑暗中人数太多反倒不利。除非统制得非常好, 否则人多智慧自掘坟墓。 藤太已决定好战术。反正并非在熟睡中遭袭。这边已有心理准备。 敌方似乎凑足了预定人数。开始行动。 进屋的十多人步步逼近包围藤太。 彼此默默无言。事前应该都商讨好该如何做了吧。 其他人一定在外面围住整栋建筑物,以便藤太不管自何处奔出都可以围 剿。 刷。 刷。 刷。可能是潜入者从腰上拔出长刀,响起如此声音。 连肌肤都感觉得出黑暗中充满强烈杀气。 刀刃逼近眼前。 挨近的人恐怕也看不清屋内状况。 外面勉强有新月的微弱月光。 他们是仰赖射进屋的月光而行。 男人们已接近至可以感觉气息的距离。 就在几把刀刃同时刺进被褥那瞬间—— 先动的食藤太。他冷不防抛出盖被。 男人们“哇”地大叫一声,刀尖刺进藤太抛出的盖被。 “对方察觉了?” 然而藤太已不在原地。他抛出盖被时,同时也跃到半空。 跃到半空,手抓住顶上梁柱,轻巧地跳上。 跳跃时,抛出盖被的同时也挥出刀,抽回时再自半空往下斩。 最初一刀自下斩落某人下巴,自上挥下那刀则斜面斩断另一个男人头 部。 哗!传来鲜血喷到地板的声音,也传来人体倒落的沉重声音。 “呼哇哇哇!”下巴被斩断的男人在底下大叫。 “怎么了?” “干掉了?” “被干掉一人了?” “藤太呢?” 众人知道伙伴中有人遇害。也知道另一人被杀。 但是,到底那人到底是伙伴还是藤太? 在藤太抛出盖被,众男人禁不住砍下时,已搞不清彼此位置。 “怎么了?” “成功没?” 外面有人问。 瞬间,藤太自梁柱跳下。跳下时斩了一人,又斩了另一人。 “在那边!” “还活着!” “斩!斩!” 藤太改变声音大叫。 “什么?” “那边吗?” “在这儿!” 众男人挥剑。传出刀刃交击声。 刀刃斩人体的声音。众人的叫声。是自相残杀。 彼此都误以为身边的食藤太。而藤太早已不在众人中。 他沉下身,自地板上滚到角落。 “小心点。” “藤太那家伙假装是自己人,小心他砍过来!” 藤太又改变声音大叫。 众人已失去判断那声音到底是谁的镇静。 为了保卫自己只能向身边人乱砍。 多亏黑暗。藤太知道除自己外都是敌人。 无论对方是谁,砍过去就好。但敌方却不能如此。 “慢着!慢着!”有人大叫。 “砍伙伴做什么?” “藤太呢?” “不是已杀了他?” “火,点火!” “藤太已知道我们袭击,点燃火把。” 藤太朝脚边声音传来的方向挥剑。 脚踝被斩断的男人“哇”地发出叫声,倒下。 “还活着!” “看刀!” 对方再度自相残杀。众人受不了逃往庭院。 藤太也混在其中奔至外面。 众人已分不清谁是谁了。 藤太呼吸着外头的黑暗,露出白牙,在黑暗中笑着。他血液沸腾。 “逃掉了!” 藤太又大叫。 “那边!” “别让他逃!” 边如此叫边乱砍。 “哇! ” “慢着!” “慢着!” “是自己人!” 庭院中又开始自相残杀。不久,有人燃起火把。 一根。两根。这才总算可以看清彼此面貌。 “怎样?” “藤太在吗?” “不在。” 众人互相叫道。 “不是已杀死他了吗?” 仔细观看倒在地上的人,全是自己人,有人已断气,有人因受伤而发出呻吟。 四十多人包围藤太,没受伤的竟不到半数。 “所以不是说过了?一开始就点火把袭击比较保险。” “混蛋。” “现在说这话有何用?” “什么?” 众人杀气腾腾。 “藤太那家伙逃掉了?” 四处不见藤太身影。 三 藤太已身在外面。虽暂且逃离了,但仍非完全逃离。 四周亮起来的话迟早会被发现。他需要马。 本来打算到马厩,却看到那方向有火把亮光,藤太只能放弃。 在火把亮光中,敌方一定立刻认出自己。 黄金丸已收回刀鞘。 因握着白晃晃刀身,若火把亮光或月光映在刀身上,会让敌方知道藏身 处。 黑暗中到处可见火把亮光。 总数不下百人。而且人数持续增多。 怎么办? “这宅邸东边有将门赐给我的房子。” 藤太双脚往东前进。 四 果然有栋可能是桔梗住处的房子。 里面没点任何灯火。 房子虽不大,但四周围着土墙,在月光下也能看到大门。 “这……” 正当藤太不知如何是好时,大门内传出声音。 “是俵藤太大人吗?”是女子声音。 大门内走出个类似女子的人影,在月光中再度问:“是藤太大人吗?” 藤太本来躲在粗大松树后,说了句“是藤太”后,走到女子前。 从声音已知那女子不是桔梗。可能是桔梗的女侍。 “藤太大人,桔梗夫人在等您。”女子颔首,催促藤太说:“请往这走。” 女子轻推大门,门扉微微开启。藤太和女子一起进门。 进屋后,里面已点了灯火,桔梗那女子正坐在里面。 “我正在等您。”桔梗说。 藤太坐在桔梗前问:“等我?” “是。”桔梗点头说:“我想,若是俵藤太大人,应能平安无事。” “多亏你于事前告诉我,非常感谢。” “不,若是普通人,就算我于事前说再多,大概也不能活着从那儿逃出 来。因是俵藤太大人才办得到……” “可是,话又说回来,你为何就我……” “我想求您拯救将门大人。” “拯救将门?” “是。 ” “拯救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将门大人已非以前的将门大人。” “嗯。”藤太点头,“我也认为如此。” “我是将门大人的爱妾。” “是吗?” “本来是平良兼大人爱妾带来的孩子,因将门大人看上我,日后便在他 身边侍候。” “桔梗夫人为何要我拯救将门……” “说起来,这回事件起因在平一族人的私斗。” “这点我也知道。” “事情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有人怂恿将门大人。” “又人怂恿将门?是谁……” “是与世王。” “是那男人?”藤太说。 与将门会面时,始终不发一言,只是默不作声凝视藤太的那男人—— “那男人出现以后,将门大人才变了。” “的确变得不像以前的他,这都是那个与世王……” “一定是他。” “可是……”藤太说至此,停住口。 说要拯救将门,已无法拯救了。 就算可以和他联手一起对抗朝廷,但迟早会被朝廷灭亡。 无论受谁如何怂恿,将门背叛朝廷已是不争的事实。 他赶走朝廷派来的长官,订定新长官,并自称新皇。 已经无法作任何辩解了。 “救不了。”藤太说,“除非将门灭了朝廷,成立新朝廷。或朝廷消灭将 门外,大概没其他路可走。” “可是,只要打到那个与世王,将门大人可以恢复原来的将门大人……”“可以恢复吗?” “嗯。 ” “不过,即使恢复了,结果还是一样吧。”藤太道。 就算恢复以前的将门,叛乱者依旧是叛乱者。 结果—— “没那回事。”桔梗以强烈的口气说,“他可以以人的身份死去。” “哦……” “现在的将门大人不是人。” “听说他身体如铁那般坚硬,无论砍或刺都无法伤害她的身体……” “是。 ” “也听说他左眼又双瞳。” “是。 ” “更听说有六个和将门一摸一样的人……加上将门总计七人。” “这点也没错。” “个性变得很残忍。” “是。 ” “这些都是那个与世王干的……” “正是。”桔梗点头,又问藤太,“藤太大人,您听过与世王的风声吗?”“来坂东前大致都听说了。” 经基因惧怕与世王与将门,逃回京城向朝廷报告种种事。 藤太也听说了报告内容。 “既然如此,您应该知道吧?将门大人不再是以前的将门大人,正是那个与世王来了以后……” “嗯。 ” “刚好那时,将门大人的夫人君御前和孩子在苇津江遭良兼大人杀 害……” “确实如此。” “在那极为悲哀时,与世王来了,他在将门大人身上做了某事。” “做了什么?” “不知道。”桔梗左右摇头,“虽不知道,但确实做了某事。” “唔。 ” “将门大人在战场现身时,人数有七个……但,有个方法可以辨识谁是 真正的将门大人。” “什么?” “是影子。” “影子?” “七人中,只有真正的将门大人有影子……” “原来……” “而且,如铁的身体也有个地方时肉身。” “什么地方?”藤太问。 这时,方才那女侍进来。 “桔梗夫人。” 她看似非常慌张。 “什么事?” “将门大人此刻突然来访。” “将门大人来了?” “是。 ” 桔梗即刻转身面对藤太说:“藤太大人,请您马上找个地方躲起来。” 藤太已握着黄金丸起身。 “屋后系着一匹有马鞍的马,请您趁机骑那匹马逃离此地。” “明白了。” 藤太点头时,已听到往这边步步走来的沉重足音。 “桔梗在吗?”将门进入。 一摸一样的将门竟有七人。 这时,藤太躲在幔帐后。 将门环视四周,瞪着桔梗。 “喂,桔梗。”他以骇人声音说,“我没通知就突然过来,为何你穿得这么整齐,而且还点了灯火?” 五 “刚才起似乎有些骚动,为了随时可以为您做点什么事,命女侍准备的。 ”桔梗说。 “准备?”将门那可怕视线警惕地四处游移。 灯火映在眼里摇晃着。 “……话虽如此,还是很怪。”将门低语。 “很怪……” “很怪……” 其他将门也同样低语。 藤太在幔帐内偷窥他们。仔细观看。七个将门中有六人没照出影子。 只有一人有影子。桔梗说的没错。 每位将门都穿上铠甲,头上戴着铁制头盔。 藤太的黄金丸已出鞘。随时可以拔出。 紧急关头时,藤太打算砍将门一刀,再奔至屋后。 这把黄金丸到底能不能砍断将门的肉身? 这是连那坚硬大蜈蚣躯体也能砍断的长刀。 之后,宝刀又经琵琶湖住了二千年的蛇神重新磨过再度赐给藤太。 藤太认为,只要自己运气用力砍,世上没砍不下的东西。 然而,对方是化为妖物的将门。 砍得下吗?! ‘只能试试看了。’藤太已做好心理准备。 桔梗反问看似若有所思的将门。 “刚才那阵骚动是怎么回事?” “没杀成藤太那小子。”将门说。 “你们果然袭击了藤太大人。” “那男人是来杀我的。” “可是,他照您吩咐单独一人前来。” “这就是那男人厉害的地方。值得杀。” “完全变了。” “什么?!” “将门大人,我说的是您。” “我?” “若是以前的将门大人,应该会单独一人向单独前来的藤太大人挑战。” “桔梗啊,悲哀和憎恨会改变一个人……” “……” “我不是想变而变。因不得不变才变。已经不能回头了。” “……” “妖鬼,正是如此。”将门发出类似五脏六腑沸腾的声音愤恨地说。 这时传来小小奔跑足音,有个穿红窄袖服、七岁左右的女童跑进来。 “噢。泷子姬。” 桔梗仍坐着,用双袖裹住般楼主女童。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您们在做什么?”桔梗手臂中的女童说,“泷子讨厌争吵。父亲大人,请您跟母亲大人和好。” 将门听女童如此说,回道:“噢,我的小女儿啊,小女儿啊,父亲不是 在跟母亲吵架。快,你现在不能待在这儿。” “有人吗?过来一下……”桔梗呼唤。 “是。 ” 声音响起,刚才带藤太进屋那女侍出现。 “带笼子……”桔梗说。 女侍似乎立即明白状况地点头。 “泷子小姐,跟我来。母亲大人和父亲大人正在讨论重要事……” 女侍牵着女童的手小时于前方。 “桔梗,继续说……”将门开口时,又传来足音。 彷佛自黑暗爬出来般,出现的是身穿黑衣的与世王。 与世王如黑妖物突然冒出地站着。 “桔梗夫人……”与世王抿嘴笑道,“我想问您一件事。” “什么事?” “刚才我巡视屋后,发现系着一匹马,装上马鞍随时可供驱策,请问那 匹马是用来做什么?” “那是……”桔梗说不出来。 “是真的?”将门问。自头盔垂下的头发刷地直竖起来。 “是事实,将门大人……”与世王说。 将门瞪着桔梗大声问:“为了什么理由?” 这时—— “为了这个理由!” 藤太自幔帐后跳出大叫。 他拔出黄金丸从正上方往将门头部挥下。 譡一声,沉重金属声响起,将门戴的头盔断成两半。 变成两个的头盔发出声响落在地板上。 然而将门依旧站着。黄金丸将铁制头盔一刀两断,将门头部却完好如初。 “噢。 ” 七个将门回应了一声,同时拔刀。 明明挥下应该连头部也该斩断的一刀,但将门仍站着。 “果然在,藤太!” 掉落头盔的将门头部刷、刷地竖起长发,如黑色圆光(佛及菩萨身后散 发出的光晕。)般扩展开来。 头发尖端一部触及灯火,扑哧、扑哧通红燃起,缩成一团地烧焦了。 真是骇人的光景。但藤太毫不畏惧。 “是我潜入这屋内威胁这女子,叫她为我准备马匹。”藤太说,“刚才也恐吓她,要是她多说话,我会自背后杀她,既然马匹被发现,就到此为止。” “藤太大人!”桔梗大叫。 七个将门同时向藤太挥下长刀。 藤太手中的黄金丸一闪。黄金丸砍的不是将门也不事与世王。 黄金丸砍的事灯芯。 四周突然一片漆黑。 “好小子,藤太!” 奔跑声。物体倒塌声。女子悲鸣声。 藤太听着这些自后方传来的声音在黑暗中奔驰。 六 “就这样,我好不容易才逃回来。”藤太说。 “原来如此。”坐着听藤太描述的事平贞盛。 “总之,多亏桔梗夫人我才能死里逃生……” 将门手下潜伏在屋后等着藤太。 与世王认为藤太会刀准备好的马匹处,事前命手下在该地埋伏。 黑暗中追赶藤太的人也都绕到屋后。 但藤太却探取偏反行动,也没跑到正面,她翻过土墙逃到屋子侧面,奔 入竹林中。 再寻找伏兵较少之处啥进去夺走马匹。 骑着那马于月光中一路狂奔,才逃出将门手中。 “那人,已非以前的将门。”藤太向贞盛说。 “那么,你愿意站在我们这边?” “我要讨伐将门。”藤太坚决说。 “不过,有影子的才是真正的将门,其他都是幻影,你带来这消息真好。 ” “嗯。 ” “不用理其他六个将门,应该只针对有影子的将门。” “我也下定决心了。” “可是你没打听出将门的肉身之处,实在太遗憾。”贞盛道。 “嗯。 ” 藤太点头,但他脑里铭刻着一个光景。 当时—— 砍了灯芯,四周陷入黑暗之前,桔梗大叫:“藤太大人!” 那时桔梗用右手食指指着自己右耳上——亦即右边太阳穴那地方。 将门和与世王应该没察觉此事。 那到底时什么意思? 那是不是桔梗说到半途而没说完——是不是桔梗用食指向藤太示意,将 门身上唯一肉身之处呢? “开战了。”藤太说。 “嗯。”贞盛说。 七 藤太、贞盛军和将门军打了数月仗,最后还跨年。 坂东武者军团非常强。 骑马可以奔驰千里,握剑不惜性命。 不过,藤太、贞盛所率领的军队也是以坂东武者军团为主。 藤太、贞盛军势压倒将门。两人只要射箭,敌方武者便会依次倒下。 敌方的箭还未抵达前,藤太和贞盛箭已射出。 百发百中。射出一枝,必定有一人倒下。 新年一月,参议藤原忠文受命为讨伐将门的征东大将军,副将军源经基 和藤原忠舒也加入战局。 因此将门军接二连三败退。 二月。藤太玄明、坂上逐高战死于常陆国。 平将赖和藤原玄茂也战死于相模国,将武则于甲斐国受诛。 而与世王也在上总国被杀,枭首示众。 只剩下将门主力军。这剩下的将门军非常棘手。 将门已成为鬼神。 无论战况再如何有利,只要将门出现上阵挥刀,战况就立即逆转。将门 军会苏醒过来,重振声势。 即使藤太和贞盛射箭,将门那铁身都会弹回箭。 将门在马屁上放声大笑。 “好痒啊,藤太……”将门说,“这种箭射再多,对我来说不过就如苍蝇停在身上的感觉。” 就算瞄准那时桔梗用手指示意的地方,却因该处戴着比先前更厚的铁制头盔,箭射不进。 “即便只剩我单骑,我也会奔驰到京城诛杀天子!” 将门若再马匹上如此大叫,战场便会扬起“喔”的回应。 “藤太啊。”贞盛听将门那样说,以下定决心的声音说,“若无法杀死将门,把他抓起来,挖个千尺深的洞埋进即可。” 贞盛在马匹上拔刀,“呀”一声踢着马腹往前奔驰。 “喂,我是贞盛!” “把他杀了!” 贞盛踢散蜂拥而来的步兵,用长刀赶开,骑马站在将门正面。 “你来了,贞盛。”将门说。 将门周围也出现骑马的六个将门,异口同声说: “你来了,贞盛。” “你来了,贞盛。” “你来了,贞盛。” “你来了,贞盛。” “你来了,贞盛。” “你来了,贞盛。” “没用。”贞盛道,“我已知道谁是真正的你。其他六人都是幻影。你正 是真正的将门。” 贞盛朝中央的将门挥刀。将门没躲避,若无其事地受长刀一击。 将门的肉体弹回贞盛得意的一刀。 “来得好,贞盛。”将门说,“一对一吧。” “求之不得。” 将门在马上拔刀。 “呀! ” “噢! ” 彼此操纵马匹手握长刀厮杀了一二回合,招架不住的是贞盛。 此时已是傍晚。 贞盛的刀和将门的刀在半空交接。迸出火星。 将门毫不躲避贞盛砍过来的刀,反倒砍向贞盛。 因没必要护身,将门比较有利。 贞盛立即陷入只能竭尽全力抵挡将门之刀的困境。 “喂,怎么了?” “什么事?” “看你气喘吁吁的,贞盛大人。” “哼! ” 藤太在对面观望。只见贞盛随时有可能败在将门手下。 可是,到底该怎么办? 这时,藤太脑里突然浮出净藏说过的话。 “南无八幡……”藤太不假思索地自口中喃喃念出这句话。 于是—— 上空不知何处“嗡”地响起嚆矢声。 藤太仰望天空。太阳快下山的西边上空出现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那闪耀的金色亮光快速朝藤太挨近。 “唔! ” 藤太发出叫声时,藤太右手已吸入该亮光。 “这是?” 望着右掌,藤太大吃一惊。原来自己右掌握着一枝嚆矢。 正是那时自己交给净藏的那枝嚆矢。 “原来是这个!” 藤太左掌握弓,搭上嚆矢,拉弦。 将门和贞盛还在对面打。贞盛快要被击倒。 “啊!”贞盛发出叫声。 将门击中贞盛头部,头盔松开滚落地面。 “贞盛,认命吧。”将门朝贞盛挥下长刀。 “这没什么。”贞盛后仰,想避开将门的长刀。 却避不开。将门的长刀砍中贞盛右额。 “噢?!”贞盛大叫,自马匹滚落地面。 将门自上正要朝贞盛挥刀。已不容犹豫。 藤太瞄准将门头部——桔梗示意的右耳正上方,咻一声射出。 嗡!嚆矢声响起,藤太射出的嚆矢扑哧射进正要对贞盛挥刀的将门头部。嚆矢射穿厚重铁制头盔,刺进将门右耳上。 “哇!”将门大叫,自马匹滚落。 同时,六匹马上的六个将门也消失了。 “俵藤太击中平将门!”藤太大喊。 于是,将门军败退。 “被杀了!” “将门大人被杀了!” 将门军中连续出现逃兵,最后全军开始溃逃。 在这骚乱中,藤太手持黄金丸奔向将门落马之处。 来了一看,贞盛正按着额头起身。 “贞盛大人。” “没事。” 贞盛用自己的长刀当拐杖站起来。脚边躺着将门。 头盔完全断了,露出将门头脸。 将门身体左侧朝下,横躺地面。朝上的头部右边太阳穴正插着净藏的嚆矢。 令人吃惊的是将门还活着。将门打算站起身,贞盛用当拐杖的长刀砍下。“不让你逃。” 但长刀弹回来。虽说嚆矢刺中将门,将门似乎仍是不死之身。 “没用,我不会死。” 将门快要站起身。 “活着等来世再向朝廷复仇……” “什么?”贞盛又刺进长刀。但刀刃刺不进。 将门快要站起身。 “死心吧,将门。”藤太说,“只剩你活着,还能做什么?” 藤太企图说服将门,但将门支起膝盖,单膝跪地。 而且试图站起身来。他全身颤抖着。 “别站起来,将门……”藤太温和地说,“你的梦想已结束……” 藤太双眼流出斗大泪滴。 “为何哭泣……”将门仰望藤太问。 “将门,你,正是我。” “什么?” “即使你不做,或许我会代你做出同样事。不,一定会做……” “……” “也或许,我会跟你一起拉弓,向朝廷射箭。” “但你不是没做?不是没做吗?藤太……” “是的……”藤太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跟我一起同朝廷作战?” 藤太说不出话。好不容易才喃喃自语:“……这是命运。” “命运?” “来此地前,我本来认为或许会跟你一起拉弓。这是真心话……” “说的真好听。” “是真的。” “……” “可是你变得太过分。到底发生什么事?如果你仍是以前我在京城所认 识的你……” “那会怎样?” “说了也没用。” “是你先说的,藤太……” 他全身发抖。站不起来。 “死心吧,将门……” 哼哼。将门歪着嘴唇笑道:“即使我死了,即使我成为妖鬼……” 他即将站起身,膝盖却又跪落。将门吐出火焰般气息地喘着气。 “即使成为妖鬼,我也要复仇……” 牙齿咯吱作响。将门的头发刷、刷地开始往半空直竖。 逐渐阴暗的大气中,青色火焰在头发中燃起。 “藤太……”将门说,“你斩了桔梗……”咬牙切齿地说。 “什么?我斩了桔梗夫人?” “那时,你逃离之前不是顺手砍了桔梗一刀?点燃灯火时桔梗已躺在地板。” “怎么可能?”藤太说。 那时他确实在黑暗中挥舞黄金丸。也砍了人。 可是应该没砍到桔梗。然而,那时,他听到女子悲鸣。 难道是那时—— 不过,那不是自己挥舞黄金丸时。 会不会是别人的刀误杀了桔梗——但绝不是自己的刀。 “不是我。” “是你。” “我没砍她。” “有人看到了。” “谁?” “是与世王。” “什么?” “那男人说,他在黑暗中确实看到你的长刀砍向桔梗。” “胡说。他在黑暗中为何看得清?” “那男人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 “再说,你不是恐吓桔梗,若她说出你的藏身处,你将砍死她?这是你 自己说的……” “那是……” 藤太本打算说,那是为了袒护桔梗。 可是就算说出了,此刻的将门恐怕也听不进去。 “那是……什么?你说不出来?说不出来表示果然是你杀了桔梗,藤 太……” “不是。”藤太只能这样说,“桔梗夫人死了?” “还活着。但不知明天又如何。” “……” “让我杀了你吧,藤太……” 将门已经打算站起身。全身都在痉挛。 “唔。 ” 他翻着白眼,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马上又恢复黑眼珠。 “这枝箭实在碍眼……” 将门用右手握住刺进右边太阳穴的嚆矢,打算拔出。 万一拔出——将门或许又会恢复铁身再度作乱。 “不让你拔。”藤太挥下黄金丸。 握着箭把的将门右臂咕咚落地,喷出鲜血。 “为、为什么?”将门瞪大双眼,“为什么刀刃可以穿过我的身体?”他仰望藤太,“我弹回贞盛的刀,为什么你的刀……” 接着将门突然想起某事般,呻吟道:“原来如此。是黄金丸吧。是那把带神气的剑撕裂我的肉吧。” 将门笑了一下。 “可是,我的铁身也会曾一度弹回那把黄金丸。原来如此,是这枝箭吧? 只要拔出这枝箭,即使是黄金丸也无法刺进我的铁身……” 这回将门用左手想拔出嚆矢。 “住手!”藤太握着黄金丸大叫。 “不。”将门左手握住箭,正欲拔出。 “呀!”藤太挥下黄金丸,将门左臂落地。 刚才斩断的右臂和此刻落地的左臂都还在地面蠕动。 将门咬牙切齿仰望藤太。 “藤太……”将门说,“杀了我。砍下我的头颅。头颅的话应该可以飞到京城代我复仇……” “将门……” 藤太早已不忍看下去。将门迟早该砍头。这样下去只会让将门更痛苦。 “我就让你痛快吧,将门。”藤太举起黄金丸说,“原谅我。” 藤太砍下将门头颅。 喀哧!头颅离开身体那瞬间飞到半空欲咬住藤太喉咙。 “藤太大人!”贞盛大叫。 “唔。”藤太用左臂护住自己脖子。 将门头颅用牙齿咬住那左臂。 “唔。 ” 藤太将黄金丸插在地面,右手抓住将门头发,拨开自己左臂上的将门头颅。 将门头颅撕裂藤太左臂上的肉分离开了。 “有事吗?”贞盛跑过来。 若是一般人大概会因恐惧而发狂,但藤太只是额上冒着汗珠咬紧牙根而已。 这时,追赶将门军的贞盛、藤太士兵已三三两两聚集过来。 “没事。”藤太说毕,将头颅搁在地面。 将门头颅被搁在地面后仍滴溜转动眼珠,瞪着藤太。 “噢! ” “这! ” 众士兵发出叫声往后退。原来将门虽只剩头颅,却仍活着。 这时——又发生令人更惊讶的事。 躺在地面的将门身体竟站起来,欲往前奔逃。方向是京城。 “哇! ” 士兵们发出叫声往后跳开。 “呀! ” 藤太拔出插在地面的黄金丸。 “赫! ” “嗒! ” 黄金丸斩断欲奔逃的将门双足。 一旁传来笑声。将门头颅在地面放声大笑。 “怎样?藤太,怎样?”将门头颅说,“我变成头颅也还活着。” 头颅笑嘻嘻说。 “将门,你终于沦为妖物了。”藤太说。 藤太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黄金丸砍断仍在动的将门身躯,并且砍成两截、 四截。 “将这些身躯分别埋在关八州(即东八国、东国八州。)不同地方。”藤太说,“头颅腌渍起来带到京城。” “噢,那太感谢了。竟然特地带我的头颅刀京城……”将门头颅说。 八 将门的头颅跟平将赖、多治经明、藤原玄茂、文屋好立、平将文、平将 武、平将为以及与世王的头颅,一起被带到京城,在鸭河河滩悬首示众。 这九个头颅中只有将门的还活着。 不但活着,且滔滔不绝。 “我将成为妖鬼诅咒京城。” “我的仇恨永不消。” 因畏于此,最后终于没人敢再到河滩观看头颅。 皇上也没去观看。 他只是命画师画了这些头颅,观看了画而已。 为了收拾悬首示众十天的头颅,公役到河滩一看,发现只有将门头颅自 悬首台上消失。 “头颅飞走了,回到坂东了……” 有人如此说。 “大概是相关的某人偷了头颅带走了……” 也有人如此说。 无论如何,只有将门头颅消失。 其他所有偷了都埋葬于地下,但将门头颅到底如何却无人知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