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阴阳师·夜光杯卷 作者:梦枕貘 内容简介 被天地所爱、才华洋溢的博雅,这次竟有意想不到的美丽女子前来倾诉衷曲,又前往奇境,得见千载难逢的神奇光景(月琴姬、龙神祭)。晴明藉由复活的富子姬与淨藏深藏的恋情,更深一层阐明人的心念与咒等玄妙之理(无咒、淨藏恋始末)。万物有精魄、天地有感应,纯真的灵魂又因何故滞留人间?只要心胸兼容、心意体贴,俯拾皆是感动(月突法师、食蚓法师、魔卷小僧)。晴明理性之眼与博雅感性之眼的完美结合,让这本《月光杯卷》充满阴阳师系列前所未有,浪漫雅緻的飘然情怀。 月琴姬 一 安倍晴明宅邸的院子,已经开始涂上一抹春色。 耀眼的淡绿色繁缕和荠菜从池边探出头来,白梅也开了八成。 甘甜的梅香融化在大气中,飘进晴明和博雅的鼻子。 那香味真是浓郁又恼人。 两人坐在窄廊上喝酒。 无风。 纹风不动地闻者那梅香,香味似乎愈发浓烈起来。 酒香和梅香混为一体,即便不喝酒,光闻那香味,便会令人陶醉万分。 虽然是午后,太阳仍高挂上空。 明亮阳光照射在晴明与博雅身上。 “博雅,你怎么了?”开口的是晴明。 “怎么了是什么意思?晴明”博雅将酒杯停在半空反问。 “你今天话说得很少呢。” 晴明说的没错。 若是平常,只要几杯酒下肚,博雅一定会忍不住对着那些嫩绿的令人叹息的春草颜色或梅香,说出几句浮上心头的感慨。然而今天的博雅却格外安静。 “说的也是……”博雅竟然老实的点头。 “发生了什么事吗?”晴明问。 博雅没回答,只是喝干杯内的酒,再将杯子搁在窄廊上。 “这个啊,晴明,其实我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吗?” “而且……”博雅说到一半又闭嘴。 “怎么了?” “老实说,那个……” “那个到底是哪个?” “没什么……就是那个……”博雅说到此,垂下脸接道“还是不说算了。” “怎么不说呢?博雅,你说说看。” “不,还是不说算了。” “为什么?” “我若说出来,你一定会笑我。” “那要看你说的内容。不过,如果我笑会让你不高兴,那我绝对不笑。” “我有说过我会不高兴吗?” “你没说,抱歉,我刚才说的只是比喻而已。” “就算是比喻,我听了也会不高兴。” “看吧,说来说去你还是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 “那你愿意说出来吗?” “不说。” 话题就转回去了。 “是女人的事吧。”晴明道。 “你、你在说什么?无缘无故的。”博雅狼狈不堪。 “果然是女人的事?” “不,不是,不是女人……” “不是女人吗?” “唔、唔……” “果然是女人。” “你怎麽知道是女人的事?” “唔,你承认了。” “我没有承认,我只是在问你,你为什么认为是女人的事?” “因为写在你的脸上。” “写在我的脸上?” “你真是个老实汉子。” “喂,晴明,你不要逗我。老实说,我目前正为了这件事而大伤脑筋。而且,我想,这件事很可能跟你的专长有关。本来打算找你商量,所以才来这儿,结果来了后……” “来了后又怎么了?” “面对你,我越发说不出口。可是,我刚打算鼓起勇气说出,你竟然先说出那种话,害我更难以启齿。” “抱歉,博雅,我早就看出你想对我说些什么,所以先开口想套你说,没想到……” “没想到一开口就情不自禁逗起我来了?” “对不起。” “算了,这样一来,我反倒比较轻松。” “你愿意说了吗?” “你愿意听我说吗?” “嗯。”晴明点头。 博雅重新坐正,压低声音说“那个,会出现。” “出现?” “会出现女人。”博雅说毕,瞪着晴明道“晴明,你笑了。” “我没笑。” “有。刚才你的嘴角不是微微动了一下?” “那是你多心。” “不,不是我多心,确实动了一下。” “跟平常一样啊。”晴明若无其事地说。 博雅想起,晴明的红唇看上去总是隐约含着甜酒般的微笑。 而同博雅聊天的此刻,只要认为他在笑,确实也可以看成是笑容。 “唔唔……” “结果,女人怎麽了?” 晴明催促答不出话的博雅继续说下去。 “刚刚不是说了,会出现嘛。” 博雅死心,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二 深夜—— 熟睡中的博雅突然察觉某种动静。 最初是味道。 是一种甘美的味道。 博雅在半睡半醒中,以为那是梅香。 他以为是院子里正开始绽放的梅香,随着夜气飘进寝室。 可是,那味道似乎不是梅香。 虽然同样是甘美,令人觉得舒服的味道,但似乎与梅香不同。 倘若是花香,应该是陌生的异国花香。 要不然就是博雅至今从未闻过的熏香。 难道是有人在某处焚香? 博雅如此胡思乱想之际,这才发现自己虽然闭着双眼,却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醒来时味道仍在。 这么说来,那味道不是在梦中闻到的。 博雅在黑暗中睁开双眼。 之后,看到了那名女子。 是个年轻女子,年约二十出头。 奇怪的是,明明身在黑暗中,博雅却能清晰地看到那女子。 自己家中柱子柱子或幔帐之类摆设的所在位置,平日便很熟悉,因此博雅在黑暗中也勉强可以看到那些摆设隐约的影子。 但对陌生人来说,四周只是一片漆黑而已。 然而咫悠那女子的身姿清晰可见。 女子坐在枕边,凝望着博雅。 她那双大眼睛的形状和束在头顶的发髻、高挺鼻梁、丰满嘴唇、亦即唇间露出的白皙牙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身上穿的不是倭国服装。 薄衫似的衣物裹住她的身躯,发髻,脖子,手腕都或垂或褂或戴着博雅从未看过的饰品。 薄衫下的身体似乎缠着一件有颜色的布料。 不是唐服—— 这点博雅看得出来。 佛经上的菩萨或者天竺天女恐怕也没有这么美。 是个异国美女—— 博雅虽然很惊讶,却没有大声喊出来,因为他立即明白女子不会伤害她。 “毕竟我跟你一起经历过种种事,已能不轻易动声色。”博雅对晴明说。 “之后呢……” “嗯。” 博雅点头,继续说明。 那女子已极为伤心的眼神凝望着博雅。 她察觉博雅醒来后,张开柔软双唇似乎想说什么。 女子的嘴唇在蠕动,但是发不出声音。 博雅在寝具上坐起,问女子。 “你怎么了?你想对我说什么吗?” 女子再度开口,似乎拼命想对博雅说些什么,但是只见她嘴唇在蠕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女子的眼神瞬间变的很悲哀,接着又焦躁地微微扭动身子。然后再度张开嘴唇,却依旧发不出声音。 女子以悲伤眼神凝望着博雅。双眼含泪。 “你怎么了?有什么伤心事吗?” 博雅温柔的问对方,但女子还是发不出声音。 过一会儿,女子的身姿突然消失在博雅眼前。 “她消失时那个眼神,看上去很悲哀,很痛苦,让我很难受,晴明……” 之后,博雅再度躺下入睡。 翌日,博雅醒来后,总觉得昨晚的事很可能是梦。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当它是梦,事情便可以了解。 只是,那女子的悲哀眼神和发不出声音的嘴唇动作,令博雅耿耿于怀。 真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梦。 博雅本来打算如此了解这件事…… “怎麽了?” “晴明,第二天晚上她又出现了。”博雅道。 第二天晚上也一样。 夜晚熟睡时,又闻到那阵香味而醒来。 醒来一看,昨晚那名女子再度坐在枕边。 “小姐呀,小姐呀,你到底是谁?找我又什么事吗?” 博雅如此问对方,对方没回应。 不,那女子蠕动着嘴唇想回答,只是发不出声音。 然后,不知何时,女子又消失了。 “原来如此。”晴明点头。 “晴明啊,到昨晚为止,这事已持续了五天……”博雅说。 三、 “那女子并不令我感觉害怕。”博雅以诚挚认真的表情说: “如果我觉得害怕,早就来你这儿。这五天一直没来的理由是……” “是不想因为女人的事而被我取笑吧?” “嗯,我以为过几天就不会再出现,可是,连续五天都出现的话……” “今晚大概也会出现吧。” “会出现吗?” “应该会。” “唔,嗯。” “博雅,想不出原因吗?” “想不出。” “你是不是对某位宗姬求爱过,事后又不理人家了……” “晴明,你老是爱说这种话,这是你的缺点。” “不过,也许是你在无意中结下了某段缘分也说不定。” “你这样说,我也想不出来。” “若是你,确实有这种可能。” “不可能。” “既然是五天前的夜晚,那么,五天前的中午或六天前,你身边有没有发生过特别的事……” “唔……”博雅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答道“没有。” “你不能光凭自己的主观判断有没有发生过事情。你再想想看……” “啊,对了……” 博雅似乎想起某事,自顾自点头。 “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在那前一天,皇上让我保管的阮咸……也就是六天前,我送到宫内还给皇上。” “哦,是阮咸吗?” 阮咸是一种很类似琵琶的弦乐器。 音箱并非如琵琶那样是茄子形,而是正圆形,有着细长如鹤的颈。晋朝时便已经定型。 唐朝时被称为秦琵琶,之后又演变为月琴。阮咸正是此种乐器的原型。 “是一把嵌上螺钿花纹的紫檀琵琶……” “喔,那不就是吉备真备大人往昔自唐国带回来的珍宝……” “是的。” 琴身,琴框、琴杆、琴头、秦轴等全是紫檀制成。 “那把琴真的很美……”博雅脑中忆起那把阮咸似地道。 贴在面板上的面皮,四周饰以金箔镶边,铜绿底上画有花树。 以朱、白、绿色彩绘的花树,垂挂着几串葡萄。 面皮斜上方的两个圆形装饰,是细雕的六瓣花,这也是用螺錪嵌上的,花蕊和每一片花瓣中央都嵌着琥珀,下方施以红绿色彩。 覆手是木制,以金箔为底上贴玳瑁,再以螺钿与琥珀嵌成花瓣纹装饰。 至于琴身中央的花纹,是环绕着八朵花包的复合八瓣唐花纹——四周有两只各自卸着樱烙的鹦鹉,也是以大量螺钿嵌成。鹦鹉眼睛,翅膀与樱烙等均使用红、黄的琥珀和玳瑁。 “而且,不止外形美,弹奏时会让人觉得天地都和着琴声共鸣起来。”博雅陶醉的叹道。 “然后呢?” “你猜是用什么制成的?” “猜不出,博雅,你说吧……” 听晴明这样说,博雅挺直背脊开口。。” “晴明啊,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佛陀是在天竺沙罗双树下入灭……” “嗯。” “那玄奘法师自唐国出发抵达天竺时,据说这株沙罗双树掉落一根粗大树枝,被砍成数段。玄奘法师带着其中一段回到唐国。“ “是吗。” “因为这树枝非常珍贵,当时的皇帝便命名匠用那段沙罗双树枝制成面板,做成一把阮咸。之后吉备真备大人自唐国回来时,拜领的礼物正是这把阮咸。” “原来如此……” “前些日子,皇上在宫中让我拜见这把阮咸,我弹了后,发现它的音色非常美,是在舍不得放手,就请皇上暂时借给我弹。” “唔。” “大概将近一个月,我每天都弹着这把阮咸,后来觉得借太久不好意思,应该还给皇上,于是在六天前……” “你就把它还给那个男人了?” “喂,晴明,你每次都称皇上为那个男人,习惯真坏。每次听你这样称呼皇上,明明不是出自我口中,却总是听得心惊肉跳。” “别担心,我只在你面前才会这样称呼他。” “搞不好不知哪天或许在什么地方会被别人听到。” “听到就听到,无所谓。”晴明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么,那把阮咸现在在哪里?” “在这里。” “这里?” “”此刻放在我的牛车内。 “啊?” “皇上赐给我了。” “什么?” “今天皇上传唤我入宫,是皇上在宫内亲手赐给我的。” “博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其中有种种理由。” “什么理由?” “据说这把阮咸发不出声音。” “发不出声音?” “嗯,发不出声音。” 当天博雅回去后,皇上心血来潮的抱着阮咸想弹弹看。却发不出声音。 皇上抱着阮咸用拨子拨动琴弦。 按理说,琴弦应该会震出优雅音色,但那天琴弦却纹风不动。 无论再怎么用拨子拨,照样发不出声音。 有人认为也许是琴弦太松或太紧,用尽各种方式调整琴弦,但无论怎么调整,琴弦依然发不出声音。 皇上和近臣都束手无策,于是下令“传唤博雅入宫。” 于是,博雅就在今天入宫了。 “阮咸发不出声音。”皇上对博雅说。 “这把阮咸在借给你弹的这段期间,你没弄坏它吧?”近臣问博雅。 “绝对没有。”博雅答。 “你现在当场弹弹看。” 博雅接过阮咸,用拨子弹起。 奥隆…… 美妙音色响起。 “唷,发出声音了。” “发出声音了。” “至今为止始终发不出声音的阮咸竟然……” 旁人立即取走阮咸就地弹起,却弹不出任何乐音。 而只要博雅用拨子弹,便会发出声音。 无论尝试几次,结果都一样。 在场的人重复了几次,这才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之前不管是皇上亲自弹还是让其他人弹,只要用拨子拨动琴弦,阮咸都会发出声音,但如今竟咫悠博雅才能弹出乐音。 “世上真有这么奇怪的事。”皇上叹了一口气,再对博雅说:“即使是珍宝,发不出声音的阮咸放在我身边也没用。” “因此,今天皇上就把这把阮咸赐给我了。”博雅高兴地说。 “我可以看看那把阮咸吗?”晴明问。 “当然可以。”博雅答。 四、 博雅在晴明面前解开紫色衬底、浅绿蜡染的绫罗袋子。 从中取出发生问题的那把阮咸。 “哇,真是杰作。” 晴明取起阮咸,用白皙右手指尖轻轻波动琴弦,没发出声音。 “唔。” 晴明歪着头。 “我说的没错吧?”博雅道:“除了我,没有人能够弹出声音。” 晴明吧阮咸横搁在膝上,把手掌贴在面板。 “唔。”晴明微微点头,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原来如此。”再度将手掌贴在面板。 接着,他没有移开手掌。就这样口中喃喃念起咒文。 是博雅从未听过的异国语言。 念毕,晴明再度用手指拨动琴弦。 结果—— 奥隆…… 琴弦响了。 “发出声音了,晴明……”博雅一头雾水地问晴明:“怎么回事?晴明,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只是对她说:你不用担心,就算在其他人手中发出声音,你也已是博雅的所有物。” “什么时候说的?” “刚才说的。” “就是刚才你念的那段莫名其妙的咒文?” “嗯。”晴明点头,“话又说回来,博雅,你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事?” “隐瞒?” “我是说,关于这把阮咸,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忘了对我说。” “其他事……” “有吗?” “没有。” “这把阮咸有名字吗?” “名字?” “嗯。” “没有。啊,不,虽然没有名字,但也可以说有名字。” “什么意思?” “因为没有名字,所有我向皇上借来这把阮咸时给它取了名字。” “取什么名字?” “我听说面板是用天竺的沙罗双树制成的,就叫它做沙罗……” “之后你对它说话了?” “唔,嗯。” “说什么了?” “我说,今晚我给你取个名字,以后你就叫沙罗。” 沙罗啊,沙罗啊,今晚你是不是仍会发出美妙的音色呢? “啊,沙罗啊,沙罗啊,你怎么会发出这么美妙的音色呢?你怎么会这么美呢?我真是疼爱你啊……” 晴明模仿博雅的口气这样说后,再对博雅道: “反正你这个人,一定像在对女子喃喃细语那般,对着它说出这些话吧?” “确实说了……” “原因正是这点。” “这点?” “我以前不是对你说过了?对某样东西取名字,等于是对那样东西的存在本身下咒……” “什……” “嗳,算了,今晚你应该就会明白。” “今晚?” “我今晚到你家去。” “你要到我家?” “嗯。” “唔,唔。” “我要去。” “嗯。” 博雅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是点了头。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五 夜晚—— 博雅和晴明坐在昏暗中喝酒,仅有一灯如豆。 两人身在博雅宅邸。 而平日博雅铺着寝具入睡之处,搁着自绫罗袋中取出的阮咸——沙罗。 “喂,晴明,你快告诉我嘛。”博雅自刚才起就焦急万分。 “告诉你什么?”晴明装糊涂地把酒杯送到唇边。 “你特地到我家来,到底打算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我只是在等待。” “等待什么?” “等待那位美女出现。” “她不是只在我单独一人熟睡时才会出现吗?” “到昨晚为止,也许是这样。” “今晚呢?” “当然会出现。” “你怎么知道?” “中午我就告诉她了。” “告诉她?” “我对她说,我今晚会在博雅宅邸等她来。” “什么?” “那时,其实也可以让她出现在我家,不过那样未免太缺乏情趣。何况也要给人家小姐一点心理准备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 “这种事啊,不能急。只要耐心等对方自然出现就好了。” 晴明刚说完,奥隆……阮咸的一根琴弦便已发出轻微声响。 “看吧。” “什……” “已经出现了。” 晴明还未说毕,阮咸一旁便出现一个女子身姿。 女子站在晴明与博雅面前。 果然如博雅所说那般,女子身上飘出无可言喻的香味。 是个身裹异国服装、大眼睛的美女。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你终于来了。”晴明道。 女子微微欠身点头。 她抬起脸,张开口,声音自她双唇滑出。 “说、说话了,晴明。” 然而博雅听不懂女子在说什么。 “她是说——我是沙罗,博雅大人您给小女子取了名字,小女子能成为您的所有物,感到很高兴。” “晴明,你听得懂她说的话?” “嗯,她说的是天竺话,是梵语。天竺第一本佛经正是用这种语言写的。” 晴明用博雅听不懂的天竺话对女子说了什么。 女子面露笑容点头。 “你说什么?你对她说了什么?”博雅问。 “博雅,你别急,等我们把话谈完,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晴明说毕,再度跟女子对谈起来。 女子同晴明对谈一阵子,再望向博雅,徐徐地行了个礼,抬脸。 嘴角浮出笔墨难以形容的微笑。 不久,笑容逐渐淡去,接着,女子突然消失。 “喂,喂,晴明,她消失了,她去了什么地方吗?” “她什么地方都没去,不就在那里吗?”晴明用眼神指向搁在灯火旁的阮咸。 “那里?” “简单来说,沙罗姬就是那把阮咸的精灵。” “什……” “你要知道,沙罗姬是目睹佛陀入灭的沙罗树,之后又跟着玄奘法师一起走过遥远旅途,最后在唐国被当地最杰出的名匠制成阮咸,会成为精灵一点也不奇怪。” “唔……” “再说,她又跟着吉备真备大人一起渡海来到我日本国,又躺在音乐大师源博雅手中被弹奏,甚至给她取了名字。这道理,跟我把特别美的一串藤花取名为蜜虫,把她当成式神一样。” “式神?” “博雅,换句话说,你在不自觉中给那把阮咸取了名字,创造出你自己的式神……” “什么?!” “你创造出式神却毫无自觉,竟然自己抛弃了式神……” “可是,那本来就是皇上的……” “此事已与沙罗无关了。” “……” “看吧,我说的没错吧?” “什么意思?” “我中午不是对你说过了,你这个人啊,确实有这种可能。” “……” “我不是问了吗?你是不是对某位宗亲姬求爱过,事后又不理人家了。” “……” “我说的果然没错。” “可是,这个跟那个……” “博雅,道理是一样的。” “唔。” “所以沙罗小姐才不发出声音。她知道如果故意不发出声音,那个男人一定会传唤你入宫。她认为,只要有人能让发不出声音的她发出声音,那个男人也许会将她赐给对方。最后果真如此。因此她每晚出现在你枕边,催促你快点入宫。但是,发不出声音的阮咸当然也说不出话来……” “就算说得出话,也是异国语言,我也听不懂……” “正是如此。” “你刚才跟阮咸……不,沙罗小姐谈的就是这事?” “嗯。”晴明点头,又浮出笑容问“博雅,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意思/” “沙罗小姐可是你的式神啊。”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该怎么办呢……” 晴明逗弄博雅般地微笑着,伸手取起酒杯。 “总之,今晚我们就闲闲地喝酒吧。” “喝,喝酒是无所谓……” “我想,应该先疼爱她一番吧……” “疼爱?” “喔,沙罗啊,沙罗啊,你怎麽会发出这么美妙的音色呢……”晴明模仿博雅的声调说。 “晴明,不要逗我。” “我不是在逗你,我叫你疼爱她,是叫你弹她的意思。对了,博雅,今晚你就为我弹奏那把沙罗好不好……” “唔,嗯。” “博雅啊,其实你具有比我杰出的力量,只是你不自觉而已。不过,这正是你的优点,这才是真正的你,才是名为博雅的好汉子。正因为你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才能撼动这天地,撼动我晴明的心。” “……” “你的乐音,比酒更能令我酣醉。” “真的?” “嗯。晴明点头。” 博雅取起沙罗,抱在怀中,再握住拨子,奥隆……弹起来。 沙罗欶欶响起。 博雅闭着双眼侧耳倾听自己弹出的琴声。 晴明则将手中的酒杯停在半空,陶醉地闭眼倾听琴声。 “博雅,你太厉害了……” 陷入忘我之境的博雅,似乎已听不到晴明的低声呢喃。 六 到了后世,据说工匠为修理沙罗,剥开面板时,发现面板内侧有以螺钿花纹镶嵌而成的天竺天女画像。 花占卜女 一 野菊花开了。 秋草茂盛的晴明宅邸庭院,四处可见盛开的淡紫色野菊花簇。 虽然败酱草和龙胆,菊梗也开了,但今年野菊花最早绽放,比庭院其他花草开得更繁茂。 庭院吹拂的风中,隐约含着野菊花香。 “晴明,这味道真香。” 博雅将右手所持的酒杯送到唇边。 “春天是梅香,秋天还是这菊花香比较沁人心脾,闻起来很舒服。” 博雅喝了几口酒,又将酒杯搁回窄廊。 晴明和博雅坐在晴明宅邸窄廊上。 跟往常一样,晴明轻松地背倚柱子,支起单膝喝着酒。 晴明的红唇也如常泛起一丝微笑,仿佛酒中另外含有甘蜜。 “喂,博雅。”晴明顿住打算送到唇边的酒杯,开口道。 “什么事,晴明?” “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香味。” 说毕,晴明一口气喝下杯中酒。 午后阳光射进庭院,照在一簇野菊上。 晴明正望着那簇野菊。 “香味。” “春、夏、秋、冬,这四季中不是经常飘荡着另一种你喜欢的香味吗?” 晴明的视线自庭院移回博雅身上。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是酒。”晴明将空酒杯搁回窄廊。 “酒?” 晴明取起盛有酒的酒瓶往博雅的杯内边斟边说:“你不是最喜欢这香味吗…” 哼! 博雅情不自禁紧闭双唇,又立即松开嘴唇。 “唔,是不讨厌…”博雅压底声音道:“可是,晴明,花香和酒香,二者分不出高低各具其趣,也各有千秋。” “我知道。”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我最喜欢的是…” “抱歉。”晴明搁下酒瓶笑着说“喝吧,博雅。” “唔,恩。” 博雅再次取起盛满酒的酒杯送到唇边。 此时—— 身着十二单衣的蜜虫进来,双手贴在窄廊上说:“有客人求见。” “是谁?”晴明问。 “是橘正忠大人。” “请他到这儿来吧…” “是。” 蜜虫消失后,博雅问:“喂,晴明,这样好吗?” “什么好不好?” “我在这儿好吗?” “无所谓。是我跟你有约在先。再说,我已经告诉正忠大人,这时刻你跟我在一起喝酒。” “喝酒?” “不,我是告诉他,这时刻我与你在一起。他说事情十万火急,所以我就向正忠大人说,如不介意你也在场,那就来吧。结果我忘了告诉你这件事。” “唔。” “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正忠大人早知道我跟你的交情。而且,他找我的事似乎跟菊花有关。” “菊花…” “或许可以多一样致趣之事,让我们的酒更美味。你就陪我一下吧。” “恩。” 博雅点头时,脚步声已响起,蜜虫领着橘正忠进来了。 二 正忠直接坐在窄廊上。 虽然窄廊另外准备了圆草垫,但窄廊毕竟是窄廊。 只是,官位比正忠高的博雅已经坐在圆草垫上头,正忠也只能直接坐在窄廊地板上了。 彼此简短地寒暄一番后,晴明问: “大人您先说明吧。” 橘正忠神色紧张地舔了两次干燥的嘴唇,开口道:“老实说,会出现。” “出现?” “是女人。” “女人?” “是。”橘正忠点头。 正忠再度舔着嘴唇,望着晴明说:“大约十天前,我买了一栋宅邸。是掘川附近三条大路的一栋宅邸,近一年来一直是空屋。” “是不是原为纪道明大人所居住的那栋菊宅邸?” “是的,正是纪道明大人以前居住的那栋宅邸。” “我曾经去那栋宅邸赏过几次菊花。”博雅道。 “每逢此时节,庭院中大朵白菊盛开,那景色实在很壮观。现在也…”正忠说。 “现在也盛开了?”博雅问。 “是。”正忠点头。 那栋宅邸通称纪道明的菊宅邸,在宫中非常有名。 主人纪道明喜欢菊花,故在庭院种了许多。 起初只有一、二株,后来越发喜欢,逐渐增加至三、四株,到最后整个庭院都是菊花。 每逢秋天,宫中一些风雅人士会聚集在菊宅邸内赏花,举办和歌大会之类的活动。 一年前,同样是菊花盛开时节,菊宅邸主任纪道明竟然失踪了。 夜晚明明在宅邸内熟睡的纪道明,第二天早上突然行踪不明。 寝具原封不动。 也没有强盗侵入的动静。 只有纪道明失去了踪影。 倘若他在睡眠中死亡,寝具上应该有他的尸体,却连尸体也没有。 从种种迹象看来,只能判断是他自己在深夜离开了宅邸。 可是,如果是他主动离开,便是他既没通知任何人也没使用牛车,单独一人徒步离开宅邸。 众人认为他或许前往女子居所访妻留宿,让下人找遍所有他可能去的女子居处,结果也没消息。 那以后,纪道明始终没回来。 “难道受菊花诱惑,前往个某地方?” “是不是被菊花吃掉了?” “不是菊花,应该是被妖鬼抓去啖噬了。” 宫中传出这种谣言。 由于此事令人发毛,宅邸没有人住,变成空屋,最后由正忠买下这栋宅邸。 “我不是看中那栋宅邸,而是想要那些菊花…”正忠道。 “会出现女人是什么意思?”晴明问。 “是。每天晚上都会出现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拔着菊花瓣数数儿。” 正忠说毕,檫试着额头冒出的汗珠。 三 橘正忠在十天前买下菊宅邸。 他遣人到宅邸整理了荒废的室内和庭院,修理损坏的地方。 之后,再搬入各种家具和其他什物,四天前总算把宅邸整理成可供人居住的样子。 刚好赶得及菊花盛开时节。 正忠非常高兴。 四天前第一个夜晚—— 正忠特地把寝具搬到可以好好欣赏菊花的地方,打算在那儿就寝。 只要进入卧房,躺在卧铺歪头一看,眼前便是庭院,可以看到盛开的白菊。 他又把帐幔等会防碍自己观赏庭院的家具全部撤掉,所以视野内没有任何障碍物。 真要挑毛病,就只有自庭院侵入的夜气很冷,不过待在卧铺内的话,倒也没什么大碍。 冰冷的夜气反倒令人觉得舒服。 就着月光,可以看到黑暗中如梦幻般盛开的白菊。 闭上眼睛的话,则可以闻到菊花香。 呼吸时,甘醇美酒般的菊香会自鼻孔渗入体内,令人感觉身体各个角落都充满这香味。 半睡半醒时,只要一睁开眼睛,白菊便在眼前。 困了时,只要闭上眼睛,就能闻到菊花香。 如果再度睁眼,又可以看到沐浴在月光下的白菊。 我终于得到了纪道明的菊花—— 至今为止也有几个人想得到这栋宅邸,但此刻这栋宅邸是自己的。 橘正忠就沉浸在这深切的满足感中,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然后—— 正忠在半夜突然醒来,他听到某种声音。 一…。 二…… 是数数儿的声音。 而且是细微的女人声。 正忠睁眼。眼前是庭院。 庭院中站着一个朦胧白影。 正忠起初以为那是白菊。 然而,仔细瞧着,正忠的神智逐渐清醒,这才看清了那个白影的轮廓。 不是白菊。 是人。 而且似乎是个女人。 三… 四…。 五…。 身穿白衣的女人站在白菊盛开的庭院中。而且口中数着数儿。 再仔细一看,原来女人把大朵白菊握在胸前,正以白皙细长的指尖一瓣一瓣地拔下花瓣丢弃在庭院。 那女人在拔下花瓣时—— 六… 七… 八… 口中发出细微声音,数着她自己拔下的花瓣数。 女人站在苍白月光中。 声音哀哀切切。 九… 十… 数到这儿,女人说:“那人还是没来…”说毕,仰起脸庞。 正忠看清了她的脸。是个美女。 在夜里看去,也可以看清她那双大眼睛和红唇。 女人以极为哀伤的眼神望向半空。 十一… 十二… 十三… 再度开始拔着手中的白菊。 那女人为什么出现在庭院中? 她为什么在做那种事? 是人吗?或者不是人,而是白菊精灵? ——喂,白菊姬,你到底是谁?在那边做什么呢? 正忠想这样问对方,然而,正忠最终还是没法询问。 二十… 因为女人数到此,突然就像溶化在月光里一样,消失了。 那女果然不是人。正忠如此想。 翌朝,环视庭院时,正忠发现整个庭院铺满了女人拔下的白菊花瓣。 下人打算清扫那些散落花瓣时,正忠出声阻止。 “慢着…” 他让那些散落的花瓣保持原状。 之后—— 第二天晚上,女人又出现了。 那时,正忠跟前夜一样正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 一… 二… 他听到了女人的声音而醒来。 望向庭院,又看到那个身穿白衣的女人。 女人跟昨晚一样,手中握着一朵白菊,边拔花瓣边数着数。 这是妖物吗——正忠心想。 只是,即使是妖物,也是个美女。 而且看上去极为哀伤。 正忠终于忍不住开口:“请问,你到底是谁呢?为什么在那边拔菊花瓣呢?” 然而,女人没答复,只是在月光中拔着菊花瓣。 三十…。 三十一…。 那天夜晚,女人数到三十一便消失。 第三天晚上,女人再度出现。 “你叫什么名字…。”正忠问,女人依旧没回答。 只是用寂寥的表情,兀自数着花瓣。 四十一… 四十二… 那晚,女人数到四十二,消失了。 然后是第四天——也就是昨天晚上,女人又出现。 出现后,依旧数着白菊花瓣。 七十八。。 七十九… 女人数到七十九。 “今晚也没来…”女人以几不可闻的低微声音如此说。 “喂,白菊姬,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你到底为什么要以那种悲哀神情数着花瓣呢?到底是谁没来这儿呢?” 女人仍然不回答。默不作声地消失。 “这正是昨晚的事。”正忠说。 四 “那女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那样做?真让我挂心。” “您丝毫不感到可怕或恐惧吗?”晴明问。 “是。她虽然是个妖女,但我并非以为害怕才来找晴明您的…。” “那么,您的目的是…。?” “我只是想知道那女人的表情之所以会那么悲哀的理由。” “知道理由后,您打算怎么办呢?” “如果可能,我想化解那女人的悲哀。” “原来如此。” 晴明用手指支着下巴,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 “我明白了。”他望着正忠点头道:“总之,今晚我会去拜访贵府。” “喔,您愿意光临吗?” “是的,反正我也想有幸亲见一次纪道明大人的菊花。” “太好了。” 正忠三番两次地低头行礼,向晴明道谢后告辞离去。 “事情变得很有趣。”正忠离去后,晴明如此说。 “有趣?” “嗯。” “什么事有趣?” “博雅,因为这样一来,我不但可以观赏记道明大人的菊花,也可以聆听你的笛声……” “笛声?晴明,难道我也要去……” “反正你闲着没事吧,我好久没听你吹笛,很想听。” “吹笛当然没问题,只是,我若跟着去……” “你不用担心,正忠大人似乎也有此意。” “可是……” “你不想去?” “唔。” “你不想去观赏道明大人的白菊吗……” “想、想看。” “那不就行了?听说目前正逢花期。” “唔,嗯。” “去吗?”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五 两人在天黑之前抵达菊宅邸。 跟随下人跨进那庭院时,第一个大叫出来的是博雅。 “哇,太壮观了。” 菊花确实很美。 整个庭院放眼望去那是几乎高达人胸部的盛开白菊。 庭院弥漫着花香,光是呼吸,全身就会熏染上菊花香似的。 菊花之间铺有供行人走的石块步道,也有可以让人自由转身的地方。 “那女人是不是站在这里?”晴明问正忠。 “是的,正忠点头。” 博雅把视线自菊花上头转向地面,说:“许多花瓣掉落在这儿……” “那一带都是花瓣,全是我说的那位白菊姬拔落的。” “那天以来,您从未打扫过吗?” “一次也没打扫过……” 正忠似乎在回忆女人的身影,闭上眼睛回答。 晴明望着脚边,兀自点头道:“喔,原来这些就是那女人拔掉的花瓣。” 过一会儿—— “我已经大致绕了一圈。天快要黑了,我们还是边喝酒边等那位白菊姬出现吧……” 晴明仰头低语,似乎在说他已经看过所有必须查看的地方。 六 夜晚来临,飘荡在夜气中的菊香溢发浓郁。 那香味令人感觉似乎稍微温暖了冰冷的夜气。 晴明和博雅坐在菊花宅邸窄廊上。 仅有一灯如豆,两人相对而坐喝酒。 这跟在晴明宅邸喝酒时的光景没什么两样,相异之处是整个庭院开满了白菊,以及橘正忠也坐在离两人不远处的窄廊上。 晴明和博雅互相弄盏传杯,悠闲自在地喝着酒。 正忠只是文风不动地坐着,不伸手取酒杯。 “一起喝呀……” 两人劝他喝酒,但正忠只是徐徐摇头,默不作声。 不久,月亮自屋檐后露脸,苍白月光照在庭院。 月光中,整个庭院都是盛开白菊的光景,令人赞叹不已。 “真是太美了……”博雅轻轻吐息般说道。 菊花总数约有一千朵。 花香味在月光中愈加浓郁。 “呐,晴明啊。” 博雅忘了正忠也在一旁,以平常只有两个人相处时的口气向晴明搭话。 “什么事?博雅?”晴明也和着博雅,以平素的口吻答腔。 “那位白菊姬到底是谁呢?” “不知道……” “大约一年前,纪道明大人不是从这宅邸内失踪了吗?会不会跟那件事有关?” “很难说。。” “晴明,你刚才来这儿时,望着庭院和落在地面上的花瓣,不是独自一人莫名其妙地又点头又出声吗?” “恩。” “你应该已经明白了某些事吧……” “多少明白了一些。” “明白了一些?” “就是还未全然明白的意思。” “一些也可以,既然你明白了,那就告诉我吧。” “不行,我如果先告诉你,万一猜错结果,事后你又会对我罗罗嗦。” “不会。” “会。” “我不会对你罗哩罗嗦。” “那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好了……” “恩。” “正忠大人…。” 晴明不是对着博雅,而是对着坐在不远处的正忠开口。 “什么事?” “白菊姬握在手中的菊花,是不是这庭院里的菊花?” “啊?” “如果是这庭院里的菊花,那么,庭院里至少应该有一枝菊花被摘掉花朵,只剩花茎 才对吧…” “哎,我完全没想到这点,我一直以为她是摘下这庭院里的某朵菊花,拔着花瓣…” “不过,我刚才环视了庭院一圈,没发现任何一枝花朵被摘掉的花茎…”晴明说。 “喂,晴明,难道你查看了这庭院里的所有菊花…。” “大致看过一遍。或许有看漏的地方,不过我没发现有被摘下的花朵的菊花。” “这是什么意思?” “…。”晴明没回答。 “喂,晴明。” “就是我说的那样。至于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 “唔。” “博雅,等白菊姬出现,你再问她好了。” “我、我问她…” “恩。” “如果我问她,她会回答我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唔…” “博雅,你现在先不要胡思乱想。此刻我比较想听你的笛声,要不要吹吹看…。” “啊,恩…” 博雅点头,自怀中取出笛子。 是龙笛——叶二。 这是朱雀门妖鬼送给博雅的笛子。 博雅将笛子贴在唇上,笛声自叶二滑顺地流泻而出。 本来就溶有菊香的夜气,此刻又溶入博雅的笛声。 月光仿佛也于笛声起了共鸣,比先前更加皎洁。 甚至可以看到月光的微细粒子在白菊四周闪耀地摇晃着。 “博雅,你好厉害…。”晴明陶醉地喃喃自语。 博雅闭上双眼,心身俱忘,仿佛醉在自身笛声中似地吹奏着。 吹了一阵子,博雅睁开双眼,将笛子搁字膝上。 突然—— 刚才还不见人影的女人已站在白菊中。 是个身穿白衣的女人。 大概是在博雅吹笛时出现的。 “晴、晴明…”博雅发出嘶哑声音说。 嘘! 晴明以眼色制止博雅继续说下去。 还是个有着细长手指的美女。 女人以细长右手指尖开始拔掉握在左手的白菊花瓣。 一… 二… 三… 女人数着花瓣的声音响起。 是极为哀切的声音。 晴明、博雅、正忠三人只是默默无言地望着女人,倾听女人数着花瓣的声音。 二十七… 二十八… 女人每拔下一片白菊花瓣,便随手丢弃在脚边。 七十九… 八十…… 数到这儿,女人以伤心的声音道:“为什么今晚您也不来呢…” 之后—— 八十一… 八十二… 女人再度数着花瓣。 “请问…”晴明在此时发问。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晴明的声音,女人首次停止动作。 她缓缓转头,脸庞望向窄廊上的晴明。 “请问芳名为何…”晴明问。 “菊…”女人答。 “菊?” “这是我的名字。” “那么,菊姬大人,请问你为什么在那儿做那种事呢?”晴明问。 “我正等纪道明大人前来。” “拔着花瓣等?” “是的,每天晚上像这样拔着白菊花瓣,数着花瓣等他来…。” 女人又动手拔掉一片花瓣。 “一夜一片…” 花瓣掉落地面。 “两夜两片…” 女人再度拔掉一片花瓣。 “每晚数着数着,最后超过一百夜,那人还是没来…” 花瓣簌簌飘落。 “起初,数花瓣时很快乐。一瓣、二瓣、三瓣地数,通常数不到三瓣,道明大人便会来我家。可是,后来数到七瓣、八瓣,不知何时开始,数到五十瓣、九十瓣时,道明大人也不来了。。” 女人的声音逐渐高昂,接着突然开始哭泣。 噢。。 噢。。 女人的喉咙发出凄厉哭声。 “啊,道明大人,道明大人…” 女人双手紧握白菊,将花朵贴在脸颊。脸颊落下两串泪朱。 “噢,我恨他,我恨他,他一定另结新欢了。” 女人说着说着,白皙犬齿似乎伸长了一些。 “噢,道明那家伙,道明那家伙…” 咻! 咻! 两根犬齿逐渐伸长。女人在月光中左右摇晃着头。 头发间噗、噗地张出两根角。 “所以你才做出那种事吗……。”晴明温柔地女人说。 “啊,今晚也不来。那人不来了。他到其他女人那儿去了……” 女人的手指拔掉一片白菊花瓣。花瓣掉落地面。 “无论你拔掉多少瓣,那花瓣也不会全部拔光的。”晴明说:“因为你拔的那不是花瓣……” 女人望向晴明。 “你怀里捧着的那个,不是花朵……” 晴明的声音温柔地响着。 “你拔的,是头发。”晴明说:“你怀里捧着的那个东西,不是白菊花,而是道明大人的头颅。” 晴明刚说毕女人手腕中那个看似白菊花的东西立即幻化为男人头颅。 女人脚边——散落整个庭院的东西不是白菊花瓣,而是人的头发。 博雅看清了这一切。 正忠也察觉出这一切。 “晴、晴明…” “晴明大人…” 两人同时发出叫声。 “噢!” 女人大叫。 “噢哦哦!” 女人抱着道明的头颅,在白菊花簇中痛苦地扭动身子。 她在月光中舞蹈般疯狂扭动身子,高歌般尖叫。 女人在白菊花簇中婆娑起舞。 之后——消失踪影。 白菊花簇中只剩下滚落在地面的道明头颅。 七 “唉,真是令人感伤的事件啊。”博雅以感慨万千的声调说。 在晴明宅邸窄廊上。 夜晚—— 两人正在喝酒。 自上次前往菊宅邸以来已过了五天。 正忠照晴明所说,让下人挖掘庭院的白菊簇地面,结果挖出原本行踪不明的纪道明的无头尸骸。 那位名叫菊的女人尸体,则在西京尽头一座荒废寺院后的森林中找到了。 “原来那位白菊姬死不瞑目,才会那样每晚来到埋着道明大人尸体的场所,做着那种事…” “恩。”晴明点头。 “正忠大人说,之后那女人就不再出现,不知菊姬是否已经瞑目…” “很难说。” “你也不知道?” “也许瞑目了,也许还死不瞑目。” 两人的尸体已被埋葬,并请和尚为他们念经祈求冥福。 “冬天快到了…” 晴明低声自语,接着似乎突然感到夜气的冰冷,合拢前襟。 “恩。” “再过一阵子,这庭院大概也会积满恰似白菊的白雪吧。” “呐,晴明啊。”博雅发出想念某人的声音。 “怎么了?博雅。” “那位菊姬,真希望她能够瞑目…。”博雅低声道。 “恩。”晴明点头,以柔和的口气说。 龙神祭 一 黑暗中有梅香味。 晴明宅邸庭院的梅花正在盛开。 夜幕降临后,虽然风仍很冷,但已失去前阵子那种刺骨冰寒。 只要不起风,光是闻着溶入夜气中的梅香便能令人醺醺然,甚至感觉全身似乎暖和起来。 悠扬的琵琶声令人夹杂着梅香的夜气为之振动。 琵琶声潺潺地响着。 坐在晴明宅邸窄廊上弹琵琶的是蝉丸法师。 晴明和博雅在一旁聆听。 住在蓬坂山的蝉丸法师来到久违的京城,造访晴明宅邸。 既然蝉丸大驾光临,晴明便遣蜜虫去通知博雅。 之前在罗城门自妖鬼手中夺回琵琶玄象以来,每次蝉丸到京城来时,三人总是如此聚在一块儿。 仅有一灯如豆,三人正在喝酒。 三人膝前搁着盛有酒的酒杯。 酒杯空了时,身穿十二单衣的蜜虫会立即往杯中斟酒。 晴明有时会伸出细长指尖举起酒杯送到唇边,博雅却任酒杯搁着,喝得不多。 每当蝉丸右手所持的拨子拨动琴弦时,琴弦便会发出玉石般的乐音。 那乐声振动着夜气,也振动溶入夜气中的梅香。 每当受到琵琶声音所振,夜气中的梅香会愈发浓郁。 琵琶声停止。 蝉丸收回握着拨子的手搁在膝上之后,琵琶余音似乎仍残留在夜气中。 而晴明也仿佛在倾耳静听琵琶余音,依旧闭着双眼。 过一会儿—— “真是出神入化的琴技……”晴明缓缓睁开双眼,“那乐声犹如美酒,仍在我胸中响着……” “过奖,过奖。” 蝉丸将拨子收入怀中,搁下琵琶,颔首为礼。 盲目双眸望向庭院,自鼻孔数次吸入梅香,再喃喃自语:“今年的春天好象提早来了。” 苍白月光自上空的射进庭院。 梅花在黑暗中发出星星点点的白光。 “博雅,你呢?”晴明问博雅。 “什么意思?” “你愿不愿意吹笛给我们听……”晴明说。 “晴明,问题就在这里。”博雅的声音无精打采。 “怎么了?” “我今晚没带笛子来。” “没带叶二?” “恩。” 叶二是博雅随时揣在怀中,从不离身的笛——龙笛的名字。 以前博雅会在朱雀门同妖鬼对吹一夜笛子,那时和妖鬼交换了彼此的笛子。后来一直没再换回来,留在博雅手中的笛子原本正是妖鬼的笛子叶二。 博雅总是随身带着那把夜二,今晚没带来,可说是很稀罕。 “难道你遗失了?” “不是。”博雅摇头。 “那到底怎么了?” “这个啊,晴明,我也不大清楚。不知道是消失了还是被人偷走……” 博雅的声音奄奄无力。一副即将哭出来的表情。 “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你今天酒喝得很少。”晴明道。 博雅无言地点头。 “那把叶二消失了吗?” 蝉丸也知道叶二的来龙去脉。 他曾以琵琶与博雅吹的叶二合奏过好几次。 “太遗憾了。”蝉丸微微摇晃着细长脖子。 “昨晚,我把笛子收进锦袋内,入寝时搁在我的枕边。结果早上醒来时,笛子就消失了……” “消失了?” “恩,如果有小偷闯入,我应该会醒来。而我却整夜毫无知觉,这表示倘若有{某者}取走笛子,对方很可能不是人。难道是朱雀门妖鬼想取回那把笛子而带走了?” “不,妖鬼不会那样做。如果是妖鬼想取回笛子,应该会搁下你原本的那把笛子才对。” “这样吗?” “恩。” “所以我今天本来就打算来找你商讨叶二的事。凑巧蜜虫来通知蝉丸大人来访,刚好两件 事凑在一起,我就来了。” “你是说昨晚消失的?” “恩。” “你有没有发现其他特别的事?” “这个嘛……我不知道跟叶二是否有关,不过搁着叶二袋子的地方掉落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也不大清楚,是类似沙金的东西。” “沙金?” “我记得搁下叶二时,枕边没有那东西,无论是枕边还是其他地方,都不可能会有沙金掉落在我家任何一处。我认为很可能是取走叶二的人不小心掉落的,要不然就是故意搁下的。” “那粒沙金在哪里?” “我带来了。” 博雅自怀中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 “是这个吗?” 晴明接过后打开纸片。 果然如博雅所说那般,纸片内出现一粒黄金。 “这不是普通黄金。” 晴明将黄金放在手掌上,再搁在左手食指上凑到灯火下照看。 那金子,大小约当用米粒般的沙金再敲打成扁平状。与其说是沙金,反而更像圆圆扁扁的金片。 晴明仔细凝望了一会儿。 “这是鳞片。” “鳞片?” “恩。” “黄金鳞片?” “是的。”晴明将金片放回纸片上。 博雅接过纸片,也将黄金搁在指尖上用灯照看。 “真的的鳞片。” 博雅指尖上的金片在灯火反射下闪闪发光。 “可是,这不是更莫名其妙吗?为什么叶二消失的地方会掉落这种东西” “博雅,要不要查查看……” “查得出来吗?” “要试试看才知道结果,不过应该查得出来。” “什么时候开始进行?” “任何时候都可以,今晚也行。” “今晚?” “是啊,反正拖到明天也一样要查。既然如此,今晚进行也无所谓。只是,看情况很可能必须出门一趟。” “出门?去哪里?” “那么……”晴明没有回答博雅的问题,而是望向蝉丸。 “我无所谓。博雅大人应该也很挂虑,既然事关叶二,假若能在今晚得知真相,我也想知道结果……” 蝉丸察觉晴明的意向而如此说。 二 窄廊上搁着一支纸叠的乌龟。 龟壳约有人的手掌般大。 是晴明在博雅、蝉丸的面前裁了纸片叠成的一只乌龟。 晴明取起乌龟起身。 “我们下去吧。” “下去?”博雅问。 “恩。” 晴明点头,牵起蝉丸的手扶他起身。 “我也去?” “请您务必一起去。那边的阶梯下已准备好鞋子。走吧。” 晴明左手牵起蝉丸前行,右手持纸乌龟。 三人步下阶梯,蜜虫左手提着灯火,右手握着刚才博雅使用的酒杯随后跟来。 “请用这个……”蜜虫将酒杯搁在阶梯上。 仔细看,酒杯内还盛着酒。 “博雅,给我刚才那样东西……” “刚才那样东西?” “就是那个黄金鳞片。”晴明说。 博雅自怀中取出叠起的纸片,摊开在晴明眼前。 晴明自纸中拈起黄金鳞片,将那闪闪发光的细片搁在指尖,再小心翼翼地放在酒上。 金色鳞片浮在杯中的酒面。 晴明取起酒杯搁在纸乌龟上。 接着将右手食指贴在唇上,低声念了一会咒文。 念毕,再用食指碰触乌龟的头“太阳西下,人落地,你应回到主人身边……”说完,收回食指。 这时—— “动,动了,晴明……。。”博雅俯视着乌龟大叫。 纸乌龟的四肢各自缓缓地往前蠕动着,在地面上爬行起来。 酒杯内的酒没溢出,浮在酒面的黄金鳞片也没沉下。 “走吧。” 晴明跟在乌龟后面跨出脚步。 三 乌龟来到土御门大路后往西前进,前行至大宫大路再左转,开始南下。 自中天射下的月光照亮此光景。 晴明、博雅以及背着琵琶的蝉丸跟在乌龟后面。 蜜虫手提灯火也一起前行。 顺着大内禁宫走了一会儿,穿过二条大路。右侧是神泉苑。 突然—— 乌龟改变方向。它穿过神泉苑东门爬进去。 “晴、晴明……”博雅疑惑地小声呼唤晴明。 “进去吧。”晴明牵着蝉丸的手,在蝉丸耳边道:“现在要进神泉苑。” 晴明,蝉丸,博雅,依次跨进门内。 若是夏天,眼前应该是葱绿茂盛的森林,但此时离新叶萌芽季节还早。 仰望的话,可以在夜空下伸展的树枝隙缝间望见月亮和星辰。 不久——三人来到池边。 月影映在池面。 纸乌龟仍在前行。 乌龟慢条斯理地自池边爬进水中。 纸浸水后立即失去乌龟的形状,浮在水面。 晴明取起浮在水面的酒杯,环视了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右侧是自丰乐殿延伸出去的拱廊,直至池面。拱廊尽头是一座小阁楼,楼阁有半部建立在池中。 阁楼下停泊着一艘船首是龙形的小舟。 那是殿上人在神泉苑上泛舟时用的小舟。 “就用那个。” 晴明牵着蝉丸的手往前走。 “什么那个?” “小舟。” “小舟?” 博雅如此惊问时,晴明已经往前挨近小舟。 晴明在小舟前止步。 小舟船首面对池水中央,船尾则面对岸边停泊在水面。 自陆地到小舟之间跨有一条木板。 小舟以绳索系在竖立于岸边的木桩上。 晴明对着似乎想开口发问的博雅说: “博雅,你最近在神泉苑有没有做过什么事……” “做过什么事……” “什么事都好。你最近来过这里吗?” “来、来过。” “什么时候?” “三天前,我跟藤原兼家大人他们在这儿参加了宴会。那时……” 博雅似乎想起一件事,顿了一下,又开口道:“笛、笛子,那时兼家大人命我吹笛。” “吹的是叶二?” “是的。”博雅点头。 “原因大概就是这个。” “什么意思?” “去了就知道。” “去?” “恩。” “去哪里?” “去叶二那里……” “去叶二那里?那里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么去?” “搭这艘小舟去。” “小舟?”博雅环视四周。 虽然是夜晚,但三人此刻身在神泉苑池边。 “不管去哪里,从这儿又能去什么地方?” “总之,博雅,先上船吧。在船上我再仔细把事情原委说给你听。” “可、可是……” “不去吗?” “唔……” “去不去?” “去、去……”博雅点头。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四 博雅先上船。接着是蜜虫,之后是蝉丸。 晴明最后上船。 晴明解开系住小舟的绳索,上船后先走到船首,将浮着黄金鳞片的酒杯搁在龙头上。 博雅撤去横跨的木板,收进小舟内。 他和蝉丸两人都坐在扁平的小舟底部。 晴明取起横搁在小舟底部的竹竿,竖立在池中,轻轻地戳着池底往前划动。 小舟底部微微摩擦着浅浅的池塘底,但这摩擦的抗力立即消失,小舟飘然地浮在池上。 晴明站在小舟上改将竹竿提起,将竿尾指向水面。 口中喃喃念起咒文。 晴明边念咒文边将竿尾触及水面,在水面描画出类似花纹又类似咒文的图样。 奇怪的是,无论晴明描画什么,那些画在水上的文字始终浮在水面不会消失。 晴明在水面接连不断地画下文字。 最后,小舟四周的水面都浮着晴明画出的咒文。 看上去像是小舟浮在晴明的咒文上。 晴明收回竹竿搁在舟中后,开口道:“太阳西下,人落地,你应回到主人身边……” 说毕,晴明伸出右手食指搁在船首龙头上。 结果—— 明明无人用竹竿划动,但至今为止文风不动的小舟竟漂然往前行驶。 “动、动了……”博雅跟刚才一样大叫出来。 “要出发了。”晴明道。 小舟缓缓离岸前行,过一会儿,小舟即行驶至池中央。 再往前行驶的话会驶到对岸。 然而——对岸与船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缩短。 小舟明明在往前行驶,位置却一直在池中央,并未靠近任何一方的岸边。 时间逐渐流逝。 “喂,喂,晴明,到底怎么回事?”博雅忍不住发问。 “没什么事啊,小舟不是稳稳地在前进吗……” “可、可是,说是前进……”博雅说到此,晴明开口道 “看吧,到了。” “我们来到一个广阔的地方了……”蝉丸低语。 “这、这儿是什么地方?”博雅环视四周大叫出来。 他们已非身在神泉苑池中,而是在辽阔的水面上。 小舟四周环绕着晴明画在水面上的咒文。 只有这点没变,但四周风景已跟刚才完全两样。 是夜晚,上空有月亮。月亮下是大海般辽阔的水面。 没有海浪。 遥远彼方可以望见顶峰冠上积雪的连绵山脉。 即便是夜晚也能看的一清二楚。 那些群山似乎围绕着眼下这个不知是海还是湖的水面。 从月亮的方位来看,应该是处于南方。 虽然山脉位在遥远彼方,高耸险峻岩石的大小却仍然清晰可见。 明明位在遥远彼方,仍可以让人看清山脉形状,可见那是座庞大山脉。 转移视线望向北方,自舟上依旧可见顶盖覆雪的山脉,而且中央有一座特别庞大、突兀地指向中天的山。 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冠在山顶悬岩上的润滑白雪。 地、水、天—— 以及月亮。 山。 其他空无一物。连一棵树的影子都没有。 “晴明,这、这儿是哪里……博雅不安地问晴明。 “博雅,这儿是阿缛达池。晴明答。 “阿缛达池?” “是位于天竺大雪山北方的大湖。” “天、天竺?” “恩。” “我、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来到天竺了?” “就是此刻。” 晴明道:“北方那座山是大自在天居住之地,也是大自在天的阳物冈仁波齐峰。” “什、什么……” “这座阿缛达池正是善女龙王神居住的湖。” “……” 博雅垭口无言。 五 感觉仿佛浮在虚空中。 这湖实在太辽阔了。 博雅呆呆地观望四周的风景,过一会儿,才回过神般自语:“可是,为什么我们能从神泉苑来到这儿?” “博雅,你不知道吗?”晴明问。 “知道什么?” “神泉苑与这阿缛达池是连在一起的。” “你说什么?” “往昔,淳和天皇在位那时,空海阿闲梨在神泉苑与人较量法力时,曾进行祈雨法会。” “什么?” “最初进行祈雨的是一位叫守敏的僧侣,只是无论守敏再如何作法,也只下了一点雨而已……” “哦,那件事啊。” “之后,空海阿闲梨行了法,却仍然不下雨。空海阿闲梨觉得奇怪,施展法力探察原因, 发现天地间所有龙神都被封在一个缸子内。是守敏想妨碍空海阿闲梨的祈雨法,故意那样做……” “唔。” “不过,只有这阿缛达池的善女龙王法力高强,连守敏的法力也无法将她封进缸子。 “……” “因此空海阿闲梨施展法力,在神泉苑和阿缛达池之间开通了一条路,召来善女龙王。” “结果下雨了……” “恩,下了。” “原来如此。” “当时善女龙王行经的通路还留在神泉苑内。我们就是顺着那条路来到这儿的。” “这样啊。” “博雅,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听说善女龙王坐在九尺长的白蛇头顶,出现在神泉苑。” “喔。” “而且据说她是一条八寸金龙。” “你是说,那个……”博雅指着搁在船首龙头上的酒杯,“浮在酒杯内的黄金鳞片是善女龙王的……” “应该是她的鳞片。” “那么,是善女龙王到我家取走叶二,然后留下那片鳞片……” “应该是如此。”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善女龙王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不知道。” “啊?” “我不知道原因,所以才来问对方。” “问谁?” “来问善女龙王神。” “你说什么?” “我们是带这善女龙王的鳞片来到此地。我想,善女龙王神已经察觉我们来了。只要她察觉我们在场,过一会儿应该会出现吧。” 晴明还未说毕,小舟一旁的水面冒出涟漪,水中出现一尾身上有耀眼五彩鳞片,长约三尺的鱼。 “这是浮在倭国神泉苑的小舟……”鱼开口说。 “晴、晴明,鱼说话了……” “这是住在阿缛达池中的多舌鱼,听得懂人话,也能说话。”晴明解释道。 “您真博学。”鱼——多舌鱼说。 “有什么事吗?”晴明问。 “适才善女龙王神有言,有条小舟不知来自何处,抵达我阿缛达池。若小舟来自倭国神泉苑,且小舟上坐着一位名为源博雅的大人,便嘱我领各位过去。”多舌鱼如是说。 “我正是源博雅。” “那么,就请你带路吧。” 晴明刚说毕,小舟已经向前滑行。 定睛一看,原来小舟底下有一尾青鳞巨鱼在游动。 身长约五十丈。 小舟正是被那尾鱼背在鱼背上,载往湖面。 来到大概是阿缛达池中央时,小舟自然而然的停止。 鱼背载着小舟的巨鱼和多舌鱼已不见踪影。 这时—— 船首附近的水面,有某物自水里现身于月光之中。 是一条长约九尺余的白蛇。 高举蛇头的白蛇之上,有个发出金色光芒,8寸高的人影。 那人双手捧着某物——是一支笛子。 “哎?那不是叶二吗?”博雅挨近船首。 “哎呀,果然是博雅大人……” 身裹天竺式衣裳,外观看似女人的那“某物”开口。 “我正是这阿缛达池之主,人称善女龙王。”善女龙王说:“往昔受空海啊闲梨所召,前往神泉苑降雨的也是我。” “你、你手中的是……” “是叶二。”善女龙王颔首,“是我在昨晚自博雅大人邸内取来的。打算用以某事后物归原主,便自取来,并留下一枚身上的鳞片为证……” “是这个吗?”晴明指着搁在船首的酒杯。 “噢,正是该物。” “我是倭国阴阳师,名为安倍晴明。刚才您说某事,请问是什么事?” “老实说,今晚是每百年一次的贺宴之日。” “贺宴?” “自我成为此地池主,刚好已三千年,至今为止,每隔百年都会举行庆典,而今年正好 是第三千年……” “那真是可喜可贺。” “我也请来了住在近邻的众神,目前正在龙宫殿举行宴会……” “……” “宴会中,我最想听的正是这支叶二的笛声。” “原来如此。” “约在三天前,我听到不知传自何处的笛声,声音非常美妙。我好生奇怪,便想:这笛声到底传自何处?于是循笛声来源寻去,结果寻到倭国神泉苑。博雅大人,那时吹笛的人正是您。而您那时吹的正是叶二。” 善女龙王望着博雅徐徐点头为礼。 “因为我很想在今晚的宴会上聆听此笛乐音。才擅自取了过来,尚请见谅。” 善女龙王的口气自始至终都很文雅。 “可是,我虽取走这支叶二,却发生意想不到之事……” “什么事?”晴明问。 “叶二不响。” “是吗?” “无论让谁吹,都不响。今晚的筵席上也有很多主宰音乐的众神莅临,然而无论让谁吹都无法让这支叶二发出声音。我们正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博雅大人和晴明大人两位刚好抵达此地……” “那支叶二是妖鬼送给博雅的,除博雅本人外,任何人都无法吹出乐音……”晴明道。 “原来如此,其中竟有这等缘由。那么,我对博雅大人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博雅问。 “今我此般现身,送返笛子,如蒙博雅大人应允,能否请您在那舟上吹奏这支叶二?” “乐意之至……”博雅答。 “多谢。虽算不上什么谢礼,还请您收下那枚鳞片。无论世间流行任何疫疾,只要将鳞片含在口中,就绝对不会染病。” “那我就拜领了。” “只要吹响此笛,众神大概也会现身。以笛声为宴会欢庆伴奏,高兴地手舞足蹈吧就请您将此光景当作我的谢礼。” “我只要能取回笛子,就不需任何谢礼。” 善女龙王将手中的叶二搁在博雅手上。 “喔……” 博雅握着叶二贴在胸前,高兴地情不自禁低声叫出口。 虽没人催促,博雅仍站在小舟上将叶二贴在唇上。 叶二徐徐发出乐声。当笛声自叶二滑顺地流拽而出时—— “奥……。”善女龙王大叫出来。“响了,就是这个,就是这音色……” 叶二的声音逐渐飘进月光中,在月光中往天空飞升。 那音色犹如染上了颜色,映在水面,传到遥远彼方大雪山的皑皑山顶。 “啊,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眼泪自善女龙王的双眼蒴蒴落下。 “真是悦耳动听……” 白蛇在水面高举蛇头左右摇晃。 “受不了……” 善女龙王如此低语后,身资立即化为一条龙。 是金色的隆。 金龙似乎在尾随博雅的笛声,伸展着龙体飞向洒满月光的中天。 这是—— 光芒万丈的巨大众神接二连三自水中出现。 原来是阿缛达池龙宫宴席上的众神听到叶二的音色,均忍不住现身了。 出现在右侧的是大自在天,身高越三十丈—— 左侧是帝释天,身高约四十丈—— 正面是欢喜天,身高约五十丈—— 后面是广目天,身高约六十丈—— 眨眼间,众神的身姿逐渐长高长大。 似乎收到博雅的笛声感应,体内不断涌出喜悦,而喜悦愈高昂,众神的身姿也就愈高大。 大自在天的身高增至百丈—— 帝释天的身高增至百丈—— 欢喜天的身高增至百丈—— 广目天的身高增至百丈—— 其余另有增长天—— 还有孔雀明王—— 还有持国天—— 还有毘沙天门—— 不知不觉中,天空有无数飞天在飞翔舞蹈。 众神围着小舟,以脚趾立在水面手舞足蹈地疯狂起舞。 “感觉好像很热闹的样子……”蝉丸说。 蝉丸已经抱起本来背在背上的琵琶,手中也握着拨子。 “我也可以和一首吗……” “当然可以。”晴明答。 蝉丸的拨子搁在琵琶弦上。 嗡! 琵琶声音映在湖面,往上空跳跃。 这时已有数不清的众神在阿缛达池湖面舞蹈。 湖面已不容踏足,有些神甚至升至上空,在半空中手舞足蹈。 参与的不仅是宴席中的众神。 住在大雪山的众神和形形色色的精灵,听到笛声,也各自在积雪顶峰上优雅地踮起脚趾婆娑起舞。 大自在天飞往上空,站在自己的居处冈仁波齐峰的雪帽顶上,就地起舞。 他有四条手臂。双足踏着雪顶,四条手臂在月光中翩翩舞动。 踏一下,宇宙会消灭;踏两下,宇宙会再生——这就是大自在天的舞蹈。 几百—— 几千—— 几万—— 数千数万的众神受笛声感应,在月光中舞蹈。 博雅依旧吹着笛子。 当叶二离开博雅嘴唇,蝉丸也搁下拨子时,不知何时,小舟已浮在神泉苑的水面。 博雅恍惚地呆立在小舟上好一会儿。 “晴明……”博雅开口道:“刚才那光景到底是什么?难道是我在做梦……” “博雅,看看你的手……”晴明沉静地答。 博雅在月光中望着自己的手。 他手中握着的,确实是一度消失无踪的叶二。 月突法师 一 樱花花瓣在阳光中静悄悄地飘落。 正是樱花盛开时节。 不过,此刻随风飘落的花瓣并不多。 必须再过一阵子才能看见花瓣漫天飞散的光景。 目前仅有少数花瓣离开枝头而已。 还可以一瓣、两瓣地数数着飘落的花瓣。 “晴明,真是舒服。”源博雅把酒杯送至唇边说。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晴明和博雅正坐在窄廊喝酒。 午后阳光射进庭院。 “怎么,博雅……” 晴明将白皙手指握着的酒杯停顿在唇边。 他以明亮清澈的凤眼望着博雅。 “你说在说樱花吧?” 晴明说毕,红唇浮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你居然知道我在说什么。” “当然知道,你想想看,至今为止我跟你这样一起边观赏樱花边饮酒,到底有几次了?” “哦,对,正是这件事,晴明……” “这件事?” “就是至今为止,我们观看了无数次樱花开了又散落的光景。” 博雅本来要将酒杯送至唇边,却没有让唇沾杯,又把杯搁回窄廊。 “无论在任何时候,甚至此刻,每当我观看樱花时,内心总是无法平静。” “唔……” “该怎么形容呢,总是感觉胸口很闷,心里很难受,会陷于一种无法形容的心情。而且更奇怪的是,我并不怎么讨厌那种很闷又很难受的感觉。” “然后呢……” “我好像反倒乐于陷入那种感觉。” “真的?” “我们此刻观看的樱花,看上去虽然跟去年一样,但其实不一样。” “嗯。” “去年的樱花跟前年的也不一样。每片樱花花瓣都在当年盛开,也在当年当年飘落。而第二年开的樱花,虽然看起来同样是樱花,但其实是不一样的花瓣。人在一生中只有眼下当年才能看到同样的花瓣,不可能有机会看到第二次。” “嗯。” “可是虽说二者不一样,樱花本身却每年都如常开花。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该怎麽形容,总之,这种事其实不仅限于樱花。” “嗯。” “不管梅花,菖蒲还是枫红,不都跟樱花一样吗?都在轮回。而在这种轮回中,我总觉得好像只有我被抛在一边,晴明……” “……” “在这轮回中,是不是樱花,菖蒲和枫红都一成不变,只有我在变?咫悠我在逐渐老去。” “嗯。” “晴明,所以说,每次我观赏樱花时总是心神不定,一颗心向琵琶弦那般震动不已。然后,我刚才也说过了,我并不怎么讨厌去自己那颗摇晃的心,也不讨厌侧耳倾听自己的心弦震动的声音。” 博雅再度举起杯来。 “每次观赏樱花时,我总觉得我的心好像也跟着樱花一起共鸣,在阳光中,跟樱花一起震动,一起弹奏乐曲。” 博雅感慨地说。 “晴明,刚才我说的很舒服,指的正是这种意思……” 说完这句话,博雅总算将酒杯送至唇边喝了一口酒。 “此刻看到的这些樱花,不到十天,终归还是会全部散落……” 博雅叹出一口气。 “不过,博雅。事情不见的如你所说的那般。”晴明道。 “什么事不见的如我所说的那般?” “就是樱花花瓣不见得会全部散落。” “啊?” “我是说,偶尔会有一两片留在枝头的花瓣。” “怎麽可能?” “樱花在全部飘落之前便会长出叶子。因此这些留在枝头的花瓣通常会被叶子遮住,人们看不到,不过确实偶尔会有不落的花瓣。” “是吗?” “可是,留在枝头没落的花瓣,到了秋天,终究还是会和叶子一起落下……” “唔。”博雅点头说:“用人来比喻,毕竟也有像百比丘尼小姐那样的例子。” 百比丘尼——指的是八百比丘尼。 那女子因为吃了人鱼肉而获得长生不老的肉体,几年前,晴明曾为她斩除祸蛇。 “博雅,话说回来,是不是快来了?” “什么快来了?” “兼家大人不是快要来了?” “哦,对。兼家大人为了一位怪法师的事,说要来这儿。” “而且这件事,不是你代为转达的吗?博雅……” “是的。”博雅点头时,窄廊上彼端已传来有人过来的动静。 “晴明大人……”女子声音响起。 “兼家大人光临了。” 蜜虫向两人告知客人来访一事。 二 “不用,就在这儿好了。” 蜜虫本来打算把客人领至内房,,兼家却对蜜虫如此说着,直接走到晴明和博雅面前。 “晴明,我来了……。” 兼家用右手压着滚圆肚子在窄廊坐下。 他发现晴明和博雅面前搁着高座漆盘,而且上面有酒。 酒杯只有两个,没有兼家的份。 本来打算让蜜虫领兼家到内房,三人在内房商讨事情,不料兼家擅自走到这儿来,窄廊 便成为两人和兼家会见的场地。 “也给我个杯子吧。”兼家说。 晴明让蜜虫准备酒杯,兼家拿起酒杯举到面前道:“倒酒。” 蜜虫在酒杯内斟酒。 兼家一口气喝光第一杯,又举杯说 “再来一杯。” 蜜虫再度于酒杯内盛满酒。 这回兼家只喝了半杯,将喝剩的酒杯搁回高座漆盘。 “老实说,晴明,我这回真的不想来这儿。” “这又是为什么?”晴明问。 “我不想欠你的人情。” “欠人情?” “欠你的人情愈多,我总觉得会愈拘束。” “怎么可能会呢?” “我啊,以前假装在一条大路遭遇百鬼夜行,结果你帮我解决了问题……” “我记得。” 那时,兼家的女儿超子以在原业平所作的一首和歌《是乃野露》,抛给博雅一个迷题。晴明代无法解迷的博雅解开谜底,帮了兼家一个大忙。 俯卧巫女事件那时,你也破解了瓜果内的虫毒咒法,救了我一条命。要是当时吃了那个瓜果,我今天也不可能在这儿同你面对面喝酒了。”(这里,台湾的翻译和以前大陆的翻译好象有点不同。) “原来有发生过那种事。” “有。”兼家断然地说:“晴明,你为什么都不向我要求任何事?”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就是这样。每次都这样装糊涂,实在很狡猾。如果你向我要求金钱,我反倒可以安心。为什么你不向我求取金钱?为什么不开口说想做大官?” “因为我不需要金钱和官位……” “所以说,晴明,我实在无法理解你这个人。你好象始终都堵在我的喉咙口。” 兼家是个坦率的男人。 “是。” “因为如此,我总会在不知不觉中袒护你。” “袒护?” “宫中若有人对你造谣,我总会不自觉地告戒对方绝无此事。我想,我大概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中了你说的那个……那个什么咒的法术……” “我没有对您施咒。” “总之,你的存在令我坐立不安。这回的事,我本来认为可以置之不理,只是毕竟有点不放心。再说,事到如今,不管我再多欠或少欠你一个人情,我想,往后对我而言你的存在仍不会改变,始终是我无法漠视的人。所以我才拜托博雅大人,请他为我俩穿针引线。” “我听说是有关一位怪法师的事……。” “是的,有个怪法师出现了……” “出现在哪里?” “在我宅邸。” “哦?” “那个怪法师对我说,千万不能砍掉种在庭院的松树。”兼家道。 三 事情是这样的。 三天前—— 那位法师造访了兼家宅邸。 老法师身穿僧衣,肩上披着一件不知是丝绸还是其他布料的罗衣。 褴褛罗衣上有很多破洞,倘若是没有固定寺院居所的行脚僧,依衫褴褛其实也不奇怪。 他自称月突。 “老僧以佛法为止,意志坚定得可以突破天上的月亮,因此自称月突。” 法师如此说。 问他有什么事,那个名叫月突的老法师竟然口出不可思议之事。 “贵俯庭院有一棵松树吧。”老法师说。 的确有。这并非罕事。任何宅邸都有种植松树。 兼家宅邸内便有三棵。 “听说贵府将在五天后砍掉其中一棵松树…。” “是的。”兼家点头。 去年夏天落雷,击裂了树干上方,有将近一半的树干烧焦,虽然松树还活着,但种在庭院内看起来很不美貌。 因此兼家在今年决定砍掉那棵松树。 “能不能请大人不要砍掉那棵松树…。” 老法师突然提出这种要求,但兼家已下决心,而且也吩咐下人于五天后来砍树。 “请问法师,您为何说不能砍掉那棵松树?”兼家问老法师。 “就算老僧说出理由,您大概也无法置信。老僧明天会再来拜访贵府,到时再说明理由…。” 老法师如此说后便告辞离开。 然而,到了第二天,不要说是那位老法师,根本就没任何人造访兼家宅邸。 整个上午,兼家还偶而会想起那个老法师的事,傍晚时便已忘得一干二净。夜晚,兼家躺在寝具中。 入寝后不知过了多久---- “兼家大人…。” “兼家大人…。” 兼家耳边传来低沉的呼唤声。 有人在轻轻摇晃他的身子。 “兼家大人…。” 兼家睁开眼睛,发现老法师坐在他枕边,正在伸手摇晃他的身子。 兼家差点叫出声来,没这样做,是因为老法师的声音听起来特别悦耳。 那声音似乎不是从口中发出,而是发自腹部深处。 “约定时间已到,老僧是来接您的。” 约定? 自己跟这位老法师到底约定了什么事? 啊,是昨天那件事吗? 可是,那时明明没有约定说要来接人或怎样--- 兼家刚思及此,老法师已经拉着他的手拖他站起身。 力量不大。 月突法师只是微微握着兼家的手,再微微地拉他起来而已,但兼家就是无法抗拒他那微不足道的力量。 家中的人都在熟睡,没有任何人起来的样子。 老法师牵着兼家的手往前走。 兼家也被老法师拉着往前走。 两人踏着窄廊木版,走下庭院,站在月光中。 将近半月的月亮高挂中天,照亮着庭院。 之后兼家只记得老法师再度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却记不清到底走过那里又怎么走的。 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老法师领他穿过一扇木门,来到一栋四周围着土墙的宅邸。 那是栋很奇妙的宅邸。 柱子和横梁都是木造,所有墙壁却是土墙。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泥土还未干,土墙发出一股刺鼻的潮湿味。 天花板-应该说是屋顶,有个小圆孔,可以自圆孔看到刚好升至中天的月亮。 然后--- 宅邸内有数不清的小和尚,每个小和尚都在大声诵经。 念的是《法华经》。 刚好念到《从地涌出品》那一段。 正是回应世尊说话,大地震裂开洞,字无量千万亿他方国土依涌出无数发出金光的菩萨以及摩诃萨那一段。 三千大千国土 地皆震裂 而于其中 有无量千万亿 菩萨摩诃萨 同时涌出 是诸菩萨 身皆金色 三十二相 无量光明 先尽在 婆娑世界之下 众人齐声在诵经。 再仔细一看,有众多女童环绕着那些小和尚,正在观看他们诵经。 注意观察,可以发现柱子后、黑暗中---都有女童。人数可能跟小和尚差不多,大约有千人。 所有女童只是忘我地观看着小和尚,没人开口说话。 既然有这么多孩子在现场,观看的众多女童中就算有人开口说话也不奇怪,他们却都默不作声。 兼家开口问身边一个女童。 “这些孩子到底是什么人?你们又是谁家的孩子?” 兼家问话的口气很和蔼,但那女童只是望着兼家微微摇头,完全不答话。 兼家又问身边另一个女童。 “你呢?”兼家重复刚才的问话。 然而,依旧没回应。 “兼家大人,没用的…。。”月突法师道。 “什么事没用?” “在场的这些女童都不能说话。” “为什么?” “他们生来便不能说话。” “什么?!”兼家大吃一惊。 “在场的千余女童,没有一个能够说话。” “你说什么?”兼家情不自禁大叫出来。 “您先冷静下来。” 月突法师自怀中取出杯子,再将那杯子贴在身旁一根圆柱子上。 柱子滴滴答答流出某种液汁,盛满了杯子。 “这是我们喝的甘露。喝下甘露可以平心静气,请喝吧---” 法师将盛满甘露的杯子递给兼家。 兼家接过杯子喝下,果然如法师所说,舌头留着既涩又甜的味道,口中清爽许多,心情也平静下来。 “这儿的小和尚今年必须念诵至今背下的经文。而且今年是第七年,是特别的年度。请您千万不要砍掉那棵松树。” 月突法师如是说。 “千万不能,千万不能……” 听着老法师的声音,兼家大人迷迷糊糊,一阵类似困意的感觉袭来。 他觉得似梦非梦,回过神来时—— “已经是早上,我是在寝具中醒来的……”兼家说。 唯一并非做梦的根据,是光脚丫上沾着肮脏泥土。 四 “首先,问题是那棵松树,那棵松树来自何处呢?”晴明问兼家。 “七年前秋天,云居寺送我那棵松树,之后再移植到我家庭院……” “您是说云居寺?那么是净藏大人送您的……” “是的。” 净藏本是睿山僧侣,目前是东山云居寺住持。 他是往昔的大宰相三善清行的儿子。 “正是七年前夏天,云居寺净藏大人举行说法。那时我也去了,发现庭院有棵枝干不凡的松树,非常中意,于是拜托净藏大人,请他送给我。我记得是当年秋天移植到我家庭院……” “原来如此……。” “你明白了什么事吗?” “不,并非我明白了什么事。那么,当时说的是哪一段经法……” “对了,说的正是《法华经》。我记得净藏大人那时也朗诵着我刚才说过的(从地涌出品)那段经文。” “正是释尊开示,着天地间有数不尽的菩萨在追求真理那段吧。” “嗯。” “意思是这世上所有东西皆有佛性。” “那真是一场令人心动且惠人良多的说法。” “是。” “那么,晴明,你知道了什么吗?” “不知道。” “不知道?” “虽然不知道,但至少明白一些事……” “是吗?什么事?” “我必须再确认几件事,之后再告诉您理由……” “晴明,你何必跟我卖关子呢?” “先等我确认过几件事,明天晚上我再登门造访……” “明天晚上?” “是,您回去后,在庭院对那棵松树说,将为松树做个打算,明晚请再来一趟……这样说就可以。” “你是说,只要我这样说,那法师会来?” “是。” “好,我明白了。” 兼家点头,喝光杯内的酒,站起身。 “万一传出风声说我因受妖物恐吓,不敢砍掉庭中松树,我的立场也很为难。可是,万一砍掉松树而发生什么怪事,也不好。总之,凡事都拜托你了。晴明……” 兼家说毕,背转过身,又说:“不用送我了,谢谢你的酒。” 说完即跨开脚步。 五 “晴、晴明……” 听着墙外兼家搭乘的牛车声远去后,博雅才开口。 “什么事,博雅?” “你刚才说,你必须先确认几件事,到底是什么事?” “原来你问的是这个?” “什么事?快告诉我。” “博雅,你别催促,明天就可以知道答案。” “现在不知道答案?” “不知道。” “所以我才拜托你,要你先告诉我,你刚刚说不知道的到底是什么事?” “不知道的事,我怎么告诉你?” “喂,晴明,兼家大人刚才也说过了,你的坏习惯是喜欢卖关子。” “我没卖关子。只是,事情弄清楚之前,最好不要说出口。” “你跟我又不是普通交情。” “博雅,你先别急。这问题先去问某人的意见,到时候再告诉你也不迟。” “某人?” “露子姬。” “是那位……?” “嗯。这种事情还是去问露子姬比较快。” “喂,晴明,你这样说,不是等于露子姬知道你不知道的事?” “没错。” “……” “先别提这个,对了,博雅,明天晚上你也一起去吧?” “去哪里?” “当然是兼家大人宅邸。” “那、那还用说。” “去不去?”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六 第二天晚上,博雅抵达兼家大人宅邸时,发现晴明和露子都在场。 “博雅,你来了?” “嗯。博雅就地而坐。 兼家寝室内点着灯火,晴明,博雅和露子都坐在房内。 博雅坐在晴明身旁。 “好久不见,博雅大人。”露子开口问候。 她身上穿着白色水干,长发束在背后。 看上去像个还未行成年礼的少年。 “我曾经听闻露子姬的风声,实际见面后真令人惊讶。她竟然一身男子打扮,还大胆的露出五官。”兼家大人高兴的眯起眼睛。 他似乎很中意初次见面的露子。 “露子姬,你是不是已经和晴明讨论过了?”博雅问。 “来此地之前,我和晴明大人见过面,该讨论的事也已经讨论过了……。” “你们讨论了什么事?”博雅问。 露子瞄了晴明一眼。 “我们也问过黑丸,我想,事情大致应该如晴明大人所想的那般……” 露子以眼神在询问晴明该不该说出真相。 黑丸是从一只施咒的毛毛虫化成的,后成为露子的式神。 晴明坐正后,改用敬语口气说话。 “今天跟昨天不同,已能告诉你几件事,不过,以今晚的计划来看,我认为还是暂且不说出比较好,那么我们便可以度过一个有趣的夜晚。” “原来搞了半天,你还是不肯告诉我。” “虽然已经明白几件事,但仍有不明之处。不明之处只要问那位今晚即将来访的法师,应该就能真相大白……”晴明行个礼。 “博雅大人,我听不懂你们再说什么,不过,我跟你一样,也是一无所知。今晚的事就交给晴明包办,我们放轻松一点吧……”兼家在一旁帮忙说话。 “既然如此……”博雅带着不满神色点头。 下人送酒过来。 四人喝着酒,不知不觉已是深夜—— “来了……”晴明低语。 众人望向庭院,发现有个老法师站在月光中。 果然如兼家大人所说,肩上披着一件罗衣。 “已经决定如何了吗?是不是考虑过松树的事了……”月突法师开口,声音虽小,却异常清朗。 “已经决定不砍掉松树。”晴明代兼家答。 兼家听到晴明的话后,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又闭嘴。 兼家大概也没想到,晴明会擅自突然说出{不砍松树}这句话。 然而兼家却默不作声,大概因为他已决定把今晚的事全交给晴明包办。 晴明刚说毕,老法师便喜笑颜开,眼泪夺眶而出,挂在脸颊。 “太好了,老僧已活不了多久,但能在余生听到这个好消息,无论何时死也都了无遗憾了” “七年前,您也听了净藏上人的说法吧?” “是的,老僧是在庭院恭听的。听到《法华经》中那段(从地涌出品),大地出现无以数计的菩萨时,高兴的简直如升天一般。那时也有众多同类伙伴听闻此法,但不知为何,如今只剩老僧还活着,如此活过了七年,心中始终挂念着当时我们所留下的孩子们。虽然老僧也跟着一起过来,始终停留在这儿,此刻老僧总算明白为何只有老僧可以活到今日了” “什麽理由呢?” “我想,正是为了要我打消兼家大人砍掉那棵松树的念头,我才能活到今日。那时留下的孩子们,今年总算可以破土而出,至今为止,老僧一直努力教他们背诵经文,打算等他们出土后,让他们朗诵那段令人感恩的经文。如今总算如愿以偿。” “原来如此。” “老僧虽非人类,却能变幻为这种身姿,全是那段令人感恩的经文的公的啊……。。” 老法师在月光中微笑着。 露子姬忘我地注视着法师身上那件破烂罗衣,双眼噙着泪水。 “不砍松树……老僧听闻此言已心满意足。老僧性命将近,至今为止一直躲在这房间的南边屋檐后过冬。过一会儿,各位大人可移步前往一观,或能看到老僧尸身。南无妙法莲华……经……” 老法师低声说完这段话,突然消失踪影。 七 兼家让下人准备火把,按照老法师所说,命下人搜索了南边屋檐后,果然找到一具蝉尸。 是一只翅膀遍体鳞伤的寒蝉。 八 “原来如此,原来那位法师大人是一只蝉……”博雅感慨良多的说。 他坐在晴明宅邸窄廊,正在喝酒。 宅邸只有晴明和博雅两人。 庭院的樱花花瓣纷纷飘落。 “大概是听了净藏大人的说法,受《法华经》功德,栖宿了人的灵魂吧。”晴明说。 “他带兼家大人去的那个地方是地下的蝉世界?” “当我听到只有男子在诵经,女子却默不作声时,便已大致猜到真相。而且,从屋内柱子汲取甘露喝,这点也只有蝉才能办得到。” “你到底问了露子姬什么事?” “我问她,七年都在土中的蝉到底是什么蝉?” “唔。” “她说是法师蝉。听露子姬这样说,我才确定。” “既然这样,你不是也可以早点告诉我?” “不知道比较有趣,不是吗?博雅……” “唔,话是这样没错……”博雅带着内心仍有不满的表情说。 “喝酒吧,博雅。”博雅难得主动递出酒瓶。 “嗯。” 博雅举起杯子让晴明斟酒。 两人心平气和地喝着酒。 庭院的樱花在月光中纷纷飘落。 “上次提到没飘落的樱花可以留到秋天,原来那位法师大人也一样……” “嗯。” “晴明。” “什么事?博雅。” “不管长寿或短命,人,是一种活在当下的生物。” “嗯。” “所以,晴明。我认为,今天这一天,跟你一起喝酒的今晚这一刻,比任何时刻都珍贵。” “我也是。” “喝酒吧?” “喝吧。” 晴明和博雅的酒宴一直持续至翌朝。 九 那年夏天—— 某日,所有法师蝉在藤原兼家宅邸的庭院中齐声鸣叫。 数量约有一千多只。 那些法师蝉全部停驻在那棵松树上齐声鸣叫。 据说,倾耳静听的话,可以听出那些蝉鸣似乎在朗诵《法华经》。 无咒 一 “晴明,那到底是什么呢…。”源博雅问。 是在安倍晴明宅邸的——窄廊上。 晴明和博雅正在喝酒。 夜晚。 绿叶香气溶化在庭院黑暗中。 酒香夹杂在绿叶香气中飘进博雅鼻孔。 虽然月光自上空射下,但依旧不足以将树木的绿叶或草丛中一根根草看得分明。 只是在那香气中,似乎隐藏着无数绿叶和草丛,甚至一片片叶子或一根根草的气息。 不同种类的绿叶和青草香气,也似乎在冰凉夜气中酝酿出若有还无的温度。 或许博雅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醉于那种夜气中的香味。 “博雅,你在说什么…” 晴明白皙细长的手指本来握着酒杯打算送至唇边,却在中途停止动作。 “会来呀。” “会来?” “每当我吹笛子时,那些东西总是会来。” “那些东西?” “是的。而且我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你这样说,我也听不懂。博雅,你能不能说详细一点?” “嗯”博雅点头,“晴明,事情是这样的。” 博雅搁下手中的酒杯开始述说。 二 “老实说,最近我时常在夜晚到船冈山。” “为什么?” “那还用说?当然是去吹笛。”博雅道。 船冈山位于御所北边——也就是皇宫大内北方的一座山。 京城分为东西两京,而由南到北的这条中心线正好通过船冈山山顶。 “然后呢…。”晴明催促博雅说下去。 “大约是十天前开始去的,我记得连续去了五天。” 每天傍晚博雅搭牛车出门,让随从在山下等候,只带着一个随从徒步爬至半山腰。 船冈山不特别高,只是座丘陵,形状类似一艘大船倒扣在地面上。 但是只要进入山中,每棵树都很粗大,四处弥漫着深山灵气。 “十天前,我去参拜船冈山,顺便吹了笛子,发现笛声非常响亮。当时我想,在夜晚吹不知听来会怎样,于是在夜晚去吹笛,结果叶二发出简直不是这人世可闻得的音色。因此我就每晚都去吹笛。” 顺着狭窄山径往前走,途中有一棵高大楠木,楠木树根有块自地底露出的岩石。 博雅坐在那块岩石上,让随从点燃一盏灯火,之后再命那个唯一陪他上山的随从下山。 众人都在山下静侯博雅下山。 惟独博雅一人留在夜晚的山中吹笛。 吹着吹着,博雅发现一件怪事。 “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似乎回聚集到我身边。” 博雅将叶二搁在唇上开始吹起。 笛声如升天的淡色熏烟般轻柔地扬起。 黑暗与博雅的笛声共鸣,一起弹奏着乐音。 树梢间射下几道月光。 笛声在月光中犹如好几条正在舞蹈的小龙。 随着笛声高扬,有某种气息聚集在博雅四周。 是类似深山灵气气息。 每块石头、每棵树、每片叶子、风、味道、色彩——这些物体所具有的毫末之气,似乎均受博雅的笛声所吸引,逐渐在成形。 本来沉睡在岩石、巨树内的时光,都因博雅的笛声而觉醒,聚集在黑暗中。 那些气息凝聚一起,仿佛某种隐形的生物,在黑暗中的某处呼吸着。 是在那边的岩石后面吗—— 还是在这边的树木后面—— 或是在彼方的草丛之间—— 那些气息散发出微弱亮光,躲在阴暗处倾听博雅的笛声。 “晴明,我就是有这种感觉…。”博雅说:“我本来就以为是自己多心,可是,真的好象有某种东西在附近看着我。” 是山的气息。或者是山本身。 那些东西蹲踞在黑暗深处,倾耳凝听博雅的笛声—— 这种气息逐日增强,第二天比第一天强烈,第三天又比第二天强烈。 “而且,晴明,我丝毫不怕那些气息。” 大凡单独一人处于山中,在黑暗中感觉到某种气息时应该会很害怕。 博雅却不害怕。 “我是不是神经有问题?”博雅接着说:“当我感觉那些气息来到我身边,好象在倾听我的笛声时,内心就非常高兴,胸口怦怦跳个不停。于是就会更用心地吹笛。” “那你为什么持续了五天便结束呢?”晴明问。 按照博雅平素的作风,不会只持续五天就结束。 就算是十天或一个月,也一定会持续去吹笛。 “因为看到了。” “看到了?看到什么?” “妖鬼。”博雅若无其事地答:“不过,晴明,不是我看到的。是我宅邸内的下人。” 第五天夜晚——博雅比平日更晚下山。 之前都在固定时刻单独一人下山,但那天时刻到了,博雅仍没下山。 众随从很担忧,于是让两个随从举着火把登上船冈山小径。 走了不多久,便听到博雅的笛声。 正暂时安下心来,来到博雅固定待的地方,眼前出现博雅的身影。 一灯如豆的光芒中,博雅正在吹笛。 看到眼前光景时,两个随从情不自禁“哎呀”地大叫。 原来有个身高约有普通人两倍高的妖鬼站在博雅面前,一幅正打算啖噬博雅的样子。 两人看到那妖鬼,异口同声大叫“博雅大人!”“您很危险!” 之后哇哇大叫拔腿就跑。 这时博雅才发现那两个随从,却不知到底发生的什么事。 “所以我就追赶着他们,一起下了山。” 赶上两人后,即使仅凭火把,博雅也看得出两个随从面无血色。 “博雅大人!” “幸好您没是。” “继续待在这儿很危险。” “我们快回宅邸吧。” 两人各自如此说。 “发生什么事?”博雅问。 “山中有妖鬼。”两个随从说。 “妖鬼?” “确实有妖鬼。那妖鬼一副正打算啖噬博雅大人的模样。”两个随从说。 众随从二话不说便硬将博雅推入牛车,匆忙地赶着夜路逃回宅邸。 博雅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翌日,他再度问了随从,结果随从说的跟昨晚一样。 “当时妖鬼的模样仿佛正打算啖噬吹笛的博雅大人。” 随从如此说。 “可是,晴明,我发誓,我面前根本没有任何妖鬼……” “有没有妖鬼这个问题暂且先搁在一旁吧。” “啊?” “看到妖鬼的那两人,他们说看到什么样的妖鬼了?” “是说身高有普通人的两倍,头发又黑又长……对了,好象又说头上有一根还是两根角……” “两人之中,一人看到一根角,另一人看到两根角吗?” “唔,好象是这样。” “身体呢?” “说是暗蓝色,还说身上有类似猿猴的毛……” “这个部分,两人的说辞也都不一样吗?” “恩。” “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不管有几根角或是身体长怎样,我可是什么都没看到哦。” “不过,你也感觉到有某种东西吧?” “恩。” “话又说回来,博雅,你在第五天逃回家后……” “我可没有逃回家。” “好吧,就当作你没有逃回家。总之,那天以后,你有没有再到船冈山……。。” “没有,就算我想去,下人也会阻止,根本不让我去。” “应该是这样吧。总之,我明白了。” “你在说什么?你明白了什么?晴明,难道你在我告诉你这件事情之前就知道消息了?” “我是今晚第一次听你说起这件事,我明白的是指其他事。” “其他事?” “其实有人拖我办一件事,我刚好不得不解决这个问题。正在考虑该怎么解决时,没想到原因竟然是举世无双的源博雅之笛。 “有人拖你办事?是谁?” “博雅,你也认识那人。” “是谁?晴明,你快告诉我……” “不用我说出口了。” “为什么?” “因为那人已经大驾光临。”晴明望着庭院。 有个老人直挺挺地站在夜露沾湿的草丛中。 他身上穿着破烂黑色水干。 是个蓬发乱胡的老人。 正是芦屋道满。 “道、道满大人……” “久违了,博雅大人。” 道满在月光中绽开笑容,露出黄牙。 三 “原来……”道满听了晴明所言,说出跟晴明一样的话,“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不明白。”博雅不满地噘起嘴巴。 道满,晴明,博雅三人一起坐在窄廊上喝酒。 “博雅。”晴明喝了一口酒含笑开口。 “什么事?” “对京城来说,船冈山是很重要的山。” “重要?” “这个京城,四方有四位守护神。” “恩。” “西有大路, 是白虎。东有鸭川,是青龙。南有小仓池,是朱雀……” “恩。” “而北方的玄武,正是船冈山……。” “……” “这京城是以船冈山为基点而建成。船冈山正是这京城的施咒原点。” “恩。” “船冈山和三轮山一样,祭祀着日本最古老的神祗。” “最古老的神祗?” “正是山顶的磐座。跟三伦山一样,是宿神……” “唔,恩……。。” “船冈山的所在地山背国原本是秦氏的国家。秦氏祭祀的神祗也是船冈山的磐座……。” “……” “而道满大人,与秦氏一族有很深的渊源……” 芦屋道满——别名正是秦道满。 “道满大人也很关注船冈山的神祗。” “晴明,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那神祗失踪了,不在船冈山磐座上。” “失踪了?神祗?” “恩,正确说来不是失踪,应该说是减少。” “减少是什么意思?神祗会减少吗?” “博雅,你先听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说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说减少,是因为这个词最接近这回事件,由于很难理解,就说是失踪好了。” “唔,恩。” “道满大人察觉此事,四天前来这儿找我。”晴明望向道满。 道满似乎已决定将事情全交给晴明,始终在一旁嘴角带笑,因品尝美酒喜形于色。 “道满大人问我:晴明,难道你不知道此事吗?”晴明模仿道满的口吻,接着又说:“我听了后,前往船冈山一看,发现神祗果然似乎出游了……” “因此吾人便拜托晴明解决这个问题。吾人向他说,这正好是个可以让吾人欠他人情的机会。” 道满在自己的空酒杯内斟满酒。 “吾人认为,像吾人这种身份不明的人亲自着手调查的话,大概事事都会很不方便,无法顺利解决问题,才托晴明代吾人办事。” “我也认为让芦屋道满欠我一个人情也不错,所以查了一下。” “结果呢” “多少明白了一些事,今晚才请道满大人过来一趟。” “明白了什么事?” “在这之前,博雅,我想先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五天前夜晚,你自船冈山回家时,有没有经过位于二条大街的藤原在基大人宅邸前……” “有,这又怎么了?” “这样事情就大抵都分晓了。”晴明道。 “原来如此,这下总算真相大白。吾人也听说过藤原在基的事。”道满满意地点头。 “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博雅问。 “喂,晴明,你不用向吾人说明了。要说的话,你向博雅大人说吧……” “是。”晴明向道满颔首。 四 “大约半个月前,在基大人的掌上明珠富子姬过世了,你知道这件事吧?” 晴明问博雅。 “恩。”博雅点头。 “那你知道过世的富子姬又回来的事吗?” “不知道。” “果然不知道。” 晴明述说起事件的来龙去脉。 富子过世那时,年仅8岁。是猝然过世。 她在庭院玩耍时,不小心摔了一交,头部撞到岩石,就那样撒手人寰。 而且事情就发生于在基的眼前。 在基因过于悲伤,食不下咽,只能喝水。 不到几天便瘦得不成人形。 “富子呀,富子呀,你为什么死了呢……” 在基每天不分昼夜地呼唤富子的名字度日。 无论白天或夜晚,都站在庭院富子摔交处呼唤富子的名字。 六天前夜晚—— 在基的身子已虚弱的只能勉强站立,却依旧到庭院呼唤富子的名字。 然后,据说富子出现了。 起初,在基只看到庭院黑暗处站着个朦胧影子。 他情不自禁地叫出富子的名字。 “富子呀……” 结果,那个影子果然是人,而且是个孩子。是死去的富子。 副子站在庭院黑暗处凝望着在基。 在基不由自主地奔过去,打算搂住富子,然而伸出去的手臂和手掌均穿过富子的身体,而富子也当场消失。 “富子呀,富子呀……”在基不停呼唤着女儿的名字。 他向其他人提起这件事,但宅邸内所有下人都没看见富子的影子。众人都认为在基大概因过于思念女儿而发狂了。 在基以为富子消失踪影,没想到翌日夜晚她再度出现。 这回下人也在场。 富子身上穿着过世时的服装,站在夜晚的庭院中。 “富子。” 在基握住富子的手,这回可以握住她的手。 是实实在在的人手的触感。 然而—— 下人绕到富子身后看到她的身姿时,竟然大叫出来。 “哇!” “没、没有!” 原来富子咫悠前身,没有背部。 背部只是一团模模糊糊、摇摇晃晃类似热气的烟雾。 这回富子没有消失。 过了一天,富子仍站在原处。众人只明白一件事,就是……只有站在平时在基于庭院中呼唤 富子的为止,才能看见富子的身姿。 而且,仔细观看的话,可以发现富子的轮廓与身姿始终不停在变化。 另外一点,便是富子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更奇怪的是,当在基没有望向那个地方时,富子的身姿便会逐渐淡薄。 每当在基入寝后,富子的身姿会逐渐淡薄,透过她透明的身体可以看见她身后的景色。 有时甚至会完全消失。 但是,在基醒来后,口中呼唤“富子”,再望向那地方,富子的身姿便会再度出现。 不过在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时,随着日子过去,富子的身姿也逐日清晰。 连本来没有形状的背部,也逐渐形成人的身姿。 “你们听着,总有一天,富子一定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在基如此说。 “只要恢复成原来的富子,她就会开口说话,也可以吃东西。所以,到那时为止,你们绝对不能张扬此事……” 这正是在基宅邸内的现况 五 “我查出的正是这件事。”晴明对博雅说。 “可是,我还是不大清楚。这件事跟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不是很类似吗?” “什么地方类似?” “你家随从和在基大人都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 “什么?” “随从因为内心觉得害怕,才会看见妖鬼。而他们所见的妖鬼外形不一样,是因为两人内心所想象的妖鬼形貌不同罢了。” “……” “无论是害怕的感情,或是想见过世女儿的感情,同样都是内心强烈的感情。” “晴明,我好象越听越觉得莫名其妙……”博雅道。 “喂,晴明。”道满搁下酒杯呼唤晴明。 “什么事?” “就算你花一个晚上向博雅大人说明真相,吾人也无所谓,只是吾人很在意一件事。” “什么事…” “你忘了自富子姬出现以来,今晚是第七天吗?” “喔,对,差点忘了。”晴明说毕立即站起身。 “晴明,怎么回事?” “正如道满大人所说,我们必须尽快行动。” “尽快?” “抱歉,打断了你喝酒的兴致,我们必须立即赶往藤原在基大人宅邸。” “什么?” “待会儿再继续说明。”晴明道。 “晴明,今晚幸好博雅大人也在场…”道满也慢条斯理地起身。 “博雅,有件事必须要你帮忙。你有带叶二吗?” “当然有。”博雅也站起身。 “博雅,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吗?” “去藤原在基大人宅邸?” “恩。” “博雅大人,一起走吧。”道满说。 “去吗?”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六 三人徒步出门,不搭牛车,而是走路前往目的地。 这样比搭牛车更快。 在前面带路的是手持火把的蜜虫。 来到在基宅邸时,瑞染大门紧闭,却可以看缉拿宅邸内点者灯火。 宅邸内似乎为了某事而人声嘈杂。 “晴明,干脆翻墙进去。” 道满虽如此建议,但博雅敲了大门报上自己的名字,不久便有人出来打开大门。 “喔,博雅大人,晴明大人…“ 在基当然认识博雅和晴明。 虽然他不认识道满,去也没开口问道满是什么人。 他似乎已慌得无暇去管道满是谁。 “发生了什么事吗?”晴明问。 “请你救命,晴明大人,活过来的富子好象又要死了…” 在基以哭得红肿的双眼望着晴明。 “我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晴明沉静地说。 “那么,富子她…富子她…” “我们可以让她恢复元气。” “喔,真的吗?”在基的眼眸闪耀着喜悦亮光。 “不过,等富子姬恢复元气时,她的身形也会当场消失,这样可以吗?” “消、消失?” “是” “意思是,她会死去?” “不是。”晴明摇头,“不会死,而是看不见而已。” “如果维持现状呢?” “那么,富子姬大概会死亡。” “死、死亡…” 在基喃喃自语,沉默下来。接着他问:“把事情全叫给晴明大人的话,富子只是会消失而已,不会死去吗?” “是。”晴明点头。 “我不知道晴明大人为何今晚来这儿,事后我再慢慢请你说明。但是此刻,此刻,请你救救富子,请你让富子脱离那种痛苦。我拜托你。” “好的。”晴明道。 七 富子幼小的身体仰躺在庭院地面上。 在基建议取寝具出来铺在地面,晴明拒绝了。 “就这样比较好办事。” 富子的身体直接躺在泥土地面。 她仰躺着,微微扭动身子。 双眼紧闭,可以看到她紧咬的白皙牙齿。 只是扭动着身体。 光看她那个样子,便可以查知富子此刻有多痛苦。 不但发不出声音,而且很虚弱,很憔悴。 据说,当富子的身资逐日变得很清晰,便开始痛苦起来。 在基愈担忧,富子的身体似乎也愈虚弱,愈痛苦。 “请众人离开此地,离远一点。”晴明吩咐。 “我、我也必须离开吗?”在基问。 “是,在基大人离的越远越好。只能让博雅大人挨近……。。” 只有我?博雅诧异地望向晴明。 “博雅大人,笛子……”晴明不容分说地道。 博雅似乎已有心理准备,自怀中取出叶二开始吹奏。 缓慢旋律飘荡在夜气中。 “哇……”道满情不自禁发出赞叹声:“这笛子非常出色。” 不久,所有私语全消失,庭院鸦雀无声。 只有博雅的笛声在寂静中响起。 “奥,奥……” 在远处观看的在基叫出声。 因为本来无言地、痛苦地扭动身子的富子,突然停止了动作。 之后—— 富子微微睁开双眼,站起身。 似乎在忘我地听博雅的笛声。 过一会儿,富子的身子逐渐淡薄。 轮廓和外形都逐渐模糊,变成类似雾气的烟霭,然后,在博雅的笛声中不知何时竟消失了踪影。 “富子……” 庭院中轻微地响起在基的喃喃自语。 八 “《庄子》中,有混沌这个词……” 晴明再度回到自家宅邸坐在窄廊上后,如此说。 道满和博雅也在场。 “混沌?” “就是世界的原初,那种既非任何事物,也是所有事物的存在。比天地更悠久的存在……” “是吗?” “《庄子》中的混沌,指的是居住在中央的帝王。” 晴明开始述说。 某天—— 南海之帝曛与北还之帝忽,一同去拜访中央之帝混沌,混沌待之甚善。于是曛,忽二神想报答混沌。 混沌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嘴巴,是无脸神。 南海之帝与北海之帝便为混沌塑了眼,鼻,口七窍,想让混沌成为人。 两人在混沌脸上每天塑一窍,花了七天塑出七窍。第七天,塑出最后一窍时,混沌虽然成为人,却死了。 “啊……原来如此。”博雅听毕点头。 “这世上,留有往昔田地尘世形成之时,未一同化作天地尘世的混沌之所。”晴明说。 “是吗?” “船冈山正是其中之一。” “唔。” “船冈山顶的磐座,祭祀的正是这世上最古老的神祗混沌。结果你的笛声让他觉醒了。所幸你的笛声没有任何邪念。在混沌神倾听你的笛声时它可以平安无事,只是你的随从看见了它,而且是内心含着恐惧之情看见的,当时,他们担忧万一遇见妖鬼,到时不知该怎么办。” “因此两人便把混沌神看成是妖鬼……” “被看成是妖鬼的混沌神就去追赶你们,因为逃走的人内心都怀着对方一定会在背后追赶的心理”晴明说:“结果,经过在基大人宅邸前的时候,混沌神接触到另一种更强烈的感情,正是在基大人思念富子的强烈感情。” “……” “我刚才不是说过,混沌是一种既非任何事物,也同时是任何事物的存在吗?” “恩。” “它可以成为目睹它的人心中所想象的任何东西,就跟以前我说过{觉}一样。” “你是说,{觉}也是古代神祗之一?” “是的。” 听毕晴明的说明,博雅取出叶二开始吹奏。 叶二的音色飘荡在夜气中。 博雅就那样一直吹着笛将近黎明。 食蚓法师 一 橘师忠患上怪病,是一种口渴病。 无论喝多少水也无法解渴。 用大碗喝水仍嫌不够。 他让下人用大水桶汲水,直接把脸埋入水桶内喝水。 整天喝个不停。喝得令人觉得可叹。 倘若在一旁观看拉到下人不抓住师忠的后领制止他,他恐怕会将脸埋在水桶中溺死。 但他仍嫌不够。导致喝了太多水而泻肚。 尽管如此,他依旧想喝水。因此不到几天就瘦的不成人形。 明明身体骨瘦如柴,肚子却因喝水过多而肿胀不堪,看上去像个饿鬼。 下人不给他喝水时,他会一直催促下人说:“水,给我水。” 有时候在半夜起来把头伸入庭院的池内喝水。 雨天时,则会到外面仰脸对着天空张开嘴巴边喝雨水边说:“亲爱的水,亲爱的水。” 再向天空举高双手,宛如即将飞向天空。 看上去像是发疯了。 下人觉得情况不妙,请来几位医术好的药师为师忠看病。 但所有药师都说:“束手无策。” 适逢梅雨季,雨水很多。 每逢雨天,师忠总是要到屋外,令所有下人疲惫不堪。 这是,有个怪法师来叩门求见。 “”贵府似乎正陷于困境。 法师不知从何处听说了师忠的病状,他说:“让我来治疗吧。” 那是个来路不明的法师,背上背着一把小琵琶。 头部秃得光溜溜,身穿破烂服装。 没人猜得出他的年龄。 有时候看似六十出头,有时又看似八、九十岁,甚至一百岁。 眼睛很细,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蝀法师。” 虽然是个可疑的法师,然而宅邸内正处于困境也是事实。 下人决定让法师诊疗看看,便请蝀法师进入宅邸。 蝀法师与师忠会了面。 下人打算想法师详细说明病状时,法师却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挥手婉转拒绝,再向师忠说:“能不能请您仰躺下来。” 师忠仰躺后,法师敞开师忠的前襟,让师忠裸露肢体。 瘠瘦的肢体只有鼓胀的腹部朝上凸起。 “真是涨的无话可说。” “水,水,给我水。。”师忠说。 “好,好,”蝀法师边点头边自背部卸下琵琶,搁在膝上说:“我马上让您舒服起来。” 说毕,铮铮然弹起琵琶。 那是一把比普通琵琶要来的小巧的七弦琵琶。 起初,没有发生任何事。 然而,蝀法师继续弹奏琵琶时,开始出现怪异现象。 每当琵琶铮、铮地响起,师忠鼓胀的腹部便会噗噜,噗噜地抖动。 铮。 噗噜。 噗噜。 如此反复了几次,一旁的下人叫出声:“啊!” 原来师忠鼓胀的肚皮上出现了某物。 是个小小的红色斑点,位在稍高于肚脐的上方。 那个斑点逐渐膨胀。 “出来了。”蝀法师道。 刚说毕,那东西便滑溜出头部。 “哇!” “噢!” 旁观的下人齐声大叫 “唔……” 师忠额上冒出油汗,凝望着从自己肚子内钻出来的东西。 那东西继续从师忠腹中爬出。 是一条,有人的手指般粗,形状类似红蚯蚓的红色物体。 表面附有既非骨节又非鳞片的东西。 不一会儿,那东西全部爬出,在师忠肚子上蠕动。 “这样就没事了。” 蝀法师搁下琵琶,自怀中取出水罐,拔下栓子搁在琵琶旁边,又自怀中取出一双筷子,用右手握着筷子,夹起师忠肚子上蠕动的那东西。 “哎呀,别逃,别逃。” 那东西在筷子间蠢蠢蠕动着想逃走,蝀法师将那东西放进搁在一边的水罐内。 “没事了。”蝀法师眯起细小双眼微笑道。 下人仔细一看发现师忠的腹部已经恢复原状。 “应该给法师一些谢礼……”师忠打算送礼给法师。 “不用。” 法师把筷子和水罐收入怀中,再度背起琵琶。 一副事已办完的态度,站起身跨开脚步。 师忠和其他下人慌忙追在法师身后问:“刚才从肚子内跑出来的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法师只是笑而不答。 来到大门前,师忠再度问:“你带回那东西,到底打算如何处理?” “是煮来吃好呢,还是烤来吃好呢?” 法师依旧挂着笑容答非所问。 如此,蝀法师离开了师忠宅邸。 二 两人观望着雨丝在喝酒。 是柔软的细雨。 由于无风,雨丝不会吹进屋檐下。因此两人坐在窄廊喝酒也不会淋到雨。 庭院如夏季的原野。 草丛和所有树叶都湿润得下垂且发亮。看上去愈发显得枝叶繁茂。 梅雨季还未结束。 庭院应该有银钱草花簇,只是花已经谢了,只剩下茂盛的叶子,光凭放眼望去寻不找到底在哪里。 鸭拓草的碧蓝小花星星点点散落,很容易分辨,但若要找银钱草,恐怕必须要到庭院中找吧。 “晴明。” 博雅将打算送到唇边的酒杯停在与胸口平高后开口。 “博雅,什么事?” 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将本来漫然望着庭院的视线移至博雅身上。 “其实雨天也不错。” 博雅回望了晴明一眼。再望向庭院。 虽然雨丝落在整个庭院,声音却不嘈杂。 传至耳边的雨声,跟眼前为风景衬底的淡雾般色调类似,丝毫不会令人觉得刺耳。 雨声反倒令庭院似乎更显静寂。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的庭院。 “这样观看着雨丝,我总觉得仿佛是上天在祝福大地上的生命。” 源博雅陶醉地闭上双眼。 “总觉得雨丝好像也浇入我的体内。” 博雅闭着眼,像在倾听灌进自己体内的雨声。 “可是,倘若雨下在屋内,不是很麻烦?”晴明问。 “屋内?” “嗯” “什么意思?”博雅睁眼望着晴明。 “我是说藤原将行大人的事。” “什么事?” “将行大人宅邸发生了怪事。” “这事我也听说了。” “你已经听说了?” “听说来了一位怪法师,会自人体内取走蚯蚓。” “原来你在说那件事?” “什么那件事?难道除了法师以外还有其他事?” “有。” “什么事?” “在这之前,你先讲法师的事给我听。” “可是,晴明。听你刚才那样说,你不是已经知道法师的事吗?” “我的确听人说过,但是,博雅,我想听你把你所知道的事情经过叙述一遍。” “那件事跟你的工作有关吗?” “或许有关,也或许无关,为了确认到底跟我有无关联,我想听听其他人怎样讲述。因为你有时会察觉到我完全没想到的事。” “是吗?” “拜托你。” “好。”博雅点头道:“根据我听说的内容,好像自将行大人在伊势拾到一面镜子后,事情才发生的。” 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三 藤原将行在梅雨尚未降时前往伊势参拜神宫。 参拜完毕后,归途中在伊势的五十铃川休息。 由于河水清澈见底,将行在河边弯腰打算亲自洗手,发现水中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他好奇的伸手从水中拾起那东西,结果是一面镜子。 镜子虽然落在水中,却毫无瑕疵。 背面雕刻着类似龙的花纹。是双头龙。 但并非只有一条尾巴的双头龙,而是无尾。龙神身的两端均是龙首。 “真是一面出色的镜子。” 将行带着那面镜子回到京城。 藤原将行在伊势五十铃川拾到一面豪华的镜子的风声四处流传,于是有人说:“真想瞧瞧那面镜子。” “那么,大家在镜子前边喝酒边吟诗吧。” 事情就变成如此。 梅雨季中旬过后,众人聚集在将行宅邸。 “哦,这真是一面出色的镜子。” “看看这条龙的设计如何?” 聚集的众人对那镜子之美赞叹不已。 “应该是一面名镜吧。” “可是,为什么会掉落在五十铃川呢?” “会不会是伊势大神的镜子?” 由于众人均酒酣耳热,大家各执所见。 把镜子搁在镜台,众人正准备吟诗时,雨势突然转急,上空乌云密布,雷声轰隆作响。 “怎么回事?” 众人仰望上空时,乌云中突然出现一道闪电霹雳落下。 闪电击中的正是搁在屋顶下的那面镜子。 那闪电伴随震耳欲聋的雷鸣。 众人发出尖叫捂着耳朵趴在地板上,待众人抬起脸时,镜子已消失无踪。 是有人趁大家趴倒时偷走了镜子?还是闪电击碎了镜子? “但是,在那种状况下,到底谁能偷走那面镜子?” “这一定是伊势大神化为闪电,自天而降取回那把镜子了。”也有人如此说。 然而,没人明白事情真相。 只知道在落雷后,将行宅邸的那面镜子消失了。 之后才发生怪事。 当时聚在将行宅邸的人中,有几人患上了怪病。 是口渴病。 这些人无论喝了多少水仍觉得不够,口渴到甚至想喝池水或雨水。 患上怪病的总计有六人。 起初为了体面,大家都隐瞒此事。待病愈后,各人老实说出怪病时,其他人才坦白承认: “我也是。” “我也是。” 这才知道到底有谁患上了口渴病。 六人都是那天到将行宅邸聚会的人,没参与聚会的人似乎皆未患上这种怪病。 橘师忠 源清澄 伴兼文 藤原是善 管原实文 纪忠臣 据说是此六人患上同样的口渴病。 而且都是同一位法师治愈了这六人的怪病。 听说有位自称“蝀”的法师前往各宅邸进行治疗,结果六人全病愈了。 那位法师的治疗法是弹琵琶,病人腹中便会爬出一条类似蚯蚓的虫。蝀法师再用筷子夹起那条虫放进水罐。 如此,病人就不再感到口渴,奇迹似的病愈。 一人一条虫。 蝀法师总计得到了六条虫。 博雅说的正是上述这些事。 四 “原来如此。”晴明点头,“跟我听说的一样。” “内容不一样比较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内容一样,那就愈接近我所猜测的真相。因为这类风声传来传去,传到最后往往会面目全非。” “有道理,那么,你也知道是什么颜色了?” “颜色?” “虫的颜色啊。” “我听说师忠大人腹中出现的虫是红色……” “那你大概不知道清澄大人腹中出现的虫是什么颜色吧。” “不知道。是什么颜色?” “是蓝色。” “蓝色?” “我听到的确实是蓝色。” “其他呢?” “其他?” “兼文大人,是善大人,实文大人,忠臣大人腹中出现的虫是什么颜色?” “这个嘛,其他人到底是什么颜色,我也忘了,只记得应该也有绿色和黄色。对了,实文大人的好像是橙色……” 博雅说到此,晴明大叫: “博雅,你真厉害!” “厉害什么?” “果然应该问你,如此一来,我就更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蝀法师所收集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不明白,难道那不是虫……” “你应该明白,这回的事件,起因都在藤原将行大人于伊势五十铃川拾到的那面镜子上。” “这又怎麽了?” “那面镜子上有双头龙雕刻。” “这个我也知道。” “加上你刚才说的那些虫的颜色,再仔细想想,不就明白了?” “我完全不明白。” “你仔细想想。” “就是想了也不明白,我才问你呀。”博雅不满地撅起嘴,“晴明,你每次都这样故意卖关子不告诉我,真的是一种坏习惯。” “不久你就会明白。” “不久?” “再过一会儿,我必须前往将行大人宅邸一趟。” “为什么?” “去处理将行大人宅邸内发生的怪事。” “怪事?” “我刚才不是说过,倘若在屋内下雨会很麻烦吗……” “什么意思?” “意思是将行大人宅邸内会下雨。” “应该只是漏雨吧?” “不是。听说不仅雨天,连晴天也会下雨。” “是吗?” “博雅,你去不去?” “去将行大人的宅邸?” “嗯,去的话,自然就会明白有关虫的事。” “唔。”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五 “原来如此,是这个吗?” 晴明说这句话时,人已经在藤原将行宅邸内。 “唔,唔。”博雅看到那光景时也发出轻微叫声。 屋内在下雨。 不是漏雨,也不是雨滴随风吹进来。而是名副其实地屋内在下雨。 雨量不多。 虽然比毛毛细雨多一点,但确实是雨。 因此宅邸内只有那个角落的地板是湿的。 “这现象自何时发生?”晴明问将行。 “大约半个月前。” “这么说来,是从那面在伊势拾到的镜子被雷击中那天开始的吗……” “应该是吧。” 晴明望着天花板附近那团云雾问: “那团云会不会移动?” “不会。” “不移动?” “是的,我们用扇子扇,想把那团云赶到屋外,却毫无效果。。” “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云始终固定在这个地方下雨吗?” “不,之前是在那里。”将行指着靠近庭院的角落。 “现在移到这里?” “是的,因为搁在那边的家具都淋湿了,我们把家具搬到别处,起初没什么问题,但不久后云雾也渐渐开始移动,最后又聚拢在搬开的家具上下雨……” 据说这事重复了好几次,云雾每次总是跟在家具后移动位置。 众人推测原因大概在搬动的家具上,便把那些家具搬到屋外—— “结果云雾没什么变化,过一会儿,雨也停了。” 然后过一阵子再把家具搬进屋内。 “云雾再度过来,又下起雨了。” 事情经过便是这样。 晴明望向下雨的角落,该处搁着矮书桌和几个木箱。 “搬动的家具是那些吗?” “是的。” “你说曾把那些家具搬到屋外,那时屋外的状况如何?” “屋外的状况是指。。?” “在下雨吗?” “在下雨。那时我也认为,为了避雨特地把那些家具搬到外面淋雨,似乎有点……” “我能不能看看那些矮书桌和箱子?” “当然可以。” “那我过去看看。” 晴明走进雾气般的雨中,站在矮书桌前。 矮书桌上搁着三个漆器箱子,三个箱子都淋湿了。 “这是什么?” “箱子内都是镜子。” “镜子?” “聚会当天,这些镜子都搁在伊势那面镜子附近。这些镜子是我们宅邸内最出色的,所以当天便跟伊势那面镜子搁在一起。” “原来如此。” 晴明边说边打开盖子,依次取出漆器箱内的东西。 是用素色丝绸包裹的镜子。 晴明取出三面镜子观看。 “是这个。” 他拿起其中一面镜子。 “下雨的原因大概是这面镜子。” “这面镜子?” “是。” “不过,这面镜子之前便一直在我家里,至今为止都从未发生过这种怪事……” 晴明打断将行的话。 “能不能请您准备一双筷子和一个水罐或坛子?”晴明道。 两样物品立即送来。 晴明吧镜子搁在地板上,一旁搁着水罐,右手持着筷子。接着口中喃喃念着咒文,再用左手指尖碰触镜子表面。 突然—— 镜子表面凸起一个东西。那东西逐渐膨胀,从镜面爬出。 “喔!” “唔!” 将行和博雅发出叫声。 那是如蚯蚓般蠕动的紫色虫。 待虫全部爬出后,晴明用筷子夹起那条虫放进水罐,堵上塞子。 结果,一直在房内下着的雨竟然停了。 而天花板附近那团云雾也同时逐渐变淡,最后消失无踪。 “解决了。”晴明说:“往后贵府内应该不会再下雨。” “虽然我不知道雨为何会停,总之请先容我致谢……” 将行过来握住晴明的手。 “可是,雨为什么……” “原因是这条虫。”晴明取起搁在地板上的水罐。 “虫?” “跟其他虫附身在师忠大人、是善大人、忠臣大人体内一样,这条虫也附身在这面镜子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在伊势拾到的那面镜子究竟是什么东西?” “等过几天事情全部解决后我再告诉您原因。” “事情还未全部解决吗?” “有关贵府内的雨、将行大人以及其他被虫附身的诸位大人的问题,已全部解决了。” “……” “目前只剩下这个问题。” 晴明举起手中的水罐。 “顺利的话,事情会在今天或明天全部解决。” “今天或明天?” “我想蝀法师大人将会拜访贵府,向将行大人问起有关虫和镜子的种种事,那时,请您对他说,附在镜子上的虫已被晴明我找到并取走,这样就可以了。” “真的这样就可以?” “是。”晴明点头,再望向博雅说:“衣服有点淋湿了,我想先回宅邸一趟换衣服……” 晴明手中握着水罐,钻进牛车之前,仰望太空又说道:“梅雨季应该快结束了。” 这时雨几乎已经停止,整片天空明亮起来,发出银色光芒。 六 两人在晴明宅邸前跨出牛车时,雨已经完全停了。 天上的乌云四处露出裂罅,从中射下几道阳光。 博雅仰望上空大叫:“哦。。是彩虹。” 天空挂着美丽彩虹。 博雅观看着彩虹,接着歪着头说: “晴明,好奇怪啊……” “什么事好奇怪?” “那道彩虹。” “彩虹怎么了?” “我也说不出彩虹到底什么地方奇怪……” 博雅望着彩虹喃喃自语,接着大声说: “我知道了,彩虹少了紫色。” 博雅说的一点也没错。 一般说来,彩虹圆弧外侧应该是红色,而内侧是紫色,然而此刻的彩虹却缺少最内侧的那道紫色。 七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喝酒。 身穿十二单衣的式神蜜虫坐在两人旁边。 每当两人的酒杯喝光时,蜜虫便会取起酒瓶往杯子内斟酒。 晴明膝盖前搁着那个装着紫色虫的水罐。 “我还是莫名其妙。”博雅将酒杯送到唇边说。 “就是那道彩虹啊。”晴明道。 “彩虹怎么了?” “彩虹即长虫……也就是蛇。” “蛇?” “是虫的一种。” “听不懂。” “把彩虹这个字写写看就懂了。” 晴明用右手小指沾了酒,以沾湿的手指在窄廊地板上陆续写下跟彩虹有关的文字。 虹。 霓。 螝。 螮蝀。 “怎样?每个字是不是都是虫字旁?” “这又怎么了?” “蛇与龙邻。” “龙?” “雨后,龙降到河川喝水时的姿态便是彩虹。” “啊?” “古时称彩虹为虹霓。《穷怪录》一书中记载,北魏正光二年,虹霓自空而下饮于溪泉。很多书籍都记载了彩虹饮溪流的事。” “……” “你知道虹的古字吗?” “不知道。” “那我教你。” 晴明再度用手指沾酒在窄廊写下文字。 “这图的意思是双头龙自空而降饮两溪流之水。” “唔。” “将行大人在伊势五十铃川拾到的镜子,背面那条双头龙,就是彩虹。” “可是,镜子和彩虹……” “你别忘了两者都是映照阳光的物品。镜子象征太阳本身,而彩虹不正是映照阳气的代表吗?” “……” “所谓阳气,正是以赤、橙、黄、绿、蓝、靛、紫……亦即彩虹的颜色来表象。” “唔。” “也有书籍记载,虹是从蛤升上天空的天地之气。蛤,便是双面镜子。自古以来,便有彩虹上升之处埋藏着宝物或镜子的传说,这也是有其根据的。” 听着晴明的说明,博雅只能频频点头。 “《日本书纪》中有记载五十铃川的事。” “真的?” “雄略天皇三年四月那段文章……。” “……” “记载着斋宫栲幡皇女因莫须有的谗言而自杀一事。” “莫须有的谗言?” “进谗言的人是阿闭臣国见。他向皇上说,汤人庐城部连武彦奸污了栲幡皇女使器其妊娠……” 武彦之父枳吕喻听到此谗言,深恐自身受到牵连,把儿子武彦唤到庐城河边将其杀害。 皇上质问皇女真相,皇女当然回说没有这回事。 但是皇上仍怀疑皇女的清白。 因此皇女在某夜自宫中偷出神镜,埋在五十铃川岸边,然后自缢身亡。 皇上察觉皇女失踪,在深夜四处寻找皇女。 结果在五十铃川看到一道高挂河上的彩虹。 皇上命人在彩虹升器处挖掘地面,果然挖出了神镜。 而且在神镜附近找到了皇女的尸骸。 皇女当然没有怀孕。 “啊,我太对不起你了。” 皇上潸然泪下,再度把镜子埋回原处。 “事情大致是如此。”晴明说。 “那么,晴明,将行大人在伊势五十铃川拾到的镜子,是栲幡皇女的……” “应该是吧。” 晴明将手中的被子搁回窄廊,望向庭院接道:“不过,这之后的事还是让蝀 法师大人来说明会比较详细。” 到底是何时来的? 不知何时,蝀法师已经踏着刚才被雨淋得发光的鸭袥草站在眼前。 “您终于来了?”晴明问。 “我刚才拜访了将行大人宅邸,得知晴明大人之事。因此连忙赶到这儿来。”老法师——蝀法师答。 “您听了我跟博雅的对话吗?” “只听了一半。” “我说的有没有离谱之处?” “大致就如你说的一般。” 蝀法师踏着草簇挨近窄廊上的两人。 他在两人坐着的窄廊前止步。 “晴明大人,能不能将你在将行大人宅邸得到的东西交给我?” “当然可以,只是我们仍有许多疑问想请教法师。” “是吗?” “从哪儿说起都无所谓,能不能请法师述说详情。” “好吧。” 蝀法师点头。 八 “入梅之前……” 蝀法师徐徐说起:“发生了一场暴风雨。” 暴风雨使得河川高涨,剜掉了埋藏镜子的河堤。 “因此镜子随波逐流,失去下落。而拾到那面镜子的人是……” “藤原将行大人……”晴明说。 “恩。” 蝀法师点头。 “那面神镜非常珍贵。是往昔自魏国传进来的。神镜完成时便具有凝聚天地之气的力量。而且自从栲幡皇女把镜子埋进地下后,又获得伊势大人神的力量,神镜的力量比以前更强大,不知不觉中竟在这五百年来成为使这一带彩虹具象的镜子……” “是。” “如今,倘若没有那面镜子。人们便无法看到挂在空中的彩虹。” “然后呢?” “我必须找到那面镜子,所以从伊势大人出发,路经高野,吉野,最后来到京城时才找到那面镜子的所在。那时镜子刚好搁在将行大人宅邸内,众人正在吟诗。由于我必须取回镜子,于是伸出手……” “正是那阵雷电吧。” “恩。” 蝀法师取回了镜子,然而取回时出了过大的力量。 “导致镜内的天地之气迸出。” “结果那些天地之气潜进当时刚好早现场吟诗的众人体内。” “天地之气即使迸出镜子也不得不附在某物上。而且不是随便附身,会附在与自己有因缘的物体上。刚好,当时正在观赏镜子吟诗作乐的那些人,便是这因缘之人。” “由于他们对镜子的感情太强烈,才造就此因缘。。” “是的。” “因此天地之气化为七种颜色的虫,潜入他们体内,在体内逐渐成长。。” “恩。” “诸位大人会那般想喝水,全部都是因为体内栖宿着虹霓之气吧。” “正是如此。” “那吧琵琶呢?”晴明望着蝀法师背上的琵琶问。 “这是七弦琵琶,弹奏这把琵琶时,每条虫都会各自和其中一弦的音色共鸣,之后在各位大人体内凝聚镜子的气,最后化为一条虫爬出……” 蝀法师继续说明。 “总之,我聚集了六条虫,但始终找不到最后一条。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前往将行大人宅邸,结果为时已晚,晴明大人已经早一步取走了。” “是。” 博雅在此插嘴问: “可是,晴明,为什么最后一条虫会潜入那面镜子?” “那面镜子是名品,而且也雕有杰出的龙纹。应该是基于龙的因缘。如果雕的是虎,恐怕就不会附身。” “原来如此。”博雅点头。 “晴明大人……” 蝀法师仰望天空说: “我想趁彩虹还未消失,把问题全部解决。能不能请你把那水罐中的最后一条虫给我?” “当然可以。” 晴明取起搁在膝前的水罐递给蝀法师。 蝀法师接过水罐。 “实在很抱歉。我很感谢你,晴明大人。” “不用道谢。” “晴明大人,以后你需要雨水时,无论何时,只要你向伊势方位祈求并下令,我会即时降雨。” “那真是万般荣幸。”晴明道。 “那么,由于我还要赶路……” 蝀法师颔首道别。 突然,雷声轰隆作响,一道闪电自庭院疾驰至上空。 消失了踪影。 “晴,晴明……。”博雅大叫。 “蝀法师去解决问题了。” “那位法师到底是何方人物?” “是五十铃川之主。总之是龙族的眷属吧。大概是伊势大神命他来解决这回的事件。” 晴明起身,站在窄廊上自屋檐下仰望天空。 “博雅,彩虹恢复原状了。” 博雅也跟着抬头仰望,大半天空均已放晴。 “喔……” 白云三三两两自西往东飘动。 天空充满了梅雨季节即将结束的夏季迹象。 黄昏时分的蓝天上高挂着一道彩虹。 “看来蝀法师大人急得昏头转向了。” 晴明望着天空喃喃自语。 彩虹的紫色光彩本来应该位于最内侧,但眼前这道彩虹的紫色却在最外侧的赤色之上。 食客下人 一 正在下雨。 是毛毛细雨,无声。 雨丝细微得会令人错以为是雾气。 即使没披蓑衣走在外面,身上也不会淋湿。假如闭着双眼走路,甚至会感觉不出自己是否在雨中行走。倘若长时间待在屋外,顶多会因身上的布料微微加重,才发现原来正在下雨。 话虽如此,始终在屋外的花草和树叶均已被雨水淋的闪闪发光。 橚球花的花色因湿润而更增添一分鲜艳。 是梅雨季即将结束的时节。 整片天空发出暗淡银光,仿佛云层随时会裂开,射下夏季阳光。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喝酒。 晴明支着单膝,背倚柱子,心不在焉的望着庭院。 左手细长指尖拈着的杯子里还剩半杯酒。 晴明将杯子徐徐送至唇边,视线依旧望着庭院,一口喝光杯内的酒。 口中含酒的唇角点着若隐若现,犹如一星火光的微笑。 他并非故意在唇边浮出那种笑容。 对晴明来说,那是天然的笑容。 “晴明,你在看什么……”博雅问。 博雅追随晴明的视线,也望向庭院。 是一如往常的晴明庭院。 看上去仿佛将山野一隅原封不动地移至庭院,但晴明其实有略加整理。 鸣子百合在夏天开白花—— 桔梗和龙胆在秋天开紫花—— 这些花草依四级在庭院各个角落聚成一撮一撮地开,应该并非自然形成—— 而是经过晴明亲手设计的吧。 当然,目前离桔梗和龙胆的花期尚早。 “没什么……”晴明答。 “可是,晴明,你现在不是正望着庭院吗?又不是闭着眼睛,一定是在看着什么东西……” “按照你说的意思,我确实在看着某种东西,但我并非真的聚精会神在看着那样东西” “啊?” 博雅顿住正要送至唇边的杯子。 “晴明,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到底是有在看还是没在看……” 晴明听博雅如此问,不禁苦笑出来。 “博雅,举例来说,庭院的那块岩石是不是也在看着庭院?” “什……” “岩石看得见东西吗?”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晴明……” “我是说,你刚才叫我时,我的心理状态正跟那块岩石一样。” “……” “内心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 “是天然状态。” “……” “假如岩石也有眼睛,当时岩石的眼睛到底是睁是闭,根本不成问题。因此我才回你……没什么。” “我听不懂,你在向我说明某事时,经常愈说反倒愈是令我一头雾水,此刻正是如此。” “抱歉。” “不,就算你向我道歉,听不懂就是听不懂。” “哎呀哎呀,博雅,正因为在我身旁的是你,我才能够放宽心怀地处于天然状态。要是其他人可就不行。” “唔,唔……”博雅支支吾吾,接着说“喂,你该不是打算夸奖我几句就想把问题蒙混过去吧?” “哪有?我根本没在蒙混你。” “那么,晴明,换句话说,正跟平时刚好相反吗?” “相反?” “平时的话,每当我陶醉的望着庭院或花叶,觉得内心很舒服时,你就会叫住我……结果,每次你开口叫住我时,我内心那种舒服的感觉也往往会跟着跑掉。你说的是这种意思吗?” “唔,也可以这么说……” “干嘛答的这么模棱两可。” “博雅,我的意思是,就按照你说的那般来解释也可以。” “晴明,你这样说,听起来好像在敷衍了事……” 博雅微微撅起嘴唇。 “博雅,先不管这个,昨天的事到底怎样了……” “昨天的事?” “你有没有转告对方?” “哦,是橘磐岛大人的事吗?” “原来对方是橘磐岛大人?” “嗯,昨天我遣人到藤原亲頼大人宅邸转告了你说的话,对方说,无论你何时去都无妨。” “嗯。” “我今天正是打算告诉你这件事才来这里,结果酒一送出来,竟然忘了先说正事。”博雅道。 二 昨天—— 晴明和博雅一起造访鸬鹚匠贺茂忠辅家。 贺茂忠辅是位操纵鸬鹚的高手,人们称他为“千手忠辅”。 晴明以前为了“黑川主”事件曾经帮过忠辅,那之后每逢夏季,忠辅都会送香鱼到晴明宅邸。 有时晴明也会邀博雅一起前往鸭川河畔的忠辅家,当场烘烤享用忠辅在两人眼前捕获的香鱼。 昨天正是这种日子。 归途中—— 两人搭牛车顺着东洞院大路北上,经过六角堂附近,正要驶进三条大路时—— “唔。”晴明小声叫出。掀起垂帘往外观看,接着低声说“哎,这个……” 在此之前,两人一直在聊着刚才在忠辅家吃的香鱼。 “晴明,怎么了……” 博雅也凑过头来,自晴明掀起的垂帘缝隙往外观看。 有个骑在马上的男人自北边顺东洞院大路南下,刚好正要穿过三条大陆。 一个随从握着男人骑的马匹拉绳。 从牛车内,可以看到马匹后跟着三个看似下人的男人。 骑在马匹上的男人,身体显然很不适。 他无力的垂着头,头随着马的步伐左摇右晃。 似乎无法把头部固定在同一个位置。 不止头部,上半身也摇摇晃晃,看似随时都会自马上摔下来。 “停车。”晴明让牛车停驶。 “晴明,怎么回事?”博雅问。 “嘘!”晴明简短地制止,依旧凝望着马上的男人及其随从。 不久,一行人进入某种面向东洞院大路的宅邸大门。 “那是哪位大人的宅邸?”晴明自垂帘缝隙望着宅邸问。 “是藤原亲頼大人宅邸。” “你跟他交情好吗?” “谈不上什么交情,不过他会弹琵琶,曾经和着我的笛声合奏过几次。我们时常彼此互送礼物问候。” “唔。” “亲頼大人有什么事吗……”博雅问。 但不知晴明有没有听进这句话。 晴明放下掀起的垂帘对牵牛人说:“走吧。” 牛车咕咚的开始前进,接着咕咚,咕咚地往前行驶。 晴明默不作声的凝望着半空。 “喂,晴明,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见了。” “看见了。看见什么?” 博雅问,然而晴明没有作答。 “若是平时,因为习惯成自然,即使看见了,我也会当作视而不见。但这回的例子,看来不能坐视不管……” “晴明,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 “别急,博雅,也许是我误解了。” “……。” “不过,既然看见了,总不能袖手旁观……” 晴明望着博雅道:“我想求你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刚才说,你认识那宅邸的藤原亲頼大人?” “嗯,有来往。” “那你今天马上去拜访对方,转告我说的话。” “转告什么?” “你就说,今天路过贵府,偶然看到有访客进入贵府,那位访客看上去病的不轻。刚好晴明也一起看到了,请明说,倘若贵府不嫌弃,他愿意为贵人的安康尽一份心力……” “唔,嗯。” “接着再说,如果贵府愿意接受晴明多事插手,那么请贵府先准备一顿盛宴……” “盛宴?” “首先是山珍海味,再准备一樽美酒,还有,对了,另外准备一头牛,牛的生年干支最好跟那位进入亲頼大人宅邸的访客相同。” “生年干支相同的牛?” “是的。” “到底这么回事?” “不先等亲頼大人和那位访客答应,我怎么向你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等事情有进展时,我再向你说明。或许是我判断错误……” “我当然愿意代你转告,可是,晴明……” “怎么了?” “你很爱卖关子,这真的是你的坏习惯。” “是吗?抱歉。” 晴明虽然向博雅颔首致歉,却也没向博雅说明任何事。 “总之,博雅,拜托你了……” 这是昨天发生的事。 三 “原来如此。”晴明点头,“那么,亲頼大人和那位橘磐岛大人都答应此事了?” “是的。” “磐岛大人是哪里人?看上去似乎不是京城人……” “是奈良人。” “奈良?” “听说住在奈良大安寺西村,这回出门前往越国敦贺” “是吗?” 事情是这样的。 前些日子,磐岛突有所感,向大安寺借了四十贯修多罗供钱。 修多罗即梵语中的sutra——亦即佛经。 “修多罗供”是以《华严经》为主,挑选所有佛教经典加以诵读,讲说,以其芸芸众生诸愿成就,并祈求天下太平、佛法与隆所进行的法事。 修多罗供钱是指花在法事的费用。 磐岛利用那些修多罗供钱买了一艘船,前往敦贺,在敦贺购得各式各样物品。 回来后再专卖那些物品,便可以获取厚利。 不料,磐岛在归途中突然病倒了。 他把船停泊在途中港口,决定改走陆路骑马返乡,然而来到近江国高岛郡湖畔路上时,已经无法以自力操纵缰绳。 过了琵琶湖路经山城国山科时,磐岛全身不停冒出油汗。 抵达京城时,他已经虚弱的随时会落马。 因此才暂时借住在以前便熟识的藤原亲頼宅邸养病。 “结果我们刚好路过那里。” “是的,晴明。” 博雅将空酒杯搁在窄廊上。 “接下来,晴明,这回轮到你向我说明昨天你到底看到看见什么,又打算做什么事……” “先别说看见或没看见什么,你看见的跟我看见的不是一样吗?” “话虽这么说……”博雅压低声音问晴明“可是,你应该可以告诉我了吧?这回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置之不顾,磐岛大人可能有性命之忧……”晴明答。 “这样说,我就听懂了。” “既然如此,必须先治愈磐岛大人的病。” “啊?” "听了你的说明,我明白了几件事,虽然目前磐岛大人暂时不会丧命,但必须尽早让他脱离眼下的痛苦。" “脱离?” “事后再向你说明吧。” “你说什么?” “亲頼大人和磐岛大人不是都已经答应我随时可以去造访吗?” “磐岛大人的意思是,如果有办法让他恢复健康,他希望你马上去一趟。” “那么,必须趁早赶过去。” “趁早?” “是的,趁早。” “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晴明说毕,望向博雅说。。“博雅。你去不去?” “去亲頼大人宅邸?” “嗯。” “去,去。”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四 晴明和博雅抵达藤原亲頼宅邸时,雨已经停了。 天空似乎也明亮起来。 晴明和博雅坐在圆草垫上,亲頼和磐岛则坐在两人对面。 磐岛看似稍微恢复了体力,额上已不见油汗。 但是他的脸色非常坏,虽然坐着,却好像随时都会当场倒下。 “晴明大人,请您特地跑一趟,实在很过意不去……”亲頼说。 “晴明大人,我早就听闻您的大名,这回为了治疗我的病,有劳您移步大驾光临,真是不敢当。”磐岛有气无力地说。 “我已经听博雅大人说明过了,大致已明白个中是由……”晴明彬彬有礼地说。 “是吗?我这个病,途中曾向几位药师取得药剂,却完全不见好转,这回劳烦晴明大人亲自为我看病,我想应该可以痊愈吧。” 晴明听完磐岛的话,将视线移向亲頼。 “我所说的物品您是否都已备齐?” “已备齐了,只要下令,随时都可以送上来。”亲頼答。 “山珍海味和一樽酒……” “嗯。” “牛呢?” “牵在宅邸后院。” “那么,先为那头牛取个名字。” “名字?” “是,取名为磐岛如何?” “那是我的名字。” “正是必须取这个名字。”晴明坚决道。“有人守在牛附近吗?” “没有,我向此刻应该没人在附近,派人守在附近比较好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没人反倒比较好……” “为什么?” “事后我再向各位说明。” 晴明说毕,视线又移到磐岛身上。 “在我下手诊病之前,向先请教您几个问题…我看到磐岛大人骑的马匹后跟着三个下人……” “哦。。那些人吗?” “那三人自何时起便与您同行呢……” “那三人有问题吗?” “他们叫什么名字?” “名字?” 磐岛歪着头,无法立刻说出他们的名字。 “奇怪,明明是一直跟在身边的人,我竟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他们是何时开始在磐岛大人手底下工作呢?” “已经很久了……” “什么时候跟的?” “什么时候……” “是不是自搭船起便一直跟在您身边?” “这个……”磐岛依旧想不起来。 “另外还有一个牵马的男人……” “那人名叫友里,从小便在我家工作。” “请您唤那人来这儿。” 磐岛叫友里过来,晴明再度问他知不知道其他三人的名字。 然而—— “奇怪,他们到底叫什么名字?” 友里也同样说不出三人的名字。 晴明先让友里退下,在说: “那么,叫那三人过来……” 三个下人被传唤过来坐在庭院。 但是晴明并没有询问他们的名字。 “辛苦你们了。”晴明向庭院那三人说“磐岛大人带病旅行,途中一定很辛苦吧。我已经听磐岛大人说过旅途中的种种辛苦。磐岛大人说,多亏你们陪在身边,才能勉强抵达此地。” 三人乖乖地倾听晴明的话。 每个都是四十多岁,身材魁梧的大胡子男人。 “为了慰劳你们的辛苦,已经备好了美酒盛宴,此刻将命人送上来,你们尽情吃喝吧。”晴明再转向亲頼道:“能不能请大人命人送上准备好的东西?” 下人在庭院铺上毛毡,眨眼间,酒和吃食便已排好。 一樽酒。 雉鸡。 香鱼。 乾鲍。 亁香菇。 毛毡上摆满了各种食品。 “大人的意思是要赏赐这些东西给我们?”一名下人问。 “嗯。”晴明点头。 “我们可以当场享用吗?”另一个下人问。 “是的。”晴明答。 “您是说,我们可以尽情吃喝这些东西……”第三个下人说。 “可以。”晴明再度点头。 刚说完,三人便同时伸手抓取食物。 是直接用手。三人直接用手抓取食物抛进口中,狼吞虎咽起来。 也喝了酒。如此吃吃喝喝,吃着吃着,愈吃,速度愈快。 不但一口咬下雉鸡头连骨头也咬的咯吱作响地吞下。 “真受不了。” 三人口中不停流出口水。 到此为止,他们都是用长柄木勺从酒樽内舀酒喝。 “再也忍不住了。”最后干脆把头塞进酒樽内大喝起来。 那光景很怪异。 博雅,亲頼,磐岛均哑口无言。 他们只能沉默地观看三个下人啧啧有声、只顾吃喝的样子。 不一会儿,三人便吃尽十人份的食物,喝光一樽酒。 “你们还没吃饱吧?”晴明问。 “嗯,还没吃饱。” “还很饿。” “不吃鲜血淋漓的肉,真的会疯掉。” 三人各自如此说。 “那么,给你们一头活牛。”晴明说。 “牛?” “是活的?” “在哪里?” 三人边说便抽抽鼻子发出叫声。 口中流下一串口水,滴滴答答不停落地。 “在房子后面。” 晴明刚说完,三人便哇的大叫拔腿就跑。 “是牛。” “等等。” “给我先吃。” 眨眼间,三人即消失在宅邸后院,接着马上便传来牛的低吼声。 牛的低吼声响了一阵,过一会儿便沉寂无声。 不久,三人回到原处,每人全身都沾满湿淋淋的牛血。 脸庞和牙齿血红,发丝也滴淌着鲜血。 三人的两根犬齿各自伸长至将近两倍。 “这下总算吃饱了。” “嗯,因为必须工作,我们都一直忍着。” “好久没吃的这么饱。” 三人如此说。 “这,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亲頼全身都在发抖。 “没想到他们竟是这样的……”磐岛比刚才更面无血色。 “晴、晴明,这些人,难道不是人……” 身份应该是下人的三人听闻这句话。 “什么!” “是晴明!?” “是那个安倍晴明?” 三人当下变脸,脸上明显浮出畏怯的神情。 “怎样?我晴明请尼恩吃的东西好吃吗?”晴明问。 “你说什么……” “你就是那个晴明……” “原来我们吃下的东西是晴明准备的……” 三人面面相觑。 “你们连活牛都吃了。往后没有我允许,你们不能继续以磐岛大人为工作目标……”晴明说、 “唔。。唔。。” “晴明你骗了我们。” “这样我们没法交代。” 三人均嘟嘟囔囔。 “我会帮你们想好辩解理由。今晚你们来我家吧。” “唔。” “伊。” “呀。” “现在你们最好速速离开此地。”晴明道。 “真不服气,可也没办法。” “我们敌不过晴明。” “既然如此,我们就快走吧。” 三人已丢失刚才的猛劲。 每个都犹如夹着尾巴的狗儿,垂头丧气地走出宅邸大门。 待三人失去踪影,晴明才开口说 “解决了。” “解决了?”亲頼问。 “是,问题解决了。” “那么,磐岛大人的病状……” 博雅如此说时—— “我,我的身体和头已经不疼了。身体也不再发烧……”磐岛说。 他一脸难以置信站起身,望着自己的手脚喃喃自语: “站着时不会再摇摇晃晃,也不再出汗,身体舒服的令人难以置信。” “已经没事了。 晴明若无其事地行个礼。 五 “喂,晴明,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博雅问这句话时,两人已回到晴明宅邸,正在窄廊喝酒。 夜晚—— 雨早已停了,云层也裂开露出闪烁着星光的黑色夜空。 云朵在飘动。 晴明和博雅在喝酒。 坐在两人一旁斟酒的是蜜夜。 几只发光的萤火虫横穿过夜晚的庭院。 夜气和飘动的云朵均已在其内孕育着夏的气息。 梅雨季已结束。 “你在问什么事?”晴明慢条斯理地举杯,不慌不忙地喝着酒。 “你不是没有向亲頼大人和磐岛大人说明任何事吗……”博雅道。 正如博雅所说,晴明只留下一句:“今晚还有一项工作必须完成……” 便向亲頼告辞。 “等今晚的工作结束,明天我会来详细报告事由。” 晴明只向两位大人如此说明而已。 “你想听说明的话,到时候问那三人就行了。” “可是,那三人真的会来吗?” “当然会来,不来的话,他们无法回去。” “回哪里?那三人到底要回哪里?” “我刚才不是说过,你直接问那三人就行了。” “他们什么时候来?” “已经来了。”晴明说完,转头望向庭院。 果然如晴明所说,那三个下人不知何时已出现,呆呆站在庭院暗处。 而且也不知在哪里洗过身子,身上和双手,脸庞已经没有血迹。 “你们来了。”晴明开口。 “是你叫我们来的。” “我们不能就这样回去呀。” “晴明,你会帮我们忙吗……” 三人嘟嘟囔囔。 “你们先报出姓名吧。”晴明道。 “我是高佐丸。” “我是仲智丸。” “我是津知丸。” 三人各自回答。 “你们这回没法立刻完成工作,是因为修多罗供钱吗……” “没错,磐岛那家伙向大安寺借了四十贯修多罗供钱。”高佐丸说。 “我们想完成工作时,持国天出现对我们这样说……”仲智丸道。 此人请借寺院钱两,买卖结束应可纳还,故暂且免过。 磐岛向大安寺借了修多罗供钱,打算在生意结束后把赚来的钱还给寺院。倘若你们在此付诸行动,磐岛便无法返乡,也就无法还债,所以你们暂且放过他吧—— 持国天说的证实此意。 “因此我们才化为下人跟着磐岛来到京城”津知丸说。 “按理说,磐岛阳寿将近,应该死于这回旅途的归途中,我们是来带走磐岛的……” “差错出在磐岛借的是修多罗供钱。” “我们打算等他返乡还债后,当场完成工作。” 三人交替说。 “可是我们却粗心大意地上了你的当,喝了酒。” “而且也吃了东西。” “甚至吃了活牛。” “更何况那些东西都是你准备的。” “我们不小心吃了那个晴明准备的东西。” “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法完成磐岛的工作了。” “晴明,我们真倒霉,竟在路上碰见了你。” “要是我们空手回地狱报告说,因为上了晴明的当,所以无法完成工作,那我们就……” “不知会受到阎罗王何等责骂。” “恐怕会判打一百铁杖。” “晴明,我们该怎么办?” “你不是说过有办法解决问题吗?” “快告诉我们该怎样解决。” “拜托啊。” “拜托啊。” 三人对着晴明如此说。 “难道还有其他人跟磐岛同名,并且同是子年生的?” “你该不会打算叫我们带走那男人吧?” “晴明,你到底打算如何?” 晴明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好的小纸片递给津知丸。 “打开看看。” 津知丸按照晴明所说打开纸片。上面写着“磐岛” 两字。 “这是你们吃下那头牛之前,我为牛取的名字。牛的年生干支跟磐岛大人相同。” “哦。那么……” “我们可以解释说,来到京城时不小心认错,取走了同名之主。” “唔。嗯。” “这名字是我晴明取的,也是我亲手写下的,你们应该没有异议吧。” “没有。” “没有。” “没有。” 三人齐声回答。 “那么,你们快回去吧。”晴明说。 “嗯。” “就这么办。” “晴明,多谢你的款待……” “那真的很美味。” “我们走吧。” “下回再见。晴明。” 三人说毕时,高佐丸,仲智丸,津知丸已小时踪影。 “喂。晴明,消、消失了……” “嗯。” “怎么回事?”博雅问。 “表示他们已回去了。” “回哪里?” “回地狱。” “什么?” “那些人都是地狱鬼差。他们的工作是来带走阳寿已尽的人。” “他们不是说,下回再见吗?” “总有一天会再遇见他们……” “总有一天?” “因为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死。到时候,那些人会来带走我们。这正是所有生者的命运。” “我们也会死吗?” “嗯,会死。” “你也会死吗?晴明,你也会死吗……” “会死。” “我也会死?” “会死。” “什么时候死?” “博雅,你想知道答案吗……” 博雅一时回不出话,最后坚决地答 “不,不想知道。” “这样才对。” “嗯,这样才对。” “嗯。” “晴明。” “博雅,什么事?” “无论我何时会死,无论我是怎样死的……” “怎么了?” “只要想到我在这人世跟你相遇,拥有过这样一起喝酒的夜晚,我就……” “就活得有意义,不枉此生了。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 “即使总有一天会死,那也是所谓的命运吧。” “这样就可以了。” “嗯。” “我此刻深深觉得,这世上有你真好,晴明……” “傻子……” “傻子?” “博雅,这种话不能随便脱口而出……” “为什么?” “因为我也必须有所谓的心理准备啊……” “是吗?”博雅浮出笑容望着晴明。 “怎么了?博雅……” “原来你也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可爱之处。” “别逗我,博雅。” “我没逗你呀。” “不提这个,你来吹笛吧。我想听你吹笛。” “嗯。” 博雅点头,自怀中取出叶二贴在唇上吹了起来。 笛声往孕育着夏季热气的星空伸展。 云在飘。 风在吹。 晴明闭上双眼在倾听博雅的笛声。 魔卷小僧 一 秋虫在鸣叫。 蟋蟀。 纺织娘。 玲虫。 这些昆虫在草丛四处发出鸣声。 夜晚—— 自天而降的月光苍白地照射着庭院。 种在庭院里的枫树,枝头上的叶子应该已经染红,在月光中却看不清楚颜色。 草丛中应该也有桔埂和龙胆,但只凭月光也分辨不出在哪里。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夜气冰冷。 晴明坐在窄廊,支器单膝,背倚柱子在喝酒。 他右手握着还剩半杯的酒杯,有意无意停在与胸平高之处,倾耳细听笛声。 博雅坐在晴明面前,唇上贴着龙笛正在吹奏。 笛子是妖鬼送给博雅的叶二。 清脆笛声溶入月光中,在庭院半空发出艳丽光芒。 笛声本来没有颜色也不会发光。 然而博雅的笛声极为出色,才会让人看到颜色与光。 让人以为,似乎可以看到原本不可能看得到的颜色以及亮光。 只要认为看得到,颜色和亮光便存在。 而且,博雅的笛声无论颜色、形状、动作、亮光都在变化。 甚至连宽松地披在晴明身上的白狩衣,看似也染上笛声的颜色。 博雅把叶二移离唇边。 笛声应该已经停止,但余音似乎仍袅袅停留在大气中。 “好出色的笛声……”晴明吐出一口气说:“我的心好象也染上了笛声的颜色。不愧是博雅……” “晴明,你说真的?”博雅情不自禁问晴明。 “当然是真的。” “晴明,你夸奖我,我很高兴,可是,你这样说,我反倒觉得背上好象会痒起来……” “你以为我在逗你吗?” “想起你平日的言谈,也难怪我会这样想。” “听起来好象我平时老是在逗你?” “难道没有?” “我现在没在逗你。” “你终于说了。” “我说什么了?” “你说现在没在豆我,言外之意不就表示你平常都在逗我吗?” “没那回事。” “真的?” “博雅,再这样说下去会没完没了……”晴明道。 “那有什么关系?” “你打算整夜都绕在这个话题上转?” “如果我说正打算如此,你要怎样?” “那我就跟你讨论有关咒的问题。” “不行。” “为什么?” “反而会令我越听越莫名其妙。”博雅边把笛子收入怀中边说。 他伸手举起搁在窄廊的酒杯,一口气喝光剩下的酒。 把杯子搁回原处,蜜虫立即往杯内斟酒。 晴明微笑着观看蜜虫的举动。 “任何事都会结束……”晴明低语。 “恩。”博雅点头。 “花和生命也一样。” “是啊。” “当一件事结束,表示另一件事正开始。” “即便今年的花谢了,明年不是还会再开吗?庭院那棵枫树也一样。” “恩。” “就算现在观看的红叶凋谢了,明年也会长出新的嫩芽,再度染上红色。” “正是如此,博雅。可是,偶尔也有不知道自己已经该谢了,却仍继续绽开的花……” “晴明,是什么花?” “是诵经的花。” “诵经?” “恩。” “什么意思?” “中午,鸡鸣寺遣人来过一趟。”晴明说出位于西京的某寺院名。 “鸡鸣寺?” “恩。听说,每夜都会出现。” “出现什么?” “鬼。” “鬼?” “博雅,你先听我说……” 晴明开始讲述中午发生的事。 二 当天中午—— 前来造访晴明的人是西京鸡鸣寺的安德和尚。 年六十八岁。 安德和尚和晴明相对而坐后,立即说:“出现了。” “出现?” “是。” “出现什么?”晴明问。 “鬼。”安德以大陆国家用词回答。 鬼,亦即幽灵。唐朝人称呼死者幽魂为{鬼}。 “鬼出现在哪里?” “观音堂。” “观音堂是前些日子刚竣工的那座……” “是。”安德点头。 一个月前,鸡鸣寺才在经堂西边建了一座观音堂。 是为了安置佛像工匠雕刻的主祀千手观音像而建立。 晴明也听说过此风声。 “是什么样的鬼?” “是个会诵经的鬼。” “是吗?” “我先说明事情。” 安德和尚讲述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三 事情是如此。 那天夜晚—— 众人将千手观音菩萨安置在观音堂,大致结束了一切法事。 夜晚负责巡逻寺院的和尚名叫明珍。 按鸡鸣寺的规矩,在众人入睡前,必须由一个值勤和尚举着蜡烛巡视寺内一圈。 那天晚上,轮值者正是明珍。 他巡视了正殿、居室、经阁后,走向刚竣工不久的观音堂。 观音堂是独立建筑,要先到室外才能前往。 明珍举着灯火挨近观音堂,听到不知自何处传来的声音。 尔时无尽意菩萨 即从座起 偏袒右肩 合掌向佛 而作是言 原来是有人在诵经。 倾耳静听之下,对方诵的是《观音经》。 意思是:{那时,无尽意菩萨即从座位站起,袒露出右肩,合掌向佛陀请问,说出如下的话。} 这是《法华经》第二十五品——{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通称{观音经}。 世尊 观世音菩萨 以何因缘 名观世音 诵经声依然持续。是明珍没听过的声音。 “奇怪……” 在这种时刻,到底是谁。又在哪里念诵《观音经》。 听起来似乎传自明珍正打算前往的观音堂。 明珍举高灯火挨近观音堂。 那声音果然传自观音堂。 是年轻人的声音。 “寺院里有嗓音那么年轻的和尚吗?” 明珍跨上观音堂,推开门扉。 百千万亿众生 受诸苦恼 声音大了起来。有人在黑暗中诵经。 “是谁?”明珍问。 没人回答。 闻是观世音菩萨 一心称名 只传来诵经声。 “有人在那儿吗?”明珍前进举高灯火,照亮里边。 结果发现千手观音菩萨像前,有个朦胧人影坐在地上。 “是谁?”你在做什么?”明珍大声呼喊。 对方不可能听不见,然而,依旧没有回应。 仔细观看那人的背影,果然如声音一样,是个年少和尚。 年约十三、四岁。 明珍觉得有点恐怖。问对方:“喂,你叫什么名字?” 可是,依旧没有回应。 威神力故 若为大水所漂 小和尚只是继续念诵经文。 “这小子。难道是阴魂?” 明珍想到此,突然害怕起来。飞奔似的冲出观音堂逃走。 第二天早上,他问其他和尚:“昨晚有个小和尚在观音堂诵经,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 “不知道。” 所有和尚都摇头否认。无论问谁,大家都说昨晚没有人离开正殿。 “你大概是做梦了吧?”有人这样说。 可是,不多久便立即明白明珍不是在做梦。 因为翌夜值勤的和尚也遭遇了同样的事。 他跟前晚一样,来到经堂附近时听到有人在念诵《观音经》。 搜寻声音来源处,发现声音来自观音堂。 进入观音堂后,又发现一个小和尚在诵经。 “是谁?”和尚问。对方却没有回应。 因此那和尚也害怕得逃回来。 “有人进入观音堂吗?” 他问其他和尚,结果跟昨晚一样,没有人进入观音堂。 这事每晚都持续发生。 最后众人进行了试验,在天黑前先确认观音堂内没有任何人。 然后让三个和尚站在入口,彻夜守侯。 他们认为或许是外人偷偷潜进观音堂。 可是,结果证实并非如此。 守夜和尚明知无人进入观音堂,但一到夜晚,观音堂内仍会传出念诵《观音经》的声音。 进入观音堂查看,果然发现有个小和尚坐在千手观音像前念经。 和尚战战兢兢地从背后伸手触摸小和尚,却无法摸到小和尚的身体,伸出的手直接穿透过去。 小和尚不是这世上的人。 那以后,便不再有人敢在夜晚进入观音堂。 不过,值勤和尚还是每晚都会听到诵经声。 有时会在深夜听到。 总括众和尚的证言后,明白了两件事。 一是,小和尚从来没有诵毕《观音经》。 正等无异 于百千万亿劫 不可穷尽 无尽意 小和尚持续念诵着《观音经》,结尾应该是: 众中八万四千众生 皆发无等等 啊褥多罗三藐三菩提心 经文到此结束。可是小和尚诵毕最后这段经文后仍不停止诵经声。他诵毕最后一段,会再度从头诵起: 尔时无尽意菩萨 即从座起 偏袒右肩 合掌向佛 而作是言 小和尚再三反复地念诵《观音经》,始终不结束。 而且据说此事已持续了一个月。 四 “所以,博雅,束手无策的安德大人就找到我这儿来了……”晴明说。 “可是,晴明,发生那件事的地方不是寺院吗?他们应该有对付阴魂的御修法,或降妖伏鬼之法才对呀……”博雅一脸想不通地问。 “听说他们进行过所有方法。大概仍是不行,才会来找我3。” “晴明,你是不是有点幸灾乐祸……” “我?” “嘴角在笑。” “这是天然的,我没有在笑。” “是吗?” “不过,我有点疑惑。” “疑惑什么?” “安德大师很可能隐瞒着什么事。” “什么事?” “目前还不知道。” “对了,有关那座观音堂,十年前鸡鸣寺起火时不是曾经烧毁过?” “是的,博雅。” “说起来,只要建筑年数达十年,二十年或百年的宅邸,里面可能会住些阴魂或妖物,但是,刚竣工不久的观音堂会出现阴魂,这不是很奇怪?” “所以我刚才说,安德大人大概对我隐瞒着什么事没说……” “唔。” “总之,去了就知道答案吧。” “你要去?” “今晚去。” “今晚?” “我向安德大人说,你也跟我一起去。” “你真会安排。” “安德大人说务必在今晚来。我就对他说,今晚源博雅大人会光临,倘若不介意我跟博雅大人一起前去,今晚我们会去造访。” “然后呢……” “就是我跟你一起去也可以。博雅,怎样?要不要去……” “唔,恩。”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五 确实可以听到声音。 月光中传来念诵《观音经》的声音。 “正、正是那个声音……”安德压低嗓子说。 无尽意 若有人受持 六十二亿 恒河沙菩萨名字 不是成人的声音。就算说是孩子、女人的声音也说得过去。 “果然没错……”晴明倾耳听着声音点头。 “确实是……”博雅也面露紧张地说。 “该,该怎么办?”明珍望着晴明。 安德,明珍,以及晴明、博雅,四人站在经堂西边。 对面不远处便是刚建成的观音堂。 观音堂在月光中,看上去宛如用深蓝色的墨画成的黑影。 明珍手持蜡烛,他在自己手持的蜡烛亮光中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 “先进去看看……”晴明道。 “您,您说要进去?”安德问。 “是。” 晴明唇边浮出那个无以形容、类似笑容的表情。 “不进去看就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详细内情事后再说。” 晴明的视线移开观音堂,回头问明珍:“抱歉,能不能借一下你的灯火?” “是,是,当然可以。”明珍递出手中的蜡烛。 晴明伸手接过蜡烛。 “您,您单独一人进去?” “是。” 晴明颔首,正准备跨步时,博雅开口叫住他: “等等,晴明……我也去。” 你也要去? 晴明差点脱口这样问,接着马上换个称呼: “博雅大人也要进去吗?” 如果只有两人独处时,晴明会直呼博雅的名字或以{你}代称,但是有第三者在旁时便不能如此称呼。 因为博雅的官位比晴明高。 “反正我都来到现场,让我看看那位诵经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也不碍事吧。” 说这话时,博雅已经站到晴明身边。 “明珍大人和其他人看到声音主人时都没事,就算我看到了,应该也会没事。何况今晚我跟晴明大人一起,怎么可能会有危险。” 博雅说得头头是道。 “晴明大人,我们进去吧。”博雅催促晴明。 手持蜡烛的晴明先跨开脚步,博雅跟在身后。 安德和明珍则留在月光中。 即便没有烛光,因有月光,外面还算明亮。 晴明和博雅随着烛光一起登上观音堂。 亮光和两人的身姿消失在观音堂内。 六 观音堂内漆黑如墨。 假如没有烛光,恐怕寸步难行。 黑暗中传来诵经声。 十方诸国土 无刹不现身 种种诸恶趣 “晴明,在那里。”博雅在晴明身后开口。 “我知道。”晴明边点头边继续前行。 地狱鬼畜生 生老病死苦 对方仍在诵经。 结果—— 黑暗中果然出现一个看似人影的朦胧东西。 有人坐在千手观音菩萨像前的地板上。 挨近仔细看—— “这不是个孩子吗?”博雅在晴明耳边低声问。 “恩。” 看上去大概十三、四岁。 一身和尚打扮的孩子,面前摊开看似卷轴的东西,正在读着内容。 念彼观音力 众怨悉退散 妙音观世音 他以稚气未脱的声音勉强学着大人那般,正在大声吟诵《观音经》。 那声音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可爱来得恰当。 “你叫什么名字?”晴明问。但小和尚没回应。 只是继续专心诵经。 “你听不见吗” 博雅如此说十,小和尚的声音骤然产生变化。 普门示现 神通力者 当……。知……。是人……。 功德……。 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同时小和尚也开始扭着身子。 佛说……是…… 小和尚诵到此,发出“哎呀”叫声。 “热,热啊,热啊……” 他激烈挣扎,并大喊:“师父,我好热啊!” 小和尚虽然扭动身子挣扎,仍然没放弃诵经。 众……中……。八方……四千众生……。。 他看上去很痛苦。最后终于发不出声音—— 接着,小和尚的身体突然发出亮光燃烧起来。 “喂,喂,晴明!” 博雅发出叫声时,小和尚已经失去踪影。 “不见了!晴明,他消失了……” 举高蜡烛仔细观看,也只看得见崭新的地板,没发现任何烧焦或火焰燃烧的痕迹。 “晴、晴明……” “看来……”晴明高举蜡烛喃喃自语:“我必须仔细向安德大人请教一番了……” 七 晴明、博雅和安德、明珍在点着灯的住持房中相对而坐。 “我早就料到您可能会察觉真相。”安德说。 “是谁把那卷经文弄成那样?”晴明问。 “是我。”明珍行了个礼。 “那是个性情温和的孩子……”安德深深叹口气说。 “喂,晴明,他们两人在说什么?”博雅问。 “博雅大人,你只要继续听下去,便可以明白……”晴明道。 博雅微微鼓起脸颊禁声。 “那么,两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谁了?”晴明问。 “是。”明珍点头。 “他是本寺于十三年前收养的孩子,名叫真念。”安德说: “现在寺院内已经罕得有人记得他的事,而记得的人也故意守口如瓶,不向不知道的 人提起任何一字。” “为什么也对我隐瞒此事呢?”晴明问。 “因为会令我们蒙羞,我们本以为即使晴明大人不知此事,也能设法帮那孩子的忙,都怪我们的想法太浅薄。”安德带着奇妙的表情老实说。 接着他痛苦地微微摇头,咬着牙齿。 “唉,真念,原谅我吧……” 安德眼里泛起泪水。 “他真的是个性情温和的孩子。也很喜欢我,成天叫着师父、师父……” “您能说来听听吗?” “是,我会全部说出……” 安德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八 真念是个既聪明又体贴的孩子。 十岁时,被送到鸡鸣寺。 因为全家人死于时疫,邻近村人便把他送到寺院。 安德为他取名为真念。 真念不但能迅速办完寺院杂事,也很喜欢模仿安德的成人声音诵经。 “只是,他是个耳背的孩子……” 真念虽然挽回一条命,却也落病了。是会发高烧的病。 大概是因高烧而烧坏了耳朵。 如果不在真念的耳边大声说话,他会听不到。 连诵经给他听时,也必须在他耳边大声朗诵。 “我就忍辱说出吧,鸡鸣寺每年有一、两次会从村中传唤女人,并让那儿送般若汤来,大家尽兴玩玩……。” 这时,安德会先哄真念睡觉。 但是十年前那天夜晚,真念迟迟不入睡。 “之前我就知道真念很想诵经,所以给了他一卷《观音经》,让他在当时的观音堂内诵经。” 真念那时已读得懂镜文。 “要全部诵毕才能出来……” 安德对真念如此说,让他进入观音堂。 “谢谢师父。真念真的很高兴,很想早日把这卷《观音经》背诵得像师父那样……” 真念在观音堂内开始念诵《观音经》。 然而,真念是个聪明的孩子。或许他很快就念完整卷经文,在宴会正进入高潮时回来。 “所以我在经卷上耍了点花招……”明珍说。 无论再怎么读也读不完的经卷—— “真念是我们害死的。我们应当都堕入畜生道。他既然化为阴魂出现,按理说应该向我们复仇才对,可是他只是拼命诵经,每次听到他那诵经的声音,就会提醒我们自己做了多么可怖的事啊……” 安德双眼朔朔掉落眼泪。 众和尚喝醉酒,踢倒了点着灯火的盘子,却没人察觉,火焰燃烧起来,连正殿也烧了。 虽然扑灭了正殿的火,但不知何时火花飞到半空,波及观音堂。 安德大声呼唤真念,但叫声传不到真念耳内。 火焰中传出真念的诵经声。 “最后,真念被烧死在观音堂内。” 安德抹去眼泪。 “这回寺院久违十年重建了观音堂,是为了超度真念。可是,那孩子化为阴魂出现在观音堂内,到现在仍在朗诵那卷永远也读不完的《观音经》。那孩子的性情实在令人可悲……” 安德放声大哭。 九 “晴明,那孩子真是凄惨啊……。”博雅在窄廊上边喝酒边说。 “恩。” 晴明把酒杯放到唇边,一面点头。 庭院中,已经染红的枫叶纷纷离开枝头飘落。 昨晚,晴明和博雅再度前往鸡鸣寺解决了问题。 两人从鸡鸣寺回来后就开始喝酒。 “可是,晴明,你一开始便看破了经卷的事吗?”博雅问。 “恩,看到时就明白了……。” 真念朗诵的那卷轴,开始处和结尾处连在一起,无论念多久也永远念不完。 昨晚,晴明手中握着一把出鞘小刀挨近真念,切断开头与结尾相连的地方,让经文分离开来。 佛说是普门品时 众中八万四千众生 皆发无等等 啊褥多罗三藐三菩提 佛陀讲说如是普门品时,在座大众中计有八万四千众生,一一都发起无可与之同等的无上正等正觉之心。 真念诵到此,浮出笑容。 “师父,师父!”他站起身大叫:“我念完了,我念完了!” 真念喜不自胜地如此大叫。 叫完后,他脸上挂着笑容望向晴明和博雅。 接着,消失踪影。 “晴明,那时侯的真念,看上去真的很高兴的样子……”博雅说。 “恩。”晴明点头,将酒杯贴在唇上,含了一口酒。 庭院的枫叶不停纷纷飘落。 净藏恋始末 一 好容易才忘却 恨莺啼忆旧情 晴明出声念出这首和歌,源博雅说:“真稀罕。” 两人在喝酒。 地点是晴明宅邸窄廊。 晴明如常身穿白狩衣,背倚柱子。 细长右手指端着杯中物只剩一半的酒杯。 喝干半杯酒后,晴明把酒杯移开唇边,凌空举着,之后低声念出这首和歌。 “晴明,原来你偶尔也会作和歌。” “我作和歌吗……” 晴明微笑着以凤眼眼角瞄了博雅一眼。 他的脸庞朝向庭院,只转动望着庭院的眸子,瞄了博雅一眼。 庭院的白梅已经绽开。 微微吹来的风中可以闻到那股甘美花香。 有时因风势强弱变化,令梅香在瞬间中断,继而又飘过来。 繁缕,野甘草,山蒜…… 庭院四处开始冒出新绿嫩芽。 “想要忘掉意中人,应该很难吧。”博雅喃喃自语。 “你明白这首和歌的意思?” “当然明白。”博雅说毕,将手中的酒杯搁在窄廊上。 坐在一旁的蜜夜举起瓶子往酒杯内斟酒。 “意思是好不容易才忘掉那人,但听着黄莺啼叫却又想起那人吧?” “大致是这个意思……” “怎么,晴明,你这话好像另有含义?” “不是,博雅,我不是说你解释错了。” “晴明,你明明就是这个意思。你那样说,不就表示我解释错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晴明苦笑。 “晴明,你那样笑不也有点坏心眼吗?你干脆老实说出心中的想法好不好?” “不,我是觉得黄莺那句……” “黄莺怎麽了?” “你认为是什么意思?” “这还有什么意思?黄莺不就是黄莺吗?难道还有其他意思?” “实际上这首和歌指的应该是春季吧,黄莺大概也真的在啼叫。只是,和歌里的{啼叫}指的不是真正的黄莺啼声。” “什么?” “是暗指意中人的声音。大概指的是信件吧。虽然也可以解释为有关那人的风声,不过在这里应该解释为信件。” “喂,晴明。” “干嘛?” “你是不是在害羞?” “害羞?” “你根本不用害羞,有意中人是件喜事,我也很高兴你曾经有过那种恋爱心情……” “等等,博雅。” “不等,有过恋情又怎样呢?要是自己作的和歌,当然可以把黄莺啼声解释成什么风声或信件之类的,可对观赏和歌的读者来说,他们怎么知道黄莺就是暗示信件?” “不是,博雅,这不是我作的和歌。” “啊?” 博雅本想把自窄廊上拿起的酒杯举起,却在途中顿住。 “那到底是谁作的和歌?” “是净藏大人。” “净藏大人……” “嗯。”晴明点头。 净藏——三善清行之子。 将门之乱那时,净藏在比睿山修行密教降伏之法。 去年将门复苏打算对京城作祟时,他也跟晴明联手击退了将门。 目前应该身在东山云居寺。 “没想到净藏大人竟作了这种和歌……” “作了。” 和歌的意思是: 经历种种艰苦修行,好不容易才刚忘却对你的爱慕之情,布料收到你的信件后又死灰复燃。 “唉……” 难怪博雅会深深叹气。 净藏大人,不但是高僧。也是位具有各种奇特德誉的人物。 “净藏大人今年不是高龄七十一了?” “嗯。” “哎呀哎呀,不过,感情这事确实很难讲。虽然令人惊讶,却又令人高兴。这事不坏。” “可是,博雅,这和歌确实是净藏大人作的,但不是在今年春天作的。” “那到底是哪时?” “应该是四十年前吧。”晴明说道。 “什么……。”博雅突然全身无力,“原来你说的是往昔的恋情啊?” “不,博雅,好像也不是这样。” “啊?你刚才不是说那是四十年前作的和歌吗?” “的确是四十年前作的,不过,或许那段恋情仍……” “仍怎样?” “我的意思是,那段恋情也许还未结束……” “那真是太……” 博雅一脸不胜感慨之情在此顿住,又接着问:“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干脆自己去问他本人不就好了……” “问本人?” “他不久会来这里。” “什么?” “两天前,我收到净藏大人的信,信中说要过来一趟。” “唔。” “信中也写着那首和歌,他问我能不能助和歌中的女子一臂之力。” “这样好吗?” “什么好不好?” “我是说,我人在这里好不好?这应该是私下商讨的事吧。” “没问题,他知道你会在。我事前已经告诉他,他来那天,源博雅大人也会在场,既然他明知你在这里仍要来,不就表示没问题吗……” 晴明还未说完,蜜虫即自窄廊彼端拐角出现。 蜜虫挨近后坐在窄廊上说:“净藏大人刚才莅临了。” “请他来这里。”晴明说。 蜜虫垂脸点头说声“是”,又从窄廊走开消失于彼端。 不久,蜜虫再度回来,身边跟着净藏。 二 净藏以看不出是七十一岁高龄的矍铄步伐走来,在窄廊坐下。 他面向庭院,落座于相对而坐的的晴明与博雅之间后退两步之处。 蜜夜搁下新酒杯,在酒杯内斟酒。 酒杯内斟满酒后,净藏举杯送至自己唇边自言自语道:“好久没酒喝了。” 接着撅起嘴唇津津有味地吸允酒,喝进胃内。 待那酒渗入体内,再吐出一口气,同时低语:“甘露……” 之后把空酒杯搁在窄廊。蜜夜打算往杯内斟酒时,净藏低语:“不用了,够了。” 净藏那张满布深浓皱纹的脸庞微微泛红。 “醉了……” 他那表情确实像是喝醉了。 不过一小杯的酒,净藏喝下后似乎立即在他体内循环。 坐在眼前的这人无疑是位七十一岁的老人,但那模样却宛如一个天真无邪的幼儿。 “很美的庭院。”净藏望着庭院道。 不仅繁缕,庭院四处还可见到冒芽的荠菜和宝盖草。 自屋檐斜射下来的阳光已抵达净藏的膝盖前方。 “晴明,你看过我给你的信吧?”净藏改用一本正经的口吻问。 “是,倘若有我能效劳之处,请尽管提出……” “哎,这事说来很丢脸。明明是我惹出的,却必须拜托你善后。” 净藏浮出羞愧般的笑容继续说:“可是晴明,我觉得这类事还是全权交给你这样的人处理最好……” 说毕,他望向庭院。 午后阳光中飘荡着梅香 “这应该是四十年前的事,当时此事也隐约传出风声,或许你多少有所耳闻。” “是。” 晴明点头,净藏继续说:“博雅大人,您大概会觉得无聊,就当我在述说往事,姑且听之可好?” “那是当然的。”博雅低头行个礼。 净藏无言点头,交互望着晴明和博雅说:“以前曾发生过这种事……” 之后净藏开始述说起那段往事。 三 四十年前—— 当时净藏才三十出头—— 有位名为平中与的人,乃近江国守。 家境很富裕,膝下有好几个孩子,其中有个女儿。那女儿花容月貌,头发很长,举止温柔,也有才华。 中与和妻子非常疼爱这女儿,有不少身份高贵的男子来夜访但父亲中与不允许女儿接受。 忠于打算将来送女儿进宫伺候皇上。 然而此女直至二十岁始终没有机会进宫。这时发生怪事,某妖物附在女儿身上。 此女被妖物附身而卧病在床,躺了好几天一直无法起身。 “这大概是某种作祟吧。” 中与遣人到处搜寻会持咒祛病的法师,请他们来祈祷念咒,却完全无效。 “睿山有位名为净藏大人的高僧。”中与家下人如此说。 净藏当时虽然才三十出头,却早已赫赫有名。 近江守中与马上遣人前往睿山,厚礼拜托净藏,净藏也答应动身。 来到近江国后,净藏隔着垂帘为女子持咒 结果立刻拔除了附身妖物,眨眼间女子便恢复健康。 净藏打算返回睿山,却被中与挽留。 “请大人无比在我家住下,继续为我女儿持咒几天。” 净藏接受对方恳求,留了下来,在中与宅邸住了几天,为女子进行加持。 某天,偶然风动,卷起垂帘,净藏看见女子的容貌与身姿。 净藏内心立即兴起恋慕之情。 那情感之强烈,连像净藏这样的高僧都无法专心把经念好。 如此继续下去的话,净藏不知自己到底会做出什么事。 他只能返回睿山 然而—— 当他打算回睿山时,中与又挽留他。 基于恋慕之情,又有人挽留,净藏也就情不自禁的继续留下。 这段恋情令净藏食不下咽,逐日消瘦。 当中与家下人开始纷纷怀疑,这回可能轮到净藏被附身时,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 感情如此深浓,女子当然不可能毫无知觉。 “净藏大人……”女子在垂帘后开口:“您怎么了?” 这天刚好终于外出不在邸内。 听到温柔的问候声,净藏再也无法忍耐。 他掀开垂帘进入房内,一把搂住女子说:“有鬼附在我体内……” 净藏在女子耳中注入烈火般的话语。 女子没有抵抗。 “我体内也有鬼……” 她也搂住净藏。 两人有了夫妻之实。 中与即他人立即察觉此事。 “你真是个不知羞耻的和尚。本以为你是位大德,原来不是。我上当了。” 中与如此臭骂净藏,净藏无话可说。 “我不能在待下去了。” 净藏告别中与宅邸。他虽离开宅邸,却也没脸回睿山。 于是幽居在鞍马山。 他远离村庄结庐,每天在瀑布下修行,诵经不止。 然而,他依然无法忘却那女子。 整天心不在焉,脑中浮出的尽是——女子的脸庞、声音、柔软的肢体、温暖的肌肤温度。 一年—— 两年—— 三年过了,净藏也收了弟子,但仍忘不了女子身影。 某天,早上醒来时,他发现枕边搁着一封信。 “这是谁搁的?” 净藏问弟子,弟子们却说不知道。 打开信件一看,正是那女子送来的。 “这封信来自我暗暗心念的那人。” 信上只有那女子亲笔写的一首和歌。 入黑鞍马山之人 寻寻觅觅归来乎 意思是:进入鞍马山中的人儿啊,无论路途再如何黑暗,请你顺着来时路回到我身边吧。 到底是谁把信送到这儿? 当然不可能是女子亲自送来的。 净藏当下心乱如麻。 他虽然佯装若无其事,但图具其形的袈裟正如遇上暴风雨的树叶,已飞往天空。 净藏手足无措的令人同情。 “目前暂且不管这事,还是专心修行吧……” 他埋头勤奋苦行,打算忘掉女子的事,却无法做到。 半夜—— 净藏一路奔下鞍马山,前往女子宅邸,遣人去通告自己来访之事。 女子避人眼目迎净藏入宅邸,再度结为露水夫妻。 虽然净藏当晚便回到鞍马山,思念女子的感情却有增无减。 全身都快要支离破碎。 他送一首和歌给女子…… 好容易才忘却 恨莺啼忆旧情 女子也送来一首返歌。。 莫非君已忘怀乎 莺啼回首心惆焉 意思是:难道你已完全忘掉我了?听到莺啼才响起我,令人感到可悲—— 净藏又回了一首返歌: 为汝更被愁牵引 何以怨吾不紧恋 我为了你而玩忽修行,为何你却片面责备我说已忘了你—— 净藏将自己的感情灌注在和歌中传达给女子。 两人如此借着和歌鱼雁不绝,不料这事又被中与和众人察觉,中与最后终于把女儿遣移至别处,没人知道那女子到底住在哪里。 四 “这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净藏说完后喃喃自语。 梅香飘来。 净藏以一种无以形容的表情静静微笑着。 “两次,结为夫妇……”净藏望着梅花说“我这一生有过男女关系的女子就那女子一人,从没跟其他女子……” 净藏感慨良深地吸气,呼气。 “可是,净藏大人,没想到您竟会作出那种和歌……”晴明微笑道。 “别调侃我了,晴明……” 不知是不是喝酒之故,净藏的脸颊仍隐约泛红。 “那事令我深深体会,原来鬼也会栖息在我体内……”净藏自言自语般低声说。 “那么,我该做什么?”晴明问。 “问题正是这点,晴明……”净藏将视线自庭院移向晴明,小声说:“我现在知道那女子住在哪里了。” “喔……” “有人来通知我,是当时在中与大人府邸内当仆从的人,也是帮我送信给女子的人……” “真的?” “他说那女子目前在西京某处结庐,住在那儿……” 净藏在此顿住话,反复呼吸了几次,继续说:“但是那女子生病了,随时有性命之忧……” “什么?” “而且听说那女子希望在临死前见我一面……” “既然如此,您亲自去一趟不是很好?” “可是,我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 “她说,很想见我,又不想见我……” “是那位女子这样说的?” “嗯。” “我明白了。” 临死前想间净藏一面,但又不想见。 她在害怕与净藏重逢。 她向那仆从说,虽然很想见净藏一面,只是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她的这份心情。 父亲中与和母亲都早已不在人世。 只有往昔一位仆从在照顾女子。 将自己内心的感情传达给净藏,又有何用? 净藏或许早已忘却自己的事。万一他想不起自己是谁,不是令人更难受吗? 即使记得,对方如今已是名满天下的高僧。 不可能特地来见自己。 倘若他愿意来看自己,又能怎样呢? 自己已经失去青春年华,现在流失有余。 老态龙钟,白发苍苍,满面皱纹,再也寻不着往昔的容貌。 美貌早已在很久很久以前逝去。 净藏若看到现今的自己,会有什么感想呢? 真不想让他看见现今的自己。 如果进藏还记得自己,很想让他一直记得当年自己的美貌的样子。 要让净藏看到现在这般既老又丑的自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虽然很想见净藏,但不能告诉净藏这事。 千万不要告诉他。 据说女子如此说。 “唉,我真是……” 晴明,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净藏叹了口气说。 “净藏大人,您现在是否仍爱慕着那女子?” “嗯。” “既然如此,那您就去一趟不是很好吗?” “可是,晴明。。” “什么事?” “我也很害怕。” “害怕?” “如果看到那女子,我不知道自己会怎样……不知道会……” “……” “诚如那女子说的,万一我看到现在的她,长年来的爱慕之情因此而熄灭……” 高僧净藏不知该如何整理自己的感情,犹如幼儿般局促不安。 “那么,净藏大人打算要我晴明做什么……” “我想拜托你偷偷到京西一趟,看看她的模样。” “不行。”晴明坚决地说:“我办不到。” “可是,晴明,刚才你不是说过什么都愿意做……” 一直默不作声的博雅插嘴对晴明说。 “博雅大人,这事净藏大人内心的问题,无论我在京西看到什么,事后又这么转告净藏大人,也无法解消净藏大人的犹豫。” 晴明故意对着博雅说。当然是说给净藏听。 “啊,晴明,事情一旦临到我头上,连我自己也没法子呀……”净藏道。 “那么,净藏大人,我能不能请教你几个问题?” “嗯。” “等请教过这些问题后,请容我晴明朁越,为你们安排此事。” “嗯,嗯。” “到时候,无论发生任何事,请你全听我的吩咐,这样可以吗?” “可以,晴明,我很信赖你,你这样说时通常不会出问题。”净藏答。 “那我就开始请教。” “尽管问。” “净藏大人是不是还隐瞒着什么事?” “什、什么意思?” “是关于那女子的事,您是不是以前就遣人查过,早已知道那人现在住在京西……” “唔……” “是不是?” “是、是的。”净藏死心点头。 “那么,我再问一下黄莺的事。” “黄莺怎麽了?” “净藏大人在鞍马山作那首和歌时,黄莺是真的啼叫了,还是没有啼叫?” “黄莺?” “是。” “这个……”净藏歪着头。 不是黄莺也可以。 是虫或鹿都可以,即便其实没啼叫,但在和歌中往往会歌咏成已经啼叫了。 “净藏大人,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大家早已心知肚明,只是您还未察觉此事而已。。” “什么意思?” “我们动身吧。”晴明站起身。 “去哪里?” “京西。。去那位女子的住处。” “什、什么。。” “净藏大人刚才已经说过凡事都听我吩咐,我们走吧。” 晴明以不容分说的口吻催促净藏。 “唔,唔唔。”净藏边呻吟边站起身。 “博雅大人,走吧。” “晴明,我,我也一起去?” “你想去吗?” “去。” “那就走吧。”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五 两辆牛车顺着西京方向前进。 净藏知道那女子住在哪里。 他搭前面那辆牛车,晴明和博雅则坐后面那辆牛车。 牛车咕咚,咕咚地前进。 “可是,晴明,我还是不明白……”博雅道。 “博雅,你不明白什么?” “你不是说过你不愿意帮这个忙?为什么又突然想去?” “因为我猜出黄莺到底有没有啼叫了。” “黄莺?” “嗯。”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待会儿你就知道。” “可是,不会发生问题吗?” “发生什么问题?” “对方高龄六十,而且又在生病。再说两人在四十年前分手后,至今为止都没见过一次面吧?” “嗯。” “万一见面了,你认为净藏大人看到容貌全变的那人时会怎样呢?就算到时候净藏大人说了再多的温柔话语,那人一定也会察觉净藏大人的真心吧?” “大概吧。” “这样好吗?”博雅不安地问。 “去了就知道。” 晴明简短回答,之后便缄口保持沉默。 四周只有牛车前进时的咕咚、咕咚声。 六 那是间简陋房舍。 有篱笆等于没有,屋顶长出杂草,是间看上去会漏雨的小茅屋。 称不上庭院的庭院内,有一株梅树。 梅花已开了七成左右,频频传来香味。 晴明在屋外唤人,出来一个看似仆从的老人,老人立即发现净藏,发出惊叫声:“这、这,净藏大人……” “请让我们进去。”晴明道,又催促净藏:“来,净藏大人……” 净藏跟在晴明身后无言地进屋。 地板上铺着一套简陋寝具,有位老妇人正在熟睡。 屋内没有屏风也没有垂帘。 她的身姿一览无余。 满头白发的她微微张开嘴巴,正轻轻发出呼吸声。 老妇人察觉有人进屋,半睁开双眼。她用半已浑浊的眸子朦胧地望着晴明、博雅,之后看到净藏。 她察觉来人是谁了。 “哎呀!”老妇人发出类似惨叫的尖叫声,起身用寝具蒙住自己的脸。 蒙住老妇人头部的寝具中,传出硬憋住的,类似动物吼声的低低哭声。 自那哭声中又传出细弱、断断续续的声音。 “欢迎您回来,欢迎您回来。” 净藏说不出话。 他默不作声。 默默无言的净藏,双眼突然涌出泪水垂落脸颊。 净藏双唇发出声音。 那是再怎麽忍也忍不住,传自寝具下的哭声骤然停止,老妇人自寝具下露出半张脸。 老妇人望着净藏。 “晴明,我很感谢你……” 净藏喃喃自语,挨近老妇人,在她面前跪下。 他伸出浮现皱纹的脸,放轻力气,温柔地缓缓取下老妇人披在脸上的寝具。 “我心爱的人儿啊,你为什么要哭泣呢?”是温和的声音。 “我在这儿呀。”净藏双眼再度涌出泪水。 “我花了四十年,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净藏伸出双手。 老妇人也自寝具下伸出手。 两人彼此握住对方的手。 “这四十年来,我一次也没忘记你。那句莺啼,其实指的是我。我此刻才察觉这事。。” 净藏双手绕到老妇人肩膀,温柔地搂住她。 “我不知道你跟我往后还剩下多少时间,但这所剩不多的时间,且让我们都一起度过吧……” 老妇人再此放声大哭起来。 晴明和博雅转身,边听着那哭声边走至屋外。 七 牛车咕咚、咕咚地前进。 博雅在牛车内用袖子抹去脸颊上的泪痕。 “真的太好了……”博雅低语。 “嗯。”晴明点头。 “可是,晴明。有件事我还是不明白……” “什么事?” “就是还有的事。净藏大人说那黄莺指的是他自己,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那首和歌是净藏大人在不自觉的状态下写出的……” “什么?” “净藏大人就寝时,另一位净藏大人起身,将自己真实的感情托付在和歌内,并模仿那女子的笔记写下信件……” “什……” “净藏大人说,是仆从到净藏大人住处通知那人生病之事,其实那仆从也是个幻影。” “什么?” “他在不自觉的状况下自己造出仆从影像,让那仆从来自己住处通报。” “唔,唔。。” “我问过净藏大人,之前是不是曾经遣人查过那女子的事?你还记得吗?” “嗯。” “倘若他很久以前就知道那女子的消息,便很可能在不自觉的状况下制造出仆从的幻 影。净藏大人是自己在骗自己,骗了自己后才能提起勇气去见那人……” “……” “只要明白这点,就没有必要犹豫。” “犹豫?” “既然净藏大人爱得如此之深,那么,无论对方那妇人现在变成怎样,他也不可能变心,不是吗?因此我才硬逼净藏大人到那妇人的住处。” “原来如此……” “再怎么说,他毕竟是天下闻名的净藏大人。如果他真的不想去,即使我用尽手段,他也不会动身……” “大概吧……” “净藏大人应该是为了让我推他最后一把,才特地来找我吧。”晴明道。 自垂帘缝隙吹进的微风中,带着梅香。 黄莺的啼声自某处传来。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