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阴阳师 作者:梦枕貘 内容简介 《阴阳师》是梦枕貘最负盛名的作品,以幽暗遥远的平安时代为背景,虚构了一个神秘典雅的人鬼共处世界。相传,日本平安时代,世界明暗未分,人鬼妖杂相共处。阴阳师安倍晴明,白衣飘飘,儒雅不羁;武士源博雅腰悬长刀,淳朴耿直。一对挚情好友淡漠生死,游走于阴阳两界,在谈笑之间破解桩桩离奇事件,为人鬼解忧。 《阴阳师》中的很多章节见于经史典籍,书中多数鬼怪生前都是著名的历史人物,阅读时,可从中找到许多著名人物生前的若干疑团。 前言 美!沁人心脾的樱花文字!痛!人鬼共演的不了情怀! 相传,日本平安时代,世界明暗未分。人鬼妖杂相共处。 阴阳师安倍晴明、白衣飘飘,儒牙不羁;武士源博雅腰悬长刀、淳朴耿直。一对挚情好友淡漠生死,游走于阴阳两界,在谈笑之间破解桩桩离奇事件,为人鬼解忧。 扣人心弦,美奂美伦!梦一般精彩的故事! 序、低回婉转 余音绕梁(陈平原) 在“科学昌明”的今天,谈论鬼神,最好将故事放置在一个幽明尚未十分清晰的时代。《阴阳师》系列小说([日]梦枕貘著,林青华译,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1月版)的第一则《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开篇就告诉我们:“平安时代——仍然是个民智未开的时代,有好几成人仍然对妖魔鬼怪的存在深信不疑。在这样的时代,人也好鬼怪也好,都屏息共居于京城的暗处,甚至在同一屋檐下。妖魔鬼怪并没有藏身在边远的深山老林里。”有了这个交代,以后平安京里百鬼夜行的场面,便也都见怪不怪了。 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公元781年即位的桓武天皇,其如何积极推行新政,从而开创了一个新时代,可以不必考虑;但作为知识背景,此后四百年间文化上的几个趋势,必须略为知晓。不然,阅读小说时会有些许障碍。一是僧侣纷纷入唐取经,归去后建宗立派(如最澄、空海),使得佛教信仰在日本国民中间更加深入骨髓;二是平安前期,汉文学在知识分子中十分流行,嗜好《文选》或模仿元白体成为一种时尚,某些著名文人的作品,据说“如果放进《唐文粹》、《文苑英华》之中,中国人看了也不会想到是出自日本人的手笔”(内藤湖南著,储元熹等译《日本文化史研究》,114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三是日本文学到了平安中期,逐渐摆脱了汉文学的影响,走向独立和成熟,“可以说和泉式部的和歌同清少纳言的随笔、紫式部的小说是代表这一国文学黄金时代的三大杰作”(坂本太郎著,汪向荣等译《日本史概说》,146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四是平安朝的礼仪、律令、教育制度等多模仿大唐,但作为凌驾于众多官僚之上的特殊机构,阴阳寮的设立以及发挥重要作用,却是日本人的独创。 专家告诉我们,日本古代的野史笔记以及小说如《大镜》、《今昔物语集》、《宇治拾遗物语》、《古今著闻集》、《续古事谈》、《源平盛衰记》、《平家物语》等,有若干关于平安朝阴阳师安倍晴明的故事。在开篇之作《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中,梦枕貘确实多次引述《今昔物语集》,给人“言之有据”的感觉;可很快地,作家完全抛开典籍,纵横六合,翻云覆雨。理由很简单,一来古书中可供借鉴的情节,其实很有限;二来有“历史考据癖”的读者,不会太多。只要善用方术而又处事圆融的安倍晴明,其占卜施法降伏厉鬼的故事能不断博得读者的欢心,作家就不用担心“无稽之谈”之类的指斥。毕竟,这是驰骋想像力的小说,而不是严谨的历史著述。 鬼故事中蕴藏着的人情物理,以及极为丰富的想像力,是其吸引读者的关键所在。至于落实到梦枕貘的《阴阳师》,什么是咒,何处有灵,以及怎样驱逐厉鬼,其实不是很重要。关键是故事,以及故事背后的心情。谈论鬼神,一如描摹人间,同样是没完没了的“爱恨情仇”。 就像小说里说的,妖怪也是各种各样,“既有为祸人间的,也有与人无碍的”。即便是那些只具有负面价值的鬼,很可能也有不得不如此作为的苦衷,同样值得理解与同情。请听《鬼恋阙纪行》里女鬼龙胆的自白:“变作凄厉之鬼,夺取无关者的性命,我的内心遗憾不已啊……”循此思路,《阴阳师》讲述的是诡异的案件,却取抒情的调子。故事的结局一般来说并不惨烈,而多低回婉转,余音绕梁。就拿最为血腥的《黑川主》来说,主旨是如何解救受害的绫子,而不是惩罚作祟的黑川主。小说的结尾,黑川主带着他和绫子所生的孩子回到河里去,慈悲为怀的安倍晴明并不希望赶尽杀绝。《聊斋志异》里的花妖狐魅,大都美丽多情,因而人见人爱;《阴阳师》的设计却不一样,鬼就是鬼,还会吞噬人命,只是你不妨“略其迹而原其心”。 最能说明鬼之“与人无碍”者,当属那个比赛和歌失败,绝食而死,成了鬼依旧不依不饶的壬生忠见。如此鬼魂,实在太固执了;可这倔强劲,不也显得很可爱?这样风雅的鬼魂,与之结交,又有何妨?《鬼恋阙纪行》中所有的人鬼,包括喜欢寻花问柳的朝臣藤原成平,不忘旧情的皇上,前来复仇的痴心女子龙胆,还有凭借一束皇上表示忏悔的头发劝转复仇鬼魂的晴明和博雅,都是十足的风雅之士。 以前读《枕草子》、《源氏物语》等,曾深深感慨平安时代贵族生活的优雅。梦枕貘大概也对此心驰神往,故《阴阳师》中刻意经营这一点。(陈平原) 1、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 一 这是一个奇男子的故事。 打个比方说,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像随风飘动的、浮在夜间虚空的云朵般的男子的事。 在昏暗中飘动的云朵,看不出它一瞬间前后的形状有何改变,但若一直注视着它,会发现不知不觉中它的形状改变了。本是同一片云,它的形状却无从把握。 就是这样一个男子的故事。 他的姓名为安倍晴明。 是一个阴阳师。 他生于延喜二十一年,应在醍醐天皇之世。但这个人物的生辰死忌,却与本故事没有直接关系。也许不必弄清这类数字,反倒更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不必在意这些问题了吧。 不妨就信笔写来好了。这种写法说不定正适合写安倍晴明这个人物。 平安时代——— 仍然是个民智未开的时代,有好几成人仍然对妖魔鬼怪的存在深信不疑。在这样的时代,人也好鬼怪也好,都屏息共居于京城的暗处,甚至在同一屋檐下。妖魔鬼怪并没有藏身在边远的深山老林里。 阴阳师,说白了,叫占卜师也不妨。称之为幻术师、神汉似无不可,但都不够准确。 阴阳师观星相、人相。 既测方位,也占卜。既能念咒,也使用幻术。 他们拥有呼唤鬼怪的技术,那种力量是肉眼所不能见的———与命运、灵魂、鬼怪之类的东西进行沟通也不难。 甚至朝中也设有此种职位,朝廷设有阴阳寮。 晴明被朝廷授予“从四品下”的官阶。 一品是太政大臣。 二品是左、右大臣和内大臣。 三品是大纳言、中纳言。 朝中议事,晴明有相当的发言权哩。 在《今昔物语集》里面,对这位安倍晴明,记载着好几件趣事。 据书上说,晴明自幼师从阴阳师贺茂忠行修行。 自那时起,晴明便显示了某些阴阳师独具的特殊才能。 可归入天才之列吧。 《今昔物语集》记载,晴明年纪尚轻之时,某夜,师傅忠行外出到下京一带。 所谓下京,位置在京城南面。 从大内穿过朱雀门,沿朱雀大道走到尽头,差不多在京城南端的罗城门附近。 大内到罗城门之间,约八里有余。 一行人乘车外出。 《今昔物语集》没有载明为何种车。应该是牛车吧。 何故连夜前往下京,书中也同样没有写清楚,偷偷摸摸去那里会相好的女人———不妨这样假设。 晴明也在随行人员之中。 忠行自己乘车,随行人员徒步。 随行者包括晴明在内,仅二三人。除了牵牛引路的和提灯照明的,余下的一个,就是晴明。他这时的年龄,书中没有提及。试推测的话,应该就十岁出头吧。 其他随行人员都穿一身精干的直垂,晴明却穿着显旧的窄袖便服配裙裤,赤脚。他穿的应该是别人的旧衣服。 按常理来说,他身上的旧衣服难掩其才华,脸上该透着凛然之气才是。其实不然。他那端正的脸庞,肯定是一张这个年龄时随处可见的娃娃脸。 在某个重大关头,却表现出颇为老成的言行———他应是这一类型的少年吧。 可能在老师忠行眼里,年轻的晴明瞳仁深处,时时闪现着他人所没有的才华的火花。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因为忠行察觉晴明内蕴的灵气,其实是始于这个晚上发生的事。 还是言归正传吧。 牛车平稳地走着,来到了京城边上。 忠行在车里睡得很踏实。 走在牛车旁的晴明,无意之中往前方一望,发现前方有种怪异的东西。 从对面走过来的,不正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吗? 其他随行的人,似乎对这个情况丝毫没有觉察。 晴明马上打开车窗。 “忠行大人……” 他唤醒睡梦中的忠行,急急报告了所见的情况。 醒过来的忠行把头探出车窗外,往前望去,果然看见一群鬼魅远远走来。 “停车。” 忠行对随行人员下令。 “躲避到牛车的阴影里,屏息不动。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忠行运用方术,让鬼魅看不见牛车和这些人。鬼魅走过去了。自此以后,忠行常让晴明跟在身边。 据说忠行将自己的平生所学,悉数传授给了晴明。 《今昔物语集》有云:“如同灌水入瓮。”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意谓贺茂忠行将自己的瓮中之水———阴阳之法,毫无保留地转而倒入安倍晴明这瓮里。 忠行死后,据说晴明的住宅位于土御门小路以北、西洞院大路以东的方位上。 若从处于大内中心的紫宸殿来看,则为东北面,即艮(丑寅)的方位。 艮的方位,也就是鬼门。 平安京的东北方有比叡山延历寺,而大内的东北方位又设置阴阳师安倍晴明的住处,这样的双重安排并非偶然。 平安京这座都城的形状、结构之所以如此设计,是因为发生藤原种继被暗杀的事件之后,要保护桓武天皇免受废太子早良亲王的怨灵侵害,所以仅十年就放弃了长冈京,转而建都平安京。 不过,这些都是晴明出生之前的事。与这里要讲的故事没有直接关系。 回到《今昔物语集》吧。 且说——— 晴明住在鬼门方位的宅邸里,有一天,一位老法师前来拜会。老法师身后跟着两个十来岁的童子。 “法师因何事过访?” 晴明问道。 “我居住在播磨国。” 法师答道。 他名叫智德。 报上自己的名号之后,老法师旋即说明来意。 自己一直想修习阴阳道,而就所听到的传闻而言,作为阴阳师,最精于此道的,就是您。请无论如何教我阴阳之法,即使一点点也好…… 智德老法师将这番意思告诉了晴明。 哈哈。 听了老法师的话,晴明心想: “这位法师正是精于此道的人,这番安排正为试探我。” 晴明察觉到老法师的真正目的———阴阳之道颇高的老法师一定是来试探自己的。 也许,老法师带来的两个童子是式神吧。 唔,也好。 晴明心中暗笑。 所谓式神,也可写成识神。 就是一种平时肉眼看不见的精灵。 不算是上等的灵,是杂灵。阴阳师用方术将杂灵作为式神,用以驱使。不过,根据阴阳师的功力,被操纵的杂灵的档次,或为上等或为下等。 “原来如此。” 晴明边点头边在心里赞叹: “并非等闲之辈啊。” 因为自称智德的老法师所用的式神,是半吊子水平的人难以控制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是,今天还有些推不掉的重要事情……” 晴明对老法师解释,请他暂且回去,待稍后择过吉日,再烦请移步见教,是否可以呢? 说着,晴明把双手伸到袖内,就在里面悄悄结了印,默念一咒。 “那就等择过吉日……” 老法师搓搓手,把手抵住额头,回去了。 可是,晴明没有动。 他抱着胳膊站在那里,仰望天空。 不久,估计老法师已走出一两个街区。 晴明却见老法师穿过敞开的大门返回来了。老法师边走边四下里张望,不放过任何可能藏得住人的地方———诸如门口、上下车处之类的地方。 老法师再次来到晴明跟前。 “本该跟在我身边的两个童子,突然不见了。是否可请赐还呢?” 老法师这样说道。 “还给你?” 晴明佯作不解地对老法师说: “我没干什么呀。你刚才也在场,很清楚的。我就站在这里,怎么能够把两位童子藏匿起来呢?” 听了这话,老法师向晴明低头致歉: “对不起。其实那不是童子,而是我使用的式神。今天我是来试探您的功力的,可我实在是望尘莫及。请原谅我吧。” 老法师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你要试探我是不妨的,但草草行事可骗不了我。” 晴明说话的腔调为之一变,得意地笑着说道。 一种不算粗俗,也不那么高雅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唇边。 那唇已悄然解除了咒文。 于是,很快就有两名童子从外面跑进来。 两名童子手中各自托着酒肴。 “就让他们在外面买的。难得让我高兴,这些酒菜你们就带回去吧。” 如果此时晴明真的调侃一句,倒是适时、有趣的事,但《今昔物语集》上并没有记载。 书上只写了两名童子飞跑进来。 老法师心悦诚服: “自古驱使式神并非难事,但将他人操纵的式神收藏起来,可不是一般阴阳师做得到的啊。” 他激动得脸都涨红了。 老法师定要拜晴明为师,他写下自己的名签交给晴明。 一般说来,亲手写下自己的名签交给对方,在练方术的人中间,是绝少有的事。 这样一来,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对方手上。 《今昔物语集》的记载还有这样一段。 有一天,安倍晴明前去一个居住在广泽、名叫宽朝僧正的人的住处。 年轻的贵族公子、僧人们都挤过来要跟他说话。 大家都听过关于晴明的传闻,要说的话自然集中在方术上面。 “你是惯使式神的,那么,你可以用这个方法杀人吗?” 有人直截了当地问。 “这行当里的秘事,也好这样贸然打听吗?” 说不准晴明就是以一种骇人的眼神,直视这名提问题的贵族公子。 等这位贵族公子露出胆怯的神色,晴明才掠过一丝自得的微笑,说道: “哪能轻而易举就杀人呢。” 他让贵族公子们放心。也许还加上一句: “哈,不过方法可是太多啦。” “那么,杀死小虫子之类的,肯定轻而易举吧?” 又有一位贵族公子问道。 “哦,没错。” 晴明应答之时,庭院里恰好有五六只青蛙跳过。 “你能杀死其中的一只吗?” 这位贵族公子继续追问。 “可以。不过……” “有什么妨碍吗?” “杀未尝不可,但杀了之后,却无法让它复生。无益的杀生是罪过……” “试一下身手吧。” “我很想见识一下。” “我也是。” “我也是。” 贵族公子和僧人们都聚拢过来。 对于晴明的方术,大家早有耳闻,但能够亲眼目睹究竟如何———这好奇心让众人眼睛发亮。 从这种情势来看,若此时晴明借辞推托、不当场出手的话,就会成为众人的话题,说“这家伙也不过如此,有名无实”了。 晴明瞥一眼众人,说: “你们真要让我做罪过之事吗?” 他随即念念有词,伸出右手。 他用白皙的手指,从垂落屋檐的柳条上随手摘取一片嫩叶。 将叶子往空中一抛,念咒。 叶片飞舞在空中,轻轻落在一只青蛙上面。就在那一刹那,青蛙被压烂了,当场死掉。 恐怕是蛙肉、内脏涂地吧。 “僧等见此,皆大惊失色。” ——— 《今昔物语集》如是说。 这位晴明似乎还在家中没有其他人时使用式神。 家中明明没有人在,板窗却能自动打开、关闭;即使没有人去开门关门,房门也能自行开关。 种种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晴明周围。 翻翻其他资料,看样子这位安倍晴明偶尔好使方术吓人,在智德法师和杀青蛙的例子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他自己好像颇以此为乐呢。一方面正正经经,给人一丝不苟的印象,其实也有很孩子气的一面。 以下只是我的想像:安倍晴明这家伙,恐怕在为朝廷服务的同时,也有不少与凡人相同的地方吧,尤其对人情物理了如指掌。 他是一个身材修长、肤色白净、目光如水的飘逸美男子。 当衣着典雅的他漫步走过时,宫中的女人们目睹其风采,一定都窃窃私语起来。 想必也收到过一些来自血统高贵的女人的、写有含情脉脉的和歌的书信吧。 凭借自己的聪明,处世几乎万无一失,不过他似乎也有无意中出言莽撞的时候,例如,一不留神就对天皇脱口而出: “哎,哎!” 浮现出典雅微笑的双唇,有时也会浮现出卑劣的笑。 由于阴阳师这一职业的性质,他既须通晓人性的黑暗面,在宫中又需要具备相当高的修养才行。 汉诗要很熟,吟咏和歌的能力也要有,乐器方面也须有一两种拿得出手,比如琵琶、笛子什么的。 我想,平安时代是个风流典雅的、黑暗的时代。 以下,我就要讲述这位男子的故事。他就像风中浮云一样,飘然隐身于多姿多彩、风流文雅却阴惨惨的混沌之中。 二 朝臣源博雅登门拜访安倍晴明,是在水无月之初。 水无月即阴历六月。 以现在的阳历而言,大约是在刚过七月十日的样子。 这期间,梅雨尚未结束。 这天,连续下了好几天雨之后,难得地放晴了。 但是,也并不算阳光明媚,天空像蒙了一层薄纸般白茫茫的。 时值清晨。 树叶、草叶湿漉漉的,空气清凉。 源博雅边走边望着晴明宅邸的围墙。 这是大唐建筑式样的围墙。 墙自齐胸以上的高度有雕饰,顶上覆以山檐式装饰瓦顶。这种围墙令人联想到寺庙。 博雅身披水干,足登鹿皮的靴子。 空气中悬浮着无数比雾还细小的水滴。 只须在这样的空气中步行,水干的布料就会吸附这种小水滴,变得沉重起来。 朝臣源博雅是一名武士。 左边腰际挂着长刀。 看样子年过三十五,但没到四十的样子。 走路的样子和言谈间透着习武之人的阳刚气,但相貌倒显得平和。 神色中有一种较真的劲儿。 此刻,他一副劲头不足的样子,显得心事重重。 看来他心中有事牵挂着。 博雅站在门口。 院门大开。 往里面探望,看得见院子里的情景。 满院子的草经昨夜雨水滋润,青翠欲滴。 ———这岂非一间破寺庙吗? 这样的表情浮现在博雅的脸上。 荒野———虽说还不至于这个程度,院子的确未加修整。 正在此时,芬芳的花香钻进了博雅的鼻腔。 原因一望而知。 草丛中长着一棵经年的大紫藤,枝节上仍有一簇盛开的紫藤花。 “他真的已经回家了?” 博雅嘴里咕哝道。 早就知道晴明是个喜欢任由草木随意生长的人,但眼前这个样子似乎又太过分了。 就在他叹气的时候,正屋那边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虽说是女子,却身着狩衣和直贯②。 女子走到博雅跟前,微微躬一躬身。 “恭候多时了。” 她对博雅说道。 这是个年方二十、瓜子脸的美丽女子。 “在等我?” “主人说,博雅大人马上就到了,他要我马上出迎。” 博雅跟在女子身后,心里琢磨为何晴明知道他要来。 女子带他来到房间里。 木板地上,放着榻榻米席子,晴明在席上盘腿而坐,两眼盯着博雅看。 “来啦……” “你知道我要来嘛。” 博雅一边说,一边在同一张席子上坐下来。 “我派去买酒的人告诉我,你正向这边走过来。” “酒?” “我出门有一段时间了,太想念京城的酒啦!你是怎么知道我已经回来的?” “有人告诉我,昨夜晴明房子的灯光亮了……” “原来如此。” “这个把月你到底去哪儿了?” “高野。” “高野?” “对。” “怎么突然就……”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 “就是说,忽然想到了某件事吧。所以去找高野的和尚谈谈。” “什么事?” “这个嘛……” 晴明挠挠头,望着博雅。 这两个人的年龄都不易猜。 从外表看,晴明显得年轻。 不仅年轻,相貌也更端正。 鼻梁挺直,双唇如薄施粉黛般红润。 “是什么事呢?” “你是个好人,不过对这方面的事可能没多少兴趣吧?” “你得先说是什么事呀。” “咒。” 晴明说道。 “咒?!” “就是去谈了一些有关咒的事情。” “谈了些什么?” “比如,到底何谓‘咒’之类的问题。” “‘咒’难道不就是‘咒’吗?” “这倒也是。只是关于咒究竟为何,我突然想到了一种答案。” “你想到了什么?” 博雅追问。 “这个嘛,比如,所谓咒,可能就是名。” “什么名?” “哎,别逗啦,博雅。一起喝上一杯重逢的酒好啦。” 晴明微笑着说。 “虽然不是为酒而来,可酒我却是来者不拒。” “好,上酒!” 晴明拍拍手掌。 廊下随即传来裙裾窸窣之声,一个女子手托食案出现了。 食案上是装酒的细口瓶和杯子。 她先将食案放在博雅面前,退下,又送来一个食案,摆在晴明面前。 然后,女子往博雅的杯子里斟满酒。 博雅举杯让她斟酒,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看。 同是狩衣加直贯的打扮,却不是刚才那名女子。同样年约二十,丰满的唇和白净的脖颈,有一种诱人的风情。 “怎么啦?” 晴明问注视着女子的博雅。 “她不是刚才那个女人。” 博雅这么一说,那女子微笑着行了个礼。 接着,女子给晴明的杯子斟满酒。 “是人吗?” 博雅直统统地问道。 他问的是,这女人是否晴明所驱使的式神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要试一下?” 晴明说道。 “试?” “今天晚上你就金屋藏娇吧……” “别取笑我啦,无聊!” 博雅回道。 “那就喝酒吧。” “喝!” 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女子再往空杯子里斟酒。 博雅望着她,嘴里嘟嘟哝哝自言自语: “永远都弄不清楚。” 博雅叹口气。 “什么事弄不清楚?” “我还在琢磨你屋里究竟有几个真正的人。每次来看见的都是新面孔。” “咳,你算了吧。” 晴明边答话边向碟子里的烤鱼伸出筷子。 “是香鱼吗?” “早上有人来卖的时候买的。是鸭川河的香鱼。” 是长得很好、个头颇大的香鱼。 用筷子夹取鼓起的鱼身时,扯开的鱼身中间升腾起一股热气。 侧面的门打开着,看得见院子。 女子退出。 仿佛专等此刻似的,博雅重拾旧话题。 “继续刚才的话题吧。关于咒的问题。” “你是说……” 晴明边喝酒边说话。 “你就直截了当说好啦。” “这么说吧,你认为世上最短的咒是怎样的?” “最短的咒?” 博雅略一思索,说道: “别让我想来想去的了,晴明,告诉我吧。” “哦,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 “名?” “对。” 晴明点点头。 “就像你是晴明、我是博雅这类的‘名’?” “正是。像山、海、树、草、虫子等,这样的名字也是咒的一种。” “我不明白。” “所谓咒,简而言之,就是束缚。” “……” “你知道,名字正是束缚事物根本形貌的一种东西。” “……” “假设世上有无法命名的东西,那它就什么也不是了。不妨说是不存在吧。” “你的话很难懂。” “以你老兄的名字‘博雅’为例,你和我虽然同样是人,可你是受了‘博雅’这咒所束缚的人,我则是受‘晴明’这咒所束缚的人……” 不过,博雅还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如果我没有了名字,就是我这个人不在世上了吗?” “不,你还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 “可博雅就是我啊。如果博雅消失了,岂不是我也消失了?” 晴明轻轻摇摇头,既非肯定,也非否定。 “有些东西是肉眼看不见的。即便是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也可用名字来束缚。” “噢?” “比方说,男人觉得女人可爱,女人也觉得男人可爱。给这种心情取一个名字,下了咒的话,就叫做‘相恋’……” “哦。” 虽然点了头,但博雅依然是一脸困惑的神色。 “可是,即使没有‘相恋’这个名字,男人还是觉得女人可爱,女人还是觉得男人可爱吧……” 博雅又加了一句: “本来就是这样的嘛。” 晴明随即答道: “二者又有所不同。” 他呷一口酒。 “还是不明白。” “那就换个说法吧。” “嗯。” “请看院子。” 晴明指指侧门外的庭院。 长着紫藤的庭院。 “有棵紫藤对吧?” “没错。” “我给它取了一个‘蜜虫’的名字。” “取名字?” “就是给它下了咒。” “下了咒又怎样?” “它就痴痴地等待我回来了。” “你说什么?” “所以它还有一串迟开的花在等着。” “这家伙说话莫名其妙。” 博雅仍是无法理解。 “看来还非得用男人女人来说明不可了。” 晴明说着,看看博雅。 “你给我说清楚一点!” 博雅有点急了。 “假定有女人迷恋上你了,你通过咒,连天上的月亮都可以给她。” “怎么给她?” “你只须手指着月亮说:‘可爱的姑娘,我把月亮送给你。’” “什么?!” “如果那姑娘答‘好’,那么月亮就是她的了。” “那就是咒吗?” “是咒最根本的东西。” “一点也不明白。” “你不必弄明白。高野的和尚认为,就当有那么一句真言,把这世上的一切都下了咒……” 博雅一副绝望地放弃的样子。 “哎,晴明,你在高野整整一个月,就跟和尚谈这些?” “哦,是的。实际上也就是二十天吧。” “我是弄不懂咒的了。” 博雅举杯欲饮。 “对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吗?” 晴明问道。 “算不上是趣事———忠见在十天前去世了。” “那个咏‘恋情’的壬生忠见?” “正是。他是气息衰竭而死的。” “还是不吃不喝?” “可以算是饿死的。” 博雅叹息。 “是今年的三月份?” “嗯。” 两人连连点头叹惋不止的,是三月里在大内清凉殿举行和歌比赛的事。 歌人们分列左右,定题目后吟咏和歌,左右两组各出一首,然后放在一起评比优劣,就是这样一种和歌比赛。 晴明所说的“恋情”,是当时壬生忠见所作和歌的起首句。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这是忠见所作的和歌。 当时,与忠见一较高下的是平兼盛。 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② 这是兼盛所作的和歌。 担任裁判的藤原实赖认为两首和歌难分高下,一时难住了。见此情景,村上天皇口中也喃喃有词,回味着诗句。天皇低吟的是“深情”句。 就在藤原实赖宣布兼盛胜的一刻,“惨也!”忠见低低喊叫一声,脸色变得刷白。此事宫中议论了好一阵子。 从那一天起,忠见就没有了食欲,回家后一直躺倒在自己的房间里。 “据说最后是咬断舌头而死的。” 似乎无论多么想吃东西,食物也无从入口了。 “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骨子里却是极执著的家伙。” 晴明嘟哝道。 “真是难以置信。赛诗输了,竟然食不下咽。” 博雅由衷地叹息,喝了一口酒。 此刻,两人都是自斟自饮了。 往自己的空杯里倒酒的同时,博雅看着晴明说: “哎,据说出来了。” “出来?” “忠见的怨灵跑到清凉殿上去了!” “噢。” 晴明的嘴角露出笑意。 “说是已有好几个值夜的人看见了。脸色刷白的忠见嘴里念着‘恋情’,在织丝般的夜雨中,哀哀欲绝地由清凉殿踱回紫宸殿方向……” “很有意思呀。” “你就别当有趣了,晴明。这事有十来天了。如果传到圣上耳朵里,他一害怕,可能就要宣布迁居了。” 晴明也少有地严肃起来,对博雅所说的话频频点头,嘴里连连说“对呀对呀”。 “好,你说吧。博雅……” 晴明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说什么?” “也该说出来了吧———你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的吗?” “你知道了?” “写在你脸上啦。因为你是个好人。” 晴明带几分取笑地说道。 博雅却认真起来了。 “是这样,晴明———” 他说话的腔调为之一变。 “五天前的晚上,圣上心爱的玄象失窃了……” “呵呵。” 晴明手持酒杯,身子向前探出。 所谓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字。 虽说是乐器,但若是名贵的宝物,就会为它取一个固定的名字。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秘藏品,是从大唐传来的。 《胡琴教录下》有记载:“紫檀直甲,琴腹以盐地三合。” “到底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如何偷走的,一点眉目都没有。” “的确伤脑筋。” 晴明嘴上是这么说,却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为难的表示。 博雅似乎有些线索。 “前天晚上,我听到了那玄象弹出来的声音。” 三 听见玄象声音的晚上,博雅正在清凉殿值班。 此时的情况,《今昔物语集》有记载。 其人深通管弦,常为玄象失窃之事叹息。当日万籁俱寂,博雅于清凉殿上,遥听南面方位传来玄象之音。 警醒后再倾听,发现的确是玄象的熟悉的声音。 起初,博雅心想:难道是壬生忠见的怨灵因和歌比赛的事,怨恨村上天皇,于是偷走玄象,在南边的朱雀门一带弹奏? 又想:这是否幻听?再侧耳倾听,果然是琵琶的声音,绝对是玄象的音色,错不了的。博雅“深通管弦”,没有理由听错。 深感诧异的博雅没有告诉其他人,只带着一个小童,身穿直衣,套上沓靴就往外走。 从卫门府的武士值班室出来,循着琴声向南面走。 来到朱雀门。 但是,琵琶声听来仍在前方。 于是,博雅从朱雀大道往南走。 ———如果不是朱雀门,该是前面的物见楼一带? 看样子不是忠见的怨灵,而是盗窃玄象的人爬上了物见楼,在那里弹奏琵琶。 可是,当抵达物见楼时,琵琶的声音依旧从南方传来。琵琶声仍和在清凉殿上听见的一样大小,实在是不可思议。难以想像是世间之人在弹奏。童子脸色变得煞白。 然后往南、再往南,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觉中,博雅来到了罗城门前。 这是日本最大的一座门。有九间七尺 高,在昏暗的天色下,黑沉沉地巍然耸立着。 不知何时起,四周飘起纷纷如雾的细雨。 琵琶声从城门上传来。 上面昏暗不可辨。 站在城门下仰望,童子手中的灯光,只隐隐约约映出城门的轮廓。自二层起,昏暗就吞没了一切,什么都看不见了。 就在这昏暗之中,琵琶声不绝如缕。 “回去吧。” 童子恳求道。但博雅却是个耿直的汉子,既然已来到此地,就没有扭头逃走的道理。 而且,那琵琶声多么美妙啊。 是迄今没有听过的曲子,它的旋律深深打动了博雅。 琤琤——— 琵琶悄吟。 琤琤——— 琤琤——— 哀艳的音色。 如泣如诉。 “世上真的有隐没未闻的秘曲呢……” 博雅心中深深感动。 去年八月,博雅亲耳听到了琵琶秘曲《流泉》、《啄木》。 他是听一位名叫蝉丸的盲老法师弹奏的。 是博雅与之交往了三年,才终于得以听到的曲子。 那时候,在逢坂关上,有一位失明的老法师建庵居住。老者原是式部卿宫里的杂役。 老法师就是蝉丸。 据说他是演奏琵琶的高人,连今天已无人能演奏的秘曲《流泉》、《啄木》都懂。 在吹笛子弹琵琶方面,博雅被认为是无所不晓的人,听了这种说法,博雅按捺不住想听这位法师弹奏琵琶。 博雅甚至派人到逢坂的蝉丸处,对蝉丸说: “此处如此不堪,莫如进京。” 意思就是说:“这种地方怎么好住人呢?上京城来住如何?”然而,蝉丸幽幽地弹起琵琶,以吟唱代答: 世上走一遭,宫蒿何须分。 “这世上好歹是能够活下去的,美丽的宫殿、简陋的茅屋又有什么区别呢?最终不也都得消失无踪吗?” 法师随着琵琶声吟哦的,大体就是这样的意思。 听了这些,博雅更加不可自拔。 “真的是个风雅之人啊。” 他热切盼望听蝉丸弹奏琵琶。 老法师并非长生不老之人,连自己也是不知哪天就要死掉的。若老法师一死,秘曲《流泉》与《啄木》恐怕从此就隐没无闻了。太想听这两首曲子了。无论如何都要听听。想尽办法也要听。 博雅走火入魔了。 可是,如果去见他,直接要求他“请弹给我听”的话,这样的做法令人不快,纵使弹奏了,其中用了几分心思在里面,也还难说。 有可能的话,最好能听到老法师自然的、真心实意的弹奏。 这个耿直的人从拿定这个主意的那天晚上起,每晚都往老法师那边跑。 躲在蝉丸的草庵附近,每个晚上都充满期待地等:今晚会弹吗?今晚会弹吗? 一等就是三年。 宫中值班之时脱不开身,除此之外,他的热情在三年里丝毫未减。 如此美丽动人的月夜该弹了吧?虫鸣之夜不正适合弹奏《流泉》吗?这样的夜晚总令人遐想,充满期待。 那是在第三年的八月十五之夜,一个月色朦胧、微风吹拂的夜晚。 袅袅的琴声终于传来了。 那是隐隐约约的、只听过片段的《流泉》。 这回真是听了个够。 朦朦胧胧的昏暗之中,老法师兴之所至,边弹边唱起来: 逢坂关上风势急,长夜漫漫莫奈何。 博雅闻之泪下,哀思绵绵。 ———《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过了一会儿,老法师自言自语道: “唉,今晚实在好兴致呢。莫非这世上已无知情识趣之人?今夜若有略懂琵琶之道者来访就好了。正可以聊个通宵达旦呢……” 听了这话,博雅不由得迈步上前: “这样的人正在这里啊。” 这位耿直的年轻人站了出来,他一定是被欢喜和紧张弄得脸颊发红,但仍然彬彬有礼。 “您是哪一位?” “您可能不记得了。———我曾让人来请您去京城,名叫源博雅。” “哦,是那时候的……” 蝉丸还记得博雅。 “刚才您弹的是《流泉》吧?” 博雅问道。 “您很懂音乐啊。” 听见蝉丸既惊且喜的声音,博雅简直是心花怒放。 之后,老法师应博雅所愿,在博雅面前毫无保留地弹奏了秘曲《啄木》…… 听着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博雅回想起那个晚上的事。 此刻听见的,是更胜于《流泉》和《啄木》的妙曲。 那不可思议的旋律令人哀戚已极。 博雅不禁心神恍惚。 他久久地倾听着头顶的昏暗之中传来的琵琶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道: “请问在罗城门上弹琵琶的是哪一位?琵琶的音色分明来自前天晚上宫中失窃的玄象。我今天晚上在清凉殿上听见这声音,为它所吸引,来到这里。这琵琶是皇上的心爱之物……” 刚说到这里,琵琶声戛然中止,周遭一片死寂。 童子手中的灯火突然熄灭了。 四 “于是,只好回去了。” 博雅对晴明说道。 童子吓得直哭,浑身发抖,加上没有灯火,可想而知,主仆两人都够狼狈的。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 “嗯。” “昨晚呢?” “说实话,昨晚也听见了琵琶声。” “去了吗?” “去了。这回是一个人去的。” “罗城门?” “嗯,自己去的。听了好一阵子琵琶,能弹到那种境界,已非人力所能为。我一说话,琵琶声又停了,灯火也灭了。但是,这次我有所准备,于是马上点燃灯火,登上城门……” “你上去了?上罗城门?” “对啦。” 好一个勇往直前的家伙。 城门上不是一般的昏暗,完全是漆黑一团。 假定对方是人,在你拾级而上时,突然从上面给你一刀,那可受不了。 “但是,结果我还是放弃了。” 博雅又说道。 “没上楼?” “对。上到一半的时候,楼上突然传来人语声。” “人的声音?” “类似人的声音吧。像人或者动物的哭声,一种很恐怖的声音。” 博雅接着说道: “我仰头望着黑暗的上方向上走,突然有样东西从上面掉到我脸上。” “什么东西?” “下楼之后仔细看看,才知道是人的眼珠子,已经腐烂了。大概是从哪个墓地弄来的吧。” 博雅说,于是就没有心思再上去了。 “勉强上楼,导致玄象被毁就没有意义了……” “那么,你要求我干什么呢?” 晴明饶有只趣地问道。 酒、香鱼已喝光、吃光了。 “今天晚上陪着我。” “还去?” “去。” “圣上知道吗?” “不知道。这一切目前还都闷在我的肚子里。还嘱咐了童子绝不能向外说。” “噢。” “罗城门上的,应该不是人吧。” “如果不是人的话,会是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鬼吧。总之,不是人的话,就是你的事了。”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虽然目的是取回玄象,不过,我实在很想再次听到那琵琶演奏啊。” “我陪你去。” “好。” “得有一个条件,不知你……” “是什么?” “带上酒去。” “带酒?” “我想一边喝酒,一边听那琵琶演奏。”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略一沉吟,看着晴明喃喃道: “行吧。” “走吧!” “走。” 五 这天晚上,有三个人聚齐了。 地点是紫宸殿前,樱树之下。 晴明是稍迟才现身的。 一身白色狩衣,轻松自在,左手提一个系着带子的大酒瓶。右手虽提着灯,但看样子一路走来都没有点灯。足登黑色皮短靴。 博雅已经站在樱树下面。 他一副要投入战斗的打扮:正式的朝服,头戴有卷缨的朝冠。左边腰际挂着长刀,右手握弓。 身后背着箭矢。 “哎。” 晴明打个招呼,博雅应了一声: “嗯。” 博雅身边站着一个法师打扮的男子。 一个小个子男人。 他背上绑了一把琵琶。 “这位是蝉丸法师———” 博雅将法师介绍给晴明。 蝉丸略一屈膝,行了个礼。 “是晴明大人吗?” “在下正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 晴明语气恭谨,举止稳重。 “有关蝉丸法师您的种种,已经从博雅那里听说过了。” 他的言辞比和博雅在一起时要高雅得多。 “有关晴明大人的事,我也听博雅大人说过。” 小个子法师躬身致意。 他的脖颈显得瘦削,像是鹤颈的样子。 “我跟蝉丸法师说起半夜听见琵琶声的事,结果他也表示一定要听听。” 博雅向晴明解释。 晴明仔细看了看博雅,问他: “你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打扮出门的吗?” “哪里哪里。今晚是因为有客人在场。要是自己一个人的话,哪至于这么郑重。” 博雅说到这里时,从清凉殿那边传过来低低的男声: “恋情未露……” 一个苦恼的低语声。 声音渐近,夜色下一个灰白的身影,绕过紫宸殿的西角,朦胧出现了。 寒冷的夜风之中,比丝线还细小的雨滴,像雾水般弥漫一片。 那人影似乎由飘浮在空中、没有落地的雨滴所凝成。 “……人已知……” 人影从橘树下款款而来。 苍白的脸,对一切视而不见。 身上穿的是白色的文官服,头戴有髻套的冠,腰挂仪仗用的宝刀,衣裾拖在地上。 “是忠见大人吗……” 晴明低声问。 “晴明!” 博雅望着晴明说道: “他这么出现在这里是有原因的。不要拦他吧……” 晴明并没有打算用他的阴阳之法去做些什么。 “本欲独自……暗相思……” 白色的影子消失在紫宸殿前。 人影仿佛慢慢溶入大气般,和那吟哦之声一起消失了。 “好凄凉的声音啊。” 蝉丸悄声自语。 “那也算是一种鬼啦。” 晴明说道。 不久,有琵琶琴声传来。 啪!晴明轻轻击一下掌。 这时候,从昏暗的对面,静静地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身穿层叠的丽裳———所谓的十二单衣。 拖曳着华衣,她走进了博雅手中提灯的光线之内。 轻柔的紫藤色华衣。 女子站在晴明跟前。 白皙娇小的眼帘低垂着。 “请这位蜜虫带我们走吧。” 女子白净的手接过晴明的灯。 灯火“噗”地点亮了。 “蜜虫?” 博雅不解。 “怎么……你不是给经年的紫藤取了这个名字吗?” 博雅想起今天早上在晴明的庭院里所见的惟一的一串紫藤花,盛开的鲜花散发出诱人的芳香。不,不仅是想起而已。那种芳香的确是从眼前的女子身上散入夜色之中,飘到了博雅的鼻腔里。 “是式神吗?” 博雅这么一问,晴明微微一笑,悄声道: “是咒。” 博雅打量着晴明。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啊。” 博雅边说边叹气。 他看看把灯交给女子的晴明,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灯。 蝉丸没有带灯,三人之中,手里提灯的只有博雅。 “就我一个需要灯吗?” “我是盲人,所以白天黑夜是一样的。” 蝉丸轻声说道。 蜜虫转过身着紫藤色华衣的身体,在如雾的细雨中静静迈步。 琤琤——— 琤琤——— 琵琶声起。 “走吧。” 晴明说道。 六 晴明提着瓶子,走在迷蒙的夜色、清冷的夜气中。 他不时将瓶子送到唇边,饮几口酒。 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夜晚,还有幽幽的琵琶声。 “你也喝吗?” 晴明问博雅。 “不要。” 博雅最初一口拒绝,但被晴明取笑他是否“怕喝醉了,箭射不中目标”之后,也开始喝起来。 琵琶声婉转凄切。 蝉丸一边出神地倾听着琵琶声,一边默默地走路。 “我头一次听到这曲子,好凄凉的调子啊。” 蝉丸小声说。 “胸口好憋闷!” 博雅把弓背上肩,说道。 “应该是来自异国的旋律。” 晴明边说边把酒瓶往嘴边送。 夜幕下的树木很安详,绿叶的芬芳溶在夜色之中。 一行人抵达罗城门下。 琤琤纵纵的琴声果然是从罗城门上面传下来的。 三人无言地静听了好一会儿。 曲子不时变换着。 奏其中的某一支曲时,蝉丸低声自语道: “这支曲子倒是有些印象……” “什么?!” 博雅望着蝉丸。 “已故的式部卿宫生前某天,弹奏过一支说是不知其名的曲子,我觉得就是这支曲子。” 蝉丸从肩头卸下琵琶,抱在怀中。 琤琤——— 蝉丸和着罗城门上传来的旋律,弹起了琵琶。 琤琤——— 琤琤——— 两把琵琶的旋律开始交织。 蝉丸的琵琶声开始时略显迟疑。 但是,也许是蝉丸的琵琶声传到了对方耳中,从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同样地重复弹奏起那支乐曲。反复几次,蝉丸的琵琶声不再犹疑,几番来回,几乎已与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浑然一体。 绝妙的音乐。 两把琵琶的声音水乳交融,回荡在夜色中。 琤琤纵纵的、美得令人战栗的琵琶声。 蝉丸心荡神驰般闭上了失明的双目,在琵琶上奏出串串声音,仿佛正追寻着某种内心升腾起来的东西。 欢喜之情在他的脸上流露无遗。 “我真是太幸福了,晴明……” 博雅眼含泪花,喃喃说道。 “身为一个凡人,竟然能够耳闻如此琵琶仙乐……” 琤琤——— 琤琤——— 琵琶之音升上昏暗的天幕。 有人说话了。 低低的、野兽似的声音。 这声音开始时低低地混杂在琵琶声里,慢慢变大起来。 声音从罗城门上传来。 原来是罗城门上弹琵琶者在边弹奏边哭泣。 不知何时起,两把琵琶都已静止,只有那个声音在号哭。 仿佛追寻着大气中残留的琵琶余韵,蝉丸将失明的双目仰向天空,脸上浮现出无比幸福的表情。 哭声中开始夹杂着说话声。 是外国的语言。 “这不是大唐的语言。” 晴明说道。 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晴明忽道: “是天竺的语言……” 天竺即印度。 “你听得懂吗?” 博雅问道。 “一点点吧。” 晴明又补充说,因为认识不少和尚嘛。 “说的是什么?” 晴明又细听一听,对博雅说: “是在说‘好惨呀’。还说‘真高兴’。似乎又在喊某个女人的名字……” 天竺语即古印度的梵语。佛教经典原是用这种语言写成,中国翻译的佛典多是用汉字对原典进行音译。 在平安时代,也有几个人能说梵语,实际上,平安时代的日本也有天竺人。 “那女人的名字是什么?” “说是悉尼亚。” “悉尼亚?” “西尼雅,也可能是丝丽亚。” 晴明若无其事地抬头望望罗城门。 灯光可及之处极其有限,稍高一点的地方已是漆黑一团。 上到城门的第二层,晴明轻声打招呼。他用的是一种异国的语言。 哭泣声戛然而止。 “你说了什么?” “我说:‘琵琶弹得真好。’” 不一会儿,一个低低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你们弹奏我的国家的音乐,说我的国家的语言,你们是什么人?” 虽然略带口音,但毫无疑问是日本语。 “我们是侍奉宫廷的在朝人。” 博雅答道。 “姓名呢?” 那声音又问。 “源博雅。” 博雅说道。 “源博雅,是你连续两晚来这里吧?” 那声音问道。 “正是。” 博雅答道。 “我是蝉丸。” 蝉丸说道。 “蝉丸……刚才是你在弹琵琶吗?” 当那声音问时,蝉丸拨动琴弦,“琤———”的一声代替了回答。 “我是正成。” 晴明这么说时,博雅一脸困惑地望向他: ……为何不用真实姓名呢? 博雅困惑的表情表达着这样的意思。 晴明满不在乎地仰望着罗城门。 “还有一位……” 那声音欲言又止。 “……似乎不是人吧?” 那声音似是喃喃自语。 “没错。” 晴明说道。 “是精灵吗?” 那声音低低地问道。 晴明点点头。 看来楼上是俯视着城门下面。 “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晴明问道。 “汉多太———” 回答的声音很小。 “是外国名字吗?” “是的。我出生在你们称之为天竺的地方。” “应该不是今世的人吧?” “对。” 汉多太答道。 “你的身份是什么?” “我是游方的乐师。原是小国国王的庶子,因国家亡于战争,便远走他乡。自幼喜爱音乐多于武艺,十岁时便通晓乐器。最擅长的,就是演奏五弦月琴……” 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怀旧之情。 “我就抱着一把月琴浪迹天涯,到达大唐,在那里度过生前在一地停留得最久的一段日子。我来到你们的国家时,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是搭乘空海和尚的船,来到贵国……” “噢。” “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我原在平城京法华寺附近制作琵琶等乐器,有一天晚上来了盗贼,我被那贼砍掉头颅而死……” “那为什么你又会像现在这样?” “我原想在有生之年再看看故乡。也许是久别故国,客死他乡的悲哀,使我死不瞑目吧。” “的确如此。” 晴明点头称是,又开口问道: “不过,汉多太啊……” “请讲。” 那声音回答。 “你为什么要偷走那把玄象呢?” “其实,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时制作的。” 声调低沉而平静。 晴明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 “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吧。正成先生……” 那声音说道。 用的是刚才晴明所报的假名字。 但是,晴明没有回答。 “正成先生……” 那声音又说话了。 博雅看着晴明。 晴明朱唇含笑,仰望着昏暗的城门。 突然,博雅想起一件事来。 “那把玄象也许从前是你的东西,但现在已是我们的东西了。你能否把它还给我们呢?” 博雅瞪视着上方说道。 “归还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 那声音很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 “不过,你们能否答应我一项请求?” “什么事?” “说来惭愧,我潜入宫中时,对一名女官心生倾慕。” “竟有这种事?” “我十六岁上娶妻,这名女官与我那妻子长得一模一样……” “……” “说来我是为那女官而夜夜潜入宫中的。由此才看见了那把玄象……” “……” “当然,我可以凭借鬼神力量将女官据为己有,可我却不忍心。于是退而求其次,拿走玄象,以怀念往者,怀念妻子悉尼亚,弹奏着琵琶抚慰自己的心灵。” “那么……” “请向那女子道此隐衷,请她过来一次。仅一个晚上即可。请她给我一夜情缘吧。若能遂我心愿,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回宫,我则悄然离开这里……” 言毕,声音似哀哀地哭泣起来。 “明白了。” 回答的是博雅。 “我回去将事情奏明圣上,若蒙圣上允准,明晚同一时刻,我会带那女子前来……” “在下不胜感激。” “那位女子有何特征?” “是一名肤色白净,额上有黑痣的女官,名叫玉草。” “若圣上准了,明天白天我将此箭射过来。若圣上不准,则射的是涂黑的箭……” “有劳大人代奏。” 那声音答道。 “对了。你———” 突然向城门上搭话的,是刚才一直没有做声的晴明。 “刚才的琵琶,可以再弹一次给我们听吗?” “弹琵琶?” “对。” “在下求之不得。本应下楼演奏才是,但因容貌已是不堪,就在楼上演奏了。” 那声音这样说着。 琤琤——— 琵琶声响起。 琵琶声不绝如缕,仿佛大气中有无数的蛛丝。 较之前的演奏更佳,更令人如痴如醉。 一直伫立在旁的蜜虫轻轻一弯腰,把灯放在地上,又轻盈站起。微风荡漾的夜色之中,蜜虫白净的手臂轻轻抬起,翩然起舞。 她和着琵琶的旋律跳起了舞。 “噢!” 博雅不禁发出惊叹。 曼舞和琴声结束了。 上面传来了说话声。 “真是美妙的舞姿啊!今晚请到此为止吧。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吧。” “万一?” “为了你们明天不会干出傻事。” 话音刚落,从罗城门二楼扫过来一道绿光,照在蜜虫身上。 蜜虫被那道光罩住的瞬间,脸上现出苦闷的表情,双唇开启。就在要露齿的瞬间,光和蜜虫的身影都消失了。 地上的灯映照出一个飘动着的东西,缓缓掉在地上。 晴明上前拾起一看,是紫藤花。 “拜托诸位了。” 头顶上留下这么一句话,没有声音了。 之后,只有如丝的雾雨飘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之中。 晴明右手白皙的指头捏着紫藤花,轻轻按在自己的红唇上。 唇边浮现出宁静的微笑。 七 第二天晚上。 罗城门下站着四个人。 细密如针的雨从柔和、昏暗的天幕落下。 晴明、博雅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细雨中。 男子是名叫鹿岛贵次的武士。 他腰挂大刀,左手持弓,右手握着几支箭。他本领高强,大约两年前,曾用这把弓射杀了宫中出现的猫怪。 女子就是玉草。大大的瞳仁,鼻梁高挺,堪称美人。年约十八九岁。 晴明打扮如昨。只是没有再带酒来。 博雅的装束也没有改变,只是没有带弓箭。 琴声悠扬地奏响在四人的头顶上。 四人默默地倾听着。 不一会儿,琵琶声止住了。 “已恭候多时了。” 说话声从头顶上传下来。 是昨天的那个声音,只是其中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我们如约前来。” 博雅对城门上说道。 “换了一个男人嘛。” “蝉丸没有来。我们是守约的,但不知您是否守约。所以请了另一位同来。” “是这样吗?” “那么,女子可以给你,你可以交出琵琶了吗?” “女子先过来。” 那声音说着,从上面晃晃悠悠地垂下一条带子。 “让女子抓住带子。我拉她上来,确认没错之后,就把琵琶放下来。” 那声音又说。 “好。” 博雅和女子站到前面。 让女子抓住带子。 她刚抓住带子,带子便摇摇晃晃地往上升,转眼已升上了罗城门。 女子的身影消失了。 不久,“啊———”的一声传来。 “悉尼亚啊!” 欢喜若狂的颤音。 “就是她!” 不一会儿,带子绑着一件黑糊糊的东西再度从上面垂下来。 博雅解开带子。 “是玄象!” 博雅拿着紫檀琵琶回到两人身边,将玄象给晴明看。 就在此时——— 罗城门上响起一声可怕的喊叫。 是那种咬牙切齿的、充满痛苦的野兽吼叫。 “你们骗我啊!” 野兽的嚎声。 隐约听见一声钝响。 紧接着,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惨叫声。 女人的叫声突然中断。 自地面传来一股血腥味。 “玉草!” 晴明、博雅、贵次一起大叫起来,向城门下跑去。 只见地上有一片黑色的渍。 移灯细看,原来是鲜红的血迹。 咯吱,咯吱…… 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冬!”一声重重的钝响,有东西掉落地面。 是一只连着手腕的女人小臂。 “糟糕!” 贵次大声叫道。 “怎么了?” 博雅扳过贵次的肩膀。 “玉草失败了!” “什么失败了?!” “我让她用带有比叡山和尚灵气的短刀,去割取妖怪的首级。她失败了。” 贵次边说边弯弓搭箭。 “玉草是我妹妹啊。我觉得,如果我的妹妹在明知对方是妖怪的情况下,还投怀送抱,是家门洗刷不掉的奇耻大辱……” “是这样!” 博雅说话的时候,一道幽幽的绿光自罗城门射向昏暗的空中。 贵次用力拉弓,瞄准绿光中心射出箭。 “嗷!”随着一声类似犬吠的喊声,绿光落在地上。 只见一名赤裸的、面貌怪异的男子站在那里。 肤色浅黑,鼻梁高挺。瘦高个子,精瘦的胸脯肋骨清晰可见。两只闪烁的眼睛睨视着三人。嘴角向两边开裂,牙齿暴露。他自己的血和女人的血把嘴巴周围染成猩红。身体自腰以下长着兽毛,下身是兽腿。额上生出两个尖突,像角一样。 确实是一只鬼。 鲜血和着泪水,在鬼的脸上流淌。 充满憎恶、哀怨的双眼望着三人。 贵次射出一箭。 箭头插入鬼的额头。 “不要这样!” 当晴明大叫时,鬼猛冲上前。 它扑在正要再次射箭的贵次身上,利齿咬入贵次的喉部。 贵次仰面而倒,箭矢射向昏暗的夜空。 鬼哀怨的眼神看着其余两人。 博雅拔出腰间的长刀。 “不要动,博雅!” 鬼大叫。 “不要动,正成!” 鬼又对晴明说道。 博雅保持着拔刀的姿势,没有动。 “太伤心了。” 鬼沙哑的声音喃喃道。 “呼”的一下,幽幽的绿焰自鬼的口中飘出。 “伤心啊,伤心……” 每次说话,鬼的口中都有幽幽的绿焰荡到黑夜里。 博雅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右手持刀,左手抱着玄象,似乎想动也动不了。 “啖汝等之肉,与我玄象同归……” 在鬼这样说的时候,晴明开口了: “我的肉可不能给你啊。” 他的脸上浮现出淡定的微笑。 晴明迈步上前,从博雅手中夺过长刀。 “你这是欺骗了我,正成!” 鬼又惊又怒地说道。 晴明笑而不答。 即使被喊的是假冒的姓名也不行,只要对方喊出名字而你答应了,就被下了咒。 昨晚博雅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而且被叫名字时又答应了,所以被下了咒。 晴明说的是假名字。 鬼顿时毛发倒竖。 “不要动,汉多太!” 晴明说道。 毛发倒竖的鬼———汉多太定住了。 晴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长刀捅入汉多太腹部。 鲜血涌出。 晴明从汉多太腹中取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是一个活着的狗头。 狗头龇牙咧嘴地要咬晴明。 “原来是狗啊。” 晴明自言自语。 “这是鬼的真身。汉多太的‘鬼魂’不知在何处找到一只濒死的狗,便附在它上面了吧。” 话音刚落,汉多太僵立不动的肉身开始发生变化。 脸孔变形,全身长出长毛。 原先是脸面的地方成了狗屁股。 狗屁股上插着两支箭。 突然,博雅的身体可以自由行动了。 “晴明!” 他发出一声高叫。声音在颤抖。 一只干巴巴、不成样子的无头狗倒在刚才汉多太站的地方。 只有晴明手中带血的狗头还在动。 “把玄象……” 晴明一开口,博雅马上抱着琵琶过来了。 “就让它附体在这把没有生命的琵琶上好了。” 晴明右手抱持狗头,左手伸到狗头前面。 牙齿发出声响,狗头咬住了他的左手。 就在那一瞬间,他松开右手,用右手蒙住狗的两只眼睛。 但是,啃咬着晴明左手的狗头没有掉下来。 “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对博雅说道。 博雅依言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蹲下身,把咬住自己左手的狗头放在玄象上面。 被狗咬着的手冒出鲜血。 晴明自上而下仔细打量那狗头。 “哎,听我说……” 晴明和颜悦色地对狗头说道: “那琵琶的声音可好听哩。” 他蒙住狗眼的右手轻轻移开了。 狗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晴明将左手从狗嘴里抽回。 血在流。 “晴明———” 博雅呼唤。 “汉多太在玄象上面附体了。” “你施咒了?” “嗯。” 晴明低声回答。 “就是用刚才那句话吗?” “知道吗,博雅?温柔的话,才是最有效的咒呢。如果对方是女人,会更加有效……” 晴明说着,唇边浮着一丝笑意。 博雅仔细端详着晴明。 “你这个人,真是不可思议……” 博雅喃喃地叹息道。 玄象上的狗头,不知不觉间已变成白骨。是一具残旧、发黄的狗头盖骨。 此玄象如同有生命者。技巧差者弹之,怒而不鸣;若蒙尘垢,久未弹奏,亦怒而不鸣。其胆色如是。某次遇火灾,人不及取出,玄象竟自出于庭院之中。此等奇事,不胜枚举。众说纷纭,相传至今。 2、栀子女 一 源博雅造访安倍晴明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家,是农历五月过半之后的事。 太阴历的五月———如果用现在的算法,就是六月中旬。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一名武士。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门大开。 杂草丛生的庭院,驻足门前便可一览无余。这里与其说是家宅,不如说是现成的一块荒地。 围起宅子的,是有雕饰的大唐风格围墙,顶上有山檐式装饰瓦顶。 博雅打量着围墙内外,叹一口气。 午后阳光斜照庭院。 院子里,芳草萋萋,随风起伏。 路径与其说是着意修的,莫如说是人踩踏出来的,仿佛是野兽出没的小道。 假如在夜间或清晨出入院子的话,衣服恐怕会沾上草叶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来吧。 不过,此刻艳阳高照,草丛算是干的。 博雅没有喊门,径直穿门入户。 他穿着叫做水干的公卿常礼服。 裤裙下摆“刷刷”地擦过野草叶尖。 悬挂于腰间的朱鞘长刀前端,如同漫步草丛的野兽的尾巴,向上翘起。 往年的话,这时已进入梅雨季节了,但现在却仍没有雨季来临的迹象。 草的清香杂着花的芬芳,扑向博雅的鼻孔。 是栀子花香。 看来宅子的某处盛开着栀子花。 博雅在屋前站定。 “还是那么大大咧咧的……” 房门大开着。 “在家吗,晴明?” 博雅扬声问道。 没有回音。 大约过了喘一口气的工夫,博雅说声“我进来啦!”迈步走进门堂。 “靴子要脱掉啦,博雅。” 突然,博雅脚旁冒出一个声音。 博雅的目光落在脚旁,只见一只小萱鼠用后腿站立,骨碌碌的黑眼珠子转动着,仰望着博雅。 就在和博雅视线相遇的瞬间,萱鼠“吱”的一声跑掉了。 博雅脱下鹿皮靴子,进屋。 “在里头吗?” 顺着外廊走到屋后,只见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头枕着右胳膊肘,横躺在外廊内。 晴明眺望着庭院。 他面前放着细口酒瓶和酒杯。 是两只杯子。 旁边是个素色碟子,上面有沙丁鱼干。 “你这是在干什么?” 博雅问道。 “恭候多时啦,博雅。” 晴明答道。 还是照样躺着。 似乎他早就知道博雅要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来的时候,过了一条归桥,对不对?” “噢,是从那儿经过的。” “那时候,你嘴里嘟囔着‘晴明会在家吗?’对不对?” “好像说过。你怎么知道的?” 晴明没有回答,呵呵一笑,欠起上身。然后,他盘腿而坐。 “说起来,我听说你在归桥的下面养着式神。是那式神告诉你的?” “就算有那么回事———请坐吧,博雅。” 晴明回应。 晴明身材修长,皮肤白净。脸庞秀丽,眼神清澈。仿佛薄施了胭红的双唇带着笑意。 年龄无从猜测。说他年过四十也不为奇,但有时看上去却像未到三十岁的青年人的样子。 “刚才在那边,萱鼠跟我说话哩,晴明。那声音可是你的声音啊。” 博雅一边在晴明身边盘腿坐下,一边说道。 晴明伸手取过沙丁鱼干,撕开,丢向院子。 “吱!” 站在那边泥地上的萱鼠尖叫一声,灵巧地用嘴叼过晴明抛来的沙丁鱼干,消失在草丛中。 “我这是奖励它呢。” 晴明说道。 “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我是根本摸不着头脑。” 博雅老老实实地承认。 微风送来刚才闻到过的香气。 博雅望向庭院,只见院子深处开着朵朵白色的栀子花。 “咦,栀子花开得好香哩。” 听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微笑起来。 “好新鲜嘛。” “新鲜?什么事好新鲜?” “你登门造访,滴酒未沾就谈花,真是没想到。” “我总算得上风雅之人吧。” “当然。你是个好人。” 晴明抓过细口酒瓶,往两只杯子里斟酒。 “我今天可不是来喝酒的。” “但是,也不是来戒酒的吧?” “你真会说。” “这酒更好。” 晴明已经拿杯在手了。 博雅俯身拿起酒杯。 “来吧。” “喝。” 彼此一声招呼,各自喝干了杯中酒。 这回轮到博雅给两只空酒杯斟酒。 “忠见大人可好?” 第二杯酒端到唇边的时候,晴明问道。 “噢,值夜时偶尔能见到。” 所谓忠见,是指壬生忠见。 去年三月,在大内的清凉殿举行和歌比赛时,壬生忠见所咏的和歌败于平兼盛的和歌,忠见竟拒食而死。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壬生所咏的这首和歌,败于兼盛所咏的这首: 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 患拒食症的原因在于此次比赛落败,是宫中背地里的一个传言。 这位忠见的怨灵不时出现在宫中。 每次都哀伤地吟诵着自己所作的“恋情”,漫步在夜色朦胧的宫中,然后消失无踪。 就是这样一个无害的灵。 “对了,博雅。” “什么事?” “下次我们带上酒,去听忠见吟诵和歌吧。” “你扯到哪里去啦!” 博雅一脸愕然地望向晴明。 “不是挺好的事吗?” 晴明边说边举杯一饮而尽。 “我嘛,最近骤生无常之感,听说的净是些有关灵的事情。” “是吗?” 晴明望着博雅,嘴巴里嚼着鱼干。 “是小野宫右大臣。实次看见“那个”的事你听说了吗?” “没有。” “大约七天前吧,这位实次晋谒圣上之后回家,由大宫大道南行回家时发生了一件事。在他坐的车前,看见一个小油瓶。” “哦?” “据说这个油瓶像活动的东西那样,在车前蹦跳而去。实次见了,觉得这油瓶真怪。这时候,油瓶停在一间房子门前。” “然后呢?” “但是,门关着,进不去。这时候,瓶子开始跳向钥匙孔哩。跳了好几次,终于插住了,然后从那钥匙孔‘嗖’地钻进去了……” “真有意思。” 晴明喃喃道。 “回家之后,实次对此不能释怀。于是,他命人去看看那所房子的情况……” “结果呢?那屋子里是不是死了人什么的?” “你很清楚嘛,晴明。前去打探的人回来对实次说,屋里原有一个年轻姑娘,长期卧病在床,可就在那天中午去世了。” “原来如此。” “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阴魂啊!” “会有吧。” “哎,晴明,难道非人也非动物的东西,也会出怪事吗?” “那是自然。” 晴明回答得很干脆。 “我指的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啊。” “即使没有生命,灵也会附在上面。”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灵可以附在任何东西上。” “油瓶上也行?” “对啦。” “难以置信。” “不仅仅是油瓶哩,就连搁在那里的石头也有灵。” “为什么会这样呢?人或动物有灵,我能理解。可是,灵为什么要附在油瓶或者石头上呢?” “呵呵。那么,人或野兽有灵,岂非同样不可思议?” “那倒是顺理成章的。” “那么,我来问你。为什么人或野兽有灵,你一点也不奇怪?” “那是……” 博雅刚一张嘴,便语塞。 “用不着问为什么嘛。人或者动物有灵,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要问你:这是为什么?” “因为……” 博雅又张口结舌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的,一想就突然变得不明白了。” 博雅说得倒是坦率。 “听我说,博雅,假如人或野兽有灵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油瓶或石头有灵也毫不奇怪。” “哦。” “假如油瓶或石头有灵是不可思议的,那么,人或野兽有灵也是不可思议的。” “嗯。” “好吧,博雅。所谓灵,它原本是什么?” “别难为我,晴明。” “灵和咒是同样的。” “又是咒?” “把灵和咒看成不同的东西,肯定可以。看成相同的东西,肯定也可以。关键在于如何看待。” “哎呀,噢……” 博雅满脸疑惑地点着头。 “假定这里有一块石头吧。” “噢。” “也就是说,作为它天生的宿命,它身上带有‘石头’的咒。” “噢。” “好。假定我这个人,拿那石头去砸死了某个人。” “噢。” “那么,这块石头是石头,还是武器呢?” “嗯……” 他嘀咕一下,然后说道: “既是石头,又是武器吧。” “对呀,博雅。你很清楚嘛。” “清楚啊?” 博雅苦着脸点点头。 “我所说的灵与咒是同样的东西,就是这个意思。” “是吗?” “也就是说,我对石头这东西施了‘武器’这个咒。” “说起来,之前你倒是说过这个意思,所谓名,就是最简单的咒。” “咒也是多种多样的。名也好,把石头当武器使用也好,在施咒这件事情上是一样的。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谁都可以的……” “噢。” “从前有所谓‘形似则灵附’,那可不是乱说的。” “……” “外形也是一种咒。” “噢……” 博雅又糊涂了。 “假定这里有一块人形的石头吧。” “噢。” “也就是说,它是被下了‘人’这个咒的石头。这咒是越像越强的。于是石头的灵便带有人的灵性,虽然很微弱。这么一点灵性并不能够起什么作用,但是,如果人们因为它像而去朝拜它的话,对这块石头下的咒就更强大,它所带的灵性就变得更强了。” “原来如此啊!” “时有怪事发生的石头,就是这种被人膜拜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石头!” “原来是这样。” “所以嘛,原本是单纯的泥土,被人揉捏、烧制成瓶子的话,就是把‘瓶子’的咒,施以揉捏、火烧诸多工夫之后,加在泥土上的。这样的瓶子之中,有个别的闹闹鬼、出点祸害,也就不难理解了……” “实次的油瓶事件,也属其中之一吗?” “也有可能是没有具体模样的鬼,取了油瓶的模样吧。” “但是,鬼为什么要变成油瓶的模样呢?” “连这个都知道就不可能了,毕竟我也没有亲眼看见。” “这就放心了。” “为什么?” “我原以为你无所不晓嘛。你什么都知道的话,别人也太没劲了……” “呵呵。” 晴明微笑着,又往嘴里丢鱼干。 晴明“咕嘟”喝了一口酒,看着博雅。 晴明颇有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实在是不可思议啊。” “什么事不可思议?” “比如,你在这里,石头在那里之类的事。” “又来了!晴明……” “所谓‘在’,是最不可思议的……” “你说的那些咒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呢。” “哈哈。” “哎,晴明,你不要说得太复杂好不好?” “很复杂吗?” “你的话不要太难懂才好。石头归石头,我归我,不是挺好的吗?这样一来才喝得痛快嘛。” “不,博雅,我一边喝酒,一边跟你扯皮,那才开心呢!” “我可不开心了。” “那可就抱歉了。” 晴明根本没有丝毫歉意。 “哼。” 晴明替一饮而尽的博雅斟上酒,看着他。 “博雅,今天为什么事登门?” 他轻声问道。 “哦,有这么件事,其实是想请你帮忙。” “噢?” “这事非你这位阴阳博士不可。” 阴阳博士———隶属于大内的阴阳寮,负责天文、历数、占卜的阴阳师被人们这样称呼。 阴阳师负责看方位、占卜算卦,连幻术、方术之类也管。在从事这一职业的阴阳师里面,晴明是独树一帜的。 即使在行阴阳秘事时,他也不拘于古法。他毫不犹豫地舍弃烦琐、虚饰的部分,按自己的做法进行。 即便如此,在某些公开场合公事公办时,也能够根据具体情况,无可挑剔地把秘事做下来。 他不仅对民情物理了如指掌,甚至连在京城某个角落卖身的女子是谁都心知肚明,他还能够在雅集上出人意料地挥毫作诗,博得贵介公子们的满堂喝彩。 他就像一朵云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这么一个晴明,和老实憨厚的博雅,却不可思议地投缘,把酒言欢的友谊一直保持着。 “是什么事要我帮忙?” 晴明这一问,博雅便说开了。 二 “我熟悉的武士中,有一个叫梶原资之的人……” 喝下一大口酒之后,博雅开讲了。 “嗯。” 晴明边小口地抿着酒,边凝神听着。 “这位资之今年该有三十九岁了。他直到前不久还一直管着图书寮,但现在已辞职,当了和尚。” “他为什么要做和尚?” “将近一年前,他的父母亲同时因病去世了。他因此起了别的念头,就落发为僧了。” “噢……” “下面我要说的事———资之所去的寺庙是妙安寺。” “西边桂川河的那所寺院?” “正是。就在过了中御门小路,再往西一点的地方。” “那么……” “他法名寿水。这位寿水法师立意超度父母亲,抄写《心经》。” “哦。” “一天十次,持续一千天。” “好厉害。” “至今天为止,终于百日出头了。但大约八天前起,寿水这家伙正为一件怪事所烦扰。” “怪事?” “对。” “什么怪事?” “无非就是与女人有关的怪事嘛。” “女人?” “一个颇为妖艳的女人。” “你见过了?” “不,没有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的?” “资之———也就是寿水,是他这么说的。” “好啦好啦,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怪法。” “这个嘛,晴明……” 博雅又伸手去拿杯子,一口酒下肚之后才说话。 “一天夜晚……” 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夜,寿水在戌刻过后才去睡。 他睡在单独的僧房里。 每晚总是独处。 这是一所小寺庙。和尚的人数说是总共不到十人,实际连寿水在内也只有八个。 在这里修行的人,并不一定要成为和尚。 公卿和武士———已有一定地位的人因故退休后,找个修身养性的地方,这里就很合适,而实际上,它就是被用于这样的目的。 无须像修密教的僧人那样作严格的修行,家里人只要适时地向寺里捐点钱,也不必像一般的和尚那样谨守戒律,不时还可以到吟风咏月的雅集上露露面。还可以要求寺院提供单独的僧房。 那天晚上,寿水突然醒了。 开始,寿水还不明白自己已经醒了过来。 他以为自己仍在睡眠之中,但却发现自己的眼睛睁着,盯着蓝幽幽的、昏暗的天花板。 为什么会突然醒来? 侧过脸,只见庭院的糊纸拉门映照着蓝色的月光,枫树的叶影投落其上。 拉门小窗是最近才开始流行的。 看来风很小,枫叶的影子仅微微摇动。 糊纸拉门的月辉几乎有点眩目。 映照在拉门上的月光,将房间内的昏暗变得青蓝、澄澈。 大概是拉门的月光照在脸上,自己便醒过来了———寿水心想。 今夜月亮是怎样的呢? 寿水来了兴致,他起身打开拉门。 夜间沁凉的空气钻进房内。 他探出半张脸仰望天空,枫树的树梢上方挂着美丽的上弦月。 枫树微微随风摇曳。 寿水心头一动,起了到外面去的念头。 于是他便拉开门,走到外廊上。 黑糊糊的木板走廊,与外面无法分辨开来。 木纹凸现、黑黝黝的外廊表面,也覆上了一层青蓝色的月光,看上去简直像一块打磨光滑的黑青石砖。 夜间空气中充满了庭院的草木气息。 光脚板走在寒冷的外廊内,寿水终于注意到“那个东西”。 所谓“那个东西”,是一个人。 前方的外廊内有一个蜷缩着的影子。 那影子是何时出现的? 记得自己刚走出屋门时,那里应该没有那个东西。 不,也许是自己的感觉不对,可能从一开始就一直在那里了。 寿水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 她跪坐在那里,略低着头。 身上穿着纱罗的单衣。 月光映照在她蜿蜒的头发上,黑亮黑亮的。 这时候,女子抬起了头。 说是抬起,其实仅仅是微微扬起脸而已。 从正面看,她仍是低着头的样子。 因为寿水是俯视,所以看不到她的整张脸。 女子的右手袖口掩着嘴角。从那袖口里伸出白皙的手指。 女子的嘴巴被袖子和手挡住,看不到。 女子的黑眸子正瞄着寿水。 那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那瞳仁注视着寿水,似在倾诉着什么。 一种哀痛的眼神。 “你是谁?” 寿水问道。 但是,女子不答。 “沙沙……” 只有枫树叶子微微作响。 “你是谁?” 寿水又问道。 女子仍旧不答。 “有什么事吗?” 寿水再问。 但是,女子依然没有回答。 虽然她没有吭声,但她的眸子越发显得哀痛欲绝。 寿水向前迈出一步。 女子的模样如此虚幻,分明不是世上的人。 “是阴魂吗?” 寿水再问时,女子轻轻移开了掩住嘴巴的手。 寿水大喊一声。 三 “哎,晴明,你想那女人挪开手之后会怎么样?” 博雅问晴明。 “你直接说出来好啦。” 晴明想也不想地说。 “哼。” 博雅啧啧有声,望着晴明。 “那女子呀……” 博雅压低声音。 “噢?” “她没有嘴巴!” 博雅望着晴明,仿佛在说: “没有想到吧?” “然后呢?” 晴明随即问道。 “你不吃惊?” “吃惊呀。所以你接着说嘛。” “然后,那女子就消失了。” “这就完了?” “不,还没完。还有下文。” “哦。” “又出现了。” “那女子吗?” “是第二天晚上……” 据说第二天晚上,寿水又在深夜里醒了。 还是不明白自己醒过来的原因。皎洁的月光也同样落在拉门上。 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的事,便探头向外廊内张望。 “这一来,又发现那女子在那里。” “怎么办呢?” “跟前一晚一样。女子抬起袖子遮住嘴巴,再挪开袖口让寿水看,然后又消失了……” “有意思。” “每晚都这样哩。” “哦?” 不知何故夜半梦醒,走到外廊,遭遇那女子…… “那就不要走到外廊去啊。” “可是,他还是会醒过来呀。” 据说当寿水醒了,就算不走到外廊去,那女子不知何时就会坐在寿水枕畔,以袖掩口,俯视着他。 “其他和尚知道这件事吗?” “好像都不知道。看来他还没有跟别人说。” “明白了。也就是说,此事持续了七天。” “不,我估计昨晚也是一样,所以应该是持续八天了。” “你跟寿水什么时候见的面?” “昨天白天。” “噢。” “他知道我和你的交情,说是可以的话,希望在这事还没闹开之前请你帮帮忙。” “但是,我行不行还不知道呢。” “嘿,难道还有你晴明办不成的事吗?” “咳,去看看吧。” “你肯去呀?太感谢啦。” “我想看看那女子的脸。” “对啦,我想起来了……” “什么事?” “哎,第七天的晚上,那个晚上与平时有些不同。” “怎么不同?” “哎,等等……” 博雅右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张纸片。 “请看这个。” 说着,把纸片递给晴明。 纸片上有字。 “咦,这不是和歌吗?” 晴明的目光落在纸片上。 无耳山得无口花,心事初来无人识。 “大概是《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吧。” 晴明微带醉意地说。 “一点不错。好厉害呀,晴明!实在是高。” 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作过一两首和歌的人,这点东西大概都知道。” “我之前可是不知道哩。” “你这样子就挺好。” “你是在嘲笑我吧?” 说着,博雅将最后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这首和歌跟那女子有什么关系?” “哦,是第七个晚上的事吧。寿水这家伙,把灯放在枕边,躺着读《古今和歌集》。好像是打算尽量挺着不入睡,挺不过才睡。这样就不会半夜醒了。” “哈哈。” “但是,还是不成。半夜还是醒了。一留神,发现那女子就坐在枕边,《古今和歌集》正翻到有这首和歌的地方。” “噢。” “说是那女子用左手指着这首和歌。” “然后……” “然后就没有了。寿水望向和歌时,那女子便悄然消失了。” “有意思。” 晴明饶有兴趣地喃喃道。 “光是有趣倒好,这还挺危险吧?” “我不是说过,危险不危险还不知道吗?总之,先得读懂这首和歌,因为那女子指着它。” “唉,我看不出什么名堂。” 博雅的目光也投向晴明手中的纸片。 我想弄到耳成山的无口花(栀子花)。如果用它染色,则无耳无口,自己的恋情既不会被人听见、也不会生出流言飞语…… 和歌大意如此。 博雅也明白和歌的意思。 意思是明白了,但问题在于,那女子为何要指着它呢? 这首和歌作者不详。 “女子没有嘴巴,和这里的无口花(栀子花)应该有关联。” 博雅说道,但是,再往下就不明所以了。 “你有什么头绪吗,晴明?” “好像摸到一点门道了……” “哦?” “总之,还是先到妙安寺走一趟吧。” “好。什么时候动身?” “今晚就行。” “今晚?” “嗯。” 晴明点点头。 “行啊。” “好。”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四 夜间寒气侵人。 庭院的花木丛中,晴明和博雅在月色下静静地等待着。 夜半三更,该是那女子出现的时候了。 空中悬挂着一轮满月。满月的光辉自西面斜照,月色如水。 月光也照在僧房的外廊内,即两人藏身的花木丛的正对面。 “是时候了吧?” “嗯。” 晴明只是低声应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扫视一遍月晖下的庭院。 刷拉刷拉,潮湿的风吹动庭院的树木。 “噢……” 晴明探头去嗅吹过的风,叫出声来。 “怎么啦?” “这风……” 晴明小声说。 “风怎么了?” “马上要进入梅雨季节了啊。” 晴明轻声回答。 此时,一直注视着僧房的博雅突然紧张起来。 “门开了。” “嗯。” 晴明点点头。 僧房的房门开了,寿水从里面走出来。 “看那女人!” 晴明提醒博雅。 果然,外廊内出现了一个蹲着的影子。 晴明说的没错,那正是他们听说过的、身上穿着纱罗单衣的女子。 寿水和她相对无言。 “出去吧。” 晴明低声对博雅道,然后从草众中现身,穿过庭院向外廊走去。博雅紧随其后。 穿过庭院来到外廊边上,晴明止住脚步。 女子发觉晴明,抬起了头。 果然还是以袖遮口。黑眼睛注视着晴明,那是一双摄魂夺魄的眸子。 晴明伸手入怀,取出一张纸片,递到女子面前。 月光之下,可以看见纸片上写有一个字。 女子望向纸片。欢喜之色浮现在她的瞳仁中。 她移开袖子。 脸上没有嘴巴。 女子望着晴明,深深地点头。 “你想要什么?” 听晴明问她,女子平静地向后转过脸去。 然后,“倏”地消失无踪了。 “她不见了,晴明!” 博雅声音里透出兴奋。 “我知道。” “给她看的纸上有什么?” 博雅一边窥探晴明手里的纸片。 纸上只有一个字:“如”。 “她不见啦。” 寿水说道。 晴明用手示意刚才女子脸朝着的方位,问寿水道: “那边有什么?” “那是我白天写经的房间……” 寿水答道。 五 第二天清晨。 晴明、博雅、寿水三人站在写经室里。 房间正面有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册《心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我可以看看吗?” 晴明问道。 “当然可以。” 寿水点头。 晴明持经在手,翻阅起来。 手、眼同时停在一页上。 他盯着书页上的某一处。 “就是这里了……” 晴明说道。 “是什么?” 博雅隔着晴明的肩头去望那经书。 书页上有字,其中一个字被涂污得很厉害。 “这就是那女子的正身。” 晴明喃喃地读道: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接下来的句子里有个“女”字: 受想行识亦复女是 正确的句子本应是“亦复如是”。 “它为什么会是那女子的正身呢?” 寿水上前问道。 “就是这里啦———她是从《心经》里的一个字变身出来的。” 晴明对他说道。 “这是你涂污的吗?” 晴明问寿水。 他指着“女”字旁涂污之处。 “是的。写经时不小心滴下墨点,弄脏了。” “这样就好办了。可以替我准备笔、墨、纸和糨糊吗?” 晴明对寿水说道。 寿水立刻按照吩咐准备就绪。 晴明裁下一片小纸条,贴在“女”字旁的脏污之处。然后拿笔饱蘸墨汁,在刚贴的纸条上写了一个“口”。 于是成了一个“如”字。 “真是这么回事哩,晴明!” 博雅拍起手来。 “这就是为什么那女子没嘴巴啦!” 博雅心悦诚服地望着晴明。 “这下子,那女子应该不会再出现啦。” 晴明说道。 “这正是你说过的:万物有灵啊。” 博雅若有所悟地连连点头。 晴明转脸向着博雅,用胳膊肘捅捅博雅的肚皮。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对。” “梅雨开始啦。” 晴明又说。 博雅向外望去,绿意盎然的庭院上空飘着比针还细、比丝还柔的雨,无声地湿润着绿叶。 自此以后,那女子再也没有出现。 3、黑川主 一 是美得令魂魄都澄澈透明般的夜。 虫儿在鸣。 邯郸。金钟儿。瘠螽。 这些虫儿在草丛中,已经叫了好一阵子了。 大大的上弦月悬挂在西边天际。 此时,月光正好在岚山顶上吧。 月亮旁边飘着一两朵银色的浮云。浮云在夜空中向东流动,因此看着月亮时,仿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正以同样的速度向西移动。 天空中有无数星星。 夜露降临在庭院的草叶上,星星点点地泛着光。 天上的星星,仿佛是凝在叶端的颗颗露珠。 庭院里,夜空明净。 “多好的夜晚呀,晴明……” 开口的是博雅。 源博雅朝臣,是一位武士。 生就一副耿直的模样,神情里却透着那么一股难以言喻的可爱劲儿。他的那种可爱,倒并不是女孩子的柔性。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连他的可爱也是粗线条的。那句“多好的夜晚啊”,也是实实在在、直统统的。 “多好的夜晚啊”,并非捧场或附庸风雅的说辞。正因为是有感而言,所以听者心中明白。 如果那边有一条狗,就直说“有条狗哩”———近乎这样的说法而已。 晴明对此只是“哦”了一声,仰望着月亮。 对于博雅的话,他似听非听。 一个笼罩着神秘色彩的人。 他就是安倍晴明,一位阴阳师。 肤色白净,鼻梁挺直,黑眼睛带着浅褐色。 身穿白色的狩衣,后背靠在廊柱上。 右膝屈起,右肘搁在膝头。 右手握着刚才喝光了酒的空杯子。 他的对面,是盘腿而坐的博雅。 两人之间放着半瓶酒和碟子,碟子里是撒盐的烤香鱼。 碟子旁有一盏灯,一朵火焰在摇曳。 博雅造访位于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宅邸,是在那天的傍晚时分。 与往常一样,他连随从也不带,在门口说声“在家吗,晴明?”便走进大开着的宅门。 他右手拎着一个有水的提桶。 这碟子里的鱼,刚才还在桶里游动呢。 博雅特地亲自带香鱼上门。 宫中武士不带随从,手拎盛有香鱼的水桶走在路上,是极罕见的。这位博雅看来颇有点不羁的性格。 晴明少有地出迎博雅。 “你是真晴明吗?” 博雅对走出来的晴明说。 “如假包换。” 尽管晴明说了,博雅仍然狐疑地打量着他。 因为到晴明家来,往往先出迎的都是诸如精灵、老鼠之类的东西。 “好鱼好鱼。” 晴明探看着博雅手中的提桶,连声说道。 桶里的大香鱼游动着,不时露出青灰色的腹部。 一共有六尾香鱼。 这些香鱼都成了盘中餐。 此刻,碟子里还剩有两尾。 晴明和博雅已各吃掉了两条。 说完“多好的夜晚啊”,博雅的目光落在香鱼上面,迟疑起来。 “真不可思议啊,晴明……” 博雅把有酒的杯子端到唇边,对晴明说道。 “什么事不可思议?” 晴明问道。 “哦,是说你的屋子。” “我的屋子有什么不可思议?” “看不出有其他活人的痕迹呀。”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没有人在,却把鱼烤好了。” 博雅认为不可思议是有他的道理的。 就在刚才,晴明把博雅带到外廊之后,说: “那就把香鱼拿去烹制吧。” 晴明把放香鱼的提桶拿进屋子,消失在里面。 当他返回时,他手里没有了装鱼的提桶,而是端着放有酒瓶和两只杯子的托盘。 “鱼呢?” 听博雅问,晴明只是不经意地说: “拿去烤啦。” 两人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时,晴明说声: “该烤好了吧。” 他站起来,又消失在屋子里。等他再出现时,手中的碟子里是烤好的香鱼。 就因为有过这么回事儿。 当时,晴明隐身于房子何处,博雅并不知道。另外,屋里也没有传出烧烤香鱼的动静。 烧烤香鱼也好什么也好,总之,这个家里除了晴明之外,完全没有其他活人存在的迹象。 来访之时,也曾见过其他人,而人数则每次不一。有时几个,有时只有一个。别无他人的情况也有过。虽不至于让人联想到这么一所大房子里仅仅住着一个晴明,但要说究竟有几个人,实在是无从猜测。 可能只是根据需要驱使着式神,其实并没有真人;又或者里面确有一两个真人,而博雅无从判断。 即使问晴明,他也总是笑而不答。 于是,博雅便借着香鱼的由头,又问起屋子里的事。 “香鱼嘛,并不是人烤的,是火烤的。” 晴明说道。 “什么?” “看火候的不必是人也行吧?” “用了式神吗?” “啊———哈哈。” “告诉我吧,晴明!” “刚才说的‘不必是人也行’,当然也有‘是人也行’的意思啊。” “究竟是不是呢?” “所以说,是不是都可以呀。” “不可以。” 博雅耿直地说道。 晴明第一次将视线由天空转移到博雅的脸上。 他仿佛薄施胭红的唇边带着微笑。 “那就谈一谈咒?” 晴明说道。 “又是咒?晴明……” “对。”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见博雅这么说,晴明微笑起来。 晴明谈咒的话题,已经有过好几次了,什么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什么路边石头也被施了咒之类。 越听越不明白。 听晴明说的时候,感觉好像明白了,但当他解释完,反问一句“如何”的瞬间,立刻就又糊涂了。 “驱使式神当然是通过咒,不过,指使人也得通过咒。” “……” “用钱驱使或者用咒驱使,从根本上说是一样的。而且,和“名”一样,咒的本质,在于其本人———也就是说,在于被驱使者一方是否愿意接受咒的束缚……” “哦。” 博雅的神情是似懂非懂。他抱起胳膊,身体发力。 “哎,晴明,求你了,我们说刚才的话题吧。” “说刚才的话题?” “嗯。我刚才提到,没有任何其他人的动静,香鱼却烤好了,实在不可思议。” “哦。” “所以我问你:是不是命令式神干的?” “是不是都可以的嘛。” “不可以。” “因为不论是人还是式神,都是咒让烤的嘛。”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博雅直率得可爱。 “我说的是:人烤的也好,式神烤的也好,都一样。” “什么一样?” “这么说吧,博雅,如果是我让人烤了香鱼,就不难理解了,对吧?” “当然。” “那么,我让式神烤了香鱼,也完全不难理解,对吧?” “没错……” “真正费解的不是这里。如果没下命令———也就是说,假如没施咒也没做别的,香鱼却烤好了,那才是真正不可思议的事。” “哦……” 博雅抱着胳膊点头。 “不不,我不上当,晴明……” “我没骗你。” “不,你想蒙我。” “真拿你没办法。” “一点不用为难,晴明。我想知道的,是看火烤鱼的是人还是式神。你说出这个就行。” 博雅直截了当地问。 “回答这个就行了?” “对。” “式神。” 晴明答得很干脆。 “是式神啊……” 博雅仿佛如释重负。 “能接受了吗?” “噢,接受了,不过……” 博雅的表情像是挺遗憾的样子。 “怎么啦?” “特没劲似的。” 博雅斟上酒,端起杯子往嘴里灌。 “没劲?不好玩?” “嗯。” 博雅说着,放下了空杯子。 “博雅,你这老实的家伙。” 晴明的目光转向庭院。他的右手捏着烤香鱼。雪白的牙齿嚼着烤鱼。 杂草丛生的庭院,几乎从不修整。 整个庭院仿佛只是修了一道山檐式围墙,围起一块荒地而已。 鸭跖草,丝柏,鱼腥草。 山野里随处可见的杂草生长得蓬勃茂盛。 高大的山毛榉下面,紫阳花开着暗紫色的花,粗壮的樟树上缠绕着藤萝。 庭院的一角,有一片落了花的银线草。 芒草已长得很高了。 野草静默于夜色之中。 对博雅而言,这里只是夜晚时分的庭院,杂草疯长;而对晴明来说,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但是,博雅对这里———如水的月色,和草尖露水映现的星光,也并非无动于衷。 草木的叶子,和着吹拂庭院的柔风,在昏暗中刷刷作响,让博雅觉得好舒坦。 文月——— 以太阴历而言,是七月三日的夜晚。 按现在的阳历,是将到八月或刚入八月的时候。 时节正是夏天。 白天里,即便待在树阴里不做事,也会流汗;但在有风的晚上,坐在铺木板的外廊内,倒很凉爽。 整个庭院因为树叶、草尖的露水而降了温,使空气变凉了。 喝着酒,草尖的露珠似乎变得越发饱满了。 澄澈的夜,天上的星星仿佛一颗颗降落在庭院里的草叶上。 晴明把吃剩的鱼头鱼骨抛到草丛中。 “哗啦!” 草丛中发出一声响,杂草晃动的声音逐渐消失在昏暗的远方。 就在声音响起的瞬间,草丛中有一双绿莹莹的光点注视着博雅。 是野兽的眼睛。 好像是什么动物衔着晴明扔的鱼骨,跑进了草丛中。 “作为烤鱼的回报吧……” 发觉博雅带着疑惑的目光望着自己,晴明便解释道。 “噢。” 博雅坦诚地点着头。 一阵沉默。 微风吹过,杂草晃动,黑暗中有点点星光摇曳。 突然——— 地面上的星光之中,有一点泛青的黄色光,幽幽地画出一道弧线,浮现出来。 这黄色光像呼吸着黑暗似的,时强时弱重复了好几次,突然消失了。 “是萤火虫吧?” “应该是萤火虫。” 晴明和博雅不约而同地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 萤火虫又飞过两次。 “该是时候了吧,博雅?” 晴明忽然小声说道。他依旧眼望着庭院。 “什么是时候了?” “你不是来请我办事的吗?” 晴明这么一逼,博雅便挠着头说: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嗯。” “因为我这人藏不住事情吧?” 博雅在晴明说出这句话之前,先自说了出来。 “是什么要紧事?” 晴明问。依旧背靠着柱子,望着博雅。 灯盏里的灯火摇晃着小小的光焰,映照在晴明的脸上。 “那件事嘛,晴明……” 博雅的脑袋向前探过来。 “怎么回事?” “刚才那香鱼,味道怎么样?” “哦,确是好鱼。” “就是这香鱼。” “香鱼怎么了?” “其实这些鱼是别人送的。” “哦。” “是饲养鱼鹰的渔夫贺茂忠辅送的……” “是千手忠辅吗?” “对,就是那个忠辅。” “应该是住在法成寺前吧。” “你很熟嘛。他家在靠近鸭川河的地方,他在那里靠养鱼鹰过日子。” “他碰到了什么问题?” “出了怪事。” 博雅压低声音说。 “怪事?” “嗯。” 博雅探向前方的脑袋又缩了回去。他点点头继续说: “忠辅是我母亲那边的远亲……” “嗬,他身上流着武士的血啊。” “不,准确说来不是。有武士血脉的,是养鱼鹰的忠辅的孙女……” “哈哈。” “也就是说,与我母亲血脉相关的一个男人生了一个女儿,正是那位忠辅的孙女。” “噢。” “那个男人是个好色之徒。有一阵子,他往忠辅女儿处跑得勤,因此生下了忠辅的孙女,名叫绫子。” “原来如此。” “忠辅的女儿也好,那好色男子也好,几年前都因病辞世了。但生下的这个女儿,倒还平安无事。今年有十九岁了……” “哦?” “出怪事的,就是这个绫子。” “怎么个怪法?” “好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我也不大清楚。” “噢。” 晴明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看着博雅。 “昨晚忠辅来央求我。听他说的情况,应该和你有关,就带上香鱼过来了。” “说说具体情况。”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叙述起来。 二 忠辅一家世代以养鱼鹰为业。 忠辅是第四代。论岁数已六十有二。 他在距法成寺不远的鸭川河西边修建了一所房子,和孙女绫子相依为命。 他的妻子于八年前过世了。 忠辅只有一个独生女,有男子找上门来,忠辅的女儿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孙女绫子。 忠辅的女儿———即绫子的母亲,在五年前绫子十四岁上,患传染病去世了,年仅三十六岁。 那相好的男子说要带绫子走,但这事正在商谈中的时候,他也得传染病死了。 于是,忠辅和绫子一起过日子,已经五年了。 忠辅是养鱼鹰的能手。 他能够一次就指挥二十多只鱼鹰,因其高超的技巧,有人称之为“千手忠辅”。 他获允进出宫中,在公卿们泛舟游湖的时候,经常来表演捕鱼。 迄今也有公卿之家提出,想收忠辅为属下的养鱼鹰人,但被他拒绝了。忠辅继续独来独往地养着他的鱼鹰。 忠辅的孙女绫子好像有恋人了,这是约两个月前忠辅发觉的。 似乎有男子经常来串门。 忠辅和绫子分别睡在不同的房间。 绫子十四岁之前,一直和忠辅同睡在一个房间,但绫子的母亲去世后约半年,绫子就单独睡到另一个房间去了。察觉绫子的房间里晚上无人,是在约一个月前的某个晚上。 那天晚上,忠辅突然半夜醒来。 外面下着雨。 柔细的雨丝落在屋顶,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 入睡前并没有下雨,应该是下半夜才开始的。 大约刚过子时吧。 ———为什么突然醒过来了呢? 忠辅这么想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哗啦哗啦”的溅水声。 “就是因为它了!” 忠辅想起来了。睡眠中听见过完全一样的声音。 是这水声打扰了他的睡眠。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庭院的沟渠里跳跃。 忠辅从鸭川河引水到庭院里。挖沟蓄水,在里面放养香鱼、鲫鱼、鲤鱼等。 所以,他认为是鲤鱼什么的在蹦跳。 想着想着,他又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浅睡状态,这时又响起了“哗啦哗啦”的声音。 说不定是水獭什么的来打鱼的主意了。 如果不是水獭,就是有一只鱼鹰逃出来,跳进了沟里。 他打算出去看看,于是点起了灯火。 穿上简单的衣服,就要出门而去。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 ———孙女绫子。 因为家里实在太静了。 “绫子……” 他呼唤着,拉开门。 房间里却没有本应在那里睡觉的绫子。 晦暗、狭窄的房间里,只有忠辅手中的灯火在晃动。 心想,她也许是去小解了吧。但心中却莫名地升起了不安的感觉。 他打开门走出去。 在门外,忠辅和绫子打了个照面。 绫子用濡湿般的眸子看看忠辅,不作一声进了家门。 可能是淋雨的原因,她的头发、身上穿的小袖湿漉漉的,仿佛掉进了水里似的。 “绫子……” 忠辅喊她,但她没有回答。 “你上哪儿去了?” 绫子听见忠辅问她,却没有转身,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那天晚上的事仅此而已。 第二天早上,即便忠辅追问昨晚的事,绫子也只是摇头,似乎全无记忆。 绫子的神态一如往常,甚至让忠辅怀疑自己是否睡糊涂了,是在做梦。 后来忠辅也忘掉了这件事。 忠辅又一次经历类似的事,是自那件事过后第十天的晚上。 和最初那个晚上一样,夜半突然醒来,听见水声。 仍是来自外面的沟渠。 “哗啦哗啦!”声音响起。 不是鱼在水中跳跃的声音。 是一件不小的东西叩击水面的声音。侧耳细听,又有一声“哗啦!” 忠辅想起了十天前的晚上。 他轻轻起床。 没有穿戴整齐,也没有点灯,他悄然来到绫子的房间。 门开着。 从窗户射进来幽幽的月光,房间里朦胧可辨。 房间内空无一人。 一股异臭扑鼻而来。 是野兽的臭味。 用手摸摸褥子,湿漉漉的。 “哗啦!” 外面传来响声。 忠辅蹑足悄悄来到门口,手放在拉门上。他想拉开门,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担心弄出声音的话,会让在水沟里弄出响声的家伙察觉。 忠辅从屋后悄悄绕出去。 猫着腰,悄悄绕到水沟那边。 从房子的阴暗处探头窥视。 明月朗照。 月光下,有东西在水沟里游动。 白色的——— 是一个裸体的人———女人。 女人把身体沉到齐腰深的水里,神情严肃地俯视水中。 “绫子……” 忠辅惊愕地喃喃道。 那女人正是孙女绫子。 绫子全身赤裸,腰以下浸泡在水里,炯炯有神的双眼注视着水中。 月光满地。 月亮清辉洒在绫子白净、濡湿的肌肤上,亮晃晃的。 一种美丽却不同寻常的境况。 绫子嘴里竟然衔着一条大香鱼。 眼看着绫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将香鱼自头部起活活吞食。 令人惊骇的景象。 吃毕,绫子用舌头舔去唇边的血迹。 那舌头比平时长一倍以上。 “哗啦!” 水花溅起,绫子的头部沉入水中。 当绫子的脸露出水面时,这回她嘴里叼着一条鲤鱼。 突然,从另一方向响起了“啪啪”的声音。 是拍手的声音。 忠辅转眼望着那边的人影。 水沟边上站着一名男子。他中等个头,脸庞清秀。身穿黑色狩衣,配黑色的裙裤。 因为他的这身打扮,忠辅刚才没有发觉那里还有一个人。 “精彩,精彩……” 男子微笑着,看着水中的绫子。 他除了鼻子大而尖之外,外貌上并无特别之处。他的脸予人扁平的感觉,眼睛特别大。 嘴巴一咧,不出声地微笑着。 “吃吧。” 男子低声说道。绫子便连鱼鳞也不去掉就从鱼脑袋啃起,开始大嚼衔在嘴里的大鲤鱼。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绫子就在忠辅的注视之下,将整条鲤鱼吞食了。 然后,她又潜入水里。 “哗啦”一声,绫子的头露出水面。 她衔着一条香鱼,一条很大的香鱼。 “绫子!” 忠辅喊了一声,从房子的暗处走了出来。 绫子看见了忠辅。 就在那一瞬间,被抓住的香鱼猛地一挣扎,从绫子嘴里挣脱了。 在水沟的水往外流出的地方,有竹编的板子挡着。 这样做是为了让水流走而水中的鱼逃脱不了。 挣脱了的香鱼越过竹编的挡板,向前面的小水流蹦跳过去。 “真可惜!” 绫子龇牙咧嘴地嘟囔着。“嘶”地呼出一口气,根本不像是人的呼吸声。 她扬起头,看着忠辅。 “你在干什么?” 忠辅这么一问,绫子“嘎吱嘎吱”地磨着牙,神情凄楚。 “原来是祖父大人光临了……” 说话的是沟边的黑衣男子。 “那就下次再来吧!” 他说毕,纵身一跃,随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三 “呵呵。” 晴明不由得感叹起来。 他愉快地眯缝着眼,看着博雅说: “很有意思呀。” “别闹啦,晴明,人家为难着哩。” 博雅郑重其事地望望笑意盈盈的晴明。 “接着说呀,博雅。” “好。” 博雅回答一声,上身又向前探出。 “到了第二天早上,绫子又完全不记得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了。” “那……” “现在才说到要紧的事:到这时,忠辅才发现问题。” “他发现了什么?” “绫子已经怀孕了。” “哦?” “看上去腹部已经突出,行动已经有些不便了。” “哦。” “绫子的母亲也曾经是这样。如果绫子也学她妈,与找上门来的男子幽期密会,因而怀孕,忠辅实在很伤心。他都六十二岁了,不知能照料绫子多久。是一段良缘的话,就尽可能嫁到那男子家里好了;实在不行,做妾也罢———他甚至都考虑到这一步了。” “噢。” “可是,晴明啊……” “嗯。” “那个对象似乎并不寻常。” “看来也是。” “甚至让人觉得是个妖怪。” “嗯。” “于是,忠辅就想了个法子。” “他想了个什么法子?” “因为问绫子也得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忠辅便想,干脆直接揭开他的真面目。” “有意思。” “得了吧,晴明。结果,忠辅就决定打伏击。” “噢。” “好像那上门的男子是先到绫子的寝室,然后再带她外出,让她吃鱼。” “噢。” “忠辅通宵守候,打算那男子来时,趁势抓住他。即使抓不住,也要问个清楚,他究竟打算怎么办。” “噢。” “于是他就守候着。可是那天晚上没等着,第二天晚上也没见那男子来。” “不过,总会等到的吧。” “等到了。”博雅答道。 四 忠辅一到晚上,便通宵守候。 绫子一入睡,他立即爬起来,在寝室里屏息静候。 他怀里藏了一把柴刀。 但是,在他守候的时候,那男子却总不出现。 第一个晚上平安无事,不知不觉就到了黎明时分。 第二晚、第三晚也是如此。 忠辅每天只能在从黎明到天亮的时候打个盹儿。 直到第四晚,又到黎明时分,忠辅已开始怀疑,是否因为那天晚上事情被自己撞破,那男子不会再来了。 就这样,到了第五天的晚上。 忠辅一如既往,在自己的寝室里盘腿而坐,抱着胳膊静候。 四周漆黑一片。他眼前浮现出绫子近来迅速变大的腹部,不禁升起一股怜意。 黑暗中,隐约传来绫子睡眠中的呼吸声。 听着听着,一阵倦意袭向忠辅。他迷迷糊糊起来。 室外饲养的鱼鹰发出的嘈杂声惊醒了忠辅。 他睁开眼睛。 这时候,黑暗中有人“笃笃”地叩门。 他起身去点灯。 “忠辅先生……” 门外有人说话。 忠辅持灯开门,眼前站着那天晚上见过的男子。 那个一身黑衣黑裙裤、脸庞清秀的男子。 一名十来岁的女童跟在他身边。 “您是哪一位?” 忠辅问对方。 “人们叫我做‘黑川主’。” 男子答道。 忠辅举灯照着,再三打量这男子和女童。 男子虽然模样清秀,但身上总有一股贪鄙的味道。 头发湿漉漉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直呛鼻孔的兽类的臭味。 被灯光一照,他就像感到目眩似的把头扭向一边。 女童的嘴巴怎么看都显得太大。 有点不妙。 ———应该不是人类。 是妖怪吧。忠辅心想。 “黑川主大人,有何要事光临敝宅?” 忠辅问道。 “绫子姑娘太美了,我要娶她。” 真是厚颜无耻。 他一张嘴,一股鱼腥味就扑面而来。 他和女童是走夜路来的,手上却没有灯火。 肯定不是人。 忠辅且让两人进屋,然后绕到他们背后。 他伸手入怀,握紧柴刀。 “绫子姑娘在家吗?” 忠辅照着正在说话的黑川主背部猛劈一刀,却没有砍中目标的感觉。 刀刃只砍中黑川主一直穿着的狩衣,中了刀的狩衣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定神一看,绫子房间的门开着,赤裸的黑川主站在屋里。他背对着忠辅。 正好屁股处露出一条黑糊糊的粗尾巴。 混账! 忠辅想迈步上前,但脚下却动弹不得。不仅是腿脚,忠辅保持着握柴刀的姿势,竟僵立在那里。 绫子带着欢喜的笑容站起来。忠辅就站在旁边,但她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 绫子脱去身上的衣物。 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映照着她洁白的身体。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绫子松开手,先躺下了。 两人就在忠辅的眼前颠鸾倒凤,花样百出。 之后,两人光着身子走出房间。 听见了水声。 似乎两人在抓鱼。 回来时,两人手上各拿着一条活的大鲤鱼。 接着,两人就从鱼头起,“嘎吱嘎吱”地大啃大吃起来。 鱼骨、鱼尾、鱼鳞一点不剩。 “我再来哦。” 黑川主说完,离去了。忠辅的身体终于能动了。 他冲到绫子身边。 绫子打着微鼾,睡得正香。 第二天早上,绫子醒了,但她仍旧没有任何记忆。 之后,那男子每天晚上都出现。 无论忠辅想什么办法,到那男子即将出现时,他总会打起瞌睡来。等他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时,那男子已在屋内。 男子和绫子在那边屋里颠鸾倒凤一番,然后走到外面,拿着鱼走回来,生生地啃吃。 等男子离开,第二天早上绫子醒来,她还是不记得昨夜的事。 只是绫子的腹部一日大似一日…… 每晚如是。 忠辅忍无可忍,只得去找住在八条大道西的智应方士商量。 智应是约两年前,从关东来此居住的方士,以能驱除附体邪魔著称。 他年约五十,双目炯炯,是一个魁梧的长须男子。 “原来如此。” 听了忠辅的要求,智应点头应允。 “三天后的晚上,我会过来。” 他抚须说道。 三天后的傍晚,智应果然来到忠辅家。 因为事前商定了有关的安排,忠辅故意让绫子到外面去办事,这时还没有回家。 屋子的一角扣着一个竹编的大笼子,智应钻了进去。 之前,笼子四周撒了香鱼烧成的灰。是智应亲自出马做好了这一切。 到了夜晚子时,黑川主果然又来了。 刚一进门,黑川主便耸耸鼻子说: “奇怪。” 他想了一想,环顾屋内,喃喃自语道: “有别人在吗?” 视线本已扫过了笼子,但却视若无睹地一瞥而过。 “哦,是香鱼嘛。” 黑川主放了心似的嘟囔道。 “绫子,你在家吗?” 他惯熟无拘地走到绫子的房间里。 在两人将要开始云雨的时候,智应才从笼子里出来。 与往常一样,忠辅动弹不得,智应倒是能活动。 忠辅眼看着智应潜入绫子的房间,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 黑川主看来全然不知。 黑川主的黑尾巴“吧嗒吧嗒”地拍打着木地板。 智应手中的短刀刀尖朝下,猛然将那尾巴扎穿在木地板上。 “嗷!”一声野兽的嚎叫,黑川主疼得直跳。 但是,由于尾巴被扎在地板上,他也跳不起来了。 智应从怀里掏出绳子,利索地将黑川主捆绑起来。 到现在忠辅也能动弹了。 “绫子!” 他冲了过去。 但是,绫子一动不动,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双目闭合,鼻子发出微微的鼾声。 原来绫子仍在睡梦之中。 “绫子!” 忠辅一再呼唤她,可她依然没有醒来,一直仰面熟睡着。 “逮住怪物啦!” 智应开口道。 “哎哟,你设计害我啊,忠辅……” 黑川主呻吟着,恨得咬牙切齿。 “绫子还没有醒来!” 忠辅对智应说。 “怎么?” 智应先把黑川主绑在柱子上,然后走到绫子跟前。 他伸手摸摸,又念起种种咒语,但绫子还是仰面熟睡着,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黑川主见此情景,放声大笑。 “她怎么可能醒呢?能让绫子姑娘睁开眼睛的,只有我一个。” “把解法说出来!” 智应喝道。 “我就不说。” 黑川主答道。 “快说!” “你解开绳子我就说。” “我一解开绳子,你就想溜了吧?” “嘿嘿。” “你应该是妖怪而不是人,好歹该现现原形吧……” “我是人啊。” 黑川主说道。 “那你的尾巴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就是那样的。要不是疏忽大意,我才不会让你们这种人得手呢。” “可我们抓住你了。” “哼!” “把叫醒这姑娘的方法说出来!” “解开绳子……” 这样的对话持续到早晨。 “再不说,挖你的眼珠子!” “哼!” 黑川主的话音刚落,智应的短刀猛地插入他的左眼。 黑川主又发出野兽的嚎叫。 但是,黑川主仍不开口。 天亮了。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透过窗户射入屋子的瞬间,黑川主的声音变小了。 看出他怕阳光,于是,智应把黑川主牵到屋外,绳子的一头捆在树干上。 因为绳子长度有限,黑川主便像系着的小狗一样,只可在绳长的范围内自由活动。 在阳光下只待了一会儿,眼看着黑川主就已经失掉元气,蔫了。 “好吧。” 黑川主终于开口了。 “我说出叫醒姑娘的方法。先给我喝一口水好吗?” 黑川主强打精神,以乞求的眼光望着智应和忠辅。 “给水喝你就说?” 智应问道。 “我说。” 黑川主答道。 见忠辅用碗盛了水端来,黑川主忙说: “不对不对!用更大的东西。” 忠辅这回用提桶装水拎来。 “还是不行。” 黑川主又摇头说道。 “你要捣什么鬼?” 智应问道。 “我没有捣鬼。我已经落到这个地步,难道我喝口水你还害怕吗?” 黑川主用轻蔑的目光望着智应。 “不给水的话,那女人就得睡到死为止。” 智应不作声。 忠辅弄来一个直径达一抱的水桶,放在地上,用提桶打水倒进去。 水桶满了。 黑川主盯着水,两眼发光,抬起头来。 “喝水之前就告诉你。到这边来吧。” 黑川主说道。 智应朝黑川主走近几步。 “噗!” 就在那一瞬间,黑川主猛然一跃而起。 “啊!” 智应连忙退到绳子拉到最大限度也够不着的地方。 谁想到——— 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在空中,黑川主的脖颈一下子拉长了一倍多。 “嘎吱!” 黑川主咬住了智应的头部。 “哎呀!” 就在忠辅惊叫的同时,鲜血从智应的头部喷涌而出。 黑川主向忠辅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野兽的脸。脸上长着细密的兽毛。 黑川主向前跑了数步,一头栽进装满水的大桶里。 一片水花溅起。黑川主不见了踪影。 水桶里清澈的水微微荡漾,水面上只漂浮着原先捆绑黑川主的绳子。 五 “算得上惊心动魄啦。” 晴明点点头说道。 “就是啊。” 博雅答道。听得出他尽量抑制着激动的心情。 “对了,那位方士怎么样了?” 晴明又问。 “哦,据说保住了性命,但恐怕要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出不了门。” “那姑娘呢?” “还昏睡着呢。据说她只在黑川主晚上来的时候才会醒来,恩爱一番之后,就又睡过去。” “哦。” “哎,晴明,这事你是不是可以帮帮忙?” “能不能帮上忙,得去看了才知道……” “对对。” “刚才吃了人家的香鱼嘛。” 晴明的目光转向昏暗的庭院。有一两只萤火虫在黑夜里飞来飞去。 “你肯去吗?” 博雅问晴明。 “去。” 晴明又接着说: “就效仿那位方士,也来捆上那怪物……” 晴明的目光随着萤火虫移动,嘴角浮现一丝微笑。 六 “这样应该可以了。” 晴明打量着水桶道。 “这样有什么用?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博雅满脸疑惑。 他所说的“这样做”,是指晴明刚刚才做好的准备。 晴明拔了自己好几根头发,打结接长,绕桶一周,最后打结、绑好。 博雅问的是这样做的目的。 晴明笑而不答。 忠辅的房子在鸭川河附近。 屋前有一道土堤,流水声从堤那边传来。 “接下来只需等到晚上了。” 晴明淡淡地说道。 “真的行了?” 博雅显得忧心忡忡。 “让它进屋,猛地给它一刀,不就了结了吗?” 博雅手着按腰间的长刀说道。 “别急嘛,博雅。你要是把妖怪干掉了,却不能弄醒姑娘,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对对。” 博雅嘟囔着,松开了握刀的手。 看来他属于那种总是缺根弦的性子。 “哎,晴明,我能干点什么吗?” “没你的事。” 晴明说得很干脆。 “哼!” 博雅有点不服气。 “马上就天黑了,到时候你就躲在笼子里,当做看一场好戏。” “知道啦!” 晴明和博雅一对一答之际,夕阳已经西下。 晚风徐徐吹来,夜幕降临了。 博雅藏身笼中,手里一直紧握刀柄。 手心里一直汗津津的。 笼子四周被晴明糊上了香鱼的肠子,腥味直冲博雅的鼻孔。香鱼的味道不算难闻,但老是闻着它的味儿,也真叫人受不了。 而且天气很热。 围在身边的只是竹子,没想到就热成这样。博雅浑身汗如雨下。 “这样子,跟那位方士做法一样,能行吗?” 博雅进入笼子前问道。 “没问题。人也好动物也好,都会被同一个谎言骗两次的。” 于是,听晴明这么说,博雅就进了笼子。 到了子时,果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祖父大人,请开门。” 一个声音在说话。 忠辅打开门,黑川主进了屋。 还是一身黑色狩衣的打扮,左眼仍旧血糊糊的。 黑川主一进门,便翕动鼻子。 “哈哈哈———” 他的嘴唇向上缩起,样子十分恐怖。 “祖父大人,您又请了何方神圣啊?” 唇下露出尖利的牙齿。 听了这句话,博雅握紧了手中的刀。 ……晴明真浑,还说能骗人家两次! 博雅下定决心,只要黑川主走过来,就狠狠地砍它一刀。他拔刀在手,摆好架势。 透过灯盏里的小小灯光,知道站在门口处的黑川主正望着这边。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小童。 博雅和黑川主目光相遇了。 但是,黑川主并没有打算走过来。 博雅心想,既然如此,我推掉笼子扑上去好了。但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居然动弹不得。 “别动啦。等我跟绫子恩爱之后,再慢慢收拾你吧。” 黑川主朝着博雅的方向说道。 他原地一转身,走进了绫子的房间。 “绫子……” 当黑川主在寝具旁跪下时,一只白净而有力的手迅捷地从寝具下伸出,抓住了黑川主的手。劲道十足。 “怎么回事?” 黑川主想要拨开那只手,寝具此时突然掀开了。 “老实点吧!” 随着一声冷冷的喝斥,从寝具下站起来的,正是晴明。 晴明的右手握紧了黑川主的手。 “哎哟!” 未等黑川主逃跑,他的颈脖上已经套上了绳子。 这条绳子把黑川主的脑袋紧紧地捆扎起来了。 紧接着,他的手腕也被捆绑住了。等黑川主回过神来,他已经被晴明捆得结结实实。 “黑川主大人!” “黑川主大人!” 女童蹦跳着,叫喊着主人的名字。晴明抓过女童,也捆绑起来。 晴明走近忠辅,右手摸摸忠辅的额头。 仿佛清凉如水的液体从晴明手心流向忠辅的额头,接下来的瞬间,忠辅就能够活动了。 “怎么啦,博雅?” 晴明拿开笼子。 博雅仍旧保持着单膝跪下、右手握刀的姿势。 晴明的右手一摸到博雅的额头,博雅便能动了。 “晴明,你太过分了。” “你说过没事的……” “我是说过,但那是骗你的。对不起,请多多包涵。” “骗我?” “我打算让黑川主把注意力放在你那边,然后趁机抓住他。多亏你帮忙,事情总算顺利完成。” “一点也不顺利!” “对不起了。” “哼!” “请原谅,博雅……” 晴明脸上挂着毫不介意的微笑。 七 “给点水喝吧。” 黑川主说这话的时候,正是烈日当空。 他依旧被捆在上次那棵树上。 从太阳初升时起,黑川主就吐着舌头,开始气喘了。 他依然是一身黑衣。 头顶上,夏日阳光明媚。 闲待着也觉得热,更何况一身黑衣,还被捆绑着,黑川主更吃不消了。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黑川主的皮肤已经干皱起来。 “要水———吗?”晴明说道。 “是。给点吧。” “如果给你水,你会说出弄醒绫子的方法吗?” 晴明身穿一件宽松轻薄的白衣,坐在树阴下,美滋滋地喝着沁凉的水,望着黑川主。 “当然会说。” 黑川主立刻答道。 “好吧。” 见晴明这么说,忠辅再度搬来大水桶,放在黑川主跟前。 用小桶从沟里打水,再一一倒进大桶。 不一会儿,大桶已经装满水。 “好吧,我喝水前就告诉你。请到这边来。” 黑川主说道。 “这样子就行。说吧,我听得见。” “让别人听去是不行的。” “我从来不介意别人听见。” 晴明淡淡地说。他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竹筒里的水,喉头美妙地“咕嘟”一声。 “你不过来我就不说。” “不说你就在那里说吧。” 晴明自在得很。 水就在眼前,黑川主眼睛发亮,眼神里甚至带有疯狂的味道。 “哎哟哟,水啊水!让我到水里去吧!……” 黑川主呻吟起来。 “不必客气呀。” 晴明应道。 黑川主终于屈服了。 “我原想咬烂你的喉咙。” 他张开血红的大口,悻悻地说道。 接着,他突然一头栽进水里。 水花四溅。 水面上只漂浮着黑川主的黑衣和绳子。 “这是怎么回事?” 博雅冲到水桶边。 他从水里捞起绳子和水淋淋的黑衣。 “他不见了。” “他还在。只是改变了形态而已。” 说着,晴明来到博雅身旁。 “他还在这里面。” “真的?” “我用头发圈定了界限,就是为了不让他变身逃走。所以他还在这里面。” 晴明把目光转向一旁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人的忠辅。 “能拿条香鱼来吗?” 他问忠辅,然后又简短地说道: “鱼,还有细绳子。” 忠辅按照吩咐送了上来。 香鱼还在小桶中游动。 晴明把小绳子绑在大水桶上方的树枝上,一端垂下活的香鱼。香鱼被吊在空中,挣扎着。 香鱼下方就是黑川主跃入其中、不见了踪影的大水桶。 “这是要干什么,晴明?” 博雅不解地问。 “等。” 晴明说着,盘腿而坐。 “请多预备些香鱼,好吗?” 晴明对忠辅说。 忠辅用小桶装了十余尾香鱼送来。 博雅和晴明隔着黑川主隐身的水桶,相对而坐。 水桶上方悬吊的香鱼不动弹了,晒干了。 “再来一尾。” 晴明说着,解开小绳子捆着的香鱼,换成另一条。这条刚换上的香鱼在水桶的上方扭动、挣扎着。 晴明用手指破开刚解下来的香鱼的腹部,让一滴滴鱼血滴落在水桶中。血滴落水的瞬间,水面骤起泡沫,随即消逝如旧。 “哎,晴明,刚才的情况看到了吗?” 博雅问道。 “那当然。” 晴明微笑着。 “很快就好了。它忍不了多久的。” 晴明咕哝道。 时间在流逝,太阳开始斜照。 博雅有些不耐烦了,他探望着桶里。 晴明站起来,垂下第七尾香鱼。 香鱼在水面上方扭动着,在阳光下鳞光闪闪。 就在此时,桶里的水开始涌动。水面缓缓出现了旋涡。 “快看!” 博雅喊道。 旋涡中心本应是凹陷状,此时却相反,鼓凸起来。 不一会儿,涌起的水变得黑浊起来。 “出来啦。” 晴明低声道。 黑浊的水更显浓重,突然,从中跃出一只黑色的动物。 就在那动物咬住悬吊着的香鱼的瞬间,晴明伸出了右手,一下子捏住了兽头。 “吱吱!” 那动物咬着香鱼不放,一边尖叫着。 原来是一条经岁的水獭。 “这就是黑川主的真身啦。” 晴明轻松地说道。 “啊!” 忠辅惊叫起来。 水獭看见忠辅,丢下嘴里的香鱼,哭叫道: “吱吱!” “吱吱!” “你对这家伙有印象吗?” 晴明转向忠辅问道。 “我记得它。” 忠辅点点头。 “是怎么回事?” “很早以前,有一家子水獭来糟蹋我沟里的鱼,让我很伤脑筋。约两个月前,我偶然在河里发现了水獭的窝,就把那里面的一只雌水獭、两只小水獭杀掉了……” “噢。” “这应该是当时幸存的一只吧。” 忠辅喃喃道。 “还真有这事。” 晴明叹息般。 “好啦,剩下的就是一直沉睡不醒的绫子姑娘了……” 晴明拎起水獭,举起到和自己对视的高度,问道: “姑娘腹中之子,可是你的?” 水獭的脑袋耷拉下来。 “你也心疼自己的孩子吧?” 水獭又点点头。 “怎么才能让姑娘醒过来?” 晴明注视着水獭问道。 水獭在晴明面前不停地动着嘴巴,像在诉说着什么。 “原来如此———是那女童吗?” 晴明又问道。 所谓“女童”,就是昨晚作为黑川主的随从跟来的女孩子。 “女童怎么了?” 博雅问道。 “它说让绫子姑娘服食女童的胆囊就行了。” “啊?” “带女童过来,博雅。” 屋子里还关着昨晚和黑川主一起抓住的女童。 博雅把女童带了过来。 “让她浸一下水。” 晴明对博雅说道。 博雅抱起女童,从脚尖开始浸水。水刚过脚腕,女童便悄然溶在水中。 水里游动着一条大杜父鱼。 “哎呀,现在要忙得不得了啦!” “有什么不得了,晴明?不是吃下这鱼的胆就可以了吗?” “不是指这个。是孩子的问题。” “什么?!” “怀上水獭的孩子,应该在六十天左右就会生产。” 此时,屋内传出女子的呻吟声。 忠辅飞奔入屋,马上又跑回来。 “绫子怕是要生产了。” “鱼胆稍后再剖。绫子姑娘睡着时生产更好。” 晴明松开了按着水獭脑袋的手。 但是,被放在地上的水獭也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晴明边向屋子走,边回顾博雅。 “过来吗,博雅?” “用得着我吗?” “没有没有。想看就过来。” “不看。” 博雅答道。 “也好。” 晴明独自进了屋。 水獭也跟进屋里。 不一会儿,晴明便出来了。 “行啦。” 他只说了这样一句。 “结束了?” “生下来后,我就把它们放到屋后的河里去了。运气好的话,应该会长大。” “黑川主呢?” “和它的孩子一起走了。” “可是,人怎么可以生下小水獭?” “也是有可能的吧。” “为什么?” “我们昨晚不是谈论过咒的问题吗?我说过,基本上都是一样的……” “……” “人的因果也好,动物的因果也好,从根本上说是一样的。一般地说,人和动物的因果不发生关系,因为加在其上的咒不同。” “噢。” “但是,如果对那因果施以同样的咒,就有可能出现那种情况。” “真是不可思议。” 博雅心悦诚服地点着头。 “不过,那也好,博雅。” 晴明说道。 “什么也好?” “你没看那回事。” “哪回事?” “就是人的因果和动物的因果相交生下的孩子嘛。” 晴明说着,皱了一下眉头。 “嗯。” 博雅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4、蟾蜍 一 “真不得了! ” 博雅从刚才起,便呷一口酒叹息一回,发出情不自禁的赞叹。 “好事一桩啊! ” 他抱着胳膊,自顾自点着头。 就在晴明宅邸的外廊上,博雅粗大的手臂交叉伸进左右两只袖子里,盘腿而坐,正对什么事情赞不绝口。 不久前,朝臣源博雅上门拜访安倍晴明。 他一如既往,腰挂长刀,不带随从,飘然而至。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进了门,招呼一声:“喂,晴明。在家吗? ” 于是。从寂静无声的里屋传出一声:“来了! ”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房间里走出一名二十三四岁的长发女子,她肤色白净,步态轻盈。她穿一件多层重叠的、沉重的唐衣。 衣饰厚重,脚下却轻飘飘的,仿佛一阵轻风也能将她刮起的样子。令人难以置信。 “博雅大人——” 女子轻启朱唇,呼出博雅的名字。 与来宾初次见面,她却似早已熟悉博雅的姓名。 “主人一直在等待您的光临。” 在女子的引领下,博雅来到外廊上。 这里是房子外侧的窄廊。有顶盖而无套窗,是一个任由风吹日晒的地方。 晴明随意地盘腿而坐,背靠着壁板,眼望庭院。 庭院里一直任由野草自由生长。 博雅随女子来到这里后,偶尔回头,本应仍在那里的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经意地望一眼身后的房间,却见那里有一架屏风,上面画了一名女子。再细看,屏风上的女子与刚才在身边的女子倒有几分相像…… “噢。” 博雅一时对那幅美人画看得入了迷。 时值长月——阴历的九月七日。 以阳历算的话,就是十月的上旬。 博雅脸上略带红潮,两眼放光。 年轻人似乎有点激动。 “怎么啦,博雅? ” 晴明将望向庭院的视线移向博雅。 博雅回过神来,本想对那幅画说些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 “哎,晴明,今天在清凉殿上听说了一件趣事,想跟你说说,所以就过来了。” 他直奔主题。 “有趣的事情? ” “对呀。” “是什么事? ” “是关于蝉丸法师。” “哦,是蝉丸法师的事……” 晴明知道蝉丸其人,昨夜还和博雅一起见过他。 他是一位失明的琵琶法师,也可以说是博雅的琵琶老师。 这位博雅,身为粗鲁的武士,却深谙琵琶之道,也会弹奏。 他在蝉丸门下风雨无阻地奔走了三年,终于学到了著名的秘曲《流泉》、《啄木》。 因为这个缘故,去年从异国之鬼手中取回紫宸殿矢窃的琵琶玄象时,睛明和蝉丸见了面。 “蝉丸法师怎么了? ” “蝉丸法师可真是琵琶高手啊,晴明。” “嗯,你是说去年玄象失窃那件事吗? ” “不不,就是一个月前的事。” “哦? ” “这位蝉丸法师被请到近江的一处宅子啦。” “是去弹奏琵琶吗? ” “不是请他专程去弹琵琶。当然,那天蝉丸法师也弹了一曲。那宅子的主人是法师的熟人。那位主人找了一个理由,把蝉丸法师请了过去。” “噢。” “但是,那宅子的主人其实不是为了那件事而叫蝉丸法师去的,他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 “那位主人有个熟人,也算琵琶高手。于是,那宅子的主人便想让蝉丸听听那人的技艺究竟怎么样。” “噢。” “其实是那位熟人请宅子主人安排此事。但你知道,蝉丸法师可不会答应专程去做这样的事。” “于是,就假托有事请蝉丸法师过去? ” “正是这样。” “那……” “就在他办完事情的时候,旁边的房间里忽然传出琵琶弹奏的声音……” “是来这么一手啊。” “没错。蝉丸法师倾听了一会儿,然后就把手伸向放在身旁的琵琶,开始弹了起来……” “噢。” “那是我很想听的呀,晴明。蝉丸法师当时弹的是秘曲《寒樱》啊。” 粗人博雅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 “然后怎么样了? ” 晴明问博雅。 “你说呢! 当这位蝉丸法师开始演奏没有多久,从隔壁房间传来的琵琶声突然停止了……” “原来是这样。” “主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派人过去瞧瞧,结果发现本应该在里面的那位弹琵琶的熟人已不知所踪了。就在这时,宅邸的看门人来报,说刚才弹琵琶的人出现过,留下‘于愿足矣’的话就出门而去了……” “呵呵。” “众人不解其意,便回到房间里向蝉丸法师请教。蝉丸笑而不答。派人追上先前弹琵琶的熟人问个究竟,他也不回答。稍后才明白了其中的理由……” “是什么理由? ” “你继续听嘛,晴明。蝉丸法师勾留了几日,到了终于要离去的前一个晚上… …“ “噢? ” “那天,主人和蝉丸外出,到一位和主人相熟、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家里,在那里也发生了类似的事。” “这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也找了个会弹琵琶的人在旁边的房间里弹琵琶? ” “正是。那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听说了数日前的事,就搞了这样的名堂。” “哦……” “开始时大家天南地北地闲聊,后来到了晚上,又传来了琵琶声。但是,蝉丸法师只是稍微留意了一下,对那琵琶声不予置评,也没有要弹琵琶的意思……” “噢。” “于是。那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不耐烦了,就向蝉丸法师发问了。” “问了些什么? ” “他问:”法师,这琵琶弹得怎么样? “‘”哦……“ “婵丸法师答道:”正如您听到的那样……“ “然后呢? ” “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又说了:”要是法师在此弹奏琵琶,该多美妙啊……“ ‘“……” “‘岂敢,岂敢! ’——蝉丸法师这样答道。” “……” “‘那边的琵琶声就会自动停止吧? ’这一问,法师就答:”不会吧。“‘”呵呵。“ 晴明的兴头来了,两眼放光。 “经再三恳求,蝉丸法师终于弹了琵琶……” “结果怎么样? ” “对面的琵琶声并没有停止,又弹完三支曲子之后,才终于停下来……” “原来是这样。” “那位请蝉丸法师去住的宅子主人,想不通这件事,在离开那家人之后,他问蝉丸法师:”前些时候听的琵琶,和今晚听的琵琶,哪一个更高明些呢? “‘”哦? “ “蝉丸法师只是摇头。笑而不答。蝉丸法师就这样回家去了。晴明,这件事你怎么看? ” “嘿,博雅,你要考我? ” “哈哈,你总是说那些摸不着头脑的事,什么咒啊之娄的。” 博雅露出笑容。 “所谓‘怎么看’,就是让我判断,前一位与蝉丸较量的人,和后一位与蝉丸较量的人,哪一个水平更高吧? ” “就是这个意思。” “问你一个问题,博雅,你觉得这世上还有能跟蝉丸法师比肩的琵琶师吗? ” “应该没有。” 博雅毫不迟疑地答道。 “那么,哪个更好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 “你倒说是哪一个? ” “应该是前一个——中途停止的那个吧。” “正是这样。真吓我一跳啊,晴明。” “不出所料。” “什么‘不出所料’? 你是怎么知道的? 告诉我! ” “就是说,前后两人,水平都不及蝉丸法师,没错吧? ” “没错。” “这样的话,答案不是很简单吗? ” “怎么个简单法? ” “前面那个人,他听了蝉丸法师弹的琵琶,之所以自己就停下来,是因为他听了高手的演奏,自感汗颜。” “哦。” “也就是说,他还是有那么一点水平,听得懂蝉丸法师的琵琶。第二个人连蝉丸法师的琵琶有多高明也听不出来,只知道没头没脑地弹下去。” “哎呀,真就是这么回事哩,晴明。” “博雅。你从何得知这件事? ” “有人和蝉丸一道去了近江。这人在归途中,听蝉丸法师无意中提及那两人的琵琶。我是在清凉殿上听他说的。 也就是今天白天的事。“”哦。“ “唉! ”博雅抱着略膊。望着晴明说:“蝉丸法师真是有涵养的人啊。” 博雅为此一直感叹不已,不时点点头。 “特别想跟你说说这事,所以今晚有空就过来了。” “我的酒兴让你勾起来了。” “也好。” 博雅已应允喝个痛快,但晴明却轻轻摇了摇头。 “不过,虽然想喝,今晚却不行。” “为什么? ” “还有重要的事。本来刚刚要出一趟门的,但后来知道你今晚会来,就等你了。” “是戾桥的式神通知你的? ” “啊,有那么回事。” 盛传这位晴明在戾桥下面,安置了式神,必要时可叫出来使唤。 “怎么样,和我一起去? ” “一起? ” “我这就要出门了。” “方便吗? ” “是你嘛,应该没有问题。” “那,你这是去干什么呢? ” “与蟾蜍有关。” “蟾蜍? ” “说来话长,你要是去的话,路上再跟你说。” 虽然是对博雅说的,但晴明的视线,却不在博雅身上,而是望向茫茫黑夜中的庭院,眼神中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味道。 晴明双唇微红,带着一丝蜜意的微笑。肤色白净。 晴明将视线由庭院移到博雅身上。 “你如果来的话,有一两件事会帮上忙。” “那就走吧。” “好。”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二 他们乘车前往。 是牛车。 拉车的是一头大黑牛。 长月之夜。 弯弯的、细长的上弦月挂在天上,有如猫爪。 在朱雀院前面通过,由四条大道折向西这一段。博雅是认识的,但再拐几个弯之后,博雅就不认得路了。就像一直在附近打转似的。 上弦月的朦胧光线自天而下,但月亮太细小了,四周近乎一片漆黑。 只有天空发出混沌的青光。说是青光,只是与地上的黑暗相较而言,天空的颜色简直谈不上有光存在。 空气湿漉漉的。 皮肤凉浸浸的,但身上却汗淋淋的。 既是长月,即使在夜间也不应觉得寒冷才对,但透过帘子吹进来的风却带着寒意。不过,尽管如此。身上的汗还是出个不停。 博雅都弄不清哪种感觉更真实一些了。 车轮碾过沙石的声音,由臀部传送进体内。 晴明一直抱着胳膊不作声。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博雅心想。 和他一起走到屋外,门前已停着这辆牛车。 没有随从,也没有其他人。 车是牛车,却没有牛。 奠非由人来拉这辆牛车? 博雅刚一开始这样想,他马上就注意到牛车的轭上已套上了牛。 是一头黑糊糊的大牛。 博雅猛然一惊,怎么突然冒出来那么一头大牛? 其实并非如此,只是因为牛身黑色,与夜色浑然一体,他自己没有看出而已。 旁边还有一名女子。 她身披层叠的唐衣,就是出迎博雅的那个人。 博雅和晴明钻进牛车,车子便发出沉重的声音往前走了。 自出发到现在,时间已过去了半个时辰。 博雅掀起前面的帘子,向外张望。 夜间的空气融入了树叶的清爽、丰熟的气味,钻进车厢里来。 他怔怔地望着黑不溜秋的、健硕的牛背。 由身穿唐衣的女子前导,他们走向前方的漆黑之中。 女子的身体仿佛就要轻飘飘地升空而去,像一阵风似的把握不住。 在黑暗中,女子的唐衣仿佛洒满了磷光,看似隐隐约约地闪烁着。 就像一个美丽的幽灵。 “哎。晴明。” 博雅开了腔。 “什么事? ” “如果让人家看到我们这副模样,会怎么想? ” “哦,会怎样呢? ” “以为居住在京城的妖魔鬼怪打算回归冥界吧。” 博雅这么一说,晴明的嘴角似乎掠过一丝微笑。黑暗之中,那微笑当然是看不见的。但晴明微笑的感觉已经传达给博雅。 “如果是真的,你又将怎样。博雅? ” 睛明突然低声问道。 “哎,别吓唬我啊,晴明。” “你也知道——传说我的母亲是一只狐狸……” 晴明幽幽地说。 “够啦,够啦! ” “喂。博雅,你知道我现在的脸是什么样的吗? ” 博雅觉得,黑暗之中,晴明的鼻子已经像狐狸一样嘟出来了。 “晴明,别胡说啦! ” “哈哈。” 晴明笑了。 恢复了晴明平时的声音。 “混账!” 长嘘一口气之后,博雅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 “我刚才差点就动刀子了! ” 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真的? ” “嗯。” 博雅憨直地点点头。 “好吓人啊。” “被吓坏的是我! ” “是吗? ” “你是知道的,我这人太较真。如果认为你是妖怪,可能已经拔刀在手了。” “哦。” “明白了? ” “可是,为什么是妖怪就要拔刀7 ” “你问‘为什么’” 博雅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是妖怪嘛。” “但妖怪也有各种各样的呀。” “嗯。” “既有为祸人间的,也有与人无碍的。” “嗯。” 博雅在侧着头想,然后自顾自点点头。 “不过,晴明,我可能会遇上这种情况的。” 博雅很当真地说道。 “嗯,会遇上的。” “所以嘛,晴明,我求你了,别那样跟我开玩笑。我有时会不明白是在开玩笑,结果就会当真。我喜欢你这个人,即使你是妖怪也无所谓。所以,我不想拔刀相向。 但是,如果一下子出现刚才那样的情况,我会不知所措。无意识之中就伸手摸刀了。“ “哦……” “所以,晴明,即便你是妖怪,在你向我说穿时,希望你慢慢说,不要吓着我。 那样的话,我就能应付了。“ 博雅结结巴巴地说道。 一番肺腑之言。 “明白啦,博雅,是我不好。” 晴明少有地认真说道。 好一阵沉默。 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使八听来更觉得四周寂静无声。 突然,刚才抿着嘴的博雅又在黑暗中说话了。 “知道吗,晴明……” 博雅直率地说:“即便你是妖怪,我博雅也站在你一边。” 语调低沉而坚决。 “好汉子,博雅……” 晴明只说出这么一句。 只有牛车的声响。 牛车依然向着黑暗中的某个目标前行。 完全弄不清楚是在向东还是向西走。 “哎,晴明,究竟是向哪里去呀? ” 博雅忍不住问道。 “那地方恐怕说了你也不明白。” “莫非真的要去刚才提到的冥界? ” “大致上说的话,可能也属于那种地方。” 晴明说道。 “喂喂! ” “别又去摸刀,博雅。那得稍后一点才需要。你有你的任务。” “净说些不明不白的话。但是,你总得告诉我。走这一趟是为了什么目的嘛。” “这话也有道理。” “我们是去干什么? ” “大约四天前,应天门出怪事了。” “什么?!” “你没听说?” “哦。” “其实应天门是漏雨的。” 晴明突然说出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漏雨? ” “它从前就那样。尤其是刮西风的雨夜,一定会漏雨。 可查看过之后,却发现屋顶并没有问题。这种事嘛,倒是常有的。“”不属于怪事? “ “别急,博雅。虽然屋顶没坏,但漏雨是事实。于是,前些天终于要修理了。 有一名木工,爬到应天门上仔细检查了……“ “噢。” “在检查时,木工发现,屋顶下有一块木板有些不对劲。” “怎么回事? ” “哦,他发现那块木板看上去是整块的,但其实是厚度相同的两块板叠起来的。” “然后呢? ” “他取出那块板,打开一看,两块板子之间竟嵌了一块木牌。” “是什么木牌? ” “写着真言的木牌。” “真言? ” “就是孔雀明王的咒。” “什么是孔雀明王的咒? ” “从前,在天竺,孔雀以吃掉毒虫、毒蛇等著称。孔雀明王,就是降服魔灵的尊神。” “噢……” “也就是说,恐怕是高野或天台的某位和尚,为了抑压魔灵,写下这牌子,放在那里。” “噢。” “木工想把牌子取出,结果却把它弄坏了。把它摆回原位的第二天,刮了西风下了雨,可是应天门不漏雨了。但是,当天晚上就出了事。” “竟有这种事情……” “看来,不漏雨是要出怪事的。” “漏雨和怪事之间有联系? ” “不可能没有关系。贴木牌压邪,是大家都在做的,可是,回应也很厉害……” “回应? ” “比如说,用咒来限制怪事——就像用绳子把你捆绑起来,让你动弹不得。” “捆我? ” “对。你被捆,生气吧? ” “生气。” “而且捆得越紧越生气,对不对? ” “那当然。” “如果费一番工夫弄开了绳子呢? ” “我可能会去砍那个捆我的人吧。” “这就对啦,博雅。” “什么对了? ” “就是说嘛,用咒将妖魅限制得太紧的话,有时反而会弄巧成拙,结果让妖魅变得更恶毒。” “你好像是在说我啊。” “只是用你来打个比喻而已。当然不是说你。” “没事,你接着说。” “所以得把咒松一松。” “噢……” “不要绑得太紧,要有一点点松动的余地。” “哦……” 不过,博雅看上去还是接受不了的样子。 “所谓一点点的松动,就是让它在被封禁的地方,还是能做一点坏事的。以这件事为例,就是用漏雨来体现。” “不错。” 博雅点点头,好歹明白了的样子。 “那。怪事又是怎么回事呢? ”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晚上。” “本应该是个刮西风、下雨的晚上吧? ” “没错。木工想弄清楚漏雨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带上自己的徒弟,在那个雨夜上应天门去查看。到了那儿一看,雨不漏了,倒是遇上了怪事。” “什么怪事? ” “是个孩子。” “孩子? ” “对。说是有一个孩子,头朝下抱着柱子,瞪着木工和他的徒弟……” “用手脚抱着柱子? ” “就是那样。用两条腿、两只手。他们正要登上门楼,把灯火一抬高,就发现一个小孩子贴在柱子上,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据说那小孩子从高处“噗”地向两人吐出一口白气。 “嗬! ” “那小孩子从柱子爬上天花板,能在六尺多高的空中飞。” “很小的孩子? ” “对。说是孩子,那张脸倒是蟾蜍的模样。” “就是你出门前提到的蟾蜍? ” “对。” “自此以后,每天晚上都出现那怪小孩的事。” “木工呢? ” “木工一直沉睡到现在,没有醒过来。他有一名徒弟昨晚发烧而死……” “于是他们就请你出马? ” “嗯。” “那你是怎么办的呢? ” “贴一块新的牌子,也算是解决问题了,但那么做只是暂时应付。即使有效,漏雨的问题还是会出现。” “那你……” “我就尝试多方调查,了解有关这座城门的各种资料。 结果发现,在很久以前,出现过有关的问题。“”噢。“ “很久以前,应天门所在之处曾死过一个小孩。我是从图书寮查到的。” “小孩? ” “对。” 晴明低声说道。 “还挺复杂的呢。” 说毕,博雅扭头左右张望。 车轮碾过地面的感觉一直到刚才还有,此刻却消失了。 “哎。晴明……” 博雅欲言又止。 “你发觉了吗? ” “发觉什么? 你看……” 既没有车子在走的声音,也没有车子在走的迹象。 “博雅啊,从现在起,你就当所见所闻全是在做梦。就连我。也没有自信来说服你……” 博雅伸手要去掀帘子,黑暗中倏地出现了晴明的手,按住了博雅的手。 “博雅,你可以打开帘子,但无论你看见什么,在你掀起帘子时绝对不能出声。 否则不但你的性命不保,连我也有生命危险。“ 晴明松开了博雅的手。 “我知道了……” 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液,掀起帘子。 四周一片昏黑。除了黑暗,别无一物。连月光也没有。 土地的气息也好,空气的气息也好,全然没有。惟有黑亮的牛脊背在黑暗中清晰可辨。 在前方引路的、长袖善舞的女子的背影,越来越绽放出美丽的磷光。 “嗬! ” 博雅不禁在胸腔里叹息一声。 前方的黑暗中“噗”地燃起苍白的火焰,火焰随即变大,变成了鬼的模样。 这鬼眼看着变成了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她仰望虚空,牙齿“格格”作响。想再看清楚一点的时候,她倏地又变成了一条青鳞蛇,消失在黑暗中。再细看一下,黑暗之中有无数肉眼看不清的东西在挤挤碰碰。 突然。原先看不清的东西又看得见了。 人头忽然闪现。还有类似头发的东两。动物的头、骨、内脏。以及其他不明不白的东西。书桌形状的东西。嘴唇。异形的鬼。眼球。 在形状怪异的东西中间,牛车依旧向着某个目标前行。 从轻轻掀起的帘子缝隙里,令人恶心、反胃的微风迎面吹来。是瘴气。 博雅放下帘子,脸色苍白。 “看见了吧,博雅……” 晴明刚开口。博雅便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看见鬼火了。晴明,它变成鬼的模样,然后又变成女人,最后变成蛇消失……” “是吗。” 暗明语气平和。 “哎,睛明,那该是‘百鬼夜行’吧? ” “可以算那么回事吧。” “看见鬼的时候,几乎喊叫起来。” “幸好你没喊出来。” “如果我喊了出来,会成什么样子? ” “它们会马上把整辆车子吞噬,连骨头也不剩下。” “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 “方法有多种,我用的是当中的简易方法。” “究竟是什么方法? ” “你知道‘方违’吧? ” “我知道。” 博雅低声回答。 所谓“方违”,就是外出时,若目的方向是天一神所在的方位,则先向其他方向出发,在与目的地相反方向的地方过一夜,之后再前往目的地。这是阴阳道的方法,用以规避祸神之灾。 “利用京城的大路、小路,做许多次类似的‘方违’,在反复进行的过程中,就可以来到这里。” “原来如此。” “不过如此嘛。” 晴明平和地说道。 “对了,我还有一事相求。” “说吧,什么事? ” “这辆车是我造的结界,不会轻易让什么东西进来。但偶尔也有闯得进来的东西。我算了一下,今天从己酉算起是第五天。正当天一神转移方位的日子。为了进入此处,要横跨通道五次。在这整个过程中,可能有人来查看。” “来到车里面? ” “对。” “别吓唬我,暗明……” “没吓唬你。” “是鬼要进来吗? ” “不是鬼。但也算鬼。” “那么。是人吗? ” “也不是人。但因为你是人,对方如果不是有特别的意思,它就会以人的面目出现,而且说人话。” “它来了会怎么样? ” “它看不见我。” “那我呢? ” “它看得一清二楚。” “它会把我怎么样? ” “它不会把你怎么样。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怎么做? ” “来的恐怕是土地之弟,也就是土精。” “是土地的精灵吗? ” “这么认为也行,因为很难解释。” “然后呢? ” “它可能会这样问你:既为人之身,为何会来到这种地方? ” “哦。” “它那样问,你就这样答。” “怎么答? ” “我目前患心烦之症,于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今天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之虫的草药……” “哦。” “此药系颠茄草之属,晒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后心气似已平复,正在此间恍惚。 ——你就这样回答。“”这样就可以了? “ “对。” “如果还问到其他事呢? ” “不管问到什么,你只管重复刚才那番话就是了。” “真的那样就行了? ” “行。” 晴明这么肯定。博雅直率地点点头:“明白了。” 这时候,车外突然传来敲牛车的声音。 “晴明?!” 博雅压低声音问。 “照我说的做。” 晴明轻声叮嘱。 车帘被轻轻掀起,出现了一张白发老人的脸。 “咦? 既为人身,何故来到此地? ” 老人开了腔。 博雅控制住差一点就向晴明那边望去的冲动,说道:“我目前患心烦之症,于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今日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之虫的草药……” 他准确地答出睛明教他的话。 “哦……” 老人转动着大眼珠子,盯着博雅。 “此药系颠茄草之属,晒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后心气似已平复,正在此间恍惚。” “噢。” “原来是颠茄草啊……” 老人稍稍侧着头,盯着博雅。 “于是。你就魂游于此? ” 那对大眼珠子又转动起来。 “顺便提一句,今天有人五次横过天一神的通道,莫非就是你吗? ” 老人说毕,嘴巴大张,露出一口黄牙。 “因为服用颠茄草,心神恍惚,什么都闹不清了。” 博雅照晴明的嘱咐答道。 “噢。” 老人双唇一嘟,向博雅“噗”地吹了一口气。一股泥土昧扑面而来。 “哦? 这样子你还飞不动吗……” 老人咧咧嘴巴。 “幸好是三碗。要是四碗的话,你就醒不过来了。如果我给你吹气你还是不能飞回去的话,大概还要再过一刻,你的魂才可以回去吧。” 老人话音刚落,突然消失无踪。 挑起的帘子恢复了原样,车内只有博雅和晴明。 三 “哎哟。晴明,真是不得了啊。” 博雅惊魂甫定般说道。 “什么事不得了? ” “照你说的做,它真的就走了啊。” “那是当然。” “那位老公公是土精吗? ” “属于那种吧。” “不过,我们也够有能耐的吧。晴明。” “先别高兴,还有回程呢。” “回程? ” 博雅问了一声。他说话的唇形尚未复原,忽然做倾听状。 因为他的身体又能够感受到车子碾过泥土沙石的、小小的声音了。 “哎,晴明——” 博雅呼唤。 “你也察觉到了? ” 晴明问道。 “当然啦。” 博雅回答。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间,牛车仍在前行,但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 “好像已经到了。” 晴明开口道。 “到了? ” “是六条大道的西端一带。” “那么说。是返回人间了? ” “不能算返回。因为我们仍在阴态之中。” “什么是阴态? ” “你就当还是不在人世间吧。” “现在是在哪里? ” “一个叫尾张义孝的人家门口。” “尾张义孝? ” “是那怪小孩的父亲的名字……” “什么?!” “听我说。博雅! 我们这就要到外面去了,到了外面,你一句话也不能说。你一开口,就可能因此送命。你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待在牛车里面等我。” “那不行,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如果你命令我不说话,就是肠子让狗拖出来,我也不会开口的。” 看样子真让狗拖走肠子,博雅也会一言不发。 “那好吧。” “好。” 于是,博雅和晴明下了牛车。 下了车,两人面前是一所大宅子。 天上挂着上弦月。 一名穿唐衣的女子静立于黑牛之前,注视着两人。 “绫女。我们去去就来。” 晴明对女子说话,名叫绫女的女子文静地躬身一礼。 四 这里简直就像是晴明家的庭院一样,杂草占尽了整个庭院。 风一吹过,杂草摇摆,彼此触碰。 和晴睨的宅子不同的是,门内只剩园子,没有房子或任何其他东两。隐隐约约像是有过房子的地方,只躺着几根烧焦的大木头。 博雅一路走一路慷讶不已。 行走在草丛之中。却不必拨开杂草。这些草被践踏过也不会歪倒。 脚下的草随风摇摆。自己或者草,都仿佛成了空气一样的存在。 走在前头的晴明突然停住脚步。 博雅知道其中的原因。黑糊糊的前方出现了人影。确实是人的影子。是两个人。 一男一女。 但是。熟视之后的博雅差一点就要命地喊出声来。 两个人都没有头。两个人都双手捧着自己的头,一直在絮絮叨叨。 “好冤啊……” 两人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 “就因为看见了那只蟾蜍啊……” “我们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呀r ”我们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呀! “”好冤啊……“ “没拿竹竿扎它就好啦! ” 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声音压得很低。 “那样的话,多闻就有命啦! ” “耶样的话,多闻就有命啦! ” 抱在手里的头,牙齿咬得格格响。 “多闻”看来是两个无头人的孩子。 晴明悄悄来到两人身旁。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呀? ” 晴明向两人问道。 “噢噢。” 两人应声道。 “那是距今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那是清和天皇时代的事了。” 两人这样答道。 “也就是贞观八年,应天门烧毁那一年啦。” 晴明插入一句。 “一点不错。” 两人恨恨不已。 “正是那一年啊。” 捧在手中的头上,眼泪在脸上潸然而下。 “发生了什么事? ” 晴明又问。 “我儿子多闻……” “才六岁的多闻……” “他呀,在那里看见了一只蟾蜍。” “是一只很大的、经岁的蟾蜍。” “多闻用手中的竹竿,把它扎在地上了。” “我们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只大蟾蜍没有死。” “它被扎在地上,挣扎个不停。” “到了晚上还是那样挣扎。” “第二天白天,它还活着。” “很可怕的蟾蜍啊。” “蟾蜍原是不详之物啊。所以,我们就难逃一劫了。” “一到晚上,被扎在园子里的蟾蜍就哭叫起来。” “它一哭,周围就会燃起蓝色的火焰。” “燃烧起来。” “好可怕呀。” “每次蟾蜍一哭,燃起火焰,睡眠中的儿子多闻就要发烧,痛苦地呻吟。” “要杀死它,又怕它会作祟。” “如果拔掉竹竿让它逃生,又怕它脱身之后,闹得更加厉害,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 “应天门失火了。” “应天门塌掉了。” “有人说这件事是我们的责任。” “有人看见被扎在庭院里的蟾蜍还活着,发着光。” “那人到处说我们是在行妖术。” “说应天门是用妖术烧毁的……” “我们刚去申辩,多闻就发烧死了。” “唉。” “真可怜呀。” “太气人了,我们就弄死了那只蟾蜍,用火烧掉。” “多闻也烧掉了。” “把那只蟾蜍的灰和多闻的骨灰掩埋了。” “噢噢。把灰放进了这么大的罐子里,在应天门之下挖地三尺,埋了进去。” “埋掉啦。” “三天之后,我们就被抓起来处死了。” “三天之后,脑袋就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因为事前知道,所以才埋掉了多闻和蟾蜍。” “只要有应天门,骨灰就会在上面作祟。” “哈哈。” “嘿嘿。” 两人发出笑声时,博雅一不留神,一句话脱口而出:“好可怜呀……” 他只是喃喃自语,声音很小,但却很清楚。 两个无头人马上不说话了。 “谁?!” 捧在手中的脑袋,把凄厉的目光转向博雅。 那脸孔是鬼的模样。 “快逃。博雅! ” 博雅被晴明拉住手腕,猛扯一把。 “是这边! ” “别让他跑掉! ” 博雅飞跑起来,他的身后传来这样的喊叫声。 一回头。见两个无头人紧追不舍。 他们手上的脑袋是鬼的模样,追赶的身子像是在空中飞翔。 这回完了。 “对不起,晴明! ” 博雅手按刀柄:“我在这里顶着,你快逃! ” “不要紧。快上牛车! ” 一看,牛车就在眼前。 “进去,博雅! ” 两人钻进牛车。牛车“吱呀”一声走动起来。 不知从何时起,周围又是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了。 博雅掀起帘子向后望去,只见群鬼在后追赶着。 “怎么办,晴明? ” “我已经想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所以带了绫女来。 不用担心。“说着,晴明口中念念有词。于是,在前方引导牛车的绫女像被一阵风吹起一样,在空中飘舞起来。 群鬼呼啦啦地围上去,开始大啖绫女。 “好了,机不可失! ” 就在绫女被群鬼疯狂吞噬的时候,牛车逃脱了。 五 博雅醒过来了。 原来是在晴明屋里。 晴明正探头过来,察看他的情况。 “绫女姑娘呢? ” 博雅一醒来就向晴明发问。 “在那里。” 照晴明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有一架屏风在那里。本来是一架描绘了仕女图的屏风。 但是,原先画在屏风上的仕女,整个地脱落了。那里只有一个站姿的女子剪影,图画则没有了。 “就是它? ” “就是绫女。” “绫女原是图画? ” “对呀。” 见博雅瞠目结舌的样子,晴明轻声说道:“哎,博雅,怎么样,你还有力气出去吗? ” “还行。去哪里? ” “应天门呀。” “当然要去。” 博雅亳不犹豫地说道。 当晚,晴明和博雅来到应天门。 在黑沉沉的夜里,应天门耸立着,仿佛是黑暗凝成。 晴明手中的松明光影飘忽不定,更显得步步惊心。 “好吓人呀。” 博雅喃喃道。 “你也会害怕? ” “当然会嘛。” “为玄象琵琶的事,你还独自登上过罗城门呢。” “那时候也害怕呀。” “嘿嘿。” “对于害怕这种东西,人是无能为力的吧。但是,身为武士,害怕也必须去。 所以就上去了。“ 博雅说着。他手里拿着一把铁锹。 “是这一带了吧? ” 博雅用铁锹顿一顿地面。 “嗯。” “我来! ” 博雅挖了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在应天门下深三尺之处,挖出了一个旧罐子。 “有啦,晴明! ” 晴明伸手从穴中取出沉甸甸的罐子。 这时,松明已交到博雅手中。 在火光中,旧罐子的光影晃动不定。 “那我就把它打开了! ” “不会有事吧? ” 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液。 “没关系。” 晴明打开罐盖,突然,里面飞出一只巨大的蟾蜍。 晴明敏捷地逮住了它。 蟾蜍被晴明捏在手中,手足乱蹬地挣扎着。发出了难听的叫声。 “长着人的眼睛呢。” 博雅叹道。 的确,这只蟾蜍的眼睛不是蟾蜍的,而是人的。 “扔掉它吧! ” “不,它可是人的精气和经岁的蟾蜍的精气结合而成的,极难弄到手。” “那你要拿它怎么样? ” “当个式神使用吧……” 晴明将罐子口朝下,倒出里面的骨灰。 “好啦。博雅,我们回去吧。” 晴明手里捏着蟾蜍,对博雅说道。 蟾蜍放生在晴明的庭院里。 “这一来,怪事就不会再出现啦。” 晴明愉快地说道。 后来的情况。果然就像晴明所说的一样。 5、鬼恋阙纪行 一 首先看见那个东西的。是一个叫“赤发鬼犬麻吕”的贼。 犬麻吕是个年届五十、头发斑白的男子,原是播磨国一所叫做西云寺的寺院的僧人。有一次为钱犯了难,竟偷走纯金的主佛如来像,因此堕落为贼。 入屋行窃必下杀手,是这个犬麻吕的做法。杀掉人,就可在没有活口的房子里从容不迫地搜寻钱财。不过,还是会有人藏身暗处,侥幸活了下来。这些人中,有人见到了犬麻吕溅一身遇害人的鲜血、满头满脸红彤彤的样子,从那时起他便被叫做“赤发鬼”了。 此时,犬麻吕正气喘吁吁地赶路。 他潜人靠近朱雀大路的梅小路的油店行窃,但被半夜起夜的母子俩撞见了。他用手中的长刀砍死了这母子俩,什么也没有偷就逃之天天了。 因为那孩子被割喉之前发出一声惊叫,将家中的其他人弄醒了。 由梅小路向东,再穿朱雀大路向南走。 ——深夜。已是亥时过半。 十四之夜的银白色月亮,悬挂在半天之中。 他赤着脚。赤脚啪嗒啪嗒地踩踏着自己的投影。 已是阴历十月近月中的时候,赤脚踩着地面觉得很冷。 褴褛的直垂下摆,因为翻到腰际,膝部以下暴露在夜风的吹拂之下。 虽然还没到霜降,但对于年过五十的犬麻吕来说,已经觉得冷风侵骨了。 他的右手仍握着带血的长刀。 “呸! ”犬麻吕解嘲地发一声喊。 还是年过五旬之过吧,不能像从前那样迅捷了。 “呸! ”又嘟哝一次,犬麻吕放慢了脚步。 没有人追上来。犬麻吕边走边放下直垂的下摆。正要收刀人鞘时,他停住了脚步。 并不是因为不停下来就不能收刀人鞘,而是因为看见前方出现了奇怪的东西——一团发出蓝光的东西。 朦胧的光——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在那里凝成青白的一块。 “是牛车吗? ” 犬麻吕思忖着。 在朱雀大路南面——罗城门的方位,一辆牛车而向犬麻吕停在哪里。 没有牛。只有牛拉的车。 为什么这种地方停着牛车呢?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犬麻吕一下子屏住了气息。 原来看似停在那里的牛车,竟然是动的。而且,它正笔直地朝犬麻吕的方向走来。 “吱,吱……” 听得见微弱的声音,是车轴转动的声音。 那个声音和牛车一起,在昏暗中向犬麻吕靠近。 “吱,吱……” 牛车最初看似停止不动,是因为它的运动极其缓慢。 犬麻吕的舌根僵住了。 为什么没有牵引的车子会向前运动呢? 犬麻吕后退了半步。 他看见在牛车的两侧,模糊地现出两个人影。 牛车的右侧——即犬麻吕的左前方,是黑色的人影。 牛车的左侧——即犬麻吕的右前方,是白色的人影。 真的遇见怪事了。 虽说是夜间,但黑色的人影也好,白色的人影也好,看起来竟是同样清晰。两个人影都隐隐约约地飘浮在空气中。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罩住了他们。 ——那些都不是人世中的! 犬麻吕心想,一定是妖怪! “吱。吱……” “吱,吱……” 牛车和两个人影云中漫步似的慢慢接近了。 由于总是在夜深入静之时行窃,犬麻吕迄今已好几次遭遇怪异之事。 隐约闪现的鬼火;看不到人影,却在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在倒塌的大门下,从弃置的女尸头上一根一根地拔下头发的老太婆;深夜在路边哭叫着的失去了眼珠子的、赤裸的小孩子…… 但是,以往任何一次遭遇,都不如今夜这般诡异。 不过,犬麻吕毕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他深知,无论对方是幽鬼也好、狐狸精也好,如果他害怕了,畏缩不前,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吱,吱……” “吱。吱……” 牛车靠近过来,犬麻吕将刚才后撤的那条腿朝着牛车迈向前去。 牛车与犬麻吕之间的距离缩短至初时的一半了。 黑色的人影是个男子。是个身穿黑色直垂的武士。他右边腰间挂着长刀,步态悠然。 白色的人影是个身穿轻便旅装的女子。她身穿白色单衣。套白色罩衣,两只手在托着罩衣。也是肃穆地、像在空中舞蹈似的迈步向前。 没有任何脚步声,也没有车子碾过泥土的声音。 只听见车子吱吱作响的声音。 终于,等车子来到跟前的时候,犬麻吕高举长刀。 “到哪里去? ” 犬麻吕发出一声低沉的喝问。 弱势的狐狸之类,被这样一喝的话,马上就会逃之天天了。 然而,对方却没有回答。 一行男也好女也好,车也好,一如既往地悠然前行。 “到哪里去? ” 犬麻吕依然右手举刀,又喝问一声。 “到大内去。”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来自车子里面。 车帘轻轻抬起,露出一张俏丽的女子脸庞,若论年龄,应该是二十七八的样子。 丰满的嘴唇,水灵的眼睛,身穿唐衣。不知焚的是什么香。犬麻吕只觉得馥郁的芳香扑鼻而来。 帘子放下,女子的脸随即消失。 犬麻吕的鼻腔里还留着那种香气。 牛车已到身前。没有套牛、却在晃晃悠悠的车轭,来到面前。 叉开两腿、举刀屹立的犬麻吕,突然看见那车轭上绑着令人毛骨‘辣然的东西。 那是一束黑糊糊的女人的长头发。 “哎呀! ” 犬麻吕大叫一声,翻滚在地。 牛车肃穆地从他的身边通过。 原先扑鼻的芳香,此时变成了腐臭。 二 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双手抱着胳膊。 这里是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睛明家的外廊内。 时值黄昏,天正下着雨。 雨丝细柔,但已让人颇觉寒冷。 雨水湿润了整个蓬乱的院子。 这雨已连下了三天。 几乎从不收拾的庭院展现在博雅的面前。 一个月前还发出清香的木樨,现在也落了花。 往日满园茂盛的杂草,曾几何时绿得逼人的气势都不见了,在雨中只有一副颓丧的、湿漉漉的模样。草丛中也有些草已经枯萎变色了。 这样的草丛里,龙胆和桔梗的紫色显现出来。 好像有菊花开了,雨水绵绵中依然可以隐隐约约闻到菊花香。也许是借了风力吧。 博雅的左侧放着朱鞘长刀,右侧是一个身材修长、容貌端正的男子,同样是坐在那里看着庭院。 他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与博雅岩石般正襟危坐相对,晴明显得很随意。他把右肘支在右膝上。下巴搁在右手上。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木地板上,放着沙锅。沙锅里满是蘑菇。好几种蘑菇混合在一起,烧好之后热着火。 沙锅边上有酱汁,两人不时将蘑菇蘸一下酱汁享用。 这是下酒的菜。 盛酒的瓶子和两只杯子,放在装蘑菇的沙锅旁。 挺大的酒瓶子+ 里面的酒已经喝掉过半。 博雅提着蘑菇,像往常一样,独自遣遥自在地出现在这所宅子里,是在一个时辰之前。 晴明很难得地出迎博雅。 “哎,你……真的是晴明吗? ” 当博雅这么问的时候,晴明笑着说:“这不是眼见为实吗? ” “平时大都是些不明身份的女子、老鼠之类的来迎客,我想这回该不是冒了晴明的面孔出现吧,哪敢马上就相信? ” “就是我了。” 晴明回答之后,博雅才一副释然的样子。 就在此时,晴明“嘿”地一笑。 “怎么啦,晴明? ” “博雅,你都怀疑到我的面孔了,怎么当人家自称是‘晴明’,你却信了呢… …“ “你不是晴明? ”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是晴明? ” “哎呀。晴明,我不是不知道吗? ” 博雅回道,又接着说:“你倒是真的出来迎接过我的,但说实话,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有上当的感觉。对于想法复杂的人,我可是应付不来。总而言之,我进来啦。” 说着,博雅自顾自进了院子,往外廊走去。 到了一看,本应落在自己身后的晴明,竟然就半躺在廊外的木地板上。支着右肘、下颏搁在右手上的晴明,笑望着博雅。 “真正的晴明果真在这里呀。” 博雅话音刚落,半躺在廊内的晴明的身体,突然像被风刮起似的腾空而起,往庭院飘出去。 刚飘出外廊,晴明的身体便一下子掉在草叶上,在雨点浇打之下。眼看着凋萎。 “喂……” 就在博雅发声喊叫时,草叶上留下了一张剪成人形的小纸片。 “怎么啦,博雅? ” 从后面传来一声招呼。 博雅回顾身后。 “晴明你……” 身穿宽松的白色狩衣的晴明就站在那里。 女子似的红唇浮现微笑。 “怎么样。刚才的我是真的吧? ” 晴明笑道。 “谁知道啊? ” 博雅说着,盘腿坐下。 同时,他把带来的竹篮子放在自己身边。 “嘿。是蘑菇呀? ” 晴明盘腿坐下,探头看着竹篮里的东西。 “本来是带来我们喝上一杯的,但我要带回去了。” “为什么? ” “我生气了。” “别发火嘛,博雅。这样,我亲手来烧吧。” 晴明说着,向篮子伸出手。 “不,等等。用不着你亲自出马。像往常那样,让式神什么的去做吧。” “别往心里去嘛。” “说生气是假的。只是要给你出出难题而已。” “博雅你真是老实。没问题,我来烧。” 说着。晴明提着篮子站起来。 “哎。晴明——” 博雅喊他时,他已经迈步走出去了。 蘑菇来了。 晴明端的盘子上,有烧好的蘑菇,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一只手的手指间,夹吊着酒瓶和两只杯子。 “不好意思啦,晴明。” 博雅有点不安。 “喝吧。” “喝。” 于是,两人眺望着雨中的庭院,开始喝了起来。 从耶时起,几乎没有交谈。 “谢谢。” 只是在互相给对方斟酒时,低声嘟哝一句而已。 庭院在黄昏的雨中静悄悄的,只有雨滴落在草叶和树叶上的声音。 庭院已是一片深秋景色。 “哎。晴明……” 博雅幽幽地说。 “什么事? ” “像这样子,从这里眺望你的庭院,最近给我一种感觉:就这样子其实也不错吧……” “哦? ” “这里与其说是荒废了,不如说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博雅望着庭院说道。 一个杂草随意生长的院子。一切都未加收拾,任其自生自灭。就仿佛把别处的荒山野地照原样切一块,随意地搁在这个庭院里而已。 “不可思议啊。” 博雅叹息般说道。 “什么事不可思议? ” “看上去,不管春、夏、秋,这里都只是被杂草覆盖的院子,没有什么不同,但其实每个季节都不一样。在不同的季节,各有惹人注目和不惹人注目的花草。就说胡枝子吧。已经落了花,一下子找不着到底长在哪里了,可是原先不知躲藏在哪里的桔梗、龙胆,就跑出来见人了……” “嗯。” “所以,我说它与众不同。但是,虽说它与众不同,却又让人觉得这个院子实质上是一成不变的。所以……” “所以就不可思议? ” “对。” 博雅直爽地点点头,又说:“似同而实异,似异而实同。而且,我还觉得,并没有哪边是哪边非的问题,两者都是这个世界的面目,是天生就这样子的。” “了不起呀,博雅。” “了不起? ” “你刚才说的,正是咒的根本道理呢。” “又是咒啊? ” “没错。” “睛明。趁我现在难得有了明白的感觉,不要再跟我说莫名其妙的东西,让我不明不白。” 博雅说着,喝了一口酒。 晴明少有地闭口不言,看着博雅。 博雅放下喝干的酒杯。 突然,他觉察到晴明的视线。博雅一旦与他的视线相遇。立即便将目光又转向庭院。 “哎,晴明,你听说那件事了吗? ” 博雅问道。 “‘那件事’,是哪件事? ” “就是‘赤发鬼犬麻吕’被捕的事。” “他被捕了? ” “对呀。昨天被捕的。” “噢。” “四天前的晚上,‘赤发鬼犬麻吕’闯入油店。他杀了那里的女人和孩子,什么也没偷就逃走了。大家都以为他会因此离开京城一段时间,结果却在京城里抓住了他。” “在京城的什么地方? ” “他是在西京极的路口失魂落魄地徘徊时被捕的。当时。他提着血迹斑斑的刀,衣服上也溅有被害人的血。” “噢。” “其实两天前就有消息,说有个像是犬麻吕的男子,握着带血的刀在闲逛,不知是真是假。结果是真的,他实际被捕是在昨天早上。” “这可是好事啊。” “好事是好事。但犬麻吕这家伙,好像有鬼附身了。” “鬼?” “好像自从闯入油店那个晚上起,他就一直不吃不喝,四处徘徊。到被抓的时候,甚至是一副无法抵抗的样子。” “噢。那为什么说他是有鬼附身了呢? ” “他在牢里说梦话。说的几乎都是像你说的咒一样不明不白的梦话,但试着连接起来分析,好像这个犬麻吕在逃出油店之后,就在朱雀大路遇鬼了。” “遇鬼? ” “乘坐牛车的鬼。” 博雅把犬麻吕的梦话串起来之后的情况跟晴明说了。 “那女人是说‘去大内’吗? ” 晴明饶有兴致地问博雅。 “好像是那样说的。” “那她来大内了吗? ” “没有来。因为我没有听说有关她的事。” “哈哈。” “后来,据说那牛车消失了。” “消失? ” “好像是在犬麻吕身边通过之后,往前走到八条大道一带,就在那里消失了。” “犬麻吕看见的? ” “好像是。他目送着牛车走朱雀大路,临近八条大道时。在那里突然消失了。” “那犬麻吕呢? ” “死掉了。” “死了? ” “对啦。昨晚死的。” “不就是被捕的当晚吗? ” “没错。他被捕的时候已经在发高烧,身体热得像火一样。到了晚上就更加严重了。据说最后他是嘴里喊着‘好冷好冷’,浑身发抖而死的。” “挺吓人的嘛。” “哎,晴明……” “什么事? ” “关于那辆牛车的事,我觉得犬麻吕不像在说假话。” “为什么? ” “其实,还有一个人见过类似的牛车。” “谁见过? ” “我的熟人中有个叫藤原成平的,是个朝臣。这家伙喜欢女色,到处留情,上门寻欢。这位成平说他也见到过。” 博雅压低声音说。 “哦? ” “就在三天前的晚上。” “三天前的晚上——就是犬麻吕闯人油店的第二天晚上吧。” “对。” “那……” “成平要找的女人,就住在西京极。他说是在去那里的途中看见的。” “噢。” “看见的时间,是在亥刻前后。地点是在朱雀大路和七条大道相交那一带。” 博雅向晴明那边稍微探出身子。 “亥刻的话,已经很晚了。” “说是给别的女人作和歌,弄到很晚。” “别的女人? ” “他弄错了——写信给两个女人,约的是同一个晚上上门。结果只好给其中之一写信,说是要作和歌,去不了了。” “还挺费心思的呢。” “嗯。那成平说,他的车子急急地沿朱雀大路走,在过七条大道的地方,遇上了那辆没有牛牵引的牛车……” 博雅开始叙述。 据说最初察觉的,是他带的三名随从。 正好是刚开始下雨的那天的晚上,像雾一样细密的雨丝。充满夜间的空气中。 是一个看不见月亮,两眼一抹黑的夜晚。 随从们都提着灯火走夜路,此时,他们突然注意到前方——罗城门的方向,有灯火在接近。 朦胧的光。 “吱,吱……” “吱。吱……” 还有车轴转动的声音传了过来。 没有灯火,为什么有光线放出? 走近来的,是一辆牛车。 可是,轭上却没有牛。没有牛拉着,牛车却在接近。 那辆牛车的左右两边,分别有一个穿黑色直垂的男子,和一个穿白色单衣、外套白色罩衣的女子。他们和牛车一起,向着这边走来。 “奇怪呀……” 成平得到报告,掀起帘子向外张望,他嘴里还嘟囔着。 牛车越来越近了。 “成平大人,遇上隆物的话,还是早走为妙。” 就在随从们恳求时,拉成平车子的牛突然大发脾气,它拧着头,要往一旁逃避。 牛劲太大,把车子拽到一旁,折断了一根辕木,牛车侧翻在地。这一下子,轭脱了,牛趁机逃走了。 三名随从之中。有两个也哇哇大叫,跟着牛逃走了。 成平从翻倒的车子里爬了出来。因为雨水淋湿了泥地,他弄得一身泥浆。 车子因为压在一个随从逃跑时扔掉的火把上面,帘子烧着了,成平的车子着了火,燃烧起来。 悠然而至的牛车,来到成平面前停下了。这时候,从牛车里面传出一个清澈的女声:“可以让开一下吗? ” 但是+ 成平动弹不得。因为他已经瘫软了。 “如此深夜。一个姑娘家,上哪里去呢? ” 成平动不了,但还是硬挺着问道。 这时。帘子轻轻抬起,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孔。她的肤色是令人瞠目的冰清玉洁。 女子丹唇轻启:“我要去大内。” 女子丰满的嘴唇吐出清音。 女子身穿艳丽的女式礼服。 甘美的芳香传到成平的鼻孔。 在雨中燃烧的车子,映照出这一切。 这时候的成平还是动不了。 正要挣扎着起来的成平,此时看见了绑在轭上的东西。 是黑色的女人长发。有这么一束头发就绑在轭上。 看见这东西,成平的腰又一次瘫软了。 “怎、怎么……” 他是喊出声了,但因为过于恐惧,脑子一片空白。美丽的女子、轻柔的话语,越发令人恐惧了。 “这是七天拜谒的途中呢。” 女子说话的时候,两边的男人和女人都不作声。 此时,一旁看着这一切的随从从腰间拔出刀来。 “呀——” 随从闭着眼大叫一声,向对方的车子砍去。 帘子“嘎”地裂开,刀捅进了车里面。 “格格——” 车内传来这样的响声。 女子用牙齿咬住插入帘子内的刀刃。不,此时那已经不是一个女子。她已经变成一只红眼青鬼,身上仍旧是艳丽的礼服。 “嗷! ” 身穿白色单衣加罩衣的女子吠叫起来。眼看着她变成四足趴地。她的罩衣也脱落了。 女子长着一个白色的狗头。 站在另一边、身穿黑色直垂的男子的脸,也变成了一张黑狗的脸。 两只恶犬立即扑向动刀的随从,咬断了他的头,扯裂他的四肢。 然后,两只狗吞噬了他的身体。连骨头也没有剩下。 成平用四肢爬行,逃了出来。 当身后传来嚼食随从的骨头和肉的声音时,成平不禁汗毛倒竖。两只狗又恢复成人样,站在牛车旁边。 “吱。吱……” 牛车又走动起来。 牛车超过爬走的成平,来到七条大道时,突然,牛车和那一对男女全都消失无踪了。 三 “然后呢? ” 晴明问博雅。 “成平此刻躺在家里发烧哩。” 博雅抱着胳膊说。 “应该是中了瘴气了。” “瘴气?!” “对。跟犬麻吕中瘴气死掉是一回事。” “成平也会死吗? ” “不,他应该不会死。犬麻吕不是刚杀了两个人,身上还溅上了鲜血吗? ” “嗯。” “那时犬麻吕处于特别容易中瘴气的状态,而成平并不是那样的。他躺上五天的话。应该就会好。” 晴明说着,自己往空了的酒杯斟酒。 “那女人说了‘要去大内’吧? ” “对。” “说是花上七天去? ” 晴明自言自语似的,把酒杯端到唇边。 “有意思。” “只是有意思吗? 我正为这事烦恼呢。” “你烦它什么? ” “是不是要向圣上报告这件事呢。” “那倒也是。这件事如果传到圣上耳朵里。我这里也不免有点事吧。之所以还没有事,应该是还没有跟圣上说吧。” “对。” “原来是这样。” “昨天,我被成平叫去,告诉我刚才的事情。他问我这事怎么办。所以,现在知道此事的,只有我一个人。” “你想怎么办? ” “所以我来和你商量嘛。那盗贼说的梦话,可能已经传到圣上的耳朵里了。之所以还没有召你去,是圣上还不很在意吧。但是,如果圣上知道一位朝臣也遇见了同样的事情,而且有一个随从被吃掉了,圣上也要不安吧。” “为什么还没有对圣上说呢? ” “不。其实是这样——我不是说了成平好女色吗? ” “没错。” “成平这家伙,那个晚上是向圣上撒了谎,跑出去会女人的。” “什么?!” “那个晚上是望月之夜。据我所知,是要在清凉殿上边赏月边赛和歌的……” “噢。” “如果看不见月亮,就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作看不见月亮的和歌。成平本来预定要出席这次和歌比赛。” “原来是这样。” “成平那家伙,把这件事完全忘掉了,和女人定下了幽会之期。” “挑选了女人嘛……” “成平那家伙,只好派了一个人到清凉殿报告,说自己得急病卧床不起,出席不了和歌比赛,还附上新作的一两首和歌,和比作月亮的镜子……” “哈哈哈。” “那和歌的内容是——今晚因云出月隐,不能进行和歌比赛。于是自己特地到云上去取月。因为久临天风,不胜其寒突然发起烧来。自己虽然出席不了,特送上此月以明心志。” “于是,他就去见女人,撞见鬼了? ” “所以嘛,你知道的,晴明,如果报告了鬼的事,他撒谎的事就暴露了。于是,成平才找我去商量。” “原来如此……” “哎,晴明,这事情应该怎么办? ” “嗯,如果我不能亲眼看看那辆牛车的话,现在还说不上什么。” “亲眼看看那辆牛车? ” “明天晚上怎么样? ” “明天晚上就能看到? ” “也许在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的路口,在亥刻时分可以看见吧。” “你怎么能预料得到? ” “这个嘛,那女人不是说,花七天时间去大内吗? ” “对呀。” “第一天晚上出现在八条大道,接下来的晚上是七条大道。对吧? ” “……” “我是说那牛车消失的地方。” “对对。” “这期间,牛车是从朱雀大路向大内方向走的。” “嗯。” “这样一来,如果不是有人碰巧看见的话,还不能十分肯定,不过可以据此说,第三天是六条大道,第四天是五条大道。第五天就是今晚,应该是四条大道了。” “有道理,的确如此。但是,晴明,这样的话,为什么那牛车不在一天之内由朱雀大路,一口气经罗城门直入大内的朱雀门呢? ” “哦,可能对方也有它自己的安排吧。” “如此一来,如果我们不管它的话,后天——也就是说,在第七天的晚上,那牛车就要走到大内的朱雀门前面啦。” “应该是这样吧。” 听了晴明的回答,博雅更加用力地抱着胳膊,凝望着庭院。 “这事情麻烦了。” 博雅望着暮色渐浓的庭院嘟哝道。 “所以,明天去看看吧。” “看牛车? ” “在亥刻之前,等在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的交口处就行了。” “能行吗,这事情? ” “看了再说。如果情况不妙,就向圣上说明原因,事先做好方违,预备特别的办法。” “那方面是你的本行,全看你的了。其实,晴明,我还有另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 “有件东西要请你给解读一下。” “解读? ” “其实是女人的来信——我收到了和歌。” “和歌?!你收到女人的和歌,博雅? ” “是,是。但是,收是收到了,我对和歌是一窍不通的。” “不懂和歌? ” “和歌跟你的那些咒一样,太麻烦了。” 晴明只是微笑。 身材魁梧的博雅坐在那里,他表面上粗鲁,对和歌之类显得一筹莫展。但是,一旦吹起笛子,他又能吹出令人刮目相看的音色。 “和歌的风雅我实在不懂。” 博雅喃喃道。 “什么时候收到的? ” “哦,我倒是记得清楚——是四天前的下午。当时,我手里捧着圣上抄写的《心经》,正要去东寺。我刚刚离开清凉殿,徒步穿过承明门之时,突然,从紫宸殿前的樱树阴里。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把信塞到我的手里。晴明。这信上竟然还别着龙胆花哩……” “呵呵。” 晴明愉快地笑着,看着博雅。博雅似乎意识到晴明的目光。脸上呈现出一副更加粗线条的表情。 “等我看清信和花,再抬头的时候,那女童已经无影无踪了。” “是这样啊。” “没有理由会有那么一个女童单独在那种地方的,所以应该是某位尊贵的公主小姐带进大内来的。当时,我打开手上的信一看。上而写的是和歌。” “哎。那就让我看看那首和歌嘛。”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从怀里取出那封信。 信交到了晴明手上。 拉车总是牛(日语“牛”与“忧”谐音,原文用假名( 即拼音) 写,作双关意。)。车何念在此? 和歌是用女式文字( 即假名) 写成的。 “哈哈哈,的确如此。” 晴明边读边点头。 “什么意思呢? 什么事的确如此? ” “你对某位女子薄情寡义了吧……” “薄情? 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啊。只有女人对我薄情,没有我对她们薄情的呀。” 博雅涨红着脸说。 “晴明,你告诉我,上面写的是什么? ” “就你看到的这些字。” “就是不懂才问你的嘛。我跟这些东西没缘,用暗喻的和歌往来诉衷情的雅事,我学不来。喜欢就说喜欢,你拉我的手或者我拉你的手,就很明白了。哎,晴明,你就别装模作样了,替我解读这首和歌吧……” 博雅的脸越发涨得通红。 晴明兴致盎然地看着他,说:“这个呢,是女人所作的和歌,意思是对薄情男人心怀怨恨……” “吓我一跳——不过,晴明,你是怎么读出这意思的? ” “这女子对偶尔才来一趟的男子生气了……” “简而言之,要闹别扭的意思? ” “可以这么说吧。” “但是。你是怎么知道这意思的呢? ” “别急,你听我说。男人是乘车到女人那里去的。车也有由人来拉的,但这里用牛拉,就是牛车了。车子套上牛,牛拉车子。” “然后呢? ” “于是。就借了把牛套上车这件事,对她的男人说:套着我心的,是‘牛’(与”忧“谐音) .” “哦……”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这首和歌本身,已经很亲切地提供了与谜底有关的暗示……” “谜底? ” “对呀。她写了‘车何念在此’,到了这里,如果你还不把‘牛’解作‘忧’,那可就……” 晴明说到这里打住了。 “看不懂这些又会怎样,晴明? ” “没关系。看不懂这些在你博雅是应该的。” “你这是嘲笑我吗? ” “没有。我一向就喜欢这样的你。你这样就很好……” “哦。” 博雅半信半疑地哼哼道。 “哎,博雅,你对这首和歌没有印象? ” “没有。” 博雅很肯定地说。 “不过。我还是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 “是刚刚在给你解释和歌的时候想起来的。因为你得到这首和歌,是在那辆没有牛的牛车出现的日子。” “这倒是。” “这里头有没有关联呢? ” “我也不清楚。说不准随信所附的龙胆花,藏着什么隐情。” “龙胆……” “总而言之,明天晚上去看看那牛车。” “要去吗? ” “去! ” “好,去! ”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四 云在移动。是黑色的云。 云团中,月亮时隐时现。 搅动云天的风很大。 大半个夜空被黑云覆盖。乌云的处处缝隙中透露的夜空,透明得令人惊讶,星光在闪烁。 云在动,时而吞月,时而吐月。 月亮像是在天空驰骋。 当月亮走出云团时,遮掩晴明和博雅的榉树的黑影,便清晰地投在地面上。 刚到亥刻。 晴明和博雅藏身在榉树阴影里,等待着。 这里是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交叉之处,顺朱雀大路向罗城门方向往右走了一点的地方。 晴明和博雅背向朱雀院的高墙,向大路那边眺望着。 博雅左边腰际挂着长刀,脚登鹿皮靴,身穿战袍,左手握弓。一副准备战斗的装束。 但是。晴明只是便装,还是那身便于行动的白色狩衣。 连长刀也没有带。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的动静,房子和围墙的影子漆黑一团。岂止没有灯光,连老鼠的动静都听不见。 惟一的声响,是头顶上风吹榉树叶的声音。 脚下刚掉下来的树叶正被风吹得乱跑。 “晴明,真的会来吗? ” “会来吧。” “自古以来,路与路的交汇点就是魔性的通道。牛车从那里出现。然后又消失,并不奇怪。” “噢。” 博雅回应一声。两人又沉默了。 只有时间在流逝。突然——“吱。吱……” 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车轴滚动的声音。 挨着晴明肩头的博雅的身体,顿时紧张起来。 博雅的左手握紧刀鞘。 “来了。” 晴明说道。 果然,从罗城门的方向,一团苍白的光在移近。 是牛车。没有拉车的牛,但那牛车在前行。 车子的左右,果然有一男一女护着,和车子一起走来。 男子的右边腰际挂着长刀。 牛车沿朱雀大路缓缓而来。 “哎。晴明,那男的是个左撇子吧? ” 博雅冷不防冒出一句。 “为什么? ” “他把长刀挂在右边。” 博雅这么说的时候,晴明“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好厉害呀,博雅。不错,应该是那样子吧。” 晴明少见地语气轻松起来,虽然声音压得很低。 “怎么啦,晴明? ” “没什么,从你那里学到东西了嘛。” “算什么呀! ” 晴明“嘘——”地拦住博雅的话。 晴明注视着牛车。 牛车在还差一点到三条大道的地方停了下来。 就在晴明和博雅的眼前。 绑在车轭的黑头发,也清晰可见。 怎么了? 从车帘的背后,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声:“躲在那边的,是哪一位? ” “被她发现了吗……” 低声自语的博雅马上被晴明的手堵住了嘴巴。 “只要不回答她的话,不大声说话,她找不到我们。因为我在这些树的周围布置了结界……” 晴明凑到博雅耳边低声说道。 但是。博雅望着晴明的眼神,看他仿佛在说:“那话不是对我们说的! ” 就在此时——响起一个撕裂空气般的声音:“嗖! ” 一支箭飞过夜空,贯穿了车帘。 “哎呀! ” 帘子内发出一声女人的尖叫。 车子左右的一男一女眼色一变,锐利的目光盯着箭矢飞来的方向。 两人将身子狠狠一抖擞,背部躬起,变作四脚趴地。 他们变成了狗! 两只狗轻轻一跃上了车,钻进帘子内。 从三条大道的背阴处跳出来好几个人影,将牛车围住。他们手中握着长刀。利刃在黑暗中反射着月光,一闪一闪。 “得手了吗? ” 其中的一个人低声说着,向牛车冲过去。 稍后,又出现了两个男人的身影。其中一人举着燃烧的火把,另一人步态踉跄。 这两个人走到刚才说话的人身边。 “放火,放火烧! ” 踉踉跄跄走出来的男子说道。只有他手上什么也没有拿。 “成平……” 博雅小声惊呼。 原来那人正是成平。 成平几乎站都站不稳地立在那里,注视着车子。 手持火把的人将火抵在车帘子上。帘子熊熊燃烧起来。 就在此时——突然,从火焰中伸出一只青色的、毛烘烘的巨臂。 “啊!” 成平大喊一声。 那只巨手抓住了成平。 钩一样的指甲抓进了成平的咽喉和胸膛。不一会儿,成平被拖入开始燃烧的车内。 “吱。吱……” 牛车走动起来了。 “成平大人! ” 众人喊叫着成平的名字,挥刀砍向牛车,但都被反弹回来。 有人想拖住车子,但车子没有停下来,依然缓缓走向三条大道。 “成平! ” 博雅喊叫着,从树阴里跑出来。 晴明紧追着他。 “痛啊! ” 成平的声音从燃烧着的帘子里传出来。 “嘎吱嘎吱……” 车内传出啃咬骨头的声音。 车内,成平怕是正被鬼生啖呢。 等晴明和博雅赶到时,车子已经来到三条大道的中段。 然后,燃烧着的车子消失无踪了。 牛车消失后,在三条大道和朱雀大路之间丢弃着成平的尸体。 “成平……” 博雅低声呼唤。 在他的脚旁,是血肉模糊的成平的尸体,在月光之下泛着白光。 五 拉车总是牛。车何念在此? 坐在外廊内的晴明的膝头上,放着博雅收到的和歌。 博雅就坐在他对面,仿佛是围着和歌而坐。 晚秋的阳光照射着庭院。 近数目来的冷雨,已经使庭院的色调为之一变。 秋已到尽头,庭院静待初霜的降临。 “哎,晴明。就在今天晚上了……” 博雅面色严峻地说。 晴明不知在思考什么,时而心不在焉地看看和歌,时而将视线投向庭院。 “我之所以过来,原因刚才已经说明了。” 由于成平昨夜的举动,牛车事件终于为圣上所知。 “成平那家伙,交给我和晴明即可安枕无忧的事,偏要亲自出马,带手下人去除魔,结果不但除魔不成,反而被妖物吃掉……” 博雅叹息不已。 今天早上,博雅被圣上传去,和成平的手下人一起,交代有关情况。 原本晴明也在被叫之列,却因为他去向不明而只好作罢。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差到这所院子来找晴明,屋内却根本没有晴明在家的迹象。 于是就派了博雅过来,大家都认为他可能会有法子找到晴明。 博雅心想,在不在家跟谁去看并无关系,谁知到了一看,晴明就在那里。 “你原先在家吗? ” 搏雅问晴明。 “在家。我一直在调查。知道有人被派来。我嫌麻烦,没理他们。” “调查? ” “关于镜子,有些东西想弄清楚。” “你说镜子? ” “对。” “镜子怎么了? ” “咳。镜子的事已经好了。我现在伤脑筋的是圣上的事。” “圣上? ” “对,一定与女人有关……” 晴明说着,双手抱着胳膊。 开始时有过这样的对话,之后晴明就难得开口了。 他只是眺望着院子,对博雅说的话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而已。 “是这样的……” 晴明点过头之后,终于开腔了。 “你是说今晚要在朱雀门等那辆牛车? ” “正是。除了我之外,还有二十个精明强干的人,加上五个和尚……” “和尚? ” “从东寺请来的和尚。据说有降魔伏怪的咒法。从现在起就开始准备工作了。” “哈哈。” “和尚的咒法不灵吗? ”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和尚的咒法不灵,只是恐怕很难奏效。而且。在此事的来龙去脉没有搞清楚之前,不容乐观。” “乐观不乐观,都看今晚啦。” “我知道。” “现在还有时间去查原因什么的吗? ” “不过,也是有可能弄清楚的。” “弄清楚? 怎么弄清楚? ” “去问呀。” “问谁? ” “问圣上嘛。” “可是,圣上说了,一点都不记得了。” “和歌的事也说了吗? ” “还没有。” “既然如此,请给他带个话吧。” “‘他’是谁? ” “圣上啊。” “你混账,晴明! 怎么能说圣上是‘他’……” 博雅大吃一惊。 “晴明,除了在我面前之外,求你别说圣上是‘他’好不好? ” “因为是在你面前才说的嘛。” 晴明边说边拾起写有和歌的纸片。 “你回去时,顺便在院子里摘一朵龙胆,和这首和歌起交给圣上。这首和歌其实是给圣上的。” “给圣上的? ” “对。交错了人而已。对方把你当成了圣上。” “怎么可能呢? ” “这事以后再说。这一来,该水落石出了……” “我可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也不明白,可圣上明白。圣上可能会对你问这问那,到那时,你不妨毫无保留地说出你知道的情况。” “噢。” 博雅如坠五里雾中。 “接下来,等圣上明白这首和歌之后,请注意,下面这一点很关键——的确很冒犯,你要说:”晴明说,想得到一束圣上的头发。‘若蒙圣上允准,你就当场拜领,并且还要说——“ “我要说什么? ” “本次事件,将由我博雅和安倍晴明负责处理,所以,今天晚上,朱雀门前请众人回避……” “什么?!” “也就是说,除了你我之外。其他人都回家。” “能行吗? ” “若蒙圣上赐发,应该能行。因为这就是信任我了。” “如果办得不顺利呢? ” “到时候还有别的办法。应该行得通。但如果不行,你派人到戾桥附近,嘀咕一句:”在某人处行不通。‘我就知道了。这时候我就出发前往大内。没事就这样了。今晚亥刻之前。我们在朱雀门前碰头。“ “往下你干什么? ” “睡觉。” 晴明的回答很简洁。 “其实,我为此事作调查,发现了镜子的许多有趣之处。结果,连没有关系的古镜也玩了个不亦乐乎,直到刚才你来为止。所以,我从昨晚起就几乎没有睡觉。” 博雅拿着和歌和龙胆,走出晴明的家。 六 晴明现身于皓月当空的朱雀门前时,时间已过亥刻。 “你迟到了,晴明。” 博雅说道,他是一副准备战斗的装束。 腰挂朱鞘长刀,握弓在手。 “对不起,睡得有点过头了。” “我刚才还在想,你要是不来,我一个人可不知道该怎么办。” “哎。办得顺利吗? ” 晴明问道。朱雀门四周不见人影。 抬头望,只见月明之夜,黑沉沉的朱雀门巍然屹立。 “对了。圣上御览龙胆和和歌之后,潸然泪下,闭上双眼说:”啊,那一夜之情,朕已忘记了。原来竟是这样,实在对不起。‘——头发也在这里啦,你看! “ “其他还说了什么? ” “说转告晴明,谢谢他用心良苦……” “哦。” “若那女子作为死灵前来,今夜可能就是头七,我就在清凉殿上,为她念一个晚上佛吧……” “真是圣明。” “哎,晴明,圣上说要谢谢你,是怎么回事? ” “哦,是我关于回避的安排。谁都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从前的女人的事。即便圣上也不例外。” “头七是什么? ” “人死之后。灵魂还要在这世上停留七天。” 晴明话音刚落,一阵沉闷的声音传过来了。 “吱。吱……” 晴明和博雅同时朝声音出现的方向望去。 月光之下。对面有一辆牛车缓缓而来。 握弓在手的博雅就要迈步向前。 “等一等……” 晴明按住了博雅。 “能把圣上的头发给我吗? ” 晴明从博雅手中接过圣上的头发,不动声色地向前走去。 牛车停了下来。 帘子已经烧掉了。 车内一片昏黑。 “要是阻拦我,你会很惨。” 黑暗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 “对不起,但不能让他和你在一起。” 晴明这么一说,没有帘子的、昏暗的车内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脸。这张脸随即变成了青面鬼的脸,头发蓬松。 “人虽不能来。却有替代之物在此。” “替代之物? ” “他的头发。” “哦? ” 听了晴明的话,鬼应了一声。从它的口中,悠悠地吐出一缕青烟。 “呵呵……” 鬼发疯似的晃着头。痛哭起来。 “虽然迟了一点。但那首和歌和龙胆,已经交给他了。” 晴明静静地说道。 鬼更是号啕大哭,头晃得更加厉害。 “据说他看了你的和歌,流着泪说:”实在对不起。“‘晴明说着,悄然向前,把手中的发丝盖在车轭上绑的头发上,打了一个结。 “嗷嗷! ” 鬼的号哭声更大了。 “啪! ” 一道白光掠过,鬼、牛车、那一对男女全都消失无踪了。 地面上洒满月光,只留下了绑在一起的男女发丝。 “结束了。” 晴明说道。 “结束了? 真的? ” 博雅问道。 “告一段落吧。” “什么?!” “这下子,那女鬼不会再烦他啦。” “他? ” “圣上啊。” “晴明,我跟你说过,不应该那样称呼圣上。” “只在你面前才说的嘛。” “……这下子就真的没事了? ” “大概吧。” “大概? ” “博雅,头七之夜不是还没有过去吗? ” “是没有过去。” “那么,把这件事报告圣上之前,陪我走一趟如何? ” “陪你到哪里去? ” “去刚才那女人所在的地方。” “什么?!” “因为圣上不能公开去做这件事,所以我们去找回那女子的遗骸,以相应的仪式埋葬。” “我不大懂什么女人遗骸,但只要是为圣上办事,陪你上哪儿都行。” “那就说定啦。” “不过,要陪你到哪里去呢? ” “我已经猜到地点了。” “哪里? ” “大概是隔着大内。在另一边山上的某个地方。” “你是怎么知道的? ” “那女子应该是用了镜子魔法。” “什么镜子魔法? ” “博雅,这可是你教我的。” “我? 我什么时候教你那种东西? ” “察觉那男子把刀挂在右边腰间的,不就是你吗? ” 晴明边说边迈步向前。 “等一下,晴明。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晴明不知是否听见博雅的话,他站住了,弯腰捡起地上的两束头发。 “哎。走吧。”晴明说道。 七两人来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杉树林中。 博雅手中的火把映照着长了青苔的树根和岩石。 进入树林已经半个时辰了。 “要走到什么地方为止呀,晴明? ” 博雅问道。 “找到那女人所在之处。” 晴明答道。 “我是说。那是个什么地方? ” 博雅又问。 “等一等再告诉你。” 晴明没有回答博雅的问题。 “在这种可怕的地方走,恐怕遇上的就算不是那女鬼,也会是别的什么鬼哩。” “说的也是。” 晴明答得很干脆。 “喂喂,晴明。” “由镜子魔法所创的灵气之道,还剩下那么一点。顺着它走。总会找到的。” 晴明这样解释。 黑黝黝的、无边无际的森林,只有几道月光能射进来。 博雅手中的火把已经是第四枝了。 此时,晴明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晴明? ” 博雅也停下来,他感到一阵紧张。 “好像已经到了。” 听了这话,博雅把火把往前照一照。 眼前的昏暗之中,一个朦胧的白影出现在树林下的杂草丛中。 原来是一个特别大的杉树头。 浓黑笼罩在白影周围,像雾气一样在动。 树林中冷气侵人。 博雅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 白影子似乎放着朦胧而微弱的光。 晴明缓慢地向白影走过去。 博雅跟随其后。 不久,晴明驻足白影之前。出现了一个女人。一身素白的装束,女子端坐在开始枯萎的树下杂草中,平静地注视着晴明和博雅。 她就是刚才在牛车内变成鬼的女子。年龄约在三十出头的样子。 “恭候多时了。” 女子丹唇未启,已闻其声。 “这个请收下。” 晴明从怀中取出两束黑发,将两束头发呈送到女子面前。 女子用脸颊轻抚着黑发,又贴在唇边。 她双手握着黑发,托着头发的手放在膝上。 “你看呀。晴明……” 博雅叫道。 女子身后的大杉树的树身上,嵌入了一块镜子。 杉树的根部,倒卧着两条犬尸。 轻微的腐臭飘散到空气中。 “您可以把原因告诉我们吗……” 晴明问那女子:“镜子魔法主要是女人掌握的法术,而你和他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 “哦,是这样……” 女子平静地应道:“现在回想起来,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第一次见到那位贵人,是我年仅十七岁的时候……” “十五年前的话……” “那时那位贵人还没有成为圣上。” “噢。” “那位贵人来到我家,正值秋天。母亲告诉我,那位贵人在打鹿时迷路了,寻找路径时,不觉来到在山里的我家门口……” “母亲? ” “是的。母亲已在十年前去世。她原是在宫中做事的,因为某个缘故,远离了京城,住在山里。” “然后呢? ” “那位贵人来到时,已是黄昏,跟随从们也失散了,身边只有两条狗——现在已经变成我身后的狗尸了……” 女子缓慢而从容地说着。 晴明静听她的叙述。 “那天晚上,那位贵人就住在我家。当晚,便和我订下婚约……” “噢。” “那位贵人对我母亲说,第二天一定来接我们,说完便走了。两条狗就是那时留在我家的。已时隔十五年了……” 女子停了一下,泪水潸潜。 “自那以后,我没有一天忘记那位贵人。心里总想着:”明天会来的。‘’明天会来的。‘就这样过了十五年。期间母亲去世了,我盼呀盼的,忧思如焚,以至忧伤而死——那是七天前的事。“ “……” “因为怨恨已甚,食不下咽,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已到尽头,决意生不相逢死也要相见,便在此处作了邪法。” “因此就作了镜子魔法? ” “对。那边的镜子,是我家传的宝物,从前我家兴旺时。当时的圣上赏赐的… …“ “两条狗呢? ” “我用短刀割喉杀了它们。十五年朝夕相伴,心意相通啊。它们不加反抗就让我做到了。真是凄惨。” “拉车总是牛,车伺念在此? ” 晴明低声念着,望着女子。 “和歌的意思是明白了,但附上的一支龙胆却仍不明何意……” 女子抬起头来,决然地说:“龙胆就是我的名字。” “原来如此。” 晴明点点头。 女子垂下视线。 “有了这束头发,现在我也得偿心愿了……” 她握住头发的双手放在胸口。 “变作凄厉之鬼、夺取无关者的性命,我的内心遗憾不已啊……”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谢谢了。” 女子仰面倒下。 晴明和博雅走近女子。 移过火把照着,见那里倒着一具女尸,肌肉已一半腐烂,胸前有两束黑发。 “终于可以死去了啊……” 博雅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嗯。” “晴明,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请教什么? ” “关于那首和歌和龙胆的事。这些东西其实是要送到圣上手中的吧? ” “应该是吧。” “你说过当时搞错了。你怎么知道错送到我手上了呢? ” “凭《心经》。” “《心经》? ” “你接到和歌的时候,不是正捧着圣上刚抄写的《心经》吗? ” “对呀。” “所以就弄错了。” “是这样啊。” 博雅说着,打量着火把映照下的女子的脸。 “鬼真是好可怜啊……” 他喃喃说道。 女子的脸已有一半腐烂,但那嘴唇边似乎浮现出一丝微笑。 6、白比丘尼 一 雪在下。 轻柔的雪。 没有风。只有雪从天而降。 院门大开,从外面就可以看见这夜晚的庭院。 茫茫白雪覆盖了整个院子。 惟一的灯火是屋内的一豆烛焰。仅仅这么一点光就隐约将夜里的庭院从昏暗中凸显出来。 银白色的暗夜。 小小的亮光似乎渗透积雪的内部,变成白色的寒冷暗影。若有若无的微光,仿佛从黑夜的底部散发出来似的。 枯萎的芒草上、黄花龙牙上、丝柏上、绣球花上、胡枝子上。都积了雪。不同季节里各擅胜场的花草树木,此刻一概埋没在雪中。 时值霜月过半——也即阴历的十一月,以阳历而言,则已是十二月份。 这天早上下了冰雹,到中午变成雨夹雪,黄昏则又变成了雪。入夜之后,纷纷扬扬的雪花益发漫天而下。 屋内的榻榻米上。放着一个木制圆火盘。火盘中红红的炭火,发出小小的、钢针折断似的声音。 围着火盘。两个男人相对而坐。 两人都是盘腿而坐。 左侧向庭院的,一望而知是名武士。 他冬天里仍穿直衣,配直贯。他年已三十过半,直率的神情颇招人喜爱。 他就是源博雅朝臣。 和博雅相对而坐的那位不是武士。 即便坐着也能看出。那人身材修长。 褐色的眼睛带一点青的味道。头发漆黑,肌肤白净。 唇色红得令人误认为是血色透现所致。鼻梁笔挺,颇具异国人士的风姿。 他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尽管是冬天,晴明仍旧如夏日一样,随意穿着一件白色狩衣而已。 两人正在对饮。 火盘旁边放了一个托盘。里面已横放着几个空酒瓶,仍立着的酒瓶只有一个了。 盘子上还有一个烤鱼的碟子,放着鱼干。两人边自斟自饮,边拿鱼干在火盘上烤着吃。 也许是没有风的缘故。房门大开。 屋里的温度与外面几乎一样。 两人并不多话。呷着酒。视线落在渐积渐高的白雪上。 万籁俱寂。仿佛柔软的雪花落在积雪上时。那微弱的声音也能听见。 眼看已经凋零一片的庭院里。还有一朵紫色的花开着。 那是桔梗。紫色的桔梗花孤零零的,还没有被雪掩盖。 这鲜艳的紫色,用不了多久,也要被越积越高的雪掩埋吧。 “好安静的雪啊……” 博雅喃喃自语道。他的目光仍注视着雪中的庭院。 与其说是向晴明或其他什么人搭话,毋宁说是随口而出。 “好幽寂的雪啊……” 晴明说着,也将目光投向白雪。 “那边冒出来的是什么? ” 博雅问的是雪地上那抹紫色。从刚才起他就一直盯着它。晴明似乎立即就已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你说那棵桔梗? ” “对。” “这时候桔梗还开花? ” “花多了,自然也有例外的吧。” 晴明喃喃道。 “噢。” 博雅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 “如此而已。” “噢。” “嗯。” 两人彼此点点头,周围重归宁静。 纷纷扬扬的雪花堆积起来了。 晴明伸手拿过鱼干,向着火盆烧烤。 鱼干是博雅带来的。 博雅在黄昏时走进了晴明的家门。 “来得正好,博雅。” 晴明一面说着一面走出来迎接博雅。 “是你叫我来的嘛。” 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只是随便地应了一声,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们说的是今天早上的事。 博雅在自己房里酣睡的时候,有一个声音说:“哎。博雅! ” 这个声音把博雅弄醒了。 博雅睁开眼睛,却不明白自己为何醒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进来。 下雨了…… 他这么想着,那个声音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又说道:“下雨啦。” 声音就在枕边。 博雅将目光往那边一转,只见一只猫坐在那里,注视着自己。 是一只黑猫。 “傍晚会变成雪哩。” 那只猫说起了人话。 “是晴明……” 博雅嘀咕道。 因为那只猫说的是人话,腔调很像安倍晴明。 “晚上对雪喝上一杯,也很不错啊。” 那只猫说道。 绿色的猫眼闪烁着,看着博雅。 “我备酒,你带上下酒菜。” 猫又说。 “好。” 博雅不自觉地顺着它的话,答应下来了。 “用鱼干下酒很不错哦。” “明白了。” “除此之外,顺便还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 ” “请带上长刀。长短、种类不拘,斩杀过五六个人的为宜。” “噢?!” “有那样的刀吗? ” “有倒是有的……” “那就行,拜托啦。” 猫说着,一纵身跃过博雅头部,跃向另一侧。 博雅慌忙转头移过视线,但黑猫已经不见了。 猫的踪迹已从这间房门紧闭的屋内消失了。 按照黑猫的吩咐带过来的长刀,此刻就放在博雅的身边。 这是一把斩杀过五六人的长刀。杀人的不是博雅,而是博雅的父亲。 十多年前——当今圣上尚未即位之时,京城周边有一伙残暴的盗贼。被派去讨贼的武士中,有博雅的父亲。 这把长刀所斩杀的五六个人,都是那时的贼人。 博雅不明白晴明为何要他带这样一把刀来。 博雅一时忘了问,就这样一直喝着酒,眺望着雪中的庭院。 博雅傍晚来时印在雪地上的足迹,一定已经被白雪掩盖了。 博雅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 除了博雅和晴明,宽大的房子里别无他人的动静。 和夜里的庭院一样,一片宁静。 以前来这所房子时,博雅好几次见到有人。但是。博雅分不清哪些是真的人:哪些是晴明驱使的式神。 说不准这大宅子里,真人只有晴明一个,其他的净是式神、鬼魂、精灵之类,并非现世的人物。 就连这所宅子是否真的位于土御门小路,博雅也不敢肯定。 博雅有时甚至怀疑,也许跨人这所庭院的客人,也就自己一个而已。 “哎,晴明。” 博雅呷一口酒,等酒液顺喉而下之后,对晴明开口说道。 “什么事? ” 晴明将视线从庭院移到博雅身上。 “之前曾想过要问你——你这所大宅子,就你一个人住吗? ” “是又怎么样? ” “我想。你不是很寂寞吗? ” “寂寞? ” “你不觉得孤单吗? ” 博雅第二次问晴明这个问题。 晴明注视着提问的博雅,微微一笑。 今天头一次看见晴明的笑容。 “怎么样? ” “也会感到寂寞,也会孤单啊。” 晴明好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但是,寂寞和孤单,却与屋里有没有人没有关系。” “什么意思? ” “人都是孤独的。” “孤独? ” “人原本就是那样。” “你是说。人天生就是寂寞的? ” “大致是这意思。” 晴明似乎是说,虽然有时觉得寂寞,但寂寞并非由于独自生活所造成。 “晴明,我不懂你的话。” 博雅直率地说:“简单说吧。你还是会觉得寂寞吧? ” “真拿你没办法。” 晴明苦笑起来。 博雅见晴明这样子,反而微笑起来。 “嘿嘿。” “你笑什么,博雅? ” “你也犯难了呀,晴明。” “当然也会有犯难的时候。” “感觉不错。” “感觉不错吗? ” “嗯。” 博雅点点头,喝一口酒。 雪更添了厚度,在地上继续堆积起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一片雪花自天而降似的,晴明冷不防冒出一句话:“博雅,你真是一个好汉子。” “好汉子? 我吗? ” “对。我有点后悔了。” “后悔什么? ” “后悔今天把你叫来。” “什么?!” “其实,今天晚上就要发生的事——也就是你将看见一种东西,那东西说不定你还是不看为好。” “究竟是什么东西? ” 博雅追问道。 “那是……” 晴明的视线转向庭院深处。 视线所及,是那朵尚未被积雪埋没的紫色桔梗花。 “类似那朵花的东西。” “桔梗吗? ” “对。” “我知道桔梗,但不明白你的比喻。” “马上就会明白的。” “跟你让我带这把刀有关系吗? ” 博雅伸手去摸放在身边的刀。 “你带来了? ” “带来了。你还是回答我的问题吧。是和这把刀有关系的事吗? ” “没错,是有关系。” “什么事? 也该说出来了。” “来了你就知道了。” “来? ” “马上就到。” “谁要来? ” 刚提到“谁”,博雅不禁轻轻摇了摇头。 “要来的,是人吗? ” 搏雅还是直率地追问。 “是人。但是,是人又非人。” “啊? ” “来了你就明白了。” 晴明平静地说。 “哎,晴明,摆架子可是你的坏毛病。我现在就想知道。” “等一等。博雅。稍后再详细解释给你听。” “为什么? ” “因为她已经来了。” 晴明静静地说道。 他放下酒杯,缓缓地转向雪中的庭院。 博雅不由得也随之转移视线。 于是。博雅看见一名女子静立于夜雪的庭院中。 二 那女子站在一片雪白、模糊的白影之中。 她身穿黑色僧衣,头戴黑色布巾。 悠远、清澈的黑眸子望着晴明和博雅。嘴唇薄而冷。 “晴明大人……” 她唇中吐出声音。 “您来了。” 晴明说道。 “久违了。” 那位僧尼打扮的女子说道。 像干爽、透明的风一样的声音,自她唇中送出。 “请上来吧。” 晴明又说。 “不洁之身,在这里就可以了。” “不必介意。洁与不洁,人言而已。别人的判断与我无关。” “请让我就在这里……” 女子说的话平静、清晰而坚毅。 她的黑眸子里,仿佛积聚了灼人的光。 “那我过去吧。” 晴明站起来。 “您在原地施法也是可以的。” “没有关系。” 晴明走出外廊,在木地板上单膝跪下。 “是消灾吗? ” “还照先前那样……” 女子垂下眼睑。 随即又抬头睁开双眼。 晴明注视着那女人的双瞳,说道:“事隔多少年了? ” “事隔三十年了。” “的确有这么久了啊。” “那时候,贺茂忠行大人……” “那时我刚刚开始修习阴阳之道。” “而今天晚上,就由晴明大人您……” 青幽幽的磷光在女子的眼中燃起。 “真是奇妙的缘分啊。” “忠行大人也已经不在世了。” 女子的声音低沉而苍凉。 贺茂忠行——安倍晴明的师傅。 他深通阴阳之道,在当时之世,以绝代之阴阳师而举世闻名。 “要喝上一杯? ” 晴明对女子说道。 “既然是晴明大人相邀……” 女子说道。 晴明站起来,端过酒瓶和杯子。 晴明左手持杯,右手斟酒。他先自分三口喝干了杯中酒。 接下来。晴明将刚喝完酒的空杯子递上,女子并拢着白净的双手接了过去。 晴明把酒倒入女子手中的杯子里。 “我喝酒也可以吗? ” 女子用郁积着莹莹绿光的瞳仁注视着晴明。 晴明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点头。 女子也分三口喝干了杯中酒。 晴明把酒瓶放在外廊上,女子将酒杯放在瓶子的旁边。 博雅只是默默注视着两人的举动。 女子的目光转到了博雅身上。 “他是源博雅。今晚请他来帮忙。” 晴明作了介绍,博雅依旧默然。 女子向博雅深鞠一躬,说道:“有劳您看令人不快的东西,实在抱歉,还请多包涵……” 博雅对于将要做什么,自己该如何帮忙,依旧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明白归不明白,他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开始吧? ” 晴明问道。 “开始吧。” 女子答道。 女子黑僧衣的肩头上,已落下了雪。 她迅速脱下身上的黑僧衣。全身赤裸。 冰清玉洁的身子白得耀眼。 和雪的白是同一颜色。雪在白净的肌肤上,聚积起来。 那是包含了暗夜之色的白净肌肤。 女子的脚旁,丢着她的黑色僧衣,好像是一团深色的阴影。 雪花落在女子娇柔的身上,随即融化,但马上又有新的雪花落下。 晴明赤着脚,从外廊走到雪地上。 “博雅。” 晴明唤道。 “哦。” “请拿上长刀,到这边来。” “明白。” 博雅左手持刀,来到雪地上。 他也赤着脚。 也许是因为紧张,博雅的脚几乎感觉不到冰雪的寒冷。 博雅和晴明站在女子跟前。 女子静静伫立在那里。 ……我什么也不同。博雅暗下决心。 他紧闭双唇,站在那里。 “呼——” 女子呼气。 呼气变成了浅蓝色的火焰,轻飘飘地溶入夜色之中。 女子的目光更加灼人。 她黑亮的头发略长过肩。发梢仿佛也进发出绿色的光焰。 女子在雪地坐下。 她双腿盘起。结跏趺坐(禅宗坐法的一种。)。 她两手在胸前合掌,闭目。 晴明无言地将右手探人怀中。 晴明从怀里取出两根尖锐的长针。那是根比绢丝还要细的针。 博雅将涌到嘴边的喊叫咽了下去。 因为晴明正把其中一根长针,在女子的颈项与后脑之间一下子扎了进去。 那是一根有张开了的巴掌长的针。大半以上的长度已经没入女子的颈脖。 然后是腰部。 在女子脊梁骨的下端。晴明把另一根针以同样的方式刺了进去。 “博雅。拔刀! ” 晴明说道。 “好! ” 博雅右手拔刀出鞘。 银白色的刀刃,在雪影里放出寒光。刀鞘随手甩在一旁。 博雅双手握刀。 “博雅,女子的身上寄居了妖物……” 晴明说道。 博雅咬紧嘴唇,算是回应晴明的话。 “那妖物名叫祸蛇。” “哦! ” “现在。我要从这女子身上把它逼出来。当它从她的身体完全脱离之后,你就用刀砍它。到时候我会叫你动手。” 晴明又说道。 “好! ” 博雅叉开双腿,双手举刀过顶。 “这可是三十年才一回的逼祸蛇之法,极难得一见呢。” 晴明继续说道。 晴明轻轻地用嘴含住女子颈后露出的针尾。 他口含针尾,并不把针抽出,而是念起咒来。 右手捏着插入女子腰部的针。 晴明念的是博雅迄今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咒语。 低腔和高腔交错持续,像是用外国话在念咒。 突然,女子的身体猛一抖,痉挛起来。 女子仍然双手合掌,仰脸向天。双目依然紧闭。 她脸上有一种从内心渗透出来的东西。 那表情——是欢喜的表情。 是身心充满无上喜悦的表情。 也是痛苦的表情。 仿佛身体正被野兽从臀部逐渐吞噬般的表情。 女子仰着的脸在博雅的注视之下开始变化。 某些东西开始浮现在她的脸上。 博雅眼看着女子的裸体开始枯萎。 女子的脸上将要出现什么呢? 博雅突然醒悟。 是皱纹。 好几道沟纹开始出现在她的脸上、身体上,以至全身开始布满皱纹。 博雅清楚地看出是皱纹时,女子的脊梁骨难以置信地向前弯曲起来。 仰着的脸上突然睁开眼睛。 眼中燃烧着绿色的火焰。 嘶! 女子露出牙齿。 嗖! 从她的双唇之间飘散出一道绿色的火焰。 “嗨! ” 博雅发一声喊,双手依旧高举长刀,金刚力士般叉腿而立。 眼看着女子就要在他面前变成一个走样的老妪了。 “出来了! ” 晴明嘴含着针说道。 从股间出来了。 一条黑亮的蛇从女子的股间探出头来。 “要等它全部出来! ” 晴明说道。 博雅没有顾得上回答晴明的话。 女子闭着眼。 她已经完全变成了老妪的模样。 但是。她身上的皱纹又开始起变化了。随着蛇滑出她的身体,皱纹的数目开始减少。 皱纹是从下半身开始消失的。 从下半身起,女子的皮肤正逐渐恢复到原先的光滑。 黑蛇从结跏趺坐张开的两腿之间爬了出来。 有博雅胳膊般粗的蛇。 而且很长。 已爬出一只胳膊长了,才是它的一半。 从女子白净娇嫩的两足之间,难以想像会出来如此丑陋的东西。 “嗨! ” 博雅仍旧握着刀,动也不动。 “动手吧,博雅,它出来了! ” 晴明说道。 蛇从女子股间现出全身,开始在雪地上爬动。 “好! ” 博雅大喝一声,抡刀向蛇身猛砍下去。 然而,砍不动。 可怕的弹力,将刀反弹开来。 “嗨! ” 博雅咬紧牙关。运起全身力气,将心劲注入手中的长刀。 蛇一伸一屈地爬动。 博雅把气馁的念头抛掉,再度“嗬”地一刀砍下。 “噗! ” 有了砍中东西的感觉。 蛇果然已被砍为两段。 就在被一分为二的瞬间,蛇倏地消失了。 女子扑倒在蛇已消失的雪地上。 “得、得手啦,晴明! ” 博雅喊道。 他额上渗出一颗颗细密的小汗珠。 “噢。” 此时,晴明已经站起来了,他的两手各拿一根针。 是刚从女子身上拔出来的。 晴明一边把针收入怀中,一边说:“辛苦了。博雅。” 说着,晴明走过来。 “哎哟……” 博雅将几乎黏结在刀柄上的左手硬扯下来。这只手都发白了。 也许是握得太用力了。 “这可是砍妖物啊。胆力一般的可不行。” 晴明说道。 女子缓缓地站起来。 皱纹难以置信地消失了。 还是原来那张美丽而略带忧郁的脸。瞳仁中原先那锋利的青光已经消失了。 “结束啦。” 晴明对女子说。 女子默默穿上刚才脱下的冰冷的僧衣。 “实在感激不尽。” 穿好衣服之后,女子平静地低头致谢。 女子的身上,晴明的身上,还有博雅的身上,都披着厚厚一层刚刚飘落的雪。 “下一次又是三十年扃啦。” 晴明自语般道。 女子点点头:“到那时再来见晴明大人吧……” “那可就难以预料了。毕竟是三十年后的事啊。” 晴明低声说道。 没有人动。 大雪在昏暗中纷纷扬扬地下着,三人久久伫立,仿佛在倾听雪花自天而降的声音。 好一会儿之后——女子低声说:“那就告辞了……” “噢。” 晴明轻声回答。 晴明头发上积了一层白雪。 女子躬身一礼,转身,悄然远去。 没有回头。 晴明也没有向她说些什么。 就此,女子消失无踪。 她留在雪地上的足迹开始时还清晰可见,很快就被继续下着的雪埋没,看不见了。 三 “晴明,刚才是怎么回事? ” 返回室内之后,博雅问道。 “她原本是人,现在却已不是人。” 晴明这样答道。 “什么?!” “会枯萎的,才是真的花;而不会枯萎的,就不能算是花了。” “你是说那朵桔梗吗? ” “也可以这样说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 “那也是一朵不会枯萎的花。” “不会枯萎的花? ” “刚才的女人。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什么? ” “那位女子是不会老的,永远保持那副刚好二十岁的容颜。” “真的? ” “对。今年该有三百岁了吧。” “怎么可能? ” “传说三百年前。从干岁狐狸那里得到人鱼。并且吃7 人鱼肉的白比丘尼,就是那位女子。” …… “吃过人鱼肉的人,就不会老了。” “我好像是听说过这个传说。” “就是这位女子。而且。她是我最初的女人……” 晴明从门窗大开的屋里望向雪中的庭院。 雪仍在下。依旧悄无声息地下着。 “那女子靠向男子卖身而活着。” “什么?!” “而且只向没有身份的、没有钱的男人。卖身的代价非常低廉,有时为一条鱼就卖身,有时不要钱。” 晴明说着,仿佛不是在对博雅说话,而是自言自语着。 “虽然她永远不会老。但岁月会积在那位女子的身体内,不久就要变成妖物… …“ “为什么? ” “因为男人的精液在她体内啊。男人们的精液会与无法老去的岁月在女子体内发生反应,结合在一起。” “但是……” “不会老,不会死,就意昧着没有生儿育女的必要。” “……” “那位女子的身体是不能怀孕的。接受了三十年不能成孕的精子,这些精子与女子身体内积存的无法老去的岁月结合,变成了祸蛇。置之不理的话,最后会连女子本身也变成妖物……” “噢。” “所以。每隔三十年,就要从女子体内除掉祸蛇。” “原来是这样……” “杀死祸蛇。用普通的刀不行。一定要用斩杀过好几个人的刀。” “于是,就用上这把刀了……” “对。” 晴明简短地回答。 雪花仍在飘。 晴明和博雅无言地望着飘雪。 “哎,晴明,人会死是件好事啊。‘博雅说道,声调显得颇为沉痛。 晴明没有回答。 他望着雪,听了一会儿雪的声音。 “不知怎么,我竞没来由地感到悲伤……” 博雅不禁说道。 “你嘛,是个好汉子。” 沉默中的晴明突然喃喃地说了一句。 “是好汉子吗? ” “是好汉子。” 晴明简短地回答。 “噢。” 两人不约而同小声说着。 然后又沉默不语。 依旧眺望着雪花。 雪下个不停,用无边无际的白色,用上天的沉默,把地上的万物包容下来。 作者后记 长久以来,很想写平安时代的故事,一直按捺不住想动笔。 想写黑暗中的故事。 想写鬼的故事。 因为在那个时代,黑暗和鬼,就存在于人们生活的空间里。 于是,我想写安倍晴明这个人的故事。 为完成这个心愿,前后大约花了三年时间,我东一篇西一篇,断断续续地写下来,终于让阴阳师安倍晴明的故事结集成书。 心中的畅快无可言喻。 写晴明和博雅的交情的时候,实在很快乐。 真痛快。 有可能的话,我要以奈良、平安时代为舞台,写上一部鸿篇巨制,一举冲击长达五千页稿纸的长度。遗憾的是,自己的学问还不足够,以现在的状态实在拿不下来。 我属于那种厚脸皮的码字工作者,自然是欠缺学问功夫的。 因为想写很有趣的故事,所以一直想着完成自我修炼,数年之后,才鼓足干劲写出来。 哦! 不过,还是很渴望踏上旅途啊。 独自一人、东游西逛地随意去旅行。 有可能的话,真想没完没了地漂泊在异国。 我的朋友中,有人早就把这样的旅行当做很平常的事情,而我总是看着他们背起行囊的背影,总是因为羡慕不已而心里憋得慌。 “写出好故事就好了。” ——这样的冲动,与“浪迹天涯就好了”的冲动,在我身上似乎有共通之处。 不妨说,它就跟“什么地方邂逅妙女郎就好啦”的心情相似。 不可思议。 虽然首先要处理堆积如山的工作,但我基本上还是喜欢写作的。 总之,真是为难。唉,这样吧,一件一件做下来,似乎是最切实可行的做法。 但是,对这种切实可靠的做法,我还是有所不满。 其实,马马虎虎的做法,也很有魅力啊。 有那么一位随时可以浪迹天涯的朋友存在,让我很生闷气,还有些愤愤不平,然而,真诚地祝君如意,也是我的真实心情。好吧,那我也会加油,努力做好自己应做的事算了。这就是我对自己的写作的结论,一个一切向前看的、真真切切地得出来的结论。我的写作劲头好得有点病态吧。 怎么样,吃惊吗? 信笔写来,心情很好。如果能用这种方法写小说,绝对很棒。 春之宵。 樱之影。 我还会不断写下去。 梦枕貘1988年4 月11日于小田原 作者年表 1951年 1月1 日生于神奈川县小田原市。 1973年东海大学日本文学系毕业。 1975年到海外登山旅行,初访尼泊尔。 1977年在简井康隆主办的科幻杂志《NE0 NuLL》及柴野拓美主办的《宇宙尘》上发表作品。在《NEO NuLL》发表的《蛙之死》受到广泛关注,此后被最有影响力的科幻杂志《奇想天外》选载。之后在《奇想天外》发表中篇小说《巨人传》,正式走上作家之路。 1979年在集英社出版第一本单行本《弹猫的欧尔欧拉涅爷爷》。 1981年在双叶社出版《幻兽变化》。 1982年在朝日出版社出版《幻兽少年》系列第一部《幻兽少年》。 1984年在祥传社出版《狩猎魔兽》系列三部曲,并成为畅销书。 1986年循《西游记》里的描述前往中国作西游之旅,从西安到吐鲁番。《阴阳师》系列开始连载。 t987年继续西游记行程。下半年与野田知祜一同在加拿大的育空河泛舟。 1988年第三次踏上西游记的旅程,到天山的穆素尔岭。在文艺春秋社出版《阴阳师》。 1989年以《吃掉上弦月的狮子》夺得第十届日本科幻小说大奖。 1990年《吃掉上弦月的狮子》获星云奖日本平成元年长篇小说奖。 1993年10月为坂东玉三郎所写的《三国传来玄象谈》在东京歌舞伎座《术祭十月大歌舞伎》上渲。 1994年出任日本科幻作家俱乐部会长。冈野玲子改编的漫画作品《阴阳师》出版。 1995年小说《空手道上班族练马分部》由NHK 拍成电视剧,奥田瑛二主演。在东京神保町的画廊举办摄影展“圣琉璃之山”,并在早川书房出版同名摄影集。文艺春秋社出版《阴阳师:飞天卷》。 1996年为坂东玉三郎作词的《杨贵妃》在歌舞伎座上演。 为NHK 摄制《钓鱼纪行》赴挪威。10月起在NHK 《大人的游乐时间》节目担任主持人。为摄制电视节目《世界谜题纪行》赴澳洲。 1997年文艺春秋社出版《阴阳师:付丧神卷》。 1998年在中央公论新社出版《平安讲释:安倍晴明传》。 1999年《阴阳师:生成姬》于朝日新闻晚报开始连载。 2000年文艺春秋社出版《阴阳师:凤凰卷》。 2001年 4月,NHK 制作、放映电视剧《阴阳师》,由SMAP成员之一的稻垣吾郎主演。6 月,冈野玲子的漫画版出版至第10册。10月,电影《阴阳师》上映,由著名狂言家野村万斋饰演主角安倍晴明,真田广之、小泉今日子等人共同主演。文艺春秋社出版《阴阳师:睛明除瘤》。 2002年文艺春秋社出版《阴阳师:龙笛卷》。 2003年电影《阴阳师II》于lO月上映。文艺春秋社出版《阴阳师:太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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