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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杰克逊奥林匹斯英雄系列4:决战冥王圣殿
作者:雷克·莱尔顿
内容简介
被魔兽拽入亡灵之地后,海神之子波西和雅典娜之女安娜贝丝命悬一线。绝望的冥河仿佛在吟诵悲哀,死亡般的空气仿佛在腐蚀每一寸肌肤,火之河也在死寂中复燃地狱的每一次呼吸都在吞噬着他们的生命。 邪恶的大地女神向奥林匹斯诸神开启复仇的死亡之门。泰坦神、地狱犬、独眼巨人那些古老的魔兽逐一复活,在地狱重新集结。在地狱心脏的每一次跳动中,波西和安娜贝丝都必须奋力扛起不可能完成的使命:迎战诅咒精灵的仇恨袭击、戳穿死亡迷雾的阴影、穿越司夜女神及其恶魔子嗣的围攻 为了解救波西和安娜贝丝,工匠之神赫菲斯托斯之子雷奥与同伴们必须找到死亡之门在凡间的人口。而前行的道路上,有冰封万物的冰雪女神,有总要把人变成玉米和高粱的农夫之神,还有数不清的奶牛怪兽在一场场诸神的试炼里,他们必须用神勇去突破难关,用智慧去开拓制胜的通路
第一章 投石机山神挡住了去路
第三次进攻开始时,黑兹尔差点儿被一块巨石砸中。她正在朝着雾中张望,想搞清楚飞越一片愚蠢的山脉怎么会这么难的时候,船上警笛声大作。
“左满舵!”尼克在飞船的前桅上大叫。
船舵前的雷奥猛地一拉舵轮,阿尔戈二号向左偏去,空中划动的船桨如同一排排尖刀一样划破云层。
黑兹尔做出了一个错误的举动——她向栏杆外张望,这时一个黑乎乎的圆形物体猛地向她飞来。她心中暗想:怎么月亮在向我们靠近?但是紧接着她就大喊一声,往甲板上倒去。巨石擦着她的头皮一掠而过,呼呼的风带起了她的头发。
咔嚓!
前桅倒下了——船帆,帆桅,还有尼克一股脑儿摔在了甲板上。巨石差不多有一辆皮卡车大小。它飞进了雾中,仿佛在某个地方还有重要的事情在等待它去完成。
“尼克!”黑兹尔连忙飞奔到尼克身边,与此同时,雷奥奋力拉平了飞船。
“我没事。”尼克嘟囔着踢开盖在他腿上的一层层帆布。
黑兹尔扶着他站起来,两人摇摇晃晃地向船头走去。这一次,黑兹尔在向外张望时多加了几分小心。云层分开了片刻,露出下方的山巅:苔藓遍布的绿色山坡上突兀地露着黑色的岩石。伫立在山顶的是山神中的一个——伊阿宋把他称为“奴米那”,也就是希腊语中的“乌瑞亚”。无论该如何称呼他们,这些家伙都确实难缠到了极点。
与其他山神一样,这位山神的皮肤犹如玄武岩般粗糙黝黑,他身披一件简单的白色长袍,个子大约有二十英尺高,肌肉强健。他有着飘逸的白胡须,散乱的头发,眼神中透露着狂野,宛如一位疯狂的隐士。他徒手从自己的山上掰下了一块石头,然后将它捏成一团。
面前的景象消失在云雾中。山神的怒吼声再次响起时,远方的另一位神灵做出了回应,他们的声音在山谷间交替回响着。
“愚蠢的石头神!”雷奥在船舵边喊道,“我的桅杆都已经换过三次了!你以为它们都长在树上吗?”
尼克皱皱眉:“桅杆的确是从树上来的。”
“问题不在这里!”雷奥抓起一台控制器,那是他用任天堂Wii游戏机手柄改装成的。几英尺外的甲板上打开了一道暗门,一尊仙铜大炮缓缓升起。黑兹尔刚捂住耳朵,炮弹便射向了空中,十二个金属圆球在空中绽开,每一个圆球身后都拖着一道绿色火光。圆球在半空中探出一片片如同直升机的桨叶一样的刀锋,翻滚着飞进了云雾之中。
紧接着,群山间迸发出一连串的爆炸,随之而来的是山神狂怒的吼声。
“哈!”雷奥大声喊道。
不幸的是,黑兹尔猜对了。从他们最近两次的遭遇来判断,雷奥的新武器除了激怒山神之外毫无作用。很快又一块巨石带着呼啸声从右舷掠过。
尼克大叫:“快带我们离开这儿!”
雷奥嘴里嘟囔了几句关于山神的不那么动听的话。他转动舵轮,引擎发出阵阵轰鸣声。魔法传动装置开始剧烈转动,船身向左侧偏去。阿尔戈二号加快速度,朝西北方向退去。过去的两天以来,他们一直在撤退。
在远离群山之前,黑兹尔丝毫不敢懈怠。渐渐地雾气散去,在他们身下,清晨的阳光照亮了意大利乡间绵延起伏的青山与金色的田野,与北加州的景色别无二致。黑兹尔差一点以为他们是在起程前往朱庇特营地的归途上。
这个念头犹如在她胸口压上了一块巨石。朱庇特营地成为她的家不过是在九个月之前,是尼克将她从冥界带回了那里。不过,她对朱庇特营地的怀念甚至超过了她的出生地新奥尔良,而且毫无疑问地超过了阿拉斯加——她一九四二年死去的地方。
她想念自己在第五步兵队军营的铺位,想念食堂里的晚餐:风之仙子托着餐盘在空中穿梭,士兵们在交流作战演习中的趣事。她真希望能与弗兰克·张手挽手,徜徉在新罗马的街道上。她渴望能做一个普通的女孩,身边有一个可爱的、对她关怀备至的男友相伴,哪怕就一次也行。
最重要的是,她渴望安全感。她早就厌倦了担惊受怕、永无宁日的生活。
她伫立在后甲板上,尼克捧起一块块桅杆碎片,雷奥按下飞船控制台上的几个按钮。
“噢,糟透了,”雷奥说,“我要不要叫醒其他人?”
黑兹尔巴不得他这样做,不过其他船员刚值过夜班,理应得到休息。保卫飞船令他们都疲惫到了极点。每隔几个钟头,就会有罗马怪兽将阿尔戈二号看作可口的美餐而扑上来。
就在短短几周前,黑兹尔绝不会相信有人能在山神的攻击之下熟睡,然而此刻她完全可以想象朋友们正在甲板下鼾声四起。只要有一点点睡觉的机会,她也会像昏迷的病人一样沉睡不醒。
“他们需要休息,”她说,“我们必须自己想别的办法。”
“哈。”雷奥对着显示屏皱起了眉。在破旧的工作衫和溅满油污的牛仔裤之中,他仿佛刚刚输掉了一场与火车头展开的摔跤比赛。
自从他们的朋友波西与安娜贝丝坠入塔塔勒斯之后,雷奥几乎一直在不停工作。他表现得比平日更加愤怒,也更为急切。
黑兹尔替他感到担心。不过,她也为这样的改变而感到些许安慰。只要雷奥脸上露出微笑或是在说笑的时候,他就与他的曾祖父山米简直太像了……那是黑兹尔早在一九四二年时的初恋男友。
唉,她的生活为何总是这般复杂?
“别的办法,”雷奥咕哝着,“你能想到吗?”
他的显示屏上闪烁着一张意大利地图。亚平宁山脉横亘在靴子形状的国土中间,代表阿尔戈二号的一个小绿点在西面的疆域上闪烁——距罗马北面数百英里。他们的航线本来很简单。他们需要赶往希腊一个叫作伊庇鲁斯的地方,找到一个叫作哈迪斯(冥王,罗马人把他称为普路托;黑兹尔则喜欢把他看作世上最糟糕的总不在身边的父亲)之屋的旧神庙。
要前往伊庇鲁斯,他们只需向正东方航行——翻过亚平宁山脉,穿越亚得里亚海。然而事实并非那么简单。每当他们试图翻越意大利之脊的时候,山神们便会无一例外地发动攻击。
在过去的两天里,他们向北方迂回,希望从那里找到一条安全通道,但却一无所获:山神是盖娅的儿子,而盖娅是黑兹尔最不喜欢的女神。这让山神们成了她不共戴天的敌人。阿尔戈二号无法升上更高的高度,躲避他们的攻击,而即便借助所有的防御,飞船也无法避免在飞越山脉的过程中粉身碎骨。
“这都是我们的错,”黑兹尔说,“我和尼克的错。山神能感知我们的存在。”
她向同父异母的弟弟看了一眼。自打被从巨人手中营救出来,尼克的能量正在渐渐恢复,不过他依然瘦得可怕。他的黑色衬衫与牛仔裤松松垮垮地垂在骨瘦如柴的身板上。长长的黑发盖住了眼窝深陷的双眼,原本橄榄色的面容化作了病态的青白色——如同树浆的颜色。
以常人的年纪而言,他还不到十四岁,只比黑兹尔年长一岁,不过这只是事实的一个方面而已。与黑兹尔一样,尼克·德·安吉洛是来自于另一个年代的半神。他浑身散发出一种老旧的能量——一种深知自己不属于现代世界的忧郁。
黑兹尔认识他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她能理解,甚至还对他的忧伤感同身受。哈迪斯(或者说普路托)的孩子鲜有幸福的生活。从尼克前天夜里讲述的情况来判断,他们面临的最大挑战将是在抵达哈迪斯之屋之后——一个他恳求她暂时不要向众人提起的秘密。
尼克紧握住冥铁剑的剑柄。“食人土妖不喜欢冥界的孩子,这是不争的事实。因为我们能钻入他们的发肤之下。不过我认为,山神无论如何也能感觉到这艘船的出现。我们船上装载着雅典娜帕台农神像,它有如一具充满魔力的灯塔。”
一想到占据大部分船舱的巨大雕像,黑兹尔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为了从罗马地下的洞穴中把它拯救出来,他们付出了巨大的牺牲;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该拿它如何是好。到目前为止,它唯一的好处只是向更多的怪兽提醒他们的到来。
雷奥的手指在意大利地图上滑过:“翻越大山可以不必考虑。问题是,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路途遥远。”
“我们可以走海上,”黑兹尔建议,“绕过意大利南端。”
“太远了,”尼克说,“再说,我们没有了……”他的声音嘶哑了,“要知道……我们的航海专家,波西。”
这个名字悬在了空中,如同一场即将暴发的暴风雨。
波西·杰克逊,波塞冬之子……也许算得上黑兹尔最敬重的半神。在探索阿拉斯加的冒险中,他曾多次救过她的命,然而当他在罗马需要黑兹尔帮助的时候,她却辜负了他。她无助地看着他和安娜贝丝跌入了深渊。
黑兹尔深吸了一口气。波西和安娜贝丝还活着——在内心深处她清楚这一点。她还有弥补的机会,还能够帮助他们,只要她能设法前往哈迪斯之屋,只要她能在尼克提醒过她的那些考验中幸存下来……
“继续向北呢?”她问,“群山之间一定会有缺口什么的。”
雷奥拨弄着他装在控制台上的青铜阿基米德球体——他最新也是最危险的玩具。黑兹尔每次只要看到那东西,就会觉得嘴里发干。她担心雷奥会拨错球体上的密码,不小心把所有人从甲板上弹射出去,或是把船炸飞,抑或是将阿尔戈二号变成一台硕大无比的烤面包机。
好在他们运气不错。圆球上有一个镜头,在控制台上方投射出亚平宁山脉的3D图像。
“我不知道,”雷奥端详着立体影像,“我在北方没看到任何适宜的通道。不过我更倾向于不向南走回头路,我已经受够了罗马。”
没人对此表示异议。在罗马的经历并不那么令人愉快。
“无论我们怎么做,”尼克说,“都必须得赶紧。安娜贝丝和波西在塔塔勒斯每多待一天……”
他不需要再说下去。他们必须寄希望于波西和安娜贝丝能够活着找到位于塔塔勒斯一侧的死亡之门。同时,假设阿尔戈二号能平安抵达哈迪斯之屋,他们也许能在凡人世界的一侧打开死亡之门,救出朋友们,并封闭入口,阻止盖娅的军队在凡人世界里的一次次转世重生。
是的……这个计划不会出错。
尼克冲身下的意大利乡村皱了皱眉。“或许我们该叫醒大家,这个决定关系到所有人。”
“不,”黑兹尔坚持,“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这一点感觉如此强烈。自从离开罗马之后,船员们开始失去了凝聚力。他们一直在学习作为一个团队相互配合,但是紧接着砰的一声——两位最重要的成员坠入了塔塔勒斯。波西一直是所有人的支柱。在穿过大西洋,驶进地中海的时候,是他给了大家信心。至于安娜贝丝,她一直是探险的实际领导者,是她单枪匹马重新找到了雅典娜帕台农神像。她是众人中最机敏的一个,问题的解决者。
而现在,如果每次遇到问题时黑兹尔都得把其他人叫醒,他们只会再次陷入争吵,让人感到越发无助。
她必须让波西和安娜贝丝为她感到骄傲,必须去掌握主动。她不相信自己在这次探险中的唯一职责便是尼克提醒过她的——去哈迪斯之屋排除等待他们的障碍。她把这个念头抛在一边。
“我们需要创造性思维,”她说,“别的翻越这些山脉的通路,或是在奴米那面前隐藏自己的办法。”
尼克叹了一口气。“要是就我自己,我还可以影子旅行。不过这对于这么大一艘船来说行不通。而且说真的,我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能量传输自己。”
“我或许可以用一些伪装手段,”雷奥说,“比如障眼法,把我们藏进云层之中之类的。”他的口气听起来并不那么热切。
黑兹尔俯视高低起伏的农田,思量着田野之下的一切——那是她父亲,也就是冥神的领地。她只见过普路托一次,而当时她甚至没有意识到他究竟是谁。当然她从未期盼过得到他的帮助——在她第一次的生命中没有过,在冥界做幽魂之时没有过,自从尼克把她带回到现世之后亦从未有过。
她父亲的仆人,死神塔纳托斯,曾建议普路托忽略她,算是对她的帮助。毕竟她现在不应该还活着。若是普路托注意到她,他也许不得不将她再次打回死亡之地。
这意味着,召唤普路托也许是个再糟糕不过的主意。而且……
拜托,爸爸,她发现自己在祈祷,我必须找到一条通向你在希腊的神庙——哈迪斯之屋的通道。如果你在那下面,请告诉我该怎么去做。
地平线边缘一闪而过的动静引起了她的注意——一个小小的米色物体以惊人的速度穿过田野,在身后留下了一道喷气式飞机般的烟痕。
黑兹尔无法相信。她不敢奢望,不过那一定是——“阿里翁。”
“什么?”尼克问。
雷奥开心得叫出了声,现在烟云越来越近了:“那是她的马,伙计!你错过了太多。从堪萨斯开始我们就再也没见过它!”
黑兹尔笑了——这么多天来,这是她脸上第一次绽放出笑容。见到老朋友真是太好了。
大约向北一英里之外,米黄色的小点在一座小山丘上盘旋了一阵,落在了山顶。它很难辨认,不过当马儿抬腿长嘶的时候,声音一路传到了阿尔戈二号近前。这使黑兹尔能够完全肯定——那正是阿里翁。
“我们必须去找它,”她说,“它是来帮忙的。”
“是啊,好吧。”雷奥挠挠头,“可是,呃,我们说过不再把飞船降落在地面的,还记得吗?你知道的,盖娅想把我们全部消灭。”
“只要带我靠近就行,我可以用绳梯,”黑兹尔的心怦怦直跳,“我觉得阿里翁想告诉我些什么。”
黑兹尔从未感到如此开心过。哦,也许除了朱庇特营地胜利晚宴的那个晚上,那晚她第一次吻了弗兰克……不过这一次与那时也相差无几。
一到地面,她便飞奔向阿里翁,一把抱住它的脖子。“我想死你了!”她把脸颊贴在马儿温暖的肚皮上。它身上散发出海盐与苹果的气息,“你到哪儿去了?”
阿里翁一声长嘶。黑兹尔真希望自己能跟波西一样懂得马的语言,不过她也能猜出个大概。阿里翁听起来很急躁,仿佛是在说:没时间多愁善感了,女孩!快来!
“你想让我跟你走吗?”她猜道。
阿里翁的脑袋一起一伏,在原地踱起了步子,深棕色的眼睛里闪动着急切的光芒。
黑兹尔依然不敢相信它就在眼前。它能奔跑在任何表面上,甚至包括大海。不过,她担心它不会跟他们进入远古之地。地中海对于半神和他们的盟友来说都太过危险。
若不是黑兹尔非常需要,它是不会来的。它显得焦躁不安……任何能让一匹无畏的飞马胆战心惊的东西应该同样会令黑兹尔感到害怕。
可是,现在她却倍感欢欣鼓舞。她早已厌倦了晕船与晕机的感觉。登上阿尔戈二号之后,她觉得自己就像一箱压舱石般没用。她很高兴回到坚实的土地上,即便这里是盖娅的地盘。她已经准备好纵马驰骋了。
“黑兹尔!”尼克在船上对着下面喊道,“怎么回事?”
“没事!”她蹲下身,从地里召唤出一块金子。她对自己能量的控制越来越得心应手。宝石很少再意外地从她身边冒出来,而从地里取出金子对她来说则变得容易了。
她把金块喂给阿里翁——这是它最喜爱的点心。接着,她对雷奥和尼克微微一笑,他们正从一百英尺高的绳梯上向下张望。“阿里翁想带我去个地方。”
男孩子们紧张地对视了一眼。
“呃……”雷奥朝北方一指,“别跟我说,它会带你往那边去。”
黑兹尔刚才全神贯注地看着阿里翁,并没有到注意到前方的骚动。就在一英里之外,下一座山丘的山顶,一堆石头废墟之上正积聚起一团风暴——那片废墟也许是古罗马神庙或堡垒之类。一朵漏斗云有如乌黑的手指,向山下盘旋而来。
黑兹尔嘴里涌起一股血腥的味道。她看了一眼阿里翁。“你要去那儿吗?”
阿里翁长嘶一声,仿佛是在说:哦,对!
嗯……黑兹尔刚刚寻求过帮助。这会不会就是她父亲的回应呢?
她希望如此,不过在那暴风雨中间除了普路托之外,她还感觉到了别的什么——某种黑暗、强大的东西,并且不一定友善。
不过,这正是她帮助自己朋友的机会——让她占据主导而非简单追随。
她紧了紧帝国黄金马刀的束带,爬上阿里翁的后背。
“我没事!”她冲尼克和雷奥喊道,“待着别动,等我回来。”
“需要等多久?”尼克问,“要是你没回来怎么办?”
“别担心,我会回来的。”她保证,心中也希望这是句真话。
她踢了阿里翁一脚,马儿在乡野间飞驰起来,直奔渐渐堆积的风暴而去。
第二章 宠物是臭鼬的女神提供帮助
风暴将山丘吞没在一片旋转的锥形黑色雨雾之中。
阿里翁向它飞奔而去。
黑兹尔发现自己来到了山巅,现在她的四周有如一个异度空间,世界都失去了色彩。风暴的高墙将山丘包裹在一片黑暗之中。在这里天空是浑浊的灰色,碎片被漂成了白色,似乎还在放光。就连阿里翁也从棕色变成了暗灰色。
暴风眼中,空气凝固不动。黑兹尔的皮肤感到一阵冷冷的刺痛,仿佛涂抹了酒精。在她面前,一道拱形大门伫立在布满青苔的墙中,打开了通往一片封闭空间的道路。
黑兹尔无法看穿这片黑暗,但却感到其中一定有什么东西存在,仿佛自己是一块铁,靠近了一块硕大无比的吸铁石。它的吸引力无法抗拒,将她拉扯向前。
她有些犹豫,拉住了阿里翁,阿里翁不耐烦地跺着蹄子,地面在马蹄下开裂。它脚踏之处,青草、尘土和石头都变得发白,宛如片片白霜。黑兹尔想起了阿拉斯加的哈巴德冰川——那里的冰面曾像这样在她脚下断裂开来。她又想起在罗马那个可怕的洞穴里,地面化作了一片尘土,让波西和安娜贝丝坠入了塔塔勒斯。
她暗自祈祷这黑白颜色的山巅别在脚下坍塌,不过她还是决定继续前进。
“我们走吧,男孩。”她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仿佛是被捂在了枕头中间。
阿里翁一路小跑,奔进了石头拱门。残破的石墙内是一座方形的庭院,约莫有一个网球场大小。院子里还有另外三个门,每一面墙中间一个,分别朝向北方、东方和西方。庭院中央,两条鹅卵石小径相交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十”字。半空中悬着一团雾气——朦胧发白,缠绕起伏,仿佛拥有生命一样。
黑兹尔意识到,这并不是普通的雾霭,而是“迷雾”。
她一生都在听人提起迷雾——遮蔽神秘世界的超自然面纱,令凡人的视线无法看透。它能够骗过人类,甚至还包括半神,让他们误以为怪兽是无害的动物,或将神祇当作普通人。
黑兹尔从没想过,它的确像是真正的云雾一样。她看见迷雾缠绕在阿里翁的腿边,飘过废弃庭院残破的拱门。她觉得毛骨悚然。不知怎的,她就是知道:这片白色是纯粹的魔法。
远处传来狗叫声。通常情况下,阿里翁无所畏惧,但此时它却抬起了前腿,紧张地喘着粗气。
“没事的,”黑兹尔轻抚着它的脖子,“让我们一起去面对。我要下来了,好吗?”
她从阿里翁后背上滑下来。而它立刻掉转身跑开了。
“阿里翁,等——”
它已经在来时的路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共患难。
又一声嚎叫划破天际——这一次更近了。
黑兹尔走到庭院中央。迷雾在她身边驱之不散,如同冰箱里的雾气。
“喂!”她喊道。
“喂。”一个声音回答。
一个女人苍白的身影出现在北面的大门前。不,等等……她站在东面的入口,不,西面。不——同一个女人三个如烟的影像一齐向废墟中央移动过来。她的身形若隐若现,由迷雾组成,身后还带着两道细小的烟,仿佛野兽一般跟随着她的脚后跟。那是宠物吗?
来到庭院中央,她的三个身影合成了一个,幻化成一位身穿黑色无袖长袍的年轻女子,金发束成高高的马尾辫,古希腊风格的装扮。她的衣服细软柔滑,随风荡漾,仿佛那布料是从她肩头滚落的墨汁。她外表看来顶多二十岁光景,不过黑兹尔很清楚,外貌不代表任何意义。
“黑兹尔·列维斯科。”女人说。
她很美,但却如死人般苍白。从前有一次在新奥尔良,黑兹尔曾被迫为一个死去的同学守丧。她还记得敞开的棺材里那个年轻女孩毫无生机的躯体。她脸颊上的妆化得很漂亮,仿佛只是在休憩,但却令黑兹尔感到恐怖至极。
面前的女子让黑兹尔想起了那个女孩——只是眼前这个女人双眼圆睁,眼珠乌黑。她歪了歪脑袋,似乎又分成了三个不同的人……迷雾般残留的影像混作一片,仿佛有人移动太快,无法清楚地拍出照片。
“你是谁?”黑兹尔的手握住剑柄,“我是说……哪一位女神?”
黑兹尔对这一点坚信不疑。这个女人的身上能量四溢。四周的一切——翻滚的迷雾,纯色的风暴,废墟上怪异的光芒——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出现。
“嗯,”女人点点头,“让我再给你一点提示。”
她抬起双手。忽然间,她手中举起两支老式芦苇火炬,火光熊熊中,迷雾退到了庭院边缘。在女人穿着凉鞋的脚边,两头瘦小的野兽露出了身形。一头是黑色的拉布拉多犬,另一头是体形细长、毛茸茸的灰色啮齿类动物,面孔上戴着一副白色的面具。黄鼠狼吗?也许。
女子脸上浮现出安详的笑容。
“我是赫卡忒,魔法女神。如果你想活过今晚,我们就得好好谈谈。”
黑兹尔恨不得立即转身跑开,可是她的双脚仿佛被粘在了光滑的白色地面上。
十字路口两边的泥土之中如同植物生长出地面一样耸立着两个黑色的金属火炬台。赫卡忒将手中的火炬插在其中,慢慢绕着黑兹尔走了一个圈,仿佛把她当作了某种怪异舞蹈的舞伴。
黑狗与黄鼠狼紧跟着她的脚步。
“你跟你妈妈长得真像。”赫卡忒说。
黑兹尔嗓子一紧:“你认识她吗?”
“当然了,玛丽是位占卜者。她摆弄的都是些符咒,而我是魔法女神。”
一双纯净清澈的黑眼睛在拉扯黑兹尔,仿佛要夺去她的灵魂。在她新奥尔良的前生,黑兹尔一直被圣艾格尼丝学校的孩子们捉弄,而这全都是因为她的母亲。他们把玛丽·列维斯科称作女巫。修女们还私下里议论,说她妈妈能够与恶魔相通。
如果修女们连我妈妈都怕,黑兹尔心想,那她们会怎么评论这位女神呢?
“很多人害怕我,”赫卡忒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不过魔法与善恶无关,它只是一种工具,与刀子一样。刀子邪恶吗?除非使用它的人是邪恶的。”
“我……我妈妈……”黑兹尔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不相信魔法,真的不信。她只是在假装,为了挣钱。”
黄鼠狼吱吱叫了几声,露出嘴里的尖牙。接着,它身体后面发出了一声响。在其他情况下,放屁的黄鼠狼也许会让人感觉滑稽,不过眼下黑兹尔实在笑不出来。啮齿动物的红眼睛向她放射出凶恶的目光,如同两个小小的煤球。
“安静,盖尔。”赫卡忒说着,冲黑兹尔抱歉地耸耸肩,“盖尔不喜欢听人提及不相信魔法的人和骗子。要知道,它曾经是一位女巫。”
“你的黄鼠狼曾经是女巫?”
“事实上,它是一只臭鼬,”赫卡忒说,“不过是的,盖尔曾经是个被人讨厌的女巫。她个人卫生很差,另外还有严重的——嗯,消化问题。”赫卡忒在鼻子前摆摆手,“这给我的其他信徒带来了恶名。”
“好吧。”黑兹尔的目光从黄鼠狼身上挪开了。她可不想了解这头啮齿类动物的肠道问题。
“不管怎么样,”赫卡忒说,“我把她变成了臭鼬,这对她来说更合适。”
黑兹尔咽了一口唾沫。她看了黑狗一眼,它正在亲昵地用鼻子蹭着女神的手。“那你的拉布拉多……”
“哦,她是赫卡柏,从前的特洛伊王后。”赫卡忒说话的口气,仿佛这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
狗儿咕哝一声。
“你说得对,赫卡柏,”女神说,“我们没时间做详细介绍了。重点在于,黑兹尔·列维斯科,也许你妈妈宣称自己不信,但她的确拥有真正的魔力。不过在最后,她自身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在她寻求咒语召唤普路托神的时候,是我帮助她实现了愿望。”
“你……?”
“没错,”赫卡忒还在围着黑兹尔转圈,“我看到了你妈妈的潜质,而我在你身上看到的比她更多。”
黑兹尔扭过头。她想起了妈妈在她死前的告白:她如何召唤普路托,这位神如何爱上她,以及由于她自己的贪欲,导致女儿背负着诅咒降生在这个世上。黑兹尔能够召唤出深埋在地下的财富,然而任何利用这些财富的人都会在痛苦中死去。
现在女神说,是黑兹尔导致了这一切。
“我妈妈因为那个魔法饱受痛苦,我的一生——”
“如果没有我,你的生命就不会存在,”赫卡忒平静地说,“我没时间听你抱怨,你也没有。没有我的帮助,你就会死。”
黑狗发出咆哮声。臭鼬咬紧牙,放了一个屁。
黑兹尔感到胸中仿佛充满了炙热的沙砾。
“什么样的帮助?”她追问。
赫卡忒抬起白皙的双臂。她出现的那三扇大门——北方、东方和西方开始升腾起迷雾。一个个躁动的黑白影像闪烁起来,如同黑兹尔小时候的剧院里不时放映的无声老电影。
西面的大门上,全副武装的罗马和希腊半神在一棵大松树下的山坡上激战。草地上遍地都是伤者与死者。黑兹尔看见自己骑在阿里翁背上,冲过战场,大声呼喊——试图阻止这场暴力冲突。
东面,黑兹尔看到阿尔戈二号从亚平宁山脉的天空中坠落,缆绳已经着火,一块巨石砸进了后甲板,还有一块穿透了船舱。船如同烂掉的南瓜般炸裂,引擎也跟着爆炸了。
北面的影像更为惨烈。黑兹尔看见了雷奥,他人事不省——抑或是死了——从云端跌落。弗兰克蹒跚行走在一条黑暗的隧道之中,紧紧握住自己的胳膊,衣服上浸透了鲜血。黑兹尔还看到自己身处于一个巨大的岩洞中,洞内射进来缕缕光芒,如同发光的蜘蛛网。她挣扎着想挣脱开去,而远处,波西与安娜贝丝趴在地上,在两扇黑色与银色的金属门边一动不动。
“选择吧,”赫卡忒说,“你正处在十字路口,黑兹尔·列维斯科,而我,是十字路口女神。”
黑兹尔脚下的大地在震颤。她低下头,发现满地都是闪亮的银币……成千上万的古罗马迪纳币从四周的地里冒出来,仿佛整座山丘就要沸腾一样。她一定是被几扇大门中的影像搅得心神不宁,召唤出了周围田野之中的所有银子。
“在这里,历史与地面很接近。”赫卡忒说,“古时候,罗马的两条大道在这里交会,人们在这里交换信息,开办市场,朋友在这里相聚,敌人在这里相残。军队必须选择方向,而十字路口是做出选择的地方。”
“好像……好像雅努斯。”黑兹尔记起了朱庇特营地神庙山上的雅努斯神位。半神们会来到他跟前做出决定。他们会抛一枚硬币,选择正面或者反面,希望两面神会给他们指引。黑兹尔一直痛恨那地方。她总搞不明白,为什么朋友们会如此热衷于让一位神夺走他们做出选择的权利。经历了那么多,她相信神的智慧与新奥尔良的老虎机没什么区别。
魔法女神发出厌烦的嘘声。“雅努斯与他的大门。他让你相信,所有的选择都非黑即白,非对即错,非入即出。但事实上,事情并非那么简单。每当你走到交叉路口,那里至少会有三条路可以前行……或者说四条,如果你把来时的路也算上的话。你现在就位于这样一个十字路口,黑兹尔。”
黑兹尔又看了看那一扇扇翻涌着的大门:一场半神的战争,阿尔戈二号的毁灭,她自己与朋友们的灾难。“所有的选择都太过惨烈。”
“所有的选择都有风险,”女神纠正她的话说,“不过,你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呢?”
“我的目标?”黑兹尔无助地望着几扇大门,“一个都不是。”
赫卡柏又咆哮了一声。臭鼬盖尔围着女神脚边蹦蹦跳跳,不停放屁,咬牙切齿。
“你也可以原路返回,”赫卡忒说,“回归你罗马的老路……不过那正是盖娅的力量所期待的。你们将无一幸免地死去。”
“那么……你究竟想说什么?”
赫卡忒走到最近的火炬前,捧起一团火,将火焰塑造成了一张微型意大利地形图。
“你可以向西,”赫卡忒的手指在火焰地图上滑过,“带着战利品——雅典娜帕台农神像回到美国。你的同伴们则返回各自的家,希腊和罗马处于战争边缘。现在就走,也许你可以挽救众多的生命。”
“也许,”黑兹尔重复着她的话,“可是盖娅会在希腊醒来,巨人们正在那里聚集。”
“的确如此。盖娅定下了八月一日,也即是司庇斯——希望女神的节日作为自己重掌权力的日子。她打算在希望之日醒来,然后永远毁灭一切希望。即便你在那时赶到希腊,你能够阻止她吗?我不知道。”赫卡忒的手指指向燃烧的亚平宁山巅,“你可以向东,翻过大山,不过盖娅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你们通过意大利。她会唤起山神与你们作对。”
“我们已经注意到了。”黑兹尔说。
“任何飞越亚平宁山脉的努力都意味着你们的飞船将被毁灭。可笑的是,这对你们的船员来说也许是最安全的选择。我预知到你们都将在爆炸中幸存。如果有可能,虽然可能性很小,你们仍将能抵达伊庇鲁斯,关闭死亡之门。你们也许能找到盖娅,阻止她升起。不过到那时,两个半神营地都会被摧毁。你们将无家可归。”赫卡忒微微一笑,“更有可能的情况是,飞船的毁灭将导致你们被困于山野,这意味着你们探险的结束,不过在即将到来的日子里这将让你和你的朋友们免受痛苦。在没有你们参与的情况下,与巨人的战争将会迅速决出胜负。”
在没有我们参与的情况下,与巨人的战争将会迅速决出胜负。
黑兹尔内心里小小地,带着负罪感地觉得这主意很诱人。她一直希望有机会做个普通的女孩。她不愿让自己和朋友们再经受更多的苦难。他们已承受了太多。
她看了看赫卡忒身后,中间的那扇门里,波西和安娜贝丝无助地躺在地上,躺在黑色与银色的门边。一个硕大的暗影,只依稀能辨认出人形,笼罩在他们身上,那人影抬起腿,眼看就要对着波西踩下。
“那他们呢?”黑兹尔问,声音有些嘶哑了,“波西和安娜贝丝?”
赫卡忒耸耸肩。“无论西方、东方还是南方……他们都在劫难逃。”
“决不考虑。”黑兹尔说。
“那么你只剩下一条路可选,不过这是最危险的一条。”
赫卡忒的手指滑过亚平宁山脉,在红色火焰中留下了一道放光的白色线条。“北面有一条秘密通道,在我的掌控之下,汉尼拔远征罗马的时候曾经从这里穿过。”
女神滑过一个大圈……从意大利顶端到达东面的大海,然后向下一直抵达希腊西海岸。“一旦穿过通道,你们就可以向北经过博洛尼亚,然后是威尼斯,从那里扬帆驶过亚得里亚海,再到这里——希腊的伊庇鲁斯。”
黑兹尔对地理知之甚少。她不晓得亚得里亚海是什么样,也从未听说过博洛尼亚,而她对威尼斯的所有了解不过是关于运河与贡多拉[1]的含糊不清的故事。“那会绕很远的路。”
“正因如此,盖娅预想不到你们会取道这里。”赫卡忒说,“我能从某种程度上掩藏你们的进程,不过此次旅程的成功将取决于你,黑兹尔·列维斯科,你必须学会利用迷雾。”
“我?”黑兹尔感到心脏在胸腔内翻滚,“利用迷雾,怎么用?”
赫卡忒熄灭了意大利地图。她的手在黑狗赫卡柏背上一弹,迷雾在拉布拉多犬身上聚集,将它彻底掩藏在一团白茧之中。随着清脆的噗的一声,白色的雾气散去,原先狗站立的地方,出现的是一只金色眼睛、满脸不快的黑色小猫。
“喵。”它抱怨道。
“我是迷雾女神,”赫卡忒说,“我负责掌管将神祇与凡人的世界分隔开来的帷幕。我的孩子会学习如何利用迷雾为自己服务,创造出各种幻象,或是影响凡人的心智。其他的半神有些也能做到这一点。而你也必须如此,黑兹尔,如果你想帮助朋友们的话。”
“可是……”黑兹尔看了小猫一眼。她知道,那实际是赫卡柏,黑色拉布拉多犬,不过她无法说服自己。小猫显得是那么逼真。“我做不到。”
“你妈妈拥有这样的天赋,”赫卡忒说,“你的天赋比她更高。作为一个从死亡中走回来的普路托的孩子,你比大多数人更知晓两个世界之间的帷幕。你能控制迷雾。如果你不这样做……那么,你弟弟尼克已经提醒过你。幽魂已经私下跟他谈过,将你的未来告诉了他。到达哈迪斯之屋之后,你会遇到一个强大无比的敌人。她无法用蛮力或是剑去征服。你能够独自打败她,但你需要魔法。”
黑兹尔的两腿有些发抖。她想起了尼克阴郁的表情,那时他的手指都抓进了她的胳膊里。你一定不能告诉别的人,现在还不行,他们的勇气已经被拉伸到了极限。
“谁?”黑兹尔嘶声说,“你说的敌人是谁?”
“我不会提及她的名字,”赫卡忒说,“那样做会让你在准备好面对她之前提醒她你的存在。向北方去,黑兹尔。在旅途中练习召唤迷雾。到达博洛尼亚之后,找到两个小矮人。他们会带你找到一件宝藏,也许它能帮助你通过哈迪斯之屋的考验。”
“我不明白。”
“喵。”小猫还在抱怨。
“好了,好了,赫卡柏。”女神的手又一弹,小猫消失了。黑色拉布拉多犬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你会明白的,黑兹尔,”女神保证,“我会不时派盖尔去查探你们的进程。”
臭鼬发出咝咝声,圆溜溜的红眼睛里充满了恶意。
“好极了。”黑兹尔嘟囔着。
“在抵达伊庇鲁斯之前,你必须准备好一切。”赫卡忒说,“如果你成功,也许我们还会再见……为了最后的战役。”
最后的战役,黑兹尔心想,噢,好极了。
黑兹尔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阻止迷雾中出现的启示——雷奥毫无生气地从空中坠落;弗兰克在黑暗中独自摸索,身负重伤;波西和安娜贝丝的性命掌握在黑暗巨人的手中。
她恨死了神祇们含糊不清的暗示和不明不白的建议。她开始鄙视十字路口。
“你为什么要帮我?”黑兹尔追问,“在朱庇特营地里,大家都说在上一次战争中,你选择了泰坦一边。”
赫卡忒的黑眼睛一闪。“因为我就是一个泰坦——珀耳塞斯和阿斯忒里亚的女儿。在奥林匹斯神掌握权力很久之前,我就掌管着迷雾。尽管如此,在数千年前的第一次泰坦战争中,我帮助宙斯对抗克洛诺斯。我没有对克洛诺斯的残忍熟视无睹。我希望宙斯能够证明自己是个更贤明的君主。”
她发出轻轻的一声苦笑。“农业女神得墨忒尔失去女儿珀耳塞福涅,也就是她被你父亲绑架的时候,我用我的火炬指引得墨忒尔穿过最黑暗的夜晚,去寻找她的女儿。[2]当巨人们第一次崛起时,我又一次站在了神的一边。我与自己的强敌克吕提厄思战斗。盖娅创造出他来,是专门为了吸收和打败我的魔法。”
“克吕提厄思,”黑兹尔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光是念出这个名字就令她感到四肢发沉,她注视着北面大门中的影像——巨大的暗影笼罩了波西和安娜贝丝,“他就是哈迪斯之屋的威胁吗?”
“哦,他会在那里等着你们,”赫卡忒说,“不过首先你得打败女巫,若非如此……”
她打了个响指,所有的大门都立刻暗淡下去。迷雾消失了,影像也不见了。
“我们都面临选择,”女神说,“克洛诺斯第二次崛起的时候,我犯了个错误,选择了支持他。我厌倦了不断被那些所谓的‘主神’忽略。尽管我多年来忠心耿耿,他们依然对我缺乏信任,拒绝让我在他们的大厅里占据一席之地……”
臭鼬盖尔愤怒地吱吱乱叫起来。
“这一切不再有关系了,”女神叹息道,“我已经与奥林匹斯山重修旧好。即便是现在,他们身处低谷——他们的希腊和罗马人民互相争斗——我还是会帮助他们。无论在希腊还是罗马,我一直会是赫卡忒。我会帮助你抗击巨人,如果你能证明自己配得上的话。所以现在就是你选择的时刻,黑兹尔·列维斯科。你是要相信我,还是要对我退避三舍,如同奥林匹斯诸神时常所做的那样?”
血液在黑兹尔的耳朵里奔涌。她能信任这位黑暗女神吗?是她给了妈妈魔力,毁了妈妈的一生。对不起,不行。她也不喜欢赫卡忒的狗和爱放屁的臭鼬。
然而她清楚,自己不能眼睁睁看波西和安娜贝丝死去。
“我会向北,”她说,“我们将从你的秘密通道穿越群山。”
赫卡忒点点头,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你做出了明智的选择,虽然道路不会一帆风顺。很多怪兽将会对你们百般阻挠,甚至就连我自己的一些仆从也归顺了盖娅,希望摧毁你们的凡人世界。”
女神从架子上取下两支火炬。“准备好,普路托的女儿。如果你成功打败了女巫,我们还会再见。”
“我会成功的,”黑兹尔保证道,“还有,赫卡忒,我不是在选择你的道路,我在创造自己的道路。”
女神双眉高耸。她的臭鼬在扭动,狗在狂吠。
“我们会找到阻止盖娅的办法,”黑兹尔说,“我们将从塔塔勒斯中救出我们的朋友。我们会保证船员和飞船都安然无恙,我们会阻止朱庇特营地和混血营地的自相残杀。我们将做到这一切。”
风暴在呼啸,乌黑的漏斗云转得越来越快。
“有意思,”赫卡忒说,仿佛黑兹尔是科学实验中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那将是值得一睹为快的魔法。”
一道黑暗笼罩了世界。当黑兹尔又能看见东西的时候,风暴、女神,还有她的仆从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黑兹尔站在晨光下的山坡上,独自一人站在废墟之中,只有阿里翁在她身旁踱着步子,不耐烦地发出嘶鸣声。
“我同意,”黑兹尔对飞马说,“我们这就离开这地方。”
“出什么事了?”黑兹尔爬上阿尔戈二号的时候雷奥问她。
黑兹尔的双手还因为刚才与女神的交谈而在发抖。她朝栏杆外望去,看到阿里翁身后扬起的尘土在意大利山丘上蔓延开来。她希望自己的朋友能留下来,但却并不因为它希望马上离开这里而责怪它。
夏日的阳光照耀着清晨的露珠,在田野间闪闪发亮。山丘上,老旧的白色废墟静静伫立着——没有古老的通道,没有女神,也没有放屁的黄鼠狼。
“黑兹尔?”尼克问。
她两腿一软。尼克和雷奥连忙抓起她的胳膊,扶她走上前甲板。她感到有些难为情,因为自己刚才像童话故事里柔弱的少女那样垮掉了。不过她真没了力气。十字路口那些闪光的画面依然在她脑海之中涌动,令她内心充满了恐惧。
“我见到了赫卡忒。”她终于说。
她并没有将一切和盘托出。她记得尼克说过:大家的勇气已经被拉伸到了极限。不过,她还是讲述了穿越群山的北方通道,还有赫卡忒提到的能带他们迂回前往伊庇鲁斯的路线。
等她说完,尼克握住了她的手,目光中充满了关切。“黑兹尔,你在十字路口遇见了赫卡忒。那……那样的境遇是很多半神无法承受的。而那些活下来的也从此不再和以往相同。你确定你——”
“我没事。”她坚持道。
可是她知道自己并非真的没事。她还记得自己刚才是如何冒失,如何愤怒,她告诉女神她会寻找自己的道路,成功实现一切。此刻,她的夸口显得如此荒谬,她的勇气已将她彻底抛弃。
“如果赫卡忒在骗我们怎么办?”雷奥说,“这条路也许是个陷阱。”
黑兹尔摇摇头。“如果那是个陷阱,赫卡忒就不会让向北的路线看来如此诱人。相信我,她不会。”
雷奥从工具腰带上取下一只计算器,按动几个数字。“那样……大约会偏离我们的路线三百英里到达威尼斯,然后我们再返回到亚得里亚海。你说她还扯到了矮人?”
“博洛尼亚的矮人,”黑兹尔说,“我猜博洛尼亚应该是座城市,不过为什么要在那里找到矮人……我百思不得其解。她还提到了某种宝藏,能帮助我们完成冒险。”
“哈,”雷奥说,“我是说,我对宝藏很有兴趣,可是——”
“这是我们最佳的选择,”尼克扶黑兹尔站起身,“我们必须弥补浪费的时间,尽快赶路。波西和安娜贝丝的生命也许与此息息相关。”
“快?”雷奥微微一笑,“我可以快。”
他快步走到控制台前,按动几个按钮。
尼克握住黑兹尔的胳膊,将她带到别人听不见的地方。“赫卡忒还说了别的什么?任何关于——”
“我不能说。”黑兹尔打断了他,刚才见到的那些影像几乎将她压垮:波西和安娜贝丝无助地躺在黑色金属门边,黑暗巨人耸立在他们身前,而黑兹尔自己则被困在一个放光的迷宫之中,束手无策。
你必须首先打败女巫,赫卡忒说过,你能够独自打败她,若非如此……
完了,黑兹尔心想,所有的大门都关闭了,一切的希望都破灭了。
尼克警告过她。他曾与幽魂相通,听到它们低语对于他们未来的启示。两个冥界的孩子进入哈迪斯之屋,面对一个几乎无法战胜的敌人,只有其中一个能抵达死亡之门。
黑兹尔无法正视弟弟的眼睛。
“我晚点儿再告诉你,”她保证道,尽量控制着自己发抖的声音,“现在,我们该尽可能地休息。今晚,我们就要穿越亚平宁山脉。”
[1] 意大利威尼斯独有的一种两头尖尖呈月牙形的船,纯手工制作,工艺精美。由于水路众多,威尼斯拥有极为发达的造船产业,这种小船作为其中最具特色的一种,现在已经成为威尼斯的标志之一。——本书脚注若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2] 冥王哈迪斯绑架了珀耳塞福涅为妻。得墨忒尔失去女儿后非常悲伤,离开奥林匹斯山四处寻找女儿,于是大地上万物停止生长。在她找到女儿之前,冥王给珀耳塞福涅吃了地狱的石榴籽。于是,珀耳塞福涅每年有段时间必须重返冥府,这段时间便会万物枯萎,而当她返回母亲身边时,则大地复苏。
第三章 疯狂的地狱一日游开始
九天。
坠落的时候,安娜贝丝想到了古希腊诗人赫西奥德,他推测从地面落入塔塔勒斯地狱需要用九天时间。她只希望赫西奥德错了。她不知道波西和自己坠落了多久——几小时?几天?仿佛没有尽头。自从落入深渊,他们就紧紧抓住彼此的手。此刻波西把她拉近,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人在一片漆黑中继续坠落。
风在安娜贝丝耳边呼啸。空气越发炙热而潮湿,仿佛他们跌入的是一条巨龙的咽喉。她最近折断过的脚踝在悸动,但她无法判断上面是否还缠着蛛丝。
那可恶的怪兽阿拉克涅,虽然被困在了自己编织的网中,被一辆汽车撞过,然后跌入了塔塔勒斯地狱,但这位蜘蛛女怪还是成功实施了报复,用丝缠住了安娜贝丝的腿,把她拖下深渊,连同波西一道。
安娜贝丝无法想象阿拉克涅还活着,在他们身下暗处的某个地方。着陆的时候,她不愿意再见到那怪物。从好处去想,假设下面还有底的话,安娜贝丝和波西也许会被摔得粉身碎骨,所以大蜘蛛倒不值得他们去担心了。
她用胳膊抱住波西,忍住想哭的感觉。她从未指望自己的生活会有多么轻松。大多数半神年纪轻轻就死在了可怕的怪兽手中,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希腊人发明了悲剧。因为他们知道,最伟大的英雄从来就得不到善终。
不过,这不公平。她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才找回雅典娜帕台农雕像,然而就在她刚刚成功,事情开始好转,她与波西重逢之时,他们却又坠入死亡的深渊。即便是神也无法设计出如此多舛的命运。
不过,盖娅与其他的神不同。大地母亲更苍老,更恶毒,更残忍。安娜贝丝可以想象得出她此刻的笑声。
安娜贝丝将嘴唇贴在波西耳边:“我爱你。”
她不知道他是否能听见——不过若是他们死了,她希望这是她最后的遗言。
她拼命思考解救他们的办法。她是雅典娜的女儿。她已经在罗马地下的隧道中证明过自己,凭借自己的机智克服了一个个挑战。不过,她此刻却想不出一个能让他们掉转方向,甚至是放慢速度的办法。
他们俩都没有飞行的能力——伊阿宋能控制风,弗兰克能变成带翅膀的动物,但如果波西和安娜贝丝以终极速度跌入坑底……呃,她的科学知识足以让她清楚什么是“终极”。
她甚至认真考虑过是否把两人的衣服做成降落伞——她已近乎绝望。正在这时,他们的四周变了。黑暗中出现了淡淡的灰红色。她发现自己抱紧波西的同时看见了他的头发。耳边的风声变成咆哮。空气炙热难当,散发出好似臭鸡蛋的味道。
突然,他们一直在坠落的通道豁然开朗,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洞穴。大约身下半英里的地方,安娜贝丝看到了底。转瞬之间,她不知所措,无法思考。这个洞穴足以装下整个曼哈顿岛——她甚至无法望及它的边缘。红色的云如同蒸发的血液一样挂在半空中。这里的景致——至少在她眼中看来——是岩石密布的黑色平原,点缀着参差不齐的山脉与燃烧的深渊。在安娜贝丝的左边,大地被切割成一道接一道的悬崖,如同巨大无比的台阶,通向深渊深处。
熏天的硫黄气息让人很难集中精神,她留神着身下的地面,看到一条闪光的带状黑色液体——一条河流。
“波西!”她在他耳边大喊,“水!”她拼命向他做手势。昏暗的红光之下,波西的脸很难看清楚。他显得震惊与恐惧,不过他点点头,似乎是明白了。
波西能够控制水。假设黑色液体的确是水的话,他也许能缓和一些下坠的冲击。当然,安娜贝丝听到过关于阴间河流的可怕传说。它们会夺去你的记忆,或是将你的身体和灵魂化作灰烬。不过,她决定不去想这些。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河流向他们猛冲过来。在最后一秒,波西拼命地大叫一声。水流溅起一阵巨浪,将他们吞没。
冲击并没能要了她的命,但寒冷却差一点做到。
冰冷的河水震出了她胸腔中的空气。她的四肢变得僵硬,她松开了波西,开始慢慢下沉。奇怪的呜咽声充斥在她耳边——数不清的肝肠寸断的哭喊,仿佛河水是用蒸馏出的哀鸣所构成。那些声音比寒冷更可怕,将她拖入深处,令她失去知觉。
挣扎有什么用呢?它们对她说,反正你已经死了。你永远无法离开这地方。
她可以任由自己沉入水底淹死,让河流带走她的躯体。那样会更容易。她只需要闭上眼睛……
波西抓住她的手,摇晃着她,让她回到了现实。在昏暗的水中她什么都看不清,不过她突然不再想死。两人一起向上猛蹬,冲出了水面。
安娜贝丝气喘吁吁,空气的存在令她心存感激,早已顾不得其中所包含的硫黄刺鼻的味道。水流围绕着他们旋转,她发现原来是波西在制造旋涡,将二人托起。
虽然四周无法辨认,但她知道这是一条河,是河流就会有岸边。
“陆地,”她呛着水说,“朝一边去。”
波西筋疲力尽。通常,水能让他振作起来,但显然这里的水不行。控制水流一定在耗费他的每一分力气。旋涡开始散去。安娜贝丝用一只胳膊搂在他腰间,挣扎着走过激流。河水在与她抗争:成千上万的哀鸣在她耳边低语,侵入她的头脑。
生命就是绝望,它们说,一切都毫无意义,然后你会死去。
“毫无意义。”波西喃喃道,寒冷让他的牙齿咯咯作响,他不再向前游,开始向下沉去。
“波西!”她尖叫道,“河水在干扰你的心智。这是克塞特斯河——悲伤之河。[1]
这里只有十足的痛苦!”
“痛苦。”他说。
“坚持住!”
她使劲踢着水挣扎,拼命让两人浮在水面上。对于盖娅来说,这又将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安娜贝丝试图不让她的男朋友,海神波塞冬之子淹死并因此丢掉了性命。
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的,你这个丑老太婆,安娜贝丝心想。
她把波西抱得更紧,吻了他一下。“给我讲讲新罗马,”她要求道,“你对我们俩有什么打算?”
“新罗马……我们俩……”
“是啊,海藻脑袋,你说过我们的将来可以在那里度过!快跟我说说!”
安娜贝丝从未想过要离开混血营地,那里是她所知道的唯一一个真正的家。可就在几天前,在阿尔戈二号上,波西跟她提起过,他想象他们俩将来在罗马半神中生活。在他们新罗马的家里,兵团的老兵们可以安心地定居,上大学,结婚,甚至生子。
“建筑,”波西喃喃道,他眼中的迷茫渐渐消散,“我觉得你会喜欢那些房子,还有公园。有一条街道上,有各种酷酷的喷泉。”
安娜贝丝在与激流的抗争中渐渐占据了上风。虽然她的手脚都感觉像是一袋袋湿透了的沙子,不过幸好波西开始帮她。她已经看见了不远处河岸的暗影。
“大学,”她气喘吁吁地说,“我们能一起上大学吗?”
“是……是的。”他表示赞同,声音中更增添了一分信心。
“你想要学什么,波西?”
“不知道。”他承认。
“海洋科学,”她建议,“海洋学?”
“冲浪?”他问。
她笑了,笑声在水面上放射出一道冲击波。哀号声减弱成了背景噪声。安娜贝丝不知道从前是否有人在塔塔勒斯笑过——源自快乐的纯净而简单的笑。对此她表示怀疑。
她拼尽最后一点气力抵达岸边。她的两脚终于踩上了布满河沙的河底。她和波西把自己拖上岸,瑟瑟发抖,气喘吁吁,两人瘫倒在黑色的沙滩上。
安娜贝丝好想蜷在波西身边,安然入睡。她好想闭上双眼,企盼这一切不过是个噩梦,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阿尔戈二号上,平安地与朋友们待在一起(呃……与任何半神一样平安)。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们的确在塔塔勒斯。在他们脚边,悲伤之河在咆哮声中流淌,那是一道不幸的洪流。充斥着硫黄的空气刺激着安娜贝丝的肺部,刺痛着她的皮肤。她看看自己的双臂,它们已经发炎,冒起了疹子。她用力坐起身,发出痛苦的喘息。
岸上并不是沙子。他们坐在一片参差不齐的黑色玻璃碎片上,有一些已经嵌入了安娜贝丝的手掌。
空气的味道酸酸的,水中充满悲哀,地面覆盖着碎玻璃。这里的一切都意在伤害与杀戮。安娜贝丝沉重地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被悲伤之河中的那些声音言中,也许在这里为生存而挣扎毫无意义。他们用不了多久便会死去。
她身旁的波西咳嗽了几声。“这地方的味道就像我的前继父。”
安娜贝丝勉强笑了笑。她从未见过斯梅里·加布,不过她已听说过许多次。她爱波西,因为他还在设法鼓舞她的士气。
要是单单她自己坠入塔塔勒斯,安娜贝丝心想,她已厄运难逃。在罗马地下找到雅典娜帕台农神像,在经历过了那么多之后,眼前的这一切已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会蜷起身子,大哭不止,直到变成另一个孤魂野鬼,融入悲伤之河中。
不过此刻她并非独自一人,她有波西在身边,这意味着她不会轻言放弃。
她强迫自己搞清目前的状况。她的一只脚还裹在临时用木板和泡泡包装纸拼凑成的夹板之中,外面还缠绕着蜘蛛网。她试着动了动,脚并不疼。一定是在罗马地下的隧道里服下的神食治好了她的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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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背包没有了——遗失在坠落的过程中,或者是在河里被冲走的。她恨自己弄丢了代达洛斯的笔记本电脑,那里面保存有超棒的程序和数据,不过此刻她有更麻烦的问题要面对。她的仙铜匕首不见了踪影——从七岁开始她就带在身边的武器。
现实几乎令她崩溃,不过她不能让自己纠缠其中。这些都可以留到以后再去伤心,现在他们还剩下什么?
没有食物,没有水……几乎没有任何补给。
没错,这是个不错的开始。
安娜贝丝看看波西。他的样子糟糕到了极点。黑色头发贴在前额,T恤衫被撕成了碎片,手指因为在坠落之前死死抓住山边而伤痕累累。最令人担心的是,他浑身发抖,双唇青紫。
“我们不能停下,否则我们会体温过低,”安娜贝丝说,“你能站起来吗?”
他点点头。两个人挣扎着站起身。
安娜贝丝用胳膊扶住他的腰,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支撑着谁。她环顾四周。头顶上,她望不见他们跌落下来的通道。她甚至看不见洞顶——头顶上只有血红的云团飘浮在晦暗的灰色天空中,就像是在望向一片西红柿汤与水泥的混合物。
黑色玻璃的河岸向内陆延伸有大约四十码远,然后便从悬崖边陡然消失。从此刻站立的地方,安娜贝丝看不见悬崖下有些什么。只能看到悬崖的边缘闪烁着红光,仿佛被大火点燃。
一道久远的记忆涌上了心头——关于塔塔勒斯与大火。她还没来得及细想,波西猛吸了一口气。
“瞧。”他向下游一指。
一百码开外,一辆熟悉的意大利产汽车迎头撞进了沙堆里,像极了那辆撞上阿拉克涅,并将她撞进深渊的菲亚特。
安娜贝丝希望自己错了,不过又有多少意大利产的运动汽车会出现在塔塔勒斯呢?她想远远地避开它,不过她知道她必须查探清楚。她抓起波西的一只手,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向汽车残骸走去。车子一只轮胎掉了下来,漂在悲伤之河的一个转弯处的旋涡里。菲亚特的车窗已经碎了,耀目的玻璃如同白霜一般散落在黑色的河岸上。变形的引擎盖边躺着一个巨大的蚕茧闪亮的残余部分——那是安娜贝丝骗阿拉克涅织出的陷阱。毫无疑问,它空了。沙中的一道道痕迹指向下游的方向……似乎曾经有个长了很多条腿,身躯沉重的东西从这里向黑暗中匆匆逃走了。
“她还活着。”安娜贝丝吓坏了,这一切的不公令她感到愤怒,她不得不强忍住想吐的感觉。
“这里是塔塔勒斯地狱,”波西说,“怪兽的主场。在这底下,说不定它们无法被杀死。”
他尴尬地望了一眼安娜贝丝,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对鼓舞团队士气并无益处。“或者她受了重伤,爬开去等死了。”
“我们暂且这么认为吧。”安娜贝丝勉强表示赞同。
波西依然在颤抖。虽然空气炙热而潮湿,安娜贝丝也没有丝毫感觉暖和一点。她手上被玻璃划开的伤口还在流血,这对她来说非比寻常。通常她都愈合得很快。她感到呼吸越来越吃力了。
“这地方真要命,”她说,“我是说,它真会杀了我们,除非……”
塔塔勒斯地狱。火焰。久远的记忆在心中渐渐清晰起来。她向陆地中央的悬崖望去,悬崖下的火光照亮着它。
这绝对是个疯狂的想法,但也许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除非什么?”波西催促她往下说,“你已经有了不错的想法,对吗?”
“是有个想法,”安娜贝丝低声说,“但我不知道什么叫不错。我们需要找到火之河[2]。”
[1] 希腊神话中冥界有五大河。克塞特斯河是悲伤之河,生前没有被埋葬的人死后被判在河里长年游荡,不能进入轮回的灵魂会发出叹息与悲伤的声音。
[2] 冥界五大河之一。因为生出火焰而且永不熄灭而得名。
第四章 喝下火焰才能得救
两人到达悬崖边的时候,安娜贝丝确定自己已经在死刑执行令上签下了名字。
悬崖向下有八十英尺高,在底部延伸开来的是大峡谷的恐怖版本:一条火之河在凹凸不平的黑曜石上切割出一条深深的印记,放光的红色水流在悬崖表面上投下恐怖的影子。
即便是在峡谷之巅,热量也丝毫不减。悲伤之河透骨的凉意依然没有消散,但安娜贝丝的脸颊已经感到了粗糙与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倍感费力,仿佛胸膛里塞满了泡沫花生。她手上的伤口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流血不止。安娜贝丝受伤的脚原本已基本恢复,此时却重新开始恶化。她之前已经取掉了临时夹板,现在她感到有些后悔。每走一步都令她疼得眉头紧蹙。
假设他们能够走下悬崖,来到火之河岸边——对此她深表怀疑——她的计划也绝对太疯狂了。
“呃……”波西查看着山崖,他指了指从山边斜插到山底的一条小裂缝,“我们可以试试那边的山脊,说不定能顺着它爬下去。”
他没有说这样的尝试很疯狂,而是尽量给人以希望。安娜贝丝对此深怀感激,不过她也担心自己正把波西带向万劫不复之地。
当然了,如果两人待在这里不动,他们也会死。暴露在塔塔勒斯地狱空气之中的胳膊已经开始起泡,四周的环境有如核爆区域一般危险重重。
波西走在前面。山脊窄得几乎无法立足。光滑如镜的岩石上,他们的双手拼命抓住任何一处细小的裂缝。每一次只要受伤的脚稍稍用力,安娜贝丝便疼得想要尖叫。她撕下了T恤衫的袖子,用它裹住流血不止的手掌,但她的手指依然在打滑,整个人虚弱无力。
身下几步远的地方,波西伸手去够另一个可以抓手之处,他咕哝了一句:“那么……火之河叫什么名字?”
“佛勒革同河,”她说,“你应该专心往下爬。”
“佛勒革同?”他顺着山脊向下爬,两人已经爬下了山崖的大约三分之一——从这样的高处跌落下去依然会粉身碎骨,“听起来好像我那个痛。”
“别逗我笑了。”她说。
“只是想让气氛轻松一点。”
“谢谢了,”她咕哝道,受伤的一只脚差一点踩空,“我摔死的时候一定面带微笑。”
两人继续前行,一步紧跟着一步。安娜贝丝的眼睛被汗水刺痛着,胳膊不住地发抖。令她吃惊的是,他们终于爬到了山崖的底部。
一踏上地面,她立刻控制不住地摇晃了一下。波西一把抓住她。他皮肤的热度令她感到担心。他脸上已经冒出了红色的疱疹,让他看起来好像得了天花。
她的视线也模糊不清,嗓子几乎要起泡,胃里收缩得比拳头还要紧。
我们必须赶快,她心想。
“快到河边去,”她告诉波西,努力掩饰着声音里的慌乱,“我们一定能做到。”
两人摇摇晃晃地走过光滑的山脊,绕过巨石,避开只要脚下一滑便能将他们刺穿的石笋。他们破烂的衣服因为河里散发的热量而蒸汽腾腾,但两人没有止步,最后终于成功跪倒在火之河岸边。
“我们必须喝下去。”安娜贝丝说。
波西晃动了一下,半闭上了眼睛。足足数了三下他才开口:“呃……你是说要把火喝下去吗?”
“火之河从哈迪斯的领地流进塔塔勒斯。”安娜贝丝几乎已说不出话来,她的嗓子因为热量和发酸的空气而干涩发紧,“河流用来惩罚邪恶,不过……某些传说中也把它称作‘治愈之河’。”
“某些传说?”
安娜贝丝咽了一口唾沫,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火之河能让邪恶者保持全身,令他们经受惩戒之地的折磨。我想……它也许就相当于冥界的神食与神饮。”
火苗从河里喷涌开来,卷到了他的脸旁,波西皱了皱眉。“可这是火,我们怎么——”
“就像这样。”安娜贝丝说着将双手探进了河水。
愚蠢吗?的确,然而她深信他们俩别无选择。如果再等下去,他们就会晕死过去,所以还是尝试点愚蠢的办法并期望它成功的好。
刚刚接触的瞬间,火焰并不让人感觉到疼。它凉凉的,也许这意味着它太过炙热,超乎安娜贝丝的神经所能承受的限度。趁自己还没改变主意,她将燃烧的液体捧在手心,举到嘴边。
她原以为它会像是汽油的味道,而实际却比那糟糕得多。有一次在旧金山的一家餐馆里,她稀里糊涂地尝了一道印度菜里的鬼椒。刚刚咬上一点点,她就感觉整个呼吸系统仿佛都要炸裂开来。饮下火之河的河水便如同吞下一杯鬼椒思慕雪。仅仅一瞬间,她的鼻孔里就充满了液体火焰,嘴里如同被炸透了一般,满眼的泪水,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迸发开来。她倒下了,大口喘气,恶心得想吐,全身都在剧烈晃动。
“安娜贝丝!”波西抓住她的胳膊,她差一点就滚进了河里。
阵痛过去,她发出刺耳的呼吸声,吃力地坐起身。她感到极度虚弱和恶心,然而下一口呼吸却轻松了些许,胳膊上的水疱也开始消散。
“成功了。”她嘶哑着声音说,“波西,你也必须喝。”
“我……”他两眼一翻,倒在她身上。
她不顾一切地捧起更多的火,顾不得疼痛,将液体一点点滴入波西口中。但他毫无反应。
她又试了一次,将一捧液体倒进了他嗓子里。这一次,他剧烈咳嗽起来,浑身颤抖。安娜贝丝将他抱在怀里,魔力之火渗入了他的身体。他的热度渐渐降低,疱疹也在消散。他挣扎着坐起身,在嘴唇上拍打。
“呃,”他说,“辣,还很恶心。”
安娜贝丝虚弱地笑了笑。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同时感觉头晕眼花。“是啊,总结得很好。”
“你救了我们俩。”
“只是暂时,”她说,“问题在于,我们依然被困在塔塔勒斯。”
波西眨眨眼,四下张望,仿佛刚刚意识到两人身处何地。“神圣的赫拉,我从没想过……哦,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也许塔塔勒斯是个虚无的空间,一个无底的深渊,可这竟是个实实在在的地方。”
安娜贝丝想起了他们在坠落的过程中所看到的景致——一连串的平台,一直向下探入黑暗之中。
“我们还没有见到它的全部,”她提醒道,“也许这只是深渊开始的极小一部分,如同房子门前的台阶。”
“门前的擦鞋垫。”波西咕哝道。
两人一齐抬头望向翻滚在阴沉的雾霭中的血红色云团。即便他们愿意这样去做,两人也已没有力气再爬回到悬崖上去了。此时他们只剩下两个选择:沿河而下或者溯河而上,顺着火之河河边。
“我们需要找到出去的办法,”波西说,“死亡之门。”
安娜贝丝打了个寒战。她想起了二人坠入塔塔勒斯地狱之前波西说过的那句话。他让尼克·德·安吉洛承诺,带领阿尔戈二号前往伊庇鲁斯,到达死亡之门位于凡人世界的一面。
我们会在那里和你们会合。波西当时这样说道。
这个念头似乎比饮下火焰更加疯狂。他们如何穿过塔塔勒斯,找到死亡之门呢?在这毒气肆虐之地,他们不过艰难前行短短几百码的距离就已几乎丧命。
“我们必须这么做,”波西说,“不仅仅是为了我们自己,还为了我们爱的每一个人。死亡之门必须从两面关闭,否则怪兽就能往来无阻。盖娅的力量将会肆虐整个世界。”
安娜贝丝知道他说得没错。可是……当她试图想象出一个有可能成功的计划之时,其中相关的一切可能几乎将她压垮。他们还没有找到死亡之门的办法,他们不知道这样做需要多长时间,他们甚至不清楚在塔塔勒斯时间流逝的速度是否与在凡人世界等同。尼克提到过,盖娅最强大的一支怪兽军团守卫在塔塔勒斯地狱一侧的大门外。安娜贝丝与波西不可能展开一场正面进攻。
她决定对此只字不提。两个人都知道,这样做的胜算几乎为零。此外,在悲伤之河中游过之后,安娜贝丝这辈子都不再想听到那些哀号与呻吟声。她暗暗发誓,从今后决不再抱怨。
“呃,”她深吸了一口气,庆幸自己的肺至少不再疼痛,“如果我们贴近河流,就会有办法疗伤。要是我们顺流而下——”
事情发生得太快,如果安娜贝丝独自一人,她一定已经死了。
波西的目光紧锁住她身后的什么东西。安娜贝丝一扭头,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向她扑来——一头两腿细长带刺,两眼凶光毕露,发出咆哮的怪兽。
她本有时间反应的——是阿拉克涅。然而她被吓呆了,甜得令人作呕的气息让她的知觉陷入了停顿。
接着,她听到一声熟悉的咔嗒声,那是波西的圆珠笔化为剑的声音。他的剑锋从她头顶上掠过,带起一道闪亮的青铜光弧。紧接着,山谷中响起一阵可怕的嚎叫。
安娜贝丝呆呆地站在原地,目瞪口呆,黄色的尘土——阿拉克涅的残骸有如树上的花粉,在她身边如雨点般落下。
“你没事吧?”波西的目光在悬崖上与巨石间来回搜索,留意着更多的怪兽,但什么也没有出现。蜘蛛的金色粉尘散落在黑曜石上。
安娜贝丝讶异地注视着自己的男朋友。激流剑的仙铜剑锋在塔塔勒斯的黑暗中越发熠熠生辉。它划过炙热厚重的空气,如同一条被激怒的蛇,发出挑战的咝咝声。
“她……她差一点要了我的命。”安娜贝丝语无伦次。
波西在岩石上的粉尘堆里踢了一脚,神情显得冷酷而愤怒。“鉴于她给你带来的痛苦,我让她死得太轻松了。她死有余辜。”
对于这一点,安娜贝丝再赞同不过,不过波西言语中的强硬令她感到有些不安。她从未见过有人会为她表现得如此愤怒,如此睚眦必报。阿拉克涅的速死似乎更让她感到高兴。“你动作怎么会这么快?”
波西耸耸肩。“我们必须相互照应,对吗?好啦,你刚才说……顺流而下?”
安娜贝丝点点头,依然有些心神不宁。黄色的尘土在岩石密布的河岸上四散开来,升腾而起。至少他们现在了解了一点,怪兽在塔塔勒斯中也是可以被杀死的……虽然她并不知道阿拉克涅究竟能死多久。安娜贝丝一点也不想在这地方逗留,去搞清楚这一点。
“是啊,顺流而下,”她说,“如果河水是从冥界的上层流下来的,它就会流入塔塔勒斯更深的地方……”
“所以它会流向更危险的地域,”波西接过她的话,“而那里也许就是死亡之门的所在地。我们真走运。”
两人刚走出几百码远,安娜贝丝便听到了什么声音。
安娜贝丝艰难地向前迈着步子,神志有些恍惚,心中在拼命构思一个计划。她是雅典娜的女儿,所以计划是她的专长,然而在饥肠辘辘、嗓子冒烟的状态下,她很难运筹帷幄。火之河燃烧的河水也许疗好了她的伤,并给她以力量,但无法解决她的饥渴。安娜贝丝心中暗想,也许河水本来就不是为了让人好受而存在的。它的目的只是让你能继续向前,以便让你经历更多难以忍受的苦难。
疲惫开始让她抬不起头来。这时候她听到了女人的声音,似乎是在争吵——这让她立刻警醒起来。
她低声道:“波西,快隐蔽!”
她把波西拽到最近的一块石头后面,身子紧贴在河边,鞋子差一点就碰到了河水中的火焰。另一面,在河水与悬崖之间狭窄的小路上,几个声音在怒吼,随着他们从上游走近而变得越来越清晰。
安娜贝丝拼命让自己稳住呼吸。争吵声依稀是人类的声音,不过那不说明任何问题。她觉得塔塔勒斯里的任何东西都是他们的敌人。她不知为何怪兽仍然没能发现他们。怪兽能嗅到半神的味道——尤其是像波西这般强大的,波塞冬的儿子。安娜贝丝怀疑藏在石头后面是否能有作用,如果怪兽能够嗅到他们的气味的话。
不过,怪兽还在靠近,他们的语调并没有丝毫改变。杂乱的脚步声——争吵,踱步,争吵,踱步,并没有变得更快。
“很快?”其中一个粗糙的声音如同是在火之河里漱口。
“噢,我的神啊!”另一个声音说。这声音听来年轻许多,也更像是人类,仿佛在购物中心里一个被朋友们惹恼了的凡人女孩。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在安娜贝丝耳中听来有些熟悉。“你们这些家伙真讨厌!我都说了,离这里大概有三天时间。”
波西紧紧握住安娜贝丝的手腕。他惊恐地望着她,似乎也听出了那个购物中心女孩的声音。
咆哮声、争吵声此起彼伏。怪兽——安娜贝丝猜测有五六个——在石头的另一面停下了一会儿,但依然没有迹象表明它们发现了半神的气味。安娜贝丝不知道是否半神的气味在塔塔勒斯有所变化,或是说其他的气味太过浓厚,盖过了半神的味道。
“我不知道,”第三个声音说,跟第一个声音一样粗哑而苍老,“也许你连路都不认识,年轻人。”
“噢,闭上你的臭嘴,塞尔福,”购物中心女孩说,“你上次逃到凡人世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两年前才刚去过,当然认识路!再说了,我清楚我们在上面会遇到些什么,你对此毫无概念!”
“大地母亲没给你这个权力!”第四个声音尖叫着。
更多的咝咝声、扭打声、沮丧的呻吟声传来——仿佛有一大群野猫在激战。最后那个叫作塞尔福的大喊一声:“够了!”
争吵的声音渐渐平息下去。
“我们暂且听从你的领导,”塞尔福说,“不过要是你带领不好我们,或者我们发现你说的盖娅的召唤是在撒谎——”
“我没有撒谎!”购物中心女孩呵斥道,“相信我,我有充足的理由参加这场战争。我需要吞噬一些敌人,而你们可以尽情享用英雄的鲜血。只要留下一个给我就行——那个叫作波西·杰克逊的。”
安娜贝丝拼命忍住想大叫的冲动。她忘却了心中的恐惧,恨不得从巨石后面跳出去,用匕首将这些怪兽劈成灰烬……只是她早就丢失了匕首。
“相信我,”购物中心女孩说,“盖娅已经召唤了我们,这一切将会充满乐趣。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凡人和半神都会因为我的名字心惊胆战——那就是凯莉!”
安娜贝丝差一点叫出了声。她看了看波西。即便是在火之河红色光芒的映射之下,他依然面色发白。
艾婆萨[1],她用嘴型说道,吸血鬼。
波西神色严峻地点点头。
她记得凯莉。两年前,在波西的新生介绍会上,他和他的朋友芮秋·戴尔就曾被化装成啦啦队长的艾婆萨攻击过,凯莉便是其中之一。后来,同一拨艾婆萨还在代达洛斯的工作室袭击过他们。安娜贝丝从背后捅了她一刀,将她送进了——这里,塔塔勒斯。
怪兽们拖着脚步走远了,声音渐渐远去。安娜贝丝爬到巨石边,壮起胆子向外瞧去。果然,前方有五个女人踩着不相称的腿在蹒跚而行——左腿是机械青铜,右腿是毛发茂盛的恶魔蹄子。她们的头发由火焰组成,皮肤如白骨般惨白,大多身穿着褴褛的古希腊服饰,只有带头走在前面的凯莉穿了一件烧破的女式衬衫,带褶的短裙——那是她的啦啦队长制服。
安娜贝丝咬紧了牙关。过去的几年中她曾面对过数不清的凶恶怪兽,但她对艾婆萨有着刻骨仇恨。
除去丑陋的爪子与毒牙,她们还拥有操纵迷雾的超强能力。她们能变形,会念咒,可以欺骗凡人放松警惕。男人更易受到她们的诱惑。艾婆萨最喜爱的手段是让一个男人爱上她,然后吸掉他的血。这是一种致命的约会。
凯莉曾差一点杀死了波西。之后她又利用了安娜贝丝的老朋友卢克,迫使他以泰坦之王克洛诺斯之名犯下了阴险至极的罪行。
安娜贝丝真希望匕首还在身上。
波西站起身。“她们朝死亡之门去了,”他低声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安娜贝丝不愿去想,不过可悲的是,这支残忍恐怖的女人小分队是他们二人在塔塔勒斯地狱所遇到的最接近好运的东西了。
“是啊,”她说,“我们得跟上她们。”
[1] 在《波西·杰克逊与迷宫之战》中出现的魔兽,是魔法女神赫卡忒的仆从。也有说法称她们是吸血鬼的前身。
第五章 抱着四十英尺高的雕像做噩梦
雷奥一整晚都在对四十英尺高的雅典娜神像冥思苦想。
自从雕像装上船之后,雷奥就一门心思想搞懂它是如何工作的。他确信雕像拥有超乎寻常的能量。一定有个隐藏的秘密开关,或是压力盘之类的东西。
他本该去睡觉,却无法入睡。他连续几个小时都趴在雕像上。雕像占据了下层甲板的大部分空间。雅典娜的脚探进了医务室,所以你要是想找点儿感冒药,那就得从它的象牙脚趾下面钻过去。它的身体长度顶上了左舷的走廊,向外伸出的手探进了轮机舱,手掌上站立着一尊真人大小的胜利女神耐克[1]的雕像,好像在说:来吧,拿点儿胜利去!雅典娜安详的面孔占据了船尾的飞马马厩,好在那儿恰好空了出来。如果雷奥是一匹有魔力的马,他可不愿住在一个被超大的智慧女神紧盯不放的马厩里。
雕像被牢牢固定在走廊中间,所以雷奥必须从它顶上爬过去,扭进它的四肢底下,寻找控制杆和按钮。
和往常一样,他什么也没找到。
他对雕像做过一些研究。他知道,这是一尊空心的木头框架,外面包上了象牙与黄金,这足以解释它为何会这么轻。考虑到它已经历过两千年的岁月,先是从雅典被抢走,带到了罗马,又在过去的两千年中被秘密隐藏在一个蜘蛛洞里,所以它可以说是保存良好。雷奥猜测,一定是魔力让它完好无损,当然也少不了精良的加工技艺的功劳。
安娜贝丝说过……哦,他不让自己去想安娜贝丝。他依然为她和波西坠入塔塔勒斯感到自责。雷奥知道,这是他的错。在固定好雕像之前,他应该确保每一个人都已经安全登上了阿尔戈二号。他应该清楚,山洞的地面并不稳固。
可是,纠结于其中也无法将波西和安娜贝丝带回来。他必须专注于解决自己能够解决的问题。
无论如何,安娜贝丝说过,雕像是打败盖娅的关键。它能消除希腊与罗马半神之间的隔阂。雷奥觉得它应该不仅仅具有象征意义。或许雅典娜的眼睛里能射出激光,或者盾牌后面的蛇能吐出毒液,抑或较小的那尊耐克雕像会活过来,使出一些忍者神功。
如果这东西由他来设计,雷奥能为雕像设想出各种各样好玩的功能,然而他越是详细检查,便越是感到泄气。雅典娜的帕台农神像所散发出的魔力,就连他也能感觉得到。不过,除了让人觉得震撼之外,它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船身向一侧倾斜过去,显然是做出了规避动作。雷奥忍住想跑到船舵前的冲动。伊阿宋、小笛和弗兰克此刻正与黑兹尔一道值守在船舵旁。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能应付。此外,黑兹尔坚持要掌控船舵,指引他们穿过魔法女神告诉她的秘密通道。
雷奥希望黑兹尔主张向北方迂回是个正确的决定。他不大信任那位赫卡忒女神。他看不出为何那位可怕的女神会突然决定出手相助。
当然了,总体上讲他根本不信任魔法。这正是他对雅典娜帕台农神像百思不得其解的缘故。它没有可以移动的部分。无论它做过什么,很明显都是出自纯粹的魔法……而雷奥并不理解这些。他希望雕像能够合乎原理,如同一架机器。
终于,他太累了,无法清晰思考。他在轮机舱里裹起一张毯子,聆听着发电机令人安慰的蜂鸣声。机械桌布福德立在角落里,进入了睡眠模式,微微发出蒸汽的鼾声:嘘,呼——嘘,呼——
雷奥还算喜欢自己的宿舍,不过只有待在船的心脏部位时他才感到最安全——一个装满了他懂得如何去控制的机械装置的房间。此外,他相信要是他在雅典娜帕台农神像跟前花上更多时间,他一定能领悟到其中的奥秘。
“看看你赢还是我赢,大个子女士,”他把毯子拉到下巴上,一面嘟囔着说,“你终究会跟我配合的。”
他闭上眼睛,睡着了。不幸的是,这意味着梦的开始。
他在妈妈的老工坊里逃命。雷奥八岁的时候,妈妈死于工坊里的一场大火。
他不知道是什么在追赶自己,不过他感觉到那东西在飞快地逼近——巨大而黑暗,充满着仇恨。
他撞上工作台,撞翻工具箱,被电线绊来绊去。他找到一个出口,拼命朝它奔去,但一个身影赫然耸立在他前方——一个女人,身披旋转的泥土组成的长袍,面孔被掩盖在尘土的面纱之中。
你要去哪儿,小英雄?盖娅问,留下来,见见我最喜爱的儿子。
雷奥向左边逃去,但大地女神的笑声紧紧跟在他身后。
你妈妈死的那天晚上,我就警告过你。我说,命运三女神不允许我在那时候杀了你。不过现在,你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你离死不远了,雷奥·瓦尔迪兹。
他撞上一张制图桌——那是他妈妈的老工作台。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雷奥的蜡笔画。他绝望地哭泣着,转过身,追赶他的那东西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一个巨大的身体笼罩在阴影之中,外形像是人类,但脑袋几乎蹭到了二十英尺高的屋顶。
雷奥的双手冒出火焰,射向巨人,但黑暗吞噬了他的火焰。雷奥伸手去抓工具腰带。但腰带上的口袋全都被缝死了。他想开口说话——任何叫救命的话——但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仿佛肺里的空气被吸得荡然无存。
我儿子今晚不允许任何火焰的存在,盖娅在仓库的深处说,他的虚无将耗尽所有的魔力,冰冷将吞噬所有的火焰,沉默将毁灭所有的言语。
雷奥想大叫:我要远远离开这儿!
但他没有声音,所以他用上了脚。他向右跑去,躲过阴影巨人猛抓过来的手,穿过最近的一扇门。
突然,他发现自己出现在混血营地,只是营地里一片废墟。小屋只剩下烧焦的外墙。燃烧过的田野在月光下冒着青烟。餐厅化作了一堆白色瓦砾,大房子还在燃烧,窗户上透出的火光宛如恶魔的眼睛。
雷奥接着向前奔跑,可以肯定的是,影子巨人对他紧追不舍。
他绕过希腊和罗马半神的尸体。他很想查看他们是否还活着,想去帮助他们,但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
他向视线中唯一还活着的人跑去——那是一队站在排球场上的罗马人。两个百夫长随意而漫不经心地靠在他们的标枪上,与一个高个子、身穿紫色长袍的瘦削金发男子闲聊。雷奥绊了一下。那人是可恶的屋大维,朱庇特营地的占卜师,那个一直叫嚣着战争的人。
屋大维扭头看着他,似乎精神恍惚。他面容松弛,两眼紧闭。他说话的时候,发出的是盖娅的声音:这不可避免。罗马人已经从纽约东进。他们向你们的营地推进,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他们的步伐。
雷奥恨不得当面给屋大维一拳。不过,他继续向前跑开了。
他爬上混血山。山顶上,闪电劈开了大松树。
他踉跄着停下脚步。后山被削掉了。山后的整个世界不见了。除了远方低处的云团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仿佛他面前是阴暗的天空下一张涌动的银色地毯。
一个尖厉的声音说:“怎么了?”
雷奥退了几步。
在支离破碎的松树边,一个女人跪倒在树根间裂开的一个洞口前。
那女人不是盖娅,而更像是活着的雅典娜帕台农神像,她有着一样的金色长袍,一样裸露在外的象牙胳膊。她站起身,雷奥差一点从世界边缘跌落下去。
她的面孔带着庄严的美丽,高耸的颧骨,大大的黑眼睛,甘草颜色的头发编成精致的希腊发式,装饰着一连串祖母绿和钻石,让雷奥想起了圣诞树。她翘起的嘴唇、皱起的鼻子以及她的整个神情都散发出十足的仇恨。
“修补匠之神的孩子[2],”她戏谑道,“你不构成任何威胁,不过我的报复必须从什么地方开始。做出你的选择吧。”
雷奥想开口,但他被吓得魂不附体。在这个仇恨女王与追赶他的巨人中间,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很快就会到来,”女人警告他,“我的黑暗朋友不会给你选择的机会。悬崖还是山洞,孩子?”
突然,雷奥明白了她的话。他被逼到了绝路。他可以跳下悬崖,但那等于自杀。即便那些云下面有土地,他也会摔死,甚至他或许会永远向下坠落。
可是山洞……他望着树根之间漆黑的开口。那里散发出腐烂与死亡的味道。他听到其中有身体移动的声音,阴影里传来阵阵低语。
山洞是死者的家。如果他走下去,他将永远无法再回来。
“是的……”女人说,她脖子上挂了一个怪异的青铜与祖母绿的吊坠,如同一个环形迷宫。她的目光中充满愤怒,雷奥终于明白为何暴怒能用疯狂来形容。这位女士因仇恨而疯狂。“哈迪斯之屋在等待。你将成为第一个死在我迷宫里的弱小的啮齿动物。你只有一个机会得以逃脱,雷奥·瓦尔迪兹。抓住它。”
她指指山崖。
“你疯了。”他好不容易说。
他不该说这样的话。她抓住了他的手腕。“也许我现在就该杀了你,在我的黑暗朋友到来之前?”
脚步声撼动着山间。巨人正在走来,他笼罩在阴影下,带着庞大而沉重的身躯,决意大开杀戒。
“你听说过在梦中死去吗,孩子?”女人问,“在女巫手中,这是可能的!”
雷奥的胳膊开始冒烟。女人的碰触让他感到痛楚。他想挣脱出来,却被她牢牢抓住。
他张开嘴尖叫。巨人硕大的身影高高耸立在他面前,将他笼罩在层层的黑色烟雾之中。
巨人刚举起拳头,一个声音就打破了梦境。
“雷奥!”伊阿宋在摇晃他的肩膀,“嘿,伙计,你为什么要抱着耐克?”
雷奥猛地睁开眼。他双臂抱住了雅典娜手中真人大小的雕像。他在梦中一定挣扎过。如同儿时做噩梦时抓住枕头那样(天哪,在寄养的家中这着实令人难堪),他紧紧抱住了胜利女神。
他松开自己,坐起身,在脸上揉了揉。
“没什么,”他嘟囔道,“我们只是在拥抱。呃,出什么事了?”
伊阿宋没有笑他。这一点正是雷奥对朋友心存感激之处。伊阿宋冰蓝色的眼睛正经而严肃,他嘴上的小伤疤在抽动,每当有坏消息的时候他总是如此。
“我们穿过了群山,”他说,“已经接近博洛尼亚。你应该跟我们到餐厅去。尼克有新的消息。”
餐厅的墙壁由雷奥设计,上面能显示混血营地的实时状况。一开始他觉得这是个相当不错的主意,然而此刻他不那么肯定了。
家里的画面——营火旁的欢唱,帐篷下的晚餐,大房子外的排球比赛——这一切似乎都让他的朋友们感到哀伤。离开长岛越远,这样的状况就越糟。时区在不停变换,雷奥每次看到墙壁的时候都会感到距离的遥远。现在在意大利太阳刚刚升起,而混血营地还依然是午夜。火炬在小木屋门外噼啪作响,月光在长岛湾的浪花间闪耀,海滩上到处是脚印,仿佛有一大群人才刚刚离去。
猛然,雷奥想起昨天——或者说昨晚——恰逢七月四日(美国国庆日)。他们错过了混血营地在海滩上举办的年度晚会,雷奥的同胞们一定在九号小屋准备了精彩的焰火表演。
他决定不对其他人提起此事,只是希望在家里的伙伴们能度过一个开心的庆祝日。他们也需要些鼓舞士气的东西。
他想起了自己在梦中见到的景象——废墟中的营地、散落的死尸;屋大维站在排球场上,肆无忌惮地在用盖娅的声音说话。
他低头看着盘子里的鸡蛋和腌肉,恨不得立马关掉墙上的图像。
“好吧,”伊阿宋说,“既然大家都在……”
他坐在桌子头上,这似乎成了惯例。自从大伙儿失去安娜贝丝之后,伊阿宋一直在尽最大努力担当起团队领导的职责。他在朱庇特营地是执政官,也许他对此已习以为常,不过雷奥看得出来,自己的朋友显得很紧张。他的眼睛比往常更加深陷,金发也非同寻常地凌乱,似乎忘记了梳理。
雷奥打量着桌边的其他人。黑兹尔睡眼惺忪,不过这不奇怪,她整宿没睡,指引着战船穿越群山。她肉桂色的卷发用一张大手帕向后扎起,如同一位突击队员。雷奥觉得这样子很惹火——但立刻他又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内疚。
坐在她身旁的是她的男朋友,弗兰克·张。他穿着一条黑色运动裤,罗马旅游T恤衫,上面写着“CIAO”(意大利语:你好——那竟然是个单词吗?)。弗兰克的百夫长徽章别在衣服上,只不过阿尔戈二号上的半神们现在成了朱庇特营地第一至第七号的公敌。不幸的是,他冷峻的表情恰恰让他更像是相扑运动员。接下来是黑兹尔的同父异母兄弟,尼克·德·安吉洛,这孩子让雷奥琢磨不透。他靠在椅背上,身穿飞行员皮夹克,黑色T恤衫,牛仔裤,手指上戴着看起来很邪恶的银色骷髅戒指,冥铁剑挂在身旁。他的一缕缕黑发卷曲着向上竖起,如同小蝙蝠的翅膀。他眼神中透露着悲伤,有些空洞,仿佛他望向了塔塔勒斯地狱的深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的确如此。
唯一缺席的半神是小笛,她正好轮班在执掌船舵,与他们的半羊人监护人海治教练在一起。
雷奥希望小笛也在场。凭借爱与美之神阿芙洛狄忒的魔力,她总有办法让事情平静下来。经过昨日的梦境之后,雷奥需要这样的镇静剂。
不过另一方面,有她在甲板上陪伴他们的监护人也许更好。他们正航行在远古之地,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让海治教练单独待着令雷奥感到紧张。这位半羊人有些好战,船舵上也有太多色彩鲜艳但危险的按钮,说不定他会让身下如画的意大利乡村砰地炸上天。
雷奥完全走了神,没有意识到伊阿宋还在讲话。
“……哈迪斯之屋,”他说,“尼克?”
尼克坐起身:“昨晚我与亡灵沟通过。”
他这句话就这样唐突而出,仿佛是在说从某个伙计那儿收到了一条短信。
“我了解到我们即将面对的局面,”尼克接着说,“在古时候,哈迪斯之屋是希腊朝圣者的主要朝圣地。他们会来到这里,与死者交谈,纪念自己的先祖。”
雷奥皱皱眉。“听来像是亡灵节。罗莎姨妈非常重视这类东西。”
他回忆起自己被姨妈拽去休斯敦公墓的情形。他们一起清扫亲戚们的墓地,再摆上柠檬水、曲奇饼、金盏花等祭品。罗莎姨妈还会要求雷奥留下来野餐,仿佛与逝者相伴会让他胃口大开。
弗兰克咕哝道:“中国人也有这样的习俗——祭拜先祖,在春天时扫墓,”他看了看雷奥,“你的罗莎姨妈一定跟我祖母很合得来。”
雷奥眼前出现罗莎姨妈与某位中国老妇人身穿摔跤服,用狼牙棒互相痛殴的恐怖场景。
“是啊,”雷奥说,“我相信她们一定会成为死党。”
尼克清清嗓子。“很多文明都有定期祭奠死者的传统,不过哈迪斯之屋却是全年开放的。朝圣者事实上能与死者交谈。在古希腊,这地方被称为尼可洛曼提恩,也就是死者的预言。你可以设法进入隧道的不同层次,留下祭品,喝下特殊的药水——”
“特殊的药水?”雷奥嘟囔道,“好极了。”
伊阿宋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说:够了,伙计。“尼克,接着说。”
“朝圣者相信神庙的每一级都会将你带入冥界的更深处,直到死者出现在你面前。如果对你的祭品感到满意,他们就会回答你的问题,甚至还会告诉你未来。”
弗兰克敲打着装满热巧克力的马克杯。“那要是亡灵不满意呢?”
“一些朝圣者什么也得不到,”尼克说,“另一些会发狂,或者在离开神庙之后死去,其他的则在隧道中迷失了方向,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
“重点在于,”伊阿宋飞快地说,“尼克提供了这些信息,这也许能对我们有所帮助。”
“没错,”尼克听起来并不那么热情,“昨晚与我谈话的幽魂……他曾是魔法女神赫卡忒的祭司。他证实了女神昨晚在十字路口告诉黑兹尔的话。在第一次与巨人的战争中,赫卡忒为神祇而战。她还杀死了一个巨人——那个巨人被设计来对抗赫卡忒,名叫克吕提厄思。”
“他是个黑暗战士,”雷奥猜测道,“笼罩在影子中。”
黑兹尔扭头看着他,眯缝起金色的眼睛。“雷奥,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做了个梦。”
没有人表示诧异。大多数半神对于世上发生的事情都有过真实的噩梦。
雷奥继续解释,他的朋友们专注聆听。说到废墟中的场景时,他尽量不去看混血营地的图像。他讲到了黑暗巨人,也讲到混血营山上的陌生女人让他选择不同的死法。
伊阿宋推开装着薄饼的盘子。“这么说这个巨人是克吕提厄思。我猜就是他在守卫死亡之门,等待着我们的出现。”
弗兰克卷起一块薄饼,放进嘴里大嚼特嚼——他不是那种会让死亡威胁妨碍到一顿健康早餐的人。“那雷奥梦境中的女人呢?”
“她是我的敌人,”黑兹尔熟练地在手指间转动着一粒钻石,“魔法女神赫卡忒提到过哈迪斯之屋里有一个可怕的敌人——一个女巫,只有我才能用魔法打败她。”
“你懂魔法吗?”雷奥问。
“还不懂。”
“啊,”他想找几句乐观的话,不过他回忆起了那个怒气冲冲的女人的眼睛,还有将自己的皮肤抓得几乎冒烟的铁爪,“你知道她是谁吗?”
黑兹尔摇摇头。“只是……”她看了尼克一眼,两人之间展开了某种无声的争论。雷奥感觉得到,他们俩之间在进行关于哈迪斯之屋的秘密交谈,而且隐瞒了某些细节。“只是她难以战胜。”
“不过我也有好消息,”尼克说,“和我交谈的那个幽魂提到了第一次战争中赫卡忒是如何打败克吕提厄思的。她用火炬点燃他的头发,将他烧死。换句话说,火是他的弱点。”
大家一齐望向雷奥。
“哦,”他说,“好吧。”
伊阿宋鼓励地点点头,仿佛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似乎他期待雷奥踏入高耸入云的黑暗,射出几个火球,便解决了大家所有的问题。雷奥并不想打击他,不过他依然能听到盖娅的声音:虚无将耗尽所有的魔力,冰冷将吞噬所有的火焰,沉默将毁灭所有的言语。
雷奥非常确定,点燃巨人所需要的不仅仅是几根火柴。
“这是个不错的开头,”伊阿宋非常执着,“至少我们知道了如何杀死巨人。至于这个女巫……嗯,如果赫卡忒相信黑兹尔能将她打败,我也相信。”
黑兹尔垂下了眼睛。“我们只需要赶到哈迪斯之屋,冲破盖娅军队的重重阻挡……”
“还有一群幽魂,”尼克神色严峻地说,“神庙里的亡灵也许并不那么友善。”
“……并且找到死亡之门,”黑兹尔接着说,“假设我们能与波西和安娜贝丝同时赶到,并救出他们。”
弗兰克咽下一大口薄饼。“我们能做到,我们必须做到。”
雷奥不由得钦佩这大个子的乐观。他真希望自己能做到跟他一样。
“好吧,按照目前绕行的路线,”雷奥说,“我预计四到五天后可以到达伊庇鲁斯,假设路上没有耽搁——大家都知道的——怪兽攻击之类的状况。”
伊阿宋苦笑一声。“是啊,那样的事情从不会发生。”
雷奥看了黑兹尔一眼。“赫卡忒告诉你,大地女神盖娅的伟大觉醒计划是在八月一日,对吗?那是谁的节日?”
“希望女神。”黑兹尔说。
伊阿宋掉转叉子。“理论上讲,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现在只是七月五日。我们应该能关闭死亡之门,然后找到巨人的总部,在八月一日前阻止他们唤醒盖娅。”
“理论上说是,”黑兹尔说,“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我们如何能够穿过哈迪斯之屋而不会发疯或者死掉。”
没有人作声。
弗兰克放下薄饼卷,仿佛它突然不那么美味了。“今天是七月五日。噢,天哪,我都没想到……”
“嘿,伙计,没问题,”雷奥说,“你不是加拿大人吗?我想你是不会得到独立日礼物什么的……除非你想要。”
“不是那样。我祖母……她总对我说七不是一个幸运数字,而是鬼怪的数字。我跟她说我们的探险总共有七个半神时,她就对此心存顾虑,况且七月又是一年的第七个月。”
“是啊,可是……”雷奥的手指在桌子上紧张地敲打。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是在用莫尔斯码敲出“我爱你”的句子,从前他跟妈妈总这样做。要是他的朋友们懂得莫尔斯码,一定会让他觉得十分难堪。“可这只是巧合,对吗?”
弗兰克的表情表明他并没有打消疑虑。
“在东方的一些地区,”弗兰克说,“人们认为在每年的第七个月魂灵的世界与人类的世界最近。生者与死者能够往返于阴阳两界。现在我们要在七月里寻找死亡之门,请告诉我这只是个巧合。”
没有一个人作声。
雷奥希望自己能够说,一个中国的传统说法不可能与罗马和希腊有任何关联。两者完全不同,不是吗?不过弗兰克自身恰恰是不同文明相互交织的证据。张氏家族一直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他们一路从罗马前往中国,最后又辗转来到了加拿大。
此外,雷奥一直在思索在大盐湖与复仇女神涅墨西斯的相遇。涅墨西斯把他称作第七只轮子,探险旅程中单出来的一个人。她说的第七跟幽魂不是一个含义,对吗?
伊阿宋将双手按在椅子的扶手上。“还是让我们把精力集中在能够应对的事情上。我们正在靠近博洛尼亚,等我们找到赫卡忒所说的那些矮人,说不定我们就会得到更多答案——”
飞船突然向前一倾,如同撞上了一座冰山。雷奥的早餐盘在桌上滑开了。尼克在椅子上向后倒去,脑袋撞在了餐柜上,然后摔倒在地。十几个魔法酒杯和大盘子散落在他身上。
“尼克!”黑兹尔跑上前去。
“怎么……?”弗兰克刚想站起身,可是船又向相反方向一歪。他撞上了餐桌,一头扑进雷奥装着煎蛋的餐盘。
“快瞧!”伊阿宋朝墙上一指。混血营地的影像在闪烁变幻。
“不可能。”雷奥嘟囔道。
这种魔法不可能显示除了营地的图像之外的任何东西,然而就在突然之间,一张硕大扭曲的面孔充满了整个左舷的墙壁:歪歪扭扭的黄牙,蓬乱的红色胡须,疙疙瘩瘩的鼻子,两只不相称的眼睛——一只比另一只更大,位置也更高。这张面孔似乎想一口咬进房间里来。
另外几面墙也在闪烁,显示出甲板上的画面。小笛站在船舵前,但却有什么不对劲。从她的肩头往下都被胶带裹得严严实实,嘴被塞住了,腿也被绑在了控制台上。
在主桅上,海治教练也被绑起来,塞住了嘴巴。一个相貌怪异的东西——某种食人土妖与猩猩的混合体,带着极度糟糕的时尚品位——围在他身边跳舞,一边用粉红色皮筋把教练的头发编成一个个小辫子。
左舷的墙上,丑陋的大脸向后退去,雷奥看见了这东西的全身——另一个食人土妖猩猩,他身上的装束更加古怪。这家伙开始绕着甲板跳来跳去,把各种东西塞进一个麻袋里——小笛的匕首,雷奥的Wii游戏机遥控器。随后,他把阿基米德球体从控制台上掰了下来。
“不!”雷奥尖叫。
“噢。”尼克在地板上呻吟。
“小笛!”伊阿宋大喊。
“猴子!”弗兰克惊叫。
“不是猴子,”黑兹尔嘟囔,“我想他们是矮人。”
“他们偷了我的东西!”雷奥大叫着向楼梯跑去。
[1] 运动品牌耐克的名字来源于胜利女神。
[2] 雷奥是工匠之神的儿子。
第六章 恶魔猴子矮人
雷奥依稀听见黑兹尔在喊:“快去!我来照顾尼克!”
雷奥似乎想回过身。他当然希望尼克没事,不过他有自己的麻烦需要应对。
雷奥几步爬上台阶,伊阿宋和弗兰克紧跟在他身后。
甲板上的局面比他所担心的还要糟糕。
海治教练和小笛在浑身缠满的胶带中挣扎,其中一个恶魔猴子矮人围着甲板手舞足蹈,捡起任何没有被捆住的东西,一样样塞进袋子里。他大约有四英尺高,比海治教练还矮,两腿内弓,两只如同黑猩猩似的脚,衣服花哨至极,看得雷奥眼晕。绿色格子裤在裤腿处收紧,用亮红色背带悬在粉红色与黑色的女式衬衫之外。他每只胳膊上都戴了六只金表,斑马图案的牛仔帽边上还挂着价签。皮肤上是一片片蓬乱的红色皮毛,身体百分之九十的毛发似乎都集中在了他巨大无比的眉毛上。
雷奥正琢磨:其他的矮人都去哪儿了?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咔嗒一声,这才反应过来,他带领朋友们走入了一个陷阱。
“快躲开!”他刚扑倒在甲板上,爆炸声便冲进了他的耳鼓。
记得提醒自己,雷奥头昏眼花地想,千万别把魔法手雷留在矮人够得着的地方。
至少他捡回了一条命。基于他在罗马发现的阿基米德球体,雷奥试验了各种各样的武器。他制造出能够喷射酸液、火焰、霰弹或是新鲜出炉的黄油爆米花的手雷(嘿,谁知道呢,说不定你在战斗中会肚子饿)。从传来的声音判断,矮人引爆了闪爆弹,雷奥在里面装满了一小瓶稀有的阿波罗音乐,纯液体精华。它不能致命,然而雷奥现在的感觉就好像刚从深水区跳入水中一样,而且是腹部首先入水。
他挣扎着想起身,但四肢没有一点力气。有人在拉扯他的腰部,也许是一个朋友在帮忙扶他起身?不。他的朋友们身上可不会有散发着浓郁香水气味的猴子笼的味道。
他拼命翻过身,视线模糊。眼前一片淡淡的粉红色,仿佛整个世界浸入了草莓果冻之中。一个模样古怪、笑盈盈的面孔出现在他头顶。棕色皮毛的矮人的穿着比他的朋友更没有品位,与绿色小矮妖差不多的绿色圆顶礼帽,摇来晃去的钻石耳环,一件黑白相间的裁判衬衣。他炫耀着自己刚刚偷来的战利品——雷奥的工具腰带,然后手舞足蹈地跑掉了。
雷奥想抓住他,可手指没有一点儿知觉。矮人蹦到了最近的弩炮旁,他红色皮毛的朋友正准备发射。
棕色皮毛的矮人跳上炮弹,仿佛那是块滑板。紧接着他的朋友将他射上了天空。
红色皮毛的矮人从海治教练身上跳过,在半羊人脸颊上狠揍一拳,然后跳上栏杆。他对雷奥鞠了一躬,脱下斑马牛仔帽,从船边一个后空翻跳了下去。
雷奥挣扎着站起身。伊阿宋已经起来了,一路跌跌撞撞。弗兰克变成了一只银背大猩猩(雷奥不知道为什么,兴许是为了与猴子矮人沟通),他被闪爆弹震得不轻,趴在甲板上,探出舌头,两只猩猩眼睛翻着白眼。
“小笛!”伊阿宋摇摇晃晃地走到船舵旁,小心翼翼地掏出塞住她嘴的东西。
“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她说,“快去追他们!”
桅杆旁的海治教练还在嘟囔:“噢噢噢噢!”
雷奥懂得他的意思:“杀了他们!”这翻译起来很容易,因为教练的话里大多都有“杀了”这个词。
雷奥看了一眼控制台。他的阿基米德球体没了。他把手伸到腰间,他的工具腰带原本在那儿。他的脑子开始渐渐清晰起来,胸中的愤怒开始膨胀。那些矮人袭击了他的飞船,偷走了他最珍贵的东西。
他身下是博洛尼亚城——一张青山环绕,红砖房屋组成的拼图。除非雷奥能在迷宫一般的街道中找出那些矮人……不,决不能失败。也不能等他的朋友们恢复过来。
他转身看看伊阿宋。“好些了吗,能不能控制风?我需要搭你个顺风车。”
伊阿宋皱皱眉。“当然,不过——”
“很好,”雷奥说,“我们去抓那些猴子。”
伊阿宋和雷奥降落在一个宽阔的广场上,四周排列着白色大理石的市政厅与露天咖啡馆。自行车与微型摩托车塞满了周围的街道,不过广场上除了鸽子和几个呷着意大利特浓咖啡的老人外显得空空荡荡。
没有一个当地人注意到一艘巨大的希腊战船在广场上空盘旋,也没有人注意到伊阿宋和雷奥从天而降,伊阿宋手中挥舞一把金色的剑,而雷奥……噢,雷奥两手空空。
“往哪儿走?”伊阿宋问。
雷奥注视着他。“呃,我不知道。等我从工具腰带上取出矮人追踪定位仪……噢,等等!我没有矮人追踪定位仪,也没有了工具腰带!”
“好吧。”伊阿宋咕哝着,抬头望了一眼飞船,仿佛是在确定方位,他向广场对面一指,“弩炮把第一个矮人射向了那个方向,我想是,快来吧。”
两人穿过如潮的鸽子,穿行在一条满是服装店和冰激凌店的小巷里。人行道两旁的白色柱子上画满了涂鸦。几个乞丐向他们索要零钱(雷奥不懂得意大利语,不过他明白他们的意思)。
他不停地拍打着腰间,希望他的工具腰带会奇迹般重新出现。可是没有。他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慌乱。几乎所有的一切他都得依靠那条腰带。现在他感觉就如同被人偷走了一只手。
“我们会找到的。”伊阿宋安慰他。
通常,雷奥会感到放心。伊阿宋的天赋就是在危机中保持冷静,也曾多次帮助雷奥摆脱困境。然而在今天,雷奥心中一直在想他在罗马打开的那块愚蠢的幸运饼干。复仇女神涅墨西斯承诺提供帮助,他也得到了:启动阿基米德球体的密码。当时,雷奥别无选择,只能用它救出自己的朋友,不过涅墨西斯警告过他,她的帮助需要付出代价。
雷奥不知道那所谓的代价是否承受得起。波西和安娜贝丝失踪了。飞船偏离了航线几百英里,正向几乎无法逾越的挑战进发。朋友们指望雷奥打败可怕的巨人,而此刻他却丢掉了工具腰带和阿基米德球体。
他正为自己感到难过,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处何地,这时伊阿宋抓住了他的胳膊。“看看这里。”
雷奥抬起头。两人来到一个比刚才稍小的广场之上。耸立在他们头顶的是一尊一丝不挂的罗马海神尼普顿的青铜雕像。
“啊,天哪。”雷奥挪开了目光。他真不需要大清早的就看到一个神祇的裸体。
海神站在喷泉中央一根巨大的大理石柱之上,喷泉已年久失修(这似乎有些讽刺)。长翅膀的小丘比特坐在海神的对面,显得冷冰冰的,仿佛在说:有什么事?海神自己(不提他的裸体)的屁股扭到一侧,有些像是猫王的舞步。它的右手松松地抓住三叉戟,探出的左手仿佛是在祝福雷奥,或者是打算让他飘到空中。
“有什么想法吗?”雷奥说。
伊阿宋皱皱眉。“也许是,也许不是。意大利到处都是神祇的雕像。如果我们碰见众神之王或是智慧女神,我会感觉好些——任何神,只要不是海神就行,真的。”
雷奥爬上干涸的喷泉,把手放在雕像的底座上,一种感觉涌上了他的指尖。他感觉到了仙铜齿轮、魔法杠杆、弹簧,还有活塞。
“它是机械的,”他说,“兴许是通向矮人秘密巢穴的入口?”
“噢——!”近旁的一个声音尖叫,“秘密巢穴?”
“我想要一个秘密巢穴!”上方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伊阿宋退后几步,握剑在手。雷奥同时去看两个地方,差一点扭到了脖子。头戴牛仔帽的红色皮毛矮人坐在大约三十英尺开外的咖啡桌旁,用他猴子一样的脚喝着咖啡。头戴绿色圆顶礼帽的棕色皮毛矮人蹲在海神脚边的大理石底座上,刚好在雷奥头顶。
“要是我们有秘密洞穴,”红色皮毛说,“我想要个消防站的滑杆。”
“还要一条水滑道!”棕色皮毛说着,从雷奥的腰带上随意抽出几件工具,将扳手、锤子和射钉枪扔到一旁。
“住手!”雷奥想抓住矮人的脚,但他够不到底座上面。
“太矮了吧?”棕色皮毛同情地说。
“你说我矮?”雷奥四下寻找可以用来砸这家伙的东西,但四周除了鸽子之外什么也没有,他怀疑自己能否抓住矮人,“把我的腰带还给我,你这个傻——”
“好了,好了!”棕色皮毛说,“我们甚至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阿克蒙,那边是我的兄弟——”
“英俊的一个!”红色皮毛矮人端起咖啡。从他放大的瞳孔和狂野的笑容看来,他已经不需要更多咖啡因了。“帕萨罗斯!歌唱者!饮咖啡者!偷亮晶晶东西的人!”
“拜托!”他的哥哥阿克蒙尖叫,“我偷的比你好多了。”
帕萨罗斯哼了一声。“也许你就偷点儿纸巾!”他掏出一把刀——小笛的刀,开始用它剔起了牙。
“嘿!”伊阿宋嚷嚷道,“那是我女朋友的刀!”
他向帕萨罗斯扑了过去,然而红色皮毛的矮人太快了。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蹦过伊阿宋头顶,翻过一个跟头,落在雷奥身边,用毛茸茸的胳膊抱住了雷奥的腰。
“救救我?”矮人恳求道。
“放开我!”雷奥想把他推开,可是帕萨罗斯一个后空翻,落到了一旁。雷奥的裤子顿时落到了膝盖上。
他瞪着帕萨罗斯,矮人正笑盈盈地举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金属片。这可恶的小矮子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从雷奥的裤子上偷走了他的拉链。
“给我……愚蠢的……拉链!”雷奥语无伦次,一面想挥舞拳头,一面想提起裤子。
“呃,不够亮。”帕萨罗斯随手把它扔掉了。
伊阿宋拿起剑冲了过去。帕萨罗斯向上飞起,突然坐在了雕像底座上,他哥哥身边。
“谁会说我动作不快!”帕萨罗斯夸口说。
“好吧,”阿克蒙说,“你动作不快。”
“呸!”帕萨罗斯说,“把皮带给我,我想瞧瞧。”
“不行!”阿克蒙推了他一把,“你都把刀子和闪光球拿走了。”
“是的,闪光球不错。”帕萨罗斯摘下牛仔帽,如同一位变兔子的魔术师,掏出阿基米德球体,开始摆弄起上面的古代青铜转盘来。
“住手!”雷奥大叫,“那是很精密的机器。”
伊阿宋走到他身边,抬头望向两个矮人。“你们俩究竟是谁?”
“柯克普人!”阿克蒙对伊阿宋眯起眼睛,“我敢打赌,你是众神之王的儿子,对吗?我总是能看出来。”
“跟黑屁股一样。”帕萨罗斯说。
“黑屁股?”雷奥忍住想跳起来抓住矮人脚的冲动。他相信帕萨罗斯随时都有可能毁掉阿基米德球体。
“是的,你知道,”阿克蒙笑着说,“大力神海格力斯,我们叫他黑屁股,因为他从前总是不穿衣服走来走去,把他的屁股晒得很黑,所以——”
“至少他还有点儿幽默感!”帕萨罗斯说,“我们从他那儿偷走东西,他本打算杀了我们,可是他最终还是放我们走了,因为他喜欢我们的玩笑,不像你们,坏脾气,坏脾气!”
“嘿,我很有幽默感!”雷奥怒吼,“把我们的东西还给我,我会给你讲一个妙语连珠的笑话。”
“想得美!”阿克蒙从工具腰带上掏出一把棘轮扳手,把它如同噪声发生器似的转动着,“哦,很不错!我一定得留下这个!谢谢了,蓝屁股!”
蓝屁股?
雷奥低下头,他的裤子滑到了脚踝上,露出里面的蓝色内裤。“够了!”他大叫,“我的东西,马上给我,否则我让你们瞧瞧着火的矮人有多可笑。”
他的双手冒起了火。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伊阿宋把剑向空中一指。乌云开始在广场上空聚集。雷声隆隆。
“噢,好可怕!”阿克蒙尖叫。
“没错,”帕萨罗斯附和,“要是我们有个秘密巢穴藏身就好了。”
“哎呀,这座雕像不是秘密巢穴的入口,”阿克蒙说,“它有别的用途。”
雷奥胃里一拧。火焰在他手上熄灭了,他明白一定出了什么大问题。他尖叫一声:“陷阱!”从喷泉边跳开了。可惜伊阿宋还在忙着召唤他的风暴。
雷奥就地一滚,五条金色的绳子从海神雕像的手指间射了出来。一条差一点命中雷奥的脚,其余的向伊阿宋飞去,把他像个牛仔表演中的小牛似的缠住,将他倒吊了起来。
海神的三叉戟的尖头上冒出一道雷电,电弧顺着雕像传递下来,然而柯克普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好极了!”阿克蒙在近处的一张咖啡桌边大声鼓掌,“你可以做成个漂亮的彩陶罐,众神之王的儿子!”
“好!”帕萨罗斯说,“海格力斯曾经把我们倒吊在这里,噢,复仇的感觉美妙极了!”
雷奥召唤出一团火球,对准帕萨罗斯抛去,矮人正在用两只鸽子和阿基米德球体玩杂耍。
“呀!”矮人躲开了爆炸,扔下圆球,让鸽子飞走了。
“该走了!”阿克蒙说。
他一拉帽子,蹦蹦跳跳起来,从一张桌子跳上另一张桌子。帕萨罗斯看了一眼阿基米德球体,它滚到了雷奥的两脚之间。
雷奥召唤出又一团火球。“你试试看!”他怒吼道。
“再见!”帕萨罗斯一个后空翻,追赶他的哥哥去了。
雷奥捧起阿基米德球体,跑到伊阿宋跟前,他依然倒挂在空中,除了拿剑的一只胳膊外被绑得死死的。他试图用金色的刀锋切开绳子,但并不成功。
“挺住,”雷奥说,“如果我能找到释放开关——”
“快去!”伊阿宋吼道,“等我挣脱出来就去追你。”
“可是——”
“别让他们跑了!”
雷奥最不愿意的便是独自去追赶猴子矮人,不过柯克普人已经消失在广场远方的转角处。雷奥扔下伊阿宋,拔腿向前追去。
矮人并没有拼命甩掉他,这令雷奥感到怀疑。他们总是保持在他视线边缘,在红砖屋顶上跳跃,撞翻窗台上的花盆,大声叫喊,从雷奥的工具腰带里掏出并一路撒下螺丝和钉子——似乎是希望雷奥跟上来。
他跟在他们身后一路小跑,每一次裤子掉下来嘴里便会咒骂几句。他转过街角,看到两座古老的石塔肩并肩高耸入云,比周边的一切高出许多——也许是中世纪的瞭望塔。它们向不同的方向倾斜,如同赛车上的变速杆。
柯克普人攀上右边的石塔,爬到塔顶,消失在了塔后面。
他们进去了吗?雷奥看见塔顶的小窗上带有金属格栅,不过他怀疑格栅是否能挡住矮人。他看了有一分钟,可是柯克普人并没有重新出现。也就是说,雷奥必须爬上那儿去寻找他们。
“好极了。”他嘟囔道。没有会飞的朋友带他上去。飞船太远,无法寻求帮助。他可以把阿基米德球体变成某种飞行装置——也许,不过这只能借助工具腰带的帮助——而现在他没有。他四下张望,冥思苦想。半个街区外,一扇对开的玻璃门打开了,一位老妇人脚步蹒跚地走出来,手里拎着几个塑料购物袋。
杂货店?嗯……
雷奥拍拍口袋。让他吃惊的是,里面还有他在罗马时留下的几张欧元钞票。那些愚蠢的矮人偷走了一切,除了他的钱。
他用没有拉链的裤子所允许的最快速度向商店跑去。
雷奥跑过一条条通道,寻找他能够利用的东西。他不知道用意大利语怎么说“你好,请问危险化学品在什么地方”,不过也许还是别问的好。他可不愿被关进意大利监狱。
幸运的是,他不需要读懂标签。只要拿起一管牙膏,他就能知道里面是否含有硝酸钾。他找到了木炭,又找到了糖和小苏打。商店出售火柴、喷雾杀虫剂,还有铝箔。他需要的东西差不多都齐了,另外再拿上一根洗衣绳,权且当作腰带。他又在购物篮里放了一些意大利垃圾食品——只是为了掩盖容易引人怀疑的物品,然后把东西一股脑儿扔在收银台上。一个大眼睛的女收银员问了几个他听不懂的问题,不过他设法付了钱,拿起袋子,冲出了门外。
他蹲进最近的一个门口,从这里能观察到石塔。他开始召唤出火焰,将材料干燥,又配制了一些原本需要几天才能完成的东西。
他不时偷偷望向塔顶,没有发现矮人的踪影。雷奥只能寄希望于他们还在那上面。制作弹药只花了几分钟时间——他对此的精通不必多说,不过他却仿佛感觉过了几个钟头。
伊阿宋没有出现。也许他还被困在海神喷泉,或是在街上寻找雷奥。船上没有人赶来帮忙,说不定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才把海治教练头发中的粉色橡皮筋弄出来。
也就是说,雷奥孤立无援,除了一袋子的垃圾食品,还有几件临时用糖和牙膏拼凑而成的武器。哦,还有阿基米德球体,这一点很重要。他希望没有因为往里填满了化学粉末而把它毁掉。
他跑到石塔前,找到入口,刚要走上塔内弯弯曲曲的楼梯时,却被一个用意大利语对他大叫大嚷的管理员拦住了。
“你非得这样不可吗?”雷奥问,“你瞧,伙计,你的钟塔上有几个矮人,而我是矮人清除者,”他举起一罐喷雾杀虫剂,“看见了?清除者摩尔托·布诺。哧,哧,啊!”他做出矮人在恐惧中倒下的模样,不过不知何故,意大利人似乎并不明白。
这家伙伸出手掌,管他要钱。
“见鬼,伙计,”雷奥抱怨着,“我刚把所有的钱都花在自制炸弹上了。”他在购物袋里摸索着,“你不会接受……呃……这些东西吧?”
雷奥举起一个红黄相间的袋子,那是一种叫作芳兹的垃圾食品,他猜应该是一种薯片。令他吃惊的是,管理员耸耸肩接过了袋子。“去吧!”
雷奥马不停蹄地向上爬去,不过他在心中暗自记下,日后有必要储存一些芳兹。很显然,它们在意大利比现金还管用。
楼梯似乎无穷无尽。除了作为一个修建楼梯的借口外,整座塔似乎什么都不是。
他在一处平台上停下,靠在一扇狭小的带铁条的窗户上,气喘吁吁。他浑身冒汗,心怦怦直跳。愚蠢的柯克普人。雷奥认为等他一爬到塔顶,矮人就会跳走,让他来不及使用武器,不过他必须试试。
他继续向上爬去。
最后,他感觉自己的两条腿好似煮得太久的面条的时候,他终于爬到了塔顶。
这是一个杂物间大小的房间,四面都有带栅栏的窗户。堆在角落里的是装满宝物的袋子,闪亮的食物袋散落在地板上。雷奥发现了小笛的匕首,一本旧皮装书,几件貌似很有趣的机械装置,还有足够让黑兹尔的飞马吃到胃痛的金子。
一开始,他以为矮人已经离开了。但当他抬起头,他发现阿克蒙和帕萨罗斯正头朝下,用他们的猩猩脚倒挂在椽子上,玩反重力的扑克牌。看到雷奥,他们把扑克牌像五彩纸屑似的一扔,鼓起掌来。
“我就说过他会这么干的!”阿克蒙开心地尖叫道。
帕萨罗斯耸耸肩,解下一块金表,递给他哥哥。“你赢了,我原以为他不会这么傻。”
两人一齐落在地板上。阿克蒙系着雷奥的工具腰带——就在近前,雷奥不得不忍住扑上去的冲动。
帕萨罗斯整了整牛仔帽,一脚踢开最近窗户上的格栅。“接下来我们该让他爬什么了,哥哥?圣卢卡的圆顶教堂?”
雷奥恨不得掐死两个矮人,不过他强作微笑。“哦,听起来很有意思!不过在走之前,你们忘了一件亮晶晶的东西。”
“不可能!”阿克蒙皱起眉头,“我们已经彻底找过了。”
“你肯定吗?”雷奥举起手里的购物袋。
矮人慢慢靠近了一点。正如雷奥希望的那样,强烈的好奇心让他们无法抗拒。
“瞧!”雷奥掏出他的第一件武器——一团裹在铝箔中的干燥过的化学品,用手将它点燃。
他知道在爆炸的时候应该扭过头去,但两个矮人还在目不转睛地盯住它看。牙膏,糖,还有杀虫剂虽比不上阿波罗音乐,不过它们能制作出相当不错的闪光弹。
柯克普人哀号一声,捂住了眼睛。他们跌跌撞撞地向窗户奔去,雷奥又引爆了自制的鞭炮——把它们扔到矮人的光脚边,两个矮人东倒西歪。接着,雷奥又转动阿基米德球体上的表盘,释放出一缕发臭的白雾,充斥了整个房间。
烟雾并没有影响到雷奥。火焰对他不起作用,他曾多次站在烟熏火燎的篝火中间,施展出龙吐息的本事,清理燃烧的熔炉。趁矮人挣扎喘气的时机,他从阿克蒙身上抓过自己的腰带,镇定地召唤出一些蹦极绳,套住两个矮人。
“我的眼睛!”阿克蒙拼命咳嗽,“我的腰带!”
“我的脚着火了!”帕萨罗斯哀号道,“不亮!一点儿也不亮!”
确信他们被牢牢捆住之后,雷奥把柯克普人拖到一个角落里,开始在他们的宝藏中搜寻起来。他找到了小笛的匕首,几个他制作的圆形手雷,还有十几样阿尔戈二号上被矮人拿走的零碎物品。
“求你!”阿克蒙抽泣,“别拿走我们的亮晶晶!”
“我们可以跟你做个交易!”帕萨罗斯提议,“如果你放我们走,我们会给你百分之十!”
“恐怕不行,”雷奥嘟囔道,“现在都是我的了。”
“百分之二十!”
就在这时,头顶上雷声大作。电光闪过,临近窗户上的铁条发烫熔化了。
伊阿宋如同彼得·潘似的飞了进来,身上电光闪烁,金色宝剑上蒸汽腾腾。
雷奥感激地吹了一声口哨。“伙计,你刚毁掉了一个很棒的入口。”
伊阿宋皱皱眉,这才注意到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柯克普人。“这究竟是——”
“都是我干的,”雷奥说,“我自有办法。你是怎么找来的?”
“哦,是烟雾,”伊阿宋好不容易说,“我还听到了爆炸的声音。你们在这里展开枪战了吗?”
“跟那差不多吧!”雷奥把小笛的匕首扔给他,继续在矮人亮晶晶的一堆东西里面摸索着。他记得黑兹尔说过,找到一件宝物会对他们的探险有所帮助,可他并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这堆东西里面有硬币、金块、珠宝、回形针、铝箔包装纸、袖扣。
他的注意力不断回到两件东西上,它们显得与其他东西格格不入。其中之一是一件老旧的青铜导航装置,如同船上用的星盘。这东西损毁严重,似乎缺少了某些零件,不过雷奥仍觉得它很吸引人。
“把它拿去吧!”帕萨罗斯提议,“要知道,它是奥德修斯[1]做的!拿去,放我们走。”
“奥德修斯!”伊阿宋问,“你说的,是那个奥德修斯?”
“当然!”帕萨罗斯尖叫,“他老的时候在伊萨卡岛[2]上制作的,他最后的发明之一,我们把它偷来了!”
“这东西怎么用?”雷奥问。
“哦,它不管用了,”阿克蒙说,“好像缺少了一块水晶什么的。”他看了看弟弟,寻求帮助。
“可能性最大的推测,”帕萨罗斯说,“‘应该取一块水晶。’我们偷走它的那晚,他一直在梦中念叨这句话。”帕萨罗斯耸耸肩,“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这东西是你的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雷奥不确定是不是想要这个星盘。它明显是坏掉了,而他预感不到这就是赫卡忒让他们找寻的东西。不过,他还是把星盘塞进工具腰带的一个魔法口袋里。
他的目光挪到另一件奇怪的东西上——那是本皮装书。烫金书名,是一种雷奥无法看懂的语言。不过书上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了。他可不认为柯克普人会那么热爱读书。
“这是什么?”他把书对矮人挥了挥,两个矮人还因为刚才的烟雾眼泪汪汪。
“什么也不是!”阿克蒙说,“只是一本书,漂亮的金色封面,所以我们就从他那儿拿来了。”
“他?”雷奥问。
阿克蒙和帕萨罗斯紧张地对视了一眼。
“一个小神,”帕萨罗斯说,“在威尼斯。真的,它无足轻重。”
“威尼斯,”伊阿宋对雷奥皱皱眉,“那不正是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吗?”
“没错。”雷奥在书上仔细查看着。他读不懂其中的文字,不过书中有很多插图:长柄大镰刀,各种植物,一幅太阳的图画,一队拉车的牛。他看不出这其中有何重要之处,不过既然这本书是从威尼斯的一个小神那儿偷来的——恰好是魔法女神赫卡忒提到的下一个地点,那这一定就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我们在哪里能找到这个小神?”雷奥问。
“不!”阿克蒙尖叫,“你不能把它送回给他!要是他发现是我们偷走了——”
“他会灭了你们,”伊阿宋猜测道,“如果你不告诉我们,我们一定会这么做,而且是马上。”他的剑尖一指,顶住了阿克蒙毛茸茸的喉咙。
“好吧,好吧!”矮人尖叫着,“卡萨内拉!弗雷泽利亚街!”
“那是个地址吗?”雷奥问。
两个矮人拼命点头。
“求你别告诉他是我们偷的,”帕萨罗斯哀求,“他凶极了!”
“他是谁?”伊阿宋问,“什么神?”
“我……我不能说。”帕萨罗斯结结巴巴地说。
“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说。”雷奥警告他。
“不行,”帕萨罗斯可怜巴巴地说,“我真的不能说。我没法发音!特……特……太难了!”
“特鲁,”阿克蒙说,“特鲁特——太多音节了!”
两人号啕大哭。
雷奥不知道柯克普人是不是在说实话,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很难再对矮人生气下去——无论他们有多讨厌,穿得有多么没有品位。
伊阿宋放下手中的剑。“你打算拿他们怎么办,雷奥?把他们送进塔塔勒斯?”
“求你们别这样!”阿克蒙抽泣道,“说不定我们要好几个星期才能回来。”
“还要假设盖娅让我们回来!”帕萨罗斯抽着鼻子,“她现在控制了死亡之门,而且她对我们很不满。”
雷奥打量着矮人。他从前打败过数不清的怪兽,对于除掉它们从来没有过丝毫怜悯,不过此刻却不同。他不得不承认,他有些敬佩这些小家伙。他们开一些酷酷的玩笑,还喜欢亮晶晶的东西。雷奥可以理解他们。此外,波西和安娜贝丝此刻还在塔塔勒斯,大家都希望他们还活着,向死亡之门艰难跋涉。把这两个猴子矮人送进那地方,让他们面对同样有如噩梦一般的麻烦……嗯,这么做似乎并不正确。
他想象大地女神盖娅在嘲笑他的懦弱——一个心软的半神,无法下手杀死怪兽。他想起混血营地一片废墟的梦境,田野间到处散落着希腊人与罗马人的尸体。他想起屋大维用大地女神的声音讲话:罗马人从纽约东进。他们向你们的营地推进,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他们的步伐。
“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他们,”雷奥沉思道,“我不知道……”
“什么?”伊阿宋问。
雷奥看着矮人:“我跟你们做个交易。”
阿克蒙眼睛一亮:“百分之三十?”
“我们可以把宝贝都留给你们,”雷奥说,“除了属于我们的东西,这个星盘,还有这本书,我们要拿回去还给威尼斯的家伙。”
“可他会灭了我们!”帕萨罗斯又哭起来。
“我们不会告诉他是从哪里得来的,”雷奥保证,“而且我们不会杀了你们。我们会放了你们。”
“呃,雷奥……?”伊阿宋紧张地问。
阿克蒙发出开心的尖叫:“我知道你跟大力神一样聪明!我会叫你黑屁股第二!”
“还是别了,谢谢,”雷奥说,“不过我饶了你们的命,作为回报,你们得替我们做点事情。我要派你们去一个地方,从某些人那儿偷些东西,骚扰他们,用尽你们的一切办法给他们找麻烦。你们必须严格执行我的指令,必须对斯提克斯冥河[3]发誓。”
“我们发誓!”帕萨罗斯说,“从别人那儿偷东西是我们的专长!”
“我最喜欢骚扰人了!”阿克蒙说,“我们要去哪儿?”
雷奥微微一笑:“听说过纽约吗?”
[1] 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用木马计帮助军队攻破特洛伊。
[2] 据说,伊萨卡岛是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奥德修斯的故乡。
[3] 冥界五大河之一,也被称为憎恨之河。人和神在发誓时都会提到它的名字,如果违背誓言,就会受到永世诅咒,所以这条河又被称为守誓河。
第七章 吸血鬼包围圈
从前,波西曾经有过带女友亲密散步的经历。而此刻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情形。
沿着火之河,两人在漆黑的地域中艰难前行。他们跃过一个个裂缝,每当吸血女妖在前面放慢脚步时便赶紧躲到岩石后面。
要保持足够的距离以免被发现,但同时又不能被落下太远,以便在黑暗的迷雾中看清凯莉和她的同伴,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河水散发的炙热能量灼烧着波西的皮肤。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如同在吸入硫黄味道的玻璃纤维。渴了的时候,他们只能抿一口液体火焰。
是的,波西当然懂得如何让女孩开心。
至少安娜贝丝脚踝上的伤已经愈合,不再一瘸一拐。她身上多处的伤口已经褪色。她用牛仔裤腿上扯下的一根布条将金发扎到脑后,在河水的火光之下,她灰色的眼睛忽闪忽闪。除了蓬头垢面、浑身污泥、衣服有如无家可归的人之外,在波西眼中的她很美。
他们在塔塔勒斯里又怎样呢?他们幸存的机会微乎其微又怎样呢?他很高兴两个人能在一起,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想笑的冲动。
从身体上,波西也感觉好些了,虽然他身上的衣服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碎玻璃的龙卷风。他又渴又饿,被吓得不轻(不过他不会告诉安娜贝丝这一点),但他已摆脱悲伤之河无望的冰冷感。虽然火焰河水的味道糟糕透顶,但它能让他继续前行。
这里无法判断时间。他们沿河艰难前行,河水在粗糙的土地上流淌。好在艾婆萨走得并不快,她们拖着不对称的青铜和驴子腿,发出咝咝声,相互争斗,显然并不着急赶到死亡之门。
有一阵,恶魔们兴奋地加快了速度,向一具貌似被冲上河岸的尸体蜂拥而去。波西看不出那是什么——一头摔死的怪兽?某种动物?艾婆萨津津有味地扑了上去。
恶魔们继续前进,波西和安娜贝丝走到她们刚才停留的地方,发现除了几块碎骨和在河流的热度下被烤得发亮的污渍之外什么也没有剩下。波西毫不怀疑,艾婆萨会有滋有味地将半神吞下肚。
“快来,”他轻轻拉着安娜贝丝走开,“我们不能跟丢了她们。”
一面走,波西一面回想他第一次与艾婆萨凯莉的战斗,那是在古德中学的新生介绍会上,他和芮秋被困在音乐厅里。那时的情势几乎令人绝望。要换作现在,他宁愿用一切来交换当时那般不值一提的麻烦。那时的他至少还在凡人的世界,而在这地方,你无处可逃。
哇哦。他开始回忆与泰坦之王克洛诺斯的战斗,并把那也看作过去的好时光——这令人悲哀。对于他和安娜贝丝,他一直希望事情会变得好起来,然而他们的生命却陷入愈来愈多的危险之中,仿佛命运三女神在用铁丝网而非丝线编织他们的未来,只是为了看看两个半神究竟有多强的忍耐力。
又走过几英里之后,艾婆萨消失在一处山脊边。等波西和安娜贝丝赶上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站在又一处巨大悬崖的边缘。火之河燃烧的河水从参差不齐的边缘向下流淌,成为一道火焰的瀑布。恶魔女士们正沿山崖下行,仿佛山羊似的从一个山脊跳到另一个山脊。
波西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儿。即便他和安娜贝丝能活着到达悬崖底,他们也没什么好期待的。山下是一片荒凉的灰白色平原,竖立着黑色的树木,仿佛昆虫的毛发。地面冒起一个个气泡,不时有泡泡膨胀炸裂,吐出一个个怪兽,仿佛从蛋里钻出的幼虫。
突然间,波西一点儿也不觉得饿了。
所有新生的怪兽都在朝同一个方向爬行——朝向一片如同风暴前沿一样吞噬着地平线的黑雾。火之河在朝同一个方向流淌,流过平原中间,与另一条黑色河流交汇在一起,那是悲伤之河吗?两条河水汇合成为热气腾腾、汹涌沸腾的洪流,成为一体向黑雾奔流而去。
波西向黑暗的风暴看得越久,便越发不愿涉足其中。那中间可能隐藏任何东西——海洋,无底洞,怪兽军队。然而,如果死亡之门就在那个方向,那便是回家的唯一机会。
他向悬崖之下望去。
“真希望我们能飞。”他喃喃道。
安娜贝丝揉揉胳膊。“还记得卢克那双长翅膀的鞋子吗?我不知道它们是否还在这里的什么地方。”
波西想起来了。那双鞋子被诅咒过,会将穿上它的人拖进塔塔勒斯。它们差一点带走了他最好的朋友半羊人格洛弗。“我更喜欢滑翔翼。”
“这也许并不是个好主意。”安娜贝丝用手一指。在他们上方,带翅膀的黑色阴影在血红的云团中盘旋,时隐时现。
“复仇女神?”波西揣测。
“或者某种恶魔,”安娜贝丝说,“塔塔勒斯地狱有数不清的恶魔。”
“还有的专吃滑翔翼。”波西猜测,“好吧,这么说我们只能爬下山去了。”
他已经无法看见下方的艾婆萨。她们消失在一道道山脊之中,不过那不重要了,现在他和安娜贝丝要去什么地方已经明了。如同爬在塔塔勒斯平原上的那些蛆虫怪兽一样,他们应该去向那黑色的地平线。波西对此充满热情。
两人向悬崖下爬去,波西集中精神面对眼前的一个个挑战:站稳脚跟,避免岩石崩落下去,让艾婆萨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另外当然还得确保他和安娜贝丝不会掉下去摔死。
爬到一半的时候,安娜贝丝说:“停一停,好吗?简单休息一会儿。”
她的腿晃动得厉害,波西暗自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休息一下。
两人坐在咆哮的火焰瀑布边的一块岩石上。波西用胳膊抱住安娜贝丝,她靠在他身上,累得身体有些发抖。
他比她也好不了多少。他的胃仿佛收缩成了一粒水果糖般大小。若是再遇到怪兽尸体,他恐怕会拖开一只艾婆萨自己把它咽下肚去。
至少他还有安娜贝丝。他们会找到一条走出塔塔勒斯的路。他们必须这样做。他没有过多去想命运或者预言,不过他相信一点:安娜贝丝和他应该在一起。他们已经撑过了这么久,不应该现在死去。
“事情本可能更糟。”安娜贝丝说。
“是吗?”波西不明白她的话,不过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乐观。
她依偎在他怀中,头发里散发出一股烟熏的味道,如果他闭上眼睛,他几乎可以想象这是在混血营地的篝火前。
“我们本来也许会掉进遗忘之河,”她说,“失去所有的记忆。”
想到这一点波西就不禁觉得皮肤发麻。一生中经历过一次失忆已经让他尝尽了苦头。就在上个月,天后赫拉抹去他的记忆,把他放进了罗马半神中间。波西撞进朱庇特营地,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几年前他还曾经在遗忘之河岸边,靠近冥王哈迪斯宫殿的地方与一个泰坦大战。他用河水猛烈冲刷泰坦,将他的记忆清除得一干二净。[1]“是啊,遗忘之河,”他喃喃道,“不是我的最爱。”
“那个泰坦叫什么名字?”安娜贝丝问。
“嗯……伊阿佩托斯。他说他名字的意思是刺客什么的。”
“不,他失忆之后你给他起的新名字,史蒂夫?”
“鲍勃。”波西说。
安娜贝丝装出微笑。“泰坦鲍勃。”
波西的嘴唇干极了,连笑都会疼。波西不知道,在他们把伊阿佩托斯留在哈迪斯的宫殿后,他究竟怎么样了……作为鲍勃他是否还满意,友善、开心,对一切茫然不知。波西希望如此,不过冥界似乎让每个人都显露出了最坏的一面——无论怪兽、英雄还是神祇。
他望向苍白的原野。塔塔勒斯地狱中还有别的泰坦——也许被铁链囚禁,或是漫无目的地游荡,或是藏在这其中某个黑黢黢的缝隙之中。波西和他的盟友消灭了最坏的泰坦,克洛诺斯,不过即便是他的遗骸也许就在下面的某个地方——数不清愤怒的泰坦的微粒飘浮在血红色的云团中,或是潜伏在黑雾里。
波西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他吻了吻安娜贝丝的额头。“我们该继续前进了,你要再饮一点火焰河水吗?”
“呃,我还是算了。”
他们挣扎着站起身。悬崖剩下的部分难以攀爬——全是纵横交错的小块突出岩石,然而两人没有停下脚步。
波西的身体进入了自动驾驶状态。他的手指有些抽筋,脚踝上正冒出一个个水疱。饥饿让他东摇西摆。
他不知道两人是不是会饿死,不知道火焰河水能否让他们继续前行。波西记起了坦塔罗斯[2]受到的惩罚,他被困在一棵果树下的一潭池水中,但却既够不到食物,也够不到水。
天哪,波西已经多年没有想起过坦塔罗斯了。那个愚蠢的家伙曾被短期假释,担当了混血营地的首领。也许他又回到了惩罚之地。波西从未为这个浑蛋感到难过,然而现在开始对他感到怜悯。他可以想象那样的场景,在永恒的痛苦中越来越饿,但却永远吃不到东西。
继续往下爬,他告诉自己。
芝士汉堡,他的胃回答。
闭嘴,他心想。
外加薯条,他的胃抱怨。
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在波西的脚上又增加了十几个水疱之后,他们终于到达了崖底。他扶住安娜贝丝,两人瘫倒在地上。
在他们面前延伸的是无尽的荒野,到处冒着怪兽的幼虫和有如昆虫毛发的大树。在他们右边,火之河分出几条支流,侵蚀着田野,扩展成一片烟与火的三角洲。北面,河流的主干道上,大地上布满坑洞,不时有尖利的岩石突兀而起,宛如一个个感叹号。
在波西的手中,泥土令人吃惊的温暖而光滑。他想抓起一把,但却发现在薄薄的泥土和碎片之下,大地不过是一片巨大无比的膜……犹如皮肤一般。
他差一点吐出来,又强迫自己咽了回去。他的胃里除了火焰河水之外已没有任何东西。
他没有对安娜贝丝提起,不过他感觉有什么在监视他们——某种巨大而恶毒的东西。他无法对它聚焦,因为它无所不在。“监视”这个词也用得不对。那暗示它有眼睛,而这东西单是知晓他们的存在。头顶上的岩石在此刻看来与其说像是台阶,不如说宛如一排排巨大的牙齿。尖利的岩石如同破碎的肋骨,而如果大地是皮肤……
波西强迫自己把这些念头放在一旁。这地方让他感到慌乱。就这样。
安娜贝丝站在原地,擦掉脸上的泥污。她向地平线上的黑暗处望去。“要穿过平原,我们就会彻底暴露。”
大约在前方一百码的地面上冒起一个水泡。一只怪兽爬了出来……一只闪闪发亮的特尔金[3],有着光滑的皮毛,海豹一样的身体,瘦小的人类四肢。它刚爬出几码远,近处的洞穴里便射出一个什么,快得波西只看见一个深绿色的爬虫脑袋。怪兽一口咬住尖叫的特尔金,将它拖进了黑暗之中。
在塔塔勒斯刚刚重生不过两秒钟,然后就马上被吃掉。波西不知道那只特尔金会不会从塔塔勒斯别的什么地方冒出来,又需要多久它才能重生。
他咽下火焰河水酸酸的味道。“哦,是啊,这真有意思。”
安娜贝丝扶他站起身。他最后朝悬崖望了一眼,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此刻真愿付出一千枚金币,让弗兰克·张跟他们一道——友好的老弗兰克,总在需要的时候出现,变成一只鹰或是龙,带他们飞越这愚蠢的荒野。
他们迈步向前,闪躲着一个个洞口,紧靠在河岸边。
两人正绕过一块尖石的时候,一道闪光忽然引起了波西的注意——有什么东西从岩石间飞奔到了他们右侧。
一头跟踪他们的怪兽?又或许只是个偶遇的坏人,正前往死亡之门。
突然他记起了他们走上这条路的起因,在原地呆住了。
“艾婆萨。”他抓起安娜贝丝的胳膊说,“她们去哪儿了?”
安娜贝丝一个三百六十度搜索,灰色的眼睛里闪烁出警觉的光芒。
也许几个恶魔已经被洞穴里的那只爬虫一口吃掉。要是艾婆萨还在他们前面,那么在平原上应该能够见到她们的身影。
除非她们躲藏起来……
太迟了,波西伸手去拔剑。
艾婆萨从四周的岩石后面纷纷冒了出来——一共五个,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一个完美的陷阱。
凯莉用不相称的两腿一瘸一拐地向前走来,火红的头发在肩头上燃烧,仿佛缩小版的火之河瀑布。褴褛的啦啦队长制服上溅满了锈棕色的污渍,波西可以肯定那不是番茄酱。她放光的红色眼睛死死盯住他们,露出嘴里的毒牙。
“波西·杰克逊,”她轻声道,“多么美妙啊!我甚至不必回到凡人世界就可以杀了你!”
[1] 见《波西·杰克逊与半神外传》。
[2] 坦塔罗斯是众神之王宙斯的儿子,因骄傲自大,侮辱众神,而被打入地狱。每当他想低下头喝水时,池水便会从他身边流走。每当他抬头想吃果子时,果实便被吹向空中。
[3] 特尔金,一种类人海豹怪兽。
第八章 巨人救星从天而降
波西回忆起上一次在迷宫中遭遇时,凯莉危险至极。尽管两腿非常不搭配,但只要愿意,她就能快速移动。要不是安娜贝丝从身后给了她一刀,她差一点就躲开他的剑,一口咬掉了他的脸。
而现在,她还有四个同伴。
“还有你朋友安娜贝丝一道!”凯莉发出咝咝的笑声,“哦,没错,我记得她。”
凯莉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安娜贝丝的匕首曾经从她背后刺入,从这里穿出。“怎么了,雅典娜的女儿?难道你没有武器了吗?真讨厌,我本来想用它来杀了你。”
波西飞快地思索。他与安娜贝丝肩并肩站在一起,与从前一样,准备迎战。然而他们俩都不在战斗状态。安娜贝丝手无寸铁,从人数上也处于绝对的劣势。他们无路可逃,孤立无援。
短短的一瞬间,波西想过召唤欧拉芮夫人——他能够进行影子旅行的地狱犬朋友。但即便是听到了他的呼唤,它能进入塔塔勒斯地狱吗?这是怪兽们死后才来的地方。召唤它到这里来也许会要了它的命,或是将它变回原生的状态——凶猛的怪兽。不……他不能对自己的狗这样做。
所以,没有援军。而正面交锋需要冒很大风险。
那就只剩下了安娜贝丝最喜欢的战术:计谋,交谈,拖延。
“那么……”他开口道,“我猜你们一定想知道,我们来塔塔勒斯做什么。”
凯莉窃笑一声:“不见得,我只想杀了你。”
事情到此本来就该结束了,这时候安娜贝丝插了话。
“太糟了,”她说,“因为你不知道在凡人世界里正在发生什么。”
其他几个艾婆萨围拢过来,等待凯莉发出攻击的信号。这位前啦啦队长只是咆哮一声,弯腰准备夺取波西的剑。
“我们很清楚,”凯莉说,“大地女神盖娅已经说过了。”
“你们正走向彻底的失败。”安娜贝丝听起来如此自信,甚至连波西都被打动了。她看了看其他几个艾婆萨,一个接一个,然后责难地一指凯莉。“这一位声称要带领你们走向胜利,她在撒谎。上一次到凡人世界的时候,凯莉负责让我的朋友卢克·卡斯特兰对克洛诺斯效忠。然而最后,卢克拒绝了他。他献出自己的生命驱逐了泰坦之王克洛诺斯。泰坦也因为凯莉的失败而失败。现在,凯莉打算把你们引入又一场灾难之中。”
其他几个艾婆萨低声嘟囔着,不安地挪来挪去。
“够了!”凯莉的手指甲化作长长的黑色爪子。她对安娜贝丝怒目而视,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
波西非常肯定,凯莉对卢克情有独钟。卢克对女孩子具有独特的吸引力,就连驴腿的吸血鬼也不例外,然而波西不知道提起他的名字是不是个好主意。
“这个女孩在撒谎,”凯莉说,“泰坦的确失败了,没错!可那是唤醒盖娅计划的一部分!现在大地母亲和她的巨人们将会摧毁凡人世界,我们要尽情大嚼这些半神!”
其他的吸血鬼在兴奋的狂暴中咬紧了牙齿。波西曾待在一群鲨鱼中间,那时候他周围的水中忽然充满了鲜血。然而与待在准备捕食的艾婆萨的包围圈里相比,那样的恐怖根本不值一提。
他打算进攻,但在被打垮之前他能够解决几个呢?这样做显然行不通。
“半神已经联合起来!”安娜贝丝嚷嚷道,“在动手之前你们最好再好好想想。罗马和希腊将会联手与你们对抗。你们没有任何机会!”
艾婆萨紧张地退后几步,发出咝咝的声响。“罗马人。”
波西猜她们有过与第十二军团遭遇的经历,而且结果算不上光彩。
“是啊,当然是罗马人。”波西露出前臂,让她们看看自己在朱庇特营地获得的烙印——SPQR标记,带有海神的三叉戟,“希腊与罗马联合在一起,你知道会得到什么吗?你们会被痛击!”
他一跺脚,艾婆萨纷纷后退。一个还从之前蹲着的巨石上跌了下来。
这让波西感觉很不错,不过她们很快就恢复了神态,重新围拢过来。
“虚张声势,”凯莉说,“不过是两个迷失在塔塔勒斯中的半神。放下你的剑吧,波西·杰克逊,我会给你速死。相信我,在这地方有更糟的死法。”
“等等!”安娜贝丝又试探说,“难道艾婆萨不是魔法女神赫卡忒的仆人吗?”
凯莉嘴巴一噘:“那又怎么样?”
“赫卡忒现在站在我们一边了,”安娜贝丝说,“她在混血营地有一幢小木屋。她的一些半血孩子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与我们为敌,她会很生气。”
波西真想抱抱安娜贝丝,她的确机敏至极。
其中一个艾婆萨咆哮一声。“这是真的吗,凯莉?我们的女主人与奥林匹斯讲和了?”
“闭嘴,塞尔福!”凯莉尖叫道,“神啊,你真是太讨厌了!”
“我可不会惹恼黑暗女神。”
安娜贝丝趁机抓住了缺口。“你们最好都听塞尔福的。她年纪更大,也更睿智。”
“没错!”塞尔福尖叫,“听我的!”
凯莉出手太快,波西根本没有机会举起手中的剑。好在她攻击的并不是波西。凯莉对塞尔福发起了一记猛击。半秒钟之间,那个恶魔变成了模糊一片的爪子与毒牙。
打斗结束了。凯莉得意地站在一堆尘土之上,爪子上还挂着塞尔福的衣服残留的碎片。
“还有别的问题吗?”凯莉对她的姐妹们呵斥道,“赫卡忒也是迷雾女神!她行事诡秘。谁知道她真正倾向于哪一边呢?她还是十字路口女神,期望我们做出自己的选择。我选择能让我们畅饮半神鲜血的道路!我选择盖娅!”
她的同伴发出咝咝声表示赞同。
安娜贝丝望着波西,他发现她已无能为力。她已经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她借凯莉之手除掉她们中间的一个。现在除了直面战斗,她束手无策。
“我在虚无的空间里挣扎了两年,”凯莉说,“你知道被蒸发是多么让人烦心吗,安娜贝丝·蔡斯?在缓慢的折磨中重生,完全恢复清醒,多少个月来身体在再生的过程中经受灼热的痛苦,最终挣脱这地狱的外壳,一路爬回到光明之下。这一切都是因为某个小女孩在你背上捅了一把刀子!”
她恶毒的目光紧锁住安娜贝丝。“我很想知道,一个半神在塔塔勒斯被杀死之后会发生什么。我怀疑这样的事情还从没有过。让我们拭目以待。”
波西纵身一跃,激流剑在空中划过一个大大的圆弧。他将一个恶魔劈成两半,但凯莉身子一闪,向安娜贝丝扑去。剩下的两个艾婆萨则对波西发动了进攻。一个抓住他持剑的手臂,另一个跳到了他身后。
波西不去理会她们,蹒跚着向安娜贝丝走去。如果需要,他决心以死去保护她。不过安娜贝丝看来应付自如。她滚到一旁,躲避着凯莉的爪子,同时手里抓起一块石头,砸向凯莉的鼻子。
凯莉哀号一声,安娜贝丝捧起一把沙土,对准艾婆萨的眼睛扔了出去。
与此同时,波西左躲右闪,试图摆脱缠住他的艾婆萨,可是她的爪子深深陷入了他的肩膀。另一个艾婆萨则抓住他的胳膊,让他的激流剑无法施展。
从眼角的余光中,他看到凯莉一个猛扑,爪子向安娜贝丝的胳膊扫去。安娜贝丝尖叫一声,跌倒在地。
波西挣扎着向她走去。他背上的吸血鬼将牙齿咬进了他的脖子。灼烧般的疼痛在他身体上蔓延开来。他两膝一弯。
站起来,他告诉自己,你必须打败她们。
这时候,另外一个吸血鬼咬中了他握剑的胳膊,激流剑当啷一声跌落在地。
就到这里了。他的好运终于耗尽。凯莉立在安娜贝丝身边,尽情享受她胜利的时刻。另外两个艾婆萨将波西团团围住,嘴里流着口水,准备饱餐一顿。
正在这时,一个阴影将波西笼罩在其中。高处的什么地方响起一声低沉的战斗呐喊,在塔塔勒斯平原上回荡着。一个泰坦出现在战场上。
波西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有一个巨大的银色身影从天而降,将凯莉一脚踩扁,把她踏成了一堆怪兽尘土。这不可能。
然而,这一切的确发生了。出现的那位泰坦有十英尺高,一头狂野的爱因斯坦式银发,澄净的银色眼睛,肌肉强健的胳膊在撕碎的清洁工制服中鼓起。他手持一支长把扫帚,胸牌上不可思议地写着两个字:鲍勃。
安娜贝丝尖叫着想要爬开,但巨人清洁工对她并没有兴趣。他转身面对两个立在波西身旁的艾婆萨。
其中一个竟愚蠢到发动了攻击。她以猛虎般的速度猛扑过来,但却没有得到丝毫的机会。从鲍勃的扫帚顶端探出一支矛头,伴随着致命的一个横扫,将她切成了粉末。最后的一个吸血鬼连忙开溜,鲍勃将扫帚如同巨大无比的回旋镖一般扔了出去(真有回旋镖这样的东西吗?)。扫帚拦腰切断了吸血鬼,又飞回到鲍勃手中。
“胜利!”泰坦带着开心的笑容,跳起了凯旋舞蹈,“胜利,胜利,胜利!”
波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无法相信,好运竟真的再次降临。安娜贝丝与他同样震惊。
“怎……怎么……?”她语无伦次。
“波西呼唤了我!”管理员开心地说,“没错,他的确这样做了。”
安娜贝丝爬开了一点。她的胳膊血流不止。“呼唤你?他——等等,你是鲍勃?那个鲍勃?”
注意到安娜贝丝的伤势,清洁工皱皱眉:“哎呀。”
他跪倒在她身边,安娜贝丝身子向后一缩。
“没事的,”波西说,疼痛仍然让他感到虚弱,“他很友好。”
他回想起第一次与鲍勃的会面,巨人在波西肩头轻轻抚摸,他伤重之处便立刻痊愈了。果然,清洁工拍拍安娜贝丝的手臂,它在顷刻间愈合了。
鲍勃咯咯笑了,显然对自己感到满意。他紧跟着跑到波西身旁,替他治好了流血的脖子和胳膊。泰坦的双手出乎意料的温暖而柔软。
“不痛啦!”鲍勃大声说,怪异的银色眼睛里闪动着开心的目光,“我是鲍勃,波西的朋友!”
“呃……没错,”波西好不容易说,“谢谢你及时相助,鲍勃。又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是的!”清洁工表示赞同,“鲍勃,那就是我。鲍勃,鲍勃,鲍勃。”他拖着脚走来走去,显然对自己的名字感到满意,“我乐于助人,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在楼上冥王哈迪斯的宫殿,只有遇上麻烦的时候才会有人呼唤鲍勃。鲍勃,收拾掉这些骨头;鲍勃,清扫这些受折磨的灵魂;鲍勃,一个僵尸在餐厅里爆炸了。”
安娜贝丝不解地看看波西,但他没作任何解释。
“然后我听到了朋友的召唤!”泰坦隆隆的声音说,“波西说了,鲍勃!”
他抓起波西的胳膊,扶他站起身。
“好极了,”波西说,“真的,可你是怎么——”
“哦,晚点儿再说,”鲍勃变得神情严峻起来,“我们得赶在他们发现你们之前离开。他们正在赶来。真的。”
“他们?”安娜贝丝问。
波西在地平线上搜索,并未发现有怪兽在逼近——只有一望无际的灰色荒野。
“是的,”鲍勃说,“不过鲍勃认识一条路。来吧,朋友们!这会很有意思!”
第九章 奶牛怪兽
醒来的时候变成了一条巨蟒,这让弗兰克摸不着头脑。
变成一只动物并不令人费解,他对此习以为常,不过他还从来没有在睡梦中从一种动物变为另一种。他非常肯定自己睡着的时候并不是一条蛇。通常,他睡得像一条狗。
他发现,要是他在铺位上将身子蜷成斗牛犬的体形,夜里会好过许多。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的噩梦不会再那么烦人。他头脑中挥之不去的尖叫声也几乎消失。
他搞不懂自己为何会变成一条网纹蟒。这倒是能解释他慢慢吞下一头奶牛的梦境。他的下巴还在隐隐作痛。
他抱紧自己,变回人形。立刻,剧烈的头疼又回来了,伴随着那些噪声。
打败他们!战神玛尔斯说,夺下这艘船!保卫罗马!
阿瑞斯[1]的声音回喊:杀掉罗马人!鲜血与死亡!大枪!
父亲的罗马与希腊身份在弗兰克头脑中尖叫争吵,伴随着一如既往的嘈杂战斗声——爆炸、突击步枪、轰鸣的喷气机引擎——都好像在弗兰克眼睛后面装了一架低音炮,悸动不停。
他在床铺上坐起身,疼痛让他有些眩晕。和每个早晨一样,他深吸一口气,望向书桌上的台灯——一簇日夜燃烧的小火苗,它燃烧的是从库房里拿来的魔法橄榄油。
火……弗兰克最害怕的东西。在自己的房间里保持明火让他感到害怕,然而这也能帮助他集中精神。他头脑中的嘈杂声音减弱成了背景音,让他能够思考。
他对此本来越发得心应手了,可是很多天以来,这样做没有丝毫作用。朱庇特营地的战斗打响之后,战神的两个声音开始尖叫不停。从那时候起,弗兰克就一直在眩晕的状态下东倒西歪,几乎无法正常行动。他表现得活像个傻瓜,他肯定朋友们一定以为他疯了。
他无法告诉大家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朋友们对此束手无策,从与他们的交谈中,弗兰克相信大家并没有与自己相同的问题——作为天神的父母在耳朵边大叫大嚷。
唯独弗兰克如此不幸,不过他必须让自己行动如常。他的朋友们需要他——尤其是现在,安娜贝丝不在的时候。
安娜贝丝对他不错。即便是在他心神不宁,表现得如同小丑的时候,安娜贝丝也耐心备至,乐于帮助。在阿瑞斯尖叫说不能信任雅典娜的孩子,玛尔斯也大呼小叫让他杀死所有希腊人时,弗兰克却渐渐对安娜贝丝心生敬佩。
此刻他们没有了安娜贝丝,弗兰克成了团队中军事战略家的最佳人选。大伙儿需要他走完前面的旅程。
他起身穿好衣服。好在两天前在锡耶纳,他设法买了几件新衣服,取代被雷奥放在桌子布福德上一道飞走的衣物(说来话长)。他套上牛仔裤、军绿色T恤衫,伸手去拿他最喜欢的一件套头衫,这才想起他已不需要套头衫了。天气已分外温暖,更重要的是,他已不需要衣兜来保护控制他生命的那块魔法木柴。黑兹尔替他妥善保管了。
也许这理应让他感到紧张。要是木柴烧尽,弗兰克就会死去——故事结束。不过他相信黑兹尔甚于相信自己。让她来保护自己的最大弱点让他感觉好受多了——如同在高速追逐中系紧了安全带。他把弓和箭袋挎在肩头。它们立刻化作了平常的背包。弗兰克很喜欢这一点。要不是雷奥的好主意,他才不知道箭袋具有这样的伪装能力。
雷奥!战神玛尔斯暴怒道,他必须受死!
掐死他!阿瑞斯喊,掐死每一个人!我们又在说谁?
两个声音又开始争吵不休,压过了弗兰克头脑中炸弹的爆炸声。
他把身体贴在墙上。几天来,弗兰克一直听到这些声音,要求他夺去雷奥·瓦尔迪兹的性命。
无论如何,是雷奥将弩炮发射到罗马广场,引发了与朱庇特营地的战争。当然,那时的他被附了身,不过玛尔斯仍然命令发动报复。雷奥不停地戏弄弗兰克,这让事情更加难办,阿瑞斯命令弗兰克对受到的每一次辱骂进行报复。
弗兰克控制住了那些声音,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穿越大西洋的行程中,雷奥说的一些话依然在弗兰克脑海中挥之不散。当他们得知邪恶的大地女神盖娅悬赏他们人头的时候,雷奥想知道究竟他们值多少钱。
“我的价钱比不上伊阿宋或者波西,这我可以理解,”他说,“不过我应该值两三个弗兰克吧?”
不过是雷奥的又一个蹩脚的笑话,然而这样的评论有些过火。在阿尔戈二号上,弗兰克切实感觉到自己如同LVP——最无价值队员[2]。的确,他会变成动物,可那又如何呢?到目前为止,他足以称道的最大帮助只不过是变成一只黄鼠狼,从一个地下工厂逃脱,而就连这还是雷奥的主意。在亚特兰大,弗兰克名声在外是因为与巨型金鱼较量的惨败,而就在昨天,他刚变成一头两百公斤重的大猩猩就被一颗闪光弹震得人事不省。
雷奥还没有拿大猩猩的事取笑他呢。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杀死他!
折磨他!然后再杀了他!
战神的双重身份在弗兰克的头脑中厮打,将他的鼻窦当成了摔跤垫。
鲜血!枪炮!
罗马!战争!
“安静!”弗兰克命令。
令人吃惊的是,那两个声音听从了命令。
那么好吧,弗兰克心想。
也许他最后能控制住这些恼人的尖叫小神。也许今天就是个不错的日子。
他爬上甲板,这样的希望立刻破灭了。
“它们是什么?”黑兹尔问。
阿尔戈二号停靠在一个繁忙的码头上。一侧延伸的航运通道大约有半英里宽,另一侧是威尼斯城——红砖屋顶,教堂的金属圆顶,尖塔,还有被日光晒得褪色的房屋——情人节糖心的各式颜色——红、白、赭、粉、橙。
这里到处都是狮子雕塑——底座上、门前,还有大型建筑的门廊边,多得弗兰克认为它们一定是这座城市的吉祥物。
原本应该是街道的地方,泛着绿色的运河纵横流淌,每一条河中间都塞满了汽船。码头边的人行道上挤满了游客,他们在T恤衫售卖亭边购物,在商店间流连,在数不清的室外咖啡桌前休憩,如同一群群慵懒的海狮。弗兰克原以为罗马遍地游客,而这地方似乎更为疯狂。
不过,黑兹尔和其他的朋友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们聚在右舷的栏杆边,观察着几十个相貌怪异、外表邋遢、混迹于人群中的怪兽。
每一头怪兽大约都有奶牛那么大,佝偻着背,如同一匹垮掉的老马,暗灰色的皮毛,骨瘦如柴的腿,黑色的偶蹄。这些东西的脑袋相比脖子来说显得过于沉重。它们修长、有如食蚁兽般的长嘴垂到了地上,太长的灰色鬃毛完全盖住了眼睛。
正看着,其中一头怪兽笨重地穿过人群,抽抽鼻子,用长舌头在人行道上舔起来。游客们从它身旁分流而过,漠不关心。有几个人甚至还伸出手摸了摸它。弗兰克搞不懂这些凡人如何能如此冷静。接着,怪兽的外形闪烁起来。没过一会儿,它变成了一只又老又肥的猎犬。
伊阿宋咕哝一声。“凡人们以为它们是流浪狗。”
“或是四处闲逛的宠物。”小笛说,“我爸爸曾经在威尼斯拍过一部电影,我记得他跟我说,这里到处是狗。威尼斯人热爱狗狗。”
弗兰克皱皱眉头。他总不记得小笛的爸爸是特里斯坦·麦克林,顶级电影明星。她很少提起她爸爸,对于一个在好莱坞长大的孩子来说,她低调到了极点。这对于弗兰克来说倒是不错。他们这次探险最不需要的便是有狗仔队拍下弗兰克每一次如史诗般的失败。
“可它们究竟是什么?”他问,重复着黑兹尔的问题,“看起来好像是……饿坏了的,长着牧羊犬长毛的邋遢奶牛。”
他等待着有人告诉他答案,但没有人主动提起任何信息。
“也许它们没有伤害,”雷奥说,“它们对凡人不理不睬。”
“无害!”喜洋洋·海治教练哈哈大笑。半羊人穿着他惯常的运动短裤、运动T恤,挂着教练的哨子。他的表情依然如平日般暴躁,不过他头发中还混了一条粉红色橡皮筋,那得自于博洛尼亚的捣蛋小矮人。弗兰克有点害怕对他提起这事。“瓦尔迪兹,我们碰到过几个无害的怪兽?我们应该瞄准弩炮,看看会发生什么!”
“噢,这可不行。”雷奥说。
这一次,弗兰克赞同雷奥的看法。这地方怪兽太多,不可能击中目标而不给游客人群带来伤害。再说了,要是这些东西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我们必须从它们跟前走过,希望它们是友好的,”弗兰克刚说出口,已经在痛恨自己这个想法了,“只有这个办法,我们才能找到那本书的主人。”
雷奥从胳膊底下抽出那本皮装书。他把博洛尼亚矮人给他的地址写成一张小条,粘在了书的封面上。
“卡萨内拉,”他读道,“弗雷泽利亚街。”
“黑色的房子,”尼克·德·安吉洛翻译说,“弗雷泽利亚是街名。”
发现尼克就在他身旁,弗兰克拼命忍住没有让自己躲开。这家伙悄无声息,常常神游,没有说话的时候仿佛消失了一般。黑兹尔才是从死亡中复生的人,可尼克却比她像个幽灵多了。
“你会讲意大利语?”弗兰克问。
尼克冲他露出警告的神色,好像是说:当心你的问题。不过他平静地说:“弗兰克说得没错,我们必须找到那个地址,唯一的办法是走进这座城市。威尼斯是一座迷宫。我们必须冒险面对人群和那些……无论它们是什么。”
晴朗的夏日天空里雷声隆隆。前夜他们穿越了几处风暴。弗兰克原以为风暴已经过去,不过此刻他不那么肯定了。空气厚重闷热,如同蒸汽腾腾的桑拿。
伊阿宋向地平线上皱起眉。“也许我该待在船上。昨天夜里的风暴中有很多樊迪,如果他们打算再次进攻飞船……”
他不需要再说下去。他们都与愤怒的风之仙子遭遇过。在与他们的战斗中,伊阿宋是唯一一个算得上走运的人。
海治教练嘟囔起来:“嗯,我也退出。如果你们这些心软的纸杯蛋糕打算在威尼斯城里闲逛,连那些毛茸茸的动物都不打算狠狠在脑门上敲打几下,算了吧。我可不喜欢无聊的探险。”
“没事的,教练,”雷奥笑笑说,“我们还得修好前桅,之后在轮机舱我还需要你帮忙。我在构思一件新的装置。”
弗兰克不喜欢雷奥眼里闪烁的亮光。自从雷奥找到阿基米德球体之后,他已经试过了很多“新装置”。通常,它们不是爆炸就是浓烟滚滚,一直窜进上层弗兰克的船舱。
“嗯……”小笛挪动着双脚,“派去的人应该善于对付动物。我,呃……我承认我对奶牛不那么在行。”
弗兰克猜测这句话后面一定有一个故事,不过他决定不去追问。
“我去。”他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自告奋勇——也许是因为他急着要做些改变,证明自己不是一无是处。又或许他不愿让任何人抢先开了口。动物?弗兰克自己就能变成动物!就派他去吧!
雷奥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把皮装书递到他手中。“好极了,你要是路过五金店,能不能帮我捎些四寸乘两寸的木方,外加一加仑的焦油?”
“雷奥,”黑兹尔责备他,“他这又不是去购物。”
“我跟弗兰克一路。”尼克提议。
弗兰克的眼睛开始抽搐。战神的声音在他脑中化作了强音:杀死他!希腊人!
“呃……你对动物很在行?”他问。
尼克毫无幽默感地笑了。“事实上,多数动物都恨我。它们能感觉到死亡,不过这座城市有些情况……”他变得神色严峻,“大量的死亡,不安的魂灵。要是我去,我能够让它们保持距离。此外,你也注意到了,我讲意大利语。”
雷奥挠挠头。“大量死亡,是吗?我个人尽量避免大量死亡,可你们这些家伙却很开心!”
弗兰克不知道什么让他更害怕:毛发蓬乱的奶牛怪兽,一群群不安的幽魂,还是单独跟尼克·德·安吉洛出行。
“我也去。”黑兹尔用胳膊蹭了蹭弗兰克,“三是半神冒险的幸运数字,对吗?”
弗兰克尽力掩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他不愿意冒犯尼克。他看看黑兹尔,用眼神对她说: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尼克注视着一条条运河,仿佛在思考有何种没见过的有意思的邪恶鬼怪潜伏在其中。“那好吧,让我们去寻找书的主人。”
若非赶上夏季旅游旺季,要是城市里没这么多毛茸茸的大怪兽,弗兰克说不定会喜欢威尼斯。在一排排老屋与运河之间,狭窄的人行道上,行人推来挤去、停下来拍照已经捉襟见肘。怪兽的存在则让情况更糟。它们低着脑袋走来走去,撞上凡人,在人行道上嗅来嗅去。
其中一头好像在一条隧道边找到了它喜欢的东西。它在一条石缝间又咬又舔,直到拔出一条发绿的根。怪兽开心地把它吸进嘴里,摇摇晃晃地走了。
“哦,它们是草食怪兽,”弗兰克说,“这是个好消息。”
黑兹尔把手滑进他手中。“除非它们把半神当作膳食补充,让我们期盼不会如此。”
弗兰克很高兴握住她的手,突然间拥挤的人群、如潮的热浪,还有怪兽都显得不那么糟糕了。他感到被需要——有用的感觉。
并不是黑兹尔要求他的保护。任何见过她拔剑在手,骑上阿里翁飞驰的人都知道,她能照顾好自己。不过弗兰克依然喜欢陪伴在她身边,想象自己作为她的保镖。如果任何怪兽打算伤害她,弗兰克会很乐意化作一头犀牛,将它们撞进运河。
他能变成犀牛吗?弗兰克还从未试过。
尼克停下脚步:“就在那儿。”
他们转进一条小街,将运河抛在了身后。面前是一个小广场,排列着几幢五层楼高的房子。这片地区被奇怪地废弃掉了——似乎凡人感觉到了这里不安全。在鹅卵石庭院的中央,十几头长毛奶牛怪兽在一口旧石井长满青苔的井台上嗅来嗅去。
“这地方有很多奶牛。”弗兰克说。
“是啊,不过你们瞧,”尼克说,“看拱门对面。”
尼克的眼神一定比他的要好。弗兰克眯起眼。在广场远处的尽头,一扇雕刻有狮子图案的石拱门连接着一条狭窄的街道。刚过拱门的地方,一幢排屋被刷成了黑色——到目前为止弗兰克在威尼斯见过的唯一一幢黑色建筑。
“卡萨内拉。”他猜测道。
黑兹尔抓紧了他的手指。“我不喜欢这广场,感觉……冰冷。”
弗兰克不明白她的意思。他依然在发疯似的冒汗。
可是尼克却点点头。他打量着排屋的窗户,它们大多装有木质百叶窗。“你说得对,黑兹尔,这周围到处是死者的灵魂。”
“灵魂?”弗兰克紧张地问。
“愤怒的幽魂,”尼克说,“死者的灵魂可以追溯到罗马时代。它们在很多意大利城市中游荡,不过我还从来没在一个地方感觉到这么多。我妈妈告诉我……”他犹豫了片刻,“他从前跟我讲过威尼斯幽魂的故事。”
弗兰克再一次对尼克的过去充满了好奇,不过他害怕去问。他迎向黑兹尔的目光。
问吧,她似乎是在说,尼克需要练习与人沟通。
突击步枪和原子弹的声音在弗兰克头脑中越发吵闹了。玛尔斯和阿瑞斯试图用《迪克西》和《共和国战歌》一争高下。弗兰克拼命将这一切抛到一旁。
“尼克,你妈妈是意大利人?”他猜道,“她来自威尼斯?”
尼克迟疑地点点头。“她就是在这里遇到了冥王哈迪斯,那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战迫在眉睫,她带着我和姐姐逃到了美国。我是说……比安卡,我的另外一个姐姐。对意大利,我能记得的并不多了,不过我还能讲意大利语。”
弗兰克拼命想找句回应的话。“哦,那很不错”似乎不合时宜。
除了两个被从过去带回来的半神之外,他从来没跟别人出过门。严格来讲,他们俩都比自己年长大约七十岁。
“你妈妈一定很不容易,”弗兰克说,“我们都会为自己爱的人付出一切。”
黑兹尔感激地捏了捏他的手。尼克望着地面的鹅卵石。“是啊,”他苦涩地说,“我想我们会的。”
弗兰克不清楚此刻尼克的想法。他很难想象尼克·德·安吉洛会出于对某人的爱而付诸行动,也许除了黑兹尔以外。弗兰克决定斗胆提出尽可能多的私人问题。
“那么,死者的亡灵……”他咽了一口唾液,“我们如何避开它们?”
“我已经在想办法了,”尼克说,“我正在发送信息,它们理应回避,对我们置之不理。希望这么做就够了。否则……事情可能会很麻烦。”
黑兹尔咬起嘴唇。“我们走吧。”她提议。
走过广场中央的时候,一切都出了岔子,但却与幽魂无关。
他们绕过广场中央的石井,尽量与奶牛怪兽保持一定距离,就在这时,黑兹尔绊在一块松脱的鹅卵石上。弗兰克连忙扶住她。六七头灰色大怪兽回过头注视着他们。弗兰克不经意瞥了一眼一头怪兽鬃毛下放光的绿色眼睛,他立刻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吃了太多的奶酪或者冰激凌的感觉。
怪兽的嗓子里发出沉闷的咕噜声,如同愤怒的雾角声。
“乖乖奶牛。”弗兰克咕哝着,将身子挡在了朋友与怪兽中间,“伙计们,我想我们应该慢慢退开。”
“我真是笨手笨脚,”黑兹尔低声说,“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尼克说,“看看你的脚。”
弗兰克低下头,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在他的鞋底下,铺路石在移动——尖利的植物藤蔓正从裂缝中往外冒。
尼克连连后退。根须朝他的方向弯曲延伸,紧跟过来。藤蔓越来越密,散发出一阵雾气重重的绿色烟雾,带着水煮卷心菜的味道。
“这些根须似乎喜欢半神。”弗兰克注意到黑兹尔的手向剑柄挪去,“奶牛怪兽喜欢根须。”
现在,整群怪兽都在朝他们的方向看,发出雾角般的咆哮声,使劲跺着蹄子。弗兰克很清楚动物的行为,它们是在示威:你们站在我们的食物上了,这是在与我们为敌。
弗兰克在思考。怪兽数量太多,不能应战。蓬乱鬃毛下的眼睛里深藏着某些东西……弗兰克刚瞥了一眼就已经感到眩晕。他有种不祥的感觉,要是与这些怪兽正视,后果就不仅仅是眩晕那么简单了。
“别看它们的眼睛,”弗兰克提醒道,“我来引开它们,你们俩慢慢后退,走到黑房子那边去。”
怪兽们收紧身体,准备发动攻击。
“算了,”弗兰克说,“快跑!”
结果,弗兰克没能变成一头犀牛,而且在尝试这样去做的同时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尼克和黑兹尔向小巷冲去。弗兰克挺身站在了怪兽跟前,希望引开它们的注意。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叫喊,想象自己是一头可怕的犀牛,不过有阿瑞斯和玛尔斯在他头脑中尖叫,他无法集中精神。他依旧是往常的老弗兰克。
两头奶牛怪兽从兽群中冲出来,追赶尼克和黑兹尔去了。
“不!”弗兰克对它们大声喊,“来追我!我是犀牛!”
其他怪兽围住了弗兰克。它们咆哮着,鼻孔里喷出翠绿色的气体。弗兰克后退几步,躲开那气体,但却几乎被臭气熏倒。
好吧,这么说犀牛不行,那就试点儿别的。在被怪兽踩扁或是毒死之前,他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但他却无法思考。他无法让任何动物的图像在头脑中保持足够长的时间,实现变形。
这时,他抬头向排屋中的一个阳台上看去,看见一具石雕——那是威尼斯的标志。
紧接着,弗兰克变成了一头成年雄狮。他发出挑战的咆哮声,从怪兽群中一跃而起,落在了八米开外的旧石井顶上。
怪兽咆哮着算是回答。三头怪兽同时跃起,不过弗兰克严阵以待。他雄狮的本能赋予了他战斗的速度。
他用爪子将两头怪兽劈成了尘土,接着又将牙齿咬进了第三头怪兽的咽喉,将它抛到了一旁。
还剩下七个,加上追赶他朋友的两个,算不上悬殊,不过弗兰克必须吸引住其中的多数。他对怪兽们怒吼一声,它们纷纷后退。
它们在数量上占了上风,这没错,不过弗兰克是顶级的捕食者。兽群知道这一点。它们也刚刚亲眼目睹了三个同伙被送进塔塔勒斯。
他借助自己的优势跳下井来,露出嘴里的尖牙。怪兽们纷纷后退。
要是他能与它们展开周旋,然后再转过身追上他的朋友们……
一切进展得本来还算顺利,直到他向拱门退出第一步。其中一头奶牛,若非最勇敢即是最愚蠢,将这一步看作了软弱的信号。它向前扑起,一股绿色气体对准弗兰克的脸猛喷过来。
他将怪兽劈成了尘埃,但伤害已经无法挽回。他强迫自己屏住呼吸。不管怎样,他能感觉到鼻子周围的皮毛被烧焦,两眼刺痛。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眼前模糊不清,头晕眼花,只依稀听见尼克在尖叫自己的名字。
“弗兰克!弗兰克!”
他拼命集中意念。他又变回了人形,恶心干呕,跌跌撞撞。他感觉脸在剥落。在他面前,绿色的气体飘浮在他与怪兽之间。其余的奶牛怪兽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也许是在猜测弗兰克是否还有深藏未露的本事。
他朝身后看了一眼。石头拱门之下,尼克·德·安吉洛正手持他的黑色冥铁剑,示意弗兰克赶紧跟上去。尼克脚边的人行道上,有两摊深色的污渍——无疑是追赶他们俩的奶牛怪兽剩下的残骸。
至于黑兹尔……她靠在她弟弟身后的墙上,一动不动。
弗兰克拔腿向他们俩奔去,将几个怪兽抛在身后。他跑过尼克身边,抓起黑兹尔的双肩。她的脑袋垂到了胸膛之上。
“她被绿色气体迎面击中,”尼克伤心地说,“我……我不够快。”
弗兰克无法判断她是否还在呼吸。愤怒与绝望在他体内争斗不休。他一直害怕尼克,但此刻他恨不得将这个哈迪斯的儿子一脚踢进近旁的运河之中。也许这并不公平,然而弗兰克不在乎。在他头脑中尖叫的战神也是如此。
“我们得把她送回到船上去。”弗兰克说。
奶牛怪兽小心翼翼地徘徊在拱门之外,发出雾角般的嚎叫声。临近的街道上传来更多怪兽的回应。赶来增援的怪兽会很快将三位半神团团围住。
“步行是行不通了,”尼克说,“弗兰克,变成一只大鹰。别管我,把她送回阿尔戈二号去!”
带着脸上灼烧的疼痛与头脑中的尖叫声,弗兰克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变形。他正要尝试,他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你的朋友们帮不上忙,他们不知道疗伤的办法。”
弗兰克猛地回过身。站在黑色房子门口的,是一个身穿牛仔裤、牛仔衬衣的年轻男子。他一头卷曲的黑发,面带友善的笑容,不过弗兰克怀疑他是否真的友善。说不定他甚至并非人类。
在这一刻,弗兰克顾不得这许多了。
“你能治好她吗?”他问。
“当然,”男人说,“不过你们最好赶紧进屋,恐怕你们已经惹恼了威尼斯的所有卡托布勒普。”
[1] 希腊战神阿瑞斯对应的罗马名字是玛尔斯。罗马继承了希腊神话的体系,并做了罗马化的修改。于是,诸神的希腊神格与罗马神格产生了分裂与冲突。
[2] LVP是Least Valuable Player的缩写,意为“最无价值队员”。
第十章 死神之子变成了一株玉米
他们差一点没能进屋。
主人刚刚插上门闩,奶牛怪兽便怒吼着撞上了门,大门不停地战栗起来。
“哦,它们进不来,”身穿牛仔衣裤的男子安慰道,“你们现在安全了!”
“安全?”弗兰克反问,“黑兹尔现在生命垂危!”
主人皱皱眉,仿佛责怪弗兰克破坏了他的好心情。“是的,是的,把她带过来。”
弗兰克背着黑兹尔,两人跟随男子向屋内走去。尼克想要帮忙,但弗兰克并不需要。黑兹尔的身体轻飘飘的,而弗兰克体内的肾上腺素在翻涌。他能感觉到黑兹尔在发抖,所以至少她还活着,可是,她浑身冰冷,嘴唇透着绿色——这是否只是因为弗兰克视线模糊的缘故呢?
刚才怪兽喷出的气体依然令他的眼睛感到刺痛,胸中仿佛吸入了一棵着火的卷心菜。他不清楚为什么气体给他带来的伤害比黑兹尔轻微。兴许是她吸入了更多。如果能够救她,他宁愿与她交换。
玛尔斯和阿瑞斯的声音在他头脑中吵吵嚷嚷,催促他杀了尼克,杀了穿牛仔衣的男人,杀了任何他能找到的人。弗兰克强压下那些声音。
房子的前屋像是个温室。荧光灯下,墙边排列着一张张摆放着花盆的桌子。空气中弥漫着肥料溶液的味道。也许威尼斯人都在室内种花——因为这里到处是水,而不是土壤吗?弗兰克不知道,他也没时间去考虑这些问题。
后屋看起来像是车库、大学宿舍和电脑实验室的组合。左面的墙边闪烁着一排服务器和笔记本电脑,屏幕保护画面是被耕作的土地与拖拉机。右面的墙边摆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凌乱的书桌,以及一只敞开的衣柜,里面塞满了牛仔衣物和一摞农具,比如干草杈、钉耙。
后墙是一扇巨大的车库门。停在门边的是一辆红色与金色的两轮马车,敞篷车厢,单根车轴,有点像弗兰克在朱庇特营地赛车用的那种。驾驶位的两侧探出巨大的羽毛翅膀。左边车轮的轮辋上盘着一条星点蟒,正发出很响的鼾声。
弗兰克不知道蟒蛇也会打呼噜。他希望自己昨夜变成蟒蛇的时候不是这副样子。
“把你朋友放这儿。”穿牛仔衣的男人说。
弗兰克把黑兹尔在床上轻轻放下,摘下她的剑,让她舒服一些。她像个稻草人似的毫无生气,面色明显带着绿色。
“那些像奶牛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弗兰克问,“它们把她怎么了?”
“卡托布勒普。”主人说,“在英语里面,它的意思是下视者,这是因为——”
“它们总是朝下看,”尼克一拍脑门,“没错,我想起来从前读到过它们。”
弗兰克瞪了他一眼。“现在你记起来了?”
尼克深深低下头,如同卡托布勒普一般。“我,呃……年轻的时候玩过一种卡片游戏,叫作神秘魔法。卡托布勒普是其中的一种怪兽卡片。”
弗兰克眨眨眼。“我也玩过神秘魔法,但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卡片。”
“那是在非洲极限版的扩展卡片上。”
“哦。”
主人清清嗓子:“你们都说完了啊,和人们常说的那样,你们可以闭嘴了吗?”
“是啊,对不起,”尼克嘟囔道,“反正卡托布勒普的呼吸和眼光都有毒,我以为它们只生活在非洲。”
牛仔衣男人耸耸肩。“那是它们的家乡。几百年前,它们被不小心带到了威尼斯。你们听过圣马可吗?”
弗兰克垂头丧气得想要尖叫。他完全搞不懂这些东西之间有何关联,可是如果主人能治好黑兹尔,弗兰克认为还是别惹他生气的好。“圣徒?他们可不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牛仔衣男人咯咯笑了。“不是,不过圣马可是这座城市的守护神。他死在埃及,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威尼斯人强大的时候……嗯,在中世纪,圣徒的遗迹曾是观光胜地。直到威尼斯人盗走了圣马可的遗体,将它带回到圣马可大教堂。”
“那……太恶心了。”弗兰克说。
“没错,”男人微笑着表示同意,“问题在于,做了这样的事情不可能不招致后果。威尼斯人无意间将一些别的东西偷运出了埃及——卡托布勒普。它们随那艘船来到这里,从那时起便如同老鼠似的繁衍开来。它们喜爱生长在这里的魔法毒根——从运河中生长起来的气味难闻的沼泽植物。这些食物更能增加它们的呼吸的毒性!通常怪兽们不去招惹凡人,不过对于半神……特别是当半神妨碍它们的时候——”
“明白了,”弗兰克打断了他的话,“你能治好她吗?”
男人耸耸肩:“有可能。”
“有可能?”弗兰克不得不拼命控制住自己,不把面前的男人掐死。
他把一只手放在黑兹尔鼻子底下。他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尼克,请告诉我她在做死亡沉睡,就像你在青铜罐子里做的一样。”
尼克做了个鬼脸。“我不知道黑兹尔能否那样做。她爸爸是罗马的普路托,而不是希腊的哈迪斯,所以——”
“哈迪斯!”主人大叫一声,后退几步,用憎恶的目光瞪住尼克,“原来我闻到的是这个。冥界的孩子?要是早知道,我才不会让你进屋呢!”
弗兰克站起身。“黑兹尔是个好人。你保证要帮她的!”
“我没有保证。”
尼克抽出了剑。“她是我姐姐,”他怒吼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如果你能治好她,你必须这么做,否则就到斯提克斯冥河去帮我——”
“哦,哇啦,哇啦,哇啦!”男人摆摆手。突然,尼克·德·安吉洛刚才站立的地方,出现了一盆大约五英尺高的植物,下垂的绿叶、一簇簇细丝,还有六只成熟的玉米棒子。
“好了,”男人怒道,手指对玉米来回晃动,“哈迪斯的孩子别对我发号施令!你们该少说多听。至少你现在长耳朵了。”
弗兰克跌坐在床边。“你干了什么……为什么……?”
男人眉毛一扬。弗兰克发出几声尖叫,听起来并不那么理直气壮。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黑兹尔身上,早忘了雷奥说过他们要找的人。“你是个神。”他回忆道。
“特里普托勒摩斯,”男人鞠了个躬,“朋友们叫我特里普,所以你们别这么叫我。如果你也是冥王的孩子——”
“战神!”弗兰克连忙说,“我是战神的孩子!”
特里普哼了一声。“哦……好不了多少。不过你的命运也许该比玉米好一点。高粱怎么样?高粱不错。”
“等等!”弗兰克恳求,“我们到这里来是出于友好的使命。我们带来一件礼物。”他把手慢慢伸进背包,掏出那本皮装书,“这东西是你的?”
“我的历书!”特里普脸上绽放出笑容,一把夺了过去。他用手指翻动着书页,踮起脚蹦蹦跳跳。“噢,这太好了!你在哪里找到的?”
“呃,博洛尼亚,那地方——”弗兰克想起来他不能提起矮人,“有可怕的怪兽。我们冒了生命危险,不过我们知道这东西对你很重要。所以你也许,你知道,能把尼克变回来,再治好黑兹尔?”
“哦?”特里普从书上抬起头来。他一直在自言自语地开心背诵着什么——关于郁金香种植的时间表。弗兰克希望鹰身女妖艾拉[1]也在这里。她一定能与这家伙相处融洽。
“哦,治好他们?”特里普不以为然地叫道,“当然了,我为这本书表示感激。我肯定能放你走,玛尔斯的儿子,不过我跟哈迪斯有宿怨。毕竟,我的神力要归因于得墨忒耳!”
弗兰克绞尽脑汁,然而脑海中的尖叫声让他无法思考,而且卡托布勒普的毒气仍然让他感到头晕。
“呃,得墨忒耳,”他说,“农作物女神。她……她不喜欢冥王哈迪斯是因为……”突然他回忆起在朱庇特营地听过的一个老故事,“她女儿普罗塞尔皮娜[2]——”
“珀耳塞福涅,”特里普纠正他,“我喜欢希腊名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杀死他!玛尔斯尖叫。
我喜欢这家伙!阿瑞斯吵嚷道,不过无论如何杀死他!
弗兰克决定不去理会。他可不愿被变成一株高粱。“好吧,哈迪斯绑架了珀耳塞福涅[3]。”
“正是!”特里普说。
“所以……珀耳塞福涅是你的朋友?”
特里普哼了一声。“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凡人王子。珀耳塞福涅才不会注意到我。不过当她的母亲得墨忒耳掘地三尺寻找她的时候,没有多少人愿意帮她。赫卡忒在夜里用火炬为她照亮,而我……嗯,得墨忒耳来到希腊我的地盘上的时候,我给她提供了容身之地。我安慰她,给她食物,提供帮助。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是女神,不过我的善行得到了回报。后来,得墨忒耳奖赏了我,让我成为农夫之神!”
“哇哦,”弗兰克说,“耕作,恭喜你。”
“我知道!很不错,对吗?反正得墨忒耳与哈迪斯从来就彼此仇视,所以你知道,很自然我必须与我的守护女神站在一边。哈迪斯的孩子——算了吧!事实上,他们中的一个——那个叫作林克斯的塞西亚国王,我想教给他的臣民耕作的时候,他杀了我右手的一条巨蟒!”
“你……右手的一条巨蟒?”
特里普走到带翅的战车边,跳上了车。他拉动一根控制杆,翅膀开始扇动起来。左面车轮上的星点蟒睁开眼睛,开始扭动身体,如同弹簧似的缠绕在车轴之上。战车开始转动,但右边的车轮纹丝不动,所以特里普托勒摩斯只在原地转圈,马车拍打着翅膀,上蹿下跳,如同出了故障的旋转木马。
“看到了吗?”他一边转一边说,“很糟糕!自从我失去了右手的巨蟒,我就无法再传播耕种的音信——至少无法亲自去传播。现在,我只能依赖网上授课。”
“什么?”话刚一出口,弗兰克便感到后悔了。
特里普跳下依然在旋转的战车。蟒蛇慢慢停了下来,打起了鼾。特里普跳到一排电脑旁,拍动键盘,唤醒屏幕,上面出现一个栗色与金色的网站,画面上一个身穿长袍,头戴约翰·迪尔帽子的快乐农夫站在麦田里,手里拿了一把青铜大镰刀。
“特里普托勒摩斯耕作大学!”他骄傲地说,“只需六周,你就能在充满激情与生气的未来职业——耕作专业上获得你的学士学位!”
弗兰克感到脸颊上淌下一粒汗珠。他不在乎这个疯狂的神或是那由蛇来驱动的战车,也不在乎网上学位课程,可是黑兹尔脸色比刚才更绿了,尼克变成了一株玉米,而他却孤立无援。
“瞧,”他说,“我们带来了你的历书。我的朋友们真的很好,他们与你见过的别的哈迪斯的孩子不同,要是有办法——”
“哦,”特里普打了个响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呃……你知道?”
“当然!如果我治好了你的朋友黑兹尔,把另一个,尼古拉斯——”
“尼克。”
“如果我把他变回去……”
弗兰克顿了一下。“那么?”
“那么作为交换,你跟我留下来从事耕作!一个玛尔斯的孩子作为我的学徒,再完美不过!你将是无可替代的代言人。我们能铸剑为犁,获得快乐与幸福!”
“事实上……”弗兰克拼命思考着对策。阿瑞斯和玛尔斯在他脑中尖叫:剑!枪!大炮弹!
弗兰克觉得要是他拒绝特里普的提议,这家伙一定会被惹恼,自己也会变成一株高粱、小麦或是其他的经济作物。
如果只有这办法才能救黑兹尔,那么显然,他会同意特里普的要求,做一个农夫。不过这不可能是唯一的办法。弗兰克不愿相信,他被命运女神选中,加入这次探险,不过是为了让他能够参加网上课程,学习郁金香栽培技术。
弗兰克的目光游移到了损坏的战车上。“我有个更好的提议,”他脱口而出,“我能把那东西修好。”
特里普的笑容消失了。“修好……我的战车?”
弗兰克恨不得踢自己一脚。他在想什么?他又不是雷奥。他甚至搞不懂一副愚蠢的绳结[4]。他几乎连电视遥控器的电池都不知道怎么换。他不可能修好一辆魔法战车!
然而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告诉他,这是他唯一的机会。那辆战车是特里普想要的唯一东西。
“我会想办法修好战车,”他说,“作为回报,你治好尼克和黑兹尔。让我们和平相处。还有,为我们提供尽可能的帮助,帮我们打败盖娅的军队。”
特里普哈哈大笑:“是什么让你觉得我能帮你做那样的事情?”
“赫卡忒告诉过我们,”弗兰克说,“是她让我们到这里来的。她……她把黑兹尔视作她的最爱之一。”
特里普面容失色:“赫卡忒?”
弗兰克希望自己没有言过其实。他不希望赫卡忒也对他恼火有加。不过要是特里普托勒摩斯与赫卡忒都是得墨忒耳的朋友,说不定这能说服特里普出手相助。
“女神指引我们到博洛尼亚寻找你的历书,”弗兰克说,“她希望我们把它交还给你,因为……嗯,她一定清楚,你掌握的某些知识能够帮助我们穿越伊庇鲁斯的哈迪斯之屋。”
特里普缓缓地点点头。“是啊,我懂了。我知道为什么赫卡忒会让你们来找我。很好,玛尔斯的儿子。想办法修好我的战车,要是你成功了,我就会满足你的要求。相反——”
“我知道,”弗兰克嘟囔,“我的朋友们会死。”
“没错,”特里普开心地说,“而你会成为一株可爱的高粱!”
弗兰克跌跌撞撞地走出黑房子。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靠在墙边,心中充满了负罪感。幸运的是,卡托布勒普已经散去了,要不他也许会坐在原地,任由它们将自己踩扁。他罪有应得。他把黑兹尔留在了里面,任她在死亡边缘挣扎,毫无防备,听任一个疯狂的农夫神摆布。
杀死农夫!阿瑞斯在他脑中尖叫。
回到军团去,与希腊人战斗!玛尔斯说,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
杀死农夫!阿瑞斯回喊。
“闭嘴!”弗兰克大声喊,“你们俩!”
两个手提购物袋的老妇人从他身边慢吞吞地走过。她们奇怪地看着弗兰克,嘴里用意大利语嘟囔了几句什么,继续向前走了。
弗兰克难过地望着黑兹尔的骑兵剑,它静静地躺在他脚边的背包旁。他可以跑回阿尔戈二号,找来雷奥,说不定雷奥能修好战车。
可是,弗兰克清楚这不是雷奥的问题。这是弗兰克的使命。他必须证明自己。此外,战车并非真的坏掉,机械并无故障,只是弄丢了一条蛇。
弗兰克可以把自己变作一条蟒蛇。那天早上醒来时,他是一条巨蟒,也许这正是来自神的启示。他并不愿用自己的余生来为一个农夫的战车转动车轮,然而如果这意味着能够救回黑兹尔……
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蛇,弗兰克心想,玛尔斯。
他的父亲与蛇有什么关联吗?玛尔斯的圣物是野猪,不是蛇。可是,弗兰克肯定从前曾听到过一次……
他只想到一个人能够开口倾诉。他对战神敞开心扉。
我需要一条蛇,他对他们说,怎么办?
哈哈!阿瑞斯尖叫,对了,蛇!
就像恶毒的卡德摩斯,玛尔斯说,因为他杀了我们的龙,所以我们对他施以惩罚!
两位神开始争吵,弗兰克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裂成两半了。
“好啦!别吵了!”
声音平息下去。
“卡德摩斯,”弗兰克喃喃道,“卡德摩斯……”
他回忆起了那个故事。半神卡德摩斯杀死了一条龙,而那条龙碰巧是阿瑞斯的孩子。阿瑞斯的儿子当中怎么会有一条龙,弗兰克并不想知道,不过作为龙子之死的惩罚,阿瑞斯将卡德摩斯变成了一条蛇。
“这么说你能把你的敌人变成蛇,”弗兰克说,“这正是我需要的。我需要找到一个敌人,然后我要你把他变成一条蛇。”
你以为我会为你干这个?阿瑞斯怒吼,你还没有证明自己值得我这样去做!
只有最伟大的英雄才能要求这样的恩惠,玛尔斯说,如同罗穆卢斯这样的英雄!
太罗马化了!阿瑞斯嚷道,狄俄墨得斯!
绝不!玛尔斯反驳,那个胆小鬼败在海格力斯手下!
那就贺雷修斯。玛尔斯建议。
阿瑞斯沉默了。弗兰克感到他们之间勉强达成了一致。
“贺雷修斯,”弗兰克说,“好吧,如果那就是条件,我会证明自己能与贺雷修斯比肩。嗯……他做过什么?”
一幅幅画面涌入弗兰克的脑海。他看到一位孤独的战士伫立在一座石桥上,面对一支在台伯河远处集结的军团。
弗兰克回忆起了那个传说。罗马将军贺雷修斯单枪匹马挡住了浩浩荡荡的入侵者,在桥上牺牲了自己,阻止异族越过台伯河。他为罗马人赢得时间完成防御,从而拯救了共和国。
威尼斯已经被占领,玛尔斯说,罗马很快就会如此。扫清这一切!
灭掉他们所有人!阿瑞斯说,让他们死在剑下!
弗兰克将两个声音送回到心底深处。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惊奇地发现它们不再颤抖。
好多天以来的第一次,他的思绪变得清晰起来。他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他并不清楚如何去完成,这样去做很可能会牺牲,但他必须尝试。黑兹尔的性命掌握在他手中。
他把黑兹尔的剑挂在腰带上,将背包变成弓和箭筒,向刚才与奶牛怪兽遭遇的广场奔去。
计划包括三个阶段:危险,非常危险,极度危险。
弗兰克在老石井边停下脚步。四周没有卡托布勒普的踪影。他抽出黑兹尔的剑,撬起几块鹅卵石,挖出一大团尖尖的根须。卷须舒展开,朝弗兰克脚边爬来,释放出带着恶臭的绿色烟雾。
远处,一头卡托布勒普有如雾角般的呻吟充斥在空中。它的同类从四面八方加入进来。弗兰克不知道这些怪兽如何知晓他在夺取它们最喜爱的食物——也许只是借助灵敏的嗅觉。
现在他的行动必须快。他砍下一束长长的藤蔓,将它插进皮带环中间,不去理会双手灼烧发痒的感觉。很快,他有了一条闪亮、恶臭的毒草套索。好极了。
几头卡托布勒普迈着笨重的步子走进了广场,发出愤怒的呼吼。鬃毛下的绿色眼睛在闪光。它们的长鼻子喷出一团团气体,如同长了皮毛的蒸汽机。
弗兰克搭上一支箭。他心中闪过一丝负罪的痛楚。面前并不是他所见过最坏的怪兽。它们不过是吃草的生物,又恰巧有毒罢了。
黑兹尔正是因为它们才奄奄一息,他提醒自己。
他让箭飞了出去。最前面的一头卡托布勒普倒下了,化作了尘土。他又搭上一支箭,然而其他怪兽已与他近在咫尺。还有更多的从另一个方向冲进了广场。
弗兰克化作一头雄狮。他轻蔑地咆哮一声,向拱门一跃而起,径直飞过另一群怪兽头顶。两群卡托布勒普撞在了一起,但很快便恢复镇定,朝他追赶过来。
弗兰克不清楚自己变形之后那些根茎是否还有味道。通常,他的衣服和物品都会融进他动物的外形之中,然而很明显,他依然散发出美味有毒晚餐的味道。每一次他从一头卡托布勒普身边跑过,怪兽便会怒吼一声,加入“杀死弗兰克”的队伍之中。
他转上一条较大的街道,在一群群游客中穿梭。至于凡人们眼中看到了什么,他一无所知——一只被一群恶狗追赶的小猫?人们在用大约十二种语言咒骂弗兰克。冰激凌蛋筒四处乱飞。一个女人打翻了一摞狂欢节面具,还有一个家伙跌进了运河。
弗兰克回过头去,发现至少有二十多头怪兽紧跟在身后。可是,他需要更多,他需要威尼斯所有的怪兽,而且他必须激怒追赶他的怪兽。
他在人群中发现一个空当,变回了人形。他掏出黑兹尔的罗马短剑——这绝算不上是他喜欢的武器。他个头够大,也够强壮,所以沉重的骑兵剑对他来说并不是个问题。事实上,他反倒有些喜欢它的长度。他一挥金色的利刃,将为首的卡托布勒普砍翻在地,其他的几头撞作了一团。
他躲避着它们的眼神,不过他能感觉到它们灼热的目光。他知道,要是这些怪兽对他一齐吐气,毒气加在一起足以将他溶化成一摊水。怪兽们纷纷涌上前来,撞在了一起。
弗兰克大声喊:“你们想要我的毒根吗?那就拿去吧!”
他化作一只海豚,纵身跃进了运河。他希望卡托布勒普不会游泳。至少它们显得迟疑了,他无法责怪它们,因为运河恶心极了——臭气熏天,带着咸咸的味道,好似汤一般温暖——弗兰克在水中穿梭,躲开贡多拉与快艇,偶尔停下来发出海豚的喳喳声,激怒在人行道上追赶他的怪兽。弗兰克游到最近的贡多拉码头,又变回人形,刺倒几个卡托布勒普,以激怒它们,然后继续向前奔跑。
一切进展顺利。
过了一阵,弗兰克有些发晕。他吸引来更多怪兽,驱散更多的旅游者,带领已经颇为壮观的卡托布勒普队伍在老城曲折的街道间穿梭。每当他需要快速脱身时,他便变成一只海豚跳进运河,或是化作一只苍鹰飞上天空,但他绝不会将追随者们甩下太远。
每当他感到怪兽们也许失去了兴趣时,他就停在某个屋顶,掏出弓箭,除掉兽群中间的几个卡托布勒普。他晃动毒藤蔓的套索,对怪兽们的口臭大加取笑,令它们狂怒不已。紧接着,他继续飞奔。
他几次跑回到原先的地方,迷失了方向。一次,他转过街角,刚好撞上怪兽队伍的尾巴。他本已该筋疲力尽,然而不知何故,他保持着继续奔跑的力量——这很不错,因为最艰难的部分还没有到来。
他发现两座桥,但它们看来都有些不对劲。其中一座被架高,盖了个严严实实,他不可能让怪兽们从下面穿过去。而另一座桥上则挤满了游客。即便怪兽对凡人们置之不理,可任何人吸入了它们释放出的毒气都不会是件好事。怪兽队伍越发壮大,便会有愈多的凡人被推到一旁,撞进水中,或是被踩踏在地。
终于,弗兰克发现了一件能帮上忙的东西。前方的一个大广场对面,一座木桥横跨过最宽的运河之一。木桥本身是木制的格子状桥拱,如同一架老式的过山车,大约有五十米长。
弗兰克以鹰的外形飞翔在空中,远处已见不到更多的怪兽,似乎威尼斯所有的卡托布勒普都已经加入到怪兽的队伍中,在他身后的街道上横冲直撞,一路上吓得游客尖叫奔逃。也许他们以为自己撞上了一群慌不择路的流浪狗。
桥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好极了。
弗兰克仿佛一块石头般急坠而下,变回了人形。他跑上桥中央——这里是天然的咽喉要道——将他的毒根诱饵向身后一扔。
当卡托布勒普大队伍的前锋到达桥边时,弗兰克掏出了黑兹尔的金色罗马短剑。
“来吧!”他大喊一声,“你们想尝尝弗兰克·张的厉害吗?来吧!”
他意识到自己并非只是在对怪兽呼喊。他同样在释放几周以来心中积聚的恐惧、愤怒与怨恨。玛尔斯和阿瑞斯在与他一同怒吼。
怪兽们扑了上来。弗兰克的视线变成了红色。
后来,他记不清当时的细节了。他只记得在怪兽群中厮杀,直到黄色的尘土淹没到他的脚踝。每当他处于劣势,一团团气体开始让他无法呼吸时,他便开始变形——变成大象、龙、狮子,而每一次变形都清除掉他胸中的毒气,赋予了他新鲜的能量。他变形越来越流畅,甚至能以人形用剑发动攻击,而攻击完成后又化作了雄狮,用爪子横扫过卡托布勒普的鼻子。
怪兽用它们的蹄子狂踢过来,呼出有毒的气体,用有毒的目光直视弗兰克。他本会死去,本会被践踏在地,然而他却一直屹立不倒,毫发无损,释放出一道道猛烈的风暴。
对此他并不感到开心,但他下手没有丝毫迟疑。他刺倒一头怪兽,紧接着又劈掉另一头的脑袋。他化作一条龙,将一头卡托布勒普咬成两段,紧跟着变成一头大象,一脚将三头怪兽踩在脚下。他的视线依然带着微红,他发现自己的眼睛并没有欺骗自己。他真的在放光——被一团玫瑰色的光环所环绕。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只是不停厮杀,直到剩下最后一头怪兽。
弗兰克持剑与它正面相对。他气喘吁吁,浑身是汗,身上沾满了怪兽尸体化作的尘土,可他并没有受伤。
卡托布勒普咆哮一声。它一定不是最聪明的一头怪兽。尽管数百个同类已经倒下,它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玛尔斯!”弗兰克大喊,“我已经证明了自己,现在我需要一条蛇!”
弗兰克怀疑从前会有人嚷嚷过同样这些话。这样的要求听来那么怪异。他头顶上并没有传来回应的声音。这一次,他脑中的声音沉默了。
卡托布勒普失去了耐心。它向弗兰克扑了上来,让他别无选择。他向空中一劈。刀刃碰触到怪兽的一刹那,卡托布勒普在一道血红的光芒中消失了。当弗兰克的视线重新清晰起来时,一条斑驳的棕色缅甸蟒盘在他的脚边。
“好样的。”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站在几英尺外的,正是他的父亲玛尔斯。他头戴红色贝雷帽,橄榄色迷彩服上绣有意大利特种部队的徽章,一支突击步枪挎在肩头。他的面孔坚毅而棱角分明,头上戴了一副深色墨镜。
“父亲。”弗兰克好不容易叫出声。
他无法相信自己刚刚做的一切。恐惧这才开始在心中渐渐涌来。他想哭,可是他觉得在玛尔斯面前这一定不是个好主意。
“感到害怕是很自然的事,”战神的声音出乎意料的热情,充满了骄傲,“所有伟大的战士都会感到害怕,只有愚蠢的人和疯子才不会。你面对了自己的恐惧,我的儿子。你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与贺雷修斯一样。这是你的桥,而你守住了它。”
“我——”弗兰克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我只需要一条蛇。”
玛尔斯的嘴角浮现出一丝隐隐的微笑。“没错,你现在已经有了。你的勇气让我的希腊和罗马外形合二为一,虽然只是一时。去吧,去救你的朋友们,不过听我说,弗兰克,你最严峻的考验还没有到来。当你在伊庇鲁斯面对盖娅的军队时,你的领导力——”
战神突然弯下腰去,紧紧抱住脑袋。他的身形闪烁起来,迷彩服变成了一件长袍,然后是自行车骑手的外套和牛仔裤。他的步枪变成了一把剑,然后是一支火箭筒。
“痛苦!”玛尔斯吼道,“快走!马上!”
弗兰克没有提问。顾不得疲惫,他化作一只大鹰,用巨大的爪子抓起蟒蛇,向空中升起。
他回头看去,桥中央升腾起一团小小的蘑菇云,一道火圈向外扩散开来,两个声音——玛尔斯与阿瑞斯在尖叫:“不——!”
弗兰克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没时间去考虑这个问题。他飞过城市上空——此时已经完全不见了怪兽的踪影——向特里普的房子飞去。
“你找到了一条蛇!”农夫之神惊呼。
弗兰克没有理他。他大步走进卡萨内拉,手里拖着蟒蛇的尾巴,把它扔在床边,仿佛那是一个圣诞老人怪异的礼物袋。
他跪倒在黑兹尔身边。
她还活着——面色发绿,身体颤抖,几乎没有了呼吸,但却还活着。至于尼克,他依然是一株玉米。
“治好他们,”弗兰克说,“马上。”
特里普叉起胳膊。“我怎么知道这条蛇是否管用呢?”
弗兰克咬紧了牙齿。自从桥上的爆炸发生后,他脑中战神的声音消失了,但他仍然感到掺杂的愤怒在他体内翻涌。他的身体也感到了异样。难道特里普变矮了吗?
“这条蛇是玛尔斯的礼物,”弗兰克怒吼,“它肯定管用!”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缅甸蟒滑到马车边,将身体缠在了右车轮上。另一条蟒蛇苏醒过来,两条蛇相互探查了一番,鼻子碰触在一起,然后一齐转动起车轮。马车缓缓向前移动,车上的翅膀开始扇动。
“瞧见了?”弗兰克说,“马上治好我的朋友们!”
特里普敲了敲下巴。“好吧,谢谢你的蛇,不过我不确定是否喜欢你的口气,半神。也许我该把你变成——”
弗兰克比他更快。他扑向特里普,把他撞进墙中,手指紧紧锁住了这位神的咽喉。
“当心你的话,”弗兰克警告他,口气中带着致命的冷静,“否则我的剑劈中的就不是犁头,而是你的脑袋。”
特里普连连喘气。“你知道……我认为我会治好你的朋友。”
“对斯提克斯冥河发誓。”
“我对斯提克斯冥河发誓。”
弗兰克松开了他。特里普摸了摸喉咙,仿佛是在确证它还在那儿。他紧张地对弗兰克笑笑,小心地绕过弗兰克身边,快步走到前屋。“只要……只要搜集些草药!”
弗兰克注视着神捡起一些叶子和树根,在研钵中捣碎。他团成一个药片大小的黏糊糊的绿球,跑到黑兹尔身旁,把小球放进黑兹尔的舌头底下。
立刻,她哆嗦着坐起身,开始咳嗽,还睁开了眼睛。她皮肤上的绿色消失了。
她四下张望,一脸茫然,直到看见弗兰克。“怎么——”
弗兰克一把抱住她。“你会没事的,”他激动地说,“一切都会好的。”
“可是——”黑兹尔握住他的肩膀,吃惊地注视着他,“弗兰克,你怎么了?”
“我?”他站起身,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我不……”
他低下头,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并非特里普变矮,而是自己长高了。他的肚皮缩了进去,胸膛变得更加宽厚。
弗兰克也经历过快速生长的时期。有一次醒来时,他比睡前长高了两厘米。不过此刻更是疯狂,仿佛在他变回人形之后龙和狮子留在了他的体内。
“呃……我不……也许我能变回去。”
黑兹尔开心地笑了。“为什么?你看起来帅极了!”
“我……真的吗?”
“我是说,你以前就很帅!不过你现在显得更成熟,更高大,如此与众不同——”
特里普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是的,很显然是玛尔斯给你的恩赐,祝贺你。好啦好啦,现在,如果我们已经完事了……”
弗兰克对他怒目而视:“事情还没完呢。治好尼克。”
农夫之神眼皮一翻。他伸手对玉米一指,轰!尼克·德·安吉洛出现在一片炸开的玉米须之中。
尼克吃惊地东张西望。“我……我做了一个最怪异的关于爆米花的梦,”他冲弗兰克皱皱眉,“怎么你变高了?”
“一切都很好,”弗兰克安慰他,“特里普正要告诉我们如何在哈迪斯之屋求生。对吗,特里普?”
农夫之神抬头望向天花板,仿佛在说:得墨忒耳,干吗是我?
“好吧,”特里普说,“你们到达伊庇鲁斯之后,会得到一个酒杯。喝下去。”
“谁给的酒杯?”尼克问。
“这无关紧要,”特里普打断他,“只需要知道,里面装满了致命的毒药就行了。”
黑兹尔打了个冷战。“那你是说我们不该喝下去?”
“不!”特里普说,“你们必须喝下去,否则你们将无法通过神庙。毒药将你们与死亡的世界相连,让你们进入更低的层面。生存的秘密在于,”他眼睛一闪,“大麦。”
弗兰克盯着他:“大麦?”
“从前屋带走一些我特制的大麦。把它们做成小蛋糕。进入哈迪斯之屋前吃下去,大麦会吸收掉毒药最毒的部分,所以它只会影响到你们,但却无法杀死你们。”
“就这样?”尼克追问,“赫卡忒让我们穿越半个意大利,就是为了让你告诉我们吃大麦?”
“祝你们好运!”特里普跑过屋子,跳上马车,“还有,弗兰克·张,我宽恕你!你很有勇气。如果你改变主意,我的机会随时为你敞开大门。我很乐意看见你获得耕作学位!”
“是啊,”弗兰克嘟囔,“谢谢了。”
神拉动马车上的一个把手。蛇轮转动起来。战车的翅膀在拍动。房间后面,车库门打开了。
“噢,又开始活动了!”特里普欢呼,“那么多愚昧的土地需要我的教诲。我会教给它们耕耘、灌溉、施肥的盛事!”战车渐渐升起,飞出了屋子。特里普对天空喊道:“飞吧,我的蛇!飞吧!”
“这家伙,”黑兹尔说,“太古怪了。”
“施肥的盛事。”尼克从肩膀上掸掉几根玉米须,“我们可以走了吗?”
黑兹尔扶住弗兰克的肩膀。“你没事吧,真的?你换回了我们的生命。特里普都让你做了什么?”
弗兰克拼命让自己保持镇定。他怪自己感到如此懦弱。他能面对一群怪兽,然而黑兹尔刚刚对他表示出善意的时候,他却好想放声大哭。“那些奶牛怪兽……让你中毒的卡托布勒普……我不得不杀了它们。”
“很勇敢,”尼克说,“那一群一定只剩下了六七头。”
“不,”弗兰克清清嗓子,“所有的怪兽,我杀死了城市里所有的怪兽。”
尼克和黑兹尔望着他,惊得一个字说不出来。弗兰克担心他们会怀疑自己,或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在那座桥上杀死了有多少怪兽——两百?还是三百?
可是,从他们的眼神当中,他看到了信任。他们是冥界的孩子。也许他们能感受到死亡,感受到他艰难完成的杀戮。
黑兹尔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现在她必须踮起脚才能做到。她的眼神中透着莫名的哀伤,仿佛她明白,弗兰克已经变了——某些比身体上的快速生长更重要的东西。弗兰克也明白这一点。他不再是从前的他,他只是不知道这是否是一件好事。
“好吧,”尼克打破了紧张的空气,“谁知道大麦长什么样子?”
[1] 艾拉是《海神之子》中的角色,过目不忘,喜欢背诵出自己读过的书。
[2] 普罗塞尔皮娜,是珀耳塞福涅的罗马名字。
[3] 冥王哈迪斯绑架了珀耳塞福涅,使之成为冥后。
[4] 见《雅典娜之印》。
第十一章 地狱中的神之祭坛
安娜贝丝决意不向怪兽屈服,也不向毒气,或是遍布深坑、悬崖与尖利岩石的危险环境屈服。
不能。如果她死去,更可能是因为太多怪异的东西,让她的脑子炸裂开来。
首先,她和波西不得不饮下火焰河水维持生命。接着,他们被一群吸血鬼攻击,其中为首的是安娜贝丝曾在两年前杀死的啦啦队长。最后,他们被一个名叫鲍勃的泰坦救了出来,他长着爱因斯坦式的头发,银色眼睛,一身超群的扫帚功夫。
当然了,为什么不呢?
他们随鲍勃穿越荒野,顺着火之河的流向,向黑暗的风暴前沿靠近。他们不时停下来饮些火焰河水,以维持生命,虽然安娜贝丝对此并不感到开心。她的嗓子感觉就像一直在用电瓶水漱口。
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波西。他不时看过来,面带微笑,或是捏捏她的手。他一定与她同样害怕,同样痛苦,但却在尽最大努力让她感觉好些,这让她心中充满了爱意。
“鲍勃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波西安慰她。
“你有些有意思的朋友。”安娜贝丝嘟囔道。
“鲍勃很有意思!”泰坦扭过头笑了,“没错,谢谢你!”
大个子的耳朵还不错。安娜贝丝必须记住这一点。
“那么,鲍勃……”她尽力让自己听起来随意而友好,带着火焰带来的嗓子的烧灼感,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你是怎么到塔塔勒斯来的?”
“我跳下来的。”他说,仿佛这不言而喻。
“你跳进塔塔勒斯,”她说,“就因为波西呼唤了你的名字?”
“他需要我,”银色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这很不错,我早就厌烦了清扫宫殿。快来,我们马上就要到休息站了。”
休息站。
安娜贝丝猜不出这样的字眼在塔塔勒斯里意味着什么。她想起从前她、卢克和塔莉亚——几个无家可归的半神只能借助高速公路上的休息站,为了生存。
无论鲍勃要带他们去哪儿,她希望那里有干净的卫生间,加上一台自动售货机。她忍住了笑意,没错,她的确疯了。
安娜贝丝蹒跚前行,尽量不去理会咕咕直叫的肚子。她注视着鲍勃的后背,他带领两人向黑暗之墙前进,此刻不过几百码之遥。他的清洁工蓝色连体工作服在肩胛处撕裂了,看样子有人打算从背后刺他。口袋里还露出几块抹布,一只喷壶挂在腰带间,里面的蓝色液体荡来荡去,令人昏昏欲睡。
安娜贝丝想起波西如何与这个泰坦谋面的故事。塔莉亚·格蕾丝,尼克·德·安吉洛和波西曾在遗忘之河的河岸边一起打败了鲍勃。在抹掉他的记忆之后,他们不忍心杀了他,于是把他留在哈迪斯的宫殿,他变得如此温和、可爱,如此合作,珀耳塞福涅答应会照顾他。
显而易见,冥界的国王和王后觉得“照顾”某人便意味着给他一把扫帚,让他替自己清扫烂摊子。安娜贝丝不知道哈迪斯怎会如此残酷无情。她以前从来不曾为泰坦感到难过,然而利用一个被洗脑的神,把他变成一个免费清洁工,这样做似乎不太厚道。
他不是你的朋友,她在心中提醒自己。
她害怕鲍勃会突然记起自己是谁。塔塔勒斯是怪兽重生之地。如果这地方也恢复了他的记忆怎么办?如果他重新成为伊阿佩托斯……安娜贝丝刚刚目睹了他对付艾婆萨的手段,她没有武器,她和波西不可能与泰坦战斗。
她紧张地看了一眼鲍勃的扫帚把儿,心中在想,不知道要多久那中间隐藏的矛头会冒出来,直指向她。
跟鲍勃穿越塔塔勒斯极度危险。不幸的是,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他们迂回穿过灰色的荒野,头顶上的毒云里闪过红色闪电。这只不过是这个地牢中无数个可爱日子里平常的一天。
雾蒙蒙的空气里,安娜贝丝无法看清远处,然而走得越远,她越是确定这整片土地是向下弯曲的。
她听到过关于塔塔勒斯的相互矛盾的各种说法。它是个无底的深渊;它是个被铜墙铁壁包围的堡垒;它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没有尽头的虚无之地。
一个故事将塔塔勒斯描述为天空的反面——一个巨大、空洞、倒转的石质圆顶。这似乎是最准确的描述。如果塔塔勒斯是个圆顶,安娜贝斯猜测它与天空一样——没有真正的底部,而是由多个层面组成,每一层都比上层更黑暗,更凶险。
即便这也并没有完全描述出可怕的事实……
他们走过地上的一个水泡——一个小型货车大小,翻滚的半透明泡泡。蜷缩在水泡中的,是一只德拉空半成形的身体。鲍勃不假思索地刺破水泡。它如喷泉般冒出热气腾腾的黄色黏液,德拉空溶化得没有了踪影。
鲍勃继续向前走去。
怪兽是塔塔勒斯皮肤上的粉刺,安娜贝丝想着,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有时候她真希望自己没有这般丰富的想象力,因为此刻她确定他们正从一个活生生的物体身边走过。这整片扭曲的地域——圆顶,深坑,无论你把它叫作什么——都是塔塔勒斯神的身体,邪恶最古老的化身。如同盖娅占据大地表面,塔塔勒斯占据的是深渊。
如果那个神注意到他们在他的皮肤上走过,如同狗身上的跳蚤……够了,还是别再去想了。
“到了。”鲍勃说。
他们停在一处山脊顶上。身下,在一片如月亮环形山般的隐蔽洼地之中,伫立着一圈破损的黑色大理石柱,包围在其中的是一个黑色石头祭坛。
“赫尔墨斯的圣殿。”鲍勃解释说。
波西皱皱眉:“赫尔墨斯的圣殿会在塔塔勒斯?”
鲍勃开心地笑了。“没错,很久以前从什么地方掉下来的。也许是从凡人世界,也许是奥林匹斯。反正怪兽都避之唯恐不及。大多数是这样。”
“你怎么知道它在这里?”安娜贝丝问。
鲍勃的笑容消失了。他眼中露出空洞的目光。“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波西连忙说。
安娜贝丝恨不得踢自己一脚。在鲍勃成为鲍勃之前,他是泰坦伊阿佩托斯。与他所有的同胞一样,他被永世囚禁在塔塔勒斯。他对这里当然了如指掌。要是他记得这个圣坛,他也许会开始回忆起他从前的牢狱,还有他过去的生活。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爬进环形山,走进石柱中间。安娜贝丝一屁股坐在一块破碎的大理石板上,累得再也迈不动步子。波西站在她身边保护,查看着四周。漆黑的风暴前沿距离他们已经不到一百英尺,遮蔽了前方的一切。环形山的边缘挡住了他们身后的荒野,让他们得以很好地隐蔽,然而要是怪兽真的碰巧撞上,他们将没有丝毫预警。
“你说有人在追赶我们,”安娜贝丝说,“谁?”
鲍勃用扫帚在祭坛底座四周扫了扫,不时蹲下查看地面,似乎在寻找什么。“他们在跟踪我们,没错。他们知道你们在这儿。巨人和泰坦,从前被打败的那些。他们知道。”
从前被打败的……
安娜贝丝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恐惧。几年来她与波西打败过多少泰坦和巨人?每一个看来都是不可能战胜的挑战。如果他们都在这塔塔勒斯之中,而且要是他们在主动追寻波西和安娜贝丝……
“那我们为什么要停下来?”她问,“我们该继续前进。”
“快了,”鲍勃说,“不过凡人需要休息。这是个不错的地方。最好的地方,对于……哦,说来话长。我会保护你们。”
安娜贝丝看了波西一眼,默默向他传送着信息:哦,不。与一个泰坦同行已经够令人担忧的了,在泰坦的保护之下入睡……即便不是雅典娜的女儿,她也百分百清楚这是多么不明智。
“你先睡,”波西告诉她,“我跟鲍勃先警戒。”
鲍勃用低沉的声音表示赞同:“是啊,很好。等你醒来,食物就该到了!”
听到“食物”两个字,安娜贝丝的胃翻了个筋斗。她不明白鲍勃如何能在塔塔勒斯中央召唤来食物。也许除了作为清洁工之外,他还负责饮食。
她不愿入睡,然而身体却违背了她的意志。她的眼皮如同灌了铅一样沉。“波西,待会儿叫醒我替你。别逞英雄。”
他傻笑了一下,她觉得有那么些可爱。“谁,我吗?”
他吻了她,他的唇干裂而滚烫。“睡吧。”
安娜贝丝感觉好似回到了混血营地的木屋,被一阵睡意笼罩了。她在坚硬的地面上蜷起身子,合上了双眼。
后来,她暗下决心:绝不再在塔塔勒斯里入睡。
半神的梦境总是不那么美好。即便在营地里安全的床铺上,她也会做可怕的噩梦。在塔塔勒斯当中,噩梦则清晰了一千倍。
一开始,她梦见自己又变回了一个小女孩,费力地爬上混血山。卢克·卡斯特兰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向前。他们的向导,半羊人格洛弗·安德伍德在山顶紧张地蹦来蹦去,大声喊着:“快点儿!快点儿!”
塔莉亚·格蕾丝站在他们身后,手里拉住一群地狱犬,带着她令人生畏的盾牌——宙斯盾。
从山顶上,安娜贝丝能看见身下山谷中的营地——小木屋温暖的灯光,也许是庇护所。她绊了一下,扭到了脚踝,卢克连忙抓住她,扶她一道。当他俩回过头的时候,怪兽就在几码开外——几十头怪兽将塔莉亚团团围住。
“快走!”塔莉亚喊,“我来拖住它们。”
她挥舞长矛,带叉的闪电在怪兽中间劈过,然而在地狱犬倒下的同时,更多的涌了上来。
“我们得赶紧跑!”格洛弗大喊。
他带头跑进了营地,卢克紧随其后,安娜贝丝大叫,使劲捶打他的胸膛,尖叫着他们不该抛下塔莉亚,然而一切已经太迟。
场景变换了。
安娜贝丝比先前长大了,她爬上混血山的山顶。塔莉亚先前站立的地方,耸立起一棵高大的松树。天空中暴风肆虐。
雷声震动山谷。一道闪电将大树从树顶劈开到树根,留下一个冒烟的裂缝。在下方的黑暗中站着的是蕾娜,新罗马的执政官。她的披风带着静脉血管中鲜血的颜色。她的金色盔甲闪闪发亮。她抬头仰望,面容显得庄严而冷漠,她的话直钻入安娜贝丝的内心。
你干得不错,蕾娜说,但那声音却是雅典娜的,我剩下的旅程必须乘上罗马之翼。
执政官的黑眼睛变成了灰色,如同暴风云的颜色。
我必须站在这里,蕾娜告诉她,罗马人必须带上我。
山摇地动。大地泛起涟漪,青草变成了丝绸的皱褶——一位巨大女神的外衣。盖娅站起身,耸立在混血营地之上——她睡眼惺忪的面孔大得有如一座山。
地狱犬从山上蜂拥而来。巨人,六臂的食人土妖,还有狂野的独眼巨人从海滩上涌来,推倒了餐厅,将小木屋一座座点燃,还有大房子。
赶快,雅典娜的声音说,这条信息必须被送出去。
大地在安娜贝丝脚边裂开了,她跌入了黑暗之中。
她猛地睁开眼睛,紧握住波西的胳膊,嘴里还在大声叫喊。她依然在塔塔勒斯,赫尔墨斯的祭坛之下。
“没事,”波西安慰道,“做噩梦了?”
她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发麻。“该……该我来守望了吧?”
“不,不,我们很好,你接着睡。”
“波西!”
“嘿,没事的。再说了,我兴奋得无法入睡,你瞧。”
泰坦鲍勃盘腿坐在祭坛上,开心地大嚼一块比萨。
安娜贝丝揉揉眼睛,怀疑自己还在做梦。“那是……意大利辣肠吗?”
“烧来的贡品,”波西说,“我猜是凡人世界献给赫尔墨斯的贡品。它们出现在一团烟雾之中。我们得到了半个热狗,一些葡萄,一盘烤牛肉,还有一包花生M&M豆。”
“鲍勃要M&M豆!”鲍勃开心地说,“呃,好吗?”
安娜贝丝没有反对。波西给她端来一盘烤牛肉,她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牛胸肉还很热,抹上了与混血营地烧烤一模一样的甜辣酱。
“我知道,”波西读懂了她的神情,“我想它的确是来自混血营地。”
这个念头让安娜贝丝在思乡的情绪中有些头晕。每一顿饭,营员们总会烧掉他们的一部分食物,供奉给他们神圣的父母。烟雾被认为能取悦神灵,不过安娜贝丝从来没去想过那些食物烧掉之后都去了哪儿。也许贡品重新出现在了奥林匹斯山上神祇的祭坛之上……甚至是这里,在塔塔勒斯中央。
“花生M&M豆,”安娜贝丝说,“康纳·斯偷尔晚饭的时候总会为他父亲烧上一包。”
她想象自己坐在餐厅里,注视长岛海峡的日落。那是她与波西初吻的地方。她的眼睛感到一阵刺痛。
波西将手放在她肩头。“噢,这很不错,来自家乡的真正食物,对吗?”
她点点头。两人默默地吃完了饭。
鲍勃吃下了最后一粒M&M。“该走了,还有几分钟他们就会到。”
“几分钟?”安娜贝丝伸手去摸匕首,这才想起它已经丢了。
“是的……嗯,我想是几分钟……”鲍勃挠挠银色的头发,“在塔塔勒斯里时间很难判断,与凡人世界不同。”
波西爬到环形山边上,向来时的路瞭望。“我什么也没发现,不过这并不能说明太多问题。鲍勃,你说的是那些巨人,那些泰坦?”
鲍勃嘟囔道:“不知道名字。六个,也许七个,我能感觉到他们。”
“六七个?”安娜贝丝不知道胃里的东西会不会冒出来,“他们也能感觉到你吗?”
“不知道,”鲍勃微微一笑,“鲍勃与众不同!不过他们的确能嗅到半神,是的。你们俩的气味非常强烈,好闻的味道,像是……嗯,像是抹上黄油的面包!”
“黄油面包,”安娜贝丝说,“噢,棒极了。”
波西爬回到祭坛上。“在塔塔勒斯有可能杀死巨人吗?我是说,如果没有神的帮助。”
他看看安娜贝丝,仿佛她真能给出答案。
“波西,我不知道。在塔塔勒斯旅行,与怪兽战斗……以前从来没有过先例。也许鲍勃能帮助我们杀死巨人?也许泰坦能算作一位神?我真的不知道。”
“是啊,”波西说,“好吧。”
她能看出他眼中的担忧。几年来,他一直依赖她得到答案。此刻,正是他最需要她的时候,而她却无能为力。她恨自己在这时候毫无头绪,可是她在营地所学到的一切没有一样是为塔塔勒斯准备的。只有一件事她可以肯定:他们必须继续前进。他们不能被六七个敌对的不死之身抓住。
她站起身,噩梦依然令她有些迷乱。鲍勃开始清理,将垃圾收成一小堆,又用他的喷壶洗干净祭坛。
“现在去哪儿?”安娜贝丝问。
波西一指黑暗的风暴墙。“鲍勃说是那个方向。死亡之门显然——”
“你都告诉他了?”安娜贝丝原本不想让自己口气如此严厉。波西皱了皱眉。
“在你睡着的时候,”他说,“安娜贝丝,鲍勃能帮助我们。我们需要一个向导。”
“鲍勃的确帮上了忙!”鲍勃也说,“进入黑暗之地。死亡之门……嗯,直接进入会很糟糕。那里聚集了太多怪兽,连鲍勃也无法除掉那么多。他们在两秒钟内就可以杀了波西和安娜贝丝,”泰坦皱起眉头,“我猜只要转瞬之间,在塔塔勒斯很难判定时间。”
“好吧,”安娜贝丝嘟囔道,“那还有别的办法吗?”
“藏起来,”鲍勃说,“死亡迷雾能够掩盖你们。”
“哦……”在泰坦的阴影之下,安娜贝丝忽然觉得自己那么渺小,“呃,死亡迷雾又是什么?”
“它很危险,”鲍勃说,“不过如果有那位女士给你的死亡迷雾,它也许能掩护你们。如果我们能避开黑夜之神的话。女士与黑夜之神非常密切,这不好。”
“女士?”波西说。
“是的,”鲍勃朝漆黑的前方一指,“我们该走了。”
波西看了安娜贝丝一眼,显然是希望得到她的指引,然而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在思索自己的噩梦——塔莉亚的树被闪电劈开,盖娅从山腰上站起,对混血营地释放出她的怪兽。
“那好吧,”波西说,“我猜我们会见到一位与死亡迷雾有关的女士。”
“等一等。”安娜贝丝说。
她的脑子嗡嗡作响。她想到了关于卢克和塔莉亚的梦境。她回忆起卢克讲述过的关于他父亲赫尔墨斯——旅行者之神、死者魂灵的向导、通信之神的故事。
她凝视黑色的圣坛。
“安娜贝丝?”波西言语中透露着关切。
她走到一堆垃圾前,拣出一张还算是干净的纸巾。
她回忆起蕾娜的影像。蕾娜站在塔莉亚的那棵松树下一道冒烟的裂缝之中,用雅典娜的声音说:
我必须站在这里,罗马人必须带上我。
赶快,这条信息必须被送出去。
“鲍勃,”她说,“在凡人世界烧掉的贡品会出现在这座圣坛之上,对吗?”
鲍勃不安地皱起眉,仿佛他没有准备好接受一场突击测验。“是啊!”
“那如果我在这里烧点儿什么东西,会发生什么情况?”
“呃……”
“没关系,”安娜贝丝说,“你不知道,也没人知道,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
有这样一种可能,她心想,虽然可能性极小,在这个圣坛上烧掉的贡品或许会出现在混血营地。
很难说,然而要是这办法真的管用……
“安娜贝丝?”波西又说,“你一定在考虑什么事情。你的神情又是那种‘我在打算什么’的模样。”
“我可从来没有‘我在打算什么’的表情。”
“真的,你的确有。你的眉毛拧成一团,嘴唇绷得紧紧的,而且——”
“你有笔吗?”她问。
“你在开玩笑,对吗?”他掏出激流剑。
“没错,不过你真能用它来写字吗?”
“我……我不知道,”他承认,“从来没试过。”
他打开笔。和往常一样,它弹开成为一支全尺寸的剑。安娜贝丝见他这样做过无数次。通常战斗的时候,波西只是扔下笔帽,到后来需要时它总会出现在他口袋里。当他用笔帽碰到剑尖的时候,它就会变回一支圆珠笔。
“要是你用笔帽碰触剑的另一头呢?”安娜贝丝说,“就像你真正要用笔写字的时候,将笔帽套在笔身上。”
“呃……”波西显得有些怀疑,不过他用笔帽碰了碰剑柄。激流剑缩成了一支圆珠笔,露出了笔尖。
“可以吗?”安娜贝丝从他手中拿过笔,在圣坛上摊开纸巾,开始书写。激流剑的墨水闪烁出仙铜的颜色。
“你在干什么?”波西问。
“发送信息,”安娜贝丝说,“我希望芮秋能够收到。”
“芮秋?”波西问,“你是说我们的芮秋?特尔斐的预言者芮秋?”
“正是她。”安娜贝丝强挤出一丝笑意。
每当她提到芮秋的名字,波西就感到紧张。芮秋曾一度对约会波西表示出兴趣。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芮秋和安娜贝丝现在是好朋友,不过安娜贝丝并不介意让波西感到一丝局促。你得不时敲打自己的男友。
安娜贝丝写完,将纸巾叠起。在外面,她写道:
康纳:
把这送给芮秋,不是恶作剧,别干傻事。
爱你的安娜贝丝
她深吸了一口气。她在要求芮秋·戴尔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然而这是她能想到的与罗马人联络的唯一办法——避免流血的唯一办法。
“现在我需要把它烧掉,”她说,“谁有火柴?”
鲍勃的矛尖从扫帚柄中弹出来,在圣坛上碰撞出火花,燃起银色的火焰。
“哦,谢谢了。”安娜贝丝点燃纸巾,将它放在圣坛上。她看着纸巾一点点化成灰烬,心里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疯了。青烟真能飞出塔塔勒斯吗?
“我们该走了,”鲍勃说,“真的,真的该走了,在我们丢掉小命之前。”
安娜贝丝望向前方的黑暗。这其中的某个地方,有一位女士在散布死亡迷雾,也许能帮助他们躲过怪兽——这是来自一个泰坦的建议,他们最仇恨的敌人之一。在她心中又增添了一丝足以令她头疼欲裂的怪异。
“好吧,”她说,“我准备好了。”
第十二章 新宠物骷髅小猫
安娜贝丝切切实实地撞上了第二个泰坦。
进入暴风前沿之后,他们艰苦行进了好几个钟头,借助波西仙铜宝剑上的光芒,还有鲍勃——他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光,仿佛一位疯狂的清洁工天使。
安娜贝丝只能看见前方五英尺开外的地方。奇怪的是,黑暗之地让她想起了旧金山,那是她父亲生活的地方——那些夏日的午后,雾堤翻涌,如同冰冷潮湿的包装材料,将太平洋高地一点点吞噬。只是在塔塔勒斯,雾产生于墨汁。
岩石从不知什么地方突兀出来。深坑随时会出现在他们脚边,好几次安娜贝丝差一点掉进去。怪兽般的嚎叫在暗处回响,但安娜贝丝无法分清它们来自于何方。唯一能确定的是,地势还在继续向下倾斜。
向下似乎是塔塔勒斯允许的唯一方向。只要安娜贝丝后退哪怕一步,她就会感到疲惫与沉重,仿佛重力在增加,阻挠她这样去做。安娜贝丝有种恶心的感觉,假设这整个深渊就是塔塔勒斯的身体,他们正走进他的咽喉。
这个念头让她无法自拔,她没有注意到面前的山崖,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
波西大喊一声:“呀!”他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可她已经直落而下。
好在这只是个很浅的坑,被一个怪兽水泡占据了大半。她轻轻落在一个温暖而具有弹性的表面上。她正暗自庆幸,但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透过一片闪光的金膜盯住另一张更大的面孔。
她尖叫着挣扎起来,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土坑,心里怦怦直跳。
波西扶她站起身。“你没事吧?”
她无法信任自己作出的回答。只要她张开嘴,也许会再次尖叫起来,那样很丢面子。她是雅典娜的女儿,不是恐怖电影里某个惊声乱叫的受害少女。
可是奥林匹斯神啊……眼前蜷缩在被薄膜包裹的泡泡中的是一个完全成形的泰坦,他身披金色盔甲,皮肤颜色有如闪亮的一美分硬币。他两眼紧闭,但眉头紧皱,仿佛随即就要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战斗呐喊。即便是透过水泡,安娜贝丝也能感受到他身体上散发出来的热量。
“许珀里翁,”波西说,“我恨这家伙。”
安娜贝丝肩膀上的一处旧伤突然疼痛起来。在曼哈顿战役之中,波西曾在水库与这个泰坦战斗——以水对火。那是波西平生第一次召唤出一场飓风——令安娜贝丝终生难忘。“我记得格洛弗把这家伙变成了一棵枫树。”
“没错,”波西说,“也许后来枫树死了,结果他就到了这里?”
安娜贝丝记得许珀里翁召唤出猛烈的爆炸,也记得在波西和格洛弗阻止他之前已经牺牲了许多半羊人与仙女。
她正要提议捅破许珀里翁的泡泡,这时他忽然醒了,似乎准备好随时跳出来,烧焦他面前的一切。
她看了鲍勃一眼。银色泰坦眉头紧蹙,专心致志地打量着许珀里翁——或许认出了什么。他们的面容如此相似……
安娜贝丝忍住了咒骂的冲动。他们当然像了。许珀里翁是他的兄弟。许珀里翁是东方的主人,而伊阿佩托斯,也就是鲍勃,是西方的主人。只要拿走鲍勃的扫帚和他的清洁工制服,给他披上盔甲,修剪整齐他的头发,再将他从银色变成金色,伊阿佩托斯便会跟许珀里翁难以区分。
“鲍勃,”她说,“我们该走了。”
“金色,不是银色,”鲍勃喃喃道,“可他很像我。”
“鲍勃,”波西说,“嘿,伙计,到这儿来。”
泰坦不情愿地转过身。
“我是你的朋友吗?”波西问。
“是的,”鲍勃听起来有些不确定,透露着危险的蛛丝马迹,“我们是朋友。”
“你知道,有一些怪兽是好的,”波西说,“还有一些是坏的。”
“嗯,”鲍勃说,“比如……侍奉珀耳塞福涅的漂亮女幽魂就是好的,爆炸僵尸就是坏的。”
“没错,”波西说,“有些凡人是好的,另一些是坏的。那么,对于泰坦来说也是如此。”
“泰坦……”鲍勃俯下身睁圆了双眼。安娜贝丝可以肯定,她的男朋友刚刚犯了一个大错。
“你就是泰坦,”波西平静地说,“泰坦鲍勃。你是好的,事实上你很棒,而有一些泰坦就不是了。这个家伙,许珀里翁,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他试图杀死我……杀死很多很多人。”
鲍勃眨眨银色的眼睛。“可他看起来……他的外表如此……”
“他的确很像你,”波西说,“因为他是个泰坦,跟你一样。不过他并不像你这么好。”
“鲍勃是好的,”他的手指握紧了扫帚,“是的,至少总有一个是好的——怪兽、泰坦、巨人。”
“呃……”波西做了个鬼脸,“好吧,我对巨人不那么肯定。”
“哦,是的。”鲍勃认真地点点头。
安娜贝丝感到他们在这地方已经停留得太久。他们的追踪者正在逼近。
“我们该走了,”她催促,“我们拿它……?”
“鲍勃,”波西说,“你来决定。许珀里翁是你的同类,所以我们可以放他一马,不过如果他醒过来——”
鲍勃扫帚上的矛尖弹了出来。要是他把矛头指向安娜贝丝或是波西,两人已经被切成了两半。可是,鲍勃却刺穿了怪兽水泡,它在一阵炙热的金色泥浆中炸开了。
安娜贝丝擦掉眼睛里的泰坦污泥。许珀里翁刚才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冒烟的坑。
“许珀里翁是个坏泰坦,”鲍勃神色严肃地大声说,“现在他无法再伤害我的朋友。他必须在塔塔勒斯别的地方重生,希望这要花上他很长时间。”
泰坦的眼睛比以往更明亮了,仿佛银色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谢谢你,鲍勃。”波西说。
他如何能保持这般冷静?他与鲍勃谈话的方式让安娜贝丝感到钦佩……也许还有些许不安。要是波西真将选择交给了鲍勃,她不大喜欢波西对泰坦的这般信任。要是他操纵鲍勃做出了决定……噢,那么,波西的老谋深算不能不令安娜贝丝感到震惊。
他迎向她的目光,不过她无法读懂他的表情。这也让她感到烦心。
“我们继续前进吧。”他说。
她和波西跟上了鲍勃,许珀里翁炸开的泡泡留下的金色污渍在他的清洁工制服上闪亮。
过了一会儿,安娜贝丝便感觉脚软得像泰坦的软泥。她追上鲍勃,听到他喷壶里的液体发出单调的哗啦声。
保持警醒,她告诉自己,然而这很难做到。她的心与她的脚一样麻木。波西不时握住她的手,讲一两句鼓励的话,可是她看得出来,黑暗的土地同样令他感到烦乱。他的目光有些呆滞——似乎他的灵魂正在慢慢消亡。
他跟你一道跌入了塔塔勒斯,她脑中的一个声音说,如果他死了,就是你的错。
“别说了。”她大声说。
波西皱皱眉:“你说什么?”
“不,不是在说你,”她使劲想装出慰藉的微笑,可她装不出来,“我在自言自语。这地方……在干扰我的心,强加给我阴暗的想法。”
波西海绿色的眼睛周围,一道道细纹更深了。“嘿,鲍勃,我们正往哪儿去?”
“女士,”鲍勃说,“死亡迷雾。”
安娜贝丝强压住心中的怒气。“可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你说的女士是谁?”
“讲出她的名字?”鲍勃回头看看她,“这可不是个好主意。”
安娜贝丝叹了一口气。泰坦说得对,名字拥有能量,在塔塔勒斯提起它们或许非常危险。
“你能至少告诉我们有多远吗?”她问。
“我不知道,”鲍勃承认,“我只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我们需要等到黑暗变得更深,然后拐弯。”
“拐弯,”安娜贝丝嘟囔道,“很自然。”
她好想休息一会儿,可她并不愿在这冰冷黑暗的地方停留。黑雾渗进了她的身体,将她的骨头变成湿漉漉的泡沫塑料。
她不知道自己的信息是否送到了芮秋·戴尔手中。若是芮秋能将她的提议带给蕾娜,而没有在这么做的过程中被杀……
一个荒唐的希望,头脑中的那个声音说,你只会让芮秋陷入绝境。即便她找到了罗马人,蕾娜又为何要相信你,在那一切发生之后?
安娜贝丝很想大声反驳那个声音,可她忍住了。即便是疯掉,她也不愿让别人看出来。
她急切需要点儿东西来振作自己。喝上些真正的水,享受片刻的阳光,一张温暖的床,或是母亲一句亲切的话语。
鲍勃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抬起一只手:等等。
“怎么了?”波西低声说。
“嘘,”鲍勃提醒,“前面,有动静。”
安娜贝丝竖起耳朵。浓雾中的什么地方,传来低沉的敲打声,仿佛一台大型建筑车辆处于怠速状态的引擎声。她能感到透过脚下的鞋子传来的震动。
“我们包抄过去,”鲍勃低声说,“你们俩,一左一右。”
不知道多少次,安娜贝丝希望自己的匕首还在。她捡起一块参差不齐的黑曜石,摸向左边。波西走到右侧,剑握在手。
鲍勃走在中间,他的矛尖在雾中泛着光。
轰鸣声更响了,震动着安娜贝丝脚边的碎石。那声音似乎就是从近前的地方传来的。
“准备好了吗?”鲍勃压低声音说。
安娜贝丝蹲下身子,准备跃起。“数到三?”
“一,”波西轻声数道,“二——”
一个身影出现在雾中。鲍勃端起长矛。
“等等!”安娜贝丝尖叫起来。
鲍勃及时停住了,他的矛尖停在一只小白猫头顶上一英寸的地方。
“喵?”小猫说,显然对他们的进攻计划无动于衷。它用脑袋在鲍勃脚上顶了顶,大声叫起来。
看似不可能,然而低沉的隆隆声竟是小猫嘴里发出来的。在它咕噜叫唤的时候,大地震撼,砾石跳动。小猫如同灯笼一般的黄眼睛瞪住一块岩石,恰好在安娜贝丝脚后。它纵身跳了起来。
小猫可能是个恶魔,或是伪装的冥界怪兽。不过安娜贝丝还是忍不住将它抱进了怀里。这小东西皮毛之下的身体干瘦,除此之外没有丝毫异常。
“怎么……?”她甚至无法说出完整的问题,“小猫在这里干……?”
小猫变得不耐烦了,在她胳膊中间扭动。它咚的一声落在地上,走到鲍勃身边,蹭蹭他的靴子,又开始喵喵叫唤。
波西笑了。“有人喜欢你,鲍勃。”
“它一定是头好怪兽,”鲍勃紧张地抬起头,“对吗?”
安娜贝丝觉得嗓子眼哽住了。看到大个子泰坦跟这只小猫在一起,她忽然感到,与塔塔勒斯的广袤相比,自己是多么渺小。这地方对一切都缺少尊重——无论好与坏,无论大与小,无论聪明或鲁钝。塔塔勒斯吞噬掉泰坦,吞噬掉半神,吞噬掉小猫,没有丝毫区别。
鲍勃跪倒在地,捧起小猫。它刚好能装进鲍勃的手掌,不过它决定要到处看看,于是爬上泰坦的胳膊,毫不客气地待在了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仿佛一台推土机似的叫唤几声。突然,它的皮毛闪烁出光芒。一道光闪过,小猫变成了一具骨架,仿佛走到了一架X光机后面。紧接着,它又变回了一只普通的小猫。
安娜贝丝眨眨眼。“你看见……?”
“是的,”波西眉头紧蹙,“哦,天哪……我认识那只猫。它是史密森博物馆里的一只。”
安娜贝丝努力体会着话中的含义。她从未跟波西去过史密森……她忽然想起来,那是在几年前,泰坦阿特拉斯抓住了她。波西与塔莉亚冒险前去营救。在路上,他们看见阿特拉斯在史密森博物馆用龙的牙齿种出骸骨战士。
据波西讲,泰坦的第一次尝试出了问题。他错误地种下了剑齿虎的牙齿,导致地里面长出了一窝骷髅小猫。
“这就是其中的一只?”安娜贝丝问,“它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波西无助地摊开双手。“阿特拉斯告诉他的仆人把小猫带走,也许他们杀死了小猫,所以它们就在塔塔勒斯重生?我不知道。”
“它很可爱。”鲍勃说,小猫嗅嗅他的鼻子。
“可它安全吗?”安娜贝丝问。
泰坦挠挠小猫的下巴。安娜贝丝不知道这是否是个好主意,带一只从史前牙齿长出来的小猫走来走去,不过此刻这一点显然不重要了。泰坦和小猫已经密不可分。
“我要叫它小鲍勃,”鲍勃说,“它是好怪兽。”
讨论到此为止。泰坦举起长矛,几个人继续向黑暗中走去。
安娜贝丝晕乎乎地走着,不去想比萨。为了分散注意力,她看小猫小鲍勃在鲍勃肩上爬来爬去,喵喵直叫,间或变成闪光的小猫骷髅,然后又变回白色的小毛球。
“到了。”鲍勃宣布。
他的举动过于突然,安娜贝丝撞上了他。
鲍勃望向左面,似乎陷入了沉思。
“就是这地方?”安娜贝丝问,“我们要拐弯了?”
“是的,”鲍勃回答,“更黑暗,然后拐弯。”
安娜贝丝无法判断这里是不是更黑,不过空气的确更冰冷,更厚重,仿佛走进了一片截然不同的小气候之中。她又想起了旧金山,在那里如果从一个街区走到下一个街区,气温可能会下降十度。她不知道泰坦是否将宫殿建在了塔玛佩斯山上,因为湾区让她想起了塔塔勒斯。
多么令人沮丧的念头。只有泰坦才会将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当作深渊的前哨——离开家的另外一个地狱之家。
鲍勃向左走去。两人跟随其后。空气的确更冷了。安娜贝丝紧紧贴住波西,以求得一丝温暖。他用胳膊抱住她。与他如此靠近感觉好极了,但她仍然无法放松自己。
他们进入一片森林。黑色树木高耸入黑暗之中,圆圆的树干几乎没有树枝,仿佛怪兽的毛囊。地面光滑而苍白。
真走运,安娜贝丝心想,我们走进了塔塔勒斯的胳肢窝。
她猛然警觉起来,仿佛有人用橡皮筋勒住了她的脖子。她把手放在最近的树干上。
“这是什么?”波西举起剑说。
鲍勃回头看去,不解地问:“我们要停下吗?”
安娜贝丝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她不清楚是什么令她突然警醒。一切看来并没有什么异样。接着,她意识到是树干在颤抖。她立刻想到会不会是小猫在叫,可是小鲍勃已经在大鲍勃的肩膀上睡着了。
几码开外,另一棵树颤抖起来。
“什么东西在我们头顶上移动,”安娜贝丝低声说,“快靠在一起。”
鲍勃与波西向她靠过来,几个人背靠背站在一起。
安娜贝丝睁大了眼睛,努力在头顶上的黑暗中分辨着,但没有发现任何动静。
她刚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第一头怪兽落在了五英尺外的地面上。
安娜贝丝的第一个念头是:复仇三女神。
这东西看来像是一体:一个皱巴巴的女巫长着蝙蝠一样的翅膀,黄铜色的爪子,放光的红眼睛。她身穿一件褴褛的黑色丝绸礼服,面孔扭曲而贪婪,如同准备大开杀戒的恶魔祖母。
鲍勃哼了一声,另一个恶魔落在他面前,紧接着第三个落在波西前面。很快,六个恶魔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还有更多的在树上发出咝咝的声响。
这么说她们不可能是复仇女神。复仇女神只有三个,而且这些长翅膀的女巫没有拿鞭子。这一点并未让安娜贝丝感到宽心。怪兽的爪子看来极其危险。
“你们是什么?”她怒斥。
阿拉伊,一个声音咝咝说,诅咒之神!
安娜贝丝想找出说话的恶魔,但她们中间没有一个开口,一个个目光死气沉沉,表情僵硬,仿佛木偶一般。说话的声音如同电影旁白似的飘过头顶,似乎有一个头脑控制着所有这些怪物。
“你……你们想要什么?”安娜贝丝问,尽力保持自信的口气。
那声音发出恶毒的笑声。当然是诅咒你们!以黑夜母亲的名义毁灭你们一千次!
“只有一千次?”波西嘟囔道,“噢,好吧……我想我们有麻烦了。”
恶魔女士的包围圈在收紧。
第十三章 被大海龟引入陷阱
所有东西闻起来都有股毒药的味道。离开威尼斯两天了,黑兹尔仍然无法摆脱鼻子里牛奶怪兽带来的毒药味道。
晕船更是雪上加霜。阿尔戈二号沿亚得里亚海航行,一片美丽闪亮的蓝色,不过黑兹尔没心情去欣赏,因为船不停在摇晃。甲板上,她尽量让目光锁定在地平线上——白色悬崖似乎总是在东面一英里左右的地方。那是哪一个地方,克罗地亚?她不清楚。她只盼望再次踏上坚实的土地。
最令她感到恶心的东西是黄鼠狼。
前一天夜里,赫卡忒的宠物盖尔出现在她的船舱里。黑兹尔从一个噩梦中醒来,心想,那是什么味道?她发现一只毛茸茸的啮齿动物跳上她前胸,两只豆眼盯住她。
没什么比尖叫着惊醒,踢掉被单,在船舱里乱跳,同时有一只黄鼠狼在你脚边蹦蹦跳跳,一面尖叫一面放屁更糟糕的了。
她的朋友们冲进房间,查看究竟。黄鼠狼难以解释。黑兹尔看得出来,雷奥拼命忍住没有拿这个开玩笑。
早上,闹腾劲儿过去之后,黑兹尔决定去找海治教练,因为他能与动物交谈。
她发现舱门半掩,教练在屋内讲话,似乎是在电话上与什么人交谈——可是船上并没有电话。也许他在发送魔法彩虹信息?黑兹尔听说,希腊人经常使用这个办法。
“当然,亲爱的,”海治说,“是啊,我知道,宝贝。不,这是个好消息,可是——”激动的情绪让他声音嘶哑。黑兹尔忽然为自己的偷听行为感到可耻。
她本可以悄悄退回去,可是盖尔在她脚边吱吱乱叫。黑兹尔只得敲响了教练的门。
海治探出头来,和往常一样皱着眉头,可是他眼睛里红红的。
“什么事?”他吼道。
“呃……抱歉,”黑兹尔说,“你没事吧?”
教练哼了一声,一把拉开门。“这是什么问题呀?”
房间里没有别人。
“我——”黑兹尔努力回想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跟我的黄鼠狼谈谈。”
教练眯缝起眼睛。他压低嗓子:“你在讲暗语吗?船上是不是有入侵者?”
“呃,算是吧。”
盖尔从黑兹尔脚边探出头来,开始吱吱乱叫。
教练显得很生气。他冲黄鼠狼吱吱叫了回去。他们之间好像进行着非常激烈的争吵。
“它说了什么?”黑兹尔问。
“很多无礼的东西,”半羊人抱怨,“简单地说,它到这儿来看进展如何。”
“什么进展如何?”
海治教练一跺脚下的蹄子。“我怎么知道呢?它是只黄鼠狼!从来不给出直接的回答。现在,请原谅,我有,呃,事情……”
他迎面关上了门。
早餐过后,黑兹尔站在左舷的栏杆边,拼命让自己的胃平息下来。她身旁,盖尔在栏杆上跳上跳下,不停放屁,好在有亚得里亚海的强风将臭气吹散。
黑兹尔不知道海治教练出了什么问题。他一定在用彩虹信息与什么人交谈,不过要是他听到的是好消息,他怎么会如此震惊呢?黑兹尔从没见过他如此不安。不幸的是,她怀疑即便需要,教练也不会开口寻求帮助。他不是那种热情开放的类型。
她眺望远方的白色悬崖,思忖着为何赫卡忒会派来黄鼠狼盖尔。
它到这儿来看进展如何。
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而黑兹尔会经受考验。
她不明白,为何自己没有接受过任何训练却要学会魔法。赫卡忒希望她打败某个能力超强的女巫——身穿金色衣服,雷奥描述过的他梦里的女人。可究竟应该怎样去做呢?
黑兹尔将所有空闲的时间都花在思考这个问题上。她注视着自己的罗马短剑,尽量把它看得如同一根手杖。她尝试召唤出一片云遮住满月。她集中意念,直到眼睛发直,耳朵乱叫,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她无法控制迷雾。
过去的几天夜里,她的梦境越发难以忍受。她发现自己回到了长春花之地[1],盲目地飘浮在幽魂中间。接着,她来到了大地女神盖娅在阿拉斯加的岩洞中,洞顶坍塌,黑兹尔和她的母亲已经死去。大地女神在愤怒中呜咽。她来到母亲新奥尔良公寓的楼梯上,面对她父亲普路托。他用冰冷的手指抓住她的胳膊,黑色羊毛西服的布料上扭曲着被囚禁的魂灵。他黑色的眼睛里带着怒气,死死盯住她说:死者看到的是他们相信自己将会见到的一切,活着的人也是如此。这就是秘密。
在现实中,他从没对她说过这种话。她搞不懂这话的意思。
最糟糕的噩梦是一闪而过的未来。黑兹尔在一条漆黑的隧道中蹒跚而行,一个女人的笑声在她四周回荡。
如果你能,控制住它吧,普路托的孩子,女人嘲笑道。
黑兹尔总会梦见在赫卡忒的十字路口上看到的影像:雷奥从天空坠落;波西和安娜贝丝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也许是死在金属门前;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笼罩住了他们——巨人克吕提厄思被笼罩在黑暗中。
她身旁的栏杆上,黄鼠狼盖尔不耐烦地吱吱叫着。黑兹尔恨不得将这只可恶的啮齿动物推进海里去。
我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梦境,她好想尖叫,如何能控制迷雾呢?
她痛苦极了,没有注意到弗兰克站在了身边。
“感觉好些了吗?”他问。
他拿起她的手,用手指将她的手包裹在其中。她无法相信他已长得这么高大。他变化过很多种动物,她不知道为什么又一次变化会让她感到吃惊……可是就在忽然之间,他出落成了这样子。没有人可以再说他矮胖或是逗人喜爱。他如同足球运动员般结实而强壮,重心也发生了改变。他的肩膀变得宽阔,连走路也带着更多的自信。
弗兰克在威尼斯那座桥上的壮举……依然令黑兹尔感到敬畏。没有人亲眼见过战斗的场面,但没人心存任何怀疑。弗兰克的行为举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就连雷奥也不再拿他开玩笑。
“我……我没事,”黑兹尔好不容易说,“你呢?”
他微微一笑,眼角泛起一片细纹。“我,呃,长高了。别的方面,我很好。我并没有真变,你知道的,内心里……”
他的话语中还带着一丝从前的不自信与笨拙——她的弗兰克原来的声音,从前他总是担心自己笨手笨脚,把事情搞砸。
黑兹尔感到松了一口气。她喜欢这样的他。一开始,他的新外表令她震惊。她担心他的性格也会随之发生改变。
现在,她一颗惴惴的心开始放下。除了他的力量,弗兰克还是从前那个可爱的家伙。他依然容易被伤害,依然信任地将自己的弱点交由她保管——她放在外衣口袋里的魔法木柴,紧贴在她心边。
“我知道,我很高兴,”她捏捏他的手,“我……我担心的其实不是你。”
弗兰克哼了一声:“尼克怎么样了?”
她在担心自己,而不是尼克,不过她跟随弗兰克的目光朝前桅顶上望去。尼克正坐在桁杆上。
尼克说他喜欢继续警戒,因为他的眼睛不错。黑兹尔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原因。桅杆顶是船上为数不多的几个能让尼克独处的地方之一。其他人提议他使用波西的船舱,因为波西……呃,不在。尼克坚决拒绝了。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桅杆上,在那儿他不用与其他船员交流。
由于在威尼斯被变成过一株玉米,他变得更逃避,更孤僻。
“我不知道,”黑兹尔说,“他经历了很多。在塔塔勒斯被抓,关进青铜罐子里,眼看着波西和安娜贝丝跌入塔塔勒斯……”
“还答应带我们去伊庇鲁斯,”弗兰克点点头,“我感觉尼克很难与其他人打成一片。”
弗兰克站直身子。他穿了一件米色T恤衫,胸前是马的图案,另外还写着几个字:锡耶纳赛马节。他两天前才刚买的这件T恤,现在就已经显得太小。只要一伸腰,肚皮就会露出来。
黑兹尔发现自己在盯住他看,连忙把目光挪开,脸上有些发烫。
“尼克是我唯一的家人,”她说,“他很难让人喜欢,不过……谢谢你对他那么好。”
弗兰克笑了:“嘿,你在温哥华能容忍我祖母,别跟我说什么很难让人喜欢。”
“我喜欢你的祖母!”
黄鼠狼盖尔跳起来,对他们放了个屁,跑开了。
“呃,”弗兰克在鼻子前扇了扇,“为什么那东西会在这儿?”
黑兹尔甚至有些高兴她不是在陆地上。在她感到如此焦虑的时候,黄金与宝石说不定已经在她脚边掉了一地。
“赫卡忒派盖尔来查看。”她说。
“查看什么?”
黑兹尔希望从弗兰克的陪伴中、从他坚强与力量的新光环中找到安慰。
“我不知道,”她终于说,“某种考验。”
船身忽然向前一倾。
她和弗兰克撞在了一处。黑兹尔的剑柄不小心给自己来了个海姆利希急救手法,她蜷缩在地上呻吟,嘴里咳出卡托布勒普毒药的味道。
痛苦过去之后,她听到船头上的雕像——青铜龙范斯塔发出警告的嘎吱声,同时开了火。
昏暗中,黑兹尔在猜测船是不是撞上了冰山——然而现在可是亚得里亚海的盛夏时节。
船在一阵巨大的嘈杂声中向左一偏,仿佛电线杆被扯成了两半。
“哎呀!”雷奥在她身后的什么地方喊,“它吃掉了船桨!”
那是什么?黑兹尔心想。她想爬起来,但一个又大又重的东西压住了她的腿。原来是弗兰克。他一面抱怨,一面设法从一堆散落的缆绳中挣脱出来。
所有人都手忙脚乱。伊阿宋从他们身上一一跳过,拔出剑向船尾奔去。小笛已经在后甲板上,从她的羊角里射出各种食物,一面大喊:“嘿,嘿!吃了这些,你这愚蠢的海龟!”
海龟?
弗兰克扶黑兹尔站起身。“你没事吧?”
“没事,”黑兹尔撒了个谎,捂住肚皮说,“快走!”
弗兰克几步跑上楼梯,将他的背包往身上一挎。背包立刻变成了弓和箭筒。等他跑到船舵前,他已经射出了第一支箭,第二支也搭在了弓上。
雷奥疯狂地按动控制按钮。“船桨收不回来了,快抛掉它,抛掉它!”
尼克在一堆绳索边目瞪口呆。
“冥河啊——它个子太大了!”他嚷嚷,“左转!向左转!”
海治教练是最后一个跑上甲板的。作为对自己行动迟缓的弥补,他表现出十足的热情。他蹦上楼梯,手里挥舞着棒球帽,毫不犹豫地一个山羊跳,跳到船尾,开心地从栏杆上一跃而过:“哈哈!”
黑兹尔摇摇晃晃地走到后甲板的朋友们身边。船身在战栗。更多的船桨被咬住了,雷奥大喊:“不,不,不!该死的脏乎乎的硬壳孩子!”
黑兹尔跑到船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听到“海龟”这个词的时候,她心目中出现的是个可爱的小家伙,首饰盒大小,坐在鱼塘中央的一块岩石上。而听到“大海龟”的时候,她内心里随之做了调整——好吧,也许和她曾在动物园见过的加拉帕戈斯象龟差不多,外壳大到可以让人骑在背上。
她完全无法想象大小如同一座岛的动物。她看到沟壑密布的黑色与棕色方块相间的龟壳,怎么也无法将它与“海龟”这个词联系在一起。它的外壳更像是一块陆地——高耸的骨骼,闪亮的珍珠峡谷,海藻与苔藓的森林,从龟壳的纹路中流下的海水淌成了河。
船的右舷,怪兽的另一部分如同潜水艇似的从水里冒了出来。
罗马的拉列斯神啊……那是它的脑袋吗?
金色的眼睛足有儿童游泳池那么大,偏向一侧的深色细缝是它的瞳孔。它的皮肤闪亮着,仿佛湿漉漉的迷彩伪装——棕色中间掺杂着绿色与黄色。没有牙齿的血盆大口足以一口将雅典娜帕台农神像吞下肚去。
黑兹尔眼睁睁看它咬掉了六支船桨。
“快住口!”雷奥哭喊道。
海治教练爬上龟壳,用他的棒球棍猛击海龟,但对海龟来说却好似挠痒痒一般,他大声嚷嚷:“看招!看招!”
伊阿宋从船尾飞下,落在巨兽头顶。他金色的剑刺向海龟两眼之间,但刀锋却向一侧滑开了,海龟的皮肤有如抹了油的钢铁。弗兰克对准怪兽的眼睛几箭射去,但都没有射中——海龟薄薄的内眼睑不可思议地一眨一眨,准确地挡开了射来的每一箭。小笛将几个甜瓜射进水中,大喊:“拿去,你这愚蠢的海龟!”可是,海龟似乎对阿尔戈二号情有独钟。
“它是怎么靠近我们的?”黑兹尔问。
雷奥恼怒地用手一指。“一定是那龟壳,声呐无法探测到它。这个怪异的隐形海龟!”
“船还能飞吗?”小笛问。
“在半数船桨毁坏的情况下?”雷奥拍动几个按钮,转动阿基米德球体,“我只能试试别的办法了。”
“看那边!”尼克在头顶上喊,“你能把我们带进那边的海峡吗?”
黑兹尔跟随他的手指望去。大约东面半英里的地方,一片长条形陆地平行排列在海岸上的悬崖之外。从远处很难判断,不过它与海岸之间的水域不过二十到三十码的宽度——足够让阿尔戈二号驶入,但对于大海龟则捉襟见肘。
“是啊,是啊,”雷奥显然是明白了,他转动阿基米德球体,“伊阿宋,快从那家伙脑袋上下来!我有个主意!”
伊阿宋在海龟脸上一通乱劈,不过当他听到雷奥说“我有个主意”的时候,他做出了唯一明智的决定,以最快的速度飞走了。
“教练,快走!”伊阿宋说。
“不,我能对付!”海治说,伊阿宋只好拦腰抓住他,飞上了天空。不幸的是,教练拼命挣扎,伊阿宋的剑脱手掉了下去,啪的一声掉进了海里。
“教练!”伊阿宋抱怨。
“怎么了?”海治说,“我正在努力说服它!”
海龟迎头撞上了船身,差一点将所有人撞入水中。黑兹尔听到哗啦一声响,好像是船上的龙骨碎了。
“只需要一分钟。”雷奥说着,双手在控制台上奔忙。
“再过一分钟我们大家也许都没命了!”弗兰克射出最后一支箭。
小笛对海龟嚷嚷:“走开!”
这话的确起了作用。海龟从船边转过身,脑袋埋进了水里。然而它紧接着回过身来,更加用力地撞上了船。
伊阿宋和海治教练降落在甲板上。
“你们没事吧?”小笛问。
“没事,”伊阿宋嘟囔道,“丢了武器,不过还好。”
“当心爆炸!”雷奥大喊一声,转动着他的Wii遥控器。
黑兹尔还以为船尾发生了爆炸,一团团火球从他们身后迸发开来,如雨点般落在海龟头顶。船向前冲去,黑兹尔又一次被推倒在地。
她爬起身,看到船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破浪航行,宛如火箭拖着一道火光。海龟已经被甩在了一百码之外,脑袋被烧得黑乎乎的,冒着青烟。
怪兽失望地怒吼一声,向他们追来。它带蹼的四肢用不可思议的力量划着水,渐渐赶上来。海峡的入口仍在四分之一英里开外。
“引开它,”雷奥嘟囔道,“除非想办法引开它,否则我们无法及时赶到。”
“引开它。”黑兹尔重复着这句话。
她集中意念想道:阿里翁!
她不知道这样做能否管用。不过,地平线上出现了什么——一道光与蒸汽闪过。那东西在海面上飞驰。转瞬之间,阿里翁立在了后甲板上。
奥林匹斯神啊,黑兹尔心想,我爱死这匹飞马了。
阿里翁打了个响鼻,仿佛是在说:你当然爱我了,你又不傻。
黑兹尔爬上马的后背。“小笛,你的魅惑语能帮上忙。”
“我本来挺喜欢海龟的,”小笛说着举起一只手,“不过再也不喜欢了。”
黑兹尔用脚一磕阿里翁。飞马越过船边,纵身跳进了水里。
海龟虽是个游泳好手,但却无法挑战阿里翁的速度。黑兹尔和小笛在怪兽脑袋附近迂回,黑兹尔用剑猛砍,小笛则随意呼喊出各种命令:“潜水!左转!注意身后!”
剑锋无法对海龟造成伤害,而每个命令起的作用都只是暂时的。不过,她们成功地激怒了海龟。海龟向阿里翁一口猛咬过来,阿里翁嘲弄地长嘶一声,海龟只咬到一嘴的烟雾。
很快,怪兽就彻底把阿尔戈二号忘到了脑后。黑兹尔的剑不停刺向它的脑袋。小笛喊出一个个命令,用她的羊角射出椰子和烤鸡,一个个从海龟的眼球上反弹回来。
阿尔戈二号刚驶入海湾,阿里翁便停止了骚扰。她们加速向船飞去,不一会儿便回到了甲板上。
船上的火已经扑灭,不过冒烟的青铜排气管还支棱在船尾。阿尔戈二号借助风力缓缓向前行驶,计划获得了成功。他们安全地停靠在一片狭长的水域中间,右舷是一座狭长而岩石密布的小岛,左舷则是陆地上纯白色的悬崖。海龟停在海湾入口,用恶狠狠的目光瞪着他们,但并没有试图跟上来,因为龟壳明显太宽。
黑兹尔跳下马,弗兰克使劲拥抱了她。“好样的!”他说。
她脸红了:“谢谢。”
小笛在她身旁滑下马。“雷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装上喷气推进装置的?”
“噢,要知道……”雷奥本想谦虚一点,却掩饰不住脸上的得意,“只是我在业余时间捣鼓出来的小东西。燃烧的时间还太短,不过它至少帮助我们摆脱了困境。”
“并且烤熟了海龟的脑袋,”伊阿宋感激地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杀了它!”教练说,“这还需要问吗?我们离它够远,可以用弩炮。重新装弹,半神们!”
伊阿宋皱皱眉。“教练,首先,你害得我弄丢了剑。”
“嘿!我可没有要求撤退!”
“第二,我可不认为弩炮会管什么用。龟壳硬得就像复仇女神的狮子皮一样,它的脑袋也一样坚硬。”
“那我们就直接丢颗炮弹到它嗓子眼儿里,”教练说,“就像你们在大西洋对付大虾怪兽那样,从体内把它点燃。”
弗兰克挠挠头。“也许能行,不过那样就会有一头五百万公斤重的海龟尸体堵住海湾入口。要是船桨折断之后我们无法飞行,那用什么办法才能把船弄出去呢?”
“你可以留下来修好船桨!”教练说,“或者就朝另一个方向航行,你这个呆瓜。”
弗兰克不明白:“呆瓜是什么?”
“伙计们!”尼克在桅杆上喊,“说起朝另一个方向航行的问题,我觉得行不通。”
他一指船头之外。
前方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狭窄的小片陆地向内弯曲,与悬崖连接在一起。海湾呈狭窄的“V”字形。
“我们不是在海峡中间,”伊阿宋说,“这是一条死路。”
一阵寒意从黑兹尔的手指一直涌到脚趾。在左舷的栏杆上,黄鼠狼盖尔立起身子,期待地望着她。
“陷阱。”黑兹尔说。
其他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她望过来。
“不,没问题,”雷奥说,“即便是那样的情况,我们也可以把船修好。也许需要整个晚上,不过我还能让船再飞起来。”
入口之外,海龟咆哮一声,看样子并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
“好吧……”小笛耸耸肩,“至少海龟够不到我们,在这地方是安全的。”
没有一个半神能说这样的话。话音未落,一支箭便钉在了主桅杆上,离她的脸还不到六英寸的距离。
船员们连忙分散寻找掩护,只有小笛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着差一点把她鼻子射穿的那支箭。
“小笛,快蹲下!”伊阿宋嘘声说。
并没有箭如雨下。
查看了桅杆上箭杆的角度之后,弗兰克向悬崖顶上一指。
“在那上面,”他说,“有一个射手,你们看见他了吗?”
阳光明晃晃地照着黑兹尔的眼睛,不过她在岩石之上发现一个细小的身影。他身上的青铜盔甲闪闪发亮。
“那是什么人?”雷奥问,“他为什么要对我们开火?”
“伙计们,”小笛的声音又细又小,“这儿还有张字条。”
黑兹尔刚才没有注意到,箭杆上拴了一个羊皮纸卷。不知为什么,这令她感到恼怒。她冲上去解下纸卷。
“呃,黑兹尔,”雷奥说,“你确定那东西安全吗?”
她大声读道:“第一行:站起身,把东西送来。”
“什么意思?”海治教练抱怨道,“我们都好好站着,呃,是蹲着呢。如果那家伙在等比萨外卖,还是算了吧!”
“下面还有呢,”黑兹尔说,“这是抢劫。派两个人带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爬上悬崖顶。最多两个,不要用魔法马,不许飞,不许耍花招,一步步爬上来。”
“爬什么?”小笛问。
尼克用手一指:“看那儿。”
悬崖之中凿出一条狭窄的阶梯,通向山顶。海龟、只有一个出口的海湾、悬崖……黑兹尔感觉写信的人并非第一次在这里伏击过往的船只。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念:“我指的是你们所有值钱的东西,否则我和我的海龟将会把你们消灭。你们只有五分钟时间。”
“使用弩炮!”教练大声喊。
“附言,”黑兹尔说,“别企图使用你们的弩炮。”
“该死!”教练说,“这家伙这么聪明。”
“上面有签名吗?”尼克问。
黑兹尔摇摇头。她在朱庇特营地曾听到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有大海龟配合的强盗。然而事情总是这样,每当她需要什么信息的时候,它总是恼人地藏在记忆的某个角落,怎么也想不起来。
黄鼠狼盖尔望着她,看她打算如何去做。
考验还没开始呢,黑兹尔心想。
光引开海龟是不够的。黑兹尔尚未证明她能够控制迷雾……这是因为,她根本就无法控制迷雾。
雷奥打量着悬崖顶,小声嘟囔着:“弹道有问题。就算我能赶在那人的箭射穿我们之前装好弩炮,我想我们也无法射击。他在几百英尺之外,方向几乎垂直。”
“是啊,”弗兰克咕哝道,“我的弓箭也派不上用场。他处于绝对的优势,在我们上方。我根本够不着他。”
“还有,呃……”小笛推了推插在桅杆上的那支箭,“我觉得他准头极佳,刚才他恐怕并没打算射中我,可如果他真愿意……”
她不必再说下去。无论这个强盗是谁,他能够从几百英尺外直接命中目标。他可以在对方做出反应前将其射倒。
“我去。”黑兹尔说。
她不喜欢这个主意,不过她相信是赫卡忒故意安排了这次变态的挑战。这是对黑兹尔的考验——该轮到她来拯救飞船了。仿佛打算确认,盖尔在栏杆上跑了几步,猛地跳上她的肩膀,准备搭上顺风车。
其他人都在望着她。
弗兰克握紧弓箭。“黑兹尔——”
“不,你听我说,”她说,“这个强盗想要值钱的东西,我可以上去,召唤些金子、珠宝,无论他想要什么。”
雷奥眉毛一扬:“如果给了钱,你觉得他真会放我们走?”
“我们没有选择,”尼克说,“在那人和海龟之间……”
伊阿宋抬起一只手,其他人安静下来。
“我也去,”他说,“字条上说要两个人。我带黑兹尔爬上去,作为她的后援。此外,我不喜欢那些台阶,万一黑兹尔摔倒……嗯,我能用风避免我们俩摔得粉身碎骨。”
阿里翁长嘶一声表示反对,好像在说:不带我去?你在开玩笑对吗?
“我必须这么做,阿里翁,”黑兹尔说,“伊阿宋……是的,我想你说得没错。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希望我的剑还在,”伊阿宋怒气冲冲地看了教练一眼,“现在它还躺在海底,没有波西帮我取回来。”
“波西”这个名字如同一片云从他们头顶上飘过。甲板上的气氛顿时变得更为阴郁了。
黑兹尔探出一只胳膊。她没有去想,只是意念水面,召唤金剑。
一个愚蠢的主意,因为剑离得太远,也许在几百英尺的水下。可是,她很快就感到手指上在拉扯。如同一条咬钩的鱼,伊阿宋的剑从水面一跃而出,飞进她手中。
“拿着。”她说着,把剑递过来。
伊阿宋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差不多有半英里的距离呢!”
“我一直在练习。”她嘴上说,虽然这并不是真的。
在召唤剑的同时,她暗自希望自己没有在无意间给它加上了诅咒,与她平时对待珠宝和贵重金属一样。
不过,她认为武器有所区别。她毕竟曾经在冰川湾搬出一大堆帝国黄金武器,分给了第五军团。当时并没有出现问题。
她决定不去担心。赫卡忒让她感到愤怒至极,她已经厌倦了被神祇们摆布,更不会让这些不值一提的问题成为绊脚石。“好啦,如果没人反对,我们要去会会这个强盗。”
[1] 地狱中的一个地方,灵魂在那里游荡,找不到归宿。黑兹尔曾经死过,在长春花之地游荡过很久。
第十四章 臭气熏天的卑鄙海盗
黑兹尔喜欢户外运动——然而如果是顺着没有栏杆的台阶爬上两百英尺高的悬崖,肩膀上还趴着一只脾气暴躁的黄鼠狼呢?这可就不一定了。特别是当她本可以骑上阿里翁,在几秒钟之内飞上山顶的时候。
伊阿宋跟在她身后,以防万一她跌倒的时候可以抓住她。黑兹尔对此格外感激,但这并不能减低失足坠落的恐怖。
她向右望去——一个错误的举动。她脚下一滑,一连串石头从山边滚落。盖尔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你没事吧?”伊阿宋问。
“没事,”黑兹尔的心在胸中怦怦直跳,“我很好。”
她无法回身去看,只能信任他不会任自己掉下去摔死。他会飞,从情理上来讲他是唯一的后援。不过,她更希望在自己背后的是弗兰克、尼克、小笛,或者雷奥,或者甚至是……哦,好吧,还是不要海治教练的好。不过,黑兹尔并不了解伊阿宋·格雷斯。
自从来到朱庇特营地,她就听到过关于他的故事。营员们带着崇敬的神情谈及这位朱庇特的儿子,他从第五军团的低级职位成长为执政官,带领大家在塔梅尔佩斯山战役中获胜,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便是现在,在过去两周的所有经历之后,伊阿宋更像是一个传说,而非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她很难对他热情相待,他冷若冰霜的蓝眼睛和小心翼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仿佛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字斟句酌。此外她怎么也忘不了,大家得知尼克在罗马曾经被俘之后,他曾打算将尼克除名。
伊阿宋认为尼克是为陷阱设下的诱饵。他这么想无可厚非。现在尼克安全了,黑兹尔也能理解为何伊阿宋的谨慎是有必要的。不过,她依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个人。要是他们在悬崖顶上遇到麻烦,而伊阿宋认为救黑兹尔并不符合这次冒险的最佳利益该怎么办?
她抬起头。从这个位置无法看见强盗,不过她能感觉到他在等待。黑兹尔非常自信,她完全有信心召唤出宝石和金子,足以打动世上最贪婪的强盗。她不知道自己召唤的财宝是否仍会带来厄运。她还不清楚自己死过一次之后,加在自己身上的诅咒是否已经被化解。现在正是搞懂这个问题的好机会。任何伙同一只大海龟抢劫无辜半神的人都理应受到诅咒。
黄鼠狼盖尔从她肩上跳下来,跑到了前面。它回过头,急切地尖叫起来。
“我已经尽力了。”黑兹尔嘟囔道。
她无法摆脱一种感觉,那就是这只黄鼠狼渴望目睹她的失败。
“关于,呃,控制迷雾的事情,”伊阿宋说,“你成功了吗?”
“没有。”黑兹尔承认。
她不愿去细想自己的失败——无法将海鸥变成一条龙,海治教练的棒球棍也固执地拒绝化作一只热狗。她只是无法让自己相信这些事情皆有可能。
“你会成功的。”伊阿宋说。
他说话的口气让她感到惊讶。这并非一句脱口而出,仅仅为了表示友好的评价。他的口气显得深信不疑。她继续向上攀去,不过她猜想他正用那双咄咄逼人的蓝眼睛注视着她,下巴上带着自负。
“你如何能这么肯定呢?”她问。
“我就这么肯定。对于一个人能实现的——我指的当然是半神,我有一种直觉。如果不是相信你拥有这样的能量,赫卡忒就不会选中你。”
这句话也许本应让黑兹尔感觉好些,但它没有。
她对于人也有精准的直觉。每个人都说他是个天生的领袖。她对这一点深信不疑。现在他在这里,让她觉得自己是团队中一位重要的成员,说她无所不能。可是伊阿宋自己能做到什么呢?
她无法将心中的疑虑对任何人倾诉。弗兰克对这家伙心存敬畏,小笛当然也是彻头彻尾地佩服他。雷奥是他最好的朋友。就连尼克也完全无条件听从他的领导。
可是,黑兹尔无法忘记,在与巨人的战争中,伊阿宋曾是赫拉的先锋。奥林匹斯的女王把伊阿宋丢进混血营地,由此引发了当前一系列以阻止盖娅为目的的行动。为什么首先是伊阿宋?冥冥中有什么在告诉黑兹尔,他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伊阿宋会是最终的压轴戏。
世界必将迎来风暴或火焰。预言里这样说。相比黑兹尔对烈火的恐惧,她对风暴的害怕更甚,而伊阿宋能引起巨大的风暴。
抬眼望去,她看到悬崖边就在几码之外。
她爬上崖顶,气喘吁吁,浑身冒汗。一条倾斜而狭长的山谷向内陆伸展,中间点缀着散乱的橄榄树与石灰岩巨石,见不到一丝文明的痕迹。
刚才的攀登让黑兹尔的两腿有些发抖。盖尔似乎急切前去探寻,它尖叫放屁,蹿进附近的灌木丛中去了。远远的山下,阿尔戈二号在海湾里好似一艘玩具船。如果考虑到海上的风与水面反射出来的刺眼阳光,黑兹尔搞不懂怎么能有人从这样的高处如此精准地射出一支箭。海湾的入口处,巨大的海龟壳如一枚锃亮的硬币在闪耀。
伊阿宋也爬上了崖顶,依旧神态自若。
他开口说:“哪里——”
“这里!”一个声音说。
黑兹尔被吓了一跳。十英尺开外出现了一个男人。他肩上挎着一张弓,一只箭筒,双手各举着一把老式燧石手枪。他脚蹬高筒皮靴,身穿皮质马裤,一件海盗样式的衬衫。卷曲的黑发梳成好似孩童的发型,明亮的绿色眼睛里流露着友善,不过一张红色大手绢遮住了他面孔的下半部。
“欢迎!”强盗大声说,用枪对准他俩,“要钱还是要命?”
黑兹尔深信一秒钟前他还不在那儿。他就这样凭空出现,仿佛是从一道无形的幕布后面走出来的。
“你是什么人?”黑兹尔问。
强盗哈哈大笑:“当然是斯喀戎!”
“喀戎?”伊阿宋问,“就像那个半人马?”
强盗白了他一眼:“斯喀戎,我的朋友。波塞冬之子!非凡的强盗!无所不能的超级小子!不过那并不重要。我可没见到任何值钱的东西!”他大叫,仿佛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我猜,这说明你们想死?”
“等等,”黑兹尔说,“我们有值钱的东西。不过要是我们把东西拿出来,我们怎么能确保你会放我们走?”
“噢,人们总那么问,”斯喀戎说,“我向斯提克斯冥河发誓,只要你们交出我想要的东西,我不会对你们开枪,还会把你们送回悬崖下。”
黑兹尔担心地看了伊阿宋一眼。无论有没有斯提克斯冥河做证,斯喀戎的言语都不能令她感到安心。
“要是我们跟你拼命呢?”伊阿宋问,“你在对付我们的同时无法扣住我们的船——”
砰!砰!
事情发生得太快,黑兹尔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伊阿宋脑袋边上,烟雾升腾而起。他左耳之上的头发中间出现一道槽,如同赛马的跑道。另一支燧石枪指向山下悬崖之外的地方,似乎斯喀戎的第二枪是对准阿尔戈二号开的。
迟来的震惊差一点噎住了黑兹尔:“你干了什么?”
“哦,别担心!”斯喀戎笑道,“如果你能看得够远——当然你做不到这一点——你就能看到大个子年轻人两只鞋子中间的甲板上有一个弹孔,就是带弓的那个。”
“弗兰克!”
斯喀戎耸耸肩:“随你怎么叫。这只是为了让你们瞧瞧,这恐怕本来可以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他转动燧石枪。撞针重新就位,黑兹尔感觉手枪如同有魔力一般刚刚重新装填好了子弹。
斯喀戎对伊阿宋晃动眉毛。“好啦!作为对你问题的回答——是的,我能在对付你们的同时看住你们的船。仙铜子弹,对半神来说是致命的。你们俩先死——砰,砰,然后我再慢慢收拾你们船上的朋友。有活的目标尖叫乱跳,这样的射击练习太有意思了!”
伊阿宋摸了摸头发上被子弹刚刚擦出来的沟。这一次,他不再那么自信了。
黑兹尔的脚下有些摇晃。弗兰克是他所知的最擅长弓箭的人,然而强盗斯喀戎却技艺超人。
“你是波塞冬的儿子?”她好不容易才说,“从你的射击水平来看,我还以为是阿波罗。”
他眼睛周围的微笑纹更深了。“啊,谢谢你!只不过熟能生巧。那只大海龟——都是由于我的出身,如果不是波塞冬之子,你是不可能驯化大海龟的!当然了,我也能用海浪掀翻你们的船,不过要这么做难度太大,比起埋伏射杀的乐趣来差远了。”
黑兹尔拼命清理着思绪,拖延时间,可是望着冒烟的燧石枪口,要做到这一点很难。“呃……你的大手帕是用来干什么的?”
“不让人认出我来!”斯喀戎说。
“可你已经介绍过自己了,”伊阿宋说,“你是斯喀戎。”
强盗的眼睛一瞪。“你怎么——哦,对了,我想我是说过。”他放低一支燧石枪,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头,“都怪我太粗心了。对不起,恐怕我有点儿迟钝。死而复生,诸如此类。让我再来一次。”
他端起手枪。“站住,给钱!我是无名强盗,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
无名强盗。黑兹尔忽然想起了什么。“提修斯,他曾经杀了你。”
斯喀戎双肩一垂。“唉,你干吗提起他?我们本来进展顺利!”
伊阿宋皱皱眉:“黑兹尔,你知道这家伙的来历?”
她点点头,虽然细节有些模糊不清。“提修斯在去往雅典的路上遇到了他。斯喀戎杀死他的受害人,利用,呃……”
与海龟有关。黑兹尔怎么也想不起来。
“提修斯是个大骗子!”斯喀戎抱怨道,“我不想再谈论他。我已经死而复生了。盖娅答应过我,我可以留在海岸线上,随心所欲地抢劫所有半神,这正是我想做的!现在……我们说到哪儿了?”
“你正打算放我们走。”黑兹尔大胆地说。
“嗯……”斯喀戎说,“不,肯定不是这样。啊,对了!要钱还是要命。你们的财宝呢?没有财宝?那我只好——”
“等等,”黑兹尔说,“我们有值钱的东西,至少我能取来。”
斯喀戎用一支枪对准伊阿宋的脑袋。“那么好吧,亲爱的,动手吧,否则我下一枪除掉的就不只是你朋友的头发了!”
黑兹尔需要集中意念。她心急如焚,脚下的大地隆隆作响,立刻带来了大丰收——贵重金属纷纷蹦出地面,仿佛大地急着要将它们驱赶出来。
她被齐膝深的宝藏包围在其中——罗马金币,德拉克马银币,古老的黄金珠宝,闪亮的钻石、黄宝石与红宝石——多得足以装满几个除草袋。
斯喀戎开心地哈哈大笑:“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黑兹尔没有理会。她在想赫卡忒的十字路口出现的那些硬币。这里的宝藏更多,多个世纪以来占领过这片土地的每一个帝国隐藏的财富——希腊、罗马、拜占庭,还有诸多其他帝国。那些帝国已不复存在,只给强盗斯喀戎留下一片贫瘠的海岸线。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自己渺小无能。
“拿走这些财宝,”她说,“放我们走。”
斯喀戎笑道:“哦,可我说过了,我要你们所有值钱的东西。我知道你们那艘船上还有非常特别的东西……一尊象牙与黄金的雕像,差不多有四十英尺高?”
黑兹尔脖子上的汗水开始干了,她打了个冷战。
伊阿宋走上前,避开指在面前的手枪,他的眼睛如蓝宝石般坚毅。“雕像免谈。”
“你说得对,免谈!”斯喀戎说,“我必须得到它!”
“是盖娅告诉你的,”黑兹尔猜道,“她命令你将它夺走。”
斯喀戎耸耸肩。“也许吧。她告诉我说,我能把它据为己有,我很难拒绝这样的提议!我不想再死一次,我的朋友。我打算活得很久,做一个非常富有的人!”
“雕像对你来说毫无用处,”黑兹尔说,“如果盖娅毁灭了世界的话。”
斯喀戎的枪口摇晃了一下:“你说什么?”
“盖娅在利用你,”黑兹尔说,“如果你拿走那雕像,我们就无法打败她。她打算消灭地球表面上所有的凡人与半神,让她的巨人和怪兽接管一切。那时候你到哪里去花你的金子呢,斯喀戎?假设盖娅还留你活命的话。”
黑兹尔容他慢慢去理解。她相信作为一个强盗,斯喀戎对于被出卖这一点完全可以相信。
他沉默许久。
终于,他露出微笑,眼角的细纹又回来了。
“好吧!”他说,“我并不是个不可理喻的人,你们就留下那雕像好了。”
伊阿宋眨眨眼。“这么说我们可以走了?”
“还有一件事,”斯喀戎说,“我要求得到尊重。在让我的受害人离开之前,我要求他们给我洗脚。”
黑兹尔怀疑自己听错了。斯喀戎踢掉一只皮靴,接着是另一只。他的光脚是黑兹尔所见过的最恶心的东西……而她以前见过一些恶心到极点的东西。
两只脚肿胀着,皱巴巴的,和生面团一般发白,仿佛在福尔马林中浸泡了好几个世纪。每一只畸形的脚趾上探出一撮撮棕色的毛。参差不齐的指甲盖泛着黄绿色,如同乌龟壳。
紧接着,臭气扑鼻而来。黑兹尔不知道她父亲的地下宫殿是否有专门给僵尸的餐厅,如果真有,那味道一定跟斯喀戎的脚一样臭。
“好吧!”斯喀戎动了动恶心的脚趾,“谁洗左脚,谁洗右脚?”
伊阿宋的脸色变得与两只脚一样煞白。“你……你一定在开玩笑。”
“完全没有!”斯喀戎说,“给我洗完脚,我们就一笔勾销。我会送你们回到山崖下。我对斯提克斯冥河发誓。”
发誓对他来说未免太过轻松,这敲响了黑兹尔心中的警钟。脚。送你们回到山崖下。乌龟壳。
她终于想起了那个故事,刚才遗忘的部分一个个清晰起来。她想起了斯喀戎是如何杀死受害人的。
“能给我们一点儿时间吗?”黑兹尔问。
斯喀戎眯缝起眼睛:“干什么?”
“呃,这是个重要的决定,”她说,“左脚还是右脚,我们需要商量一下。”
她看得出来,面具之下的他在笑。
“当然,”他说,“我非常慷慨,你们可以有两分钟时间。”
黑兹尔爬出那堆宝藏,带伊阿宋走到尽可能远的地方——走下山崖大约五十英尺,她希望在这里不会被强盗听见。
“斯喀戎把他的受害人一脚踢下山崖。”她低声说。
伊阿宋皱起眉头:“什么?”
“趁你跪下来给他洗脚的时候,”黑兹尔说,“他就杀了你。等你失去平衡,被他的臭脚熏得头昏眼花,他就把你从悬崖边踢下去。你会直接掉进他的大海龟嘴里。”
伊阿宋过了几秒钟才回过味儿来。他向悬崖下望去,巨大的龟壳在水下闪光。
“这么说我们必须反抗。”伊阿宋说。
“斯喀戎动作太快了,”黑兹尔说,“他会杀了我们俩。”
“那我可以飞,等他把我踢下去,我会飘在半空,等他把你踢下去的时候,我再接住你。”
黑兹尔摇摇头。“如果他非常用力,而且动作够快,你头昏眼花,无法飞行。即便你还能飞,斯喀戎拥有神射手的眼神。他会看着你落下,若是你在空中盘旋,他也会从空中把你射杀。”
“那……”伊阿宋握紧了剑柄,“希望你有别的办法。”
几英尺外,黄鼠狼盖尔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它咬紧牙齿望着黑兹尔,仿佛在说:那么,你有吗?
黑兹尔告诉自己冷静,以免从地里带出更多的金子。她想起自己做过的一个关于父亲的梦。普路托的声音说:死者看到的是他们相信自己将会见到的一切,活着的人也是如此。这就是秘密。
她终于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比起对放屁的黄鼠狼的厌恶,比起对斯喀戎臭脚的痛恨,她更痛恨这个主意。
“不幸的是,我有,”黑兹尔说,“我们必须让斯喀戎胜出。”
“什么?”伊阿宋问。
黑兹尔把计划对他和盘托出。
“总算是好了!”斯喀戎大声喊,“两分钟早就过了!”
“对不起,”伊阿宋说,“这可是个重大决定……关于哪一只脚。”
黑兹尔努力排除杂念,透过斯喀戎的眼睛想象出一个个画面——他想要什么,他期待什么。
这正是利用迷雾的钥匙。她无法强迫别人以自己的方式看待世界,也无法让斯喀戎眼前的现实变得不真实,然而如果她能让他见到自己所希望看到的……噢,她是普路托的孩子。她与死者共处多年,倾听过他们对前世的渴望,他们的前世已经部分被遗忘,被思乡的情绪所扭曲。
死者看到的是他们相信自己将会见到的一切,活着的人也是如此。
普路托是冥界之神,财富之神。也许这两个地域的影像密切相连,比黑兹尔所意识到的更加紧密。渴望与贪婪之间并没有太大区别。
如果她能召唤黄金与钻石,为什么不能召唤另一种财富——人们所希望看到的世界的影像呢?
当然,她也许会出错,她和伊阿宋会成为海龟的美餐。
她将手伸进外衣口袋里,弗兰克的魔法木柴似乎比平日更沉重了。她肩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而且是全体船员的生命。
伊阿宋上前一步,张开双手表示投降。“让我先来,斯喀戎。我来洗你的左脚。”
“不错的选择!”斯喀戎扭动毛茸茸的、如死尸一般的脚趾,“我一定用那只脚踩到了什么东西,感觉靴子里有点黏黏的,不过我相信你能把它清理干净。”
伊阿宋的脸红到了耳朵根。从他脖子上的紧张来看,黑兹尔知道他恨不得放下伪装,拼死一搏——用他的黄金剑先发制人。不过黑兹尔清楚,要是真这么干,他注定会失败。
“斯喀戎,”她连忙说,“你有水吗?肥皂呢?我们该怎么洗——”
“就这样!”斯喀戎转动他左手的枪。突然,手枪变成了一只喷壶和一块抹布。他把两样东西扔给伊阿宋。
伊阿宋瞟了一眼标签。“你打算让我用玻璃清洗剂洗你的脚?”
“当然不是!”斯喀戎拧起了眉毛,“这上面写的是多种表面清洗剂。我的脚肯定算得上多种表面之一。再说了,它有抗菌功能,正是我需要的。相信我,水对这些东西不起作用。”
斯喀戎扭扭脚趾,悬崖上飘过更加浓郁的僵尸餐厅的气味。
伊阿宋直犯恶心:“噢,神啊,不……”
斯喀戎耸耸肩。“你随时可以选择我另一只手上的东西。”他举起右手的燧石枪。
“他会照做的。”黑兹尔说。
伊阿宋瞪了她一眼,不过黑兹尔在目光的对视中胜出了。
“好吧。”他嘟囔道。
“好极了!马上……”斯喀戎跳到最近的一块石灰石上,那块石头刚好有一张脚凳大小。他面对大海,放下脚,神气活现的模样宛如刚刚征服了一个新国家的探险者。“在你擦我的脚趾的时候,我要眺望地平线,这样会更享受。”
“是啊,”伊阿宋说,“我相信。”
伊阿宋跪倒在强盗面前。悬崖边的他任人宰割,只要斯喀戎一脚,他便会跌落山崖。
黑兹尔集中意念,想象自己是斯喀戎——强盗之王。她低头看着一个可怜的金发男孩,对自己不构成任何威胁——只不过是又一个被打败的半神,即将成为他的牺牲者。
在她心中,她看到了即将发生的场面。她从大地深处召唤迷雾,与她召唤金银与宝石一样。
伊阿宋喷了些清洁液,他眼泪汪汪。他开始用布擦洗斯喀戎的大脚趾,脑袋扭到一旁,拼命作呕。黑兹尔几乎看不下去了。她差一点错过伊阿宋被踢中的场面。
斯喀戎一脚猛踹在伊阿宋的胸膛上。伊阿宋向后倒下,从悬崖边滚落下去。他胳膊乱舞,尖叫着向下坠落。在他快要落入水面的时候,海龟猛地抬起头,一口将他吞进了肚子,然后又沉入水中去了。
阿尔戈二号上的警钟敲响了,黑兹尔的朋友奔到甲板上,操纵弩炮。黑兹尔听到小笛在船上哭喊。
这一切令人烦乱,黑兹尔差一点分了神。她强迫自己的心分开两路——一路集中在自己的任务上,另一路则扮演着斯喀戎需要看到的角色。
她愤怒地尖叫起来:“你都干了什么?”
“哦,亲爱的……”斯喀戎带着伤心的口气,可是黑兹尔感觉到了他隐藏在大手帕下面的笑意,“那只是个意外,我向你保证。”
“我的朋友会杀了你!”
“他们可以试试,”斯喀戎说,“不过与此同时,我想你还有时间给我洗另外一只脚!相信我,亲爱的。我的海龟现在吃饱了。它不想要你。你会很安全,除非你拒绝。”
他用手枪对准她的头。
她迟疑了片刻,让他看到自己的痛苦。她不能轻易答应,否则他不会相信黑兹尔已经被打垮。
“别踢我。”她半抽泣着说。
他目光一闪。这正是他期待的结果。她垮掉了,感觉到无助。斯喀戎,波塞冬的儿子再次赢得了胜利。
黑兹尔难以相信,这家伙会与波西·杰克逊有着共同的父亲。这时她想起来,波塞冬有着多变的性格,如同大海一样。也许他的孩子恰恰体现出这一点。波西是波塞冬善良天性的孩子——强大,但温和而乐于助人,是帮助船只加速安全抵达远方陆地的大海。斯喀戎则是波塞冬另一面的孩子——无情地拍打海岸线,令它支离破碎,或是卷走海岸边无辜的人们,让他们溺亡,抑或是击碎船只,无情地夺走全船人的生命。
她抓起伊阿宋掉在地上的喷壶。
“斯喀戎,”她怒道,“你的脚是你最不令人恶心的东西。”
他的绿眼睛里射出冷冷的目光:“洗就行了。”
她跪下来,尽量不去理会那臭气。她挪到一侧,让斯喀戎不得不调整站姿。她想象大海依然在她背后。她又转动了一下身体,在心中继续保持着那幅景象。
“继续干!”斯喀戎说。
黑兹尔忍住笑意。她已经设法让斯喀戎转了一百八十度,不过他眼中仍能看到水面,还有身后起伏的田野。
她开始洗脚。
黑兹尔从前干过不少肮脏的工作。她在朱庇特营地清理过独角兽的窝,也曾为军团填埋并挖过公共厕所。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对自己说。不过看到斯喀戎的脚趾,她还是忍不住作呕。
斯喀戎抬脚踢来的时候,她向后飞去,只是并没有飞太远。她一屁股落在几码之外的青草地上。
斯喀戎瞪着她:“可是……”
突然,世界变幻,幻觉消失了,斯喀戎彻底糊涂了。大海出现在他背后。他刚才只不过将黑兹尔从悬崖边踢开了。
他放下燧石枪:“怎么会——”
“站起身,把东西送来。”黑兹尔告诉他。
伊阿宋从空中飞来,刚好从她头顶上飞过,将强盗撞下了悬崖。
斯喀戎一路尖叫,疯狂地到处射击,但都射了个空。黑兹尔站起身,跑到悬崖边,刚好看见海龟探出头,在空中一口将斯喀戎咬住。
伊阿宋笑了。“黑兹尔,这太棒了。真的……黑兹尔?嘿,黑兹尔?”
黑兹尔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跪倒在地。
她听到远处的朋友们在船上欢呼。伊阿宋立在她身旁,不过他的行动全变成了慢动作,他的轮廓模模糊糊,说话也变成了一片杂音。
白霜在她身边的岩石与草地上蔓延开来。她刚才召唤的财宝沉回到大地之中。四周迷雾翻滚。
我做了什么?她惊恐地想,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不,黑兹尔,”她身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你干得不错。”
她大气也不敢出。那声音她只听过一次,然而在她心中已重放过千百遍。
她回过身,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
他身着罗马服装——平头样式的黑发,苍白而棱角分明的面孔刮得干干净净。外衣与长袍用黑色羊毛织成,绣有金线,面料上不停变换着被折磨的灵魂的一张张面孔。他的长袍边缘带有深红色条纹,代表议员或是执政官。条纹如同一道鲜血的河流泛起道道波纹。普路托的无名指上戴了一颗巨大的猫眼石,仿佛一大块经过打磨处理的冷冻过的迷雾。
他的结婚戒指,黑兹尔心想。不过,普路托从未与黑兹尔的母亲结婚。神不会与凡人结婚。那戒指代表了他与珀耳塞福涅的婚姻。
这个念头让黑兹尔感到愤怒至极,她摇摇头,摆脱眩晕的感觉,站起身来。
“你想要什么?”她问。
她希望自己的口气能给他带来伤害——让他因为自己给黑兹尔带来的所有痛苦而受到惩罚。可是,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我的女儿,”他说,“你让我感到高兴,你成长了。”
没有一样是你的功劳,她想说。她不愿从他的赞许中得到任何快乐,可是她的眼睛却感到有些刺痛。
“我还以为你们这些主神失去了能力,”她好不容易说,“你们希腊与罗马的化身相互争斗。”
“的确如此,”普路托说,“不过,你如此强烈地召唤我,让我出现在你面前……即便只是暂时。”
“我并没有召唤你。”
虽然脱口而出,但她清楚这并不是真的。生平第一次,她欣然接受了自己作为普路托孩子的血统。她尽力去理解父亲的能量,并将它们发挥到了极致。
“当你抵达我在伊庇鲁斯的宫殿时,”普路托说,“你必须有备而来。亡灵不会欢迎你,而女巫帕西法厄——”
“帕西?”黑兹尔问。接着她意识到,这一定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她不会像斯喀戎那样容易被愚弄,”普路托的目光如同火山石般闪耀,“你通过了第一次考验。帕西法厄打算重建她的领地,这将置所有半神于危险之中,除非你在哈迪斯之屋阻止她……”
他的身形开始闪烁。有一刻他是个大胡子,身穿希腊长袍,头上戴了一顶金色月桂花冠。在他脚边,一只只白骨的手从地下探出。
神咬紧牙齿,眉头紧蹙。
他的罗马外形稳定下来。白骨的手融回了大地之中。
“我们没多少时间了。”他看来像个大病初愈的人,“要知道,死亡之门是亡灵庇护所的最底层。你必须让帕西法厄见到她想见的东西。你是对的,这正是所有魔法背后的秘密。可是,当你身处她的迷宫之中,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你在说什么?什么迷宫?”
“你会明白的,”他保证,“还有,黑兹尔·列维斯科……你不会相信我,不过我为你的能量感到骄傲。有时候……有时候我能关心我孩子的唯一办法便是远离他们。”
黑兹尔忍住了想骂人的冲动。普路托不过是另一个不负责任、寻找牵强借口的神祇父亲。可是,当那几个字在她心中重放时,她的心依然怦怦直跳:我为你的能量感到骄傲。
“找你的朋友们去吧”,普路托说,“他们该担心了。前往伊庇鲁斯的旅程依然危险重重。”
“等等。”黑兹尔说。
普路托抬起一道眉毛。
“我见到塔纳托斯的时候,”她说,“你知道……死亡之神……他告诉我说,我并不在你要捕捉的无赖幽魂清单上。他说,也许那才是你保持距离的原因。如果承认了我,你就必须将我带回到冥界。”
普路托停顿了一会儿。“你想问什么?”
“你就在这里。为什么不把我带到冥界去呢?让我回归死亡?”
普路托的身形开始淡去。他微微一笑,黑兹尔看不出他是哀伤还是高兴。“也许那并不是我希望看到的,黑兹尔。也许我从未来过这里。”
第十五章 恶魔奶奶的诅咒
恶魔祖母渐渐逼近,准备痛下杀手的时候,波西却感到如释重负。
自然,他感到害怕。他并不喜欢以三对几十的微弱机会。不过至少他懂得战斗。在黑暗中前行,随时等待被攻击——这已经让他快要发疯。
此外,他与安娜贝丝曾无数次并肩作战,而且此刻他们还有一位泰坦相助。
“走开。”波西的激流剑刺向最近的一个干巴巴的女巫,她只是冷笑一声。
我们是阿拉伊,诅咒女神,那个怪异的画外音如同整个森林在说话,你无法杀死我们。
安娜贝丝与他的肩膀紧靠在一起。“别碰她们,”她警告,“她们是诅咒精灵。”
“鲍勃不喜欢诅咒。”鲍勃说。骷髅小猫小鲍勃躲进了他的外衣里。机灵的小猫。
泰坦的扫帚划过一个大大的弧线,逼得精灵们后退几步,然而她们很快如潮水般重新涌来。
我们效力于仇恨者与失败者,诅咒女神们说,我们效力于发誓要耗尽最后一口气复仇的被害者。我们有很多诅咒送给你们。
波西胃里的火焰河水涌到了嗓子眼。他希望塔塔勒斯有更好的饮料清单可供选择,或者有一棵树能提供解酸的水果。
“谢谢你的好意,”他说,“不过我妈妈告诉过我,不要接受陌生人的诅咒。”
近前的恶魔向前扑了上来。她的爪子如同白骨做成的弹簧刀向外探出。波西将她劈成两半。可是就在她蒸发的同时,波西的胸膛两侧涌起烧灼般的疼痛。他踉跄着向后退去,用手紧紧捂住胸腔。他的手指带出湿漉漉的红色液体。
“波西,你在流血!”安娜贝丝大喊,虽然这已显而易见,“噢,神啊,两边都在流血。”
的确如此。他残破的衣服左右两侧的边缘沾满了血,仿佛被一支标枪刺穿了。
或是一支箭……
恶心的感觉差一点让他跌到。复仇。来自被害者的诅咒。
他眼前闪过两年前在得克萨斯的一次遭遇——他与一个怪兽农场主的战斗。那怪兽只有在三个身体同时被刺穿的时候才能被杀死。
“吉里昂,”波西说,“我就这样杀了他……”
精灵露出毒牙。更多的诅咒女神从黑色的树上跳下来,拍打着她们皮质的翅膀。
是的,她们确认,尝尝你给吉里昂带来的痛苦,很多诅咒都指向你,波西·杰克逊。你会死于其中哪一个?选择吧,否则我们会将你撕成碎片!
他拼命撑住没有倒下。血不再扩散,但他仍然觉得好像被一根烧红的窗帘杆刺穿了肋骨。他握剑的手臂感到沉重而虚弱。
“我不明白。”他喃喃自语。
鲍勃的声音好似在一条长长隧道的尽头回荡。“如果你杀死一个,她就会给你多加上一个诅咒。”
“可如果我们不杀死她们……”安娜贝丝说。
“反正她们也会杀了我们。”波西说。
选择吧!诅咒女神叫喊,像坎珀那样被压扁?还是如同在圣海伦山下被你屠杀的特尔金一样被肢解?你带来了太多的死亡与痛苦,波西·杰克逊,我们要全部还给你!
长翅膀的女巫在逼近,空气中传来她们呼吸的酸腐气息。她们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外表与复仇三女神有几分相似,但波西觉得诅咒女神比她们更坏。至少复仇三女神还在哈迪斯的掌控之下,而这些东西更疯狂,并且在不断繁殖。
如果她们代表了波西杀死过的每一个敌人的死亡诅咒……那么波西一定会不堪承受。他面对过太多的敌人。
一个恶魔向安娜贝丝扑了上来。安娜贝丝本能地一闪,用手中的石头向老女人的脑袋砸去,让她化作了尘土。
安娜贝丝没有选择,换作波西也会那样去做。随即安娜贝丝扔下手中的石头,惊恐地大叫起来。
“我看不见了!”她摸着自己的脸,狂乱地四处张望。她的双眼变成了纯白一片。
波西连忙跑到她身旁,诅咒女神哈哈大笑。
在魔兽之海,你用隐形术骗过他的时候,波吕斐摩斯诅咒了你。他无法看见你,所以现在你也无法看见你的攻击者。
“还有我呢。”波西安慰她。他伸出胳膊抱住安娜贝丝,然而诅咒女神渐渐逼近,他已不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保护安娜贝丝。
十几个恶魔从各个方向同时跃起,鲍勃大叫:“我扫!”
他的扫帚从波西脑袋上嗖地掠过。诅咒女神的攻击阵线如同保龄球瓶似的一个个向后倒去。
更多诅咒女神向前涌来。鲍勃狠狠敲中其中一个的脑袋,刺穿另外一个,她们化成了灰。其他的几个连连后退。
波西屏住呼吸,等待他们的泰坦朋友被可怕的诅咒击倒,可是鲍勃看样子什么事也没有——一位大个子银色保镖用世界上最可怕的清扫工具将死神挡在了门外。
“鲍勃,你没事吧?”波西问,“没有诅咒?”
“鲍勃没有诅咒!”鲍勃也说。
诅咒女神咆哮着围攻上来,盯紧了扫帚。泰坦已经被诅咒了,干吗还要再折磨他?而你,波西·杰克逊,你已经抹去了他的记忆。
鲍勃的矛头放低了下去。
“鲍勃,别听她们的,”安娜贝丝说,“她们都是邪恶的!”
时间慢了下来。波西不知道克洛诺斯的灵魂此刻是否就在不远处的黑暗中盘旋,尽情享受这一刻,希望时间永恒。波西的感觉就像是在他十二岁时,与阿瑞斯在洛杉矶的海滩上激战,泰坦之王的阴影头一次从他们头顶上掠过。
鲍勃转过身。他狂野的白发有如炸开的光环。“我的记忆……是你吗?”
诅咒他,泰坦!诅咒女神催促,红眼睛在放光,加入到我们中间!
波西的心紧张得贴到了后背。“鲍勃,一言难尽,我不希望你成为我的敌人,我想和你做朋友。”
他偷走了你的生活,诅咒女神说,将你留在哈迪斯的宫殿里擦洗地板!
安娜贝丝紧紧握住波西的手。“往哪边走?”她低声问,“如果我们必须逃跑的话。”
他明白。如果鲍勃不再保护他们,他们唯一的机会便是逃走——可是那样做等于根本没有机会。
“鲍勃,你听我说,”他又尝试说,“诅咒女神试图激怒你。她们诞生在仇恨的念头之中。不要让她们得偿所愿。我们才是你的朋友。”
说出这句话来,波西感觉自己像个骗子。他把鲍勃留在冥界,一直不给他自己的思想。有什么能让他们成为朋友呢?因为波西此刻需要他吗?波西一直痛恨神祇利用自己干这干那,而他却在以同样的方式对待鲍勃。
看到他的表情了吗?诅咒女神咆哮,这孩子甚至无法说服自己。偷走你的记忆之后,他来看过你一次吗?
“没有,”鲍勃嘟囔道,嘴唇在发抖,“另一个来了。”
波西的脑子有些迟钝:“另一个?”
“尼克,”鲍勃皱皱眉,眼中充满了被伤害的神情,“尼克来过,跟我讲波西的事,说波西是好人,还说他是个朋友。这才是鲍勃帮忙的原因。”
“可是……”波西的声音破碎了,仿佛有人用仙铜劈中了他的嗓子。他从未感到过自己如此低劣,如此可鄙,根本不配拥有一个朋友。
诅咒女神进攻了。这一次,鲍勃没有阻拦。
“往左边!”波西拖起安娜贝丝,在诅咒女神中间杀开一条血路。这样做也许会给他加上十几个诅咒,但他并没有马上感觉到,所以他脚步不停地向前飞奔。
每跑一步,他胸中便如灼烧般疼痛。他在树丛间穿行,带安娜贝丝全力向前奔跑,尽管她什么也看不见。
波西明白她对自己是多么信任,信任他能够带自己逃出这一切。他不能令她失望,可是用什么办法才能救她呢?而且,要是她一辈子瞎了眼……不。他强压住恐慌的念头。他可以待会儿再考虑治好她的办法。首先,他们必须逃出去。
皮质的翅膀在头顶上拍打。愤怒的咝咝声与爪子的摩擦声告诉他,恶魔就在他们身后。
他们跑过一棵黑色的树,他挥剑向树干上砍去。他听到树倒下的声音,紧跟着几十个诅咒女神被大树压扁,传来令人兴奋的嘎吱声。
如果大树在森林中倒下,压扁了恶魔,树会不会受到诅咒呢?
波西又砍倒一棵树,一棵接着一棵。这给他们争取了几秒钟时间,但还远远不够。
突然,他们面前的黑暗变得越发浓厚了,波西体会到了什么叫作雪上加霜。他赶在两人冲下山崖之前一把抓住安娜贝丝。
“怎么了?”她大叫,“是什么?”
“悬崖,”他气喘吁吁,“大悬崖。”
“那我们走哪边?”
波西看不见悬崖底下究竟有多深。可能是十英尺,也可能是一千英尺。根本无从判断哪里是底。他们可以抱着最好的希望跳下去,然而他怀疑“最好”这样的情况是否会发生在塔塔勒斯。
所以,只剩下两个选择:左还是右,顺着悬崖边奔跑。
他正要随便做出一个选择,一个带翅膀的恶魔落在了他跟前,在虚无的空气中借助她的蝙蝠翅膀盘旋在空中,正好在剑所及的范围之外。
散步愉快吗?一个汇聚在一起的声音说,在他们身边回荡。
波西转过身。诅咒女神纷纷冲出树林,在他们身边围成了一个半圆。一个诅咒女神抓住安娜贝丝的胳膊,安娜贝丝愤怒地哭喊着,使出一个柔道扭转动作,将怪兽摔倒在地,又集中她全身的力量用肘部狠命一击,这样的身手足以让任何一位职业摔跤选手引以为傲。
恶魔粉碎了,然而当安娜贝丝站起身时,除了眼瞎之外,她还显得震惊而恐惧。
“波西?”她喊道,声音里透着恐慌。
“我就在这儿。”
他想伸手扶住她的肩,但她并不在他以为的地方。他又试了一次,却发现她在几英尺之外,如同试图在一缸水中抓住什么,光线扭曲了影像。
“波西!”安娜贝丝的声音嘶哑了,“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没有!”面对诅咒女神,他愤怒得胳膊发抖,“你们对她干了什么?”
我们什么也没干,恶魔说,你的爱人被施加了一个特殊诅咒——源自于一个你抛弃的人的痛苦思绪。你惩罚过一个无辜的灵魂,将她留在孤独之中。现在,她最恶意的愿望实现了:安娜贝丝感受到了她的绝望,也将在被弃的孤独中死去。
“波西?”安娜贝丝张开双臂,想要找到他。诅咒女神向后退去,任她在她们中间盲目地跌跌撞撞。
“我抛弃了谁?”波西责问,“我从来没有——”
他的胃突然感到仿佛从悬崖坠落下去一般。
几个字在他头脑中回响:一个无辜的灵魂,被弃在孤独之中。他想起一个小岛,一个被发光的软水晶点亮的山洞,海滩上的一张餐桌前,隐形的风之精灵侍立在一旁。
“她不会的,”他嘟囔道,“她绝不会诅咒我。”
恶魔的眼睛模糊在一起,如同她们的声音。波西的两肋在跳动。他的胸膛更痛了,仿佛有人正在慢慢转动一把匕首。
安娜贝斯迷失在恶魔中间,绝望地呼喊他的名字。波西好想跑到她跟前,可他知道诅咒女神不会让他这样做。她们还没有立刻杀死她的唯一原因,是她们正享受她的痛苦。
波西牙关紧咬。他不在乎自己受到多少诅咒。他必须让这些老巫婆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尽一切可能保护安娜贝丝。
他狂怒地呼喊,向她们发动了攻击。
第十六章 巨人朋友归来
有那么激动人心的片刻,波西感到自己占据了上风。激流剑如同切开糖粉似的切开了诅咒女神。一个恶魔在慌乱中迎头撞上了一棵树。另一个尖叫着想要飞走,但被波西砍掉了翅膀,转着圈跌进了深渊。
每当一个恶魔被消灭的时候,波西便感到越来越深的恐惧,因为又有新的诅咒加在了他的身体上。一些诅咒无情而冷酷:被刺穿肚皮,仿佛被喷灯捆住似的灼烧。另一些则相对轻微:血液中涌起的寒意,右眼无法控制地抽搐。
说真的,有谁会拼尽最后一口气诅咒你说,“我希望你眼睛抽搐”呢?
波西知道自己杀死过太多怪兽,但他从未真正从怪兽的角度去考虑过。此刻,它们所有的痛苦、愤怒与怨恨通通倾泻在他身上,耗费着他的气力。
诅咒女神还在不停涌现。似乎每当他砍倒一个,便会有六个出现。
他握剑的胳膊已经疲惫不堪。他的身体在痛,视线越来越模糊。他拼命向安娜贝丝靠拢,而她却遥不可及,一面在恶魔中跌跌撞撞,一面呼喊他的名字。
波西蹒跚着向她走去,一个恶魔跳起身,用牙齿咬进了他的大腿。波西怒吼一声,将恶魔砍成了灰,但他也紧跟着跪倒在地。
他嘴里灼烧的感觉比刚才饮下火焰河水更加痛苦。他弯下腰,哆嗦干呕,似乎有十几条火蛇正沿他的食道滑下。
你已经做出选择,诅咒女神说,菲尼亚斯的诅咒……一个绝妙的痛苦死法。
波西想说什么。他的舌头仿佛被送进了微波炉。他想起那个瞎眼的老国王在波特兰用除草机追赶鹰身女妖。波西向他提出挑战,失败者必须喝下致命的蛇发女妖的血液。波西不记得那个瞎眼老人最后念叨了一句诅咒。菲尼亚斯融化了,回到了冥界,也许他并不希望波西度过长寿而快乐的一生。
在波西胜利之后,盖娅警告过他:别心存侥幸。在你的死亡来临之时,我保证它将会比饮下蛇发女妖的血液更加痛苦。
此刻他身处塔塔勒斯,蛇发女妖的血液加上其他十几种痛苦难耐的诅咒,让他濒临死亡,而他却眼睁睁看着女友四处乱撞,无助地瞎着双眼,相信自己已被他抛弃。他握紧了剑,指节开始冒出水汽。白色的烟在他前臂上袅袅升起。
我不会就这样死去,他心想。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切痛苦而耻辱,更是因为安娜贝丝需要他。一旦他死去,恶魔便会将注意力转向她。他不能弃之不顾。
诅咒女神围拢在他四周,窃笑着,发出咝咝声。
他的脑袋会先炸开,声音猜测道。
不,那声音从另一个方向回应自己,他会全身一齐燃烧。
她们对他如何死去下起了赌注……他会在地面上留下怎样的焦痕。
“鲍勃,”他嘶声道,“我需要你。”
一个绝望的恳求,连他自己几乎都听不见了。鲍勃怎么会再次回应他的呼唤呢?泰坦已经知道了实情。波西没有了朋友。
他最后一次抬起眼睛。四周在闪烁,天空在沸腾,大地在冒泡。
波西知道,他眼中所见的塔塔勒斯比起真实的恐怖来说只能算轻描淡写——只是他半神的头脑所能够承受的场面,最坏的部分被掩盖起来,如同迷雾掩饰了凡人眼中所见的怪兽。现在波西行将死去,他开始看到了真相。
空气是塔塔勒斯的呼吸。所有的怪兽不过是在他体内循环的血液细胞。波西所见的一切是深渊的黑暗之神心中的一个梦境。
这一定是尼克眼中见到的塔塔勒斯,这差一点摧毁了他的心智。尼克……波西未能善待的众多人当中的一个。他与安娜贝丝能够在塔塔勒斯中走了这么远,只是因为尼克·德·安吉洛表现得如同鲍勃真正的朋友。
你看到深渊中的恐怖了吗?诅咒女神安慰地说,放弃吧,波西·杰克逊,难道死亡不比忍受这地方更好吗?
“对不起。”波西喃喃道。
他道歉了!诅咒女神开心地尖叫,他为自己失败的人生,为自己对塔塔勒斯的孩子们犯下的罪行感到懊悔!
“不,”波西说,“对不起,鲍勃。我本应该对你诚实相待。请……原谅我。保护好安娜贝丝。”
他并不指望鲍勃听到他或是在乎他,但良心的告白能让他感到好受些。他不能为自己的苦恼去责备任何人,不是神祇,不是鲍勃,他甚至不能责备卡里普索,那个被他独自留在小岛上的女孩。也许她心生仇恨,在绝望中诅咒了波西的女朋友。可是……波西本该对卡里普索负责到底,确保神祇遵守承诺,将她从奥杰吉厄岛的流放中释放出来。他对待她的方式不比对鲍勃好多少。他甚至没有过多想到她,虽然她的月亮花依然在他母亲窗边的花盆中绽放。
这耗尽了他剩下的力气,但他站起了身,浑身冒着热气,两腿发抖,体内如火山在翻涌。
至少他还能战斗。波西抬起激流剑。可没等他出手,他面前所有的诅咒女神都炸成了灰。
鲍勃的确懂得如何充分发挥扫帚的功能。他来回挥砍,杀死一个接一个的恶魔,小猫小鲍勃坐在他肩膀上,弓起后背,发出咝咝的声响。
转眼之间,诅咒女神全都消失了。她们大多蒸发得没有了踪影,几个明智的飞进了黑暗中,发出恐惧的尖叫。
波西想对泰坦表示感谢,可他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两腿弯曲着,耳朵里在轰鸣。透过痛苦发红的视线,他看见安娜贝丝在几码之外的地方,正茫然不知地向悬崖边走去。
“啊!”波西大叫一声。
鲍勃跟随他的目光看去。他冲向安娜贝丝,一把将她抱起。她尖叫挣扎,对鲍勃的肚皮一通乱拳。鲍勃并不在意,把她带到波西身边,轻轻放下。
泰坦摸了摸她的额头:“哎哟。”
安娜贝丝停止了反抗。她眼前渐渐明亮起来。“这是……怎么……?”
她看到了波西,脸上闪过复杂的神情——宽慰,快乐,震惊,恐惧。“他怎么了?”她大叫,“出什么事了?”
她抱住他的肩头,对着他的脑袋痛哭起来。
波西想告诉她自己没事,但显然并非如此。他甚至无法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他的意识如同一个小小的氦气球,松松地拴在他头顶,没有重量,也没有力量,只是在不停膨胀,变得越来越轻。他知道,它很快就会炸开,要不细线就会断开,他的生命也将随之飘走。
安娜贝丝用双手抱住他的脸。她吻了他,替他擦拭着眼中的尘土与汗水。
鲍勃立在他们身旁,扫帚如同旗帜一般插在地面。他的神情难以让人读懂,在黑暗中放出白色的光。
“很多诅咒,”鲍勃说,“波西对怪兽做过不好的事情。”
“你能治好他吗?”安娜贝丝恳求,“就像你治好我的失明那样把波西治好!”
鲍勃皱皱眉。他扯了一把制服上的胸牌,仿佛那是一个疤。
安娜贝丝不肯放弃。“鲍勃——”
“伊阿佩托斯,”鲍勃说,声音低沉下去,“在成为鲍勃之前,他是伊阿佩托斯。”
空气凝固了。波西感到无助,几乎失去了与世界的联系。
“我更喜欢鲍勃,”安娜贝丝的声音出奇冷静,“你喜欢哪一个?”
泰坦用纯银色的眼睛注视着她:“我也不知道了。”
他蹲在她身边,查看波西的伤势。鲍勃的面孔憔悴而疲惫,仿佛他突然感到了他经历的所有世纪的沉重。
“我保证过,”他喃喃道,“尼克让我出手相助。我想无论伊阿佩托斯还是鲍勃都不会违背诺言。”他摸了摸波西的额头。
“疼,”泰坦嘟囔道,“很疼。”
波西倒进了他的怀里。他耳朵里的轰鸣渐渐退去,视线清晰起来。他依然感觉好似吞下了一个油炸锅。他的体内在翻滚。他能感觉到毒药只是放缓了蔓延,并没有被彻底清除。
可是,他还活着。
他想迎向鲍勃的目光,表示感激。他的脑袋靠在鲍勃的胸膛上。
“鲍勃没办法治好他,”鲍勃说,“他中了太多的毒,太多的诅咒堆积在一起。”
安娜贝丝抱住波西。他想对她说:我现在能感觉到了。噢,你抱得太紧了。
“我们能怎么办,鲍勃?”安娜贝丝问,“什么地方有水吗?也许水能治好他。”
“没有水,”鲍勃说,“塔塔勒斯很糟糕。”
我知道了,波西恨不得大叫。至少泰坦还把自己叫作鲍勃。即便他责怪波西夺走他的记忆,也许他还会帮助安娜贝丝,如果波西没有成功的话。
“不,”安娜贝丝坚持,“不,一定有办法,一定有能救他的东西。”
鲍勃把手放在波西胸前。一种如桉树油般冷冷的刺痛在他胸前蔓延开来。可是,鲍勃刚抬起手,痛苦便又回来了。波西的肺里又如同岩浆般炙热。
“塔塔勒斯会杀死半神,”鲍勃说,“它治愈怪兽,但你们不属于这里。塔塔勒斯不会治好波西,深渊痛恨你们的族类。”
“我不在乎,”安娜贝丝说,“即便是在这里,一定也有地方能让他休息,让他接受治疗。也许我们可以回到赫尔墨斯圣坛,或者——”
远处,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怒吼——不幸的是,波西认得那个声音。
“我闻到了他的味道!”巨人在咆哮,“当心,波塞冬的儿子!我为你而来!”
“波吕玻忒斯,”鲍勃说,“他痛恨波塞冬和他的孩子。他已经非常接近了。”
安娜贝丝使劲帮波西站起身。他不愿让她如此费力,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袋台球。就算安娜贝丝撑起了他全身的重量,他也无法站立。
“鲍勃,我走了,无论你来不来,”她说,“你要帮忙吗?”
小猫小鲍勃喵了一声,开始发出咕噜声,在鲍勃下巴上蹭着。
鲍勃看了一眼波西,波西希望自己能读懂泰坦的神情。他是愤怒还是若有所思?他在打算报复,还是说只是受到了伤害,因为波西一直撒谎说自己是他的朋友?
“有一个地方,”鲍勃终于说,“有一个巨人也许知道怎么办。”
安娜贝丝差一点扔下波西。“一个巨人。噢,鲍勃,巨人是坏的。”
“有一个好的,”鲍勃坚持,“相信我,我会带你们……除非波吕玻忒斯和其他巨人先抓住了我们。”
第十七章 罗马与希腊在梦中联手
伊阿宋在岗位上睡着了。这非常不妙,因为他在一千英尺的高空。
他本该很清楚这一点。这是他们与强盗斯喀戎遭遇过后的早晨,轮到伊阿宋值岗,驱走一些疯狂威胁飞船的樊迪。他解决了最后一个,却忘记了屏住呼吸。
一个愚蠢的错误。当风之精灵分崩瓦解之后,带来了一阵真空。除非你屏住呼吸,否则空气会被吸进肺里。内耳的压力迅速下降,你便会失去知觉。
这发生在了伊阿宋身上。
更糟的是,他立刻进入了梦乡。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在想:真的吗?现在?
他需要醒来,否则他会死去,不过他无法坚持这个念头。在梦里,他发现自己来到一幢高楼的房顶,曼哈顿的夜景在他四周延伸。一阵冷风吹透了他的衣服。
几个街区外,云团在帝国大厦上空聚集——这里是奥林匹斯山的入口。电闪雷鸣,空气中充满了金属电子,弥漫着即将到来的雷雨的气息。摩天大楼的顶部如平日一般点亮着,但灯光似乎发生了故障,在紫色与橙色间来回闪烁,仿佛不同的颜色在争夺控制权。
伊阿宋所在的屋顶上,站着他来自朱庇特营地的老朋友:一队身穿战斗盔甲的半神,他们的帝国黄金武器与盾牌在黑暗中闪亮。他看到了达科塔与内森,莱拉与马库斯。屋大维站在一旁,瘦削苍白,因为睡眠不佳或是愤怒而眼圈发红,他的腰间挂了一串献祭用的毛绒动物,占卜师的白色长袍垂在一件紫色T恤衫和工装裤外。
蕾娜站在队伍中央,她的金属狗阿金与阿银分立两旁。看到她,伊阿宋感到一阵难以置信的愧疚。他让她相信他们俩还有将来。他从来没爱上过她,也没有朝这方面引导过她……但也没有明确表示过拒绝。
他消失了,留下她独自管理营地。(好吧,那并不是伊阿宋的主意,可是……)后来,他与自己的新女友小笛和一群希腊朋友乘战舰回到朱庇特营地。他们在营地上开火并一走了之,留下蕾娜去对付一场战争。
在他的梦境中,蕾娜显得疲倦。别人也许注意不到,但与她的长期共事让他能看出她眼中的倦意和盔甲掩盖下的肩头的紧张。她的黑发湿漉漉的,仿佛刚匆匆忙忙洗了个澡。
罗马人望着通向屋顶的门,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门开了,两个人出现在门口。其中一个是农牧神——不,伊阿宋想——一个半羊人。他在混血营地了解了其中的区别,每当他搞错的时候,海治教练总会纠正他。罗马农牧神喜欢到处闲逛,乞讨进食。半羊人则更乐于相助,更多参与到半神的事务之中。伊阿宋从前没见过这个半羊人,但他肯定这家伙是从希腊那边来的。没有农牧神会在半夜里带着任务来到一队全副武装的罗马人面前。
他穿了一件大自然保护协会绿色T恤衫,上面画着濒临灭绝的鲸鱼、老虎之类的动物。毛发浓密的腿和蹄子毫无遮掩。他有着一把浓密的山羊胡子,卷曲的棕色头发塞进一顶拉斯塔式帽子下面,脖子上垂下一串芦笛。他的双手拨弄着衣服边,不过从他打量罗马人的方式来看,他格外留意他们的位置与武器,伊阿宋判断这个半羊人一定有过战斗的经验。
在他身旁的是一个红头发女孩,伊阿宋认得那是混血营地的预言者,芮秋·伊丽莎白·戴尔。她有着一头卷卷的长发,穿着简洁的白色衬衫,牛仔裤上到处是手绘的图案。她拿了一把蓝色塑料梳子在大腿上紧张地敲打,仿佛那是一个好运护身符。
伊阿宋还记得她在营火边念诵一行行预言的样子,那个预言让伊阿宋、小笛和雷奥有了第一次共同外出探险的任务。她是个普通的凡人少年,并非半神,不过出于伊阿宋永远无法理解的原因,德尔菲的灵魂选中她作为宿主。
真正的问题在于:她与罗马人在一起干什么?
她走上前,目光盯住蕾娜不放。“你收到我的信息了。”
屋大维哼了一声。“正是因为这个,你才能活到现在,希腊人,我希望你是来讨论投降条件的。”
“屋大维……”蕾娜提醒他。
“至少该搜搜她的身!”屋大维不满地说。
“没必要,”蕾娜说,打量着芮秋·戴尔,“你带武器了吗?”
芮秋耸耸肩,“我有一次用这把梳子打过克洛诺斯的眼睛。除此之外,没有了。”
罗马人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凡人听来并不是在开玩笑。
“那你的朋友呢?”蕾娜对半羊人点点头,“我以为你会一个人来。”
“这是格洛弗·安德伍德,”芮秋说,“他是委员会的领导之一。”
“什么委员会?”屋大维问。
“偶蹄长老委员会,伙计。”格洛弗的声音又高又细,仿佛被吓坏了,不过伊阿宋怀疑这个半羊人实际比他的外表更冷酷,“说真的,你们罗马人不是有自然,树木什么的吗?我带来了你们想要的消息。此外,我是持证的保护人。我来这里是为了,嗯,保护芮秋。”
蕾娜有些忍俊不禁。“但却没有武器?”
“只有芦笛,”格洛弗似乎陷入了沉思,“波西总说,我‘天生狂野’的外表应该可以算作一件危险武器,不过我并不认为有那么厉害。”
屋大维冷笑一声。“又是波西·杰克逊的朋友。我光听到就够了。”
蕾娜举起手让他安静。阿金和阿银在空中嗅嗅,在她身旁保持着冷静与专注。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客人说的都是事实,”蕾娜说,“不过当心,芮秋与格洛弗,如果你们开始撒谎,这次谈话将对你们不利。言归正传吧。”
芮秋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张好像餐巾纸一样的纸。“一条信息,来自安娜贝丝。”
伊阿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安娜贝丝在塔塔勒斯,她不可能用餐巾纸给任何人传递信息。
也许我落入水中,已经死掉了,他的潜意识说,这不是真的,而是某种死后的幻象。
可是,梦境显得太过真实。他能感到风在屋顶上刮过,能嗅到暴风雨的气息。电光在帝国大厦顶上闪过,罗马人的盔甲闪闪发光。
蕾娜拿起纸条。一边读着,她的眉毛越抬越高,嘴巴也吃惊地张大了。最后,她抬起头看看芮秋:“这是个玩笑吗?”
“我希望是,”芮秋说,“他们真在塔塔勒斯。”
“可是他们怎么——”
“我不知道,”芮秋说,“纸条出现在我们餐厅祭品的火焰之中。那是安娜贝丝的笔迹,她专门提到了你的名字。”
屋大维激动了:“塔塔勒斯?你在说什么?”
蕾娜把纸条递给他。
屋大维低声读道:“罗马,阿拉赫涅,雅典娜——雅典娜帕台农神像?”他愤怒地四下张望,似乎在等待什么人反驳,“希腊的阴谋!希腊人的阴谋臭名昭著!”
蕾娜接过纸条。“为什么要找我?”
芮秋笑了笑:“因为安娜贝丝很聪明,她相信你能做到这一点,蕾娜·阿维拉·拉米雷兹-阿雷拉诺。”
伊阿宋感到自己好似被扇了个耳光。没有人称呼过蕾娜的全名。她不喜欢告诉别人自己的全名。唯一一次伊阿宋大声说出的时候——那还只是为了正确发音——她便对他目露凶光。那是圣胡安一个小女孩的名字,她告诉他,离开波多黎各之后,我已将它留在了过去。
蕾娜皱起眉:“你怎么——”
“嗯,”格洛弗打断了她,“这么说,你的名字缩写是RARA?”
蕾娜的手向匕首伸去。
“不过这并不重要!”半羊人连忙说,“瞧,要不是相信安娜贝丝的直觉,我们就不会冒险到这里来。一个罗马领袖将最重要的希腊雕像送还给混血营地——她知道那样能阻止一场战争。”
“这不是阴谋,”芮秋接着说,“我们没有说谎,问问你的狗。”
金属猎犬没有反应。蕾娜若有所思地挠挠阿金的脑袋:“雅典娜帕台农神像……这么说那个传说是真的。”
“蕾娜,”屋大维大叫,“你不能这么去想!即便雕像仍然存在,你见过他们的所作所为了。我们即将发动反攻——一了百了地消灭愚蠢的希腊人,他们编造出这些愚蠢的把戏来分散你的注意。他们想要你的命!”
其他罗马人窃窃私语,对到访者怒目而视。伊阿宋记得屋大维多么擅长煽动人心。他正将军官们争取到自己一边。
芮秋·戴尔炯炯的目光直视占卜师。“屋大维,阿波罗之子,你该严肃考虑这个问题。就连罗马人也尊重德尔菲的预言者[1]。”
“哈!”屋大维说,“你是德尔菲的预言者?对了,那我就是尼禄国王!”
“至少尼禄还懂得演奏音乐。”格洛弗低声说。
屋大维握起了拳头。
突然,风向变了。它嗖嗖地围绕罗马人旋转,如同一窝蛇。芮秋·戴尔在绿色光环下放着光,仿佛被一盏柔和的绿色射灯照亮。随后,风渐渐减弱下去,光环不见了。
屋大维脸上的轻蔑消失了。罗马人不安地骚动起来。
“决定权在你们,”芮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我没有特别的预言要告诉你们,不过我能看见未来的部分片段。我看到雅典娜帕台农神像伫立在混血营的山上。我看到她把它带来,”她一指蕾娜,“还有,艾拉一直在念诵你们预言书中的内容——”
“什么?”蕾娜打断了她,“预言书在几个世纪前就被毁了。”
“我就知道!”屋大维一拳拍在自己手掌上,“他们探险途中带回来的鹰身女妖——艾拉。我就知道她能够讲述预言!现在我明白了。她……她记住了预言书。”
蕾娜怀疑地摇摇头:“那怎么可能?”
“我们不知道,”芮秋承认,“不过没错,似乎事实正是如此。艾拉的记忆力极佳。她喜爱书。她不知从什么地方读过了你们罗马的预言书。现在她成了唯一知晓该书内容的人。”
“你的朋友们撒谎,”屋大维说,“他们告诉我们说,鹰身女妖只是在胡言乱语。他们偷走了她!”
格洛弗发怒了。“艾拉不是你们的财产!她是自由的生物。此外,她是心甘情愿待在混血营地的。她还在约会我们的一个朋友,泰森。”
“独眼巨人,”蕾娜想起来,“一个鹰身女妖与一个独眼巨人约会……”
“那无关紧要!”屋大维说,“鹰身女妖掌握了宝贵的罗马预言。如果希腊人不将她归还,我们应该扣留他们的预言者作为人质!卫兵!”
两个百夫长走上前,端起短矛。格洛弗将芦笛举在嘴边,飞快地吹了一支吉格舞曲,他们的短矛变成了圣诞树。卫兵吃惊地把它们扔在地上。
“够了!”蕾娜大叫。
她并不时常抬高声调。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大家都在倾听。
“我们跑题了,”她说,“芮秋·戴尔,你是想告诉我,安娜贝丝在塔塔勒斯,她找到办法送出了这条信息。她想让我把这尊雕像从远古之地带去你们的营地。”
芮秋点点头。“只有罗马人能归还它,重修和平。”
“为什么罗马人想要和平,”蕾娜问,“在你们的船攻击我们的城市之后?”
“你知道为什么,”芮秋说,“为了避免这场战争,调解希腊神祇与罗马神祇的不同身份,我们必须携手打败盖娅。”
屋大维走上前想说什么,但蕾娜如炬的目光让他缩了回去。
“按照波西·杰克逊的说法,”蕾娜说,“与盖娅的战斗将在远古之地发生,在希腊。”
“巨人就在那里,”芮秋说,“无论巨人们打算采用什么样的魔法、什么样的仪式唤醒大地母亲,我预感它将发生在希腊。不过,呃,我们的问题并不局限在远古之地上。正因如此,我才带格洛弗来跟你们谈判。”
半羊人扯扯山羊胡子。“是啊……瞧,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一直在同这个大洲的半羊人与自然精灵交谈。他们中间都在流传着同样的话。盖娅在蠢蠢欲动——我是说,她正处在恢复意识的边缘。她在水中仙女心中低语,试图拉拢她们。她引发地震,拔起得律阿德斯的大树。就在上周,她在十几个地方以人形出现,吓坏了我的一些朋友们。在科罗拉多,一块巨石从山上升起,将一些派对小马如同苍蝇似的拍成了肉饼。”
蕾娜皱皱眉:“派对小马?”
“说来话长。”芮秋说,“问题在于,盖娅可能在任何地方升起。她已蠢蠢欲动。没有地方能幸免战争。我们知道,她将首先对半神的营地下手。她想杀死我们。”
“纯属推测,”屋大维说,“借此分散我们的注意。希腊人害怕我们进攻,他们试图迷惑我们。这是特洛伊木马的翻版!”
蕾娜转动着她一直戴在手上的银戒指,上面有剑与火炬的标志,那是她妈妈柏罗娜的标志。
“马库斯,”她说,“去马厩把西庇阿带来。”
“蕾娜,不!”屋大维抗议。
她面对希腊人。“我是为了安娜贝丝这样去做,为了我们营地之间的和平,不过别以为我已经忘记了朱庇特营地受到的冒犯。你们的船对我们的城市开火,是你们发动了战争——不是我们。你们可以走了。”
格洛弗一跺蹄子。“波西绝不会——”
“格洛弗,”芮秋说,“我们该走了。”
她的口气在说:赶在太迟之前。
他们从楼梯离开了。屋大维转身面对蕾娜:“你疯了吗?”
“我是军团的执政官,”蕾娜说,“我判断这样做是为了罗马的最高利益。”
“让你自己丢掉性命?违背我们最古老的法律,前往远古之地?假设你没死在路上,你又如何找到他们的船呢?”
“我会找到的,”蕾娜说,“如果他们向希腊航行,我知道一个地方,伊阿宋会在那里停留。要面对哈迪斯之屋的鬼怪,他需要一支军队。只有从一个地方他才可能寻找到那样的帮助。”
在伊阿宋的梦中,大厦在他脚下倾斜。他记起多年前与蕾娜的一次谈话,他们互相做过的承诺。他知道她说的是哪里。
“真是疯了,”屋大维咕哝道,“我们已经受到了攻击,必须采取攻势!那些毛茸茸的矮人在偷走我们的补给,骚扰我们的侦察队——你知道是希腊人派他们来的。”
“也许,”蕾娜说,“不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发动攻击。继续侦查敌方营地,守护好自己的阵地,集合一切可能的同盟。如果你能抓住那些矮人,我准许你把他们送回塔塔勒斯。在我回来之前,不准进攻混血营地。”
屋大维眯起眼睛。“你不在营地期间,占卜师是最高指挥官,这地方由我负责。”
“我知道,”蕾娜听起来不大高兴,“不过我的命令你们都听清楚了。”她审视着百夫长的一张张面孔,质疑他们对自己权威的挑战。
她大步走了,紫色的披风随风飘起,两条狗紧跟在身后。
等她一走,屋大维对百夫长们说:“集合所有的高级军官。等蕾娜踏上她愚蠢的冒险征途之后,我要马上召集会议。军团的计划将会有一些变动。”
一个百夫长张嘴想要回答,但不知为何却用小笛的声音说道:“醒醒!”
伊阿宋猛地睁开眼睛,发现海面正急速向他扑来。
伊阿宋还活着——勉强算是。
后来朋友们说,直到最后一秒之前,他们都没看见他从空中落下。弗兰克没有时间变成一只鹰抓住他,也没有时间考虑营救计划。
只有小笛反应快,用魅惑语救了他的命。她用尽全力大叫:“醒醒!”伊阿宋感到仿佛被电击器击中了一般。在毫秒之间,他召唤起一阵风,只差一点就变成了漂在亚得里亚海表面上的一片半神油污。
回到船上,他把雷奥拉到一旁,建议修正航向。幸运的是,雷奥对他表示出完全的信任,甚至没有开口问为什么。
“怪异的度假地点,”雷奥笑笑,“不过,你是老板!”
此刻,与朋友们坐在餐厅里,伊阿宋完全清醒了过来。他怀疑自己会睡上整整一个星期。他的双手有些发抖,脚下忍不住敲打着地面。他猜雷奥一直都是这样的感觉,只不过雷奥比他多些幽默感。
见过梦中的场面之后,伊阿宋可没心思开什么玩笑。
一边吃午饭,伊阿宋一边说起了他在半空中见到的一切。他的朋友们一直沉默不语,海治教练吃完了一只花生酱和香蕉三明治,连同装三明治的瓷盘。
船在亚得里亚海上航行,吱嘎作响。被大海龟袭击之后,它剩下的船桨无法保持直线行驶。机械龙范斯塔不时发出吱嘎的声音,或是透过扩音器尖叫,用只有雷奥能听懂的古怪机器语言报告自动驾驶状态。
“安娜贝丝发来的字条,”小笛惊异地摇着头,“我搞不懂那怎么可能,不过要是——”
“她还活着,”雷奥说,“感谢神。请把辣椒酱递过来。”
弗兰克皱皱眉。“那是什么意思?”
雷奥抹掉脸上的薯片渣。“意思是把辣椒酱递过来,弗兰克·张。我还饿着呢。”
弗兰克从桌上滑过一罐辣椒酱。“我不相信蕾娜会想办法找我们。前往远古之地是个禁忌。她会被剥夺领导权。”
“要是她还能活下来的话,”黑兹尔说,“我们七个半神加上一艘战舰走到这么远已经非常艰难了。”
“还有我呢,”海治教练打了个嗝,“别忘了,纸杯蛋糕,你们还多了个半羊人的优势。”
伊阿宋只能笑笑。海治教练有时很荒唐,不过伊阿宋很高兴他能一道。他回忆起梦中见到的半羊人——格洛弗·安德伍德。他无法想象一个与海治教练截然不同的半羊人,只是他们俩都很勇敢,以他们自己的方式。
这让伊阿宋想到了朱庇特营地的农牧神——要是罗马半神对他们有更高的期望,他们能否做到半羊人那样?他的清单里又加上了一条……
他自己的清单。直到这一刻之前,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样一个清单,但自从离开混血营地,他一直在考虑如何让朱庇特营地更加……希腊化。
他在朱庇特营地长大,并且在那里做得很好,然而他总有那么一点超乎传统。规矩的束缚令他感到烦心。
他加入第五步兵队是因为每个人都告诉他别这样去做。他们警告他,这是最差的部队。于是他想,好吧,我会让它成为最好的。
成为执政官之后,他四处活动,将军团改名为第一军团,而不是第十二军团,以象征罗马的新开端。这个主意差一点造成了兵变。新罗马以传统和先人的教诲为根本,规矩并不那么容易去改变。伊阿宋已经学会了忍耐这一切,甚至还升到了高层。
可是现在,见过了两个营地之后,他无法改变这样一种想法,混血营地也许更能让他了解自己。如果他在这场与盖娅的战斗中幸存下来并作为长官回到朱庇特营地,他能够将一切改变得越来越好吗?
那是他的职责。
可为什么这个念头让他充满恐惧呢?离开蕾娜,让她独自领导,这令他感到内疚,不过……他内心里有些希望与小笛和雷奥一起回到混血营地。他觉得这让他成为一个非常不称职的领袖。
“伊阿宋?”雷奥问,“阿尔戈二号呼叫伊阿宋,请回答。”
他意识到,朋友们还在充满期待地注视着他。他们需要得到保证。无论战后他是否回到新罗马,伊阿宋此刻都必须振作起来,拿出执政官的样子。
“哦,对不起。”他摸了摸强盗斯喀戎在他头发中切出的沟,“跨越大西洋无疑是艰难的,不过我不会怀疑蕾娜。如果说有人能成功,她一定能。”
小笛用勺子在汤里画着圈。伊阿宋依然有些担心她会嫉妒蕾娜,不过她抬起头来,冲他干笑了一下,似乎更像是在挑逗而非心神不安。
“嗯,我很高兴再见到蕾娜,”她说,“不过她怎么找到我们呢?”
弗兰克抬起一只手:“你不能给她发送一条彩虹信息吗?”
“这地方不大好用,”海治教练插话说,“信号很差。每天晚上,我发誓,我都想踢那位彩虹女神……”
他迟疑了,变得满脸通红。
“教练?”雷奥笑了,“你每天晚上都在跟谁联络呢,你的老山羊吗?”
“没人!”海治喝道,“谁也没有!我只是在说——”
“他是说,我们已经试过了,”黑兹尔插了进来,教练冲她露出感激的目光,“一些魔力的干扰……也许来自盖娅。联络罗马人就更难了。我想他们在刻意隐蔽自己。”
伊阿宋看看黑兹尔,又看看教练,心中不知道半羊人究竟有什么事,而黑兹尔又是如何知道的。伊阿宋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教练很长时间都没有提起过他的仙子女友——美丽了……
弗兰克的手指在桌上敲打。“我想蕾娜应该没有手机……不,算了。她骑着飞马飞越大西洋的时候也许信号不好。”
伊阿宋思索着阿尔戈二号穿越大洋的旅程,有十几次的遭遇都差一点要了他们的命。一想到蕾娜要独自走过这样的旅程——他不知道应该认为可怕还是令人敬畏。
“她会找到我们的,”他说,“她提到了梦境中的什么——她希望我在前往哈迪斯之屋的路上去一个地方。我——事实上我忘记了,不过她是对的。我需要到这个地方去。”
小笛对他弯下腰,她淡褐色的辫子搭在肩头。多彩的眼睛让他很难清晰思考。
“这地方在哪儿?”她问。
“一个……呃,叫作斯普里特的小镇。”
“斯普里特。”她的气味如此宜人——如同盛开的金银花。
“呃,是的。”伊阿宋不知道小笛是不是对他施展了某种阿芙洛狄忒的魔法——好像每一次他提到蕾娜的名字,小笛就会令他着迷,让他除了小笛之外无法考虑别的一切。他认为这样报复并不算糟。“事实上,我们应该正在接近。雷奥?”
雷奥一拍内部通信按钮。“上面情况怎么样,伙计?”
机械龙范斯塔吱嘎着冒出了蒸汽。
“它说,大约还有十分钟抵达港口,”雷奥报告,“不过我还是搞不明白,你干吗要去克罗地亚,特别是一个叫作斯普里特的城镇。我是说,你把你的城市叫作斯普里特,你得想想这是在提醒你,小心彼此分离。就好像把你的城市叫作‘死不独特’一样!”
“等等,”黑兹尔说,“我们为什么要去克罗地亚?”
伊阿宋注意到,其他人躲闪着她的目光。自从她用迷雾骗过强盗斯喀戎之后,就连伊阿宋在她身边都感到有些紧张。他知道这对黑兹尔不公平,作为普路托的孩子已经够难的了。可是她在悬崖上使出的魔法的确不是闹着玩的。后来据黑兹尔自己说,普路托出现在她面前。这在罗马人看来通常是个凶兆。
雷奥把薯条和辣椒酱推到一旁。“呃,从技术上讲,我们在过去的一天以来一直都在克罗地亚的领土上。我们航行经过的所有海岸线都是,不过在罗马时代,它被称为……你们是怎么说的,伊阿宋?胆大包天?”
“达尔马提亚。”尼克突然开口说,把伊阿宋吓了一跳。
神圣的罗穆卢斯……伊阿宋真希望他能在尼克·德·安吉洛的脖子上套个铃铛,提醒自己这家伙在那儿。尼克有个恼人的习惯,总是静悄悄地站在角落里,将自己融入阴影之中。
他走上前,黑色的眼睛注视着伊阿宋。自从他们将他从罗马的青铜罐子里解救出来之后,尼克睡得很少,吃得就更少了,仿佛他还在靠那些来自冥界的备用石榴种子活命。他有些让伊阿宋过多地想起那些在圣贝纳迪诺打败过的吃肉的食尸鬼。
“克罗地亚从前叫作达尔马提亚,”尼克说,“罗马一个重要的省份。你想去戴克里先[2]的宫殿对吗?”
海治教练又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嗝。“谁的宫殿?达尔马提亚就是达尔马提亚狗得名的由来?那部《101忠狗》的电影——我到现在都还做噩梦呢。”
弗兰克挠挠头:“你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噩梦呢?”
海治教练似乎打算展开关于卡通斑点狗如何邪恶的长篇大论,伊阿宋并不想了解。
“尼克说得对,”他说,“我需要去戴克里先的宫殿。蕾娜会首先去那儿,因为她知道我会去。”
小笛眉毛一扬:“为什么蕾娜会这么想?因为你对克罗地亚文化有疯狂的痴迷?”
伊阿宋望着没动过的三明治。要谈起天后朱诺抹去他记忆之前的生活对他来说很难。他在朱庇特营地的时光仿佛是编造出来的,如同他在数十年前出演的一部电影。
“蕾娜和我过去常常谈论起戴克里先,”他说,“我们俩都崇拜他。我们谈论过非常希望参观戴克里先的宫殿。当然我们都知道那不可能。没有人能去远古之地。不过,我们约好,如果有可能,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戴克里先……”雷奥思索着这个名字,然后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想起来。他究竟有什么重要之处?”
弗兰克显得有些生气。“他是最后一位伟大的异教徒君主!”
雷奥眼皮一翻:“你还知道这些,我当然有理由吃惊了,张。”
“为什么不?他是最后一位崇拜奥林匹斯神的国王,在康斯坦丁[3]到来并接受基督教之前。”
黑兹尔点点头。“我想起了关于他的一些情况。圣艾格尼丝修道院的修女们教导我们,戴克里先是个大恶棍,与尼禄和卡里古拉[4]一样臭名昭著。”她瞟了一眼伊阿宋,“你为什么会崇拜他?”
“他并不是个十足的恶棍。”伊阿宋说,“没错,他迫害基督教徒,但另一方面他也是个优秀的统治者。他从加入军团开始白手起家。他的父母曾经是奴隶……至少他妈妈是。半神都知道他是朱庇特的儿子——最后一位统治罗马的半神。他也是第一位退位的国王,以和平方式交出了自己的权力。他来自达尔马提亚,所以他后来回到家乡,建造了一座养老用的宫殿。斯普里特城在宫殿周围渐渐成形……”
他看了一眼雷奥,雷奥正假装用空气铅笔做着记录。伊阿宋犹豫了。
“继续说,格雷斯教授!”雷奥瞪大眼睛说,“我希望在考试中得个优。”
“闭嘴,雷奥。”
小笛又喝了一勺汤。“那戴克里先的宫殿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尼克弯下腰,扯下一粒葡萄。这家伙或许一整天就吃这么点东西。“据说那地方有戴克里先的幽魂出没。”
“他是朱庇特的儿子,与我一样。”伊阿宋说,“他的陵墓在几百年前就被毁掉了,不过我和蕾娜猜测,如果我们能找到戴克里先的幽魂,问问他被埋葬在哪里……那么,根据传说,他的权杖就与他埋在一起。”
尼克对他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可怕笑容:“啊……那个传说。”
“什么传说?”黑兹尔问。
尼克看看自己的姐姐。“据说戴克里先的权杖能召唤罗马军团的幽灵,所有敬奉老神的军队。”
雷奥吹了声口哨。“好吧,现在我开始有点儿兴趣了。进入哈迪斯之屋的时候如果有一支异教徒僵尸的勇猛军队站在我们一边,那的确是件好事。”
“我不确定是不是应该那样去讲,”伊阿宋咕哝,“不过也没错。”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弗兰克提醒道,“今天已经是七月九号。我们必须赶到伊庇鲁斯,关闭死亡之门——”
“那地方守卫森严,”黑兹尔低声说,“有一个冒烟的巨人,还有一个女巫,她想……”她迟疑了一下,“嗯,我不知道。不过普路托说,她打算‘重建她的领地’。无论那是什么意思,反正非常不妙,让我爸爸觉得有必要亲自来提醒我。”
弗兰克哼了一声。“如果能活下来,我们还必须找到巨人们唤醒盖娅的地方,在八月一日之前赶到那里。此外,波西与安娜贝丝在塔塔勒斯被困的时间越久——”
“我知道,”伊阿宋说,“我们不需要在斯普里特逗留很长时间。不过寻找权杖的事情值得一试。到宫殿之后,我可以给蕾娜留一张字条,让她知晓我们前往伊庇鲁斯的路线。”
尼克点点头。“戴克里先的权杖也许会给我们带来胜算。你需要我的帮助。”
伊阿宋尽力掩饰住自己的不安,不过要与尼克·德·安吉洛同行的念头让他感到皮肤发麻。
波西讲述过一些关于尼克的令人不安的故事。尼克从未明确表达过自己的忠诚,他与死者交往的时间超过生者。有一次,他将波西诱入哈迪斯宫殿的一个陷阱之中。作为弥补,尼克帮助希腊人反击过泰坦,然而……
小笛捏捏伊阿宋的手:“嘿,听起来很有意思,我也去。”
伊阿宋真想大叫:谢天谢地!
可是尼克摇摇头:“不行,小笛,只能是我和伊阿宋。戴克里先的幽魂也许会为朱庇特的儿子出现,不过任何其他的半神很可能……呃,吓到他。我是唯一能与他的幽魂交谈的人,即便黑兹尔也做不到。”
尼克的眼睛里放射出挑战的目光,似乎很想知道伊阿宋会不会反对。
船上的钟声响了起来。范斯塔吱嘎着在扩音器里传出呼呼的声响。
“我们到了,”雷奥宣布,“斯普里特。”
弗兰克嘟囔一句:“我们能把瓦尔迪兹留在克罗地亚吗?”
伊阿宋站起身。“弗兰克,你负责守卫飞船。雷奥,你还有修理工作要做。其余的人,想办法尽量帮忙。尼克和我……”他看看冥王之子,“我们要去找一个幽魂。”
[1] 德尔菲神庙位于希腊福基斯,古希腊人认为德尔菲是地球的中心,是“地球的肚脐”。在德尔菲最有名的就是太阳神阿波罗的神庙。这里也是晓示神谕的地方。罗马国王尼禄也造访过此地。
[2] 罗马帝国皇帝。
[3] 古罗马第一位信仰基督教的皇帝。
[4] 罗马暴君。
第十八章 恐怖的爱神
伊阿宋首先发现了冰激凌小车边的天使。
阿尔戈二号停靠在码头上,旁边还有六七艘邮轮。与往常一样,凡人们没有注意到这艘战船,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伊阿宋和尼克跳上一艘旅游船上下来的小艇,上岸的时候更像是人群中的一员。
乍看之下,斯普里特是个很酷的地方。蜿蜒在港口周围的,是一条长长的排列着棕榈树的海滨大道。人行道边的咖啡馆里,欧洲少年在徜徉,讲着十几种不同的语言,享受着阳光明媚的午后。空气中弥漫着烤肉与刚采摘的鲜花的香气。
主干道上,整座城市是中世纪城堡的高塔、罗马城墙、红砖屋顶的石灰石排屋,还有现代写字楼的大杂烩。在远处,灰绿色的小山绵延连接着一道山峰,这让伊阿宋有些紧张。他不停去看怪石嶙峋的悬崖,不知道盖娅的面孔是否会出现在阴影之中。
他和尼克走在海滨大道上,伊阿宋发现一个长翅膀的家伙正从一辆街边小车上买冰激凌。卖冰激凌的女士数着这人的零钱,显得有些不耐烦。游客们与天使的大翅膀擦身而过,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伊阿宋推推尼克。“你看见了吗?”
“是的,”尼克说,“也许我们该去买些冰激凌。”
他们向小车走去,伊阿宋有些担心,这个带翅膀的家伙说不定是北风之神波瑞阿斯的儿子。天使带了一把锯齿青铜剑在身边,伊阿宋上一次碰到这样的剑时没占到任何便宜。
这家伙比冰还要冷。他穿了一件红色背心,百慕大短裤,平底拖鞋。他的翅膀是黄色与褐色的组合,如同一只矮脚公鸡或是懒洋洋的落日。他皮肤晒得黝黑,黑头发如雷奥一般卷曲。
“他不是归来的幽魂,”尼克低声说,“也不是冥界的生物。”
“不是,”伊阿宋表示赞同,“我怀疑它们会去吃巧克力冰激凌冰棍儿。”
“那他是什么呢?”尼克不知道。
他们走进距那人三十英尺的范围,长翅膀的家伙对他们直视过来。他笑了,回头用他的冰激凌冰棍儿做了个手势,然后消失在空气中。
伊阿宋无法看见他,不过伊阿宋有丰富的经验,能利用风来跟踪天使的踪迹——一缕红色与金色的温暖的风在街道上飞快地吹过,在人行道盘旋而下,吹起一个纪念品商店前旋转货架上的明信片。风朝着人行道尽头去了,在那里耸立着一座宏伟如城堡似的建筑。
“我敢打赌那就是宫殿,”伊阿宋说,“快来。”
即便是在两千年之后,戴克里先的宫殿依然令人震撼。外墙只是一层粉红色花岗岩外壳,破碎的石柱与拱形窗户敞露在天空下,但宫殿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损坏,一道四分之一英里长、七八十英尺高的墙,让簇拥在它身下的现代商店与房屋尽显低矮。伊阿宋想象着宫殿刚刚建成时的模样,皇家卫兵在城墙上走来走去,罗马的金鹰在护墙上闪闪发亮。
风之天使——无论他是什么——在粉红色花岗岩窗户间飞进飞出,然后消失在另一面。伊阿宋在宫殿的正面寻找着入口。他所见到的唯一入口在几个街区之外,游客们正排队购买门票。没时间做这些了。
“我们必须赶上他,”伊阿宋说,“抓紧了。”
“可是——”伊阿宋抓起尼克,他们俩一道升上了天空。
尼克无声地表示抗议。两人飞越高墙,飞进庭院之中。这里有更多的游客在走来走去,拍照留念。
他们落地的时候,一个小孩子愣了一下。接着他目光呆滞地摇了摇头,仿佛是在驱散喝了太多果汁造成的幻觉。没有别的人注意到他们。
庭院左边立着一排石柱,柱子撑起饱经风霜的灰色拱门。右边是一幢白色大理石建筑,房子上一排高高的窗户。
“列柱廊,”尼克说,“这是通往戴克里先私人住所的入口。”他对伊阿宋皱皱眉,“拜托,我不喜欢被别人碰到。别再抓我了。”
伊阿宋感觉肩胛骨一紧。他从这话里听到了隐藏的威胁,好像在说:除非你的鼻子上想吃一记冥铁剑。“呃,好吧,对不起,你怎么知道这地方叫什么?”
尼克打量着中庭,专心查看了远处角落里的一些台阶。那些台阶通向下方。
“我到过这里,”他的眼睛如同他的刀刃一般乌黑,“跟我妈妈和比安卡一起。从威尼斯到这里度周末,那时我大概……六岁。”
“那也就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
“一九三八年左右,”尼克心不在焉地说,“你在乎这些干什么?你看到长翅膀的那个家伙了吗?”
“没有……”伊阿宋仍然在想尽办法了解尼克的过去。
伊阿宋总是努力在他的团队中与所有人营造良好的关系。他在教训中学会,如果希望有人在战斗中与你互相照应,最好能与他们找到共同的基础,彼此信任。可是尼克却不那么容易让人捉摸。“我只是……我无法想象那是多么怪异,来自于另外一个时代。”
“不,你不能。”尼克低头注视着石板地面,深吸了一口气,“瞧……我不喜欢谈论这个。说真的,我觉得黑兹尔对这一点更糟。她记得更多年轻时候的事情。她不得不从死亡中回来,适应现代世界。我……我和比安卡,我们被困在莲花酒店。时间过得好快,以一种怪异的方式,这反倒让过渡变得容易了。”
“波西跟我提起过那个地方,”伊阿宋说,“七十年,但感觉却像是一个月?”
尼克捏紧了拳头,直捏得手指发白。“是的,我相信波西把关于我的所有事都告诉了你。”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超出了伊阿宋所能理解的范围。他知道,尼克将姐姐比安卡的死归咎于波西,但他们应该已经让那些成为过去,至少波西是这样讲。小笛还提到一个谣言,说是尼克爱上了安娜贝丝,或许那也是其中的部分原因。
可是……伊阿宋不明白尼克为什么总拒人于千里之外,为什么在两个营地都没有待太长时间,为什么他喜欢死者胜过生者。他真的搞不懂,如果尼克如此憎恨波西·杰克逊,又为什么会答应带领阿尔戈二号前往伊庇鲁斯。
尼克的目光在他们头顶的窗户上扫过。“这里到处是罗马的死者……拉列斯神[1]。他们在注视,他们很愤怒。”
“对我们?”伊阿宋的手向剑挪去。
“对一切。”尼克指了指庭院西边尽头的一幢石头小房子,“那里过去是朱庇特的神庙。后来有人把它变成了洗礼堂。罗马幽魂不喜欢这些。”
伊阿宋望向黑漆漆的门口。
他从未见过朱庇特,不过他将父亲想象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爱上他妈妈的那个人。当然了,他知道父亲是永生的,然而直到此刻他也没完全理解永生的全部意义。他注视着一扇罗马人进出的门,他们在数千年之前,去崇拜自己的父亲。这个念头让伊阿宋感到头痛欲裂。
“在那边……”尼克指指东面的六边形建筑,四周排列着一根根独立的石柱,“那是国王的陵墓。”
“可是他的墓不在那儿了。”伊阿宋猜测。
“消失了几百年,”尼克说,“帝国倾覆之后,那地方被改成了教堂。”
伊阿宋咽了一口唾液:“这么说,要是戴克里先的幽魂还在这个地方——”
“也许他并不那么开心。”
风沙沙作响,吹起的树叶和食品包装纸在列柱廊内翻滚。从眼角的余光里,伊阿宋注意到了一些动静——一片模糊的红色与金色。
他扭过头去,一片锈色的羽毛落在通往下方的台阶上。
“那边,”伊阿宋说,“长翅膀的家伙。你觉得那些阶梯通向哪里?”
尼克拔出剑。他的微笑比他眉头紧蹙的样子更令人不安。“地下,”他说,“我最喜爱的地方。”
地下并不是伊阿宋最喜爱的地方。
自从他与小笛和波西在罗马城下旅行,在斗兽场的地下室里大战巨人双胞胎之后,他做的全是关于地下室、暗门,还有巨大无比的仓鼠转轮的噩梦。
有尼克同行并不令人感到宽心。他的冥铁剑似乎加深了阴影的晦暗,仿佛这来自地狱的金属从空气中吸走了光与热。
他们爬过一个巨大的地窖,厚重的柱子支撑起拱形屋顶。石灰石块非常陈旧,几百年的潮湿让它们黏结在一起,让这地方看来如同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
没有游客敢贸然到下面来。显然,他们比半神更为明智。
伊阿宋掏出他的罗马短剑。两人走进低矮的拱门,脚步声在石头地面上回荡。带铁条的窗户排列在一面墙顶部,面向街面,这只让地窖更令人感觉幽闭恐怖。照进来的一束束阳光就像是倾斜的牢房铁栅,陈旧的灰尘在光线中舞动。
伊阿宋走过一根支撑梁向左看去,差一点被吓得心脏病发作。直勾勾盯住他的是一尊戴克里先的大理石半身像,石灰石面孔带着愠怒。
伊阿宋稳住呼吸。这地方是给蕾娜留下字条的好地方,可以告诉她去往伊庇鲁斯的路线。这里远离人群,不过他相信蕾娜一定能找到它。她具有猎手的直觉。他将纸条塞进雕像与底座之间,退后几步。
戴克里先的大理石眼睛令他紧张。伊阿宋忍不住想起了忒耳弥努斯——新罗马会说话的雕像神。他希望戴克里先不会对他大叫大嚷,或是突然开始唱歌。
“你好!”
不等弄明白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伊阿宋已经一剑砍下了国王的脑袋。雕像跌落下来,在地板上摔碎了。
“那样可不大好。”身后的声音说。
伊阿宋转过身。先前在冰激凌小摊上的带翅膀的男人靠在近旁的一根柱子上,漫不经心地往空中抛着一个青铜小环,一只装满水果的柳条野餐篮放在脚边。
“我是说,”男人说道,“戴克里先对你干了什么?”
空气在伊阿宋脚边转动。大理石碎片聚集成一场微型龙卷风,旋转着飞回到底座上,重新恢复成一具完整的半身像,纸条还塞在雕像之下。
“呃——”伊阿宋放下剑,“这是个意外,你吓坏我了。”
带翅膀的家伙咯咯笑了。“伊阿宋·格雷斯,人们对西风有很多种说法……热情、文雅、充满活力、英俊过人。不过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吓人。我把那样粗鲁的行为留给了我北方的大风同胞。”
尼克慢慢向后挪去。“西风?你是说你是——”
“法沃尼乌斯,”伊阿宋明白了,“西风之神。”
法沃尼乌斯笑着鞠了个躬,显然很高兴被认出来。“那是我的罗马名字。如果你是希腊人的话,可以叫我的希腊名字泽费罗斯。对此我并不介意。”
尼克对此似乎很介意。“为什么你的希腊身份和罗马身份没有互相冲突,不像别的神呢?”
“哦,我偶尔也会头疼,”法沃尼乌斯耸耸肩,“有一些早晨醒来的时候我身穿希腊长袍,但我确信自己是穿着罗马元老院的睡衣入眠的。不过,大多数时候我并不为冲突而烦心。你知道,我只是个小神,没那么引人注目。在你们半神中间来来回回的战斗对我没有什么大的影响。”
“那么……”伊阿宋不知道是不是该把剑放回剑鞘,“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几件事情!”法沃尼乌斯说,“带着我的水果篮出来闲逛。我总带着一篮水果。你想来个梨吗?”
“我很好,谢谢了。”
“让我们瞧瞧……刚才我在吃冰激凌。现在我在转圈环。”法沃尼乌斯用食指转起了青铜环。
伊阿宋不知道圈环是什么东西,不过他尽量保持专注。“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们面前?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带进这个地窖?”
“哦!”法沃尼乌斯点点头,“戴克里先的石棺。是的,这就是他最终的安息之地。有人把它从陵墓中挪出来,一些野蛮人毁掉了石棺。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他悲伤地摊开双手,“你们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我的主人把它拿走了。”
“你的主人?”伊阿宋眼前闪过科罗拉多州派克峰上一座飘浮的宫殿,他曾经去那儿(而且差一点丢了命),拜访一个疯狂气象员的工作室。他宣称自己是所有风的神。“请告诉我,你的主人不是埃俄罗斯。”
“那个没脑子的?”法沃尼乌斯哼了一声,“不,当然不是了。”
“他是说厄洛斯,”尼克的声音显得有些急躁,“拉丁语的丘比特。”
法沃尼乌斯笑了:“很好,尼克·德·安吉洛。顺便说一句,很高兴又见到你。好久不见。”
尼克的眉毛拧在了一处。“我从来没见过你。”
“你从来没看见我,”神纠正他,“不过我可是一直在观察你。你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就到过这里,那之后还有过几次。我知道,你最终会回来面对我的主人。”
尼克的脸色显得比平常更苍白了。他的眼睛在洞穴般的房间里飞快地搜索,仿佛他开始感觉到中了圈套。“尼克?”伊阿宋说,“他在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
“一点儿也不知道?”法沃尼乌斯大声说,“你最关心的人……落入了塔塔勒斯,而你还不肯透露事实的真相?”
突然,伊阿宋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偷听。
你最关心的人。
他记起小笛曾告诉他,尼克爱上了安娜贝丝。很显然,尼克的情感比简单地爱上她要深切得多。
“我们只是为了戴克里先的权杖而来的,”尼克说,明显急着想转变话题,“它在什么地方?”
“啊……”法沃尼乌斯哀伤地点点头,“你以为这跟面对戴克里先的幽魂一样容易吗?我恐怕不是这样,尼克。你的审判会困难得多。要知道,在这地方成为戴克里先宫殿很久之前,它是通向我主人的审判庭的大门。我在这里住了很久很久,把那些向丘比特寻求真爱的人带到这里。”
伊阿宋不喜欢艰难审判的字眼。他不信任这位古怪的戴着铜环、长着翅膀,还拎着水果篮的神。可是,一个古老的故事浮现在他心中——一个他在朱庇特营地听过的故事。“比如普塞克,丘比特的妻子。你把她带到了他的宫殿。”
法沃尼乌斯的眼睛一亮。“很好,伊阿宋·格雷斯。恰好就在这个地方,我用风托起普塞克,把她带进我主人的房间。事实上,这正是戴克里先把他的宫殿建在这里的原因。这地方被文雅的东风保持得很美。当戴克里先的宫殿被洗劫时——”
“你拿走了权杖。”伊阿宋猜测。
“为了安全,”法沃尼乌斯承认,“它是丘比特的诸多宝藏之一,让人回忆起美好的时光。如果你想要得到它……”法沃尼乌斯扭头看着尼克,“你必须面对爱神。”
尼克望着从窗户里倾泻进来的阳光,仿佛是在希望能从那些狭窄的开口逃出去。
伊阿宋不清楚法沃尼乌斯想要什么,不过要是面对爱神意味着迫使尼克承认他中意哪一个女孩,那似乎还不算坏。
“尼克,你能行,”伊阿宋说,“或许有些令人难堪,但这么做是为了权杖。”
尼克并没有接受他的话。事实上,他好像快要生病的样子。不过,他挺起肩膀,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我不惧怕爱神。”
法沃尼乌斯笑了。“好极了!在走之前要不要吃点儿什么?”他从果篮里拿起一个青苹果,对它皱皱眉。“哦,风啊。我总忘了我的标志是一篮未成熟的水果。为什么春风得不到更多的荣誉呢?夏天占去了所有的乐趣。”
“没关系,”尼克连忙说,“带我们去见丘比特就好了。”
法沃尼乌斯在手指上转动圈环,伊阿宋的身体融进了空气中。
伊阿宋曾经乘风多次,而成为风却截然不同。
他感到自己失去了控制,思想发散开来,他的身体与世界之间没有了界限。不知道怪兽被打败的时候是否就是这样的感觉——化为尘土,无助而虚无缥缈。
伊阿宋能感觉到尼克就在近旁。西风将他们带上斯普里特的天空。他们一起跑过山丘,越过罗马水渠、公路,还有葡萄园。他们接近群山,伊阿宋看到一座罗马城市的废墟展现在身下的山谷中——摇摇欲坠的石墙,方形地基,裂开的道路,到处杂草丛生——看上去宛如一块巨大无比,长满青苔的棋盘。
法沃尼乌斯将他们放在废墟中央,一棵红杉大小、支离破碎的石柱旁边。
伊阿宋的身体重新恢复了形状。有那么一会儿,那感觉比做一阵风还要难受,仿佛突然被套上了一件铅做的外套。
“是啊,凡人的身体非常笨重。”法沃尼乌斯似乎读懂了伊阿宋的心思,风神落在旁边的一面墙边,还带着他的水果篮,在阳光下舒展他黄褐色的翅膀,“说真的,我搞不懂你们如何能忍受,这样日复一日。”
伊阿宋四下打量。城市曾经颇具规模。他能够辨认出神庙与公共浴室的轮廓,一座半埋在地下的半圆形剧场,还有空荡荡的底座,从前一定放置过雕像。一排排石柱不知通往何处。老城墙曲折蜿蜒在山间,如同在绿色织布中穿过的石线。
一些区域看样子被发掘过,但城市的大部分被废弃了,在过去的两千年里自生自灭。
“欢迎来到萨罗那,”法沃尼乌斯说,“达尔马提亚的首都!戴克里先的出生地!然而在那之前,久远之前,这里是丘比特的家乡。”
那名字发出回响,仿佛有声音在废墟中低语。
这地方的什么东西感觉比斯普里特宫殿的地下室更可怕。伊阿宋从前很少想起过丘比特,当然也从未认为丘比特可怕。即便对罗马半神来说,这个名字也只让人想起一个傻乎乎、长着翅膀的小孩,手里拿了一把玩具弓箭,在情人节那天穿着尿布飞来飞去。
“哦,他可不是那样子。”法沃尼乌斯说。
伊阿宋吓了一跳:“你能读懂我的心?”
“我不需要,”法沃尼乌斯把青铜圈环往空中一抛,“每个人都对丘比特有错误的印象……直到亲眼见到他。”
尼克紧靠在一根柱子上,他的两腿明显在发抖。
“嘿,伙计……”伊阿宋向他走去,可是尼克摆摆手示意他不要靠近。
在尼克脚边,青草发黄枯萎。枯萎的土地向外蔓延,仿佛毒药正从他的鞋底渗透出来。
“啊……”法沃尼乌斯同情地点点头,“我不怪你感到紧张,尼克·德·安吉洛。你知道我是怎么成为丘比特的仆人的吗?”
“我不做任何人的仆人,”尼克低声说,“尤其是丘比特。”
法沃尼乌斯接着往下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我爱上了一个叫雅辛托斯的凡人。他与众不同。”
“他……?”刚才的风之旅依然让伊阿宋的脑子晕乎乎的,所以他过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哦……”
“没错,伊阿宋·格雷斯。”法沃尼乌斯扬起一道眉毛,“我爱上了一个男人。这让你觉得吃惊吗?”
说真的,伊阿宋不知道。他尽量不去考虑神祇爱情生活的细节,无论他们会爱上谁。毕竟,他的父亲朱庇特就算不上品行良好的典范。相比较他听说过的一些奥林匹斯的爱情丑闻来说,西风爱上一个凡人小伙子并不那么令人吃惊。“我想没有。这么说……丘比特用他的箭射中了你,你陷入了爱河。”
法沃尼乌斯哼了一声。“说得简单。唉,爱情从来就没那么简单。要知道,阿波罗神也爱上了雅辛托斯。他声称他们只是朋友。我不知道,可是有一天,我碰上他们俩,正在玩圈环游戏——”
这个古怪的词又出现了。“圈环?”
“用这些圆环玩的游戏,”尼克解释说,不过他的声音有些发尖,“像马蹄铁一样。”
“差不多吧,”法沃尼乌斯说,“无论如何,我嫉妒了。我没有直面他们寻找出真相,而是转变风向,将一个沉重的金属环砸向雅辛托斯的脑袋,然后……”风神叹息一声,“雅辛托斯死后,阿波罗把他变成了一朵花——风信子。我相信阿波罗会对我大肆报复,丘比特表示愿意给我保护。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但我为爱而痴狂,所以他宽恕了我,条件是我永远为他效命。”
丘比特。
这个名字又在废墟中回荡。
“这就是我的提示,”法沃尼乌斯站起身,“在决定之前仔细想清楚,尼克·德·安吉洛。你不能对丘比特撒谎。如果你被你的愤怒摆布……那么,你的命运将会比我更加悲惨。”
伊阿宋感觉自己的脑子仿佛又变回了风。他不明白法沃尼乌斯究竟在说什么,尼克为何会如此发抖,但他没有时间去思考。风声消失在一片红色与金色的旋涡之中。夏日的空气突然令人感到沉重。大地在晃动,伊阿宋和尼克拔出了剑。
嗖——
一个声音如同子弹一般从伊阿宋耳边掠过。他扭过头去,却一个人也没看见。
你是来要权杖的。
尼克背靠背与伊阿宋站在一起,这一次,伊阿宋很高兴有他同行。
“丘比特,”伊阿宋喊,“你在哪里?”
那声音哈哈大笑,听来绝不像一个可爱的孩童天使。声音低沉而浑厚,还带着威胁——如同大地震之前的震颤。
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丘比特回答,爱情总是如此。
什么东西撞上伊阿宋,将他推到了街对面。他跌倒在一段台阶前,四脚朝天地躺在一处被发掘过的罗马地下室的地板上。
我以为你了解的不止这些,伊阿宋·格雷斯。丘比特的声音环绕在他四周,你毕竟已经找到了真爱。你是不是依旧在怀疑自己?
尼克慌忙爬下台阶。“你没事吧?”
伊阿宋接住他的手,站起身来。“是的,刚被暗算了一下。”
哦,你期望公平游戏吗?丘比特笑道,我是爱神,我从来就不公平。
这一次,伊阿宋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感到空气泛起波纹,一支箭渐渐成形,直奔尼克的胸膛而去。
伊阿宋用剑将它挡到一旁。箭在近处的墙边炸开了,两人身上撒满了石灰石粉末。
他们跑上台阶。伊阿宋把尼克拉到一旁,又一阵风吹倒一根柱子,差一点把他们压扁。
“这家伙是爱神还是死神啊?”伊阿宋抱怨。
问你的朋友去吧,丘比特说,弗兰克,黑兹尔,还有波西都见过我的对手,塔纳托斯。我们并无太大不同。只不过死神有时会更加仁慈。
爱无所不在,丘比特说,又不在任何一处。别问爱能为你做什么。
“好极了,”伊阿宋说,“现在他开始往外蹦贺卡祝词了。”
身后出现了什么动静,伊阿宋转过身,剑在空中挥过。剑刃撞上了一个坚实的东西。他听到一声咕哝,剑再次挥出,然而隐形的神不见了。铺路石上,一道金色的脓液闪闪发亮——神祇的血。
不错,伊阿宋,丘比特说,至少你能感知我的存在。即便是真爱擦身而过也让大多数英雄无法自拔。
“那我可以拿到权杖了吗?”伊阿宋问。
丘比特哈哈大笑。可惜,你利用不了它。只有冥界的孩子才能召唤幽灵军团。而只有罗马军官才能领导它们。
“可是……”伊阿宋犹豫了,他是个军官,是执政官。他想起对自己归属问题的再三思虑。在新罗马,他表示愿意让位给波西·杰克逊。这是否让他不配统率一支罗马幽灵军团呢?
他决定等到时机来临的时候再去面对这个问题。
“只需要把这个问题留给我们,”他说,“尼克能召唤——”
第三支箭从伊阿宋肩旁掠过。他没能及时拦住它。箭扎进尼克握剑的臂膀,尼克猛吸了一口气。
“尼克!”
哈迪斯之子倒下了。箭渐渐融化,没有留下血迹,也没有可见的伤口,但尼克的面容因为愤怒和痛苦而紧绷。
“玩够了!”尼克大叫,“你马上现身!”
这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丘比特说,看清爱情的真实面孔。
又一根柱子倒下了。伊阿宋连忙爬到一边。
我的妻子普塞克学到了这个教训,丘比特说,很久以前她被带到这里,在这
地方还是我的宫殿的时候。我们只能在黑暗中相见。她被警告说,绝不要看我,然而她无法忍住对神秘的好奇。她担心我是一头怪兽。一天晚上,她点亮一支蜡烛,在我睡着的时候看到了我的面容。
“你有那么丑陋吗?”伊阿宋以为自己已经锁定了丘比特的声音——在半圆形剧场的边缘,大约二十码开外的地方——可他希望再次确认。
神哈哈大笑。恐怕是我太英俊了。一个凡人不能直视一位神的真实面容,否
则就会受到惩罚。我的母亲阿芙洛狄忒因为普赛克的不信任而诅咒她。我可怜的爱人饱经折磨,被迫流放,不得不完成可怕的任务来证明她的价值。她被送进冥界探索,以证明自己的全心奉献。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回到了我的身边,但却经受了巨大的痛苦。
现在我找到你了,伊阿宋心想。
他把剑向空中刺去,雷声震动了山谷。闪电在刚才声音传来的地方劈出一个大坑。
沉寂。伊阿宋正想,见鬼,真的成功了,这时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撞倒在地。他的剑在地上滑开了。
不错的尝试,丘比特说,声音变得遥远,但爱是无法被轻易捕捉的。
他身边的一面墙倒下了,伊阿宋连忙滚到一旁。
“住手!”尼克大叫,“你要的是我,放过他!”
伊阿宋的耳朵嗡嗡作响。刚才的一击让他感到有些发晕。他嘴里带着石灰石尘土的味道。他不明白为何尼克认为自己是主要的目标,不过丘比特似乎对此格外赞同。
可怜的尼克·德·安吉洛,神的声音里带着失望,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更不必说了解我想要什么了。我挚爱的普塞克以爱的名义冒了一切危险。这是为她缺乏信任做出弥补的唯一办法。那么你呢——以我的名义你又冒了什么样的风险呢?
“我在塔塔勒斯走了个来回,”尼克怒骂,“你吓不倒我。”
我让你非常非常害怕。面对我。必须诚实。
伊阿宋爬起身。
尼克身边的大地在移动。青草枯萎,石头开裂,仿佛地下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试图破土而出。
“给我们戴克里先的权杖,”尼克说,“我们没时间玩游戏。”
游戏?丘比特对尼克一拍,他撞上了身旁的一尊大理石底座。爱情不是游戏!不是如花的温柔!它是辛勤的工作——永无止境的探索。它要求你付出一切——尤其是诚实。只有那样它才会给予你回报。
伊阿宋找回了剑。如果这个看不见的家伙就是爱,伊阿宋开始觉得人们高估了它。他更喜欢小笛的版本——体贴,善良,美丽。他能理解阿芙洛狄忒。比较起来丘比特更像是个恶棍,一个强迫者。
“尼克,”他喊,“这家伙究竟想要你干什么?”
告诉他,尼克·德·安吉洛,丘比特说,告诉他你是个胆小鬼,害怕自己,害怕你的感情。告诉他你逃离混血营地的真正原因,你为何总是孤身一人。
尼克发出一声出自肺腑的尖叫。他脚下的大地裂开了,死去的罗马人从地里爬上来,一些身上挂着残破的长袍,另一些胸前披着放光的盔甲。
你难道还要像往常一样,藏进死者中间吗?丘比特嘲笑道。
一道道黑暗的巨浪从哈迪斯之子身上涌出。伊阿宋被击中,差一点失去了知觉——被仇恨、恐惧与羞耻所压倒……
他脑中闪现起一幅幅画面。他看见尼克和他姐姐在缅因州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崖上,波西·杰克逊替他们抵挡住一只人头狮身蝎尾兽。波西的剑在黑暗中放光。他是尼克见过的第一个战斗的半神。
后来,在混血营地,波西握住尼克的胳膊,向他保证他姐姐比安卡的安全。尼克相信了波西。尼克望着他海绿色的眼睛想,他怎么可能失败呢?这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波西如同尼克最喜爱的游戏——迷幻魔法,活生生展现在他面前。
伊阿宋看到波西归来的一刻,他告诉尼克说比安卡死了。尼克尖叫着说他是个骗子。他感到自己被背叛,可是……当骷髅战士发动进攻时,他不能任他们伤害波西。尼克召唤大地将他们吞噬,后来他逃走了——为自己的能量,为自己的感情感到害怕。
伊阿宋以尼克的视角目睹了十几个画面……他感到震惊,一动不动,说不出一句话来。
与此同时,尼克的罗马骷髅向前涌来,用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向前抓去。神挣扎着,将死者抛到一旁,折断他们的肋骨和头骨,然而骷髅不停涌来,抓住了神的胳膊。
有意思!丘比特说,你有这样的力量吗?
“我离开混血营地是为了爱,”尼克说,“安娜贝丝……她——”
你还在隐藏,丘比特说着,又把另一具骷髅砸成了碎片,你缺乏胆量。
“尼克,”伊阿宋好不容易说,“没事的,我明白了。”
尼克的目光向他看过来,脸上写满了痛苦与不幸。
“不,你没有,”他说,“你不可能理解。”
所以你又逃走了,丘比特责骂道,远离你的朋友,远离你自己。
“我没有朋友!”尼克嚷嚷道,“我离开混血营地是因为我不属于那地方!我从来就不属于那里!”
骷髅抓住了丘比特,但是无形的神发出残酷的笑声,伊阿宋恨不得再召唤一道闪电。可惜,他怀疑自己还有力气去这样做。
“放过他,丘比特,”伊阿宋嘶哑着声音说,“这不……”
他的声音减弱下去。他想说这不关丘比特的事,可他意识到,这恰恰关系到丘比特的事。法沃尼乌斯说的话不停地在他耳边嗡嗡作响:这让你觉得吃惊吗?
他终于理解了普塞克的故事——为何一个凡人女子会如此害怕。她为何会冒险违反规矩,正眼去看爱神的脸,因为她担心他也许会是怪兽。
普塞克是对的。丘比特的确是怪兽。爱是天底下最残酷的怪兽。
尼克的声音仿佛破碎的玻璃:“我……我没有爱上安娜贝丝。”
“你嫉妒她,”伊阿宋说,“这才是你不想待在她身边的原因,更是你不愿待在……他身边的原因。这再明白不过。”
所有的斗争与否认似乎在刹那间远离了尼克。黑暗渐渐退去。罗马的死者崩塌为白骨,化作了尘土。
“我恨自己,”尼克说,“我恨波西·杰克逊。”
丘比特现身了——一个瘦削、肌肉强健的年轻男子,雪白的翅膀,黑色直发,一件简洁的上衣与牛仔裤。斜挎在他肩头的弓与箭筒并非玩具——而是战争武器。他的双眼血红,仿佛世界上每一个情人节都已经被榨干,浓缩成一剂混合的毒药。他相貌英俊,但却严厉——如同聚光灯一般让人很难正眼去看。他满意地注视着尼克,仿佛已经找好了下一支箭射出的地方,完成一记漂亮的绝杀。
“我崇拜波西,我把他当成只属于我的英雄。”尼克骂道,“这就是事情的真相,这就是最大的秘密。”
他对丘比特怒目而视:“现在你开心了?”
第一次,丘比特露出了同情的目光。“噢,我不能说感情总能够让你幸福。”他的声音听来小多了,更像是一个凡人,“有时候它会令你悲痛欲绝,不过你现在至少面对了它,那才是征服我的唯一办法。”
丘比特消失在了风中。
他刚才站立的地方,躺着一支象牙权杖,三英尺长,顶部带有一个如篮球般大小的抛光大理石圆球,放置在三只罗马金鹰的后背之上。戴克里先的权杖。
尼克跪下把它拾起。他望着伊阿宋,仿佛在等待伊阿宋的责难。“要是被别的人发现——”
“要是被别的人发现,”伊阿宋说,“你会得到更多人的支持,他们会将神的愤怒发泄在任何给你带来痛苦的人身上。”
尼克眉头紧蹙。伊阿宋感觉到他身上依然散发着憎恨与愤怒。
“不过决定权在你,”伊阿宋补充道,“你可以决定是否告诉大家。我只能告诉你——”
“我已不再有那样的感觉了,”尼克低声说,“我是说……我对波西已不抱任何希望。我那时年轻而敏感,而且我……我不……”
他的声音嘶哑了,伊阿宋看到,他已眼泪汪汪。无论尼克是否已经对波西绝望,伊阿宋无法想象这些年对尼克有多么艰难,在内心里保守着这样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完全无法想象,否认自己是谁,经受住难以忍受的孤独——比其他所有半神更加孤立无助。
“尼克,”他轻声说,“我见过很多勇敢的举动。不过你刚才所做的一切,也许是最勇敢的。”
尼克充满狐疑地抬起头。“我们应该回船上去。”
“是啊,我能把我们——”
“不,”尼克大声说,“这次我们用影子旅行。我已经受够了风。”
[1] 罗马死者的灵魂有的会停留在凡人世界,成为罗马人的家庭守护神,统称为拉列斯神。
第十九章 向巨人求医
失明的感受很糟。与波西分离的感觉也十分可怕。
然而重见天日之后,却要看他因为中了蛇发女怪血液的毒而慢慢死去,束手无策——这才是最恶毒的诅咒。
鲍勃把波西如同一包运动装备似的扛在肩上,骷髅小猫小鲍勃蜷缩在波西背上,发出呜呜的声响。鲍勃迈开即便在泰坦看来也是步履如飞的大步向前走着,安娜贝丝几乎跟不上他了。
她的肺里呼哧作响,皮肤又开始冒出水疱。她也许需要再喝一点火焰河水,然而此时他们已将火之河抛在了身后。她浑身作痛,到处是伤,已经忘记了不痛是什么样的感觉。
“还要走多久?”她喘着粗气问。
“很久,”鲍勃回头喊,“不过也许不那么久。”
说得真好,安娜贝丝心想,但她气喘吁吁,说不出一句话来。
地形在变换。他们仍然在下行,这本该让前进的道路变得容易一些,可是地面倾斜的角度不对——奔跑起来太陡,让她哪怕放松一点都太危险。地面有时是松动的碎石,有时又是一片淤泥。安娜贝丝绕过不时出现的足以刺穿她脚底的尖刺,还有一丛丛……不是石头的东西,更像是西瓜大小的肉瘤。要是安娜贝丝非要去猜不可(她不愿这样去做),她觉得鲍勃正带她走下塔塔勒斯长长的大肠。
空气越发厚重,散发着污水的气味。黑暗并不那么浓厚,但她能看见鲍勃只是因为他的银白色头发和矛尖发出的微光。她注意到,自从与诅咒女神战斗过后,他就再也没有收回扫帚上的矛尖。这令她感到不安。
波西摇来晃去,小猫在波西后背上捉襟见肘的一小块地方上不断调整着它的小窝。波西间或痛苦地呻吟一声,安娜贝丝觉得心都快被捏碎了。
她回忆起在查尔斯顿与小笛、黑兹尔和阿芙洛狄忒的茶会。神啊,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阿芙洛狄忒一声叹息,讲述起对内战时期美好往日的怀念——爱情与战争总是密不可分。
阿芙洛狄忒总会自豪地指指安娜贝丝,将她作为其他女孩的典范:我承诺过
要让她的爱情生活丰富多彩,我不是做到了吗?
安娜贝丝恨不得掐死爱情女神。她经受的何止是“丰富多彩”。此刻安娜贝丝在坚持,为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当然那不无可能,无论传说中如何讲述那些悲剧般的英雄。一定还会有例外,对吗?如果受苦受难就会得到回报,那么波西和她理应得到一个大奖。
她想起波西关于新罗马的白日梦——他们俩在那里定居,一起上大学。起先,生活在罗马人中间的念头让她感到害怕。她曾痛恨他们将波西从她身边带走。
换作现在,她会欣然接受那样的提议。
要是他们能平安渡过此劫,要是蕾娜收到了她的信息,要是无数其他的孤注一掷都得到了回报……
别想了,她责备自己。
她必须把精力集中在现在,一步一个脚印,走过这段肠子一般的下坡路,一个个走过这些巨大的肉瘤。
她的膝盖感到温暖而颤抖,仿佛金属衣架被弯曲到了折断的临界点。波西不时发出呻吟,嘟囔几句她听不懂的话。
鲍勃忽然停了下来。“看。”
前方的黑暗之中,地势平坦起来,变成了一片黑色的沼泽。硫黄色的迷雾弥漫在空气中。这里虽然没有阳光,却生长着真正的植物——一丛丛芦苇,没有一片树叶的纤细树木,甚至还有几朵有些病态的花儿在淤泥中盛开。长满青苔的小径在冒泡的沥青坑中间蜿蜒。安娜贝丝正前方,陷入沼泽之中的,是垃圾桶盖子大小的脚印,脚印上的脚趾又长又尖。
很悲哀,安娜贝丝可以肯定那脚印是谁留下的。“德拉空?”
“是的,”鲍勃对她笑笑,“这很好!”
“呃……为什么?”
“因为我们就快到了。”
鲍勃踏进了沼泽。
安娜贝丝想要尖叫。她痛恨听任一个泰坦摆布——特别是一个记忆在慢慢恢复,要带他们去见一个“好”巨人的泰坦。她痛恨穿过一片有德拉空出没的沼泽。
可是鲍勃扛着波西。要是她有丝毫犹豫,她就会在黑暗中跟丢他们。她快步赶上他,从一片青苔跳上另一片青苔,向雅典娜祈祷自己不会陷入深坑。
至少这样的地面迫使鲍勃不得不慢了下来。只要安娜贝丝赶上他,她就可以紧跟在他身后,留意波西的一举一动。此刻波西正满嘴胡话,额头烫得吓人。好几次他嘟囔着安娜贝丝的名字,她只能强忍泪水。小猫只是发出更响的咕噜声,依偎在他身上。
黄色的雾气终于分开了,露出一片泥泞的空地,如同淤泥中的一座小岛。地面上点缀着矮小的树木,如肉瘤一般的土堆。空地中央耸立着一座圆顶大房子,用骨头和绿色的皮革建造。屋顶的一个窟窿上正升起袅袅的青烟。门口垂下用长满鳞片的爬行动物的外皮做成的门帘。门口两边,两只用大腿骨做成的火炬放射出明亮的黄色火光。
真正吸引安娜贝丝主意的,是德拉空的头骨。空地前方五十码远的地方,大约离屋子一半的距离中间,一棵硕大无比的橡树以四十五度斜角冒出地面。一头德拉空头骨的下颚套在树干上,橡树仿佛一头死去的怪兽的舌头。
“没错,”鲍勃咕哝道,“好极了。”
这地方没有一样东西能让安娜贝丝觉得好的。
没等她抗议,小鲍勃弓起背,发出咝咝声。他们身后,一声巨大的咆哮响彻了整片沼泽——一种安娜贝丝在曼哈顿战役中听到过的声音。
她一扭头,德拉空向她扑了过来。
真是一种讽刺。
自从落入塔塔勒斯之后,德拉空毫无疑问算得上安娜贝丝见过的最漂亮的东西。它的外皮点缀着绿色与黄色斑点,好似阳光从树尖上照射下来的样子。它爬行动物般的眼睛是安娜贝丝最喜欢的海绿色(与波西的一样)。它脑袋上的皱褶舒展开来,安娜贝丝止不住想,即将杀死她的是多么高贵、多么神奇的一头怪兽。
它有一列地铁那么长,巨大的爪子抓进泥土中,身体向前一蹿,尾巴在身后左右摇摆。德拉空发出咝咝的叫声,喷出的一道道绿色毒液在长满青苔的地面上冒着烟,将沥青坑点燃,在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松树与生姜的味道。就连怪兽的气味也那么好。与大多数德拉空一样,它没有翅膀,比龙的身体更长,也更像是蛇。它显得饥肠辘辘。
“鲍勃,”安娜贝丝说,“我们面对的这是什么?”
“梅恩尼亚德拉空,”鲍勃说,“来自于梅恩尼亚。”
真会帮忙。要是能拿得动,安娜贝丝恨不得用鲍勃自己的扫帚狠狠敲打他一下。“有办法将它杀死吗?”
“我们?”鲍勃说,“没有。”
德拉空咆哮一声,似乎在强调这一点,空气中充斥着更多的松树加生姜的毒气。这味道对于汽车空气清新剂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把波西带到安全的地方去,”安娜贝丝说,“我去引开它。”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做,然而她别无选择。她不能看着波西去死——只要自己还有力气站起来。
“你不必这样做,”鲍勃说,“随时——”
“嗷!”
安娜贝丝回过头,巨人出现在他的屋子边。
他大约二十英尺高——巨人通常的高度——类似人的上半身,爬行动物似的长有鳞片的腿,仿佛一头两条腿的恐龙。他手上没有武器,也没有盔甲,只穿了一件羊皮与绿色斑点的皮革缝起来的上衣。他的胸膛露出樱桃红色,胡须和头发则是铁锈的颜色,头上扎着一束束青草、树叶,还有沼泽地的鲜花。
他发出挑战的吼声,好在他并不是在看安娜贝丝。鲍勃将她拽到一旁,巨人向德拉空猛扑了过去。
他们撞在一起,如同怪异的圣诞节战斗场面——红军对绿军。德拉空喷出毒液。巨人扑到一旁。他抓起橡树,把它从地面上连根拔起。旧头骨碎成了粉末,巨人将大树如球棒似的举在手中。
德拉空的尾巴缠住巨人的腰,将他拖向自己身边,牙齿对他一阵猛咬。但就在巨人靠近的同时,他将大树塞进了怪兽的咽喉。
安娜贝丝绝不想再见到如此恐怖的场面。大树刺穿德拉空的咽喉,将它钉在了地面上。树根开始移动,碰触到地面之后越钻越深,将橡树牢牢固定,仿佛它已经在那里屹立了数百年。德拉空晃动挣扎,但很快便被死死钉住了。
巨人的拳头对准德拉空的脖子猛地落下。咔嚓!怪兽身体瘫软,开始融化,只留下一些骨头、肉、皮的碎片和一只新的德拉空头骨,张开的下巴套在了橡树上。
鲍勃嘟囔一声:“干得不错。”
小猫赞同地发出咕噜声,清理起了爪子。
巨人踢了一脚德拉空的残骸,挑剔地查看着。“没什么好骨头,”他抱怨道,“我想要一根新的拐杖。嗯,倒是有些好皮可以用于屋外的厕所。”
他从德拉空的皱褶上撕下一些软皮,塞进腰带间。
“呃……”安娜贝丝想问巨人,他是否真打算把德拉空的皮当厕纸,不过她决定还是别问的好,“鲍勃,你打算介绍我们认识吗?”
“安娜贝丝……”鲍勃拍拍波西的腿,“这是波西。”
安娜贝丝希望泰坦只是在开玩笑,不过她看不懂鲍勃的神情。
她咬紧牙齿。“我是说巨人,你承诺过,说他会帮忙。”
“承诺?”巨人抬头看过来,浓密的红色眉毛下的眼睛眯缝起来,“承诺是一件大事。为什么鲍勃会承诺我的帮助?”
鲍勃来回移动着身体。泰坦很可怕,但安娜贝丝从来没有把他们放在巨人身旁比较过。与德拉空杀手相比,鲍勃明显矮小了许多。
“达玛森是个好巨人,”鲍勃说,“他爱好和平。他会治疗中毒。”
安娜贝丝望着巨人达玛森,他正徒手从德拉空尸体上扯下一块块血腥的肉。
“和平,”她说,“是的,我看见了。”
“很不错的肉,可以用作晚餐。”达玛森直起身子,打量着安娜贝丝,仿佛她是另一种潜在蛋白质来源,“进屋吧,我们吃炖肉,然后再考虑承诺的事。”
第二十章 怪兽骨骼搭成的温暖小屋
温暖而舒适。
安娜贝丝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塔塔勒斯。虽然巨人的屋子有天文馆那么大,而且是用骨头、泥土和德拉空皮建造而成,但它的确让人感到舒适。
屋子中央燃烧着一堆用沥青和骨头燃起的篝火,冒出的烟呈白色,且没有气味,顺着屋顶中央的一个洞升到屋外。地面铺满了沼泽地里的甘草和灰色的羊毛地毯。屋子的一边摆放了一张巨大的、用羊皮和德拉空皮做成的床。另一边,独立的架子上挂着干燥的植物、晒干的皮,还有一条条看着像是德拉空肉干的东西。整个地方弥漫着炖肉、烟、罗勒和百里香的味道。
唯一让安娜贝丝感到担心的,是一群挤在屋子后面羊圈里的羊。
安娜贝丝想起了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的山洞。他不加区分地吃掉半神和绵羊。她不知道巨人是否也有着相同的口味。
她内心里有想逃走的冲动,不过鲍勃已经把波西放在巨人的床上,他几乎消失在高高的羊毛与皮革之中。小鲍勃从波西身上跳下来,摩挲着毛毯,很响地发出咕噜声,床如同千指按摩般咯吱作响。
达玛森慢慢走到篝火前,把德拉空肉扔进一只吊锅里。锅好像是用一只老怪兽的头骨做成的。他又拿起一把勺子,在锅里搅动起来。
安娜贝丝不希望成为他炖肉中的下一种作料,不过她到这里来有自己的目的。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达玛森跟前。“我朋友快死了,你能不能救他?”
她在“朋友”这个字眼上顿了一下。波西远非朋友可以概括,就连“男友”也不能涵盖全部。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此时此刻,波西已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有时候他的确有些恼人,但的确是如果失去她便无法再活下去的一个部分。
达玛森低头看着她,浓密的红色眉毛下的眼睛对她怒目相向。安娜贝丝曾见过可怕的大个子人形怪兽,但达玛森让她感到异样的不安。他并没有敌意,而是散发出悲伤与痛苦,仿佛他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并因此痛恨安娜贝丝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任何东西上去。
“在塔塔勒斯我听不到那样的字眼,”巨人嘟囔道,“朋友,承诺。”
安娜贝丝叉起胳膊。“那蛇发女怪的血液之毒呢?你能治好吗,还是说鲍勃对你的能力言过其实了?”
激怒一个二十英尺高的德拉空杀手似乎并非明智之举,可是波西奄奄一息,她没时间玩弄外交辞令。
达玛森对她皱皱眉。“你怀疑我的能力?一个半死的凡人闯进我的沼泽,来质疑我的能力?”
“没错。”她说。
“嗯,”达玛森把勺子递给鲍勃,“搅搅。”
鲍勃照看起炖肉,达玛森在他的晾干架上仔细寻找,扯下不同的树叶与草根。他将一把植物塞进嘴里,嚼碎,然后吐进一团羊毛之中。
“一杯汤。”达玛森命令。
鲍勃舀起一勺炖汁,装进一只空葫芦,把它递到达玛森手中。达玛森把嚼烂的烂泥球泡进炖汁,用手指搅了搅。
“蛇发女怪的血,”他喃喃道,“以我的能力来说轻而易举。”
他大步走到床边,用一只手扶起波西。小猫小鲍勃在汤里嗅了嗅,发出咝咝的声音。它用爪子抓了抓床单,似乎想把汤埋起来。
“你要拿这东西喂他?”安娜贝丝问。
巨人怒气冲冲地看了她一眼。“这地方谁是医师?难道是你吗?”
安娜贝丝闭上了嘴。她看巨人喂波西一点点喝下了炖汁。达玛森用令人称奇的温柔照料着他,嘴里嘟囔着她不大听得明白的鼓励话语。
每喝一口,波西的脸色便好转一些。喝完一整杯,他的眼睛睁开了。他茫然地四下张望,发现安娜贝丝后,冲她露出醉酒似的笑容。“感觉好极了。”
说完他两眼一翻,倒在床上,发出了鼾声。
“再睡上几个钟头,”达玛森大声说,“他就会焕然一新。”
安娜贝丝喜极而泣。
“谢谢你。”她说。
达玛森悲哀地注视着她。“噢,别谢我。你们依然在劫难逃。而且我的服务是有偿的。”
安娜贝丝感觉嘴里发干。“呃……什么样的报酬?”
“一个故事,”巨人的目光一闪,“塔塔勒斯里无聊透顶。我们一边吃东西,你一边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好吗?”
向一个巨人讲述他们的计划,令安娜贝丝感到非常不安。
可是,达玛森是个热情好客的主人。他救了波西,炖德拉空肉的味道也好极了(尤其是与火焰河水相比)。他的屋子温暖而舒适,自从落入塔塔勒斯以来,安娜贝丝第一次感到能够放松一下。这有些讽刺,因为她在与一个泰坦和一个巨人共进晚餐。
她向达玛森讲述自己的生活,她与波西的冒险经历。她讲述了波西如何遇到鲍勃,在遗忘之河抹去他的记忆,并把他留给哈迪斯照看。
“波西在做一件好事,”她向鲍勃保证,“他并不知道哈迪斯是那样的浑蛋。”
即便对她自己来说,这一点听来也并不令人信服。哈迪斯一直就是个浑蛋。
她想起了诅咒女神的话——尼克·德·安吉洛是唯一一个到冥界的宫殿看望过鲍勃的人。尼克是安娜贝丝所认识的最宅和最不友好的半神,然而他却对鲍勃如此友善。他让鲍勃相信波西是朋友,在无意中救了他们的命。安娜贝丝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将他搞懂。
鲍勃用喷壶和抹布洗了自己的碗。达玛森晃了晃勺子。“继续讲你的故事,安娜贝丝·蔡斯。”
她讲起了几个人在阿尔戈二号上的冒险。等她讲到打算阻止盖娅醒来的时候,她迟疑了。“她,呃……她是你妈妈,对吗?”
达玛森刮了刮碗。他的脸上布满了毒药造成的老伤口、豁口,还有瘢痕,如同小行星的表面。
“是的,”他说,“塔塔勒斯是我的父亲,”他指指屋子周围,“你们都看见了,在我父母眼里,我是令人失望的。他们期望我……更多。”
安娜贝丝无法相信这样一个事实,她正与一个二十英尺高,长着蜥蜴腿的男人同饮一锅汤,而这个人的父母是黑暗深渊和大地。
有奥林匹斯神做父母已经够难想象的了,不过至少他们还像是人类。原始的老神,如盖娅和塔塔勒斯……如果他们事实上包含了整个世界,你如何能离开家,从这样的父母身边走向独立呢?
“那么……”她说,“你不介意我们与你的母亲为敌?”
达玛森像公牛似的哼了一声。“祝你好运。在这个时候,我父亲才是你们应该担心的。如果他为难你们,你就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突然,安娜贝丝不觉得那么饿了。她把自己的碗放在地上。小鲍勃跑过来对它查看了一番。
“怎么为难我们?”她问。
“所有这一切,”达玛森折断一根德拉空的骨头,用一块碎片剔起了牙,“你见到的一切都是塔塔勒斯的身体,至少是它的表象。他知道你们在这儿。他会对你们的每一步进展施加阻挠。我的同胞会猎杀你们。你们能活这么久已经极不寻常了,即便是在伊阿佩托斯的帮助下。”
听到这个名字,鲍勃皱了皱眉。“曾经的手下败将会猎杀我们,没错,他们此刻应该很近了。”
达玛森吐掉“牙签”。“我能暂时隐藏你们的行踪,让你们有足够的时间休息。在这沼泽地里我还有些能量。不过,他们最终还是会找到你们。”
“我的朋友必须赶到死亡之门,”鲍勃说,“那里是地狱的出口。”
“不可能,”达玛森嘟囔道,“大门守卫太森严了。”
安娜贝丝向前坐起身:“可你知道它在哪儿?”
“当然,塔塔勒斯的一切都流向同一个地方:他的心脏。死亡之门就在那儿。不过只凭借伊阿佩托斯的帮助,你们不可能活着到达那里。”
“那就跟我们一道,”安娜贝丝说,“帮助我们。”
“哈!”
安娜贝丝跳了起来。床上的波西在梦中胡言乱语:“哈,哈,哈。”
“雅典娜的孩子,”巨人说,“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曾帮助过凡人一次,你瞧我落得什么下场。”
“你帮助过凡人?”安娜贝丝了解不少希腊神话,但对“达玛森”这个名字却是一片空白,“我……我不明白。”
“那是一个糟糕的故事,”鲍勃说,“好巨人遭遇的坏故事。达玛森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对抗阿瑞斯。”
“是的,”巨人说,“与我的同胞一样,我生来是为了对付某一个特定的神。我的敌人是阿瑞斯。可是,阿瑞斯是战神,于是,在我出生的时候——”
“你是他的对立面,”安娜贝丝猜道,“所以你喜欢和平。”
“至少对巨人来说是爱好和平的。”达玛森叹息一声,“我在梅恩尼亚的田野里游荡,也就是你们现在称作土耳其的地方。我照看羊群,采集草药。那本是美好的生活。我不愿与神祇对抗。我的母亲和父亲为此诅咒我。终极侮辱到来了:一天,梅恩尼亚德拉空杀死了一个牧羊人,我的一个朋友,于是我愤而追杀那东西,并杀死了它,用一棵树刺穿了它的嘴。我利用大地的能量让树根再生,将德拉空牢牢固定在地里,确保它不再危害人类。这是盖娅难以饶恕的行为。”
“因为你帮助了某个人?”
“是的。”达玛森露出羞愧的神色,“盖娅张开大地,将我吞噬,流放到我父亲塔塔勒斯的肚皮里,所有没用的杂物都汇聚在这里——他不在乎的一切生物。”巨人从他头发上摘下一朵花,出神地注视着它。“他们让我活下来照看我的羊,采集我的草药,也许是为了让我了解,我选择的生活是多么无用。每一天——或者说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所度过的一天,梅恩尼亚德拉空会不断重生并攻击我。杀戮是我永无休止的任务。”
安娜贝丝四下打量,想象着达玛森被放逐到这里已经多少个世纪——杀死德拉空,收集起它的骨头、皮和肉,但明白它还会在第二天再次进攻。她甚至无法想象在塔塔勒斯生存哪怕短短的一周。把自己的儿子流放到这里无数个世纪——这已大大超越了残酷的界限。
“打破诅咒,”她脱口而出,“跟我们一起来。”
达玛森心酸地笑了。“没那么简单。难道你以为我没有尝试过离开这地方?这不可能。无论我朝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回到这里。沼泽是我唯一熟知的地方——我所能想象的唯一目的地。不,小半神。我的诅咒已经战胜了我。我失去了希望。”
“失去了希望。”鲍勃重复着他的话。
“一定会有办法。”安娜贝丝受不了巨人脸上绝望的神情。这让她想起了她的父亲,为数不多的几次,他向她坦诚说,他依然爱着雅典娜。他如此悲伤与失落,对他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仍心存希望。
“鲍勃有个办法,能够让我们到达死亡之门。”她不肯放弃,“他说,我们能隐藏在某种死亡迷雾之中。”
“死亡迷雾?”达玛森对鲍勃皱起眉,“你要带他们去见悲惨女神埃克里斯?”
“这是唯一的办法。”鲍勃说。
“你们会没命的,”达玛森说,“在黑暗中痛苦地死去。埃克里斯不相信任何人,也不会帮助任何人。”
鲍勃似乎想要争辩,但他咬紧嘴唇,什么也没说。
“还有别的办法吗?”安娜贝丝问。
“没有,”达玛森说,“死亡迷雾……那是最好的办法。不幸的是,它也是可怕的办法。”
安娜贝丝感到自己又陷入了深渊,无法自拔,什么也抓不住——根本不存在好的选择。
“可是这难道不值得一试吗?”她问,“你可以回到凡人世界,重见天日。”
达玛森的眼睛好像德拉空头骨的眼窝——黑暗而空洞,失去了希望。他将一块碎骨头弹进火中,站直了身子——这是一位体形高大的红色战士,身披羊皮和德拉空皮,头发中点缀着干花与草药。安娜贝丝看得出他的“反”阿瑞斯特征。阿瑞斯是最坏的神,狂暴而凶残。达玛森则是最好的巨人,善良而乐于助人……而正因为这一点,他被诅咒受到永远的折磨。
“睡会儿吧,”巨人说,“我会替你们准备旅行所需的物品。对不起,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安娜贝丝想要分辩,可巨人关于睡觉的话一出口,她的身体便出卖了她,尽管她决意不再在塔塔勒斯中入睡。她填饱了肚子。火苗发出悦耳的噼啪声。空气中的草药味道让她想起了混血营地夏日里的山丘,半羊人与水中仙女在慵懒的午后采集野草。
“也许睡一小会儿。”她说。
鲍勃把她如同个布娃娃似的抱起来,她没有反对。他把她放在巨人的床上,波西身旁,她合上了双眼。
安娜贝丝醒过来,望着屋顶上跳舞的影子。她一个梦也没做,这极度不同寻常,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醒来了。
她躺在那里,波西在她身旁发出阵阵鼾声。小鲍勃在她肚皮上咕噜作响。她听到鲍勃和达玛森正在激烈争论着什么。
“你没有告诉她。”达玛森说。
“没有,”鲍勃承认,“她已经吓坏了。”
巨人嘟囔着:“她应该感到害怕。要是你无法引导他们穿越黑夜呢?”
达玛森提到“黑夜”的时候,仿佛它是一个特有的名词——一个邪恶的名字。
“我必须做到。”鲍勃说。
“为什么?”达玛森问,“这些半神究竟给了你什么?他们抹去了你的从前,你曾经的一切。泰坦和巨人……我们本应是神祇和他们孩子的敌人。难道不是吗?”
“那你为什么还要为那个男孩疗伤呢?”
达玛森长出了一口气。“我自己也搞不懂。也许是因为这个女孩刺激了我,又或许……我发现这两个半神很有意思。他们能坚持到现在,适应力超强,令人钦佩。可是,我们怎么能再帮他们呢?这不是我们的使命。”
“也许吧,”鲍勃不自在地说,“可是……你喜欢我们的命运吗?”
“这算什么问题,有任何人会喜欢他的命运吗?”
“我喜欢做鲍勃,”鲍勃轻声说,“在我开始找回记忆之前……”
“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好像是达玛森在往一只皮袋子里装东西。
“达玛森,”泰坦问,“你还记得太阳吗?”
塞东西的声音戛然而止。安娜贝丝听到巨人的鼻孔呼哧呼哧地出着气。“记得,它是黄色的。当它落下地平线的时候,会把天空染成美丽的颜色。”
“我怀念太阳,”鲍勃说,“还有星星。我希望能再次向星星问好。”
“星星……”说到这个词的时候,达玛森仿佛忘记了它的含义,“是啊,它们在夜空里组成银色的图案。”他咚的一声把什么东西扔在地上,“呸,这样谈下去毫无用处,我们无法——”
远处,梅恩尼亚德拉空咆哮起来。
波西腾地坐起身。“什么?什么?……哪儿?……什么?”
“没事。”安娜贝丝抓住他的胳膊。
当他明白两人一起躺在一个巨人的床上,陪伴他们的还有一只骷髅猫的时候,他比刚才更迷惑了。“那个声音……我们在哪儿?”
“你究竟还记得多少?”她问。
波西皱起眉,露出警觉的目光。他的伤口都已经消失了。除了破碎的衣物和一层层的尘土和污垢,他的样子看不出是跌入了塔塔勒斯。
“我……恶魔祖母……还有……记不得了。”
达玛森走到床边。“没时间了,小凡人。德拉空马上就会回来。我担心它的吼声会引来别的敌人——我的同胞们,前来捕杀你们。他们几分钟之内就会赶到。”
安娜贝丝心跳加速。“等他们到了这里,你会怎么跟他们说?”
达玛森嘴角抽搐着。“有什么好说的?只要你们一走,就没什么重要的了。”
他扔过来两个德拉空皮做成的背包。“衣服,食物,水。”
鲍勃身上背了一个外形差不多,但个头更大的包。他倚在扫帚上望着安娜贝丝,仿佛还在思忖达玛森刚才说的话:这些半神究竟给了你什么?我们是他们的敌人,他们不死的敌人。
突然,安娜贝丝被一个异常清晰的念头击中了,如同雅典娜自己的刀锋般锋利。
“七子预言。”她说。
波西已经爬下床,背起他的背包。他对她皱皱眉:“怎么了?”
安娜贝丝抓起达玛森的手,让巨人吃了一惊。他眉头紧皱,皮肤如同砂石般粗糙。
“你必须跟我们一起走,”她恳求道,“预言说‘敌人来到死亡之门’。我一直以为敌人说的是罗马人和希腊人,但并不是这样。这句话说的是我们——半神,一位泰坦,一位巨人。我们需要你们关闭死亡之门!”
德拉空在屋外又发出咆哮声,比刚才更近了。达玛森轻轻抽出了手。
“不,孩子,”他喃喃道,“我的诅咒就在这里,我无法逃脱。”
“不,你能,”安娜贝丝说,“别再与德拉空斗争。想办法打破这个轮回!寻找不同的命运。”
达玛森摇摇头。“即便我能,我也离不开这片沼泽。这是我能想象的唯一归宿。”
安娜贝丝脑子在飞转。“还有一个别的归宿。看着我!记住我的容貌。等你准备好的时候就来找我。我们会带你跟我们一道返回凡人世界。你能重新见到阳光与星辰。”
大地震撼。德拉空已经逼近,正大步穿过沼泽,喷出有毒的气体摧毁树木与苔藓。更远的地方,安娜贝丝听到了巨人波吕玻忒斯的声音,催促他的属下前进:“海神的儿子!他就在附近!”
“安娜贝丝,”波西焦急地说,“那是在提醒我们赶紧离开。”
达玛森从腰带间取下了什么。在他的大手中间,一块白色碎片看来仿佛是一根牙签。当他把那东西递到她面前时,她发现那是一把剑——一把德拉空龙骨剑,打磨出致命的刀锋,简单的皮质手柄。
“最后一件礼物送给雅典娜的孩子,”巨人隆隆道,“我不能让你手无寸铁走向死亡。现在快走吧!趁着还不算太晚。”
安娜贝丝想哭。她接过剑,可她甚至无法说出“谢谢”两个字。她知道,巨人有意与他们并肩作战,那就是答案——可是达玛森转身走开了。
“我们得走了。”鲍勃催促道,小猫爬上了他的肩头。
“他说得对,安娜贝丝。”波西说。
他们向门口跑去。安娜贝丝跟波西和鲍勃跑进沼泽地,没有回头去看,但她听到在他们身后,达玛森对逼近的德拉空发出战斗的呐喊。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绝望,再一次迎向他的宿敌。
第二十一章 冰雪女神来袭
小笛对地中海知之甚少,不过她可以肯定的是,七月里不该结冰。
离开斯普里特回到海上已经两天了,阴云淹没了天空。海面上变得波涛汹涌。冰冷的细雨洒在甲板上,在栏杆和缆绳上结起了冰。
“是权杖的缘故,”尼克举起古老的手杖说,“一定是。”
小笛并不确定。自从伊阿宋和尼克从戴克里先的宫殿回来之后,他们一直显得紧张而小心翼翼。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发生过——伊阿宋不愿跟她提起的事情。
权杖引起这样的天气变化,这的确说得通。顶端的黑色圆球似乎直接过滤掉了空气中的色彩。底座的金鹰闪着冷冷的光。据说权杖能控制死者,而且它确实释放出阴郁的氛围。海治教练看了一眼这东西,便面色发白,说他要回自己的房间去,看查克·诺里斯的录像来平息自己。(小笛怀疑他实际上是在用彩虹信息与家中的女友美丽联络。近来教练对她表现得格外焦虑,只是他对小笛只字不提。)
于是,对了……也许权杖能引起反常的冰暴,不过小笛并不这样认为。她担心有什么别的事情在发生——更糟糕的事情。
“在这儿没法谈,”伊阿宋说,“让我们推迟会议吧。”
大家聚在后甲板上商讨策略,船一点点向伊庇鲁斯靠近。很明显,这不是个逗留的好地方。风吹走了甲板上的霜,身下波涛翻涌。
小笛并不太介意海浪。摇摆与倾斜的船身让她想起了她与爸爸在加利福尼亚海边冲浪的情景。不过她看得出来,黑兹尔的状况不大妙。即便是在平静的水面上,这可怜的女孩也会晕船,她的模样就好像在拼命吞下一只台球。
“需要——”黑兹尔呕了一下,指指下面。
“是啊,去吧。”尼克在她脸颊上吻了吻,让小笛感到有些惊讶。他极少示爱,甚至包括对他姐姐。他似乎痛恨身体上的接触。吻黑兹尔……几乎像是在说再见。
“我送你下去。”弗兰克搂住黑兹尔的腰,扶她走下楼梯。
小笛希望黑兹尔没事。与斯喀戎的战斗过后,过去的几天夜里,她们好好谈过几次。作为船上仅有的两位女孩有些艰难。她们分享了彼此的故事,抱怨男孩子们令人恶心的坏习惯,还一起为安娜贝丝落了泪。黑兹尔告诉她,控制迷雾是什么样的感觉,小笛惊讶地发现这与使用魅惑语是多么相似。小笛表示愿意在需要的时候帮助她。作为回报,黑兹尔答应教她剑术——小笛尤其糟糕的一项技能。小笛感到自己有了个新朋友,这很不错……如果她们都能活下来,也许她们还能享受友谊带来的快乐。
尼克抹掉头发上的冰碴,对戴克里先的权杖皱了皱眉。“我应该把这东西拿走。如果真是它导致了这样的天气,也许把它带到甲板下会管些用……”
“当然。”伊阿宋说。
尼克看了小笛和雷奥一眼,似乎在担心他离开的时候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小笛感到他的防备之心又在高涨,好似他正蜷缩进一个心理上的圆球之中,与他在那个青铜罐子里进入死亡昏迷的状态没什么两样。
等他下去之后,小笛注视着伊阿宋的脸。他的眼中充满了关切。在克罗地亚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雷奥从腰带上抽出一把螺丝刀。“受够了这么多人开会。看样子又只剩下我们了。”
又只剩下我们。
小笛想起去年十二月在芝加哥一个寒冷的日子,他们三个在第一次冒险中降落在千禧公园。
从那时起到现在,雷奥没多大变化,除了更适应作为工匠之神赫菲斯托斯的孩子的角色之外。他拥有太多的神经能量,现在他已懂得如何去利用它。他的手总在动个不停,从腰带上扯下工具,操作控制按钮,摆弄他喜爱的阿基米德球体。今天,他把圆球从控制台上取下,又关闭了范斯塔进行维护——大致是重新给他的处理器与圆球之间连接电机的控制进行升级,天晓得那是什么意思。
至于伊阿宋,他显得更瘦更高,也更疲倦了。他罗马式的平头长得更长,也更凌乱。斯喀戎在他脑袋左边头发中间留下的那道沟也很有意思——很像叛逆的标志。他冷若冰霜的蓝眼睛显得更成熟了——目光中充满了担忧与责任感。
小笛知道她的朋友们都私下在议论伊阿宋些什么——他太完美,太刻板。如果在过去那是真的,现在这一切已经变了。这次行程让他倍感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苦难并没有削弱他,但他如同皮革一般被脱色软化——似乎他正蜕变成为一个更平易近人的版本。
小笛自己呢?她只能想象雷奥和伊阿宋注视着她的时候心中的想法。她确实感到了一个与去年冬天截然不同的人。
第一次营救赫拉的冒险仿佛发生在几百年前。在过去的七个月里发生了太多变化……她不知道神祇们如何能忍受几千年的生活。他们又目睹了多少的沧桑变化?也许奥林匹斯神变得有那么点儿疯狂没什么值得惊讶的。如果小笛也活过了三千年,她也一定会变得呆头呆脑的了。
她凝视着冰冷的雨水。她愿意付出一切换回混血营地的生活,那里即便是在冬天,天气也在控制之中。最近她在自己的匕首上见到的影像……噢,并不能给她以太多的期盼。
伊阿宋捏了捏她的肩膀。“嘿,一切都会好的。我们已经接近伊庇鲁斯,只需要再过一两天,如果尼克指引的方向正确的话。”
“是的,”雷奥摆弄着他的圆球,敲打并推动着表面上的一颗宝石,“到明天早晨,我们就会抵达希腊西海岸。再向内陆行驶一个小时,砰——哈迪斯之屋就到了!我得去弄件T恤衫!”
“没错。”小笛嘟囔道。
她并不急于再次投入黑暗之中。她依然在做关于水神殿和罗马地下室的噩梦。在克陶普垂斯匕首的刀刃上,她看见过与雷奥和黑兹尔描述的梦境类似的场景——身穿金色衣服的白面女巫,她的双手在空中编织金色的光芒,如同纺织机上的丝线。一个巨人笼罩在阴影下,沿一条两侧排列着火炬的长廊走下来。他每走过一支火炬,火焰便随之熄灭。她看到一个巨大的岩洞里挤满了怪兽——独眼巨人,食人土妖,还有更奇怪的东西——包围了她和朋友们,在数量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每一次看到这些影像,她头脑中就有一个声音在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大伙儿,”她说,“我在想七子预言。”
通常很难让雷奥的注意力从他的工作上挪开,不过这句话起到了效果。
“怎么了?”他问,“是……好事吧?我希望。”
她调整了一下羊角的肩带。有时候,丰饶之角显得那么轻,她常常忘了它的存在。另一些时候,它又如同铁砧般沉重,仿佛河神阿刻罗俄斯在释放出恶毒的思想,试图惩罚她,因为她拿走了他的羊角。
“在克陶普垂斯匕首上,”她开口道,“我一直看见巨人克吕提厄思——笼罩在阴影里的那个家伙。我知道他的弱点是火,不过在我的影像中,他所到之处,火焰全部被扑灭。所有的光线都被吸入了他的黑暗云团之中。”
“听起来像是尼克,”雷奥说,“你认为他们有亲属关系吗?”
伊阿宋皱起眉:“嘿,伙计,别拿尼克开玩笑。那么小笛,这巨人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考虑?”
她和雷奥交换了一个揶揄的目光,像是在说:从什么时候开始,伊阿宋开始为尼克·德·安吉洛打抱不平了?她决定对此不做评价。
“我总想到火,”小笛说,“我们如何能指望雷奥打败这个巨人,因为他……”
“热辣?”雷奥笑着说道。
“呃,让我们还是用‘易燃’这个字眼。反正预言里的那句话一直在烦扰着我:世界必将迎来风暴或火焰。”
“是啊,我们大家都知道,”雷奥说,“你会说我是火,而伊阿宋是风暴。”
小笛迟疑地点点头。她知道,没有人愿意谈论这个话题,不过大家一定都觉得这是事实。
船向前一倾。伊阿宋抓住结冰的栏杆。“那你是担心我们其中的一个会威胁到探险的旅程,也许会不小心毁灭了世界?”
“不,”小笛说,“我认为我们对这句话的理解可能错了。世界……大地。在希腊语里面,对应的词应该是……”
她犹豫了一下,不愿意大声说出那个名字,虽然现在是在海上。
“盖娅,”伊阿宋的眼睛突然闪烁出兴致勃勃的目光,“你是说,盖娅将迎来风暴或火焰?”
“哦……”雷奥笑得更灿烂了,“你知道,我更喜欢这个版本,因为如果盖娅落到我火焰先生手上,那绝对再糟糕不过。”
“也许吧,”给大家以希望让她感到不安,“不过,瞧,预言说的是风暴或者火焰……”
她抽出克陶普垂斯匕首,把它放在控制台上。刀刃立即闪烁起来,显示出巨人克吕提厄思的黑暗身影穿过走廊,熄灭了火炬。
“我担心雷奥,担心与克吕提厄思的战斗,”她说,“预言里的那句话听来是在说,你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能成功,而如果风暴或火焰与第三句接起来,最后的呼吸伴随着一句誓言……”
她没有说下去,不过从伊阿宋和雷奥的神情来看,他们已经明白。如果她对预言的理解是正确的,雷奥和伊阿宋两人中有一个会打败盖娅,而另一个人则会死去。
雷奥凝视着匕首。“好吧……这样说来我并不喜欢你的观点。你觉得我们中的一个会打败盖娅,而另一个会死去?或者说在打败她的时候我们中会死掉一个?或者——”
“伙计们,”伊阿宋说,“如果想得太多,我们会把自己搞疯。你们知道预言是怎么回事。英雄总是在试图阻止并反抗它的时候惹来麻烦。”
“是啊,”雷奥嘟囔道,“我们可不想惹来麻烦。我们现在进行得很好。”
“你知道我的意思,”伊阿宋说,“最后的呼吸也许与风暴和火焰并无关联。就我们所知的情况看,我们俩甚至算不上风暴与火焰。波西能引起飓风。”
“我总是能让海治教练着火,”雷奥说,“他的确能着火。”
想到着火的半羊人在进攻盖娅时尖叫着“去死,卑鄙小人”,已经足以让小笛哈哈大笑——就差那么一点点。
“我希望我是错的,”她小心翼翼地说,“可是这次整个冒险是因我们而起的:找到赫拉,唤醒巨人之王普非良。我感觉战争也会以我们结束,无论结局如何。”
“嘿,”伊阿宋说,“从个人来说,我喜欢我们。”
“同意,”雷奥说,“我们是我最喜欢的人。”
小笛勉强笑笑。她确实喜欢这些男孩。她希望自己能对命运三女神使用魅惑语,讲述一个欢乐的结局,并强迫她们去实现。
不幸的是,头脑中带着所有的黑暗思想,她很难想象一个欢乐的结局。她担心巨人克吕提厄思已经被安插在前进的道路上,准备将雷奥当作一个威胁消灭。如果是那样,盖娅也会试图杀死伊阿宋。没有了风暴和火焰,他们的冒险就无法成功。
此外,冰冷的天气也令她烦心……她确信这不仅仅是因为戴克里先的权杖所引起。冷风、冻雨似乎充满了敌意,而且似曾相识。
空气中的味道,厚重的气息……
小笛本应该早一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是她大多数时间生活在南加州,那里没有明显的季节变换。她的成长过程中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味道——即将到来的大雪的味道。
她身体里每一寸肌肉都紧张起来。“雷奥,拉响警报。”
小笛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使用魅惑语。雷奥立刻扔下螺丝刀,按下警报按钮,可什么动静都没有,他皱了皱眉。
“噢,连接断开了,”他想起来,“范斯塔被关闭了。给我一分钟,我重新连接系统。”
“我们没有一分钟了!火焰——我们需要很多希腊火。伊阿宋,召唤大风。温暖的南风。”
“等等,怎么?”伊阿宋迷惑地望着她,“小笛,出什么事了?”
“是她!”小笛抓起匕首,“她回来了!我们必须——”
没等她说完,船身向左一倾。温度骤然下降,风帆在冰冻中爆裂开来。栏杆边的青铜护板如同过压的汽水罐似的爆开了。
伊阿宋抽出剑来,但已经为时太晚。一道细小的冰粒形成的巨浪向他横扫过来,将他裹得像个光溜溜的甜甜圈,冻在了原地。冰层之下,他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雷奥!火焰!马上!”小笛大声喊。
雷奥的右手燃起了火苗,但大风围绕他旋转,将火吹灭了。雷奥紧紧抓住阿基米德球体,一团冻雨形成的漏斗云将他抬了起来。
“嘿!”他大叫,“嘿!放开我!”
小笛向他跑去,但是风暴中的一个声音说:“哦,对了,雷奥·瓦尔迪兹,我会让你一了百了。”
雷奥向空中飞去,如同被弩炮弹射出去一般,消失在云层中。
“不!”小笛举起刀,但却找不到进攻的对象。她绝望地看了一眼楼梯井,希望能看见朋友们赶来救援,然而一块冰已经封住了舱口。整个下层甲板也许都已经被冻住了。
她需要一件更合适的武器——不仅仅是依靠她的呼喊、一把占卜用的匕首,还有一只会蹦出火腿和新鲜水果的羊角。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赶到弩炮边。
这时候,她的敌人出现了,她发现任何武器都不足以对付她。
站在船中央的是一位一袭飘逸白色丝绸衣服的女孩,黑发用一条钻石发圈扎在脑后,咖啡色眼睛里看不到丝毫的热情。
站在她身后的是她的兄弟们——两个年轻男人,紫色羽毛翅膀,灰白色头发,仙铜锯齿剑。
“真高兴再见到你,亲爱的,”冰雪女神凯奥蒽说,“我们可以在冰冷中重聚了。”
第二十二章 爱能感化机械
小笛并不打算射出蓝莓松糕。但羊角一定感觉到了她的困境,以为她和来访者能品尝一些新鲜出炉的点心。
六个热气腾腾的松糕从羊角中飞出,如同大号的铅弹。这远远算不上有效的攻击。
凯奥蒽向旁边一侧身。大多数松糕从栏杆边飞了出去。她的兄弟们,北风之神波瑞阿斯的孩子们,每人抓住一个,吃了起来。
“松糕。”大个儿的一个说。小笛想起来,他叫卡尔,卡尔莱斯的缩写。他的穿着跟他在魁北克时没什么两样——防滑鞋、运动裤、红色冰球衣,两只黑色的眼睛,还掉了几颗牙。“松糕味道不错。”
“啊,谢谢。”另一个骨瘦如柴的——她记得叫泽西斯·波瑞阿斯——站在弩炮的平台上,摊开了紫色翅膀。他白色的头发还用羽毛装饰成老式发型。丝绸衬衣的衣领从他的护胸甲里探出来。黄绿色的化纤裤子紧得出奇,脸上的粉刺比以前更厉害了。尽管如此,他扭动着眉毛,面带微笑,仿佛他是把妹达人半神。
“我就知道这个漂亮女孩会想我。”他的法语带着浓重的魁北克口音,小笛毫不费力地翻译过来,这多亏了她妈妈阿芙洛狄忒,爱的语言直接传输给了她,虽然她并不愿与泽西斯说这样的话。
“你在干什么?”小笛责问,接着又用魅惑语说,“放开我的朋友们。”
泽西斯眨眨眼:“我们应该放了你的朋友们。”
“没错。”卡尔表示赞同。
“不,你们两个白痴!”凯奥蒽呵斥道,“她在用魅惑语操纵你们的心智。”
“心智……”卡尔皱皱眉,仿佛不明白心智是什么东西,“还是松糕好些。”
他把整个松糕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泽西斯从他的松糕上摘下一粒蓝莓,小心地咬了咬。“啊,美丽的小笛……为了能再见到你,我等待了好久。可惜,我姐姐说得对,我们不能放了你的朋友。事实上,我们必须把他们带回魁北克,他们在那里会永远被嘲笑。对不起,这是我们接到的命令。”
“命令……”
自从去年冬天以来,小笛就预料到凯奥蒽冷冰冰的面孔迟早会露面。他们在索诺马的狼殿打败她之后,冰雪女神就发誓要复仇。不过,为什么泽西斯和卡尔会来这里?在魁北克,波瑞阿斯兄弟几乎可以算得上友善——至少与他们冷酷的姐姐相比。
“伙计们,听着,”小笛说,“你们的姐姐背叛了波瑞阿斯。她与巨人们勾结,试图唤醒盖娅。她密谋篡夺你们父亲的王位。”
凯奥蒽笑了,柔弱而冰冷。“亲爱的小笛·麦克林。你想用你的魅惑语操纵我意志薄弱的弟弟,果然是爱情女神真正的女儿。高明的骗子。”
“骗子?”小笛大声说,“你试图杀死我们!泽西斯,她为盖娅卖命!”
泽西斯皱皱眉:“哎呀,漂亮女孩,现在我们都替盖娅效命了,恐怕这些命令是我们的父亲波瑞阿斯亲自发出的。”
“什么?”小笛不敢相信,可是凯奥蒽自鸣得意的笑容告诉她,这都是真的。
“至少我父亲看到了我建议中的明智之处,”凯奥蒽满足地笑道,“至少在他的罗马身份与希腊身份开战之前是这样。恐怕他现在失去了能力,把一切交由我负责。他命令北风的军队为普非良王效力,当然了……还有大地母亲。”
小笛哽住了。“你怎么会在这儿?”她指指船上到处结的冰,“现在是夏天!”
凯奥蒽耸耸肩:“我们的能量在增长。自然的规律被颠覆。一旦大地母亲醒来,我们将随心所欲地重塑整个世界!”
“冰球,”卡尔塞了满嘴的食物说,“还有比萨,松糕。”
“没错,没错,”凯奥蒽冷笑,“我必须给这个大笨蛋承诺几样东西,至于泽西斯——”
“哦,我的要求很简单,”泽西斯把头发向后一捋,冲小笛使个眼色,“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应该把你留在宫殿,小笛亲爱的,不过我们很快又会一起去那儿了,我会让你领略难以置信的浪漫。”
“谢谢了,不过还是算了,”小笛说,“马上把伊阿宋放了。”
她在话语中使出了全部的能量,泽西斯服从了。他打了个响指,伊阿宋立刻解了冻。他摔倒在甲板上,气喘吁吁,浑身冒着冷气,不过至少他还活着。
“你这个白痴!”凯奥蒽伸出一只手,伊阿宋立刻又冻住了,这次是平躺在甲板上,如同一张熊皮地毯。她转过身对泽西斯说:“如果你想得到这个女孩当作奖赏,就必须证明自己能控制住她,而不是反过来!”
“是的,当然了。”泽西斯显得很懊恼。
“至于伊阿宋·格雷斯……”凯奥蒽的棕色眼睛目光一闪,“他和你其余的朋友将会加入魁北克的冰雕展。伊阿宋将会让我的王座室蓬荜生辉。”
“聪明,”小笛咕哝道,“你花了一整天才想出那样的话来?”
至少她知道伊阿宋还活着,这让小笛少了些惊慌。冰冻可以逆转,也就是说,她别的朋友在甲板下也许都没死。她只是需要一个办法将他们解救出来。
不幸的是,她不是安娜贝丝。她并不擅长在紧急情况下制订计划。她需要时间来思考。
“那雷奥呢?”她脱口而出,“你把他送到哪里去了?”
冰雪女神围着伊阿宋轻轻走过,查看着他,仿佛他是一件人行道艺术品。
“雷奥·瓦尔迪兹应该受到特殊的惩罚,”她说,“我已经把他送到了一个永远无法返回的地方。”
小笛无法呼吸。可怜的雷奥。想到永远无法再看见他,这个念头差一点让她垮掉。凯奥蒽一定从她脸上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
“哎呀,我亲爱的小笛!”她得意地笑了,“这可是出于好意。雷奥让人难以忍受,即便作为冰雕……在他侮辱过我之后,这傻瓜居然拒绝在我身边辅佐我!他对火的能力……”她摇摇头,“不能允许他前往哈迪斯之屋。恐怕克吕提厄思比我更不喜欢火。”
小笛抓紧了匕首。
火,她心想,谢谢提醒,你这个巫婆。
她在甲板上搜寻。如何才能生火呢?一箱装着希腊火的瓶子固定在前面的弩炮边,可它们太远。即便她能跑到那儿而不被冻住,希腊火也会烧掉一切,包括飞船和她所有的朋友。必须寻找别的办法。她的目光挪到了船头。
哦。
范斯塔能喷出惊人的火焰。不幸的是,雷奥把它关闭了。小笛不知道该如何重启。她绝不会有足够的时间去搞懂控制台上哪一个才是正确的按钮。她依稀记得雷奥在机械龙的青铜头骨内摆弄着什么,咕哝了一句控制盘什么的,不过即便小笛能跑到船头,她也对此一无所知。
可是,直觉告诉她,范斯塔是她最好的机会,要是她能想办法说服抓住她的人,让她足够靠近……
“好啦!”凯奥蒽打断了她的思绪,“恐怕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泽西斯,请你——”
“等等!”小笛说。
一个简单的命令,但它奏效了。波瑞阿斯兄弟和凯奥蒽对她皱起眉,等待着。
小笛非常自信能用魅惑语控制住兄弟俩,不过凯奥蒽是个问题。要是这人不喜欢你,魅惑语就不大起作用;它对强大的东西,比方神也不大管用;此外,如果你的对象了解魅惑语并对其主动加以防备,它也无法奏效。以上三点均适用于凯奥蒽。
换作安娜贝丝会怎么办?
拖延,小笛心想,有疑问的时候,多说话。
“你害怕我的朋友们,”她说,“那干吗不杀了他们?”
凯奥蒽哈哈大笑。“你不是神,所以你不会明白。死亡如此短暂,如此……无法给人满足。你们弱小的凡人心灵飞进冥界,然后会怎么样?我最多能期望你们进入惩罚之地或者长春花之地,但你们半神却崇高得令人难以忍受,你们更有可能会升入天堂——或是在新的生命中得以重生。我为什么要用那样的方式来奖赏你的朋友?为什么……当我能永世惩罚他们的时候?”
“那我呢?”小笛痛恨自己不得不去问,“为什么我还活着,也没有被冻住?”
凯奥蒽恼怒地看看她的兄弟。“泽西斯想得到你,这是一方面。”
“我的吻技很不错,”泽西斯说,“你会知道的,美人儿。”
这句话让小笛的胃里一阵翻涌。
“但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凯奥蒽说,“还因为我恨你,小笛,刻骨铭心的恨。如果没有你,伊阿宋本来会跟我留在魁北克。”
“痴心妄想太多了吧?”
凯奥蒽的目光变得如她的发绳上的钻石一般坚硬。“你横插一杠,一个没用的女神的女儿。单凭你自己能干什么?什么也干不了。在所有的七个半神里面,你没有目标,没有能量。我希望你留在这艘船上,当盖娅升起,世界灭亡的时候,让你无助地漂流。只需确定你不要挡路……”
她对泽西斯示意了一下,他从空中抽出一个什么东西来——一只冰冻的圆球,大约垒球大小,上面布满了冰锥。
“一颗炸弹,”泽西斯说,“专门为你准备的,我的爱人。”
“炸弹!”卡尔哈哈大笑,“美好的一天!炸弹和松糕!”
“呃……”小笛放低匕首,它显得比平时更加无用了,“鲜花就行了。”
“哦,它不会杀了漂亮女孩,”泽西斯皱皱眉,“呃……我对此相当肯定。不过当脆弱的容器破裂……啊,不用多久……它就会释放出北风的全部能量。这艘船会被远远地吹离航向,非常非常遥远。”
“真的,”凯奥蒽的声音里带着虚假的同情,让人感到刺痛,“我们会带走你们的朋友,把他们作为冰雕收藏,然后释放出大风,跟你说再见!你可以亲眼目睹世界末日的到来,从……嗯,世界的尽头!也许你能对鱼儿使出魅惑语,用你愚蠢的丰饶之角喂饱你自己。你可以在这艘空无一人的船上踱着步子,从你的匕首上目睹我们的胜利。当盖娅升起,你所熟知的世界死去的时候,泽西斯可以回来,让你成为他的新娘。你还能有什么办法阻止我们呢,小笛?一个英雄?哈!你只是个玩笑。”
她的话如冰雹般刺痛小笛,更是因为小笛自己也这么想。她能怎么办?仅凭她的所有,如何能解救她的朋友们?
她差一点就要爆发——愤怒地向她的敌人跃起,让自己死在敌人手上。
她望着凯奥蒽自鸣得意的神情,她明白女神正希望她这样去做。她希望小笛崩溃,希望从中取乐。
小笛的脊柱变得如钢铁般坚硬。她记得在怀尔德尼斯学校取笑她的那些女孩;记得珠儿,她在阿芙洛狄忒小屋取代的残酷的区长;还有美狄亚,她曾经在芝加哥用魔法迷住了伊阿宋和雷奥;杰西卡,她父亲从前的助手,总把她当作一个无用的小孩来对待。小笛这一辈子,一直被人瞧不起,被人说没用。
这从来就不是真的,另一个声音低声说——像是她母亲的声音,每个人都责
骂你,因为他们害怕你,嫉妒你,凯奥蒽也是如此。她在利用这一点!
小笛并不这么认为,但她佯作笑意。她又试了试,这一次笑得更轻松了。很快,她就笑得前仰后合,不停喘气。
卡尔也跟着笑起来,直到泽西斯不停地捅他。
凯奥蒽的笑容消失了。“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你已经厄运难逃!”
“我厄运难逃?”小笛又笑了,“噢,神啊……对不起。”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努力忍住笑意,“噢,天啊……好吧。你真以为我无能为力?你真的认为我一无是处?奥林匹斯神啊,你的脑子一定是冻坏了。你还不知道我的秘密,对吗?”
凯奥蒽眯缝起眼睛。
“你没有秘密,”她说,“你在撒谎。”
“好吧,随便你,”小笛说,“是啊,你去带走我朋友好了。让我留在这里……一无是处。”她哼了一声,“是的,盖娅的确会为你感到高兴。”
女神身边雪花飞舞。泽西斯和卡尔紧张地对望了一下。
“姐姐,”泽西斯说,“要是她真有什么秘密——”
“比萨?”卡尔若有所思地说,“冰球?”
“那我们就必须知道。”泽西斯接着说。
凯奥蒽显然不为所动。小笛努力绷起脸,可她眼睛里闪动着顽皮与诙谐。
去吧,她大胆地说,接受我的挑战。
“什么秘密?”凯奥蒽追问道,“告诉我们!”
小笛耸耸肩。“请自便。”她随意向船头一指,“跟我来,冰人。”
她从波瑞阿斯兄弟中间挤过,感觉如同穿过一台冻肉的冰箱。他们四周的空气如此冰冷,刺痛着她的脸。她感到吸入胸中的不是空气,而是雪。
小笛从伊阿宋冻僵的身体旁走过,忍住想低头去看的冲动。她尽量不去想甲板下的朋友们,还有被射向空中,有去无回的雷奥。她坚定地不去想跟在她身后的波瑞阿斯兄弟和冰雪女神。
她的眼睛死死盯住范斯塔。
船在她脚下起伏。一股夏日的暖风透过严寒吹了进来,小笛把它吸进胸中,将它当作了一个好兆头。这里依然是夏天。凯奥蒽和她的兄弟们不属于这里。
小笛知道,她无法正面对抗凯奥蒽和两个带着剑、长着翅膀的家伙。她不如安娜贝丝聪颖,解决问题的能力也比不上雷奥,但她的确拥有能量,并且打算利用它。
昨天夜里,在与黑兹尔交谈的时候,小笛意识到,魅惑语的秘密与利用迷雾非常相似。过去,小笛在使用魅惑语的时候遇到过很多麻烦,因为她总是命令敌人按照她的想法去做。当怪兽最大的愿望是杀死他们的时候,她会大叫“别杀我们”。她会将所有能量注入声音里,希望能压倒敌人的意愿。
有时候这样做的确能成功,但却极其耗费体力,也不可靠。阿芙洛狄忒并不喜欢正面对抗,而更喜欢微妙、计谋与魔力。小笛觉得她不该专注于让别人按照她的思想去做。她需要推动他们去做他们想要的事情。
一个伟大的理论,如果她能让它实现……
她在前桅边停下脚步,面对凯奥蒽。“哇哦,我刚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她说,声音里充满了怜悯,“我们在索诺马极大地羞辱了你。”
凯奥蒽眼中闪烁着怒火,仿佛浓缩冰咖啡。她不自在地看了兄弟们一眼。
小笛哈哈大笑。“噢,你没告诉过他们!”她猜道,“我不怪你。你有一个巨人之王在身边,还有狼族与食人土妖的军队,而你却无法打败我们。”
“闭嘴!”女神怒道。
空气变得雾气蒙蒙。小笛感到冰霜在她眉毛上凝结,冻住了她的耳孔,但她佯作笑意。
“随你的便,”她对泽西斯眨眨眼,“这事的确很有趣。”
“美女一定在撒谎,”泽西斯说,“在狼殿,凯奥蒽并没有被打败。她说那是个……啊,怎么说的来着?战术撤退。”
“吃熟牛腿?”卡尔问,“味道应该不错。”
小笛开玩笑地推了大个子的胸膛一把。“你听错了,卡尔,他是说,你们的姐姐逃走了。”
“我没有!”凯奥蒽尖叫。
“赫拉叫你什么来着?”小笛故作沉思道,“对了,四流女神!”
她又迸发出一阵笑声,她的笑谈显得如此真实,泽西斯和卡尔也被逗得哈哈大笑。
“那太好了!”泽西斯说,“四流女神。哈!”
“哈!”卡尔说,“姐姐逃跑了!哈!”
凯奥蒽的白衣服开始冒烟。泽西斯和卡尔嘴上结了冰,封住了他们的口。
“告诉我们你的秘密,小笛·麦克林,”凯奥蒽咆哮道,“然后祈祷我让你的这艘船完好无损。如果你敢耍我们,我就让你瞧瞧冻伤的厉害。要是你没有了手指脚趾……也许还没了鼻子或耳朵,我怀疑泽西斯还会不会想要你。”
泽西斯和卡尔将塞住嘴的冰吐了出来。
“没了鼻子,美女就不漂亮了。”泽西斯说。
小笛见过冻伤者的照片。那样的场面吓坏了她,不过她不露声色。
“那就来吧!”她带路走向船头,嘴里哼着她爸爸最喜爱的一首歌《夏日》。
等她来到机械龙面前,她把手放在范斯塔的脖子上。它的青铜鳞片冰凉,没有机械的轰鸣声,红宝石色的眼睛灰暗无神。
“你还记得我们的龙吗?”小笛问。
凯奥蒽嘲笑道:“这不可能是你的秘密。这条龙已经坏了,没有了火焰。”
“嗯,是的……”小笛抚摸着龙的鼻子。
她没有雷奥的能量,无法让装置开始转动,或是让电路冒起火花。她搞不懂任何机械的工作原理。她能做的只是用心说话,告诉龙它最想听到的东西。“可是范斯塔不仅仅是一台机器,它是活的生命。”
“荒唐!”女神呵斥道,“泽西斯,卡尔,去把下面冻住的半神集中起来,然后我们打破风之球。”
“你们可以这样做,小伙子们,”小笛说,“可那样的话你们就见不到凯奥蒽被羞辱的样子了。我知道你们都喜欢那样。”
波瑞阿斯兄弟犹豫了。
“冰球?”卡尔问。
“差不多一样精彩,”小笛向他保证,“你在伊阿宋和阿尔戈英雄一边参加比赛,对吗?在一艘跟这差不多的船上,阿尔戈二号。”
“没错,”泽西斯说,“阿尔戈号。跟这艘很像,不过我们没有龙。”
“别听她的!”凯奥蒽呵斥道。
小笛感到她的嘴唇上渐渐冻起了冰。
“你可以让我闭嘴,”她飞快地说,“不过你很想知道我的秘密能量——我如何毁灭你,还有盖娅和巨人。”
仇恨在凯奥蒽的眼中燃烧,但她止住了冰霜。
“你——没有——能量。”她坚持。
“你说话就像一个四流女神,”小笛说,“永远不受重视,总想得到更多的能量。”
她转身面对范斯塔,她的手挪到了它的金属耳朵后面。“你是个好朋友,范斯塔,没有人能真正将你关闭。你不只是一台机器。凯奥蒽不明白这一点。”
她面对波瑞阿斯兄弟。“你们知道的,她并不看重你们。她自以为能对你们颐指气使,因为你们是半神,并非完全的神。她不明白你们俩是个强大的团队。”
“团队,”卡尔嘟囔道,“就像加……拿……大……人队。”
他费力地说出这个词,因为它超过了两个音节。他笑了笑,显得为自己感到非常高兴。
“的确,”小笛说,“就像是一支冰球队。集体比个人更棒。”
“像是比萨。”卡尔又说。
小笛哈哈大笑:“你很聪明,卡尔!连我都低估了你。”
“等等,”泽西斯反对说,“我也很聪明,而且英俊。”
“非常聪明,”小笛说,没理会英俊的部分,“那就释放风之球,看凯奥蒽如何被羞辱。”
泽西斯咧嘴笑了。他蹲下身子,把冰冻圆球在甲板上滚开了。
“你这个傻子!”凯奥蒽嚷嚷道。
在女神追赶风之球之前,小笛大叫起来:“我们的秘密武器,凯奥蒽!我们不仅仅是一群半神。我们是一个团队,正如范斯塔不仅仅是一堆零件,它有生命,是我的朋友。当它的朋友,特别是雷奥有麻烦的时候,它就会自己醒来。”
她将所有的自信注入了声音之中——所有对金属龙的爱,还有它为他们所做的一切。
她理性的部分知道这毫无希望。你怎么可能用感情启动一台机器呢?
然而,阿芙洛狄忒并不理性。她依靠感情来统治。她是奥林匹斯神中间最老、最原始的,在乌拉诺斯翻滚在海洋中的血液中诞生。她的能量比赫菲斯托斯,比雅典娜,甚至比宙斯更加古老。
在可怕的沉寂中,什么也没有发生。凯奥蒽对她怒目而视。波瑞阿斯兄弟开始从茫然中回过神来,露出失望的样子。
“别管我们的计划了,”凯奥蒽咆哮道,“杀了她!”
正当波瑞阿斯兄弟举起剑的同时,龙的金属皮肤在小笛手中变得温暖起来。她纵身跳到一旁,抱住了冰雪女神,范斯塔的脑袋转动一百八十度,对波瑞阿斯兄弟喷出了火焰,他们在原地蒸发得无影无踪。不知道为什么,泽西斯的剑被留了下来,叮叮当当地落在甲板上,还冒着蒸汽。
小笛爬起身。一眼发现了前桅杆脚下的风之球。她向圆球冲了过去,但没等她靠近,凯奥蒽带着一阵冰霜的旋涡出现在她身前。她的皮肤亮得发白,几乎足以给人带来雪盲。
“你这个卑鄙的女孩,”她嘶声道,“你以为自己能打败我——一位女神吗?”
小笛身后,范斯塔咆哮一声,喷出一道蒸汽,可是小笛知道,有她在前面,它无法喷火。
女神身后二十英尺的地方,风之球开始破碎,发出咝咝的声响。
小笛没时间去细想了。她大叫一声,举起匕首,对准女神冲了上去。
凯奥蒽抓住她的手腕。冰在小笛胳膊上蔓延开来。克陶普垂斯的刀刃变成了白色。
女神的脸离她不到六英寸远。凯奥蒽微微一笑,知道她已经胜出。
“阿芙洛狄忒的孩子,”她怒骂道,“你一无是处。”
范斯塔又吱嘎一声。小笛发誓,它一定是在为她鼓劲。
突然,她的胸膛变得温暖——并不是因为愤怒或害怕,而是因为心怀对龙的爱,对伊阿宋的爱,因为他此刻需要依靠她,还有她对被困在甲板下的朋友们的爱,对雷奥的爱,他迷失在空中,需要她的帮助。
也许爱无法与冰抗争……可是小笛用它唤醒了一条金属龙。凡人总以爱的名义实现超人的壮举。母亲抬起汽车救出她们的孩子。小笛不仅是一个凡人,她是一位半神,一位英雄。
冰在刀刃上融化了。她的胳膊在凯奥蒽紧握之下热气腾腾。
“还在低估我,”小笛对女神说,“你的确需要好好反思了。”
凯奥蒽得意的表情动摇了,小笛的匕首直落而下。
刀锋碰到凯奥蒽的胸膛,女神在一阵小型的暴风雪中炸开了。小笛跌倒在地,严寒让她感到头昏眼花。她听到范斯塔发出噼啪与嗖嗖的声响,重新启动的警钟在敲响。
炸弹。
小笛挣扎着爬起身。圆球在十英尺开外发出咝咝的声音,旋转着,圆球里的风开始翻涌。
小笛朝它扑了上去。
她的手指刚刚握住炸弹,冰碎裂开来,风炸开了。
第二十三章 新导游悲惨女神
波西有些怀念沼泽地。
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怀念睡在一个巨人的皮床上,待在一幢位于一个腐烂的污水坑中间的德拉空骨头搭起的屋子里。然而此刻,那地方听来就像天堂。
他和安娜贝丝、鲍勃在黑暗中艰难前行,空气厚重而寒冷,地面在尖利的岩石与泥潭之间交替变换。这片地域仿佛被专门设计出来,令波西不能丝毫放松警惕。就连行走十英尺的距离也让人筋疲力尽。
从巨人的屋子走出来,波西感到重新振作起来,他头脑清醒,肚子里塞满了背包里装来的德拉空肉干。现在他两腿酸软,每一寸肌肉都在作痛。他在破碎的T恤衫外临时扯了一张德拉空皮当作外衣,可它依旧无法抵御寒冷。
他的视线缩小到身前的地面上。除了这些以及身旁的安娜贝丝之外,什么也不存在。
每当他感到想要放弃,一屁股倒下并死去(几乎每过十分钟就会如此),他便伸出手去,拉起她的手,只是为了提醒自己,这世界还有温暖。
安娜贝丝与达玛森谈过之后,波西很为她担心。安娜贝丝从不会轻易向绝望屈服,但他们一边前进,她一边抹着眼角的泪水,尽量不让波西发现。他知道她痛恨这样,在她的计划不能成功的时候。她相信他们需要达玛森的帮助,可巨人拒绝了他们。
波西稍稍松了口气。在他们到达死亡之门时,有鲍勃在他们身边就已经够让他担心的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希望有一个巨人同行,虽然那个巨人能做出一碗味道平常的炖肉。
他不知道,在他们离开达玛森的小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几个钟头都没有听见追赶者的动静,不过他能感觉到他们的仇恨……尤其是波吕玻忒斯。那个巨人就在身后的某个地方跟随,将他们赶向塔塔勒斯越来越深的深处。
波西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让自己保持士气——混血营地的湖水,他在水下与安娜贝丝的亲吻。他想象着两人一同在新罗马,手牵手走过小山。可是,朱庇特营地与混血营地有如梦境一般。他只感到塔塔勒斯的存在。这才是真实的世界——死亡、黑暗、冰冷、痛苦,其他的一切从来就只是他的想象。
他打了个冷战。不。那是深渊在对他讲话,一点点吞噬他的坚强。他不知道尼克如何能独自在这底下生存而不致发疯。那孩子拥有比波西所称道的还要多的能量。他们走得越深,保持专注就变得越发困难。
“这地方比悲伤之河更糟。”他咕哝道。
“是的,”鲍勃开心地回头喊,“糟糕多了!这说明我们快到了。”
快到哪儿了?波西心想。不过他没有力气去问。他注意到,小鲍勃又把自己藏进了鲍勃的外套里,这更加确认了波西的想法,小猫是他们的团队中最机敏的一个。
安娜贝丝的手指与他交织在一起。在青铜剑的光辉下,她的面孔显得那么美丽。
“我们俩在一起,”她提醒他,“会共同渡过难关。”
他本担心该如何激励她的士气,她却反过来在安慰他。
“是啊,”他说,“小意思。”
“不过下一次,”她说,“我想去别的地方约会。”
“巴黎不错。”他回忆道。
她艰难地笑笑。几个月前,在波西失忆之前,有一天晚上他们在巴黎吃晚餐,那是赫尔墨斯对他们的致意。那样的场景宛如隔世。
“我要在新罗马定居,”她提议,“只要有你在那里陪我。”
天啊,安娜贝丝太美了。有那么一刻,波西真回忆起幸福是什么感觉。他有一个神奇的女友。他们能共同拥有一个未来。
这时,伴随着很响的叹息声,如同濒死的神最后的呼吸,黑暗蔓延开来。他们前面出现了一片空地——一片贫瘠的土地,只有尘埃与石头。在空地中央,大约二十码之外,跪着一个女人可怕的身影,她衣衫褴褛,四肢瘦弱,皮肤如皮革般发绿。她脑袋低垂,默默地哭泣着,这声音将波西所有的希望打得粉碎。
他只觉得生命毫无意义,他的挣扎是无用的。这个女人哭泣着,仿佛在哀悼整个世界的死亡。
“到了,”鲍勃宣布,“悲惨女神埃克里斯能够帮助我们。”
如果鲍勃帮忙的办法是利用哭泣的幽魂,波西很肯定这不是他想要的。
鲍勃迈步向前走去,波西不得不跟了上去。不说别的,这片区域不那么黑暗——但又不那么光亮,而是弥漫着更多汤汁一样的白雾。
“埃克里斯!”鲍勃喊。
那身影抬起她的头,波西的胃里在尖叫,救命!
她的身形枯槁到了极点,犹如饥荒的受害者——四肢骨瘦如柴,膝盖肿胀,胳膊肘疙疙瘩瘩,衣衫褴褛,手脚的指甲破碎。泥土在皮肤上结块,在肩头上堆积,仿佛她刚在沙漏底下洗过淋浴。
她的面容凄惨至极。眼窝深陷,流着黏液,还不停淌下泪水。鼻涕如同瀑布般落下。黏黏的灰白头发一簇簇油腻地缠在头皮上,脸颊上沟壑纵横,还在不住流血,仿佛是她自己把自己抓成了这副模样。
波西无法去看她的眼睛,只能放低了目光。在她膝盖上放了一面古老的盾牌——一个木头与青铜制成的破旧圆形物体,上面画的很可能是埃克里斯自己手持盾牌的画面,所以这幅图案可以永无休止地继续下去,越来越小。
“那面盾牌,”安娜贝丝低声说,“原来是他的。我还以为那不过是一个故事。”
“哦,不是故事,”老太婆哀号道,“海格力斯的盾牌。他把我画在表面上,让他的敌人在死之前能够看见我——悲惨女神。”她咳嗽得厉害,让波西感到胸口隐隐作痛,“就好像海格力斯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悲惨,其实还差得远!”
波西咽了一口唾沫。他和朋友们在直布罗陀海峡与海格力斯的遭遇相当不利。双方的交流包括了大叫大嚷、死亡威胁,还有高速飞行的菠萝。
“他的盾牌在这里做什么?”波西问。
女神用潮湿浑浊的眼睛望着他。她的脸颊在流血,在破旧的衣服上留下一点点红色。“他不再需要它了,不是吗?他的凡人身体被烧掉的时候,盾牌也来到了这里。我想是作为一个提醒,任何盾牌都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最后,悲惨降临在你们所有人身上,甚至包括海格力斯。”
波西向安娜贝丝靠了靠。他拼命回忆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然而绝望的感觉让他很难思考。听到埃克里斯的话,他不再为她把自己的脸抓成那样而感到奇怪。女神身上散播着十足的痛苦。
“鲍勃,”波西说,“我们不该到这儿来。”
鲍勃制服中的某个地方,骷髅小猫喵喵地表示赞同。
泰坦挪了挪站姿,身子向后缩了一下,仿佛小鲍勃在抓他的胳肢窝。“埃克里斯控制了死亡迷雾,”他强调,“她能把你们隐藏起来。”
“隐藏他们?”埃克里斯发出汩汩的声音,她要不是在笑,要不就是差一点被噎死,“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们必须赶往死亡之门,”鲍勃说,“回到凡人世界。”
“不可能!”埃克里斯说,“塔塔勒斯的军队会找到并杀了你们。”
安娜贝丝转动德拉空骨剑的刀锋,波西必须承认,这让她显得可怕而火辣,如同一位“野蛮公主”。“那我猜你的死亡迷雾没什么用了。”她说。
女神露出一口烂黄牙:“没用?你是谁?”
“雅典娜的一个女儿,”安娜贝丝的声音里充满了勇气——波西不清楚她是如何做到的,“我穿过大半个塔塔勒斯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让一个无名小神告诉我什么是不可能的。”
他们脚下的泥土在震动。雾气围绕他们旋转,夹杂着痛苦悲泣的声音。
“无名小神?”悲惨女神埃克里斯粗糙的手指甲嵌入海格力斯的盾牌,挖进了金属之中,“早在泰坦出现之前我就已经存在,你这个无知的女孩。盖娅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年长。悲惨是永恒的。存在就是悲惨的。我是最早诞生的神之一——生于混沌与夜晚。我——”
“好了,好了,”安娜贝丝说,“悲伤与痛苦,诸如此类。可你依然没有足够的能量用死亡迷雾隐藏两个半神。就像我说的一样:没用。”
波西清了清嗓子:“呃,安娜贝丝——”
她冲他露出警告的神色:配合我。他明白她有多么害怕,可她别无选择。这是激怒女神,让她行动的最好办法。
“我是说……安娜贝丝说得对!”波西开口说,“鲍勃一路把我们带到这里,因为他以为你能帮忙,可我猜你忙着盯住那面盾牌哭泣,我不怪你,你就是这副样子。”
悲惨女神哭号一声,怒气冲冲地望着泰坦。“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凡人的孩子招到我这里来?”
鲍勃发出介于抱怨与呜咽之间的一种声音:“我以为……我以为……”
“死亡迷雾不是用来帮忙的!”悲惨女神尖叫,“它在灵魂进入冥界的时候遮掩悲惨的凡人。它是塔塔勒斯地狱的呼吸,死亡的呼吸,绝望的呼吸!”
“好极了,”波西说,“我们能订两份,外卖?”
悲惨女神发出咝咝的声响。“向我索取更恰当的礼物吧。我同时也是毒药女神。我可以给你们死亡——成千上万种不那么痛苦的死法,比你们的选择,走入深渊中心这个死法更好。”
女神身边,花儿在尘土中开放——暗紫色、橘红色,还有红色的花释放出甜甜的味道,令人作呕。波西的脑子里晕乎乎的。
“龙葵,”悲惨女神说,“毒堇,颠茄,莨菪,马钱子。我能溶化你们的内脏,让你们血液沸腾。”
“你真好,”波西说,“不过我这一次已经尝过太多的毒药了。好了,你究竟能不能把我们藏进你的死亡迷雾?”
“是啊,这会很有意思。”安娜贝丝说。
女神眯起眼睛:“有意思?”
“当然了,”安娜贝丝说,“如果我们失败,想想这对你有多好。我们在痛苦中死去的时候,你可以面对我们的灵魂幸灾乐祸。你可以永远对人说‘我都告诉过你们了’。”
“或者,如果我们成功,”波西接着她的话说,“想想你给那些找到这里的怪兽带来的痛苦。我们打算封闭死亡之门,那将带来很多的哭泣与哀号。”
悲惨女神想了想:“我喜欢痛苦,哀号也不错。”
“那就这么定了,”波西说,“让我们隐身吧。”
悲惨女神埃克里斯吃力地站起身。海格力斯盾牌滚到一旁,在一片毒花前摇晃着停下了。“这不容易,”女神说,“死亡迷雾在你最接近死亡的时候才会到来。你的眼睛只有在那时候才会被遮蔽,世界将会消失。”
波西感到嘴里干干的。“好吧,可是……这能让我们避开怪兽?”
“哦,是的,”埃克里斯说,“如果没有死,你们将能从塔塔勒斯的军队中间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当然了,这样的希望不大,不过如果你们决心要这样去做,那就来吧。我给你们指路。”
“往哪里去的路?”安娜贝丝问。
女神已经拖着脚步走进了黑暗中。
波西扭头看看鲍勃,可是巨人已经不见了。一个十英尺高的银色巨人,还带了一只很吵的小猫,怎么就会突然消失了呢?
“嘿!”波西对埃克里斯大喊,“我们的朋友去哪儿了?”
“他不能走这条路,”女神回头喊道,“他不是凡人。来吧,小傻瓜们。来感受死亡迷雾吧。”
安娜贝丝吐了一口气,抓住他的手。“那么……这还能糟糕到哪里去呢?”
如此可笑的问题,波西忍不住大笑起来,虽然这让他肺里感到刺痛。“是啊,不过下一次约会——在新罗马共进晚餐。”
两人跟随女神在尘土中的脚印,穿过毒花,走进了雾霭深处。
第二十四章 僵尸波西与僵尸安娜贝丝
波西想念鲍勃。
他已经习惯了有巨人陪伴在身边,用银色的头发和骇人的战斗扫帚替他们点亮前方的道路。
现在,替他们领路的只有一个瘦骨嶙峋、自视很高的僵尸老妇。
他们吃力地穿过尘土遍布的平原,雾气变得如此厚重,波西不时涌起想伸出手去,把它拍散的冲动。他能跟上悲惨女神埃克里斯的唯一原因,是她所到之处,都会冒出有毒的植物。
如果他们依然在塔塔勒斯的身体里,波西觉得他们一定是在他的脚底——一片粗糙不平,长满老茧的土地,这里只生长着世间最令人作呕的植物。
他们终于走到了大脚趾的尽头——至少在波西看来是这样。雾气散去,他们发现自己来到从一片漆黑的虚无之地探出的一个半岛上。
“我们到了。”埃克里斯回过身,恶毒地瞟了他们一眼。她脸颊上的血滴落在衣服上,病态的眼睛潮湿而肿胀,但却透露着兴奋。悲惨也能表现出兴奋吗?
“呃……好极了,”波西说,“这究竟是哪里?”
“死亡的最边缘,”埃克里斯说,“这里是暗夜与塔塔勒斯之下的虚无相接的地方。”
安娜贝丝慢慢挪向前,从悬崖边向下望去。“我以为塔塔勒斯之下什么也没有。”
“哦,当然有了……”悲惨女神埃克里斯干咳几声,“就连塔塔勒斯也得从某个地方升起。这是最原始黑暗的边缘,也就是我的母亲。下面是混沌,也就是我父亲的地域。在这里,你们比任何凡人都更接近虚无。你们能感觉得到吗?”
波西明白她的意思。虚无在将他拉扯,从他的肺中吸取空气,从他的血液中夺去氧气。他看看安娜贝丝,她的嘴唇透着青紫。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他说。
“当然不能!”埃克里斯说,“难道你没感觉到死亡迷雾的存在吗?就在此刻,你们正在它中间穿行。瞧!”
白烟在波西脚边聚集,涌上他的腿,他发现并非白烟将他包围,而是所有白烟都源于他自己。他的全身在消融。他举起手,发现它们模糊不清。他甚至看不清自己有几根手指。希望仍然还是十根。
他扭头看看安娜贝丝,强忍住一声尖叫。“你——呃——”
他说不出话来。她仿佛死人一般。
她肤色泛黄,眼窝黑暗而深陷,原本美丽的头发变成一束束蛛丝般的枯发。她仿佛已经被困在一个冰冷黑暗的墓穴中数十年,渐渐萎缩成一具枯槁的躯骸。她对波西回望过来,身形不时在迷雾中若隐若现。
波西的血液在血管中奔涌。
几年来,他一直担心安娜贝丝会死去。作为一个半神,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大多数半神都活不了多久。你明白,下一个遭遇的怪兽很可能将是你看到的最后一个。可是,看见安娜贝丝这般模样太过让人痛苦。他宁愿站在火之河中,或是被诅咒女神攻击,或是被巨人踩在脚下。
“噢,神啊,”安娜贝丝在抽泣,“波西,你的模样……”
波西低头查看自己的胳膊。他只看见一团团白色雾气,不过他怀疑在安娜贝丝眼中,他也如同一具僵尸。他试着向前走了几步,感到有些困难。他的身体无足轻重,仿佛他是由氦气和棉花糖组成的。
“我的样子比刚才好多了,”他说,“我不能轻松移动,不过我没事。”
埃克里斯发出咯咯的叫声。“噢,你绝非没事。”
波西皱起眉:“可我们现在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动了?我们能前往死亡之门?”
“好吧,也许能,”女神说,“如果你们俩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可惜你们活不到。”
悲惨女神埃克里斯摊开枯枝一般的手指。更多的植物在深坑的边缘茂盛生长——毒堇、颠茄、夹竹桃向波西脚边蔓延而来,如同一张致命的地毯。“要知道,死亡迷雾不仅是一种伪装,它还是一种状态。除非有死亡跟随——真正的死亡,我无法给你们带来这样的能力。”
“这是个陷阱。”安娜贝丝说。
女神咯咯笑道:“难道你们认为我不会背叛你们吗?”
“是的。”安娜贝丝和波西异口同声地说。
“哦,那么这还算不上陷阱!更是一种必然。悲惨是不可逃避的,痛苦是——”
“好了,好了,”波西皱着眉头说,“让我们开战吧。”
他掏出激流剑,但剑锋却变成了烟雾。他向埃克里斯砍去,剑如一阵轻风,从她身上透了过去。
女神残缺的嘴咧开一笑。“我忘记说了吗?你现在只是一团雾——死亡前的影子。也许有时间你可以学学如何控制你的新外形,可惜你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既然你无法碰到我,恐怕与悲惨女神的任何抗争将会是一边倒的结局。”
她的手指甲变成了爪子,下巴脱开,黄牙变长成为尖牙。
埃克里斯向波西扑来,转瞬之间他闪过一个念头:哦,嘿,我只是一阵烟。她无法碰到我,对吗?
他想象奥林匹斯山的命运三女神在嘲笑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哈哈哈,这个菜鸟!
女神的爪子从他胸前扫过,他感到一阵刺痛,犹如碰上了滚烫的开水。
波西连连后退,但他还没有习惯作为一阵烟的感觉。他的两腿移动得太慢,胳膊如同餐巾纸。绝望中,他把背包向她掷去,以为它在脱手之后也许会变得坚实起来,但结果并非如此。它轻轻落在了地上。
埃克里斯咆哮一声,蹲下准备跃起。要不是安娜贝丝冲上前,对准女神的耳朵尖叫一声“嘿”,波西的脸差一点被咬掉。
悲惨女神埃克里斯向后一缩,朝安娜贝丝的叫声扭过头去。
她对安娜贝丝发起一阵猛攻,不过安娜贝丝的身手比波西灵活。也许她并不感到这般虚无缥缈,也许是因为她接受过更多的战斗训练。自从七岁开始,她就来到了混血营地。她参加过波西从未接触过的课程,比如部分幻化成烟雾之后如何作战之类。
安娜贝丝向女神的两腿间直扑过去,翻过一个筋斗,迅速站起身。埃克里斯回身反扑过来,但又被安娜贝丝躲开了——她仿佛一位斗牛士。
波西惊呆了,他失去了宝贵的几秒钟时间。他望着僵尸一般的安娜贝丝,身体笼罩在迷雾中,但身手却一如既往敏捷与自信。他明白了她为何要这样做:为了争取时间。也就是说,波西需要出手相助。
他的脑子在拼命转动,试图想出打败悲惨女神的对策。可他无法碰触到任何东西,又如何去战斗呢?
埃克里斯第三次攻上来时,安娜贝丝没有了刚才的幸运。她原打算闪到一旁,但却被女神抓住了手腕,使劲一扯,她仰面摔倒在地。
没等女神扑上去,波西冲上前大喊大叫,挥舞手中的剑。他依然感觉如纸巾般轻飘,但愤怒加快了他移动的速度。
“嘿,开心!”他大叫。
埃克里斯转过身,松开了安娜贝丝的臂膀。“开心?”她责问道。
“没错!”她对准他脑袋横扫过来,他一猫腰,“你开心极了!”
“啊!”她又扑了上来,但却失去了平衡。波西向旁边迈出一步,向后退开了,将女神从安娜贝丝身前渐渐引开。
“愉快!”他喊,“喜悦!”
女神咆哮着连连后退。她跌跌撞撞地追赶着波西,似乎每一句赞美都如同迎面撒向她的沙子。
“我要慢慢杀死你!”她咆哮道,眼睛和鼻子淌着黏液,脸颊往下滴血,“我要把你碎尸万段,供奉给黑夜之神!”
安娜贝丝挣扎着站起身。她在背包里摸索,无疑是在寻找能用得上的东西。
波西希望给她更多的时间。她有头脑,所以最好让自己成为被攻击的对象,让她想出机智的办法。
“惹人怜爱!”波西大叫,“毛茸茸,温暖,让人拥抱!”
悲惨女神埃克里斯发出咆哮,窒息的声音,仿佛一只突然发病的猫。
“慢慢去死!”她尖叫,“死于一千种毒药之下!”
她身边,有毒的植物在生长,如同胀气的气球般破裂。绿色与白色的浆液流淌出来,汇聚成小池塘,沿着地面向波西流淌过来。带有甜甜味道的烟让他的脑袋摇摇晃晃。
“波西!”安娜贝丝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哦,嘿,美好小姐!快乐!微笑!看这儿!”
悲惨女神此刻一心想抓住波西。他想继续后退,但不幸的是,有毒的浆液从四面八方向他淌来,地面热气腾腾,空气仿佛在燃烧。波西发现自己被困在一片不过盾牌大小的泥土小岛中间。几码开外,他的背包冒着烟,溶化成了一摊黏液。波西已无路可逃。
他单膝跪倒。他想告诉安娜贝丝快跑,但却说不出话来。他的喉咙干得如同枯叶一般。
他希望塔塔勒斯里有水——一个漂亮的池塘,好让他跳进去,治愈自己,或是一条他能够控制的河流。他可以坐下来,喝一瓶依云矿泉水。
“你会成为永恒的黑暗的食物,”埃克里斯说,“你会死在黑暗之神怀中!”
他隐约听到安娜贝丝在叫喊,随意向女神扔去一块块德拉空肉干。白绿色的毒药继续流淌着,植物上滴淌下涓涓细流,他身边有毒的湖水变得越来越宽。
湖水,他心想,溪流,水。
也许只是他的脑子被有毒的烟雾烧坏了,他发出一声嘶哑的笑声。毒药是液体。如果它能像水一般流动,便一定含有水。
他回想起某个科学讲座里讲到的,关于人类的身体大部分是水的内容。他回想起在罗马,从伊阿宋的肺中抽出水……要是他能控制它们,为何就不能控制别的液体呢?
这是个疯狂的想法。波塞冬是海神,而不是任何地方的任何液体之神。
此外,塔塔勒斯有它自己的规则。火可以饮用。大地是黑暗之神的身体。空气里充满了酸,半神会被变成冒烟的僵尸。
干吗不试试看呢?反正他已经没剩下什么了。
他注视着毒药的洪流从四面八方渐渐蚕食过来。他专注其中,他体内的什么东西破裂了——仿佛一个水晶球在他肚子里摔得粉碎。
一股暖意在他体内涌动。毒药的潮水停住了。
烟雾从他身上渐渐散去——向女神飘回去。毒药的湖水如微波与溪流向她涌去。
悲惨女神埃克里斯尖叫:“这是怎么回事?”
“毒药,”波西说,“这是你的专长,对吗?”
他站在原地,怒火在他腹中越来越炙热。毒药的潮水向女神流动,烟雾让她连声咳嗽,她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哦,很好,波西心想,更多的水。
波西想象她的鼻子和喉咙中充满了她自己的眼泪。
埃克里斯连连作呕。“我——”滚滚的毒药涌到她脚边,如同水滴落在烧红的铁板上,发出哧哧的声响。她在哀鸣声中向后退去。
“波西!”安娜贝丝喊他。
她已经退到了悬崖边,虽然毒药并非冲她而去。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过了一会儿波西才意识到,她害怕的正是他。
“停下……”她哀求道,声音嘶哑了。
他不想停下。他想憋死女神。他希望看到她淹死在自己的毒药中,希望看到悲惨女神能承受什么样的悲惨。
“波西,求你……”安娜贝丝的面孔依然苍白,如同僵尸,但她的双眼与往常没什么两样。目光中的痛苦让波西的怒火平熄下去。
他转身面对女神,意念毒药渐渐退去,在悬崖边留出一条退路。
“滚!”他怒吼道。
对于一个瘦骨嶙峋的幽魂来说,必要时埃克里斯可以跑得很快。她沿着小路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先是仰面摔倒在地,紧接着站起身,在哀鸣中快步朝黑暗中奔去。
待她一走,毒药的池塘便蒸发了。植物枯萎,变为尘土,被风吹得烟消云散。
安娜贝丝吃力地向他走过来。她如同一具被烟雾环绕的僵尸,但当她抓住波西的胳膊时,她感觉自己格外坚实。
“波西,请不要再……”她呜咽起来,“一些东西是不该被控制的。求你。”
他的全身在能量的作用下感到有些刺痛,不过怒火在渐渐平息。他体内摔碎的玻璃开始顺着边缘变得平滑起来。
“是的,”他说,“是的。”
“我们必须从悬崖边离开,”安娜贝丝说,“要是悲惨女神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当作祭品……”
波西在思索。他正慢慢习惯在死亡迷雾的包围下移动。他感到自己变得坚实了,更像他自己。不过他的心中依然感到仿佛塞满了棉花。
“她说过要把我们喂给黑夜,”他回忆说,“那是在说什么?”
气温在下降。他们前方的深渊好像在吐气。
波西拉起安娜贝丝,从悬崖边退开,一个鬼怪在虚无中出现——一个巨大而模糊的身影,他第一次明白了黑暗的含义。
“我猜,”黑暗用一个女性的声音说,那声音好似棺材的内衬一般柔软,“她指的是黑夜之神,词首字母大写。我是独一无二的。”
第二十五章 独居荒岛的女神
雷奥寻思,他坠落的时间比飞翔的时间还长。
如果坠落也有常旅客奖励计划,他理应获得双倍的白金卡。
在云中自由坠落的时候,他恢复了意识。他依稀记得凯奥蒽对他的嘲笑声,紧接着他便向空中飞起。他并没有真正看见她,但怎么也忘不了冰雪女神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上升了有多久,其间寒冷与缺氧一定让他晕了过去。此刻,他在向下坠落,准备经受有史以来最猛烈的撞击。
云团在他身边分开。他看到遥远的下方闪亮的海面。没有阿尔戈二号的踪影。没有任何海岸线的痕迹,无论熟悉与否,只有天边的一座小岛。
雷奥不会飞。最多还剩下两分钟,他就会哗啦一声撞上水面。
他觉得自己不会喜欢这种史诗般壮烈的结局。
他手里还紧紧攥住阿基米德球体,他对此倒丝毫不觉得吃惊。无论有意识与否,他都不会放弃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略微费了点劲,他设法从工具腰带上掏出一卷胶带,将圆球捆在胸前。这让他看来如同一个低成本制作的钢铁侠,不过至少他空出了双手。他开始忙碌起来,疯狂地摆弄起圆球,从他的魔法工具腰带上掏出一切他认为能用得上的东西:一块帆布,金属扩展器,一些绳索和锁扣。
在坠落的过程中工作几乎不可能。风在他耳边呼啸,不停带走他手中的工具,螺丝和帆布。他终于做好一个临时拼凑而成的框架。他打开圆球上的一个开口,捋出两根线,将它们连接在框架的横梁上。
还有多久撞上水面?也许一分钟?
他转动圆球的控制盘,它在旋转中开始运转。球体上射出更多的铜线,自动感受着雷奥的需求。绳索在帆布上捆绑起来。框架开始自己向外伸展。雷奥掏出一罐煤油和一根橡胶管,将它们捆绑在圆球刚帮他装配好的干渴的引擎上。
终于,他给自己做好了一个绳扣,扭动身体,将“X”形的框架挪到后背上。海面越来越近——一片广袤的水面,眼看就要迎面将他拍死。
他不屑一顾地大叫一声,一拍圆球的控制开关。
引擎发出轰鸣。临时旋翼开始旋转。帆布叶片也随之转动,但速度慢得多。雷奥的头直冲大海——离撞击只剩下大约三十秒钟。
至少周围没有一个人在场,他苦涩地想,否则我会成为半神中间一个永远的笑话。雷奥心中闪过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什么?地中海。
突然,圆球在他胸前变得温暖起来。旋翼加快了转速。引擎还在轰鸣,雷奥向旁边一歪,划过半空。
“好极了!”他大叫。
他已经成功创造出世界上最危险的个人直升机。
他向远处的小岛冲去,但他下降的速度仍然太快。叶片在颤抖,帆布发出尖叫。
他离海滩只剩下几百码的距离了,这时圆球变得滚烫,直升机砰地炸开了,火焰向四面八方散落开来。若不是火无法伤他分毫,雷奥早就被烧成了焦炭。事实上,半空中的爆炸也许救了他的命。冲击波将雷奥向一旁抛去,熊熊燃烧的装置一股脑儿全速撞向海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雷奥睁开眼,惊奇地发现自己还活着。他坐在沙地里一个浴缸大小的弹坑上。几码之外,一个更大的弹坑里袅袅升起一股浓黑的烟柱。四周的海滩上散落着更小的碎片,还在燃烧。
“我的球。”雷奥拍拍胸脯。圆球不见了。他的胶带和绳扣已经分离。
他挣扎着爬起身。他身上没有折断一根骨头,这倒是不错,可是他更担心的是阿基米德球体。要是他为了制作只燃烧了短短三十秒钟的直升机而毁掉了无价的艺术品,他一定要找出愚蠢的冰雪女神凯奥蒽,用一把活动扳手将她拍死。
他在岸边蹒跚而行,一眼望去,见不到任何游客、酒店和游船,这让他感到费解。小岛看来是个绝佳的度假胜地,湛蓝的海水,细软的白沙。也许这是个不为人所知的小岛。这世界上还存在未知的小岛吗?也许凯奥蒽将他完全抛出了地中海。他只知道,他在波拉波拉岛附近。
较大的弹坑大约有八英尺深,直升机的桨叶还在坑底旋转。引擎上冒出阵阵浓烟。旋翼如同一只被踩到的青蛙,发出难听的叫声,可是,嘿——这对于如此仓促的情形来说已经相当令人称奇了。
直升机显然是撞上了什么。弹坑里散落着破碎的木质家具、瓷盘碎片、一些半熔化的锡镴酒杯,还有着火的亚麻餐巾。雷奥搞不懂为什么这些精致的东西会出现在海滩上,不过这至少说明这地方有人居住。
他终于发现了阿基米德球体——热气腾腾,外表焦黑,但并未损坏,在一堆废墟中央发出令人不快的咔嗒声。
“圆球!”他大叫,“到爸爸这儿来!”
他滑进弹坑底部,抓起圆球,倒在地上,盘腿坐起,将圆球碰在手心。青铜表面炙热难当,不过雷奥顾不得这些。它没有散架,也就意味着它还能使用。
现在,只要他能搞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以及如何回到朋友们身边……
他正在心中默默思考也许用得上的工具清单,一个女孩的声音打断了他:“你干什么?你炸坏了我的餐桌!”
雷奥立刻想到:哦——哦。
他见过许多女神,而在坑边对她怒目相向的女孩看来的确像个女神。
她穿一件希腊风格无袖白色外衣,金色编织腰带。一头修长的金棕色直发——几乎与黑兹尔的肉桂吐司颜色头发一样,不过她与黑兹尔的相似之处也仅此而已。女孩面色白皙,深色杏仁形状的眼睛,嘴唇微微翘起。她约莫十五岁光景,与雷奥年纪相仿,当然,她很漂亮,不过带着那副怒气冲冲的神情,让雷奥想起他上过的每一所学校里每一个广受众人瞩目的女孩——那些拿他取笑,说长道短,不可一世,尽一切可能让他的生活可怜到极点的女孩。
雷奥立刻对她失去了好感。
“哦,对不起!”他说,“我从天上掉下来,在半空中拼凑了一架直升机,半路上着了火,紧急迫降,差一点丢了小命。不过当然了,我们可以谈谈你的餐桌!”
他抓起一个半熔化的酒杯。“谁会把餐桌放在无辜半神会不小心坠落的海滩上呢?谁会这么做?”
女孩捏紧了拳头。雷奥确信她会走下弹坑,迎面狠狠给他一拳。可是,她却抬起头向天空张望。
“真的吗?”她对空荡荡的蓝天尖叫,“你还想加重对我的诅咒吗,宙斯?赫菲斯托斯!赫尔墨斯!你们不觉得可耻吗?”
“呃……”雷奥注意到,她刚咒骂了三个神,其中一个还是自己的父亲。他不认为这是个好的兆头,“我怀疑他们是否在听。你知道,关于人格分裂的情况——”
“现身吧!”女孩对天空喊,对雷奥置之不理,“我被流放到这里还不够吗?你们带走与我谋面的寥寥可数的善良英雄还不够吗?你们觉得这很可笑,送来这个……这个炭烤小牛一样的男孩,来毁掉我的宁静生活?这一点儿也不好笑!给我马上把他带回去!”
“嘿,阳光女孩,”雷奥说,“要知道,我还在旁边呢。”
她如同一只困兽般号叫起来:“别叫我阳光女孩!从那坑里给我出来,马上跟我走,我要你离开我的小岛!”
“哦,既然你如此善意地要求……”
雷奥搞不懂,这个疯狂的女孩究竟为何这般激动,不过他并不关心。要是她能帮助自己离开这座小岛,这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他抓起烧黑的圆球,爬出弹坑。爬到地面,女孩已经沿着海岸线向前走了。他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她厌恶地指指燃烧的残骸。“这里是原生海滩!看看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是啊,都是我不好,”雷奥咕哝道,“我应该坠毁在别的岛上。噢,等等——别的一个都没有!”
她怒骂一声,继续沿水边向前走去。雷奥闻到一丝肉桂的气息——兴许是她的香水味?他并不关心。她的头发在后背上飘动,有些迷人,当然他对这一点也并不在意。
他在海面上搜寻。正如他在坠落的过程中所见到的一样,一直到地平线上都望不见陆地或是船只。岛上有青草茂盛的小山,点缀着一棵棵大树。一条小路蜿蜒在一片雪松林之间。雷奥猜测它究竟通向哪里,说不定是这女孩的秘密巢穴,她就在那儿把敌人做成烧烤,然后在海滩上的餐桌边将他们吃掉。
他正忙着胡思乱想,没有注意到女孩忽然停下了,他撞了上去。
“嗨!”她转过身,抓住他的胳膊,差一点摔进水里。她的胳膊很有力,似乎她依靠两只手谋生。在营地里,赫菲斯托斯木屋的女孩们都有这般强壮的胳膊,可她看来并不像赫菲斯托斯的孩子。
她怒气冲冲地看他一眼,黑色的杏仁眼离他只不过几英寸。她的肉桂香气让他想起了祖母的公寓。天哪,他好多年没想起过那个地方了。
女孩一把将他推开。“好了,这地方就不错,现在告诉我,你想离开。”
“什么?”刚才的迫降仍然让雷奥感到脑子晕晕的。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想离开吗?”她喝问,“你当然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呃……是的。我的朋友遇到了麻烦。我需要回到我的船上——”
“很好,”她打断了他,“只需要说一句,我想离开奥杰吉厄岛。”
“呃,好吧,”不知道为什么,雷奥觉得她的口气有些伤人……这很傻,他原以为自己根本不在乎这女孩的想法,“我想离开——随你怎么说。”
“奥杰吉厄。”女孩慢慢地发音,仿佛雷奥是个五岁大的孩子。
“我想离开奥杰吉厄岛。”他说。
她松了一口气,显得如释重负。“很好,过一会儿,一只魔法筏子就会出现。它会带你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你是谁?”
她欲言又止。“这无关紧要。你很快就要走了。你显然是个错误。”
这话可真难听。
他花了太多时间去思考自己是个错误——作为一个半神,参加这次探险,还有总体来说他的生活也是如此。他可不需要随意哪一个疯疯癫癫的女神来强调这个想法。
他想起一个希腊传说,关于一个小岛上的一位女孩……好像他的哪个朋友曾经提到过?这不重要,只要能让他离开就好。
“就快到了……”女孩望着水面。
并没有魔法筏子出现。
“也许是因为拥堵。”雷奥说。
“错了,”她望向天空,“这完全错了!”
“那么……B计划呢?”雷奥问,“你有电话,或者——”
“嗨!”女孩转过身,向陆地狂奔而去。她跑上小路,冲进树林间,消失不见了。
“好吧,”雷奥说,“你可以跑开。”
他从工具腰带上掏出一些绳子,一只弹簧扣,把阿基米德球体固定在腰带上。
他向海面上眺望。依然没有魔法筏子的影子。
他可以站在这里等待,可是他感到又饿又渴又累,刚才还摔得不轻。
他不愿去找那个疯女孩,无论她身上的味道有多么宜人。
可是,他没有地方可去。女孩有一张餐桌,所以她或许也有食物。看样子她觉得雷奥的出现很烦人。
“去烦烦她也不错。”他决定。
他跟随她爬上了小山。
“神圣的赫菲斯托斯啊!”雷奥惊叹。
小路将雷奥带到了他平生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座花园。并不是说他对花园了解多少,可是这地方的确令他眼前一亮。左边是一片果园和一片葡萄园——桃树上结满泛红的金色果子,在温暖的日光下散发出迷人的味道,精心修剪过的葡萄枝上挂满了葡萄,一个个凉亭边开满了茉莉花和一大堆雷奥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右边是整齐的蔬菜与草药,从一个大喷泉向四周发散排列,中央的青铜半羊人在大圆池中喷水。
花园后面,小路走到了尽头。青翠的小山上露出一个洞口。比起营地里的九号仓库来,这个入口很小,但却处处透着自己的独特之处。另一面,水晶般的岩石被雕刻成了闪亮的希腊石柱。石柱顶上安装有青铜杆,从上面垂下白色丝绸帘幕。
各种宜人的味道扑鼻而来——雪松、杜松、茉莉、桃,还有新鲜草药。洞中飘来的香气吸引了他的注意——好像是火上炖着牛肉的味道。
他迈步向洞口走去。说真的,他怎么能控制住自己呢?看到那个女孩,他停下了脚步。她正跪在她的菜园中间,背对雷奥,嘴里嘟囔着什么,用一把小铲拼命挖土。
雷奥迂回走到她近前,以便让她看见自己。她手上拿了一把锋利的园艺工具,他并不想在她面前突然出现。
她不停用古希腊语咒骂着什么,在泥土中乱戳。她胳膊上、脸上,还有白衣服上溅满了泥点,但她并不在意。
雷奥对此持欣赏的态度。泥点让她看来更美——不那么像一个选美皇后,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真实的人。
“我觉得你对那些泥土的惩罚已经够厉害的了。”他说。
她皱起眉头,两眼红通通的,噙着泪水:“走开。”
“你在哭?”他说,只有傻瓜才会问出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不过她这副模样让他心中有些不忍,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才好。你很难对一个哭泣的人生气。
“不关你的事,”她嘟囔道,“反正这座岛够大,只要……找你自己的地方去,别来烦我,”她轻轻向南面一挥手,“可以走那边。”
“这么说不会有魔法筏子了,”雷奥说,“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可以离开这座岛吗?”
“当然没有!”
“那我该怎么办呢?坐在沙堆里等死?”
“那很好……”女孩扔下小铲,对天空咒骂起来,“我想他不会死在这儿,对吗,宙斯?这没什么好笑的!”
不会死在这儿?
“等一等,”雷奥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他无法理解这个女孩的话——如同听西班牙人或者南美人讲西班牙语。没错,从某种意义上他能听懂每一个字,但听来却迥然相异,几乎相当于另一种语言。
“我需要了解更多的情况,”他说,“你不想让我出现在你面前,这没问题。我也不愿待在这里,不过我可不会跑到一个小角落里去等死。我必须离开这座小岛。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每个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如果你还这么认为,那是因为你活得还不够久。”
她说话的口气令他后背涌起一阵凉意。她看样子与自己年纪相仿,但他搞不清楚她的实际年龄。
“你刚才提到了一个诅咒。”他说。
她动了动手指,仿佛是在练习掐脖子的手法:“是的,我无法离开奥杰吉厄岛。我父亲阿特拉斯曾与神为敌,我站在了他的一边。”
“阿特拉斯,”雷奥说,“你说的是泰坦阿特拉斯?”
女孩白了他一眼。“当然,你这个不可理喻的小……”无论她想说什么,她把话咽了回去,“我被囚禁在这个地方,不能再给奥林匹斯神制造麻烦。大约一年前,第二次泰坦战争过后,神祇承诺宽恕他们的敌人,赦免他们。大概是波西让他们做出保证——”
“波西,”雷奥说,“波西·杰克逊?”
她紧紧闭上了双眼,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噢,雷奥心想。
“波西到这儿来过。”他说。
她的手指插入了泥土之中。“我……我以为我会获释。我异想天开地希望……可我依然还在这儿。”
这下雷奥终于想起来了。这故事本应该是个秘密,但当然了,它如同野火般在营地里传遍了。波西告诉了安娜贝丝。几个月过后,波西失踪的时候,安娜贝丝告诉了小笛。小笛告诉了伊阿宋……
波西谈起过曾经到访这座小岛。他遇到一位女神,女神狂热地爱上了他,希望他留下,不过最终她还是放开了手。
“你就是那位女士,”雷奥说,“以加勒比音乐得名。”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加勒比音乐?”
“是啊,瑞格?”雷奥摇摇头,“梅伦格?等等,我一定能想起来。”
他打了个响指。“卡里普索!波西说你美艳动人,说你可爱至极,乐于助人,不……呃……”
她猛地站起身。“不什么?”
“呃,没什么。”雷奥说。
“若是神忘记了他们的承诺,不放你离开,你还能可爱?”她责问,“当他们派另一个英雄来嘲笑你,而且是一个像……像你这样的英雄,你还能可爱?”
“你这个问题不是在给我下套吧?”
“不朽的神啊!”她转身走进了山洞。
“嘿!”雷奥追了上去。
走入洞内,他顿时迷失了自己。洞壁是由一块块多彩的水晶堆砌而成。白色帷幔将山洞分隔成不同的房间,到处堆着舒适的枕头、地毯和一盘盘新鲜水果。他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一张竖琴,另一个角落有一台织机,一个大罐子里在咕嘟咕嘟地炖着肉,在山洞里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最怪异之处是什么?家务活儿全都自动完成。毛巾飘在空中,自己叠成整齐的一堆。勺子在铜质的水槽里自动清洗干净。这让雷奥想起了在朱庇特营地端来午餐的看不见的风之精灵。
卡里普索站在水槽边,洗去胳膊上的泥土。
她对雷奥眉头紧蹙,但她并没有大叫大嚷,要求他离开,似乎愤怒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
雷奥清清嗓子。如果他还希望从这位女士那里得到任何帮助,那就必须表现得友善。“好吧……我理解你为什么会生气了。你也许再也不想见到一个半神。波西离开了你,呃,我想那样做不对——”
“他不过是最近的一个,”她抱怨道,“在他之前,有海盗德雷克。再之前,有奥德修斯。他们全都一个样!神祇给我送来世上最伟大的英雄,让我无法自制……”
“你爱上了他们,”雷奥猜测,“而后来他们全都离你而去。”
她的下巴在颤抖。“这就是对我的诅咒。我本以为已经摆脱了它,可三千年之后我依然在这里,被困在奥杰吉厄岛上。”
“三千年,”雷奥的嘴感觉一阵刺痛,仿佛刚刚吞下了一把跳跳糖,“对于一个三千岁的姑娘来说,你非常美丽动人。”
“而现在……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他们又把你送来嘲弄我。”
怒火在雷奥腹中翻涌。
是啊,总是这样。要是伊阿宋在这儿,卡里普索一定会对他一见倾情。她会恳求他留下,而他会义不容辞地回去完成自己的使命,留下卡里普索独自心碎。魔法筏子绝对会为他到来。
可是雷奥呢?他是她无法摆脱的恼人的客人。她不会爱上他,因为他配不上她。对此他倒是不在乎,她也并非他喜欢的类型。她太过烦人,太过美丽,还有——噢,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好吧,”他说,“我不会再烦你。我会自己制造些工具,不依靠你的帮助离开这座愚蠢的小岛。”
她哀伤地摇摇头:“你还是不懂吗?神在嘲笑我们两个。如果筏子没有出现,那意味着他们已经关闭了奥杰吉厄岛。你跟我一样被困在了这里,永远无法离去。”
第二十六章 最后的呼吸伴随着誓言
开始的几天是最糟糕的。
睡在一张帆布做成的床上,雷奥在星空下入眠。虽然这是夏季的海滩,但夜里依然很冷,于是他用卡里普索餐桌的碎木升起一堆火,这让他开心了一些。
白天,他环绕小岛走了走,没有发现任何有趣的东西——除非你喜欢四面八方全都是海滩和无边无际的大海。他尝试通过海边溅起的浪花上出现的彩虹发送一条彩虹信息,但却没有成功。他没有德拉克马金币作为供品,而彩虹女神显然对坚果和螺栓不感兴趣。
他甚至连梦都没有,这对他来说极不寻常——对任何一位半神来说都是如此,所以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在发生什么。他的朋友们是否摆脱了凯奥蒽?大家是否在找他,又是否继续驶往伊庇鲁斯,完成了这次冒险?
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该有什么样的希望。
他在阿尔戈二号上做的梦到这时候终于能讲通了——邪恶女巫告诉他,要么从悬崖跳进云层,要么落入一条黑暗的隧道,那里有鬼魅的声音在低语。那条隧道一定代表了哈迪斯之屋,而雷奥再也无法见到它了。他坠下悬崖——从天空中落到这愚蠢的小岛上。可是在梦中,雷奥被给予了选择的权利,而在现实中,他没有。凯奥蒽只是把他拉下船,将他随手扔进了这里。十足的不公平。
被困在这里最坏的是什么?他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想不起自己到奥杰吉厄岛后究竟是第三个还是第四个晚上。
卡里普索帮不上什么忙。雷奥在花园里找过她,可她只是摇头:“这地方很难判定时间。”
好极了。在雷奥看来,真实的世界里可能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与盖娅的战争,无论结果如何,都已经结束。也可能他来到奥杰吉厄岛不过五分钟。朋友们在阿尔戈二号上仅仅一顿早饭的时间,他的一生也许就在这里度过。
无论如何,他必须离开这座小岛。
卡里普索似乎也对他表示同情。她派隐形的仆人将一碗碗炖肉、一杯杯苹果酒送到花园边上。她甚至还送来几套新衣服——简洁、没有染色的棉质裤子和衬衣,一定是她在织机上缝制的。衣服很合体,雷奥搞不懂她如何知道自己的尺寸。也许她只是采用了瘦小男性的通用尺寸。
无论如何,他很高兴得到这些新衣服,因为他的旧衣服已经烧焦发臭。通常,雷奥着火的时候会想办法保护自己的衣服不被烧坏,不过这需要集中精神。在营地里,他时常在热熔炉上摆弄一些金属物件,有时候若是一时疏忽,一低头他会发现自己的衣服被烧掉了,只剩下魔法工具腰带和一条冒烟的内裤。这让人着实难为情。
除了送来礼物之外,卡里普索显然不想见到他。有一次,他刚把脑袋探进洞口,卡里普索吓坏了,大叫一声把一个罐子朝他脑袋扔了过来。
是啊,这绝对算得上以雷奥为友。
最后,他在小路附近搭起一个更为坚固的营地,这里是海滩与小山相接的地方。这样子,他既可以方便地取到食物,而卡里普索又不必见到他,不足以进入罐子的射程。
他用树枝和帆布给自己搭起一座屋子。他挖了一个用来点燃篝火的坑,甚至还想法用漂流木和枯雪松枝给自己做了一条长凳,一张工作台。他花了好多时间去修复、清理阿基米德球体,修理好它的电路。他给自己做了一只罗盘,但无论他如何尝试,指针都会近乎疯狂地乱转。雷奥猜测,这地方GPS也会毫无用处。这座岛本身就被设计在地图之外,无法离开。
他想起自己在博洛尼亚拿到的旧青铜星盘——矮人告诉他,那是奥德修斯制作的。他暗自怀疑,奥德修斯在制作星盘的时候也许会想到这座岛,不过不幸的是,雷奥把它留在了船上,放在奇异桌布福德上面了。此外,矮人还说,星盘无法运转,关于什么失去的水晶……
他走在海滩上,思索着凯奥蒽为何会把他送到这里——假设他迫降在这里并非偶然的话。干吗不直接杀了他呢?也许凯奥蒽希望他永远被囚禁,也许她知道,神祇们没有能力注意到奥杰吉厄这样一座小岛,以至于小岛失去了魔力。也许正因如此,卡里普索还被困在此地,而魔法筏子又没有为雷奥出现。
又或许,这地方的魔力一切正常。神送来强壮勇敢的男人,并在卡里普索爱上他们之后让他们马上离开,以此惩罚她。也许这才是问题所在。卡里普索永远不会爱上雷奥,而是希望他离开,所以他们被困进了一个恶性循环之中。如果凯奥蒽真是这么安排……哇哦,真算得上处心积虑。
接下来的一天早上,他的一些发现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雷奥正爬上小山,顺着两棵高大雪松中间的一条小溪走着。他喜欢这地方——这是奥杰吉厄岛上唯一一处看不见大海的地方,所以他可以假装自己没有被困在一座小岛上。在树荫下,他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混血营地,穿过树林向九号仓库走去。
他跃过小溪,他的脚没有落在松软的土地上,却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叮当。
金属。
雷奥兴奋地挖开覆盖在外面的泥土,露出下面闪光的青铜。
“哦,天哪。”他像个疯子似的咯咯笑了,连忙挖出土里的碎片。
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些东西会在这里。赫菲斯托斯总是从他的神圣工坊里扔出些破碎的零件,大地上到处散落着金属碎片,可是其中一部分恰巧落到奥杰吉厄岛上的概率究竟有多大呢?
雷奥找到一把金属线,几只弯曲的齿轮,一个也许仍能运转的活塞,还有几片捶打过的仙铜——最小的有如饮水杯大小,最大的有如一面盾牌。
东西不多——与九号仓库无法相比,甚至无法与阿尔戈二号上的储备相比,但总比沙子和岩石好多了。
他抬头望向透过雪松的枝叶照进来的星星点点的阳光。“爸爸?如果是你把这些东西送来给我——谢谢。如果不是……嗯,那也谢谢了。”
他收集好发现的宝物,把它们拖回自己的营地。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快多了,还增加了不少的噪声。
首先,雷奥用泥砖给自己砌了一个熔炉,每一块泥砖都是用他可以燃烧的双手烧出来的。他找到一大块石头,把它当作砧座,又从工具腰带上掏出些钉子,熔化成一个圆盘,作为捶打的表面。
在这一切完成之后,他开始浇铸仙铜碎片。每一天,他的锤子在青铜上敲响,直到敲断了他的石头砧子,或是弄弯钳子,或是用尽了柴火。
每天晚上,他都累得直不起腰,浑身沾满了汗水和烟尘,不过他感觉好极了。至少他还在工作,在努力解决问题。
卡里普索第一次前来查看,是抱怨他发出的噪声。
“又是烟又是火的,”她说,“整天在金属上敲打。你把鸟儿都吓走了!”
“噢,不,不要小鸟!”雷奥嘟囔道。
“你打算做什么?”
他抬起头,锤子差一点砸到自己的大拇指。他盯住金属和火焰看了好长时间,竟然忘记了卡里普索是如此美丽动人。恼人的美丽。她站在那儿,发丝中透着金色的阳光,白色裙子在腿边舞动,胳膊下夹着一篮子葡萄和新鲜烘焙的面包。
雷奥尽量不去理会饥肠辘辘的肚皮。
“我希望离开这小岛,”他说,“这也正是你所希望的,对吗?”
卡里普索皱皱眉,把篮子放在他的铺盖卷旁边。“你两天都没吃东西了,休息一下,吃点儿东西。”
“两天了?”雷奥丝毫没有察觉,这的确让他感到吃惊,因为他喜欢食物。更令他惊讶的是,卡里普索竟注意到了这一点。
“谢谢,”他咕哝道,“我会,呃,敲打的时候尽量少发点声音。”
“哈。”她不为所动。
打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抱怨过噪声或是烟尘。
她第二次到访的时候,雷奥正好在完成第一件作品的最后部分。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直到她在身后开了口。
“我给你带来了——”
雷奥吓了一跳,金属丝掉在了地上。“天哪,女孩!别这样偷偷溜到我背后!”
她今天一身红装——雷奥最喜爱的颜色,但那丝毫不相干。一身红衣的她美极了,这也毫不相干。
“我才没有偷偷呢,”她说,“我给你带来了这些。”
她给他看叠在胳膊上的衣服:一条新牛仔裤,一件白色T恤衫,一件军装……等等,这都是他的衣服。可是那不可能。他原先的军装在几个月前就烧掉了,他迫降在奥杰吉厄岛的时候并没有穿在身上。可是,卡里普索拿着的衣服跟他第一天到混血营地时穿的一模一样——只是更大些,按照他现在的个头加大了尺寸。
“怎么会?”他问。
卡里普索把衣服放在他脚边,退后几步,仿佛他是一头危险的野兽。“要知道,我的确拥有一些魔力。你不停烧坏我给你做的衣服,所以我觉得应该给你织一些不那么易燃的外衣。”
“它们不会着火吗?”他拿起牛仔裤,它摸起来跟普通的牛仔布没什么两样。
“它们是完全防火的,”卡里普索说,“还会永远保持整洁,并且能够根据你的身高不停长大,要是你今后不再那么瘦巴巴的话。”
“谢谢。”他本想挖苦几句,但却从心底里感到佩服。雷奥能制作很多东西,然而阻燃又能自洁的服装绝不是其中之一。“所以……你完全复制了我最喜爱的衣服。你是不是,比方谷歌了我还是怎么?”
她皱皱眉:“我不懂得那个词。”
“你来看我,”他说,“是不是对我有点儿兴趣?”
她皱起了鼻头。“我感兴趣的是不用每隔一天就给你做套新衣服。我感兴趣的是你不那么臭,还穿着冒烟的破布在我的小岛上闲逛。”
“哦,是啊,”雷奥笑了,“你真是变得对我热情了。”
她的脸更红了。“你是我见过的最讨厌的人了!我只不过想还你一个人情,你修好了我的喷泉。”
“你说那个?”雷奥哈哈大笑。问题竟然如此简单,他几乎都忘了这件事。其中一座半羊人青铜雕像偏向一旁,没有了水压,所以它开始发出烦人的滴答声,不时上下晃动,把水喷到了池子外。他掏出几件工具,差不多两分钟就搞定了所有问题。“那没什么,我不喜欢出故障的东西。”
“还有洞口的帘子呢?”
“杆子不平而已。”
“还有我的园艺工具呢?”
“瞧,我只不过磨快了剪刀。用钝的剪刀去剪葡萄藤是很危险的。还有你枝剪上的铰链需要上油,此外——”
“哦,是啊,”卡里普索惟妙惟肖地模仿着他的腔调,“你真是变得对我热情了。”
这下子,雷奥无言以对了。卡里普索目光闪动。他知道她在取笑他,但不知怎么并没让他感觉到恶意。
她指指他的工作台:“你在做什么?”
“哦。”他看了看青铜镜,他刚刚把它与阿基米德球体接上线。在抛光的表面上,他自己的倒影让他吃了一惊。他的头发长得很长,也更卷曲了。他的脸更瘦削,更轮廓分明,也许是因为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的缘故。不笑的时候,他的眼睛深邃而有些狂野,有点像人猿泰山——如果人猿泰山有超小的拉美人版本的话,难怪卡里普索会对自己敬而远之。
“嗯,这是一件观测仪器,”他说,“我们在罗马阿基米德的工作坊里发现了它。要是我能让它运转起来,也许我就能了解我朋友们的情况。”
卡里普索摇摇头说:“这不可能,这座小岛是隐匿起来的,被强大的魔力与世界隔离。这地方甚至连时间的流逝都不一样。”
“那么,你一定有某种与外界的联系方式,要不你怎么知道我过去穿的军装呢?”
她拨弄着头发,仿佛这个问题让她感到不安。“看到过去是个简单的魔法,而看到现在或是将来,那就完全不同了。”
“是啊,好吧,”雷奥说,“你看着,阳光女孩。我刚刚接上了最后两条电线,并且——”
青铜圆盘冒出了火花。烟雾从圆球上升腾而起。一道火光沿着雷奥的袖子卷了上来。他脱下衣服,扔在地上,使劲踩了几脚。
看得出来,卡里普索在强忍住笑意,她身体在颤抖。
“什么都别说。”雷奥提醒她。
她凝视着他裸露的胸膛,汗水淋漓,精瘦骨感,带着一条条从前制作武器发生意外时留下的旧伤疤。
“没什么好评论的,”她说,“如果你想让那东西运转起来,也许你该试试音乐咒语。”
“是啊,”他说,“每当引擎出故障的时候,我就围着它跳一曲踢踏舞,每次都管用。”
她深吸一口气,唱了起来。
她的声音如同一阵清凉的微风扑面而来——仿佛得克萨斯夏日的热浪终于消退,迎来的第一阵冷风,让你开始觉得,事情就会好起来了。雷奥听不懂歌词,曲调哀伤,甜蜜中带着苦涩,仿佛在叙述一个她永远回不去的家。
毫无疑问,她的歌声具有魔力,但又与美狄亚诱人致幻的声音不同,也与小笛的魅惑语不同。音乐并不期望获得什么,只是让他回想起从前最美好的记忆——在妈妈的工坊里一起制作器具;在营地里与朋友们在阳光下小坐。这让他感觉有些想家。
卡里普索的歌声停止了。雷奥发现自己像个白痴似的在盯着她看。
“成功了吗?”她问。
“呃……”他强迫自己将目光放回到青铜镜之上,“什么也没有。等等……”
屏幕开始放光。在它上方的空气中,闪动出立体的画面。
雷奥辨认出了混血营地的伙伴们。
没有声音,阿瑞斯木屋的克拉丽斯·拉吕正在对营员们喊话,让他们排成队列。雷奥九号木屋的兄弟们紧张忙碌,给每个人穿戴盔甲,分发武器。
就连人马喀戎也身着戎装。他在台阶上跑上跑下,羽毛装饰的头盔闪闪发亮,肩头还戴上了护胫甲。他一贯友善的微笑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坚毅。
远处,希腊战船漂在长岛湾内,准备奔赴战斗。山边,弩炮正在填装。半羊人在田野里巡逻,脚蹬飞马的骑手在头顶盘旋,警戒着从空中发动的进攻。
“你的朋友?”卡里普索问。
雷奥点点头。他的脸感到麻木。“他们在准备开战。”
“跟谁开战?”
“瞧。”雷奥说。
画面变换。罗马半神的方阵正行进在月光下的葡萄园。远方一个被照亮的牌子上写着:哥德史密斯酒庄。
忽然,罗马方阵陷入了混乱。半神们四下散去。盾牌摔落在地,标枪乱飞,仿佛整个军团遭遇了火蚁的袭击。
在月光下狂奔的,是两个矮小、浑身长毛的身影,他们身穿胡乱搭配的服饰,艳俗的帽子。他们似乎无处不在——猛击罗马人的脑袋,偷走他们的武器,切断他们的腰带,让他们的裤子跌落到脚踝。
雷奥忍不住笑了。“这两个可爱的小捣蛋鬼!他们实现了诺言。”
卡里普索弯下腰,看着两个柯克普人。“他们是你的表亲?”
“哈哈哈,不是,”雷奥说,“我在博洛尼亚遇到的两个矮人。我派他们去拖住罗马人,他们照办了。”
“可这样能拖住多久呢?”卡里普索问。
问得好。场景又变了。雷奥看见了屋大维——那个一无是处、满头金发、色厉内荏的占卜师。他站在一座加油站的停车场里,四周围满了黑色SUV和罗马半神。他举起一根外面包裹着帆布的长杆。他解开帆布,顶上露出一只闪亮的金鹰。
“噢,这可不大妙。”雷奥说。
“罗马军队的标杆。”卡里普索说。
“没错,波西说它能释放闪电。”
刚一提到“波西”这个名字,雷奥就后悔了。他看看卡里普索,从她的眼中,他能看到她内心里的挣扎,在拼命理清自己的情感,如同纺机上整齐成行的一条条丝线。最让雷奥吃惊的是,他内心感到一阵愤怒的冲动,并不是烦恼或妒忌,波西对这个女孩的伤害让他感到愤怒。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立体图像上。这时他看到一个形单影只的骑手——蕾娜,朱庇特营地的执政官——跨在一匹浅棕色飞马背上飞越风暴。蕾娜的黑色头发在风中飘起,紫色的披风随风摆动,露出闪闪发亮的盔甲。她胳膊和脸上的伤口在流血。飞马的眼神里透着疯狂,长途奔袭让它嘴吐白沫,可是蕾娜的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的风暴之中。
正看着,一头狮鹫从云端急落而下。它的爪子从飞马肋骨上扫过,差一点将蕾娜掀翻。她拔剑将怪兽砍倒。几秒钟过后,几个樊迪出现了——黑色的风之精灵,仿佛小型旋风一般在旋转,夹杂着闪电。蕾娜向它们追去,发出轻蔑的吼声。
紧接着,青铜镜暗了下去。
“不!”雷奥大叫,“不,现在别停。让我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使劲在镜子上敲打,“卡里普索,你能再唱一次吗?”
她气冲冲地瞪着他。“我猜那是你女朋友吧?你的佩内洛普?你的伊丽莎白?你的安娜贝丝?”
“什么?”雷奥搞不懂这女孩了。她的话说了一半,让人摸不着头脑。“那是蕾娜,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需要了解更多的情况!我需要——”
需要。一个声音在他脚下的大地中轰响。雷奥摇晃了几下,突然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张蹦床之上。
“需要”是一个被过度使用的词语。沙地里旋转着冒出一个人的身影——雷奥最不喜欢的女神,泥土女神,陶罐泥土公主,也就是大地女神盖娅本人。
雷奥将一把钳子对她扔了过去。可惜她并没有实体,钳子从她身上穿了过去。她两眼紧闭,却并没有睡着。她布满尘土的邪恶面孔上带着微笑,仿佛正专注地欣赏自己喜爱的乐曲。她沙子做成的长袍在变幻折叠,让雷奥想起他们在大西洋上斗过的那只虾怪身上起伏的鳍。在他眼中,盖娅比虾怪更丑陋。
你想要活着,盖娅说,你想要回到你朋友身边,可这并不是你需要的,我可怜的孩子。这不会有什么区别,无论怎样,你的朋友们都会死去。
雷奥两腿发抖。他痛恨自己这副样子,可是每当这个巫婆出现的时候,他就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八岁,被困在他母亲的修理店的大厅里。他妈妈被锁进燃烧的仓库,被炙热与烟尘夺去生命,而他却听到大地女神发出恶毒的声音。
“我最不需要的,”他怒道,“就是你的谎言,你这肮脏的面孔。你告诉我说,我的曾祖父死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错了!你告诉我无法拯救罗马的朋友们,又错了!你告诉过我许多事情。”
盖娅发出沙沙的轻笑声,如同山崩开始时沙土慢慢朝山下流淌。
我试图帮助你做出更明智的选择。你本可以救你自己,然而你的每一步都在公然藐视我。你建造自己的船,参加愚蠢的探险,现在你被无助地困在此地,凡人的世界正在走向灭亡。
雷奥的手上燃起了火焰。他恨不得把盖娅沙子做的面孔熔化成玻璃。这时,他感到卡里普索的手扶住了他的肩头。
“盖娅,”她的声音严厉而坚定,“你在这里不受欢迎。”
雷奥希望自己的声音能与卡里普索一样自信。这时他想起,这个恼人的十五岁女孩事实上是一位泰坦所生的不朽的女儿。
啊,卡里普索,盖娅抬起胳膊,仿佛是要拥抱她,尽管神对你做过承诺,我看到你还在这儿,你觉得为何会这样,我可爱的孙女?奥林匹斯神难道不是恶贯满盈,除了这个没长开的傻瓜之外没有留下任何人来陪伴你?还是说他们只是忘了你,因为你不值得他们为你花费时间呢?
卡里普索望穿盖娅旋在风中的脸,一直望向地平线。
是啊,大地女神同情地喃喃道,奥林匹斯神言而无信。他们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你为什么还抱有希望?在他伟大的战争中,你支持了你父亲阿特拉斯。你清楚神祇必须被消灭。为什么现在你却迟疑了?我给你一个宙斯永远不会给你的机会。
“过去的三千年你都到哪儿去了?”卡里普索问,“如果你如此关心我的命运,为何到现在才来看我?”
盖娅翻过手掌。大地的苏醒是缓慢的。战争会在应该的时间到来,但别以为奥杰吉厄岛能够躲过战争。当我重塑世界的时候,这座监狱也将被摧毁。
“奥杰吉厄岛被摧毁?”卡里普索摇摇头,仿佛无法想象这几个字连在一起的含义。
当那一切发生的时候,你不必待在这里,盖娅承诺,现在就对我效忠,杀了这男孩。将他的鲜血洒在这土地上,帮助我醒来。我会给你自由,满足你所有的愿望。自由、对神祇的报复,甚至还可以得到奖赏。你还要波西·杰克逊吗?我可以为你宽恕他,让他从塔塔勒斯升起。任凭你惩罚他还是去爱他,全都交给你去决定。只要杀掉这个不请自来的男孩就行了。表示你的忠诚。
几个不同的情节在雷奥脑海中一一浮现——没有一个结局是好的。他相信卡里普索会就地掐死他,或是命令她隐形的风之仆人把他剁成肉酱。
为什么不呢?盖娅在给她最后的交易——杀了一个烦人的男孩,免费得到一位英俊少年!
卡里普索向盖娅伸出三根手指,雷奥在混血营地见过,那是古希腊少年抵抗邪恶的手势。“这不仅仅是我的牢狱,祖母,它是我的家,而你才是那个不请自来的人。”
风将盖娅的身形吹散了,沙粒在蓝天下散落。
雷奥咽了一口唾沫。“呃,别误会,你竟然没有杀死我,难道你疯了吗?”
卡里普索眼中燃烧着怒火,可这一次雷奥感到,怒气并不是针对他的。“你的朋友一定需要你,否则盖娅不会想让你死。”
“我——呃,是的,我想也是。”
“那我们还有事情要做,”她说,“我们必须帮你回到船上去。”
雷奥以为自己从前算得上忙碌,而当卡里普索专注于某件事的时候,她变成了一台机器。
在一天之内,她就准备好足够一周旅行所需的补给品——食品、瓶装水、从她花园里采集来的草药。她织好一面足够小帆船使用的船帆,还编好所有索具所需要的绳索。
她做完了那么多事情,到第二天,她来问雷奥,他是否还需要别的帮助。
他在渐渐成形的电路板上抬起头。“在我看来,你是急切想要摆脱我。”
“那是对你的奖励。”她说。她一身工装:牛仔裤、皱巴巴的白色T恤衫。当他问及她衣橱的变化时,她说她在给雷奥做过衣服之后,发现这类衣服很实用。
身穿牛仔裤的她不再像是女神。她的T恤衫上沾着青草和污渍,仿佛她刚从盖娅的旋风中穿过。她赤着脚。焦糖色的头发扎在脑后,令她的杏仁眼显得更大,也更惊艳。她的双手因为劳作而磨出了老茧和水疱。
望着她,雷奥感到胸中涌起一阵无法名状的牵挂。
“怎么样?”她催促道。
“什么……怎么样?”
她对线路板点点头。“我能帮忙吗?这东西是怎么回事?”
“哦,呃,我很好。我想是的。如果我能把这东西连接到船上,我应该能够驶回凡人世界。”
“现在你只差一艘船。”
他努力领会着她的表情。他不知道她是因为他依然在这里而愤怒,还是因为自己无法离开而不满。他查看了她准备的所有补给品——足够两个人应付好几天。
“盖娅说的话……”他犹豫了一下,“关于你离开这小岛的事,你想试试吗?”
她皱皱眉:“你什么意思?”
“哦……我不是想说有你同行多么有趣,你总是不停地跟我抱怨,对我瞪眼,不过我觉得我可以忍受,如果你想试一试的话。”
她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一些。
“真高尚,”她说,“可是不了,雷奥。如果我尝试跟你一起,你微乎其微的逃跑机会就变成了零。神祇在这座小岛上施加了古老的魔法,将我困在这里。一个英雄可以离去,而我不行。最重要的是让你摆脱这里,去阻止盖娅。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我关心你的命运,”她又连忙加上一句,“世界的命运危在旦夕。”
“你干吗还在乎那个呢?”他问,“我是说,你已经远离世界那么长时间。”
她皱起了眉头,仿佛他问出这样一个敏感的问题让她感到惊讶。“我想是因为我不喜欢让人指使我应该做什么——盖娅或者任何人。有时候我恨死了神,过去的三千年里我渐渐明白,他们比泰坦更好,绝对比巨人好。至少神祇会保持联系。赫尔墨斯对我一直很友好,而你的父亲,赫菲斯托斯也经常来看我。他是个好神。”
雷奥不明白,她若即若离的口气究竟是怎么了。她听起来更像是在思考他的价值,而不是他父亲。
她伸手让他闭嘴。他自己都没注意,自己刚才嘴都合不拢了。
“现在,”卡里普索说,“我能帮你点儿什么?”
“哦。”他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工作,他抬起头,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自打卡里普索给他送来新衣服之后就一直萦绕在心中的念头,“你还记得那块防火布料吗?你能不能给我用同样的布料做一个小包?”
他描述着需要的尺寸。卡里普索不耐烦地摆摆手。“只需要几分钟就够了,你的冒险能用得上吗?”
“是的,它也许还能挽救一条生命。还有,呃,你能不能从你洞里削下一小块水晶?我不需要太多。”
她皱皱眉:“你这个要求很古怪。”
“就听我的吧。”
“好吧,包在我身上。今晚等我梳洗完以后,我就用织机给你做防火包。可是我现在能做什么,趁我手还脏着?”
她举起磨出老茧的脏手指。雷奥想不出还有什么比一个愿意弄脏手的女孩更性感的了。不过当然了,那只是一个泛泛的想法,并不针对卡里普索。这显而易见。
“那么,”他说,“你可以缠一些铜丝卷,不过那需要专业——”
她挤到他身旁,坐在长凳上开始工作,她的双手缠绕铜线的速度比他还快。“跟纺织一样,”她说,“没什么难的。”
“哈,”雷奥说,“嗯,要是你离开这里,需要一份工作,那就跟我说。你还不算太笨手笨脚。”
她得意地笑了笑:“一份工作,啊?在你的工坊制作东西?”
“不,我们可以开一间自己的商店,”这句话连雷奥自己都感到惊讶,开一间修理店一直是他的梦想,不过他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雷奥与卡里普索修理厂:汽车及机械怪兽修理。”
“新鲜水果和蔬菜。”卡里普索提议。
“苹果酒和炖肉,”雷奥接着说,“我们甚至还可以提供娱乐。你唱歌,我可以,嗯,时不时燃点儿火。”
卡里普索哈哈大笑——清脆而欢乐的笑声,让雷奥的心怦怦直跳。
“瞧,”他说,“我很可笑。”
她拼命忍住笑。“你才不可笑呢。马上回去工作,否则就没有苹果酒和炖肉了。”
“遵命,女士。”他说。他们肩并着肩,在一言不发的工作中,度过了整个下午。
两个晚上过后,导航控制板完成了。
雷奥和卡里普索坐在海滩上,雷奥撞坏餐桌的地方附近,两人在一起野餐。满月给浪花洒上了银色。篝火向天空中飘起橘红色的火花。卡里普索穿了一件新的白衬衣,还有她的牛仔裤,显然她已经决定这样生活下去。
在身后的沙堆上,补给品已经仔细包装好,准备出发。
“我们只需要一艘船就够了。”卡里普索说。
雷奥点点头。他尽量不去多想“我们”这个词。卡里普索已经明确表示过,她不会走。
“明天我可以开始把树木劈成木板,”雷奥说,“只消几天,木头就够做一艘小船的船体了。”
“你以前造过船,”卡里普索回忆说,“你的阿尔戈二号。”
雷奥点点头。他回想起建造阿尔戈二号的几个月时间。不知怎的,造一艘船离开奥杰吉厄岛更令人生畏。
“那还有多久你可以起航?”卡里普索声音很轻,她躲避着他的目光。
“呃,不知道,一个星期吧?”不知怎的,这句话让雷奥少了些焦虑。刚到这儿来的时候,他恨不得马上离开。可现在,他却很高兴能多待几天,奇怪。
卡里普索用手指摸了摸组装完成的线路板。“这东西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完成。”
“完美不是一蹴而就的。”
她嘴角透出一丝微笑。“是啊,不过它能行吗?”
“从这里出去,没问题,”雷奥说,“不过要回来的话,我还需要范斯塔和——”
“什么?”
雷奥眨巴一下眼睛。“范斯塔,我的机械龙。等我想出办法重新组装它,我就——”
“你跟我说过范斯塔了,”卡里普索说,“不过你说‘回来’是什么意思?”
雷奥紧张地笑了。“呃……回到这儿来,对,我是说过。”
“你肯定不会。”
“我决不会把你留在这里!你给了我这么多帮助,我当然会回来,等我重新装好了范斯塔,它能够控制改进的导航系统,那是个星盘,我,呃……”他把话咽了回去,觉得还是别提它是用卡里普索从前的火焰制作的,“我在博洛尼亚找到的。反正,借助你给我的水晶,我觉得——”
“你不可以回来。”卡里普索坚持。
雷奥的心一沉。“因为我不受欢迎吗?”
“因为你不能,这不可能,没有人能两次找到奥杰吉厄岛,这是规矩。”
雷奥眼睛一翻。“是啊,好吧,你也许注意到了,我这人并不那么善于循规蹈矩。我会跟我的龙一起回来,我们会吓你一跳,带你去想去的任何地方。这才公平。”
“公平……”卡里普索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了。
火光下,她的目光显得如此悲伤,让雷奥无法忍受。她认为他是在撒谎,只是为了让她感觉好受些吗?他已把这件事当作理所当然,他必须回到这里,将她从小岛上解救出去。他怎么可能不这样去做呢?
“你不认为没了卡里普索,我就能开一个雷奥与卡里普索修理厂吧?”他问,“我做不了苹果酒和炖肉,而且我显然不会唱歌。”
她凝视着沙地。
“那好吧,”雷奥说,“明天我开始砍树,再过几天……”
他向水面上望去。波浪中有什么在一起一伏。雷奥难以置信地望见一只巨大的木头筏子漂在浪花之上,滑到沙滩上停下了。
雷奥惊呆了,可是卡里普索迅速跳起身。
“赶快!”她冲过沙滩,抓起补给袋,将它们带到筏子跟前,“我不清楚它能停留多久!”
“可是……”雷奥站起身。他感到两条腿仿佛化作了石头。他刚让自己相信,还有一周时间在奥杰吉厄岛停留,可现在他却连吃完晚餐的时间都没有了。“那就是魔法筏子?”
“对!”卡里普索大声喊,“它也许能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不过我们无法肯定。这座小岛的魔力显然不够稳定,你必须装好你的导航装置才能航行。”
她抓起控制板,向筏子跑去,雷奥也只好跟了上去。他帮她把控制板固定在筏子上,将电线连接到船后的小舵上。筏子已经装好了桅杆,所以雷奥和卡里普索将他们的船帆拖上筏子,拉动船索。
两人肩并着肩,以完美的默契一道工作。即便在赫菲斯托斯的营员中间,雷奥也没有发现任何人能与这位不死之身的花园女孩的领悟力相比。很快,船帆就位,所有的补给也装上了船。雷奥按动阿基米德球体上的按钮,念诵了一句向父亲赫菲斯托斯的祈祷,仙铜控制板发出轰鸣声,转动起来。
索具拉紧了,帆开始转动,筏子滑下沙滩,扑进浪花。
“走吧。”卡里普索说。
雷奥转过身。此刻她如此靠近,让他不忍离去。她的身体散发出肉桂与烟熏香料的味道,他觉得自己再也闻不到那般美妙的味道了。
“筏子终于到了。”他说。
卡里普索哼了一声。她的眼睛说不定红了,但在月光下什么都看不出来。“你刚刚才注意到?”
“可是,如果它只会为你喜欢的人出现——”
“别得寸进尺,雷奥·瓦尔迪兹,”她说,“我到现在还恨你呢。”
“好吧。”
“你不会再回到这里,”她说,“所以别许下空洞的承诺。”
“那满满的承诺怎么样?”他说,“因为我一定——”
她捧起他的脸,给他一吻。这足以让他闭嘴了。
尽管从前开过玩笑,也与人打情骂俏过,但雷奥还从未吻过一个女孩。嗯,当然有过小笛的亲吻,但那有如妹妹一般,不能算数。这是真实的、热切的吻。要是雷奥脑子里装有齿轮和电线,一定早就短了路。
卡里普索将他推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好吧。”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高了八度。
“离开这儿。”
“好吧。”
她转过身,拼命擦着眼睛,大步走上海滩。微风轻拂起她的头发。
雷奥想大声喊她,然而船帆借助十足的风势,带筏子驶离了海岸。他吃力地调整着导航控制板,待他回过头去,奥杰吉厄岛已经变成了远方的一道黑黑的线条,他们的篝火如同一颗小小的橘红色的心在跳动。
他的嘴唇还在为刚才的吻而悸动。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告诉自己,我不能与一个永生的女孩相爱。她也绝对不可能爱上我。不可能。
他的筏子掠过水面,将他带向凡人世界,他终于明白了预言中的一句话——最后的呼吸伴随着一句誓言。
他明白了,誓言可能会有多么危险,但雷奥不在乎。
“我会为你回来,卡里普索,”他对夜风说,“我对斯提克斯冥河发誓。”
第二十七章 黑夜与她的子女们
安娜贝斯从来没有害怕过黑暗。
可是通常黑暗不会有四十英尺高,也不会有黑色的翅膀,一条用星辰做成的鞭子,以及一架由吸血马拉的影子马车。
尼克斯让人无法面对。她是翻滚的灰尘与烟雾组成的身影,笼罩在峡谷之上,与雅典娜帕台农神像一样庞大,但却如此鲜活。她的衣服一片漆黑,混合着太空星云的颜色,仿佛银河诞生于她的衣襟。她的面孔难以分辨,除了眼睛的两点如同类星体在闪光。尼克斯扇动翅膀,一浪浪黑暗滚下悬崖,让安娜贝丝感到沉重与困倦,她的视线模糊了。
女神的马车与尼克·德·安吉洛的宝剑材料相同——都是冥铁,拉车的是两匹大马,一身纯黑,只有尖尖的牙齿放射出银色的光。野兽的四条腿飘浮在深渊之上,一边跑,身形一边化作了烟雾。
马儿咆哮一声,对安娜贝丝露出尖牙。女神一甩鞭子——一条星辰组成的细带,如同钻石的倒刺——马向后退去。
“不,阴影,”女神说,“退下,影子,这些小战利品不是给你们的。”
波西盯住两匹马,它们发出嘶鸣。他还被笼罩在死亡迷雾中,所以他看来像具模糊不清的尸体——每一次安娜贝丝看到他都会觉得心碎。这一定不能算是很好的伪装,因为尼克斯显然发现了他们。
安娜贝丝无法读懂波西有如鬼魅的面孔上的表情。显然他不喜欢马儿刚才说的话。
“呃,这么说你不会让它们吃了我们?”他问女神,“它们真的很想吃了我们。”
尼克斯类星体般的眼睛咄咄逼人:“当然不会,我不会让我的马吃了你们,也不希望让悲惨女神埃克里斯杀了你们。如此完美的战利品,我要亲自动手杀了你们!”
安娜贝丝并不感觉自己多么机智或勇敢,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必须抢占先机,否则对话将会在很短时间内结束。
“哦,别自杀!”她大声喊,“我们没那么可怕。”
女神放低鞭子:“什么?不,我不是在说——”
“嗯,我也不希望!”安娜贝丝看看波西,强装出笑意,“我们并不想吓到她,对吗?”
“哈哈,”波西轻声说,“不,我们不想。”
吸血马露出困惑的样子。它们退后几步,打着响鼻,黑色的脑袋撞在一起。尼克斯拉住缰绳。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她问。
“哦,你是司夜女神,我想,”安娜贝丝说,“我是说,我看得出来,因为你黑漆漆一片,虽然介绍里对你讲得不多。”
尼克斯的眼睛闭上了片刻:“什么介绍?”
安娜贝丝一拍口袋。“我们有一本,对吗?”
波西舔舔嘴唇:“呃——呃。”他紧盯住马,手紧握在剑柄上,不过他机灵地跟从了安娜贝丝的暗示。她只期望自己这样做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不过说实话,她看不出事情还能坏到哪里去。
“好吧,”她说,“我想说明上的介绍并不多,因为你不是旅行线路的重点。我们要参观火之河、悲伤之河,拜访诅咒女神,去埃克里斯的有毒沼泽,甚至还可能顺路看几个泰坦和巨人,不过尼克斯……嗯,不,并没有特别安排到你。”
“特别安排?重点?”
“是啊,”波西开始对这个念头热衷起来,“我们到这里参加塔塔勒斯地狱之旅——你知道的,奇异旅程。冥界已经被炒得过火,奥林匹斯山成了敲诈游客的地方——”
“神啊,真是!”安娜贝丝附和道,“所以我们预定了塔塔勒斯地狱之旅,不过没人提到说我们会碰见尼克斯。哈。哦,好吧,我猜他们觉得你不大重要。”
“不重要!”司夜女神尼克斯抽响鞭子。马弓起背,露出银光闪闪的尖牙。一浪浪黑暗涌出峡谷,将安娜贝丝的身体变成了果冻,但她不能显露出内心的恐惧。
她压下波西握剑的胳膊,迫使他放低武器。这是一位他们迄今面对过的最强大的女神。尼克斯比任何奥林匹斯神、泰坦和巨人更老,甚至比盖娅更老。她不可能被两个半神打败——至少不能被两个依靠武力的半神打败。
安娜贝丝强迫自己直面女神巨大无比的黑色面孔。
“那么,还有几个别的半神在游览中来看过你了?”她故作天真地问。
尼克斯握住缰绳的手垂了下去。“没有,一个都没有,这完全无法接受!”
安娜贝丝耸耸肩。“兴许是因为你没做过任何上得了新闻的事情。我是说,我能理解塔塔勒斯是很重要的!这地方就是因他的名字而得名。或者,如果我们能见见司昼女神——”
“哦,是啊,”波西插了进来,“司昼女神?她一定令人钦佩,我非常想见到她,也许还能拿到她的签名。”
“司昼女神!”尼克斯抓紧了黑色马车的栏杆,整辆车子都在哆嗦,“你是说司昼女神?她是我的女儿!黑夜比白昼强大许多!”
“啊,”安娜贝丝说,“我更喜欢诅咒女神,甚至还有悲惨女神埃克里斯。”
“她们也都是我的孩子!”
波西忍住一个呵欠。“你有很多孩子,哈?”
“我是所有恐怖的母亲!”尼克斯大叫,“命运三女神!魔法女神赫卡忒!衰老!疼痛!睡眠!死亡!还有所有诅咒!瞧我多么值得关注!”
尼克斯又一挥鞭子。黑暗在她身边凝固起来,身体两侧各出现了一支影子军队——更多黑色翅膀的诅咒女神,安娜贝丝已见惯不惊;一个皱巴巴的干瘪老太婆,那一定是格拉斯——衰老女神;还有一个身穿黑色长袍、较为年轻的女人,她目光炯炯,笑容如同一个连环杀手——无疑是厄里斯,冲突女神。越来越多的影子在不停涌现:几十个恶魔和小神,每一个都是司夜女神的子嗣。
安娜贝丝恨不得立刻转身逃走。她面对的是能让任何人失去理智的恐惧,可是如果她真的逃走,她一定会没命。
她身边的波西呼吸急促。即便透过他迷雾般的鬼怪伪装,安娜贝丝也能看出他正处在慌乱的边缘。她必须为两人坚守住阵地。
我是雅典娜的女儿,她心想,我控制我自己的思想。
她在面前景象的四周想象出一个虚构的边框。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电影——自然是一部恐怖电影,无法伤害到她。她掌握了控制权。
“是啊,还不坏,”她承认,“我猜我们能拍一张照片放进我的剪贴簿,不过我不知道。你们都太……暗了。即便用上闪光灯,我也不清楚是否能拍得出来。”
“是……是啊,”波西好不容易说,“你们不大上相。”
“你们这些——可怜的——游客!”尼克斯嘶声道,“在我面前你们竟敢不发抖!你们竟敢不哭喊着求我给你们签名,给我拍照放进你们的剪贴簿!你想要值得新闻关注的东西吗?我的儿子睡眠之神许普诺斯曾经让宙斯沉睡!后来宙斯踏遍整个地球寻找他,决心报复,许普诺斯藏进了我的宫殿寻求保护,宙斯不敢跟来。就连奥林匹斯之王也对我畏惧三分!”
“嗯哼,”安娜贝丝扭头看看波西,“哦,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许该到导游推荐的一个餐厅去吃午餐了,然后我们接着去寻找死亡之门。”
“啊哈!”尼克斯发出胜利的呼喊。她的一团影子躁动起来,传来阵阵回响:“啊哈!啊哈!”
“你们想参观死亡之门?”尼克斯问,“它处在塔塔勒斯的最中心。你们这样的凡人永远无法走到那里,除非穿过我宫殿的大厅——暗夜之厦!”
她指指身后。飘在山谷里,大约三百英尺之下的,是一扇黑色大理石门。门通向一个宽敞的大厅。
安娜贝丝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连她的脚趾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那正是前进的方向——可它在下面很远的地方,不可能纵身跳下。只要踏错半步,他们便会落入混沌,落进虚无的空间之中——无法再挽回的死亡。即便他们走对了地方,司夜女神和她可怕的孩子们也会拦住他们的去路。
震惊之下,安娜贝丝终于明白接下来需要怎么去做了。与她做过的每一件事情一样,这是个危险到极点的赌注。从某种程度上,这反倒让她冷静下来。一个面对死亡的疯狂想法?
好吧,她的身体似乎在说,放松了下来,这样的场景很熟悉。
她装作无聊地叹息一声。“我想我们就拍一张照片,不过集体照恐怕不行。尼克斯,你跟你最喜欢的孩子拍一张怎么样?你最喜欢谁?”
怪兽群躁动起来。几十双可怕的放光的眼睛一齐转向了尼克斯。
女神不安地动了动,仿佛她脚下的马车正变得燥热。她的影子马打了个响鼻,马蹄刨着虚无的空间。
“我最喜欢的孩子?”她问,“我所有的孩子都非常可怕!”
波西哼哼一声:“当真吗?我见过命运三女神,也见过塔纳托斯。他们并不那么吓人。在这一群怪兽中间,一定有比他们更厉害的。”
“最黑暗的,”安娜贝丝说,“最像你的。”
“我是最黑暗的,”厄里斯嘶声说,“战争与冲突!我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死亡!”
“我比你更黑暗!”格拉斯咆哮,“我可以令人眼睛昏花,令人头脑混乱,每一个凡人都害怕衰老!”
“是啊,是啊,”安娜贝丝说,一面尽力不去理会不停打架的牙齿,“我还没有见到足够的黑暗。我是说,你们是司夜女神的孩子!让我见识一下真正的黑暗吧!”
一群诅咒女神呜咽着,扇动皮质的翅膀,搅起黑暗的云团。格拉斯摊开她皱巴巴的双手,整个山谷陷入了昏暗。厄里斯在虚无中吐出一片四散的阴云。
“我才是最黑暗的!”一个恶魔说。
“不,是我!”
“不!看看我的黑暗!”
如果在最深邃、最不见天日的海沟底部,有一千头巨型章鱼同时喷出墨汁,也无法与这时的黑暗相比。安娜贝丝感觉还不如瞎掉的好。她抓紧波西的手,拼命让自己保持坚定。
“等等!”尼克斯喊,突然慌乱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是啊!”她的一个孩子自豪地嚷嚷,“是我干的!”
“不,是我!”
“傻瓜,应该是我!”
几十个声音在黑暗中争吵。
两匹马发出警觉的嘶声。
“停下!”尼克斯大喊,“这是谁的脚?”
“厄里斯打我!”有谁在喊,“妈妈,让她别打我了!”
“我没有!”厄里斯说,“哎哟!”
争吵的声音更嘈杂了。黑暗越发深邃。安娜贝丝的瞳孔无限放大,仿佛被扯出了眼窝。
她捏捏波西的手。“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什么?”他顿了一下,不快地哼了一声,“波塞冬的内裤啊,你不是当真的吧?”
“谁给我一点儿亮光!”尼克斯尖叫,“嘿!不敢相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是个阴谋!”厄里斯大叫,“半神逃走了!”
“我抓住他们了。”一个诅咒女神尖叫。
“不,那是我的脖子!”格拉斯气喘吁吁地嚷道。
“跳!”安娜贝丝对波西说。
两人跳进了黑暗,朝向远远的低处敞开的大门。
第二十八章 痛苦之河
落入塔塔勒斯之后,纵身跳下三百英尺进入暗夜之厦应该会感觉飞快。
可是,安娜贝丝的心跳似乎慢了下来。在心跳之间,她有足够的时间写下自己的讣告。
安娜贝丝·蔡斯,卒于十七岁。
怦怦。
(假设她的生日,七月十二日,已经在塔塔勒斯过去的话。不过说真的,她不知道。)
怦怦。
她如同白痴一般跳入混沌的深渊,摔死在尼克斯大厦入口的大厅。
怦怦。
被她父亲、继母和两个谈不上熟悉的同母异父兄弟找回。
怦怦。
请勿送花,将捐赠送至混血营地,如果它尚未被盖娅毁灭的话。
她的双脚撞上了坚实的地面。一阵疼痛从脚下涌来,她向前一扑,拔腿奔跑起来,拖着波西与她一道。
他们头顶上方的黑暗中,尼克斯和她的孩子们在混乱中叫嚷:“我抓住他们了!我的脚!住手!”
安娜贝丝一路狂奔。反正什么也看不见,她干脆闭上了眼睛。她借助自己其他的感知——倾听空旷空间的回声,感受横风吹拂过脸庞,用鼻子嗅出任何危险的气味——烟雾、毒药或是怪兽的臭气。
这并非她第一次穿越黑暗。她想象自己回到了罗马地下的隧道之中,正在寻找雅典娜帕台农神像。回想起来,她在阿拉克涅山洞中的探险宛如在游览迪士尼乐园。
尼克斯的孩子们的争吵声越来越远——这是件好事。波西依然跑在她身边,紧握住她的手——这也是件好事。
在前方的远处,传来一种悸动的声音,如同她自己的心跳在发出回声,同时被极度放大,脚下的地面在震颤。这声音让她的内心充满了恐惧,所以她认为这一定是正确的方向。她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悸动的声音更响了,她闻到了烟雾的味道,感到两边有火炬在闪烁摇曳。她觉得四周可能有光线,但她脖子上涌起一种可怕的感觉,提醒她:睁开眼是一个错误。
“别看。”她告诉波西。
“没打算看,”他说,“你能感觉得到对吗?我们依然在穿越暗夜之厦。我不想去看。”
聪明孩子,安娜贝丝心想。她过去总戏弄波西说他鲁钝,但事实上,他的直觉往往正中要害。
无论暗夜之厦存在何种恐怖,它们都不适合人类的眼睛。正眼去看会比直视美杜莎的面孔更悲惨。还是继续在黑暗中奔跑更为明智。
悸动的声音更响了,安娜贝丝的脊梁感受到了直接的震动,那感觉如同有人在敲打世界的底部,请求进入。她感到两侧的墙壁开阔起来,空气比刚才更加新鲜——至少少了那么些硫黄的味道。这中间又夹杂着另一个声音,比低沉的心跳更近……像是流水的声音。
安娜贝丝心跳加速。她知道,出口就在不远处。如果他们能走出暗夜之厦,也许就能摆脱那群黑暗恶魔。
她开始加快速度,若不是波西拦住她,也许她已经死了。
“安娜贝丝!”就在她的脚踏上悬崖边的那一刻,波西一把将她拽了回来。她差一点向前扑进了一片不知何地的空间里,好在波西抓住她,将她揽进了怀中。
“没事了。”他说。
她把脸贴在他的衣服上,紧闭双眼。她的身体在颤抖,但并不只是因为恐惧。波西的怀抱如此温暖宜人,她好想永远待在这里,安全、受到保护……然而现实并非如此。她还无法放松。她对波西的依赖不能没有限度,他也同样需要她。
“谢谢……”她轻轻从他怀中挣脱开来,“你能分辨出前面究竟是什么吗?”
“水,”他说,“我也没看,我认为现在仍然不安全。”
“同意。”
“我能感觉到一条河……也许是一道深沟。它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从左向右流过岩石间切割出来的一条河道。河对面大概是在二十英尺开外。”
安娜贝丝在心里暗自责备自己。她听到了流水声,但她没想到自己会迎头冲进去。
“有没有桥,或者……?”
“我想没有,”波西说,“而且水中有点儿不对劲。听。”
安娜贝丝全神贯注地聆听。在轰鸣的水流声中,成千上万的声音在哭喊——在痛苦中尖叫,哀求得到宽恕。
救命!它们呻吟,这是个意外!
痛苦!那些声音呜咽道,让它停止!
安娜贝丝不需要睁眼,她想象出一条河流——一条黑色发咸的河流,水中挤满了被折磨的幽魂,它们被冲进塔塔勒斯,越来越深。
“阿刻戎河,”她猜道,“冥界的第五大河。”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火之河。”波西嘟囔道。
“它是痛苦之河。被诅咒的灵魂在这里接受最终的惩罚——尤其是对谋杀者的惩罚。”
谋杀者!河水呜咽道,没错,就像你们!
和我们一道,另一个声音轻声说,你们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
安娜贝丝的脑子里闪过几年来她杀死的所有怪兽的面孔。
那不是谋杀,她反驳,是自卫!
河水在她心中改变了河道——让她看见佐伊·奈特谢德,她被杀死在塔玛佩斯山上,因为她从泰坦手中救出了安娜贝丝。
她看到尼克的姐姐,比安卡·德·安吉洛,被倒下的金属巨人塔洛斯压死,因为她也试图救出安娜贝丝。
迈克尔·尤,赛勒娜·博里嘉德……死于曼哈顿战役。
这一切本可以避免,河流告诉安娜贝丝,你本应该有更好的办法。
最令人痛苦的是卢克·卡斯特兰。安娜贝丝还记得留在她匕首上的卢克的鲜血,在他牺牲自己,阻止克洛诺斯毁灭奥林匹斯山的时候。
你手上沾满了他的鲜血!河水哀叹,本该有别的办法!
安娜贝丝已经不止一次对抗着同一个想法。她努力说服自己,卢克的死并不是她的错。卢克选择了自己的命运。可是……她不知道他的灵魂在冥界是否找到了安宁,或是已经得到了重生,或是因为他的罪恶而被冲进了塔塔勒斯。在刚刚流过的饱经折磨的声音中,也许他便是其中之一。
你谋杀了他!河流喊,跳进来,与他共同接受惩罚!
波西抓紧她的胳膊。“别听。”
“可是——”
“我知道,”他的声音如同薄冰般脆弱,“他们在跟我讲同样的话。我觉得……我觉得这条河一定就是黑夜地域的边界。只要通过,我们就没事了。我们必须跳过去。”
“可你说这里有二十英尺宽!”
“是的,你必须相信我。抱住我的脖子,千万别松手。”
“你怎么可能——”
“在那儿!”他们身后一个声音喊,“杀了那些不受欢迎的游客!”
尼克斯的孩子已经发现了他们。安娜贝丝抱住波西的脖子。“走!”
她双眼紧闭,只能在心中猜测他如何应对。也许他会借助河流的力量,也许他只是被吓得失去了理智,体内充盈着肾上腺素。波西用超乎她想象的力量向前一跳。他们飞上半空,河水在身下翻滚哀号,咸水溅在安娜贝丝裸露的脚踝上,让她感到刺痛。
接着——咚!他们又落回在坚实的土地上。
“你可以睁开眼了,”波西气喘吁吁地说,“不过你不会喜欢眼前的东西。”
安娜贝丝眨眨眼。经历了尼克斯的黑暗之后,即便是塔塔勒斯昏暗的红光也显得耀眼炫目。
在他们面前延伸的是一片大得足以同旧金山湾相比的山谷。整片地域发出隆隆的轰鸣声,仿佛雷电在地下发出回声。有毒的云层底下,起伏的地面紫光闪烁,带着一道道暗红色与蓝色的疤痕。
“这地方看来……”安娜贝丝强压住恶心的感觉,“如同一个巨人的心脏。”
“塔塔勒斯的心脏。”波西低声说。
山谷的中央覆盖着一片细小的黑色绒毛,上面布满了红色斑点。它们在很远处,安娜贝丝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楚,那是一支军队——成千上万的怪兽,围聚在中央的黑点周围。距离太远,她看不清任何细节,可是对于那个黑点究竟是什么,安娜贝丝心中没有丝毫疑问。即便在山谷的边缘,安娜贝丝也能够感受到它的能量在拉扯自己的心灵。
“死亡之门。”
“是的。”波西嘶哑着声音说。他的脸色依旧如死尸般苍白憔悴……也就是说,他的模样与安娜贝丝感觉的没什么两样。
她意识到,自己已将所有的追赶者忘在了身后。“尼克斯怎么了?……”
他回过头去。他们落在了离痛苦之河河岸几百码远的地方。河水流淌进一条切入黑色火山的河道之中。在那之外,只有一片黑暗。
没有任何追赶者的身影。显然,就连黑夜的仆从也不愿跨过痛苦之河。
她正想问波西,他怎么能跳出这么远,这时她听到从左面的小山上传来岩石崩落的声音。她掏出德拉空骨剑。波西举起了激流剑。
山崖上现出一片放光的白发,紧接着是一张熟悉的笑脸,纯银色的眼睛。
“鲍勃?”安娜贝丝高兴得跳了起来,“我的神啊!”
“朋友们!”泰坦迈着沉重的步子向他们走来。他扫帚上的毛已经被烧光了,清洁工制服上留下几道爪印。他显得很高兴。在他肩膀上,小猫小鲍勃发出咕噜的声响,几乎与塔塔勒斯跳动的心脏一样吵闹。
“我可算是找到你们了!”鲍勃将两人抱在一起,差一点把两人的肋骨压碎,“你们俩好像抽烟抽死的人。真不错!”
“呃,”波西说,“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穿过暗夜之厦吗?”
“不,不,”鲍勃坚定地摇摇头,“那地方太恐怖了。另一条路——只适合泰坦之类的生物。”
“让我猜猜,”安娜贝丝说,“你是绕过来的。”
鲍勃抓抓下巴,显然不知道该如何说好。“哦,不。更像是……斜插过来。”
安娜贝丝笑了。在塔塔勒斯的中心,面对一支无法战胜的军队——她会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给自己安慰。泰坦鲍勃又加入到他们中间,让她开心到了极点。
她在他鼻子上吻了吻,泰坦目光闪动。
“我们现在可以一道了?”他问。
“是的,”安娜贝丝说,“该试试死亡迷雾是否管用了。”
“如果不行……”波西把话咽了回去。
纠结于这个问题没有丝毫意义。他们即将踏进敌人的军队中间。要是被发现,他们必死无疑。
尽管如此,安娜贝丝努力笑了笑。他们的目标就在眼前,有一个拿扫帚的泰坦和一只吵闹的小猫陪伴在身边。这一定能管些用。
“死亡之门,”她说,“我们来了。”
第二十九章 南风之神总是迷迷糊糊
伊阿宋不知道该期待什么:风暴还是火焰。
在等待南风之神每日召见的同时,伊阿宋在思忖这位神的罗马性格还是希腊性格更坏。然而,在宫殿里足足待了五天之后,他只确定了一件事:他和他的队员不可能活着从这儿出去。
他倚在露台的栏杆上。这里的空气炎热干燥,从他肺里吸取着水分。在过去的一周里,他的皮肤晒得更黑了,头发白得如玉米须一般。每当照镜子的时候,狂野空洞的眼神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仿佛他在沙漠里长途跋涉,瞎了双眼。
一百英尺之下,在新月形状的红沙海滩的映衬下,海湾在闪亮。他们此刻在非洲北部海岸的某个地方,风之精灵只肯告诉他们这么多。
宫殿在他两侧延伸——一个如蜂巢般复杂的集合体,有大厅、过道、露台、柱廊,还有刻入砂岩石壁之中的洞穴般的房间,所有设计都是为了让风吹过时发出尽可能响的声音。永不停歇的管风琴让伊阿宋想起了埃俄罗斯飘浮的巢穴,那是在科罗拉多。而在这里,风不紧不慢。
这正是部分问题所在。
在他们心情好的日子里,南风舒缓而慵懒。在他们情绪阴沉的日子里,他们凶猛而愤怒。刚开始,他们对阿尔戈二号的到来表示欢迎,因为任何波瑞阿斯的敌人都是南风的朋友。不过,他们此时似乎已经忘记了半神是他们的客人。南风很快便失去了帮助他们修理船只的兴趣。他们国王的情绪一天比一天糟糕。
码头上,伊阿宋的朋友们在阿尔戈二号上忙碌。主帆已经修复,索具也已更换。现在他们正忙着修复船桨。没有了雷奥,即便有奇异桌布福德和机械龙范斯塔(多亏了小笛的魅惑语——没有人能搞懂机械龙,它现在已经永久启动),也没有一个人懂得如何维修船上更复杂的部分,不过,大家都在继续尝试。
黑兹尔和弗兰克站在船舵前,摆弄着控制钮。小笛将他们的指令传递给海治教练,他从船边探出身子,在船桨上敲出一个个印记。海治很擅长敲打东西。
他们进展缓慢,不过鉴于所经历的一切,飞船还没有彻底崩溃已经是个奇迹。
一想到凯奥蒽的进攻,伊阿宋就不寒而栗。他无助地放弃了抵抗——并非一次而是两次被冻硬,而雷奥被抛上天空,小笛只得单枪匹马地把大家救出来。
真是多亏了小笛。没能阻止炸弹爆炸,她认为是自己的失败,然而事实是,她避免了让所有人成为魁北克的冰雕。
她还设法改变了冰之球爆炸的方向,所以虽然船被推出了半个地中海,但它受到的损害可以说相对轻微。
码头上,海治在大声嚷嚷:“现在试试看!”
黑兹尔和弗兰克拉动一些拉杆。左面的船桨疯狂转动起来,上下摆动,掀起波浪。海治教练连忙躲开,但还是被其中一只桨打中了屁股,飞到了半空中。他尖叫着跌落下来,哗的一声掉进了海湾里。
伊阿宋叹了一口气。照这样的速度,即便南风允许他们这样做,他们也永远无法起航。北面的某个地方,蕾娜正朝伊庇鲁斯飞行——假设她在戴克里先的宫殿收到了他留下的字条。雷奥失踪了,而且身处险境。波西和安娜贝丝……哦,最乐观的情况是他们还活着,正向死亡之门进发。伊阿宋不能辜负他们。
一阵沙沙声引得他回过头去。尼克·德·安吉洛立在最近的一根柱子的阴影下。他脱下了外套,只穿件了黑色T恤衫和黑色牛仔裤,他的剑和戴克里先的权杖分挂在腰带两旁。
连日的酷热阳光并没有晒黑他的皮肤。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他更显苍白了。他黑色的头发散落在眼前,面容依然憔悴,但身体状况明显好过刚离开克罗地亚的时候。他体重增加了,看来不似从前面黄肌瘦,胳膊上令人吃惊地紧绷起了肌肉,似乎过去的一周里他一直在练习击剑。就伊阿宋所知,他不时溜到僻静之处,用戴克里先的权杖练习召唤幽魂,然后与它们打斗。经过斯普里特的征途之后,任何事情都不再让他感到吃惊。
“国王说什么了吗?”尼克问。
伊阿宋摇摇头:“他每天传唤我的时间越来越晚。”
“我们得走了,”尼克说,“马上。”
伊阿宋的感觉与他一样,但听到尼克说出这话,只让他心中更觉急躁。“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波西已经接近死亡之门了,”尼克说,“如果他能活着到达那里,他需要我们。”
伊阿宋注意到他没有提起安娜贝丝。他决定还是不要指出这一点的好。
“好吧,”伊阿宋说,“不过要是我们无法把船修复——”
“我保证过,要带你们前往哈迪斯之屋,”尼克说,“无论用什么方法。”
“你不能带我们所有人一起影子旅行,而我们必须让所有人赶到死亡之门。”
戴克里先权杖顶上的圆球闪烁着紫色光芒。在过去的一周,它似乎将自己调整到与尼克·德·安吉洛的情绪一致的状态。伊阿宋不确定那是不是一件好事。
“你必须说服南风之神帮助我们,”尼克的声音里怒气涌动,“我大老远跑到这里,经受了这么多屈辱,可不是为了……”
伊阿宋不得不下意识控制自己不去拔剑。每当尼克发怒的时候,伊阿宋的直觉就会大声尖叫,危险!
“你瞧,尼克,”他说,“你也知道,如果你需要谈谈克罗地亚发生的事情,我随时恭候。我明白这其中的难处——”
“你什么也不明白。”
“没有人会对你乱加评判。”
尼克的嘴在冷笑中扭曲了。“真的吗?那可是破天荒。我是冥王的儿子,伊阿宋。我还是浑身鲜血或污水的好,就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我不属于任何地方,甚至不是来自于这个世纪,但那也不足以让我引人注目。我必须……必须……”
“伙计!这并不是你的错,做你自己就好。”
“做自己……”露台颤抖起来。石头地面上的花纹在变化,仿佛白骨冒出了地面。“你说得轻巧,你是众人瞩目的中心,众神之王朱庇特的儿子。唯一接受我的人只有比安卡,可她已经死了!说什么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我的父亲,我的感情……”
伊阿宋想说些什么。他希望做尼克的朋友。他知道,这是帮助尼克唯一的办法,可是尼克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举手投降。“是啊,好吧。可是尼克,你可以选择如何去生活,你愿意信任什么人吗?也许冒一点险,把我当成你真正的朋友。我会接受你。这总比把你内心的一切都隐藏起来要好。”
他们之间的地面裂开了。裂缝发出哧哧的声响。尼克身边的空气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隐藏起来?”尼克的口气如死人一般平静。
伊阿宋感到手指奇痒,恨不得去拔剑。他见过许多可怕的半神,但他渐渐开始明白,尼克,虽然表面上苍白憔悴,或许并不是凭他所能应付的。
不过,他迎向尼克的目光。“是啊,隐藏起来。你从两个营地逃走,因为你非常害怕被人拒绝,可是你甚至没有去尝试。也许是时候让你走出阴影了。”
就在紧张气氛变得几乎难以承受的时候,尼克的目光垂了下去。露台地面上的裂缝闭合了。诡异的光线也消失了。
“我会遵守我的承诺,”尼克如同是在低声私语,“我会把你们带到伊庇鲁斯。我会帮你们关上死亡之门。然后到此为止。我会离开——永远。”
他们身后,王座室的门被一阵酷热的风吹开了。
一个空洞的声音说:“奥斯特神现在召见你们。”
出于对刚才谈话的恐惧,伊阿宋感到松了一口气。在这时候,跟一个疯狂的风神去理论似乎比跟一个恼怒的冥王的儿子做朋友要更安全。他回过头想与尼克道别,但尼克已经不见了——重新融入了黑暗之中。
这是个狂风大作的日子。奥斯特——南风的罗马版本上朝议政了。
过去的两天里,伊阿宋一直在同诺塔斯[1]交涉。虽然南风的希腊身份脾气暴躁,容易发怒,但至少他回应还算快。奥斯特……哦,他就完全是两回事了。
王座大厅里耸立着白色与红色大理石柱。粗糙的砂石地板在伊阿宋脚下冒烟。蒸汽在空气中升腾,如同朱庇特营地的浴室,只不过浴室里通常不会有雷雨在屋顶轰鸣,近乎错乱的闪电不时将屋内照亮。
南风在大厅里旋转,带起红色尘土的云团和超热的空气。伊阿宋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它们。第一天到这里时,他不小心把一只手探入了其中。这给他留下许多水疱,他的手指仿佛变成了触手。
大厅尽头摆放着伊阿宋见过的最怪异的王座——用相同比例的火和水建造而成。底座是一堆篝火。火焰和烟尘冉冉升起,形成一张座椅。椅子后面是翻滚的暴风云。扶手上水汽遇到火焰的地方咝咝作响。它看来并不舒适,不过奥斯特神懒洋洋地坐在其中,仿佛准备好观看一场足球比赛,度过一个轻松的午后。
他站起身,个子大约有十英尺高。一顶蒸汽形成的王冠环绕在他浓密的白发之上。他的胡须是几团云雾,不停迸发出一道道闪电,在神的胸前落下雨滴,浸湿了他沙土色的长袍。伊阿宋不知道能否有办法剃掉雷云做的胡须。他觉得,老有雨点落在自己身上也许很烦人,不过奥斯特看来并不在意。他让伊阿宋想起了湿透的圣诞老人,但更加慵懒而不是快活。
“嗯……”风神如同即将来临的冷锋隆隆作响,“朱庇特的儿子回来了。”
奥斯特说话的口气仿佛是伊阿宋来晚了。伊阿宋恨不得提醒愚蠢的风神,他每天都在外面等候好几个钟头,等待被召见。不过,他只是鞠了个躬。
“我的神,”他说,“你是否接到我朋友的任何信息?”
“朋友?”
“雷奥·瓦尔迪兹,”伊阿宋尽力保持着耐心,“他被风带走了。”
“哦……是的。准确地说,没有。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不是被我的风带走的。毫无疑问,这是波瑞阿斯或者他的孩子们干的。”
“嗯,是的,我们知道这一点。”
“当然,这是我收留你们的唯一原因,”奥斯特的眉毛都快抬到了蒸汽王冠上,“必须反抗波瑞阿斯!必须把北风赶回去!”
“是啊,我的神。可是,要对抗波瑞阿斯,我们非常需要将我们的船挪出港口。”
“港口里的船!”神向后一靠,咯咯地笑了,雨水从他的胡须上倾泻而下,“你知道上一次凡人的船只驶入我的港口是什么时候吗?一个利比亚国王……名叫塞洛斯。他指责我的热风烤焦了他的庄稼。你能相信吗?”
伊阿宋咬紧了牙齿。他知道,你不能催促奥斯特。在他多雨的身形下,他懒散、温暖而随意。
“那是你烤焦了那些庄稼吗,我的神?”
“当然了!”奥斯特和善地微笑道,“可是塞洛斯能指望什么呢,在撒哈拉沙漠边上种庄稼?这个傻瓜调动了整个舰队来讨伐我。他打算摧毁我的大本营,让南风永不再吹。当然了,我摧毁了他的舰队。”
“毫无疑问。”
奥斯特眯起眼睛。“你跟塞洛斯不是一头的,对吧?”
“不,奥斯特神。我是伊阿宋·格雷斯,我父亲是——”
“朱庇特!是的,当然了。我喜欢朱庇特的儿子。可你为什么还待在我的港口里呢?”
伊阿宋忍住了叹息的冲动。“我们没有得到你的允许,我的神。还有,我们的船坏了。我们需要我们的机械师雷奥来修复引擎,除非您知道别的办法。”
“嗯,”奥斯特举起手指,让一道尘土的旋风在指间旋转,如同一根接力棒,“你知道,人们常常指责我变幻无常。有些时候我是酷热的风,毁坏庄稼,来自非洲的热风!另一些时候我很温和,预示着温暖夏日的雨水和地中海南部凉爽雾气的到来。在淡季的时候,我在坎昆有一处宜人的地方!无论如何,在古代,凡人们对我又爱又恨。作为一个神来说,不可预知性是一种力量。”
“这样讲你的确很强大。”伊阿宋说。
“谢谢你!没错!不过对半神来说却并非如此。”奥斯特向前探出身子,近得让伊阿宋能闻到雨水浸透的田野和干热的沙滩的味道,“你让我想起了我自己的孩子,伊阿宋·格雷斯,你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漂泊不定。你时常反复。如果你能够转动风向标,你会向哪边吹呢?”
伊阿宋的肩胛骨之间淌下了汗水。“你的意思是?”
“你说你需要一个领航员,你需要得到我的允许,我说你二者都不需要。该选择一个方向了。没有方向乱吹的风对任何人来说都一无是处。”
“我不……我不明白。”
虽然这样说,在他内心里其实再明白不过。尼克谈起过他不属于任何地方。至少尼克毫无牵挂,他能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
几个月来,伊阿宋一直在为确定自己的归属而绞尽脑汁。他一直与朱庇特营地的传统、权力斗争、明争暗斗格格不入,不过蕾娜是个好人,她需要他的帮助。如果他拂袖而去……屋大维这样的人就会接过手去,毁掉伊阿宋所热爱的新罗马的一切。他能自私地甩手离开吗?这个念头给他加上了沉重的负疚感。
然而在他内心里,他更希望留在混血营地。在那里与小笛和雷奥共处的几个月时光令他感到满足,比在朱庇特营地多年的生活更适合他。此外,在混血营地,至少某天或许还有机会见到自己的父亲。神祇很难到访朱庇特营地跟大家打招呼。
伊阿宋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是的,我知道我想要的方向。”
“很好!那然后呢?”
“呃,我们还需要修船的办法。有没有……?”
奥斯特抬起食指。“仍然期望从风神这里得到指引?朱庇特的儿子应该更明白。”
伊阿宋迟疑了一下:“我们要走了,奥斯特神,就在今天。”
风神笑着摊开双手。“你至少说明了你的意图!你得到我的允许,可以走了,虽然你并不需要我的允许。没有了你们的工程师,没有修好引擎,你们又如何扬帆起航呢?”
伊阿宋感到南风在身边掠过,挑衅地发出嘶鸣声,如同一群任性的野马,考验着他的意志。
整个星期的等待,他希望奥斯特能够出手相助。几个月来他一直在担心自己对朱庇特营地的责任,希望自己的道路能够渐渐清晰起来。此刻他意识到,他只需要选择自己想要的,他必须控制风,而不是反过来被风控制。
“你要帮助我们,”伊阿宋说,“你的樊迪能变成马的形状。你要给我们一个马队,拖起阿尔戈二号。它们将带我们找到雷奥,无论他在哪里。”
“好极了!”奥斯特满脸笑意,胡须上电光闪烁,“现在……你能实现这些豪言壮语吗?你能控制自己要求的东西吗,或者你会被撕得粉身碎骨?”
风神拍了拍手。他的王座上旋风大作,变成了马的外形。它们并不像伊阿宋的朋友暴风雪[2]那般黑暗而冰冷。南风的马是由火焰、沙粒与炙热的雷暴所组成。四匹马从他面前飞驰而过,散发出的热量烧焦了伊阿宋胳膊上的汗毛。它们围绕大理石柱跳跃着,喷出火焰,发出有如喷砂机一般的嘶鸣。奔跑得越多,它们就变得越发狂野。它们开始注意到了伊阿宋。
奥斯特捋了捋下雨的胡须。“你知不知道,樊迪为什么会以马的外形出现呢,我的孩子?很多时候,我们风神会以马的外形周游世界。有时,人们知道我们会生下世上最快的马匹。”
“谢谢了,”伊阿宋咕哝道,虽然他已被吓得牙齿咯咯打架,“你告诉了我太多东西。”
其中一个樊迪向伊阿宋奔来。他向旁边一闪,近距离接触让他的衣服冒起了烟。
“有的时候,”奥斯特继续开心地说,“凡人认出了我们神圣的血脉。他们会说,那匹马跑得像风一样快。这并非瞎说八道。如同最快的马匹,樊迪是我们的孩子!”
风的马匹开始围绕伊阿宋转起了圈。
“像我的朋友暴风雪。”他大起胆子说。
“噢,好吧……”奥斯特皱皱眉,“恐怕那是波瑞阿斯的子嗣。你是如何驯服它的,我不知道。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儿女,南风的一支优秀的队伍。控制好它们,伊阿宋·格雷斯,它们会拖着你们的船离开码头。”
控制住它们,伊阿宋心想,是啊,没错。
马儿来回奔跑,兴奋异常。与它们的南风主人一样,充满矛盾——一半是又热又干的西洛可风[3],另一半则是风雨欲来的雷雨云。
我需要速度,伊阿宋心想,我需要目的。
他看到了诺塔斯,南风之神的希腊身份——酷热,但却迅疾。
在那一刻,他选择了希腊。他决心与混血营地同呼吸——马儿随之改变了。其中的风暴云渐渐消失,只留下红色尘土与热浪,如同撒哈拉沙漠中的海市蜃楼。
“好样的。”风神说。王座上坐的变成了诺塔斯——一个古铜色皮肤的老人,身着火红的希腊希顿古装,头上戴了一顶枯萎冒烟的大麦王冠。
“你还在等什么呢?”风神催促。
伊阿宋转身走向风组成的火焰马匹。突然间他不再对它们心存畏惧。他伸出一只手,一道旋转的尘土射向最近的一匹马。一条套索——一条风的绳索,比任何飓风还要紧密。绳索套住了马儿的脖子。风的缰绳让马停下了脚步。
伊阿宋又召唤出一条风的绳索,套住了第二匹马,按照自己的意愿将它束缚。不到一分钟,他已经拴住了全部四匹樊迪。他拉扯住它们,它们仍然在嘶吼抗拒,但却无法挣脱伊阿宋的缰绳。这有如在强风中放飞四只风筝——艰难,但却并非无法实现。
“好极了,伊阿宋·格雷斯,”诺塔斯说,“你是朱庇特的儿子,但你选择了自己的道路——正如所有伟大的半神曾经做过的那样。你无法控制自己的出身,但你可以选择自己的归宿。现在去吧,将你的马队赶到你的船头,指引它们向马耳他驰骋。”
“马耳他?”伊阿宋在思索其中的缘由,但马儿身上传来的热浪让他感到头昏眼花。他对马耳他一无所知,除了一个关于马耳他雄鹰的模糊故事。麦芽是不是在那里发明的呢?
“你们到达之后,”诺塔斯说,“就不再需要这些马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会在那儿找到雷奥?”
风神闪烁起来,渐渐消散成一道道热浪。“你的命运变得更加明了了,伊阿宋·格雷斯。当选择再次放在你面前时——无论风暴还是火焰——记得我的话,不要绝望。”
王座大厅的门打开了。马儿嗅到了自由的味道,向出口飞奔而去。
[1] 南风之神的希腊神格。
[2] 伊阿宋的马。
[3] 是地中海地区的一种风,源自撒哈拉,会导致干燥炎热的天气。
第三十章 拢着一团热空气赶路
十六岁的年纪,大多数孩子会对平行泊车考试、获得驾照、攒钱买一辆汽车感到紧张。
让伊阿宋感到紧张的,却是用风之绳索控制一群燃烧的骏马。
在确认朋友们已经上船,并安全下到下层甲板之后,他将樊迪赶到了阿尔戈二号的船头(范斯塔对此不大乐意),自己跨坐在船头雕像上,大喊一声:“起航!”
樊迪乘风破浪。它们的速度不如黑兹尔的飞马阿里翁快,但浑身散发出飞马无从比拟的热量。它们拖出一条蒸汽的涡流,让伊阿宋几乎无法看清前进的方向。船冲出了海湾。没过多久,非洲就变成了他们身后的地平线上一条模糊的细线。
操纵风的绳索要求伊阿宋全神贯注。马儿不顾一切想挣脱开来,只有他的意志力能将它们牢牢束缚。
马耳他,他命令,直奔马耳他。
当陆地终于在远方出现的时候,伊阿宋已经浑身是汗。这是一座群山起伏的岛屿,点缀着低矮的石头房屋。他感到胳膊僵硬,仿佛刚才一直在向前平端着一只哑铃。
他希望他们来对了地方,因为他已无法继续让马儿乖乖就范。他松开风的缰绳,樊迪变成沙土与蒸汽的微粒,四散而去。
伊阿宋疲惫不堪,从船头爬了下来。他靠在范斯塔的脖子上。机械龙回过身,用下巴碰了碰他。
“谢谢,伙计,”伊阿宋说,“难熬的一天,对吗?”
他身后,甲板上的舱门吱嘎响了。
“伊阿宋?”小笛喊,“噢,神啊,你的胳膊……”
他没有意识到,他的皮肤上布满了水疱。
小笛打开一块神食。“快把这个吃下去。”
他嚼了几口,嘴里充盈着新鲜巧克力饼的味道——那是他在新罗马的面包店里最喜欢的零食。他胳膊上的水疱消散了,他重新感觉到充沛的力量,不过巧克力饼神食的味道比从前苦了,仿佛它知道伊阿宋背叛了朱庇特营地,再也没有了家乡的味道。
“谢谢,小笛,”他咕哝,“我刚才有多久——”
“大概六个钟头。”
哇哦,伊阿宋心想,怪不得会浑身酸痛,饥肠辘辘。“那其他人呢?”
“都很好,只是大家都被关得烦了。我可以去转告大家安全了,可以到甲板上来了吗?”
伊阿宋舔舔干裂的嘴唇。尽管吃下了神食,他依然站立不稳。他不想让其他人见到他这副模样。
“再给我一点时间……”他说,“喘口气。”
小笛靠在他身旁。她身穿绿色背心、米色短裤、旅行靴,仿佛准备去登山——然后在山顶与一支敌军作战。她的匕首插在腰带上,丰饶之角斜挎在肩头。她喜欢带上从泽西斯那里得来的锯齿青铜剑,它的威慑力比一支突击步枪差不了多少。
在奥斯特的宫殿的时候,伊阿宋用几个钟头观看小笛和黑兹尔练习用剑格斗——从前小笛对这类东西提不起丝毫兴趣。自从与凯奥蒽遭遇之后,小笛变得更焦虑了,从内心变得紧张起来,如同上膛的弩炮,似乎决心永不再放松警惕。
伊阿宋能够理解她的感受,但又担心她对自己太过严苛。没有人能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事情做到万无一失,他自然懂得这一点。上次的战斗中他变成了一条冻得硬邦邦的地毯。
他一定是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因为她向他报以熟悉的傻笑。“嘿,我很好,我们都很好。”
她踮起脚吻了他,如神食一般美味。她的眼睛里五彩斑斓的各种色彩,伊阿宋可以盯上一整天也不会厌烦,他喜欢欣赏其中变换的图案,如同人们欣赏北极光一样。
“有你,我真幸运。”他说。
“是啊。”她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好啦,我们怎么把这艘船弄到码头边去?”
伊阿宋对水面皱起了眉头。他们离小岛还有半英里远。他不确定是否能让引擎运转起来,或是用风帆……
幸运的是,范斯塔一直在倾听。它面对前方,喷出一道细小的火焰。船的引擎咔嗒作响,发出轰鸣,听来就像是一辆巨大的坏掉链条的自行车——船向前一倾。缓缓地,阿尔戈二号向岸边驶去。
“好样的。”小笛拍拍范斯塔的脖子。
机械龙红宝石般的眼睛眨了眨,仿佛为自己感到满意。
“自从你把它唤醒,它好像与从前不同了,”伊阿宋说,“更……活泼了。”
“它本来就该这样。”小笛微微一笑,“我猜我们都不时需要一个爱我们的人,将我们唤醒。”
站在她身旁,伊阿宋感觉好极了,他甚至可以想象战争结束之后,他们俩在混血营地一起生活——假设他们都还活着,假设还有一个可以归去的营地。
当选择再次放在你面前时,诺塔斯说,无论风暴还是火焰,记住我的话,不要绝望。
离希腊越近,伊阿宋胸中便越是感到担心。他开始觉得,小笛关于预言中风暴或火焰的解释也许是对的——伊阿宋和雷奥两人中有一个也许无法从这次旅程中活着回去。
这就是他们必须找到雷奥的原因。恰如伊阿宋热爱自己的生命,他不能让朋友们因为他而死去。他永远无法带着这样的歉疚活下去。
当然,他希望自己错了。他希望他们俩都能活着回去。然而如果这仅仅是自己的愿望,伊阿宋必须有所准备。他会保护朋友们,阻止盖娅——无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不要绝望。
是啊,不朽的风神说起来轻描淡写。
小岛越来越近,伊阿宋看到码头上竖着一面面船帆。岩石密布的海岸线上高耸着城堡一般的防波堤——五六十英尺高。在那之上延伸的是一座中世纪风格的城市:教堂的尖塔、圆顶,错落有致的房屋,都用同样的金色石头砌成。从伊阿宋站立的位置来看,城市占满了岛上的每一寸土地。
他查看着港口上的船只。前方一百码处,拴在最长的一条码头尽头的,是一只临时拼凑而成的筏子,简单的桅杆,一张方形的帆布船帆。船身后部,船桨用电线连接在某种机器上。即便从这样的远处,伊阿宋也能看到仙铜的光泽。
伊阿宋笑了。只有一个半神能造出那样一艘船,而他把它停在港口最远处,绝对不会被阿尔戈二号错过。
“叫上其他人,”伊阿宋告诉小笛,“雷奥在这儿。”
他们在城市防御工事顶上找到了雷奥。他正坐在一家露天咖啡馆里,面向大海,喝着一杯咖啡,他身上穿的是……哇哦。仿佛时空隧道出现,雷奥身上的衣服跟他刚来到混血营地的第一天穿的一模一样——牛仔裤、白色T恤衫、旧军用夹克,只不过那件夹克在几个月前就被烧毁了。
小笛上前拥抱了他,差一点把他从椅子上撞下来。“雷奥!我的神啊,你到哪儿去了?”
“瓦尔迪兹!”海治教练笑了,接着他似乎想起来需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于是假装皱起眉头,“别再那样玩失踪了,你这个小捣蛋,否则我会把你撞进下个月里去!”
弗兰克重重地在雷奥后背上拍了一把,疼得他直皱眉头。就连尼克也不停摇头。
黑兹尔在雷奥脸颊上吻了一下。“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雷奥勉强笑了笑:“嘿,伙计们。不,不,我很好。”
伊阿宋看得出来,他并不好。雷奥逃避着大家的目光。他放在桌上的双手一动不动。雷奥的双手从来就静不下来。此刻他身上所有的紧张能量都消耗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悲伤。
伊阿宋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神情会显得那么熟悉。接着他意识到,在萨罗那见过丘比特之后,尼克·德·安吉洛看起来就是这样子。
雷奥心情沮丧。
趁其他人从近处的桌子边拖出椅子,伊阿宋俯下身,捏了捏朋友的肩膀。
“嘿,伙计,”他说,“出什么事了?”
雷奥的目光在地上扫来扫去,这传递出明确无误的信息:别在这儿说,别当着所有人的面。
“我孤立无援,陷入了困境,”雷奥说,“说来话长。你们怎么样?凯奥蒽后来怎么样了?”
海治教练哼了一声。“怎么样了?小笛出现了!我告诉你,这女孩有点儿本事!”
“教练……”小笛抗议。
海治开始复述事情的经过,不过在他的版本中,小笛变成了一个功夫了得的杀手,而且来的风神也更多。
教练一面讲,伊阿宋一面关切地注视着雷奥。这间咖啡馆面对港口的景致很不错。雷奥一定看见了阿尔戈二号驶进港口,可他却一直坐在这里喝咖啡,等大家来找他——他以前甚至不大喜欢咖啡的。这一点儿也不像是雷奥的风格。在他的生命中,船才是最重要的东西。看见船前来救他,雷奥本应该狂奔下码头,用尽全身力气大呼小叫。
海治教练正说到小笛如何用一个回旋踢打败了凯奥蒽,小笛打断了他。
“教练!”她说,“跟你讲的完全不一样。如果没有了范斯塔,我什么也做不到。”
雷奥眉毛一抬:“可范斯塔被关闭了。”
“呃,这个嘛,”小笛说,“我把它叫醒了。”
小笛用自己的版本讲述了事情经过——她如何用魅惑语重启了金属龙。
雷奥的手指开始在桌上敲打,仿佛过去的能量又渐渐恢复了。
“应该不可能,”他咕哝着,“除非升级让它对语音命令做出反应。可是如果它被永久启动,那意味着导航系统和水晶……”
“水晶?”伊阿宋问。
雷奥闪烁其词:“呃,没什么。后来呢,炸弹爆炸之后又怎么样了?”
黑兹尔接着往下叙述。一位女服务生端上来一些坚果。大伙儿立刻开始大嚼三明治,狂喝汽水,仿佛一群普通少年,享受起这阳光灿烂的日子。
弗兰克拿起餐巾纸盒下面压着的一本旅游手册读了起来。小笛拍拍雷奥的胳膊,仿佛无法相信他真在这儿。尼克站在一群人边上,注视着路过的行人,似乎觉得他们可能会是敌人。海治教练大口嚼起了盐和胡椒瓶。
虽然这是欢乐的重逢,可每个人都比以往更沉默——仿佛他们都被雷奥的情绪所感染。伊阿宋从未想过雷奥的幽默感对大伙儿来说有多重要。即使是在处境更艰难的时候,他们也总能依赖雷奥调动起士气。此刻,整个团队仿佛抛了锚。
“后来,伊阿宋利用了樊迪,”黑兹尔总结说,“于是我们就到了这儿。”
雷奥吹了一声口哨:“热风形成的马?好样的,伊阿宋。这么说,你拢着一团气体,一路来到了马耳他,然后就放走了它们?”
伊阿宋皱皱眉:“要知道,照你这种说法,听来就没那么英勇了。”
“是啊,好吧。对于热风,我可是专家。我仍然没搞懂,为什么是马耳他?我只是坐着筏子到了这里,这究竟是巧合,还是——”
“也许是因为这个,”弗兰克拍了拍手册,“这上面说,卡里普索曾住在马耳他。”
雷奥失色道:“那现……现在呢?”
弗兰克耸耸肩:“据这上面说,她原来的家是从这里往北的一座岛屿,名叫戈佐岛。卡里普索只是希腊神话的人物,对吗?”
“啊,一个希腊神话的人物!”海治教练搓着两只手,“也许我们必须跟她战斗!我们要跟她战斗吗?因为我准备好了。”
“不,”雷奥嘟囔道,“不,我们不必跟她战斗,教练。”
小笛皱皱眉:“雷奥,出什么事了?你的样子——”
“什么事也没有!”雷奥猛地站起身,“嘿,我们该走了,还有好多事情等我们去做!”
“可是……你究竟去哪儿了?”黑兹尔问,“你这身衣服是从哪儿来的?怎么……?”
“天哪,女士们!”雷奥说,“我非常感谢大家的关心,可我不需要多两个唠叨的妈妈!”
小笛迟疑地笑笑。“好吧,可是——”
“去修船!”雷奥说,“去检查范斯塔!去给大地女神迎面一拳!我们还在等什么?雷奥已经归来!”
他摊开双臂笑了。
他在佯装勇敢,可伊阿宋看到了他眼中闪烁的哀伤。一定发生了什么……与卡里普索有关。
伊阿宋努力回忆着关于卡里普索的故事。她是一个女巫,说不定跟美狄亚[1]或者喀耳刻[2]差不多。要是雷奥刚从一个邪恶女巫的巢穴中逃脱,他怎么会伤心呢?伊阿宋必须晚些时候再跟他谈谈,确保这家伙没事。此刻,雷奥显然不愿被盘问个底儿掉。
伊阿宋站起身,在他肩头拍了拍。“雷奥说得对。我们该走了。”
大家心照不宣,开始包好吃的,喝光面前的饮料。
突然,黑兹尔猛吸了一口气。“伙计们……”
她指向了东北方向的地平线。一开始,除了广阔的海面之外伊阿宋什么也没发现。紧接着,一道黑影如同黑色的闪电射向天空——仿佛深邃的黑夜撕破了白昼。
“我什么也没看见。”海治教练抱怨道。
“我也没有。”小笛说。
伊阿宋审视着朋友们的面孔。他们大多显得迷惑不解。似乎除他之外,只有尼克注意到了黑色闪电。
“那不可能是……”尼克喃喃道,“希腊还在几百英里之外呢。”
黑色闪电再次闪过,短暂的一刹那夺去了地平线的颜色。
“你觉得那就是伊庇鲁斯?”伊阿宋浑身的骨骼都在刺痛,如同被一千伏的电流击中了一般。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看见黑色闪电。他并不是冥界的孩子。
这让他感觉糟糕透顶。
尼克点点头。“哈迪斯之屋开门营业。”
几秒钟过后,一阵轰鸣声向他们涌来,如同来自远方的炮火。
“开始了。”黑兹尔说。
“什么?”雷奥问。
下一道闪电出现的时候,黑兹尔的金色眼睛如同燃烧的铝箔,黯淡下来。“盖娅的最后一搏,”她说,“死亡之门正延时开放。她的军队正在成群结队进入凡人世界。”
“我们赶不上了,”尼克说,“等我们到那儿,必须面对太多的怪兽。”
伊阿宋咬紧牙关。“我们必须打败它们,而且必须得快。雷奥已经回来了,他会给我们需要的速度。”他转身面对雷奥,“你觉得那只是热风吗?”
雷奥勉强咧嘴笑了笑,仿佛是在说:谢谢。
“该起飞了,男孩女孩们,”他说,“雷奥叔叔袖子里还藏着别的把戏呢!”
[1] 帮助伊阿宋盗取金羊毛,但最终被伊阿宋抛弃。为了报复,杀死了伊阿宋将要迎娶的新娘,还有自己和伊阿宋的两个亲生儿子。
[2] 女巫,善于用药,经常把她的敌人变成怪物。
第三十一章 不愉快的兄弟会面
波西还没死,不过他已经厌倦了做一具死尸。
他们在塔塔勒斯的心脏里穿行,波西不时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不清楚它怎么会属于自己。他的胳膊如同漂白的皮革套在棍子上。白骨一般的两腿每走一步便会化作一阵烟。他或多或少学会了在死亡迷雾中行走如常,不过魔力外罩让他感觉被包裹在一件氦气外衣中。
他担心,死亡迷雾也许会永远附着在他身上,即便他们设法在塔塔勒斯活下来。他可不愿一辈子像个《行尸走肉》中的临时演员。
波西希望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东西上,可无论朝哪个方向看去他都觉得不安全。
在他脚下,大地闪烁着令人作呕的紫色光芒,密密麻麻的血管在跳动。在血色云团昏暗的红色光线下,笼罩在死亡迷雾中的安娜贝丝有如一个新变化的僵尸。
他们前方的景象是最令人沮丧的。
地平线上散布着怪兽的军队——一群群带翅膀的诅咒女神,行动笨拙的独眼巨人,飘浮在空中的邪恶灵魂。成千上万的坏蛋,全都在焦躁地涌动,互相推搡,咆哮着争夺空间——仿佛课间时学校里人满为患的储物柜区域,如果将所有学生都换作心情狂躁、奇臭难闻的怪胎的话。
鲍勃带他们走向军队的边缘。他们没有刻意躲藏,这么做并没有什么好处。十英尺高,闪烁着银光的鲍勃很难不引起注意。
走到距离最近的怪兽大约三十码的地方,鲍勃扭头看着波西。
“别说话,待在我身后,”他说,“他们不会注意到你们。”
“希望如此。”波西咕哝道。
泰坦的肩膀上,小鲍勃刚刚小睡醒来。它惊天动地地咕噜几声,弓起后背,变成了骨架,然后又变回了小猫。至少它并不显得紧张。
安娜贝丝看看自己犹如僵尸的双手。“鲍勃,如果我们算是隐身的话……你怎么能看见我们?我是说,从技术上说,你是……”
“是的,”鲍勃说,“可我们是朋友。”
“尼克斯和她的孩子也能看见我们。”安娜贝丝说。
鲍勃耸耸肩。“那是在尼克斯的地盘,这不一样。”
“呃……没错。”安娜贝丝听来并不放心,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除了尝试之外别无选择。
波西注视着一群恶毒的怪兽。“好吧,至少我们不用担心在中间撞上别的朋友。”
鲍勃笑了:“没错,那是个好消息!我们走吧,死亡近在咫尺。”
“死亡之门近在咫尺,”安娜贝丝纠正他,“请注意措辞。”
他们踏进了怪兽群中。波西浑身发抖,他担心死亡迷雾会被抖掉。他从前见过大群的怪兽,还在曼哈顿战役中打败过一支怪兽军队,但眼前的境遇截然不同。
在凡人世界里,无论何时与怪兽作战,波西至少知道自己是在保卫家园,无论获胜的机会多么渺茫,这能给他以勇气。而在这里,波西是入侵者,他不属于这成群的怪兽,正如米诺陶[1]与高峰时间的宾夕法尼亚车站格格不入一样。
几英尺外,一群艾婆萨正撕咬一头狮鹫的尸体,其他的狮鹫在四周盘旋,愤怒地尖叫。一个六臂食人土妖和一头拉斯特吕戈涅斯怪兽互相用石块猛击,不过波西搞不懂它们是在打架还是在打闹。一道黑烟——波西猜测一定是某种精灵——渗入到一个独眼巨人的身体里,怪兽自己打起了自己的脸,黑烟接着又从它身上飘走,附上了另一个怪兽的身体。
安娜贝丝低声说:“波西,快看。”
不远的地方,一个身穿牛仔服装的家伙正用鞭子抽打几匹喷火的马。牛仔油腻腻的头发上戴了一顶毡帽,身穿超大号牛仔裤,一双黑色皮靴。从侧面看,他也许会被误认为是人类——直到他扭过头,波西发现他的上半身分成了三个胸膛,每一部分都穿了一件不同颜色的西部衬衫。
这一定是革律翁。他两年前在得克萨斯企图杀死波西。显然这个邪恶牛仔急着训练他的新牧群。想到那家伙即将冲出死亡之门,波西感到浑身作痛。先前在森林里,诅咒女神释放出致命的诅咒,波西的肋骨到现在都还在隐隐作痛。他恨不得走上前去,给长了三个身体的牛仔迎面一拳,大喊一声,多谢了,牛仔!
可惜,他不能这样做。
怪兽群中还有多少别的敌人?波西开始意识到,他打赢过的每一场战役都只能算是暂时的胜利。无论他有多强壮,多幸运,无论他杀死过多少怪兽,波西终将走向失败。他不过是个凡人,会老去,会羸弱,会迟缓,最终会死去,而这些怪兽……它们是永生的。它们只是不停返回。也许它们要花上数月或是数年,甚至也许是数个世纪重新幻化成形,但它们终究会重生。
看它们在塔塔勒斯地狱聚集,波西感到如悲伤之河中的亡灵般无助。就算他是英雄又怎样?就算他英勇无比又如何?邪恶总在那儿,在重生,在表面之下躁动。对于这些永生的东西来说,波西不过是个小小的烦扰。它们只需要等待便可胜过他。也许等到某一天,波西的儿女不得不再次面对它们。
儿女。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惊讶。正如无助的感觉飞快地将他压倒一样,它消失了。他看看安娜贝丝,她依然有如朦胧的死尸。他在心中想象她真实的样子——充满坚毅的灰色眼睛,用手帕扎起的金发,疲倦而满是灰尘的面容一如既往的美丽。
好吧,也许怪兽会永生永世不停回来,半神也会如此,一代又一代,混血营地在坚持,还有朱庇特营地。虽然各自为战,两个营地都幸存了下来。现在,如果希腊人与罗马人能走到一起,他们一定会更加强大。
依然还有希望。他和安娜贝丝走了这么远。死亡之门已触手可及。
儿女。一个荒唐的念头,一个令人生畏的念头。在塔塔勒斯的中心,波西笑了。
“怎么了?”安娜贝丝低声问。
在他僵尸一般死亡迷雾的掩盖之下,波西的模样也许如同在痛苦的折磨下一脸愁容。
“没什么,”他说,“我只是——”
他们前面的什么地方,一个低沉的声音大声喊:“伊阿佩托斯!”
一个泰坦大步向他们走来,满不在乎地将两个小一点的怪兽踢到一旁。他几乎与鲍勃一样高大,精心打制的冥铁盔甲,胸甲中央一枚钻石在闪亮。他的眼睛发出蓝白色,如同冰川采集的岩芯样本,而且一样冰冷。他的头发也是一样的蓝白色,修剪成军队式样的短发。一顶熊头形状的战斗头盔夹在胳膊下。腰带上挂了一把冲浪板大小的剑。
尽管战斗在他脸上留下道道伤痕,泰坦依然英俊,并怪异地似曾相识。波西确定自己以前从未见过他,可是他的眼睛和笑容让波西想起了一个人……
泰坦在鲍勃面前停下脚步,往他肩膀上一拍。“伊阿佩托斯!别告诉我你连自己的兄弟都认不出来了!”
“哪里!”鲍勃紧张地说,“我可没这么说。”
对面的泰坦仰头哈哈大笑。“我听说你被扔进了遗忘之河,一定糟糕极了!我们都知道,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是科俄斯[2]!科俄斯!”
“当然了,”鲍勃说,“科俄斯,泰坦……”
“北方泰坦!”科俄斯说。
“我知道!”鲍勃嚷嚷道。
他们齐声笑了,互相捶打起对方的胳膊。
小鲍勃显然为受到冲撞而恼怒,它爬到鲍勃头顶,在泰坦的银色头发里做起了窝。
“可怜的老伊阿佩托斯,”科俄斯说,“他们一定让你受尽屈辱。看看你!一把扫帚?仆人的服装?头发里还有只猫?说真的,哈迪斯一定要为对你的侮辱付出代价。那个夺走你记忆的半神是谁?呸!我们一定要把他撕成碎片,你和我,对吗?”
“哈哈。”鲍勃咽了一口唾沫,“是啊,没错,把他撕成碎片。”
波西的手指在钢笔上握紧了。即便没有刚才要把他撕成碎片的威胁,他也并不喜欢鲍勃的兄弟。与鲍勃简单的言语相比,科俄斯说话就像是在背诵莎士比亚的戏剧,单单这一点就让波西感到讨厌。
如果有必要,他随时准备打开激流剑。到目前为止,科俄斯并没有注意到波西,鲍勃也没有背叛他们,虽然他有过很多机会。
“啊,见到你太好了……”科俄斯的手指在熊头头盔上敲打着,“你还记得我们从前那些快乐时光吗?”
“当然了!”鲍勃尖声说,“我们,呃……”
“把我们的父亲乌拉诺斯压在身下。”科俄斯说。
“没错!我们喜欢跟爸爸摔跤……”
“我们把他关了起来。”
“我就是这个意思!”
“克洛诺斯结果了他。”
“是啊,哈哈!”鲍勃显得有些不快,“真是开心。”
“我记得你抓住爸爸的右脚,”科俄斯说,“乌拉诺斯挣扎的时候踢到了你的脸,过去我们常拿这取笑你!”
“我真笨。”鲍勃说。
“可惜,我们的哥哥克洛诺斯被那些无耻的半神熔化了。”科俄斯叹息一声,“他精髓的点滴和碎片还在,可惜再也无法将他拼凑起来。我想这样的伤害就连塔塔勒斯也无法治愈。”
“啊呀!”
“不过,我们剩下的泰坦还有出头的机会,对吗?”他鬼鬼祟祟地向前弯下腰,“那些巨人也许认为他们会统治天下。就让他们作为我们的突击部队,去打败奥林匹斯神——那也好。一旦大地母亲苏醒,她会记得我们才是她最年长的孩子,记住我的话,泰坦会统治宇宙。”
“哦,”鲍勃说,“巨人也许不会喜欢。”
“管他们喜欢什么,”科俄斯说,“反正他们已经通过死亡之门,回到凡人世界了。波吕玻忒斯是最后一个,在不到半个钟头之前,他还在抱怨错过了他的猎物。显然是在说几个他追赶的半神,被司夜女神尼克斯吞掉了。我敢打赌,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安娜贝丝抓紧了波西的手腕。透过死亡迷雾,他无法读懂她的表情,不过她眼神中充满了惊恐。
如果巨人已经通过死亡之门,他们至少就不会在塔塔勒斯继续追赶波西和安娜贝丝。不幸的是,这也意味着凡人世界,他们的朋友们将承受更大的考验。从前所有与巨人的战斗从未胜出过。他们的敌人会和从前一样顽强地重生。
“好啦!”科俄斯拔出他巨大的剑,剑锋射出的寒光比哈巴德冰川还要寒冷,“我得走了。勒托[3]现在应该已经重生了,我要说服她加入战斗。”
“当然了,”鲍勃说,“勒托。”
科俄斯哈哈大笑。“你连我女儿都忘了?距你上次跟她见面已经太长时间了。像她这样爱好和平的泰坦重生所需要的时间最长。不过这一次,我相信勒托会为复仇而战。在她为宙斯怀上双胞胎之后,他是怎么对待她的?凶残而粗暴!”
波西差一点大声喊了出来。
双胞胎。
他记得勒托这个名字:太阳神阿波罗和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的母亲。怪不得科俄斯那么似曾相识,因为他有阿耳忒弥斯冷冷的眼睛,阿波罗的笑容。眼前这位泰坦是他们的外公,勒托的父亲,这个念头让波西感到头痛欲裂。
“好啊!我们在凡人世界再见!”科俄斯用胸顶了一下鲍勃,差一点把小猫从他脑袋上撞下来,“哦,我们的另外两个兄弟在看守死亡之门的这一边,所以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们了!”
“我会吗?”
“当然!”科俄斯大步走了,差一点将波西和安娜贝丝撞翻,两人连忙躲闪到一旁。
在怪兽将空隙填满之前,波西示意鲍勃赶紧向前。
“你没事吧,大个子?”波西低声问。
鲍勃皱皱眉。“我不知道,在所有这些……”他指指他们四周,“什么叫没事?”
讲得没错,波西心想。
安娜贝丝向死亡之门眺望,然而怪兽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我听错了吗?两个泰坦守住了我们的出口?那可不大妙。”
波西注视着鲍勃,泰坦漠然的表情让他感到担心。
“你还记得科俄斯吗?”他轻声说,“还有所有他说的那些事?”
鲍勃抓起扫帚。“他说的时候,我想起来了。他把我的过去还给了我,如同……如同一把长矛。可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接过来。如果我不想接受,它是否依然还属于我?”
“不,”安娜贝丝坚定地说,“鲍勃,你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你变好了。”
小猫从鲍勃脑袋上跳下来,围在泰坦脚边转起了圈,脑袋在泰坦的裤脚上撞来撞去。鲍勃并没有注意到。
波西希望自己能和安娜贝丝一样肯定。他希望能用十足的自信告诉鲍勃,应该忘掉自己的过去。
不过,波西理解鲍勃的困惑。他记得那天在加利福尼亚的狼殿睁开眼的时候,他的记忆被赫拉抹得一干二净。如果有人在等待波西醒来,如果他们让波西相信,他的名字叫鲍勃,而他是泰坦和巨人的朋友……波西是否会相信呢?等他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后,他会不会感到自己被出卖了呢?
这不一样,他告诉自己,我们是好人。
可他们真是吗?波西将鲍勃留在了哈迪斯的宫殿,任凭一个厌恶他的新主人随意处置。波西觉得,指使鲍勃去做什么是不对的——虽然他们的生死全要靠他。
“我想你可以选择,鲍勃,”波西大胆地说,“留下你希望保存的伊阿佩托斯的过去,抛下其他的。重要的是你的将来。”
“将来……”鲍勃沉思道,“这是个凡人的概念。我不应该改变,波西,我的朋友,”他看看四周的怪兽,“我们会一成不变……直到永远。”
“如果你一成不变,”波西说,“我和安娜贝丝早就死了。也许我们不应该成为朋友,可我们的确是朋友。你是我们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朋友。”
鲍勃的银色眼睛比平日暗淡了。他举起一只手,小鲍勃跳了上去。泰坦挺起身子。“那我们走吧,朋友们,不会太远了。”
走在塔塔勒斯的心脏上并不像听来那么有趣。
紫色的大地很光滑,不停地在悸动。从远处看,地面是平坦的,然而到了近处,它的表面布满了皱褶和起伏,越是往前便越难前行。需要攀爬的时候,红色的动脉和蓝色的静脉形成的粗糙的肿块,给波西提供了一些落脚之处,但行动速度却不得不被放缓了。
当然了,怪兽无所不在。成群的地狱犬在大地上徘徊,狂吠着,叫嚷着,对放松警惕的怪兽发起攻击。诅咒女神拍打着皮质的翅膀从头顶掠过,在有毒的云团上留下可怕的黑色剪影。
波西绊了一下。他的手碰触到一条红色的动脉,一阵刺痛的感觉顺着胳膊涌了上来。“这里面有水,”他说,“真正的水。”
鲍勃咕哝一声。“五条冥河之一。他的血液。”
“他的血液?”安娜贝丝从近处突起的血管旁退开了,“我知道冥河都流入塔塔勒斯,可是——”
“没错,”鲍勃说,“它们都流经他的心脏。”
波西的手从密如蛛网的毛细血管上拂过。斯特克斯冥河的水正在他手指下流淌吗,还是遗忘之河?如果他踏上去的时候其中一些血管爆裂开来……波西哆嗦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宇宙中最危险的循环系统中漫步。
“我们应该抓紧时间,”安娜贝丝说,“如果我们不能……”
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他们前方,一道道无序的黑暗撕裂了天空,如同闪电一般,只不过是黝黑的颜色。
“死亡之门,”鲍勃说,“一定有一大群怪兽在通过。”
波西的嘴里有种宛如戈尔工的血腥味道。即便阿尔戈二号上的朋友们设法赶到了死亡之门的另一边,他们如何能够抵挡住通过大门的如潮的怪兽呢?尤其是所有的巨人已经在严阵以待。
“所有的怪兽都通过了哈迪斯之屋吗?”他问,“那地方有多大?”
鲍勃耸耸肩。“说不定他们通过的时候被送到了别的地方。哈迪斯之屋在大地之中,对吗?那是盖娅的地盘。她可以随心所欲将仆从送往任何地方。”
波西的心里一沉。怪兽通过死亡之门,威胁到他在伊庇鲁斯的朋友们——这本已经够糟糕的了。现在他可以想象,凡人世界的地下有一个宛如地铁系统的巨大空间,容纳着巨人和其他烦人的东西,盖娅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想让它们去往哪里——混血营地,朱庇特营地,或是在阿尔戈二号赶来伊庇鲁斯的路上。
“如果盖娅有那么大的能量,”安娜贝丝说,“难道她控制不了我们的目的地吗?”
波西痛恨这个问题。有时候他真希望安娜贝丝不是那么聪明。
鲍勃挠挠下巴。“你们不是怪兽,也许对你们不同。”
好极了,波西心想。
他不喜欢盖娅在另一面等候,准备将他们送进一座山中间的想法,不过至少死亡之门是一个脱离塔塔勒斯的机会。看样子他们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鲍勃帮他们翻过另一处山脊。死亡之门豁然出现在眼前——一个独立的长方形黑洞,位于一个心肌隆起处的顶部,大约四分之一英里之外的地方。它被一群密密麻麻的怪兽包围,波西一定能踩着它们的头顶通过。
死亡之门依然太远,无法看清更多细节。泰坦守卫在门两侧,这样的场景再熟悉不过。左边的一个身穿闪亮的金甲,浑身散发出阵阵热浪。
“许珀里翁,”波西喃喃道,“那家伙的确命大。”
右边的一个身穿深蓝色盔甲,头盔上弯弯地立起两个羊角。波西只在梦里见过他。他一定是克利俄斯,伊阿宋在塔梅尔佩斯山战役中杀死过的巨人。
“鲍勃的另一个兄弟。”安娜贝丝说,死亡迷雾在她身上闪烁起来,瞬间将她的面孔变成了一个笑嘻嘻的骷髅,“鲍勃,如果必须与他们战斗,你能够打败他们吗?”
鲍勃举起扫帚,仿佛准备开始一场大清扫。“我们必须赶紧,”他说,波西注意到他没有回答安娜贝丝的问题,“跟我来。”
[1] 希腊神话中牛头人身的怪物,被波西杀死过。
[2] 暗与智慧之神,大地女神的儿子,十二泰坦之一。
[3] 暗夜女神。
第三十二章 地狱的狰狞真面目
到目前为止,他们的死亡迷雾伪装计划进展顺利,所以很自然,波西期待着最后一分钟的重大失败。
距离死亡之门还剩下五十英尺远,他和安娜贝丝惊呆了。
“噢,神啊,”安娜贝丝嘟囔道,“一模一样。”
波西明白她的意思。冥铁的框架之下,魔法门户是电梯门的外形——两扇银色与黑色的面板上蚀刻出艺术装饰图案。除了颜色相反,它与帝国大厦的电梯一模一样——那里是奥林匹斯山的入口。
看到它,波西忽然有些想家,感到呼吸有些急促。他不仅仅是怀念奥林匹斯山,还怀念他留在身后的一切:纽约市,混血营地,他的母亲和继父。他的眼睛感到刺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死亡之门似乎是对他的人身侮辱,设计出来只是为了提醒他自己无法拥有的一切。
他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渐渐注意到了其他细节:从门的底座上延伸出来的冰霜、四周环绕的紫色光芒,还有牢牢锁住它的铁链。
黑色铁丝从门框的两侧垂下,如同吊桥上的吊索。它们被固定在两个钩子上,钩子嵌入有如血肉的地面之中。两个泰坦,克利俄斯和许珀里翁把守在钩子的固定之处。
波西正看着,整个门框颤抖起来。天空中闪过黑色的闪电。锁链在摇晃,泰坦把双脚踩在钩子上,稳住它们。门滑开了,露出电梯镀金的内壁。
波西收紧身体,准备冲上前去,可是鲍勃的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等等。”他提醒。
许珀里翁对周围的怪兽群大声叫喊:“A-22分队!赶快,你们这些懒鬼!”
十二个独眼巨人向前涌来,挥舞着红色的小票,兴奋地大喊大叫。他们本应该没法挤进这些只适合人类身材的电梯门,可是当独眼巨人靠近时,他们的身体扭曲变小,死亡之门将他们吸入了其中。
泰坦克利俄斯用大拇指戳了一下电梯右边的向上按钮。门关闭了。
门框又哆嗦了一下,黑色闪电淡去了。
“你们必须清楚它是怎么工作的,”鲍勃低声说,他在对手掌上的小猫说话,也许是为了避免引起其他怪兽的怀疑,“每次开门的时候,死亡之门会变化到一个新的地点。塔纳托斯建造它的时候是这样考虑的,所以只有他才能找到它。不过现在门被锁死了,无法改变位置。”
“那我们能割开铁链。”安娜贝丝低声说。
波西望着许珀里翁燃烧的身体。上一次他与这个巨人厮杀的时候,他使出了浑身的每一丝力气。即便如此,波西还差一点丢了命。而现在这里站着两个泰坦,还有几千个怪兽作为他们的后援。
“我们的伪装,”他说,“如果我们做出冒险的举动,比如去切断锁链,它会消失吗?”
“我不知道。”鲍勃对小猫说。
“喵。”小鲍勃说。
“鲍勃,你必须引开他们,”安娜贝丝说,“波西和我偷偷绕到两个泰坦身后,从他们身后切断锁链。”
“是啊,想法不错,”鲍勃说,“不过有一个问题。一旦你们进入电梯门,必须有人在外面按下按钮并一直按住它。”
波西拼命咽了一口唾沫。“呃……按住按钮?”
鲍勃点点头,挠了挠小猫的下巴。“必须有人把向上按钮按住十二分钟,否则旅程就无法完成。”
波西打量着死亡之门。有一点可以肯定,克利俄斯的大拇指还按在向上的按钮上。十二分钟……他们必须设法把泰坦从门边引开,然后鲍勃、波西或者安娜贝丝必须按下按钮长达十二分钟——在塔塔勒斯的心脏,怪兽军团的中间,而另外两个人趁机返回凡人世界。这不可能。
“为什么是十二分钟?”波西问。
“我不知道,”鲍勃说,“就好像为什么有十二个奥林匹斯神,或者十二个泰坦?”
“说得对。”波西嘴里有种苦涩的感觉。
“你说旅程无法完成是怎么回事?”安娜贝丝问,“乘客会有什么后果?”
鲍勃没有作声。从他痛苦的神情来判断,波西决定还是不要被困进连接塔塔勒斯与凡人世界的电梯中。
“如果我们真的按下按钮十二分钟,”波西说,“同时切断了锁链——”
“门就会重新设定,”鲍勃说,“应该如此。它会从塔塔勒斯消失,在一个别的什么地方出现,而盖娅就无法再利用它……”
“塔纳托斯可以重新将它唤回,”安娜贝丝说,“亡灵恢复正常,怪兽则失去了通往凡人世界的捷径。”
波西出了一口气。“易如反掌,除了……嗯,一切。”
小鲍勃咕噜了一声。
“我来按下按钮。”鲍勃自告奋勇地说。
波西胸中翻滚着复杂的感觉——悲痛、哀伤、感激、负疚,厚重得凝固成了情感的水泥。“鲍勃,我们不能要求你那样去做。你同样希望穿过死亡之门,你希望重见天空、星辰,还有——”
“我希望如此,”鲍勃说,“不过总得有人按下按钮,而一旦锁链被切断……我的同胞就会拼死阻拦你们。他们绝不希望死亡之门消失。”
波西望着无边无际的怪兽。即便他可以让鲍勃做出这样的牺牲,一个泰坦又如何能以一敌百,坚持十二分钟,而同时还要把手指放在按钮之上呢?
水泥在波西的胃里落下了。他一直在怀疑这一切该如何收场。他必须留下来,在鲍勃抵挡住敌人同时,由他来按住电梯按钮,确保安娜贝丝安全离开。
无论如何,他必须说服她一个人离开。只要她安全了,死亡之门消失之后,他能够死得其所。
“波西……”安娜贝丝注视着他,言语中带着怀疑的锋芒。
她太精明了。要是他迎向她的目光,她便会猜透他的想法。
“先做重要的事情,”他说,“让我们去切断那些锁链。”
“伊阿佩托斯!”许珀里翁大声喊,“噢,噢,我还以为你藏在某个地方的一只清洁水桶下面呢。”
鲍勃缓步走向前,皱着眉头:“我可没有藏起来。”
波西朝电梯门右侧爬去。安娜贝丝则偷偷溜到左边。泰坦还没有注意到他们,不过波西力求万无一失。他的激流剑依然保持钢笔的外形。他把身子蹲得低低的,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响。地位较低的怪兽通常对泰坦敬而远之,所以在门边有足够的行动空间。尽管如此,波西也时刻警惕着身后咆哮的怪兽。
安娜贝丝选择了许珀里翁守卫的一侧,因为从理论上讲,许珀里翁更有可能感觉到波西的存在,毕竟波西是在凡人世界里杀死他的最后一个人。这倒正合波西的意。在塔塔勒斯待了这么久,正眼去看许珀里翁燃烧的金色盔甲都会让他两眼发花。
波西一侧的门边,克利俄斯阴沉着脸,沉默不语,他的羊角头盔遮住了脸,一只脚牢牢踩在锁链的固定处,大拇指紧紧按住电梯按钮。
鲍勃面对他的兄弟们,把长矛插在地上,尽量装出凶狠的模样。小猫小鲍勃还趴在他的肩头。“许珀里翁,克利俄斯,我记得你们俩。”
“真的吗,伊阿佩托斯?”金色泰坦与克利俄斯相视一笑,分享着他的笑话,“哦,很高兴知道这一点!我听说波西把你变成了一个被洗过脑的洗碗帮厨。他给你取了一个什么样的新名字来着……贝蒂?”
“鲍勃。”鲍勃怒道。
“哦,现在是该你出现的时候了,鲍勃。克利俄斯和我已经被困在这里好几个月——”
“是好几个星期。”克利俄斯纠正他,他的声音在头盔下发出低沉的隆隆声。
“管他呢!”许珀里翁说,“看守大门的工作无聊透顶,我们遵照盖娅的命令输送怪兽。克利俄斯,下一组是什么?”
“双红组。”克利俄斯说。
许珀里翁叹了一口气。他肩膀上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炙热了。“双红。为什么从A-22就到了双红组?这系统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瞪了鲍勃一眼,“这不是我——光线之神、东方泰坦、黎明之主的工作!在巨人开赴战场,抢夺所有荣誉的时候,为什么我却必须等待在黑暗之中?现在,克利俄斯,我总算明白了——”
“我总是分到最差的工作。”克利俄斯嘟囔一句,手指仍然放在按钮上。
“可是我呢?”许珀里翁说,“荒谬!伊阿佩托斯,这本来应该是你的工作。过来,替我顶一阵。”
鲍勃望着电梯门,但他的目光游离了——遗失在了过去。“我们四个制伏了父亲,乌拉诺斯,”他回忆道,“科俄斯,我,还有你们俩。克洛诺斯承诺让我们掌管大地的四个角落,作为我们协同谋杀的回报。”
“的确,”许珀里翁说,“而我很高兴这样去做!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亲自挥下镰刀!可是你,鲍勃……你对杀戮总抱着矛盾的态度,不是吗?软弱的西方泰坦,与日落一样软弱!为什么我们的父母会叫你刺穿者,我永远也搞不懂。你更像是哭泣者。”
波西向固定锁链的钩子摸去。他打开钢笔,激流剑恢复了原本的长度。克利俄斯没有任何反应,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鲍勃身上。鲍勃用矛尖对准了许珀里翁的胸膛。
“我依然能够刺穿,”鲍勃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你过分自负,许珀里翁。你明亮而炽烈,但还是败在波西手下。我听说你变成了中央公园里一棵漂亮的大树。”
许珀里翁气得眼睛都快冒烟了。“当心你的话,兄弟。”
“至少清洁工的工作是诚实的,”鲍勃说,“我在别人走后负责清扫干净,我让宫殿比我刚到的时候更加整洁。可是你……你从不在乎自己留下的烂摊子。你盲目听命于克洛诺斯,现在又唯盖娅是从。”
“她是我们的妈妈!”许珀里翁大吼。
“在对奥林匹斯山的战争中,她没有为我们醒来,”鲍勃提醒他,“她更宠爱她的小儿子,那些巨人。”
克利俄斯哼了一声。“的确是那样,深渊的孩子。”
“你们俩都给我住嘴!”许珀里翁的声音里透着恐惧,“你们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听。”
电梯叮的一声响,把三个泰坦吓了一跳。
已经十二分钟了吗?波西已经忘了时间。克利俄斯从按钮上放下手指,大声喊:“双红组!双红组哪儿去了?”
一群怪兽吵吵嚷嚷,互相推搡着,但没有一个走上前来。
克利俄斯叹息一声。“我早就告诉他们拿好自己的票了。双红!你们的排队失效了!”
安娜贝丝到达了预定位置,许珀里翁的身后。她举起德拉空骨剑,对准了锁链的固定处。在泰坦盔甲熊熊燃烧的火光映射下,死亡迷雾伪装下的她看来如同一个燃烧的幽魂。
她举起三根手指,准备倒数。他们必须在下一组怪兽踏入电梯之前切断锁链,但同时又必须确保泰坦不会注意到他们。
许珀里翁低声骂了一句。“真是好极了,这会完全搞乱我们的时间表。”他对鲍勃冷笑一声,“做出你的选择吧,兄弟。与我们为敌还是站在我们一边?我可没时间听你长篇大论。”
鲍勃望了安娜贝丝和波西一眼。波西以为他会动手,可是他抬起矛尖。“很好,我来看守一会儿,你们俩谁愿意先休息?”
“当然是我了。”许珀里翁说。
“我才是!”克利俄斯喝道,“按了那么久,我大拇指都快掉了。”
“我站得比你久,”许珀里翁抱怨,“你们俩守住大门,我去凡人世界,还得去报复几个希腊英雄!”
“噢,不!”克利俄斯抱怨道,“在奥蒂尔斯峰杀死我的那个罗马男孩正在赶往伊庇鲁斯的路上。上次算他走运,现在该轮到我了。”
“呸!”许珀里翁拔出剑来,“我先宰了你,羊头!”
克利俄斯举起自己的武器。“你试试看,我可不想在这臭窟窿里再待下去了!”
安娜贝丝迎向波西的目光。她的口型默数道:一,二——
还没等他砍断锁链,一个尖厉的哀鸣声直冲进他的耳鼓,仿佛疾驰而来的火箭。波西刚来得及想:啊——哦,一阵爆炸便震动了山间。一道热浪将波西向后推去。黑色的弹片把克利俄斯和许珀里翁撕开了,他们被切成了碎片,如同木材切割机里的木头。
臭窟窿。一个空洞的声音在平原上回响,震撼着温暖、有血有肉的大地。
鲍勃挣扎着站起身。爆炸没有伤到他分毫。他的长矛在面前一扫,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小猫钻进了他的外套之中。
安娜贝丝落在了距死亡之门二十英尺外的地方。看到她站起身,波西这才放下心来。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已经变回了自己的模样。死亡迷雾消失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他的伪装也没有了。
泰坦,那个声音轻蔑地说,低劣的东西。残缺不全,柔弱不堪。
死亡之门前面,空气发暗凝固,随之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身上散发着十足的邪恶,波西恨不得爬到一旁躲起来。
他强迫自己的目光追随着神的外形,从他黑色的铁靴开始——每一只都有棺材那么大。他的两腿上绑着护胫甲,一身厚实的紫色肌肉,与大地一模一样。他的盔甲短裙用成千上万发黑扭曲的骨头制成,如同锁链般编织在一起,一条用怪兽胳膊织成的腰带系在腰间。
战士胸甲的表面上,无数阴暗的面孔时隐时现——巨人、独眼巨人、戈尔工、德拉空——全都紧贴在盔甲上,拼命想挣脱束缚。
战士的胳膊裸露在外——肌肉隆起,发出紫色的光,双手如同吊车的铲斗般巨大。
最难看的是他的脑袋:岩石与金属扭结在一起做成的头盔,没有特定形状——只是交错的尖钉与一块块冒泡的岩浆。他的整张脸有如一个旋涡——自外向内旋转的黑暗。波西眼睁睁地看着许珀里翁和克利俄斯最后剩下的精髓粒子被吸进了战士的嘴里。
波西好不容易找回了声音:“塔塔勒斯。”
战士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声音,犹如咆哮,又犹如笑声,波西无法确定。
这个外形只不过是我能量的小小展示,神说,不过它已经足够对付你们了。我不会轻易出手,渺小的半神。对付你这样的小东西有失我的身份。
“呃……”波西的两腿差一点瘫软在地,“不……你知道……不要找麻烦。”
你的坚韧令人惊叹,塔塔勒斯说,你已经走得太远。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任你向前。
塔塔勒斯摊开双臂。山谷之中,无数的怪兽在呜咽咆哮,武器碰撞在一起,发出胜利的低吼。死亡之门在锁链的捆绑下瑟瑟发抖。
你应该感到荣幸,小半神,深渊之神说,就连奥林匹斯神也从未值得我如此关注。你就要死在塔塔勒斯的手下!
第三十三章 喝了毒药才能活下去
弗兰克期望见到焰火。
或者至少有一个大牌子上写着:欢迎回家!
三千多年以前,他的希腊先祖——变形人佩里克吕墨诺斯随阿尔戈英雄们一路东征。几个世纪后,佩里克吕墨诺斯的后代加入了东罗马军团。后来,经历了一系列灾难,这个家族迁徙到了中国,之后又在二十世纪移居加拿大。现在,弗兰克回到了希腊,也就是说,张氏家族已经完成了环绕地球的旅程。
这似乎可以当作一个欢庆的理由,然而唯一的欢迎队伍却是一群狂野饥饿的鹰身女妖,她们对船发动了猛攻。弗兰克不得不用弓箭将她们一一射杀,这让他感到有些难过。他一直在想艾拉,他们来自于波特兰的聪明绝顶的鹰身女妖朋友。不过这些鹰身女妖并不是艾拉。她们很高兴咬掉弗兰克的脸,所以他不得不把她们炸成了尘土和羽毛的烟云。
身下的希腊大地同样不那么友善。山丘上布满了巨石与矮小的雪松,在弥漫的雾气中微微放光。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着,仿佛打算将乡间敲打成一面青铜盾牌。即便是从一百英尺的空中,弗兰克也能听到蝉在树间发出的嘶鸣——令人昏昏欲睡,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他感到眼皮沉甸甸的。就连他头脑中争执不休的战神也似乎打起了瞌睡。自打船进入希腊以后,他们很少再来打搅弗兰克。
汗水顺着他的脖子滚落下来。被疯狂的冰雪女神在甲板下冻过之后,弗兰克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感觉到温暖了,可是现在,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
“又热又闷!”雷奥在舵旁边笑笑,“让我好怀念休斯敦!你说呢,黑兹尔?现在只需要多几只大蚊子,感觉就跟在湾区一样了!”
“非常感谢,雷奥,”黑兹尔嘟囔道,“我们说不定马上就会被古希腊蚊子怪兽攻击。”
弗兰克注视着他俩,心中默默惊讶,两人之间的紧张竟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在雷奥被放逐的五天里发生过什么,他变了。他依旧笑口常开,但弗兰克感受到了他的变化——仿佛一艘船脱胎换骨。也许你无法看到一艘船的龙骨,但你能从它乘风破浪的姿态上看得清清楚楚。
雷奥不再和从前一样成心捉弄弗兰克,与黑兹尔的交谈也变得轻松了——不再用那种渴望而神游的目光去窥视,这曾让弗兰克感到不快。
黑兹尔私下与弗兰克分析过这个问题:“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人。”
弗兰克不敢相信。“怎么遇到的?在哪儿?你怎么会知道?”
黑兹尔微微一笑:“我就知道。”
仿佛她是维纳斯,而不是普路托的孩子。弗兰克搞不懂。
当然了,雷奥不再惦记自己的女友,这让他感到宽心。他依然有些担心雷奥。他们之间的差异依然存在。不过,在共患难之后,弗兰克不愿见到雷奥心碎。
“在那儿!”尼克的声音打断了弗兰克的思绪。和往常一样,尼克坐在前桅顶上。他指着前方一条波光粼粼的绿色河流,河水在大约一公里之外的山间蜿蜒穿过。“带我们往那边去。我们接近神庙了,非常接近。”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观点,黑色的闪电撕破了天空,在弗兰克眼前留下一个个黑色小点,他胳膊上的汗毛根根竖起。
伊阿宋系上佩剑的腰带。“大伙儿拿好武器。雷奥,带我们靠近过去,但是别着陆——避免与地面不必要的接触。小笛,黑兹尔,准备好缆绳。”
“就位!”小笛回应。
黑兹尔在弗兰克脸颊上吻了一下,跑去帮忙了。
“弗兰克,”伊阿宋喊道,“到下面去把海治教练找来。”
“是!”
他爬下楼梯,向海治教练的船舱走去。走到门边,他慢下了脚步。他不想用嘈杂的声音惊吓到半羊人。如果他以为有攻击者上了船,海治教练习惯带着他的球棒蹦上舷梯。有两次去浴室的时候,弗兰克差一点被敲掉脑袋。
他正要抬手去敲门,这才发现门虚掩着。他听到海治教练在里面说话。
“拜托,宝贝儿!”半羊人说,“你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样的!”
弗兰克呆住了。他不愿偷听,可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黑兹尔提到过对教练的担心。她坚持认为他一定有什么烦心事,可是之前弗兰克并没有想太多。
他从没听过教练讲话这样温柔。通常情况下,弗兰克只能听到教练的船舱里传来电视体育节目的播音,或是他在观看最喜爱的动作电影时跟着吵吵:“好样的!灭了他们!”弗兰克非常肯定一点,那就是教练不会把查克·诺里斯叫作“宝贝儿”。
另一个声音在说话——一位女性的声音,但很难听清,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我会的,”海治教练保证,“不过,呃,我们要开战了。”他清清嗓子,“也许会对我们不利。你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我会回来,真的。”
弗兰克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大声敲响了门。“嘿,教练?”
谈话声戛然而止。
弗兰克数到了六,门开了。
海治教练眉头紧锁站在门口,两眼通红,好像看了太多的电视。和往常一样,他头戴棒球帽,身船运动短裤,衣服外面一件皮质胸甲,脖子上挂了一只哨子,兴许是为了吹怪兽军队犯规。
“张,你想干什么?”
“呃,我们在做战前准备,需要你到甲板上去。”
教练的山羊胡子在颤抖。“是啊,你们当然需要我。”对于即将到来的战斗,他显示出莫名的兴奋。
“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说,我刚才听到你在讲话,”弗兰克结结巴巴地说,“你是在发送彩虹信息吗?”
海治教练的神情似乎恨不得迎面给弗兰克一巴掌,或者至少是大声狂吹口哨。可是他双肩一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屋子里转过身去,留下弗兰克尴尬地站在门口。
教练一屁股坐在床上,托起下巴,闷闷不乐地注视着自己的船舱。这地方看起来就像是飓风过后的大学宿舍——地上到处是脏衣服(也许是用来穿的,也许是当作零食的,对于半羊人来说这很难判断)和DVD,脏盘子散落在梳妆台上的电视机周围。每当船身倾斜一下,便会有一堆错位的运动器械在地上滚来滚去——足球、篮球、棒球,不知为什么还有一只孤零零的台球。一缕缕羊毛在空中飞舞,一簇簇聚集在家具底下。尘土山羊?山羊兔子?
教练的床头柜上放着一碗水,一摞德拉克马金币,一只手电筒,还有一只用于制造彩虹的玻璃三棱镜。教练显然为发送大量彩虹信息做好了准备。
弗兰克记得,小笛曾向他提起过教练的仙子女友,她为小笛的爸爸工作。她叫什么名字……梅琳达?米莉森特?不,是美丽。
“呃,你女朋友美丽还好吧?”弗兰克大起胆子说。
“不关你的事!”教练呵斥道。
“好吧。”
海治教练眼睛一翻。“好吧!如果你非得知道——是的,我刚才在和美丽通话,不过她已经不再是我的女朋友了。”
“噢……”弗兰克心里一沉,“你们分手了?”
“不,你这个呆子!我们结婚了!她现在是我的妻子!”
这比教练给了弗兰克一巴掌更令他吃惊。“教练,这……这太好了!什么时候……怎么……?”
“不关你的事!”他又大叫一声。
“呃……好吧。”
“五月底,”教练说,“阿尔戈二号出发之前。我们不想闹得沸沸扬扬。”
弗兰克感到船身又倾斜了一下,但这次一定是他自己在摇晃。运动器械在远处的墙边一动不动。
教练都已经结婚了?虽然刚刚做了新郎,他还是同意参加这次探险。怪不得海治教练会打这么多电话回家,怪不得他会表现得如此暴躁冲动。
可是……弗兰克感到事情并不止这些。从教练发送彩虹信息时的口气听起来,他们似乎在讨论一个问题。
“我并不是想故意偷听,”弗兰克说,“可是……她真的没事吗?”
“这是私人谈话!”
“是啊,你说得没错。”
“好吧!我告诉你,”海治从大腿上拔下几根毛,让它们飘在空中,“她从洛杉矶请了假,到混血营地过夏天,因为我们觉得……”他的声音嘶哑了,“我们觉得这样更安全。现在她却被困在了那地方,罗马人眼看就要发动进攻。她……她被吓坏了。”
弗兰克忽然感到自己衣服上的百夫长徽章,还有他前臂上的SPQR文身显得那么突兀。
“对不起,”他低声说,“不过她是云仙子,难道她不能……你知道的,飘走?”
教练蜷起手指,握住了球棒。“通常情况下,这没错。不过要知道……她目前的状况很纤弱。这样做不安全。”
“纤弱……”弗兰克瞪大了眼睛,“她快要有宝宝了?你要做爸爸了?”
“你再嚷嚷大声一点儿吧,”海治抱怨道,“在克罗地亚他们都听不见。”
弗兰克忍不住笑了。“可是教练,那太好了!一个半羊人宝宝?或是一个仙女宝宝?你会是个出色的父亲。”
如果考虑到教练对球棒和回旋踢的喜爱,弗兰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然而他对此深信不疑。
海治教练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战争就要来了,张,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我本来应该陪在美丽身边。要是我死了——”
“嘿,没有人会死的。”弗兰克说。
海治直视他的目光。弗兰克看得出来,教练并不相信这句话。
“我对阿瑞斯的孩子总那么心软,”海治嘟囔道,“或者说玛尔斯——无论哪一个。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你问了这么多问题,我却还没有把你捏碎。”
“可是我没有——”
“好吧,我告诉你!”海治又叹了一口气,“那还是在我第一次担任搜索者的时候,我去了亚利桑那,带回来一个孩子,名叫克拉丽斯。”
“克拉丽斯?”
“你的同胞,”海治说,“阿瑞斯的孩子。暴力、粗鲁、很有潜能。那时候,我做了一个关于我妈妈的梦。她……她与美丽一样,是个仙子。我梦见她有了麻烦,立刻需要我的帮助。可是我对自己说,不,这只是个梦,谁会伤害一位亲切而老迈的云仙子呢?再说了,我必须把这个半血孩子带到安全的地方。于是,我完成了任务,把克拉丽斯带到了混血营地。后来,我前去寻找我的妈妈,可是已经太晚了。”
弗兰克注视着刚才那一簇山羊毛落在了篮球上。“出什么事了?”
海治耸耸肩:“不知道,我再也没有见过她。要是我陪在她身边,要是我早一点赶回去……”
弗兰克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该怎么开口。他在阿富汗战争中失去了妈妈,他很清楚“我很遗憾”之类的话听来是多么空洞。
“你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弗兰克说,“你救了一个半神的命。”
海治咕哝一声:“现在,在半个地球之外的地方,我的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又面临危险,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你正在帮忙,”弗兰克说,“我们在这里阻止巨人唤醒大地女神盖娅,这是保证大伙儿安全的最好办法。”
“是啊,是啊,我想是这样。”
弗兰克希望自己能够多做些什么,鼓舞海治的士气,可这样的谈话让他开始担心,担心他抛在身后的每一个人。军团正在西进,他不知道此刻是谁在保卫朱庇特营地,特别是盖娅正从死亡之门释放出所有怪兽的同时。他担心第五步兵队的朋友们,如果屋大维命令他们向混血营地进发,他们会是什么感受。弗兰克希望自己能赶回去,即便只是把一只泰迪熊塞进那个讨厌的占卜师的嘴里。
船身向前一歪,一堆运动器械滚进了教练的床下。
“我们在下降,”海治说,“最好到甲板上去。”
“是啊。”弗兰克说着,声音嘶哑了。
“你是个爱管闲事的罗马人,张。”
“可是——”
“走吧,”海治说,“别跟任何人提起一个字,你这个大嘴巴。”
其他人忙着在空中抛锚,雷奥抓住弗兰克和黑兹尔的胳膊,把他们拽到船尾的弩炮边。“好吧,计划是这样。”
黑兹尔眯缝起眼睛:“我讨厌你的计划。”
“我需要那块魔法木柴,”雷奥说,“快点儿!”
弗兰克差点儿被自己的舌头给噎住。黑兹尔后退了好几步,本能地护住了外衣口袋。“雷奥,你不能——”
“我有个解决办法,”雷奥看看弗兰克,“决定权在你,大个子。我能保护你。”
弗兰克思忖着他已多少次见过雷奥的手指上燃起火苗。只要一个失误,雷奥就会把掌握弗兰克生死的木柴烧成灰烬。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弗兰克并不感到害怕。自从在威尼斯面对奶牛怪兽之后,弗兰克便很少去考虑自己脆弱的生命线。没错,哪怕一点点火星也足以杀死他,不过他在一次次灾难中令人难以置信地活了下来,并令他爸爸引以为豪。弗兰克决定,无论他的命运是什么,他不需要担心。他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自己的朋友。
此外,雷奥的口气很严肃。他眼中依然充满了那种怪异的忧伤,仿佛他同时身处两地,可是,他的神情里不带丝毫的玩笑。
“给他吧,黑兹尔。”弗兰克说。
“可是……”黑兹尔深吸了一口气,“好吧。”她取出那块木柴,递到雷奥手中。
在雷奥手心,引火木比一把螺丝刀大不了多少。木头的一端依然焦黑,那是弗兰克在阿拉斯加烧穿囚禁塔纳托斯神的冰链时留下的。
雷奥从工具腰带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一片白色布料。“看着!”
弗拉克皱起眉:“手绢儿?”
“白旗?”黑兹尔猜测。
“不,你们真是不可理喻!”雷奥说,“这是一个用非常酷的布料织成的袋子——来自一个朋友的礼物。”
雷奥把引火木塞进袋子,用一根铜线把它扎好。
“系带是我的主意,”雷奥自豪地说,“花了点儿工夫才把它缝进布料里,不过除非你愿意,否则袋子是打不开的。它跟普通的布料一样透气,所以它的密封性并不比在黑兹尔的口袋里更好。”
“嗯……”黑兹尔说,“可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拿着这个,免得我让你心脏病发作。”雷奥把袋子扔给弗兰克,他差一点没接住。
雷奥在右手上召唤出一团白热的火球。他把左胳膊举到火焰上,笑眯眯地看着火苗舔上他的衣服袖子。
“看到了吗?”他说,“它不会着火。”
弗兰克不愿与一个手拿火球的人争辩什么,不过他说:“呃……你本来就防火。”
雷奥眼珠一转。“是啊,不过要让我的衣服也不着火,我必须集中意念,可是我没有,对吧?这是完全防火的布料,也就是说,你的木柴在那个袋子里不会被点燃。”
黑兹尔依然不大放心:“你如何能保证这一点呢?”
“嘘,难缠的观众,”雷奥灭掉了火,“我猜只有一个办法能说服你了。”他向弗兰克伸出手去。
“呃,不,不。”弗兰克连连后退,突然间所有那些勇敢接受自己命运的念头全都消失了,“那样很好,雷奥,谢谢,不过我……我不能……”
“伙计,你必须相信我。”
弗兰克的心一阵狂跳。他相信雷奥吗?嗯,当然……对于一台引擎来说没问题,对一个恶作剧来说也没问题,然而对于自己的生命呢?
他回想起他们被困在罗马地下工坊的那一天。盖娅说他们在那个房间里必死无疑。雷奥保证,他一定会让黑兹尔和弗兰克逃离陷阱。他做到了。
此刻,雷奥的话语中带着一模一样的自信。
“好吧,”弗兰克把袋子递给雷奥,“小心别害死我。”
雷奥的手开始燃烧,袋子没有发黑,也没有燃烧。
弗兰克等待着会出什么大岔子。他一口气数到了二十,他还活着。他感到胸骨后面的一块冰融化了——他曾如此熟悉的那一团冻结的恐惧。连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它已经消失了。
雷奥灭掉了火。他对弗兰克动了动眉毛:“谁是你最好的朋友?”
“别回答,”黑兹尔说,“可是雷奥,这的确太神奇了。”
“是啊,对吗?”雷奥说,“那谁愿意接过这块全新的超安全的木柴?”
“给我吧。”弗兰克说。
黑兹尔噘起嘴。她低下头,不让弗兰克看到她受伤的目光。在多次艰苦的战斗中,她一直为他保护着这块木柴。它是他们俩彼此信任的象征,代表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黑兹尔,这事与你无关,”弗兰克尽量用轻柔的口吻说,“我无法解释,不过我……我有种感觉,在我们进入哈迪斯之屋后,我需要挺身而出,去肩负我自己的重担。”
黑兹尔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我明白,我只是……担心。”
雷奥将袋子扔给弗兰克。弗兰克把它绑在腰带上。在将其隐藏了多个月之后,重新把自己致命的弱点带在身上,他感到有些怪怪的。
“还有,雷奥,”他说,“谢谢了。”
对于雷奥的这份厚礼,这句话似乎有些轻描淡写,不过雷奥笑了:“真正的朋友是用来干什么的?”
“嘿,伙计们!”小笛在船头上喊,“你们最好到这儿来,看看这个。”
他们找到了黑色闪电的源头。
阿尔戈二号在河面上飞过。几百米外的山巅矗立着一片废墟,从外部看来规模并不大——不过是一些破碎的石墙包围之下的几幢石灰石建筑——然而在废墟之中的什么地方,黑色卷须向空中卷曲蔓延,仿佛一只灰色的乌贼从它的洞穴向外窥视。在弗兰克的目光之中,一道黑色的能量撕破了天空,船身随之晃动,大地上蔓延开一道冰冷的冲击波。
“尼可洛曼提恩,”尼克说,“哈迪斯之屋。”
弗兰克在栏杆边稳住自己。他感觉在这时候再提议掉转船头已经太迟。他开始怀念在罗马斗过的怪兽。真见鬼,威尼斯的有毒奶牛也比这儿强多了。
小笛抱紧了胳膊。“我觉得这样飘在空中容易成为攻击的目标,不能降落到河上去吗?”
“我不会这么做,”黑兹尔说,“那可是痛苦之河。”
伊阿宋瞟了一眼日光。“我以为痛苦之河是在冥界。”
“没错,”黑兹尔说,“但它的源头是在凡人世界。我们下面的那条河,它会流入地下,进入普路托——呃,哈迪斯的地盘。将一艘半神的船降落在这样的水面上——”
“是啊,我们还是待在这上面吧,”雷奥决定,“我可不想让僵尸水流进我的船身。”
下游半公里的地方驶过几条渔船。弗兰克觉得他们并不知晓,或者说并不在乎这条河的历史。做一个平常的凡人感觉一定不错。
弗兰克身边,尼克·德·安吉洛举起戴克里先权杖。它顶端的圆球放射出紫色光芒,仿佛是对黑色风暴表示同情。无论是不是罗马遗物,权杖都令弗兰克感到不安。如果它真能召唤出幽灵军团……嗯,弗兰克不确定那真是个好主意。
伊阿宋曾告诉过他,战神的孩子拥有一个相似的能力。弗兰克能从任何战争中的失利方中间召唤出幽灵士兵并效命于他。对于这样的能力,他从来就没有过成功的尝试,也许是因为这让他太过害怕。他担心,如果在这场战争中失利,他也许会成为这些幽灵中的一个——最终注定要为失败付出惨重的代价,假设还有剩下的人能够召唤他的话。
“那么,嗯,尼克……”弗兰克指了指权杖,“你学会用那东西了吗?”
“我们会知道的,”尼克望着黑暗的卷须在废墟中起伏,“不到必要的时候我不打算轻易尝试。死亡之门已经在延时开放,送来越来越多盖娅的怪兽。更多召唤死者的行动也许会让大门被永久损坏,给凡人世界留下一条无法闭合的裂缝。”
海治教练哼了一声:“我讨厌这世上的裂缝。让我们去打爆怪兽的脑袋吧。”
望着半羊人一脸严肃的表情,弗兰克突然有了个主意。“教练,你应该待在船上,用弩炮掩护我们。”
海治皱皱眉:“留下来?我?我可是你们最好的战士!”
“我们也许会用得到空中支援,”弗兰克说,“和我们在罗马一样。你让我们后顾无忧。”
他没有加上一句:再说,我还想让你活着回到妻儿身边。
海治显然明白了他的意图。他的表情松弛下来,眼神说明他放下了心。
“好吧……”他抱怨,“确实得有人给你们镇后。”
伊阿宋拍拍教练的肩膀,然后感激地对弗兰克点点头。“那就这么定了。别的人——我们到废墟去,去给盖娅的派对捣捣乱。”
顾不得正午的热度与肆虐的死亡能量风暴,一群游客正攀上废墟。幸运的是他们人数不多,而且他们并没有对半神们多看上一眼。
经历了罗马的熙熙攘攘之后,弗兰克不再过于担心会引人注目。如果他们能让战舰飞越罗马斗兽场,一边发射弩炮,一边甚至没有让人们降低车流速度,他认为一切都会安然无事。
尼克带头走在前面。山顶上,他们爬过一堵旧挡墙,走下一条被发掘过的土沟。最后,他们来到一扇石门面前。门通向山的侧面。死亡风暴正好在他们头顶堆积。抬头望向旋转的黑暗触手,弗兰克感到自己仿佛被困在了正在冲水的抽水马桶底部。他紧张的心怎么也无法平静。
尼克面对大家:“从这儿开始,前进会变得非常困难。”
“好极了,”雷奥说,“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使出全力。”
尼克瞪了他一眼。“我们倒要瞧瞧你的幽默感还能维持多久。记住了,这里正是朝圣者与他们死去的先祖通灵之处。在地下,大家也许会见到让你们无法正眼去看的东西,或是听到引诱你们在隧道中误入歧途的声音。弗兰克,你的大麦蛋糕呢?”
“什么?”弗兰克在想他的祖母和妈妈,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出现在他面前。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次,阿瑞斯和玛尔斯的声音又开始在弗兰克脑子里争执不休,讨论他们最喜欢的暴力死亡方式。
“蛋糕还在。”黑兹尔说。她掏出他们用特里普托勒摩斯在威尼斯给他们的麦粒做的大麦点心。
“吃下去。”尼克说。
弗兰克嚼着他的死亡蛋糕,拼命忍住恶心的感觉。这味道让他想起用锯末,而不是用糖做的曲奇。
“味道不错。”小笛说,就连阿芙洛狄忒的女儿也忍不住做起了鬼脸。
“好吧。”尼克咽下最后一口大麦蛋糕,“它能保护我们不会中毒。”
“中毒?”雷奥说,“我错过毒药了吗?我喜欢毒药。”
“很快就会了,”尼克说,“大家紧靠在一起,也许这样能避免迷路或是发疯。”
在这样的幸福祝语中,尼克带领大家走入了地下。
隧道缓慢地蜿蜒向下,支撑顶部的白色石拱让弗兰克想起鲸鱼的胸腔。
一边走着,黑兹尔的手在石壁上划过。“这不是神庙的一部分,”她低声说,“这是……一座庄园的地下室,修建于古希腊时代晚期。”
黑兹尔只是身处其中便能对一个地下之处说出个究竟,这让弗兰克觉得很奇怪。他从没见她说错过。
“一座庄园?”他问,“请别告诉我,我们来错了地方。”
“哈迪斯之屋就在我们下面,”尼克安慰他,“黑兹尔说得没错,上层要新得多。考古学家开始发掘这地方的时候,他们以为自己找到了尼可洛曼提恩,后来却发现这些废墟离现代太近,所以他们以为来错了地方。其实他们开始是对的,只是向下挖得不够深。”
他们转过一个弯,停下了。他们面前,隧道在一块巨大的石头前走到了尽头。
“塌方了吗?”伊阿宋问。
“一个考验,”尼克说,“黑兹尔,交给你好吗?”
黑兹尔走上前,将一只手放在石头上,整块巨石顷刻间化成了粉末。
隧道颤抖起来,裂缝在洞顶上蔓延。可怕的一瞬间,弗兰克以为大家全会被压在数不清的碎石之下——在历经千辛万苦之后,这不能不说是种令人失望的死法。紧接着,轰鸣声戛然而止,尘埃渐渐落定。
一段台阶曲折探入地底深处,拱形的顶部被更多连续的拱形支撑着,用抛光的黑色石头雕刻而成,高度逐渐降低。下降的石拱让弗兰克感到头晕,仿佛望向一面无穷无尽的反射镜面。墙上是黑色的牛群向下行进的粗糙壁画。
“我很不喜欢这些奶牛。”小笛嘟囔道。
“同意。”弗兰克说。
“它们是哈迪斯之牛,”尼克说,“只是个象征——”
“瞧。”弗兰克伸手一指。
楼梯的第一级台阶上,一只金色的酒杯在闪亮。弗兰克非常肯定,刚才它还不在这里。杯子里装满了暗绿色的液体。
“好极了,”雷奥冷冷地说,“我猜那就是我们的毒药了。”
尼克端起酒杯。“我们正站在尼可洛曼提恩古老的入口处。奥德修斯曾来过这里,还有其他几十位英雄,向死者寻求建议。”
“死者是不是建议他们马上离开?”雷奥问。
“对此我倒是完全赞同。”小笛说。
尼克从酒杯中喝了一口,把它递给伊阿宋。“你问过我关于彼此的信任,关于冒险。哦,该你了,朱庇特的儿子。你相信我吗?”
弗兰克没听明白尼克的话,不过伊阿宋没有犹豫。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众人把酒杯传递开来,每个人都喝了一口毒药。弗兰克在等待酒杯传到自己面前,他尽力控制住颤抖的双腿,忍住胃中的翻涌。他不知道此刻如果祖母能看到自己,她会说些什么。
傻瓜,张小飞[1]!她也许会埋怨,如果你所有的朋友都在喝毒药,你就得这样去做吗?
弗兰克是最后一个。绿色液体的味道让他想起了变质的苹果汁。他喝干了酒,酒杯在他手中化作了烟。
尼克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神色。“祝贺大家,假设毒药没有杀死我们,我们就应该能找到通过尼可洛曼提恩第一层的通道。”
“还只是第一层吗?”小笛问。
尼克扭头看着黑兹尔,对她指了指楼梯。“你先请,姐姐。”
尼克立刻彻底迷失了方向。楼梯通往三个不同的方向。黑兹尔刚刚选择了其中一条,楼梯便立刻又分了岔。他们穿过交织在一起的隧道、粗糙凿成的墓室。到处看起来都一模一样——石壁上雕刻着遍布灰尘的壁龛,也许从前曾容纳过尸体。门上的圆拱上描绘着黑色的奶牛,白色的杨树,还有猫头鹰。
“我以为猫头鹰是密涅瓦的象征。”伊阿宋低声说。
“鸣角枭是哈迪斯的圣物之一,”尼克说,“它的叫声是不祥的征兆。”
“这边,”黑兹尔指向一扇与其他并无两样的门,“只有这扇门才不会倒在我们身上。”
“不错的选择。”雷奥说。
弗兰克感到自己正在离开生的世界。他觉得皮肤刺痛,不知道这是不是毒药的副作用。装有木柴的袋子在他腰带上似乎变得沉重了。在众人魔法武器怪异的光芒下,大家好像忽隐忽现的幽魂。
冷风拂过他的面庞。在他心中,阿瑞斯和玛尔斯沉默不语。弗兰克听见旁边的走廊里隐约传来低语声,呼唤他偏离方向,向他们靠近,倾听他们的声音。
终于,他们来到一扇雕刻成一排排人头骨形状的拱门前——或许岩石中间的确镶嵌有人的头骨。在戴克里先权杖的紫色光芒映射之下,空洞的眼窝仿佛在眨眼。
黑兹尔抓住弗兰克的胳膊,把他吓得差一点跳起来。
“这是第二层的入口,”她说,“我最好先去看看。”
弗兰克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拱门前。
“呃,没错……”他为她让开路。
黑兹尔用手指抚摸着雕刻出的头骨。“门上没有机关,不过……这地方有些怪异。我的地下感知变得——模糊了,好像有什么人在与我作对,有意隐藏我们前方的东西。”
“是赫卡忒提醒过你的女巫吗?”伊阿宋猜测,“雷奥在他梦中见到过的?她叫什么名字?”
黑兹尔咬住了嘴唇。“不要提到她的名字会更安全。大家保持警惕,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从这里开始,死者会强过生者。”
弗兰克搞不懂她怎么会明白这些,不过他对她深信不疑。黑暗中的声音似乎更吵闹了。他在黑影中瞥见有什么动静。从朋友们四处张望的神情来看,他们一定也注意到了什么。
“怪兽都在哪儿?”他大声说,“我以为盖娅会派一支军队看守大门。”
“不知道,”伊阿宋说,他白皙的皮肤如酒杯中的毒药透出绿幽幽的颜色,“在这种地方我宁愿正面交锋。”
“当心自己心中的想法,伙计。”雷奥在手中召唤起一团火球,这一次,弗兰克很高兴见到火光,“以我个人来说,我倒更希望没人在家。我们走进去,找到波西和安娜贝丝,毁掉死亡之门,然后再走出来,也许可以在礼品店稍作停留。”
“是啊,”弗兰克说,“事情真会那样简单。”
隧道晃动起来。顶上的石块如雨点般落下。
黑兹尔抓起弗兰克的手。“好悬,”她低声说,“这些通道支撑不了多久。”
“死亡之门刚刚重新开启了。”尼克说。
“每隔十五分钟就会开启一次。”小笛注意到。
“十二分钟,”尼克纠正她,虽然他无法解释自己是如何了解这一点的,“我们最好抓紧时间。波西和安娜贝丝离我们很近了。他们有危险,我能感觉得到。”
大家向深处走去,通道变得开阔起来。洞顶抬升到六米高,装饰有精心绘制的白杨树枝叶与猫头鹰画面。更为宽阔的空间本应该让弗兰克感觉好受些,可他一心在思考他们所处的战术位置。隧道足够大,能够容纳体形巨大的怪兽,甚至包括巨人。这地方到处都有盲点,对伏击来说再好不过。他们的队伍很容易侧面受敌或是被包围,撤退也没有好的退路。
弗兰克的所有直觉告诉他,应该离开这些隧道。如果见不到一个怪兽,那也许意味着它们已埋伏起来,正等待他们走进圈套。弗兰克清楚这一点,但他对此无能为力。他们必须找到死亡之门。
雷奥用火照向石壁。弗兰克发现石头上乱画着一些古希腊时代的涂鸦。他读不懂古希腊文,不过他猜测它们都是对死者的祈祷与祝福,是几千年前的朝圣者所留下的。隧道的地面上散落着陶瓷碎片和银币。
“祭品?”小笛猜测。
“是的,”尼克说,“要想让你的祖先出现,你必须供奉祭品。”
“我们还是别供奉祭品吧。”伊阿宋说。
没有人表示反对。
“从这里开始,隧道就变得不稳固了,”黑兹尔警告大家,“地面也许……嗯,还是跟我走吧。踩着我的足迹。”
她向前走去。弗兰克紧跟在她身后——并不是因为他分外勇敢,而是因为万一黑兹尔需要他的帮助,他希望自己就在近旁。战神的声音又在他耳朵里嘈杂纷乱起来。他察觉到了危险——此刻已经近在咫尺。
张小飞。
他惊呆了。那声音……并不是阿瑞斯或者玛尔斯的,从他右面传来,仿佛有人在他耳边低语。
“弗兰克?”伊阿宋在他身后低声说,“黑兹尔,等一等。弗兰克,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弗兰克咕哝道,“我只是——”
皮洛斯,声音说,我在皮洛斯等你。
弗兰克感觉毒药又冒到了嗓子眼。他从前经历过不少的恐惧,甚至还面对过死神,可是,这声音却是以一种不同的方式令他感到恐怖。声音的共振深入到他骨头深处,似乎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他经受的诅咒,他的过去,他的将来。
他的祖母一直很看重对先祖的敬重,这与中国的传统有关。你必须安抚魂灵,必须慎之又慎地对待它们。
弗兰克一直以为祖母的迷信很傻,此刻他彻底改变了想法。他不再怀疑……那个对他讲话的声音正是他祖先中的一位。
“弗兰克,别动。”黑兹尔担心地说。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差一点跨出界线。
要想活下去,你必须带领大家,那声音说,在关键时刻,你必须接过重担。
“带领大家去哪里?”他大声问。
这时候,那个声音消失了。弗兰克能感觉到它的离去,仿佛空气中的湿度突然低了下去。
“呃,大个子?”雷奥说,“拜托别吓唬我们好吗?拜托,谢谢了。”
弗兰克的朋友们一齐关切地注视着他。
“我没事,”他好不容易说,“只是……有一个声音。”
尼克点点头。“我警告过你,状况会变糟。我们应该——”
黑兹尔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安静。“大伙儿,在这儿等等。”
尽管弗兰克不喜欢,可她已经独自向前走了。他一直数到二十三她才回来,拉长着脸,若有所思。
“前面是鬼屋,”她警告说,“别慌张。”
“你说的这两种情形不可能同时出现。”雷奥嘟囔一句。大家跟随黑兹尔走进了山洞。
这地方好似一个圆形大教堂,高耸在黑暗中的顶部几乎看不清。几十条隧道通向四面八方,每一条中间都回荡着鬼魅的声音。最让弗兰克感到紧张的是脚下的地面,到处是可怕的白骨与宝石组成的图案[2],这些图案融合成一个光滑的表面,其上点缀着钻石和红宝石。白骨组成了图案,如同一个个骷髅柔术演员滚在一起,蜷缩起身体保护着宝石——交织着死亡与财富的舞蹈。
“什么也别去碰。”黑兹尔说。
“本来就没这打算。”雷奥咕哝道。
伊阿宋打量着一条条通道:“现在该走哪一边?”
这一次,就连尼克也不那么肯定了。“应该就是在这里,祭司召唤最强大的魂灵。其中一条通道通往神庙深处,通向第三级与哈迪斯的圣坛。可是哪一条……”
“那一条。”弗兰克伸手一指。大厅对面的一扇门上,一个军团士兵的幽灵在向他们招手。他的面孔模糊不清,但弗兰克有种感觉,幽灵在直勾勾地望着他。
黑兹尔眉头一皱:“为什么是那一条?”
“你没有看见幽灵吗?”弗兰克问。
“幽灵?”尼克问。
好吧……如果弗兰克看见了一个连冥界的孩子都无法看见的幽灵,那一定有什么不对劲。他感到地面在身下震动。接着,他发现地面的确在震动。
“我们必须赶到那个出口,”他说,“马上。”
黑兹尔拼命拉住他,差一点将他摔倒。“等一等,弗兰克!地面不稳,在那下面……噢,我不知道那下面有什么。我需要寻找一条安全的路。”
“那就赶快吧。”他催促道。
他掏出弓,拖起黑兹尔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奔去。雷奥急忙跟上去,为他照亮道路。其他人殿后。弗兰克看得出来,他的举动把朋友们吓坏了,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明白,只剩下几秒钟的时间……
前方,士兵的幽灵消失了。山洞里回响起怪兽的吼声——几十个,也许数百个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弗兰克辨认出了食人土妖沙哑的吼声、狮鹫的尖叫声、独眼巨人刺耳的战斗呐喊——都是他在新罗马战役中听到过的,只是在地下被放大了数倍,在他的脑袋里轰鸣,比战神的声音更加吵闹。
“黑兹尔,别停下!”尼克命令。他从腰带上抽出戴克里先权杖。小笛和伊阿宋各自拔出剑,怪兽如潮水般涌进了岩洞。
一个六臂食人土妖先锋掷出一堆石头,砸得白骨与宝石组成的地面犹如冰块一般碎裂开来。一条裂缝在山洞中央延伸,直奔雷奥和黑兹尔而来。
没时间再谨小慎微了。弗兰克一把抓起两个朋友,三个人从洞中央一路滑过,停在了刚才那个幽灵出现的隧道边,石块和长矛从他们头顶嗖嗖地掠过。
“快走!”弗兰克大声喊,“走,走!”
黑兹尔和雷奥冲进隧道,这隧道似乎是唯一一条没有怪兽出没的。弗兰克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的征兆。
刚跑进去两米,雷奥转过身:“大伙儿!”
整个山洞在颤抖。弗兰克回头看去,他的勇气几乎崩溃。一条刚刚出现的宽达十五米的鸿沟将山洞分割开来,中间仅剩下两条摇摇欲坠的白骨地面连接在一起。成群的怪兽军队聚集在一侧,气恼地嚎叫,将手边任何可以找到的东西投掷过去,甚至包括身边的同伴。其中一些试图跨过小桥,白骨在他们身体的重压之下发出吱嘎与噼啪的声响。
伊阿宋、小笛和尼克站在鸿沟的另一边,这是件好事,不过他们也被几个独眼巨人和地狱犬围在中间。更多的怪兽不断从旁边的通道中涌来,狮鹫在头顶上盘旋,崩塌的地面无法阻挡住它们。
三个半神根本无法赶到隧道。即便伊阿宋想办法从空中让他们飞过来,也一定无法突破空中的封锁。
弗兰克祖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在关键时刻,你必须接过重担。
“我们必须帮助他们。”黑兹尔说。
弗兰克在飞快地思考,衡量着战局。他眼前出现了即将发生的一切——他的朋友们何时与何地被压倒,六个人死在这山洞之中……除非弗兰克设法改变双方力量的平衡。
“尼克!”他大声喊,“权杖。”
尼克举起戴克里先权杖,山洞的空气里闪烁着紫色光芒。幽灵从裂缝中爬出,从石壁中渗出——一支全副武装的罗马军团。他们渐渐成形,有如行走的僵尸,但他们显得困惑不解。伊阿宋用拉丁语大声呼喊,命令他们组成队形发起攻击。幽灵在怪兽群中横冲直撞,引起了短暂的混乱,但这并没能维持多久。
弗兰克扭头看看黑兹尔和雷奥。“你们俩继续向前。”
黑兹尔瞪大了眼睛:“什么?不!”
“你们必须这么做。”这是弗兰克所做过的最困难的决定,然而他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找到死亡之门,救出安娜贝丝和波西。”
“可是——”雷奥向弗兰克身后望去,“卧倒!”
弗兰克慌忙寻找掩护,一块块石头从头顶上飞过。他拼命爬起身,咳嗽不停,身上盖满了尘土。隧道的入口不见了,一整面石壁倒塌下来,只留下一堆烟尘滚滚的碎石。
“黑兹尔……”弗兰克的声音沙哑了。他只能祈愿她和雷奥在隧道另一头安然无恙。他不敢想象别的结果。
愤怒在他胸中膨胀。他转过身,迎着怪兽军队扑了上去。
[1] 弗兰克的外婆对他的昵称。
[2] 冥王掌管着死亡和地下的财富,所以用白骨和宝石象征。
第三十四章 新任执政官弗兰克
弗兰克并不擅长控制幽灵。幽灵士兵从前一定都是半神,因为他们的举止有如多动症儿童。
他们爬出土坑,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转,毫无缘由地撞击胸膛,互相推搡,把对方推回到深沟里,将一支支箭射向空中,似乎打算射杀几只苍蝇。间或出于运气,他们也会朝敌人的方向掷出标枪、剑或是同伴。
与此同时,怪兽军队越聚越多,越来越愤怒。食人土妖掷出的石头飞进僵尸军团中间,将他们如同薄纸一般压得粉碎。长着不对称的腿、头发燃烧的女性恶魔(弗兰克猜测她们是艾婆萨)咬牙切齿,对其他怪兽大声发号施令。十二个独眼巨人朝摇摇欲坠的桥上挺进,而海豹外形的类人怪兽——特尔金,与弗兰克在亚特兰大见到过的一样,将一瓶瓶希腊火扔过了鸿沟。怪兽中间甚至还有几个疯狂的半羊人,他们射出一支支火箭,将一些矮小的同伙踩在了蹄下。事实上,敌人大多配备了某种带火的武器。虽然有防火袋的保护,弗兰克也感到极度不安。
他从罗马幽灵中挤到前面,慢慢向朋友们的方向移动。他射倒一个个怪兽,直到射光了所有的箭。
已经有些太迟,他意识到——呸——他本该化作更高大更强壮的东西,比方一头熊或是一条龙。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他的胳膊上便涌起一阵剧痛。他踉跄着低头看去,难以置信地发现一支箭穿透了他的左臂,衣袖上浸满了鲜血。
这样的场面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但更多是愤怒。他尝试化作一条龙,没有成功。疼痛让他无法集中意念。或许受伤的时候他无法变形。
好极了,他心想,现在我算是了解了。
他扔下弓,从一个倒下的怪兽手上拾起一把剑……好吧,其实他不能肯定那究竟是什么——某种爬行类的女战士,本该是腿的地方却长着蛇的躯干。他一路向前厮杀,将身体的疼痛和胳膊上滴下的鲜血抛在了脑后。
前方五米远的地方,尼克正用一只手挥舞着他的冥铁剑,另一只手将戴克里先权杖高高举起。他不停对士兵发号施令,但他们对他置之不理。
当然,弗兰克心想,因为他是希腊人。
伊阿宋和小笛站在尼克身后。伊阿宋召唤起阵阵狂风,抵挡着标枪和箭。他将一瓶希腊火挡飞到了一头狮鹫的咽喉处,狮鹫熊熊燃烧,旋转着掉进了深渊。小笛新得来的剑派上了用场,另一只手上的丰饶之角不断射出各种食物——将火腿、鸡肉、苹果和橙子当作了拦截导弹。鸿沟上方的空中变成了燃烧的抛射物、爆炸的岩石与新鲜农产品的焰火表演。
可是,弗兰克的朋友们无法这样一直支撑下去。伊阿宋已经满头大汗。他不停地用拉丁语大喊:“组成队列!”然而幽灵士兵对他一样不理不睬。一些僵尸站在原地也能发挥作用,他们挡住了怪兽的前进,抵挡住了射击。然而如果他们继续倒下,剩下的士兵将溃不成军。
“闪开!”弗兰克大叫。让他吃惊的是,幽灵士兵为他闪出一条路来。他近旁的一个士兵回过身,用空洞的眼睛注视着他,仿佛在等待下一个命令。
“哦,好极了……”弗兰克嘟囔道。
在威尼斯,玛尔斯曾提醒过他,对他领导能力的考验即将到来。弗兰克祖先的幽魂也催促他承担起领导的职责。可是,如果这些罗马幽灵连伊阿宋的命令都不服从,又为何会听他的话呢?难道因为他是玛尔斯的孩子,抑或是因为……
一个事实令他恍然大悟。伊阿宋已不再是真正的罗马人,在混血营地的生活已经将他彻底改变。蕾娜已经认识到这一点,幽灵军团显然也是如此。如果伊阿宋不能再散发出正确的气场,或者说罗马领袖的光环……
几个独眼巨人冲上来,弗兰克在这时赶到了朋友们身边。他举起剑,挡住一个独眼巨人的大棒,紧接着一剑刺中巨人的腿。独眼巨人向后倒进了鸿沟之中。又一个独眼巨人冲上来,弗兰克将他刺穿。不过,失血让他感到虚弱。他的视线模糊了,耳朵也在鸣叫。
他依稀感觉到伊阿宋在他左翼,用风挡开了飞来的投射物;小笛在他右侧,呼喊着魅惑语命令——让怪兽们互相攻击,或是命令他们自己跳进深渊。
“这会很有意思!”她对怪兽们说。
几个怪兽听从了她的话,然而在深坑的对面,艾婆萨在抵抗她的命令。显然,她们也懂得魅惑语。怪兽密密麻麻地挤在弗兰克周围,他的剑几乎无法挥出。即便没有胳膊上刺穿的箭,怪兽身上散发出的臭气也几乎令他晕倒。
弗兰克该怎么办?他有一个打算,但他的头脑渐渐模糊了。
“愚蠢的幽灵!”尼克大叫。
“他们不服从命令!”伊阿宋也说。
问题就在这里。弗兰克必须让幽灵听从命令。
他集中全身的力量,大喊一声:“步兵队——锁住盾牌!”
他身边的僵尸骚动起来。他们在弗兰克面前列队,将盾牌排列在一起,组成锯齿状的防守队形。可是,幽灵士兵如同梦游一般,行动迟缓,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对他的声音做出了回应。
“弗兰克,你是怎么做到的?”伊阿宋喊。
弗兰克感到头疼欲裂,差一点晕过去。“我是罗马军官,”他说,“他们——呃,他们不认得你。对不起。”
伊阿宋做了个鬼脸,对此他并没有感到太惊讶。“我们怎么帮你?”
弗兰克希望自己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一头狮鹫在头顶上掠过,爪子差一点切掉了他的脑袋。尼克用戴克里先权杖一记猛击,怪兽撞上了一面石壁。
“圆形队列!”弗兰克命令。
二十几个僵尸服从了命令,奋力在弗兰克和朋友们四周形成一个圆形防卫圈。这给了半神们一点喘息的时间,然而太多的敌人向前重压过来。大多数幽灵士兵依然在茫然中乱转。
“我的军衔。”弗兰克明白了。
“这些怪兽太讨厌了!”小笛大叫着,刺倒了一个疯狂的半羊人。
“不行,”弗兰克说,“我只是一个百夫长。”
伊阿宋用拉丁语骂了一句。“他是说他无法控制整个军团,因为他的军阶不够高。”
尼克挥剑刺向另一头狮鹫。“那就快提升他!”
弗兰克的脑袋晕乎乎的。他没听懂尼克说的话。提升他?怎么提升?
伊阿宋用他最动听的训练军官的声音大叫:“弗兰克·张!我,伊阿宋·格雷斯,第十二闪电军团的执政官,向你下达我最后的命令:我辞去我的职务,现场紧急提拔你为军团执政官,并掌握该军阶所有的权力,指挥这个军团!”
弗兰克感到哈迪斯之屋的某处仿佛开启了一扇门,隧道中涌进来一股新鲜空气。他胳膊上的箭伤突然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他的思路清晰起来,目光也变得锐利。玛尔斯与阿瑞斯的声音在他心中有力而统一地说:击破敌人!
弗兰克用他自己都不认得的声音呼喊:“军团,方形队列!”
顷刻间,山洞中的每一个幽灵士兵都拔出了剑,举起了盾牌,向弗兰克的位置移动过来,推开、砍倒阻挡他们的怪兽,最后肩并肩与战友们站在一起,组成了方形队列。石头、标枪和火球如雨点般落下,但此刻弗兰克拥有了训练有素的防守线,将几个人保护在一面青铜与皮革的防护墙后。
“弓箭手!”弗兰克大叫,“火箭射击!”
他对这个命令并不抱很大希望。僵尸的弓箭残缺不全。不过令他吃惊的是,几十个散兵一齐搭好弓箭,他们的肩头自动燃起火焰,一道死亡的火焰从军团队列上空划过一道弧形,径直飞进敌人中间。独眼巨人倒下了,半羊人跌跌撞撞。一只特尔金尖叫着跑起了圈子,一支燃烧的箭穿透了它的额头。
弗兰克听到身后响起一阵笑声。他回过头看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尼克·德·安吉洛在笑。
“这才像话,”尼克说,“带我们扭转战局!”
“楔形队列!”弗兰克喊,“短矛攻击!”
僵尸的战线在中心渐渐增强,形成一个楔形,准备突破敌人的阵线。他们将短矛端平,一步步向前推进。
食人土妖嚎叫着扔出石头。独眼巨人的拳头和棍棒落在了紧扣在一起的盾牌之上,僵尸军团不再形同虚设。他们拥有非人的力量,在最猛烈的攻击下也决不退缩。很快,地面铺满了怪兽死后留下的尘土。标枪的锋线如同一排巨大的牙齿切入敌人中间,怪物、蛇妖和地狱犬纷纷倒下。弗兰克的弓箭手从空中射落狮鹫,在试图跨过鸿沟的怪兽军队主力中间引起一阵混乱。
弗兰克的军队开始控制住了岩洞中他们所在的一侧。其中一座石桥倒塌了,但有更多的怪兽不断向他们涌来。弗兰克必须设法阻止这一切。
“伊阿宋,”他喊,“你能让几个士兵飞过深坑去吗?敌人左翼薄弱——看到了吗?抓住战机!”
伊阿宋微微一笑:“乐意效劳。”
三个罗马幽灵升到空中,飞过了深渊,紧跟着又是三个。最后,伊阿宋自己也飞了过去,他的小分队插入几只不知所措的特尔金中间,恐惧在敌人的队伍中蔓延开来。
“尼克,”弗兰克说,“继续召唤幽灵,我们还需要更多。”
“遵命。”尼克举起戴克里先权杖,它散发出的紫色更深了。越来越多的罗马幽灵从石壁中冒出来,加入了战斗。
裂缝对面,艾婆萨用弗兰克听不懂的语言在下达命令。她们的目的不言自明,那是在试图为她们的同盟撑腰,让它们继续冲过石桥。
“小笛!”弗兰克大叫,“反击那些艾婆萨!我们需要制造一些混乱。”
“我还以为你不会开口呢。”她开始对女性恶魔发出嘘声,“你们化的妆一塌糊涂!你们的朋友说你们丑陋至极!有一个在你们背后做鬼脸呢!”很快,女吸血鬼就忙于互相争吵,无暇再发号施令了。
僵尸士兵向前推进,保持着冲力。他们必须赶在伊阿宋失利前夺取石桥。
“我身先士卒的时候到了。”弗兰克决定。他举起借来的剑,下达了冲锋的命令。
弗兰克没有注意到自己在熠熠放光。事后伊阿宋告诉他,玛尔斯的护佑将他笼罩在一片红色光芒之中,与在威尼斯的时候一样。标枪无法近他分毫,石块也被挡到一旁。虽然还有一支箭插在左胳膊上,弗兰克从未感到过如此浑身是劲。
他迎面遭遇的第一个独眼巨人很快倒下了,没有费吹灰之力。弗兰克将他劈成了两半。大个子巨人被炸得灰飞烟灭。紧跟而来的独眼巨人吓得连连后退,弗兰克同样将他送进了深渊。
鸿沟对面,余下的怪兽打算撤退,但却被幽灵军团拦腰截住。
“龟形队列!”弗兰克喊,“一列纵队,前进!”
弗兰克身先士卒冲过了石桥,幽灵军团紧随他身后,他们的盾牌紧紧护住两侧和头顶,抵挡住一切攻击。最后一个僵尸士兵刚刚通过,石桥坍塌坠入了黑暗之中,然而此时它已经无关紧要了。
尼克不停召唤出更多的士兵加入战斗。在帝国历史上,成千上万的罗马人效命帝国、战死在希腊。现在他们回应戴克里先权杖的召唤,重新回到了战场。
弗兰克奋力向前,所向披靡。
“我烧死你!”一只特尔金尖叫着,不顾一切地掷出一瓶希腊火,“我有火焰!”
弗兰克将它砍倒。希腊火朝地面坠落,弗兰克赶在它爆炸之前将它踢下了悬崖。
一个艾婆萨的爪子从弗兰克胸前横扫而过,但弗兰克什么也没感觉到。他一剑将恶魔化作了尘土,继续向前。伤痛已不重要,失败不可想象。
现在的他是军团的统帅,正在完成他与生俱来的职责——打败罗马的敌人,捍卫罗马的传统,保护朋友与同志的生命。他是执政官弗兰克·张。
他的队伍横扫过敌人的军队,击碎他们重新集结的每一次企图。伊阿宋和小笛战斗在他身边,发出挑战的怒吼。尼克拼尽全力消灭掉最后一群食人土妖,用他的黑色冥铁剑将它们砍成了一堆堆湿漉漉的黏土。
在弗兰克回过神之前,战斗结束了。小笛刺穿了最后一个艾婆萨,她在极度痛苦的号叫中蒸发了。
“弗兰克,”伊阿宋说,“你着火了。”
他低头看去,一定是刚才有几滴油溅落到他的裤子上,裤子正在冒烟。弗兰克拍打几下,扑灭了裤子上的火。然而,他一点儿也不感到担心。多亏了雷奥,火不再令他感到恐惧。
尼克清清嗓子:“呃……你胳膊上还插了一支箭。”
“我知道,”弗兰克折断箭尖,抓住箭柄一把拔出了箭,他只感到一阵温暖的拉扯,“我没事。”
小笛让他吃下一块神食。她一面给他包扎伤口,一面说:“弗兰克,你太神奇了,非常吓人,但却神奇。”
她的话令弗兰克感到摸不着头脑。“吓人”这两个字从来就无法与他联系在一起,他只不过是弗兰克。
他体内的肾上腺素渐渐消退。他四下打量,不知道敌人都去了哪里,只剩下罗马幽灵茫然地站在原地,放低了手中的武器。
尼克举起权杖,顶上的圆球暗淡下去,恢复了平静。“战斗已经结束,这些幽灵不会再停留很久。”
弗兰克面对他的军队:“军团!”
僵尸士兵猛地惊醒过来。
“你们的表现异常英勇,”弗兰克对他们说,“现在你们可以休息了,解散。”
僵尸士兵们倒下了,化作一堆堆白骨、盔甲、盾牌,还有武器,紧接着,这一切也消失了。
弗兰克感到自己也几乎要倒下。虽然吃下了神食,但他的胳膊开始作痛,疲惫让他感到眼皮沉甸甸的。玛尔斯的护佑消散了,只留下筋疲力尽的自己。可是,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黑兹尔,雷奥,”他说,“我们要找到他们。”
他的朋友们向鸿沟对面望去。山洞的尽头,黑兹尔和雷奥刚才踏入的隧道已经被埋在了成吨的砾石之下。
“这条路走不通了,”尼克说,“也许……”
突然他一个踉跄。要不是被伊阿宋一把抓住,他差一点掉下了深渊。
“尼克!”小笛说,“怎么回事?”
“死亡之门,”尼克说,“有事情正在发生。波西和安娜贝丝……我们必须马上出发。”
“可是该怎么办?”伊阿宋说,“隧道已经被堵死了。”
弗兰克咬紧牙关。他一路历尽千辛万苦,并不是为了无助地站在此地,眼睁睁地看着朋友们陷于危难。“这并不容易,”他说,“不过我们还有一条路。”
第三十五章 怪兽军团大混战
死在塔塔勒斯手上并没有多么光彩。
安娜贝丝抬头望向他如旋涡般的阴沉的面孔,她宁愿以更平淡的方式死去——从楼梯上滚落,或是与波西度过美好平静的一生,八十岁的年纪在睡梦中安然辞世。没错,那听起来很不错。
安娜贝丝面对一个无法依靠武力打败的敌人,这并非第一次。自然而然,她该使出雅典娜式的妙语闲谈,拖延时间了。
可是,她没有了声音。她甚至无法闭上嘴。她只知道,自己一定和波西睡着的时候一样,口水横流。
她隐约知道怪兽的军队在她四周旋转,但在胜利的呼喊之后,怪兽群陷入了沉寂。安娜贝丝和波西本应该被撕成了碎片。可是,怪兽们却保持着距离,等待塔塔勒斯的反应。
地狱之神弯起手指,打量着擦亮的黑色爪子。他面无表情,直起肩膀,似乎感到满意。
有形真好,他感叹道,有了这双手,我可以将你们开膛破肚。
他的声音听起来如同倒退的录音——仿佛一个个字被吸进了他脸上的旋涡,而不是向外发散。事实上,一切都在被地狱之神的面孔吸引——昏暗的光线,有毒的云团,怪兽的精髓,甚至还有安娜贝丝脆弱不堪的生命力。她四处张望,发现这片广袤平原上的每一样东西都长出了一条雾状的彗星尾巴——全指向塔塔勒斯的方向。
安娜贝丝知道自己该说点儿什么,但本能却告诉她应该躲藏起来,避免一切能引起塔塔勒斯注意的东西。
再说了,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大喊一声“塔塔勒斯,你会恶有恶报”?
还是算了吧。她和波西之所以还能活到现在,只是因为塔塔勒斯还在欣赏自己的新外形。他希望用有形的身体将他们撕成碎片,享尽其中的快乐。安娜贝丝毫不怀疑,只要塔塔勒斯愿意,他单凭一个念头就能够吞噬掉她的存在,与他蒸发掉许珀里翁和克利俄斯一样。那样还会不会有重生呢?安娜贝丝不愿去想。
波西在她身旁的举动是她从未见过的。他扔下了手中的剑。剑从他手中跌落,叮的一声撞上地面。他的面孔不再笼罩在死亡迷雾之下,但他的面容依然如死尸般枯槁。
塔塔勒斯又发出咝咝的声响——也许是在笑。
你们的恐惧闻起来好极了,地狱之神说,我总算明白,拥有一个具有诸多感官的真实身体是多么诱人。我热爱的盖娅希望从沉睡中醒来,也许她是对的。
他探出紫色的大手,也许是想将波西如同一根野草般连根拔起,这时候鲍勃插了进来。
“走开!”泰坦对神举起长矛,“你无权管这些闲事!”
管闲事?塔塔勒斯扭过头去,我是所有黑暗生物的主人,微不足道的伊阿佩托斯。我可以随心所欲。
他如旋风一般的黑色面孔旋转得更快了。咆哮的声音可怕至极,安娜贝丝不由得跪倒在地,紧紧抓住耳朵。鲍勃向前扑倒,生命力被吸向地狱之神的脸,散发出的彗尾被拖得更长了。
鲍勃发出轻蔑的吼声。他冲上前,将长矛刺向塔塔勒斯的胸膛,然而还没有碰到塔塔勒斯,他就像只虫子似的被拍到了一边。泰坦迎面倒在了地上。
你居然没有分崩瓦解?塔塔勒斯沉思道,你一钱不值,甚至比不上克利俄斯和许珀里翁。
“我是鲍勃。”鲍勃说。
塔塔勒斯发出咝咝声。那是什么?什么是鲍勃?
“我选择不仅仅做伊阿佩托斯,”泰坦说,“你无法控制我,我跟我的兄弟们不同。”
他的外套领子鼓起来,小鲍勃从里面蹦了出来。小猫落在主人面前,弓起背,对地狱之神发出咝咝声。
在安娜贝丝面前,小鲍勃开始渐渐长大,它的身形在闪烁,最后小猫变成了一头真实大小,全身透明的骷髅剑齿虎。
“还有,”鲍勃说,“我有一只好猫。”
不能再称之为小的小鲍勃向塔塔勒斯一跃而起,爪子嵌入塔塔勒斯的大腿。老虎顺着他的腿爬上锁链编织而成的裙子。塔塔勒斯跺脚怒吼,显然不再沉迷于自己真实的形体。与此同时,鲍勃的长矛刺入了神的身体,恰好在他胸甲之下。
塔塔勒斯咆哮一声,对鲍勃一掌拍去,但泰坦及时闪到了一旁。鲍勃伸出手指,长矛飞出神的身体,回到了鲍勃手上,这一幕令安娜贝丝目瞪口呆。她从未想象过一把扫帚能具有如此众多的功能。小鲍勃掉下了塔塔勒斯的裙子,跑到主人身边,剑齿虎的尖牙上滴淌下金色的脓液。
你会先死,伊阿佩托斯,塔塔勒斯说,我要把你的灵魂加入到我的盔甲上,它会慢慢融化,周而复始,永远经受痛苦的折磨。
塔塔勒斯一拳捶在胸甲之上。一张张模糊的面孔在金属中扭曲,无声地尖叫,拼命挣扎。
鲍勃转身面对波西和安娜贝丝,他笑了。换作安娜贝丝,她在受到痛苦威胁的时候绝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快进入死亡之门,”鲍勃说,“塔塔勒斯交给我来对付。”
塔塔勒斯仰头怒吼——带起一阵强大的真空,飞在近旁的恶魔被拽入他旋风似的面孔,撕成了碎片。
对付我?神嘲笑道,你不过是个泰坦,盖娅不值一提的孩子!我要让你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至于你的凡人小朋友……
塔塔勒斯伸手对怪兽军队一扫,示意他们前进。杀死他们!
杀死他们。
安娜贝丝时常听到这样的话。她顿时从茫然中清醒过来,举起剑大喊一声:“波西!”
他一把抓起激流剑。
安娜贝丝朝固定死亡之门的铁链奔去。德拉空骨剑剑锋向前一挥,砍断了左边的铁链。与此同时,波西转身迎向扑上来的第一波怪兽。他刺倒一个诅咒女神,大喝道:“哈!愚蠢的诅咒!”他连番砍倒六头特尔金,安娜贝丝跟在他身后,砍断了另一边的铁链。
门颤抖起来,伴随着悦耳的一声“叮”,门开了!
鲍勃与他的剑齿虎同伴继续周旋在塔塔勒斯腿边,一面猛攻,一面躲开他的利爪。他们并没有给塔塔勒斯带来伤害,但却令他东倒西歪。很明显,塔塔勒斯还不习惯用人类的身体搏斗。他一次次出手,却一次次扑空。
更多的怪兽向死亡之门涌来。一支长矛从安娜贝丝头顶飞过。她回身刺穿一个艾婆萨的腹部,向正在关闭的门冲去。
她一面抵挡,一面用脚顶住门。背对电梯,她至少不必担心来自身后的袭击。
“波西,快到这儿来!”她大叫。
他赶到门口,满脸是汗,还有几处伤口在流血。
“你没事吧?”她问。
他点点头。“那个诅咒女神给我带来痛苦诅咒,”说着他砍落空中的一头狮鹫,“很痛,但还不足以杀死我。快进电梯去,我来按住按钮。”
“是啊,没错!”她用剑柄击中一匹食肉怪兽马的鼻子,怪兽惊跑进群中。“你答应过我,海藻脑袋,我们不会分开!再也不要!”
“不可理喻!”
“我也爱你!”
一支独眼巨人方阵向前扑过来,将小型怪兽撞到了一旁。安娜贝丝觉得自己接近死亡的边缘。“一定是独眼巨人。”她抱怨。
波西发出一声战斗呐喊。独眼巨人脚边的大地之中,一条红色血管爆裂了,来自火之河的火焰河水溅在怪兽身上。火焰河水也许能治愈凡人,但却对独眼巨人毫不留情。它释放出一道热浪,裂开的血管封闭了,除了一排烧焦的怪兽印记,什么也没有留下。
“安娜贝丝,你必须离开!”波西说,“我们不能都留下!”
“不!”她大叫,“快躲开!”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一猫腰,安娜贝丝从他头顶跃过,砍倒一个满身文身的怪物。
波西和她肩并肩站在门口,等待下一波攻击。爆裂的血管暂时遏制了怪兽,但不用多久它们便会明白过来:嘿,等等,我们有数不清的怪兽,而他们只有两个。
“那好吧,”波西说,“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安娜贝丝希望如此。
死亡之门屹立在他们身后——这是他们离开这噩梦世界的出口。可是,如果没有人操作控制按钮十二分钟,他们便无法利用死亡之门。一旦他们走进电梯而没有人按住按钮,结果将很难预料。然而此刻如果他们选择从门边走开,电梯会关上门,消失在他们眼前。
怪兽群一点点逼近,发出咆哮声,重新聚集起勇气。
此时,鲍勃的攻击也慢了下来。塔塔勒斯逐渐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新身体。剑齿虎小鲍勃向他跃起,但被塔塔勒斯一掌扇到了一旁。鲍勃愤怒地冲上前,塔塔勒斯抓起他的长矛,从他手中夺了过去。他一脚将鲍勃踢下山坡,鲍勃撞到一排特尔金,它们仿佛一堆海洋哺乳动物的保龄球瓶。
投降吧!塔塔勒斯怒喝。
“绝不,”鲍勃说,“你不是我的主人。”
那就顽抗到死吧,地狱之神说,你们泰坦对我来说无足轻重。我的巨人孩子更优秀,更强大,更恶毒。他们会让上面的世界与我的地域一样黑暗!
塔塔勒斯将长矛折成了两段。鲍勃发出痛苦的叫声。剑齿虎小鲍勃跳过来,对塔塔勒斯狂吼着露出尖牙。泰坦挣扎着站起身,但安娜贝丝明白,一切都完了。就连怪兽们也纷纷扭头观望,仿佛知道它们的主人塔塔勒斯即将大显身手。一个泰坦的死值得一看。
波西抓起安娜贝丝的手。“待在这儿别动,我得去帮他。”
“波西,你不能去,”她嘶哑着声音说,“塔塔勒斯是不可战胜的,我们无法成功。”
她清楚自己是对的。塔塔勒斯与众不同,他比神祇和泰坦更加强大。半神根本无法与他相提并论。如果波西去帮助鲍勃,他只会被像只蚂蚁似的捏扁。
然而安娜贝丝知道波西不会听她的。他不会抛下鲍勃不管不顾,任鲍勃死去。那不是他的个性——而这也正是她深爱他的原因之一,即便他恼人到了极点。
“我们必须一起走。”安娜贝丝说,心中明白这将是他们最后的战斗。一旦从门边走开,他们将无法再离开塔塔勒斯。他们至少可以肩并肩战死在一起。
她正想说:马上。
怪兽军队中忽然涌起一阵骚动。安娜贝丝听到远处传来尖叫声,还有持续不断的咚咚咚的打击声。那声音频率很快,不可能是大地的心跳——更像是一个巨大沉重的东西在全速奔跑。一个食人土妖飞到半空中,好像被什么抛了起来。一道浅绿色的气体在怪兽群中升腾而起,仿佛一条有毒的防爆水龙喷出的水雾。绿色气体所到之处,一切都在消融。
气体咝咝作响,清理出一条通道来。安娜贝丝终于看到了引起骚动的原因。她笑了。
梅恩尼亚德拉空张开长满皱褶的颈部,咝咝作响。它带有毒气的呼吸令战场充满了松树与生姜的味道。德拉空扭动一百英尺长的身体,用力拍打长着斑点的绿色尾巴,从一大片怪物身上横扫而过。
骑在德拉空背上的是一个红皮肤巨人,锈色的发辫上点缀着鲜花,他身穿绿色无袖皮衣,手中紧握一把德拉空骨头做成的剑。
“达玛森!”安娜贝丝大喊。
巨人脑袋一歪。“安娜贝丝·蔡斯,我接受你的建议,为自己的命运做出了新的选择。”
第三十六章 搭乘死亡电梯
这是在干什么?地狱之神嘶声道,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失宠的儿子?
达玛森望了一眼安娜贝丝,他眼中清楚地传递着一条信息:快跑,马上。
他回头望向塔塔勒斯。梅恩尼亚德拉空跺着脚,咆哮起来。
“父亲,你想要一位更相称的对手吗?”达玛森冷静地说,“我是你引以为自豪的巨人之一。你希望我更加好战吗?也许我可以从毁灭你开始!”
达玛森端起长矛,向前冲锋。
怪兽军队向他蜂拥而来,然而梅恩尼亚德拉空踏平了阻挡它的一切。它的尾巴东挡西扫,鼻孔里喷出毒气。与此同时,达玛森对塔塔勒斯发起一阵猛攻,逼得地狱之神如同困兽般连连后退。
鲍勃从战斗中退下阵来,剑齿虎陪伴在他身旁。波西拼尽全力掩护着他——让地面的血管一条接一条炸裂。一些怪兽消失在斯提克斯冥河水之中,另一些被克塞特斯冥河水当头淋了个落汤鸡,瘫倒在地,无助地哭泣。还有一些被浸入遗忘之河,茫然地四下张望,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鲍勃一瘸一拐地走到电梯门边。他胳膊和胸膛上的伤口流淌着金色的液体,身上清洁工制服残破不堪。他的身体扭曲着,驼起了背,仿佛在塔塔勒斯折断长矛的同时也折断了他身体里的某个部位。尽管如此,他依然面带微笑,银色的眼睛里闪烁出满足的目光。
“快走,”他命令,“按钮交给我。”
波西呆呆地看着他:“鲍勃,你不能——”
“波西,”安娜贝丝的声音几乎要崩溃了,她痛恨让鲍勃这样去做,可她明白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们必须这样做。”
“我们不能就这样扔下他们不管!”
“你必须这么做,朋友。”鲍勃在波西胳膊上拍了一把,差一点将他打翻,“我还能按动按钮,还有一只好猫保护我。”
剑齿虎小鲍勃发出赞同的吼声。
“还有,”鲍勃说,“你的使命是回到凡人世界,阻止盖娅的疯狂行动。”
一个惊声尖叫的独眼巨人,伴随着毒液发出的咝咝声,从他们头顶上飞过。
五十码开外的地方,梅恩尼亚德拉空在怪兽群中踩过,脚下发出令人作呕的咯吱声,仿佛踩到的是一堆葡萄。达玛森在它后背上大声叫骂,对地狱之神轮番猛攻,故意嘲弄塔塔勒斯,吸引他离开死亡之门。
塔塔勒斯笨重地跟在他身后,铁靴在地面上踩出一个个大坑。
你杀不死我!他吼道,我就是深渊,你也许可以设法毁灭大地,而我和盖娅——我们是永恒的。我们拥有你,拥有你的血肉与灵魂!
他巨大无比的拳头向下砸来,达玛森向旁边一闪,标枪扎进了塔塔勒斯脖子的侧面。
塔塔勒斯号叫一声,显然更多是因为恼怒而非伤痛。他旋转不停的面孔转向巨人,达玛森及时闪躲到了一旁。十几个怪兽被吸进了旋涡,消失得无影无踪。
“鲍勃,不要!”波西露出恳求的目光,“他会永远毁灭你,没有来世,没有重生。”
鲍勃耸耸肩。“谁知道呢?你们得马上离开。塔塔勒斯有句话说得没错,我们无法打败他,只能为你们争取时间。”
电梯门试图关闭,但被安娜贝丝的脚挡住了。
“十二分钟,”泰坦说,“我能给你们十二分钟。”
“波西……快顶住门。”安娜贝丝跳起身,伸出胳膊抱住泰坦的脖子。她在他脸颊上留下一吻,眼中盈满了泪水,无法正眼去看他。鲍勃满脸胡茬的脸上弥漫着清洁用品的味道——新鲜柠檬味的家具上光油与地板清洁皂。
“怪兽是永生的,”她拼命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说,“我们会把你和达玛森作为英雄牢牢记在心中,你们是世上最好的泰坦和最好的巨人。我们要告诉我们的孩子,让这个故事世代流传下去。总有一天,你们会重生。”
鲍勃拂弄着她的头发,眼睛周围现出了微笑纹。“很好。到那时候再见,我的朋友们,替我向太阳和星辰问好。记住要坚强,为了阻止盖娅,这也许并不是你们最后一次做出牺牲。”
他轻轻将她推开。“没有时间了,快走。”
安娜贝丝抓起波西的胳膊,将他拽进电梯厢。她最后向外看了一眼,梅恩尼亚德拉空将一个怪物如同木偶般摇晃着,达玛森向塔塔勒斯的大腿刺去。
地狱之神指着死亡之门狂呼:怪兽们,快拦住他们!
剑齿虎小鲍勃蹲下身子,发出震天的怒吼,准备出击。
鲍勃对安娜贝丝眨眨眼。“从里面拉上门,”他说,“它们会阻挠你们通过,紧紧顶住门——”
电梯门滑上了。
“波西,快帮帮我!”安娜贝丝喊。
她用全身顶住左边的门,将它推向中心。波西在另一侧门边也在这样做。门上没有把手,也没有任何可以抓牢的东西。电梯在不停上升,门在摇晃着试图开启,企图让他们倒进生与死之间的缝隙。
安娜贝丝肩膀好痛。电梯里轻松的音乐丝毫不管用。如果所有的怪兽一路上不得不听那首歌——歌中唱的是对菠萝鸡尾酒的喜爱,以及被淋湿在雨中——怪不得到达凡人世界之后它们会大开杀戒。
“我们抛下了鲍勃和达玛森,”波西哽咽道,“他们会为我们而死,而我们却——”
“我明白,”她低声道,“奥林匹斯神啊,我全都明白,波西。”
安娜贝丝奋力让电梯门保持关闭,这让她感到些许宽慰,因为心中不断涌起的恐惧至少能让她不至于陷入无尽的痛苦。抛下达玛森和鲍勃是她这辈子所做过的最困难的事。
混血营地多年的生活中,她曾为别的营员外出探险而自己被留下感到气恼。她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载誉而归……或是遭遇失败,再也没能回来。自打七岁开始,她就在想:为什么我就不能证明我的能力?为什么我就不能领导一次冒险?
现在她终于明白,作为一个雅典娜的孩子,最艰难的不是去领导一次冒险,也不是在战斗中面对死亡,而是做出战略撤退的决定,让别的人去替自己承担危险——特别是当那个人是你的朋友时。她必须直面这样一个事实:她无法保护自己所爱的每一个人,她无法解决所有的问题。
她痛恨这一点,但却没有时间自哀自怜。她强挤掉眼中的泪水。
“波西,大门。”她提醒。
电梯门开始滑开,透进来一缕……臭氧?硫黄?
波西拼命从右侧一阵猛推,裂缝闭合了。他眼中怒火中烧。她只希望他不是在对自己恼怒。如果真是如此,她不怪他。
如果这样做能让他坚持,她心想,那就让他愤怒吧。
“我要杀了盖娅,”他喃喃道,“我要亲手杀了她。”
安娜贝丝点点头。她在思索塔塔勒斯刚才的自吹自擂。他无法被杀死,盖娅也一样。对于这样的能量,即便泰坦和巨人也远远无法与他们抗衡,半神更是没有一点儿机会。
她想起了鲍勃的警告:为了阻止盖娅,这也许并不是你们最后一次做出牺牲。
她从骨子里深切体会到了这样一个事实。
“十二分钟,”她喃喃道,“只需要十二分钟。”
她向雅典娜祈祷,鲍勃能够坚持按住向上的按钮十二分钟。她还祈求力量与智慧。电梯到顶的时候,她不知道将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如果他们的朋友不在那里,控制着门的另一面……
“我们能做到,”波西说,“我们必须做到。”
“是的,”安娜贝丝说,“是的,我们能。”
两人死死顶住门。电梯颤抖着,音乐还在播放。他们身下的某个地方,一位泰坦和一位巨人为了帮助他们脱身,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第三十七章 邪恶女巫和幻觉迷宫
哭泣令黑兹尔感到羞愧。
隧道倒塌之后,她哭喊尖叫,如同一位大发脾气的两岁孩童。她不能挪动将她和雷奥与其他人分隔开来的碎石。如果地面再有移动,整个地方或许会在他们头顶坍塌。她用拳头在石头上狠命敲打,大声咒骂。若是在圣艾格尼丝学院,这也许会让她得到用肥皂水洗嘴的惩罚。
雷奥注视着她,瞪大了双眼,哑口无言。
她这样对他并不公平。
上一次他俩在一起的时候,她将他带进了她的过去,让他见到了山米,他的曾祖父——也是黑兹尔的第一任男友。她让他承受了他本不该承受的情感包袱,令他不知所措。他们差一点被一头大虾怪杀死。
此刻他们又单独待在一起,朋友们也许在怪兽军队中间危在旦夕,而她却在大发脾气。
“对不起。”她在脸上抹了一把。
“嘿,要知道……”雷奥耸耸肩,“我当年还攻击过几块石头。”
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弗兰克……他……”
“听我说,”雷奥说,“弗兰克·张自有他的办法。说不定他会变成一只袋鼠,对那些丑八怪使出几招袋鼠柔道。”
他扶她站起身。虽然她心中依然慌乱,但她知道雷奥说得没错。弗兰克跟其他人并非在坐以待毙,他们会想办法保命。她和雷奥所能做的最好是继续行动。
她打量着雷奥。他的头发长了,也多了些凌乱。他的面孔比从前更显瘦削,所以看来少了些稚气,更像是童话故事中那些瘦小的精灵。与从前最大的不同在于他的眼睛。它们总在不停游移,仿佛打算去发现地平线之外的什么。
“雷奥,对不起。”她说。
他眉毛一抬:“好啦,为什么道歉?”
“为了……”她无助地指指四周,“一切。为了把你误认为山米,为了对你的欺骗。我是说,我不是故意的,可要是我——”
“嘿。”他捏捏她的手,虽然黑兹尔从这个举动中感觉不到丝毫浪漫,“机器就是设计来工作的。”
“呃,什么?”
“我认为宇宙其实有如一台机器,不知道是谁创造了它,命运三女神,还是神,或是我们所说的上帝,无论是什么。大多数时候,它遵循自己的规律运转。自然,不时会有几个小零件抛锚,或是有什么东西乱了套,可是通常说来……事情的发生总有它的缘由,比如你与我的相遇。”
“雷奥·瓦尔迪兹,”黑兹尔惊奇地说,“你是个哲学家。”
“不,”他说,“我只是个机械师,不过我猜我的曾祖父山米懂得事情的因果。他放开了你,黑兹尔。我的责任是告诉你,这没关系。你和弗兰克——你们在一起很棒。我们都会熬过这一切。我希望你们有机会寻找到幸福。再说缺少了你的帮助,张连自己的鞋带都系不好。”
“这样的话太刻薄。”黑兹尔责骂道。不过,她感到心中有什么在解开——一个几周来一直令她感到紧张的心结。
雷奥真的变了。黑兹尔开始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位知己。
“你一个人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她问,“你遇到了谁?”
雷奥的眼睛抽搐了一下。“说来话长,改天再跟你细说。我仍然在等待,看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
“宇宙是一台机器,”黑兹尔说,“所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希望如此。”
“只要它不是一台属于你的机器,”黑兹尔又说,“因为你的机器从来不循规蹈矩。”
“是啊,哈哈!”雷奥在手上燃起一团火,“好啦,我们该走哪边,地狱小姐?”
黑兹尔审视着前方的路。大约三十英尺之下,隧道分成了四条更小的通道,全都一模一样,只有左边的一条涌出阵阵寒意。
“那一条,”她决定,“让人感觉是最危险的。”
“我同意。”雷奥说。
他们迈步向下走去。
来到第一个拱门的时候,黄鼠狼盖尔找到了他们。
它爬上黑兹尔的身体,蜷缩在她脖子周围,生气地吱吱乱叫,仿佛在说:你到哪儿去了?你来晚了。
“又是那只放屁的黄鼠狼,”雷奥抱怨道,“如果那家伙在这样的密闭空间里放屁,再加上我的火什么的,说不定会引发爆炸。”
盖尔用黄鼠狼的语言对雷奥咒骂了一句什么。
黑兹尔示意他们俩安静。她能预感到前面的隧道。它缓缓下行约三百英尺,进入一个巨大的山洞,洞中有个东西在等待……冰冷,沉重,强大。上次在阿拉斯加的岩洞里,盖娅强迫她让巨人之王普非良起死回生,黑兹尔打那以后还从未有过同样的感觉。虽然黑兹尔挫败了盖娅的阴谋,但她不得不毁掉岩洞,牺牲了自己和妈妈的生命。她不愿见到这样的经历重新上演。
“雷奥,准备好,”她低声说,“我们接近了。”
“接近什么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走廊中响起:“接近我了。”
一种恶心的感觉向黑兹尔袭来,她膝盖一弯。整个世界变了。她的方向感在地下通常完美无瑕,但此刻却彻底失去了方向。
她和雷奥身体并没有动,但他们却忽然站在了三百英尺之外的隧道下方,山洞的入口。
“欢迎,”那个女人的声音说,“我期待这一时刻很久了。”
黑兹尔的目光在岩洞中搜索,没有发现是谁在讲话。
这地方让她想起了罗马的万神殿,只是这地方被装饰成哈迪斯的现代风格。
黑曜石墙壁上雕刻出死亡的场景:瘟疫的受害者,战场上的死尸,酷刑室里的铁笼中悬挂的骷髅——一切都有宝石装饰,让这场面更显阴森恐怖。
与万神殿一样,圆顶上是方格纹路的嵌入式方形面板,不过这里的每一块面板都是一块石碑——用古希腊文铭刻的墓碑。黑兹尔不清楚墓碑后面是否真埋葬有尸体。在她的地下感官紊乱之后,她对此无法确定。
她没有发现别的出口。屋顶的最高处,万神殿的天窗所在的位置,一圈纯黑色的石头微微发亮,仿佛在强调这样一种感觉:这地方没有出路——头顶没有天空,只有漆黑一片。
黑兹尔的目光挪到了大厅中央。
“是的,”雷奥低声道,“就是那两扇门,没错。”
五十英尺之外,耸立着两扇突兀的电梯门。大门在银和铁上蚀刻而出。两侧各垂下一排铁链,将门框固定在地面的大钩之上。
门的四周散落着黑色碎石。黑兹尔意识到,有一个古老的哈迪斯圣坛曾经屹立在这里。为了给死亡之门腾出地方,圣坛被毁掉了。这令她感到愤怒。
“你在哪儿?”她喊。
“难道你看不见我们吗?”女人的声音在嘲笑,“我还以为赫卡忒选中你,是因为你真有本事。”
黑兹尔腹中又翻腾起一种恶心的感觉。盖尔在她的肩膀上一面狂吠一面放屁,什么忙也帮不上。
黑兹尔眼中一个个黑点在舞动。她使劲眨眼,想将它们赶走,可它们却变得越发黑暗了。数不清的黑点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二十英尺高的模糊身影,高耸在门边。
巨人克吕提厄思被笼罩在黑烟中,与她在十字路口所见的一模一样,不过此刻黑兹尔能依稀辨认出他的身形——有如龙一般的腿上长有灰色鳞片,硕大的上半身近似人类,被包裹在冥铁盔甲之中,结成辫子的长发由烟雾组成。他的面容如死神般黝黑(黑兹尔应当了解,因为她亲眼见过死神)。他的两眼宛如钻石一般寒光闪闪。他手中没有武器,但这并不能让他的恐怖减轻半分。
雷奥吹了一声口哨。“要知道,克吕提厄思……对于这么大的个子来说,你的声音很动听。”
“白痴。”女人嘶声说。
黑兹尔与巨人之间的空气中闪烁起微光。女巫现身了。
她穿了一件精致的金丝编织而成的无袖装,黑色头发盘成锥形,发间环绕着钻石与祖母绿。脖子上垂下一个挂坠,看上去像一个微型迷宫。拴挂坠的绳子上饰有一颗颗红宝石,在黑兹尔眼中好似凝固的血滴。
女人带着一种永恒而高贵的美丽——如同一尊可以任人欣赏但永远无法去爱的雕像。她的目光中恶毒涌动。
“帕西法厄。”黑兹尔说。
女人头一偏。“亲爱的黑兹尔·列维斯科。”
雷奥咳嗽一声:“你们俩之前就认识?是冥界的密友,还是——”
“闭嘴,傻瓜,”帕西法厄的声音很轻柔,但却恶意十足,“半神对我来说毫无用处——他们总自以为是,粗鲁无礼,祸害世间。”
“嘿,女士,”雷奥不满地说,“我可不经常破坏东西。我是赫菲斯托斯的儿子。”
“一个修补匠而已,”帕西法厄呵斥道,“甚至更糟。我认识代达洛斯,他的发明除了带来麻烦之外一无是处。”
雷奥眨眨眼。“代达洛斯……你说的是,那个代达洛斯?哦,那你应该对我们修补匠了解颇深。我们更喜欢修理,建造,有时候还会用一卷卷油布堵住粗鲁女士的嘴——”
“雷奥,”黑兹尔伸出一只胳膊挡在他胸前,她觉得要是他再不闭嘴,女巫一定会把他变成某种令人不快的东西,“让我来对付,好吗?”
“听你朋友的话,”帕西法厄说,“做个好男孩,让女人说话。”
帕西法厄走到两人跟前,打量着黑兹尔。她的眼中充满仇恨,令黑兹尔觉得浑身发麻。女巫的能量从身体上散发出来,宛如熔炉辐射出的热量。她的神情令人不安,还有几分似曾相识……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更让黑兹尔感到紧张的是巨人克吕提厄思。
他站在后面的暗处,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身体上冒出的黑烟堆积在他脚边。他就是刚才黑兹尔预感到的那个冷冰冰的东西——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曜石矿,沉重得黑兹尔无法移动半分,强大而坚不可摧,不带丝毫感情。
“你……你的朋友不大爱说话。”黑兹尔说。
帕西法厄回头看了巨人一眼,轻蔑地对他嗤之以鼻。“祈祷他沉默吧,亲爱的。盖娅把对付你的快乐赋予了我,不过克吕提厄思算是,哦,我的保险。作为女巫姐妹,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想他在这里的目的也是为了对我的能量加以约束,以防万一我忘记了新女主人的命令。盖娅总是这般谨慎。”
黑兹尔很想反驳说自己才不是女巫。她可不想知道帕西法厄打算如何“对付”他们,巨人又如何约束帕西法厄的能量。她挺直腰杆,让自己显示出几分自信。
“无论你有什么阴谋,”黑兹尔说,“全都无济于事。我们突破了盖娅派来阻挠我们的所有怪兽。要是明智的话,你就不会挡我们的路。”
黄鼠狼盖尔咬牙切齿,表示赞同。帕西法厄不为所动。
“你不大像个半神,”女巫沉思道,“不过你们半神从来如此。记得我的丈夫,克里特国王米诺斯吗?他是宙斯的儿子。从表面上谁都看不出来,他瘦巴巴的,跟那个人差不多。”她说着对雷奥一指。
“哇哦,”雷奥咕哝道,“米诺斯一定做过什么非常对不起你的事情。”
帕西法厄气得鼻孔都要冒烟了。“噢……你是不知道。他过于自负,拒绝向波塞冬奉上供品,所以海神因为他的傲慢惩罚了我。”
“米诺陶。”黑兹尔忽然想了起来。
这个故事怪诞而令人厌恶,每当有人在朱庇特营地讲起它的时候,黑兹尔总会捂住自己的耳朵。帕西法厄被加以诅咒,爱上了她丈夫的战利品公牛,后来生下了米诺陶——半人半牛的怪兽。
帕西法厄对她怒目而视,黑兹尔终于明白,她的表情为何如此熟悉。
女巫眼中充满痛苦与仇恨。过去有的时候,黑兹尔母亲也是这样。在她最痛苦的日子里,在玛丽·列维斯科的眼中,黑兹尔有如一头怪兽,她是来自于神的诅咒,是玛丽一切痛苦的根源。正是这个原因,米诺陶的故事才会令黑兹尔如此心烦意乱——并不是帕西法厄与公牛之间令人反感的爱情,而是一个孩子——任何孩子,被人视作怪兽,视为对父母的惩罚,被囚禁,被仇恨。对黑兹尔来说,这个故事中的米诺陶更像个受害者。
“是的,”帕西法厄终于说,“我的耻辱不堪忍受。我的儿子出生后被关进迷宫,米诺斯拒绝承认与我的一切关系。他说我毁了他的声誉!你知道后来米诺斯的下场吗,黑兹尔·列维斯科?他的罪行和自负却让他得到了奖赏。他当上了冥界的判官,似乎他有权力去审判别人!哈迪斯给了他这个位置——你的父亲。”
“应该叫普路托。”
帕西法厄冷笑一声:“无关紧要。所以你明白,我对半神的仇恨与我对神祇的仇恨同样深切。盖娅答应我,能够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你所有的同胞,我要看他们在我的新领地中慢慢死去。真希望我有更多时间来好好折磨你们俩。唉——”
大厅中央,死亡之门发出动听的声音。门框右边的绿色向上按钮开始闪烁。固定两扇门的链条在晃动。
“那儿,你们都看见了吗?”帕西法厄抱歉地耸耸肩,“有人正在使用死亡之门。十二分钟后,它就会开启。”
黑兹尔的肺腑仿佛铁链一般在晃动。“更多的巨人?”
“谢天谢地,不是,”女巫说,“巨人带着目的而来——回到凡人世界,准备发动总攻。”帕西法厄冷冷地笑了,“不,死亡之门正在被别人利用……未经授权的人。”
雷奥慢慢向前挪了几步,拳头上升起了烟雾。“波西和安娜贝丝。”
黑兹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嗓子里的哽咽是因为开心还是沮丧。如果他们的朋友赶到了死亡之门,如果十二分钟后他们真会出现在这里……
“哦,别担心,”帕西法厄轻蔑地摆摆手,“克吕提厄思会对付他们。你瞧,当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我们这一侧还需要有人按下向上的按钮,否则电梯门无法打开,里面的人——噗,没了。或许克吕提厄思会放他们出来,亲手对付他们。这完全取决于你们。”
黑兹尔的嘴里冒起一股苦涩的金属味道。她不想问,但她不得不开口:“怎么取决于我们?”
“哦,显而易见,我们只需要让一边的半神活下来,”帕西法厄说,“留下两个幸运的带去雅典,在希望盛宴上供奉给盖娅。”
“显而易见。”雷奥低声说。
“所以不是你们俩,就是在电梯里的你们的朋友。”女巫摊开两手,“让我们瞧瞧十二分钟过后究竟谁还活着……事实上,只剩下十一分钟了。”
岩洞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黑兹尔体内的罗盘在疯转。
她记起小的时候,那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期的新奥尔良,妈妈带她去看牙医,拔掉一颗坏掉的牙齿。这是第一次,也是她唯一一次接触到乙醚。牙医向她保证,它会让她昏昏欲睡,全身放松,可是黑兹尔却感觉从自己的身体里飘浮起来,惊慌失措,失去了控制。乙醚消散之后,她大病了三天。
这时的感觉就像吸入了大剂量的乙醚。
她依稀记得自己还在山洞里。帕西法厄就站在他们面前几英尺之外的地方。克吕提厄思一言不发地守候在死亡之门外。
可是,阵阵迷雾将黑兹尔包裹起来,扭曲着她对现实的感知。她向前一步,却撞上一堵本不该在那里的石壁。
雷奥将手按在石壁上。“怎么回事?我们这是在哪儿?”
从他们左边和右边各探出一条走廊。墙壁上的铁烛台上火光摇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好似在一个古墓之中。黑兹尔的肩膀上,盖尔生气地尖叫着,尖利的爪子抓进了黑兹尔的锁骨。
“是的,我知道,”黑兹尔对黄鼠狼说,“这只是个幻觉。”
雷奥一拳拍在墙上。“非常真实的幻觉。”
帕西法厄哈哈大笑。她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在水中,显得那么遥远。“黑兹尔·列维斯科,这是幻觉,还是别的什么?难道你不清楚我创造了什么吗?”
黑兹尔身子摇摇晃晃,几乎无法站立,更别提清晰思考了。她努力向外探出自己的感知,试图看穿迷雾,重新找到山洞,但她只感觉到隧道朝十几个方向分岔,通往四面八方,唯独无法向前。
她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仿佛金块一个个冒出地面:代达洛斯,被囚禁的米诺陶,在我的新领地里慢慢死去。
“迷宫,”黑兹尔说,“她在重新塑造迷宫。”
“怎么办?”雷奥用一把圆头锤敲打着墙壁,转身对黑兹尔皱皱眉,“我还以为在混血营地的战役后迷宫已经倒塌——它与代达洛斯的生命力息息相关,而他已经死了。”
帕西法厄不以为然地咯咯叫了几声。“噢,可是我还活着。莫非你将迷宫的所有秘密都归功于代达洛斯[1]?是我将魔力的生命注入了他的迷宫。和我比起来,代达洛斯不值一提——不朽的女巫,赫利俄斯[2]的女儿,瑟莤[3]的妹妹!迷宫将会成为我的领地。”
“这是个幻觉,”黑兹尔坚持,“我们只需要找到办法突破。”
然而她说出这句话来之后,四壁似乎变得更加坚实,发霉的味道也越来越浓烈了。
“太晚了,太晚了,”帕西法厄低吟道,“迷宫已经醒来,在你们的凡人世界被踏平之时,它将在大地的皮肤之下再次蔓延。你们半神……你们英雄……将迷失在它的通道间,在饥渴、恐惧与痛苦中慢慢死去。或许哪一天我善心大发,你可以求得速死,在巨大的痛苦之中!”
黑兹尔脚下的地面冒出一个个开口。她连忙抓起雷奥,将他推到一旁,一排尖钉向上射出,钉进了洞顶。
“快跑!”她大喊。
帕西法厄的笑声在通道中回荡。“你打算去哪儿,年轻的女巫?逃离一个幻觉吗?”
黑兹尔忙着逃命,没有回答。他们身后,一排排尖钉不停向洞顶射出,伴之以持续不断的咚咚声。
她拽着雷奥跑进侧面的一条通道,跳过一排绊网,在一道二十英尺宽的深坑前一个急停。
“这地方有多深?”雷奥气喘吁吁。刚才有一根尖钉与他擦身而过,撕破了他的裤腿。
黑兹尔的感知告诉她,坑至少有五十英尺深,底部是一潭毒液。可是,她能够相信自己的感知吗?无论帕西法厄是否创造出了一个新迷宫,黑兹尔相信他们仍然在同一个山洞里,被迫漫无目的地来回奔跑,而帕西法厄与克吕提厄思在幸灾乐祸地冷眼旁观。无论是否幻觉,除非黑兹尔设法走出迷宫,否则他们一定会死在陷阱之下。
“只剩下八分钟了,”帕西法厄说,“我希望看你们活下来,真的。这足以证明你们值得被送去雅典供奉给盖娅。不过当然了,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们就不需要你们在电梯里的朋友了。”
黑兹尔的心嗵嗵直跳。她面向左面的石壁。无论她的感知告诉她什么,那应该就是死亡之门的方向,而帕西法厄应该就在她前方。
黑兹尔恨不得撞破石壁,掐死女巫。再过八分钟,她和雷奥必须赶到死亡之门前,放出他们的朋友。
可是,帕西法厄是一个永生的女巫,拥有数千年使用魔法的经验。黑兹尔不可能单凭自己的意念力将她打败。她设法骗过了强盗斯喀戎,让他看见了自己希望看到的景象。同样,黑兹尔需要搞清楚帕西法厄最想见到的是什么。
“七分钟,”帕西法厄在哀叹,“如果我们多点儿时间就好了!我希望看到你经受更多的屈辱。”
就是它,黑兹尔心想。她必须经受严酷的考验,必须让迷宫变得更危险,更庞大——让帕西法厄去关注陷阱,而不是迷宫通向何方。
“雷奥,我们必须跳过去。”黑兹尔说。
“可是——”
“实际并没有那么宽,跳!”她抓起雷奥的手,两人一齐向深坑对面跳去。落在地面,黑兹尔回头一望,并不见深坑的踪影——那只不过是地面上一个三英寸宽的裂缝。
“快来!”她催促道。
两人向前狂奔,帕西法厄的声音还在耳边念叨个不停:“噢,亲爱的,不。就这样的表现你们可活不了。六分钟。”
上方的洞顶裂开了。黄鼠狼盖尔警觉地尖叫起来。黑兹尔心中在左侧想象出一条新的隧道——它更危险,通向错误的方向。迷雾在她的意念作用下微微消散,隧道出现了,他们冲了进去。
帕西法厄失望地叹息一声。“原来你就这点本事,亲爱的。”
黑兹尔感到了一丝希望的火花。她刚刚创造出一条隧道,在迷宫的魔力构造中嵌入了一枚小楔子。
他们脚下的地面崩塌了。黑兹尔拽着雷奥跳到一旁。她心中想象出另一条隧道,转回他们刚来的方向,隧道中充满了有毒的气体。迷宫满足了她。
“雷奥,屏住呼吸。”她提醒道。
两人快步穿过有毒的迷雾。黑兹尔的眼睛仿佛刚在辣椒水里洗过一般,但她没有因此停下脚步。
“五分钟,”帕西法厄说,“唉!真希望多点儿时间看你受到折磨。”
他们跑进一条充满新鲜空气的通道。雷奥忍不住连声咳嗽:“希望她能闭嘴。”
两人猫腰从一条青铜绞索下钻过。黑兹尔想象隧道曲折蜿蜒,回到帕西法厄面前,离她跟前就差那么一点点。迷雾屈从了她的意念。
隧道两侧的石壁开始向中间闭合。黑兹尔没有阻拦它们,而是让它们加速移动,这令地面摇晃、洞顶崩裂。她和雷奥跟随弯曲的隧道一路狂奔,按照她心中的意愿,将他们带回到房间的中央。
“很遗憾,”帕西法厄说,“我希望能把你们和你们在电梯里的朋友都杀掉,可是盖娅要求我必须留下两个,等到希望盛宴。到那时你们的鲜血将会派上用场!噢,好吧,看来我必须得给我的迷宫寻找别的牺牲品了。你们俩只能算得上二流的失败者。”
黑兹尔和雷奥突然一个急停。他们前方出现一条宽阔的鸿沟,黑兹尔无法望到对面。从身下的黑暗中传来咝咝的声音——数不清的毒蛇。
黑兹尔想退缩,但他们身后的隧道正在闭合,将他们逼到了一个巴掌大的平台之上。黄鼠狼盖尔在黑兹尔肩膀上跑来跑去,焦急地放起了屁。
“好啦,好啦,”雷奥低声说,“这些石壁是可以移动的部件,一定是机械构造,只要给我一点时间。”
“不行,雷奥,”黑兹尔说,“我们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可是——”
“快抓住我的手,”她说,“数到三。”
“可是——”
“三!”
“什么?”
黑兹尔向鸿沟一跃而起,拽着雷奥一道。她尽量不去理会他的尖叫声和挂在她脖子上不停放屁的黄鼠狼。她将所有的意志力用在了改变迷宫的魔法之上。
看到他们俩随时会被压扁,或是被数不清的毒蛇咬死,帕西法厄发出开心的大笑。
不过,黑兹尔想象黑暗中出现一条滑道,恰好在他们左面。她在空中扭转身体,对准它落下。她和雷奥重重地撞上滑道,滑进山洞,正好落在帕西法厄头顶。
“哎呀!”女巫的脑袋撞上地面,雷奥重重地坐在她胸口上。
混乱中,三个人加上黄鼠狼纠缠在一起。黑兹尔想去拔剑,但帕西法厄抢先挣脱出来。女巫向后退去,她的头发倒向一边,如同一个被压扁的蛋糕。她的衣服上沾满了雷奥工具腰带上的油渍。
“你们这些可恶的浑蛋!”她咆哮。
迷宫消失了。几英尺之外,克吕提厄思正背对他们站立,看守着死亡之门。根据黑兹尔的估计,时间还剩下大约三十秒钟,朋友们眼看就要抵达了。在迷宫中狂奔的同时控制迷雾,让黑兹尔感到疲惫不堪,但她还需要再完成一个戏法。
黑兹尔已经成功让帕西法厄看到了她最想看到的。现在,黑兹尔要让她目睹她最恐惧的东西。
“你一定恨死了半神,”黑兹尔故意模仿帕西法厄残酷的笑容,“因为你总是败在我们手下,不是吗,帕西法厄?”
“一派胡言!”帕西法厄尖叫道,“我要把你撕碎!我要——”
“我们总是能打击到你,”黑兹尔同情地说,“你的丈夫背叛了你,忒修斯杀死了米诺陶,偷走了你的女儿阿里阿德涅。现在,两个二流的失败者利用你自己的迷宫来对付你,你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对吗?你最后总是以失败告终。”
“我是长生不老的!”帕西法厄哀号道,她退后一步,摸摸自己的项链,“你不能与我作对!”
“你根本无法与我们抗衡,”黑兹尔反唇相讥,“瞧。”
她一指女巫脚下,一扇暗门出现了。她惊声尖叫,向下跌落,落入一个并不真正存在的无底洞。
地面随之凝固,女巫消失得无影无踪。
雷奥吃惊地望着黑兹尔。“你怎么——”
这时候,电梯叮的一声响。克吕提厄思并没有按动向上的按钮,而是从控制板面前走开,任他们的朋友被困在了电梯里。
“雷奥!”黑兹尔大声喊。
两人在大约三十英尺之外,离电梯太远。雷奥掏出一把螺丝刀,如同飞刀似的扔了出去。这样命中目标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螺丝刀从克吕提厄思身边飞过,一头插进了向上按钮。
死亡之门在一阵咝咝声中打开了。电梯厢里翻滚出阵阵浓烟,两个人迎面摔倒在地上——正是波西与安娜贝丝。他们如同死尸一般,不省人事。
黑兹尔抽泣起来:“噢,神啊……”
她和雷奥正要奔上前去,但克吕提厄思抬起手,不容置疑地表示——停下。他抬起巨大的如爬行动物的脚,对准了波西的脑袋。
巨人烟雾缭绕的护罩流到了地面上,将安娜贝丝和波西笼罩在一团黑雾之中。
“克吕提厄思,你已经输了!”黑兹尔怒吼道,“放开他们,否则你的下场和帕西法厄一样。”
巨人脑袋一歪,钻石般的眼睛闪闪发亮。在他脚边,安娜贝丝斜着身子,仿佛触电了一般。她翻了个身,黑色的烟雾从她嘴中袅袅升起。
“我不是帕西法厄,”安娜贝丝用不属于她的声音说——低沉得宛如低音吉他,“你们并没有赢得什么。”
“住手!”即便在三十英尺外,黑兹尔也能感到安娜贝丝的生命力正在衰退,脉搏变得纤细。无论克吕提厄思在做什么,通过她的嘴讲话——这正在要她的命。
克吕提厄思用脚推了推波西的脑袋。他的脸歪到了一旁。
“还没死,”巨人的话从波西嘴中隆隆道出,“凡人的身体经受了可怕的冲击,我想是因为从塔塔勒斯返回的过程。他们会昏迷一阵。”
他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到安娜贝丝身上。更多的烟从她双唇之间升起。“我要把他们捆起来,送给雅典的普非良。我们正需要这样的供奉。不幸的是,那意味着你们俩对我失去了作用。”
“哦,是吗?”雷奥呼喊,“也许你有烟,伙计,可我还有火。”
他的双手燃烧起来,白热的火柱向巨人射去,却被克吕提厄思烟雾缭绕的光环尽数吸收,没有造成丝毫伤害。一缕缕黑雾顺着火线蔓延过来,吞噬了光与热,将雷奥笼罩在黑暗之中。
雷奥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喉咙。
“住手!”黑兹尔向他奔去,但盖尔在她肩头焦急地乱叫——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提醒。
“我不会住手,”克吕提厄思的声音从雷奥的嘴里回响,“你不明白,黑兹尔·列维斯科,我可以吞噬魔力,毁灭声音与灵魂。你无法与我对抗。”
黑雾在山洞里蔓延开了,笼罩了安娜贝丝和波西,又向黑兹尔翻滚而来。
黑兹尔耳朵中血脉奔涌。她必须做出反应——但该如何去做呢?如果黑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让雷奥失去行动能力,她能有多大的机会呢?
“火……火……”她结结巴巴地小声说,“火应该削弱你。”
巨人咯咯地笑了,这次利用安娜贝丝发出声音。“你打算利用这一点,对吗?我确实不喜欢火,不过雷奥·瓦尔迪兹的火不够强大,对我起不到任何作用。”
黑兹尔身后的什么地方,一个轻柔动听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我的火焰呢,老朋友?”
盖尔兴奋地尖叫一声,从黑兹尔肩膀上蹦了下来,直奔到山洞的入口。在那儿站着一位黑衣女子,她四周雾气环绕。
巨人连连后退,撞进了死亡之门。
“是你。”他通过波西的嘴说。
“是我。”赫卡忒张开双臂,熊熊燃烧的火炬出现在她手中,“自从我上次与半神并肩作战,已经过了千年,不过黑兹尔·列维斯科证明,她值得我这样去做。你怎么说,克吕提厄思?我们要玩玩火吗?”
[1] 代达洛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建筑师、雕刻家。曾建造迷宫,用于关押牛头怪米诺陶。
[2] 曾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
[3] 女巫,喜欢把人变成动物。
第三十八章 黑兹尔大获全胜
如果巨人尖叫着逃走,黑兹尔定会感激不尽。如果那样,接下来大家就省事多了。
不过,克吕提厄思让她失望了。
见到女神手中燃烧的火炬,巨人似乎回过神来。他一跺脚,大地震撼。他差一点踩到了安娜贝丝的胳膊。黑烟从他身上翻涌而出,将安娜贝丝和波西完全罩住。除了巨人闪亮的眼睛之外,黑兹尔什么也看不见。
“狂言妄语,”克吕提厄思从雷奥嘴里说,“你忘了,女神,上次我们相遇的时候,你有海格力斯和狄奥尼索斯的帮助——世上最强大的英雄,他们俩注定要成为神。这次你带来的……就这些?”
雷奥失去知觉的身体在痛苦中扭曲。
“住手!”黑兹尔喊。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连黑兹尔自己都没有想过。她只知道自己必须保护朋友。她想象他们出现在她身后,和想象帕西法厄的迷宫中出现的新隧道一样。雷奥消失了。他出现在黑兹尔脚边,与波西和安娜贝丝一起。迷雾在她身边旋转,隐藏起了石头,遮盖了她的朋友们。白色迷雾与克吕提厄思的黑烟相接的地方热气腾腾,咝咝作响,宛如流入大海的岩浆。
雷奥猛地张开眼睛,大口喘气:“怎……怎么……”
安娜贝丝和波西依然纹丝不动,但黑兹尔感到他们的心跳变得渐渐有力,呼吸越来越均匀。
赫卡忒的肩膀上,黄鼠狼盖尔钦佩地尖叫了几声。
女神走上前,黑色的眼睛在火炬的光芒下闪耀。“你说得对,克吕提厄思。黑兹尔·列维斯科不是海格力斯,也不是狄奥尼索斯,但你一定会觉得她同样可怕。”
透过烟雾的护罩,黑兹尔看到巨人目瞪口呆。他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无奈地冷笑一声。
雷奥使劲坐起身:“这是怎么回事?我能做点什么——”
“替我看好波西和安娜贝丝,”黑兹尔拔出罗马短剑,“待在我身后,留在迷雾中。”
“可是——”
黑兹尔冷峻的目光一定超乎了她自己的想象。
雷奥倒吸了一口气:“好吧,明白了。白色迷雾很好,黑色烟雾很坏。”
黑兹尔走上前,巨人摊开双臂。山洞的圆顶在晃动,巨人的声音在山洞里回响,被放大了百倍。
可怕?巨人问,仿佛在利用被埋葬在圆顶的石碑后的所有不幸灵魂,通过一群死者齐声说出,因为这个女孩学到了你的魔法,赫卡忒?因为你允许这些弱者藏进你的迷雾中吗?
一把剑出现在巨人手中——与尼克的冥铁剑有几分相似,只是大出五倍。我不明白,为什么盖娅认为这些半神值得用作供奉。换作是我,我会把他们踩扁,如同空无一物的坚果壳。
黑兹尔心中的恐惧化作了愤怒。她尖叫一声。山洞的四壁如同坚冰遇上了热水,发出爆裂的声音,几十颗宝石向巨人飞去,如同霰弹一般穿透了他的盔甲。
克吕提厄思踉跄着向后退去。他空洞的声音中透着痛苦,冥铁胸甲上满是窟窿。
金色脓液从他右臂上的一个伤口滴淌下来。他的黑暗外罩渐渐变得稀薄。黑兹尔看到了他脸上凶残的表情。
你,克吕提厄思咆哮,你个一钱不值的——
“一钱不值?”赫卡忒平静地问,“我得说,黑兹尔·列维斯科懂得的魔法已经超出了我所能教给她的。”
黑兹尔站在朋友们身前,决意要保护他们,但她的能量正在消退,剑在手中变得沉甸甸的,可她却甚至还没有挥出。她真希望阿里翁在这儿,她可以借助飞马的速度和力量。可惜这一次,她的飞马朋友帮不了她。它属于广阔大地,而不是地狱的生物。
巨人将手指探入胳膊上的一个伤口,扯出一颗嵌入其中的钻石。伤口闭合了。
那么,普路托的女儿,克吕提厄思低沉的声音说,你真相信赫卡忒会将你的利益放在心上吗?喀耳刻是她最心爱的人之一,还有美狄亚、帕西法厄,她们最后都落得什么下场呢,啊?
在她身后,黑兹尔听到安娜贝丝微微动了动,发出痛苦的呻吟。波西嘟囔了一句什么,像是在说:“鲍勃……鲍勃……鲍勃……”
克吕提厄思走上前,漫不经心地将剑握在身旁,仿佛他跟黑兹尔是同伴而不是敌人。赫卡忒不会跟你讲实话。她派你这样的追随者替她完成任务,承担所有风险。如果奇迹出现,你将我打败,到那时候她才能烧死我。接下来,她会将杀死我的荣誉据为己有。你听过酒神在斗兽场是如何对付阿洛达伊双胞胎兄弟的。赫卡忒比他更坏。她是一个背叛了泰坦的泰坦,之后她又背叛了神。你真以为她会对你信守承诺吗?
赫卡忒的表情让人难以猜透。
“我无法回应他的指责,黑兹尔,”女神说,“这是你的十字路口,必须由你自己做出选择。”
是啊,十字路口。巨人的笑声在回荡,他的伤口看似已经痊愈,赫卡忒给你的是模棱两可,给你的是选择,给你的是似是而非的魔法承诺。我与赫卡忒为敌,会给你真相,会排除选择与魔法。我会去除迷雾,一劳永逸,把这个世界所有真实的恐惧展现在你眼前。
雷奥挣扎着站起身,仿佛哮喘一般咳嗽不止。“我喜欢这家伙,”他喘着粗气说,“说真的,我们应该留下他,为大家做励志演讲。”他的双手仿佛喷灯似的点亮了,“或者我会点燃他。”
“不,雷奥,”黑兹尔说,“这是在我父亲的神庙,应该由我来决定。”
“没错,好吧。可是——”
“黑兹尔……”安娜贝丝气喘吁吁地说。
听到朋友的声音,黑兹尔感到兴奋异常。她差一点回过头去,不过她明白,自己的目光不能离开克吕提厄思。
“锁链……”安娜贝丝好不容易说。
黑兹尔猛吸了一口气。她真傻!死亡之门还敞开着,在固定它的锁链上颤抖。黑兹尔必须切断锁链,死亡之门将会随之消失——无法为盖娅利用。
唯一的问题是:一个冒烟的大个子巨人拦住了她。
你不会真的相信自己拥有那样的力量吧,克吕提厄思骂道,你打算怎么做,黑兹尔·列维斯科?用更多的红宝石来砸我?下一场蓝宝石雨?
黑兹尔做出了回答。她举起罗马短剑,向前冲去。
克吕提厄思显然预料不到她会采取自杀式的行动。他举剑的速度很慢,待他的剑劈出的时候,黑兹尔已经躲进他两腿之间,将帝国黄金做的剑插进了他的臀大肌。这样的表现并不淑女,圣艾格尼丝学院的修女们一定不会同意,但却很奏效。
克吕提厄思咆哮一声,弓起后背,踉踉跄跄地从她身边退去。迷雾依然环绕在黑兹尔身边,与巨人的黑色烟雾相接之处发出咝咝的声响。
黑兹尔明白,这是赫卡忒在帮她——赋予她力量,构筑起一道防御护罩。黑兹尔也知道,如果她的意念发生动摇,在黑暗触及她的一刹那,她将会倒下。如果真的发生这种情况,她无法确定赫卡忒是否能够——或者说是否愿意——阻止巨人将她和朋友们踩在脚下。
黑兹尔全速奔向死亡之门,她的剑锋将左侧的锁链砍得粉碎,仿佛铁链是冰做的。她又扑向右边。就在这时,克吕提厄思大喊一声:不行!
所幸她没有被劈成两半,巨人的刀锋平着拍中了她的胸膛。她向后飞起,撞上墙壁。黑兹尔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被震碎了。
雷奥在一旁尖叫着她的名字。
模糊的视线中,她看见一道火光。赫卡忒站在不远处,她的身形在闪烁,眼看就要消失。她的火炬也行将熄灭,不过那也许只是因为黑兹尔在渐渐失去知觉。
她不能放弃。她强迫自己站起身,身体的一侧仿佛嵌入了刀锋般剧痛。她的剑躺在五英尺外的地面上。她摇摇晃晃地向它走去。
“克吕提厄思!”她喊。
她原本把这喊声当作无畏的挑战,但从她嘴里冒出来的却是嘶哑的声音。
这至少引起了他的注意。巨人从雷奥和其他人面前扭过头。看到她蹒跚的步履,克吕提厄思哈哈大笑。
勇敢的尝试,黑兹尔·列维斯科,克吕提厄思说,你的表现超乎我的想象。不过单凭魔法是无法将我打败的,可惜你并没有足够的力量。赫卡忒辜负了你,正如她到最后辜负所有的追随者一样。
黑兹尔身边的迷雾在消散。山洞的另一头,雷奥正往波西嘴里灌下神食,只是波西依然没有知觉。安娜贝丝已经苏醒,但还在挣扎,甚至无法抬起头来。
赫卡忒手持火炬,在观望等待——这一点令黑兹尔感到愤怒至极。最后一股能量在她体内涌动。
她掷出了手中的剑——它并没有飞向巨人,而是对准了死亡之门。门右侧的锁链应声碎裂。黑兹尔在痛苦中倒下,浑身火辣辣地疼。死亡之门战栗着,消失在一道紫色的闪光之中。
克吕提厄思大声怒喝,洞顶上掉下六根石柱,在地面摔得粉碎。
“这是为了我弟弟——尼克,”黑兹尔气喘吁吁地说,“也是你们毁掉我父亲圣坛的报复。”
你已经丧失了选择速死的权利,巨人咆哮,我要让你在黑暗中饱经痛苦,慢慢地死去。魔法女神赫卡忒没办法帮助你。没有人能够帮你!
女神举起手中的火炬。“我可不像你那么肯定,克吕提厄思。黑兹尔的朋友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赶到这里——在你自吹自擂的时候,你已经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
克吕提厄思哼了一声。什么朋友?那些弱者吗?他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黑兹尔面前的空气在晃动。迷雾变得厚重起来,中间出现一道门,四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黑兹尔脸上淌下如释重负的泪水。弗兰克的胳膊还在流血,绑上了绷带,但他还活着。站在他身边的是尼克、小笛和伊阿宋——所有人都拔剑在手。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伊阿宋说,“这就是需要我们解决的家伙吗?”
黑兹尔甚至有些替克吕提厄思感到惋惜。
伙伴们从各个方向发动了攻击——雷奥对他的腿开了火,弗兰克和小笛刺向他的胸膛,伊阿宋飞到空中,对准他的脸踢去。黑兹尔骄傲地发现,小笛用上了自己教给她的剑术。
当巨人的烟雾面罩飘到每个人面前时,尼克总是及时出现在它跟前,挥剑砍去,黑烟被冥铁剑悉数吸收。
波西和安娜贝丝站起身,两个人虚弱而精神恍惚,但他们也拿起了剑。安娜贝丝什么时候找来了一把剑?那是用象牙做的吗?看样子两个人还想帮忙,但此时已经没有了这个必要。巨人被团团围住了。
克吕提厄思怒吼一声,身体来回转动,仿佛无法确定究竟先对谁下手。等等!别动!不!哎哟!
他身边的黑烟已彻底消散,除了支离破碎的盔甲之外,他没有了任何保护。脓液从他身上十几处伤口向外渗出,伤口刚一出现便很快愈合,不过黑兹尔看得出来,巨人已尽显疲态。
伊阿宋再次跃起,踢中了他的胸膛。巨人的胸甲四分五裂。克吕提厄思连连后退,剑跌落在地上。他跪倒在地,被半神包围在中间。
这个时候,赫卡忒走上前,举起手中的火炬。迷雾将巨人笼罩,在碰触到他的皮肤时发出咝咝的声音,不停冒出气泡。
“结束了。”赫卡忒说。
还没有结束。克吕提厄思的声音在头顶的什么地方响起,变得模糊不清。我的同胞已经升起,盖娅只差奥林匹斯的鲜血了。你们集中所有人的力量才打败了我。当大地母亲睁开眼睛的时候,看你们还有什么办法?
赫卡忒掉转她的火炬,如同匕首一般插入了克吕提厄思的脑袋。巨人的头发燃烧得比干柴还快,火苗顺着他的头蔓延开来,点燃他的身体,大火释放出的热量逼得黑兹尔不住后退。克吕提厄思一声不吭地倒下了,脸朝下栽进哈迪斯圣坛的碎石中间,身体化成了灰烬。
好一会儿,没有一个人说话。黑兹尔听到一个刺耳而充满痛苦的声音,发现那原来是自己的呼吸声。她浑身感觉好像被汽车撞上了一般。
女神面对着她:“你该走了,黑兹尔·列维斯科。带你的朋友离开这地方。”
黑兹尔牙齿咬得紧紧的,拼命压住心中的怒火。“就这样?甚至没有一句‘谢谢你’?没有‘干得不错’?”
女神偏了偏脑袋。黄鼠狼盖尔吱吱乱叫几声——也许是在道别,也许是在警告——然后消失在女主人裙子间的皱褶之中。
“想要得到感谢,你算是找错了地方,”赫卡忒说,“至于‘干得不错’,我们仍拭目以待。赶去雅典吧。克吕提厄思没说错,巨人正在升起——所有的巨人,他们比以往更强大。盖娅正在苏醒边缘。除非你们及时赶到并阻止她,希望盛宴将会变得名不副实。”
山洞中发出隆隆的响声。又一根柱子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哈迪斯之屋不稳固了,”赫卡忒说,“马上走,我们还会再见。”
女神消失了,迷雾也随之消散。
“她真够友好的。”波西抱怨道。
大家一齐望向他和安娜贝丝,仿佛刚刚意识到他们的存在。
“伙计。”伊阿宋给了波西一个熊抱。
“你们从塔塔勒斯归来了!”雷奥叫喊,“我预见到了这一幕!”
小笛抱住安娜贝丝,失声痛哭。
弗兰克跑到黑兹尔跟前,用胳膊轻轻搂住她。“你受伤了。”他说。
“说不定是肋骨断了,”她说,“弗兰克——你的胳膊怎么了?”
他勉强笑笑:“说来话长。我们都还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开心得有些晕晕的,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尼克。他独自站在一旁,神情中充满了痛苦与矛盾。
“嘿!”她冲他喊,用没有受伤的一只胳膊对他招招手。
他犹豫了一下,走过来在她额头上一吻。“真高兴你没事,”他说,“亡灵说得没错,我们中只有一个赶到了死亡之门。你……你一定会令父亲感到骄傲。”
她笑了,用一只手轻轻捧住他的脸。“如果少了你,我们就无法打败克吕提厄思。”
她用大拇指在尼克的眼睛上擦了擦,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她非常想知道这其中的究竟——在过去的几周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经历了那么多,黑兹尔更加感到庆幸,自己能拥有这样一位弟弟。
没等她道出心中的话,洞顶战栗起来。残存的砖块上现出条条裂缝。一道道尘土有如雨点般倾泻而下。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伊阿宋说,“呃,弗兰克……?”
弗兰克摇摇头。“我今天只能寻求一次幽灵的帮助。”
“等等,你说什么?”黑兹尔问。
小笛眉毛一扬:“你不可思议的男朋友以玛尔斯之子的名义呼唤帮助。他召唤死亡战士的魂灵,让他们带我们穿过……哦,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亡灵的通道?我只知道那地方很黑很黑。”
左面的一段石壁倒下了。一具石头骷髅上,两只红宝石眼睛掉下来,滚落在地板上。
“看来我们只能用影子旅行了。”黑兹尔说。
尼克皱皱眉:“黑兹尔,只有我一个还能勉强应付,再加上七个人——”
“让我来帮你。”她努力表现出自信。她从未尝试过影子旅行,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实现,不过在成功控制迷雾、改变迷宫之后,她必须相信有这样的可能。
一整片砖块从屋顶脱落下来。
“大家牵起手来!”尼克大声喊。
众人急忙拉成一个圆圈。黑兹尔想象在他们头顶出现了希腊的乡村。山洞倒塌了,她感到自己融进了影子当中。
他们出现在俯瞰阿刻戎河的山腰上。太阳刚刚升起,水面波光粼粼,云层闪耀着橙色的光芒。清冽的早晨弥漫着金银花的香气。
黑兹尔左边拉住弗兰克,右边拉住尼克。他们都还活着,几乎可以说完整无缺。从树木间透过的阳光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东西。她好希望那一刻能永恒——没有怪兽,没有神祇,没有邪恶的幽魂。
这时,她的朋友们一个个动了起来。
发现自己正与波西的手握在一起,尼克连忙松开了手。
雷奥后退几步:“要知道……我想我得坐会儿才行了。”
他倒在了地上。其他人也跟着倒下。阿尔戈二号正飘在几百码外的河面上空。黑兹尔知道,他们应该给海治教练发出信号,告诉他,他们都还活着。他们在神庙待了有一个晚上?还是好几个夜晚?然而在这一刻,几个人累得只能坐下来放松身体,不住长吁短叹大家都还活着。
他们开始互相讲述起了各自的经历。
弗兰克讲述了幽灵军团与怪兽军队之间的战斗——尼克如何利用戴克里先的权杖,伊阿宋和小笛如何勇敢杀敌。
“弗兰克过谦了,”伊阿宋说,“他指挥了整个军团。你们真该亲眼看看。哦,顺便说一句……”伊阿宋朝波西望了一眼,“我辞去了我的职务,在战场上将弗兰克提升为执政官。除非你打算叫板这个决定。”
波西笑了:“毫无争议。”
“执政官?”黑兹尔瞪着弗兰克。
他不自在地耸耸肩。“嗯……是啊,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儿怪。”
她好想张开臂膀拥抱他。不过想到自己断掉的肋骨,她只是皱了皱眉。她吻了他:“非常完美。”
雷奥拍拍弗兰克的肩膀。“就该这样,张。你现在可以命令屋大维放下武器了。”
“听起来不错。”弗兰克说着,担心地看看波西,“可是你们……塔塔勒斯一定够你们受的。那下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们怎么……?”
波西的手指与安娜贝丝交织在一起。
黑兹尔恰好看了尼克一眼,发现他目光中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他在想,波西和安娜贝丝能彼此拥有是多么幸运,而尼克只能独自一人穿越塔塔勒斯。
“我们会讲述我们的故事,”波西保证,“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好吗?我还没准备好去回忆那个地方。”
“还不行,”安娜贝丝也说,“现在……”她望着河面犹豫了,“哦,我们的船来了。”
黑兹尔回过头,阿尔戈二号驶进了港口,飞行桨在划动,船帆上鼓满了风。范斯塔的龙头在阳光下闪亮。即便从远处,黑兹尔也能听到它在吱嘎作响,发出叮当的欢呼声。
“我的宝贝!”雷奥欢呼。
船缓缓靠近,黑兹尔看到海治教练伫立在船头。
“时间正好!”教练冲下面喊。他使劲皱起眉头,但目光闪动。也许,只是也许,他很高兴见到他们。“是什么耽误了你们那么长时间,纸杯蛋糕?你们的客人一直在等候!”
“客人?”黑兹尔咕哝道。
海治教练身边的栏杆旁,出现一位黑色头发、紫色披风的女孩,她脸上沾满尘土与血痕,黑兹尔竟没有认出她来。
蕾娜赶到了。
第三十九章 阿尔戈二号再次踏上征途
波西望着雅典娜帕台农神像,等待被它撞翻在地。
雷奥新完成的机械提升系统令人惊叹,它将雕像轻轻松松放低到山坡上。四十英尺高的女神安详地注视着痛苦之河,金色的外衣在阳光的映射下如同熔化的金属。
“难以置信。”蕾娜赞叹道。
她刚才哭红了双眼。降落在阿尔戈二号之后不久,她的飞马西庇阿就倒下了。前一天夜里,一头狮鹫的突袭在它身上留下了一行爪印,它中了毒。蕾娜用她的金色匕首帮马儿得到了解脱,飞马化作一片尘土,散落在透着甜甜味道的希腊空气中。也许这个结局对于飞马来说并不算坏,但蕾娜失去了一个忠实的朋友。波西觉得,她的生命中已经失去了太多。
执政官小心地围绕着雅典娜神像转起了圈。“看起来像新的一样。”
“没错,”雷奥说,“我们扫掉了蜘蛛网,还用了点儿清洁剂,不算太难。”
阿尔戈二号在头顶盘旋。范斯塔在雷达上警惕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威胁,船员们决定在山坡上吃午饭,讨论下一步的行动。经历了过去的几周,波西觉得大家应该一起好好吃上一顿——事实上,只要不是火焰河水或者德拉空肉汤就行。
“嗨,蕾娜,”安娜贝丝喊,“来吃点儿东西,跟我们一起。”
执政官向他们看过来,黑色的眉毛皱了起来,仿佛“跟我们一起”无从考虑。波西从未见过蕾娜脱下盔甲的模样。盔甲在船上交由奇异桌布福德修理去了。她穿了一条牛仔裤,朱庇特营地的紫色T恤衫,与一位普通少年几乎没什么两样——除了腰带上的匕首和警惕的神色,仿佛随时准备应对从任何方向发动的攻击。
“好吧。”她终于同意了。
大家挪动身子,给她在圆圈里腾出点儿地方。她盘腿在安娜贝丝身边坐下,拿起一块奶酪三明治,从边上咬了一口。
“好吧,”蕾娜说,“弗兰克·张……执政官。”
弗兰克动了动身子,抹掉下巴上的面包渣。“哦,是啊,现场提拔。”
“率领一支不同寻常的军团,”蕾娜说,“幽灵军团。”
黑兹尔保护地用胳膊挽住了弗兰克。在船上的医务室接受一个小时的治疗之后,他们看来好多了,不过波西看得出来,与他们原先在朱庇特营地的老上司共进午餐,他们不知该做何感想。
“蕾娜,”伊阿宋说,“你真该亲眼见见他的样子。”
“他的确令人赞叹。”小笛说。
“弗兰克是个领袖,”黑兹尔强调,“他会成为一位伟大的执政官。”
蕾娜的目光转向弗兰克,仿佛在试着猜测他的重量。“我相信你,”她说,“我批准了。”
弗兰克眨眨眼:“真的吗?”
蕾娜干巴巴地笑了。“玛尔斯的儿子,帮助找回军团鹰徽的英雄……我可以同这样一位半神并肩作战。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服第十二闪电军团。”
弗兰克皱皱眉。“是啊,我也在担心这个问题。”
波西依然没有适应弗兰克的巨变。“急速生长期”还只能算是保守的说法。他至少长高了三英寸,不再像从前一般矮胖,身体变得更加壮实,如同一位中后卫橄榄球员。他的面孔更显坚毅,下巴更加棱角分明,仿佛变成了一头公牛,然后又变了回来,却保留了那股牛劲。
“军团会听你的,蕾娜,”弗兰克说,“你孤身一人穿越远古之地,赶到了这里。”
蕾娜嚼着三明治,如同嚼蜡一般。“如果这样去做,我就违背了军团的规定。”
“凯撒渡过卢比孔河[1],也违背了规定,”弗兰克说,“伟大的领袖有时必须摆脱框架的束缚。”
她摇摇头。“我不是凯撒。在戴克里先的宫殿找到伊阿宋的纸条后,寻找你们就变得容易了。我只不过做了自己认为必须做的。”
波西忍不住笑了。“蕾娜,你太谦虚了。为了对安娜贝丝做出回应,你单枪匹马飞越了半个世界,因为你明白,这是我们寻求和平的最佳时机。这是何其英勇啊。”
蕾娜耸耸肩。“一个半神掉进塔塔勒斯,历尽千辛万苦归来,反而夸我英勇。”
“他有别人的帮助。”安娜贝丝说。
“哦,显而易见,”蕾娜说,“如果没有你,我怀疑波西连掉进一个纸袋子都找不到出来的路。”
“没错。”安娜贝丝表示赞同。
“嘿!”波西抱怨。
所有人都笑了,但波西并不介意。见到大家的笑容,他感觉好极了。能够待在凡人世界,呼吸无毒的空气,享受阳光洒在背上的感觉,这就很好。
忽然,他想起了鲍勃。替我向太阳和星辰问好。
波西的笑容消失了。正是鲍勃和达玛森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波西和安娜贝丝才能够坐在这里,享受阳光,享受朋友们的欢笑。
这不公平。
雷奥从腰带上掏出一把小螺丝刀,戳起一只裹上巧克力的草莓,递给海治教练。接着,他又掏出一把螺丝刀,给自己戳了一粒草莓。
“那么,关于两千万比索的问题,”雷奥说,“我们得到了这个略微显旧的四十英尺高的雅典娜雕像。我们打算拿它干什么?”
蕾娜望向雅典娜帕台农神像。“它待在这山坡上很美,不过我大老远来可不是欣赏它的。安娜贝丝说过,它必须经由一位罗马领袖归还给混血营地。我说得对吗?”
安娜贝丝点点头。“我做了一个梦……在塔塔勒斯。我站在混血山上,雅典娜的声音说,‘我必须站在这里,罗马人必须将我带来’。”
波西不安地打量着雕像。他与安娜贝丝的母亲的关系从来就谈不上亲密。他一直觉得姑奶奶雕像会活过来,一口把他吃掉,或是一言不发地将他踩在脚下——因为他给她女儿带来了太多麻烦。
“有道理。”尼克说。
波西身子向后缩了一下。尼克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对雅典娜踩死他这一点表示赞同。
哈迪斯的儿子坐在圈子的另一头,除了半个石榴之外什么都没吃,那是地狱的水果。波西不知道,这是不是尼克跟他开的一个玩笑。
“雕像是一个强大的象征,”尼克说,“由一个罗马人将它归还给希腊人……能够修复历史的隔阂,也许还能治愈神祇们分裂的人格。”
海治教练将草莓连同半个螺丝刀一起吞了下去。“好了,继续吧,我与任何一位半羊人一样热爱和平——”
“你痛恨和平。”波西说。
“问题在于,瓦尔迪兹,我们离雅典不过几天的行程。在那里,有一支巨人军队在等待我们。我们一路历尽千辛万苦,救出了这尊雕像——”
“是我经历了大多数的苦难。”安娜贝丝提醒他。
“因为预言将它称为巨人杀手,”教练接着说,“所以,我们干吗不把它一起带去雅典呢?它显然是我们的秘密武器。”他看了一眼雅典娜帕台农神像,“在我看来它更像一枚弹道导弹,要是瓦尔迪兹给它装上引擎,说不定——”
小笛清清嗓子:“哦,好主意,教练,不过我们很多人都梦到了或是看到了盖娅在混血营地上升起……”
她拔出匕首——克陶普垂斯,将它放在自己的餐盘上。这时候,刀锋上除了映射出的天空之外别无他物。不过,见到它依然让波西感到不安。
“自从我们回到船上,”小笛说,“我就一直从刀锋上见到些不祥的景象。罗马军团已经接近了混血营地的攻击距离。他们在等待增援:精灵,神鹰,狼族。”
“屋大维,”蕾娜叫道,“我告诉过他等我。”
“等我们接过指挥权,”弗兰克建议,“我们的第一个正式命令应该是把屋大维装进最近的弩炮,将他射得越远越好。”
“同意,”蕾娜说,“不过现在——”
“他决意要发动战争,”安娜贝丝插了进来,“除非我们阻止他,他一定会得逞。”
小笛转动刀刃。“不幸的是,那还不是最糟糕的。我看到了未来可能的影像——燃烧的营地,罗马和希腊半神尸横遍野。还有盖娅……”她说不下去了。
波西还记得塔塔勒斯神以实体出现的样子,高耸过他的头顶。他从来没有感到过这般无助与恐惧。一想到自己的剑脱手滑落在地,他依然感到无地自容。
你也许可以设法毁灭大地。塔塔勒斯说过。
如果盖娅如此强大,身边还拥有一支巨人军队,波西不知道单凭七个半神如何能阻止她,特别是在大多数神祇已经失去了战斗力的时候。他们必须在盖娅醒来之前阻止巨人,否则一切都将终结。
如果雅典娜帕台农神像是一件秘密武器,将它带去雅典具有十足的诱惑力。该死的,波西有些喜欢教练的主意,将它作为一枚导弹,将盖娅送到天神的核爆蘑菇云上去。
不幸的是,他的内心告诉他,安娜贝丝说得对。雕像属于长岛,它也许能阻止两个营地之间一触即发的战争。
“让蕾娜带走雕像,”波西说,“我们继续前往雅典。”
雷奥耸耸肩。“我没什么问题,不过,呃,有几个麻烦的后勤问题。我们还有——两周的时间,然后就是罗马盛宴的日子,盖娅就会在那时候升起?”
“希望盛宴,”伊阿宋说,“那是在八月一日。今天是——”
“七月十八日,”弗兰克说,“所以没错,从明天算起,刚好十四天。”
黑兹尔眉头紧蹙:“我们花了十八天才从罗马赶到这里——原本最多只需要两三天的行程。”
“所以,考虑到我们一贯的坏运气,”雷奥说,“也许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将阿尔戈二号带去雅典,找到巨人,阻止他们唤醒盖娅。只是也许。不过,蕾娜如何能赶在希腊人和罗马人大打出手之前将这尊大雕像送回到混血营地呢?她甚至连飞马都没有了。呃,对不起——”
“没事。”蕾娜怒道。她也许将他们视作同盟而非敌人,但波西看得出来,蕾娜对雷奥的态度依然有些强硬,也许是因为他在新罗马炸飞了半个广场。
她深吸了一口气。“可惜,雷奥说得对。我不知道如何运送这么大的家伙。假设——呃,我希望你们有一个答案。”
“迷宫,”黑兹尔说,“我……我是说,如果帕西法厄真的已将它重启,我认为它……”她担忧地看了看波西,“嗯,你说过迷宫能将你带到任何地方,那么也许——”
“不。”波西和安娜贝丝异口同声地说。
“不是想打击你,黑兹尔,”波西说,“不过……”
他拼命寻找恰当的措辞。他如何能向一个从未探索过它的人描述迷宫呢?代达洛斯将它创造为一个活生生的、会生长的迷宫。在过去的数个世纪里,它如同树根一般在整个世界的表面之下蔓延。当然,它能够将你带去任何地方,让距离变得毫无意义。你可以从纽约走进迷宫,行走十英尺,从洛杉矶的迷宫走出——但前提条件是你能找到一种可靠的导航方式,否则迷宫会欺骗你,在每一个转角处试图将你杀死。代达洛斯死后,隧道网络崩溃了,波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迷宫在自行再生,如蜂窝般在地下蔓延,为怪兽们提供一个宽敞的新家……这个念头令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要面对的问题已经够多的了。
“首先,”他说,“迷宫中的通道对于雅典娜帕台农神像来说太小,你不可能将它带进那下面——”
“即便迷宫重新开启,”安娜贝丝接着他的话说,“我们也不知道它目前是什么状况。从前在代达洛斯的控制之下,它就够危险的了,他并不邪恶。如果帕西法厄依照自己的意愿重新塑造了迷宫……”她摇摇头,“黑兹尔,也许你的地下感知能够指引蕾娜穿越其中,别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机会。而我们这儿也需要你。再说,如果你在迷宫中迷失了方向——”
“你说得对,”黑兹尔郁郁地说,“还是算了。”
蕾娜的目光打量着所有人。“还有别的主意吗?”
“我去,”弗兰克自告奋勇地说,虽然他听起来并不开心,“如果我是执政官,我应该去。也许我们能装配一个滑车之类的东西,或者——”
“不,弗兰克·张,”蕾娜露出疲倦的笑容,“我希望我们今后能并肩作战,不过目前你的任务是与这艘船的船员们一道。你是七子预言的七个人之一。”
“我不是。”尼克说。
每个人都停下了咀嚼。波西凝视着对面的尼克,努力在判定他是不是在说笑。
黑兹尔放下叉子:“尼克——”
“我跟蕾娜一起去,”他说,“我能借助影子旅行运输雕像。”
“呃……”波西举起一只手,“我是说,我知道你刚帮助我们八个人回到了地面,值得钦佩。不过一年以前你说过,仅仅传输你自己便是危险和难以预料的。有两次你出现在了中国。运送一尊四十英尺长的雕像外加两个人穿越半个世界——”
“从塔塔勒斯回来之后我已经变了。”尼克眼中燃起了怒火——炙热得超出了波西能理解的限度。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惹恼了这家伙。
“尼克,”伊阿宋打断了他,“我们并不是在质疑你的能力。我们只不过希望确保你不会因为贸然尝试而害死了自己。”
“我可以做到,”他坚持,“我会做一些短跳——每次几百英里。的确,每一跳之后,我都无法抵挡怪兽。我需要有蕾娜保护我和雕像。”
蕾娜一脸无动于衷。她打量着每一个人,审视着他们的脸,但自己却丝毫不动声色。“有人反对吗?”
没有一个人说话。
“很好,”她说,如同法官似的做出了最后的定论,如果她有一把小木槌,波西怀疑她已经敲下,“我没有听到更好的建议。不过,我们将遭遇数不清的怪兽攻击。带上第三个人会让我更安心。那是探险的最佳数字。”
“海治教练。”弗兰克脱口而出。
波西注视着他,怀疑自己是否听清楚了。“呃,你说什么,弗兰克?”
“教练是最佳的人选,”弗兰克说,“唯一的选择。他是优秀的战士,经历过实战的保护者。他能够完成任务。”
“一个农牧神。”蕾娜说。
“半羊人!”教练怒吼,“是的,我会去的。此外,你们回到混血营地之后,你会需要一个有人脉、懂得外交技巧的人,以免希腊人对你群起而攻之。我得去打个电话——呃,我是说,我得去拿我的球棒。”
他站起身,对弗兰克做了个暗示,波西一点儿也看不明白。虽然他是在自告奋勇参加一次与自杀几乎无异的行动,教练却显得心存感激。他踏着脚下的蹄子向楼梯跑去,宛如一个兴奋的孩子。
尼克站起身。“我也该走了,为了旅行必须稍事休息。我们日落时在雕像前集合。”
他走后,黑兹尔皱起眉:“他的行为很古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考虑清楚了。”
“他不会有事的。”伊阿宋说。
“希望你说得对,”她的手在地面上拂过,钻石从地面冒了出来——无数闪亮的石头,“我们都处在另一个十字路口。雅典娜帕台农神像即将西行,阿尔戈二号向东。我希望我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波西希望能说几句鼓舞人心的话,但他内心感到不安。尽管他们历经千辛万苦,也赢得过那么多次战斗,但距离战胜盖娅依然太过遥远。当然,他们释放了塔纳托斯,关闭了死亡之门。现在至少他们能杀死怪兽,让它们在塔塔勒斯里待上一阵。可是巨人又回来了——所有的巨人。
“有一件事令我放心不下,”他说,“如果希望盛宴就在两周之后,而盖娅需要两个半神的鲜血来唤醒自己——克吕提厄思是怎么说的?奥林匹斯的鲜血?——那我们所做的岂不正是盖娅所希望的,前去雅典?如果我们都不去,她就无法牺牲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那是否意味着,她无法被彻底唤醒呢?”
安娜贝丝摇摇头。波西尽情欣赏着她现在的模样。回到凡人世界,没有了死亡迷雾,她的金发上洒满了阳光——虽然她依然瘦弱苍白,和他自己一样。她灰色的眼睛里思潮涌动。
“波西,预言总是模棱两可,”她说,“如果我们不去,我们也许会失去最好,也是唯一的阻止她的机会。雅典将是战斗发生的地方,我们无可避免。此外,阻挠预言发生的企图从来都不会成功。盖娅会从别的地方抓住我们,或是洒下别的半神的鲜血。”
“是啊,你说得对,”波西说,“我不喜欢这个事实,但你是对的。”
众人的情绪变得有如塔塔勒斯的空气一般阴郁,最后还是小笛打破了僵局。
“好啦!”她收起匕首,拍拍她的羊角,“美味的野餐。谁还想要甜点?”
日落时分,波西看到尼克正往雅典娜帕台农神像的底座上捆绑绳索。
“谢谢你。”波西说。
尼克皱起眉:“谢我什么?”
“你答应带大家前往哈迪斯之屋,”波西说,“你做到了。”
尼克将绳子的两头绑在一起,打成一个结。“你从罗马的青铜罐里把我救了出来。后来又一次救了我的命。这只是我所能尽到的一点微薄之力。”
他的声音坚毅而充满戒备。波西一直希望能搞懂这家伙为什么会这样,但从来就没有成功过。尼克不再是那个来自韦斯托弗学校,手里拿着魔法卡片的古怪孩子,也不再是那个在迷宫中追赶米诺斯幽魂的愤怒独行者。可他究竟是谁呢?
“还有,”波西说,“你去看望了鲍勃……”
他向尼克讲起了他们穿越塔塔勒斯的旅程。他觉得要是有什么人能够理解,尼克一定是其中之一。“你让鲍勃相信,我值得信任,虽然我自己从未去看望过他。我从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或许正是你对他的善良救了我们的命。”
“是啊,好吧,”尼克说,“不把人放在心上……可能会很危险。”
“伙计,我是在对你表示感谢。”
尼克毫无幽默感地笑了。“我是在说没必要。现在我需要完成我的工作,如果你能给我一点空间的话。”
“是啊,是啊,好吧。”波西退后几步,尼克拿起绳索的一头,挎上肩头,仿佛雅典娜帕台农神像是个巨大的背包。
被人告诉说到一边儿待着去,波西不禁感觉有些受伤。不过,尼克经历了太多。这家伙独自一人在塔塔勒斯中生存了下来。波西亲身体验过,明白那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安娜贝丝走上山坡,来到他们身边。她握住波西的手,这让他好受了些。
“祝你好运。”她告诉尼克。
“是啊,”他没有去看她的眼睛,“你也是。”
一分钟过后,蕾娜和海治教练全副盔甲,肩负背包来了。蕾娜一脸严肃,准备战斗。海治教练笑眯眯的,仿佛在期待一场惊喜派对。
蕾娜拥抱了安娜贝丝。“我们一定会成功。”她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安娜贝丝说。
海治教练把球棒扛在肩上。“是啊,别担心。我会回到营地,看望我的宝贝!呃,我是说,我会把这个宝贝弄回到营地!”他拍拍雅典娜雕像的腿。
“好吧,”尼克说,“请抓住绳索,我们走吧。”
蕾娜和海治抓紧绳索。空气暗淡下来。雅典娜雕像陷入自己的阴影之中,消失了,与它的三个护送者一道。
夜幕降临之后,阿尔戈二号起航了。
众人向西南方向行驶,抵达海岸后,在爱奥尼亚海上乘风破浪。重新感到身下的海浪,波西放下了心。
从陆地上前往雅典距离更近,但经过在意大利与山神的遭遇之后,大家认为如果没有十足的必要,他们不会飞越盖娅的领地。他们围绕希腊大陆航行,追随古代希腊英雄们曾经的足迹。
对此波西倒没什么意见。他很高兴回到父亲的怀抱之中——新鲜的海风涌进他的胸膛,咸咸的水花溅上他的臂膀。他伫立在右舷的栏杆边,闭上双眼,感受着身下的海流。不过,塔塔勒斯的影子不停在他心中灼烧——火之河、怪兽重生的布满水泡的地面、诅咒女神在头顶上血红的云层中盘旋的黑暗森林。最重要的是,他想到沼泽地中央的一座小屋,温暖的篝火,满架的干草药和德拉空肉干。他不知道,那间小屋此刻是否已经空空如也。
安娜贝丝挤到他身旁,带着令人安慰的体温。
“我知道,”她读懂了他的神情,低声说,“我心中也摆脱不掉那个地方的影子。”
“达玛森,”波西说,“还有鲍勃……”
“我知道,”她的声音显得有些虚弱,“我们不能辜负了他们做出的牺牲。我们必须打败盖娅。”
波西向夜空中望去。他真希望他们是在长岛的海滩上,而不是在半个地球之外仰望星空,几乎是在驶向注定无疑的死亡。
他不知道尼克、蕾娜和海治此刻在什么地方,又需要多久才能回去——假设他们能活下来。他想象着罗马人正集结战线,包围混血营地。
十四天赶到雅典。之后无论好坏,战争将有一个分晓。
船头上,雷奥开心地吹着口哨,摆弄着范斯塔的机械脑袋,嘟囔着水晶和星盘之类的话。船中间,小笛和黑兹尔在练习剑术,金色与铜色的刀锋在夜色中发出清脆的响声。伊阿宋和弗兰克站在舵旁,低声交谈着什么——也许是在讲述军团的故事,或是交流作为执政官的想法。
“我们有一支优秀的团队,”波西说,“如果我必须驶向死亡——”
“你不会死在我面前,海藻脑袋,”安娜贝丝说,“记得吗?永不再分离。等我们回家……”
“什么?”波西问。
她吻了他:“等我们打败盖娅再问我。”
他脸上露出了微笑,有值得期盼的东西令他感到开心。“听你的。”
他们驶离海岸边,天色暗了下来,天空中出现了更多的星辰。
波西研究着天上的星座——安娜贝丝很多年以前教过他的。
“鲍勃向你们问好。”他对星辰说。
阿尔戈二号驶入了夜色之中。
[1] 凯撒大帝是罗马共和国杰出的军事统帅、政治家。他不管“将领不得带兵进入意大利”的禁令,出兵攻打庞培,渡过卢比孔河进入意大利本部,向罗马元老院宣战。最终集大权于一身,实行独裁统治。
希腊主神神谱
希腊诸神档案
——永远无法捕获爱情的卡里普索
其实当天神也不意味着永远幸福,无忧无虑。诸神的诅咒通常残酷无情。
卡里普索就被自己的父亲阿特拉斯囚禁在孤独的岛屿,施加在她身上的诅咒永无止境。命运女神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英雄到岛上,卡里普索都会爱上他们,但他们最终都会离去。
档案1:最悲情的卡里普索
档案来源:荷马史诗《奥德赛》
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卡里普索爱上了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将他困在自己的奥杰吉厄岛上,长达七年。但最终还是没能留住他的心。
奥德修斯:“诸神把我送到奥杰吉厄岛,就是可畏的女神、美发的卡里普索的居所地。她将我救起,温柔地照顾我的饮食起居,答应让我长生不老。但她始终改变不了我心中归家的心意。我在那里滞留七年,时时流泪,沾湿卡里普索赠我的件件神衣。”
档案2:最黑暗的卡里普索
档案来源:电影《加勒比海盗》
美丽的女神在《加勒比海盗》中被塑造成黑暗海神的形象,永远没有停止她的灭世计划。在爱情悲剧之外增添了许多邪恶的元素。她和大卫·琼斯相爱,琼斯为了和她厮守,成为“飞翔的荷兰人”号的船长。但是卡里普索背叛了大卫·琼斯,于是大卫·琼斯召集九大海盗封印了她,而大卫·琼斯被诅咒变成了章鱼头。
档案3:最动人的卡里普索
档案来源:《波西·杰克逊与迷宫之战》
“波西·杰克逊系列”里的卡里普索,相比希腊神话中的形象,是个美丽异常、善良又单纯,充满青春气息的女神。“她长着美丽的琥珀色眼眸,棕色的秀发轻轻挽在一侧的肩膀上。她的年龄大约有十五岁,或是十六岁……仿佛她的容颜永远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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