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之三·胡术 作者:梦枕獏 内容简介 安禄山叛乱之际,逃离长安的玄宗,为避免臣子叛变,陷入不得不将爱妾杨贵妃刑处的困境。 此时,胡人道士黄鹤提出一个令人惊讶的方案。就是以尸解法让贵妃处于假死状态,好躲过此次的灾难。之后再将她送往倭国日本,以消弭世间的喧嚣。然而,这个建议却带来骇人听闻的结局 追溯到四十年前,晁衡,也就是安倍仲麻吕,留下了一封写给李白的信,信中叙述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始末。 空海为柳宗元解读这封以倭文写成的信函。另一方面,青龙寺惠果大师的周围,竟出现怪异的影子,影子邀约惠果参与一场毁灭的盛宴。 第二十三章 神秘牡丹

此处是空海的房间——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是在红牡丹花朵之中。 更精确地说,是在丹翁的法术境界。 空海安坐在房子一般巨大的牡丹花瓣上。 橘逸势与他并坐在树状般的黄色花蕊旁,对面是丹翁。 此刻,空海刚读完安倍仲麻吕寄给李白的一封信,一个很长的故事。 空海一边细看倭文写成的信,一边口译成唐语念了出来。从头开始,他就如此一路念了下来。 这是描述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间的奇幻故事。 逸势不发一语。丹翁也沉默着,仰头落座。 “丹翁大师,你在哭吗?”空海问。 俄顷间…… 四周的红彩已然褪下,回过神后定睛一看,此处已是空海的房间。 灯火摇曳,座上三人中央,飘落一朵残梦般孤零零的红牡丹。 昂首仰天的丹翁垂下头来,用右手指尖擦拭眼角。 “不,它让我想起了怀念的往事。”丹翁抬头。 “丹翁大师,晁衡大人信中出现的丹龙莫非指的是你?”空海问道。 “正是。” “那,信中所写全是事实?” “嗯。”丹翁点点头,低声自语: “我全然不知道晁衡大人留下了这样一封信……” 写着信文的书卷,仍握在空海手里。 “丹翁大人,这封信的内容你全都知道吗?” “是的。所有写到的、没写到的,我全都知道……” “你指的是,同时行踪不明的丹龙、白龙、贵妃,随后也消失行迹的黄鹤去向,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吗——” “没错。” “为何你们全都失踪了?” 面对空海的提问,丹翁沉默不语。 “丹翁大师——”空海再问。丹翁望了空海一眼,说道: “空海啊,这是我们的秘密。” “我们?” “是的。” “到底谁跟谁呢?” “是在下丹翁和白龙,黄鹤道士和贵妃。或者再加上玄宗皇帝、高力士的名字。如果再说下去,还有青龙寺……” “什么?” “因为这封信,我终于完全懂了。这全是五十年前的如梦往事。而且还在持续着。只能说,当时我们所造的因,也终于到了我们不得不收割的时候了。唉,实在是……”丹翁叹息般吐出这些话,唇角浮出微笑,又说: “空海啊,无论经过几年、几十年,人终究无法逃离自己曾做过的行为……” “——” “近数十年来,也可以说,我一直在逃避这件事,结果,终究还是躲不开它的牵绊……”丹翁仿佛吞下凝结的苦涩说道。 “白龙啊,你终于决心让这场梦结束了……”不是对空海,也不是对逸势,丹翁自言自语般继续说着。 “梦?” “那是遥远的梦哪。” 丹翁仰天喃喃自语,视线又移至空海身上。 “刚刚你提到白龙这名字——” “空海,那并非公事,而是私事——” “丹翁大师,那晚在徐文强棉花田遇见的人影,可是你相熟之人?” “嗯。” “那也是私事吗?” “是的。空海啊,为了回报你帮我念出这封信,我愿意说说那件事。” “那件事?” “有关棉花田出土的兵俑。” “丹翁大师说过,曾经掩埋那些兵俑?” “正是。” “那一大批的陶俑?” “不。”丹翁静静地摇摇头,“我是说,那几尊出土的兵俑。这些俑,原先并非埋藏在那儿。事实上,是我们仿造的。” “什么——” “空海,你仔细听好……” 说毕,丹翁开始叙述出土兵俑的来龙去脉。

秋天的旷野。放眼望去,遍地都是秋草。 三名男子边走边拨开秋草。 一位是五十出头的男子。头发乌黑,双眸却是黑里带灰的淡色。鼻梁高挺。 其他两位是少年。约莫十二到十四岁的少年。 年约五十的男子,身着道袍,走在前头。 道士模样的男子,带着两名少年走在路上。 这个男人,正是黄鹤。 两名少年则是丹龙和白龙。 两人原来另有其名,道士为他们取名丹龙、白龙。 有几处地方,细高的菅芒群生,一旦钻进去,几乎不见人影,只能看到摇曳的银色穗杆。 他们拨开芒草前进,速度始终不变。 尽自往前走。 开始起风了。 此刻太阳正往中天移升,秋草仍留存着残余朝露。 行进间,衣袖、衣脚都被露水濡湿,显得有些沉重。 然而,风吹过来,袖口鼓胀,水气便蒸发到空中去了。 白龙和丹龙两位少年,肩上各自扛着一把锹。 前行的方向,往右手边看,便可望见骊山陵。 也就是秦始皇的陵墓。 风一吹起,野草便随之摇动。 除了这三人,四野杳无人迹。 男子身上的衣袖、发梢,也像杂草般随风飘摇。 “再往前走一些就到了。”走在前头的黄鹤简短地喃喃自语。 “你们察觉了吗?”黄鹤接着问身后两人。 “多少吧……” “是会令脖子竖起寒毛的那种感觉吗?”白龙和丹龙两位少年答道。 “原来你们也察觉了!”黄鹤满足地点点头,再自言自语低声说道:“这地方被下了巨大的咒。” 黄鹤一边走一边深呼吸,环视着四周。 “这附近全被下了咒。怎样,感觉到那股巨大力量了吗?”黄鹤发出感叹声: “注意听好,除了我,谁也不知道这事。这秘密绝对不可以透露给任何人。” 丹龙和白龙连连点头。 “我发现这事已经十五年了。这咒,原本是对秦始皇骊山陵施法的。始皇帝大约是想利用这咒来守护自己的亡灵。那些活人,似乎也是为了这咒而陪葬的……” 黄鹤一边走着,话也多了起来。 “十年前我便打算利用这咒。所以在此处埋下某物,今天我们就是为了挖掘它而来的。” 三人在风中前进。 “好,就在这附近。”黄鹤停下脚步,闭目凝神。 他口中念着咒语,一边在草丛中屈膝蹲身、右掌抵地。 “喔,这里,就是这里!” 黄鹤站了起来,从头上拔下一根毛发。 嘴唇衔着毛发一端,再屈膝。 这回双掌着地,向前下腰,让口中所衔的毛发另一端触地。 接着,闭上双眼,念起了咒语。 他念的不是大唐咒语,听来似乎是异国之咒。 过了一会儿,双眼慢慢睁开,起身吐出衔在口中的毛发。 “错不了。舌尖麻辣的,一定已触及地咒。” 黄鹤望向白龙和丹龙说:“从这里挖吧!” 白龙和丹龙不发一语,默默地开始挖掘。黄鹤却躺卧在草丛里,仰头眺望着天空的云朵。 “喏,白龙、丹龙,总有一天,我会用我的法术,去撼动这个国家……” 黄鹤偶尔朝着天空自言自语。 有时候口中含嚼着草枝,仰望晴空,吐出草来,喃喃自语: “说到咒,女人的美,也是一种咒。而且不仅让男人心动,甚至可以倾国……” 挖掘途中时,一度停下来吃饭。 食毕,丹龙和白龙立刻继续挖掘。 黄鹤有时会探身观望愈挖愈深的地洞,吩咐两人: “还得再宽一点,因为还要挖深。” “一个挖,另一个将土清出洞外。” 不久,吩咐变成叮咛: “快到了,慢慢来,小心下锹,可别弄坏了地下埋藏的东西。” 此时,太阳即将西沉。 不一会工夫,丹龙手上的锹触碰到某种坚硬物体。 不是石头。 “是那个,就是那个。”黄鹤起身探看地洞。 终于,从洞里挖出四尊人身大小的陶俑。它们全是披戴甲冑的男子。 四尊之外,周围还埋有相同的俑。 “不,那些是真的。不用挖——”黄鹤要两人停止挖掘。 “惊奇吧?” 人在洞穴上方的黄鹤,朝着洞里两人这般说道。 “这附近地下埋有相同的东西,大约有七千多尊。我无意间经过这里,感到地气紊乱而试着查探,才发现有这样的陶俑埋在这里——”黄鹤的声音响亮地回荡在洞里。 “那四尊俑必须带出来。不过,别担心。你们不用做什么了。出来吧!”黄鹤说道。 白龙和丹龙爬出洞外。黄鹤站在洞边,一面往下注视那躺在洞里的四尊陶俑,一面双手结印开始念咒。 “敬告天地之神,我系琐罗亚斯德之后。凭亚夫拉·马自达与《神灵书》下令。阿塔尔、米斯拉、巫路斯拉迦那、马菲啊!感应我愿,成就艾霞,发出神力。赐予我等国土之子生命……”(译注:琐罗亚斯德Zoroaster为祅教创始人,亚夫拉·马自达(Ahura Mazzdah=Ohrmazd)、阿塔尔(Atar=Atesh)、米斯拉(Mithra)、巫路斯拉迦那(Verethraghna)等均为该教诸神。) 随后,又以异国咒语祈愿。然后—— “喔。” “哇。” 白龙和丹龙惊叫出声。 躺卧在洞里的陶俑,四肢突然开始震颤,动起来了。 黄鹤的异国咒语不停念诵着。 四尊陶俑笨拙地碰撞、倾跌,一面各自爬起,手扶洞缘,屡仆屡起,直到爬出洞外。 此刻,四尊俑像正并排在黄鹤面前。 渐沉于地平线上的殷红夕阳,正映照在四尊俑像上。 黄鹤笑了出来,低声却充满欢愉: “十年了。只要十年就能动。正如我所预料。这四尊仿造的假俑,果然成功聚集此地咒力于一身——” 黄鹤得意地放声大笑。 “塑造假俑时,我把自己的头发掺在泥土里,再混入指甲。要是再埋个十年,这些假俑就会像真人一样行动了吧。回答我,大地之子、吾儿啊,给予你们生命,你们高兴吧——” 四尊陶俑从唇边发出呼气声。 咻—— 到底是主动回答的内心话?还是黄鹤施法让他们回答?谁也不知道。 不过,这四尊陶俑会动,还能自行爬出洞外,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夕阳沉落之前,黄鹤命令四尊俑像再下洞躺着。 俑像爬回去之前,洞穴已经弄得浅些了。 “下回得让它们自行爬出洞外,所以不能挖得太深。它们横躺下来之后,上面泥土不要盖得太重。” 就这样,地洞又给填埋回去了。 埋好时,星辰已在暗空闪烁着。 “白龙、丹龙啊,早晚它们会派上用场的。” “是。” “是。” 白龙和丹龙,朝着黄鹤颔首。 星空下,三人好整以暇地跨步离去。

房内静谧无声。 灯火暗淡得仿佛即将熄灭一般,房内充满冷冽的夜气。 “如今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就只有白龙了。” 空海深深吸了一口黑暗中的冷空气说道: “那么,丹翁大师,徐文强棉花田出土的兵俑,全是白龙干的?” “嗯。”丹翁颔首默认。 “那,关于刘云樵家妖猫的事也……” “恐怕是——” “到底为了什么,白龙要做出那样的事——” “——” 丹翁没开口回答。他紧闭嘴唇,似乎在思索着某事。 空海望着丹翁,等待他的响应。 “太多令人不解的事了……”丹翁低声喃喃自语。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岁月悠悠,过去太久了。玄宗、高力士、晁衡、黄鹤、白龙,以及——”丹翁顿口,闭上双眼,方才感慨万千地说: “贵妃……” 接着,丹翁睁开了双眼道: “不过,也有已经知晓的事。” “——” “我可以断然肯定一件事……” “什么事?” “那是白龙为了引我出来的手段。” “白龙的手段?” “倘使秦始皇骊山陵附近出现了兵俑,那俑还会动的话,这消息必然会传到我的耳里。白龙大概认为,只要消息传出,我就一定会现身。” “原来如此……”空海率直地叫出声: “那,黄鹤道士呢?” “别问我,空海——” “——” “那是我们的私事,也是秘密——” “——” “机缘一到,总有说出的一天吧。” 丹翁慢条斯理地站在房间中央。 “空海啊,今晚让你听到怀念的往事了。” “是。” “这是我和白龙的事。是我们之间必须解决的事……” 丹翁朝门口方向走去。 “丹翁大师……” 空海在背后唤他,丹翁没有响应,径自推开门走了出去。 “空海!” 逸势站了起来,空海以眼神制止他。 “空海啊,岁月之逝,不过瞬间之事……” 屋外面传来丹翁的声音。 “别白白浪费了你的才能。” 之后,丹翁的声音与动静,就此消失在夜气之中。 空海和逸势面前,仅留下安倍仲麻吕寄给李白的信卷,静静映照着微弱的灯火。 第二十四章 第二封信

空海和橘逸势,漫步在日益繁华的长安街头。 他们正前往柳宗元住处。 柳叶的新绿已温煦抽芽,虽离黄土飞扬的季节还有一段日子,景色的春意却更加浓密了。 两人早已习惯唐语、胡语和吐蕃语此起彼落的热闹街景。 走在路上的男男女女,身上的服装也见春意,不时可看到穿着流行胡服、胡靴的女人。 春天真的来了。 “空海,真是不可思议啊。” 橘逸势边走边说。 “什么不可思议?”空海答道。 “原来在异国之地,春天也能如此有规律地来临。” 逸势一边观望四周景致,一边用着兴奋的语调响应。 “昨夜看到安倍仲麻吕大人的信,不觉感动得直擦眼角。仲麻吕大人当时不知有多寂寞啊。如今离开了故乡,我才深切体会他的心情。每年春天如此按时来临,想必能让仲麻吕大人得到一些宽慰吧。” 逸势心有戚戚焉地叹了一口气。 嗯。 嗯。 空海边走也边点着头。 空海怀里正藏着安倍仲麻吕寄给李白的那封信。 “可是,空海,事情果然如你所说那般。” “我说过了什么?” “就是徐文强棉花田出土的兵俑和妖猫那事啊。” “喔。” “你不是说过,为何对方要那般引人注目,只要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就好了?” “原来是那件事?” “结果事情真的如你所言——” “逸势,这是你先察觉的问题。” “不,空海,是你。” “哦。” “丹翁大师不是说,那一定是白龙为了吸引他现身才这么做的?” “的确这样说过。” “那,他为何要引出丹翁大师呢?” “不知道。这大概得问丹翁大师吧。” “话虽如此——” “怎么啦?”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吗?” “是不对劲。”逸势点点头。 “空海,你能推测出理由吗?” “不能。” “不能吗?” “虽然无法推测出理由,但我想,那秘密应该和杨玉环——贵妃有关。” “什么秘密?” “不知道。” “你真是个直话直说的男人。” “对不起。” “昨夜起,我便为贵妃感到无限哀痛。” “嗯。” “承皇帝之命,被迫离开丈夫,嫁给年纪如父的男人,最后,还遭那男人下令赐死。倘若晁衡大人的信为真,她应该不会丧命。可是,她却被活埋在墓穴,虽然事后再挖出,却因此而发疯了。她现在身在何处,到底怎么了,谁也不知道……” “——” “真是伤脑筋啊。” “怎么了?” “每逢春天,我似乎就会思考这种问题。” 空海和逸势并肩漫步。 “话又说回来,这样好吗?”逸势问道。 “什么事?”空海回问。 “一大早,就到柳宗元大人住处拜访。” “应该不会太失礼吧。” “可是,他或许还在就寝,也或许根本不在。” “说的也是。” “为什么要去找他?” “因为我挂念着许多事。” “什么事?” “譬如说,晁衡大人这封信放在李香兰家里,敌方或许已经知晓这封信的存在。” “唔。” “柳宗元大人也很慎重其事,每次都微服出门,不让人知道。这或许是因为内部有间谍。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 “我要是特意通知柳大人,说我为了这个那个想见他一面。让他设法安排见面种种时,很可能还没见到面,就让间谍察觉了。” “嗯。”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所以说,如此毫无通知就前往,有时反而更安全。” “是这样吗?” “别想得太难。其实,我不过是不想坐马车,只想这样自在地漫步街头罢了。这才是真心话。”空海继续说道: “喂,逸势,说着说着,眼前似乎就是柳大人的宅邸了。”

“喔——” 凝神不语的柳宗元,听完空海的话,情不自禁发出呼声。 “万万没想到晁衡大人的信里,竟然写着这样的事……” 柳宗元手握拳头,搁在桌上,紧咬双唇。 此处是柳宗元充当书库的房间。 四面书架上,各种卷帙堆积如山,室内空气,充满新旧墨香、书籍混合而成的气味。 柳宗元让空海和逸势进入后,听说空海已找到信,且已带了过来,这消息令他欣喜万分。 空海将昨夜的事述说一遍,而且像念信给丹翁听一样,对着柳宗元复诵了一遍。 此刻,总算念毕信文。 “果真是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柳宗元难抑兴奋说道: “对大唐朝廷来说,这是秘中之秘。绝不可对外泄露半个字——” “是。”空海点头。 “不过,这封信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既然是用倭语写成,那就不可能出自他人笔下了。” “唔……” “对了,柳大人,我想请问您一件事——” “空海先生尽管问——” “晁衡大人这封信,您是何时、又是以何种方法取得的呢?” “喔,这个,这个嘛——”柳宗元突然放大声音: “老实说,我也有一些话必须对空海先生说。” 柳宗元再度压低放大的音量,并探出身子。 “什么事?” “其实,晁衡大人的信似乎并不只一封。” “怎么说?” “好像另有一封晁衡大人的信,跟这封不同。” “当真?” “要提那件事,就得先说明空海先生所问的,这封信为何会落在我手中——” “是的。” 望见柳宗元一脸认真,空海不自觉地也探出身子。 咕噜—— 逸势发出吞咽口水的声响。

“确实地说,这封信似乎没有寄给李白大人。” 柳宗元低声说道。 “是吗?” “嗯。” “为什么?” “请看这封信的落款日期——” 柳宗元将信纸打开,用手指着信尾某处。 宝应元年秋封缄 “啊哈——” 空海望着那段文字,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终于还是喜不自胜地叫了出来。 一旁听在耳里的逸势,不满地望着空海。 “喂,空海。我可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哪。” “逸势啊,你知道宝应元年是哪一年吗?” “宝应元年?” “正如晁衡大人所言,是玄宗太上皇驾崩的那一年。而且,高力士也是死在那一年。” “肃宗皇帝也是同年驾崩的。”柳宗元补充说道。 “原来——” 宝应元年,正确说来,是上元三年四月五日,玄宗驾崩。 也就是公元七六二年。 因为玄宗驾崩,所以改“上元”年号为“宝应”。 玄宗死后十三天,玄宗之子肃宗也在四月十八日崩殂。两天之后的四月二十日,高力士也撒手尘寰了。 “还有,逸势啊,晁衡大人那封信的收件人李白大人,也是在同一年亡故的。” “这、这……” 逸势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张着嘴巴,眼睛眨个不停。 确实,宝庆元年的十一月,李白也在安徽当涂过世了。 也就是说—— “总之,逸势啊,事情大约如此。晁衡大人写这封信时,正是玄宗太上皇、肃宗皇帝、高力士接连亡故,但李白大人尚且在世之时。不过,这封信还未寄出,李白大人也跟着过世了。结果,这封信便存留在晁衡大人手上,由他自行封缄——” “原来如此。可是,空海,听你这样讲,仿佛玄宗、肃宗、高力士、李白大人之死,彼此有些关联。” “我没说有关联啊。” “可你也没说没有。” “我觉得可能有。” “有什么关联呢?” “不知道。” 空海收回下巴,望着逸势。 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歪着头说: “喔,对了,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那的确是玄宗太上皇死后第二年的事——” “到底什么事呢?” “安禄山的部下李怀仙杀了史朝义。” 说到这里,逸势也明白了。那是因为逸势读过大唐历史,才能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杨贵妃之所以被埋在马嵬坡,起因于安禄山是叛乱主谋。这个安禄山,想立年轻的段夫人所生的安庆恩为太子,而遭儿子安庆绪忌恨,被他亲手杀害。 因为安庆恩若成为太子,安禄山死后,他便成为皇帝,这样一来,安庆绪头一个性命难保。 爱喝酒的安庆绪,后来被手下武将史思明所杀;曾有一段时期,史思明颇有夺回洛阳的态势,却又遭儿子史朝义杀害;而这个史朝义,不久又遭安禄山的部下李怀仙杀害。如此这般,历时九年的“安史之乱”才总算画下了休止符。 结局是一场自我毁灭。 这是玄宗、肃宗、高力士、李白等人死后的隔年,也就是宝应二年所发生的事。 “唔。”逸势情不自禁发出呻吟。 “唉,这真是——”柳宗元也不胜感叹。 “话又说回来——” 空海问柳宗元: “玄宗太上皇驾崩,您可知晓什么内情吗?” “不知道,完全摸不着头绪。听说宦官李辅国不让肃宗、玄宗彼此碰面,而且高力士过世两年前,也因李辅国而被流放湖南。” “李辅国吗?” “他将玄宗太上皇从兴庆宫移至西内。结果,太上皇死在神龙殿上。” 彼时,玄宗七十八岁。 “据说高力士是在获得恩赦,返回长安途中过世的——” “正是。” 柳宗元点点头,对这位异国留学僧的博学多闻惊讶不已。 两年—— 高力士远离了玄宗太上皇身边。 终于,君臣可以再度相见。 当高力士兴奋地从被流放的湖南巫州一路来到朗州时,却接到玄宗的死讯。 闻上皇崩,号恸,呕血而卒。 《资治通鉴》如此记载高力士之死。 高力士接获噩耗,遥望北都,痛哭、吐血,死于此处。 这位曾经与玄宗在宫中共享权力的人物,终究不失其漂亮地悲愤死去。 《高力士传》也有如下文字: 七月发自巫山,抵朗州。八月渐愈。谓左右曰: “吾年七十九,可谓寿也。历官开府仪同三司,可谓贵也。贵寿皆具,死而何憾……” 此记载或许真实说出了高力士的死因。 高力士流放巫州期间,曾作诗自娱: 两京作芹卖, 五溪无人采。 夷夏虽不同, 气味终不改。 “原来他写过这样的诗——”空海说。 这是高力士咏怀京师的诗作,连空海也不知道这首诗。 柳宗元一边向两人提起高力士之死,一边想起这首诗,顺便吟诵了出来。 “虽非上乘,却自有一种素朴气味。”柳宗元说。 “话又说回来,柳先生——” 空海对柳宗元说。 “什么事?” “先前提起的玄宗太上皇、肃宗皇帝的死因,你可认识知晓其情的人?倘若可以,我愿闻其详。” “难道真有玄机?” “目前我也不确定,只是有点在意。” “明白了。我再问问看有无适当的人。” “麻烦您了。” “关于高力士大人、李白大人的事呢?” “如果有线索的话——” “我有几位熟识的人四散各方,我写信问问他们,看看有无知道详情的。” 在旁默默听闻两人交谈的逸势,叹了一口气: “空海啊,我总觉得这件事好像根底深固。虽然我本就知道帮不上忙,不过,现在我更感觉无能为力了——” 逸势丧气地说出这些话来。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我可以深入到什么程度。” 空海向逸势这么说,然后转向柳宗元: “此事暂且不提,柳大人,你能继续说下去吗?” “说什么?” “关于晁衡大人的信,怎么到您手中那件事——” “喔,对,那件事还没说完。” “请务必继续说。” “刚刚说到哪里了?” “你说到其实另有一封信。” “喔,正是这事——” 柳宗元又向前探出了身子。

“其实,家母的亲戚当中,有一位晁衡大人的亲近之人。” 柳宗元坐正身子,伸直背脊后,如此说道。 他的脸颊显得有点僵硬。 逸势也跟着换了坐姿,同样伸直背脊。 只有空海的姿势始终不变。 从一开始,他便挺直上半身,姿态自然。 时间似乎将近中午了。 “她名叫白铃,据说负责照料晁衡大人的种种生活琐事。” “你是说,晁衡大人身边有名女子在照顾他?” “没错,就我所知应是如此。” “然后呢?” “白铃大约比晁衡大人年轻十岁。大历五年(公元七七○年),晁衡大人七十岁过世时,她还随侍在侧。” “喔。”空海催促般地点了点头。 “晁衡大人死后,白铃一手打理身家财物,除了留下几件遗物,大多数的物品、宅邸或其他家当,全交给别人了。” “——” “白铃所留下的,都是晁衡大人生前的书信文字。其中——” “包括晁衡大人寄给李白,用倭文写成的那封信?”空海问。 “没错,但不仅止于此。” “怎么说呢?” “信不只一封,似乎还有另一封。” “似乎?” “家母是这样对我说的。” “可以再解释一下吗?” “是的,照顺序说比较容易懂吧。” 柳宗元再度探出身子。他望着空海说: “晁衡大人死后,白铃便寄住在家母外家。” “原来如此。” “白铃几乎不谈晁衡大人,某次兴致高昂,很罕见地对着当时还年轻的家母,说了好一会晁衡大人的事。” “唔。” “据说白铃是在安史之乱时,与追随玄宗太上皇走避蜀地的晁衡大人相识的。就在她提起这事时,似乎想起了什么,拿出晁衡大人从未示人的书信给家母看。” “那信还在吗?”逸势问。 “应该还在家母外家。我从那些书信当中,找到了这封倭文信——” “有机会的话,务必让我拜读。” 逸势语带好奇地说,又征求同意般望向空海: “你也想看吧?空海……” “的确——”空海简短答道。 “白铃出示晁衡大人书信时,老夫人看过这封信吗?” “是的。白铃一封一封取出,并加以解释,最后才拿出这封信。她说,她也不知道到底写些什么。”柳宗元说。 “不知道?” “信上是写了文字,但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完全不晓得——” “这样看来,白铃或许也不知道那信上的文字是倭文?”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也不是完全看不懂,多少应该还懂一些——” “老夫人如何判断呢?” “家母说,白铃虽看不懂,但也并非完全不懂……” “为什么?” “看这封信时,白铃说了一些话。” “什么话?” “家母说,她曾把信打开来看。果然就像你所见,是用倭文写的。当然她看不懂,不过,有些字倒是认得。” “哪些字?” “例如杨玉环、玄宗皇帝、长安等人名和专有名词。” “原来如此——” “家母对我说,她虽能理解信文写了哪些人的事,至于是有关这些人的什么事,她就不清楚了。” 仿佛想起了当时的情境,柳宗元目光飘向远方,继续说道: “当时白铃还对家母说了一些话——” “先前你提过。” “家母说,白铃是这么说的——” 柳宗元暂且停下话,望向空海和逸势,学起母亲说话神情说: “信中到底写些什么,我不清楚。不过,有件事我倒是非常清楚。我知道信中写的跟哪件事有关……”柳宗元继续说下去: “家母问白铃,是什么事?结果,白铃望向家母——” 柳宗元将双手放在自己膝上,以女人声音道: “这里头写了晁衡大人此生惟一迷恋的某位女人的事……” “迷恋的女人?” “是的。” “可是,信里出现的女人,只有一位——” 逸势小心翼翼地问道。 “杨玉环——”空海清楚地说出那名字。 “正是贵妃殿下。”柳宗元说。 “所以说,晁衡大人此生惟一迷恋的女人,就是杨贵妃——”逸势道。 “也可以这么说。” 柳宗元讲完后,嘴唇紧闭。 “呼——”地一声,逸势吐出积在胸中的大气。 “我也是女人,所以理解这种事——白铃当时是这么说的。”柳宗元说。 “可是,我们所读到的这封信,字里行间却没透露这样的讯息——” “我先前不是提到还有一封信?” “什么意思?” “据说,那时白铃给家母看的,是两卷信。” “什么?”逸势大叫。 “另一封信在哪里?”空海问。 “不知道。” “不知道?” “是。” “这封信,您是如何到手的?” “白铃死后,她的遗物留在家母外家。其中一封,就是晁衡大人的信,另一封却怎么也找不到。” “到底怎么回事?” “可能是混乱中失散了,也可能还留在某处——” “或许在白铃生前已经交给谁了,也或许处理掉了——” “处理掉了?” “譬如烧成灰烬——” “烧了?” “白铃视晁衡为自己的丈夫,他却在信里写着他所惟一深爱的女人,我想,她大概会付诸一炬——” “很有可能。”柳宗元点点头。 “也或许被偷了——”空海又说。 “总之,我们在这里猜测也没用。我会和家母联络,让她再找找看。” “老夫人还健康吧。” “是的。虽然不比从前,但现在还是精力十足地外出走动。” “老人家贵庚?” “今年五十有七。” “有机会的话,我能否拜见老夫人,向她请教一些事?” “需要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安排。” “若始终没找到那信的话,请务必安排我晋见老人家——”空海说。 “喔,当然没问题。” 柳宗元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五章 惠果

身体很热。 像是在无油、无水的锅内,哗啦啦地干炒。 想用冷水润喉,身体却无法动弹。粘稠的汗水像水蛭般,自毛孔中爬出,遍布肌肤。 他知道自己生病了。 身体内部并没有这种不快感。但或许自己的心、肝等五脏六腑,早已开始腐烂了。 呼吸之间,仿佛也能嗅闻到内脏腐朽的臭味。年逾六十的肉体,大概都会如此吧。 这世间,没有能够永恒停驻的事物—— 他深知这一道理。 肉身会逐渐衰萎,以至机能丧失,这是宇宙不变的真理。 有形的事物终归寂灭—— 那种寂灭,如今也应验到自己身上罢了。 这躯体,大概再也撑不了几年了。 对于死亡这种现象,他毫无恐惧。 他已经理解,众多有情,均是以“个体”自宇宙出生,而那一“个体”,最终也将回归宇宙。所谓死亡,不过是回归宇宙的一项仪式而已。 至今为止,众多“个体”及众多生命持续反复这项仪式,如今自己也参与其中了——仅此而已。 惠果这般想着。 若说尚有憾事,就是还没有找到适当传人,将自身钻研的胎藏界、金刚界这两部密教大法延续下去,却就此往生了。 说是执着,的确是执着。 深夜—— 惠果正在睡觉。 熟睡之中,他可以意识到自己那正在睡觉的肉身,也能感知那肉身所感觉的温度。温度并非来自肉身之外,而是自体所衍生出来的温度和腐臭。 他意识清晰地认知这一点。 在这种状态之中,以具有意识的心眼,观照自己肉身的温度及腐臭时,就好像置身于梦中。有如在梦中冷静观察自身行动的另一个自己,现在的自己,正在观照自己的肉体,以及那肉体所感觉出的温度、所释放出的腐臭。 这么说来,这可真是一场梦吗? 难道还有另一个我,正梦见在睡梦中冷静凝视自己肉体和意识的自己? 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混乱意识。 惠果正在享受这种混乱。 突然—— 惠果耳边响起细微声音。 “惠果啊……” 那声音呼唤着。 “惠果啊……” 是耳边响起的声音,抑或直接响自心底的声音?那声音太微弱了,以至无法辨识。 “惠果啊……” 那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是什么人呢? 谁?为什么呼唤我? 再说,那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到底何时挨近至如此距离? 啊,是那个吗? 那个腐朽的臭味。 先前的腐臭——自己所认为的腐臭,正承载着某人的意识,潜入自己内部来了。 不,也许是对方化身为腐臭,逐渐挨近自己。对方化身为腐臭,再宛如从自己体内衍生,无声无息地潜入自己的意识深处。 “你过来……”声音说。 过来? “去哪里?”惠果不由自主地在梦里响应。 不行。 惠果的梦意识又如此暗忖。 倘若响应幻觉或幻听——尤其是由某人刻意操弄的幻觉、幻听,响应的人便会渐入其法术而不可自拔。 可是—— 一旦拒绝,对方或许就不再呼唤自己了。 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这青龙寺——而且是吾人惠果的房间,以妖术对自己故弄玄虚—— 这倒有趣。惠果心想。 “是谁?”惠果问。 “喔……” 对方开心大声说道: “我是此现象界的统一者,至高无上者——” 所谓现象界,换句话说,是人或生命出生、活着、死亡的世界。事物生灭、变化的世界。也就是这个宇宙。 “至高无上者啊——”惠果唤道: “该去何处呢?” “首先,起来,先起来吧。” 惠果依言起身,离开床铺站了起来。 裸足触及冰冷的地板。 “过来。”声音说。 惠果朝声音方向走去。 裸足踩在地板,没入夜气之中—— 夜气冷冽。 虽说春天已近,夜犹寒冷,且结上一层薄霜。 踩在冰块般的石板路,惠果走在廊下。 “过来啊……” 他往正殿走去。 苍白的月光,自屋顶斜照到屋檐下。 月光映聚惠果脚下,呈现一片青色。 正殿大门被打开,往内走去—— 里面点了一盏、两盏灯火。 正面是黄金打造的大日如来座像。 座高约有常人一倍。 佛像左手拇指弯曲,握入左手间,食指直立——而那食指又握住拇指,也就是四指握拇指于掌中的金刚拳。 金刚拳又名智拳印,是大日如来的法界定印。 大日如来—— 梵语Mahavairocana,音译成汉字,便是“摩诃毗卢遮那”。 这宇宙的根本原理、真理,均以“大日如来”的佛号称谓。不同于释迦牟尼佛,是一种象征代表,是本来不具肉身的佛。 大殿中心,有一座八叶莲花台座,如来安坐在那儿。 诸佛端坐如来像四周,大殿的东西南北四隅,又配置有守护四方位的尊神。 东方持国天。 西方广目天。 南方增长天。 北方多闻天。 正殿暗处,诸佛、尊神栩栩如生,在灯火映照中摇晃着。 大日如来的金黄色肌肤,透着灯火红光,将四周的黑暗染成一片金黄。 所有诸佛、尊神在黑暗中,艳丽地呼吸着其金黄色泽。 “惠果,你来了?” 大日如来嘴唇蠕动,低声说道。 “原来是您?”惠果问。 “一点没错,呼唤你的正是大日如来。” “有何要事呢?” “惠果啊,别急。” 大日如来松开智拳印,将双手搁在膝上。 “德宗死了……” 如来激活金黄色的嘴唇,说道。 “是的。” “那是我做的。” “是您?” “没错。因为那男人活太久了。” “这——” “接下来是永贞皇帝。”(译注:永贞皇帝即继德宗之位的太子李诵,“永贞”为其年号,生前使用。“顺宗”为其死后的庙号,后人称之。) “您也打算杀死皇上?” “这不奇怪。世间生灭,全操在摩诃毗卢遮那的手掌上……” 大日如来所言正确无误。 大日如来是左右这宇宙的真理。倘若如此,这世间一切事物,不论人的生死,草木、虫兽的生死,可说都在大日如来的掌握之中。 “我会杀他。你试着守护他吧。” 大日如来竖起单膝,徐徐站起。 一瞬之间,四周安坐的诸佛、尊神也跟着站起,本来站立的则全部高举双手,齐声吶喊。 “试着守护吧!” 持国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广目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增长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多闻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试着守护吧!” “试着守护吧!” “试着守护吧!” 诸佛、尊神高举双手,两脚踏地作声,高声咯咯嗤笑。 大日如来压在惠果头顶,张开血盆大口狞笑。 惠果若无其事地面向大日如来微笑。 长长的白眉之下,愉悦地眯起双眼。 “如来大人,您可以现身了吧?” 惠果仰望大日如来,开始诵念真言。 曩谟母驮野。曩谟达么野。曩谟僧伽野。曩谟苏甘韈啰。拿嚩婆萨写…… 这是孔雀明王咒——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低声诵念完孔雀明王真言之时,大日如来依旧默默安坐,并未起身,始终握着智拳印。 诸佛、尊神也端坐原位,或站在原处。一切如故。 冰冷寂静的黑暗中,诸佛、尊神均静默地环绕在大日如来四周。 惟有两盏不知谁点燃的烛火,在烛台上幽幽摇曳。 两支烛火之间——大日如来之前,出现了一个黑影。 大日如来前设有护摩坛,前侧有一供人安坐的台座。那台座上正坐着一个人。 若是平常,那是惠果的位置。隔着护摩坛,面向大日如来而坐。这才是正规坐法。 可是,那人影却背对大日如来,面向惠果而坐。 黑黝黝的端坐身影—— 宛如剎那间溶化了的黑暗,盘踞其处。 咯。 咯。 咯。 咯。 黑影坐处传出了低声嗤笑。 “惠果,你在消灾吗?”影子说。 “你……” “久违了……” “原来你还活着?” “当然。”影子回答: “不过,你的日子也不多了。比我年少的你,竟然要先走了——” “凡事都是天命……” “你觉得如何?”影子问道。 “什么如何?” “刚刚所说的事。” “——” “我是说真的——” “你……” “我要杀掉永贞皇帝。” “什么?” “如何?这可是久违了的咒术大战。你用密教的法力,试试看能否救皇帝一命。” “那,德宗皇帝是——” “没错,正是我用法术咒死的。” “即使你不出手,他也会死的……” “咯、咯、咯……”影子嗤笑道: “永贞之后,是下一个皇帝,再来是下下一个皇帝……” “为何要如此做?” “我希望大唐王朝完全灭亡。” “什么?!” “不过是几十年前的旧事重演罢了。总之,丹龙终究也会参与这场斗法吧——” “丹龙……” “即使你不愿意,永贞皇帝那儿,迟早也会派人来求你,要求你保护。到时候,你能拒绝吗?”影子继续说道: “前次是不空,这次换你上场了,惠果——”

“白龙啊……” 惠果呼唤那影子。 “白龙啊。” “喔。”影子答道。 不知是否多心,影子看似朝惠果靠近过来。 “你呼唤的名字真叫我怀念哪。” “至今为止,你都在哪里?” 惠果问,影子却没作声。 呵呵—— 只响起低微笑声。 “吾师黄鹤已西归,你的师父不空也已不在人世了……” “——” “惠果啊。和你初相见,是什么时候啊?” “至德二年。” “四十八年前了。” “地点是骊山华清宫。” “诚然。” “我随不空师父前往。” “当时你多大?” “十二岁。” “这样年少……” 影子感慨地自言自语。 “我们彼此都……” 惠果也以怀念的声调喃喃自语: “我本来认为刘云樵宅邸的妖猫、徐文强的棉花田事件,都和至德二年的那件事有关,看来,的确是有关联了?” “嗯。” “若是如此,青龙寺也脱离不了干系了。” “确然……” “为什么你要如此做?”惠果问。 然而,影子并无响应。 一阵长长的沉默。 “那件事不是已经全部结束了?” “不。”影子答道: “没有,还没结束。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低哑的声音,仿佛泥水煮沸一般。 “你还怨恨?” “当然……” 声音听似叹息,又像故意慢慢地吐出胸中的激动情绪。 咯喔喔喔。 影子呻吟着。 声音充满了哀痛。 惠果以为影子在哭泣。 不久,那声音变成不可思议的低沉响音。 咯。 咯。 咯。 咯。 不知何时,声音又转成低静的笑声。 喀。 喀。 喀。 喀。 影子笑了起来。 然而,在惠果听来,那笑声却仿佛是恸哭。 “我啊,此恨绵绵无绝期……”影子说道: “别忘了这点,惠果。” 说毕,影子再度重复: “惠果啊,别忘了这点啊。” 影子在灯火中慢慢站了起来。 一头白发。满脸皱纹。 “纵然垂老,发皆白去,皱纹刻划深如溪谷,也切勿忘记啊……” 影子如歌咏般说道。 “再怎么年华老去,再怎么时过境迁,人心深处,总存留着无法忘怀的往事哪。” 仿如舞蹈一般,影子往前跨了一步。 “生者必灭,乃世间常理……” “惠果啊,你别胡说了。” “世间一切事物,连同人的念想,本质上都是空。” “你说什么?难道,彼时大唐王朝玄宗的盛宴,多少诗人争相吟诵的那首诗,众多乐师所演奏的那首曲子,还有安禄山之乱,全是一场空吗?” “正是。” “你是说,那是一场梦,一个幻影?” “正是……” “既然如此,正是为了那场梦,那个幻影,我们今日又在此重逢了。” “这——” “你听好,惠果。这是一场盛宴。是我们的盛宴。无论是梦也好,幻也好,总之,为了这场盛宴,我们又在此重逢了。丹龙和你、我,三人将再度于牡丹花前相聚,准备演出一场盛宴……” “盛宴?” “没错,是盛宴。”影子又跨前一步: “是咒法之宴。我们将竭尽最后的气力,演出这场盛宴。” “咒法吗?”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在我来说,在你来说,在丹龙来说,还有什么?你就竭尽所能,施展自己所学的咒术吧。你应该也跃跃欲试才对吧。这回,你总算可以尽情施展你从未施用过的咒术了。在临死之前,可以发挥自己的咒术。你难道不觉得高兴?” “——”惠果的额头上,微微渗出汗水。 “这场盛宴,我们献上的不是玉杯。也不是金冠。更不是华丽的诗文或音乐——” “那到底会是什么?” “是唐朝的毁灭……” 话说完,影子跃到地板: “舞吧。全力地舞吧。这是我们最后一场盛宴!” “冬”一声,影子大力踩踏地板。 剎时,两盏灯火熄灭,一团漆黑围裹住惠果。 影子也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宫中骚动不安。 最近怪事接二连三。 顺宗即位不久,便发生下述之事: 宴会时,乐师弹奏的月琴突然断弦。 演奏就此中断,换了新弦,重新弹奏,弦再度断掉。不知是弦旧了,还是本身有瑕疵。乐师疑惑地将五根弦全部换新,再度弹奏。 不料,这次五弦竟然同时断了。 顺宗因此心情大坏而离席。 众人传言这是不祥之兆,那乐师从此被禁足入宫。 另有一次,顺宗正准备用膳,突然飞来一只苍蝇。 那苍蝇执拗地在御膳盘旋,而落足于料理之上。那是一只又黑又大的苍蝇。股间露出不祥的金绿色光亮。 顺宗身边的侍从,命人扑杀了这只苍蝇。 皇帝再度用膳时,又飞来一只苍蝇。 和前只一样,这也是又黑又大的苍蝇。 股间闪烁着绿光。 而且,这次是两只。 不知为何,这两只苍蝇依然盘旋、停留在御膳上。 它们再度被扑杀了。 顺宗又要进食时,令人讨厌的翅膀拍动声再度响起,苍蝇又来了。 还是又大又黑的苍蝇。 这次是四只。 苍蝇依然固执地盘绕在皇帝四周,停落在御膳上。 这四只也被扑杀了。 停留在御膳上的苍蝇,扑杀起来毫不费力。 顺宗很不高兴。 他命人换上新食物,终于要好好吃一顿时,又听到那翅膀拍动声,苍蝇飞来了。 这次是八只。又被扑杀了。 然后,十六只苍蝇又飞来了。 无论如何扑杀,苍蝇还是会倍增数目,不停飞来。 而且,只停留在顺宗的御膳上。 苍蝇完全不理睬其他人的食物。实际上,顺宗皇帝所吃的食物并不特别。 同样菜色,也出现在其他盘碟之上。 侍从尝试将其他盘食物换到皇帝面前,苍蝇却一改之前不理睬的态度,一下子笼聚在这些食物上。 最后,苍蝇成群结队而来。 且似乎只对皇帝面前的食物感兴趣而已。 顺宗不再进食,空腹离席。 正要离开时,原本只叮吮着食物的苍蝇队伍,一下子竟转移阵地,嗡嗡嗡地围绕在顺宗四周。 与其说盛怒,不如说他毛骨悚然。 另有一天—— 夜里,顺宗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虽有睡意,却苦苦无法成眠。 快要睡着之际,一下子又醒了。 迷迷糊糊,做的全是噩梦。 怎么样也睡不着觉。 盖着被子的他,已是汗水满身。 仿佛有只滑溜、温热的巨大水蛭,缠吸住全身。 被子沉甸甸的。 突然,睁眼一看,靠近胸前的被子上,端坐着一只大黑猫,正目不转睛望着顺宗皇帝。 金绿色的眼眸,炯炯发光。 顺宗想要呼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黑暗中,黑猫突然竖起后肢,开始舞蹈。 真是令人惊悚的场景。 黑猫一边跳舞一边凝视着皇帝: “接下来就是你了……” “哇!” 顺宗终于撑起上半身,黑猫却不见踪影了。 据说,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发生着。

有东西在舔耳朵。 粗糙、温热的东西。 一根湿润滑溜的小舌头。 那舌头慢慢舔完耳朵,又滑粘答答地爬进耳洞。 呼。 老人醒了。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在被子里,伸手贴在方才感觉温热的耳朵上。 右耳—— 濡湿的。 感觉似乎被什么东西舔过。 老人推开被子,抬起上半身。 灯火完全熄灭了。 四周一片幽暗。 不过,阴暗的房内隐约还有点亮光。 意外寒冷的夜气,汩汩流动着。 丝制被褥—— 墙—— 墙边搁着一只陶壶。 隐约可看见这些物品。 斜眼侧看。 墙上的圆窗敞开着。 一轮青色月光,从窗口映照在石板地面。 原来是这月光,掩映照亮了灯火熄灭的房间。 难怪夜气冷冷流动着,也难怪即使灯火全灭,也依稀可见屋内情景。 然而—— 到底是谁打开窗户? 昨夜临睡前,应该关得好好的。 突然—— 老人察觉某事。 有个奇怪的黑色物体蹲在窗户之上。 那是什么? 老人情不自禁从卧榻下来,站在地板上。 他满脸皱纹,充满疲倦。 年约七十左右。 留有胡须。 胡须和头发,都像羊毛一样洁白。 一步—— 二步—— 老人朝窗口走近。 身穿紫色棉布夜衣。 衣摆拖曳在地板之上。 窗缘约莫有手掌大小的宽度。 似乎有个黑色物体蹲踞在那里。 月光自背后映照在那东西之上。 老人停下脚步。 此时,黑色物体站立了起来。 是只黑猫。 那黑猫竖起后肢直立了起来。 月光下,黑猫的轮廓散发迷蒙的蓝光。 黑猫那对炯炯发光的金绿色眸子,正凝望着老人。 “喔,是你啊……” 老人自言自语。 “久违了……” 黑猫张嘴悄声说道。 是人的声音。 由于唇齿间泄漏出许多呼气,听来很费力,不过还是能辨识出是人声,而且,说的是唐语。 声音尖高。 锐利的白牙之中,隐约可见蠕动的红色舌头。 原来是那舌头—— 老人暗忖。 刚刚正是那根舌头舔过自己的耳朵。 “你到哪里去了?为何至今都没跟我联络……”老人说。 “事情太多了,一直都忙着——” 黑猫嘴角上扬,无声地笑道。 那是令人不悦的笑容。 “我有话对你说。”老人用干枯声音说道。 “有话?” “是宫里现在发生的事。” “什么事?” “不要装胡涂。会做那样事的,非你莫属……” “哪样的事?” “苍蝇在御膳上飞绕,乐师的月琴接连断弦这些事……” “是吗?” “你不是还潜入皇上寝宫,威胁皇上吗?听说是只黑猫。” 呼咻。 呼咻。 呼咻。 黑猫边吐气边狞笑着。 “你呀,那女人……” 黑猫无视于老人的话说道。 “女人?” “没错。你不是存放了一个信匣在女人家里……” “信匣?” “就是你从柳宗元宅邸盗走的信匣。” 猫一说完,老人顿时紧张起来。 “那,那是你要我盗,我才盗出来的。你叫我盗出来后,存在香兰那里。我不过照你咐吩去做而已……” “你还好意思说?偷东西的不正是你吗?” “那是因为你威胁我,不这样做,就要说出一切……” “呵呵。” “把道士周明德丢在那屋子,也是你交代我的。” “那男人,死了吧……” “呃,死了。自己跳进沸锅里烫死的。” “咯咯咯……” “是你吗?那也是你搞的鬼吗?” “这个嘛——” “在皇上寝宫现身的猫,向皇上说:接下来就是你,然后消失踪影。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德宗驾崩,后即李诵……” 黑猫唱歌一般地说着。 接着,黑猫抬起一只脚,做出舞蹈般的动作。 “什么?!” “永贞皇帝大概也听过这句话了吧。那男人应该知道‘接下来就是你’的意思。” 李诵——是顺宗登位前的名讳。 他在德宗皇帝驾崩后,继位为大唐皇帝。 顺宗皇帝曾耳闻,德宗驾崩前不久,黑猫出现在金吾卫官员,也就是刘云樵的宅邸里,预言德宗皇帝之死。而且,他也听说了徐文强棉花田里传出确定德宗死讯的暗夜谈话,其后又从地底爬出兵俑等等这些怪事。 后来,长安大街上竖立的布告牌,上面所写的文字,他也知之甚详。 布告牌上写着: “德宗驾崩,后即李诵。” 正是黑猫现在口吐之言。 “永贞那家伙,恐怕正提心吊胆着吧……” 黑猫表情愉快地说道。 “是你吗?果然是你吗?” “是又怎样?” “那么,那个怎么办呢?”老人加重语气问道。 “哪个?” “梦想。” “什么梦想?” “我和你说过的梦想。我们说过,要改变这个都城……” “不是改变了吗?” “还没有!我还一事无成。不是才刚动手吗?不,连动手都还没有。我们之间的约定到底怎样了?” “约定?” “不是约定好的吗?我和你……” “我很遵守约定。” “很遵守约定?” “如同我们所约定的,我不是已经缩短德宗的寿命了?” “那么,这回永贞皇帝的事又作何解释?因为有他的存在,我才能改变这个国家啊。” “改变这个国家?不过是个陪下围棋的人,何时发迹到这种地步了?” “你打算如何处置皇上?” “你听好,我所做的承诺,只有一件事,就是缩短德宗皇帝的寿命。至于永贞皇帝,我可没做过任何承诺。” 黑猫再次发出低沉嘶哑的笑声。 老人欲向前揪住黑猫,它制止似地伸出前肢,蹲踞了下来。 “慢着。” 老人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我教你一个好法子。” “什么?” “你听好,明天到宫里,见到永贞时,你可以这样告诉他:皇上,能解决最近纷扰的人,非青龙寺惠果阿阇梨莫属——”(译注:阿阇梨,佛教中指能教授弟子法式,纠正弟子行为,并为其模范的人。意译为“轨范师”。简称为阇梨。) “惠果阿阇梨?” “没错。把那男人拉出来。” “——” “这样就全部到齐了。全部……” “全部?” “所有一切。如此准备妥当,就可开始了——” “开始什么?” “盛宴。” “盛宴?” “对,盛宴……” 黑猫语毕,站起身来。 “记住,你可要好好传话。现在能救永贞皇帝的,只有惠果和尚一人——” 话一说完,黑猫便从窗口跃入庭院。 老人慌忙赶到窗边,俯视庭院,却已不见黑猫形迹。 庭院里的树木,沐浴在青色月光下,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冷冽夜气之中,正待迎春的植物,像是为了盛宴的到来而甘美芳香地绽放着。

身形瘦削的惠果,悄悄进到屋里,老人还掩着面。 白色灰泥墙壁。 一扇圆窗。 那是极少家具的素朴房间。 地板以方石铺就,其上有一木桌。 隔着桌子,对放两张椅子。 老人坐在其中一张。双肘撑在桌面,把脸埋在双手之间。 “到了——” 带领惠果来到这房间的人,招呼一声后,便把门关上了。 门一关上,老人缓缓抬起脸。 “抱歉,劳驾您过来——” 老人打算起身。 “您坐着别忙了……”惠果制止老人: “身体不适吗?” “不,没事。” 老人起身,示意惠果坐到对面椅子。 “请坐——” 惠果坐定后,仔细端详老人。 老人此刻正慢慢坐回原来的椅子。 王叔文—— 对惠果而言,并非初次会面。 当今皇帝还是太子之时,老人便随侍在侧。 他是个奕棋高手。 除了教奕棋,也深得皇太子李诵的信任。 德宗皇帝正月驾崩后,皇太子李诵便登上现在的皇位。 现任皇帝背后,正是这位王叔文在操控着。 或者可以说,他是大唐帝国幕后的最高权力者。 新朝体制的人事、政策,他都可以出口干预,并付诸执行。 各种宫廷仪式时,惠果和他打过照面,也曾交谈过无数次。 不过,在这种地方,如此单独见面,却是头一遭。 王叔文应已支开旁人。四周不见人影。 惠果并不讨厌这位老人。 或者说,他喜欢这位老人。 他看似野心勃勃,其实态度温和,待人接物圆融周到。 惠果也猜测得出,王叔文掌握幕后实权,到底想做什么。甚至打算,倘若情况允许,盼能助他一臂之力。 虽然自己没野心,这男人却有,而且还隐藏得很好。 然而,眼见王叔文的脸孔时,惠果为之一惊。 他似乎一口气老了十岁。 身形憔悴。 在惠果来到之前,似乎受到极大的苦恼折磨,脸上皱纹加深许多。 惠果心想,他应该比自己年轻些。 现在却面呈青色,满脸病容。 “要不要叫人过来?”惠果问。 “不,不用。” 王叔文举起一只手,左右挥动。 不知是否睡眠不足,他的眼球上缠着几条血丝。 凹陷的眼圈下一片暗黑。 “您的身子似乎欠安——” “我的事情,我完全明白。旁人怎么看我,我心里也明白。所有事我都很清楚,所以才找你来的,惠果阿阇梨——” “是的。”惠果点点头。 今早,马车载着一名使者来到青龙寺。 带来了一封王叔文的密函。 打开信函,上面写着:要事待商,务请拨冗见面。如果可能,请与使者前来府下。 喔,原来有事找我。 惠果心想。简单打理一番,将其他事交代弟子后,便乘坐使者马车,来到王叔文宅邸。 只是,他完全没料到,王叔文竟会如此憔悴。 “总之,您有何事呢?”惠果催问王叔文。 王叔文深呼吸数次,调匀气息之后说: “宫里发生的一些事,惠果阿阇梨想必已耳闻——” “若是皇上身边发生的怪事……” “嗯,没错。就是为了那事,才请惠果阿阇梨来的。” 王叔文向惠果简单说明了皇帝身边发生的怪事。 “那事之后,皇上十分烦恼,渐至食不下咽了。” “这样不好。” “所以……” 王叔文用衣袖拭去额头上冒出的无数细微汗滴: “所以,宫里有人认为,怪事的起因,是有人施咒欲危害皇上。” “嗯。” “若是如此,我想请惠果阿阇梨施行法力,保护皇上,让皇上远离诅咒——” “此事义不容辞——” “那就万事拜托您了。” “不过,我也不能贸然前去宫里。您找我来的事,皇上可知情?” “皇上知道。关于这事,宫内都认为要破解此咒术,非惠果阿阇梨不可。这事也传到皇上耳里了——” “速度真快。” “皇上也认为,只有青龙寺的惠果阿阇梨才办得到。找您来,其实也是皇上的意思。” “可以的话,能否拜谒皇上?” “随时都可以。” “我想先亲自看看,到底是哪一种咒术造成的?之后,准备妥当再到宫里去。”语毕,惠果颔首致意。 果然—— 惠果低头暗忖。 事情和白龙预言的一模一样。 “宫里早晚会传唤你——” 果然没错。 虽然不知道自己还剩几分法力,但也只有尽力而为了。 当他抬起头那一刻,便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既然如此,今天可以觐见皇上吗?” 惠果以低沉安稳的声音如此问王叔文。

王叔文现在的官职是翰林学士起居舍人。 工作内容为以文字记录皇帝的言谈。 早先他只是与皇太子对奕的棋手,如今却已贵为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了。 从官位看,起居舍人只是从六品,不算高官,可是,他的职务是记录皇帝的“言”。 与它相近的职位是起居郎,主司天子的政事及行动记载,也就是记录皇帝的“事”。 起居舍人、起居郎记录下的文字,日后便成为编纂正史的主要材料。 浏览中国历史时,从学术层面来看,那些记录便是“历史”,而所谓史书的编纂,则是国家事业。在世界史中,没有任何民族如同中国民族那般,将所有精力都花费在记载民族历史这一项工作之上。 因此,上述二者官位虽然不高,所扮演的角色却极为重要。 而且,起居舍人因为要记录皇帝的“言”,必须经常随侍身边。他和皇上说话的机会,自然远多于起居郎。 这时期,最接近顺宗皇帝的臣子,排第一的是女官午昭容(译注:“午”是姓氏,“昭容”为女官名,汉代开始设置,唐代列为“九嫔”之一,属正二品。) 其次是宦官李忠言。 再来是左散骑常侍王伾。 接着就是王叔文了。 《资治通鉴》记载,李忠言和午昭容,负责照料顺宗的生活起居,有关政治或人事的定夺,则落在王叔文和王伾身上。 和王叔文一样,王伾早先不过是太子李诵的艺事导师,教授李诵书法。德宗死后,李诵登基成为顺宗皇帝,王伾如同奕棋导师王叔文,也被拔擢重用。 去年——也就是空海入唐的贞元二十年八月,李诵中风病倒了。 目前总算恢复了一些,身体却还无法自由使唤,左手几乎无法动弹。 虽然能用言语表达,可是口齿并不灵活。 王伾是吴人。 他说的是吴语——也就是今天的上海话。当时吴语是一种方言,他常因口音而遭人讪笑。 个子矮小,而且其貌不扬。 自然而然,也就精于笔谈了。 也可以说,病倒的李诵正是看中他的笔谈之才。 不过,实际研拟新政策的,却是翰林学士王叔文所属的翰林院。 换句话说,王叔文是掌握大唐王朝实权之人。 不论是王伾、李忠言或午昭容,他们都只是中介角色,负责将王叔文的意见传达给皇上。 王叔文曾下令废止恶名在外的宫市,也罢免过相当于首都市长的长安京兆尹李实。 王叔文想做的,正是如同决堤洪流一般,浩浩荡荡顺流而下地彻底改革大唐王朝。 《资治通鉴》上有这样的记载: 叔文颇任事自许,微知文义,好言事。 他是个很有自信、有学问且辩才无碍之人。 这个王叔文在午后,陪同惠果来到了紫宸殿。

顺宗皇帝躺卧在四周都是丝绢帷幕的寝台上。 上半身不能自由移动,口齿也不清晰,加上最近的怪事,确实身心交瘁。 地板上铺着胡国地毯,窗口也垂挂着丝绸布幔。 紫檀木桌上,搁着一只美玉与玛瑙镶成的凤凰。 一座雕工精细的象牙——上面镂刻着神仙国图案。描绘自古知名仙人羽化成仙后所在的国度。 胡国壶具、南海贝壳、黄金佛像。 盛装水银的水盘之上,有一只黄金打造的乌龟泅泳其间。这是由被视为长生不老仙药的水银,和象征长寿的乌龟组合而成。 极尽奢侈的寝宫。 寝宫正中央,就是寝台。此刻,顺宗皇帝单独躺卧其上。 帷幕上扬,隐隐可见顺宗的身影。 站在寝台旁的人,是宦官李忠言。 “惠果大师、王叔文大人觐见皇上。” 带路的女官低声通报后,随即安静退下。 王叔文和惠果缓步走进寝宫。 宫外有几名士兵守卫着,里面只剩王叔文、惠果、李忠言和顺宗皇帝四人。 之前已先行通报惠果入宫之事。 “臣已将惠果大师带来。” 王叔文在入口处停下脚步,恭敬禀报。 “好……”顺宗皇帝不太灵活地说道。 病倒以来,顺宗只能以简短话语应对。一旦对方无法领会他的意思,顺宗便心情大坏。 在这情形下说“好”,是表示来人可以靠近。 王叔文向惠果示意,两人往前走近。 “皇上龙体无恙?” 停下脚步,王叔文问李忠言。 李忠言恭敬行礼后,说: “皇上的心情……” 王叔文重新转向顺宗。 “叔文啊……”顺宗以不灵活的舌头,结巴说道。 “臣在。” “做得太过火了。”顺宗说。 王叔文立刻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顺宗的意思是说,皇位更替后改革做得太急促了。 “是——”王叔文沉默地低下头。 “做得太急了,不是吗?”顺宗重复说了一遍。又说: “应该很恨吧……” 这意思是指,那些因改革而被罢黜贬谪之人。 “尤其是李实……” 李实是前皇帝德宗时代——也就是两个月前的长安京兆尹。 他是荼毒百姓、横行长安、渎职收贿的中心人物。 可以说,李实是改革派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陆淳、吕温、李景俭、韦执谊等人的死对头。 李实深得德宗宠幸,所以拥有莫大权力,正是在李实的威名下,五坊小儿才会进行榨取、残暴之事。 为政猛暴。 《旧唐书》留下如此记载。 他是虐政之主,大量屠杀阻碍他或看不顺眼的人。 德宗一死,李实权力尽失,新取得权力的王叔文等人将他罢黜,贬到通州。 他在通州的位阶是正六品。与京兆尹从三品相较,算是重大降级。 这是迟早会被“赐死”的左迁。 李实的党羽宫市及五坊小儿中,有不少人因恶行暴露而被诛杀。 唐朝子民为此改革莫不鼓掌大叫快哉。 “即使在‘谅暗’之中,李实杀害之人不下数十。”王叔文压低声音说道。 所谓“谅暗”,是指皇帝驾崩之后举国服丧期间。 在这期间,杀人被视为重大罪行,一律死刑处罚。 想到此事,有关李实的人事处置,一点也不出人意表。 “李实失势,百姓欣喜雀跃。” “我明白。”顺宗答道: “朕所说的,不管是李实或被诛杀之人,大概都很怨恨朕……” “当有可能。”王叔文斟字酌句答道。 “是他们这些人做的吗?”顺宗问。 顺宗是以大家都知道宫内所发生的怪事为前提,而说出这句话。 顺宗想问的是,自己周遭净发生些不吉祥之事,难道这是因改革而遭诛杀者,或李实党羽所为? “是谁对朕施咒?”顺宗又问道。 “这事暂且……” 出声的是一直默默聆听顺宗和王叔文谈话的惠果。他跨前一步,低下头说道: “贫僧惠果。” “喔,是惠果阿阇梨啊……” “是。” “你终于来了……” 顺宗从寝台抬起上半身。 李忠言拿来两个丝枕塞在顺宗背下。 顺宗以撑起上半身的姿势,环视众人。 面容憔悴不堪。 因左半身无法行动,连表情也显得僵硬。 他的左半边脸也无法动弹。 脸颊凹陷,肤色干涩而苍白。 虽然包裹在金银丝线刺绣而成的华丽衣裳里,其精气尽失的身躯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眼眸暗淡无光。 乍见之下,不由得令人错愕,这是帝王之尊吗? 怎会如此虚弱。 眼前是皱纹浮现,宛如即将死去的病人。 四十岁上下。 未老先衰,完全是一副老人模样了。 “惠果啊,你怎么看这事呢?”顺宗问。

“皇上,您是指,施咒的人是否是为被整肃而心怀恨意的人吗?” “是的……” “这也不无可能,不过,我认为还有更深一层的根源。” “惠果,你是否得知什么?” 顺宗的问话,让惠果痛苦地闭上双眼: “是——”颔首答后,再度睁开双眼。 “你知道些什么?” “这个……” “说吧。” “目前不过是我的想象,现在说出来,恐怕皇上会因此心烦。” “想象的也罢,说吧。这是我自身的事。”顺宗不太灵活地说道。 不知是否因为兴奋,他全身竟微微颤抖起来。 “明白了。今天来觐见皇上,贫僧早有觉悟,要将这件事说出来。不过,在说之前,我能否先确认一件事?确认过后就可说出来了。” “你想确认什么?” “我想确认的是,是否真的有人向皇上施咒。” “噢……” “假如没有的话,那我即将要说的事,皇上就当它是笑谈吧。” “如果真有人施咒,那又如何?” “那皇上就当它是大唐的秘密,请用心倾听。” “秘密?” “是的。贫僧也非全盘知情,并无把握说得条理分明,总之,请听我陈述。” “此事旁人可知情?叔文啊,你听说过吗?”顺宗将视线投向王叔文。 “不,臣未曾听闻。” 王叔文额上冒出细微汗滴,行礼致意。 “贫僧从未向旁人提过此事。惟一知情者,是贫僧师父不空阿阇梨。不过,不空师父也和其他人一样,已入鬼籍——” “已入鬼籍?” “如玄宗皇帝、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 “这……”顺宗低呼出声: “这……” 惠果说的,是如此出人意表的名字。 “距离今日,那已是五十年前的往事,包括其他人,应该都已作古——” “为何说是‘应该’?” “是的。如果还有依然健在者,那么,该人可能就是今日令皇上烦忧的施咒者了……” “你是说,有人施咒?” “这正是我讲述事件之前必须确认的事。” “能确认吗?” “能。” “如何确认?” “可以取皇上一根头发吗?” “朕的头发?” “是的。” “要做什么?” “人的头发一向对咒术敏感,要向某人施咒时,只要利用头发,效果可以倍增。而被施咒者,其头发也一定会受到咒术影响。这就是我现在要确认的事。” “朕准可。要拔十根、二十根都随你。这太容易了。” “是。”惠果颔首继续问: “可以靠近皇上吗?” “无妨。”顺宗答道。 惠果走近顺宗寝台,停住脚步。 “皇上,请将头靠向这边。” “唔。”顺宗语毕,将头靠向惠果那侧。 “失礼了。” 惠果伸出双手。左手轻托顺宗的头侧,以右手拇指、食指夹住一根黑发。 “要拔了。” 惠果拉回手指,从顺宗头上拔下一根头发。 他以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这根毛发,往后退了几步。 接着,惠果走到紫檀木桌前,将放在桌上的那只玉制凤凰挪开。 他将左手伸进怀里,取出一尊可搁在手掌上的佛像。那是一尊黄金打造的小佛像。 开屏的孔雀上,安座一尊明王。 原来是佛教尊神孔雀明王像。 “看不清楚。朕也想看一看。”顺宗在寝台上说。 王叔文和李忠言闻言,两人合力将紫檀木桌搬到寝台边,方便顺宗观看。 因李忠言将凤凰像撤下,桌上仅剩下黄澄澄的孔雀明王独坐着。 擦拭净亮的桌面上,映照出黄金色的明王尊像。 “此佛像搁在我每日诵经的房内。在我之前,是不空师父诵经——”惠果以手示意黄金打造的佛像,如此说明: “这尊佛像是不空阿阇梨自天竺带回来的。” “用佛像做什么?” “先把皇上的头发,搁在佛像前,然后开始诵念孔雀明王真言。” “喔……” “如果皇上没被施咒,头发就不会起变化。” “如果被施咒了呢?” “毛发会移动。” “移动?” “是的。如果毛发受到恶念或诅咒的影响,便会因为想远离佛像而移动。” “当真?” “确然。不过,由于毛发极为细微,所以当我开始诵念真言时,任何人都请不要动。人一动,会扰乱房内空气,使这根毛发移动。为了避免混淆,请大家都不要动。同样地,也请不要热心探看桌面,或大力呼吸。这事得先和大家说明白。” “明白了。”顺宗一本正经地点头。 孔雀明王原是天竺——印度本地的神祇。 孔雀这种鸟类,能吃毒蛇、毒虫,乃以这种能力的象征而被崇拜。 因此,孔雀明王是以具有驱逐象征恶鬼、恶魔的毒蛇及毒虫的能力,而被引入佛教,成为尊神之一。 “那么——” 惠果将手中头发,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 双手结了个象征孔雀明王的手印之后,便开始低声缓诵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念的是孔雀明王咒。 谟曩悉。谟曩悉。摩诃谟曩悉。阿多拔他。阿伽多拔他。摩怯他。努摩伽怩。摩怯娑怩…… 正当诵念真言时—— “喔……”出声的是王叔文。 “看哪。” 搁在紫檀木桌上的头发动了。 毛发扭动身子般细微地震动了一下。那动作,似乎要远离黄金孔雀明王像一般。 并非因人的气息或风的吹拂而动。 虽然极其微弱,却的确像是出于自我意志般地震动了。 唵。摩庚·迦兰帝。娑·贺。 随着惠果持续诵念真言,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毛发震动愈来愈大。像一条细长小蛇欲远离火焰般,在紫檀木桌上扭摆,明显地蜿蜒爬行。 “唔——”诵念真言中,见到这景象的惠果也脱口而说: “没想到如此严重——” 他大概也没料到毛发的反应如此激烈。 肯定是极强大的咒力在作祟。 让顺宗看到这一幕,惠果瞬间闪现后悔的表情,随即又继续诵念真言。 这时,毛发有如在铁板上烘烤,在桌面上蠕动起来。 正在观看之时,更令人更惊悚的景象,再度映入众人眼帘。 本欲逃离的毛发,像是突然改变意志,想要挑衅金身孔雀明王,开始朝佛像挺近。 宛如毒蛇扬起镰刀形的头部,毛发在桌面蛇行,还缠绕金身孔雀明王,用力紧勒。 “啊?!”王叔文吓得手脚瘫软。脸上露出深度的恐惧。 此时—— 缠绕在金身孔雀明王像的毛发,突然发出噗哧声响,冒出蓝色火焰燃烧了起来。 不过是剎那之间的事情。 毛发一下子燃烧净尽,化成一缕白烟。 众人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没想到……” 惠果也只能如此喃喃自语。 顺宗皇帝则瞪大眼睛,牙齿直打哆嗦,全身颤动。 “我,我……”顺宗说: “我将会怎样呢?” 第二十六章 咒法宫

四月—— 空海忙得不可开交。 他正忙着准备正式进入青龙寺。 所谓准备,是指外语。 梵语和梵文——也就是印度语。 天竺的语言。 在日本时,空海已经学会梵文。不过,那毕竟是从天竺经由唐国再渡海到日本的。不够充分。 倘若要将密教大法带回日本,必须先井然有序地学会天竺的语言——Sanskrit,也就是梵语。 因为若要将密教归为己有,相对于显教,更需要深入理解梵语。 对于唐语,空海已经比一般唐人精通。梵语也大致学会了。若想在日本用来传承显教,已很够用。不过,密教是新兴佛法,光靠唐语理解,仍然十分困难。因此,学习梵语便不可或缺。譬如,唐语所说的“涅槃”,在梵语,是指烦恼“消除”了的状态。“涅槃”其实是用唐语音译过来的词。然而,在天竺,其本意却指“熄灭”火焰。 “消除”和“熄灭”,意义大不相同。 在日本,“涅槃”被诠释为灭度、寂灭的意思,这和添加了个人意志及行动的词汇,譬如(以自我意志)“消除”烦恼火焰的唐语译词,二者意义完全不同。 如此,若不将这些成为佛教名词之前的天竺语本意,消化为自己的知识,进入青龙寺之后,恐怕还得从学习梵语开始。 空海打算在进入青龙寺之前,先将天竺语完全溶化于自身内部。 毕竟空海的语言能力,异于常人。 空海已向西明寺的志明和尚,还有大猴,学习了天竺语。 一般口语,他已说得和大猴一样好。佛教的专业部分,他的程度也已凌驾志明。 连大猴都曾说出这样赞叹的话: “空海先生,您前世莫非是天竺人?” 志明对于空海快速的吸收能力,更是惊奇不已。 说到对于佛教知识或思考方式,空海比志明更有深度。 志明学习天竺语,是拜天竺东渡来唐的婆罗门为师。志明现在则教空海天竺语。 志明对于空海领悟力之快,曾惊叹得说出: “这位师父,您真的是倭国人吗?” 正因为本身也是僧侣,同时也是知识分子,所以志明深知必须耗费多少时间及心力,才能具有自己的天竺语能力,所以,他完全能够理解空海的不凡成就。 有一段时日了,柳宗元那儿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之前所言,安倍仲麻吕的第二封信,到底有没有?他应该已问过他的母亲。 若真有其信,应该立见分晓;如果没有,也应该很快有答案才对。 毫无音信,若不是母亲还没找到那封信,就是找到信了却不便交给柳宗元。 若是那封信已交给柳宗元,那么有可能是柳宗元无法联络上空海,要不然,就是他有不想和空海联络的苦衷。 深夜—— 空海在灯下展读向志明借来的梵文经典。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他边看梵文边以梵语低声诵读经文。 有不少教义,就是因如此诵读方才能够心领神会。 以这部《般若心经》来说,用梵语诵读时,空海的感想是: 有些段落不正是真言吗? 与此同时,他也恍然大悟: 果真如此。 这果然是曼陀罗,是真言。当他以原始语言发音时,自然萌生这种感觉。 在空海内心深处,有深表赞同“这是理所当然的”的自己;也有再次确认《般若心经》其实就是真言的自己。 《般若心经》开宗明义说,这个宇宙是由何者组成。又说,是由“五蕴”组成。 色。 受。 想。 行。 识。 此即五蕴。 五蕴当中的所谓“色”,是指宇宙一切物质性的存在。“受”、“想”、“行”、“识”四蕴,则是指人类这一边——也就是在了望宇宙时所产生的感受。换句话说,《般若心经》所要诉说的,就是: 所谓“存在”,除了“存在”本身,还必须有观看“存在”的感受,“存在”才能存在于这世上。 而更厉害的是,《般若心经》竟断言,所有的这一切,其实都是“空”。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这个论点多么具有活力啊! 《般若心经》指出,这世间一切事物,不论人、马、牛等动物,虫、鱼、花、草或是水、空气、风、石、天、山、海、大地,其本质的相貌,其实都是空。 所有人心作用,男人恋慕女人的情感,女人恋慕男人的情感,甚至连欢喜及悲哀,一切也都是“空”。 人的行为、思想全然是空—— 《般若心经》如此高明地宣言。 诚然正确无误。 在认知上已告完结。美妙无比。 不过,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般若心经》对于这种终结的阐述,竟然又高呼:那又怎么样呢? 色,即是,空—— 但,那又怎么样呢? 对于“色即是空”这种智能,这种美,或这种智能的终结,《般若心经》竟然若无其事一般,而在最后高揭—— 这就是曼陀罗。 羯谛。羯谛。 波罗羯谛。 波罗僧羯谛。 菩提。 萨婆诃。 《般若心经》以理诉说这世间的真理,却在某处急转直下,突如其来地以这样的真言告终。 《般若心经》甚至将宇宙中存在的真理,也缠缚在这一曼陀罗之中。可以说,曼陀罗自己在说话,曼陀罗本身就是《般若心经》的主体。 这最后的真言,应该是一切生命、一切存在均以同等音量大合唱的部分。 空海继续唱诵《般若心经》。 唱到曼陀罗部分,近身的书桌仿佛也跟着唱和起来。 羯谛。羯谛。 空海一唱诵,书桌及桌上的笔也跟着唱和。 羯谛。羯谛。 当空海唱诵: 波罗羯谛。 屋子、天花板、墙壁、地板,最后整栋建筑物也都跟着唱和: 波罗羯谛。 空海再唱诵: 波罗僧羯谛。 这时,庭园内的草、虫、牡丹花,甚至牛、马、鸟也一起加入唱和,用尽力气大声呼喊: 波罗僧羯谛。 空海再唱: 菩提。 萨婆诃。 感觉似乎所有生命,乃至微生物、细菌、山川大地、宇宙,也一起呼应唱和。 存在这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应和着空海诵念的真言: 菩提! 萨婆诃!! 当空海诵念完毕,他感觉所有生命都使尽全身力气——几乎要撕裂自己肉身般的力气——以吐出自己灵魂般的气势,跟着一起大喊。 空海耳里可听闻——宇宙合而为一,震天撼地般的大合唱声响。 “真是太壮观了,空海——” 倘若橘逸势还在身边,他一定会如此赞叹的大合唱声响,残留在空海耳里。 橘逸势早已不在西明寺。 他搬入位于别坊的儒生宿舍了。 逸势不在,工作虽然进行得比较快,但有他在旁,经常会帮腔附和,尤其当空海综合自己的思绪时,他是个不可或缺的辅佐角色。 平常思考时,就已养成逸势在旁的习惯,即使今天他已离开,空海的内心深处,依然可以描绘出逸势的神情,然后为自己的想法做总结。 此刻,空海内心深处的逸势,正对着空海诵唱的《般若心经》发出赞叹: “真是太壮观了!” 将经书搁在书桌上,空海打开侧边的窗户。 夜气沁入,灯火为之摇曳。 已吹起初夏的风了。处处枝开叶展的新绿味道,以及树木的芳香,交融于风中。夜气宛如甘蜜。 明天,白乐天即将到访。 前来西明寺,是为了观赏牡丹花。时间若允许,还能说说话。如果没时间,就纯粹欣赏牡丹花吧——他在信上是这么说的。 西明寺向来以牡丹胜地而闻名。牡丹花季,从长安到寺内探访的人络绎于途。 其中不乏出入宫廷的贵客或丽人。 自古以来,唐国子民便偏爱牡丹,远胜于其他花种。唐国子民对于牡丹怀有一种特别的情感,类似日本子民对于樱花的无限爱恋。 长安各地的寺院、庭园,每到牡丹盛开之际,长安人的心情便随之浮动。 空海知晓白乐天的大名,也是由于牡丹的因缘。 白乐天与友人赋别时,曾走访牡丹盛开的西明寺,作诗抒怀。志明将这首诗拿给空海看,那是最早的印象。 此时的西明寺,正是牡丹盛开的时节,每天都有许多访客到来。 对空海而言,这是他初次在长安与牡丹邂逅。 红、紫、白、淡桃红——还有介于上述颜色之间的所有颜色。这些花瓣毫不吝惜地绽放着。绚烂的牡丹花群,在初夏微风中摇曳的模样,煞是壮观。 忆及白日的娇艳,甚至令人觉得牡丹花色仿佛也融于夜气之中,在黑暗中隐约闪现。 这时—— 空海察觉到那动静。 庭院中有某人的动静。 那人,似乎并不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反之,也不存心让人瞧见。 极其自然地在那儿而已。 他正在动着。虽然在动,却不是走动。 奇怪—— 空海抬起头,朝窗外望去。 眼前是庭院夜色。 月光自天洒落,夜色宛如深浓水底,静默地展现于眼前。 确实有人在那里。 与上回丹翁呼唤自己时的景况似乎又有些不同…… 空海站了起来。

月光映照之下,牡丹花叶在深深的夜色中散发出青翠光泽。 空海静静地步向花丛。 衣袖、下摆触碰到聚集于花叶上的露水,因濡湿而沉重起来。 而牡丹花,与其说是露水的重量,不如说是花瓣本身的重量,让它像压弯树枝的熟透果实,低垂下来。 空海徐徐穿越其间,往前走去。 深夜—— 无人醒着。 四周只有无声的清澈黑暗。 黑暗中,牡丹依然艳彩跃然。 那颜色仿佛带着香气。 牡丹虽无桃花、梅花般的芳香,取代香味的却是一身绚丽的色彩。 正如黑暗中还可以闻到梅花芳香那般,在黑暗中似乎也能看到牡丹所绽放的色彩。 突然—— 藏经堂前——庭院深处有东西在晃动。 是人影。 人影缓慢地动作着。 在做什么呢? 虽然在动,却不是走动。 那人影正在舞动着。 似乎是名女子。 月光下的发丝发出银色光泽。 身穿宫人模样的华丽衣裳,女子不停地舞着。 月光中,手臂徐徐向上伸展,白皙的手臂在半空翩然翻转,指尖与月光一起降落。 她的身子缓缓摇晃旋转,脚抬起,踩地有声。 仿佛即将被月光吸去,那身子像是要升上天际。 似乎想要飞天,却无法升上天去。 宛如天女爱恋着天际般舞动着。 空海默不出声,静静地停下脚步,观看着那舞动。 女子丝毫未曾察觉空海的存在。 全心全意投入自身的舞蹈,仿佛自己就是舞蹈本身。 空海不避讳地故意向前走去,靠近那名女子。 然后—— 空海蓦然发现,那女子并非年轻女人,而是一位老女人。 在月光下舞动的,是一位经过岁月洗礼的老女人。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稍早前竟没能察觉出来。 虽说是夜晚,却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 照理来说,如此近的距离已足以辨识,却因为始终深信那女子是年轻女人所致。 舞蹈的动作,并非老女人所能为。 是年轻女子才做得出来的。 难道被其动作所迷惑了? 现在仔细察看才明白,发丝所散发的银色光泽,并非月光造成,而是她的白发。还可看见脸庞浮现深深的皱纹,脸颊皮肉也垂垂老矣。 这位老婆婆,当已届高龄了吧。 不过,尽管老,却美极了—— 映入空海眼中的,只有那舞蹈的美。 已到这般年纪的人,怎还能有如此的动作? 为什么这位老女人要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舞蹈? 仿佛饱经风霜的牡丹精,受到现世的月光召唤,被请求演出古老的舞蹈,抑或是自身难以抗拒月光的神秘,而飘然现身—— 此时—— “喂,空海。是我,逸势。” 从后方传来一阵呼叫声。 空海回头一看,橘逸势站在后面的牡丹花丛里。 “空海啊,好个良宵花月夜。月色太美了,我也出来走走,观赏牡丹花。” 空海将那声音听成是逸势的声音,将那身影看成是逸势的身影,也不过是瞬间之事。 “如何?我们也来一起赏牡丹吧?” 这不是逸势的声音。 而是女子身穿男人装束,模仿男人声调在说话。 唐语口音。 若是逸势,绝不会说出“我是逸势”这样的话。 故意谎称是逸势,其实是对空海下咒。 两人单独相处时,逸势也不会用唐语和他打招呼。 剎那之间,空海已经完全明白了。 即使是瞬间,空海确曾将那声音当作是逸势,除了夜晚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在此之前,空海心灵某部分,一直在扮演、念想逸势这个角色吧。 话虽如此,就算时间如何短暂,能让空海错觉见到逸势,也足以证明对方是个法力高强的人。 那女子,与舞蹈的老女人并非同一人,是个年轻女子。 “是女的——” 空海这样说出时,女子的表情突然变僵硬了。 “不愧是空海先生——” 女子恢复成普通声音说道: “若是一般人,很容易就被我骗住的。” “为何要对我下咒?” “因为有必要。” “有必要?” “不过,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语毕,女子一个转身,牡丹花簌簌摇晃。 女子朝牡丹花丛中飞奔而去。 空海本想自后追赶,随即打消此想法。若女子无意做些什么,就此离去,那当然是最好的了。 就算追了上去,也可能有不测之事等在那里。空海对自己的脚力有信心,追去不成问题,不过,若是途中遇袭,便可能会有危险。 更何况,空海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倘使对方埋伏等待,以刀剑砍杀,空海可就难逃险境了。 刚要踏步向前,空海便打住,望向先前老女人舞蹈之处。 别说是老女人,此刻,连个人影也没有。 原来如此—— 空海恍然大悟。 所谓必要,原来是指此事。 为了让在庭院舞蹈的老女人,有足够的时间消失踪影。 不过尽管如此,为何老女人要在庭院舞蹈? 女子和那老女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这两个女人,又和空海身边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有何关联? 呼—— 空海朝夜气之中微微吐了一口气。 环顾四周,已不见年轻女子、老女人的身影。 只见牡丹花像被月光濡湿般,兀自发光着。

“唉,世事总难称心如意啊……” 在空海面前说这话的人,是橘逸势。 今早,好久不见的逸势,突然造访空海。 逸势面色沮丧,毫无生气。 他虽然以儒生身份入学了,终于开始过着真正来到大唐目的的生活,但似乎非常辛苦。 “我啊,当然也不是认为来了之后,只要读读《论语》就可以了。只是,学问之外的事,要担忧的实在太多了。” “是钱的问题吧?”空海问。 “是啊。太花钱了。学费和其他等等,还不只这些花费,为了找门路入学,必须透过各种人推荐介绍,花了不少银子。”逸势伸手搔头继续说道: “准备的钱,已花了三分之一。看样子,根本没法待上二十年。” 话虽如此,若身兼工作,就做不成学问,而光做学问,就会将钱财花尽。逸势因此感到苦恼。 “以前说过,我在家乡,名声还不错。大家都说逸势有可取之处,才气洋溢,既能写字,也通汉籍。可是,来到大唐,才知道我不过是名泛泛之辈。况且,比起书法的才能,这里更需要交际的能力——” 逸势叹了一口气。 “空海啊,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我可不是昧于自知的愚人。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苦恼。我勉强也算是个有才能的人,所以我看得清楚自己是何许人也。在日本,看到有小聪明的人,我总将他们当作愚人。像藤原葛野麻吕之流便是。他们只是靠着血统爬上那个位置而已。可是,这次我必须拿我看待这些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不,我已经如此在看待自己了。来到大唐的我发现,归根究底,我也是和他们是同样程度的人物而已。” 逸势直言不讳地对空海吐露内心话。 而且,还一针见血地看透了自己。 “住在小池子里的鱼,突然把它放在大海,告诉它自由自在地游吧。结果,它游来游去,却不出池子大小的范围。可是,空海啊,你不一样……”逸势一本正经地望着空海说: “我比较适合日本。不过,空海啊,你是不是比较适合大唐呢?” 逸势注视着空海。 “我对那个曾经事事都瞧不起的日本,如今却怀念得很哪。” 逸势一骨碌仰躺到地板上。 双手枕在头下,仰望着天花板。 “还要二十年……”逸势有点丧气: “我大概也会像晁衡大人一样,客死异乡,回不了日本了。” “想回去就回去吧……”空海说道。 “回去?”逸势再度爬起身来。 空海那句“想回去就回去吧”,对逸势来说,并非一句冷淡的话。 他的语调既安静又沉稳。 仿佛不带感情似地,心里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 “以前,似乎也一直说过这样的话。不过,说到回去,如果日本没有船来,也是徒然。” “会来。大概会吧。” “什么时候?” “最快明年,再晚也是两年后吧。” “怎么可能?” “可能。” “为什么?” “我已对藤原葛野麻吕下咒了。” “下咒?” “德宗皇帝不是驾崩了吗?” “我知道那件事。可是,那件事为什么是下咒呢?” “那是下咒的根源。我下的是话咒。” “话咒?” “葛野麻吕归去时,不是骑马到渭水吗?” “嗯。” “那时候,我靠近马旁,对葛野麻吕说了一番话。” “什么话?” “再怎么说,大唐皇帝驾崩,日本使节正好在场。以日本国立场而言,我们总不能就此作罢吧——” “什么意思?” “归去后,必须向天皇报告此事,然后重整衣冠,带着恰如其分的礼数以及天皇的悼词,再度前来向永贞皇帝致意。不这么做,日本国会被讪笑,不懂得礼节。这事您可知晓?” “嗯。” “这事必须及时处理——我对葛野麻吕说了这番话。” “真是高明啊,空海。”逸势的声调掺和着喜悦之情。 “迟早总会有谁搭船来的。到时若想回去,动作就要快,逸势——” “快什么呢?” “我是叫你赶快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 “我嘛——”空海挺起胸膛望着逸势: “在那之前,我必须完全掌握密教。” “做得到吗?那种事——” “试着做做看。如果我有这天命的话。” “天命?” “这只是一种措词。所谓相信天命,指的是知道自己受到上天的眷顾。” “你觉得自己受到眷顾?” “如果有上天的话。” “如果有呢?” “上天应该会对我感兴趣。” “感兴趣?” “如果是我的话,便会感兴趣。” “我,是指什么意思?” “是指如果我是上天的话。” “空海啊,你这是什么比方?” “如果我是上天,我大概会很想让人理解我,让人看见我。” “什么意思?” “譬如说,我想做的是,观察这个宇宙。以佛法去观察。” “佛法?” “因为我想以佛法当中最上乘的密教,去观察这个上天。”空海爽朗地哈哈大笑。 “我不懂你的意思。”逸势面露不满之色。 “你会书法吧。” “嗯。”逸势点头。 “假如,某天书法写得很精采,你可会将它放在一边,不拿给别人欣赏吗?” “不,我大概会想拿给谁看看吧。” “应该不是谁都可以吧?” “嗯,可能的话,想拿给懂书法的人看。” “给他看,然后呢?” “大概想让他褒贬一番。” “如果被赞美,你会很高兴吧?” “当然。” “道理跟这个一样。” “什么一样?” “你听好,逸势,书法正是你的才能和技艺。被褒奖这回事,其实就是指你自己被赞扬。” “——” “上天也一样。存在这世间的现象,全部都是因上天而生。申言之,就是上天所写下的书法,不是吗?” “嗯。” “我啊,是想借着密教大法来观看上天所写的书法,并褒奖上天,赞扬上天很伟大。而且,还打算将上天很伟大的这种教义,广传于世。” “——” “上天也和人一样。因为有人,才有上天。也可以说,借由人的观察,上天才能存在。说上天伟大,就像是赞美人一样。这是密教的根本。至于其他事,不过是包裹本质的服装罢了。” “——” 逸势早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空海。 “倘若上天有意志,就会让我发挥吧。”空海若无其事地说。 “你这男人真是的。对你来说,大唐大概也很小吧?”逸势边笑边说。 “都一样。” “一样?” “在日本也罢,在这大唐也罢,我都是身处在一样的上天之下。” 空海的意思是,在这大地之上,无论置身何处,通过佛法这一原则,自己与宇宙都深深地同上天贯穿在一起。 “真是,拿你无话可说了——”逸势边笑边叹气。 “怎么样?逸势。”空海也微笑地望着逸势。 “什么怎么样?” “振作些精神了吧。”空海笑道。 “原来你的目的是这个?空海啊。”逸势一边苦笑一边搔着头。 “不过,我现在说的,可不是谎话。” “怎么说呢?” “我的确对藤原葛野麻吕说过那些话。大概迟早日本会有船来吧。” “嗯。” “总之,不管船来不来,我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可以了。” 空海刚说毕,外面传来呼唤声。 “空海先生,白乐天先生求见。” 是大猴的声音。

白乐天隔着桌子,与空海、逸势面对而坐。 桌上放着三个喝了一半的茶碗。 三人刚谈完有关牡丹的事和未见面这段时间相继发生的事。 “所以,那以后,事情都没获得任何解决?” 白乐天神经质地移动视线,对着空海说道。 “没错,还是老样子。” 有关安倍仲麻吕的信,空海尚未对白乐天透露口风。 倘若要说,必须先获得柳宗元同意。 短暂地沉默片刻。 白乐天盯着窗外看。 望见的是牡丹灿烂盛开的庭园。但见赏花游客穿梭其间。 “老实说,空海先生……”白乐天望着窗外说道。 “什么事?” “我现在正觉得迷惘。” “为何迷惘?” “有件事迟迟无法决定。” “有件事?” “事实上,我正在写一首长诗——” “我知道——” “咦?” “汉皇重色思倾国……”空海依着诗的韵律吟哦而出。 “您已知晓了吗?” “在胡玉楼,我曾见过您起首的诗句。” “正是那首诗。” “嗯。” “那是描写玄宗皇帝和贵妃的故事——” “那又怎么了?” “关于两人的悲恋故事,您知道吗?” “是的。” “就是为了这个而苦恼。” “——” “那故事不是很悲惨吗?” “确实。”空海点点头。 玄宗皇帝夺走了自己儿子的爱妃。 而且两人年纪差了三十岁以上,玄宗皇帝已是个老人。 宠爱杨玉环——也就是杨贵妃,朝纲不振,引起安史之乱,自长安仓皇逃命时,亲自下令赐死杨玉环。 相关纪录是这样描述的。 “贵妃可曾得到幸福?”白乐天问道: “玄宗皇帝可曾得到幸福?” 空海、逸势都答不出来。 他们在等待白乐天继续说下去。 杨玉环家族,在安史之乱时被惨杀,杨玉环本人也遭高力士缢死——纪录如此。 “无论如何,这些事我都想写下,我的心却分裂成两半——” “分成两半?”空海问道。 “我是想,该以当时两人心里所蕴藏的愠怒、哀愁与憎恨为主轴呢,还是——” “还是?” “还是将这些感情全部隐藏,只描绘这段看似凄美的悲恋故事——” 白乐天的视线又回到空海身上。 “这是一个难题。” “虽然我倾向于实话实说,将它写成哀憎、怨怼交织的故事——” “——” “不过,我还无法确定。总之,在你我目前所面对的问题还未解决之前,我实在无法做出任何决定。”

“空海先生。”白乐天说道。 他把手贴在自己胸前: “我的心里,充塞着各式各样的事物。哎,该怎么说才好呢?” 白乐天扭动身子,宛如发狂似地直望着空海: “那是一堆没有名字的生物。有兽、花、虫,甚至更莫名其妙的形体。我必须引诱它们走入语言的栅栏里,为它们命名……” 这些生物在自己肉体深处,散发着神秘的磷光。是一群在森林深处迷路的不知名动物,或是一群深海生物—— 这些生物相互捕食,某些被消灭了,成为其他生物的一部分。某些则成长茁壮了,它们让自己的躯体近似被自己捕食的生物,变成更巨大的生物,漫步在白乐天内心的暗夜森林。也有些生物在白乐天内心的深海泅游着。这些生物到底呈现何种形状,取名为何,白乐天也一无所知。 这些漆黑的巨大生物,蜿蜒泅游于白乐天肉体深处…… “我或许太浓烈了。”白乐天说。 “太浓烈?”空海问。 “情感。”白乐天仿佛想咽下如鲠在喉之刺,扭曲着嘴唇说道: “情感太浓烈了。” “——” “我就像是吸尽厨房污水而被晾在一旁的破布。” “——” “好想早日洗净,这样才能快活些吧。” “换句话说,指的是创作这回事——” “是的。”白乐天点了点头: “我本来以为,将心里的东西都作成诗,或许可以轻松下来——” “难道不行?” “不行。再怎么写,也不会减少。完全轻松不起来。只能饮酒而已。我像是被污水与酒渗透的破布了。” 白乐天一脸认真,露出微笑。 然后,微笑僵硬了。 白乐天眼前有一面镜子,当他发现镜里映照着自己的神情,突然回神过来。 “说了一堆无聊的话——” 白乐天唇上数次浮现的微笑消失了,又恢复平素一贯木讷的神情。 “不说傻话了,没一件是好事。” 重振精神般,白乐天望向空海。 “对了,空海先生,关于宫里的事,您已听说了吗——” “什么事?” “皇上身边似乎发生了怪事。” “怪事?” “乐师的月琴突然断弦,苍蝇老在皇上身边盘旋,不然就是猫开口说话……” “猫?” “是的。”白乐天颔首: “前几天,青龙寺的惠果阿阇梨似乎曾入宫觐见皇上。” “惠果阿阇梨吗?” “正是。” “我不知道。” 算一算,柳宗元也有一段时日没跟自己联络了。 有关晁衡——也就是安倍仲麻吕的第二封信,迟早应该有消息,不过宫里发生了那样的事件,或许就不是联络的时机了。 “空海先生,我想这件事还是让您知道比较好,才说给您听的。” 白乐天直直看着空海的眼睛。 那双眸子,似乎想透过名为“眼”的小洞,窥看空海的内心世界。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一阵子。 空海默默承受白乐天的窥视。 不久—— “空海先生。”白乐天说道: “您也有不少隐情吧……” “——” “如果可以透露的时机到来,您能不能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好的。”空海点头。 “那么,我就失礼了。”白乐天起身说道: “心情变得快活些了。容我先行告辞——” 与空海简单话别之后,白乐天告辞离去。

“空海啊,总觉得那个男人真让人喘不过气来。” 白乐天一走,逸势如释重负地说道: “有那男人在,总让人感到疲惫。” 此前,逸势默不作声,现在却说个不停。 “话又说回来,那男人到底是为何而来,空海——” “大概是理不出内心的头绪吧。” “内心?” “自己想做的事不能称心如意,这时任谁也会到处闲逛瞎走,手忙脚乱的……” “他不是想写玄宗皇帝和杨玉环的诗吗?” “汉皇重色思倾国……” 空海将白乐天想创作的诗念诵了一小段。 “汉皇啊——” “指的是汉皇耽溺女色,作梦都想着美人。” “可是,为什么是汉皇呢?” “——” “所谓汉皇,不就是唐朝之前的汉朝皇帝吗——” “没错。” “可是,白乐天想写的不是玄宗皇帝和杨贵妃吗?” “嗯。” “既然是唐王朝之事,为什么说是汉皇帝?不是应该写成唐皇或唐帝吗?” “因为乐天先生有所顾忌。” “顾忌?谁呢?” “当今的朝廷。” “——” “突然在诗的起首,写下唐皇重色的文句,怎可能发表在今日呢?” “可是,只要继续读下去,总应该懂得他在写什么。了解了,结果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 “为什么?” “街谈巷议不也是这样?” “街谈巷议?” “嗯。当某人正在讲述某人的流言时,因有所顾忌,故意讲成其他城镇其他人所发生的事,这时,凑巧该人来到现场,指责说话者岂有此理——” “那就等于承认流言的主角是自己了?” “正是如此。” “嗯。” “若非太过分,一般都会置之不理吧。” “原来如此——”逸势点了点头,接着问道: “那男人是秘书省官员吗?” “应该是吧。” “官员也写诗……”逸势叹道。 “怎么了?” “看到那男人,我总觉得仿佛看到自己。” “是吗?” “你说的,和那男人所说的,我全都明白……”逸势自我解嘲地说: “无法心想事成时,做什么都觉得不对劲,心里也就像刺猬一样……” “——” “不知不觉中便忘了对别人应该和言悦色……” “——” “倘若像李白翁那样才华洋溢,或许还能文思泉涌地作诗,可是——” “可是怎样?” “即使拥有那样的才华,从发迹的角度来看,李白翁不也是怀才不遇吗?” 说完,逸势搔了搔头继续说道: “空海啊,不行哪。我总是用才能或是发迹来衡量一个人。仔细想想,人的一生幸不幸福,是不能用此来衡量的,不是吗?可是,空海,即使如此,李白翁、玄宗皇帝或是贵妃殿下到底是否幸福,我终究还是在意的啊——” “逸势啊,你真是个正直的汉子。” “我吗?” “嗯。一般人是不会对别人说出这番话的。” “因为你不是别人。空海,是你我才会这样说。话又说回来,刚刚乐天先生不是说,宫里发生奇怪的事?” “嗯。” “猫和苍蝇?” “看来,事情将要开始了。” “什么事?” “五十年前尚未结束的事——”空海说。 “经过五十年还未结束?” “嗯。” “玄宗皇帝死了,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李白大人、黄鹤,加上贵妃也都死了,你说还有什么没结束呢?空海啊。” “人的……” “人的?” “该怎么说呢?逸势。” “空海,问话的人可是我哩。” “怨怼或憎恨,或是更……” “更什么?” “应该是人。” “人?” “嗯,终究是在于人。” “光说是人,我听不懂。” “是一种情感。” “情感?” “情感就是人本身。” “倘若情感是人本身,那不是永远不会结束?”逸势说道。 “逸势,你说什么?” “我是说,倘若情感是人本身,只要这世上有人,情感就永远不会结束。” “逸势,正是如此。” “譬如,无论谁死亡,或谁出生,或经过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情感会一直伴随人而存在,永远不会结束。” “逸势,你真行。” “行什么?” “现在你所说的话。” “说情感不会结束这回事吗?” “正是。” “被你赞美,真开心,不过,这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更加难以理解。” “是吗?” “是的。” “然后呢?” “所以才需要佛法。” “佛法?” “正因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教。” “密教?” “正是密教。我特地前来长安想取得的东西。” “唔。” “佛法说,这世间物一切皆空。” “空?” “是的。” “什么都没有的意思?” “不,不是。” “那是怎样呢?” “怎么说才好?” “你刚刚不是说过,一切皆空?” “是说过。” “也就是说,现在我所看见的地板,对面的庭园,庭园里生长着的松树、盛开的牡丹花,也全都是空?” “没错。” “那么,你又是什么呢?” “我也是空。” “那我呢?我这个名为橘逸势的人,我也是空?” “是空。” “我是空?” “你听好,逸势。” “嗯。” “你是谁?” “空海,你在说什么啊,我难道不是橘逸势吗?” “那么,橘逸势现在在哪里?” “在这里啊,就在你眼前。” “那么,我眼前的眼睛是橘逸势吗?” “不是。” “那么,鼻子是橘逸势吗?” “不是。” “那么,嘴是橘逸势吗?” “不是,嘴巴不是橘逸势。” “那么,耳朵是吗?” “不是。” “那么,脸颊是吗?额头是吗?头是吗?” “不是。那些都不是橘逸势。” “那么,躯体是橘逸势吗?” “也不是。” “那么,手臂是橘逸势吗?” “不是,手臂是手臂。手臂不是橘逸势。” “那么,脚是橘逸势吗?” “不是。” “既然如此,我就夺走你的两只手臂。去掉两只手臂之后,剩下来的是谁?” “是我啊,橘逸势。” “那么,再夺走两只脚呢?” “剩下来的还是我,橘逸势啊。” “那么,先前你说不是橘逸势的东西,我全部夺走。” “全部?” “现在已夺走了两只手臂和两只脚。然后,再夺走躯体。接着再夺走眼睛,其次是耳朵。嘴巴、鼻子、头也通通夺走。结果,剩下的是什么?会剩下橘逸势吗?” “不,什么都没有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 “我夺走的东西,全都是你先前说不是橘逸势的东西。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会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 “这就是空。” “什么?” “那我再问你一次。” “嗯。” “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在那里。那是橘逸势吗?” “是。” “那么,如果是一具死尸,又当如何?” “什么?” “橘逸势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部、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都在那里。只不过它们依附在死尸之上,又当如何?橘逸势的死尸,是橘逸势吗?” 空海问道。 “唔……”逸势呻吟起来: “我是儒者。” “儒者又怎样?” “以儒者的立场来说,答案只有一个。橘逸势的死尸,不是橘逸势。” “那正是空。” “空?” “那么,我再试问。” “又要问?” “橘逸势到底是什么?到底基于什么,让别人称呼你为橘逸势?” “唔……” “基于什么?” “唔……” “说呀。” “空海,你说。既然你问了,就应该知道答案。你快告诉我。” “是魂魄。” “魂魄?” “是的。别人称呼你的魂魄,叫作橘逸势。所谓橘逸势,指的是你的魂魄。” “唔……嗯。” “不过,逸势啊。就算是你是橘逸势的魂魄,你能只以魂魄向别人表示,这是橘逸势吗?” “不、不能。” “是的。基于此道理,你的魂魄与美丽、悲哀、喜悦这类东西的性质,是相同的。” “空海啊,你怎么说出如此毫无道理的话呢?” “绝非毫无道理。” “我完全摸不着头绪了。” “你听好,逸势,当你眺望日落时,内心会感受到美丽或悲哀的情绪吧。” “嗯。” “那么,你能从那日落之中,单独取出你所感受到的美丽或悲哀,给别人看吗?” “——” “怎样?” “不、不能。” “道理正是如此。因为美丽或哀愁,并非存在于日落之中,而是存在你的内心里。” “存在哪里都一样,空海。因为不论是在日落中,或是内心里面,无论哪一边,人都无法从中单独取出悲哀或美丽给别人看,这是不可能的事。” “你这不是很明白了?” “所以呢?” “虽然不能取示于人,但美丽或悲哀却确实存在。不过,无论美丽或悲哀,都因为有日落和凝视日落的你的存在,才能存在于这世间。光是日落或你本身,是不够的。”空海凝视着逸势,如此说道。

“换句话说——”逸势一边思索一边说道: “某个物体存在与否,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物体本身与感受到那物体的人心之作用。” “嗯。” “那我也是这样啰?” “没错。” “所谓橘逸势,指的是橘逸势的身体、手足、脸孔、声音,因为有了这些,才能存在于这世间?” “正是。” “这就是佛法所说‘色即是空’的道理吗?” “世间所有物,皆以这种形式存在着。不论你或牡丹花的存在,都基于空色不可分离的道理,而存在于这世间。” “唔……”逸势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了?” “空海,你刚刚说过,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空。” “嗯,我说过。” “那么,刚刚说过的人的情感,又是什么呢?浮现在人心的情感,也是空吗?” “是的,逸势。” “那么,悲哀是什么?人心被撕裂般的悲哀呢?” “逸势啊。所谓色,是指这宇宙存在的所有物。那不单是指人、牛、马、牡丹、石、蝶、雨、水、云这些。” “——” “浮现在人心的所有一切,也是色。” “——” “男人爱慕女人的情感,女人爱慕男人的情感,那也是色。” “憎恨也是吗?” “没错。” “悲哀也是吗?” “悲哀也是色。色即是空。” “色即是空吗?” “因此,悲哀也是空。” “空海,倘若如此,倘若悲哀是空,那么,人的悲哀可以消解吗?”逸势问。 空海望着逸势,然后徐徐摇头。 “逸势啊,即使理解了人的悲哀本然是空,也无法消解悲哀。” “——” “事情正是如此,逸势。” “空海啊,你刚刚不是说过,正因为人心的情感无止尽,才需要佛法?” “说过。” “倘若悲哀也是情感的一种,那么,不是可以借由佛法消解吗?” “办不到,逸势。” “为什么?这么说来,佛法无能为力?” “没错。佛法无能为力。” “怎么回事?” “在统辖这个宇宙的法则面前,所有一切都是无力的。连佛法也不能例外。因为佛法自身已言明,佛法是没有力量的。这就是佛法。” “——” “逸势啊,所谓佛法,就是这宇宙的法。那个法与这世间一切紧密贯连。” “——” “法也算是答案之一。” “答案?” “世间一切都会变化。” “变化?” “持续不断地变化。无论任何物事,都无法永恒存在于这个世上。” “——” “譬如,花会开会落。人无法青春永驻。人会衰老然后死去。非人独然,虫、马、犬、树也一样。” “我也是吗?我也是这样吗?” “没错。” “空海,那你呢?” “我也是。” “——” “不论是谁,青春不可能永远停留于其肉体之上。” “那么,这张书桌呢?” 逸势手指着眼前属于空海的书桌。 “书桌也是。” “石头呢?” “石头也一样。” “那么,山怎样?” “山也一样,在这法的面前,不可能永远是山。” “这天地怎样?” “天地也——”空海断然地说道: “即使天地也是如此,不能经常以一种形式持续——” “——” “人会衰老。山跟天地也会衰老。会一直变化。对人来说,山和天地看似永恒存在,那是因为人所生存的时间,和山、天地所生存的时间,有很大的不同。山和天地生存在比人更巨大的时间之中。因此,人的尺度便无法度量山、天地。” “——” “逸势啊。在这法的面前,连佛陀也不例外。” “这——” “释尊不也会老、会死吗?连佛陀也逃不开如此的命运。” “那么,佛法究竟是什么呢?空海。” “连释尊也会老、会死,这就是佛法。”空海提高声音说道: “你听好,逸势。就算理解了佛法是这天地之法,也不表示人可以永生。” “——” “道理是一样的。” “什么道理?” “关于悲哀。” “喔。” “也就是说,就算知道悲哀是空的道理,悲哀也无法消解。逸势——” “什么意思?” “人会逐渐老、死。任何东西都不能在这世上永存。悲哀也不能因为理解了天地之法而消失。清楚明白这样的道理——” “会变成怎样?” “人才可以面对悲哀。” “——” “人才可以视悲哀为同类,而接受悲哀。” “——” “逸势啊,你放心好了。即使是悲哀,也无法永远持续下去。了解这层道理,人才可以和悲哀共存。” “——” “可是,逸势啊。” “什么?” “和人的一生相比,悲哀有时会持续得更长久——” “你指的是什么?” “贵妃的事。” “贵妃的事?” “譬如,贵妃即使能活到百岁、千岁,她所怀抱的悲哀,也将与她持续共生共存……” “——” “人不能以山的尺度而生存。” “怎么说呢?” “结果,人只能活在人的尺度之中。人只能在人的尺度、人的法中诞生,然后死亡,而非佛法。” “——” “换句话说,因此才了有密法。” “密法?” “嗯。我千里迢迢来到大唐所求取的密法,其教义就是如何将宇宙的法——佛法活用在人的尺度之中。” “喔。” 听了空海的话,逸势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是一径地点头。 正当逸势似乎有话要说,才刚开口,外面便传来呼唤声。 “空海先生——”是大猴的声音。 “什么事?”空海答道。 “又有客人来了。”大猴说道。 “哪位?” “柳宗元大人那儿的刘禹锡。” “喔。” “他似乎带着柳大人的信。” “快请他到这里来。”空海说。

刘禹锡仿佛生气般紧闭着双唇,绷着脸坐在空海和逸势面前。 脸色不怎么好看。 眼底也有黑眼圈,蓬发覆盖额头。 一眼便可看出他的憔悴,惟有凝视空海的那双眼眸炯炯有神。 “您似乎很疲累。”空海道。 “几乎没合过眼。”刘禹锡说。 “柳大人很忙吗?” “是的。” “王叔文大人也为宫里诸事繁忙着吧。” 想到柳宗元、刘禹锡都在王叔文手下做事,应该都很忙碌,空海开头便先行问候。 “空海先生,宫里发生的事,您可知晓?” “如果是指让皇上深感困扰的苍蝇或猫——” “正是。” “青龙寺的惠果和尚出面了吧。” “您已知晓到这地步,我想您应该也可推测到,如今我们所面对的状况。” “想必很费事吧。如果右手和左手、右眼和左眼经常得同时进行不同的事情,那么,任何工作也无法做得完整。” “正如您所说。我们现在已经为时不多了。不知还能有多少时间——” “你指的是皇上还剩多少时间,是吧?” 空海话一出口,刘禹锡便露出惊吓的神情,屏气环顾四周。 “是的,空海先生。这事不能随便开口,却正如您所说的一般。只是,难保不会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 “皇上龙体很糟糕吧?” 对于空海的话,刘禹锡不发一语,只用眼神肯定而已。 德宗皇帝驾崩后,继承皇位的是儿子李诵。 李诵登基后,改年号为永贞,也就是顺宗。 深深打动顺宗心扉的人,则是教他下棋的王叔文。 王叔文现正推行政治改革。废止宫市,罢黜李实,贬降五坊小儿等等。 这是德宗传位给顺宗之后,才能办到的改革。 不过,继位的顺宗,却是有病之身。 他得了脑溢血。 半边身体已不灵光,非常虚弱。 即使继位成为皇帝,又有多少年的光景? 倘若时间允许,改革便能根基稳固地进行,王叔文的地位也可稳如磐石。不过,皇帝体弱多病,在世的日子也不多了,改革所需要的时日还有多少呢? 在此状况之下,如今,顺宗皇帝身边又是一片混乱。 有人为了想趁早结束顺宗皇帝的性命而下咒。 王叔文因为政治改革和顺宗被下咒的事,忙得不可开交。与此同时,柳宗元、刘禹锡、韩愈等人也忙得仿佛身子要被拆散一般。 “还没问您有何要事呢。”空海说道: “您是不是带来了柳大人的信?” “嗯。” 刘禹锡点点头,从怀里取出卷好的信件。 “就是这个。” 空海收下刘禹锡拿出的那封信。 “这是昨夜柳大人写的。他要我请您当场看完,给予答复。” “明白了。” 空海打开信,开始读取内容。 刘禹锡默默望着读信的空海。 “知道了。”空海读毕抬起头来,颔首说道: “请转告柳大人,说我答应此事。” “承您帮忙了。” “七天后的晚上吧。” “是的。正如空海先生所说,柳大人现在忙得不可开交,不到七天后的晚上,实在抽不出空来。” “届时我想带这位橘逸势一起去,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刘禹锡点点头: “那么,我先告辞了。” 仿佛已办完事情,刘禹锡从座上起身。 恭恭敬敬地行礼后,刘禹锡立即离去了。

“喂,到底怎么回事啊,空海。”逸势问空海。 “柳大人的信在那里。你先读读。” 空海语毕,逸势便伸手去拿书桌上的信。 “我要读了。” “嗯。” 空海点头示意,逸势这才安心地将信打开。 不是一封长信。 不久,逸势将信读完了。逸势抬起头来,问道: “信上所说的,是否就是白铃所拥有、所谓的另一封信呢?” “没错。” “信上说,虽然柳老夫人握有那封信,可是现在已不在手上了——而且,而且那封信竟然不是晁衡大人所写的,那、那是——” “是高力士大人捎给晁衡大人的信。” “而且,那封信并非失落,或被盗走,而是被买走了——” “买走的人是——” “青龙寺的惠果和尚……” “没错。” “柳宗元大人说,七天后的晚上想同你会面。他找你的目的,当然就是为了此事吧。” “大概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空海——” “我也不太清楚。” “你打算怎么办?” “一切就看七天后的晚上。” “我是说,在那之前你打算怎么办?” “在那之前,我们这边做好我们该做的事就行了。” “该做的事?” “梵语。” “——” “不先学会梵语,什么都办不成。另外一件事就是必须写信。” “写信给谁?” “青龙寺。” “给惠果阿阇梨吗?” “给凤鸣。” “给凤鸣?” “终于不得不和惠果阿阇梨碰面了。现在突然求见,他可能正忙着。到底何时求见较好,不妨先问一问凤鸣。” “——” “这样一来,反正是凤鸣,他一定可以察觉目的,而捎来青龙寺的各种消息。也会问惠果和尚,说倭国的空海想来拜访,到底什么时日较为方便吧。” “嗯。” “因为宫里的事,惠果阿阇梨想必十分繁忙,可能无法马上会面。不过,我们这边也不能悠哉等待。” “什么意思?” “为了这次的事,倘使惠果阿阇梨不得不出面的话,他或许会因此而缩短寿命。” “不是永贞皇帝,而是惠果阿阇梨?” “没错。” “为什么呢?” “听说他现在身体不太好。在这情况下,如果还要施法,一定会影响身体。” “——” “再说,为了学习密法,我也不能让惠果阿阇梨的身体遭受过度伤害。” “嗯、嗯。” “视状况,或许还得拜托柳大人,帮我们说明那封信的来龙去脉。” “信?” “就是晁衡大人寄给李白翁的那封信。或许柳大人已经说出去了。” “——” “逸势啊,正如我刚刚所说的,现在正是做我们应该做的事的时候了。” 第二十七章 胡术

长安洋溢一片春天的气息。 这时节,城里人心浮动。 从空海挂单的西明寺到各处赏花胜地,正是牡丹花盛开之际。 人们成群结队,今天走访西明寺,明天赶赴大兴寺,足迹踏遍牡丹盛开的庭园。 那些赏花人的装扮,也逐日轻快、华丽起来。 即使不是胡人,时髦女子也脚蹬长靴,一派胡国风情走在大街之上。 当时汉人穿着波斯衣物,配戴波斯饰物,是流行且前卫的装扮。 此刻,空海和橘逸势正走在人潮之中。 有些郁郁寡欢的逸势,与空海漫步繁华大街上,心情似乎也随之高昂起来了。 “空海啊,我们人在长安吧。”逸势喃喃自语: “与眼前景色相比,同样是京城,京都便显得鄙陋多了。” 逸势又恢复先前的说话语气。 空海和逸势步出西明寺的延康坊,朝西市走去。 他们正准备与柳宗元会面。 七天前,刘禹锡前来拜访空海。 他带来了柳宗元的亲笔信,希望七天后晚上会面。 三天前,告知会面地点的联络来了。 刘禹锡又带来了柳宗元的亲笔信。 信上提到,希望会面时间从晚上改为午间。 若是晚上会面,必须在暮鼓鸣响之后。 一旦暮鼓鸣响,街坊大门将全部关闭。 这么一来,两人便不能在坊与坊之间行动了。 由于得在坊门关闭之前到达,因此任何一方,或双方都得在白天出动。 按理说,应该是空海前往忙碌的柳宗元所在的街坊,不过,如此一来,会面后空海便回不去了。 为此,柳宗元必须提供空海夜宿场所。只是,这回为了晁衡的信件而与空海见面一事,柳宗元瞒住了王叔文。因为这封本为柳宗元所有的信,有可能曾遭王叔文窃取过一次。 倘若与空海会面还要提供住所,在这忙碌的时候,他得向王叔文说明理由。 由于必须隐瞒信件的事,他得撒谎,说是为了其他事而与空海会面。 或者他与空海、逸势会面一事,干脆保密到底。 柳宗元所在的街坊,秘密行动不易。因为熟识柳宗元的人比比皆是。会面势必得移往他坊。 可是,这么一来,换成柳宗元回不了家了。 因此,才有改约午间会面之议。 再加上,柳宗元夜里突然有急事,信上如此写着。 由于已和空海约定在先,柳宗元只得尽力重新安排,挪出午间和空海会面。 另一方面,柳宗元本身也出了状况,今天不与空海会面,下次更不知要待何时了。 地点选在西市。 离柳宗元居所稍远,这样反而好。 至少西市人多,人愈多,柳宗元愈不显眼。 柳宗元信上说,只要午间空海在西市附近闲逛,便有人向前招呼他。 既然如此,空海和逸势便说好先到马哈缅都的店看看,于是提早离开西明寺。 户外春光明媚。 满街的阳光恣意洒落。 生长在道路两侧的槐树,嫩绿新叶掩映成美丽的光影。 逸势已经好久不曾如此大声喧闹。 “老是关在家里真是不行。不过让时间徒然消逝罢了。”他环顾四周,向空海说起话来: “尽管如此,柳宗元大人也很忙吧。如今皇上龙体欠安,又遇上被妖术诅咒的事——” 听到逸势突如其来的叫嚷,“嘘——”一声,空海告诫他这一举动。 “这种事,不该大声嚷嚷。” “为什么?” “难保不会让谁听到,如果是官员听到,可就麻烦了。”空海说。 “放心,我还明白这道理。”逸势呵呵笑道: “喂,空海。” 逸势的身子凑向空海,悄悄说道: “话又说回来,现在宫里大概天翻地覆了吧。” “嗯。”空海点点头。 逸势说的是青龙寺凤鸣的来信。 凤鸣捎来信息,是昨天的事。 空海让大猴带信去问凤鸣,说自己想到青龙寺拜访惠果阿阇梨,该怎么办? 那封信便是回音。 一丝不苟的字体,恰如凤鸣其人。信中说惠果阿阇梨不在寺里: “何时归返,一无所悉。” 甚且提及,不便透露其行踪,倘若阿阇梨回来,将代为探询来寺之事。 逸势也读了那封信。 惠果不在寺里。 行踪也不能说。 由此,凤鸣反而透露了惠果的行踪。 文字如此写,空海定能猜出答案。 而且,不知何时归返云云,也暗示惠果之事尚未了结。 总之,惠果此行应是为了皇帝被下咒而到宫里设法。 他就此入宫而未再返回寺里。 由惠果不知何时归返可知,皇帝所遭受法术十分高强,绝非泛泛。 惠果是密教重镇——青龙寺的高僧,论其法力,即使在长安,也数一数二。 拥有此等法力,惠果对皇帝被下咒一事却束手无策—— 逸势依此推测: “现在宫里大概天翻地覆了吧。” “嗯。”空海点了点头。 凤鸣在信文结尾提到,如果要与惠果阿阇梨会面,动作要快些。 由此也可看出,不只皇帝,就连惠果的健康也不甚乐观。 凤鸣才告诉空海: “动作要快些。” “这次的斗法,或许会折损惠果阿阇梨的寿命。”空海说。 不论与对手斗法胜负如何,事件终了,惠果的精神与肉体恐将遭受重创。 拥有法术而想伤害他人者,本身也会折寿。 对抗法术者,也将因而折损生命。 与生命攸关的法术,不论施与受者,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一种生命力的战斗。 如此所需的体力,惠果能承受吗? 走着走着,两人已来到西市热闹的街心。 竹笼。 布匹。 丝绸。 也有贩卖肉类、青菜和干果的。 不但鱼,锅、壶也都有得卖。 可以说,在大唐买得到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 笔、墨、纸、砚。 活蹦乱跳的鸡。 马。 羊。 牛。 所有东西,都在此地交易。 西域运来的琉璃杯、碗。 饰物。 还有地毯、长靴。 叫卖、讨价还价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 “总觉得这里比往常还要热闹。”逸势说道。 确实如逸势所言。 皇位更迭,政治实权移到王叔文手中之后,市井一片生气蓬勃。 因为盘踞市井、鱼肉百姓的五坊小儿,在王叔文扫荡之下,已经销声匿迹了。 广场之上人头攒动。 “那是什么?” 逸势拨开人群一看,原来街头艺人正在表演吞火,并获得热烈喝采。 一边大力喷吐出口中的燃油,一边点燃手上的火引。 于是,那猛烈的火焰便仿佛从口中大量喷出。 “喂,逸势。”空海自背后叫唤逸势。 “怎么了,空海。” “看那边。” 顺着空海的手指望去,那里也是人山人海。 人群围观之处,传出鼓掌声、娇笑声,西域弦乐器正悠扬奏鸣着。 “是胡旋舞。”空海说。 人群最里面,有三名女子正跳着西域之舞。 胡旋舞,顾名思义,是一圈圈地转,转个不停的舞蹈。 波斯舞蹈的一种。 三名跳舞女子,全是蓝眼眸的胡人。 “她们不是马哈缅都的女儿吗?”逸势说。 “是的。”空海答道。 她们的父亲马哈缅都,在这西市贩卖波斯壶、水瓶。 多丽丝纳。 都露顺谷丽。 谷丽缇肯。 三姐妹的名字。 空海、逸势与她们熟识。 两人也没入人群,观看女孩们舞蹈。 随着肢体舞动,她们身上的红、蓝、黄衣摆飘逸翻飞。 对于看惯日本舞蹈的空海与逸势,简直看得目不暇接。 舞蹈终了,群众中有人掷钱给女孩们。 弹奏乐器的胡人,忙着捡拾赏钱。 丰采耀眼、满面春风的谷丽缇肯,从围观人群中发现空海两人的身影。 “啊,是空海先生。” 谷丽缇肯像手球一般地弹起,奔向空海。 “空海先生。” 谷丽缇肯拉住空海的手臂。 随后发现空海和逸势的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也赶忙奔至两人面前。 “什么时候来的?” “每次碰面都很意外哪。” 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说道。 “我们有事到西市,刚好有点时间,想到马哈缅都的铺子转一转。” “喔,那你们正要到父亲那里啰?”多丽丝纳说道。 “是的。” “我们正巧也告一段落,一起去吧。” 谷丽缇肯拉着空海的衣袖。 马哈缅都的店,就在不远处,近在咫尺。 “对了,父亲也想见见空海先生呢。”多丽丝纳说道。 “马哈缅都先生想见我?” “是的。” “什么事呢?” “他没说是为了什么事,不过,应该是那事吧。”多丽丝纳说道。 所谓“那事”—— “卡拉潘那事吗?”空海问。 “大概就是那事吧。” 五人边谈边走。在店里见到了马哈缅都。 “父亲。”谷丽缇肯趋前打招呼: “空海先生来看您了。” 马哈缅都看清楚是空海和逸势: “稀客、稀客——” 立刻张开双臂迎向他们。 “您们终于大驾光临了。” “我们来探望您了。”空海说道。 “刚好。我也想见空海先生。” 马哈缅都回答道。

空海、逸势,与马哈缅都相对而坐。 在马哈缅都搭建的帐篷铺子最里处。 地板上铺着地毯,三人坐落其间。 三人面前,茶碗内已注满茶水,温热的水气袅袅上升。 许多陶壶和水瓶环绕三人身旁。 美丽的陶壶和水瓶,散发出蓝色光泽。 拉车声、路人行走声。 说话声、家禽鸣叫声。外面声响纷纷传入帐篷内。 马哈缅都,有一副标准的胡人脸型。 高挺的鼻梁。 花白的络腮胡子。 轮廓分明,深邃的眼窝中,碧绿的眼眸。 “街上好热闹。”空海说。 “对我们而言,那些令人厌恶的家伙没出来闹事,才真是帮了大忙啊。”马哈缅都说道。 当然,“令人厌恶的家伙”指的是五坊小儿。 “我不知道唐人怎么想,对我们来说,换了皇帝,当然是一件好事。” 马哈缅都直率地说。 “是的。” 面对点头称是的空海,马哈缅都一脸认真地又说道: “刚才跟空海先生提过,我有事要对您说。” “什么事?” “卡拉潘的事。” “我想也是这件事。自从那次之后,您又知道了些什么?” “嗯。”马哈缅都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倒也不是知道得很清楚,总之,似乎发生了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是的。卡拉潘好像正在收集奇怪的东西。” “什么奇怪的东西?”空海问道。 “活东西。” “活东西?” “虫、蛇、蛙啦什么的——” “——” “还有猫、狗、鼠——” 仿佛害怕说出口的话会玷污自己嘴巴似的,马哈缅都眉头紧锁。

“这是半个月内所发生的事……” 以此为开场白,马哈缅都开始述说。 所谓卡拉潘,指的是波斯咒师的事。 拜火教尚未普及波斯之前,是以当地土著信仰、邪宗淫祠作为信仰根基。 简单地说,波斯人,也就是伊朗人,在东渡唐国时,将拜火教,也就是祅教带到长安来,而这土著信仰的咒师,也同时来到了唐国。 这讯息是空海从安萨宝那里听来的。 与祅祠——也就是祅教一起来到大唐的波斯人,据说,有时为了满足不欲人知的欲望,会瞒着安萨宝,私下求咒于卡拉潘。 从杨贵妃在马嵬坡的墓穴中,赫然挖出的狗骷髅,其上有一段咒文: 污秽此地者,将受诅咒。毁坏此地者,灾祸及身。以大地精灵之名,予彼等以恐怖。 就是以波斯文记载的。 马哈缅都有一熟识阿伦·拉希德,便是求咒于来到大唐的督鲁治咒师之一人。不过,这男人却因牵扯卡拉潘而命丧黄泉。 道士周明德,是与督鲁治咒师联络的关键人物,然而,阿伦·拉希德和周明德却因欺骗卡拉潘而离奇死亡。 阿伦·拉希德在夜里,被兽类撕喉致死;周明德则在王叔文的外室李香兰宅邸,侵犯李香兰之后,自己走入鼎镬烫煮而亡。 这次,空海和逸势被卷入事端,可以说,背后不时浮现卡拉潘的影子。 阿伦·拉希德和周明德死后,督鲁治咒师曾短暂失踪。但某日起,曾经求咒于督鲁治咒师的人们,竟然分别收到了奇怪的信笺。 信文写着:请大家尽力搜捕下列生物,有人将以高价收购。 蛇。 蟾蜍。 鼠。 猫。 狗。 蜘蛛或蜈蚣。 猪。 牛。 鸡或乌鸦。 蜥蜴。 什么都好,全部带来。 信中语带威胁,此事绝不可对外泄漏;一旦泄漏出去,曾求咒于卡拉潘的人,其姓名将被公诸于世—— “发生这样的事。”马哈缅都说道。 “可是,信上不是警告不能泄漏吗?”空海问道。 “是的。” “那为何马哈缅都先生会知晓此事呢?” “因为有一男子米马尔·阿里带着信来找我商量。” “商量?” “他说,虽然收到该信,不过由于周明德和阿伦·拉希德双双死于非命,他不知道该不该按信中吩咐那样做,正犹豫不决——” “那他没去啰?” “不。迟疑到最后,他还是去了。” “去了?” “结果阿里险遭不测。”马哈缅都说道。

接到信之后的十几天里,阿里都在犹豫。 过去他曾求咒于卡拉潘。 买卖丝绢是他主要的营生。 他将购入的丝绢或衣裳,带到西市贩卖,这是他最早经营的买卖。 由于买卖很顺利,不知不觉之中,他也做起其他生意。兼卖瓷壶、器皿等。 他将瓷壶、器皿装入木箱,以骆驼或马匹驮运。 可是,这样的运送备极艰辛。 每到傍晚时分,都得将货物自骆驼背上卸下,翌晨再装载运行。如此周而复始的装卸过程,木箱里的瓷壶、器皿常会破损,有时,甚至破损过半。 为了避免损失,于是,他动念将砂子与瓷壶、器皿同时装入箱里。 这么做,确实可以减少瓷壶、器皿受损,重量却大为增加。此外,装砂入箱,多少也会伤及货物,再怎么说,还是会有一些损失。 米马尔·阿里于是又想出新办法。 他使用木屑和麦秆装货。 秋收后,他以低价收购无用的麦穗、麦秆,将它们晒干,混合大小木屑,和茶壶、器皿装入箱里。 这一装箱方法,用来格外顺利。 不过,却意外出现了仿效者。 阿里虽然秘密行事,却无法长年隐藏而不为人知。 经常出入阿里住所的唐人赵某,得知此法,便开始在长安收购废弃的木材零料,将之刨成木屑,当作装填缓冲物出售。 货物商旅不仅限于西域和大唐的往来。 大唐境内的货运也十分频繁。 虽非发大财,但在货运甚多的长安,倒也可赚进相当钱财。 赵某到处宣称,此法是自己独创,阿里是仿效者。 虽然未曾蒙受庞大损失,阿里却深感懊恼。 购买木屑已不如从前顺手,最后,阿里反倒要向赵某买进木屑、刨屑。虽然他也可以花些时间自己制作,但毕竟,花钱进货还是方便些。 可是,阿里再也无法平息不快的心情,于是透过周明德,求咒于卡拉潘。 阿里求咒的心情,无非想要赵某受伤或生病,让他多少得到教训,并不想置他于死地。 求咒后不到十天,赵家便遭大火。 某晚,刨屑堆突然起火,赵家烧毁大半。赵某本人也因灭火而灼伤左手臂。 不知是咒法奏效或偶然造成,还是卡拉潘自己放的火?总之,发生了这等事,阿里心里直发毛,之后便断绝与卡拉潘接触。然而,这回却还是收到了上述信件。 他不想跟卡拉潘有任何瓜葛。 可是,如果对信件置之不理,不知将会遭到何种可怕报复。更何况,求咒的事若公诸于世,也够令人困扰了。 于是,阿里找某人商量。结果,对方表示自己也收到信了。 那人依照指示,带了八只狗、五只乌鸦、三十五只蟾蜍、六十条蛇前往。 指定交货地点,是某坊内的旧宅废址。 一到该处,已有两名男子站在大楠树下。 多到不可胜数的大陶瓮置放在树下,此外,还有鸟笼、木箱散置其间。 另有数十只狗,被绑在木桩上。 跟那两名男子打过招呼后,便被指使将蛇、蟾蜍放在各自瓮里。 一打开蛇瓮陶盖,里面有无数条蛇交缠蠕动着。腥臭味扑鼻而来,男人将带来的蛇往罐里倒去。 蟾蜍瓮也同样被打开,里面有数量可观的蟾蜍。瞄看一眼,令人嫌恶的臭气冉冉飘升,直扑脸面。 两名男子一一点清蟾蜍、乌鸦、蛇、狗的数量。 数清楚一遍后说道: “这样的话,只能给这些钱。” 接着,从怀里拿出一些钱,交给来者。 两人又说,存货已不少,过两天这桩买卖就要结束了。 男人不动声色探听得知,原来收集这些东西并非他们的主意,他们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在此收集活物,每天送到某个秘密地点,可以赚不少钱云云。 那男人对阿里说,如果要交货,明天是最后一天了。 结果,阿里终于下定决心。 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要用来做什么,那跟他无关。 总之,阿里暗忖,反正只要收集活物带去交差,一次就可了事。若还有钱可拿的话,那就带过去吧。 据说,阿里带东西过去,是两天前夜里的事。 虽然已决定要去,但突然要找到狗、虫等物并不容易。 阿里托人到处搜罗,终于找到两只狗、三条蛇和四只鸡。 当他以马车载运到先前所提的旧宅废址时,已是向晚时刻。 彼时暮鼓敲过,阿里已无法返回家居的街坊。 于是,他决定办完事后,投宿到某个寺院。 不知先前那两名男子是否还在?总之,他在夕暮中前进,终于抵达指定地点。 那是一个土墙围绕的大宅邸。 几株槐、楠老树错落其间。 阿里从半掩的破门走进宅内。 正屋屋顶已毁NFDA1大半,前庭稍远处耸立着巨株老楠树。 应该就是那儿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脚下继续前进,但周遭丝毫不见人影。 别说是人,连马也看不见,更别说应该绑在木桩下的狗群了。 看见楠树底下有许多木桩,便知道是这里没错。 可是,一个人也没有。 既没陶瓮,也无狗群。 难道就这样回去了—— 倘若今天真是最后期限,那该就此结束了。 他一下子松了口气,但能否就此了事的狐疑与不安,又爬上了心头。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正想查看野草丛生的庭院里有无人迹时,一阵微弱的呻吟声传来。 是人的呻吟声。 感觉像是野兽低吼,恐惧瞬间贯穿背脊,阿里试着循声辨识,在摇晃不断加大的草丛里,有个漆黑的物体。 看似耸立的庭石。 黑影有两个,但立刻可以辨识出来,其中之一绝非庭石之类的东西。因为它正在扭动着。 近步向前,血腥味扑鼻而来。 这是什么?! 止步定睛一看,那里有两个人。 两人都是男子。 一人动也不动地瘫倒在地,另一人微弱扭动着身躯。 似乎察觉有人,呻吟的男子用细弱声音喊叫: “救、救、救命啊……” 喉咙发出咻咻的嘶鸣声,混杂着一股湿润的嗓音。 穿过跟前一动也不动的尸体,阿里瞧见了那张仰望的脸。 两眼圆睁,嘴巴张大,那男人已死了。 喉咙开裂,似乎是被利刃所割裂。 开裂之处,涌出大量鲜血。 一息尚存的男子也一样。 喉咙裂开了。 不过,似乎微息尚存,自唇边发出勉强可听闻的嘶哑声音。 每一发声,喉咙裂口便会泄出空气,成为湿润声响。 喉咙开口,血沫汩汩冒出。 阿里很想大叫一声逃离现场,最后却胆颤心惊地坐了下来问道: “你怎么了?” “被、被杀了。喉、喉咙……” 终于说出话了,声音极其微弱,仿佛嗫嗫自语似的。 “是谁干的?” “那、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 “对。我看到了,我——” “看到?看到了什么?” “那个。” “哪个?” “狗。” “狗?” “很多狗被埋在土里——” “在哪里?” “土里,那个男的那里。” “那男的是谁?”阿里问道。 “咿……”仿若悲鸣的声音,从男子唇边流泻而出: “狗被埋在土里,只有头露出地面。我们全都看见了……” “什么?” “所以,那男子就把我们……”

喉咙伤口一边冒着血泡,那男子一边和阿里说话。 他声音嘶哑,话也断断续续,几乎听不懂,无法明白其意思。而且,时间也不长。话还没全部说完,那男子便死了。 即使如此,阿里试着拼凑那男子留下的只字片语,以便了解他的意思,事件来龙去脉大致如下: 男子与其同伙,之前便一直担心着。 每天,大量收集狗、蛇、虫,究竟做何打算? 自己的雇主,到底想干什么呢? 怎么说也觉得毛骨悚然。 雇主是名女人。 两人则是来自外地的游民。 在家乡混不到饭吃,才想到京城找工作,好歹也碰碰运气。 新天子刚登基,忙乱中一定有许多地方需要人手。 来到长安后,却找不到事做。不到十天,仅有的一点点钱也已用尽,只好席地呆坐在东市一隅。正感前途茫然之际,那女人主动向他们打招呼。 “你们俩,肚子饿了吧!” 一抬头,是一名看起来三十岁不到的女人。 虽然一身唐装打扮,仔细看却是眼眸碧绿。 像是混有异国血统的杂种。 “我有份好差事。你们嘴巴牢靠吗?” “当然。”男子立刻说道。 “我想也是。才刚来京城,应该没有熟人吧?” 听到这番话,男子点头称是。 “您为什么如此清楚啊?” “看样子就知道。没有熟识的人,便不会到处说些多余的话。” “正是。” “如何?这活儿做不做?” “我们什么都做,到底是什么活儿?” “从某处会运来狗、鸟、蛇、虫。我要你们点收这些东西,再运往别处。” “别处?哪里呢?” “愿意做的话,我就告诉你们。怎么样?” 女人开出的工资,为数不少。 “可是,这活儿绝不能对任何人透露。譬如,东西要运往哪里啦,这么做是为什么啦,都不准问。而且,即使你们问了我也不会说。如果不能遵守约定,就得不到活儿啦。” “我们做!既然能拿这么多钱,我们当然愿意做。”男子说道。 “听好——如果违反约定,你们可要倒大霉!” 总之,想要工作赚钱的两人,完全答应了。 地点是崇德坊。 在崇德坊一处不与他宅接邻的废宅,两人事先备妥陶瓮、拉车,便会有人带来虫、狗或蛇等。 点收那些东西,付过钱,两人再运送到崇德坊其他宅邸。 抵达目的地时,已是大半夜。 上述那名女人出来,要他们将运来的东西放置一旁,然后再将空瓮拉回旧宅,并在该处睡觉。翌日午后,陆续又有人交来虫、蛇等物。 交货的人,偶尔有汉人,不过大多是碧眼胡人。 在不断重复的过程之中,他们开始担心起来。 昨夜——也就是男子对阿里诉说此事的前一晚。 那宅邸到底在进行什么事呢?最后,两人决定一探究竟。 他们一向从正门进去,由于听到狗吠声等自后宅传来,猜测可能正在进行什么事,两人缴交狗、虫之后,便沿着宅邸的围墙,悄悄地绕到后面。 果然不出所料,绕到后面,狗吠声愈来愈大。 吼叫声、狂吠声甚至呻吟哀号声。 正巧围墙外侧耸立好几棵老槐树。 两人于是决定爬到树上好好窥视一番。 他们攀上树干、手抓树梢,其高度,正好可以望见围墙内侧。 两人在围墙上露出头。 提心吊胆地窥视着。 结果,从围墙内院,他们看到了怪异的景象。 庭院里摆着大铁笼,正燃烧着木柴,一片火光往上冲。 火焰映照出某些东西—— 那是狗的头颅。 从地面上冒出无数颗狗头颅。很多狗被埋在地下,只剩头颅露出地面。 大约有三、四十头吧。 狗还没死。活生生的。 正龇牙咧嘴地呻吟、吼叫。 “啊、啊……” 男子禁不住要叫出来,随即将声音咽下。 方才碰见的女人,正站在火焰旁。 低头俯视着狗群。 女人右手握着弯形大刀。 “看、你看……”男子小声对同伙说道: “狗、狗的前面……” 每只狗的前面,都放置了某种东西。 在狗鼻子之前有一红黑色块状物。 “是肉吗?” 仔细看,似乎是生肉。 而且,那肉与其说是块状物,似乎更像是某种图形。 是文字? 看来像是“大”字造型。 不过,定睛再看,才知道那不是文字,而是某种“形状”。 “是人吧?” 那是人,没错,就是人。 是两手、两脚摊开的人的样子。 而且,那状似人形的肉块上,还搁着纸张或符咒之类的东西。 再仔细一看,长方形的纸张或符咒上面,写着一些文字。 然而,因为距离太远,虽可看出是文字,却无法辨识到底是什么文字或话语。 仅约略知道,似乎是写了某人的名字。 而且,狗对着鼻前的肉,一直吠个不停。 为什么吠个不停呢? 那是因为狗正饥肠辘辘。 肚子饿得想一口咬住眼前的生肉,那欲望转为声音让狗吠个不停。 男人明白了,狗几乎都没喂食。 口吐白沫的狗,一直吠个不停。它们无论如何也想咬住眼前的肉块,所以狂乱、发疯似地吼叫。吠个不停。 狗状狰狞,眼露寒光,张牙垂涎着。 这是何等残酷的行径啊。 瞧见那狗的可怜模样,便可猜想到,已不是一、两天,而是三、四天或五天没喂食半点东西了。 在狗的念头里,除了一口咬住眼前这块肉之外,肯定别无他求。 不久—— 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就发生在看到那光景的片刻之间。 女人走近一只狗的面前,两手握刀,用力上举。 而后,狠狠地从狗头斜上方砍了下去。 那刀使劲切入狗头之中,将之切割成两半。 血沫横飞,喷洒而出,宛如骤雨般打落在地面上。 仿佛执念附身,狗头向前飞奔,用牙咬住肉块。 牙与牙相互碰撞发出声响,只剩头颅的狗数度啮咬肉块,直到无法动弹。 然后,女人又站到下一只狗的身旁。 再度挥刀斩下狗头。 只剩一颗头的狗,啃食眼前的人形肉块。 转瞬之间,已有四颗狗头落地。 接着—— 从女人后方、宅邸阴暗处,再度出现人影。 是个全裸的男人。 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老人吧。 那老人现身后,朝女人走近。 女人察觉老人靠近,将刀放下,停止砍狗头的动作。 老人站在女人面前,将嘴唇附在女人耳边,似乎咕哝着什么事。 啊—— 男人脑海里突然传来不祥预感。 被发现了。 女人转头的瞬间,“趴下!”男子对同伴锐声说道。 女人一定是要朝这里看。 不过,在女人转头前,男子与同伙早已将头趴下了。 被看见了吗? 仿佛坠落一般,男子们自树上快速滑下。 狂奔。 狂奔,终于回到原先的废宅。 即使已经回到这里,心悸仍旧无法平息。 事迹败露了吗?! 她知道偷窥的是我们吗? 如果是,最好马上逃离这里! 因为这里,无论老人和女人都已知晓。 假使要对我们报复,或许会趁着夜晚来到这里。 好几次都想——逃走。 可是,逃走便拿不到工资了。 或许,两人知道有人偷窥,但未必知道是我们。 或许,女人转头只是偶然的动作,并不是想搜寻躲在树上的我们。 或许,老人说完话,那女人转头,不过是想转回原来的位置而已。 或许,我们看得胆战心惊,因而误判自己败露形迹了。 一定是这样子。 那样的距离,即使被发现,也不至于看得出是谁在偷窥。 距离既远且暗,辨识人的脸孔应该有困难。 万一不幸被发现,对方也不知道是谁才对。 两人想着这些事,一夜未合眼,便迎向黎明了。 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 果然,他们没被发现。 心情一变得开朗,两人胆子也壮了起来。 今晚干完最后一次活。 拿了工资,就此告别,一切便结束了。 倘若被问起什么,佯装不知就好了。 即使对方不相信我们的话,至少,他们也应该理解,就算我们看到那些景象,也不会告诉别人。 如此作想之后,两人决定等到傍晚,完成最后一次工作。 可是,那天无人带虫、蛇前来。 夕阳即将西沉之际,有人出现了。 他们立刻知道来者何人。 是那老人。 身躯瘦弱细小。 错不了! 他来做什么? 两人已商量好说词,再怎么被问起,都要推说不知道昨晚的事,什么也没看见。 可是,两人身子已微微地颤抖起来了。 老人缓步走来,在两人面前停住。 不发一语。 只以可怕的黄色眼眸,凝视两人。 “没、没……” 两人说不出话来。 嘴巴无法出声,身体却不自主地激烈颤抖着。 然后—— “看到了吧……” 短短几个字,像是说给老人自己听。 突然,老人的右手一闪。 某个亮闪闪的东西,自男子们眼前飞过。 是锐利的金属光芒。 一瞬间,同伙男子的下颚,迸涌出鲜血,喷洒在老人脸上。 鲜血。 喉咙已被割裂。 发不出声来,同伴向前摔倒,停止呼吸。 接着轮到男子。 咻。 老人来到自己面前时,男人吓得无法动弹。 只能无意识地浮出傻笑。 站在面前的老人,右手又是一闪。 噗哧一声,喉咙割裂了。 鲜血从自己的下颚喷出,洒向老头脸上的瞬间,男子的意识脱离了肉体。 男人完全失去了意识。 恢复知觉时,察觉到阿里朝耳畔呼唤自己: “还好吗?” 奄奄一息的他,将事情经过告诉阿里。 说是对着阿里讲话,其实更像发烧的人在胡言乱语。几乎只有一方在说话,说完话,男子便在阿里手臂上断了气。 好不容易带来的狗、虫、蛇,在这情况下已经卖不出去了。 而且,一直待在这里若被看见,也会带来困扰。 于是,阿里拋下两具尸体,飞也似地奔回自己家里。 不敢跟任何人透露风声,这样过了几天,阿里日渐消瘦,几乎到了滴食未进的地步。 可是,关于自己所见到的事情,他却很想找人一吐为快。 不知不觉中,他便出现在马哈缅都的铺子,和马哈缅都打招呼了。

空海和逸势,走在西市的嘈杂人声里。 诚如马哈缅都所言,市集的确比从前热闹许多。商贩叫卖声变大,绝非自我感觉作怪。人群中的笑声似乎也变多了。 在众声喧哗的人群中,空海面有难色地走着。 “逸势啊。这事会愈来愈棘手。”空海说道。 “刚刚马哈缅都所说的事吗?” “嗯,事情愈来愈有趣了。” “喂,空海。” “什么事,逸势。” “这样的事,不该说出有趣之类的话。” “是吗?” “倘若被哪个坏心人听到,不知会被传出什么话来。” “这只是我们之间的对话,不必担心。” “不会就好——”逸势语带些许不满地说: “——可是,空海啊。你那样说,真的就没事吗?” “那样说?” “你不是对马哈缅都说,别担心吗?” “嗯,说了。” “就是那事呀。” “除了别担心——还有其他说法吗?”空海反问逸势。 “其他说法——” “大概也只能那样说了。” 所谓“那样说”,是指前不久空海对马哈缅都所说的话。 说完米马尔·阿里的事,马哈缅都问空海: “这事情,阿里担心得要死,怎么办才好?” “不必太担心吧。”空海回答: “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没看见、没听过——同平常一样过日子,就是最好的办法了,请您这样转告阿里先生。” “这样就行了吗?” “没错。”空海断然回答。 其后,马哈缅都的女儿们也加入闲聊,说了一些市集热闹的话题,不久,空海和逸势便告别马哈缅都的帐篷离去了。 “你听好,逸势,现在卡拉潘没空管这种事。假使阿里没向任何人提起,那么,阿里便有生命危险,但他已经说出去了,所以阿里是安全的。” “咦、咦——”发出叫声后,逸势问道: “可是,如果阿里说出这事,被卡拉潘知道,难道卡拉潘不会发怒而来惩治他吗?” “为什么会?” “因为,就是……”逸势一时语塞。 “倘若卡拉潘知道阿里说出去了,那表示,堵住阿里的嘴也无济于事了。再说,阿里既没有毁弃与卡拉潘的约定,也没有背叛他。” “嗯。” “如果我是卡拉潘,在得知阿里已告诉别人,或者,知道他准备要告诉别人的话——” “怎样?” “大概会逃走吧。” “逃走?” “刻不容缓,从那废宅逃走。” “是吗?”逸势抬高声音。 “在知道那两人已目睹一切时,便开始准备了吧。” “——” “杀那两人之前,应该早已安排妥当逃逸步骤了。” “你是说——” “即使现在去到那废宅,恐怕也杳无人迹了。” “你肯定吗?” “肯定。”空海明确地点点头: “逸势啊,先前我说有趣,是因为很多事情已开始逐渐明朗了。” “开始逐渐明朗?” “嗯。” “什么事?” “譬如说,这个卡拉潘可能就是杀了周明德、阿伦·拉希德的督鲁治咒师。” “本来就是那样吧。” “还有,逸势啊。督鲁治咒师和我们听过好几次的白龙,恐怕是同一个人——” “什么?!” “白龙的名字,你知道吧。” “听过。是你从丹翁大师那里听来的。” “没错。” “不过,可是——” “先前我就认为可能是这样,结果真是这样。卡拉潘的事和贵妃事件,有诸多牵连。” “——” “你听好,我们去挖贵妃墓地时,不是挖出狗骷髅吗?那上面所写的正是波斯文字。” “我知道。” “与贵妃事件关系密切的,有黄鹤、白龙、丹龙三人。” “嗯、嗯。” “刘云樵宅邸的妖猫事件,徐文强棉花田出土的兵俑,有人诅咒缩短德宗寿命,如今又准备对永贞皇帝下手等等,全都有牵连。” “皇上被下咒的事也有关联吗?” “嗯。”空海点头后,望着逸势说: “这次督鲁治咒师收集狗、虫、蛇——” “怎么样?” “这是为了下蛊毒。” “——” “为了对皇上下咒,督鲁治咒师才收集那些东西。” “换句话说,对皇上下咒的人是督鲁治咒师?” “从刚才开始,我就是在说这个啊。” “那么,那两人就是因为窥探到督鲁治咒师——也就是白龙对皇上下咒的场所,才被杀害了。” “大概吧。”空海道。 “唔……”逸势叹息般地深深吐出一口气: “空海,我被你这么一说,也似乎有那种感觉了。可是,为什么白龙要做出那样的事?” “做出哪样的事?” “想要施咒让皇上减寿。”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这件事和贵妃有很深的牵连——” “而且,王大人应该也有份吧。” “嗯。”空海点点头: “提起王大人,这市集能够如此热闹,也是拜他之赐。可是——” “怎么了?” “关于这件事,我愈来愈觉得王叔文大人的牵连是不好的——” “我也这么想。” “今天应该带大猴来。” “带大猴来?” “大猴在的话,就可以让他到崇德坊探看一下。” “说的也是。” “总之,这件事还是要先告诉柳大人才好。” “那男人也很辛苦啊——” 逸势这么说时—— “空海先生。” 有人从背后打招呼。 空海和逸势一起回头看,见到韩愈站在眼前。 “喔,是韩愈大人。”空海说。 “请随我来。” 韩愈深深一鞠躬。 第二十八章 蛊毒之犬

此处是个小房间。 有炉灶、桌椅。 还有看似装了水的大水缸,锅盆碗筷则搁在墙边架上。 空海和逸势,与柳宗元隔桌对坐。 除了柳宗元,房内还有刘禹锡、韩愈,以及两位年约二十来岁的男子。韩愈坐在柳宗元身旁,那两人则站在窗边和门旁,静默地注视围绕桌边的四个人。 空海和逸势也才刚进到屋内。 方才,韩愈唤住两人,为他们带路。 一开始,韩愈并未带他们来这里。 他先往南走,又往东走,在市内转来转去好一会儿。 不久,一名男子从人群中走近他们,对韩愈说道: “没有跟踪者。” 如同靠近时的利落手脚,男子随即又没入人群,失去踪影。 然后,一行人往西走去。 这房子位于西市西边尽头附近。是间土墙环绕的小屋。 韩愈穿过门户,带领空海和逸势进到这个房间。 一进门,柳宗元已等在那里了。 简短寒暄之后,此刻,空海和逸势正面向柳宗元而坐。 “专程要先生走这一趟,深感抱歉。”柳宗元说道。 “请别挂念。我们不在意——”空海答道。 “跟上次一样,这是熟识友人的屋子。我已支开闲杂人等,不会有人打扰。请放心畅所欲言。”柳宗元说。 “那就不客气了,在柳先生说话之前,有件要事得先向您说。”空海答道。 “什么事?” “皇上状况如何?” “状况?” “病情。这几天有何变化吗?” 空海说毕,柳宗元表情突然僵住,一直保持回问空海时的模样。 经过颇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柳宗元开口说道: “真是令人震惊。如空海先生所言,皇上病情的确发生变化。” “是否二、三天前,状况突然转好,身体舒服许多了?” “正是如此。” “不过,昨晚或今天起,病情又恶化了吧?” “没错,确如先生所言。只是,您为何知晓此事?”柳宗元问。 根据柳宗元说明,两天前,卧病在床的永贞皇帝状况好转,至今为止几乎不开口说话的他,竟然“一大早就开口说肚子饿,连吃了好几碗粥,还吃鱼、水果等滋养品”。 众人本来以为这可能是惠果阿阇梨祈祷奏效。 “不料今早又转坏了,恢复到先前的模样。”柳宗元一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继续说道: “只是,空海先生为何如此清楚?这是极其秘密的事,很少人知情啊——” “空海,你刚才没——” 逸势硬生生把“没说这事”这几个字给吞了下去。 空海这番话,逸势同感震惊。 在这种场合,有时空海脸上会出现可以说是不够谨慎的表情,那表情仿如笑容。 是一种看似满足的神情,就像小孩因其能力而让大人备感震惊的得意神情。 此时,空海正是如此。 一瞬间,他的嘴角看似即将浮现这种神情,他却巧妙地收敛住,说道: “其实——” 空海将不久前从马哈缅都那儿听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柳宗元。听毕,柳宗元说: “空海先生,这么说来,是那个督鲁治咒师在施法折磨皇上——” “正是。” “喔。” “因被那两名男子窥见,督鲁治咒师才仓皇变换作法场所。” “——” “当他变换场所之时,诅咒皇上的力量也减弱了。” “这……”柳宗元不胜感叹地轻呼出声: “您究竟是何等之人啊。光从督鲁治咒师这事,就能联想到皇上的病情?” “请您尽快行动。”空海道。 “尽快行动?” “最好赶快派人到崇德坊搜查那废宅。万一督鲁治还留在原处,这事便能在一眨眼功夫解决了。我想,就算报官,他们只怕也无法立刻理解此事的重大。最好还是先通知您。我早就想好,与您碰面时,无论如何,都得先将这事告诉您。” 空海刚说毕,柳宗元已站起身,吩咐入口处男子: “子英。” “是。”名叫子英的男子点点头。 “照你现在听到的话,知道该怎么办吧。” “是。” “快去准备——” “知道了。”子英点头后,以眼神向空海和逸势致意: “失陪了。” 随后立即奔出屋外。

“话又说回来——”柳宗元再度转身面对空海和逸势: “有几件事要说,就从晁衡大人的另一封信说起吧。” “您信上说,那封信是高力士大人所写,并非晁衡大人——” “是的。经我再次询问家母,家母说记错了,本以为是晁衡大人的信,其实是高力士大人所写才对。两封信放在一起,所以搞错了。另外,家母也想起另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白铃夫人曾看过高力士写的那封信。” “噢。” “她虽然看不懂倭文信,高力士大人那封信却是以汉文写成的。” “信上写了些什么?” “家母当时问过白铃夫人,不过,她说信上所写乃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也就没告诉家母了。” “原来如此——”逸势说道。 “白铃夫人死后,那两封信才落到老夫人手中吧。” “是的。” “晁衡大人写给李白大人的信留了下来,就是我们上次拜读的那封。” “没错。” “至于高力士大人所写那封,您信上说,被青龙寺的惠果阿阇梨买走了——” “正是此事,我想说的正是此事——” “那是何时发生的事?” “白铃夫人死后不久,约莫二十年前了吧。”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空海问道。 “这……”柳宗元用舌头舔湿了嘴唇,开始说了起来。 据说,白铃死后一月有余,有一自称青龙寺僧人者,前来拜访。 那位僧人说,他与白铃生前有一小小机缘—— “我应该早些来拜访,得知她亡故,不过是三天前的事。” 他自称名叫“惠果”,在白铃的灵前诵经荐亡。 “请问,白铃夫人遗物存放何处?”惠果在诵经后问道。 白铃遗物,实际并没多少,她也没有任何亲戚。所以,身后物全寄放在柳老夫人那儿。 “多半在我这里——” “其中是否有信件?” “信?” “是已故的高力士大人寄给晁衡大人的信,白铃夫人生前曾跟我说好,那封信要托付我——” 老夫人仔细讯问之下,得知白铃曾对惠果说过,自己保存着这样一封信。 由于该信涉及大唐王朝秘事,白铃曾让惠果过目,请教他该如何处理才好。 读完那封信,惠果当时如此说道: “这是不得了的信。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我在世时还可以做到,死后便不知会如何了。烧掉也是办法,不过有生之年里,我想留在身边,用以追怀晁衡大人。” 倘使有朝一日自己过世了,会安排把那封信交付惠果,到时候烧毁与否,全凭他处置…… 据说,白铃对惠果说过这样的话。 “关于那封信,白铃夫人可曾说过什么?” 柳老夫人因此想起白铃生前说过的话。 “我曾听她提起信的事。” “噢。” “虽然没听说要把信交给惠果和尚,却知道她手上确实握有这样重要的信。” “您读过那封信吗?” “没有。我只听说过,但不知信的内容为何……” “信在何处呢?”惠果问。 柳老夫人带惠果进入白铃房中,从柜子里取出几封信,再取出一个信匣,说道: “我想应该就是这个了。” 打开信匣,里头有一文卷,是白铃的亲笔信,说明自己死后任何人不得阅读信匣里的信件,只能交予青龙寺惠果和尚。 “是这个吗?” 柳老夫人递出信匣,惠果稍微拉开文卷,匆匆一瞄说道: “没错,就是这个。” 惠果恭敬地收下了那信匣。

“于是,那封信连同信匣一起被惠果阿阇梨带走了。”柳宗元说道。 惠果告辞之际,取出纸包的金子,打算留给老夫人。 “我不能接受这钱。刚刚您说,白铃夫人本来就要把这信匣交给您的。”柳夫人推辞说道。 “由我这个和尚来说可能有点奇怪,就算是供奉给白铃夫人的吧——” 惠果如此说完,留下金子,告辞而去。 “原来如此。所以,那封信现在在青龙寺惠果阿阇梨的手上吗?”空海说。 “应该是吧。如果没被烧毁的话——” “那,您是认为,这次的事跟那封信有关——” “有关。” “您跟惠果阿阇梨提过此事吗?”空海问。 柳宗元有点忧愁地摇了摇头说: “还没说。在这节骨眼上,实在不知道这番话该不该说。或者,正因为在这节骨眼上,才该说——” 柳宗元顿住话,欲言又止地将视线朝下。 “不过……”柳宗元保持俯视姿势,喃喃说道。 “是王大人吗?”空海开口问道。 “没错,空海先生。正是这样啊。我才为这件事伤神。”柳宗元抬起头来说: “若提起高力士大人的信,也就不得不提晁衡大人的倭文信。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也就不得不涉及王叔文大人或许偷信的事了?” “是的,正是如此。” “——” “到底如何是好,我无法判断。” “——” “只好私下找到惠果阿阇梨,向他说明一切,商量如何是好。要不,就是跟王大人明言,要他说出心里话——” “王大人目前状况如何?” “很糟糕。”柳宗元断言道: “可以说非常糟糕。食不下咽,瘦得不成人形。晚上就算上床了,大概也辗转难眠。” 如此一来,柳宗元的负担势必加大。他看起来似乎也睡得不多,眼圈都已泛黑了。 “该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您该如何做才好。”空海坦白地说。 “如果惠果阿阇梨没有烧毁高力士大人的信。那么,信应该还留在青龙寺。若能读到那封信,也许会有新发现。” “惠果阿阇梨知道另一封信的事吗?” “晁衡大人那封倭文信吗?恐怕还不知道吧——” “若是这样,我们或许有机会读到惠果阿阇梨的那封信了。” “此话怎讲?” “可以告诉惠果阿阇梨,我们手上有一封这样的信,并且拿给他看。至于信上写些什么,柳先生可加以说明。接着再问他,若他手上还握有高力士大人那封信,能不能也让我们看看。” “说的也是。不过,还是有问题。” “刚才说的那事吗?” “王大人或许曾偷走那封信的事,是否该告诉惠果阿阇梨?” “嗯。” “另一件是,现在惠果阿阇梨正专心为皇上施法,是否该在这种时候告诉他这种事?” “此事的判断,不该是我,而是身临现场的柳先生吧。” “诚然若是。我必须自行判断。”柳宗元咬着嘴唇说。 “对了,惠果阿阇梨此时正在施行何种法术呢?”空海问。 “我们未曾探问过。”柳宗元答道。 “说来也是。万一风声走漏,下咒者知道惠果阿阇梨所施行的法术,他们便可取巧闪避。如此一来,法力也将削弱大半了。” “真会这样吗?” “是的。” “在那咒法之中,大概有许多不为吾人所知的微机妙处吧。” “正是。譬如说,受咒的一方——以此次而言,如果皇上得知本身被施咒,反而容易受制于咒法了。” “皇上已得知此事了。” “若已知晓,恐怕无法忘却吧。当务之急是皇上必须意念坚定,绝不可臣服于咒法。” “惠果阿阇梨也这么说。” “嗯。” “虽然我不晓得他施行的是何种法术,但惠果阿阇梨在皇上寝宫前设坛,法坛正前方置放一尊面目狰狞的佛像,然后,他坐落在像前祈诵。” “原来……”空海意领神会般点头说道: “法坛中央是不是矗立着这么大的筒状物呢?”他两手交合,在胸前比划大小。 “您怎么知道?” “惠果阿阇梨正在施行的可能是——” “且慢,空海先生。如果您要说出法术名称,我们不听也无妨。万一我们听到了,又以某种形式传到对方耳里,法术威力恐怕会折损吧?” “是的。” “既然如此,我们宁可不听。” “好。”空海点头继续说下去: “不过,有一点需言明在先。如果惠果阿阇梨施行的法术如我所推测,那么,将是极为强烈之法,每一位皇帝仅能施行一次。” “这真是让人振奋的话啊。”柳宗元点点头后,问道: “对了,空海先生,刚刚您说到——” “什么事?” “若能得知对方所施行的咒术,将有方法可使咒力减半——” “我是说过。” “若敌方是您先前提到的督鲁治咒师,那么,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他所施行的咒术了吗?” “可说已有一些线索了。” “数量庞大的虫加上狗——可以推测出是何种咒术吗?” “惠果阿阇梨所施行的若是天竺法术,那么,督鲁治所施展的,很可能是唐国的咒法。” “我国的咒法?” “道教咒法之中,有所谓‘蛊毒’和‘魇魅’两种,这次似乎是将两者合而为一了。” 所谓“蛊毒”,是借用动物具有的不祥之力向对方下咒的一种咒术。 譬如说,蛇和蛇、鼠和鼠等同类的生物大量搜集一处,放入一个容器里。 然后,原封不动地放着。 不久,饥饿的蛇或鼠会相互咬食,最后幸存的一只将成为施咒的道具。 空海说明蛊毒之法后,又说: “在我们倭国,这被称为‘打式’。” “那‘魇魅’又是指什么?” “这种法术是先制作人偶,再将下咒对象的毛发或指甲塞进人偶之中,用以替代对方,再用火烧炙或钉入钉子。” “督鲁治咒师所用的,是将二者合而为一的咒术?” “没错。”空海点头说: “而且,它的数量超乎寻常。还有,就是狗。” “狗?” “将狗头以下埋入土里,让它饿坏了再斩首。大概是利用狗的执念为咒术的力量。刚才我说这是贵国的法术,可是从狗的用途来看,似乎也融入异国的法术。” “怎么说呢?” “大概也有胡国——就是波斯的咒法成分。”空海说道。 “嗯。”柳宗元紧闭嘴唇,交抱双手。 “总觉得对方正在施行的咒术,有些是我推测不出的。” “真是令人伤透脑筋。” “您大概非常疲累了。不过,请您撑下去。另外,有件事或者很失礼……” “什么事?” “不,这非常僭越的——” “请您畅言无妨。此时还讲什么失礼,多说益善。” “不,不是针对柳先生,我是说可能会冒犯惠果阿阇梨。” “请说吧。” “照先前的话听来,恐怕惠果阿阇梨也会做同样的事——” “什么事?” “准备与皇上等重的生肉,再请皇上赐予数根毛发,埋入肉堆中。” “喔。” “然后,将皇上常穿的衣服覆盖肉堆,放置寝宫旁侧——” “这是为了转移狗灵的怨念吗?” “正是如此。” “我可否先说明这是我个人看法,再向惠果阿阇梨提这事?虽然这样对您非常失礼。” 柳宗元考虑到空海迟早得到惠果那儿,才提出此种建议。 “应该没此必要。既然是惠果阿阇梨,他一定会想出更好的方法。” “明白了,那我就不多管闲事了。” 柳宗元说完,再次望着空海,压低嗓音说: “空海先生,其实,今天我另有一事相告。”

“这与空海先生方才所说的事有关。”不知是否难以启齿,柳宗元欲言又止。 “什么事呢?” “空海先生,至今深受您的照顾。在这种状况下,还要开口向您请托,我实在于心不安……” “什么事您尽管说吧。” “向您请教愈多,我愈觉得,这对空海先生来说,是十分危险的事。”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刚才您提到,如果知道对方施行何种咒术,可以使其威力减半——” “是的,我说过。” “就是这件事。” “——” “我想请您调查,对方到底是施行何种咒术?” “——” “用狗头、蛇、虫等活物的咒术,我们都知道了。可是您说对方似乎打算融入其他咒术。” “没错。” “我想请您追查,到底是什么咒术?” “——” “而且,皇上被下咒这件事,也请务必保密。这件事如我方才所说,空海先生只怕也会有生命危险。”柳宗元一口气把话说完。 空海闭口不语。 闭上眼睛深深呼气两次之后,才又睁开眼睛,望向逸势。 “空海……”逸势以“你打算如何”的眼神回望着空海。 “你觉得如何?”不料,先开口说出这话的竟是空海。 “你问我,我……” 逸势一时吞吞吐吐,答不出话来。 倘若空海对此有所行动,逸势势必也会被牵连。眼前的空海和逸势,虽说已涉入大半,不过,那几乎都是在偶然情况下参与的。 如果此刻允诺了,那等于正式涉入此事。这么一来,正如柳宗元所说,空海将会置身险境。 对逸势来说,也是一样的。 因此,空海不能不考虑逸势的想法,擅自决定动向。倘若空海决定涉入,逸势却表态反对,两人日后便不能像现在这样频繁会面了。 空海探询逸势的想法,自是理所当然。 “不、不好吗?空海。”逸势说道。 “好吗?” “当然好啊。” “真的吗?” “当、当然是真的。” 逸势的声音夹杂些许颤抖。 “小野妹子大人以遣隋使身份来此地,是在推古天皇十五年之时。二百年来,与这一国家秘事牵连如此之深者,安倍仲麻吕大人以外,就是我们两人了。”(译注:公元六○七年,日本摄政圣德太子派遣小野妹子为使者,首度来华,开启中日交流的新页。时当隋炀帝大业三年,日本推古天皇十五年。) 逸势满脸通红地说道: “况且,这不是为了守护皇上性命吗?身为儒者,为君王所用,不也是理所当然的?” 空海凝视着正在说话的逸势,仿佛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他的另一面。 “像我这样的人,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即使因此而命丧此地,那不也是一名男儿的本愿吗?” 逸势像是未经世故般,说得满脸通红了。 “再、再说……”逸势仰望窗外天空,断然说道: “我们早已牵连进去了——” “逸势,你说的没错。”待逸势说完,空海答道。 接着,空海望向柳宗元说: “诚如您所听闻。我们虽不知能帮上什么忙,但往后还是跟现在一样。如有效劳之处,随时听候差遣。” “空海先生,我衷心感谢您。”柳宗元颔首致意,向站立在入口处的男子吩咐道:“赤。” “是。” 名叫赤的男子响应后,走到空海和逸势跟前。 他有一对犹如利刃轻轻划过皮肤般的细长眼睛。 眼眸则有如尖端朝向两人一般的细针。 “我派他与刚刚外出的子英,充当您的随从。他们两人武艺颇精,随侍左右,会令人安心些。倘使有事要与我联络,吩咐任何一人,很快都可联系上的。”柳宗元说道。 “空海先生,有事请尽管吩咐。”赤说道。 “既然如此,或许有一、二件事要麻烦你。可以的话,明日午间请你与子英一同到西明寺来吧。”空海望着赤说道。 “是!”赤左掌叩抵右拳,点头遵命。

空海和逸势往西明寺方向而行。 步履杂沓的人群,行色匆匆,赶在暮鼓鸣响前奔返各自的街坊。 “那样真的好吗?空海。” 逸势不时向空海搭话。 “什么啊?”空海反问。 “就是刚刚那事,这样接受托付妥当吗?”逸势用不安的语调问道。 “没问题。” “可是,不是有生命危险吗?” “大概有吧。” “督鲁治咒师不是杀了好些人了吗?有人自煮而死,有人惨遭割喉——” “都死得很惨。” “空海啊,看情况,我们或许也会这样惨死,不是吗?” “嗯。” “那时我虽然那样说,现在其实害怕得很。答应时也怕——” 逸势说话时,第一声暮鼓已开始敲响。 此刻开始,暮鼓会一直响着,一小时之后才停止。待鼓声停歇,各个坊门便即刻关闭。届时,若还在街道走动,将遭受盘查或责罚。 “喏,空海啊,你不害怕吗?”逸势仰赖般地望向空海。 “逸势,你放心。”空海扬起唇角,微笑着说: “我也害怕。” “你这样说,我就稍稍松口气了。” “——” “不过,空海啊,我一点也不后悔——” “后悔?” “毕竟此事攸关大唐天子性命。” “嗯。” “那时我也说了,倭国人——不,即使是大唐任何人,谁能有机会与此事发生关联?” “——” “况且,玄宗皇帝与贵妃的秘密,我们都一清二楚。在倭国时,说什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碰上这种事。” “嗯。” “可是,真的碰上了。” “——” “万一因为此事,惨遭不测,无法回到那个小国去,也无所谓了。”愈说声音愈大,逸势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空海,我现在似乎非常兴奋。空海啊,我刚刚也说过,我真的非常害怕。现在体内也还有另一个我,正在后悔为何要建议你接受柳大人请托。可是,同时也有能与此大事牵扯上的骄傲。明明有个对那小国毫不在乎的我,却又有个无限怀念它的我……” 逸势的声音逐渐微弱下来。 “喏,空海,明天之后,不知我的心情是否还跟今天一样——” “我也不知道。” “或许明天睡醒后,会比今天更后悔答应了那样的请托。” “——” “空海啊,我深刻理解一件事了。” “什么事?” “虽然我嘴上说涉入大唐的这件大事,其实,涉入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逸势,你在意些什么呢?” “我只不过是个偶尔与你共处的人罢了。这样的我那般大言不惭,真是不成体统。对此,我很有自知之明。” “逸势,你放心吧。” “什么意思?” “不论大言不惭的逸势,或惊恐的逸势,或说那个国家只是个小国的逸势,或怀念那国家的逸势,以及在我面前望着我的你,全都是橘逸势。无论哪一个,都是你,不是吗?每个逸势的存在,都是必要的啊。” “——” “任何人都不能决定,哪个逸势该留下来,哪个又该舍弃。我跟你都不能决定。因为那些全部整合一起,才正是橘逸势。” “——” “停留在大唐期间,有你这样的人在身旁,我真是觉得荣幸。在这个时候,我从未想过哪个逸势是我所需要的,哪个又是我所不需要的——” “真的吗?” “所谓敬爱密法,就是敬爱天地——敬爱宇宙间所有一切。不分其中哪些是清净的,哪些是不清净的,或者哪些是正确的,哪些又是错误的。” “此话怎讲?” “譬如,那边有开着的桃花吧。”空海手指夕暮大街旁尚未凋零的桃花说道。 “嗯。那又怎样呢?空海——” “我们脚底下,你瞧,那儿有小石子。” 空海停下脚步,手指逸势脚前的小石子。 “你觉得怎样?”空海问道。 “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啊?空海。”逸势也跟着停下脚步。 匆忙赶路的行人,从后方以奇怪眼光打量这两个来自东方的倭人,从两人身旁通过。 “这里的小石子和那里的桃花,哪一个是正确的,哪一个又是错误的?” 逸势听毕,瞬间流露一副摸不着头绪的表情,再度问道: “什、什么?” “逸势啊,我是问你,小石子和桃花,哪个正确,哪个错误?” 空海愉快地微笑着,又问了一遍。 “空海,我不太明白,这样问不是有些奇怪吗?” “噢。” “小石子和桃花哪个正确、哪个错误,很难作答吧?” “正是如此,逸势,”空海破颜一笑,再度跨开脚步: “这宇宙所有的一切,其存在并无高下之分。” “——?” “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它们的存在可说全是正确的。” “嗯、嗯……” “如果桃花的存在是正确的,小石子的存在就不是错误。如果那小石子正确,那么,那桃花也不会错。” “嗯、嗯……” “会说有些事是正确,有些事是错误,那不是天地之理,只有人才这么说的。” “喔。” “区分事情是对或错,那是人讲的道理。” “嗯。” “换言之,如果那小石子是正确无误的,那么,即使是具有毒性的蛇,也是对的。” “——” “假使桃花是对的,那么,就算是路边的狗屎,也都是对的。” “——” “因为桃花芳香所以是对的,狗屎恶臭所以是错的,这是人讲的道理。” “嗯、嗯、嗯。” “密法教义的首要之事,便是向自己的灵魂大喊,这天地间的所有一切都是对的。也就是说,必须双手环抱这宇宙间存在的万事万物——” “——” “如此,就能理解了。” “理解什么?” “理解双手环抱这宇宙的自我,其实和其他事物一样,同时也整个儿被这宇宙所环抱。”说到这里,空海停了下来,直直望着逸势。 “喂,空海。”逸势说: “听你这么说,我似乎明白了某些道理,不过,愈听也愈胡涂啊——” “是吗?” “空海啊,莫非你是将我比作毒蛇?” “我没这样说。” “感觉你好像也将我比作狗屎。” “我也没这样说啊。” “是吗?” “我只是说,所有一切的你,存在于此都是对的。” “可是,你刚刚说不是讲了很复杂的话吗?” “没有。” “不是讲了吗?” “没有。”空海笑道。逸势跟着微笑起来。 “总觉得……”逸势边走边说。 “怎么了,逸势。” “在莫名其妙的当儿,我似乎又上了你的当。” “我可没骗你。” “我只是说感觉而已。不过,你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男子啊,空海——”逸势不胜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哪里不可思议?” “你不是总能保持平常的你吗?” “你不也是平常的你吗?” “别瞎扯。我是想向你致谢。” “致谢?” “是啊。你总是跟平常一样,结果,连我也感觉茅塞顿开似的。” “是吗?” “事情到此地步,我再度深深感觉……” “怎么了?” “总觉得,我们好像已踏进可怕的事情之中了。” 逸势以大醉骤醒的神情说道。 第二十九章 咒术大战

翌日—— 午前,子英和赤出现在西明寺。 大猴带领两人来到空海的房间。 子英和赤面无笑容,坐在空海与昨晚留宿此地的逸势面前。 赤的目光比昨日更加犀利,双唇紧闭,唇纹更加明显。 不论子英或赤,两人年纪约莫二十五六上下。 “空海先生——”赤紧张地说。 “嗯。”空海面带微笑望着两人。 “果然如先生所料。” “什么事?” “肉的事。” “肉?” “柳大人已向惠果阿阇梨报告昨天的事,阿阇梨立刻命人准备与皇上等重的生肉。” “柳大人说,事情正如空海先生所预料。”子英说道。 “这么一来,阿阇梨多少也可以养精蓄锐一下了。”空海答道。 “真的这样啊,空海,你都说中了。”逸势说道。 其实,逸势昨晚才从空海那里听到惠果阿阇梨所施展的法术。 以下就是它的内容。

该法名为“转法轮菩萨摧魔怨敌法”。 也简称“转法轮法”或“摧魔怨敌法”。 它是摧灭这世间存在的一切恶魔或怨敌、至高无上的降伏之法。 一般来说,那不是为个人所作的法,惟有国家遭受危险,或濒临存亡关头时,才可施用此法。 此乃秘法中的秘法,是必置怨敌于死地的绝法。 此法源起自天竺——印度。 密教僧人不空,东渡来唐时传入。不空——也就是惠果阿阇梨的师父,他并非汉人,而是道道地地的天竺人。 不空用唐语所翻译的《转法轮菩萨摧魔怨敌法》,记载了此法的施行步骤。 后来,空海将此书带回日本,成为真言宗野泽十二流派当中首屈一指的安祥寺流派秘法,慎重地传承了下来。 基本上,此法是为了国家社稷,但有时也为个人而进行。在这种情形下,就要采用降伏菩提大敌——无明、烦恼的方法。 具体来说,国家社稷面临危机,就在坛上设置转法轮筒,然后作法。 转法轮筒是以苦楝木制成。根据《转法轮菩萨摧魔怨敌法》一书记载,将苦楝木削成圆形,长十二指、圆周八指。 转法轮筒的上下四周,雕绘十六大护或八辐轮图案,筒内则封存折叠的怨敌人偶。 怨偶的双脚必须写上怨家或怨敌的名字。 装入怨敌人偶时,还必须让不动明王像踩着其头部和腹部,脚底写着其姓名。 法坛供奉上转法轮筒之后,接着召请十六大护、王城镇守等诸神,以十八种方式作法护持。 作法终结后,取出怨偶,投入炉火焚烧。 至于本尊为何,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弥勒佛所示现、具有摧魔怨敌之相的大轮金刚;也有人说是摧魔怨敌菩萨本身;更有人说是代表转法轮智的大威德明王,或金刚萨埵、金轮佛顶,甚至说是转法轮筒本身。 “想必还加入了他自己的法功,但我想惠果阿阇梨所施展的,应该是这个——”空海向逸势如此说明。 当时,逸势问空海: “不过,空海啊,这么说来,惠果阿阇梨岂不是要在怨偶上写上名字——” “大概吧。” “那也就是说,阿阇梨已知道怨敌的名字了?” “应该是吧。” “那他到底是写上督鲁治咒师的名字,还是白龙的名字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空海闭上眼睛说道: “不过,如果写上真名,法力也会大增——” “真名?” “所以逸势啊,假如你与可能对你下咒的家伙碰面时,记得要用假名比较好。”空海笑道。 这是昨晚的事。

“话又说回来——”空海对神情紧张的子英和赤说: “昨天,子英曾到崇德坊督鲁治咒师的宅邸走了一趟吧。” “去了。” “结果如何?” “不见督鲁治咒师踪影。” “那女人呢?” “女人也不见了,毫无人影,两人似乎都走了。” “那,情况如何?” 被空海一问,子英微微皱起眉头。 “惨不忍睹,非常骇人。满地都是狗尸或蛇、蟾蜍、蜈蚣的遗骸,暴露在庭院中——” 据说,庭院角落里,光是狗头就堆积了上百个。 还有同样数量的狗身残骸,埋藏在庭院地下。 被煮杀或碎裂的蛇尸,约有三百余条。 相同下场的蟾蜍遗体,逼近四百只。 渗透进入土中的狗血气味和腐臭,浓烈地飘浮在空中。 “有件事很怪。”子英说。 “怪事?” “那里不仅有尸骸,还有活物。” “活物?” “瓮里的活蛇,还有二百条左右。蟾蜍大约也接近这个数量——” “是吗?” “还有狗。” “狗?” “是的。废宅内有十几只狗游荡着,有些还抢食同伴尸骸。” “原来——” “这是怎么回事?说起来,不论狗、蛇或蟾蜍,都是施咒的道具。把它们留了下来,莫非想要停止施咒——” “是吗?都留下来了——” “狗的数量应该更多才对吧,我想许多狗都逃出去了,只残留一些在宅邸内。” “大概有几种可能。” “喔。” “一是如同子英所说,他们放弃施咒了。” “是。” “另一则是,他们放弃之前的咒法,改施其他咒术。” “因为他们所施行的咒术,已被人知道,确实有可能改用他法。” “或是故意留下狗、蛇,让人以为他们要改法,其实继续施行原来的咒术——” “——” “或者只是因为走避不及,无法将大量的狗、蛇运往他处。再说,那些活物一起运走也太惹人注目了。要不,就是已运走一部分,留下部分狗、蛇——” “到底是哪个呢?” “现在无需判断。目前的问题是督鲁治咒师到哪里去了?关于这点,你们可有什么线索?” “没有。”子英摇摇头: “我们不露痕迹地问过附近的人,不过,尚未有人通报状似督鲁治咒师一行人的去向。” “是吗?” “我们无法大肆访查。因为皇上被下咒这种事,绝不能公诸于世。”赤有点焦躁地说。 “说的也是。” “如果有什么新发展,应该会有人来向我或赤通报,到时会立刻转达给空海先生——” “明白了。” “对了,昨天您提到关于这件事,有一、两点或可交代我们。”赤问道。 “您尽管吩咐。”子英接着说。 “其实,我现在有种种想法,想要先确认一下。” “什么事?” “先前你去过的崇德坊宅邸,你可晓得那间屋主是谁?” “这个,我想立刻查得出来。” “那就拜托你了。” “屋主是谁,其中有问题吗?” “我刚刚说过了,有种种想法。只是,你们还是不要有先入之见比较好,因此,目前先不说明。人往往只想找出自己想知道的答案,反而看不见其他事——” “知道了。”子英点头。 “那么,我该做什么才好呢?” “赤,我先拜托你这件事——” 空海从怀里取出一张四折的纸,打开来让大家观看。 上面用汉文写着: 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 “这是?”赤问道。 “我昨晚所写的。” “所以……”赤一副诧异的神情。 “我想请你们再多写几张,拿到朱雀大街、西市、东市显眼的地方张贴。” “张贴这个?” “理由说来话长,能否请两位先帮我办妥这件事?” “知道了。”赤点头答道。 “接下来要做什么,等办完这事之后再说——” “是。”两人毕恭毕敬响应。 之后,简短交谈了一下,两人道:“那我们就此告辞了。” 说毕,便离开西明寺。 子英和赤离去之后,逸势问空海: “喂,你刚刚交代两人的任务,到底是什么?为何要交代子英那件事呢?” “你是说,让他调查崇德坊宅邸主人那事吗?” “正是。” “你想一想就会明白了。” “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才要问你啊,空海——” “听好,逸势,这次事件,虽然大小事情层出不穷,不过却有几个共同符码。” “符码?” “所以现在要找人去调查。” “这我可听得一头雾水了。” “总之,等调查有了眉目,我再告诉你吧。” “别卖关子了,空海。” “我不是卖关子。” “你这样会让我好奇得发狂呢。” “你再等等。调查结果出来,我会把一切告诉你——” “那,你交给赤的纸张是什么?上面写着‘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那又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写给丹翁大师的信。” “写给丹翁大师?” “意思是,空海想找他,请他来访。” “什么?” “‘天空放晴日’并无特别意思。只要有‘空’这个字,任何句子都可以。那个‘空’,指的是空海的‘空’。” “‘亟思再吃瓜’——指的又是什么?” “不是说过了?就是想再见个面的意思啊。” “可是,纸上写的是想吃瓜。” “逸势啊,去年我们踏上这块土地时,不是曾在洛阳从丹翁大师手中得到瓜果吗?” “那个施法植瓜的老人?” “是啊。” “原来如此。” “明白了吧?任何人读了这封信,都不会明白谁要寄给谁。惟有丹翁大师才知道。” “那,你跟丹翁大师要谈些什么?” “目的与请人去调查那屋主是谁一样。” “啊?” “总之,我想请教丹翁大师,白龙现在人在何处?” “丹翁大师知道吗?” “我也没把握——”空海将视线移至远方空中。 此时,外面传来大猴叫声:“空海先生——” “怎么了?”空海答道。 “白乐天先生又来见您了。” “白乐天?” 说起白乐天,前几天才来西明寺探访过空海。那天一别,不过几天功夫。 “请他进来。”空海说。 不一会儿,白乐天进空海房里来了。一副心情沉重的模样。 “您怎么了?”空海问。 “我终于下定决心了。”白乐天答道。 “决心?” “这次,我决心走一趟骊山华清宫。我专程来告诉您。”白乐天难得说得这么利落:“空海先生若是方便,也跟我一起去吧。”

“结果还是在那里。”白乐天向空海低语说道。 “那里,华清宫吗?” “是的。”白乐天点点头,用试探的眼神望着空海: “玄宗皇帝和贵妃共度的所有场所,请您想想,到底何处最幸福?” “原来如此,就是华清宫吗?”空海似乎想起某事,望着白乐天,点头说道: “您说的没错。其他地方都不是。此刻若要我说出一处与两人相关的地方,终究还是那里。” “我打算四天后动身,您也一起去吗?” “当然。” “当天一早,我会来这儿找您。这期间,如果您有变卦,请找人捎信来。” 说完这些,白乐天又像吐出嘴里小石子一般说道:“那我回去了。”随即起身告辞。 “那就——” “再会了——” 白乐天离去后,逸势开口了: “喂,空海啊。骊山华清宫怎么啦?” “方才不是跟你提过符码的事?” “符码?” “我不是说,要子英、赤去调查这件事吗?” “说了,可你没提到符码的意思。” “是贵妃殿下。” “贵妃?” “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事,全与贵妃殿下有某种牵连。” “这个我也知道,不过,那又怎么样?” “为了确认此事,我才请赤和子英帮忙调查。” “你的意思是说,连崇德坊那宅邸也与贵妃殿下有牵连吗?” “所以,才要子英帮忙查个清楚——” “如果有,又会怎样?” “若有牵连,就可以作为线索,解开为何白龙图谋减损皇上寿命这个谜了。” “什么?!” “说到底,还真不愧是……” “不愧是?” “我是说白乐天。” “那男人怎么了?” “我忽略了骊山华清宫这么明显的符码。那男人却一眼看穿了。” “他看穿了什么?” “对玄宗皇帝和杨贵妃殿下而言,华清宫正是他们最熟悉且惬意的地方。” “——” “他那般执着创作那首长诗,也难怪他会看穿此事。” 空海的意思,讲出来之后,逸势也能心领神会了。 说起来,玄宗皇帝初次听闻儿子寿王之妻——杨玉环的事,正是在骊山的时候。 唐开元二十八年(七四○年)十月—— 玄宗驾临骊山温泉宫之时,首次听说有一绝世美女之事。 听闻此事,玄宗即刻召唤随侍的高力士。 “朕听闻此言,传说当真?” 想当然耳,高力士早听说过杨玉环的美貌。 当时,高力士必然恭敬地附和玄宗的话。 “臣听过。” “连你也听过吗?” 此时,玄宗才首次表露兴趣说道: “如果传闻属实,务必让朕一睹其美貌。” 皇上想一睹容貌,换句话说,就是要召见的意思。高力士于是将杨玉环一路迎接到骊山来。 据说,玄宗与杨玉环在此初遇,皇上惊为天人,便顺势将她留在身边。 此事见于《资治通鉴》,当然很可能如此,不过,事实或者多少也有出入。 首先,玄宗皇帝迄今不知儿媳妇杨玉环的美貌——换句话说,在那之前他不曾见过杨玉环,说来有些不合情理。 照说,更早之前玄宗便应已知其美貌,至于他于何时、如何将此美女纳为己有,一定事先就想好对策了。 况且,当时蒙召的杨玉环,立刻被赐名太真,以女道士身份进驻太真宫,事情进行得过于迅速,由此也可反推而知。 无论如何,太真宫位于骊山,此处毫无疑问是杨玉环与玄宗幽会之所。 彼时,玄宗极度热衷神仙道,由此或可推测,玄宗让杨玉环以女道士身份入驻太真宫的主意,当是取意自神仙道。 十月甲子,幸温泉宫。以寿王妃杨氏为道士,号太真。 《新唐书》如此记载。 在远离长安城的骊山,整日沉迷女色,难怪会荒怠国政。 玄宗甚至留下这样的话:“朕得杨贵妃,如获至宝。” “此外,与贵妃殿下一起失踪的黄鹤、白龙、丹龙,不也是在骊山华清宫吗?”空海说。 “啊,正是如此。” “或许可以说,故事从头到尾全发生在华清宫。” “空海,所谓故事的结尾,是指何时?是五十年前的事吗?或者根本还没结束呢?” “从现在开始,往后所发生的事,就非我所能掌握的了。” 空海说完,面露沉静的微笑。 第三十章 幻法大日如来

尊仁醒了。 最初,尊仁不清楚为何自己会醒来。 他知道自己完全处于深眠状态。 应该不可能轻易醒来。 风声。 虫鸣。 鼠窜声。 树梢摇曳声。 这些声音弄不醒他。不致唤醒沉睡中的他。 可是,如果这是火焰燃烧的声音,即使比虫鸣更微弱,他也会醒过来。因为此等声音极其不同。而且,是可能招来极度危险的声音。 所以,现在自己会醒来,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是火焰燃烧的声音? 还是有人踩踏走廊地板所发出的声响? 甚至,根本不是任何声音,仅是某种迹象? 或者,完全没有任何原因,不过就是半夜醒来而已呢? 那样的情形也并非不可能。 一年内总有一两次。 不过,每次醒来后,只要探索一下内心,便知道原因。 可能做了惹厌的梦,或是屋隙吹进一阵寒风,或是惦记着某事,由于这些事所产生的意识微波,自己才会醒来,醒来后也能知道原因。 然而,这次醒来的原因到底为何?他觉得很奇怪。 “怎么回事?” 侧耳倾听。探询动静。 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动静。 尊仁推开被褥起身。 若是平日,他会置之不顾。 不会因在半夜醒来,而特意起身。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现在惠果不在寺里。 倘若惠果不在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将会影响到他目前正在做的事。 惠果如今人在宫内,正在作法护持皇上。 寺里少有人知道这件事。 若出事了,会阻碍惠果的咒术。 尊仁起身。裸足而行。步出室外。 穿过走廊,朝正殿走去。 裸足触及冰冷的地板,体热逐渐消散着。 过廊上方搭有屋顶。左右两侧是庭院。 蓝色月光映照在左右地面上。 尊仁手持钥匙而来。 打开锁后,推动厚重的门扉,踏入正殿。 透过窗口射入的月光,依稀可见其中景象。 正面是尊巨大的大日如来像。 佛像表面包覆着一层金箔。 正散发着微弱黯淡的金光。 “不是这里……”尊仁低声喃喃自语。 这里…… 有声音传了过来。 不,感觉似乎不是声音。 是无声的声音,在自己内心作响。 是自言自语吗? 尊仁暗忖。 迟疑了一会儿,他在灯盏上点火。 一盏小小的灯火。 这盏燃烧的红光,感觉让正殿显得更加阴暗了。 尊仁再度巡视正殿,探寻动静。 不见人影。毫无声响。 倘若有任何动静,那就是灯火微照的金身大日如来了。 宝相庄严。 量感凝然。 统摄这宇宙的存在。 大日如来的存在是绝对性的。 说它是一种迹象,也不为过。 突然—— “喂……” 大日如来的嘴唇蠕动了。

怎么可能? 尊仁这样想着。 大日如来的嘴唇,怎么可能会动? 大概是自己看走眼了吧。 因为灯火摇曳,才会看花了。 那声音,也只是感觉听见而已,大概也听错了吧。 仿佛窥见尊仁内心深处,如来又蠕动嘴唇说道: “是我……” 什么?! 大日如来的嘴唇确实动了,“是我”这句话,也的确传入耳际。 绝不可能的事。 尊仁相信大日如来的存在。 身为一名密教徒,那是自然而然的认知。 他同时也理解它不是人格化之神。 他知道,“大日如来”是人们赋予统摄此一宇宙之原理的名称。对此原理,他有时会将之视为拥有人格或感情的存在,这时,他会极其自然地在内心向它说话,向那个具有人格的大日如来言说。 像是说:倘是大日如来,对此将作何感想? 像是说:反正大日如来能洞察一切事物。 像是说:大日如来应该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吧。 他虽然会如此思考,但那只是为了方便起见,不会有所逾越。大日如来的存在是一种纯粹的智能,是一种法理的常轨。 更何况眼前的大日如来,是一物体。 是在青铜打造的身躯上贴附金箔的物体。是金属物。 不过,虽然只是金属物,却也是体现大日如来的物体,象征大日如来的物体。绝非一般金属物。是令人思考它背后原理的必要之物,不能等闲视之。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便可相信,那尊佛像会开口说话。 因为,此刻出现在眼前的,绝非大日如来本身。 只不过,现实情境之中,自己却听见“是我”的声音,还看见大日如来确实蠕动了嘴唇。可是—— 尊仁更进一步思考。 会不会只是自己这么想,其实并没听见什么声音?大日如来也没有开口。 或者,确实听到了声音,但大日如来的嘴唇并未开阖。 这倒还有可能。 倘若是这样,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应该是自己出毛病了。 那么,自己出错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是法术?! 尊仁如此想着。 有人正在对自己作法。 他知道世上有这种法术。 而且,自己多少也能操弄那样的法术。 自己来这寺里修行,所修习的佛法当中,也包括行使那样的法术。 方士、道士所施行的法术,自己也有能力办到。 如果对方没有任何修行,只是个凡人,那么,刚才自己所体验之事,也同样有办法让别人体验到。 他也可以让人以为本应不会讲话的人偶开口说话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中了类似法术。 就自己所知,能让自己中术的,只有师父惠果阿阇梨一人而已。 或者寿水或来自吐蕃的凤鸣,也有这种能力。 然而,不论寿水或凤鸣,如今都不在寺内。 他们都随同师父惠果阿阇梨在宫里。 一行人是为了护持皇上性命而去的,因为皇上正遭人下咒。 现在,只剩自己负责看守青龙寺。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人对自己布下这样的法术? 而且,自己究竟何时陷入对方法术而不自知? 睡觉的时候吗? 方才,正是感受到某种奇妙的迹象,方才惊醒过来。 难道醒来那一刹那,就被施法了?还是进入正殿之后? 某种动静引诱自己来到正殿,又以若有似无的声音召唤: “在这里……” 是那时中术的吗? 还是睡觉时,早已被他人施法了? 倘若能不动声色地站在睡觉者枕边,那么施行法术便容易得很。 只消在耳边喃喃说出想要施用的咒术内容即可。 可是,有人能对自己这样做吗?能无声无息地靠近自己并施法的人,究竟在哪里? 当然,作法的方式,不仅在耳边细语。 也可以温柔抚触身体。 或是轻轻呵气。 之后再配合对方反应而施行法术。 例如,在对方颈部轻轻呵气,只要对方稍微流露寒冷的神情,再向对方说: “好冷啊……” 对方便会中术。 也可以说:“起风了。” 视状况,更可以说:“下雨了。” 接着,一面观察对方反应,一面施法。 突然对年轻女子作法,要她一下子就褪下衣裳,这很困难。因为即使作法了,支配其行动的,还是日常思维。倘若想让年轻女子脱衣,首先要让她觉得热,再让她认为自己来到美丽的水泉旁,最后对她说: “在这里洗个澡好了。” 如此,女子才会脱掉衣服。 是睡觉那时吗? 尊仁再度如此自问。 恐怕是吧。 对方在自己睡觉时,前来作法。 然而,那法术尚未竟全功。 若以方才年轻女子的例子打比方,虽然被带引到泉水旁,且被命令褪下衣裳,却在最后时刻明白了那里并非水泉边一般。 尊仁在脑里迅捷思考,甚至到了如此地步。 那,要怎么办呢? 应该设法彻底破解法术吗? 倘若想完全清醒,任何真言都可以,只要闭目静心,唱诵二、三遍就可解开咒术。如此,自己就能觉醒了。 不过—— 这样好吗? 自己若完全觉醒了,届时对方也会逃之夭夭吧。 这么一来,就无法得知为何对方要特意跑到青龙寺,对自己施咒的原因了。 怎么办呢? 那就佯装中术,直接询问对方目的吧? 在此状态下,和施法对手交谈,其实带有极大危险。 很可能进一步陷入对方咒术之中。必须格外留意。 做得到吗? 大概可以吧—— 尊仁这样想着。 目前,有利的是,对方一直还以为自己尚未察觉被施法。 应该可以利用这个状况吧? 不过,虽说要佯装中术,冷不防地合掌膜拜大日如来,也似乎太做作了。 该采取何种对策才好呢? “是我啊……” 大日如来的嘴唇又动了。 “怪哉……”尊仁开口,望着大日如来问道: “所谓‘我’,是指哪一位?” “就是我嘛。”佛像又说道。 尊仁已明白对方意图了。 他要自己说出“大日如来”这句话。如此,自己就会更加深陷于对方法术之中。 “光说‘我’,无法猜出是谁?” “你是想要我说出‘大日如来’这四个字吗?” 此一回答极其微妙。 虽然说出“大日如来”四个字,却没说自己正是大日如来。 “想要你说或不想要你说,我全没想过。不过是希望你报上名来。” “你在怀疑我,是吧?”那张嘴又开口了。 没错—— 此刻绝不能如此回答。 这样回的话,等于授予对方“自己在怀疑”这一把柄。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回答反而等同于自己已认定他就是大日如来。 “你心里在想,大日如来座像没道理会动,还开口说话,是吧?” 这是非常巧妙的攻势。 “你心里在想,自己正遭人施用什么法术,是吗?” 可是,也不能点头承认这个问题。 “请问尊姓大名——”尊仁如此回道。 大日如来听后大笑: “那,我报上假名可好?” “请说真名——” “不行。”大日如来说毕,又说: “虽然不行,还是告诉你吧。” “请说。” “我的真名是‘假名为大日如来’。” 绝妙好答。 丝毫未见妥协。 “请教大名的事,暂且作罢。” “唔。” “能否告知来意?” “什么来意?” “想听听看,您特意呼唤我到此的原因?” “我想要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惠果阿阇梨慎重保管的东西。” “若说没有,一件没有;若说有,就有很多。” “不需要很多,我要的只一件。” “什么东西?” “文卷。” “文卷?” “嗯。” “文卷也有很多种。是什么样的文卷?” “不知道。” “这就怪了——” “虽然不知道,但惠果阿阇梨确实拥有它。” “只是,惠果师父目前不在寺里。” “是在宫里吧。” 你知道得可真详细—— 尊仁本想如此说,却又打消念头了。 因为对方可能不知道惠果到哪里去了。这样说,其实只是想套话而已。 “我可不是在套你话。” “假名为大日如来”的对手,似乎可以看透尊仁内心。 “我全都知道了。有人想下咒杀害永贞皇帝,是吧?” “——” “惠果为了护持永贞而去宫里除咒,是吧?” “俗世之事,您竟然这么有兴趣——” 尊仁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地说道。 “那文卷,惠果阿阇梨不可能带到宫里去——” “——” “我猜,一定在这青龙寺某处。” “——” “如何,你知道那地方吗?” “法术如此高明的你,难道不知道?” “不知道。花些时间,迟早找得到。不过,我不能把时间花在搜寻之上。所以就来问你了。” “为何你认为我知道那文卷所在?” “因为如果我是惠果,一定会交代完文卷的事之后才出门。” “什么意思?” “假使此刻失火了,你会怎么办?” “火?” “如果寺里起火了,延烧到正殿,你会怎么办?” “——” “应该会将佛像、经典搬到寺外吧?” “——” “可是,那文卷并非经典。其他人不可能知道其重要性,很可能会耽误抢救时间。若是那样,文卷不就烧成灰烬了吗?” “你是说,惠果师父外出期间,寺里会发生火灾?” “或许吧。” “有人会放火?” “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个好主意——” “好主意?” “我来放火吧!” “假名为大日如来”如此说毕之后,脸庞立即现出熊熊红光。 仔细一看,方才尊仁所点上的灯火,已扩变五倍之大。 “这主意太可怕了——” “我来放火,烧遍全寺。如此,就能知道实情了。” “什么实情?” “惠果到底有无告诉你文卷所在的实情。” “是吗?” “如果你知道文卷所在,一旦火势延烧,就会仓皇带着文卷往外跑吧。到时候,我再从你手中抢走,好吗?” 尊仁额头,首度浮现细微汗珠。 他开始后悔和侵入者交谈了。 交手的对方或许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家伙。 “你在流汗……” “假名为大日如来”的对手,以观察尊仁反应为乐的声调说道。 “如何?”声音很骇人: “我来放火好吗?” 尊仁无言以对。 失败了—— 惠果阿阇梨确实把文卷交给自己保管。 当然,上面写些什么,他并不知道。 不过,惠果阿阇梨说,这东西十分重要。 还特别嘱咐,万一寺内失火,务必携出。 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知情者,仅有自己而已。 对方却都晓得了。 他深深明白,这些事并非自己告诉对方的,而是对方告诉自己这些事。 只是,很不可思议地,对方所说全是事实。仿佛自己的内心已被他读透了似的。 “猜到了吧。” 听得出来对方声音带有笑意。 尊仁心想,自己竟然和如此厉害的家伙打交道。 究竟何时陷入那家伙的法术之中? 不过,自己还有最后的撒手锏。 “放火就麻烦了。”尊仁说道。 “是吧。” “我可以把文卷带来这里。”尊仁转变语气说道。 “是吗?” “确实如你所说,我从惠果阿阇梨那儿听过文卷的事。” “嗯。” “我也知道文卷在哪里。” “你很老实。” “惠果师父还这样对我说过。” “噢,怎么说——” “他说,自己外出期间,可能会有人动文卷的主意。” “是啊。” “总之,来者绝非生手。有时甚至可能危及性命安全。判断自己不敌时,就赶快将文卷交给他——” “是吗?” “不过,交付之前,必须和他有个约定。” “什么约定?” “交付时才说。” “现在不能说吗?” “稍待片刻。我现在就去取文卷。到底是何种约定,到时候再说。” “我明白了。” “假名为大日如来”点了点头。 “那——” 尊仁语毕,转身走出了正殿。 穿过狭窄的回廊之后,走进惠果房间。 点亮了灯火。 灯火之中浮现惠果房间模样。 书桌。 上面放着几卷经典。 床铺靠墙处设了一个小佛坛,供奉着一尊小小的大日如来像。 佛像正前方有一火炉。 尊仁伸手自佛像背后取出木箱。 打开箱盖。 里面有一卷文卷。 取出文卷,解开细绳,摊开…… 尊仁走近佛灯,把摊开的卷轴放在火焰上焚烧。 不一会儿,火焰延烧到卷轴上。 待文卷完全点燃之后,尊仁一面将燃烧中的卷轴摊开,一面放入火炉里。 火焰愈来愈大,卷轴不断燃烧着。 此时—— “哼!” 火炉对面的大日如来佛像,瞪眼怒视出声喝斥。 佛像虽小,眼睛却像真人一样。 “你在做什么!”小如来佛像问道。 尊仁不发一语,继续将卷轴摊开以方便燃烧。 “等一下,你欺骗我!” 颜色暗淡的铜铸大日如来像,从原地站起身来。 这尊大日如来像,高度不过是人的头部大小。 如来像伸手去抢燃烧中的文卷,尊仁以右掌将之击倒。 大日如来向后倒下,在火光映照下,手脚胡乱摇动着。 “你、你!” 大日如来翻身站起。 “如何?无法动手了吧。”尊仁边说边扬声大笑。 然后—— 听到自己的笑声,尊仁醒了过来。 原来他还躺在自己床铺上。 他在床铺上扬声大笑,而且因为自己的笑声,醒过来了。

怪哉—— 尊仁起身。 在黑暗中思索。 方才那是什么?是梦境吗? 如果是梦境,未免太清晰了。记忆如此生动。 起身后,他拿起烛台,点上了火。 手持烛台步出走廊。 往正殿方向走去。 走进正殿。 望向正中那座巨大的大日如来佛像。 一如方才所见,眼前大日如来隐约反射出火焰颜色。 方才——或是在梦中,正是这尊佛像对着自己开口说话。 此刻,即使再怎么凝视,大日如来依然是大日如来。 毫无奇异之处。 自己仍然在法术之中吗?还是已经醒来了? 尊仁闭上双眼,反复凝神呼吸,在心中想像月亮影像。 圆形,满月的圆形。 这是名为“月轮观”的密教冥想法。 可以让心波不起,宛如止水。 没问题—— 他如此想着。 以自我意识扫描内心轮廓,确认没有任何其他意识潜入自己内心。 接下来是惠果的房间。 他步入房内,站在火炉前,望向对面的大日如来像。 看不出有移动的痕迹。 伸手往佛像的背后探索。 如果文卷在这里—— 没有。 手指落空。 他大吃一惊。 啊,对了—— 尊仁想起来了。没有是对的。 曾经放在这里的文卷,已被自己取出烧毁了。所以,这里没有也是理所当然。 等一下。 如果文卷没了,方才之事就不是梦境了?不,如果不是梦,那样也好。文卷既被烧毁,对方就会死心了。 只是,叫人不舒服的是,自己何时回到房间睡下,竟毫无记忆。 真是梦吗? 还是真的呢? 真的话,应该有烧毁文卷的灰烬才对。 尊仁蹲下身,搜寻灰烬。 不,不是在地板。是在火炉里。 那时,自己不是把燃烧中的文卷放进火炉吗? 尊仁起身,将灯火罩映火炉。 有了。 炉里有看似文卷燃烧后的灰烬。 灰烬是有了,但文卷残留物呢? 虽然火势猛烈,但光那程度,不可能烧毁全部文卷。 应该还留有没完全烧毁的卷轴及其他部分。 难道被人拿走了?尊仁这样想着。 自称“大日如来”的对手,取走了炉内烧余物? 若是如此,那也好。 那文卷,其实是为了预防万一,事前预备的另一文卷。 是尊仁所抄写的《般若心经》文卷。 若对方带那烧余物,看到残留文字,应该会立即发现它是伪冒品。 要是发现了,不是会再回到青龙寺吗?然而,对方并无返转的迹象。 尊仁突然不安起来。 莫非真的文卷被人夺走了? 尊仁手持烛台走出惠果房间。 朝藏经阁走去。 藏经阁位于正殿西侧,以有屋顶的回廊与正殿连结。 尊仁快步穿过回廊,来到藏经阁前。 虽然门扉深锁,但他从惠果房间取来了钥匙。 入口处并无任何异状。 不过,那是个曾用幻术迷惑自己的对手。很可能趁自己睡觉时,用这把钥匙打开藏经阁,拿走文卷,再把钥匙归还原处。 或者,也可能使用其他方法潜入此地。 必须进去确认一下。 他用钥匙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借助烛火前行,望向最里边的架子。 大批经典以卷轴形式,堆积在架上。 要从架上立刻找出那文卷,显然不可能。 必须逐一审视每一卷轴内容才行。 惟有亲自将文卷收藏在这里的人,才能一眼看出其所在。 知道此事的,仅有自己和惠果。 从上面数来第三个架上。 成堆卷轴当中,其中之一就是那文卷。 尊仁伸手取出文卷。 他把烛台搁在架上,双手捧着文卷,以灯光照映。 是这卷没错! 惠果曾对他说过,不可阅读内容,因此尊仁无法打开观看,但确实是这卷没错。 松了一口气后,正准备将文卷放回架上—— 呵。 呵。 呵。 不知从何处传来低微的抿嘴笑声。 那笑声逐渐高扬,然后放声大笑。 “是谁?”尊仁大喊。 “原来藏在这里啊——” 有声音传来。 尊仁听到后,回头一看,胆颤心惊。 方才打开的门洞,正挡着一张巨大的脸孔。 是大日如来的脸孔。 一尊巨大的大日如来正站在藏经阁前,正弯着腰从入口处窥视里面。 原来自己还陷于幻术之中,还没醒过来。 大日如来的金色巨脸,反映架上的烛火,正闪闪发光。 大日如来从入口处张望尊仁,得意地笑了出来。 从入口处伸进来大日如来的巨掌。 “交出来。” “不!” 尊仁将握着文卷的右手藏在身后。 刹时,某物抢走右手紧握的文卷。 “啊……”尊仁不禁失声呼叫出来。 他回头望向身后。 黑暗处,蹲踞着一个细小漆黑人影。 “终于拿到手了。”那人影说道。 低沉的嗓音,仿佛泥水煮沸一般。 “你、你……” “抱歉。这东西我势在必得。” “还、还给我——” 尊仁正想奔过去时,那人影却轻飘飘地浮上半空中。 身体紧贴着天花板。 像大蜘蛛一般,在天花板上不断移动。 “慢、慢着——” 尊仁虽然追赶上去,人影却穿过他的头顶,坠落地板之上,然后从已经看不到大日如来脸孔的入口处,向外跑出去了。 “你想逃吗?” 尊仁飞也似地追奔出去。 来到回廊,再跳入庭院。 月光下,却看不到任何人。 一个人影也没有。 惟有庭院的花草树木,映照着从天而降的月光,在尊仁周遭闪闪发光。 第三十一章 胡神

空海于自己房里,正在纸上写字。 由左而右,横向书写波斯文。 橘逸势在旁观看。 正午—— 窗外可以望见明丽的西明寺庭院。 书写告一段落时,逸势出声说道: “喂,空海啊,你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吗?” “约略知道一些。”空海答道。 他的桌上有一本书。 波斯文写成的书。 此刻,空海正将内容抄写在纸上。 那是从拜火教安祭司那儿借来的羊皮书。 “这到底是什么书?” “有关胡国之神的故事——” “都写些什么呢?” “就是写神是光之类的故事。” “是吗?” “所以他们才膜拜光源的火——” “嗯。” “这光神名为阿胡拉·玛兹达。” “是吗?” “简单地说,这一方是善神,另一方则是恶神。” “然后呢?” “恶神主司黑暗,而这世间,可说是光神和暗神的战斗场所。” “唔——” “现在两方势均力敌,不过,最后似乎是光神赢了。” “嗯。”逸势赞叹地叫出声。 “很有趣。”空海说道。 “确实有趣。”逸势答。 “虽然有趣,可是还不充分。”空海说。 “什么不充分?” “光是如此,仍无法充分说明这天地间的一切——”空海答道。

“恶神名为安格拉·曼纽,以前我不是向你说过了?”空海如此说后,逸势答道:“啊,我想起来了。” “这善恶之神互斗,一方胜利的结果,似乎有些荒诞。” “荒诞?” “就像说给小孩听一样。” “是吗?” “在天地之间,要说明宇宙法理,给神取名字也不是不行。分成善神和恶神也可以。可是,让其中一方取得胜利,就有点……” “有点荒诞?” “嗯。”空海点头说:“这样根本无法解开天地之谜。” “解谜?” “反而是摩尼教义,以解谜来说尚属上乘。”(译注:摩尼教为源自祆教的宗教,公元三世纪由波斯人摩尼(Mani)所创立。在中国又称“明教”,乃由于信徒称呼其神“明尊”之故。摩尼教于唐朝大历三年(公元七六八年)传入中国,并在长安建有大云光明寺。此亦即金庸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中之明教。) “摩尼教?” “琐罗亚斯德之后所出现宗派,与拜火教信仰同一个神。” “哪里不一样呢?” “简单说来,就是善神与恶神——阿胡拉·玛兹达与安格拉·曼纽的争斗,并非是哪一方取得胜利,而是两者继续不断纠缠下去。” “难道这样才合乎天地法理吗?” “嗯。大凡天地就是这么一回事。所谓阴阳,就是一种正反关系。就像铜钱,既有正面,也有反面。这世上不存在只有正面的铜钱,也没有只有反面的。” “善与恶也——” “善与恶,并不是天地法理。” “什么?” “善与恶,是人法创造出来的。” “怎么说呢?” “这里不是有个砚台吗?”空海用手指着书桌上的砚台。 “是呀,那又怎样?” “逸势啊,那么,这砚台是善是恶?”空海突然如此问道。 “砚台哪来的善恶?砚台既非善也非恶。砚台不就是砚台吗?” “没错,这是当然的。” “所以,又怎样?” “可是,我拿这个砚台砸你,又如何呢?”空海将砚台拿在手上。 “你饶了我吧。莫非你真想砸我?” “不会砸你。可是,你不想被砸吧?” “当然。” “为什么?” “如果砸中,就会受伤。即使不受伤,被砸中会痛吧?” “逸势啊,也就是说,我拿来砸你的砚台,对你来说是不是一种恶?” “唔,大概是吧。” “道理与这个一样。” “——” “把神区分为善或恶,那是人的法理。用人的法理来解天地之谜倒也还好,可是,若要让一方胜过另一方,而且只让善神存在的状态永远持续下去的话——” 空海还未说毕,外面传来呼唤。 “空海先生……”是大猴的声音。 “什么事?” “子英和赤先生求见——” “请他们到里边来。” 空海话说完不久,便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接着子英走进屋来。 “怎么了?”空海问道。 “打听出来了。”子英压低声音说道: “位于崇德坊那宅邸,听说是陈长源这个人的——” “陈长源是什么来历?” “玄宗皇帝时,他是金吾卫卫士,安史之乱玄宗幸蜀时,他曾随行同往。” “那么,他也曾去过马嵬驿?” “传闻他在马嵬驿杀了杨玉环的姐姐虢国夫人——” “为什么他将那宅邸弃置不顾,任其荒废?” “随玄宗皇帝从蜀地归来后不久,陈长源便离奇死亡了。” “离奇?” “某晚听到‘对不起’、‘对不起’的声音,佣人外出查看,却见到陈长源坐在庭院里——” 据说,陈长源一直坐在庭院的石头前。 双膝着地,双手置地,陈长源跪坐在月光下。 “对不起!”一面这样说,陈长源一面叩头。 以额头触碰石头。 他叩头的速度非同小可。是用尽全身力气,尽可能快速地叩头。 额头碰撞到石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叩! 撞上的瞬间,他会觉得晕眩,接着再—— “对不起!”继续叩头。 额头撞到石头,发出声响。 接下来又说:“请原谅我。” 继续不断用头去撞石头。 佣人看见时,陈长源的额头已皮绽肉裂,血流不止,看样子已持续好一会儿了。 额头碰撞石头的地方,也已血肉模糊一片。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请原谅我!”他持续不断叩头。 额头皮肤破裂、肉开见骨。每次叩撞,就会发出骨头碰击石头的声音。 “老爷,您在干什么?” 佣人走近制止,陈长源听若罔闻,继续用头撞石头,最后头盖骨终于碎裂而死了。 “听说,之后将近五年,他的家人仍住在那儿,可是由于瘟疫或意外伤亡等等,先后一一过世,佣人也跑光了。那宅邸便一直荒芜到现在了。”子英说。 “辛苦你了。”子英简单说完后,空海道。 “之后该怎么做?”子英问。 “还有事情要麻烦你——” “什么事?” “马嵬驿叛乱的主使者,他们之后状况如何,能不能请你访查一下?” “这事急吗?” “我想愈快愈好。” “若是宫里相关纪录,现在的话,只要一天时间,我想就够了,其他事恐怕有困难。” “宫内的记录就够了。”空海点点头,望向赤。 “您交代的事,我这边也办妥了——” “多谢了,赤这边我也有事拜托。” “什么事?” “代我请托柳先生,我想借用几名宫廷乐师。” “是乐师吗?” “若是宫庭乐师有困难,就请自行判断,帮我找几位乐师来——” “要几个人才够——” “琵琶二人、编钟一人、琴一人、月琴一人、箫一人,大概这些就够了吧。” “您何时要用呢?” “三天后的晚上——” “知道了。” 赤点头之后,似乎又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唇,却又闭上了。 仿佛代赤说出想说的话,逸势开口道: “喂,空海,这种时候,你为何非找乐师不可?如果只是你个人喜好,找乐师丝竹风雅一番,那倒无妨。可是拜托赤办这事,是不是违背常理啊?” “不,绝非毫无关系。” “你是说,找乐师也有关?” “嗯。” “为什么?” “这事我说不清楚。即使慢慢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明白,更何况现在也没那时间了。”空海说。 “没问题。我去找人。”赤回答说。 “既然如此,逸势,我也想拜托你一件事。”空海道。 “我?什么事?” “你最近还常去胡玉楼吗?” “胡玉楼?” “对——” “有一阵子没去,那又怎么了?” “很久没去了,要不要去一下呢?” “喂,空海——” “好久不见玉莲姐了,不是吗?” “空海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在这种时刻说这种话,恰当吗?难道去胡玉楼也和这次事件有关?” “也可以说有关。” “喂,空海——” “玉莲姐很会跳舞,是吧?”空海若无其事地回道。 “空海先生。”大猴声音有点僵硬。 “怎么了?” “我是不是也可以帮一点忙?为何您没交代任何事情给我?” 这位巨汉一副不服气的神情,像孩子似地撅起嘴来。 “不,大猴,我也有一事相求。” 空海此话一出,立刻瓦解大猴僵硬的脸部线条。 “您尽管吩咐。我什么都愿意做。” “请你到白乐天先生那里,转告他,说有关三天后出门那事,可否让我空海全权安排?” “知道了。” “你再向他说,当天晚上,我想举办一个追怀贵妃的宴会,请乐天先生务必现场吟唱李白的《清平调词》。” “是,我一定传达到。” “另外,你再告诉他,既然是难得的宴会,如果他能准备衣冠及配饰,将不胜感激。” “就这些吗?” “就这些了。” “要我做的,就只这些事吗?” “去乐天先生那里之后,还有许多事要拜托你。大猴,传完话,请立刻回来。” “是。” 空海交代后,大猴高兴地点点头。

众人告辞后,逸势似乎有些不满。 “喂,空海。” “什么事?” “我还是不明白你想做什么。” “何必计较?迟早你都会知道的。” “不是迟早,我现在就想知道。空海,你老是这样卖关子,这是个坏习惯。” “我没有卖关子。” “没有的话,现在就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 “——” “我知道你似乎要在华清宫设宴。可是,如此做是为了什么?” “我不是说,是为追怀贵妃而设宴。” “真是这样吗?” “是啊。”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没办法说清楚。” “现在大家都回去了。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人。说出来也无所谓吧?你不必瞒着我,就告诉我吧。” “逸势啊,我并非故意瞒着你。而是自认为说不明白。也不知道能否顺利进行。” “你说不知道能否顺利进行,是指什么事?” “就是那场宴会。” “又是同样的事——” 逸势焦急地说完话,这时门前又传来声音。 “空海先生在家吗?”是前不久才告辞的赤。 逸势起身打开门扉,赤正站在门外。 “怎么了?”空海问。 “有不好的消息。”赤嘟囔低语。 “不好的消息?” “是的。”赤点头后,如此告诉空海: “昨晚有盗贼潜入青龙寺,以妖术盗走先前我们提过的那封信。”

夜晚—— 空海在梦中听到乐音传来。 箫。 笛。 月琴。 三种乐音在月光下奏鸣。 本来不能目睹的乐音,仿佛上了颜色般可以望见。 或者可以说,那色泽宛如花色般展现。 蓝色花瓣里,可以看见色彩复杂的黄色雌蕊和红色雄蕊。虽说是蓝、黄、红色,却绝非单纯的一种颜色,而是微妙地相互混合,颜色与颜色之间的手脚,均彼此缠绕相拥。 这是箫。 笛是透明的蓝色金属。像一把飞舞在半空的薄刃,在月光下优雅摇曳。 月琴则宛如在月光下簌簌飘落的大小红宝石。红宝石中,偶尔掺杂近乎碧玉绿的一抹蓝。 这些乐音彼此纠缠,在月光下渐次在空中升高。 乐音升天而去。 空海一面观赏这些乐音的色彩、形状,一面认知它们都是乐音。 更深切地说,在那些乐音或色彩上,空海甚至嗅到花的芳香。 滑溜溜的触感。 舌尖有花蜜般的味道。 空海的五蕴,正领受着乐音的刺激。 其实,到底乐音是主体,味道是主体,或者色彩、形状才是主体,梦见此等风景的空海也无从辨明了。 或许空海把色彩、形状当作是乐音或味道吧。 空海以色彩、形状的形式,聆听且凝视那乐音,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是乐音本体。 空海凝视乐音,也凝视着作为乐音本体的自己。 乐音在月光下冉冉升空。 空海本身也飘向天际。 鲜明的愉悦就在自己内心深处,而飞升天际也是一种愉悦的飞升。 内心深处的愉悦越发高涨,自己也就越接近天际;自己越飞升天际,内在的愉悦也就越发高涨。 终于来了——空海暗忖。 可是,却不说出口。 对方在今晚到底打算玩什么把戏,他正期待着。 空海以乐音化身飞升天际,不知不觉中已和云彩齐高。 云海中,有一巨兽蠕动,发出朦胧的蓝色磷光。 不久,它穿过云海,现出身影。是一条龙。 “唷,空海。” 龙向幻变成乐音而飞升天际的空海打招呼。 “你要去哪里啊?”龙问。 “要到能到的地方——”空海又变回空海答道。 “听不懂。” “我想不出其他答案。” “再上去就不是人界了。不是人能到的地方。” “如果我是乐音,就不是人。” “那么,为何你要说人话。如果你说谎,我可会吃掉你。” “我说人话,是因为你用人话攀谈。是你把我当作是人,所以我暂时以人相现身。要不然,我用乐音对你说话吧。” 从空海嘴里纷纷滑落而出的是大小红宝石、月琴的乐音。 不,它已不是空海嘴里滑落的东西,而是琴音本身。 “空海啊,再上去就是须弥山顶忉利天了,是众神居住的世界。” 空海没有答腔。 他变成乐音,缓缓飞向天际。 继续往上升,在暗天之中,空海被无数神祇包围着。 是居住在须弥山的三十三天诸神。 主司四方的四神,东方持国天、南方增长天、西方广目天、北方多闻天也在其中。 还有衣裳最为华丽、手持雷电武器金刚杵的神,骑乘巨象。 “我是须弥山顶忉利天的天善见城主人。”那神说道。 “您是帝释天吗?”空海毕恭毕敬行礼。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空海。” “骑乘巨象,又是忉利天天善见城主人,除了帝释天,没有其他人了。” “你往哪里去?” “该往哪里去好呢?” “再上去,遥远的八万由旬(一由旬约七万公里)上方有夜摩天,再上去,就只有十六万由旬上方的兜率天了。” 这是《俱舍论》上所记载的内容,空海早在日本时便已拜读。 “所谓兜率天,可是弥勒菩萨居住的地方。” “确实如此。”帝释天答道。 弥勒菩萨,便是那位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将化身为佛陀降临人间解救众生的菩萨。 “既然如此,我想到兜率天,与弥勒菩萨相见。” “相见做什么?” “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也解救不了今时众生。为了解救现在众生,我想当面请益弥勒菩萨,再将他的教诲传授今时众生。” “你想以人身代替佛身,是吗?” “不,我不是人。” “你说什么?” “如果我是美妙的乐音,惟有以乐音的方式奏鸣,或以琴弦的颤抖,将教义传授众生——” 听到空海如此说法。 呵。 呵。 呵。 帝释天放声大笑道: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将那声音拋诸脑后,空海又一面鸣响一面继续升天。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帝释天的声音往下窜去,直到最后连月光也消失了,所有一切光线都已消失。 虚空之中,惟有空海继续鸣响。 此时,有声音传来。 “是谁在这虚空中拨弄琴弦……”那声音说道。 “是我这美妙的弦音在颤抖。”空海答道。 “那弦音的颤抖,如何称呼?” “这弦音的颤抖,名为空海。如果颤抖起了变化,我也会是空海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说,你也可以说是你的同乡橘逸势?” “是的。” “若你化成不同的颤抖,你也可以说是一头牛吗?” “是,也可以是那样——”空海答道。 “那么,你有时也是牡丹花,也是飞舞在牡丹花旁的蝴蝶,或是运走蝴蝶尸骸的蝼蚁了吗?” “是的。我认为自己会是那样的东西。”空海答道: “再说下去,就不光是我了。大凡世间存在的所有物都是琴弦的颤抖,依据那颤抖,任何琴弦的颤抖也可以是其他任何琴弦的颤抖。” “你是说,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一个东西?” “是。我正是这样说的——”空海明确地点点头。 呵。 呵。 呵。 愉快的笑声再度充满虚空之中。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空海——” 闪烁金黄色光芒的存在,从虚空彼方徐徐飘落下来,安坐在空海面前。 “我是弥勒菩萨。”他开口说道。 安放在腿上的双手,正捧着一颗大瓜。 “是你呼唤我来的,空海——”弥勒菩萨说道。 空海点点头。 “你说好想再吃瓜,是吧?” “是的。” “这就是瓜。” 弥勒菩萨将手上捧着的瓜,递给空海。空海接了下来。 “我说想再吃瓜,其实这是第一次拿到瓜。” 空海如此说毕,弥勒菩萨哈哈大笑。 “那时候——” “是狗头。” “没错。我看到到处都贴着想和我见面的纸张。” “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 弥勒菩萨说的是有关那纸张的事。 “找我有事?” “是的。”空海恭敬地颔首: “此次,空海想敬邀大家同宴共享诗乐之乐,希望丹翁大师您务必赏光,才在那纸张上那样写着——” “宴会啊?” “是的。” “何时?” “三天后的晚上。” “与会有哪些人?” “首先,是敝人和橘逸势——” “其他呢?” “白乐天和几名乐师。” “还有呢——” “我不知道,但我想,可能会出现对丹翁大人来说非常熟悉且久违了的面孔吧。” “空海,你打算玩什么花样?” 对此质问,空海没有答腔。 “对了,我尚未告知地点——”空海望着弥勒菩萨说道: “地点是骊山华清宫。” 弥勒菩萨突然缄默不语。 虚空中弥漫着长长的沉默。 “我明白了——”弥勒菩萨说道: “那我就去参加这宴会吧。” “真是过意不去。” “事情就这样吗?”弥勒菩萨问道。 “还有其他事。” “什么事?” “昨晚,青龙寺的某个东西被窃走了——” “是吗?” “那是丹翁大师所为吗?”空海问道。

“的确如你所说,是我做的。”化身弥勒菩萨的丹翁说。 “原来您也知道还有另一封信在青龙寺?” “嗯。” “为何知道此事?” “韩愈那里听来的。” “韩愈?” “趁那家伙睡觉时,我施法问他。那家伙大概已不记得告诉过我那件事了。因为他已忘得一干二净。” “原来如此。” “处于我的法术之中,还能与我对话者,非常少见。空海啊,你是特别的。”丹翁说道。 弥勒菩萨沉默过后,以试探的眼神望着空海。 “怎么样,空海啊。” “什么?” “想看吗?” “——” “你想看收藏在青龙寺的那封信吗?” “是的。” 空海一点头,弥勒菩萨便张开嘴巴。 从他的嘴里突然出现一轴文卷。弥勒菩萨以右手抓住卷轴,从嘴里抽出,放在左手之上。 “这是高力士临死前写给晁衡大人的信。” “高力士大人——” 弥勒菩萨将那文卷放到空海面前。 “空海啊,你将这文卷交给青龙寺的惠果。” “可以吗?” “报出我的名号,说是从丹翁手里取回的,这样迟早对你有帮助——” “那我就照办了——”空海行礼致意。 “交到惠果手上之前,要不要看那封信由你自行斟酌。” “是。” 弥勒菩萨感慨地望着颔首的空海,喃喃自语: “只是,没想到会是华清宫……” “是……”空海再度点了点头。 “你实在太厉害了,竟能想到华清宫。不过仔细想想,确实也是如此。刘云樵家、那片棉田、作法的废宅、马嵬驿,这样一路下来,最后就是……” “华清宫了……” “没错。白龙那家伙,一直不停呼唤我出来。” “——” “若能早点察觉,事情或许早就结束了。” 语毕,弥勒菩萨又徐徐摇头: “不,那男人大概希望最后的场所还是在华清宫吧。如果任何地方都可以,当时在棉田重逢时,应该也可以了结了的。” “当时也可以了结的,到底是什么事呢?” “把我们五十年前所做的梦做一了结。” “梦……” “嗯。”弥勒菩萨点点头。 点头时的那双眼睛流下的泪水,垂落脸颊。 “我这样做妥当吗?”空海问道。 “什么意思?” “丹翁大人——不,还包括玄宗太上皇、高力士、贵妃,以及黄鹤、白龙等,我正要跨步踏入你们的世界之中。” “你早已踏进来了。” “说的也是——”空海点点头。 弥勒菩萨短暂沉默后,再度一本正经地开口: “空海啊,你打算玩什么花样?” 问题与先前一样。 “只是举办个宴会——” “宴会?” “举杯欢饮,吟诗作对,与乐音共舞,一宿醉卧而已……” “——” “地点选在骊山华清宫——原因是来自倭国的我,可以代替晁衡大人——” “喔。” “代替李白翁的,是当代第一诗人白乐天——”空海说道。 弥勒菩萨用眺望远方般的眼神,望着空海。 “空海啊。” “是。” “要快——”弥勒菩萨说道: “像云那样快!” “——” “时间会消逝。时间会消逝呀。转眼就是五十年。人的一生,犹如一夜梦境啊。” “——” “你若有该做的事,就要快——” “像云一般吗?” “没错。像云穿过天空一般,快去做。” 突然,宛如彩虹消逝般,弥勒菩萨的身影愈来愈显稀薄。 “丹翁大人……” “空海啊,我会好好享受你所准备的花样——” 说毕,弥勒菩萨已经消逝了。 空海醒来一看,脚边孤伶伶地放着一轴文卷。 第三十二章 高力士

高力士给晁衡的信。 晁衡大人,不知您身体康泰否?高力士我已经七十九岁了。 此刻,我正在朗州写这封信。 从黔中返回长安途中,我在此地病倒了。如今全身几乎动弹不得。混身关节疼痛,头部仿佛重锤敲打。心跳急促,喘出的全是热气。 自今上登基、皇上退位为太上皇以来,我诸事不顺,又遭今上宠信李辅国谋害,一年前被流放到黔中。往昔我对他人所做的一切,终于也落到自己身上了,本想就此认命终老,人在异地,我却无时无刻不思念起京城里的日子。(译注:此处以下因叙事时空变化,分别以“皇上”、“太上皇”、“玄宗皇帝”、“玄宗太上皇”代表唐玄宗。而以“今上”代表继位的唐肃宗。) 与玄宗太上皇共度的朝夕—— 由于安禄山之乱而一起走避蜀地,那是何时的事啊? 天宝十五年,说来不过是六年前的事,如今回想,却仿佛是遥不可及的往事了。 想起马嵬驿那场改变我们一生命运的叛乱,对今时的我而言,也变得难以忘怀了。 晁衡大人。 我会写这样的信给您,实在是因为到了今天,能说这种事的对象只剩下您一人了。 如果可能,我真的很想去到您面前,好好地絮叨一些垂死老人的话,只是,多病之身力有未逮啊。 哎—— 真的,真的岁月匆匆,过去太久了。 这段岁月,我与太上皇一起度过。 此前长达一年半的日子无法与太上皇相见,这还是第一次。迄今的每一日夜,您可知道我是如何思念太上皇而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啊。 回首前尘,最先向太上皇禀告贵妃之事的人,可不就是我吗。就连最后将贵妃——哎,如今回想,或许当中还有我的嫉妒心在作祟。我大概一直都嫉妒着贵妃吧。 如今我能这样向您表明心迹,无非因为许多事情已成为过往云烟。 呜呼,太上皇也已不在人世了。 仅仅三天之前,我方才得知太上皇死讯。 是一名自长安来的流人告诉我的。(译注:流人指因犯罪而被流放之人。) 得知死讯时,我气力尽失而病倒此地。 此刻这样孤坐青灯案前,也非常吃力。 最后能否写完这封信,我完全无法确定,但只要气力尚存,我还会继续写下去。 我与太上皇相识,是在十来岁之时。 当时,太上皇与我风华正茂,浑身是劲,而他能否登上大位也尚在未定之天。 无论任何男女,也不可能像我与太上皇那般心念深系吧。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更甚于贵妃与太上皇。 这点,想必您应该很清楚才对吧。

皇上登基称帝,是在我二十九岁那一年。 太极元年(七一二年)七月,睿宗皇帝决意让位太子殿下,宣告将引退为太上皇。 如此,年号也由太极改为延和。八月太子登基,成为玄宗皇帝。 时年二十八岁。 不过,即使已当上皇帝,却也不能大意。因为太平公主与宰相窦怀贞一伙仍握有莫大权力。 果然,翌年,也就是先天二年(七一三年),太平公主与亲信共议谋反。 七月四日,他们阴谋在宫里杀害皇上。不过,我们与皇上早就在等这天来临。事前我们已接获情报,于是将计就计,在七月三日谋反前夕,先调派三百余名官兵攻入殿中,逮捕参与造反的所有主谋,并杀掉了他们。 太平公主虽然一时逃脱,隐身寺院,却依然为我们所寻获,最后被赐死。 此时,皇上,也就是玄宗皇帝新政时代才算真正来临。 此后发生的事,您应当知之甚详。 因为四年之后,晁衡大人您已来到长安,皇上如何治理朝政,您都亲眼看到了吧。 不过,还有几件事情您并不明了。 今晚就是想告诉您这些事,才点起烛火,提笔写下了这封信。

武惠妃亡故时,是在开元二十五年(七三七年)十二月,皇上正值五十三岁。 皇上如何怜爱武惠妃,您也有所了解。因此,皇上的哀伤逾恒,尽管后宫佳丽无数,也难以抚平皇上的哀痛。 某日,皇上开口对我说: “什么女人都好,这世上真有可以填补我内心空虚的女人吗——” 这是真心话吗?即使是真心话,当时也掺杂几许戏言吧。 时间一到,再多哀伤也将会痊愈,我和皇上都深谙此理。即使是真心话,如果知道事情会演变至此,皇上大概也不致脱口说出那番话了。 “若有那样的女人,就算是谁的妃子也无妨,有人能带到我面前吗?我会任其所需地给予奖赏——” 在场闻言的臣子莫不当真,开始四处寻找可以抚慰天子的女人。 每天不知有多少女人的话题传入皇上耳里,或是直接带了觅着的女人晋见,甚至让她与皇上共度春宵。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开始惶惶不安了。 万一有谁带来的女人,得到皇上宠爱,甚至生下皇子—— 那么,找到那女人者,自将因此而飞黄腾达。至于我,迟早也会被人从皇上身边赶下台吧。 对其他人而言,发迹的机会,就在眼前。 若反对此事,我将因此得罪皇上。 但假如世上真有可以抚慰皇上的女人,那么,我高力士就必须找到她,并且将她带来皇上面前。 于是,我也全力以赴,开始在国内四处寻觅了。 “就算是谁的妃子也无妨。” 现在想起来,这句话正是以后所有事情的开端。假如没有这句话,我也不会在这样的地方就着微弱烛火,写这样的信给您了。 不过,相反地,也正因为有了这句话,我才会与大唐王朝的秘密有所牵连,度过奇特的一生,因此也难说是好是坏。 追忆往事时,人们往往会悔恨莫及,想着彼时如果这样或如果那样,乃至咬牙切齿。对当时如此这般,充满无尽悔恨,或因此咬牙切齿,此诚人情之常。然而,关于此事,在至今为止的生涯之中,我更是作如此之想。 如果玄宗没有脱口说出那句话。 如果那男人没出现在我眼前。 如果玄宗未曾对那女人如此倾心。 如果、如果、如果…… 这种种如果,迄今不为人知地不知在我脑海中浮现过多少回了。 可是,当时如果那样做的那个时刻,与我还活着书写这封信的此时此刻,二者诚然不可相提并论。 毕竟,消逝的时间,再也无法重拾了。 那男人出现在我眼前,说出那些该受诅咒的话,是开元二十六年的五月中旬过后。 当时我独自一人,正站在自宅庭院沉思着。 心里所想,当然就是皇上下令寻找女人的事。 眼前,虽然已过目了不少女人,却没有任何一个让皇上看得上眼。 “哎,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武惠妃——” 经常如此叹息的皇上身影,我不知看过多少回了。 因为近身随侍皇上,他的心情,我能够深刻体会。 我知道,没有任何女人可以抚慰当时的皇上。 如果武惠妃还在世,皇上或许也会移情别恋,可是武惠妃已经不在人世,她只能活在皇上内心深处。这样的人,岂是活生生的女人所能取代的。 偶尔,也会有让皇上心动的女人出现,且与他共度春宵。然而,春风一度过后,皇上的心便离她而去。 况且—— 来到玄宗面前的女人,多半与武惠妃神似。有时,甚至还出现与武惠妃一模一样的女人,然而,即使再怎么神似,那人也绝不是武惠妃。 不仅容貌,连声音、动作、呼吸方式、眼神——就算全都近似,终究还是与武惠妃有异。且由于外貌神似,更容易显露出她们的差异。 太过神似,反而坏事。 关于这点,我深深理解。不过,到底哪个女人好呢?我也只能袖手旁观。 太像不行。 不像也不行。 真是叫人难为。 至此为止,我还不曾带人去面见皇上。虽然我也派人寻找,或是见过找到的女人,但我不以为她们能得皇上欢心。既然如此,我当然不能安排晋见了。 在不能亲自出马寻找的情况下,我内心一直忐忑不安,深恐万一有人所带来的女人,受到皇上喜爱。 那天夜晚。 时当月圆之际,月光洒落当时盛开的牡丹花上,真是个美丽的夜晚。 那年,不同于往昔,吾宅庭院牡丹花开放甚早,比长安其他宅邸庭院都更早。 那时—— “高力士大人——”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 是男人的声音。 可是,那声音很小、很微弱,若非再度听见,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怪哉—— 如此作想时,又再度响起相同声音: “高力士大人——” 这次听得更清楚,且就是在很近的地方。 “这里、这里——” 那声音呼唤着我。 “花上面。太小了,看不见吗——” 被这么一说,我定睛察看眼前盛开的牡丹花,果真有人影在那里。 是一株白牡丹。 月光辉映下的重重牡丹花瓣当中,坐着一名男子。 只有成人手指大小。 那名小不点男子,坐在月光下看似蓝色的一片白牡丹花瓣上,正仰望着我。 因为实在太小了,很难看得真确,不过,那男子看来应该已年过半百,约莫接近六十。一身道士打扮,相貌与其说是唐人,不如说更像胡人,有着略为高耸的鼻子。 “这——”我忍不住要叫了出来。 “别惊慌。”那男子如此说道: “如何,高力士大人,找到女人了吗?” 说毕,男子抿嘴笑着。 “还没找到。”我不自觉地响应了。 “我也这样想。”男子点点头,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 “你是什么狐仙、妖怪——”我问。 “是人。”男子答道。 “为何知道我在寻找女人?”我说。 呵。 呵。 呵。 男子发出笑声,答道: “不光是你,所有人都在寻找,不是吗?我知道这事。皇帝想找女人,对吗?” “话虽如此,可是——” “还没找到吧?”男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知有多少人带来女人,可是皇上都没看上眼,对吧?” 诚如男子所言。我点头说: “你说的没错。” 且望着那男子又喃喃自语道: “皇上喜欢的女人,并不存在这世上。” 结果—— “没这回事!”男人说道。 “你是说有吗?” “有!” “你为何知道?”我问道,“你若认识某位女人也罢,不过,你怎会知道皇上喜欢她?” “因为知道,所以知道。” “什么?” “这跟讲道理不同。” “——” “并非像道理那样可以说明。看了就知道。看一眼就知道了。世上偶尔有这种女人。而且,我知道那女人在哪里,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是谁?那女人现在在哪里?”我问。 “要我告诉你吗?”男人答道。 “告诉我!” “不要。” “不要?” “嗯。” “既然如此,你为何来此,是想戏弄我吗?” “不是。” “为何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也要给我一样我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现在不能说。” “什么?” “明天,我让那女人见见你。” “明天?” “嗯。” “用什么方法?” “一见面就会知道。见面那一瞬间你会明白就是这个女人。” “当真?” “我不骗你。” “——” “你见到那女人,并且看上眼的话,到时我再告诉你我要的东西。如果你没看上眼——” “如果看不上眼?” “或者我还可把这话带到袁思艺那里。” “什么?!” 叫作袁思艺的这个人,不久前入宫随侍,是个深思熟虑、善于抓住人心的男子。 如果将来有人足以与我并驾齐驱,我老早就想过,可能就是这个袁思艺吧。 那句话,让我当下理解眼前这男子绝非泛泛之辈。 对于“寻找女人”的意义,男子清楚得很,而且他打算利用此事图谋某事。 “明白了。”我响应道: “明天我就跟那女人见面吧。” “那我走了!” 说完话,男子从花瓣上站起来,开始蠕动。 他竟然翻开花瓣,将头从翻开的空隙钻进去。 男子的身体钻进牡丹花去了。 “幻术吗?” 在我喃喃自语的当儿,男子从头到腰都已钻进花瓣里去了。 “尊姓大名?” 被我一问,男子从花瓣间冒出头,低语道: “黄鹤——”

就这样,男子全然消失于牡丹花之中。 之后,我用手抚触花朵,翻开花瓣仔细寻觅,却已不见男子踪影。牡丹花只是牡丹花,手一松开,沉重美丽的花朵,依然无声地在月光下盛开。 方才是梦境,还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倘若被幻术摆布,我又是在何时陷入幻术,于何时醒来的呢? 不,或许我并未从幻术中醒来,或许我还在当时的梦境之中。不、不,别说施行法术了,人的一生,说来就像一场梦。今夕开花结果,明朝又如露水般无影无踪。人的一生,真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啊! 如今我的生命也宛如朝露,即将消逝。所以我才点亮烛火,揉着模糊的双眼,颤抖的指尖紧握笔管,向您诉说昔日之事。 让我恍然大悟名为黄鹤的男子所言的确无误,一如他所说,是隔天所发生的事。 大概是正午时分吧。 我在宅邸里为进宫作准备。 一名仆人走来,向我禀告: “来人自称是寿王李瑁随从,希望求见高力士大人。” “为了什么事?”我问。 “寿王府的女官杨玉环,乘坐马车经过附近,车轭突然折断一根,修理期间,可否在府上稍事休息。”那仆人如此说道。 “奇怪——” 当时我心生狐疑,晁衡大人想必也能理解。 姑且不论寿王,为何那名女官一人乘坐马车恰巧路过这里?寿王本人乘坐马车还可理解,这名女官为何要出门? 总之,当时寿王处境甚为艰难,对此我也十分清楚。 晁衡大人也应该知晓寿王和三位皇子的事吧。 在此之前,皇上专擅宠爱的,是已故的武惠妃。皇上与惠妃生下了皇子李瑁——也就是后来的寿王。 皇上异常疼爱寿王,因而引起其他皇子的嫉妒。 头一个就是赵丽妃所生的太子李瑛。 再来是杨氏所生的李玙。 皇甫德仪氏所生的李瑶。 刘才人所生的李琚。 皇上虽然册封他们为皇子,但随着武惠妃陪侍身边,生下李瑁之后,皇上对于其他儿子的关爱,已日渐转移到李瑁身上。 皇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人,对此忐忑不安。 三人虽说是同父异母兄弟,他们却深知自己母亲正独守空闺,满腹哀怨。此外,他们也不如从前,可以获得皇上关爱,怨恨之情可想而知。 三名皇子在宫内碰面时,往往会议论此事,那也情有可原。不过,三人宣泄不满时,却遭他人窃听,且告到武惠妃处。 武惠妃立刻奔见皇上,一面流泪一面告状。 “皇子们群聚一起,想要杀害我们母子。” 一向怜爱武惠妃的皇上,不疑有他,即刻召见几位宰相,当面议决: “朕要废掉皇太子,另立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瑁为皇太子。” 当时位居宰相之首的张九龄,对此表示反对意见。 “尚未查清真相前,仅听一方说法,就轻易更动天下根本的皇太子地位,如此可妥当?还是应该先彻查真假吧?” 立论正确,对此皇上也无从反驳。 不过,因此而心生不悦的玄宗,当下便退出议决现场了。 当时,宰相们意见不一,引发多方论战,忝居末席的礼部尚书李林甫也侧身其间。由于李林甫与武惠妃交好,据说,他曾禀告武惠妃此事,并且给皇上出主意:“此事并非政事。若是宫内之事,无需与人商讨,尽可随心所欲。” 皇上当时并未采纳李林甫的意见,不过,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皇上先贬黜张九龄的宰相职务;二十五年四月,又下令废除皇太子,另立皇长子忠王李玙为太子。而三位皇子后来也全部遭到杀害了。 这位李玙,也就是后来登基的今上。 三位皇子被杀后,若要册立寿王为太子,等于漠视皇长子李玙,朝廷可能又将掀起一场纷争。既然三位皇子已遭杀害,武惠妃母子安危暂时无虞,何不立李玙为太子以稳定政局。我当时如此上奏玄宗,也获得采纳。 换句话说,因为我的缘故,寿王才当不成皇太子,寿王对此也十分清楚。 虽然寿王并未表现出来,但他内心想必对我不怀善意,身为寿王府女官,也应当明了主人这番心思才对。 纵然车轭折断难行,备感困窘,不过,贸然跑到我的宅邸求助,似乎已违逆了主人的心思。 我最先起疑的,便是这件事。 然而,再仔细一想,或许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来到我处打招呼也说不定。 马车明明就坏在我的门前,却还跑到其他宅邸求助,那不是摆明不给我面子吗?无论当事人内心如何想,就打算久驻宫廷的人而言,随侍皇上身边的人是万万不能让他丢脸的。 再进一步设想,自从武惠妃亡故以来,玄宗对寿王的疼爱已愈来愈淡薄,也正是这种时候,若对方认为刻意让我丢脸乃不智之举,从而坦然到我宅邸求助的话,那也就说得通了。 “拜谒什么的倒不用了,快请进来休息,同时备妥新马车待用。” 我如此交代仆人。 然后,那名女官被引入宅邸,看见她被侍从围绕的身影,当下我的魂魄全被夺走了。 啊—— 初见她的情景,该如何形容呢? 惊吓吗? 不,那感觉早已超越惊吓了。 或者可以说,那种感觉犹如一把利刃冷不防地刺进自己的身体之中——所谓惊吓,应该是察觉利刃将要刺伤肉体前的那一瞬间,所产生的感觉。 在毫无察觉、意识之时,却被利刃刺穿肉体,彼时惟一的感觉只是疼痛。那种疼痛,连惊吓、恐怖都来不及—— 初次见到她时,我的感受就是如此。这世上是否有所谓的纯粹之美,我不得而知。可是,当时我所见所感,却是类似那样的感觉。 连惊吓都来不及。 她在侍从簇拥下,徐徐走进来时,当时她身上的装扮——不,她本身所具有的美,已深深印入我的内心里面了。 或者该说,被美所侵袭了! 她的美,冷不防地朝我的眼眸打了一巴掌。她的美,冷不防地敲击我的心扉。 我的宅邸仿佛突然被灯火照得通明。她看起来就像光一般。光徐徐地朝这边走来。我只能出神地凝望着那个身影。 她的肌肤宛如琢玉般滑润,白皙且有几分丰腴的脸蛋,仿佛触手即溶的醍醐(乳酪)。 鬓发腻理,举止闲冶。 世间无可取代之物,正缓缓朝我走来。 我毫无心理准备且心神尽失地站在世人难以触及的稀珍之前。 甫一见面,我便已成为她的俘虏,魂失魄离。 “在下杨玉环。” 那声音仿佛大小珠玉纷纷自琴弦落下。 “虽然冒昧请求,还能得到您的首肯,不胜感激之至。” 她——杨玉环对我说道,距此不远有一个道观,通常每月拜访一次,今天正是这个日子,但是,途中车轭折断,不得不到府上叨扰求助。 “高力士大人宅邸就在附近,真是莫大的帮助。” 鲜艳夺目的色彩随同她的话语,从她的唇边纷纷流泄出来。 连那馥郁的气息,也仿佛隐约上了某种颜色一般。 “请您安心歇息吧!” 说到这里,我终于想起昨晚那男人黄鹤所说过的话。 “明天,我让那女人见见你。” “一见面就会知道。见面那一瞬间你会明白就是这个女人。” 在此之前,我已经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此刻,我才恍然大悟,那男人说的,正是眼前这名女子。

本来已准备回宫的我,又拖延了一天,当晚继续停留在宅邸里。 回到自己房里,脑海里浮现的,全是白天所遇见的寿王府女官——杨玉环。 即使杨玉环已归去,她那国色天香,明丽艳光,仿佛却还残存在宅邸空气之中。 世间真有这等事? 哎—— 错不了的。 如果我引见这女人,皇上一眼就会看上她。要是她也不行的话,那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可让皇上心动了。 可是,哎,可是—— 这事该如何办呢?尽管这女人是皇上与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瑁府中的女官,可是,事实上她却是一名妃子。 父皇喜欢上了儿子的妃子—— 我深知,皇上是如何地宠爱寿王。 但皇上怎么能从李瑁那里夺走杨玉环呢?就为政之道而言,又该如何将吾儿妻妾变成吾人妻妾呢? 即使熄灭灯火、躺在床铺上,浮现在我脑海里的,还是杨玉环明丽的身影,并且因为担心寿王与皇上的事而久久无法入眠。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黑暗中,我双眼明睁、闷闷难眠。 如果我不将杨玉环的事禀告玄宗—— 黄鹤那男人,一定会到别人那里,说出曾经告诉过我的这件事。 被告知的人,就像黄鹤所说,或许就是袁思艺这个人—— 我在床上数度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突然—— “睡不着吗……” 耳边响起低沉的男人嗓音。正是耳熟的黄鹤声音。 在黑暗中,我自床上起身。 环视四周,却杳无人影。 “这样就可以了,你就这样听着——” 又传来黄鹤说话的声音。 我朝发声方向定睛凝视。 房里某个角落,盘踞着一团仿佛比黑暗还更浓厚的黑暗。 那是黄鹤,抑或只是黑暗而已,我看不出来。 不过,黄鹤像妖物一般,悄悄潜伏进入黑暗中的某处,则是不容置疑的。 “怎样……” 黄鹤的声音再度响起。 “看到了吗?”声音说。 “看到什么?” 我一反问,随即传来仿佛泥水煮沸般的低沉笑声。 “明知故问,就是女人啊。” “女人?” “女人白天应该来过了吧。” “白天来的是寿王的女官——” “杨玉环。”黄鹤代我说出了这个名字。 “若是杨玉环,白天确曾因为车轭折断来到敝宅——” “来过了吧。” “来过了。”我回答。 “就是那个女人……” “——” “那是我做的。” “做什么?” “我先破坏她所乘坐的马车,让车轭在这附近折断——” “原来是你……” “如何?” “——” “就像我说的吧。你见到她时,马上明白我说过的话了。” “到底是什么事?” “你要是想装蒜,我就去找别人。”黄鹤直截了当地说道。 “慢、慢着——”我不禁叫了起来。 “有什么事吗?” 如此一来,只好老实招认。 “诚如你所言。”我说道。 “喔。” “万万没想到,世上竟有像她那样的美人。” “是吧。” 黄鹤的声音,混杂着几许愉悦。 “如果是她,皇上一定看得上眼。”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她就是那种女人。” “正是如此。” “如果告诉别人这件事,你会很为难吧?” “嗯。” “我也不想那样做。正因为我看中你,所以才设计让那女人不得不到你这里来。” “为何是我——” “你是说,为何选上你?” “是的。” “因为你很聪明。” “聪明?” “没错。因为你绝不会因一时感情用事,而做出损害自己的事。” “或许也有这一部分吧。” “所以才挑上你啊。会感情用事的人,我猜测不出他到底何时会做出什么事来。这种人无法信赖。基于利益而行动者,才可信赖。” “对此,我应该感到高兴吗?” “喔,该高兴。你可是被我黄鹤所信赖的男子。” “可是,我对你一无所知。” “是吗?” “你要的是什么呢?” “呵呵。” “钱吗?” “这个嘛——” “还是想到宫里当官呢?” 我一说出口,黄鹤乐得哈哈大笑。 “说出你的要求吧。” “要求吗?” “你所说的女人我已见过了,也知道她的出身。往后我尽可漠视你,自己行动。” “想这样做的话,就去做吧。” “什么?!” “那么做,我一点也不在乎。” “你……” “不提要求,你会觉得不安吗?” “——” “如果说我想要钱,你就心安了吗?如果说想出人头地,你就算了解我了吗?” “——” “无所谓,说出来好了。你不必跟皇帝禀告是从黄鹤那里打听来的。今天发生的事,说是偶遇的姑娘就行了。” “可以那样做?” “可以。” 话一说完,黄鹤不知觉得哪里奇怪,低沉的嗓音又哧哧地笑了起来。 “哪里不对吗?” “你一定会对皇帝提那女人的事。因为你不得不说。不说的话,你不知道别人何时会知道那女人的事。至于我会不会告诉其他人,对你来说,其实已无关紧要。你将会因为内心不安,而将那女人的事禀告皇帝。” 确实,黄鹤说的一点也没错。 既然知道了—— 既然知道有这样一个美人,站在我这种立场的人,必定要比任何人更早一步禀告皇上。 这是宫廷生存之道。 “你能否告诉我一件事?”我说。 “什么事?” “她——杨玉环可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 “就是你的事。自称黄鹤的人此刻正与我见面,并且说了这么一番话的事。” “唔。” “杨玉环晓得你的事吗?”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呢?” “什么?” “你希望我回答晓得吗?如果说其实我是受杨玉环之托才做这件事的,那你会觉得心安吗?” “——” “如果说我是杨玉环的亲人,你会更放心吗?” “到底怎样?” “到底是怎样呢?” “什么?” “有件事我先说。早晚你会需要我的,到时候我还会出现——” “需要你?” “没错。到时候,我会再度出现在你面前。你最好记得我现在讲的话。” “到底什么意思——” “在此之前,我会隐匿起来。” “什么?!” 我出声呼唤,却得不到响应。 “等等!” 我在黑暗中开口。不过,并没有任何回音。 “喂。” 我继续出声呼唤,再也没有任何响应。 只有浓浓的黑暗包围着我。

虽然如此,大约又拖过一个月,我才向皇上禀告杨玉环的事。 我说出寿王的女官——妃子的姓名,是为了避免得罪皇上。 不过,最后决定向皇上禀告杨玉环的事,诚如黄鹤所说,是源自于我的不安作祟。 万一有谁说出杨玉环的事,皇上也看见她、喜欢上她,对我来说,这可是个大问题。 于是,我趁着皇上心情正好之时,若无其事地说出寿王妃杨玉环的名字。 首先,我直截了当说出为何一直隐瞒皇上的理由。 “此人其实一直就在皇上亲人身边,到今日才说出来,是害怕会让皇上的生活掀起不必要的风波,如此反而不好了。” 经我这么一说,皇上反而显得兴味十足。 “如果所说的事无法讨您欢心,任何责备,臣都甘心接受,但臣又深恐若不说出此事,将会错过抚慰皇上的机会,臣将终身遗憾,所以才决定说出来。” “是谁啊?”皇上如此问我。 “是寿王李瑁的女官杨玉环。” “什么,寿王的女官?” “虽说是女官,其实已是寿王的妃子了。之前没敢说出来,就为了这个理由。” “原来如此。” 皇上似乎也颇能理解我的犹豫。 至于黄鹤的事,我就隐而不宣,只说出杨玉环因车轭损坏而到我处歇息之事。 “是吗?” 皇上似乎感到兴趣,往前探出身子。 “那大概很漂亮吧?” 接着又说:“既然你忍了一个月没说,最后却还是说出她的名字,可见应该是个大美人吧——” “是的。” “而且你明知她是寿王妃,还告诉朕关于她的事。她一定是个不得了的姑娘吧。” 皇上真是看透我的心思了。 “好,那就见见吧。”玄宗这样说道: “让我来见见你所说的那个杨玉环吧。” 就这样,那年夏天在骊山华清宫,皇上与杨玉环两人相见了。

每年一到夏天,玄宗前往骊山华清宫避暑,已成为惯例。 当时我打算要召唤寿王也到华清宫,让他带着杨玉环同行向皇上请安。 幸运的是,几天前杨玉环才到我府上歇脚,寿王事后曾派人送礼致谢。 因此,我便准备了以下的信笺,寄给寿王: 辱蒙赐赠,诚惶诚恐。此事概经禀报圣上,皇命回赠薄礼,务请殿下携同杨玉环来此,无任感企。 所以提及皇上,无非想暗示寿王,如此做也是皇上意愿。 关于此点,我其实也十分痛心。 寿王是个聪明人,“携同杨玉环来此”意味着什么,他大概也隐隐察觉出来了吧。 长久以来,皇上便在寻找替代武惠妃的人,寿王知之甚明。在此时候,自己与杨玉环一同被点名入宫,到底怎么回事,他当然心知肚明。 不过,如果这是皇上的意愿,那就不能不从了。 到了最后,即使皇上看上了杨玉环,并决意纳为妃子,他也无法违逆。因为违逆皇上,即意味将被赐死。 果不其然,夏天的某日,寿王伴同杨玉环前来华清宫。 当时,皇上一眼便看上杨玉环的情景,如同大家所知,我就不再赘述了。 杨玉环的绝世美艳,全然魅惑住了皇上,待其归去之后,皇上每吐出一口气,总会喃喃念着她的名字。 该日过后的第二天,皇上传唤我到御前,深深叹了一口气,向我说: “有何办法吗?” “何事呢?” 皇上说的是什么事,我当然一清二楚,但从我的口中说出,犹然多所忌惮,因此我也只能如此作答了。 “杨玉环之事。” “是的。” “真如你所说那般美。比你所说的还要更美——” 皇上的声调有些苦闷,却又有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朕彻夜未眠,脑海全是杨玉环之事。” “皇上看中意了?” “嗯。”皇上深深点了点头,并说出这样的话: “朕想拥为己有,不过……”说完话后,皇上目光望向半空中: “她是寿王的妃子啊……” “是。” “到底有何方法,可以拥有那女人……” 皇上苦闷地摇动身体,这样问道。

真是万分困扰。 皇上如此心仪杨玉环,几乎天天叨念着她。 早晨起身,喃喃着她的名字,睡觉时,即使梦话也都是她。 “怎么办才好?” 每次见着我,皇上总是这样说。 怎么做,才能将杨玉环迎接到皇上那里呢? 关于这点,我也头痛不已。 那年,皇上五十四岁,杨玉环二十岁——年纪相差三十四岁。不过,年岁的差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问题在于杨玉环是寿王妃子。父皇抢夺儿臣的妃子并纳为己有,对于这样的事,皇上也深感苦恼。 如果只是拥有杨玉环,那并没有问题。 无论何时,皇上都可这么做。 只要他对寿王这样说——把你的妃子杨玉环给我,就可以了。 如果寿王拒绝,那就是死路一条。 寿王、杨玉环要么两人都接受,要么就是以死相拒,答案只能二选一。 可是—— 这件事不能如此露骨地进行。 这么做,不仅有伤皇上名声,且后世不知将要如何品评。 皇上做了这样的事,将会动摇政事根本。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真要坦承当时心境,与其说我是深切感受到寿王和杨玉环的痛楚,还不如说自己想的是要如何将杨玉环送入皇上的怀抱。 事情大概发生在皇上自华清宫返回长安城十天后吧。 我正在自家宅邸床上就寝。 略见秋意的凉风时或吹入房里,我将被褥拉到胸前,闭目仰卧着。 因挂心杨玉环之事,令我在朦胧浅眠之际,旋即又醒了过来,如此的情形不停反复着。 被褥可真够沉重的,正感呼吸困难之时,却感觉自己身体正仿佛逐渐下沉到某个地底。 突然—— “喂……” 不知从哪里传来声响。 “喂……” 细小而嘶哑的声音。某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 察觉之后,我睁开了双眼。 黄鹤的脸孔突然映入眼帘。 他的脸孔就在我的脸孔正上方,直直俯视着我。 “啊!”我不禁大叫出声。 黄鹤就在我胸部上方的半空中,毫无支撑地端坐着,并伸出他那鹤鸟一般的细颈,俯身注视着我。 看我醒来,黄鹤得意地笑着: “如何?”他心情愉快地低声说道: “碰到困扰了吧。” 一副事不干己的模样。 “困扰?”我在下面说道。 “喔,难道你不觉得困扰?”黄鹤再次微笑。 “什么意思?” “杨玉环的事。” “——” 被他猜中了。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说的没错吧。”黄鹤得意地说道: “所以,我才来了。” “什么?” “我说过了。迟早你会碰到需要我的时候。我也说过,到时候我会再来的——” 确实,我还记得那句话。 “该如何让寿王妃子转为玄宗妃子,你是为此而困扰吧。” “没错。”我老实地点头。 “如何,要我告诉你好法子吗?” “有吗?有好法子吗?” “有!” “什么法子呢?” “其实,你早该察觉到了的。” “察觉什么?” “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杨玉环那天打算去哪里——” “去哪里?” “道观。” 道观,也就是道教的寺庙。 “这又怎么了?” “你还不明白吗?” “什么?” 对于黄鹤想说什么,我一无所知,瞧见我莫名其妙的神情,黄鹤大笑一阵之后,继续说道: “让杨玉环变成道士。” “变成道士?” “哎呀,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吗?身为皇帝智囊的高力士大人,头脑难道变迟钝了吗?” 话说到此,黄鹤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也终于明白了。 一旦明白,我才发现,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首先,让杨玉环出家变成女道士。也就是说,让杨玉环出家,让她与寿王分手。 之后,在适当的地方建造道观,将她迁移到那里。 皇上再以道士身份往返于那道观,问题就解决了。 然后,过了一年、两年,待时间流逝之后,再将杨玉环迎回宫里。 这么一来,即使任何人都深知事情真相,至少表面上杨玉环与寿王分离的理由是出家,与皇上一点关系也没有。 从杨玉环老早便出入道观的这件事来看,让她出家也不算太牵强。 这真是个绝顶巧妙的法子。 这么一来,皇上的名声就不会受损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个黄鹤也未免太厉害了。 “难道当初你找上我时,就已经设想事情会演变至此了?” “那当然了。”黄鹤嘴角浮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说: “改天我还会再来的……” 刚听到他这般自言自语时,他却已突然自半空中消失身影了。

晁衡大人。 我就是这样与杨玉环、黄鹤相遇的。 开元二十八年十月甲子(十日),在华清池温泉宫,皇上迎接杨玉环到来。 皇上原本就深爱神仙道,并且尊崇老子为道家之祖。 温泉宫也设有道观,命名为太真宫,我们先将杨玉环迎进此道观。 杨玉环被赐名太真,以女道士身份来到此地自不待言。而且不是出自皇上命令,是杨玉环个人的决定,这些都与黄鹤所预想的情节一样。 一切都像黄鹤所说那般进行着,结果,一如他所预料,皇上将杨玉环抢到手了。 然后,那个宛如恶魔的黄鹤,也与杨玉环一起进入宫廷了。 晁衡大人。 那些传言,想必您也有所耳闻。 可是,当时我尚未真切了解黄鹤此人是如何恐怖。 当我察觉黄鹤之恐怖时,此人却已潜伏宫廷深处了。 这个黄鹤比我当初所想象的,还要更加恐怖。 之前,我曾数度想要将这号人物驱逐出宫。 但到了后来,逐出黄鹤一事,我也束手无策。 安禄山之乱,其实也可说是黄鹤的策谋。 关于此事,容后详述,我先向您吐露一件重大事实。 现在若不将此事记载下来,或许写信中途,我可能就要告别人世了。 谁都不晓得冥府使者,何时会来带走我病痛的魂魄? 如此点灯提笔写信之时,我的气脉紊乱,双眼迷蒙。甚至握笔的指尖也已失去气力,数度伏首案头。 晁衡大人。 安禄山之乱时,我们曾一起逃出长安,走避蜀地。 当时陈玄礼在马嵬驿率兵叛变之事,您大概还记得吧。 当时的情景,我始终难以忘怀。 即使现在写信给您时,脑海里也都还会浮现当时情景。 皇上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庞。 您显露疲态的脸孔。 杨国忠被举刺在长矛之上的头颅。 以及,杨玉环当时依然明艳动人、不失其美的容貌。 陈玄礼提出条件,要取贵妃性命。 他说,若能杀了贵妃,他将出面平息叛变,且保护皇上逃到蜀地。 皇上显然也束手无策,正当众人在思忖除了杀死贵妃,是否还有其他法子可想时…… “有个好法子!” 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黄鹤。 那可真是出人意料的法子啊! 黄鹤的法子,是在贵妃身上扎针,让她看来宛如死亡一般。 关于此事,您也被牵连进去了,应该很清楚吧。 让贵妃处于假死状态,待陈玄礼确认后,再将她埋进石棺——其实贵妃并非死亡了,只要挖棺后拔针,她就可以复活过来,黄鹤如此说道。 待动乱平息之后,再寻觅时机,让贵妃苏醒过来,然后远走日本国。 到时候负责带贵妃远走日本国的人,正是晁衡大人您啊。 黄鹤于是对贵妃施用秘法。我们将贵妃埋在马嵬驿后,继续逃往蜀地。 不久,叛乱平息,我们再度返回长安。 又不久,皇上决意将贵妃挖出来。 把贵妃墓地移往华清宫所在——这是挖出贵妃时所用的借口。 可是,如此这般挖掘出石棺之后,我们却发现贵妃早已在石棺中醒转过来了。 而且,埋葬在地底狭窄石棺里醒了过来的贵妃,早已不是昔日的贵妃。她已发疯多时了。 您应该还记得,棺盖内面残留着手指挠抓过的可怕血迹。 我们一同将贵妃移往华清宫所在地,并在那里商量。 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黄鹤说了一句话。 “有人破坏了我的法术。” 他说,似乎有人将贵妃身上的扎针放松了—— 此时,青龙寺不空和尚也来到这里。 不空和尚说,想和彼时已退位成太上皇的皇上单独谈话。 于是如您所知,我们全都走出屋外,留下太上皇和不空在那里。 话说完。“一切都完了——”玄宗如此喊道: “我说完了。已经完了,一切全都——” 彼时,黄鹤也高声惊叫了起来: “贵妃不见了!白龙跟丹龙也不见了。三人全都失踪了!” 这件事是真的。 不空与太上皇说话时,贵妃、白龙、丹龙三人从华清宫消失了。 “大家都忘掉此事。什么都没发生。任何事都没发生过。贵妃已死在马嵬驿。后来的事全是一场梦——” 太上皇那时流着泪如此说道。 然后不久,像是要追赶已消失的三人的踪迹,黄鹤也从宫里消失,不知去向。 且说—— 晁衡大人。 这里还有几件事必须告诉您。 那是关于当时黄鹤尸解法为何失灵的事。 另一件则是,为何当时不空和尚会来到华清宫。 先说不空的事吧。当时找不空到华清宫的人,其实是我。 所以…… 唉,所以…… 在贵妃扎针上动手脚的人到底是谁? 让我告诉您吧。 在马嵬驿那时,是我背着大家微微放松贵妃后脑勺的扎针的。 就是我高力士动的手脚。 唉—— 我做了多么可怕的事啊! 虽然这么做是万不得已,可是,引见贵妃给皇上的人是我啊。 虽然是受黄鹤怂恿,但毕竟做出了那样的事。黄鹤告诉我贵妃的事时,我也可以不予理会。但我并没这样做,如实禀报也不过是为了明哲保身。 万一贵妃由其他人引荐给皇上——那么,该人将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 深受皇帝宠爱的妃子,其亲信将出人头地,道理就是这样。倘若有某人身处那种地位,我必然会深受威胁。 因此,我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任由事情发展下去。 反正谁都可能引见杨玉环给皇上,那不如就让自己上场吧。 就此意义来说,我也是必须背负责任的其中一人。 可是,如果早知道事情会演变为那样,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将贵妃的事隐瞒到底。 不过,这也是事到如今,我才会这样说的。 当时应该这样做才好,应该那样做才好,人的一生当中,这种思量到底有过多少回? 再怎么回想这些事,也无法弥补了。但也正因为无法弥补,所以人才这么想吧。 更坦白地说,即使回到当时,上天赐我重新来过的机会,我想,我大概还是会重蹈覆辙的。 在明艳动人的贵妃身边,享受宫廷无尽的荣华富贵,眺望大唐国所有的一切,那是一种无上的喜悦。 如果可以再度回味那日的盛宴:李白作诗、李龟年吟唱、贵妃起舞、晁衡先生列席,我愿意一次又一次犯下同样的错误。 会一而再犯下同样错误的,才是所谓的人吧。 因为我确实目睹到了,即使普通人脱胎换骨一百次,也无法目睹到的光景啊。 而且,想到我还能活到七十岁过后的今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必须承认是一种幸福。 随侍皇帝身边,实际尝过大权在握、牵动政局的味道,甚至许多人也因我下令而死。 如今,面临生命尽头之时,想到还有像您这样可以写信的对象,实在也不得不说这样的人生算是差强人意了。 有不少人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就死去了。 言归正传。 为何我要放松贵妃后脑勺的扎针呢? 要谈论这件事,自然就会提及不空和尚为何牵连进来的事。

不空和尚会牵连进来的关键,说来是因为我曾有事找他商量过。 所谓有事,当然指的是贵妃和黄鹤的事。 唉—— 谈论这一话题之前,我还必须先坦白另一件事。 好几次我都曾想在这封信里写下,可是,因为欠缺说出来的勇气,才一直拖延到这里。 这件事或者不该说出来,应该让它随着我一起告别人世。不过,如今陈玄礼也已作古,倘使不将它记录下来,可能永远没人知道了。 每当想到这时代的长河时,总觉得不知有多少事情,消逝在此巨流之中。或许深藏我心底的秘密,也同在此巨流中消逝了的许多东西一样,就此永远消逝其实也无所谓。不,或者应该说,反而比较好。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在这里写下来。 晁衡大人。 我所写的这些东西,或许寄不到您那里了。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想给您写下来。 此生尚有多少时日,我也不晓得。不过,我确知余命无几了。面临生死之际,无论如何我都想写下来,用即将消失气力的手,提笔写下来。 这封信果真能送到您眼前吗?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算在这封信上写下什么东西,也有可能无法让任何人看到,从而消失无踪吧。 不过,现在的我,实在不用考虑这点。 我还是诚心祈祷能有气力继续提笔写完这封信。 话虽如此,一旦真要写时,却又不知该如何下笔了。 如果皇上还活着,我恐怕无法提笔,但皇上既然已不在人世,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就让我说出来吧! 晁衡大人—— 安史之乱时,我们都曾随皇上走避蜀地。 彼时,马嵬驿陈玄礼带头叛变,其实,参与者不仅陈玄礼而已。 那是—— 其实那是由我高力士与陈玄礼共谋出来的。 这就是我一直对您隐瞒的事。 不,不光是您,从皇上到其他所有人,我都隐瞒到底。 知道此事的,除了我,仅有陈玄礼一人了。就连不空和尚我都没说。 那么,为何我会与陈玄礼共谋叛变呢?为何我要将贵妃的扎针放松呢?我必须说明理由。 简单来说,因为我已明白黄鹤正在图谋什么?我已完全明白黄鹤为何要追随贵妃一起入宫的理由了。 黄鹤图谋的事—— 就是毁灭大唐王朝。 如果只为了杀死皇上一人,黄鹤老早可以如愿。这种机会多得是。 但就算皇上死了,那也只是换个皇帝而已,而非王朝的毁灭。黄鹤一直图谋的,是大唐彻底的毁灭。 我究竟是在何时得知这件事的呢?要将它写出来,我已气力全无了。 今晚就此搁笔,明日再继续吧。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自此之后,我已有两天不曾动笔。 我曾几次从床上起身想要写信,却没有继续提笔的精力。 今天又这样睡过了一天,入夜之后才点起烛火,打算继续写下去。 比起白天,晚上的我似乎更有力气些。 现在总算能够不倒下去,面向书案提起笔了。 到底我写到哪里了呢? 上次实在因为连笔都握不住,才上床休息。 到了我这把年纪才知道,有时就算躺在床上睡觉,也比清醒起身还要疲惫。 前些时——我似乎整晚都在做恶梦,不时发出呻吟。就像有人将我的身体紧紧压制在床铺之上。 我的手脚完全无法动弹,直到清晨——不,睡醒时,还感觉自己始终做着恶梦。 梦中,似乎皇上出现了,贵妃也好像出现了。 晁衡先生、李白、黄鹤、安禄山、陈玄礼,以及只剩头颅的杨国忠也都出现了。 杨国忠甚至只出现一颗头颅,在我睡着了的那整个晚上,一直朝我说:“身体还给我!”“身体还给我!”并以充满怨恨的眼神紧盯着我。 让我把之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吧。 那是我们离开长安、走避蜀地之前大约十天所发生的事。 正是安禄山大军随时会攻进长安,皇宫随时可能被焚烧之际。彼时的慌乱,晁衡先生应该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吧。 那时,皇上已决意要离开长安城。 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 贵妃和她的兄长杨国忠是两位知情者。 当中还要再加上黄鹤及其两名弟子白龙、丹龙。 可是,无论知不知情,如果我军兵败、安禄山越过山头,那么,要保命别无他策,惟有逃离长安一途,这是众所皆知的。 我从心腹那里听到消息,据说陈玄礼或许真的会讨伐杨国忠。 陈玄礼是天生战将,战场上的耀武扬威,使他一路飞黄腾达。 他与贵妃的亲人——杨国忠立场完全相反,杨国忠是因为身为贵妃兄长才能出入宫廷,大半靠着贵妃撑腰而出头。 陈玄礼认为,正因为皇上对杨贵妃太过着迷,而将朝政几乎全都交给杨国忠处理,才会发生安禄山之乱。 我也明白,说不出口但与陈玄礼想法相同的人为数不少。 就此意义而言,我与杨国忠同罪。 因为再怎么说,为皇上引见杨贵妃,让杨国忠有出人头地机会的,无非就是我啊。 因此,站在侍候贵妃的立场,我也对杨国忠的飞黄腾达尽了不少力。 为了在宫廷生存下去,守护自己的地位,我无法违逆皇上最亲宠的贵妃。再说,随侍明艳的贵妃,为了讨她欢心而做一些事情,我打从心底没有一丝不悦。与其说没有不悦,还不如说根本就是为了取悦她而去做这些事。 为了博得她嫣然一笑,我不惜远从他国运来冰块为她消暑。 她可说天生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侍候贵妃,说是侍候一个人,感觉却像是在侍候偶然以人相现世的天人——天女一般。 一个国家里,或许百年才偶尔会出现一位如此的美人吧。 皇上和贵妃之间也曾数度发生争执。 甚至贵妃也曾抱着赴死决心,离开宫中而守在自己的宅邸。 碰到这种时候,也都是我为他们调停修好。 不过,玄宗愈沉迷于贵妃,我也愈发忧心。 因此,对陈玄礼来说,我是杨氏一族的人,而我忧心的一面,又让我像是陈玄礼这边的人。 让我继续说下去。事关黄鹤。 如前所述,黄鹤在宫里的身份,自始至终都是杨贵妃的道师。 道——指的是道教。 为化身为女道士的贵妃传授教义,是黄鹤的主要任务。 但那是表面,实际上,他并未教导贵妃有关道教之事。 然而,在杨玉环转为杨贵妃的过程之中,这却又是必经的一种形式。 每个宫殿都建造了太真堂,每逢贵妃移往其他宫殿时,黄鹤与两名弟子也随同动身。 心血来潮时,贵妃会进入太真堂,与黄鹤讨论道教种种,有时为了解闷,也会和他说起各种闲话。 至少,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是这样。 原来黄鹤所要求的,说到底就是这些而已,我也松了一口气。 我因此以为,黄鹤的要求,仅是出人头地,到宫廷当官而已。 我所想的却是大错特错。 黄鹤要求的,是更恐怖的东西—— 他要的是大唐王朝的毁灭。 先前已提过,而我确知此事,则是在我们走避蜀地的前两天。

十一

安禄山和史思明所引起的天下大乱,逼使皇上和我们一行人逃离长安,如您所知,那天是天宝十五年的六月十三日。 六月十日,名将哥舒翰镇守的潼关被安禄山军队攻陷,因此,我想事情是发生在六月十一日的晚上吧。我清楚记得那一天,是因为潼关被攻陷的消息传到了长安。 难以置信的消息,让我们大吃一惊。万万想不到哥舒翰将军会战败。 想到之后我们仓皇逃离长安的过程,您应该也能深刻体会我们所受到的冲击。 当时,哥舒翰统帅大约二十万大军。虽因攻陷洛阳而气势逼人,但安禄山军队不过十五万人而已。即使拿不下安禄山头颅,众人都认为,哥舒翰必可击退敌军。再说,潼关是天下要塞,古来就是易守难攻之地。我们一直认为,只要先将安禄山军队击退至洛阳,此后的事还可再行研议对策。 既然如此,为何哥舒翰还会被安禄山所打败呢? 我想您也晓得原因。本该守住潼关等待敌军来袭的,没想到将军却开关直攻敌营。 宜守不宜攻——关于这点,哥舒翰将军应该十分清楚。 那为何还要出关迎战呢? 原因出在杨国忠身上。 哥舒翰将军曾被再三要求出关决战。 “出战!” 主张出关决战者,正是杨国忠。 杨国忠既是贵妃兄长,又是天宝十一年继李林甫之后的宰相。 杨国忠与哥舒翰不和,事实上,正是潼关失守的主因。 他深怕哥舒翰立功,扩张势力。另一方面,他也怀疑哥舒翰与安禄山密约,串通伺机进攻长安。 因此,他才会刻不容缓要求哥舒翰与安禄山决战。 禄山虽窃据河朔,不得人心,请持重以弊之,待其离隙,可不血刃而擒。 虽说洛阳已陷落,安禄山却尚未掌握人心,此时固守潼关,待其军队疲弊、民心背离之时,再一举成擒——哥舒翰如此上奏。杨国忠却出面阻止。 听闻此事,哥舒翰再次上奏: 贼远来,利在速战。王师坚守,毋轻出关,计之上也。且四方兵未集,宜观事势,不必速。 敌军远道而来,疲惫不堪,打算速战速决。我方坚守潼关,毋轻率出兵,落入敌人圈套。当以顺势观望为宜。 哥舒翰的奏书,读来令人心痛,杨国忠却依然故我,坚持出战。 迫不得已,哥舒翰只得开关出战,结果兵败被俘而死。 我方死亡数万人。 如果杨国忠不起疑心,长安就不会落入敌手。 再加上深孚众望的高仙芝,虽突破敌围进入潼关,却又因为与宦官边令诚交恶,遭致谗言而被斩首。 就这样,多位名将死在我方之手。 因此,对于毫无作战经验的杨国忠代行指挥战局,武将们倍感失望。 以陈玄礼为首,留守长安的武将发出不满也是理所当然的。 说来安禄山所以叛乱,原因也出在杨国忠身上。 如果他不那么嫌恶安禄山,或许不致引发叛乱。 杨国忠非常讨厌安禄山,逮到机会便上奏: “安禄山有窃取天下之心。” 此前也曾数度传出安禄山出任宰相的消息,破坏其事者也是杨国忠。 “彼不谙文书,外使谒见,以彼为相,岂非颜面尽失——” 杨国忠如此主张,断送安禄山为相之路。 其次,杨国忠要求安禄山入京晋谒。 “入长安拜谒朝廷。” 杨国忠三番两次诱劝安禄山进京请安。 当然,这是杀害安禄山的借口,安禄山一来,杨国忠肯定不问有无而将之杀害。 安禄山深知杨国忠计谋,当然也不肯轻易进京就范。 他编造了日程不宜、患病等各种理由,拖延进京拜谒,然而,杨国忠却执意要他来参拜皇上。 “不进京拜谒,等同谋反。” 被杨国忠逼到如此地步,安禄山也就不得不下定决心。 安禄山知道,一旦进京拜谒天子,自己就将被捕杀头。因此,最后手段只有造反了。 安禄山就这样举旗叛变。 他召集谋反的麾下武将这样说道: 有密旨,令禄山将兵入朝讨杨国忠,诸君宜即从军。 说来,举兵叛乱的安禄山,所高举的旗帜正是:“讨伐杨国忠。” 由此观之,他绝不是要杀死皇上,改朝称帝。 “安禄山那家伙,终于动手了。” 杨国忠听到安禄山造反消息传来,在我面前开心地这么说,即使到了今天我都还深深记得。说他惧怕叛乱,不如说他庆幸结果正如自己所料。 总之,在这场叛乱之中,安禄山终于攻陷潼关。 接下来,安禄山何时将会进攻长安,也就不足为奇了。 因此,当天我们反复研议到深夜。 舍长安就蜀地,或是留在此地奋战到底? 连皇上都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入夜,疲惫的我倚靠在长生殿石壁上休息。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思考今后该怎么办? 我的头自然而然触及石壁,这时—— “事情变得好玩了。” 有声音传来。 是谁?! 我将头部移离石壁,朝四周搜寻人影,但是察觉不出任何动静。 是男声,而且仿佛在哪里听过的声音,可是举目四望,却不见一个人。 是我听错了吗? 这么想过后,我又把头贴在石壁上。 “安禄山终于有动静了。” 声音再度传来。 然后,我才察觉一件事。 那声音,我一把头贴在石壁就听见,一离开就听不见了。 声音很细微,像是呢喃,但我确实听见了。 啊,原来如此——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这种石造建筑,有时可以透过石头传来极为遥远的声音。大概是石头与石头重叠时的状态吧,碰到状态特别好的时候,某个石头边说话的声音,可以传到远处的石头上。 虽然明白了这一道理,我却又开始挂念,到底是谁说了这番话? 我把耳朵紧贴石壁之上,想要更清楚听到那个声音。 “话又说回来,事情进行得真顺利。操纵杨国忠,根本轻而易举——” 听到那声音,不知为何,我内心竟莫名地骚动起来。 看样子,我现在似乎正在窃听某人的秘密对话。

十二

“我们先挑拨杨国忠与安禄山不合,再让杨国忠与哥舒翰反目……” 声音传入我的耳里。 我惊吓得仿佛心脏将迸裂出声。 真是令人震惊!挑拨杨国忠与安禄山反目,促使安禄山叛乱的人是我,那声音的主人如此说道。还说,使哥舒翰将军与杨国忠反目的人也是自己。 到底谁说了这样的话? 那声音实在太小、太微弱了,以致初时完全听不清是谁的声音。 不过,那声音我确实曾在哪里听过。 难道顺着石头传音到这里时,那音质中途改变了? “喔——” 从仿佛点头一般的上扬声音可以判断,这绝不是一个人自言自语。 声音主人正和某人对谈。虽隐约还可听见对方声音,但即使将耳朵紧贴石壁细听,也听不清楚那声音在讲些什么。 或许声音与传声石头之间的距离,以及说话者的位置,存有微妙差异,才会造成如此结果吧。也或许石头和声音主人之间,有所谓的适性吧。更或许某种音质,只有某种石头才能清晰传递吧。 “不过,我先声明,绝非我硬将那种感情灌注人心之中。说起来,那是他们内心本来就有的……”声音主人说道。 我本想确认对话是在何处进行的,所以剎时从石壁抽身,但是立刻又打消念头了。 我担心,离开此地会漏听对话内容。再者,如果我开始搜寻他们,万一被察觉动静,或许他们就会停止交谈。 如果这伙人是危险人物——不,从谈话中已确认这伙人非常危险,若是让他们察觉我在偷听,那我将会有生命危险。 我想了又想,原地不动继续偷听他们谈话,才是上策。 “杨国忠本来就对安禄山起疑,我才能培养他的疑惑啊。” 感觉听到这话的人——或是这伙人,做了点头动作。 “我只是培养杨国忠心中本有的东西而已。正因为杨国忠看哥舒翰不顺眼,我才能利用这点。那个高力士,也不过其中之一罢了。” 那声音主人竟然点到我的名字?而且从话里头听得出来,高力士——也就是我,已遭到声音主人操控了。 “因为想要守护自己的地位、权力,那男子才会如我所愿,安排杨玉环与玄宗见面——” 听到这话时,我终于知道声音主人是谁了。 黄鹤! 说出这些话的就是黄鹤。 一点没错。 那声音、口吻,都是黄鹤所有。 既然如此,黄鹤交谈对象必定是白龙和丹龙。 “安禄山已攻克潼关——”黄鹤继续说道: “如此一来,就会毁灭。” 令人恐怖的声音响起。 “如此一来,大唐王朝就会毁灭……” 什么?! 黄鹤究竟在说什么? 唐朝的毁灭? 大唐王朝即将毁灭吗? 他是说,是他促使事情如此演变的吗? 怎么可能?这种事真的办得到吗? 不,一点没错,黄鹤确实说了,是他促使事情演变至此的。 他分明说到,不但是他挑起安禄山之乱,也是他逼使哥舒翰将军战败的。 啊—— 而追根究底,事情会演变至此,全都因为杨玉环登上贵妃之座引起的。 因为皇上看上贵妃,黄鹤这伙人才能以随侍道士身份,进入内廷。 啊,只是—— 啊,只是,晁衡大人。 黄鹤这帮人,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这个吗? 大唐王朝的毁灭—— 难道他们正是为了此一目的,才将杨玉环之事告诉我们,然后借此深入宫廷? 若是如此,事情的源头,就是从我将杨玉环之事禀告皇上开始。如果我没禀告此事,如果我没安排两人见面,杨国忠也不会成为宰相吧。如果没有这些,杨国忠自然也不会跟安禄山反目成仇,长安也不至于陷入险境了。 唉,可是,晁衡大人。 当时那样做会演变成这样,又有谁会知道呢?当时该怎么做才是上策,并非神明之人,又哪能事先预知呢? 不论是谁,人的一生多半填满了无法挽回的物事吧。 不过,再仔细一想,如果我不曾安排杨玉环与皇上见面,就不可能拥有那些宛如梦境的欢宴时光。 乐师奏乐、吟唱、舞蹈——在座的皇上、贵妃、李龟年、李白。在我的生命之中,有幸而能体验那种日子,该说是一种无上的喜悦吧。 不过,也或许是面临生命即将结束的今日,我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在长生殿偷听到黄鹤的声音时,我只是惊慌失措,根本无暇思考自己的人生等等。 多少事都是黄鹤主谋的——这且不论,那黄鹤为何非这么做不可呢? 如果对皇上怀恨,他其实不乏杀害皇上的机会。若是黄鹤想杀死皇上后一走了之,想必也可以策划得万无一失吧。 由此也可知道,黄鹤是如何深入内廷了。 身为道士——且是杨玉环的道师,只要贵妃同行,他可以随心所欲踏入宫里任何地方。 然而—— 我想到了另一个疑问。 当事者之一的杨玉环,对于黄鹤阴谋,到底了解到何种程度呢? 我再次将耳朵伏贴在石壁上,不知是否对方正在低语,有一阵子,完全听不到黄鹤的声音。 不久—— “别一副不满的模样。” 黄鹤的声音传来,似乎在责备白龙或丹龙或两人。 “那女人什么也不知道。正因为杨玉环一无所知,事情才得以顺利进行——”黄鹤如此说道。 呵。 呵。 呵。 黄鹤那低沉的笑声,响了好一阵子,接着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之后,任凭我如何凝神倾听,如何将耳朵紧贴石壁,再也听不到任何语音或响声了。 不知黄鹤一伙人停止谈话,还是转移阵地了。总之,从此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回到房里,我根本无法入睡。 方才听到的事,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本来应该立刻禀告皇上此事,但当时的情况实在糟透了。 没有任何证据。 就算我禀告这件事,皇上会相信吗?若非当时状况紊乱,或许他会相信。 可是,即使我坚持听到黄鹤如此说,黄鹤也可以装胡涂说不知道吧。 既然只是石缝微微传出的声音,声音如此微弱,为何能听出声音主人是谁?在此问题之前,彼方说话声音,真的可以顺着石壁传送,让此方听见吗? 皇上恐怕无法信服吧。 此事端视皇上到底相信我,还是相信黄鹤所说的话了。如果只是我和黄鹤的事,皇上当然会相信我。 不过,问题在于中间还夹着杨玉环。 如果杨玉环站到黄鹤那一边—— 事情或许就会演变成我为了诬陷黄鹤而说谎。这样的可能性非常大。 如果杨玉环不存在——我可以立即逮捕黄鹤一帮人,砍他头或把他关进牢里。 偏偏这个时候,我们必须立刻逃离长安,在这种紧急时刻,我竟然遭逢这样的事。 如果有谁跟我一起听到了这件事,我一定立刻禀明皇上。当时的我,却无法这样做,只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知经过多少时间…… 开始感觉有些迷糊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声音。 “高力士大人、高力士大人……” 蓦地醒来,只见床边站了一个男子。 “高力士大人……”那男子一面说一面俯视我: “是我,陈玄礼。”

十三

借着窗口照射进来的微弱月光,仔细一看,床边之人确是陈玄礼。 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这男子因某种理由前来杀我。 咽喉几乎要迸出惊叫声,好不容易我才打消这念头。 因为陈玄礼语调沉稳,如果他打算杀我,根本无需打招呼,趁我睡着时直接一剑刺入我的胸部或咽喉也就够了。 我从床上抬起身子,说道: “陈玄礼大人……” “贸然如此唤醒高力士大人,请容我先向您致歉。”陈玄礼压低声音说。 陈玄礼官拜龙武大将军,自哥舒翰将军阵亡后,他是长安现役将军中最具实力者。 皇上已暗中决定逃离长安,届时授命护驾的,将是这位陈玄礼。 “应该有警卫才对——” “今晚负责警卫的,都是我的部下。我已下令他们退下,再无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了。” 陈玄礼虽然如此说,却始终压低声音。我想,这恐怕是件大事吧。 “我要说的事很急迫,也不能让别人听见。不得已才对您失礼。”陈玄礼继续低声说道。 “什么事呢?”我问。 “为了今晚之事,我是冒死前来的——” 说毕,陈玄礼慢慢拔出垂挂身旁的腰剑。 床上的我本能地往后缩身。 陈玄礼果然是要来夺取我的性命——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陈玄礼反持剑刃,而将剑把递交给我。 黑暗中,剑刃仿佛闪烁出蓝色光芒。 “这个——”陈玄礼说道。 “这个?” “请拿着剑。” “——” “此刻起,我要对您坦述一件事。说完后,会要求您当机立断。到时如果所言不合,就请您杀了我。” “你在说些什么?” “我是当真的。” 声音虽小,陈玄礼却说得斩钉截铁。 事情到此地步,我终于也有所觉悟。 我在床上整理装束,然后说: “说吧,陈玄礼大人——” 陈玄礼几次调息后说道: “我已经压不住了!” “压不住了?” “是的。” “压不住什么呢?” “我的部下。以及——”陈玄礼深吸了一口气后说道: “我自己。” 此时,我已明白陈玄礼想做什么了。虽然明白,却无法将那骇人的事说出口来。万一说出来,进而成真的话—— “什么意思?”我明知故问。 “您应该已经明白了。” “你想由我说出来吗?”我如此说时,陈玄礼接道: “我要申讨杨国忠。” 陈玄礼真的说出那事了。 “这一、二天我们就要逃离长安。跟随我的将士约有二百骑。我想我们绝不会失败。” 黑暗中,陈玄礼那无礼的目光,丝毫不放过我脸上任何表情,直盯着我看。 “龙武大将军——”我故意如此称呼陈玄礼: “你说的事,我明白了。可是,为何要告诉我——” “——” “你想要我加入吗?”我说。 “不,不是。”陈玄礼慢慢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 “高力士大人——” 陈玄礼捏持住我手握的剑身,缓缓往上举起。 “在某种意义上,您比杨国忠更亲近皇上。或许您是仅次于贵妃,最接近皇上的人。” “没错。”我坦然颔首。 “加上,您又是个冷静明白的人。” “冷静明白?” “这是赞誉。得罪之处,请您原谅。” “——” “皇上身边,再没人比你看得更透彻了。无论宫里发生什么事,你总是比谁都清楚。” “——” “这次我要做的事,您应该比谁都明白才对。” 诚如陈玄礼所言。 陈玄礼为何要申讨杨国忠,我心中一清二楚。 “不是要您加入我们。只要起事之时,恳请高力士大人将我们的本意转达给皇上——” “转达?” “此事绝非谋叛。都是为了申讨杨国忠,我们才决定行动的。” “然后呢?” “事情发生时,请您如此转告皇上,我们绝对不想伤害皇上。讨伐杨国忠之后,我们会立刻护卫皇上前往蜀地。” “不过——”我望着陈玄礼说道。 “什么事呢?” “你打算如何处置贵妃?” “——” “她并没罪。” “她罪在深受皇上宠爱。她本身无罪。可是——” “——” “高力士大人,如果留下贵妃活命,您想事情能顺利进行吗?” 经他这么一问,我无言以对了。 陈玄礼所说的意思,我十分明白。 “我们杀了杨国忠、他的妹妹杨贵妃却随侍皇上身旁,您想我们能安心吗?” “——” “日后或许贵妃会突然向皇上进言,我们是杀她兄长的仇人,而要求皇上杀死我们。明知可能会有这一天,还要留下贵妃活命——” 之后的话,陈玄礼没有说出口。 然而,正如陈玄礼所说。 杀了杨国忠,留下贵妃的话,不知何时将惹来杀身之祸。 “您是明智之人,事情也看得透彻。我所说的,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陈玄礼说完,把按握着的剑身往上一提,将剑尖紧抵在自己咽喉之上。 “请您当机立断!”他静静地说道。 “此时此地——” 陈玄礼的眼睛直直望着我。 “如果您稍有迟疑,或想拖延决断,就请用这把剑刺入我的咽喉。” 我握着剑把的手不禁颤抖了起来。 杨国忠、贵妃的性命,系乎我此时的判断了。 我的额头冒出了汗珠。 如果—— 如果方才没有听见黄鹤的声音,或许我会一剑刺进陈玄礼的咽喉。 可是,我不但听到黄鹤那番话,还决定要对皇上隐瞒到底了。 几次我想出声却又闭嘴无言,闭上了嘴却又想开口说话,就这样反反复复着。 最后—— 我终于说了这句话: “明白了。” 我点点头。 “你打算做的事,在那天之前,我会保密。” 说完此话,我放下剑来。

十四

晁衡大人。 此后的事,一如您所知悉。 十三日我们逃离长安,接着在马嵬驿发生了那起事件。 当时,杨国忠正与巧遇的吐蕃使者说话,陈玄礼趁机起事,杀了杨国忠,然后胁迫皇上处死杨贵妃。 这就是整个事件的真相。 然后,黄鹤在贵妃后脑所扎的针被放松,也是我动的手脚。 我一直以为,这么做,贵妃就会身亡。谁知放松针只减弱了扎针的效力,这点您也晓得了。 话又说回来,为何我会做出那样可怕的事呢? 现在回想起来,我仍会自问,如果当时没听见黄鹤那番话,我是否会这样做呢? 黄鹤欺骗了我——那股强烈的怒气,的确是让我对扎针动手脚的原因。 我上了黄鹤的当,将杨玉环引见给皇上,才会导致长安这场大混乱。 上当了…… 大概就是那份悔恨,让我做出那样的事吧。 再说,我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了。 彼时,众人已商议妥当,准备让晁衡大人于日后带领贵妃东渡倭国。皇上那时也真的如此打算吧。可是,我长久随侍皇上,对皇上的心思一清二楚。 若干年后,从坟内挖出贵妃时,假使贵妃一如往昔那般平安无事,皇上一定又会改变主意。 他会说,不愿意让贵妃远渡倭国。 这么一来,陈玄礼将会被捕,且惨遭斩首示众吧。而陈玄礼也可能泄漏他和我之间的事。那么,我明知陈玄礼将在马嵬驿兵变,却没禀告皇上,这秘密也将败露出来。 我之所以对贵妃后脑的扎针动手脚,正因内心有着上述想法。 所以,让我老实告诉您吧。 对我而言,为了自保,让贵妃就此身亡,那才是最好的。 这番告白,晁衡大人恐怕会惊讶不已。 不过,这是我毫无伪饰的真心话——不,直到今天我才觉得这是真心话。 我对贵妃与皇上的嫉妒。 对黄鹤欺骗我的恨意。 对自己的爱怜。 这些情绪日积月累,才让我做出了那样的事吧。 不过,这些都是日后思索出来的结果,事到如今,我自己似乎也有些不明白,自己的真心到底在哪里呢? 唉—— 话虽如此,人心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打从心底爱恋皇上和贵妃。 贵妃是如此可爱。 世上大概罕见那么任性娇纵的女子,但世上也真有这种例子,愈是任性娇纵,就让人愈发爱上她。 或许见到贵妃的第一瞬间,我就一直爱恋着她。因为我已非男人之身,所以或许我一直都透过皇上爱恋着她。 可是,事到如今,我的真心到底在哪里?我也不明白了。 我想,所谓人的真心,一定不只一个,此一时彼一时都会有不同的真心。某个时候的真心,碰到不同机遇时,又会变成别的东西…… 再说,人也可能同时拥有两个、三个——好几个真心或矛盾的心。 唉,人心真是不可思议啊。 不过,不论我的真心在哪里,我松动了贵妃后脑扎针,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喔,对了。 我还没提到不空和尚的事。 不空和尚为何牵连进来,我也打算向您说个明白。 不过,写了如此冗长的信,我已疲惫不堪,提笔分外艰辛。 不空和尚的事,如果我一息尚存,明朝还能苏醒过来的话,那时我再好好写下吧。

十五

晁衡大人。 我又有一件事非跟您说不可。 我知道这条命只剩一、两天了。不,必须跟您说的事,并非指我这条命。 那是有关昨晚所发生的事。 我在遥望长安数百里之外,卧病朗州某驿站,而写下了这封信。 说来我会病倒此地,全都因为皇上的死讯;一名来自长安的流人告诉我的。 我是如何期待与皇上重逢啊。即使是已注定无法重逢的今天,我对皇上的思慕却愈发强烈了。 若有可能,真想在皇上还在人世之时,由我直接告诉他这封信里所写的一切。 就算因此而遭到皇上憎恨甚至被杀,我也会这样做。 晁衡大人—— 既然我在信中已提过不空和尚的事,事到如今,也不需要对您有任何隐瞒了。 在生命之灯即将熄灭之前,我要尽快说出来。 那是昨晚的事。 我点亮烛火,一面揉拭模糊不清的双眼,一面写这封信。 为了透风,我打开窗子,让舒畅的夜气流通进来。 建巳之月(四月)已过大半,长安以南的朗州,夜里就算打开窗子,也不觉得寒气了。几只小虫从窗口侵入,在灯火四周飞舞,对于我这已觉悟将死的人来说,让人倍感苍凉。 突然—— 不知是否风向改变,火焰竟晃动了起来,映在信纸上的我的手影,摇摆不定。 仿佛有某物挡住窗口吹来的风。 抬头朝窗口一看,吓了一大跳。 圆窗外出现一张脸孔。 那脸孔一边笑一边望着我。 正是那位告诉我皇上死讯的老流人的脸孔。 正当我想出声问他有何贵干时,老流人伸手抚摸自己的脸孔。 一瞬间,流人的容貌改变了。 同样是老人脸孔,却是另一个人。 那张脸孔,我曾经非常熟悉。 细长宛如鹤鸟一般的颈项。 秃得精光的头顶。 缠绕耳朵左右的白发。 那脸孔在灯火掩映下,从窗外笑着、凝视着我。 那是黄鹤。 五年之前—— 贵妃、丹龙、白龙忽然从华清宫消失后,也随之失踪的黄鹤,他那张脸孔又出现在这里,一面看着我一面得意洋洋地笑着。 “黄鹤……”我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的,高力士大人,原来你那天晚上听到我说的话了……”黄鹤低声笑道。 虽然笑着,但那脸孔憔悴且瘦削,过去那种傲慢神情已不复可见。 他的脸上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哀伤神情。 “而且,松动扎针的也是您高力士大人……” “你怎么知道?” “我已经读过了。” “读过了?” “你写的那封信,昨晚趁你睡觉时,我潜入屋里读过了……” “什么——”我高声说道。 “我本来打算通知你玄宗太上皇死讯之后,当晚就把你勒死,所以才潜入这里。” “——” “可是,不用我下手,你也快死了。” “你说的没错。这条命已来日无多了。” “再仔细一看,我发现你正在写很有趣的东西呢。所以每次都趁你睡觉时潜入,全部读了。” “所以,你全都看过了——” “是的,全都看了。”黄鹤说道。 听到他的声音时,我脑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难道——”我的声音加大了起来: “难道是你杀死太上皇的?” 结果,黄鹤的身体宛如痉挛般开始抖动摇晃。 咯呵。 咯呵。 咯呵呵呵…… 黄鹤宛如痉挛般低声嗤笑着,脸上也流下泪来。 原来黄鹤正一面笑一面哭着。

十六

“怎么可能……” 黄鹤一面流泪一面笑道。 “怎么可能……” 黄鹤游离的视线投向远空,像是说给自己听,他自言自语着。 “为何我非杀那男人不可?” “——” “光只是要杀他的话,我随时可以下手。这点你应该很清楚……” 诚如黄鹤所言。 他确实深入内廷,每每陪侍皇上身边。如果打算这么做,杀死皇上的机会多得是。如果杀死皇上后连命也不要,那么,陪侍皇上身边的许多人也有这个机会吧。 问题是,杀了皇上之后,自己能不能逃得掉。 如果是黄鹤,利用下毒或法术,让众人无法查出是谁杀了皇上,应该办得到才对。 “你听好,那男人是自我毁灭的。” “自我毁灭?” “可以说是被儿子所杀的……” “什么?” “你也知道的。今上一直怠慢玄宗太上皇,不是吗?挑拨你和玄宗太上皇的人应该也是他。离开长安之前,你不是想尽办法要见太上皇一面吗……”黄鹤说道。 真是突如其来的一段话啊。 诚然如此。 唉,诚然如此。 我多么想见太上皇一面啊。 那时,如果有人可以制止我的黔中行,那就只有太上皇一人。 即使不能制止我被流放黔中,我也想见太上皇一面。 可是,最后还是没能实现。 “那男人没被安禄山杀害,却被儿子给杀了……” “喔……” “一个弃置不理也会自我毁灭的人,而我,竟然还特意……我真的是干下无聊的事——”黄鹤有气无力地自嘲说道。 “说来李辅国那家伙……” “是啊。我也没想到李辅国会那么狠。” 说到李辅国,在黄鹤一伙人深入内廷时,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人。 天宝年间,职司闲厩使的王NFDA2赏识李辅国的畜牧才能,推荐他为东宫属官,方才开始发迹的。 皇上得知这个李辅国之后,便日渐宠爱他—— “李辅国那家伙,跟皇太子沆瀣一气。” “一点没错。”我附和道。 李辅国和皇太子日益亲近后,便操弄了这件事。 因安禄山之乱和杨国忠的事,导致我没注意到李辅国这人。 当我们为这些事焦头烂额之时,李辅国已计划夺权了。 马嵬驿事件之后,皇太子与避走蜀地的玄宗分隔两地,他与群臣一同迁往北边的灵武,在背后出主意的正是李辅国。 玄宗、我往南走避蜀地——皇太子与李辅国向北迁驻灵武。 抵达灵武之后,皇太子立刻登基为天子,不消说,也是受到李辅国强力影响。 皇太子登基,玄宗变成太上皇时,我已全然失势了。 登基之后,皇太子改元至德,李辅国也登上现在的位子。 使我和太上皇疏远的,也是这个李辅国。 正因为背后有太上皇撑腰,才有我的存在,而且,这话虽然听起来很夸张,但也可以说,正因为有我,才有玄宗皇帝的存在。 将太上皇与我隔离开,那么,我就不是高力士,玄宗也不是玄宗了。 “连我也没考虑到李辅国的事——”黄鹤低声喃喃自语道。 他的脸上、唇边已不见一丝笑意。 “想摆布别人,最后却被人摆布。” “被人摆布?” “嗯。” “被谁?” “谁也不是。想摆布你却被你摆布,想摆布玄宗却被玄宗摆布,想摆布白龙却被白龙摆布,想摆布丹龙却被丹龙摆布——” “——” “结果,我是被我自己摆布了——” “你们不是同一伙吗?” “不!”黄鹤摇头: “不是同一伙。不是同一伙的。那些人、那些人……” “怎么了?” “从我这里逃走的那三人。” 那三人——指的是杨玉环、白龙、丹龙。 “逃走?” “我被他们背叛了。” “背叛?” “没错。”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追问,他像是要说什么,张开嘴后却又闭上,看似痛苦地在那里扭动身子。 究竟这男人和那三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个黄鹤,究竟为了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来? 此人会如此苦闷地扭动身子,至今为止,根本无法想象。 当我这样看着他时,黄鹤觉察到了,“你看到我这副落魄模样了……”黄鹤说道。 “唔……”我点点头: “可是,黄鹤啊——” 我内心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感。 “落魄又如何?若说你此刻落魄了,那我又该如何说呢?曾经在宫里呼风唤雨的我,如今这模样,又该如何说呢……” “——” 对于眼前这个人,或许可以说,与黄鹤初次见面以来,我第一次对他萌生一股类似亲密的感觉。 为何会如此? 自己的性命可能因为此人而缩短的眼下,我内心竟然萌生一种既非恐怖,也非畏惧,更不会不快的感觉。对于黄鹤,竟然怀抱一种类似亲密感的莫名感觉。 原来这人也跟我一样,不但共同生存在同一时代,且在自己无法左右的巨大力量面前,一起垂头丧气。 我不知道,这到底该说是力量还是命运,总之,在那力量或命运当中,曾经倚恃其才气而翻云覆雨之人,如今竟也跟我一样,在此互相暴露其龙钟老态了。 唉—— 此时,我的眼睛也涌出温热的东西出来了。 晁衡大人。 那是泪啊。 我哭了。 “高力士,你为何而哭?”黄鹤问。 “不知道。”我回答: “不知道。不知道却泪流不止。” 我凝视着黄鹤。 “听好——”我的声音变得大声起来。 “听好,黄鹤!” 然而,那或许不是向着黄鹤,而是对自己的呼喊吧。 不只是黄鹤,我也想说给自己听的吧。 “这世上岂有不落魄之人?这世上岂有从未遭遇不幸之人?或是不受命运摆布之人?” “——” “听好,黄鹤啊。” “——” “我们意外地又在此相逢了。就算是你,对于又能在此相逢,我还是感到很高兴。”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本以为将独自一人死在这里,没想到竟还能与你重逢。即使现身在我面前的是安禄山,对于此刻的我来说,还是会觉得很开心吧。” 黄鹤沉默不语。 “说,黄鹤。” “说什么?” “说你的事。” “我的事?” “为何你要带杨玉环入宫?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呢?” 那是当时的我最想知道的事。 “说完后杀了我也行。那么,知道你所说的事情的人,将从此消失于人间。即使你不下手,我也会死。对于将死之人,若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洗耳恭听。” 经我这么一说,黄鹤又像往昔般哧哧地笑出声来。 “喂,高力士,刚刚提到的今上也已经死了,取庙号为肃宗。”黄鹤突然说道。 “什么?!” “如今已是广德皇帝之世了。”(译注:广德皇帝即代宗,肃宗之子。) “——” “好吧。我就说给你听。让我来告诉你吧。” “喔。” “让杨玉环入宫的目的,是为了将我的血脉注入大唐王朝。” “什么?!” “好好听着。” 此后,黄鹤说出了让人惊吓不已的话。 “杨玉环,说来是我的女儿。”

十七

剎那之间,我几乎怀疑自己耳朵有毛病。这是什么话呢? 黄鹤竟然说,杨玉环——贵妃是自己的女儿。 “怎么可能!”我失声大叫。 再怎么说,她都是大唐帝国皇帝玄宗的贵妃。而且,事前我还曾派人调查过杨玉环的身世,也收到报告了。 在成为寿王府女官之前—— 杨玉环于开元七年出生在蜀地。 父亲是蜀州司户杨玄琰。 我也曾听贵妃亲口谈过杨玄琰的事。 根据调查记载—— 贵妃父玄琰,少时尝有一刀。每出入道涂间佩之,或前有恶兽盗贼,则所佩之刀铿然有声,示警于人也。故名曰警恶刀。玄琰视之如宝。 不论父亲玄琰或母亲,早在贵妃年幼时就已病逝,二者都已非这世上之人了。 孤苦伶仃的杨玉环,便被叔父杨玄璬收养在身边。 “那么,你是说,你是已亡故的杨玄琰?” “我何时说过那样的话。” “那你是说,杨玄琰其实不是贵妃的生父?” “没错。” “你才是贵妃的生父——” “是的。”黄鹤以悲怨的声音点头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我问了,黄鹤却没有回我的问题。 “我一直以为寿王会被立为皇太子。” “什么?” “寿王生母武惠妃不是深受玄宗宠爱吗?我一直以为,只有她的儿子寿王才能当上皇太子,日后成为大唐皇帝。” “可是,当时的皇太子是李瑛——” “那也没什么。这种事,只要玄宗一句话,随时都可以变更——高力士大人,你清楚得很,不是吗?” 正是如此。 正如黄鹤所说,日后李瑛不但垮台了,还遭生父玄宗下令诛杀,死状凄惨。 此事发生时,晁衡大人您也在长安,想必亲自目睹耳闻了。 在幕后操纵此事的,正是武惠妃。 当时朝廷分成两派。 一派是皇太子李瑛与其生母赵丽妃。 另一派是寿王与其生母武惠妃。 而这也是拥立李瑛、以张九龄为首的科举官僚,与拥立寿王、以李林甫为首的门阀官僚之间的斗争。 对于玄宗疼爱武惠妃之子寿王更胜于自己,皇太子李瑛早就心生不悦。 只要一有机会,他便时常与同为玄宗之子的鄂王、光王见面,发泄心中不满。武惠妃就是因此而向玄宗控诉,三王有谋叛之心。 结果,此事成为导火线,皇太子李瑛、鄂王、光王三人最后都遭玄宗赐死。 “我判断寿王会当上皇太子,才暗中布局将杨玉环送去他那里。其后,为了除掉碍事的李瑛,我又操控了武惠妃。皇太子李瑛死后,寿王如我所愿即将被册立为皇太子之前,没想到武惠妃竟然亡故了。” 黄鹤以干涩的嗓音,淡然对我如此说道。 “即使如此,我仍然以为寿王会当上皇太子……” 黄鹤的声音突然带着一股阴郁的激动。 “这时,中途冒出来的人,你说,到底是谁呢?” 黄鹤那闪烁着黄色妖光的眼眸,直直瞪视着我。 “你说,是谁呢?高力士大人——”黄鹤如此问我。 我无法回答这问题。 “你说说看啊,那是谁呢?”黄鹤再度逼问。 我还是闭口不说。 “回答啊,高力士大人——” 黄鹤说完,喉咙深处发出痉挛似的笑声。 “就是你。”黄鹤说道。 “中途冒出来碍事的,正是你,高力士大人——” “——” “你突然从旁杀出,向玄宗申荐忠王李玙。让寿王唾手可得的皇太子地位拱手让给李玙的,不就是你吗?” “——” “我也没料到事情竟然演变至此。既非张九龄,也非李林甫,我真的没想到身为宦官的你,高力士大人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黄鹤以愉悦的声音自言自语着。 他那双黄色眼睛,仿佛要窥视我的神情,正朝我这边凝视着。 “就是这样,是你让李玙当上了皇太子。” 黄鹤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 “人生真是有趣啊,高力士大人——” “——” “结果你却被你所拥立的李玙赶出长安,与玄宗分离,并准备在这里等死。真是不可思议,也真是有趣啊。正因为这样,正因为这样,人间世才会这么好玩……” 黄鹤的眼睛再度溢出眼泪。 “对于你拥立皇太子这件事,其实我并不恨你。” “——” “因为当时,我改变了想法。不能视高力士为敌。我要合作的对象应该就是高力士大人——” “因此,你将贵妃送往我这里——” “没错。”黄鹤说道: “因为你给了我主意。” “主意?” “你让我想到,玉环也可以嫁给皇帝啊。” “——” “所以,我才暗中策划,让杨玉环能嫁给玄宗。” “——” “然而,还是有一个地方失算了。” “失算?” “嗯。” “是什么呢?” “就是贵妃没有子嗣。” “——” “贵妃没有怀上玄宗的孩子,说是我的失算,也真的是失算——”

十八

原来如此,原来事情真相如此,我总算恍然大悟。 如果贵妃生子,而且是男孩子——加上若没有发生安史之乱的话,或许那孩子会成为大唐天子。 “高力士啊……”黄鹤说道: “你也坦白招认一件事吧。” “招认什么?” “你到底跟不空谈了些什么?不空又跟你说了什么?”黄鹤如此问我。 晁衡大人。 这正是到此为止,我一直想在这封信里提起,却迟迟没机会写下的事。 “此前你所写的信我都看过了,可是你还没写出这点。” 被他一问,霎时我陷入沉默之中。 结果—— “说吧,高力士。”黄鹤沉稳地说道。 “你这条命剩下没几天了。早晚你将会死去……” “——” “而我,也将死去。将死之人对将死之人,还有什么不可说的呢?” “我明白了。”听了黄鹤的话,我下定决心: “那我就说吧,黄鹤——” 说毕,我察觉黄鹤的身子在黑暗中往前探出。 晁衡先生,那时我对黄鹤所说的话,我原封不动地写下来。 因为这些话,本来就是想说给你听的。

十九

陈玄礼来到我的住处,吐露要在逃离长安时申讨杨国忠,这件事我已提过了。 此事我深藏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 不过,在此我可坦言,其实有关那事,我只对一个人说过。 如今,那人也已作古了,现在无论我向谁说出此事,也不至于冒犯他吧。 我想您大概已经知道,那人就是不空和尚。 事情发生在我偶然听到黄鹤声音,且陈玄礼到访的翌日。 那天,不空和尚凑巧到宫里来。 本来他人在河西的开元寺,当天是应皇上召唤进宫的。 为何召他入宫,是皇上想让他作法镇压叛贼安禄山的气势。 因为离开长安在即,又听到黄鹤的谈话,加上陈玄礼吐露秘密这些事,吓得我惊慌失措,以至于不空和尚到来时,我也胡里胡涂忘记了。 在宫内见到不空和尚时,当下我便下定决心。 我想对不空和尚全盘说出藏在我内心的一切秘密。 要将这一切都藏在我心里,压力未免太大了,我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找人商量,而将此事告知宫中某人,只怕不消多少时间,此事便会传遍宫里。 长久以来,我一直信赖不空和尚。 如果对不空和尚明说之后,还是事迹败露,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了。 此前,我经常私下找不空和尚商量,也说过一些秘密,他都没有泄露出去。 但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昨晚之事无法对人诉说,才真正令人痛苦不堪,我非得找个人诉说不可。 我招呼不空和尚到我房里,支开旁人,对他说明昨晚所发生之事。 然而,关于陈玄礼的事,我还是没能说出口。 我仅对不空和尚说了黄鹤的事。 当我开口说明之时,不空和尚偶尔随声附和,之外,便仅默默倾听我说话。 待我全部说完,不空和尚才说道: “关于黄鹤,其实我也一直隐瞒着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 “高力士大人既然对我坦言昨晚之事,我也没理由保持沉默了。” 不空和尚如此声明之后,慢慢说出了以下的话。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