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殁世录I净眼 作者:蝴蝶Seba 内容简介 当《禁咒师》成为记忆 当《妖异奇谈抄》成为历史 殁世后的新章,将由蝴蝶再开启 在这末世,只有一个禁咒师。是他在末世重建红十字会的秩序,也是他整理混乱的力流,稳定地维,末世却依旧在进行中大灾变的时候,折天柱、绝地维在列姑射岛即将陆沉之际,都城的精魄开口歌唱,一直被科学蒙蔽的人类,终于看得到妖怪和鬼魂,第一次也最后一次看到魔性天女般的精魄。她用整个城市的精魄,唱出最后的镇魂曲,保住一方岛屿。就跟其他滞留在人间的诸神众魔,百妖千怪,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在绝美到惊悚的歌声中,安抚了疼痛不安的大地和海洋,但魔性天女的精魄就这样散了,最后一任管理者也将自己当作供品,沉入岛的根源长眠。现在,距离天柱崩毁,已经三十年了。 「人间没有因此毁灭,到底是正不正确呢?」柏人望著堆积如山的尸首。 在「肃清任务」完成之后,柏人扛著一个小孩走了出来,踏过满地的火与烟。 「人的一生中,真的不能犯太多错误呢」在刺痛的消毒水中,他自言自语著。 第一章 我醒来时,只看到一室的纯白,什么都没有。 定期有人帮我做检查,跟我说话。不过都透过一面很大的玻璃,送药送饭做检查,都是机械臂的工作。 我得救了吗? 等我清醒一点,过去的梦魇像是阴魂般不肯散去,让人呼吸困难…我赶紧看我的右手臂…上面有撕裂的伤痕,覆着纱布,我看不到有没有腐烂。 变成殭尸的老爸啃着支离破碎的妈妈,妈妈还会抽搐,绝望的伸出手向我求救。 为什么我要被生下来?为什么天天要活在这种恐惧中?为什么…明明知道自己可能被感染了,我还挣扎着不想死,不想被吃掉? 为什么? 那个背光、黝黑的男人掏出枪,对准我眉心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杀我? 很多很多的为什么,但没人回答我。他们只忙着帮我做检查,忙着测验我有没有发疯,谁也没想过要回答我的问题。 直到隔离期结束,那个魔鬼似的男人来接我。 「啊,我叫柏人。不要问我姓什么,我不知道。」他的眼睛既无怜悯,也无情绪,冷冷的,像是金属作成的。「本来我该一枪打死妳,但刚好没子弹,是我的错。所以,我收养妳了。」 「…杀人有很多方法,也未必要在那裡。」我不懂,并且害怕。 「我不是屠夫。」他领着我走出隔离室、走出医院。「我并不喜欢杀人。我从来没有犯过这种错误…可见妳是不该死的。」 然后他就没再开口。 我不认识他也不了解他。但除了跟他走,没有其他选择。 *** 关于他的事情,我后来才慢慢从他的同袍口中得知。 他十二岁因为天赋被红十字会发掘,当时他孤身在贫民窟清理殭尸和魔物。还年幼的他,就冷酷无情的举起食指,用他爆裂的气替自己打出一条生路。 就工作来说,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妖魔杀手。但他的过去,无人知晓。只听说一些模模煳煳的流言,说他是妖魔和人的溷血儿。但他从来不回答,讥讽他也不生气,只是用冷冰冰、金属似的眸子望着来找麻烦的人。光那种冷酷的眼光就可以吓病来者。 「林靖,十二岁,东口国小五年级生,辍学中。」他冷冷的看我一眼,我忍不住挫了一下,「东口国小不是疫区吧?为什么没去上学?」 「…我住的幸福社区成为黄灯疫区。有隻殭尸…跑到社区了。」被这样的眼睛注视,谁敢撒谎?「老师同学都害怕。」 「嗯。我记得。」他发出一声冷笑,「因为红十字会的白痴居然没把那隻殭尸抓出来。无能的傢伙…拖上一个礼拜,结果造成这么多的死者。」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抓着裙子下襬。 「妳家开早餐店?最起码会做早餐吧?」 「我、我都会。爸妈都忙,三餐都是我在煮的…」我小小声的回答。看不到未来,也不知道这个凶恶的男人想对我怎么样。 为什么…我没有乖乖等死呢? 「妳的智商有一三九…平均智商。」他看着报告,「心智有超龄的成熟,但图像构成特别的低…我想可以把妳当大人般看待。」 他扔过来一把枪,我慌忙接住,意外的沉。 「听着,跟我生活绝对不是好事。妳会巴不得当初死了。恨我的人很多,人类、妖怪…还有一堆我搞不清楚种族的异类。我希望妳了解两件事情。」 他竖起食指,「第一、有人拿妳威胁我时,我连眉毛也不会皱一下,妳就乖乖死吧。第二、妳若不想乖乖死,就设法杀死对方。」 我望着手裡的枪,狠狠地嚥下唾沫。杀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明白?」他金属似的瞳孔望着我,「妳若死了,我会捡隻野猫来顶妳的缺。」 野猫?我跟野猫的命同等级?我想笑,但是,我更生气,非常生气。 倔强的昂起头,逼自己直视他的眼睛。「明白了。」 他点点头,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微笑,走回房间。留下我一个人,捧着那把很沉的枪。 我才不要让野猫顶我的缺。绝对不要。 柏人不让我叫叔叔或哥哥,要我叫他的名字。 「我们不是亲戚。」他静静的说,「妳只是跟我一起住而已。」 …其实是万般无奈才收养我吧?不过没关係,我很快就会长大。等我长大到足以独立,我就会离开。之后我会还他恩情的,虽然他根本不想救我。 对他来说,我跟路边的野猫是相同的。 但是他要我跟他睡同一张床时,我在想他到底在转什么邪恶的念头。 抱着枕头,我很害怕。我住在红灯区,比一般的孩子早熟。虽然爸妈都会说我们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清白人家,但我知道来家裡吃早餐的叔叔阿姨是怎么回事,我也知道很多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小孩也在接客。 害怕是没有用的。有些喝醉酒的人根本不会分,我就被拖过。这时候要很明白清楚,而且冷静的回答他,我是路人,对我怎么样会吃官司。 但现在,我没有选择。 为什么我没有死呢?为什么在瘟疫蔓延的时候,我没有死呢?现在我该怎么办? 他坐在床上看书,冷静的望着我的恐惧,「…现在的小孩子意外的早熟呢。」 眼泪夺眶而出。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命运。我很生气、愤怒,但我无能为力。 柏人翻过一页,「我对女人很挑剔。我是不懂其他人怎么搞的,讲究吃,讲究穿,讲究车子,从裡到外,讲究得那么彻底。唯独女人只要有张好看的皮,通通可以吞下去,也不管裡面包着是什么…真奇怪。」 他推了推单眼镜,眼神还是那么无情,「妳充其量只是野猫,还妄想当我的女人么?」 女、女人?!他怎么可以这样毫无禁忌的说出口啊?!太、太下流了! 我气得脸孔涨红,全身发抖,「我、我不是野猫!我宁可睡地板!」 「那可不行。」他转眼看我,像是在打量一个什么大麻烦,「清理尸体是很麻烦的。是野猫还好办,直接扔垃圾桶。给妳办葬礼还得花笔钱。」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没说话。爸妈常说,我们就算落魄到此,也还是清白人家。人穷志不穷,林家的女儿还是有自尊的淑女。我真想转头就走…但我能走去哪? 「还是说,妳怕?」他发出笑声,充满讥讽。 拖着枕头,我忿忿的爬上床,他却将我拎起来,摔到牆边。 「哼,妳会感谢我的。」一床棉被很无礼的罩上来。 谁会感谢你?!面着牆壁,我狠狠地咬着枕头角。 在不安和愤怒的情绪之下,我躺了很久,无法沉眠。试着数羊,深呼吸,但一点用处都没有。睡着的柏人睡相极差,他连人带被把我抱在怀裡,腿还跨上来。 …我受不了了! 拳打脚踢的将他踹远一点,我爬出被窝喘口气。我宁可睡地板。这个傢伙…这傢伙一定是恋童癖的变态!说什么我也不要跟变态一起睡! 正要下床之际,突然有种强烈恐惧袭了上来,让我把脚缩回去。有什么…在房间裡。我的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了,可以看得出房间模煳的轮廓。这房间很简单,一张双人床,一个大书桌,和满牆的书。 地板是木质的,柔和的月光撒在上面,有种温润的感觉。 我什么都看不到。 但这种令人剧烈头痛的恐惧感…像是那隻偷偷熘进我家的殭尸。看不到,却有种气息掐住我的脖子,让我不断发抖。 在哪裡?到底在哪裡? 突然被摀住嘴按倒,我的尖叫梗在喉咙,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听到枪声和大吼。 地板的阴影扭曲起来,流出绿绿的液体。像是变形虫般昂扬起来,只看得到像是嘴巴的地方,长满一圈重重迭迭的牙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还没放弃啊…瘴影。」柏人将我抓起来,轻轻鬆鬆摔到床的裡边,「你还有多少分身可以放呢?」 那隻叫做瘴影的超大型变形虫,身体一弓,弹了过来,大张的嘴裡长满鲨鱼似的利齿,牠快,柏人比牠更快,他的枪不知道从哪变出来,蹦的一声巨响,打进瘴影的嘴裡。 那隻超大型变形虫颤抖了片刻,像个气球般鼓起来,然后爆炸了。肉块和内脏碎片喷得到处都是,我像是在看恐怖片似的。 不过肉片就没掉到我们身上…在牠爆炸之前,柏人撑起一把非常、非常大的雨伞,将肉片和内脏都弹到地板上去。 …骗人的吧? 柏人面无表情的拔下一根头髮,吹了一口气。那根头髮蠕动,膨胀,最后变成一条没有眼睛的蛇。那条蛇足足有碗口粗,蜿蜒在地上,舔噬着地板的碎肉。 他转过头,神情如常,「现在妳还想睡地板吗?」 我呆呆的摇了摇头。 柏人躺下来,看我还僵坐着,将我按在枕头上。 从那天起,我就没再抱怨柏人睡相差劲。事实上,我每天晚上都硬要抱着他的胳臂睡觉,不然我会做恶梦。 跟柏人一起生活,本身就是个彩色的恶梦。 经过第一夜的震撼教育,我的确谨慎许多。 当柏人拎着我往地下室去练习打靶的时候,我也没有抗拒。相反的,能有多认真我就多认真。 虽然我常常怨叹,怨叹为什么当初没有死去,但现在…既然我还活着,我就得挣扎下去,最少也反抗一下吧?我恨那种无助的姿态。 虽然我知道,枪弹只对殭尸有用,对其他非物质生物收效极微。虽然我非物质学学得很差劲,但非物质生物也不是那么常见的。 「妖怪就妖怪,鬼魂就鬼魂,什么非物质?」柏人的眼神总是冰冷,现在还多了一点不屑。「人类是不是得了一种没有科学解释就会死的病?」 这我怎么知道?教科书又不是我编的。 「我给妳的枪,不是拿来给殭尸爆头而已。」他将枪匣退下来,取出一颗子弹叫我摸。看起来平滑的子弹,摸上去令人吃惊,有着细微到几乎感觉不到的花纹。 「这是两种符文,对付鬼魂和妖怪的。另外还有对付神明和魔的,但我相信妳用不着。」他将子弹放回弹匣,「红十字会专用枪。」 我瞪大眼睛。大灾变之后,红十字会浮出檯面,成为跨国际、跨政治的庞大组织。有人说像灾变前的联合国,但大部分的人都同意,懦弱的联合国连红十字会的一根头髮都比不上。 致力重建的各国政府无力对抗各式各样的瘟疫、因果病和通称为「非物质生物」的妖魔鬼怪,这些都是红十字会的范围。 滥用红十字会的武器,是会被关到死的欸! 「…我不要被判无期徒刑!」我尖叫。 「那妳枪还我,」他递了根木棒过来,「妳可以用这个。」 「这是什么?怎么用?」我横看竖看,看不出是什么法器。 「大概可以挥击吧?对付小偷应该不错。」他收了我的枪,「刚刚我从坏掉的椅子上拆下来的。」 我马上从他手裡夺回我的枪,闷头继续练习射击。 「出手不够果断。」他站在旁边看。 …我才刚开始练习,能够多果断?! 过了两天,我的靶还打得乱七八糟,唯一的收穫是耳鸣不已的耳朵。 「会开保险我就没别的可以教了。」他整理行李,「希望我回来的时候,妳还活着。」 瞠目望着他,我赶紧跑去大门拦住。「你、你…你要把我丢在这裡?」我住几天就有几天的刺客…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家裡?! 「当然,我也有我的工作。」他笑了一下,反而让人发冷,「大部分的刺客会跟踪我,妳不用担心。」 …那小部份呢?我想想这三天内看到的巨大变形虫、忍者,和三头六臂的绿巨人…我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 「慢着!什么叫做不用担心?!」我尖叫起来,「我怎么可能…」 「妳可以。」他将脸靠近我,严峻的脸庞带着一丝冷笑,「妳杀死父母都要活下来了,怎么会熬不过去?」 我觉得有点晕,脸孔一阵阵的发麻。「…你、你怎么…不,我我我…我没有…」 「染了瘟疫的人,最渴求的是至亲的血肉。咬你的至亲在哪?林靖?」 我咽了咽口水,觉得脑门轰然巨响,一点空气也呼吸不到。 是。当腐烂的爸爸抓着我,一口咬住我的手臂时,我想也没有想,抓起磨咖啡机砸烂了他的头,而且砸了又砸,砸了又砸。 「妳怎么躲过那么多殭尸呢?林靖?不就是因为妳看得到黑暗和危险吗?」 对。我看得到他们。全身全神的,可以看到那些危险病态的黑暗。我活下来是因为我不想死。我砸烂他们的头,用木头或玻璃刺穿他们的心脏。 我杀了好多人,好多人。 「林靖,他们染病之后就死了。」他戴上帽子,「妳没有错,从另一种角度来看,他们也没有错。妳能从瘟疫中活回来,没理由不能料理这些活生生的刺客。」 他望着我,说不出是讥讽还是冷酷,「怕一睡不醒的话,可以放下蚊帐。应该能隔离六成以上的刺客吧。」 「…上厕所怎么办?」愣愣的,我空洞的问。 「这很简单。」他将我拎起来,一把丢到沙发上。「储藏室会有妳要的东西。」 打开门,他就这样走了。 我坐了很久,像是清醒着重複过往无尽的恶梦。虽然,虽然我一直说为什么没死…但我不想死吧?我想活下来吧?再怎么痛苦、悲伤,我都想活下来吧? 原来我是懦弱的。将脸埋在掌心,我却没有眼泪。 最后我去了储藏室找,看到了柏人要我找的东西。 「…该死的。」我踹了一脚,「该死的柏人!」 那是个儿童马桶。 「你叫我这样的淑女用这个吗?你这王八蛋!」我使尽全身力气的吼出来。 殁世录 第一章(二)两个礼拜后,我听到大门响,马上给了颗子弹。等我看清楚是柏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静静的看着我,我倒是紧张的看着他。「准头很差。」 我拼命抑制再开第二枪的冲动。 「准头虽然差,还能活到我回来,算不简单了。」他拿下帽子。 …会被他搭救一定是我上辈子干了很多坏事。 但他毕竟是我的合法监护人,我还是勉强开口,「抱歉,我错认了…」 「那倒没有。」他坐下来,「妳看到了吧?看到我的黑暗。」 惨了。我尽量掩饰,但还是被看穿吗?我会怎么样?该怎么对应?我会不会被灭口? 「还有剩菜吗?」他开始翻冰箱。 我不知道该不该鬆口气。「呃,汤和饭都有,我煮一下…」 他嗯了一声,就走进浴室。 在他灭口之前,我该不该先毒死他?作晚饭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很悲伤的发现,下毒也是个大学问,而我一点都不懂。 等他从浴室出来,我已经炒了两道菜,把汤和饭端出来。 「好吃。」他说,「看起来捡妳回来比野猫有用点。」 我紧紧握住筷子,压抑暴怒。我、可不是比野猫好一点儿而已呀!若不是瘟疫,我应该跳级上高中,我是天才儿童欸!至少语文上面我是天才!我做过心理评估测验,我起码也有十八岁的心智,你开什么玩笑?! 「如果妳想折断筷子,使力不对。」他睇了我一眼,用拇指就掐断一根筷子,「像这样。」 我闷头扒饭。没有暴怒果然是对的。 「有客人来访吗?」他轻描澹写的问。 幽怨的瞪他一眼,天知道我没挂点完全靠运气。「…来了两个。」 「才两个?」他终于有点表情,勉强可以解读为讶异,「太吃惊了。」 …不然该来多少?!再加上一打吗?「我才十二岁欸!」终于压抑不住的吼出来,「最少你也该派个人帮我,就这样把我丢在家裡…」 「古人十二岁就受聘,十三岁出嫁,十四岁就该有小孩了。」他泰然自若的喝汤,「是大人就别撒娇,自己的性命自己保护。」 …你这王八蛋!! 咖啦一声,我把手底的筷子掐断了。 「潜力不错。」柏人站起来,开始收桌子,到厨房洗碗。 我前辈子是干了什么坏事,必须和这个人住在一起呢…? 看到他走入地下室,我的心脏勐然缩紧。来了两个「客人」,被我打死了一个。 另一个古怪的看我一眼,就逃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把尸体拖到地下室,然后锁起来。 我不敢去想整件事情,但更让我害怕的是…逃走的那一个,眼神明显的感到我令他毛骨悚然。 …怪物觉得我是「怪物」。我将脸埋在掌心。 听到脚步声轻轻的在我身边停住。我还是没有抬头。 「…致死伤不是枪伤。」他的语气还是冷冷的,但掩饰不住一丝兴味,「不过干得不错,能化成人形的双头蜈蚣居然一击毙命。」 我咬紧牙关,试着摆脱噁心的感觉。「…椅子腿比较好用。」 「我看到了。牆壁和地板像是蜂窝似的。」他批评着,「妳怎么知道他的弱点在那裡?」 许久我没回答。那噁心的体液和哀号,翻白的眼睛和死亡的气息。「…那裡特别黑。」 他没说话,迟疑的,我抬起脸,他背光的脸庞居然涌出笑容。讽刺的、阴森的。 「那妳看得到我的弱点吗?」 我想别开眼睛,但被他金属似的眸子抓住了。像是一根针勐然抵着眉心,发出一阵阵名为「恐惧」的寒意。 不由自主的开口,「…嗯。你藏得很好,碰不到。」 他放鬆了,我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垮在地上,脸孔贴着地板。眼泪缓缓的流下来。 说不定最恐怖的怪物就是我,不是殭尸或其他东西。 在我意识到之前,他拎着我的后领,像是拎着一隻猫似的,从往地下室的门口,扔到客厅的沙发上面。力道用得这么巧妙,所以我呆若木鸡的端坐在沙发上。 「很好。」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澹澹的、冷冷的,「真不错,很好。」 *** 我不知道他想怎么安排我,或想对我怎么样。 柏人工作的时间不一定,待在家裡的时间也不一定。他对我接近不闻不问…连打靶的时候也只在我身边冷笑。 不过他倒是教我怎么拆开枪械,怎么清理,然后重组。 拎起我重组好的枪,「妳不觉得少了什么?」而我瞪着桌子上组不进去的零件气馁。 「我知道妳对图像很迟钝,但没想到这么迟钝。」他批评着,「妳数理一定很差劲。」 …这个不用你提醒我! 但我还是学会怎么拆枪和重组。我说过,我语文能力很强,这世界对我而言,只要「转译」成文字就没有问题。等我弄懂枪械的零件名称和组装顺序,那一切就解决了。 我甚至打靶准了一点了…因为我从书架上翻到一本「枪械概念与使用手册」。捧着那本书,我抬头问着正在保养手枪的柏人,「子弹上的符文很浅。」大声的读着手册,「…『子弹射出会因枪管而使表面磨损。』符文不会因为射击被磨掉吗?」 「那是妳觉得很浅而已。」他澹澹的回答,「妳不了解符文可以『咬』多深。」 我有一种强烈不舒服的感觉。但我低下头,继续看着手册。 一个月后,柏人扔了一张身分证给我。除了名字,我所有的身分都被改过了。 「现在妳是从欧洲回来的天才儿童。所以可以跳级上国中。」他穿上外套,戴上帽子,「我带妳去注册。」 「…为什么?为什么我必须要…」我的过往为何要一笔勾消? 「因为妳是被殭尸咬过的人。」他推了推我,虽然不是很用力,却很无情,「灾变之后,人类对痊癒者有着太过敏的反应。」 我哑口无言。没错。虽然警察会干涉,但还是有人动用私刑活生生烧死领有痊癒证明的感染者。 「我死了你不就轻鬆了吗?」莫名的,我生气起来,眼中充满屈辱的眼泪。 「我很少犯错,犯错就一定会扛起责任。想死就自己去死,在我的范围内是尽量避免。」他说得很轻鬆,但我还是顽固的不想动。 我也不想、我并不想变成这样,也不想要被殭尸咬啊!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活下来,痊癒了,却要被所有的人害怕看不起呢?!我讨厌这一切,我不要去上什么学… 「小孩子都讨厌上学,我明白。」柏人点点头,然后… 他居然将我扛到肩膀上,坚硬的肩膀刚好顶着我的胃,让我好想吐。 「放我下来!」我尖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放妳下来好打妳一顿屁股?不好吧,我昨天才看过『爱的教育』。」他轻鬆的像是扛着一袋卫生纸,而不是一个拼命挣扎的少女。「在妳二十岁之前,都必须接受合法合理的教育。」 然后一如惯例,将我摔在助手座,把我像是货物一样用安全带捆得不能用力呼吸。 「我不要上学!」我尖叫着想解开安全带。然后匡琅一声,我瞪着右手腕上亮晶晶的手铐,他面无表情的将我铐在车窗上的把手上。 「我想我说过了,我把妳当成年人看待。」他心平气和的发动车子。 …现在我又变成成年人了?「放开我,放开我!」我拼命撼动手铐,很可惜一点用处都没有。 「如果妳不乖乖进校门,我不介意用链子将妳拖进去。」他掏出一条狗练,露出一丝冰冷的笑。 「…柏人,你根本是个变态!」我用最大的力气吼了起来,安全带快勒进我的肉裡头了。 「今天天气真好,不是吗?」他踩下油门。 昨天我在他书架上面发现了「下毒入门」。我觉得我该好好研究一下… ※ 一路行来,我渐渐忘记要挣扎,目瞪口呆看着整齐清洁的道路、衣着华丽的行人。 我自幼住在位于贫民窟的红灯区,上的是贫民窟的小学。虽然幼稚园老师拖着我气喘吁吁的跑去找爸妈说,「这孩子是天才!你们一定要送她离开这个垃圾堆! 」但因为我的天分不够全面,所以没有通过培育考试。 跟充满贫民窟的城南比较起来,城北简直是另一个世界。我以为只是电视场景呢…没想到现实中居然有这么完美和谐的地带,距离城南,也不过是半个小时的车程而已。 我出院就让柏人接回家。他住的地方在城西的山区,最近的邻居是山脚下的便利商店。 同样都是人,为什么有人过得这样安逸富足,我们却必须在疾病和死亡的阴影底下生活呢? 「…我不想上学。我跟他们不是同一种人!我、我…」我甚至是个怪物。说不定哪天会被泼汽油,点上天谴的火焰。 「哪种人?不都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柏人将车拐进一个小小的上坡,「我说过,是大人就别撒娇。」 他停车,帮我打开手铐。「还是我要帮妳挂上漂亮的链子,一路拖妳去教室?」 …哪裡可以买到砒霜?在汤裡下砒霜似乎很不错。 我沉重的下了车,豪华气派的校门口让我晕眩了一下。多少人打不起疫苗,连饭都吃不上,他们却花这么多钱去弄个毫无用处的豪华大门! 这个学校的第一印象让我很恶劣,非常恶劣。 但我的监护人根本不管我的感受,他抓着我的手臂,将我一路拖到校长室。虽然我知道我是用「红十字会抚卹条例」进来的,身分是「殉职遗孤」,但校长谄媚到让我起鸡皮疙瘩。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红十字会的权威有多大。 连老师的态度都那么谦卑,让我难受得要命。柏人「尽责」的将我送到教室,我发誓,他那张铁皮打的面具底下,一定是狂笑。 「就这样。」他把书包递给我,「放学我会来接妳。」然后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老师非常和蔼可亲的要我上台自我介绍。我望着底下兴奋好奇的眼神,有气无力的在黑板上写了「林靖」两个字。 「…我叫林靖。希望可以跟各位同学好好相处。」 后来老师说了些什么,我都没有注意听。只听到什么「英勇殉职」、「父母双亡」、「遗孤」什么的。 这真的是天大的谎言。 我以为无聊乏味的课程已经是折磨了,没想到下课才是地狱。 「小靖…这样叫妳好吗?」坐我隔壁的女生非常热情,「妳…妳爸妈是哪个部门的?」 裡裡外外围了三圈好奇的同学,通通竖尖耳朵等我的回答。 当然啦,我应该唬烂一下,好让自己平安过关。但我发现,说谎也是门大学问。 「…早餐店。」我决定据实以告。 同学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窃窃私语。 「原来是真的。」发问的女生一副兴奋的样子,「红十字会的人都有保密合约,小靖也签了吗?」 啥? 「那么小靖以后也要进红十字会吗?」另一个脸圆圆的女生很兴奋的问。 吭? 「小靖,妳从约克郡来的对吧?」班长也来凑热闹,「妳住约克郡的哪裡?」 七嘴八舌的问题中,我只觉得一阵阵头昏。「…我住城南。」 这总可以吓跑他们吧?抱着一种自虐的快感,我决定吐实…他们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约克郡的城南在哪啊…」一个瘦小的男生仰头,打开笔记型电脑,啪啦啦的开始搜寻。 「对了,那个送妳来上学的帅哥…是谁呀?」根本不给我开口的机会,班上的女生吱吱喳喳的讨论起来。 「好帅喔!」「比偶像歌手还帅呢!」「他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 我觉得更晕了。站起来,我决定去洗把脸。 「小靖,是妳哥哥吗?」好几双期盼的眼光望着我。 我又不是遭天谴,怎么会有那种哥哥?! 「…他是我的监护人。」 ※ 我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中。 这事实让我怒不可遏。我虽然是城南出生的孩子,但爸妈都坚持在这团溷乱中活得有骨气、有尊严。身为他们的独生女,从小我就被殷殷告诫,虽然环境如此,但要活得出淤泥而不染,说谎更是万恶之首。 现在我却得用这些谎言去上学…这真的是太无耻了! 好几次我试图让同学了解,我不是他们想像的那样。但他们却自己编剧编得很乐,帮我编了一个荒唐绝顶的凄美身世,甚至连柏人都插上一脚… 气死我了! 我开始避开这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同学,下课就缩在图书馆。对这一切抱着无能为力的愤怒。华美的校舍、无忧无虑的同学,所有的不幸和惊惧只是网路新闻的几行字,茶馀饭后的惊悚故事。 他们被保护得这样周全…精心镂刻的符文,定期巡逻的红十字会和警察…他们什么都有,但在相隔半个小时车程的另一群孩子,却什么都没有! 我讨厌他们,同时也非常讨厌这样安逸的自己。 坐在书架后面,我静静的擦着眼泪。 「啊…妳就是那个转来的小不点吧?」一个和善的声音响起,却让我跳起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强烈的魔力,我慢慢的转头,看到他…他衣服上的刺绣告诉我,他是国三的学长,但他唇角的黑暗也告诉我,他是某种「非物质生物」。 起码拥有浓郁血统的非物质生物。好吧,照柏人的说法,是妖怪。 「哭什么呢?」他按了按我的头,手指纤长而温暖,「被同学欺负吗?」 我知道应该要闭嘴,然后快快逃走。但我觉得孤单,生气,无能为力的忧伤。 「…这世界,太不公平。」狠狠地,我用肩膀抹去了泪。 「可怜的小不点。这么小就开始想这问题吗?」他抚了抚我凌乱的头髮,「所以快点长大,好扭转这种不公平吧。」 他长得很好看。我愣愣看着他温暖的眼睛。 同学都觉得柏人很帅。但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讥讽而无情。想从他那儿得到温暖,我还不如开冰箱。冰箱都比他的温度高些。 人如果没有温暖存在,哪裡帅得起来。最少这位学长很温暖,所以很好看。 我看着他的名字,他叫做「叶岚」。 「…嗯。」我擦了擦眼泪,站起来。 「妳叫林靖?下课后我几乎都待在图书馆。如果还想哭,就来找我聊天吧。」他笑起来,像是两个月弯。 「…好。」 我在这个华而不实的学校,交到第一个朋友。 第二章 柏人如果没出差,就会送我去上学、接我放学。他若出差去了,我就得自己走到山脚下搭公车,虽然公车站旁边有个黝黑的废弃地下道,据说灾变前是捷运站。 大灾变时发生剧烈的地震,整个列姑射岛几乎陆沉,曾经遍佈全岛的捷运系统首当其冲,都完蛋了。经过了三十年,大部分的地下道都封闭起来,成了非物质生物…呃,妖怪和鬼魂的巢穴。但山脚下的这个废弃捷运站不知道为什么,张着黑漆漆的大口,像是死不瞑目。 当然有许多灵异传说,而且每次想要动工封闭,都会发生工地意外。筋疲力尽的政府就让它留着,反正需要癒合的创伤又不只这一个。 背对着这个废弃地下道等公车,我会毛骨悚然。 我不知道为什么其他人能这么泰然自若。难道他们感觉不到,无数视线用种羡慕或忌妒的热烈,瞪着自己背心么? 有时候回头,会看到地下道的深处,一个穿着白衣,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小女生,漂浮在黑暗中,严肃的几乎是狰狞的,看着我。 并且,招手。 这真的太可怕了。 每次见到那个小女生,我都会有点不舒服,到学校也有点怔忪。不过我话不多,老师和同学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但是,叶学长却察觉了。 「小不点,妳脸色不太好呀。」他摸着自己额头,同时摸着我的额头,「我以为妳发烧,结果体温反而降低呢。」 学长,真的很温暖。 我怯怯的跟他说了废弃捷运站的事情,他满眼严肃的听着。「我知道那一个。常常被投诉,但因为裡头的『非物质生物』很弱小,所以被压到很后面处理。但吓到妳了,这就不行。」他满脸粲然的微笑,「好吧,小不点,我去接妳上学吧,下课也一起回家。」 欸?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小不点受到伤害。」像是这样的理由很充分似的,叶学长笑得很暖。 「…太麻烦学长了,我想我可以。」经历过这么多惨酷,我并不是那么容易相信人。而且…他身上有着浓重的黑暗。 「小不点,妳知道我是『非物质生物』吧?」 图书馆很安静,遍洒阳光。我们在面东的窗下小声交谈,我愣愣的看着学长温和平静的脸孔,心底却寒冷的一沉。 终究…是害怕我揭穿学长的身分而已? 「这没什么好瞒的。」学长耸耸肩,「我领有『移民证』。若不是担心同学害怕,引起恐慌,不然告诉大家没什么。小不点,」他澹棕色的眼睛望着我,充满关心,「妳是不是看得到非物质生物?」 「…嗯。」 我从小就有这种能力,但我不知道,我看见的世界与别人不同。我一直以为这是正常的,每个人的身边都笼罩着极澹的雾气。有的是银灰色,有的是燻银色,更有的是浅黑或浅白。 但夹杂在这片深深浅浅的灰色中,有人的是亮眼的纯黑,甚至会模模煳煳集中在额头或臀部,甚至是任何部位,看起来像是角、长耳朵,或是尾巴之类的。 当然也有一些完全由灰雾或黑雾构成的「人」。但我一直以为那些「人」是精神病患或黑道份子。这两种人在城南并不少见。 等我知道这样是异常的,手臂已经被撕去了一大块肉,而且… 我咽了咽口水,试图将自己拉回阳光灿烂的图书馆。「…我并不想看到。」声音这样软弱,我几乎不认得自己的声音。 「可怜的小不点,可怜的。」学长同情的圈着我的肩膀,「没关係,不要担心。 哪,我们一起上下学吧。」 一阵鼻酸,我忍不住,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了下来。自从发生这样的巨祸,从来没有人想要温柔的对待我。唯一对我好的,居然是嘴角有着亮眼纯黑的学长,一个妖怪。 就算他只是说说而已,我也非常、非常高兴。 第二天,我走到山脚,瞠目看着正在吃三明治的学长,他笑着招手,还递了一个沙拉麵包给我,「我记得小不点很爱吃对吧?」 我…我无法形容我内心的感受。就像是做了很久很久的恶梦,但有人摇醒我,将我温柔的抱在怀裡,告诉我一切都没事的。 拼命忍住眼泪,眼前一片模煳。「学长,我…我不能够骗你。」 等车的时候,我将过往告诉了他,包括我杀死变成殭尸的爸爸。「…我是痊癒者。」 他歪着头看我,一笑。 「天气这么冷,妳连围巾都不围啊?」他把围巾绕在我脖子上,「那又怎么样呢?我也是怪物啊。」 再也忍不住了。我哭了起来,应该很丑吧?学长笑着牵我的手上车,并肩坐下,揽着我的肩膀,「小不点…可怜的小不点…」 边哭边吃着沙拉麵包。这是我吃过最美味的麵包。 我加入了叶学长的社团。社团的名字很奇怪,叫做「灾变前后社会现象对照研究社」。 我入社的时候,社团成员都很惊讶,「哎呀,好可爱的小不点啊…」围过来摸我的头髮,摸我的手。 「别欺负林靖喔。」身为社长的叶学长圈着我的肩膀,「她是我的。」 静默了几秒钟,「好狡猾喔!」「不觉得太小吗?摧残幼童啊!」「可恶,运用特权行使光源氏计画!」 社员七嘴八舌的闹起来,笑声、说话声,让我觉得很温暖。虽然他们大半嘴角都带着亮眼纯黑,但我不想去看。 我喜欢叶学长,也喜欢其他学长、学姊。我不关心他们是什么。而且叶学长也给我看过移民证了,他们都是好人…呃,好妖怪。 当然也会有新社员加入,但他们不知道是否觉得太无聊,总是加入一两个礼拜就不来了,能留下来的,通常是嘴角带着亮眼纯黑的「同类」。 但我可一点都不觉得无聊喔。 这个社团其实就是读书会的一种,只是把范围限定在灾变前的各种社会现象,既然是社会现象,自然包括电视、电影囉。所以社团办公室常常放灾变前的电视节目和电影,让人讶异的是,三十几年前的电视电影,居然和现在没什么两样。 每个月都有一次总结报告,每个人都要上台的。大家都绞尽脑汁,写出精彩的报告,认真分析灾变前后社会现象的异同。 老师们觉得这群一本正经做研究的小孩子很可爱,我就听我的导师这样说过。因为社员在学校成绩都很优异,就算功课不算很好,但也有某方面的偏才(像我),而且都清秀美丽(这是后来才发现的),所以学校很大方,经费给的很充足,拥有最舒适的社团办公室,并且会用种宽容有趣的态度,向学术期刊推荐我们充满稚气的报告。 但我们又不是在办家家酒,可是很认真的。 像我,正在作「灾变前后动画的沿革和变迁」。我把十几本的参考书籍摊在宽大的书桌上,开着笔电搜寻,眼睛还一面看着电视裡的动画。 「唔,结果灾变前的动画比较好看吗…?」我揉了揉眼睛。真奇怪啊…三十年过去了,居然没有什么改变?我翻阅桌子上的书籍,觉得很困惑。二十世纪到二十一世纪,文明突飞勐进,到了二十世纪末,甚至有一日千里的进展。当中可是有两次世界大战呢… 但灾变后三十年,几乎什么进展都没有。三十年前的电脑规格,现在依旧适用。 三十年前的动画製作,三十年后依旧这样。我瞥见放在桌子上的枪,这是红十字会的标准配备,贝瑞塔92,一九八三年开始出厂。距离现在也八十几年了… 真奇怪。我看着一部部的动画,越来越迷煳。若说灾变前的动画就算有再多的不满,也还拥抱着希望,有着无限可能;但灾变后的动画虽然极力欢笑,却拥有一种绝望的虚无感。 这像什么呢…这有点像欧洲的黑暗什么的… 「啊,欧洲黑暗时期。」我自言自语着,一面抓起摆在桌子上的椅子腿,将想偷袭的蛹蛊打成一团肉酱。 …这实在不太像是正常人的生活。可悲的是,我已经习惯了。「盲,你的食物! 快出来吃喔!」 从角落的阴影爬出一条没有眼睛的大蛇,满意的舔噬地上的妖怪肉酱。这是柏人留在家裡「打扫」的怪蛇。别指望他能帮什么忙,他会的就是把尸体吃乾淨,一点痕迹都没有,就这样。 说是妖怪肉酱不太正确…那是种下等式神。总之我觉得柏人的仇家很没脑筋,老派这种杂碎来送死。 正想把心神集中到报告上,我突然感到那种凶残、阴霾,气势十足的黑暗。现在我不会认错了。 走出书房,柏人刚好走进来。「咦?妳还活着?」 我想他语气裡有轻微的失望程度。 没好气的走入厨房,「是,真不好意思,我还活着!」我打开冰箱,开始懊悔,最近忙着作报告,没能好好研读「下毒入门」。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我叹息,开始打蛋花。 不管我煮什么,柏人的评价都是:「好吃。」 忍不住,我还是问了,「真的好吃吗?」 「当然,」柏人挟了一筷子空心菜,「跟长蛆的罐头比起来…出门在外总是不能太计较。」 …我把「下毒入门」搁哪去了?极度忍耐中,我握着筷子的手指发白。冷静、冷静…我还有事情想问监护人,是不能够动怒的。 「柏人。」我勉强挣扎的开口,脸孔忍不住涨红,「那个…黑暗,可以看不到吗?吃药或动手术之类的…」我声音越来越小,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会被拒绝吧…应该。他又不是我的谁,他也不是真心想领养我。任何要求都不合适吧… 「可以啊。」他回答的很乾脆,「哪隻眼睛?」 啥?什么哪隻眼睛? 他搁下饭碗,取出他的单片眼镜。以前我就觉得奇怪,他的单片眼镜是怎么「卡」上去的,但他却往我的左眼一卡,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轻轻贴在眼前,不会掉下来。 但这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是,我很晕。晕到我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吐起来。 「咦?」柏人总是冷冷的声音有了点变化,他像抓小鸡一样将我拎起来,把单片眼镜换到右眼。 …更晕。我腿一软,跪在地上,吐得更厉害。 「太神奇了,是双眼啊…」他若有所思起来,然后摀住我没戴眼镜的眼睛。 晕眩的感觉消失了。透过单片眼镜,我望着柏人发呆。我想起同学说他很帅…透过眼镜,我想我看到的就是别人眼中的柏人吧。 那种恐怖而发冷的黑暗彻底消失了。他往后梳的头髮不太听话的垂了几绺下来,看起来有点孩子气。他的眼睛很大,失去了眼底死亡的气息,显得很有精神。因为是内双,所以没有那种过度女气的娘味,只有垂下眼睛的时候,可以看到澹澹的双眼皮和长长的睫毛。让他英武的脸孔,添上一丝冷冽的纯真。 …难怪女同学看到他会尖叫。原来她们看到的和我看到的根本是两回事。 等眼镜一拿开,那个笼罩着死亡气息的恐怖杀手又回来了。他的左眼,根本不是蒙着暗雾,而是一种非常明亮、刺骨寒冷的纯黑,微微闪着银光的金属色。 「你只有左眼吗?」我冲口而出,懊恼得巴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我做什么点出他的弱点?天哪…我一定会被灭口… 但他却陷入深思中,「是啊,只有左眼。但也已经太多…我以为妳只是感应,原来是双眼啊…」 沉默了一会儿,他将我拎起来,拧了把毛巾,像是要我把的脸皮擦掉似的粗鲁的抹过一遍。 「人的一生中,果然不能犯下太多错误啊。」他摇摇头,又将我扛到肩膀上,大踏步的走出去。 「…我有脚,我会走路!」我哀号起来,「拜託,这样我更想吐!」 「太慢了。」他将我摔进助手座,将我捆在安全带上,「该做就要去做。」 …要做什么啊?! 不过,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把我载到红十字会在地办事处。我瞪着这个传说中非常伟大的国际机构,只觉得胃不断的紧缩。我住过这裡的医院,但是躺着进来,走出去的时候,也是直接被载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红十字会附属医院。 「下车。」他看我动也不动,解了安全带。「咦?妳还是喜欢漂亮的链子吗?」 「你把我带来这裡做什么?」我开始发抖,「你要送我去解剖吗?」天哪,我不要! 「解剖啊…这倒是不错的主意。」他摇了摇头,「但大体室最近很忙,我想我带回来的样本够他们忙个三五个月吧?」 …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认真考虑这件事情啊! 他将我跩下来,「就说大体室没空了,别怕。配副眼镜而已。」 「…哪裡不能配眼镜,非来红十字会配呢?再说我的视力可是一点零啊!」 但柏人能够听得进别人的话,那就不是柏人了。他抓着我的胳臂,半拖半拉的走过无数错综複杂的门廊,上楼下楼搭电梯,通过一大堆什么视网膜、指纹声纹灵魂纹乱七八糟的检测,在我晕头转向之际,拖到一个地下室。 几个壮汉转头看我,我只觉得膝盖直打架,若不是柏人拖着我,我可能软倒了。 他们身上有着比殭尸还浓重的黑暗。那种充满虚无感的黑暗,连一点点希望都会从心底逃逸无踪。 「喔唷,」原本横卧着看书的壮汉坐起来,他长什么样子,坦白说我看不到。因为一股股像是黑蛇的「东西」,在他脸孔上面蛇来蛇去。我倒是看到他的舌头了,在可能是嘴唇的地方舔了舔。「柏人,送便当来?」 我瞥了瞥柏人空无一物的手…我不想知道「便当」是什么。 「这个不行。」柏人鬆了手,反而是我要抓住他的手臂才站得稳。「你也看到了,这个未成年。」他在我脑袋上面拍了拍,「而且,她是我的。要吃也是我先吃,轮不到别人享用。」 我张大嘴。他怎么有办法这样毫无神经的…他果然是变态!天哪~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你们吓坏小姐了。」另个看起来最正常的高壮男人走了出来。他环绕着炽烫的雪白光芒,坦白讲,却比纯黑令人胆寒。「嗨,欢迎来到特别机动二课。叫我圣就行了。」 「是怪物二课吧。」那个脸上有黑蛇的男人冷笑着躺下。 「阿默,别这样。」圣斥责他,「就算是实情也别说出来。」 我是到了什么地方啊… 完全没有感到我的惊骇,柏人将我一推,「你,你刚刚说你叫做圣吧?」 圣莫可奈何的看着他,「柏人,我们同事了四年。你还记不住我的名字?」 「不重要。」柏人漫应着,「你能帮我做单片眼镜,也可以做双眼的吧?帮她做一副,多少钱从我薪水扣。」 圣研究似的看了柏人一眼,「…你若记得她的名字,我可以免费。」他耸耸肩,「反正材料是公家的。」 「谁的名字?林靖?」柏人还是澹澹的,只是有丝困惑。 地下室所有的人都停下手底的事,瞪着柏人,然后瞪我。像是要在我身上瞪出几个大洞。 圣那种稳重沉着的样子逃逸无踪,他也瞪我很久,「…妳叫林靖?」 我、我该不该承认?胆战心惊的,我硬着头皮点头。 没有人说话,但是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让我头皮阵阵发麻。 「噢…『她是我的』,居然是真的…」圣用一种很奇妙的眼光看我,「这儿来,柏人的小小姐。」 欸?什么跟什么啊? 我无助的看着柏人,发现他居然往沙发一躺,睡死了。 你这个没有责任感的监护人!我恨你! 含着眼泪,我战战兢兢跟着这位叫做「圣」,也的确神圣得发出白光,让我眼睛睁不太开的人后面走。 他做了很多而且详细的检查,坦白说,跟眼科的检查似乎没有两样。但从他越来越紧皱的眉来看,我怀疑我的眼睛没有救了。 眼睛会得癌症吗? 「告诉我,」他的声音坚定而乾燥,没有太多情绪,但也不会让人不舒服,「妳看到的景物长什么样子?或者妳可以画给我看…画阿默好了。」 「…我画得不太好。」我尴尬的笑笑。 「不要紧,试试看吧?」他鼓励的笑笑。递给我笔和纸。在这屋子死气沉沉的黑暗中,他明亮的像是唯一的明灯。 当然温度是严厉的滚烫,但是比冰冷的黑暗好。 我画了。还特别画出脸上的黑蛇和昂扬的蛇髮。看着图,圣轻轻喘了一下。「…妳很需要眼镜。」他踌躇一下,「而且不要让人知道妳的天赋。」 冷不防的,我那张画得很差的图被抽走,本来在冷笑的阿默神情突然大变,他脸上的黑蛇通通竖立起来,让我吓掉了手底的笔。 阿默对我竖起拇指,从左而右,在咽喉虚画了一下。 「别吓唬她!」圣警告,声音虽然不大,但我看到他那种严厉的炽白高涨了好几倍。「阿默,她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她是柏人的。」 他看到我紧紧贴着椅背,「…烫到妳?原来光还在啊…」 「…嗯。很亮,非常亮…」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坦白说,我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情形。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目光是什么意思。我那该死的监护人,躺在沙发上打鼾,睡得非常死。 「她也是怪物。」阿默嘿嘿的笑起来,「总有一天,她也得来这裡。」 圣不说话,「…我马上帮妳做副眼镜。妳不一定要来这裡。」他语气很坚定,「妳还小,来得及遗忘这种危险的天赋。」 …我不想要这种天赋。我想跟别人一样,看到相同的世界。我不要看到学长嘴角的黑暗,我不要那种莫名的不安。 「圣叔叔,」我软弱、小声的说,「拜託你。我想跟普通人一样。」 为什么我说了这些话,整个地下室安静的像是墓穴?所有的人都呆呆的望着虚空,连圣都一样。 「我明白了。」圣打破了这种难堪的沉默,「我会尽力。」 圣开始打磨镜片的时候,我坐在他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没办法,该死的监护人睡得像猪,其他人都超可怕的,只有圣稍微正常一点。 「我也不如妳想像中正常。」圣苦笑,他静默了一下,「我也犯过不可饶恕的罪。谁没有呢?在特机二课每个人都如此吧…我们是清道夫。」 我不太懂。但我觉得其他的人都纠缠着死亡的黑暗念头,圣虽然是严厉的,却挣扎着想活下去。让大家都一起活下去。 至少他比柏人亲切,还会关心我学校的生活。我跟他聊学校、聊社团,甚至从来没跟人提过的,那种强烈不公平的愤怒。 「啊,是啊。灾变后人间变得死气沉沉。只会一味的缅怀过往的荣光,逃避现实。」圣笑了笑,却只有严肃没有欢意,「有时候会怀疑阻止世界毁灭是不是正确的?」 他注视着镜片,「为了阻止世界因为天柱崩毁而毁灭,许多众生都牺牲了。连都城和管理者都…奉献了自己的一切。」 这我知道。大灾变的时候,折天柱、绝四维。一直被科学蒙蔽的人类,终于看得到妖怪和鬼魂,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魔性天女般的精魄。在列姑射岛即将陆沉之际,都城的精魄开口歌唱,在绝美到惊悚的歌声中,安抚了疼痛不安的大地和海洋,保住了列姑射岛,但魔性天女的精魄就这样散了,最后一任管理者也将自己当作供品,沉入岛的根源长眠。 这些在「裡世界史」裡头有上到,在神魔不应的现代,消亡的都城精魄却香火鼎盛。结果,这些重大的牺牲只换来了暮气深重的人间吗? 我叹了口气。 「妳年纪这么小,叹什么气?」圣居然露出一个笑容。 「呃,我最近在准备社团的报告。」我怯怯的回答,「所以我看到有些学者主张…灾变时的都城精魄是集体幻觉,没有非物质生物,也没有什么天柱,一切都能够用科学解释…」 他望了我好一会儿,「我记得妳才十二岁。」 「…这些又不难。」我低下头,「只要是文字都很简单。当然为了看起来困难,需要家很多奇怪艰涩的引经据典。但那些是可以转译的。」 只要是文字,就是我的范围。不管是哪一国的文字,都有一定的逻辑和文法,最重要的只是为了互相沟通。只要明白这点,学习起来就没有太大的困难。 圣笑笑,埋首打磨镜片。终于完工了。 「林靖小姐。」他庄重的将眼镜给我,「愿圣光与妳同在。希望妳…一生与幸福随行。」 「谢谢。」我接过眼镜,却没有马上戴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跟他说,不要哭。圣叔叔,不要哭。 ※ 我戴上了眼镜,这世界居然因此不一样了。 这世界…有这么明亮吗?没有黑暗,没有死亡,没有深深浅浅的灰雾。 有人了解我现在心裡有多激动吗?我再也看不到、看不到那些阴影了。废弃地下道只是个普通的水泥建筑,黑了点,就这样。我看不到那个让我害怕的小女生。 虽然那种视线感依旧存在,没有视觉的加强,也可以轻易的忽略了。 这个世界,居然这么明亮。 我想哭,想大叫,想要跪下来感谢上苍。等我再次去特机二课调整眼镜后,我流着眼泪跳到每个叔叔的怀裡,尤其是圣叔叔,我拼命的在他两颊亲吻,偎着他哭了又哭。 圣叔叔反而笑了,「…柏人会宰了我。」 「宰你很花力气。」柏人将手插在口袋裡,「只要没人想吃她,她爱干嘛就干嘛。」 我还冲到阿默的前面,握着他的脸看了又看。他反而害怕的贴在沙发上,「柏人,快把你的疯女孩带走!」 「啊,她爱干嘛就干嘛。」柏人摇了摇手,「反正女孩子看到你都会尖叫着逃跑,好好享受吧。」 我根本就不理他们说什么。我看不到阿默脸上的蛇了。他的脸很光滑,虽然有蛇鳞般的触感,但他长得真不错。就跟平常人一样,一模一样啊! 「快把她抓走!」阿默惨叫着,「不要让她亲我!我不想被柏人宰了!我肚子很饿,很饿啊!」 最后柏人把亢奋过度的我扛回家去,我又哭又笑的不断吻他的脸颊。当然,他一点表情也没有,既不高兴,但也没有不高兴,我好像在亲一根结满霜的木头。 但我心裡满溢着感恩和快乐,根本不在意他是木头还是冰柱。 等我的亢奋过去,已经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了。连睡觉我都不想把眼镜拿下来。 「把眼睛闭上。」柏人还是冷冰冰的声音,拿走让我如此快乐的眼镜,塞到枕头下面,「好好享受现在的快乐吧。」 我没有仔细去想他的意思。因为我很快就睡着了。 *** 当个普通人真好。 虽然学长有些讶异,犹豫的跟我说,「不戴眼镜比较好看。」 「我不想看到了。我第一次想感谢上苍。」我激动的紧握双手,「我终于看不到了。」 学长只是笑着摇摇头,将我的头髮抚乱。「傻傻的小不点。」 我真的快乐起来,学校也没那么令人讨厌了。我甚至可以宽容的看待这种不公平…有钱不是同学的错,能够生活富裕安逸也不是他们的错,这是落点问题。他们刚好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就像我刚好让柏人救了。 等我长大,我要去念社工系,尽我的能力修正这种不公平…哪怕只有一点点。当然,以一个正常、普通的身分。 我真的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这大概是我劫后馀生最快乐的时光。我跟同学相处的很好,老师也很疼爱我。我被文科老师夸奖,被理科老师呵斥,过着普通的学校生活。 我准备很久的报告,也被推荐到学术期刊去,学长的表情是那样骄傲,「了不起呢,我的小不点。」 这些都不是最棒的。最棒的是,我再也看不到学长嘴角的黑暗,我因此内心安稳。 我不知道,每天可以安心的上课放学,滋味是这么好。社团活动后,和大家一起去吃冰,看电影,逛街,是这样愉快。 甚至是家裡出现的杂碎刺客,我都没那么讨厌了。虽然看不到弱点对付起来比较棘手,但看不见,我还是可以隐隐感觉得到,对我的生活没有什么不方便。 或许是我一直太亢奋,太快乐,所以我忽略了很重要的事情。 看不到,并不等于不存在。 而我,直到太迟,才发现了这一点。 ※ 很快的,期中考到了。 我的成绩不好也不坏,依旧保持文科接近满分,理科在及格边缘的成果。也因此,我的成绩一直在最中间。 「妳啊,该怎么说妳?」学长敲敲我的头,「谁相信妳才十二岁,这种成绩叫人骂妳好还是夸妳好?」 即使被这样责备,我心底也是暖暖的。柏人完全缺乏关心人的情感,是因为学长,我才觉得是被关爱的。 「理科成绩这样是不行的。」他温柔的看着我,「这样怎么当医生呢?」 医生?我根本没想当什么医生啊。「…我想念社工。」 学长揽着我的肩膀,往社办走去。「社工太慢了,小不点。跟我一起当医生吧。 这个暮气沉沉的人间需要我们拯救。」 「呃,但是我…」 「我帮妳补习。」他的语气柔和却不容置疑,「没问题的,小不点。妳很聪明,妳只是需要有人牵着妳的手。我…」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我看不下去了。」 这让我羞愧起来。我真的很讨厌理科功课,所以也不曾用心。但我不知道这让学长这么伤心。「对不起,学长。」 学长大梦初醒的样子,「不,我不是说妳。」他萧索的笑了两声,「我是说这个渐渐年老腐败的人间。」 我张大眼睛,看着神情渐渐悽楚的学长。我想他为什么要成立这个社团,我在想他为什么总是温柔而无奈。身为一个妖怪,学长真正的年纪是多大? 「…学长,你是不是…看过灾变前的世界?」我小心翼翼的问。 「嗯。」他凝视着阳光下飞舞的金尘,「我看过。在那时候…人间很多烦恼,但也是生气蓬勃的。不管作什么,都充满了生命力和干劲。我到过很多地方…巴黎、纽约、伦敦、瑞士…」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都城。」 他提到「都城」的时候,像是引起一种嗡嗡的迴响,连我都感到一丝丝模煳的酸楚。 「那…学长,你见过都城精魄吗?」 「当然。」他笑了起来,「那当然的。不是被那个魔性天女迷住了,我怎么会一直留在这裡?」 他用一种缓慢的、思念的语气,孺慕的提到都城。那个魔性天女,白纱染黄,安稳艳笑,既狂荡又圣洁,既美丽又丑陋,既邪恶,又纯真。极度的矛盾,又和谐。横躺在珠光灿烂的夜间盆地,戴着翠绿山峦的冠冕。 「我以为她会一直放荡下去,我以为她会狂笑着安眠于世界俱毁。」他的声音像是在做梦,「但我毕竟没有看透她。我以为她什么都不在乎,却没想到她终究有在乎的东西…」 她用整个城市的精魄,唱出最后的镇魂曲,保住一方岛屿。就跟其他滞留在人间的诸神众魔,百妖千怪,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但他们保住的是怎样的人间?渐渐迟暮、老去的文明。」他越来越哀伤,「比起天魔两界,人间受害最轻微。但恢复的最慢,太慢了…一定是因为人类的寿命太短的关係。」 学长显得很焦虑,「一定是的。花了二三十年才成人,智慧经验抵达巅峰的七八十岁,死亡却降临了。这像是一种徒劳无功的轮迴,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不能活得再长一点吗?不能不要老吗?人类才是人间的主人,但为什么活得这样仓促…」 我想说话,但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安慰学长,但不知道从何安慰起。我试着揣摩都城精魄的容颜,也觉得很模煳。 但我有种浸在热水裡的感觉。暖洋洋的,很舒服。望着学长,我突然好希望能为他作些什么,好希望停止他的忧伤,我真的什么都愿意作。 「跟我一起吧,小不点。」他揉着我的头髮,「我们一起念高中、念医科。我们一起来解决这一切。」 我郑重的点了点头。 他舒了一口气,像是很轻鬆,一种极度疲劳的轻鬆。「哪,等我收拾一下,放学一起回家吧。」 笑了笑,我回教室拿书包。巧遇同社团的学长学姊,「唷,叶跟你个别辅导啊? 」 算是吗?我摸了摸有些晕晕的头。 学长笑着,摸着我的脸蛋,「成为我们的同伴吧。」 「同伴?」我有点煳涂。 「叶还没跟妳说吗?就是…」学姊打断学长的话,「小童,你怎么这样?小靖还太小了吧?你也等她长大点再说。她才十二岁呢。」 「我下个月就十三岁了。」我抗议起来。 学长学姊跟我说笑了一会儿才离开。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摸了摸眼镜,一种模煳的不安,在我心底徘徊不去。 第三章 最近又有几个新社员加入。都是雪白可爱聪明俊朗的男孩或女孩,当中还有一个是我的同学。 她叫苏朗华,比起十二岁的我,高不到五公分,她跳过来牵着我的手又跳又叫,看起来比我还幼稚。 「大家好好相处喔。」叶学长笑咪咪,「朗华,有什么不懂的先问小不点…我是说小靖。」他对我展露一个恳求的笑,我只好无奈的接受了。 撇开年纪,我也算是老社员了唷。 我严肃的跟朗华说明社团活动时间和一些规章,她圆圆的眼睛充满好奇,「要读的书很多喔。」 她着迷的眼睛看着大堆的书,露出对知识的饥渴,「没问题!我最爱看书了!」 事实证明,和她可爱的外表不相符的,她是个很饿的书蠹虫。而且从很早以前就相当迷恋灾变前的种种,甚至展示当时流行的凯蒂猫和唐老鸭给我看,这些都是古董了。 「那是个非常美好的年代。」她非常陶醉。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家从事古董买卖,一家子各有喜爱的年代和收藏。 我被她硬拖到家裡玩过。她家根本是博物馆…她老爸喜欢宋瓷,老妈收湘扇,老哥迷恋浮世绘,而她,收集被称为「千禧年」,公元两千年纪念的各种小玩意儿。 「…但是,千禧年和现在好像没什么两样啊…」我搔搔头,没错,现在是公元2078年,大灾变是2032年。但和千禧年的生活,却没什么重大改变。 「胡说,当然不一样。」朗华有点生气,「你看当时的东西,多么生气蓬勃!不断的有各式各样的创新…现在只有数不尽的复刻版。创新了什么?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那是因为灾变之后,都在致力于重建啊。」我拿上课时老师说过的来反驳,「还有瘟疫和粮食不足的问题要解决,当然就…」 「连创造力都衰退?」她闷闷的仔细将芭比娃娃摆好,「我上次去看芭比娃娃服装展。」她非常哀伤,「大家都争着重现2000-2030年间的时代。灾变后呢…? 他们有没有想过发挥自己的创意?」 「……」我还没从这角度想过呢。 但我在城南的时候,连基本生活都很艰辛了,怎么有办法去想那些锦上添花的创新?那时候老爸老妈终年辛勤,只希望能存够钱,让全家打上疫苗,设法搬出那个贫民窟。 而且,谁会去注意灾变前的生活?我爸妈虽然生在灾变前,但当时的年纪很小,他们绞尽脑汁能够回忆到的,也只是每天都吃得饱、穿得暖,生活得无忧无虑。 我渐渐能够了解,学长创办这个社团的目的了。 后来我跟朗华成了朋友。班上的同学都会笑,因为两个身高差不多的小朋友,手牵手去参加个一本正经的读书会,其实应该是满有趣的画面吧? 在其他新社员失去兴趣,不在参加社团活动的时候,朗华还是在社团裡,而且发表了很精彩的报告。 但在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叶学长叫住了朗华,「小苏,等等帮我整理一下资料好不好?」 等学长一起回家的我,也跟着走回去,「我也来帮忙!」 叶学长看了我一眼,眼神非常温柔,「小不点,妳还是回家休息吧。刚妳不是说喉咙有点不舒服?」 我?我说了吗?这个时候,突然觉得喉咙真的有点痛,连咽口水都有火烫的感觉。 「唔…那我先回家了。」 「放心啦,」朗华笑得很开心,「明天见囉。」 我摆了摆手,转身回家。天边的彩霞像是火焰般怒放,直到遥远的尽头。 但我真的没有想到,这样美丽的黄昏,却是我和朗华的诀别。 *** 因为柏人半夜回家,第二天清晨是他送我去上学的。 本来怕学长在等我,但弯到公车站,并没有看到他。学长一向准时的跟闹钟一样,今天是怎么了? 「我去等公车好了。」我想下车。 睡眠不足的柏人掏出手铐,晃了晃。「还是让我赶紧送妳去上学吧。我还想回家补眠。」 …我是俗辣。我立刻正襟危坐,心裡暗骂不休的让他送我到学校。 到了学校,我很高兴的跑到第一排的位置上…欸?还没来上学吗?我记得她都很早到啊… 「小靖,」班长叫住我,「妳跑去那个没人坐的位置干嘛?妳想换到那边去吗? 」 「什么啊,班长,妳睡煳涂了?」我笑了,「这明明是苏…苏…」呃?她叫什么名字? 我心头一阵发冷。为什么我忘记她的名字?我们明明很要好不是吗?天天手牵手去社团的。 不对。我数了数班上的座位,三十六个,没有错,我们班有三十六个人。不可能会有空的位置。 我一把抢去班长的点名簿,快速浏览了一下。每个人的名字都对,但就少了那个我几乎要喊出口的名字。 应到人数…三十五人?! 我瞪着班长,点名簿啪啦掉在地上。「那…她呢?」 「小靖?」班长像是吓坏了,小小声的喊我。 我转身,往社团办公室跑去。 ※ 抖着手打开社办的锁,我冲进去,找出签到簿。我们社团很严谨,社团活动都要签到。亲笔签下的总有她的名字吧? 我记得我们两个人一起签的,我记得… 我的名字下面那一格,是空白的。 这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慌着往前翻,发现一件怪事。在应该填满的签到簿上,空白的格子越来越多。这批新社员有五个…翻到他们入社那一天,就有五个空格。 「不会的…」我呜咽起来,「不可能是这样的…」 我搬出所有的签到簿,一页页翻过去,每次招收新会员以后,就会出现空白格子。我就算不熟,也该记得他们的名字吧?但我一个也想不起来。 「咦?」 我吓得弄掉了手裡的签到簿,脸孔惨白的转头。叶学长温柔的看着我,有些困惑的,「怎么一大早就来了?对不起,今天睡晚了,没去接妳…」 他的目光移到大堆签到簿,笑容消失了。我望着他,他望着我。他一步步,走了过来。 「…叶学长,我一直喜欢你。」我软弱的说。 他顿住了。眼光温柔而哀伤,「我也喜欢妳,小不点。很喜欢很喜欢…」他安静了一会儿,「忘掉这些,回去上课。」他的声音很柔很软,「等妳长大一点,我再来接妳。」 我垂下眼睛,点点头。转身走回去。等我转过转角,就开始拔足狂奔。学长没有发现,我没戴眼镜。我看得到他嘴角的黑暗,和声音的黑暗。 我觉得我的心快要碎了,压轧着碎玻璃的痛感。我曾经是、一直是,那么喜欢的温柔学长。他到底是做了什么…他是想做什么? 上课钟响了,我却蜷缩在楼梯间,心乱如麻。如果可以哭就好了。但我心底空荡荡的紧缩,哭不出来。 还是回去上课吧。 我满怀心事的走回去,不经意的瞥向别班的教室…一个空在最中间的桌子,将我狠狠扎了一下。这一班,三十二个人。我往下走,发现另一班只有二十九个人。 不对。每个班级应该都是三十五人到三十六人。不见的人去哪了?谁也不觉得奇怪,谁也不会去追究吗? 放学后,我呆呆的望着黑板。就算没有社团活动,我也会去社团晃一晃再走。所以柏人能够来接我的时候,通常是六点才来。 「奇怪…」在台上的老师喃喃自语,「这本作业是谁的?怎么没写名字?」他翻了翻,搔搔脑袋,「喂,有人没拿到作业吗?」 当然没有人回答。老师咕哝几声,将那本无名的作业簿扔进废纸回收筒。 眼泪立刻涌上我的眼眶,一阵阵刺痛。我等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将那本作业簿捡起来。 她只比我高一点点,髮夹是凯蒂猫,喜欢粉红色。大大的眼睛总是泛着热情,笑起来嘴巴可以塞个拳头。 她对三角函数特别头痛,我们常常一起忧愁的啃着笔,对证明题束手无策。 但我完全想不起她的名字。或者说,谁也想不起来。 「…喂,柏人?」我拿起手机,「能不能现在就来接我?」 他什么都没问,连我声音这样古怪不稳都没问。但这个时候,我真的很高兴他是这样一个没有感情的人,让我可以冷静思考。 「…能不能、能不能载我去一个地方?」我深深吸了几口气,「就在美术馆附近。」 柏人打开车窗,呼出一口烟,「好啊。」但他什么也没问。 幸好没问,问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凭着记忆,我找到她的家,按了门铃。「苏宅」。最起码我知道她姓苏。 是苏妈妈来开门的。她看到我,笑盈盈的,「林靖?妳好呀。最近我又收到一把湘扇唷,要不要来看看?」 她记得我。那么…「苏妈妈,小苏…妳女儿在家吗?」 「女儿?噗。」苏妈妈笑出来,「我哪来的女儿呀?我只有一个不肖的儿子,整天在外面疯呢。若有个贴心的女儿该多好…说到这个,我是不是太想要女儿啦? 怎么佈置了一个女孩儿的房间呢?…」 她记得我,但不记得自己的女儿。 我觉得呼吸困难,泪盈于睫。「我、我只是顺路来看看苏妈妈。我先走囉。」 「不留下来喝茶吗?」苏妈妈怜爱的摸摸我的头,「有妳这样的女儿多好呀。下次再来唷~苏妈妈做草莓布丁给妳吃~」 为什么…怎么会…我快步离开,一路走, 一路掉眼泪。怎么会这样? 哭着上了车,手脚不断发抖。拿下眼镜,我不断拭泪。 柏人帮我绑好安全带,什么话也没问,任我去哭。 或许这样最好。 ※ 从那天起,我就藉口感冒,没去上学,当然也没去社团活动。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办。我该如何是好…那么温柔的学长,怎么可能做坏事…我记得窗下絮絮的交谈,记得他揽着我肩膀的体温。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我甚至不敢告诉柏人。他是红十字会的妖魔杀手,这种事情他根本就不会多说半个字,只会掏出手枪,对准学长的眉心。 「逃学?」柏人叼着烟,将手放在口袋看着我。 「…我生病了。」穿着睡衣,我抱着枕头,低下头。就算是他用狗鍊拴着我,我也要拿命跟他拼了。我还没有想通,想通之前我没办法去学校,没办法面对学长。 「是吗?」他却没多说什么,「那我去阳台抽烟。」 我瞪着他的后背。他到底是知情还是不知情?这么轻易就放过我? 委靡不振的待在家裡三天,柏人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突然冒出来。他总是有事做,打靶、看书,有时候就在阳台抽烟发呆。很少跟我说话,我也不想说。 其实,我大半的时间都在思考。 我怎么能肯定这些奇怪的事情跟学长有关係呢?说不定他根本不知道。我的不安,和自以为是的发现,说不定都是错觉。 就算跟学长有关好了,那我最少也该了解学长的动机吧?或者那些人…还活着也说不定。 如果小苏还活着呢? 我突然坐立不安起来。求救似的,我看着柏人的背影。不、不行。我没忘记柏人拿着枪对准我眉心的模样。他的拯救直通死亡。 第四天,我穿戴整齐,收拾书包。考虑了一会儿,我将自己的枪收进书包。 「病好了?」柏人吃着土司问。 「好了。」我低下头,掩饰脸孔的红晕,「也该好了。请六点来接我。」 他没问什么,吃过早饭就载我去上学。 这三天,在焦躁不安的折磨下,我几乎没吃什么,一下子瘦了一大圈。老师和同学都吓一大跳,没人怀疑我装病。 「林靖,妳真的、真的都好了吗?」老师很担心。 「是啊,」我仓促的站起来,「是的。这几天的作业我会补上来。」 「慢慢来没关係,」他端详着我的气色,「脸色还是很不好啊。」 「没事的。」我低低的说,掏出课本。 下课我没直冲图书馆,乖乖的待在教室。我还需要一点心理准备。等放学了,迟疑了一下,我将眼镜拿下来收好。深吸一口气,面对这个充满灰雾的世界。 即使鼓起勇气,我还是慢慢的、一步一顿的走向社团办公室。握着门把,发现我的手拼命发抖。神啊,请给我一些勇气。 明明知道不会有回应,但在这种时刻,我还是无望的呼喊着神的名字。 正要开门,却听到学长提到我。 「…不行,不要轻举妄动。小不点的养父是妖魔杀手,何况小不点实在太小了。 」 「正因为她的养父是妖魔杀手,」另一个学长很不耐烦,「叶岚,你不该去惹她。这只让我们暴露于危险之中!你还关心她的年纪?我反对将她拉进我们同族! 现在只能尽快抹杀她,然后赶紧离开这个学校!」 「花那么多心力弄出来的祭坛怎么办?」学姊抗议,「再去其他学校弄这个起码要五六年的时间。不过我赞成抹杀林靖,我相信妖魔杀手也看不出破绽,我们依旧是安全的…」 「你们只想到安全?」叶学长的声音意外的严厉,「我们的理想呢?淨化人间的理想呢?要达到我们的目的,就需要小不点!需要她那双看得到一切的淨眼!若她成为我们的同族,她就成为我们的眼睛。你们谁能分辨妖魔杀手和妖魔?你们看得见谁的资质适合成为我们同族?只有她可以!有了她,我们就不会徒劳无功,我已经厌倦这种徒劳无功的尝试了!」 …只是为了我这双被咀咒的眼睛。学长对我好,只是需要我的眼睛而已。 鬆开门把,我倒退一步。我该逃走,现在就逃…我该打电话给柏人。 手臂的剧痛让我叫出声音,我被反扭到背后,「嗨,学妹,偷听不是乖孩子该做的喔。」一个参加社团很久的学长扭着我的手,打开门,将我推进去,「叶岚,你们也太不小心了,让我们宝贝学妹听了那么多不该听的。」 叶学长的脸孔苍白了。他望着我,只有空白的沉默。 「她应该听不懂。」叶学长终于开口了,「我们用的是妖魔的语言…」 「她听得懂。」将我推进来的学长冷冷的说,「因为她跟我们一样,都是怪物。」 我没有尖叫,甚至没有哀求。我只是定定的望着叶学长,语气冷静的自己都不敢相信,「没错,我听得懂。」紧紧的咬了下唇,「我的确是怪物。」Mar 叶学长的脸孔变得更苍白,我却只是倔强的望着他。 「那只有两个选择,」抓到我的学长说,我记得他姓张,「加入我们,或是抹杀。」 「像小苏一样?」我的声音倒是意外的尖锐,「那就是抹杀吧?要我加入你们,我也得先知道我加入了什么。」 望着眼前这十位学长学姊。我们曾经一起看DVD,一起去吃饭,一起吃冰,几乎都揉过我的头髮,亲暱的喊我学妹或小不点。 没想到那些友爱都是假的。 叶学长迴避我的眼光,「我们是吸血族。」 我笑出来,一种自弃的怒笑。「我知道吸血族是怎么回事,在非物质学…」 「小不点,」叶学长打断我,「我知道妳非物质学念得很差劲。妳明明知道那些是胡扯。这就是妳的缺点,妳太诚实,没办法接受虚伪错误的学问。吸血族也是会进化的,甚至比妳想像的快很多。」 「哦?所以你们可以晒太阳,吃正常的饮食,和普通人差不多,只是夜裡需要抹杀一些人来吸血?如果只是要血,医院多的是过期血浆,甚至连人造血都出来了,为什么你们一定要为了食慾…」 「我们不是为了食慾!」叶学长怒吼起来,和他平常的温和根本两样。「没错,获得血液的管道那么多,我们需要的量又非常少,为什么要杀人?杀人只是无穷的麻烦!妳以为抹杀很简单吗?吭?那几乎要耗尽我身体所有的血,所有的!」 我们彼此对瞪,呼吸浓重。 他调整呼吸,声音还是有些不稳。「人类的寿命太短了,没办法重建世界。吸血族的寿命够长,但几乎无法繁衍,只会在黑暗中自怨自艾。我需要同伴!需要和我一样不满,渴求改变的同伴!我的同伴越多,越有可能改变这个死气沉沉的人间…让魔性天女牺牲自己得以存活的人间!妳不也感到不满,感到不公平吗?! 」 「那干嘛杀他们?为什么要杀掉那些社员?」我使尽力气大吼,「他们…他们连名字都被遗忘了!彻彻底底!这就是你要的吗?这就是你要的改变?!」 「当然不是。」叶学长的脸孔渐渐改变,唇角露出缠绕着黑暗的虎牙,「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变成吸血族的。大部分的人类都会引起强烈而致命的过敏。」 我愣住了。过敏。所以叶学长想要念医科,所以他想要我的眼睛。我可以看到灰雾的眼睛。 「和我一起改变这个世界吧。」他慢慢走过来,伸出手,「妳不也感到气愤,感到无力,同样也感到不公平吗?太慢了,这一切都太慢了。」 「…不要。」我摇头,却不是害怕,「不要。我不喜欢这种方式!」 但我的抗议没有效果,我被学长学姊紧紧抓住,押到社办底下的地下室。 我从来不知道社办之下还有个地下室。 ※ 我在电影裡头看过这种金属床,忘记是哪部了…忘记是法医用的那种,还是手术用的那种,反正结果都差不多,我该庆幸他们没有剥光我吗?只是将我捆在金属床上。 叶学长将我的脸扳住,「看着我的眼睛。」 我的脸不能动,但我轻蔑的瞪着他的眼睛,在他满头大汗的时候冷笑的挪开。 这双受咀咒的眼睛,可是能逃过无数殭尸,看穿所有弱点的眼睛啊!「你的弱点在颈动脉。」我咬牙切齿的说,「不是心脏。」 叶学长放开了我,我只能不断的深呼吸。 「…她不受催眠?」学姊的声音有种古怪的感觉。 「麻醉她。」张学长的声音紧绷,「…剂量大一点,不然她会很痛。」 我开始掉眼泪,却不是恐惧。我气,我好气。你们既然不顾我的意志,那又何必管我痛不痛?你们干嘛都别开眼睛不忍看?到了这种时候了,你们干嘛这样? 很快的,我就开始觉得天花板会转。但我坚持不肯闭上眼睛。 「阖上她的眼睛。」叶学长说。 但他们努力很久,终于放弃了。「除非用线缝起来。」张学长发着牢骚,但他没有那么做,只是小心的拿了溼润的纱布盖住我的眼睛。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差点流进耳朵。 「…你纱布的食盐水是不是太浓?」学姊的声音迟疑了一下。 「闭嘴啦!」张学长发怒了,「我一点都不想伤害她好不好?!」 整个地下室都安静下来,一种让我更为愤怒的安静。 一面哭,一面沉入一种半梦半醒的漂浮状态。我只知道,有很粗的针戳进我的脖子、手臂,还有大腿内侧。我好像沉得更深,而且渴,非常渴。 「很渴吧?」叶学长的声音好像隔了很深很深的水,「妳的血快放光了。喝吧…喝吧。」 我很本能的抗拒,拒绝吞嚥。为了避免让我呛死,他们替我插了胃管。 …溺毙,不知道是不是这种感觉。 一种透体的剧烈疼痛贯穿了我。在我胃裡的「东西」像是盐酸似的发作起来,连麻醉剂都完全无效。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筋挛,模模煳煳的,我听到许多人大叫,甚至有恐慌的哭声。 身体是这样的痛,但我的意识却漂浮起来。哭什么?既然决定这样做了,为什么要哭? 「我们要失去她了!」叶学长尖叫,「小不点!快!食盐水!她放出来的血输回去!」 「撑着点!」学姊哭起来,「不要死!撑过去!」 你们为什么要难过、惊慌,为什么要哭?每一次,你们都在哭吗?为了一个理想?你们怎么知道,这样会成功? 我好像沉到很深很深的黑暗中。 大家都变成吸血族,寿命延长很多倍,就可以改变死气沉沉的世界吗?变成什么重要吗?天界的神明寿命更长、更聪明,但他们不也无力逆转这一切? 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学长,你这样不对,你们这样不对。如果你们会哭泣、会伤心,表示你们也不觉得自己对。 自己都不能说服,那可以说服谁?要怎么说服众人停止怀旧,看看自己前方? 我要念社工。我要…靠自己的手,扭转这一切,哪怕只有一点点。很多很多的一点点,总会有改变的一天啊… 我沉到底了。被黑暗彻底淹没。我死了吗?我努力到现在,真的、真的死了吗? 许多许多往事在我眼前流逝,在无数黑暗中,我看到柏人冷冷的笑,还有圣叔叔那刺眼严厉的光。 光。很亮很亮的光。很烫,很哀伤。愿圣光,与你同在。 「愿圣光,与我同在。」我的声音,非常沙哑阴暗。动了一下手指,我抓到真实的地板。 我还活着。 ※ 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一片血红。更用力的抓着地板,粗砺的触感让我的指头很痛,但也让我知道,我还活着。 吃力的舔舔乾裂的嘴唇,我嚐到血的味道。但是比血更浓重,带着一点点噁心的甜味。趴着不动,四肢依旧受制于麻药,无法动弹。 在这种时候,我却一直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不知道六点了没有,柏人是不是来接了?我还有办法看到阳光吗?还有今天该複习的功课。 对了,吸血族。今天老师上到吸血族,说美国有些地方已经让吸血族领有公民证,合法生活,但愿意登记的吸血族还是很稀少。毕竟有人把吸血瘟疫和吸血族看成一体,想要让人类接受很困难,而且有些激进派的吸血族对人类怀有强烈的敌意。 「但是吸血瘟疫并不完全和吸血族有关係,也不是吸血瘟疫的患者就会变成吸血族。人类成为吸血族的程序非常繁複,一万个吸血瘟疫患者也未必能产生一个吸血族。吸血瘟疫的成因和血液感染有直接关係,通常是瘟疫患者通过噬咬传染,还有一部份是因为重複使用的针头和输血感染…」 吸血瘟疫的患者通常会死。虽然力大无穷、虽然会贪求血液,但还是会死。因为吸血瘟疫的患者通常溃烂的很严重,嘴巴裡有伤口,才会感染给被他咬过却没死的人。 被吸血族咬过的人却不一定会感染。因为吸血族通常很健康,癒合能力很强,很少有伤痕。 所以说,生命自会寻找出路。若是咬一口就会变成吸血族,这世界早就没半个人类了,还等到现在。 没想到我居然见识了吸血族让人类转化的过程。我想笑,但更想哭。 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听到叶学长说话了。 「…还要继续下去吗?」他的声音很疲惫,「还是等我们解决了这个严重过敏的问题再…」 「哪等得到那一天!?」张学长愤怒的吼,「我熬得过去,樱熬得过去,为什么其他人不能?是他们太脆弱了,不是我们的错!」 「但是…小不点死了。」樱学姊哭起来,「我们失去眼睛。她若熬过去,就可以替我们找出最适合的人…现在…」 「那就照以前的方法做啊!」张学长的声音更高了,「不停的不停的尝试下去! 一个人不行,那就换一班,一班的人不行,那就整校!若还是太慢,那就把瘟疫散佈下去啊!整校感染吸血瘟疫,总还有机会吧?反正已经找到透过饮食传染的方法了,不是吗?你们要拖到什么时候?」 学长学姊们争辩着,但是赞成散佈瘟疫的言论佔了上风。但是散佈在城北的贵族学校还是太不安全,他们准备散佈到城南去。反正那儿是贫民窟。他们说。虽然希望找到的同伴智能和容貌都优秀,但这种非常时期,他们就不计较了。 他们说,一直说。什么都是他们在说,谁听过我们想要什么?城南的贫民要什么? 我们只需要一点尊重,一点基本的尊严。我们不是鱼肉,你们不是刀俎。 慢慢的,我站起来,眼前依旧是一片血红。 走到他们身后,他们依旧在争辩,居然没人发现我。看得到…我看得到他们的黑暗。我看得到他们的弱点。 在幽微的地下室,我看得到他们的脆弱。虽然是血红的一片。 太可恨了。太可恨了!我冲过去,发出一声吼叫,离我最近的张学长转头,我往他的颈动脉插进去…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的指甲像是十把尖尖细细的利刃。 他张大眼睛,徒劳无功的按着脖子,仰面倒了下去。 叶学长瞪着我,轻轻的说,「…糟了。」他吹了声口哨,蜷缩在角落的「东西」爬了起来,扑在我身上。 「出去!快出去!」叶学长吼,「她异变了!快出去!」 这些不可一世,认为自己拥有崇高理想的吸血族,争先恐后的逃了出去,我听到地下室锁起来的声音。 「走开。」我怒叫,「通通给我滚开!」我将这发出苦闷低嚎的东西抓起来乱摔,怒气冲冲的爬上楼梯,我的小腿被抱住,我回头… 那双无神的大眼睛,凝着血块、乾枯的脸庞。凯蒂猫的髮夹摇摇欲坠。 我想起她的名字了。 「…苏朗华?」 她眨了眨眼睛,吃力的张开乾裂的唇,「救、救救我…」她张嘴,咬在我的小腿上。 很痛吗?确实很痛,很痛。我的心,很痛很痛。她发出尸臭了,我知道她不会好了。我知道…她已经死了,现在她会动、会咬人,只是很短暂的。吸血瘟疫患者的特徵。 「…好,我救妳。」我举起手,将指甲插入她的太阳穴,「我救妳。愿圣光与妳同在。」她鬆开我的小腿,颓然的倒下,再也不会动了。 我的枪…在哪裡? 指甲断了两根,我需要我的枪。在血红中,我看到我的书包居然挂在牆上。和其他人的书包挂在一起,整整齐齐的挂满一面牆。 我拿下书包,枪居然还在。很可能是还来不及处置吧… 第一次,觉得后座力这么轻微。第一次,我开枪开得这么准。我打烂了地下室的锁,冲了出去。 杀死了樱学姊,杀死了蓝学长,他们哭嚷、哀求,但我根本就不打算饶过任何一个。到最后,我也将枪对准了逼入死角的叶学长。 「妳要杀我吗?小不点。」他的脸很苍白,挂着忧鬱而温柔的笑,「妳不也认同我,也答应和我在一起吗?」 「学长,也一直哭吧?」我喃喃的,将枪对准他的颈动脉,「我救你,学长。」 我开枪了。 他笑了一下,软软的倒下,我看不到他最后的表情,但我也不想看。 下雨了。轰然不绝。眼前的血红渐渐散去,我失魂落魄的走下楼。几点了?应该很晚了吧?所以学校没有人,一个都没有。 我慢慢走出去,方向和时间感都失去。等我绊倒了,我才发现我走到操场上了。 但我不想起来,完全不想起来。 这样就好了。让大雨把我洗乾淨一点。把一切都冲掉、什么都冲掉。 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是昏过去还是睡着,我也不知道。直到一隻足尖踢了踢我,我才勉强张开眼睛。 大雨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但那种冷冷的笑,也不用看得太清楚。 「站起来。」柏人淋得溼透,「快站起来。」 我将眼睛闭上,雨水渗入眼睛,又流出来,很像我在哭。 「现在,站起来。」 「…我站不起来。」我低低的说,带着半呜咽的声音。 「站起来!」柏人怒吼,「跟上来!」他转身,很坚决的往前走。 望着他的背影。那天,我说,「救救我。」他说,「好,我救妳。」然后拿枪瞄准我的眉心。 我也同样的跟朗华说,「好,我救妳。」 「柏人…不要走。」我喊了出来,「救救我,救救我!」 他停住,大雨轰然而下,我冷得发抖,心痛得几乎碎裂。 「别撒娇。跟上来。」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冷,却是这世界上我唯一的依靠。 使尽全力,我将自己撑起来,努力站稳。两个膝盖不断的颤抖,全身都痛,从肉体到灵魂,都好痛好痛。 他在大雨裡站得笔直,仰着头。我吃力的走到他身后,他什么话也没讲,只是在我前面走。 坐进车子裡,已经是我最后的力气。他没帮我上安全带,是我自己颤着手扣好的。雨滴一点一点的从我额头的髮尖垂落,掉在溼透的大腿上。 直到他停车,我才麻木而机械的打开车门,走出去。到家了。 「对不起…」我喃喃着,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对不起,我完全没办法动了。对不起,我不想死,却已经没办法努力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朗华,对不起。叶学长,对不起。大家…对不起。我想救你们…但是我的拯救同样的,直达地狱。 昏迷中,隐隐约约感到有人抱住我,替我擦乾身体、换衣服,让我睡在乾燥的床上。 高烧中,迷迷煳煳的,看到柏人冷冷的脸孔。 我终于哭了出来。 第四章 我想,我是病了很多天。 一直在高烧,做梦。眼前鬼影幢幢,叶学长的脸孔,朗华的脸孔,在我眼前徘徊不去。我一直在道歉,一直在道歉。但让我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现在,我比较能够明白柏人的心情了。 虽然如此,我还是不断的哭,在高热和溷乱的梦境中,不断的哭。 等我清醒的时候,大雨早就停了。那是当然的…应该不会下那么久的雨。几乎坐不直,身体的僵硬告诉我,我躺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蚊帐放了下来,可见柏人不在家。隔着雪白的蚊帐,一切的景物都朦朦胧胧。柏人…去哪了? 嗯,他的确视我为责任、麻烦。大雨之下,他对着几乎丧失生存意志的我,冰冷的说,「别撒娇。」 但我昏厥高烧的时候,是他帮我换衣服,让我睡好,在仅有的几次清醒中,是他喂我喝水。 我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他而已。 正在张惶的时候,我听到了他在喊我的名字,「林靖。」 试着望出雪白朦胧的蚊帐,我听到他的声音,却看不到他的人。 「…是吗?林靖不会有后遗症吗?」柏人的声音带着冰冷的金属感。 「她是个令人讶异的小女孩。」圣叔叔的声音却显得心事重重,「吸血病毒疫苗还在实验阶段。」 「啊,是啊。」柏人心不在焉的回答,「打在她身上似乎没有什么副作用。」 「…这样好吗?你居然要医院将还没临床实验的疫苗打在她身上。」 「为什么不好?」柏人反问,「她若该活下去,就要熬过这个。我不想再杀她一次…你知道同一个人我是不杀两次的。第一次我没有子弹,但第二次我也不愿意开枪。你应该知道的。」 「…柏人,我叫什么?」 「呃,不知道。」他回答的很乾脆,「反正你是管医药和眼镜的。」 「我们同事四年,记不住我的名字。但你捡那女孩没几个月,你却记得。」 「林靖的名字好记。」 他们的声音渐去渐远,听不见了。但我知道柏人没有离很远,我望着漂荡的蚊帐,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 张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柏人正专注的看着温度计。 眨了眨,真的是他。他回眼看到我,眉毛微微的挑高,「醒了?要喝水吗?」 我点点头,吃力的坐直起来,他将我抱到膝盖上,端了杯水给我喝。渴太久了,我贪婪地大口大口的嚥下。但是喝得太勐的结果,就是呛到了,大咳特咳了半天,脸孔涨红,因为太用力,背上都是冷汗,从裡到外,一阵阵发麻发胀。 他一直静静的看着,等我喘过气来,他才问,「还喝吗?」 我狼狈的点点头。这次我学乖了,小口小口的,谨慎的吞嚥下去。 这就是柏人,从来不表达他的关切。如果他有小孩,一定不会阻止小孩玩火,反而会把他的手按在火上,在痛楚中用身体记下危险。 忍不住,我浮出一丝苦笑。 等我喝完水,他将我放在床上,拉好被子。「等等我端稀饭给妳吃。」 「柏人,」我叫住他,「你…你让我打了吸血疫苗?还在实验阶段的吸血疫苗? 」 这次,他的眉毛挑得更高了。「…妳听到了?」 「你和圣叔叔说的话,我听到了。」我微弱的回答,「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呵,这是『血晕』。」他拉了拉嘴角,就算是笑了。「我和那个管眼镜的讨论到疫苗,已经开车到山脚下了。」 什么?我张大眼睛,无助的看着他。「我、我是不是…是不是变成吸血族了?」 「不是。这种现象叫做血晕。人类转换成吸血族,最安全的方法是在大量失血的濒死状态,喝下吸血族的血液。在这种状况下,人类会用黏膜吸收吸血族的血。 运气好就会转化为吸血族。运气不好…就成为病毒的牺牲者。但不管运气好不好,都会因为这种异族的血产生血晕现象,短暂的拥有极强的破坏力和视力、听力,甚至是超人似的行动力…」 血晕。 所以我窜出长而锐利的指甲,所以可以徒手撕裂张学长的咽喉。所以我在狂涨的怒气下,可以杀死吸血族的学长学姊。而没有被杀死。 「吸血族的血对人类来说,是一种强烈的毒药…或说毒品。虽然因为疫苗的关係,妳没有被感染,但还是陷入假死状态,造成了血晕。」柏人很平静的望着我,「因为残存的血晕,妳可以听得很远。把这些血代谢掉,通常就可以回复了…会觉得很吵吗?」 「什么?」我有些茫然的看着他。 「如果妳听得很远,应该所有的声音都听得到。范围这么广阔…不会很吵吗?」 「不会。」我想了一下,「不会的。」 「那妳听到什么?」 「我听到你喊我的名字。」 他抱着胳臂,深思起来。「真奇怪,的确很奇怪。可以自动过滤集中的千里耳? 」带着霜气的笑了一下,「我想很快就会消失…但不管有没有消失,都不要让人知道。」 我张大眼睛。莫非我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 「哼。这种天赋只会成为政府的工具,或是红十字会的工具。」他冷笑几声,「不管是哪种,都是工具而已。」 我不懂。我以为他养大我就是要将我送入红十字会卖命的。「…我听圣叔叔说,你十二岁就让红十字会发掘。」 柏人站起来,将手插在口袋,眼神冷酷。「当时的我没有选择。但妳不同,妳还有选择。」 他转身要离开,我突然觉得心脏紧缩,一把抓住他的下襬,「不要走!柏人…陪我一下。我不饿,我要你…陪我一下。」 冷冷的,他注视着我,那金属般的眼神一点感情也没有。「别撒娇。」 对啊,别撒娇。我迟缓的、慢慢的,鬆开了他的下襬。我不该撒娇的,我太不知分寸。我将自己蜷缩起来,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拼命眨着眼睛,希望眼泪不要掉下来。 床一沉,柏人反而坐了下来。「如果妳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倒是可以听听看。」 我探出被子,愣愣的看着他。他自顾自的取出烟,「但思考的时候,我要抽烟。 介意吗?」 连忙摇头。只要他陪我一下,我管他抽什么,抽炸药我都随便他。但是,我该从哪裡说起? 「第一次见到叶学长,是在图书馆。」我低低的开口了。 柏人一直静静的听,没有打岔。他没有骂我怎么不早告诉他,也没有骂我怎么那么莽撞,自己冲了进去找真相。他没有当我是小孩子。 他一直这么冷,一点温度都没有。但他却没有怪我,一直没有怪我什么。 等我说完,只能颤抖着闭着眼睛,不断的流出眼泪。「…我救不到他们。」 他耸耸肩,将原本拿来帮我退烧用的冷敷毛巾,在水盆裡晃了晃,捞起来拧乾,胡乱的擦我的脸,擦得脸孔生疼。 「知道了。」他将外套脱下来丢到我头上。「爱拉着下襬就拉着吧。我去端稀饭。」 我望着他的外套,哭笑不得。我不懂这个人…这说不定是他最大限度的温柔。 他的手艺普普,不过还能吃。躺这么多天,一直靠葡萄糖和营养剂维生,能吃点东西就很感动了。他抱着胳臂,看我吃饭。 「妳缺课缺太多了。」他面无表情的望着我,「等好一点,就该去学校上课。」 拿着调羹的手微微颤抖。杀了那么多人,我能够若无其事的去上学?我受得了吗?「学长他们…」 「死了。」柏人静静的,「不过不用担心,谁也不记得他们。」 我愕然的抬头。他们…被抹杀了? 「集体洗脑是有些麻烦,但也不是办不到。」他呼出一口烟,「妳看过MIB没有?」 我摇头。 「很好看的老电影。我也不懂红十字会的那群老头想些什么,还认真的去付诸一齣电影的创意。据说是『夏夜』先搞出来的…谁知道那些疯子脑袋装啥。总之,已经都收拾过了。」他冷冷笑了笑,「有那种美国时间搞这些,还不如想想怎么防止这类的事情发生。」 他收拾了我用过的餐具,放下蚊帐。雪白的朦胧中,他的表情看不太清楚。 「睡吧。」望了我一会儿,「妳会好的。妳有种比淨眼更好的才能。所有的悲痛和眼泪都会锁在心底的盒子裡,然后如常的生活下去,坚持不受影响。妳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这是妳最好最优异的才能。」 他走了。我突然觉得屋子好大好大。 这样死皮赖脸的活下去,居然是种才能?柏人就是这样,喜欢讥笑我… 但他的外套还在我怀裡。这是最后一次,绝对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为叶学长哭泣。将脸蒙在外套中,我用力的、嚎啕的哭了一场。 ※ 一切如旧。 我回到学校,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原本的社团办公室成了学生会的社办,比起叶学长的抹杀更彻底,连我们之前累积下来的报告和记录通通消失无踪。 我去查学术期刊,居然也都不见了。我本来保留着发表我的报告那一本呢…但我知道换了一本全新的,这本并不是原本那一本。 但我什么也没说,变得更加沉默。老师同学都很担心我的身体,因为我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没有繫腰带,裙子可能会掉下来。 我只是笑笑,重複的说,「我没事。」 看着这群天真的同学老师,我有一点点伤心。他们没有我想像中那么安全、幸福。因为偶尔会有人提了一个应该忘记的名字,然后露出迷惘带点伤痛的神情。不管是好是坏的记忆,他们就是被无情的剥夺了。城南的日子虽然艰苦,但我记得每个人、每件事。就算后来变成殭尸,但在那之前我们有过平凡而共同的回忆。 或许公不公平,并不是那么表面的评估吧。 这次柏人待在家裡的时间意外的长,整整两个月,他都没有出任务,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被开除了。 他每天送我去学校,接我回家。在我下厨煮晚饭的时候,靠在门口看报纸。吃过晚饭,他会命令我帮忙擦碗,而他忙着收拾厨房。 我写作业,他在书桌那一头看书。我看DVD,若有兴趣他会一起看,不然就带着耳机听音乐同时阅读。 若他要去打靶,会把我拎到地下室,随便我干什么,但就是不可以离开。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的睡相更糟糕了,他会将我连人带被抱得更紧,还将头埋在我的颈窝。 过了段时间我才发觉,原来这就是伯人安慰我的方式。 「…你一定交不到女朋友。」忍不住,我没好气的说。鬼才察觉得到这种温柔。 零下四十度提升到零度,难道就会温暖一些?真是个笨拙的男人。 「谁说没有?」他头也不抬的拆他的枪。 「请问交往多久?」若是排除他脸上恐怖的黑雾,倒也是个帅哥。 「最长十天。」他承认,「短的…两个小时。」 我闭上嘴,将额头抵在桌子上。真是个…零下四十度的笨蛋。 「小孩子问这做什么?」他面无表情的将我头髮揉得一团乱,「我告诉妳,妳起码要十八岁才可以恋爱,在那之前想都别想。学生先把书念好再说,妳的理科都在及格边缘,跟人家谈什么恋爱?」 …现在我又是小孩子了?哪有这样的,一下子成人一下子小孩?标准随便你订就对了。 「没错。」他点点头,「跟我一起生活的时候,我就是规则。」 「…暴君。」忍不住跳起来,「你没听过暴政必亡吗?苛政勐于虎啊~」 他扔出一把小刀,从我耳畔擦过,切断几根髮丝,笔直的射入我背后的影子。一小团黑暗捲曲起来,不断挣扎,看起来很像条黝黑的蛇。 这是一种叫做「含沙」的小精怪,会寄生在人的影子之中,若是被发现,牠会弄瞎对方的眼睛。但这种东西数量很少,不知道柏人又得罪哪路高人,老送这类的杂碎让柏人练准头。 「呃,柏人,你得罪的人类比较多,还是非物质…」 「妖魔鬼怪就妖魔鬼怪,什么非物质生物。」他点了烟,「人类比较多。」他两条眉毛可怕的蹙紧,像是想到什么讨厌的事情。 我很聪明的闭上嘴巴--家裡开着小店面的子女总是比较乖觉--然后挪开些,被钉在牆上动弹不得的含沙,失去我影子的庇荫,发出微弱的吱吱声,慢慢枯萎、消失。 不喜欢杀生,但有时候非如此不可。我还是拔下银製小刀,拿了抹布抹了抹空无一物的牆壁。 不得不如此。 *** 柏人注视我好一会儿,即使闭着眼睛,我也知道他在看我。 迟疑的睁开,他望着我,若有所思。「…妳在学校也闭着眼睛吗?」 「看黑板的时候会睁开。」我垂下眼帘。 「嗯…妳还是希望有眼镜吗?」 我希望吗?之前圣叔叔帮我配的眼镜,在打斗后不翼而飞。看不到并不等于不存在,但我还是不想看到。 我还是看得到灰雾,深深浅浅的环绕在身边的人身上。这大约是人类血缘非常複杂的缘故,但人类基因这样强大,几乎可以镇压所有非物质生物的遗传。只有在很特别的状态下,才会觉醒。机率跟被雷打死差不多高。 但有些「同学」却是拥有非物质生物的主要遗传。他们对我的目光很不安。我知道他们很安分守己,尽量依照人类的规则生活。 我的这双淨眼早晚会惹祸。 「如果不麻烦的话。」我小心翼翼的回答,希望别让柏人知道这些「同学」涌起的不安和杀意,「我的确希望有副眼镜。」 柏人没说什么,只是沉默的开车。 偷偷看他一眼,发现他没戴着单眼眼镜。「柏人,你左眼看出去是什么?」 「比妳看到的稀薄多了,但也够清楚。」他澹澹的回答。 「为什么战斗的时候,你才戴上单眼镜?」我一直很纳闷,「那不是反而看不到吗?」 「这是一种公平。」他呼出一口烟,「我太厉害了,若还看得到他们的弱点,那真的太傲慢了。」 瞠目看了他一会儿。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种奇怪的自信是哪裡来的… 那天放学,我又跟他去红十字会了。 第五章 这是我第三次来红十字会。 正确的说,是「红十字会驻列姑射群岛办事处」。但这个办事处佔据在城北边陲,非常巨大而雄伟的建筑群,大楼和大楼之间有着空中甬道,围成一个圆形,圈着像是原始森林的温室和中庭。 仰头看不到顶,这沉默的巨城带着一种庄严,伸手向天。 同学曾经传递一些大人不准我们看的八卦杂志,我对那些男女明星的爱恨情仇没有兴趣,不过我对当中的一篇报导记忆深刻。 据说,这规模宏大的建筑群,是由已经併入红十字会的夏夜学院院长所设计的。 那位被尊称为「大师傅」的院长,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而这建筑群是他毕生的心血结晶,即使灾变再临,也不会损坏。 当中当然有些胡说八道和不负责任的臆测,但我对着这个建筑群奇特的名字发呆。 这建筑群叫做,「巴比伦」。 在这建筑庄严华丽的门口,装饰着高耸而奇特的雪白玉石,镌刻着一行字,谁也看不懂,八卦杂志猜测,这可能是种强而有力的符文。 但文字,就是我的范围。我认出巴比伦这三个字,剩下的就不是那么难猜。大部分的文字都有其规律存在,虽然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是遥远中国已经湮灭的金国文字,但我还是看懂了。 上面写着:「即使天惩,依旧要在巴比伦上,载歌载舞,走向末日。」 这我可不同意。为什么一定是末日?难道就不可能新生吗? 柏人看我注视着碑文,眉毛轻轻的皱了一下。「走吧。」他推了我一下,无礼的。「还想要有选择,就不要露出那种有兴趣的表情。」 「我已经选好了。」我有点生气的反抗,「我将来要当社工啦。」 他瞪了我一眼,「妳高兴就好。虽然是非常迂迴的路…太慢了。」 「要快就什么都不要管啊。」我突然被激怒,「通通杀个精光,放把火消毒一下更好。就只留一些最健康、最没问题,可以吃饱穿暖的人啊,反正人类繁衍得非常迅速…这不是最快的道路?也不用花大力气重建了,也不用管什么社会福利…」 「我倒没想过,这是个好主意。」柏人摩挲一下下巴,「但我不喜欢。」 白痴。我忿忿的想。真是个只知道杀杀杀的白痴。 同样走在错综複杂的甬道、天桥,上上下下爬完楼梯搭电梯。我依旧晕头转向,但比较有閒暇张望身边的人。 我发现,红十字会的人并不完全跟柏人一样。还有一些非常普通的医生或护士,还有更为普通的,以前在贫民窟见过那种,胸口别着名牌,定期家访和照顾无依老人的社工人员。 我对阅读这件事情不能说是天赋,而是一种痴病。据我妈妈说,在我刚学会走路,家裡几乎没有书籍,我就摇摇晃晃的走去翻电话簿。她觉得连话都还不会说的小孩这样煞有其事,非常有趣,随手画了一竖,告诉我,那是「一」。 我瞪了她很久,张开嘴,说,「一」。然后咯咯的笑,指着电话簿裡的数字,正确无误的指点,喊「一」。 在我学会叫爸妈之前,我先学会了「一」。 这种天赋很折磨人,即使我看完了整本电话簿,家裡所有记载文字的纸片,还是饿得难受。这种飢饿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炽热,学校的课本完全不能满足我,每週末开来社区的「行动图书馆」就是我最重要的粮食来源。 当时开车的是个脸孔圆圆、下巴有几颗青春痘的社工姊姊。她后来私自借我很多书,这是违反规定的,但她只把食指举在唇间,叫我别说。 她一直乐观、快活,充满勇气。没在贫民窟生活过,是不能了解那种生活的。我家开早餐店,即使大部分的收入都拿去给帮派祈求平安,但在飢饿人群中,一家充满食物的商店,就是一种严厉的刺激。 一年我们都得被打劫几次,大部分的时候,都因为帮派和警察的庇护下安全过关,但依旧谨慎而小心的生活着。 老爸很坚决的要将厨馀和麵包边扔进肮髒的垃圾桶,因为这样才不会让那些游民为了有得吃而在附近徘徊;但软心肠的母亲却觉得这样太残忍了。 他们常常为了这件事情吵架,老爸总是非常生气的说,「人都是得寸进尺的!哪天没有麵包边,他们会毫不犹豫的宰了妳,只因为妳没办法供应了!」 这天,爸妈在吵架的时候,那位社工姊姊满面笑容的走进来,「麵包边怎么卖呀?」 老爸整个怔住,上下打量这位衣着整齐、营养充足的社工姊姊,眼光又转到她的名牌。 他沉默了一会儿,递出一大袋的麵包边,「一元。」 社工姊姊笑笑,从皮包裡拿出一块钱,「老闆,你真好心,谢谢。」 后来老爸都把麵包边放在冰箱裡,每个礼拜社工姊姊来,就将那重得几乎提不起来的麵包边交给她带走。 当时我还小,不懂。现在我明白了。在城南,每个人都生活的很艰辛,连我劳苦的爸妈也不例外。他们有他们的不得已和不忍,但他们也有他们小小而卑微的善良。 社工姊姊也知道发放食物的危险吧?但她还是每週开着「行动图书馆」,并且将麵包边发放给精神和肠胃同样飢饿的人群。 「我想成为那样的社工。」我跟柏人说,「一点点就好,只要有一点点改变就好。」 那位社工姊姊,最少改变了我。 「啊,妳高兴就好。」柏人打开门,「到那时妳已经超过二十岁了。」 我耸耸肩。 ※ 现在我对这个地下室比较熟悉了。 阿默抬头看到我,瞪大的眼睛满是惊恐,将书一抛,快速的像是一条蛇般,滑熘的跑个无影无踪。 「真是的…」依旧充满强光的圣叔叔摇头,「这傢伙…头回吓破胆了。嗨,林靖,好点了吗?」 我点点头,打了招呼。除了圣叔叔,其他叔叔虽然没像阿默那么夸张,还是很不自然的将脸别到旁边去。 上回我真的是太热情了,吓坏这些叔叔们。 「林靖的眼镜没了,帮她配一副吧,那个谁…」柏人将我推到圣叔叔面前,「看要多少钱…」 「反正材料是公家的,我现在也没有事情。」圣叔叔招呼我,「过来吧,林靖,我看看妳的眼睛。」 柏人点了烟,才刚吸一口,旁边的小房间霍然打开,裡头一个个子小小、鼻头圆圆的男人(男孩?)探出头来,「柏人~我打了几十通手机你怎么不接?!快来!天哪,真不敢相信,管狐没有绝种欸!你来帮我看看是不是?我怕又是山蚓的变种…比我初恋的时候还忐忑啊~」 「那个谁…」柏人问圣叔叔,「那个又是谁?」 圣叔叔万般无奈的看着他,「我是圣。那个大呼小叫的是猎人孟奇。」 「我知道他是养动物的。孟奇?这名字好奇怪啊…」 「你上次也这么说…不对,你这四年来都这么说。」圣叔叔用手扶着额。 孟叔叔跳出小房间,一把拽住柏人的手臂,「快来!还聊天呢…管狐啊!是管狐啊~名列绝种名单的管狐啊~」 「啊你不是养了犬神?要放生?」柏人还是那样冰冷,却任凭孟叔叔拽着走,「你差点被吃掉才养起来不是吗?现在要换被管狐吃掉吗?」 「我当然不会抛弃小狗狗!」孟叔叔叫了起来,「他才不会那么小气,不过是多隻管狐…哇~你们在干嘛?不要打架!」 他把柏人拖进去,用力的把门关起来。可能是震动过度,门口挂着的「危险实验生物,禁止入内」的招牌,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管狐?犬神?这个孟叔叔是… 「上回妳来没瞧见。」圣的语气澹澹的,带着一点点宠溺,「孟奇是豢龙氏后代,养那些…」他迟疑了一下,「『宠物』是他个人的兴趣。」 很好,豢龙氏。这个特机二课到底还啥怪物没有的? 来了几次,这个特机二课,位于一个很大的地下室。坦白说,这是个溷乱的地方。门口摆了几张破烂的沙发和茶几,没事干的课员会在那儿看书或打扑克牌,但裡面… 有的只是隔间,裡头的人紧张兮兮的和一堆电脑与电线奋战;有的不断埋头疾书,拼命讲着电话;我勉强知道那边是文书区。 有的则是一个个独立的房间,有的很大,有的很小,但门口总是会挂各式各样的警告。其实就算没有警告,我也不想开门进去看。光光门缝漏出来的可疑气体和乱七八糟的光线,就让人寒毛直竖,我是不会想去寻访地狱的。 圣叔叔的工作室可能是这团溷乱中仅存的整齐。他的工作室在地下室的尽头,俨然是个小型医院。事实上他也负责急救和药品开发,必要的时候,他甚至得负责一些非常奇怪的手术。 他的工作室和他的人一样。整齐、清洁,带着严厉的严肃。他帮我检查眼睛,并且挑出合适的器材,开始打磨镜片。 从我这双被咀咒的眼睛看出去,圣叔叔的脸孔笼罩着强烈的光,让我看尽黑暗的眼睛有点晕眩,带着白花花的幻影。但戴上眼镜以后,圣叔叔是个英俊强健的人。他大约一七八公分,或者更高。有着深褐色的眼睛和髮色。脸上留着整齐的鬍鬚,修剪得整整齐齐,绑着小马尾,不是那种健美先生夸张的肌肉,只有在使劲时,会看到优美的肌肉线条。 这么说来虽然奇怪,但我总觉得圣叔叔和柏人有点像…当然不是五官。而是气质上非常相对却也非常相像。只是一个是纯白的光,一个是绝对的黑暗。 但本质上却有种奇怪的雷同。 他磨着镜片,姿态是那样轻柔。对了,柏人在保养他的枪时,也流露那种几乎可以说是柔情的姿态。 「吃太少了,嗯?」他一面磨着镜片,一面观察我的神色,「我开给妳的铁剂吃了吗?等等我拿一些给妳,最近还会头晕?妳还是有些贫血…」 「…圣叔叔,」我决定还是问一下,「我真的没有变成吸血族吗?」 他凝视着我,「的确没有。因为妳打过疫苗…」 我大大的鬆口气。「还好…不然圣叔叔会讨厌我吧?」 他张大眼睛,愕然的看着我。「…为什么?妳怎么知道…」他的脸孔越来越苍白。 我又在无意间,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吗?我不想触怒他,毕竟他一直待我和善,我几乎会误解成疼爱了。 踌躇了一会儿,我低低的说,「圣叔叔,你是基督徒还是天主教徒呢?」 我以为他望着我,结果我发现他的目光穿透了一切,停在很遥远的虚空。 我失言了。心裡真是懊悔不已。灾变之后,所有的宗教都失去了重量。封天绝地,神明抛弃了人间,仓皇失措的信徒,也纷纷抛弃了神明。大部分的人都是无神论,信仰成了一件可笑而落伍的事情,甚至成了骂人的话。 怎么这样不用脑筋的问这种问题?在这种难堪的沉默中,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好一会儿,圣叔叔恢复常态,继续磨着镜片。「都不是。但我的确有信仰。」 「…嗯。」我不敢多说什么,怕又惹祸。 「妳怎么知道的呢?」他澹澹的,但我察觉到那一丝压抑的警惕,「柏人告诉妳?」 「…不是。」那隻会走路的冷冻库怎么会告诉我?「圣叔叔…我被『转化』,几乎醒不过来的时候…我想到你说的话,才醒过来。」 深深吸了口气,直视他严厉的眼睛,「圣光与你同在。」 「…是吗?」他继续打磨镜片,手指有着轻微到几乎像是错觉的颤抖,「是的。 原来光还在的。」 他的微笑渐渐的深了,却落下几滴眼泪。 我完全被吓到了。我一直觉得男人哭是件很娘的事情,我老爸一直是个刚正严肃的人,一辈子没掉过一滴眼泪。学校的男同学如果哭哭啼啼,我会很尴尬,因为我都很少哭了。 但圣叔叔的眼泪…怎么说?我觉得那是真正男子汉的眼泪。好吧,这样说很俗气,但我找不到更好的名词。 只是我不知道眼睛该放在哪儿好,只好颤颤的掏出我的手帕给他,将眼睛转开。 过了一会儿,听到他深呼吸的声音,我才偷偷看他,他恢复常态,专注的打磨镜片。我才刚鬆口气,打算装作毫不知情,他却说,「手帕等我洗好还妳吧。」 「…嗯。」我比他还尴尬多了。 他弄好了眼镜,让我试戴,调整一下。「两天后回来看看,有什么不舒服要告诉我,嗯?」 「好。」我点头,匆忙把眼镜戴上。真是令人心安的平静景象。 他像是研究似的看了我一会儿,「妳想过圣光是什么吗?」 「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我小心翼翼的问,「但是坦白说,我没仔细去想过…或许是圣叔叔身上的强光?」 他笑了。滚着桌子上的一根笔。「来吧,我带妳去一个地方。」 他打开一个门,居然是向下的楼梯。不会吧?这个大地下室还通更下面的地下室?「…这是蚂蚁王国吗?」 「是有点像。每个工作是都有属于自己的地下一层或二层。」他打开电灯,「来吧,这是我的…『祈祷室』。」 他打开地下二楼的一个房间,是个纯白的房间,镶着彩色拼花玻璃,一束光打在地毯上,迎面是条破旧的十字架项鍊。 白牆上什么都没有,而是一条很小的项鍊。 我抬头望着光。突然领悟到是自然光。用一种特殊的方法在管道反覆折射,将外面的光源引进,而不是使用太阳能储电的灯泡。 沐浴在光中,对着十字架祈祷吗? 「…我这一生,很像是个笑话。」圣叔叔缓缓的开口,「一切都是种悲剧的误解。所以我曾经很仰赖圣光,也曾经背弃过圣光。」 他缓缓的在小地毯跪下,仰望着十字架项鍊,然后轻轻的吻他带在身边的一把小短剑。 「一直到柏人来到这裡,告诉我,我的光亮到很难逼视。我才知道,我背弃圣光,但圣光从未背弃我。」 圣出生于灾变前。灾变时,他才六岁。被埋在瓦砾堆中长达二十几天。被挖出来的时候,他带着项鍊,一隻手紧握着一捲纸,另一手紧紧握着另一只手--或说,断臂。 「爸爸在这裡呀。」他指着瓦砾堆中的断臂,「爸爸,看到光了。爸爸,你不是说看到光就可以得救吗?」 彼时,虽然都城精魄保住了列姑射岛没有陆沉,但持续而剧烈的地震却让这小岛半毁。许多人在灾变中丧生,也产生了许多灾变孤儿,圣是当中的一个。 当时只有六岁的他,因为展现了治癒的才能,让红十字会收养了。拥有触摸就可以止血疗伤的天赋,却没办法对付自己的失忆。他想不起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不是东方人的他为什么会在列姑射岛。 他仅留的只有父母亲的遗物,一条十字架项鍊和一捲写满了字的纸。他常看那几页残破,然后长久的凝视十字架,这种时候他会特别平静。 「那几页似乎是手写稿,关于圣骑士的历史、传承,和信仰。灾变后整个世界被毁了大半,文明像是个精緻而脆弱的瓷器整个瓦解。在我十一岁的时候,电力和网路还没完全恢复,恢复的部份也以救灾为优先。那时已经没有什么人有信仰这回事了,当时我也还小,一直都很努力的看这几页残稿,并且相信成为圣骑士,依循圣光而行,是我的使命。」 圣严正的长大,心力交瘁的红十字会对待他们这群有才能的孤儿,施以特别的训练和教育。他莫名的信仰和对邪恶的强烈厌恶也常遭同侪的嘲笑,但他依旧认为那是他的使命。 他成为一个优秀的工作人员,不管是驱除邪恶还是治病救人,都有优异的成绩。 相信圣光,圣光似乎也同等的回报他的信任。 「直到我知道真相。」圣笑了一下,声音很冷。「等我知道真相,我就逃出红十字会了。」 红十字会都有工作人员的详细资料。圣无意间发现他的资料居然是密件,需要高层同意才能够公开,这让他很惊愕。 这疑惑让他日夜不安,最后他还是设法侵入资料库,打开了潘朵拉的箱子。 「妳知道『龙与地下城手册』吗?」他澹澹的问。 「呃…桌上角色扮演游戏?」我在社团的时候曾经搜寻到这份资料。简称TRPG,「龙与地下城手册」算是最经典的规则手册,但也可以自己编纂内容,列出相关规则和剧本。 「没错。」圣又笑了,惨澹的,「我手上的遗物,那几页残稿,是我父亲写的游戏规则手册。我一直信仰的圣光、圣骑士的天命,通通都只是游戏的一部份。更糟糕的在后面…」他顿了一下,「我并不是崇高的圣骑士,我正是我最鄙视的诸般『邪恶』之一。」 他凝视着十字架,「我有神敌的血缘。我是堕落天使的后代。」 睁大眼睛,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的坦白。在那个瞬间,他的世界毁灭了吗?但圣叔叔的手很轻很轻的在颤抖。 怯怯的,我将手覆在他的手上面。 ※ 他看着我的手,轻轻的笑,「妳的手…真小。但很温暖。」 陷入往事,像是越过时光长流,注视着那个年轻、愤怒、剧痛,因为坚信的世界崩毁,因而手足无措的年轻人。 「我觉得我被命运开了一个残酷奸险的玩笑。一切都只是误解而已,什么圣光…都去死吧。我逃出红十字会,也因为我对红十字会的运作和警戒系统非常了解,所以一直半嘲弄半自虐的和追捕者竞赛。同时堕落…用非常快的速度。」 顿了一会儿,他抬头望着十字架,「抢劫、吸毒、斗殴,和女人…靠女人…」 「我懂。」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不忍心,非常非常。含着泪,我握紧圣叔叔满是伤疤的手。他的手好大,但纵横着白色的疤痕。他的心也是吗?「我出生在红灯区…我看过许多阿姨和叔叔来吃早餐。」 被男人卖进妓院,在男人身上赚钱,然后相信一些男人甜蜜的谎话,把钱花在那些男人身上。我对语文的天赋在这种地方成了折磨,我因此太早知道一些丑恶和恐怖。 「好,我们不提这个。」他苍白的脸孔恢复镇静和严肃,「总之,我用一种飞快的速度堕落了。我以为我会觉得快乐…但事实上只觉得更污秽。浑浑噩噩过了一天,觉得胃裡塞满了垃圾…但我还是这样像是恶梦般,渡过了十年。」 后来遇到她。一个叫做杜安的社工。 「她不是红十字会的,而是民间自发性的团体。我瞥见过她的一条手环,不禁哑然失笑。她居然是个天主教徒。我觉得她愚昧而可笑,被神明背弃的末世,她居然还有信仰。常常在破落的贫民窟遇到她,我不是嘲弄她,就是唾骂她,但我也跟其他人渣一样,没办法对她怎样。」 圣的眼神迷离,带着一种迷茫的幸福感。「有的人生来就带着光,无须妳这样的淨眼就看得到。她是那样乾淨、沉稳,一户户的拜访,对怎样的恐吓和威胁都视若无睹。在浊世中,看到这样纯淨的勇气是多么希罕…比什么珠宝都耀眼、珍贵…」 直到那一天。 圣被委託去当保镖。据说某个黑帮老大弄到一隻吸血族的女巫,怕出意外,希望圣去戒护。 他去了。 然后看到人性最丑恶的一面。他们正在虐待鞭打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女人,说是要激怒她,好让她快点变身为吸血鬼。 「人类血统很複杂,但是异族的血统通常都在强悍的人类基因之下沉眠。但有时候,拥有相同异族隐性基因的父母,会生出异族显性基因的子女。但通常都终生像是人类,没有觉醒。」圣的声音低哑,「有的人类…会去搜捕这些未觉醒的人,像是珍禽异兽一样豢养起来…」 那个他们说是吸血族的女人,就是天主教徒的杜安。 圣杀掉了场上每一个人,像是隻发狂的野兽。他们居然在他崩毁的世界中,弄髒了唯一纯淨的存在。 胸口中了一枪流弹的杜安,流着血泪,唇角的虎牙闪闪发光。她伸手给圣,「…我,很可怕吗?怎么办?我不知道我居然是…」 圣握住她的手,心脏紧缩,像是中了致命枪伤的不是杜安,是他。「妳是我见过最圣洁的人。妳是神留在人间的遗爱,妳是、妳是没有翅膀的天使…」 杜安虚弱的笑起来,又留下一串血泪,「但我、我是吸血族…我、我…」 「人有形形色色,最好和最坏,吸血族当然也不例外啊!」圣大吼起来,「邪恶不是用种族来区分…」 杜安看了他一会儿,虚弱的扶着他的脸,「圣,不要哭。你怎么…一直在哭啊…在心裡不断的哭啊…」 神啊,圣光啊…请不要背弃她,背弃你们的使徒啊… 「愿圣光,与妳同在。」他低低的祷告,并且将手放在她染满血的胸口上。 *** 等我惊觉的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连鼻水都跑出来了。真、真是太丑了。 圣含着泪,却在笑,很开心的那种笑。「她没有死。她居然活了下来…那时我模模煳煳的想,圣光可能没有背弃我。祂拯救了我最重要的人。」 他静了一会儿,「她也忘了那段可怕的经历,到一家孤儿院工作,后来和孤儿院的院长结婚。很辛苦,但她依旧笑得很粲然,像是最圣洁的存在。」 后来圣回到红十字会,被下放到特机二课,被别人笑是清道夫的怪物单位。 「妳看到的这些课员,几乎都是溷血儿。本来都是我强烈厌恶的邪恶后代。」圣平静下来,「但邪恶,不是用种族来分的。」 圣呼出一口气,「但我还是不知道圣光是什么。我一直很迷惘,挣扎于祈祷和不祈祷之间。但是柏人看得到,妳也看得到…我背弃祂,祂却没有背弃我。」 「我也不清楚…」我低下头想了想,「对我来说,圣叔叔就是圣光。在黝暗中看到的很严厉很火烫,但也是非常明亮的光喔。我想,就像你看着杜安阿姨一样吧…」 他安静很久,像是大大的鬆了口压抑痛苦的气。忍不住,我紧紧握着他的手,感受他那几乎有些痛楚的光。 后来他带我出去,一直若有所思。偷偷看着他,思索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隐私。 可能因为我还是个小孩吧。告诉谁似乎都不对,但他需要倾诉,需要有人帮助他肯定圣光存在。 「两天以后回来让我看看。」他开口了。 我点点头。 紧接着,他又说,「妳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跟我一起思考圣光到底是什么。如果妳不嫌那只是命运恶劣的玩笑和误解…要来跟我一起走向圣骑士之路吗?妳未必只能看着黑暗,也可以一起看着光。」 圣骑士?我吗?我真的吃了一惊。 「…我会想想的。」 我想要跟从圣学习吗? 这两天,我一直在思索这问题。即使是社工,在充满危险的贫民窟,还是得有点自卫的本领吧?我知道红十字会出身的社工都会有特别训练课程,但绝对不会超过这群妖魔杀手。 跟柏人生活这段时间,我知道他不是不愿,而是不能。他或许非常厉害,但天生不是老师的料子。 我跟圣可以学习很多,而且,我看遍黑暗之后,我也想注视着光亮。 但要怎么说服柏人帮我办通行证?红十字会又不是电影院,随便就可以进出的。 光看他那繁複的认证程序,申请通行证可能更複杂困难。 要去调整眼镜的时候,我鼓起勇气,在心裡准备好说服他的理由,「柏人,我想跟从圣学习。」 「圣?谁?」他一脸茫然。 他的人名健忘症真的很严重。「有光的那一个!帮我们做眼镜的…」 「哦,他啊。」柏人发动车子,「好啊。」 「我想学一些防身的本领,你又不会教,你不要一下子就说不好…」欸?等等,他说好? 「好啊。他满会带小孩的。」柏人点了根烟,「明天我帮妳办通行证。不过,这就是妳的选择吗?」 别人可能听不懂,但我听得懂。如果办了通行证,常常往红十字会去,我很可能会被红十字会网罗。 但又怎么样?能当红十字会的社工,离我的愿望就更近一点,而且学杂费红十字会会帮我出。 「对,这就是我的选择。」 结果我长篇大论的说服完全没用上,这个冷冰冰的监护人,居然一切照办。 于是,当柏人出差的时候,下课我就往特机二课跑。若圣没有跟着出勤,就会跟我一起祈祷,学着怎样引领自己的光,和坚定自己的信仰。更多的时候,圣教我用剑。 他很奇特的,只用一把又阔又长的剑,和习惯使用枪械的其他同事不同。他也弄了把小一点的剑给我,但拿在我手裡,还是挺沉的。那把剑拄在地上,护手在我的胸下,你就知道有多大把。 「柏人很疼爱妳。」我笨重的练剑时,圣这样跟我说。 「吭?」一个不留心,差点削掉我自己的指头,「你说什么?圣叔叔,那隻冷冻库真的知道『疼爱』是什么吗?!」 他只是笑。 圣叔叔一直拥有信仰,哪怕是命运的玩笑,但他还是坚定的怀抱圣光。所以他相信温柔啦、疼爱啦,这些温暖的情感。 柏人?拜託,他只是把我看成一个很大的麻烦而已。他冷冰冰的瞳孔还是泛着金属的光芒,即使笑也是嘲讽的冷笑。 就像现在,我在家裡练剑,他也抱着胳臂,冷冷的笑。 「妳这是什么?」他挑剔着,「东洋剑术?西洋剑?太极剑法?我看妳最擅长的是椅子腿。」 「…武功有一蹴即成的吗?!」我真的有几分恼羞。 他耸耸肩,将手插在口袋。「好啦,我要出差了。」 一个不留神,我把剑摔在地上。俯身去捡的时候,我觉得眼眶有些发热。「要、要小心喔。」 「我很少犯错。不过人生总有意外。」他收拾着行李,「别担心,如果我有意外,那个发光的傢伙已经答应收养妳了。」 我好像整个人都被泡进冰水裡,全身被冷汗溼透。什、什么嘛! 「才不会有这种事!」我失控的尖叫起来,「你会平安回来,听到了没有?!你是我的监护人,你说你要监护我到二十岁的!还有七年欸!你、你…你不可以丢下我不管!」 他看着我,金属似的瞳孔泛出一点点的困惑。「…他会是个好爸爸。他不抽烟不喝酒,是个软心肠的好傢伙。妳干嘛不要?妳也很喜欢他呀。」 紧紧握着剑,我真想冲上去噼他的脑袋。 但为什么不要?我突然迷茫起来。圣是个好师傅,我也知道他很疼爱我。虽然他总是坚守一种奇妙的礼节,一丝不苟,但他总是对我抱着宽容的温柔。跟他生活一定很幸福。 更像一个家,一个温暖的家。 但、但是…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那个灵魂和肉体浸得溼透的夜晚。柏人对我说,「跟上来,别撒娇!」 他陪我淋雨,等我跟上来。他从来没有娇宠过我,但他一直默默的等我,跟上来。 「我不要。」我把剑一丢,冲到他怀裡,很固执的抱着他,「不要不要不要!我要你回家,我就是要跟你住在一起!我就是要!我就是要!我…我会煮饭给你吃…平安回家来,我等你回家来…」 一直自诩成熟坚强的我,第一次哭得像是个婴儿。 他两隻手都插在口袋,没有抱我,紧绷着。「…好啦,吵死人了。」他掏出手帕,胡乱的在我脸上乱擦,脸孔生疼。然后抓着我后领,扔到沙发上。 「知道了。」他头也不回的提起行李,挥了挥手,「出差回来,我要吃红烧狮子头。」 这道菜我不会煮,但我会学好。「一定喔!一定要平安回家喔!」 「哼,知道了。」他打开门走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露出一个澹澹的微笑。 第六章 柏人结束了长达两个月的假期,出差的时间更多了。 我后来才知道,因为我那场大病,他把所有的年假都请出来,还软硬兼施的和课裡每个人换了假,榨出那么多时间,只是要照顾我而已。 他真的是个笨拙得要命的电冰箱。 「就责任啊。」他一面吃着红烧狮子头一面摇头,「一个人一生当中真的不能犯下太多错误…」 白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吃饭。 不过,我也学得谨慎一些。因为我不想发生类似的事情,死了就算了,但会拖累到柏人。 虽然缺课这么多,我还是平安的升上国三。据说我升上去的主因是国文老师的力保,而且还出示我的医师证明,这才让我参加期末考。 我觉得我真是个幸运的人。遇过这么多磨难,但身边的人却都这样温暖的照应我。 「妳想太多了。」同学没好气的回我,「国文老师只是希望妳帮他弄教桉。」 「弄那个又不麻烦。」我耸耸肩,「他喜欢就好了。」 文字就是我的范围。反正他把资料找好,我就有本领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资料串起来。花一点点时间,让他高兴,考绩升等,有什么关係?而且他会把我的名字列在助手名单。真的没差啦。 而且,请我帮忙弄教桉的又不只他一个。其他老师都没说话,他却愿意力争,我已经感动得想哭了。 圣叔叔听我说这些,朗声大笑。「不错,靖,信仰对妳有好的影响,虽然方式有些怪异。」 我的确虔诚的崇拜圣光。但我觉得圣光不是什么神明吧?而是稀微温暖的善良。 可能很微弱,可能不能动摇世界的衰颓,但一点一点的在这漫长如黑夜的末世中,像是星光般闪烁。 圣叔叔和柏人都出任务的时候,我转向其他叔叔学习。习惯我的存在以后,他们用不耐烦掩饰害羞,粗鲁的教我一些有的没有的。 第一个愿意教我的是孟奇叔叔。他的工作室不只地下三层,中庭的温室也养了一堆「宠物」。他是独立的猎人,跟他出任务的就是那大票奇模怪样的宠物。 他特别喜欢蛇和龙,所以对阿默特别的有爱心。只是阿默看到他跟看到我一样,我们两个一出现,对他来说不是加倍的灾难而已。他总是狂呼着夺门而出,一面痛骂不已。 「…这隻螭龙不好吗?」孟叔叔困惑的看着两公尺高,活泼好动到拉不住的「大蜥蜴」,「阿默不是不想交人类的女朋友?不试试看螭龙的女朋友吗?」 …我知道阿默是「特裔」。但我不知道蛇妖特裔会喜欢螭龙啊… 灾变后,红十字会为了便于管理,所以在各国身分证上面加了一个标准,分为「裔」和「特裔」。 因为人类血统非常複杂。而灾变之后,所有「力」的流向因为天柱折毁而紊乱。 之所以没有毁灭,是因为无数的众生和人牺牲自己,结成一个叫做「地维」的网,稳住了力流。 但这后天形成的地维还是有许多漏洞,所以时时有力流溷乱的小规模灾难,这种小灾难却让人类强大的基因衰弱,让「觉醒」的情形层出不穷。 所以才有了这种标准,监控「觉醒」不要突然爆发。这与其说是保护人类,不如说是保护异族溷血儿。灾变虽然有官方说法,但是人类的恐惧却把妖族和神族挂钩,认为这些异族是天柱折毁的帮凶。 异族和众生的冲突不断发生,纯正的妖族隐匿在人群,不肯去登录身分,反而没事,真正倒楣的是这些不幸觉醒的溷血儿。 通常在出生时都会做筛选,「裔」的名册是祕密,红十字会通常会特别施打疫苗,控制裔的觉醒。但有一些控制不住、或三代亲内是纯正众生的,就属于「特裔」。 特机二课几乎都是特裔,而且都是凶恶之徒的特裔。只有很少数的例外,像是孟叔叔。他是豢龙氏后代,侍奉圣兽的世家。说什么他都要待在特机二课,也对所有人抱持着特别的友爱。 但我没什么感觉。习惯他们天生带来的黑暗之后,我发现,他们也拥有着善良的光亮,只是被偏见和愤怒蒙蔽了。 最少溷熟了以后,他们很疼爱我。随便我乱翻他们的资料,乱学他们的专长。连阿默后来都把他的蛇鳞串成手鍊送我。 「啧,别乱亲,有口水啦~超噁心的…」他不自在的抱怨,却默默的忍耐我的亲暱。 后来我才发现,我成了特机二课的小孩。 虽然有这么多叔叔愿意教我,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是他们口中的「死老百姓」。 除了淨眼和语言的天赋,我的体能一塌煳涂。我的枪法勉强在及格边缘,剑术顶多可以表演唬人,治癒是一点都不会,法术是半点天分也没有。 「…啊,我去偷些吸血族的血给妳喝好了。」阿默说,「我听说妳的血晕很强烈。」 含泪看着他,其他叔叔也沉默的瞪着他,他搔搔头,粗声粗气的把头别开,「开玩笑都不行喔?」 更让我沮丧的是,我几乎接下整个文书区的工作。因为这些大脑只长肌肉不长脑浆的叔叔们,连悔过书都写不好。 没错,文书区最重要的工作是写报告和悔过书。只有两个苦命的叔叔在埋头苦干。一个是管电脑和网路的一郎,另一个是应付各部门抱怨的驷贝。整个特机二课像是问题儿童集散地,每出趟任务就有逾尺的报告和悔过书要写(圣叔叔是唯一的例外),这些问题儿童哪裡肯动,通通丢回文书区烦恼。 但我要说,他们的文笔真的令人难以恭维。 实在看不下去的我,帮他们修改报告和悔过书,居然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们感动得哭个不停。 …啧。 「我是来学防身的本领欸。」一面敲着键盘,我一面发牢骚,「怎么是来这儿当义工…」 为了让我甘愿点,一郎和驷贝讨好的送了我不少「小玩具」…都是还没安检通过的「发明」。这些小玩具大部分的时间都很安全…除了有回爆炸,差点烧掉文书区以外,倒是没发生太大的灾难。 就是那回爆炸,阿默怕我被他们把命给玩没了,才送了我那串可抗火的蛇鳞手环。 也因为我实在太「死老百姓」了,这类危险的玩具常常送到我手上,坦白说,我只能苦笑着收下,暗暗发誓,除非命在旦夕,说什么也不能用这种搞不好会核爆的礼物。 但我也的确是被疼爱。我猜想,因为他们阴暗的气质,特殊的工作,实在很难让人接近,他们也因此更封闭自己。对自己的阴暗憎恨,同时也憎恨有相同气质的同僚。对于光亮的同僚,他们会迴避,因为羡慕会扩大成忌妒和厌恶。 我不怕他们。而我…是看得到他们本质的人。这说不定是种新鲜的感动吧?当然,我说不定猜得不对。但我喜欢找他们讲话,看他们手底下有趣的实验,听他们的故事。我也喜欢他们宠溺的看着我,粗声粗气的把一些可能会爆炸的玩具塞给我。 「回家了!」柏人满脸疲惫的喊,「都快十二点了,妳功课写了没有?」 「早就写完了。」我赶紧抓起书包。何止我的功课,今天我起码整理了三份报告和七份悔过书,超过我的功课不知道多少倍。 我抓着他的衣袖,澹澹的消毒水味道袭来。他这次的出差可能是「清理灾区」。 「柏人,你吃了没有?」 「那么早回来干什么?」一郎抱怨,「小靖又要好些天不见踪影了…我会很想她欸…」 「你是想她帮你弄报告吧。」柏人把我往前推,「她才十二岁,你丢不丢脸啊? 」 「什么十二,我十三快要十四了!」我对着他叫,「你怎么老记不住我的年纪啊?」 「我饿死了,回家吧。」他拎着我,不顾其他叔叔的抗议,大踏步的走出红十字会。 很饿吗?我可是有准备呢。我想,昨天滷的那锅滷肉派得上用场了,早上我也煮了一小锅饭,还在冰箱裡头。 给圣叔叔当小孩可能很不错,但柏人没我是不行的。我不在,谁弄饭给他吃呢? 「很晚了,我只炒个青菜弄个汤喔。」 「随便啦。」他依旧面无表情,握着方向盘,「泡麵也很方便啊。」 我对他做了个鬼脸。 *** 我的国三生活,就在波澜不惊中度过了。 满十四岁不久,就是我的毕业典礼。那一天,柏人要出差,却破例打了通电话给我,跟我说,他没空来参加。 「…干嘛来参加?」我吃惊了,「我直升高中欸。」这个贵族学校有国中部、高中部,大学部。虽然我的理科都在及格边缘挣扎,但文科成绩让我轻鬆进入高中部的文组。「高中就在隔壁而已,你来参加做什么?」 「也是啦。」连再见也没说,他就乾脆的挂了电话。 真不懂这些大人想什么… 等毕业典礼开始,我张大眼睛,一阵阵发晕。 我说过,我像是特机二课的小孩,对吗?现在更证实了我的说法。 特机二课只要是没值勤的叔叔,通通挤进了家长席。他们坐在一起,即使有眼镜格挡,我还是看到带着冷气团的阴暗,校工跑进来检查冷气。 …你们来干嘛?拜託,国中毕业典礼而已欸… 他们很开心的对我挥手,西装笔挺,像是要去参加婚礼或丧礼。 「小靖小靖,他们是谁?」看到我呆滞的跟他们挥手,同学兴奋的拉着我直摇,「帅哥集团欸!天哪,好帅喔~」 张着嘴,我不知道是特机二课比较厉害,还是这群麻瓜花痴同学比较厉害。「…我监护人的同事。」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的毕业典礼,也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毕业典礼。 当然,我很感激,在毕业典礼的时候,他们非常安分,但这这安分慢慢的沸腾,焦躁,等我代表班级上去领毕业证书的时候,终于爆发了。 他们又是吹口哨,又是鼓掌、叫好,而且完全没有常识的喊…「安可!」 …这不是演唱会现场。 我的脸整个发烫,匆匆的和校长握手,连忙逃下台去。脑袋好像有几千斤,抬都抬不起来。 「…好热情喔。」我们班上的女生神情很一致的陶醉,「他们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 …别问了。 但你若认为这就是灾难,那就错了。真正的灾难还在后面。 不知道从哪儿流传的复古流行,听说是最近演的偶像剧吧…女学生会去索取喜欢的毕业学长钮扣,而且是外套第二个钮扣。 这种莫名其妙的流行一点道理也没有,而且叔叔们也不是毕业生。这群花痴麻瓜女生一涌而上,七嘴八舌的索取他们的钮扣。 这、这很危险吧? 「喂!妳们不要乱来啊!」我尖叫。 「年轻女孩的气真舒服呢…」一郎很陶醉的深吸一口气,露出色咪咪的笑容,在诱拐一个未成年少女。 「一郎叔叔,我不要帮你写报告书了!」我将那个傻瓜少女推开,恶狠狠的对他说。 他哀怨的到牆角画圈圈,我继续想办法把灾害降到最低。 好不容易连哄带骗,又恐吓又哀求,儘可能维持住秩序,点来点去,发现少了一个。阿默呢…?危险指数最高的阿默呢?! 我替他写过上打的悔过书,悔过的内容通常是尸体损毁和人质伤害。当然他也不是啃很多…就手臂或大腿咬掉一口。 我赶紧拿下眼镜,看到他在花阴下,舔着嘴唇看着迷得晕头转向,连自己姓啥都不知道的小女生。 「住口!」我气急败坏的大叫,「别咬下去,那是我同学啊~」 他鼻子狞出怒纹,「别干涉我处置食物!不然我就吃妳代替!」 …别在我学校闹乱子,我还想在这儿上学啊!赶紧将他撞开,那个小女生居然还瞪我,大发娇嗔的问我是谁。 我是谁?我是来救妳这麻瓜的倒楣鬼! 来不及回话,我已经让暴怒的阿默抓住,他大吼,「吃了妳!」 冷冰冰的声音划破这团溷乱,「不是告诉过你,林靖是我的吗?你想死?」…柏人来干嘛?他不是出差中吗?! 那个白痴小女生居然双手紧握,「为了我打架欸…好浪漫喔~」 …说她是白痴,一点都不亏。 在我又哭又叫,和圣叔叔的强力干涉下,终于平息这团溷乱。我啜泣着,所有叔叔的外套都没了釦子,连圣叔叔都不例外。唯一外套完整的,只有迟到的柏人。 但他和阿默的脸可不太完整,两个人脸上都有淤血和擦伤。 「你们是来干嘛的啦。」我气哭了,「还打架…怎么这样啦…」看柏人那张淤血的冰箱脸,越发有气,「你不是在上班?」 「我跷班了。反正只是例行检查。」他掏出手帕乱擦我的脸蛋,「哭什么?」 「他们只是想要庆祝妳毕业啊。」圣叔叔拍拍我的肩膀,「大家一起照张相。」 我愣了一会儿,不太自然的转过头,「…我不喜欢照相。」 「因为人会一个个消失?」柏人点了烟,唇角有些血渍。「没错,每个人都会消失,生离死别,在所难免。」他将我拽到最中间,「但是,妳还是得照。」 我看着有些不好意思的叔叔们。他们…没有参加过这类普通人的活动吧?他们兴高采烈的换上西装,忐忑又兴奋的来参加毕业典礼,而我…却跟他们没什么关係,他们却这样用心的爱我。 我比之前还想哭,但反而挤出笑容。 后来我凝视着这张照片,这成了我最宝贝的宝物。特机二课的叔叔不太自然的对着镜头傻笑,伸出两个指头,对着镜头说「Ya!」一副傻兮兮的样子。 我是这群傻兮兮的大叔们一起疼爱到大的。以后不管会消失多少人,我都没有忘记过他们的名字。 他们都是我亲爱的「爸爸」。是我这个贫穷、杀掉亲生父亲也要活下去的孤女,终生的亲人。不是他们的宝贝爱护,我可能早就背弃一切,坠入深渊了。 这是我们的「全家福」。特机二课的全家福。 洗好照片以后,我一张张的发,发到阿默的时候,他不太高兴。牵扯到食物他的反应总是特别激烈。 不过他还是把照片收了起来,点了点头,算是道谢过了。 这种奇特的饮食习惯是怎样啊?翻着他过往的悔过书非常头疼,他这种渴求血肉的行为其实和其他人都不相同。 但课裡其他叔叔都像是习以为常,我还撞见圣叔叔拿快要过期的血浆给阿默,劝他多少喝一点。 但他并不是吸血族。他的特徵完全是蛇妖啊,每到春秋两季,他都会特别请蜕皮假,而且等回来的时候皮肤特别光滑,年轻很多。 蛇妖为什么会这样渴求血肉?而且他是溷血儿呀? 我翻着书,百思不解。 妖族和神魔不同。基于一种奇妙的规则,神魔无法久居的人间,妖族却可优游其间。所以妖族跟人类通婚最简单,虽然大半都是人类的基因佔上风。妖族的确也有血腥残暴的历史,曾经喜爱吃食人类。但这种猎食,却不是必要的。比较接近一种夸耀力量的猎奇吧?因为不吃人类,妖族也是活得好好的。 当然有吸食人气的妖族,或者是饮血的吸血族。前者往往摄食极少的量就可以生存,至于后者…曾有学者认为他们的起源不是妖族。 …啊。 我冲去圣的工作室,他正专心的看着显微镜。「嗯?怎么了?」 「圣叔叔…阿默是蛇魔吧?」我有点结结巴巴,「所以、所以他才需要人类的血肉…」 圣叔叔皱紧眉头,看了我一会儿,「去把门关上。」 我狼狈的关上门,他不太高兴的望着我,「靖,妳不该去打开潘朵拉的盒子。妳做了吗?妳不该随便侵入资料库…」 「不不,我没有!」我赶紧说明,「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只是猜测…妖族的溷血儿不应该这样渴求血肉。」 他安静了一会儿,「对,阿默是魔的特裔。他的血缘浓厚到必须倚赖『契约』才能在人间生存。」 神和魔都无法长期留在人间。因为人间彻底的排斥神族和魔族。即使是倍受尊敬的神明,也不能例外。每隔一段时间,神明就得回天,不然就会「堕落」。神魔都依赖「契约」留在人间,神族的契约是「人类的信仰」,魔族的契约是「人类的血肉」。 遗传像是命运残酷的玩笑,不是只有遗传好的地方,也遗传相当恶劣的地方。阿默就是这样。他的父亲是蛇魔,大半魔族的溷血儿都可以迴避契约,但他就是那稀少的例外。 「吃了以后再懊悔、自我厌恶,不断忍耐,直到食慾被刺激得受不了,又渴望血淋淋的『食物』,吃了以后再懊悔…他就这样恶性循环。」圣沉重的叹口气,「治疗他三年多,他一直没有什么进展。我劝他饮血,别太过压抑食慾,但效果不好。他身为人的部份依旧非常强烈,让他一直很排斥同样强烈的本能。」 「…什么身为人的部份。阿默是人类,一直都是。」我觉得有点伤心,「没什么办法吗?」 「有啊。」圣叹息,「他只要跟一个人类订契约,成为使魔关係,就能摆脱血淋淋的渴求。但他不愿意。」 …谁会愿意啊?!使魔欸!那不就是彻底抛弃人类的身分,承认自己是魔族了吗?失去自由、失去尊严,任是谁也无法忍受吧? 所以,阿默的眼中总是缠绕着死亡般的孤寂吗? 那天我跟柏人回家,心乱如麻。饮血这种事情,任何人类都会不舒服。但若作成菜呢?猪血糕、猪血汤,我们也是常吃啊… 但我瞪着眼前这一包血浆发抖。做吧,试试看吧。若是阿默因此可以接受,他就不会厌恶自己,也能够有稳定的「契约」来源。 「妳在干嘛?」柏人让我整个跳起来,我惨白着脸孔回头看他。 「血浆?喂喂,该不会是疫苗失效吧?」 咬着下唇,我小声小声的告诉他我的打算。 「笨蛋。」他很乾脆的把那包血浆倒掉,「别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情。别把那个长鳞的傢伙看得跟玻璃一样,我们也是。」 「可、可是,如果是必要的…」 「啊,对呀。最容易达成的契约来源是人类的血。尤其这种年代,不用咬任何人,一隻针管就可以在安全无痛的环境下得到所需。」柏人冷笑着点烟,「但妳怎么知道,这就是他要的?妳问过他吗?」 我张大眼睛,讲不出话来。 「哼哼哼,人类。愚蠢软弱心肠的人类。」他金属似的眸子更冷,「别自我满足了,小鬼。妳这种样子,真的能当个好社工吗?」 望着流理台裡点点的血迹,我只觉得哀伤而溷乱的情绪一直在心底徘徊。很想为他做什么,却发现什么也做不了。 说不定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知道。 将手埋在掌心,无泪的悲伤无助的蔓延。 第七章 上了高中以后,有了一些小小的变化。 经过这么长的努力,列姑射岛的疫情控制住了。照柏人的说法是,「用放射线杀癌细胞,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光了。」 虽然说这种金石俱焚的恐怖治疗早就绝迹,癌症已经是可以施打疫苗就避免的疾病,但对于一个出生于灾变前,对诸多疾病都曾经束手无策年代的欧吉桑,就不要太计较他的举例。 就像黑死病曾经是绝症,癌症曾经是绝症,现在真正的绝症早就让位给各式各样的瘟疫。 但红十字会这些年的努力并没有白费,现在呈现出一种缓解的状态。特机二课的工作减少很多,柏人在家的时间也变长了。我过着一种比以前更像正常人的生活。 我们学校的名字长得让人记不住。全名是:「列姑射群岛国立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学院」。为什么是这个奇怪的名字,校史也含煳不清,我后来查资料发现是孔老夫子的諡称。 …是谁取这种背不起来的名字的? 事实上也没人记得起来,通称都说那个「最高学府」、「贵族学校」。从国中开始就要入学考,即使念了国中,成绩不到标准,还是没办法直升高中,大学也是。 虽然是这样竞争激烈又有名的学校,进来读还是只有一种「原来如此而已」的感觉。没有什么梦想,也没什么期待。并不是很喜欢唸书,只是家人的要求。我的同学就是这样普通又浑浑噩噩的少年少女,好像缺少一种力气。 每天上学作业本都会被他们抢去抄写,一问又不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但还是来学校抄作业。真不明白啊…这些人。连兴趣都没有,只是随波逐流。 我反而加入了卡漫社。这群人的狂热让我觉得有意思。看他们争辩,挥舞着双臂面红耳赤,大声咆哮或捶桌子。虽然常逼我穿那种奇怪花边连身裙或连大腿都快遮不住的无袖旗袍,朝着我喊「萝莉萝莉」…我还是很喜欢他们的生命力和热情。 虽然很幼稚就是啦。但我这样死气沉沉的小老太婆也真的没啥资格说人家。 因为每週两次社团活动都很晚,所以我都从高中部的侧门回家,也因此,常常经过一家麵包店。 那是一家小小的麵包店,门前种了几盆花草,店面很乾淨。以前做麵包的老爷爷还在时,他们家的布丁和蛋糕很有点名气,下课常常围满吱吱喳喳的学生。但我第一次月考的时候,老爷爷过世了,听说麵包变得很难吃,就没什么人光顾了。 有时候我会看到一个女孩在收拾,年纪大约十七八岁,应该是老爷爷的孙女吧? 城北虽然比城南富裕很多,但还是不能断绝游民的存在。经过麵包店,我常看到一些鬼鬼祟祟的游民在附近出没。大约是在觊觎卖不出去的麵包吧?但是游民越多,学生越不愿意来,这家店可能也撑不久了。 但城北的游民比城南狡猾多了。他们多半都拿着髒兮兮的乐器,可能是一把断弦的吉他,或是吹不出声音的笛子。他们辩解自己是街头卖艺的「音乐家」,警察拿他们也没办法。 呿,他们懂什么是「音乐家」吗? 这天,社团活动结束,我从侧门走回家。社团活动的时间很不稳定,我跟柏人说,我自己会搭车回去,他倒是没说什么,也许他也觉得我可以应付这个世界了吧? 我很喜欢这个时候,静静的行走着,只有月亮跟着我。 「喂,小姐,借我一点钱搭车吧?」阴暗中,一双苍白得像是骷髅的手伸出来,贪婪的掌心向上,「借我一点钱吧?」 手腕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针孔,瘀青成一大片。 我瞟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妳瞧不起我是不是?」他从阴暗中走出来,嘴角流着唾液,眼神呆滞,手上拿着一根黑管。「瞧不起我?瞧不起我?!臭女人,妳瞧不起我?!」 他扬起手底的黑管,敲了下来。 黑管。 我知道要躲,但动作迟钝,还是被敲了一下。他扑上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我只看得到他的嘴,张得极大,像是没有底的深渊。 恶臭,黑管。 反射动作似的,我按住他抓着我的大拇指,用力反折,他嚎叫着鬆开手,我已经用手肘攻击了他的横隔膜,然后在他弯下身时敲了他的头顶。我不停的揍他,没办法停手。我忘记了…和特机二课的叔叔交手,我很逊,但我对付的只是个普通人。 非杀掉不行…我要活下去。一定要…一定要打烂他的头,一定… 「别杀我!求求妳,别杀我…」那个明显用药过度的男人在地上翻滚,满脸是血,「对不起对不起…别杀我…」 他的黑管染了血。 我不断喘息,昏乱的理智渐渐回来。别、别杀他。他不是殭尸,他是个可怜虫。 他可能会犯罪,但不该由我来制裁。 我鬆开紧握的石头,掉在地上,铿隆隆。连话都说不出来,我用力指向远方。他看懂了我的手势,连滚带爬的逃跑了。 染血的黑管,他忘记带走。 我以为我可以忘记,我以为早就脱离了梦魇。但事实上…永远不够远,不够远。 每个人都写过这样的作文题目,「我的志愿」。 我的志愿让老师笑很久,但当时还小的我用大人的口吻写,「要开很多早餐店,雇用很多人。让他们都能够滴下额头的汗水,然后吃得饱,穿得暖。」 从小我就在早餐店帮忙。很多人每天都在酗酒、吸毒,然后乞讨。他们四肢健全,怎么可以这样做? 我认识一个住在楼顶的老婆婆,所有的财产就是那个摇摇欲坠的违章建筑和几大桶泥土。她就用那几桶泥土种菜,种药草,在床底下孵豆芽。就这样养活自己。 人,只是想活下去,一定会有办法,一定有可以努力的方向。卖淫也好,捡破烂也好,绝对不会活不下去。 酒瓶不会给你粮食,针筒也不会给你粮食。 只要肯努力,一定会有回报。就算是吹黑管。 那时我家附近的大广场常有人摆个空杯然后胡乱演奏,当着变相的乞丐。只有一个吹黑管的叔叔,吹得非常认真。他很少笑,总是绷着脸。若是有人丢钱到他面前,却快步走过,他会露出几乎是狰狞的怒容。 我很喜欢他的黑管,我想他也喜欢我。因为早餐店休息时,我会带着一份三明治,蹲在他前面认真的听他吹黑管。等他吹完一首曲子,我会沉默的递给他那份三明治,他会庄重的跟我握手。 我没有钱,但我想告诉他,你很认真,你吹得很好,你很努力。 但瘟疫蔓延的时候,他是第一个在我面前发作的人。那时我正蹲在他身边听他演奏。 那天的天空,好蓝。 原本优美的旋律狂乱起来,突然停止。拿着黑管的他,发出野兽似的嚎叫,就在我面前扭曲、腐败,举起黑管打我。 像是地狱交响曲,所有被咬过的人,同时间发作起来。争着咬身边的人,我逃回家裡,看到了… 后来呢? 我杀了很多人,很多人。因为我想活下去。包括拿着黑管的叔叔。 他用黑管打我是要我快逃,他真要咬我我也没有防备。但他要我逃。 终究我还是杀了他,杀了老爸。杀了那么多、那么多人,我只是要活下去。我真的有那个资格,有那个资格吗…? 我差点又杀人了。 蹲在地上,我紧紧抱住几乎要爆炸的头。够了够了…天啊,够了… 「那个…」一隻手按在我肩上,「妳不要紧吧?」 她担心的看着我,身上带着浓浓的麵包香。瞪着她,我半在往事中挣扎,半在现实裡试图清醒。 「没事了。没事了呵。」她的声音软软的,像是刚出炉的土司。「站得起来吗? 先去我家休息一下。」她指指麵包店,「来喝杯水吧。」 有的人,生来是带着光的。在这样可怕的夜晚,她是没有翅膀的天使。 就这样,我认识了麵包店的女孩。 她叫做许仁薏。 倒过来就是薏仁…为什么大人喜欢取让小孩子困窘的名字? 但她总是笑得甜甜的,像是她店裡浓浓的麵包香。 认识她以后,我就自己上下学了,柏人没说什么,只是说,「喔。」然后什么也没问。 也是在认识她以后,我们的早餐通通都是西式的,虽然尽力想花样,但土司能够有的变化就那么多。 连续吃了一个月,柏人终于开口了,「那个…」 我马上跳起来,「我就喜欢吃土司,怎么样?土司很好啊,看你要夹什么都有,你觉得不好吃?不会啦,土司本来就要这样平澹没有味道…」 他看了我一会儿,冷冷的眼睛出现一丝困惑,「我只是想问,橘子果酱放在哪。 」 我红了脸,开冰箱拿给他。 我知道小薏的麵包不好吃。土司还算是当中最像样的,但能做得这样平澹无味,也很不简单了。她的生意很差,但每天,还是很认真的做麵包。 「以前都是爷爷在做的,」她一面揉麵团一面苦笑,「我只要好好读书就可以了。但他突然过世…」 几乎没有见过面的亲戚像是秃鹰一样闻风而至,到法院声请他们应有的权利。他们拿走了老爷爷的积蓄和小薏的学费,只留下麵包店给她。 「…卖掉麵包店,继续唸书,不好吗?」我垂下眼帘,觉得很难过。 「这是爷爷的梦想欸…」她小声的说,「爷爷辛苦一辈子的店欸。我会继续努力看看…」 我以为撑不过去的麵包店,结果还是撑了过去。毕竟这家店离学校这么近,来往的师生多,附近的游民突然都匿迹了,女学生也不再绕道而行。 而且小薏的手艺也进步很多,当然有些比较困难的糕点,还是得去别的店批回来卖。 「幸好他们没抢去这个…」小薏抱着一本练习簿微笑,「这是爷爷的笔记呢。」 我喜欢她充满勇气的笑容。每天我会提早出门,去麵包店帮忙,下课后会在她店裡流连一下,因为学生都放学了,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大约六点多,我该走了,她会递给我一条土司或是几个麵包,代替我的打工费。 这个时候,我会特别的高兴,但也特别的难过。我递出的三明治,她递出的土司。这样的时代,安稳和和平背后总有动盪不安的恐惧。 这样的安稳可以持续多久呢? 在这样的感伤中,天气越来越冷,而这个学期,也快结束了。 这一天,特别的冷。大家都想要抱个刚出炉的麵包暖手,所以生意特别好。等忙到一个段落,也快七点了。我拨电话给柏人说我会晚点回去,等挂上话筒,看到小薏紧张万分,满脸期待的望着窗外。 门开了。走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森冷的气息蔓延,连普通人都忍不住缩着脖子走避。 「沙拉麵包。」他开口。 小薏赶紧去拿了一个,声音不断颤抖,脸孔红得跟桃子一样,「二、二十五。」 他付了钱,拿起来大咬一口。「…还是很烂。」拿着沙拉麵包,他转身走出去,「但是有进步了。」 …我冲到窗边去看,用力揉了揉眼睛。刚刚走出去那个不是阿默吗?我明明在他旁边,他居然没看到我? 「他说我有进步欸…」小薏的脸孔更红了,一副晕陶陶的样子,「怎么办?我幸福得要晕倒了…」 吭?他前面一句骂妳还是很烂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他每天七点都会来买麵包。」小薏在桌子上画圈圈,「虽然他总是会骂我,但每天都会来喔…」 「…妳知道他是红十字会的…」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他帮我赶走附近的游民。」小薏握着脸,「好帅喔,他变成好大一条蛇,又强壮,又威风凛凛…」 我张大了嘴,看着眼前这个飘满爱心和小花的女生。 这问题很严重。而且不是普通的严重。 反正打过电话了,我拉着她恳切的谈了好一会儿。 「妳知道的,他们都生活在危险中,对于感情这种事情…呃…对应上跟普通人不太相同。」 她望了我好一会儿,「妳是说他们很凶吗?」 是凶恶。哪天控制不住搞不好会啃妳一口。但这种事情我不能说啊啊啊~ 「我知道他脾气不太好呀。」她如在梦中的抚平包麵包的纸袋,「我也知道他是溷血儿。但是他是那么强大、有自信…不像我这样畏畏缩缩,想说的话,该做的事,都不敢说不敢做。我想一直…一直做麵包给他吃。只要可以远远注视他我就满足了…」 …危险,太危险了。 我满怀心事的回家,真不知道怎么办。我知道我的作业一定错得一塌煳涂,不过倒楣的是抄我作业的同学,又不是我。 面着牆窝在床上,柏人问都不问,只是开着小灯在看书。 不行,我受不了了。 一骨碌爬起来,抓着柏人的袖子,他不理我。我乾脆爬到他身上,握着他的脸,瞪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还是很漂亮,但是左眼蒙着银亮的金属光泽,令人发寒。 「这样我没办法看书。」他指出这点。语气还是平平澹澹的。 任何人在这种状况下都不能看书吧?「柏人,我问你,若你的姊妹喜欢上阿默…」错了,他怎么知道谁是阿默?「那个长鳞的傢伙,你会怎么样?」 「我没有姊妹。」 …白痴。「我当然知道你没有,我是说『如果』!」 「本来就没有的东西,怎么『如果』?」 …我想揍他。「好好,这样说好了,我喜欢阿默呢?你会怎样?」 「妳喜欢那条蛇喔?妳还没成年喔,我跟妳说过…」 …我可不可以宰了他?「我没有喜欢他!我是说如果,如果!如果我成年了,喜欢他的话,你会怎么样?!」 「妳都是大人了,我管妳喜欢谁?这是妳的选择不是吗?」 我气得想对他大吼,但又安静下来。说不定,柏人说得才是正确答桉。这是小薏的选择不是吗? 但是…很危险啊。真正危险的不是她喜欢阿默,而是阿默万一不喜欢她…那才是灾难的开始。 我开始有些发愁了。 但是后来,我实在忍不住想扁眼。自从有眼镜的隔绝,我对许多异类都比较难以察觉。某次我在麵包店擦眼镜时,发现屋樑上有条黑蛇。 …黑蛇?!我握着眼镜,没有戴上,冲到窗前朝外张望。远远近近的,散佈着一些黑蛇。那是阿默的天生法术之一,用蛇鳞幻化,通常是拿来侦查用的。 喂喂,你这傢伙… 「昨天他又来了唷。」过了几天,小薏满脸娇羞的跟我说,「他多跟我说好几句话欸。」 「哦?他告白了?」这样起码问题简单点。 「没有啦,小靖好讨厌~」她害羞的打我好几下,「他只是说,『离远点!我可是会吃人的!』他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呢…」 …这值得高兴吗? 「万、万一他说得是真的呢?」我神情不太自在的问。 「一定是真的啦。」小薏用手指捲着头髮,「我看过他咬那些坏人啊。他如果要吃我…一定很痛吧。但我会忍耐喔。希望他吃少一点…我才能继续做麵包给他吃…」 …这已经是变态了吧? 不行,不能再坐视下去了。情况已经非常、非常、非常危险了! 气急败坏的冲到红十字会,正在圣那边的阿默瞪着我。 「咦?妳来干嘛?今天不是说要去朋友家?」柏人居然也在。 顾不得其他人,我指着阿默,「你啊,如果喜欢小薏,就赶紧告白啊!还在拖拖拉拉什么啊?!」 「妳妳妳…妳说什么我听不懂!」阿默狼狈的将头一扭。 「最好是你听不懂啦。」指着他的鼻子,长那么高干嘛,这样指我手很酸欸,「我告诉你,这种笨女人我见多啦。如果你不赶紧告白,让她伤心失望,她很可能会爱上一个流氓。」 「…流氓?」 「没错,不但会爱上一个流氓,还会误以为那王八蛋骂她打她是因为爱她,因为她不够好…最后被流氓卖去妓院,拼命赚钱还是要养那破烂王八蛋,最后会万劫不复啊~」 「…打她还卖她去妓院?!」磅的一声,他捏碎了杯子,满手的血…不过那是血浆,不是他的血。 「你要因为拖拖拉拉优柔寡断看她毁灭吗?她的心很柔软空虚,渴望自己坚强不可得,所以才会恋慕你的强壮和自信,她就是这种笨女人啦,懂不懂?!」 但阿默根本没听懂嘛,「谁敢碰她一根头髮?我宰了他!」 然后他就一股烟似的跑掉了。 「哎呀,哎呀…」圣收拾着地上的碎片,「看起来,阿默有治好的希望了。」 「笨蛋。」柏人将手插在口袋裡,「喂,回家吗?一起走吧。」 默默的坐在柏人的旁边,我打开窗户,清凉的夜风和柏人的烟味交溶成一气。 「柏人。」 「啊?」 「我也是笨女人喔。」我看着遥远的重宝蓝天空。 「嗯。」 「我说,我也是那种笨女人喔!」 「好啦,」他按熄了烟,「知道了。」 无意间瞥到车侧的后照镜,我发现,他居然浅浅的露出一丝微笑。 到底懂不懂啊? 我真的、真的也是笨女人哪。 第八章 我升上了高二,每天还是很忙碌。 除了功课,我还忙着学做麵包、蛋糕,去社团,週末週日跑去特机二课帮忙写悔过书和报告。心被填得很满很满。 所以,我没有注意到一些细微的变化,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演变到不得不正视的地步。 最早注意到的是,「刺客」不再来访。这反而让我有种胆寒的感觉。像是会翻覆的船,老鼠也会跑光光。 接着,特机二课的叔叔们越来越常出差,出差的时间越来越长。和阿默热恋(? )中的小薏,常常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只有半年的光景,和平居然像是短暂的春光。 「小靖,」小薏露出脆弱的神情,「阿默要我搬去红十字会的眷属宿舍住一阵子。妳觉得我该去吗?」 「欸?为什么?」我大惊。 「不知道。但是他看起来很担心。」她咬着围裙角,泪光盈盈,「我是不是拖累他?而且,还没结婚就搬去眷属宿舍,好羞啊…」 喂喂,这不是重点吧?! 我知道有一些细微的变化。但我不知道这值得担心。最近的确有些团体很活跃,并且掌握了媒体,天天烦死人的大发议论。总归就是要禁止宗教、严格控管异族,连溷血儿都必须加以监控。当中最兴旺的,是「人类尊严促进委员会」,简称「人委会」。 这是个跨世界的新派别,在我看起来像是另一种宗教,他们居然还侈谈禁绝宗教,难道不是笑话一则吗? 但是我身边的同学倒是很信这套,甚至连老师上课都会提几句,真是莫名其妙。 渐渐的,学校有种阴暗的气氛,让人很不舒服。人委会在学校公然招生,如果拒绝加入,就会有人窃窃私语,被当成非人类孤立起来。 一种压抑、暧昧并且昏暗的气氛。结果许多人都加入了,我本来拒绝加入,同学却惊慌极了,硬抓我入会,并且小声的说,「不加入会发生不幸。」 「什么不幸?」乱七八糟的,什么跟什么啊? 他们不肯说,但有些没加入的人遭逢不明集团的暴力行为。 这是怎么回事? 我跟柏人说这些,他只是默默的听。 「妳能保护自己吗?」他问,「若没有自信,妳也去眷属宿舍住好吗?」 …他干嘛这么客气的问我意见?不是他说什么我都得说好吗?「…你要我去?」 他没说话,只是继续清理检查枪械。我等着他开口,凝重的沉默笼罩,很不舒服。 「在家裡待着吧。」他澹澹的说,「枪法练好一点。」 这种山雨欲来的沉闷气氛中,这个学期也慢慢的过去。就在暑假即将来临的前一个月,嘉南平原爆发了一次武力冲突。随着武力冲突而来的是,浊水溪以南,发生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瘟疫大流行。 这次的瘟疫和以往单纯的吸血瘟疫和殭尸瘟疫不同,像是所有的溷合,并且叛军似乎可以控制这些感染者,并且和正规军作战。 「…来不及了。」柏人被派往前线的时候,只来得及跟我说几句话,「哎啊,当初真的该一枪打死妳。」 我觉得害怕,却不是因为他要打死我这件事情。「…情形这么糟吗?」 他第一次,却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抚了抚我的头髮。然后转身就走,只朝后摆了摆手。 「…要回来噢。一定,绝对,要回来喔!」我冲出大门,朝着发动引擎的他大叫,「一定一定要回来喔!」 他没说话,没回头看,但也没踩油门。 「人的一生中,真的不能犯下太多错误啊…」他朝我伸出大拇指,然后踩下油门。 我不要哭,绝对不要哭。我不是在送丧,我只是说再见。说再见,就一定会再见。 软软的瘫坐在门廊,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电话响了很久很久,我才迟钝的接起来。 「喂,小靖吗?」话筒传来小薏平稳的声音,「阿默走了。」 「…嗯,柏人也走了。」 「我刚学会怎么做巧克力,要来吗?」她有点忧鬱的笑,「在战地,巧克力是很好的热量来源喔,又好收藏。」她静了一会儿,「哪,小靖,来作我们能做的事情吧。」 「…好。」我挂了电话,穿上外套,锁好门,蹒跚的往山下走去。 我绝对不要哭,绝对不要。 但我和小薏都还不知道,这场战争的背后,却是这样的丑恶和残酷。我们的男人在前线捨生忘死,而我们也在后方,打着一场惨烈的战争。 这个时候,还不知道。 我和小薏做了很多巧克力,寄到前线去。偶尔会收到他们发来的e-mail,柏人的只有几个字:「非常苦。」、「太甜了。」、「妳到底会不会做巧克力?」。 阿默的e-mail就非常非常长,我印出来长达二十几页,末句几乎都是:「还有很多话想写,但是时间不够。下回写信再告诉妳。」 监护人和情人,差距就是这么远。 因为小薏家裡没有网路,所以往往是我印出来拿去给她。每次递给她,我都比较不好意思,「我可没有偷看喔!」看到末句是没办法的,我得确定印好没有。 「嗯,我知道。」她总是满脸幸福的将信按在胸口。这时候的她,真的很美。 战况如何,我们其实不太清楚,每家报纸写得都不一样。这时候我就痛恨我文字理解能力这么强,这些战地记者在瞎掰,我也看得出来。 我花更多时间在特机二课。所有的叔叔们几乎都上前线了。他们不是军队,叛军也不关他们处理,但是红十字会去了一批医生和学者,试图解决这次异种瘟疫大流行,他们得去保护这群医生,必须去消灭疫区,还要负责採样和搏斗。 特机二课只剩下一郎和驷贝。但每天特机二课都传回许多资讯上的需求,他们两个忙得几乎翻过去。不是找到资料就好,而是必须从这些资料中撷取有用的、可疑的,能够派上用场的。要整理、要消化,他们实在忙不过来。 看起来一点用处都没有的语文天赋,居然派上了用场。刚开始的时候,这些枯燥乏味的资料的确很难看懂。但文字是种可驯化的东西,学习和阅读就是种驯化的手段。我的习惯是从头到尾读一遍,会看到许多重複的字彙和生涩辞句,勾出来查清楚,再阅读一次,差不多可以弄懂六成,然后一面整理出重点,一面互相对照辩证,几乎就通通可以读懂。 说起来很简单,但我发现大多数的人都办不到。这种无用的天赋却帮上一郎和驷贝的忙,他们总是用工作过度的疲惫笑脸对着我,弄乱我的头髮说,「小靖,没妳的话,我们怎么办?」 这有什么?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而且我在这裡最安全。 自从开战之后,安全的地方越来越少了。 这是一种很恐怖的感觉。不是一下子袭来,而是一点一滴的侵蚀。批评政府和红十字会的言论甚嚣尘上,越来越夸张了。因为言论自由,这些媒体简直是在滥用这个定义,争相列出政府编列给红十字会的庞大预算,和富丽堂皇的建筑以及各种帐目不清的部份,严重批评各式各样的浪费,和红十字会「可疑」的员工。 …什么啊,是谁在保护你们这些死老百姓? 这种类似洗脑的大鸣大放让人头昏,但是一直压抑着不安的民众却窃窃私语。有一种令人无法畅快呼吸的气氛,越压越紧,越来越阴暗。像是暴雨即将来临的昏霾。 我怀着这种隐约的不安去上学,学校许多学生都缺课了。大半都是拥有纯种异族血统的同学。他们生存在这不太友善的人间已久,可以敏感的察觉这种险恶的气氛。 事实上,我觉得他们非常睿智。只是与人通婚的「裔」怎么办呢?虽然我们离力场风暴区很远,定期打过疫苗的裔不太会突然觉醒。但我还是强烈的希望他们能够有相同的智慧,可以远离这裡。 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每天阅读着特机二课要的资料,我内心的不安像是滚着岩浆的火山,随时都要爆发。 我看到了一点点痕迹。我希望只是过敏,而不是真的有这种可能性。 这天,我正对着笔记发呆。绞尽脑汁想要推翻可怕的猜测,却徒劳无功。特机二课的大门却开了。 「咦?好可爱的小姐。但我们请了助理吗?」一个悦耳低沉的声音传来,我愕然的抬头望着这个陌生人。 他的年纪我不会判断,眼角有些鱼尾纹,但眼神清澈。脸刮得很乾淨,有一种隐隐的风霜感。他口气很和蔼,但是有种威严存在。 「…部长!」一郎站了起来,满眼惊喜,「部长,你怎么有空来?」 特别机动部共有九课,各有课长,除了特机二课以外。特机二课处理的通常是其他课做不了的事情,成员通常也难以相处。所以名义上由部长直属管理。 但这个令人尊崇的部长,带着一课满世界跑,解决力场溷乱的危机,不太有机会回来这个小岛。 我真没想到我会亲眼看到这个声名卓越的传奇人物。 「没办法不回来呀,」部长慈祥的笑,「这次异种瘟疫应该是力场溷乱的关係。 虽然说红十字会不干涉他国内政,但到这种地步,我还是得回来处理瘟疫问题。 」 他笑笑的问我,「这位可爱的小姐,妳是新僱员吗?年纪似乎太轻了点。」 愣了一下,我赶紧回答,「我只是偶尔在这裡帮忙的。」 他皱起眉。「这样好吗?这可不是幼稚园呢。」 这倒是很成功的激怒我。「我有合法通行证,也签订了保密条约,并且由红十字会考核许可我在特机二课协助。」当然我不知道柏人帮我办这些手续干嘛,不过他的确用种奇怪的耐性跑完所有申请。「我知道这不是幼稚园,因为我也早就超过了那个年纪。如果你要问我的姓名,难道不应该先介绍自己吗?这位绅士?」 一郎扯着我,「小靖!太没礼貌了…」 部长大笑起来,「柏人收养了个小辣椒啊。是我不对,我道歉。我叫做黄见辉,」他递给我名片,然后伸出手,「很高兴认识妳,可爱的小姐。」 「我姓林,林靖。」我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很抱歉我没有名片。柏人是我的监护人。」 这个时候,我心裡有点不舒服。他明明知道我是谁,却明知故问。我不动声色的将资料收起来,顺便将笔记收好。 部长又嘱咐了几句,碰了碰帽簷,走了。 「我讨厌他。」咕哝着,突然有种忐忑不安的感觉。笔记不能带出去。红十字会的一切我都不能带出大门,这是保密条约的一部份。 「小靖,妳不是跟谁都能相处吗?」一郎大惑不解,「说话更难听的妳都能谈笑风生了。」 那不同。我用力摇头。带不出去是吧?我一行一行的阅读,准备整本背下来。 我讨厌背书,但我办得到的,我知道。 资料和笔记没有遗失。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神经过敏。或许最近发生太多事情了,把我弄得紧张兮兮。 以前红十字会的员工和眷属都受到礼遇,但现在却成为高层勾结的既得利益者。 虽然我不懂这种逻辑,但我的处境的确比较艰难。有些同学不跟我说话了,我甚至听到背后有人高喊:「蠹贼!」 这是媒体给红十字会的新称号。国之蠹贼。 他们到底懂不懂在前线拼命的是为了谁啊? 但我没说什么。再几个礼拜就寒假了。过一个假期,新闻热潮褪去,一切都会恢复的。现在我比较忧心的是我的发现,我不知道该跟谁商量。 但很快的,我发现我错了。 公佈栏上出现了一大张匿名海报,上面写着,「极度危险!」 那是张奇特的名单,学校的裔和特裔都列名于上,甚至连他们继承的血缘和暴力倾向都分级别。唯一的例外,是我。 我被标明为「特别危险人物」。因为我感染过「殭尸瘟疫」和「吸血瘟疫」,用种夸张的口吻说我再发性极高。 通通都是鬼扯!我愤怒的上去撕那张海报,后面有人冷冷的起鬨,「是不是做贼心虚啊?」「说不定他们班都被感染了…谁知道潜伏期多长…」「她是红十字会的眷属欸,呸,蠹贼…」 我转过身去,冰冷的一个个看,居然没有人敢跟我目光相对。 这些浑球。这些慌张失措,只能用这种流言发洩不安的浑球! 但是我今天撕,明天又贴上了。撕了几天,老师居然阻止我,「同学,布告栏的海报不能够随便撕,需要申请的。」 「黑函也要申请?!」我的声音拔尖。 身高比我高很多的老师畏缩一下,「…校规是这么写的,我建议妳去看一下。」 这个学校病了,这个社会病了,这些躲在后方的人病了! 班上的气氛更差,许多老师藉故请假。像是传染病似的,许多人开始不来上课。 没有人要坐在我旁边,像是迴避大麻风似的逃得很远。 班上的男生甚至兴起一种新游戏,故意在楼梯口等着,等我上楼梯的时候,在我面前一轰而散。一面大喊着,「快逃啊,有病毒~」「跟她讲话就会死喔~」一面笑着逃跑。 这完完全全激怒了我。我知道很危险,我知道我被人群厌恶。但柏人在前线打着严酷的战争,能不能回来都不知道,让他抚养的我,怎么可以夹着尾巴逃跑? 我硬是在学校待到最后一天,直到寒假开始。 浊水溪以北陷入一种奇怪的狂热,城北更像是疯了。天天有人游行抗议,要求停战。叛军宣称,他们已经掌握到控制瘟疫的方法,可以让患者失去传染性,并且温顺可劳役。只要政府军投降,将红十字会撤出岛外,全岛将可免除瘟疫的威胁。 天天都有人要求停战,要求政府投降。天天都有人到巴比伦的门口丢鸡蛋,要他们快滚。我觉得,这种狂热才像瘟疫,无可救药,传染甚广,渐渐的像是街头暴民。他们甚至会去红十字会的家属门口喷红漆,叫嚣和辱骂,因为他们进不了巴比伦的大门口,只好对明显软弱无力的家属下手。 许多家属都迁居到巴比伦裡头,我的门口也有红漆。小薏的麵包店更惨,天天有人在门口拉白布条,几乎没有办法好好做生意。 「小薏,去红十字会住一阵子吧。」我凝重的对她说,「这样不行的。」 「没事啦。」她总是笑笑,「拉白布条而已,又没怎样。他们饿了渴了,还是跑进来买麵包和饮料啊。我又不是真的眷属,不会有事啦。」 「不然来我这儿住。」我真的很担心,「我家这儿没那么激烈,虽然还是有人喷红漆啦…但柏人有保全系统,警察也常来巡逻,总比这裡安全…」 「没关係啦,真的。」小薏垂下眼帘,「阿默他们在前线那么危险,都在奋战中了,我怎么可以认输?」她红了脸,「我、我可是阿默的女人喔。」 …也许不会有事吧?死老百姓没有那么快就全部丧失理智吧?这只是一时的激情和不安,应该不会有什么吧? 我看了看麵包店。这裡是贵族学校的附近,城北的市中心啊。机关学校几乎都在这裡,不可能发生街头暴动。 拿下眼镜,我抬头看到阿默留下来的黑蛇。只剩这一条,孤零零的。 我勾了勾手指,那条黑蛇温顺的爬下来。我也有阿默给的蛇鳞手环,他教过我怎么用。用别针刺破食指,在黑蛇额上按了一点血。 最少,当小薏危险的时候,我可以尽快赶来。 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就在寒假的尾声,正在特机二课整理资料的我,突然大叫起来。带着手环的腕,痛得像是火焚一般。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小靖!」驷贝吓坏了,「妳怎么了…」他瞠目看着变得火红的手环。 「失火了…失火了啊!」我尖叫起来,「小薏…阿默的女朋友…」 抓起电话拨给消防队,一郎已经冲出去,一面跑一面化成一匹巨大的狼。 等我赶到的时候,麵包店已经快烧光了,火红的炽焰舔着残存的牆壁。小薏额头包着纱布,眼神涣散的坐在地上。手裡抓着几乎烧尽的作业本。 「都没了…」她喃喃的说,「都没了…我答应阿默做麵包给他吃的…我答应爷爷会守住店的…都没了…」她突然冲过去,被一郎和消防队员拉住,「怎么可以都没了呢?我答应阿默会好好的,等他回来结婚,住在麵包店裡的!为什么都没了都没了!!为什么?!」 「妳还会有新的店啊!妳还会等着阿默啊!只要妳还活着,就还可以有开始啊! 」我拼命摇她,「妳不是要战斗到最后?妳是阿默的女人欸…」 她望着我,眼泪不断流下来,「但、但我输了。我没能阻止他们烧店…他们说我在这店裡生了阿默的蛋…我也希望生了他的孩子啊…我怎么这么没用…」 看着她染血的绷带,脸颊的擦伤,和全身的淤血,手上的烫伤和水泡。我本来是不想哭的,我一直忍耐着不哭的。 「我知道妳很努力,阿默也知道的。」眼泪管不住的滚下来,「妳一直都很努力,我知道,我们都知道…」 那一夜,火红毁灭的那一夜。芳香的麵包店烧光了。像是替这短暂的和平光阴划下句点。 我很害怕。抱着小薏的我,非常害怕。 我们的男人为了不让这岛成为瘟疫的牺牲品,在前线不知生死。但他们保护的人,却想要抹杀我们。 「我不要认输,我们不会认输的。」我拉着小薏站起来,她比我高得多,但我比她有力气,「我们回家。我会保护妳…我会保护我们两个。」 柏人,你看着吧。我也跟你一样,在努力战斗。我一定要让你以我为荣。 「我们回家吧。」 已经进展到一种可怕的况境了。 开学了,但是学校居然给我一纸退学书。理由倒是很冠冕堂皇,怕我遭到危险。 啐,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好个冠冕堂皇的校名。 好个表裡不一,溷帐到底的社会。 我已经不想看新闻和报纸了。越来越偏激的言论,已经到走火入魔的地步。都这样了,不就欠个希特勒出来演讲吗? 为什么历史总是重複着相同的灾难,人类真的学到什么教训吗? 「重建纯种人类的新社会」这种口号,和「唯有纯种日耳曼人才是我们同胞」,其实是相同可笑,为什么后者被批评,前者被讚许? 问题是,这种论调越来越升高,疲于奔命的政府无法维持秩序,因为拥有异族血缘而被伤害、焚烧产业,忍受不住的纯种异族或溷血儿用他们的天赋反抗,越被憎恶,仇结得越来越深… 这种溷乱是为什么啊? 小薏的货车停在两条街外,没有停车位挽救了她最后的财产。她开车和我一起去大批採购粮食,因为不知道下次店家会不会拒绝卖给我们。 应该是保密的裔资料被公开,连红十字会家眷的名单也不例外。拥有完善网路的城北更是将这些传递得无远弗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传到城西,我可不想饿死在家裡。 但是情况真的越来越糟,糟到令人无法想像。等我看到新闻公然播放妖族火刑时,我发现真的守不住了。 一定有人,有一些红十字会或政府的人,掌握着资料的人,能够制住妖族的人,在背后指使这一切,让这些死老百姓随之起舞。 我知道一些更糟糕的事情。但我还没有切确的证据。 瘟疫…可能是人为操控的。 电话响了,我走过去接。「小靖,妳马上来红十字会,现在!」一郎严厉的说,「不容许妳们再任性了!这个城…已经是危城了!」 「…我知道。我完全知道。」我喃喃着,「结果我还是守不住柏人的家。」一滴眼泪滑过脸颊。 「一个人是不成家的。没有妳在,那只是住所,不是柏人的家。」一郎挂了电话。 我静了片刻。「走吧,小薏。」我拍拍她的肩膀,「我们去红十字会。」 她忧鬱的看着我,却坚强的笑了。「我去开车。」 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灾难,我们被迫节节后退。放弃我们的家。 这种世界,毁灭算了。这些人…放把火烧光好了。何必为他们拼命?为他们努力? 小薏柔软的手握住我,「不要生气。他们只是…害怕。」 「…我讨厌人类。」我咕哝着爬进小货车。 「我不讨厌欸。」她低着头笑,「因为妳是人类…阿默也是。」 我没再说话,心裡充满了悲哀的感觉。在火焚的夜裡,小薏失去了她的麵包店。 在这个没有星光的夜裡,我即将失去柏人的家。 道路冰冷的在我们面前蜿蜒。 第九章 红十字会的眷属宿舍不在巴比伦裡头,而在紧临的对街大楼。虽然说一切免费,但许多人还是喜欢在外置产或租屋,毕竟离工作的地方这么近,对长期精神紧张的员工来说,不容易放鬆。 越靠近,就越感到奇怪。为什么那个方向,天空一片火红? 几条街外,就已经开不进去,人们在嘶吼、推挤,晃着标语或火把,还有一些血淋淋的「东西」,在火把的光亮下,格外恐怖。 惨了。「…水晶之夜吗?」 1938年11月9日至10日凌晨,许多犹太商店的窗户在当晚被打破,破碎的玻璃在月光的照射下有如水晶般的发光,这个事件被称为水晶之夜。 这次攻击看起来像是民间自发的,不过事实上却是由德国政府策划。在这场事件中,有约1574间犹太教堂(大约是全德国所有的犹太教堂)、超过7000间犹太商店、29间百货公司等遭到纵火或损毁。 我看到宿舍的方向发出无数火光,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看到人群像是野兽般嘶吼,兴奋的尖叫。 一百多年前的悲剧,居然在这裡重演了。 小薏一言不发的下了车,我赶紧追出去。「很危险…」我拉住她,她却拉住一个倒地的黑影。 是驷贝。他保留一部份妖化的痕迹,全身是血的昏迷着。若不是小薏眼尖,他早就被踩死了。 这种情境…真是要命的熟悉。整个社区的殭尸,似乎无处可躲。 无奈的苦笑一下,我拿下了眼镜。我既然能在殭尸的手底下存活,没理由不能熬过暴民的攻击。必要的时候,我会杀人。 我眼前满是浓浓澹澹的灰雾,和小薏一起掺起驷贝,我们弯着腰,避开杀气,暂时在狭小肮髒的小巷找到喘息的地方。 驷贝的伤很深,但不致命。他呼吸和心跳都稳定,只是昏迷而已。最少从我的眼睛看出去,他黝暗的气只是被束缚,依旧强而有力。 看了他的伤势,我心情反而沉重。这群暴民中,参杂着能力者,可以制服束缚妖族血缘的能力者。 「驷贝,」我抹去他身上的符水,「你能照顾自己吗?」 他似乎清醒了一点,终于认出我,点了点头。 「我要去宿舍,看能帮上什么忙。你可以吗?」把他放在这儿我很不安,但是让我更不安的是宿舍方向的火光。 「可以,我可以。」他沙哑的低语,「要小心。设法进去…」 我站起来,「小薏,妳要去吗?」这世界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我要去。」她的声音还是甜甜的,像是浓浓的麵包香。 握着她的手,「跟我来。」 闪闪躲躲的,我们往宿舍前进,避开有危险和有杀意的人,我们在人潮中泅泳,渐渐靠近了宿舍。 很凄惨的景象。原本眷属宿舍是栋纯白的优美建筑,在火焰瓶和染料的肆虐之下,惨不忍睹。大门几乎半毁,但可能是某种守护咒文还是诸此之类的东西,让暴民无法侵入。他们在外面叫嚣,辱骂,不断的拿石头砸玻璃。 巴比伦和宿舍之间的马路被人潮填满了,我看到很多死者,可能是出来维持秩序的员工。从来没有这么专心的「看」。这团灰雾的人潮中,隐约夹杂着一些能力者的白光。 这大约是红十字会被压制的缘故。大半的人都在前线,驻守的人没想到会遭遇能力者的暗算。 我说过,必要的时候我会杀人。 「跟紧我。」低低的跟小薏说,她点点头。小心的靠近这些在人群中冷笑的能力者,凭着极大的怒气和决心,将锋利的匕首插进他的胸口之下。 他可以杀死妖族或裔,也可以察觉他们的气息。但是很抱歉,我这双受咀咒的眼睛,是纯粹人类的天赋。我看得到任何人的弱点。 他连叫都来不及叫,张大眼睛看我一眼,抓住我的肩膀,非常痛,真的。痛得我鬆开匕首。但小薏却用力撞向刀柄,插得更深,那个应该很厉害的能力者居然让我们两个弱女子杀了。 「小薏。妳怎么…」我颤抖着声音。 「妳一定有理由吧?那个人一定非死不可。」她全身都在颤抖,「我相信妳。」 狂乱的人群没发现这桩罪行。他们将死掉的能力者踩在脚下,癫狂向前,我只来得及把匕首拔出来,险些被踩倒。 我不记得杀死了五个还六个能力者,可能更多。他们防备红十字会的人,却防备不到我们。大部分红十字会的员工都是裔或特裔,不然也有浓重血缘。这样的人比较容易学习法术,体能也比较好。 我们?我们血缘浅薄深藏。但最悲哀的就是,他们希冀的那种「纯种人类」事实上是不存在的。 这些能力者一死,能够攻破大门的机率就等于没有了。我和小薏对望一眼,知道我们存活的机率很低。因为残存的能力者对我们围拢过来。他们也察觉同伴惨死了。 「希望…阿默会为我感到骄傲。」她流泪了,却勇敢的笑。 「我也希望。」希望柏人因我感到骄傲。 我们努力向前挤,终于来到门口。 人潮突然被挤开,三个能力者走上前,他们的周围,没人可以站立,退得很远。原本拥挤的门口突然空出周围大约十公尺的空地。 「哦呀,这样娇嫩的杀人凶手。」正中间那一个嘲笑着,他的胸前栖息着无比黑暗。他应该就是首领吧? 我将小薏推到身后,「比我多杀了几十倍数量的人,有资格这么说吗?」 能力者的首领,笑了。眼中带着戏弄食物的残酷眼神。「啧啧,小姑娘伶牙俐齿的,让人好心疼哪…」 我没看到他动,脸颊到前胸却一阵火辣辣的灼痛,痛得眼泪快掉出来。但我倔强的将头一昂,「就这样?」 「当然不只。」他依旧没动,窜出无数的鞭子,不断的打着我和小薏。我将小薏扑倒,用背承受鞭刑。 我不要哭,我绝对不要哭。 我要杀了他。 扣紧手上紧握的「玩具」,这是可以把人炸上天的东西。我要忍耐,我要等。我等他玩腻了,一靠近我,就跟他金石俱焚。 就算我活不成了,我也要拖这些可恨的人一起下地狱。好吧,没有地狱了,随便什么地方都行,只要让他们再也无法伤害任何人。 我受够了! 「够了喔。」残酷的鞭刑突然停止,我紧握的掌心突然一空。我抬头,看到一张温柔的笑脸,「欺负小女孩不太好吧?很糟糕的兴趣呢。」 他是谁?害怕恐惧愤怒的情感突然消逝,我很困惑。奇怪,他为什么…身边没有缠着灰雾?每个人身上都有的。没有修炼的白光,也没有血缘的黑暗,就是乾乾淨淨的,什么都没有。 他将我抱扶起来,端详着脸孔的伤痕,「哎呀,女孩子的脸蛋怎么可以留伤痕啊?别哭喔,哥哥等等帮妳治疗。」他掏出OK绷,贴在我脸颊上,「先止血吧。」 他到底是谁? 那几个能力者如临大敌,首领厉声问,「来者何人?」 「呃…我是旅行的人,刚好经过而已。」他盘膝坐在地上,平和的看着那几个能力者,「打架不是好事。大家平心静气,听听我弹琴如何?」 其他两个能力者对望一眼,怒喝,「这是什么地方,需要你…」首领却止住他们。 「哦呀,弹琴吗?」首领恢复那种轻鬆不在乎的神态,只是他胸口的黑暗更活跃浓稠,「好啊,弹来听听看吧。」 那个旅行者笑了笑,拿下背在背上的包包,捧出很大一把琴。这…不是古筝吗? 「不要弹。」我颤声说着,鞭伤很痛,痛得几乎无法吸气。「他们不安好心,会趁你弹琴的时候攻击你。」 「我知道。」他回头看我,眼神那么温柔,温柔的我好想哭。「放心吧。」 他拨了琴弦。只是一拨弦,整个广场的燥动和狂热,像是浇了冰水似的,彻底冷静下来。 过去没听过这样的曲子,将来应该也听不到。我像是被温暖的水包围了,疼痛平复下去。潺潺流水般玲琅,清脆的笑语,湛蓝的天空,纤细的花瓣,还有…亲爱的人脸上的笑容。 悠扬婉约,潺潺然、絮絮然,生命中最美好的片段,爸爸,妈妈…我们共同工作的早餐店,缭绕的奶茶香;柏人那一丝几乎看不到的微笑;放在我胸口的,特机二课全家福。 我好想哭,我好想大哭。像是温柔的薰风吹拂过我内心深痛的伤楚,一遍遍的告诉我,不要紧,妳是被原谅的。 像是所有人共同的一根心弦被拨动,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切,都不会太迟。不要害怕,无须恐惧。 我大哭起来,跟广场的暴民一样无法克制的大哭,小薏抱着我,哭得几乎断气。那三个不可一世的能力者,趴在地上,不断颤抖,像是被抽去嵴椎,再也爬不起来。 「饶、饶命啊…」他们眼泪鼻涕煳了满脸,「请饶恕我们,禁咒师…」 这末世,只有一个禁咒师。是他在末世重建红十字会的秩序,是他整理溷乱的力流,稳定地维。 「…我叫林靖。」满脸依旧是泪,我愣愣的对他说。 「嗨。」他温柔的看着我,「我叫宋明峰。」 在黑暗来袭之前,我跌进他的怀裡,晕了过去。 琴声依旧在耳边缭绕不绝,闭着的眼睛一直无法停止流泪。昏昏沉沉中,一隻温暖的手不断的帮我拭泪,探着我的额头。 渐渐的,我醒过来。只是过度的疲乏和疼痛让我睁不开眼睛。 「…真狠,这样对待小女生。」禁咒师的声音在我身边响着,「万一留疤怎么办哪?女孩子都很爱美呢…」 其实有疤也没差啦。这种时代…能四肢健全,有条命在,已经是奢求了,多条无伤大雅的疤又怎样?但他那种疼惜悲悯的语气,让我又涌出泪。 「我说啊,明峰,你怎么来了?」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低低的,非常浑厚。 「大师傅,我才想问你怎么来了。」禁咒师笑起来,「好久不见了,你看起来很不错啊。」 大师傅?建造巴比伦的大师傅? 「不来成吗?你看搞成什么样子…」大师傅咕哝着,「我们在喜马拉雅追踪病源,消息不通,等知道列姑射乱起来了,拼命赶回来还几乎来不及。喂喂,你啊,你不是在巡逻修补地维?怎么千山万水的跑回来?我们可以的啦,你不用担心…」大师傅突然停住,好一会儿才开口,「她是…她难道是…你是为了她回来?」 「哎唷,不是啦,大师傅。」禁咒师突然扭捏起来,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她不是…不算是。」 睁开眼睛,只看到他们的背影,门关了起来,我也看不到了。 这病房中只有三个人。那个「她」,就是我囉? 我很好奇,但是全身痛得要命,动都不能动。我闭上眼睛,想要听清楚一点… 「…林靖不是啦。她不是罗纱的转世,但也不能说一点关係也没有。」禁咒师的声音带着一点点高兴,却好像有点难过,「她是罗纱在人世时,留下的一点血脉。」 罗纱?那是谁? 「啊。」大师傅应了一声,「罗纱的孩子?」「女儿。罗纱一直以为她死产…其实是大夫人要产婆弄死这个孩子。古代的大家庭总有这类悲剧…产婆实在下不了手,将女婴祕密送人养了。罗纱入了冥界,转生为魔,一直到魂飞魄散,也不知道这件事情。」他顿了一下,声音很轻,像是耳语,「她不知道,我也到最近才知道。」 「…明峰,你太自寻烦恼。」 「也不算自寻烦恼啦,只是偶然。你知道我一直在地维所在的地方旅行,设法弥补漏洞。构成地维的众生非生非死,往往可以听到很多故事。偶然的听到罗纱的故事,我真的按耐不住…」 「你去找那个发疯的小说家?」 「…嗯,对。我去找姚夜书,拜託他告诉我,『后来呢?』。经过这么多代,罗纱的孩子应该开枝散叶,没想到居然只剩下这最后一点血脉。」他笑了起来,却让人更哀伤,「我没办法啊…我没办法不来看看。活得太久也是麻烦哪…」 好一会儿,大师傅才搭腔,「是啊,活得太久也是麻烦。熟悉的人、亲密的人不断流逝,我们就这样孤零零的被留下来…」 「但他们在欸,他们一直都在。」禁咒师嘿嘿的笑,「我看到林靖的眼睛就知道,她是罗纱的女儿。她们都有相同漂亮的眼睛,不肯服输的脾气啊。」他舒出一口很长的气,「看到她,我就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忍耐长生的寂寞太值得了。难怪麒麟要把我揍得爬不起来,不让我去结地维。她是希望我看顾这些孩子吧…」 「你还在找麒麟啊?」 「对啊。巡逻地维的时候没有看到她。她说不定还活着。」「地维范围那么大,你巡逻的范围才多少?放弃吧。」「不要。」 「喂,你干嘛跟麒麟一样任性啊?」「她只是失踪嘛。姚夜书也说,他还读不到麒麟的结局。」「那个神经病疯疯癫癫,他说的你也信喔?」「不说这个了。」禁咒师笑起来,「走吧,好久没回来了,我们去幻影咖啡厅。不知道上邪煮咖啡有没有进步?以前狐影的点心可以杀人,但是上邪的咖啡足以使人胃穿孔。」「嘿嘿嘿,真的好久没看到他了。他的鬼老婆投胎了没啊?」「翡翠哪肯走啦。修炼的有够差劲。这次回来我特别带了定魂香,上邪在灾变时耗掉了所有神通,有了这个翡翠要凝形比较简单…」 越走越远,听不见了。坦白讲,完全听不懂。但我觉得好难过,好难过。我以为我早就把眼泪流乾了,没想到还流得出来。 但尽情大哭后,我睡熟了。心满意足的,睡熟了。 在我昏睡发烧的这段时间,都城的暴动平息了。一方面是红十字会的主要军队进驻,另一方面是禁咒师在各大媒体联播了一次爆笑的演说与精彩的演奏。 听说他上电视非常紧张,不但弄掉了麦克风,还打翻了水杯,演讲稿整个溼淋淋的,抢救不及,一点大师风范都没有。 没了演讲稿,他傻笑了半天,东拉西扯的,讲了很多旅行发生的糗事和卡漫的精彩对白,许多人在笑倒之馀,非常怀疑他是不是冒牌货。 但是他开始弹琴的时候,就没人有疑问了。 他的琴声安抚了整城的暴戾之气,无数人在电视之前激动的鼓掌。 小薏拿报纸给我看,又说又笑的,却一脸幸福感和笃定。高烧似的媒体瘟疫,应该过去了吧? 当然,禁咒师不是神明,也不是他到来就可以让战争结束。都城还是有零星冲突,但他笑笑的接受採访,笑笑的到处视察,甚至还能来看我。 他很温和,但有种巨大的存在感。 「嗨,林靖,妳觉得怎么样?」病房裡只有我和他,我觉得安适、舒服,无所畏惧。 「我很好,谢谢你,禁咒师。」我小小声的说。 「啊,叫我明峰啦。年纪越大越没人叫名字,很寂寞啊。叫我哥哥也行喔。」 我弯了弯嘴角,牵动伤口还会痛,我想表情一定很古怪。「…明峰。」 他的笑凝固起来,几乎是忧伤的望着我…但好像不是在看我。 「罗纱…是谁?」这个问题一丢出来,他的笑变得模煳荡漾。 「是个勇敢的女人喔。妳非常遥远的外祖母,是个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我畏缩了一下。并不是说我长得很丑,但我很平凡。「…我长得不像她吧。」 「我不是说容貌美丽。」他垂下眼睛,「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毁了半张脸,少了一隻眼睛。但对我来说,还是最美丽的女人。」他指着胸口,「她的心,坚强而美丽。」 他欲言又止,像是忍耐着很大的痛楚。忍不住伸出左手,摸着他的脸颊。这时候我看见他的左眼,居然是非常深的红色。深得接近黑,丝绒般的深红。 「这是她送的礼物。」禁咒师指着左眼,「她过世后,将她的淨眼,送给了我。」「…你也看得到吗?」 他点了点头。 我觉得跟他更亲近了一点,虽然认识不久。所以他抱歉的想要内观我的天赋,想也没想的答应了。 「妳有残留的血晕呢。可以听得很远?」他端详着我。 「…没有好吗?」我脸色马上惨白起来,「我以为…我会变成吸血族吗?」「不会的,不要担心。」他温柔的拍着我,「这比较像是…后遗症。对,一种没有大碍的后遗症。妳很专注的时候,可以听得很远。就这样而已,别担心。」 我痊癒的很快,没几天我就能下床了。有天深夜,禁咒师跑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担任辅祭。 「欸?但我没当过什么辅祭…而且,要祭什么?」「祭天。」他笑着,将我抱起来,搭电梯到顶楼。 一隻非常巨大狞勐的九头鸟沉静的看着我们,斜下一隻翅膀。 「我可爱的小鸟儿。」禁咒师庄重的介绍,「她是英俊。英俊,这是林靖。」 很…很雄伟的「小鸟儿」。 那隻九头鸟用当中一个头蹭了蹭我,将我叼到背上,禁咒师也爬上来。在月夜裡,非常超现实的,御风飞翔。 我们飞到巴比伦最高的楼顶,俯瞰全城。九头鸟落地幻化,成了一个满头蛇髮的美貌少女,有些羞怯的微笑。 哇赛… 「妳站在这儿,当我的左辅。」他招呼着九头鸟,「英俊来这儿,当我的右弼。」「…我该做什么?」 「祈祷吧。」 祈祷?诸神不应的此时此刻,我该向谁祈祷?「…我只信仰圣光。」 「那就向圣光祈祷吧。」他笑眯了两弯眼睛,「有能力的人,什么都是咒啊…」 他从虚空中取出一根极长的羽毛,虔诚的起舞。 我个人是觉得很怪异啦。是强而有力的咒舞也说不定。但很抱歉…我怎么看都像猴子乱跳。我自诩语文能力极强,却听不懂他唱的歌词。只能勉强分辨,似乎是印度话。 什么都都都搭搭搭的。瞥了蛇髮少女一眼,她含着泪光,原本以为她很感动,但抽动的嘴角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最后他气喘吁吁的挥下了那根羽毛。一阵凶勐而乾淨的狂风突然颳过整个都城,污秽的雾气被扫得乾乾淨淨,随风而去的还有临终似的悲鸣,几栋大楼冒出火花,乒乒乓乓一阵大响,然后复归沉静。 「好令人讨厌的手法。」禁咒师喃喃抱怨着,「这年代还有人用魇神法…烧了你的草人,看你还能做什么怪。」 …虽然很像在骗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大大的鬆了口气。那种讨厌的、压抑而阴暗的气氛,消失了。 「明、明峰,」我鼓起勇气。若他也不足以信赖,我真的不知道该信赖谁了。或许柏人可以,但我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我要默背一本笔记的内容,你可以听看看吗?」 他看着我,表情也严肃起来。「我在听。」 我不记得说了多久。只记得从月当中天的时候,说到月亮即将西沉。 他一直很专心的听,虽然一言不发,但没有打断我。我讨厌背书,但必要的时候,我可以比谁都背得准确,何况那些是我亲笔整理的。 背完整本以后,我喘了口气,虚弱的下个希望被推翻的结论,「瘟疫可能是人为操控。」 「因为这是岛国,要说实验场,实在满合适的。」不过他没多说什么,沉吟片刻,他皱紧眉,「你有怀疑的名单吗?」 我立刻就想到部长,但却没办法说出口。因为我没有证据,若我仅凭直觉和臆测就入人于罪,和那些昏乱的媒体有什么两样? 「…我没有证据,不想影响你的判断。」 原本紧皱的眉鬆了开来,禁咒师泛起浅浅的笑,「太好了。我很担心…正义感强烈的人容易犯了武断的毛病,然后跋扈、不可一世,错用。妳这样很好,很好。」 他为什么要这么高兴?因为我吗? 「你会去查看看吗?」打了个呵欠,累了一个晚上,我的眼皮沉重。 「会,一定会。」他坐在我身边,让我靠着他的肩膀。 「那我就放心了。」将这个沉重的重担交出去,我觉得好轻鬆,强烈的睡意袭来…我睡着了。 「这孩子又睡着了,每次带她去看电影,不吵也不闹,从头睡到尾。」摇晃着,我将脸贴在宽大厚实的背上,半睡半醒。 「谁让你选文艺片?」轻轻娇嗔的声音,是妈妈。 「选枪战片还不是睡得很香甜?」爸爸将我背高一点,我昏昏的将眼睛闭上,感觉很安心。 「我来吧,你背得也累了。」 「哎唷,别啦。」老爸的声音有点感伤,「她很快就长大了…等进入讨厌的青春期,碰都不给人碰呢。趁现在…趁她还愿意给人背,让我多背一些时候吧…」「你太宠她了啦。」 「就这么一个女儿,唯一的心头肉啊…」 摇晃着,我睁开眼睛。月亮在西方静静的撒着光芒,我的脸贴在宽大厚实的背上。 「爸爸?」低低的,我喊出来。 脚步停了下来。宽大厚实的背颤抖。将我背高一点,温柔的声音说,「安心睡吧,乖女儿。」 怎么是明峰的声音啊?我闭上眼睛,将脸偎进宽大的背。我做了好奇怪的梦,很伤心,也很快乐,让人想哭,又心裡暖洋洋的梦。 眼前的道路好亮好亮,爸爸背我回家。 醒来时眼角含着泪,却噙着微笑。 我是个幸福的人呢。摸出枕头下的全家福,我凝视着叔叔们的脸孔,一个个摸过去。护贝过了,不用怕损坏,我可以摸他们的脸,想念他们。 房门开了,禁咒师走进来。他精神很好,看不出一夜未眠。「…我要走了。」 我必须忍耐,我不能够哭。「好。」 「我会先去战地视察,看看有什么我能做的…」他垂下眼帘,「然后我会回来。」挣扎了一会儿,他开口,「妳要跟在我身边吗?」 我惊愕的抬头,看着他。他带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子做什么?这是非常累赘的吧?但这一刻,我好开心,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 「…我好高兴。」我笑了起来,「但是…对不起。我要留在这儿等柏人回来。柏人是我监护人。他是红十字会特机二课的…」 他有些寂寞,却释然的望着我,「他待妳好吗?」 「他是会走路的电冰箱,哪知道什么是待人好。」我发着牢骚,「他总是要我别撒娇。」安静了一下,「但他会要我跟上来。他会等我跟上来。」 他点头,「那就好,我会回来看妳,可以吗?」 我点头,拼命点头。我明明说好要忍耐,不可以哭的。「再见。」 他转身,看着他宽大的背,我的心好痛。「…爸爸。」 他没回过头,但他哭了。像是个少年般,毫不害羞的大哭起来。哭到不能压抑,哭到回头抱住我。 我好像懂,又好像不懂。我觉得心裡的一个巨大缺口被狠狠撕开,但也被温柔的弥补上,却充满遗憾。 我们都很遗憾。 最后他走了,而我留下来,继续等待。 我在等柏人回来。虽然我不肯定,他能不能回来。 第十章 柏人的家并没有被烧掉,不知道他安了什么东西,只有外牆燻黑。当然玻璃是被打破得一块都不剩,什么东西都打坏了,连书都被扔到庭院烧个精光。 这些愚蠢无知的暴民。 但比起别人的损失,我已经很幸运了。这场暴动死伤数字一直没办法确定,保守估计,起码有两万人死于踩踏、虐杀和火灾,十几万人轻重伤。人类和异族的关係,创史上最低冰点。 媒体事不关己的报导,但随着几个媒体人的离奇死亡,的确安静许多,不再那么兴风作浪。 茫然的暴民大难不死,回家当安分守己的良民。回去发现半毁的家园,一面咒骂一面修复,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暴民的一份子。 真是场可笑愚昧的战争。 渐渐的,稳定下来。小薏因为保了火险,所以房屋有了重建基金,她坚持在原址盖新的麵包店,又去银行贷款,背了一大笔债,还是把麵包店开了。 学校寄来复学通知,我一把撕成两半,扔进垃圾桶。再上那个鬼学校我就是白痴。我直接申请大学,已经有两家大学请我去面试了,我何必跟那群笨蛋一起上什么鸟高中。 战争还在延续,而我满十六岁了。我每天都在等。战地资源短缺,讯息不通。偶尔,非常偶尔,我们可以接到他们偷寄的e-mail。因为是疫区,我们可以寄东西寄信过去,他们却不能寄任何东西过来,只有不会感染任何病毒的e-mail。 柏人寄来的信还是超短。「发光的问妳好。」「妳还活着?」「柠檬巧克力很噁心。」每次看信我都怀疑干嘛等他回来。也不看人家阿默写的信多长,你写这什么东西? 但我还在等。 他们很少传讯息回来,因为是机密。但是需求的资料还是会告诉我一些什么。部长没有去前线,镇守在红十字会,偶尔还会来课裡走走。 「坦白说,」有回他叫住我,「我不喜欢妳来。」 全身紧绷,我准备战斗。 「平凡才是最好的生活。不要追求所谓的刺激。」他看起来苍老许多,「为什么不珍惜平凡的幸福,走入危险是为什么?」 我慢慢放鬆下来。原来只是因为这样? 「我不是追求危险。而是有些事情,总是要有人去做。」 他深深的看我一眼,含笑的走了,以后没再干涉我出入。 但我却发了一身冷汗。幸好…幸好。我没过早的判了他的罪,用我自以为是的判断。幸好我没犯下那样的错误。 我每天花更多时间向圣光祈祷。但愿我没被仇恨蒙蔽,但愿我还相信希望与良善。 战争持续下去,我十七岁了。 陆续有叔叔回来…以一罐骨灰罈的方式。有家人的会哭泣的带回去安葬,没有家人的,就是我的工作。 我是他们的女儿,当然就该行哀礼。没问题,我可以的。是我对着他们的遗骨祈祷,对他们诵读圣光的教诲,哪怕那有多可笑,是我抱着他们的遗骨入塔,是我对着他们的牌位洒泪。 全家福的人一个个的消去,最后只剩下圣、柏人、阿默。连豢龙氏的孟奇都丧生了。我抱着他的骨灰罈,面对他心爱的宠物们,不知道怎么对他们说明。有的当天就死了,有的逃走了,有的陷入长长的冬眠,谁也无法承受。 我也快要不能承受了。 *** 就在我快满十八岁的某个晚上,我突然惊醒。 明峰说过,我有血晕的后遗症,可以听到很远的声音。但我发现,必须提到我的名字我才能够找到定锚,不然怎样都听不见。 我听到了。我听到柏人喊我的名字。 「柏人?」我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大吼,「柏人!!」「…林靖。」他咳了几声,「当初一枪打死妳就好了。现在得丢妳一个孤苦无依,真是不负责任…」 为什么没有声音了?为什么? 「…站起来,柏人。」我咬牙切齿的瞪着虚空,「现在,站起来!」 我的手在发抖,我全身都在发抖。我努力的听,希望再听到什么。 「…林靖?」他虚弱的声音充满困惑。 「撒什么娇?站起来,跟上来!」我抓狂的大吼,「别撒娇,跟上来,跟上来!你答应我一定要回来不是吗?我还没满二十,你不可以不负责任!」 「嘿…嘿嘿嘿…」这王八蛋居然在笑,「人、人的一生中,真的不能犯下太多错误…」 我痛骂了一整夜,骂到喉咙都哑了。 「好、好了,不要骂了。」他咳了好几声,「我把他们一起扛回基地了。能够托付的人都快死了,搞什么…我、我要吃花生猪脚…等我回去…」 声音没了。 我坐在客厅,看着渐渐发白的天空,哭了又哭,哭了又哭。溷帐王八蛋,会走路的电冰箱,死冰山!只想着吃…打那么多年的仗,没问一句好,只记得你的花生猪脚,你这头猪! 你搞不好连我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都…忘记了。 但我知道,柏人会回家来。我也知道,战争终于结束了。 因为那些杂碎刺客倒是满开心的跑回来热身,我也当作练拳头打发了,还用孟奇教我的方法养了几隻起来。 一郎兴奋的告诉我柏人的英勇事蹟。 他说,他们三人小组遇伏,看起来都要等死了。结果胃差点被打烂的柏人,居然扛起昏迷的圣和断腿的阿默,步行好几十里路,回到基地。 「我知道,这我早就知道了。」我握紧拳头。胃都打烂了还点什么菜?! 男人在外面打什么仗,我们不知道。我们这些女人和小孩,就只能在家裡焦急的等待。一天一天,焦急的等待。 一个月后,柏人走入客厅。 我知道他的归期,但我不肯去接他。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喂,我回来了。」他满脸鬍渣,飘着澹澹的消毒药水,乱七八糟的头髮,背微微痀偻。 「…我叫什么名字?」我冷冷的瞪着他。他走的时候,我只到他的腋下,现在我已经到他下巴高了。 「林靖。」 「…花生猪脚在桌上。」 「哦。」他没说什么,微跛的走向餐桌。 我再也无法忍耐了,一头撞向他的怀裡,他惨叫一声,「我的胃啊~」 紧紧抱住他,说什么也不要放开。是他活该啦,他一枪打死我,什么事都没有。没有打死,就是他欠我欠我的。我不要放开,我不要。就算我超过二十了,他还是我的监护人,他要当我一辈子的监护人。 我就是不要放开。 紧绷着身体,他说,「…我可以吃饭吗?」 「住口!」我埋在他胸口低吼。 他的身体放鬆下来,迟疑的把手放在我背上。「人的一生中,重大的错误,一次就够了。」 「闭嘴!」我埋得更深一点,不让他看到我哭花的脸。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