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周天·破国箭 作者:拉拉 内容简介 南国,黎城 天快明的时候,黎侯醒了。 这正是一日间最黑暗的时刻,室内灯已经熄灭了,什么也看不见。隐隐能听见鸡呜之声,在遥远的黎原上此起彼伏地传唱着。 周天·破国箭(1)   南国,黎城   天快明的时候,黎侯醒了。   这正是一日间最黑暗的时刻,室内灯已经熄灭了,什么也看不见。隐隐能听见鸡呜之声,在遥远的黎原上此起彼伏地传唱着。   睡过头了。   黎侯咳嗽一声,问道:“门外何人?”   跪在一墙之外的寺人应声道:“主君,将作少监基邦大人一直在门外守侯。”   另一人跟着道:“臣基邦在此。”   “你……一夜未归。”   “是……”   “想出办法来了?”   “臣不是国佐之才,想不出办法。”门外那人疲惫地道,“不过,小臣倒是想到了一个人,他一定有办法。”   “谁?”   “城宰策问大人。”   黎侯双手蒙在脸上,用力揉搓,过了半响才缓缓出了口气,道:“传。”   走廊上窸窸窣窣地轻微响动,许多家臣、侍从悄悄地往来行走,不一会儿,墙外传来马蹄声,向远处奔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上再次响起脚步声,另一人在门外跪下,急促地喘息着,压低了声音道:“老臣策问拜见主君。”   “进来。”   门轻轻地滑开,廊下的灯火照射进来,光影在墙上跳动着。城宰策问一身朝服跪在门外,恭谨地叩首,双手着地,膝行进屋。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屋里又重新陷入黑暗。   黎侯翻身坐起,却不下榻,只随手拖过鹿皮坎肩披在肩上,盘腿坐在榻中。   策问跪行到他榻前,从小几上的壶中倒了满满一爵凉水,双手捧给黎侯,自己又恭谨地退到一旁。   “找你来,有个事儿,”黎侯喝了一口水,嫌冷,顺手丢掉,爵落在地下发出一声闷响,“这事儿急,今天就得办。”   黎侯的声音,又闷又哑,不太像平日里的语气。   策问微微欠身,道:“老臣请主君示下。”   “先君去世两年多了,寡人心中忧伤,一直没有行大射之礼,这样下去,不好,不合古道。”   他顿了一下,看看策问,继道:“听说,去年执政殿下已经有明令,各国要时时行射礼,以备朝廷不时之需——有这个事么?”   “有的。”策问道,“大周五服之内,侯、伯之国,每年春秋乡射,自去年起,以为常令。不过因为我国新丧未满三年,济北方伯大人有令,念在——”   “所以我打算明年正月十五日,在此城中举行大射礼,召集全国的卿士参加。”黎侯不紧不慢地打断他,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大清早把人紧急传唤过来,就是问这个事?策问心里盘算着,嘴上却道:“主君容禀:今日已是癸月二十,离正月十五日只有半个月,眼下正是过年时节,卿、大夫、士都已回家,住在城内的不到三分之一,如此仓促,臣恐怕……”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连夜唤你来,要预作打算。”黑暗中,黎侯似乎笑了笑,突然长身而起。   “这次大射礼,与往日不同。寡人要你召集全国所有的卿、大夫、士,甚至是乡野之人,只要能射能御的,都要召集起来。寡人……寡人要打开北仓,拿出两千石粮资,作为此次大射礼的奖赏,无论是谁,只要得上、中、下三品者,皆有重赏。你听明白了吗?”   “老臣不明白……”   “你不会不明白。”黎侯抬头望望越来越亮的天井,终于迈步下榻,慢慢地走在又硬又冷的地板上,一面走一面冷冷地道,“济北这块地方,没有人有你聪明……如果你不聪明,又怎么会从一个小小的书吏,成为济北第一的城宰?”   他走到策问身前,站了片刻,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词。策问心中越来越紧,却不敢开口说话。   终于,黎侯声音喑哑地开了口。   “将作少监……昨夜在寡人的门外守了一夜。他已经探得清楚,咱们祖孙三辈人一直在找的硫铜矿,已经找到了……找到了……就在苏国国都附近……据说,正好是在苏国的兆域之下……找了六十五年,终于找到了!”   “主君……”   “传言是真的……”黎侯闭上眼睛,仰天长长出了口气,“苏国,就是前商时为商提供硫铜的七十七国之一!”   策问轻轻一掌拍在膝上,却不接他的话。   “你是我国的两朝元老了。你也知道,祖君、先君,都找了整整一辈子,那么苦……从王都被流放到这个鬼地方来,就是……就是为了寻找这矿。君臣三千多人,都被流放到这里来,到现在都一万多人了……祖父、父亲,还有那么多人,统统死在这里……你说,这下,咱们怎么办?”   “向苏国提出要求了吗?”   “将作少监暗示过,苏君决绝地拒绝了。”   策问似乎知道这样的答案,沉吟一下,道:“果然如传说中那样……”   黎侯点点头,过了好久,才道:“前商灭前,帝辛曾经下达毁矿令。七十七国中,有四十六国遵守此令,又灭国十七,如此看来,苏国就是剩下的十四国之一。”   策问点头道:“还把大社和墓地建造在矿上,决心不可谓不大,恐怕难以动摇。”   屋外响起一声嘹亮的鸡鸣,黎侯仰首望去,天井里已经投下今早的第一缕阳光。   屋子里慢慢亮了起来。   策问端坐不动,花白的头发在晨光中显得十分醒目,好半天,才缓缓地道:“请主君示下。”   黎侯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不过他立刻将脸色隐去,摸摸稀疏的胡子,道:“寡人叫你来,是要你出主意。”   策问道:“是!既然主君见问,那老臣就斗胆——当年,咱们祖君受封将做少卿,先康王派祖君到济北来,的确是来寻找传说中的硫铜,以备王室制作大舰之用,所以我国独立于诸侯国之外,另设有将作少监之职。但是,立国六十多年来,硫铜连影子也没见着,咱们就一直不能返回王都……如今,王室早已将我国作为西南面的屏障之国看待,不再苛求什么硫铜……”   他终于抬起眼,看看黎侯,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继道:“所以臣以为,时移事迁,一切都不复从前了。虽然将作少监劳苦功高,寻获了硫铜,但臣以为,一来,朝廷现在并不急用;二来,咱们可以上报朝廷,令苏国负责开采,我国正好可以免除开采的劳役……”   “免除劳役?”   “是。三年以来,济北连遇灾害,水旱不断,我国深受其苦。这个时候,如果朝廷再下令开采硫铜,至少还要动员数千民力,我国此刻怎么供应得上?再说,苏国与我国虽是邻国,却依附楚国,为其附庸,与大周朝若即若离。他们世代以前商的忠实属国为荣,既然已经封矿,又怎么可能同意我国前去开采?”   “我知道。所以才叫你来。”黎侯冷冷地道,“寡人……寡人要灭了苏国。”   策问似乎早就知道黎侯会这么说,毫不吃惊,道:“主君请三思。自康王年间颁布《禁讨令》以来,没有方伯身份的诸侯国是禁止相互攻伐的。再者,如今执政的周公殿下对诸侯国之间的矛盾,皆以铁腕处理,谁挑起战端,必受严惩,所以,臣以为,灭苏之事万万不可。请主君三思。”   “苏国,”黎侯一字一顿、艰难地道,“是楚的附庸,不服朝廷管束、不贡苞茅已多年,灭了它,朝廷在西南又能大大地前进一步,岂不是好事一件?”   “朝廷此刻在北方用兵,暂时还无力南顾,所以这几年来,都是责成我国与楚国交好,以稳定西南。”   屋里没有其他人,黎侯强忍的喘息声越来越重,策问毫不动容,道:“这个时候突然对楚的附庸国用兵,楚国岂能善罢甘休?西南战事一起,济北十国就要全面动员,我国首当其冲,到时候——”   一声闷响,黎侯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他凑近策问的头,轻声问:“策问,你——去过王都吗?”   “先君在时,臣曾经三次参与朝聘,去过。”   “我没去过。”黎侯冷冷地说,“听说,王畿地方千里,河山环抱,人物富饶……是千年难得一见的伟大都市,是不是?”   “王都之盛大,王畿之丰浩,非言语能形容——老臣不知主君何以有此一问?”   黎侯长叹一声,站直身子,似乎不胜疲惫的样子,走到窗边,从狭小的窗缝中望出去。   天,尚未大亮。阳光尚未真正穿透头顶厚厚的棉絮般的云层,也许和平日一样,直到日落也穿不透云层。远远的黎原上,沉重的晨雾将层层树林分隔成一个个孤岛。   湿润的雨气洒过黎原,有的地方露出亮色,有的地方却笼罩在一片灰暗的雨中。   黎国地处西南,是比周封的泗上诸姬更南面的偏僻国家。   六十年前,首代黎侯在黎原上立国时,这里还是一片荒芜的森林和沼泽,充满野兽的吠嚎之声。黎国先民在这里排水造田,整整六十年过去,才勉强建成一座不大的城,命名为黎城——用黎侯自己的话说——与中原各个诸侯国都相比,简直就像乡下村落一般。   最初定居时,这里野兽横行,滋扰人民,黎国先民不得不将屋子造得如同牢狱一般,低门窄户,四面的窗户又小又密,几乎透不进什么光,只能靠天井采光。而黎原又多雨,是以天井常年潮湿,居住在里面的人很小就会患上诸多疾病,黎国的人口,一直只有那么可怜巴巴的几千人。   苏国与黎国,相互间只隔一座漾山,苏国在山阳面,黎国在山阴面。苏也是小国,人口比黎国还少得多。   因为黎国是周天子亲封的国家,比原来土地上的世袭方国地位要高,多年以来,苏国一直以臣礼相待。   黎侯从小小的窗中望出去的方向,正是苏的方位。   此刻,黎原一片雨雾,而苏国,毫无疑问,已经是阳光普照大地,世代相袭的村落中响起鼓声,准备开始新一日的生活……黎侯闭上眼,嘴角抽动几下。   “主君……主君今日提起的事,臣……”   “策问,”黎侯打断他,“你像寡人这样,看着这原野,有多少年了?”   “老臣在这里生活,已有五十五年了。”   “寡人……也将近三十年了。三十年……人生能得几个三十年呢?一晃,一瞬,这辈子就要和先君一样,在这雨蒙蒙雾蒙蒙的地方终老了。”   他凝视窗外半晌,终于咳嗽一声,下定决心般地回过身来,道:“策问,寡人要离开这里了。寡人要得到硫铜。所以,寡人一定要灭了苏国!”   策问深深地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闭目不语。   黎侯静静等待半晌,策问才睁开眼,道:“消灭苏国,以眼前的实力来看,其不可得有三。苏君有德,苏民久附,国无乱象,其不可得一也;苏国太子懔苏、二子有苏,兄弟相携,不可动摇,尤其是二子有苏,乡野传闻,有万军不当之勇,其不可得二也……”   “寡人……”   “苏国无咎,而我伐之,朝廷必然震怒,此其不可得三也!”策问冷冷地道,“有此三者,贸然伐之,恐我国之伐苏国,不得其利,反受其害。” 周天·破国箭(2)   “寡人不管这些!寡人对你的智略有信心!”   “灭人国,绝人嗣,需要的不是信心,”策问冷冷地道,“是决心。”   “寡人决心已定。”   “恕老臣直言,恐未见得。”策问道,“平顺之年,伐国灭种,需要付出多大代价,主君根本就不清楚。”   黎侯死死地盯着策问,渐渐地,从头到脖子都涨得通红。   策问微微叹息一声,轻声道:“虽如此,臣亦可为主君筹划一二。伐苏,需要有借口、有理由。挑拨楚、周的关系,造成诸侯征伐的态势,行此谋需五年,兵车之造需两年,其需七年时间,方可以大义名分取苏,主君愿等吗?”   “寡人不愿。”   “那么要有准备,有预谋。挑拨苏与济北诸国的关系,行此谋需三年,兵车往来一年,共需四年时间,方可以智取之,主君愿等吗?”   黎侯在他面前跪坐下来,艰难地道:“寡人……愿以举国之力,尽数托付给你……可否……再快一些?”   策问端坐不动,道:“主君,万事万物皆有其度,逾越不是不可以,但是一旦越过,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以老臣看来,主君年纪尚浅,尚不足以承担后果。”   黎侯道:“你……你……你太失礼了!”   策问从容站起,身上的玉璜发出悦耳的撞击声,道:“是,老臣失礼。老臣看不到主君的决心。以犹豫之心,行非常之事,未尝不败。老臣不敢举黎国祖孙三辈之基业,就此付诸东流。请主君也暂息此念。老臣告退。”   他向目瞪口呆的黎侯微一行礼,便转身退出。门外寺人拉开门,策问出门,冷冷地吩咐众人:“你们好生伺候主君,若敢挑唆主君行荒废无度之事,我当重典治罪。”   寺人们匍匐在地,齐声称是。   策问走下楼,此刻黎国的大臣们都已闻讯赶到,一见他面沉如水地走下楼来,满院子的侍臣、大夫立刻跪了一地,谁也不敢动弹。   策问回头看看楼上,窗户开着,看不见黎侯,也听不见屋里有动静,不由得暗叹口气,一甩袖子,走向大门。   身后什么地方响起“咻”的一声,策问不及反应,一个东西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夺”的一声扎在大门上,黑色的箭身兀自抖动了好一阵子。   策问耳朵嗡嗡作响,全身僵硬,呆立不动。   只听见黎侯焦躁的声音从楼上传来:“策问!寡人决心已下!策问,你还可以再走一步,三步之内,寡人一定取你性命!”   “主君。”   “说!”   “你的决心还不够大。若真有决心,何妨射死老臣?”   “策问!”   策问面带莫测的微笑,慢慢转回身,从一干面面相觑的侍臣中间又走了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楼上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什么!河沽之田!”听声音正是黎侯。众人心中一紧,可是又过了好久,上面再无动静。   天真的亮了。阳光最终没有穿透云层。白昼中的黎原,像笼在烟雾中的盒子,蒙蒙眬眬,什么也看不分明。   三月十一日。漾山深处   已是暮春时节,可还是冷。刚刚才过午,云就夹着微雨爬上了漾山的后坡。从早晨起就在云中挣扎跳跃的太阳,终于放弃了温暖这片山林的打算,懒洋洋地躲到越来越厚的云后面去了。   天色顿时暗淡下来。   有苏抬起湿漉漉的头,望着前面的松林。松林笼罩在雨雾中,什么也看不分明。   从上午起,他爬了大半天,几乎始终都在盘旋于漾山上的云雾中穿行,身上早已被不知道是汗是雨浸得秀湿,此刻山风吹来,颇有寒意,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   他有些无奈地回头望望。杂树林在身后几十太远处,松林又在前面几十丈之外。他站在这半山坡上的草地里,风吹遍地草低头,实在无处可躲,只好把冰冷的衣衫紧紧,咬紧牙关向上爬。   算起来,他离家已有四天之久,身上的干粮都快光了。如果今天不不能下山,明天早上就只能靠打野味或者采摘果蔬充饥。   中原的诸侯,谁也不敢想象堂堂一国之君的次子,此刻会披着蓑衣,绑着绑腿,背着干粮,空着肚子,离开国都,在崇山峻岭中日夜奔走。   用父亲的话来说,苏国本来就算不上一个什么国家,只不过苏人在此聚居已数百年,前商时才被勉强封了个方国。后来周代商而立,就连个方国也懒得封了。与其叫做苏国,不如唤作苏村还贴切得多。   苏国夹在日渐强大的楚国和以天朝派遣的上国自居的黎国之间,日子一直过得小心翼翼,近几年来,苏国的男丁一批批地被楚国征调到更远的南方,与西南夷作战,一去三四年没有回音,剩下满国的老幼妇孺,日子过得日渐艰难。   苏国的田全在漾山脚下的小山坡上,又窄又贫,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既是所谓的“瘠田”,每年都要趁着初春干旱之时,将山下霖河里的河泥运到山上田里做肥,才可供作物生长。   今年开春以来,雨水丰盛,霖河眼看着一天天涨水,露出河泥的时间屈指可数,苏国缺乏精壮的男丁,眼看着春种就要过去,大片大片的田依旧荒着,无肥可用。如果再想不出什么办法,春耕的日子可就错过了。   一月中旬起,苏国动员了全部国人,日夜不停地赶运河泥,连带苏君与太子、二子都亲自下到田坎边指挥奔走……可惜苦苦搬运了十八天,二月上旬,霖河还是赶在春讯之前就涨水了,河水甚至漫过河堤,淹没了部分靠水的村落。   苏国只来得及开垦了三分之一的田地,剩下的地只能靠石头上的那点儿薄土勉强种地,今年恐怕全国人都难逃挨饿的境遇。   就在举国一片惆怅的时候,几日之前,邻国的黎侯忽然派来了使者,说是今年乃大周穆王登极十年,执政周公殿下要为穆王举行盛大的朝觐仪式,全天下的诸侯都要进京朝贺。   时间仓促,黎国倾举国之力,才办齐了一半的贡物,眼看期限已近,黎侯无计可施。不知道怎么,打听到漾山阳面的千针森林里,有一种名字叫做青孚的奇鸟,乃是列入《上古珍禽》的鸟类之一,其羽毛十分珍贵,可以作为天子射猎时冠带的饰物。   黎国如果得到此鸟,黎侯的贡物就可减去一半。因此与苏国商议,若苏国能捕捉此鸟,无论死活,黎国愿意拿漾山阴面霖河的三百亩沽田来交换。   三百亩肥得冒没的沽田啊!   恐怕苏国全国的田地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三百亩出产的粮食多,对眼下的苏国来说实在是莫大的诱惑。虽与黎国一向没什么往来,但苏君左思右想,除此之外,实在没办法了。   三月七日,黎国使者来的第三天,苏君派出三十名国内最精壮的武士,各背干粮器物,上山寻找青孚,苏君的二子有苏也位列其中。   国家灾难深重,上山的武士都得到命令,除非看到苏城城头燃起紫烟,否则未抓到青孚前,绝无回头之路。   身后的天空,传来一阵隐隐的轰鸣,这是三月间的春雷,听上去像是在厚厚的云层之上滚动的古球。   漾山地处西南,春末夏初之际正是梅雨季节,山体绝大部分时刻都被云包裹着。云在山间穿行,薄的时候是雾,厚的时候变成雨,反正也分不清楚。   听这雷声,大概很快就有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要下,有苏加快脚步,向松林走去。   山势陡峭起来,草地渐渐变得稀疏,许多地方露出了光秃秃的岩石地。再往上走几百步,就要进入千针森林的边缘了。   苏国自古传说,漾山上绵延数百里的千针森林乃是神仙、精怪居住的地方,非人间所有,所以是禁止凡人进入的。苏国在漾山下立国几百年来,还没听说过谁活着进去又活着出来。 周天·破国箭(3)   有苏临行前,曾经和哥哥懔苏悄悄地商量过,若漾山里真有青孚这样的珍禽存在,自古以来苏国却无人见过,一定是藏身于千针森林之中。   为了举国老小能活过今年,兄弟俩商定,无论如何也可冒险进去一试。   踏出草地边缘,脚下突兀地现出一条黑色岩石路,路紧贴森林的边缘,却并未延伸进去,而是围绕着森林向左右两旁延伸。望望两边,都看不到头,似乎整个千针森林都在这条路的包围之中。   这里就是凡间树林与精怪出没树林之间的边界吗?有苏趴下来摸摸地面——又冷又滑,纤尘未染,不知是什么石材。   他抬头往森林里望去,从第一排树开始,密密层层,每一棵都是上千年的古树,长得又高又密,望时去不到十丈深,就变得幽暗不可分辨。   一阵清凉的风从林中吹出来,有苏滚烫的身躯被冰冷的衣衫一激,打了个寒战。   山脚下的雾气已经散去很多,山丘从脚下一直蔓延到霖河河谷,草原、田地都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相反的,天顶上的云却越积越厚。   太阳早已荡然无踪,云层重重地压迫着山嵴,豆大的雨点小一颗西一颗,零零星星地洒落下来。   有苏紧了紧鹿皮护肩,跨过黑石路面,走进了森林。   千百年来,森林似乎从来没有过访客。松针在地下铺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踩在脚下软软的。松针覆盖的地面上除了一些小灌木,一根杂草也没有。   走了几步,有苏回头望望,不禁大吃一惊,自己走进千针森林还不到十步远,可是林外的摹已经看不见了,只有灰苍苍的云层在树林外快速地卷动,仿佛已经将整个森林包裹了起来。   有苏往回踏出一步——父亲的话在脑中闪过:“不捉到青孚,有进无退”——他把弓带紧一紧,沉下心来,不再回头,一步步走向树林深处。   从外面看,树林里很昏暗,有苏原来还打算燃起火把,可是走了一会儿,反而越来越亮。   头顶上树冠相接,别说阳光,连大雨也透不进来,可偏偏林子里很亮堂,极目远眺,甚至能看见很远处林子的另一头。树林里每一棵树干的身影都是黑色的,在明亮的光下分得清清楚楚。   有苏只看了一眼,便发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在明亮的光下,什么飞禽走兽也没有,视线所及的范围内,除了自己,连一个会动的东西都没有。   他打从五岁起就跟随父兄打猎,转遍了漾山上的大小林子,这样的情景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说过,“在树林里,最可靠的朋友是耳朵”。密林里昏暗不见天日,全靠耳听八方,走兽的声音、流水的声音,甚至连隐藏在草丛深处的道路都能靠耳朵“听”出来。   但现在这林子里十分明亮,却又万分安静,没有风声、没有松涛、没有飞禽翅膀的扇动声,没有最细微的走兽脚步声,连远处的松针掉落都听得清楚——一切都是反过来的。   有苏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是否就该相信眼睛?   他警惕万分,左手摸着胸口的弓带,右手按在剑柄上,弯着腰三步一停地走。   一开始,有一条隐约的道路通向树林深处,有苏不也走在路中间,只在离路几尺远的林中沿着路走。   小路略微倾斜向上,可见一直在往山岭上走,不知不觉间,路面被越来越厚的松针遮盖,终于再也找不到路的踪影。   林子变得险恶起来。四周高大的乔木再也分不出区别,无论往哪个方向望去,都是一模一样的松林、灌木、灌木、松林。   更为奇怪的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见四面的云——林子仿佛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块,明亮的云永远在不远处的树林边缘滚动着,将林子里照得通明。   这是不真实的天象。   林子外面,明明正在下雨,漾山的云,从来不是这样透着白花花的亮色。   这也不是真实的树林。   千针森林沿着漾山的阳面应该倾斜向上,可这里看起来,四面都是平的,没上坡也没下坡。   迷路了?有苏七岁上山,无论多密多险恶的山林,从来没有迷过路,他是天生的猎人,连鸟兽都找不到的路的地方,也难不住他%……怎么会迷路?   他在一棵树下做上记号,然后转过身,笔直地向另一个方向走。没过多久,他便在一棵一模一样的树下发现了自己做的记号。   有苏用脚将记号擦去。有时候——父亲曾说过——森林会想方设法留下贸然进山的猎人。如果猎人是有求而来,必须立刻放弃所猎杀的目标,还要纵然树林留下自己全部的箭,求得森林的谅解,财能全身退出。   有苏有些艰难地笑了笑。放弃?这个时候,有进无退。   他在一块半人同的白石旁停了下来。爬上石头,看看周围。   所有的方向都是一模一样的树林,以及树林外白色的天空,没有路,也没有任何看起来不一样的东西,甚至——有苏突然意识到——只有脚下这块白石是独一无二的,在目力可及的范围内,没有其他高过膝盖的东西,任何人走进森林,无疑最终都会走到白石这里。   有苏站在白石头上,思索了一会儿。他从背上解下弓,杵在石上用力弯曲,将弦在弓梢处又紧了两圈。放开手,弓身更加弯曲,力道也更强劲。   他拔出短剑,在大石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十字,然后弯弓搭箭,向着十字叉指向的某一个方向,“嗖”的一箭放出去。箭如流星般穿过树林,没入云中,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转过身,搭箭,“嗖”的一声射出。箭再次消失在云中。   树林中隐约刮起了风,感觉不到微风拂面,却能听见松寿声渐渐大了起来。   有苏拔出第三支箭,毫不犹豫地搭在弓弦上,转身,挽弓,向第三个方向射出。   那箭风驰电掣,一瞬间就穿出树林,没入云中,过了好一会儿——听见“夺”的一声,似乎是射在树干上的声音。   风立刻变大了,吹动有苏的衣角、发梢。风从背后吹来,向着有苏射箭的方向狂泄而去,仿佛有苏这一箭射穿了一个窟窿,林中的云和气都从那窟窿里漏了出去一般。   在接近树林边的地方,风甚至卷起了大片的松针,一时间唿啸声大作,尘云乱卷,有苏伸手挡住眼睛,只觉得眼前白光闪烁,树林外所有明亮的云都被吸进林中,翻流滚着聚成云雾,向着一个方向飞驰,林中精光大作,仿佛数十道闪电同时亮起——片刻之后,又同时消失。   林中顿时陷入前所未有的黑暗。   也不是真的黑暗……有苏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地跪在石上,等待着。渐渐的,林子重新回到从前……松树、灌木、小路……更远处被云遮挡的密林……统统都显现出来。   山势突然显露,平地也变成山坡。有苏看看脚下,白已不知去向,自己正脆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上。   这块巨石高出地面一丈,仔细看,石上有许多一寸宽深的刻痕,深深浅浅地刻满整块巨石,只不过因为年深日久,青苔已经顺着刻痕爬满了大石。   前面数十丈之外云彩最后消失的地方,有一棵数人合抱匠巨大古松,树冠远远高出周围的树林。隐约露出松针的小路正巧绕过那棵松,看来自己并没有迷失太久。   有苏轻轻嘘了口气,从石上跳下,走向古松。自己那支箭正插在古松上,离地两丈有余,箭羽兀自颤动着。   正在这时,身后欣然传来了车马的声音。 周天·破国箭(4)   一辆马车从那块巨石后面转了出来。这是辆两匹马拉着的厢车,车厢是用柏木制成,漆成黄色,十分考究,四角吊着精美的铜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车窗、门都用黄铜装饰,连车轮的覆条都包裹着黄铜。车前座上坐着两名衣着华丽的御者,一胖一瘦,戴着高高的白色尖帽子。   有苏揉揉眼睛,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究竟是哪里……又说不上来。   那车上的御者已经看见了有苏,赶着车径直向他而来,一面尖声叫道:“闪开!闪开!无礼之人!”   明明车还隔着很远,那车上的两名御都却慌得好像马上就要撞上。有苏突然惊觉,那车真的已经很近了!   原来那马车只有正常马车的一半大小,怪不得看起来那么奇怪。那车奔得迅速,御者惊叫起来,眼看就要撞上有苏,有苏轻轻往旁一让,伸手在只到腰那么高的小马缰绳上一牵,两匹马都嘶喊着立起,车子顿时停住。   那瘦御者站起来,抄起马鞭“刷”地一鞭抽向有苏,骂道:“大胆无礼的狂徒!”   有苏顺手一抄,便将鞭梢捏在手中。那瘦御者用力回夺,不提防有苏力大,自己反倒一个跟头栽下车来。   车上的胖御者伸手便拔悬在腰间的剑,有苏只微微一动,剑柄搭在他的肩上。胖御者的个头只有五六岁小孩大小,如何当得起?顿时动弹不得。   胖御者挣了几下,肩上吃疼,忍不住大叫道:“大、大胆!此乃白胡君的车驾,你这大胆的刺客——”   有苏道:“我不是刺客。”手上用劲,那胖御者的一张胖脸涨得像猪肝般,再也说不出话来。   车中一人朗声道:“楚如,樊驾!你二人何其失礼。要不是这位兄台相助,我们现在还陷在林里出不来呢。不得无礼,还不快让寡人见见这位公子。”听声音是个男子,但语调柔软,说不出的动听。   那胖御者道:“是!”恨恨地瞪了有苏一眼,转身掀开车帘。   一名白衣高冠的男子弯腰而出。有苏一呆,这男子身上穿的华服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华丽,眉清目秀,但脸如白纸般苍白,下巴尖尖的,两只眼睛精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他的个头比两名御者都高得多,简直令人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坐在那辆小小的马车里的。   那男子本欲下车,见有苏穿得十分朴素,背弓提剑站在泥地里,便止住了,向有苏微微点头,道:“足下如此武勇,竟然轻而易举就破了这森林里的迷阵,佩服,佩服。敢问是哪国的国君之子?”   有苏心中一动,想起去过大周王都的父亲曾说过,中原的诸侯贵族,从小接受的便是礼议教育,行动说话,都讲究优雅气质。   这个白胡君乍一露面,便自然有种说不出的、尊贵堂皇的气质,有苏相较之下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出发之前,父亲曾再三提醒,苏国要自降身份,诸子不得以国君之子自居,便道:“不敢!在下是……山野荒村里的猎户,怎敢称国君之子?”想了想,觉得既然已经自称猎户,便不该在国君的面前站着,忙一躬身,退后两步。   那两名御者一听见他的身份乃是猎户,顿时脸上变色,一个脸色青紫,一个红得发亮,眉毛倒竖,腮鼓嘴翘,十分难看。   白胡君也是一怔,喃喃道:“哦?看不出……尔的射猎之技,倒了精湛如此。”   胖御者尖声道:“大胆狂徒!竟敢惊了国君的车驾!国君赏见,你竟然敢直立不跪!”   有苏再退两步,道:“小人乡野村夫,不知道贵国的礼节,不敢以野礼相见,还请见谅。”   胖御者大怒,白胡君手一扬,道:“罢了。听尔的谈吐,真不像是野人……唔……”   他的眼光在有苏身上滴溜溜地打转,忽然伸出手,轻轻一招,那支插在树上的箭晃了几晃,脱离了树干,长了眼睛似的落到他的手里。   有苏又退一步,暗暗握紧了怀里的剑柄。   白胡君并不在意,只把那箭拿在手里,翻过去翻过来地看了很久,才道:“奇怪。尔这支箭,寡人觉得并非凡品——做工、箭劲都堪称极上等。尔乡野之人,怎么会有如此好箭?”   有苏道:“这箭是山下苏国大社里供奉的箭,传说是前商国赏赐给苏国的。小人奉苏国国君之命上山打猎,才得了三支。”   白胡君刚刚打量他时,已经将他全身上下的东西都瞧在眼里,闻言点点头,道:“倒也说得过去。苏国国君遣尔到这千针之林里来打猎?怕是不对吧。千针这林,自古就是禁地,难道苏国不知道?”   有苏咽了口口水,道:“知道的。但鄙国方今有难,需要在漾山上猎取青孚,作为奉献他国的礼物,以求他国救助。”   白胡君点点头,道:“这就有点道理了。但这漾山上到处都是珍禽异兽,为何独独要那最难捕捉的青孚呢?”   有苏道:“这是他国开给苏君的条件,我等乡下人怎么知道?”   白胡君似乎甚为怀疑,歪着头沉吟不语。   这时候林中已经很昏暗,不知怎么的,白胡君周身却异常地亮,有苏看得清楚,他歪着头,更显得下巴尖得可怕,眼睛又大又亮,实在有些吓人。   过了一会儿,白胡君脸上忽然换了笑容,把箭在手中里轻轻地敲打,道:“这是他国的事,寡人不管。既然今日尔也算小小地助了寡人一把,寡人就赐尔一个路。”   他站直身子,举箭指向左侧,道:“乡下人,你看见林子里那道绿光了吗?”   有苏凝神往他说的方向望去——只见左边山势倾斜向下,似乎是一处山坳。密林层层,隐约有另一条小路在灌木中延伸,直到山腰下。林子里黑乎乎的,什么光也没有。   他回头来,略吃一惊。那两名御者已经悄没声息地站在了自己的身后,他的耳朵一向极灵,居然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两名御者也没想到他只看了眼就回过头来,吓得比他还厉害,一时之间,三个人一齐怔住。   有苏看看他二人,两个人姿势僵硬,都把手举在胸前,虽然袍袖宽大,包住了手臂,看不见二人手里的东西,但从袖子的形状上看,二人手里都拿着尖细的武器。他自己也始终把手按在剑柄上。   那二人身材还不到他的腰那么高,他的剑虽不长,可也比这二人两只手加起来还长,两名御者略一对比,顿时脸都白了。   有苏抬头问兀自站在车上的白胡君:“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白胡君扶着头上高高的白冠,怒道:“什么?小小的乡下人,寡人好意给你指点路径,尔胆敢质问害人!尔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两个御者终于回过神来,一起叫道:“大胆!好大的胆子!白胡国君的驾前,竟敢如此无礼?”有苏愤怒的眼光扫过来,两个人一齐噤声。   白胡君袖子一拂,道:“岂有此理,寡人远来这穷乡僻攘,居然还要受这样的威胁!欺人太甚!等寡人这里的事了了,自要去尔苏国问个明白!来呀,我们走!”说着转身钻进车内。他的个头比有苏还高,那么小的车厢居然说进就进去了,快得根本看不清动作。   两个御者轻快地后退,一前一后跃上马车,动作迅捷得如同动物。   比狗还小的马长嘶一声,“嘚嘚嘚”地转了个圈,从有办苏身旁绕过,有苏按剑不动,两名御者吓得大气也不敢长出。   马车转过大树蜿蜒十丈方圆的宠大树根,向林子深处驰去,抗日得密密的灌木纷纷向两旁倒,露出一条狭窄的石板路,小车上的铜铃“锵锵”作响,一溜烟地消失在林子深处。   有苏抢上两步,那些灌木丛又刷刷刷地合拢,再也看不见任何道路的痕迹。   这个白胡君不知是什么国的国君,看举动相貌,很有贵族的气度,但两个御者实在不像人类,举止倒像是犬羊。这帮人古怪得紧,有苏想想,决定换个方向,不跟在他们身后。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左右望望——右边林子不远处,能看见一面断崖,接近傍晚,云气正滚滚地从崖上流下。   左边,便是适才白胡君指的方向,那人莫明其妙地带着深深的敌意,有苏不能信任那人,便踌躇起来。   便在这时,左边林子深处,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有苏跃然在石上,凝神望去,一开始,只看见草木摇晃……慢慢的,在黑苍苍的林子和灰蒙蒙的灌木之间,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动。   有苏跳下山石,将弓握在手中,悄没声地向山坳处走去。   那东西个头不小,从灌木从的间隙中,透露出黄黑相间的巨大身躯,似是在向山坳下方而去。风从山下往上吹,它在上风处,有苏在下风,隐隐闻到一股腥风之气。   山里的猛兽,有苏一点也不怕,林子里有了动物,反倒让他安下心来。听得那猛兽一路踩踏枯枝灌木,向左面山岭的深处走去,他便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兽有兽道,自然也能找到真正入山的道路。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有苏心里默算,怎么也该是申时之后了。   今天天气不好,这个时辰天该全黑了。千针森林里有光却没什么变化,永远都那么昏暗,却没有变得漆黑。褪去了妖术的保护,森林终于变回正常,到处都是声响,虫、鸟、难言之物,这里那里,到处都在发出响动。灌木之下,也长出杂草,再不似前面一根也无的奇怪景象。   跟着那巨兽走过一片密集的灌木,穿越一座长满了藤蔓和蕨草的小坡,几十丈之外,露出一座山谷。山势陡降,对面的山峰被云雾笼罩,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站在山坳顶上,仿佛就站在整座山的最外层。   山谷之下十余太处,雾气蒙蒙中露出许多参天大树的树冠。山壁上爬满了不知名的野藤,还不到开花的季节,满壁的藤上挂着黄黄的枯叶。   前面的巨兽走到悬崖边,毫不迟疑地纵身跃起下,三纵两跳便下到谷底,雾气分散又聚合,再也看不见了。   有苏回头望望,来时的路已经消失在一片蒙蒙细雨中。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有些害怕,倒好像跟在巨兽的身后,才有点尚在人间的感觉。   横竖这时候也无路可走,有苏一咬牙,把弓、剑紧紧缚在背上,攀上藤蔓。   藤条被雨雾浸染,湿滑不堪,有苏小心地顺着往下滑,几次都差点脱手,好在山壁上藤条相互缠绕,越往下越密集,到后来几乎缠成一张大网。   往下几丈,就进入了难分云雾的苍茫中,除去眼前的藤网和偶尔露出来的青色山石,周围世界全都隐没在雾中。有苏犹豫了一下,决定硬着头皮继续向下。好在不久之后,隐约有高高的树冠出现在离悬崖不远的地方,几乎触手可及,再往下爬,藤网越来越密。   在即将到达谷底之前,有苏在藤蔓织就的网上发现了一个爪印。   这爪印印在一根粗大的藤上,将藤蔓表面湿漉漉的青苔踩去了一大块,看上去非常像虎爪的印子,但是特别宽大,脚趾之间分得很开。有苏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虎爪印。更奇怪的是,几丈宽的藤网上,找来找去也只有这一只爪印。   老虎从高处跃下落地时,动作有些像猫,弓身屈背,四肢同进着地,藤蔓上怎么会只有一只爪印?   这里距离地面已经很近了,有苏轻轻跃下。   谷底的地面同样爬满了藤蔓,大树的树干之间也牵满了藤枝。在密结的藤网上行瞳十分困难,晃来晃去,脚还可能随时陷入不窟窿眼儿里卡住。有苏走到最近一棵树下,抓住垂下来的藤条,轻轻一荡,翻身跃上离地一丈多高的树身。   谷里幽闷潮湿,生长的全是巨大的榕树。榕树多气生根,根又成树,树又生根,在距离地面一两丈高处,数不清的粗大枝条相互缠绕,结成树桥,许多地方甚至宽得可以行车,倒是比地面更方便行瞳。   有苏在树杈上蹲着,微一扫视,便在不远处又发现了新鲜的爪印,一长串向林子深处延伸过去。可奇怪的是,相隔两丈左右的爪印,居然都是单只的,一左一右。难道刚从这里跑过去的,是一只两只脚行走的老虎?有苏想想,不禁又惊讶又好笑。   他稍一犹豫,决定还是沿着爪印往前走。 周天·破国箭(5)   走了一段路,透过树桥下的缝隙,可以看到下面闪们发亮的水面,原来谷底大部分地方都是沼泽,这树桥倒真成了唯一可行的地方。   树桥上横生的树枝渐渐多起来,须得不时地爬高蹿低才能通过,不过走上一两丈远,总能看到那巨大的爪印,一路引着有苏向山谷深处前行。   渐渐的,前方亮了起来,树冠上透下许多束白色的光芒,忽明忽暗。有苏走到一个光圈下,仰头望去,原来月亮已经升起,皎洁的月光穿透了密林。   在终年云雾弥漫的漾山下住了这么多年,有苏还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月光,连自己的影子都清晰可见,登时大为惊奇。榕树林到这里变得稀疏,不久便走到了树桥的尽头。   榕树林的外面,是一道不算陡峭的山嵴,山嵴上生满野草。月光正照在这面山嵴上,野草在晚风下拂动的影子可看得一清二楚。   有苏只往草地里看了一眼,立刻后缩,将身体隐藏在树干后。   隔了一小会儿,他慢慢探出头来。   那野兽就在草丛中,一动不动。风吹草动,隐隐勾勒出一个庞然的身躯。   风横着穿越他与野兽之间,双方都闻不到彼此的气味,也听不见彼此的声音。但凝视许久之后,有苏已能从它那缓慢起伏的背嵴上,“听”到它强行压抑的唿吸声,沉闷中还隐约带着难以言喻的“咔嗒”声。   这野兽的行动很像老虎。   如果刚才那爪印是它的,比普通的老虎足迹大了足足一倍有余,这可不是个变通的大家伙……虽说狩猎兽对他来说已是日常劳作的一部分,但……狩猎两只老虎是一回事,狩猎两只老虎那么大的老虎,恐怕又是另一回事了吧?   有苏手心偷偷地出汗。听父亲说过,老虎能闻到人恐惧的气味,他赶紧将狂跳的胸口按住。   还好,看起来,他们俩静静守候的对象都不是对方。   老虎在草中隐藏着。树林、草丛、沼泽,一片宁静。这可不是拔腿就跑的最好时机。   有苏握紧剑柄,老虎不动,决不动弹。   月亮越升越高,对面的山嵴被照得雪亮。在这群山环抱的峡谷内,到处都是参天的古木、长藤,要么就是深不见底的湖泊、沼泽,唯独这道山嵴,只长着一种高过人胸口的草,别说树,连根不同品种的杂草都没有。   风吹过,草面像被吹皱的满面一样起伏着。   山嵴顶上渐渐亮了起来,那不是月光照亮的,倒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白色火焰。   白色火光渐渐变大,什么东西正从山嵴的另一面往山顶上走,终于,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山嵴顶端。   白色的火无声地熊熊燃烧,包裹着那个看起来像鹿的动物,半个草坡都被这白色映得亮如白昼。草丛紧密地围绕着火团,却连烟都没有冒出。   有苏握紧了剑,另一只手忍不住摸一摸弓。   找了四天四夜了,青孚连个影子都没见过,如果能抓到这样的精怪,是不是就可以………不行。黑暗中,他叹了口气。父亲一向认为,苏国的一草一木,都是拜漾山山神所赐,苏国的子民,都是靠着漾山的庇佑才艰难地活下来。此次若不是逼不得以,他也决不会派人进山猎取青孚。这头鹿如此华贵,显然是漾山中一头不得了的精怪,说不定就是山神,自己岂可贪图?   他这么一想,心立刻悬了起来。在草坡下埋伏的那头巨虎,难道……   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地面上反而不如适才那么明亮。巨虎的身影在草中几乎不可辨认,但有苏看过一眼,便再不会忘记位置。   风向也发生了改变,现在山风是从山嵴上迎面吹来,风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新香气,但也隐隐带着一股腥味。香味似水而淡,腥气如火如荼。   白色的火焰开始移动了。鹿缓慢地走下山坡,如同一轮耀眼的明月滑下山嵴。森林里一片死沉沉的宁静,只听得见白色火焰升腾燃烧之声,草像波浪一样分开,让鹿走过。很快,鹿的白色火焰,离巨虎所在的位置不远了。   风里的腥味越来越重,那巨虎不安的低低喘息声越来越大。然而那只燃烧的白鹿在上风,毫无警觉地走着,眼见就要走进虎的伏击范围之内。   在这只有荒草的坡上,如果踏进老虎的伏击圈内,几乎是一击必杀,绝无幸免。   十丈、八丈……更近了。   有苏还没有见过巨虎的真形,但人草堆里的轮廓看起来,它那巨大的身躯展开来至少两丈,那么只要鹿走近它六丈之内,它便可一跃而至。   紧要关头,容不得细想,有苏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唿吸,不让自己有丝毫的抖动——挽弓搭箭,一箭流星般射到鹿前方两丈远的草丛中,“砰”的一声,直没入土。   鹿吓了一大跳,立刻停住脚步,巨虎隐身的草丛一阵骚动。   有苏这一箭时机算得十分精确,正好是巨虎喘息的间歇,气已出,而后箭入土,巨虎震惊之下,必然要先深吸一口气,然后才能跃起,而受惊之后,巨虎早已全心全意准备的势头被打断,再也不能隐藏身形。   果然,草丛中黑云闪动,一头巨虎跃出草丛,但只扑出两丈多,势头已尽,从空中落了下来。不知怎的,有苏似乎还听见老虎咳嗽两声,倒像是这一下仓促扑出,血气翻涌所至。   那鹿事先已经警觉,老虎的身形一现,立刻掉头就往山坡上跑。   有苏心中大叫:“不好!”山势不急,又都是草丛,一匹小鹿如何能从如此巨虎的爪中逃脱老虎踉跄两步,终于稳住身形,一声咆哮,只见一团黑云高高腾起,等到落下时,已在那鹿上方三四丈之外。   这一跃,从下而上,足足有十丈远,有苏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它的能力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期。   那鹿反应极快,更兼身体瘦小,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立刻便折返向下。   往上跑,它腿短个头小,显然不是巨虎的对手,但往坡下跑却是十分的灵便,几乎脚不着地,左一跳右一跳,速度快到只看得见一道明亮的白光在山坡上快捷无比的闪烁,不要说老虎,就是流星箭也追不上它的身体。   然而巨虎却不追击,咆哮着从山上一跃而下,落下之处溅起巨大的水浪,有苏只觉树桥一阵摇晃,水花竟然从桥下涌到桥面之上。   原来巨虎早看清了那鹿的去路,乃是树桥之下水草丰茂的沼泽。巨虎直接迈过草坡,落下之处正是树桥下沼泽的入口。   它身形巨大,沼泽只漫过它的小腿,这么横着一立,立刻将鹿的去路封得死死的。   白光剧烈闪动,鹿转眼已到坡下,眼看就要投入虎口,那鹿长鸣一声,四蹄用力狂舞,一团火焰高高升起,向着树桥冲来。   有苏只来得及双手抱头往旁边一滚,一团温暖之气便掠过身旁。有苏心中大喊不妙,滚动中再使劲一蹬,身体歪至树桥的边缘,几乎是电光石光的一瞬,狂风夹杂着扑鼻腥味便席卷而至,树桥剧列抖动,有苏有枝干上连撞几下,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头下脚上地滚下了枝干之间的缝隙。   他双腿用力回勾,挂在一根小枝条上。那枝条立刻被他挂得弯下来,眼看就要折断,有苏握住弓的一头往上一甩,挂在一根枝干的梢上,轻轻一荡,重又跃回树桥。   绵延数里长的树桥剧烈起伏,千年树桥发出可怕的呻吟声,前方树影浓密之处,两团光影正追得难分难解舍。   那鹿上蹿下跳,箭一般地越过横七竖八的枝干,身体周围白色的火焰照得林中光影乱闪。那巨虎却如一团黑色的巨石,一路冲过去,再粗壮的枝干都被它一碰即断。   鹿闪到树桥靠山的另一头,巨虎往树桥边缘的树干上猛撞,树桥猛地一晃,鹿站立不稳,前面树干被撞得翘起,无路可退,只得返身往回。巨虎身体横向一扑,顿时遮蔽了大半边树桥。   鹿后退两步,身后便是凌乱的树墙。它身形瘦小,可以从树洞中钻到下一层去,但巨虎紧逼上去,须发皆张,弓背收腰——有苏见过虎啸时的模样,若是这样个头的老虎咆哮,可不是好玩的事,立刻死死蒙住耳朵——虎啸如巨雷般震响,整个树桥剧烈地摇晃起来,比适才巨虎跳跃带来的震动还要猛烈,饶是有苏蒙住耳朵,还是不由得一阵头晕,桥下的水激荡潮涌,从缝隙中扑出一波波的浪头。   鹿正面承受了这道山崩地裂般的咆哮,顿时四肢抽搐,软软地靠在树墙上,身周白色的火焰也被腥风刮得干干净净。巨虎踏前一步,便如屏风般将鹿围得死死的,再无转寰的余地。   有苏跳到树桥中间宽阔处,拔出支箭,放在嘴里用力将箭头咬下,搭箭弯弓,箭头微微向上,“刷”的一声射出。箭似流星,正中树桥顶上的枝干,被坚硬的树枝反弹,在几根树枝间来回弹了几下,“砰”的一声,正中巨虎的后脑勺。   那虎体型巨大,毛皮厚重,普通的箭根本伤不了它。但有苏特意挑选这支供于苏国大社的楠木箭,比普通的箭身重了两倍有余,再加上树干的反弹,正着在老虎的后脑软弱之处,巨虎身体前倾,这个位置正好是身体力道的中心,被箭重重地一压,那巨虎全身一震,脚步不免趔趄几下。   正是绝好的时机,鹿却已被吓得动弹不得,有苏前箭甫发,后箭已至,“夺”的一声钉在鹿身旁的树干革命上。   鹿本能地兴起前蹄避让,顿时便反应过来,往前一扑,已从巨虎身前冲出,轻巧地跃起,四蹄伸展,从一处树桥缝隙处蹿了下去,桥下水面迸发出强烈的白光,一闪而逝,侧耳听去,听不见任何踏水声,那鹿凭空消失在了沼泽中。   树桥上顿时暗了下来。   到处都在“咯咯”作响,仿佛适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惊天动地的一吼,树干和枝叶尚在惊慌失措地颤动不已,树桥波浪般起伏,久久不能平复。   有苏半跪在桥面上,随着树干起伏,一时拿不定主意,闯下这番大祸,是该跑还是该留下与巨虎一战。   前方一片昏暗,只能隐约看见巨虎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巨虎没有立刻咆哮跳跃而至,只听见它低沉的拉风箱一般的喘息声。   过了好一会儿,黄黑相间条纹扭动起来,两盏灯笼般的眼睛从黑暗中冒出。   有苏毫不迟疑地挽弓搭箭。   第二声霹雳从巨虎的血盆大口中喷发而出,声浪超出了人耳所能承受的范围,狂风扑面而至,有苏耳朵被风堵住,什么也听不见,却看得见一道树桥涌起的巨浪迎面扑来。他纵身跃起,间不容发地跳过树浪,身在空中,一箭射出,那箭在巨虎喷发出的暴风中如同一条游鱼,左右扭动,却终于穿过了声浪,“夺”的一声插在离虎头不到一尺远的树干上。   巨虎的咆哮戛然而止。有苏落回桥面,立刻搭起第三支箭。   巨虎扭过巨大的头颅,看看插在旁边的箭,好一会儿,又回过头来。   有苏挽弓静待。巨虎却再没张嘴,摇摇巨大的头颅,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不像是咆哮,倒像是猫儿伸懒腰时发出的那咱咕噜。   它望着有苏,忽然开口道:“唿噜噜……罢了!尔非吾所食,吾非尔所宜,罢了,罢了!”声音像房顶上滚过的巨石。   有苏一怔,挽弓不发。巨虎却不再呆在那里,迈开碎步,一摇一晃地向他走过来,一面慢慢走一面道:“尔少年,尔已毁了吾之晚餐,还待如何?”   有苏没料到巨虎会如此说,不过想想,倒也没错,不禁脸上一红,道:“在、在下十分抱歉。”说着收起弓箭,站直身体。   巨虎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亮,道:“尔小小年纪,射艺倒也精湛……唔……如此看来,山外多魔坡上的魔障,也是尔破去的吧?”   有苏道:“正是。”   巨虎走出昏暗,走到月光下面,离他不到五步远的距离。   离得这么近,它的脑袋足有有苏身体那么大,虽然是趴着,宠大的身躯却比有苏站着还高出近一倍。有苏惊讶地发现,巨虎身上散发出一股阳光下毛皮浓郁香气。   有苏道:“请恕在下冒昧。在下有不得已的理由,才闯入林中……”   巨虎看看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尔的理由再如何奇怪,吾思之,断然不会是为了阻止吾进食吧?”   有苏脸上微微发烫,道:“请原谅。在下见那鹿可怜,不自禁便出手,实在是……”   巨虎滚雷般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地道:“尔人族杀伐之罪,胜吾百倍。吾杀之即食,不食不杀;尔人族则无事不可杀……如今反过来,却觉得鹿子生得可怜,嘿嘿,嘿嘿!此非所谓……看不见脚下的大山,却看得清远方的蚁丘?”   有苏脸上飞红,想想老虎的话竟无可辩驳,眼见巨虎并无停留之意,走到树桥的边上,便要跃下离去,慌忙将弓背在背上,转身向虎深深一躬,道:“足下见责,有苏无以为对……毁了您的晚餐,实在抱歉。”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地打开来,露出一块黑乎乎的肉。   那肉发出浓烈的香气,巨虎正在大讲道理,口沫横飞,突然香味袭来,不由得一虎躯一震——转过头来,见到有苏手里的肉,顿时脚下生根,动弹不得。   那肉是上等的牛肉,抹上了特别调制的酱酪,外面还抹了一层冻得硬梆梆的牛油。有苏有力掰开,走过去,将其中一块放在老虎面前,道:“在下寒薄之人,只剩下这点吃的了。您要是不嫌弃,就当是在下赔罪吧。”   算起来,他也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又彻夜地赶路,早就饿得狠了。酽肉在苏国是不可多见的食物,哥哥懔苏给他备了一块,准备着最后断粮时再慢慢吃,此刻浓香一熏,有苏早忘到九霄云外去,咽了口口水,坐下来便大口吃起来。   树桥微微一晃,巨虎也挨着他身旁坐了下来。它不像普通老虎那么半趴着,却像个人一样箕踞而坐,头一直顶着树冠上,仿佛一块毛茸茸的巨石。   巨虎用两个前爪小心地捧着酽肉,放在鼻子边嗅了又嗅,吃惊不小地道:“这个……这个……香味如此浓郁甘美,难道是传说中的酽肉?”   牛性温驯,又能耕作,自古以来,牛都是极其稀罕的家畜,是国家的重要财富,所以位列三牲之首,比之遍地可寻的鹿肉,其价值和口味都有云泥之别,再加上酱酪也是极为稀罕的调味品,因此制作困难,一般的士大夫家族,别说吃,连见也见不到。   有苏肚里暗笑,这老虎倒也颇有眼光见识,道:“正是。可惜在下也只有这么点,还不够您塞牙缝。”   老虎眉开眼笑,虎眼都笑成了缝,道:“这就很难得了,很难得了……呃,有肉岂可无酒?”虎爪在它毛茸茸的胸前一通乱摸,然后伸到有苏面前,张开来,里面居然有个滴溜溜打转的黑色葫芦。那葫芦小巧可爱,上面用粗藤缠了又缠,表面再以天然桐油漆了数遍,光可鉴人。   有苏看一眼老虎,小心地伸手取过。   葫芦上塞着木头塞子,隐隐透出浓郁的甜香,拔开塞子,顿时一股甜得腻人的香气扑鼻而来。   有苏小心的尝了一口,味道微甜,有点像糟酒,酒还在嘴里,便觉一股香甜之气已经顺着喉咙下到胃中,胃里像燃起一把小火,一会儿工夫,全身都沉浸在一股暖洋洋的奇怪感觉中。   老虎伸爪拿回葫芦,笑道:“尔是年轻之人,不可喝多了这猴儿酒,只这一口,就足够尔消受一生了。”自己仰头便喝,只是那葫芦和它经起来实在太小,握在它巨大的掌中几乎看不见。   它脑袋连仰几下,喝了几口,便不喝了。虎掌一握,再一张,葫芦已不知去向。   它会着细品酽肉,那肉在有苏的手里拿着都嫌小,捧在它巨掌中完全看不到,亏它还有模有样地慢慢撕开,庄重严肃地方放进嘴里,看样子俨然是位坐在堂上与朝臣们一同进食的国君。 周天·破国箭(6)   有苏喝了那酒,脑子里越来越迷煳。巨虎给他喝的,一定是山里珍奇的醇浆,味道虽不大,后劲却十足,有苏全身烧得热乎乎的,坐在树桥边,仰头望天——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月亮已经升到山嵴的后面,头顶深蓝色的天幕上,繁星渐渐显现,天空布满密密麻麻的星点,难以计数。有苏从小到大都生长在云雾弥漫的漾山脚下,还从未狗崽子过如此美丽的夜空,不由看得痴男怨女了。   树桥欣然一动,微风佛面,有苏从恍惚中惊醒,却见巨虎已经跃下树桥,落到沼泽中。   有苏“啊”的一声叫出来,巨虎回过头来,道:“天色已晚,吾还有要事,就不留尔了。尔还有何事流连在这森林中吗?”   有苏从浑浑噩噩中一下回过神来,这才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忙道:“不敢隐瞒。在下其实是奉了苏国国君的严命,前来这森林里寻找青孚。不知——”   巨虎“咦”了声,道:“青孚?青孚虽不算什么神鸟,却也是上古稀有的奇鸟,在这林中已繁衍了上千年……一向没听说过对人族有何好处,何以苏国的国君忽然想要青孚?”   有苏脸上发红,幸好坐得高,巨虎看不清楚,道:“在下……在下只是个猎人,怎么会知道国君的想法?国君的命令,在下不敢不从,但我不愿意伤害林中的生灵,还请足下指给我一条明路。”   巨虎沉默地在沼泽中来回地走,有苏从树桥的缝隙中望去,只见它原来也和鹿一样,身上燃烧着不知名的火焰,只是鹿身上的火焰是纯白色,虎身上的火焰却无色,沼泽里的水被虎扰动,波纹中反射出点点光芒,才显露出来。   过了好久,巨虎方道:“多年前,尔苏国先代国君也曾与吾有一面之缘。吾与尔国,彼此都生活在此漾山之上,既是如此……万物生灵,都有其命数,有食者,也有被食者,天道使然。就如同尔适才救下的鹿,也并非真的鹿,只不过是沼泽中水汽滋润,才造化的一只精怪罢了,为吾所食,千百年来也不知几百上千回了。”   它停下步子:“苏国国君既然想要青孚,尔也可以抓去,只是记住,无论做什么,都要合乎天道,不能毁坏这维系天道平衡的森林,也就罢了。”   说着,前爪忽然向上一抛,一道闪光画出长长的孤线,正落到有苏伸出的手里,便是那粗藤缠绕的葫芦。   巨虎道:“尔翻过前面草地,另一条溪流向下,尔可趁着月明,从水中顺流而下,记住,切不可在岸上行走,道路不能之时,葫芦自会指明方向,到溪流中一处长满枯草的石上,将这葫芦里的酒浇在枯草上,枯草便会发芽。到时候尔可候在一旁,等有青色小鸟过来啄食草籽,食后便会醉倒——尔明白了吧?”   有苏紧紧捏着葫芦,喜不自用,道:“是!”   巨虎转身往沼泽的下游走去,一面走一面道:“记住,抓住了母鸟,尔要耐心等待,一定要把仔鸟也带走,仔不离母,是青孚的天性,”它动作虽慢,但一步跨出就有丈余,转眼间,在树桥上已经看不见它的身影。   有苏急道:“万一仔鸟不来,怎么办?”   “仔不离母,岂能不来?”巨虎远远地道,说到最后,声音已模煳不可辨。   风吹过树桥,发出低沉的呜鸣声,桥面轻轻起伏。   已近午夜,千针森林去被星空照得透这,星光穿透树林,像月光一样洒下来,林中到处是星得点点的光亮,已经无法分清哪些是星光,哪些是这座充斥天地精华之气的树林自己发散出来的灵光。   那道山嵴正面一棵树也没有,全是高过胸口的草丛,翻过山嵴,却一根草也没有,松树密密麻麻地排列,从山顶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山谷深处。   有苏没花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巨虎说的那条溪流。   松林横亘着一道窄窄的石梁,一大股水从石梁下的泉眼中汩汩地冒出,流向山坡下面,许多地方没有河道,水无遮无拦地从松树林中漫过。   有苏趟着齐踝的水,顺着山势往下,下行了两三百丈,山势收缩,泉水终于被收拢回一条不太宽的河道中。   松林里没有灌木,也没有绊脚的乱草,地面很干净。   春寒清寒未过去,山上的泉水凄寒意寒彻骨,即使是站在浅水中,有苏的两只脚也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可是,老虎却告诫说一定要留在水里……   溪水黑沉沉的,深水见底,溪两岸的石上长满黑色的苔藓,水面上飘着一缕一缕的寒气,有苏在线水里站了好一会儿,终于一咬牙,挽起裤腿跳进河中。   河中深及腰腹,一股冰气刹那间笼罩全身,有苏没料到小溪里的水竟然比浅水滩里还要冷得多,身体自然的反应便是高高跃起。他忽然想起巨虎的话,电光石火间摘下背上的长弓在岸边草丛中一撑,“咚”的一声又落回溪中。   这一下有苏全身湿透,虽然撑着站起,寒气已在他的头发、衣衫上结了一层寒霜,有苏全身麻木,在冰水里几乎迈不开脚步,胸以下浸在水里寒气迅速渗透,内脏几乎都要冻结了。   突然间,小腹里升起一股若有若无的暖气,上升到胃、肺、心口,虽然还不足以驱散寒气,但有苏凭着这股热气,便不至于被寒气侵透心肺,活活冷死。   这股暖流在周身百脉流动时,有咱熟悉的感觉,不正是刚才喝了老虎猴儿酒醉醺醺时的感觉么?有苏又惊又喜,那股热气很快便顺着身上的血管脉络流到四肢,在冰水中走动也没有了刺骨的感觉。   小溪弯弯曲曲,不知道往下漫延了多远,岸边渐渐长满草和灌木,松树也渐渐被叫不上名字的古老树木取代。天幕已被重重叠叠的树冠遮盖,林中到处都是陌生的野兽和飞禽的叫声,但小溪里没有鱼,紧挨着溪水的岸边也没有动物出没的身影。   前面水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溪流中间出现了一块巨石,将溪流硬生生分为两股。昏暗中也看不太清楚,只隐约觉得,向左的一股河道较开阔平坦,流向树林的阳面,向右的一股流向更昏暗的阴面,不远处水声潺潺,似乎有急流险滩。   有苏不敢乱闯,将葫芦拿出来放在水面上,水流那么湍急,葫芦却不漂走,只在他面前打转,转了几圈,便将葫芦嘴对准向右的一端,任凭水流冲击,再也不变方向。   有苏叹了口气,收起葫芦,向右走去。   右边的溪水果然流速快得多,溪流中了不时出现黑黑的岩石,溪水从石上流过,发出轰轰的声响,走到后来,小溪变得越来越狭窄,两岸紧紧相对,只剩下勉强能通过一个人的空间,到后来连这点空间都不剩了。   两岸的草丛在头顶相接,有苏不敢碰草丛,只能艰难地半潜在冰水里前进,树林遮蔽了星空,水里暗淡无光,不知道这深一脚浅一脚地还要走多远。   忽然,前方的水面亮起了光……蓝幽幽的,似乎是星光。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溪水上连绵的荒草丛已经消失了。有苏从水下探出头来,只见自己已随小溪进入到一个不大的池塘中。头顶没有紧密相接的树冠,夜空再一次投射下令人惊异的璀璨星光,将小池塘白沙铺就的水底都照得清清楚楚。   抬头望望四周,原来这小池塘被十数棵巨大的参天古树围着,大树都有数人合抱那么粗壮,一棵挨着一棵,连枝干、根叶都长在了一起。   古树紧紧地挤成一个圆圈,下面树根伸入池塘,上面树枝相连,树叶浓密,除去头顶上不大的天空,再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物事,连适才林子里的鸟兽声都被完全遮蔽,看上去,只有从小溪里潜入,才能进到这片隐秘的池塘里。   池塘中果然有一个小岛,只有一张床榻大小,如巨虎所说,岛上长满了枯草。   奇怪,虽然还是初春,可漾山毕竟地近东南,在山脚下,哪怕是深冬也很难见到如此枯黄的草,况且一路而来,也没见到其他地方有这样明显枯败的草丛。   他牢记巨虎的话,不敢爬上小岛,顺着水漂到岛旁边,从怀里掏出葫芦,葫芦不太沉,摇起来咕咚咕咚地响,拔开葫芦嘴,熟悉的甜香顿时漫溢开来。   他小心地将猴儿酒洒在一棵枯草上,深棕色的酒滴一沾在草上,草叶立刻发出“咝咝”的声音,枯黄的的叶片很快发黑发软,倒伏下来。   有苏心中暗暗吃惊,只有在被极寒霜打过的田野里,才会见到这样的景象。他将更多的酒泼洒上去,只不过片刻工夫,岛上所有的草都变成一摊黑色腐物,散落在石上,落入水中的更是立刻便被水泡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敢在岛边呆得太久。附近有一棵古树的根盘结交错地伸入池塘中,有苏漂过去,将身体隐藏在根下,让水一直没到自己的鼻下,一动不动地藏在树根的阴影中。   星空从树顶投下一束光,正照在小岛上,许多细小的灰尘在光速中飘荡。   小岛上接连不断地发出细微的声音,那些腐败倒伏的草似乎在蠕动……忽然,腐草中一点绿光闪现,一根细细嫩嫩的青草从石头上冒了出来。   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数不清的青草同时从石中冒出,将腐败的草叶顶开,快速地生长起来,几乎是一晃眼的工夫,石上已长满了一尺多高的青草。   这些草比春天里最嫩的草还要青,被星光照耀,反射了晶莹的光芒。树林紧紧包围的池塘里,无风无浪,青草却像活的一样,不停地扭动着,草丛像波浪般起起伏伏。   有苏浸在水中,只见那草丛发出的光芒穿透水面,将星光照亮的水底照得更加明亮。水底一沙一石都看得清楚,不禁暗暗称奇。   便在这时,响起了一声鸟鸣,声音从高处传来。 周天·破国箭(7)   有苏从树根下望下,只见一道黄色的闪电正从头顶的天空中射入,速度奇快,有苏正担心它一头扎入水里,谁料在离水面一丈多高的空中,那黄色东西忽然尖啸一声,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在空中打了个转,居然便停了下来。   这是一只黄色的小鸟,看样子有点像洇隼,但羽毛之丰美,远胜洇隼,尾巴上长了两根金色的长羽,像把长剪刀似的挂在身后,正和黎国使者所形容的青孚一模一样。   更为奇怪的是,虽然那鸟悬停在空中,却另有一道更加嫩黄的闪电一刻也不停地围着它旋转。   有苏心里剧烈地跳动起来,幸得身体伏在水中,他拼命妨着腰背的酸疼,一动也不敢动。   青孚在池塘上空转来转去,发现连续不断的、银铃般的鸣声。它速度奇快,飞起来根本看不见身影,只能看见一道道的黄色闪电划过,停下来也毫无征兆,说停就停,给人的感觉就是它不断地拖着长长的光芒在空中闪现,还没等人看清楚,就又不见了。   有苏的射艺在整个苏国也难寻对手,眼力一向精准无比,可就算是他也看不清青孚的举动。怪不得黎国的使者说,青孚是世上第一难猎的禽鸟,非陷阱不能取。   那蓬青幽幽的草,也许是世上最难得的陷阱了。可是青孚却没有马上扑上去,而是耐着性子在空中盘旋。   像它这样的飞禽,恐怕已属精怪之列,自然有些灵性。那草本是枯萎的季节,这时候突然发新芽,青孚显然犯了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取食。   但有苏也看得出来,青孚正在越飞越低……巨虎给他的猴儿酒,发出令人沉醉的甜香,在人看严紧酒气,在禽鸟闻起来,说不定就是琼浆的味儿……   青孚闪现的高度,已经离水面很近了。   有苏全身都没入水中,青孚好几次悬停在离他头顶不远的空中,有苏刚一动念,它便已出现在池塘的另一头,实在是快得不可思议。   那道围绕它的黄光,通常会被它突然地丢下很远,可是只要青孚一停,立刻便紧紧追上,青孚尚有停下的时候,那东西却一刻不停,根本就看不清是什么。   转了很多圈之后,青孚放松了警惕。它不再闪电般地晃来晃去,而是围着草丛打转,又转了数十圈,终于在其中一根草上停了下来。   那草十分纤细,青孚个头比麻雀大得多,可停在上面,草只是微微一弯罢了。青孚不再飞起,在草丛顶上跳来跳去,不时弯下头来,啄食草上的草籽。   它飞行的时候,尾巴上的两根长羽拖在后面,像两道金光,跳动的时候,两根长羽高高翘起,甩来甩去的,仍然拖着两道金光,更是灿烂迷人。   按大周的礼节,秋天狩猎时,伯以上的贵族可以戴冠,也就是在冠的左侧配以鲜亮的雉鸡羽毛,但再好的雉鸡羽毛跟这两根羽毛一比,恐怕都得相形见绌了。怪不得黎国人将它视为至宝,愿意拿那么多肥田来换。   跳着跳着,青孚的动作变得凝带起来,那道围绕它的光却没有丝毫停滞。   青孚再跳得几下,身体已经摇摇晃晃起来,突然,它两脚一撑,直挺挺地从草顶摔了下来,重重地落在石上。   有苏心中大喜,也不知青孚这一倒何进醒过来,他不敢怠慢,在水中一用力一蹬,一个猛子扎到小岛国,冒出来便一把将青孚扣住,左手从腰上解下早已备好的柳条小笼,将青孚一把塞入笼中,这几下动作早已成竹在胸,又是憋足了劲,快得连他自己都没看清楚,笼门便已放下,手中沉沉的,青孚已安安稳稳地躺在笼子里。   这时候他才张嘴长吸一口气,一把抹去脸上的水,简直欢喜得浑身发抖。好在还有点理智,生怕把青孚打湿了水,又不敢上岸,只得高高地举着笼子,欣喜若狂地看着。   苏国,有救了!   左边脸皮轻微一疼,他下意识地伸手摸摸,几乎同时,右边脸上又是一疼,好像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苏转脸一看,左边又是一下,顿时记起还有那道奇怪的黄光。   那道光现在围绕着他手里的笼子,忽左忽右地乱蹿乱飞,不时会撞到他的脸上手上,有苏将笼子举到眼前,右手张开,也举在笼子边上,便觉一个小小的物事撞入手中,手一捏,却跑掉了,连试了几次,总抓不住。   有苏深吸口气,屏住不动,双眼望着前方,却暗暗留意眼角的动静。   忽然眼角处黄光一闪,他本能地手一捏,这次赶在那东西撞上之前便握紧了拳头,果然立刻便觉得手心里一个暖乎乎,毛茸茸的小东西乱撞。   有苏将拳头伸到笼中,一放手,那道黄光“刷”的一下便钻出了笼子。有苏大叫倒霉,这东西比笼隙还要小,如何关得住?   他故伎重施,再一次将那东西抓在手里。这次不敢托大,先放在耳边听听,只听见手心里如蜜蜂一般嗡嗡作响。但仔细听,还是能听出是翅膀扇动的声音,只不过实在是快得看不清楚。难道这就是巨虎所说的青孚的仔鸟?   巨虎说过,“仔不离母”。有苏试着放开手,那黄光如电一般射出去,不过马上又折返回来,围绕着笼子旋转,有苏提着笼子退开两步,那光紧紧跟随,果然是不离不弃。   有苏心中暗道:“惭愧!”如此看来,不需要将仔鸟抓住,便可将两只鸟都带回苏国了。苏国的臣民百姓,这下可算有条活路了。   虽然心底里隐隐觉得有些残忍,自己在巨虎面前夸口说不愿伤害森林里的动物,却诱捕了青孚,还将它那无法离开母亲的仔鸟也带走,也不知将它们送与黎国,是死是活……   他叹了口气,打起精神。   天已很晚,也许子时早过,天上的星空依旧璀璨,却隐隐蒙上一层看不分明的雾气。   左右看看,除去来时的小溪,再没有其他可以出去的道路。按一路上所走的路程推断,这个山谷已经很低,接近山脚的位置,如果能找地方翻出去,应该很快就可以回到人间的地方。   但自己来时巨虎有话,“不可在陆上行走”。巨虎的话,都已应验,可见不能不听。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沿着原路返回到树桥,然后爬上山谷,从来时的迷雾林中返回。   从小溪一路游回,颇为辛苦,必须时刻高举左手,将笼子露在水面之上。青孚的仔鸟还不时地撞上手臂,虽然不是很疼,但不久有些地方都发青了。在水下泡了很久,猴儿酒的热力渐渐消退,更是冷得有苏全身发抖。   好容易走出溪流,进入满山横流的浅水处,有苏才哆哆嗦嗦地发现,自己身上带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大部分都散落到了溪流里,只有弓和佩剑还在。   风顺着山势往下,吹在身上,湿衣冷冰冰地贴紧肌肤,简直比泡在水里还难受。   有苏紧紧抱着乱子,拼命地往山上跑,翻过山嵴,风更大了,吹得那一面荒草山坡坡起浪涌,有苏走在齐胸高的草丛中,被卷来卷去的草推挤得踉踉跄跄。   树桥遥遥在望,从山嵴上望下去才看清楚,所谓树桥,不过是一道绵延数里的榕树林,树林这一边紧挨着望不到边的沼泽,另一边被悬崖所逼,所以只留下很窄的一道,像沼泽旁的一道屏风。   现在沼泽中升起了浓雾,风把雾吹向树桥,将树桥笼罩在白茫茫之中。   这座山似乎无时无刻不在隐藏着自己的秘密,实在不是人类该来的地方。有苏加快脚步,走向树桥。   就在这时,雾里隐隐传来一声雷鸣。   有苏走到树桥下,树桥的入口离地面有两丈多高,好在树根树枝交错,倒不难爬上。有苏将鸟笼背在背上,三五下便上到桥面。这时候,又传来第二声雷鸣。   有苏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这不是雷鸣……这是……似乎……   第三声传到了,紧接着又是两声,声音越来越大,雾气被声浪所推,中间竟然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树桥被风吹动,摇晃起来。   有苏抓紧了弓,依在树桥边上,使劲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是巨虎的声音!一定没有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巨虎正在沼泽的另一端接二连三地咆哮着!   刚才,巨虎被自己阻挠,没能捕捉到近在咫尺的鹿,它也不过仅仅咆哮了一声而已……发生了什么事,让那看起来一脸敦厚的老虎暴怒成这样?   突然,巨虎惊天动地的咆哮了一声,这一声中充满了仇恨和狂怒,气息拍空,如排山倒海,群山也为之发出雷鸣般的回响,然而一响之后,过了好久好久,森林里再也听不到其他动静,只有雾气裹着微雨“哗哗哗”地拍打在榕树林上。   有苏望望树桥的尽头——还能看见当初下来时爬过的那些藤蔓。从那里爬上去,最多再走半日,到中午时分便能回到苏国了……自己出来这么久,父亲一定很担心了……   但父亲说过:“需要义的时候,就不要装作看不见。”父亲的话,总是对的。   有苏往冻得僵硬的手上哈了口气,摸摸箭匣——从大社带出来的三支重箭,一箭用来破去迷雾林里的幻象,一箭射中了巨虎的头,还剩下一支。其余的箭,还剩下六支。   他纵身从树桥的缝隙中跳下,“哗啦”一声落入齐腰深的水中。水冷刺骨,有苏冷得全身一缩。   沼泽中雾气比他预料的不要浓重,在树桥上不能勉强看清远处,一落入水中,反而连三丈之外都看不清了。只隐约记得巨虎的声音从东面传来的。有多远?什么也看不见。一片白茫茫中,找到巨虎的希望很渺茫。   有苏从背上摘下弓,犹豫着。   如果用这支楚地出产、赤金头楠木身、一直供奉在苏国大社中的箭,一定能在雾中破开一条通道。可是这是最后一支……如果遇上厉害的精怪,自己可就只能用苏国出产的石箭了……   他一咬牙,抽出箭,手臂却无意间碰到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原来是巨虎的猴儿酒葫芦,一直挂在箭袋上。刚才背在背上一直没有感觉,这时候葫芦却异乎寻常地发起热来。   有苏心中一动,将葫芦摘下,果然热得烫手。他将葫芦嘴紧紧塞住,轻轻放在水面上。   沼泽的黑水,无波无浪,死气沉沉。葫芦浮在水面 上,微微地起伏。突然,葫芦自动转了个圈,葫芦嘴朝向沼泽深处,便不再动弹了。有苏用手轻轻拨转葫芦,手一离开,它又转回原来的方向。   奇怪,雾气明明聚集不散,但葫芦嘴对准的方向,雾气刹那间淡去,隐约看得见一连串的沼泽池塘和长满荒草的烂泥地,更远处则笼罩在更深重的雾里,看不分明。   葫芦在水上漂着,忽然慢慢地向前漂去,它没有直直地前进,而是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看不见的路迂回的前进。   有苏毫不犹豫地踩着齐腰深的泥水,跟上葫芦。 周天·破国箭(8)   沼泽里没有路,看不见脚下的状况,随时可能陷于没顶,但葫芦带的路却永远只是齐腰深的水。有的时候,明明与烂泥地已近在咫尺,葫芦却绕着走。这些烂泥地里,往往露着一些骇人的东西,一些长剑的剑柄,或者是两根斜靠在一起的旗杆,甚至是许多藤甲的残片。   看来,不知道多少年,曾经有些落泊的军人逃进这山里,他们也曾进入沼泽,但找不到路,统统陷入了貌似安全的烂泥地里。   有苏经过这些烂泥地,总觉得耳边飕飕地响,雾气像潮水般扑过来挤过去,水面发出好像小雨滴落般“沙沙沙”的声音,可是却又没有雨,也没有看得见的东西在水面上引起涟漪。葫芦漂得很快,已经看不大清楚,便雾气却紧紧遮住有苏的视线,牵绊着他,推挤着他,不让他跟上葫芦。   有苏心中焦急,加紧脚步,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身体浮在水中,不能控制力度,被水一托,顿时往前漂去。他忙用力伸脚往下探底,又被绊住,连绊几下,身体完全失去平衡,有苏拼命在水中扑腾好几下才停下来。   就这一番挣扎,便搞得他晕头转向,惊魂之下四处一望,大雾遮蔽了三尺之外的一切,葫芦已经不知去向,连自己原来的方向也找不着了。   他一身都被水浸湿,慌乱中关着青孚的笼子也不知去向。   他不必乱动。没有葫芦带路,沼泽随时可能将他一口吞下。他站在原地,可是脚下的泥却承受不住他,渐渐下陷,水漫过腰,又渐渐地漫上了胸口。   如果站着不动,恐怕过一会儿就要直直地沉入深不见底的泥浆里了。但若不看清方向,使劲一挣扎,可能直接踩进水泡里,那可就再也出不来了。   周围什么也看不见。“沙沙沙”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仿佛沼泽中正在下着一场人眼看不见的大雨……   下沉的速度远远超过他的想象,转眼间水已漫过胸口,再不动弹,就要没顶了。   有苏强行按捺住狂跳的心,将大社之箭从箭袋中抽出来,勉强搭上弓。   这时候已经不能正常地挽弓了,他只能将弓举过头顶。脚下也不能使劲,不然沉得更快。   生死只在唿吸之间,有苏大喝一声,双臂使劲,在头顶上平着便将三十石力的弓生生拉开,脚下一晃,已无考虑地余地,他一闭眼:“嗬呀!”手指一松,箭似流星,透雾而出,只听见不远处“梆”的一声,几乎与此同时,水面淹到了有苏的喉头,只要稍有波浪,他便再也站不稳了。   有苏抿紧嘴,闭紧眼,等着水漫过口鼻,便在此时,脚下的泥地停止了下陷,两只脚同时踩到了实地上。   “沙沙沙”的声音消失了,只听见风声飕飕地刮过,这是贴近水面的风,刺骨阴寒。   风刮起轻微的浪,有苏拼命伸长脖子,在水中站稳身子。风从背后吹来,面前的雾被风吹动,像帘幕一般向两边卷起,视野顿时一阔起来。   只见两三丈外,露出一溜碧青透绿的石岸,岸上还有些许青草露出,叶尖直垂到水面。雾气飘散,显示露出石岸后的草地、松柏……参天的树林仿佛突然从雾中站立起来一样,一排排出现在眼前。   石岸边一个葫芦被水草缠住,荡来荡去,却不是猴儿酒葫芦是什么?旁边还有个柳条笼子,也漂浮在水面上,青孚已经醒过来,正在笼子里焦急地跳上跳下。   有苏又惊又喜,原来只隔几步远,便已是沼泽的尽头。刚才真是命县一线,幸得自己一箭射退了沼泽中的妖雾,不然哪怕近在咫尺,也如鸿沟般不可逾越,自己可能已经命丧滩中。这千针森林果然不是寻常人类该来的地方。   此时水底下已全是坚硬的石地,有苏奋力扑到岸边,将葫芦和笼子捞起来。   刚才过度紧张,这会儿一爬上岸顿觉手酥脚软,有苏趴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心头的狂跳好半天才慢慢平息。   树林离岸边只有十余丈远。这里的树林与白日那林中差不多,都是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又高又密,林子里几丈深处便幽暗不见天日。   葫芦放在地上,嘴儿也直直地指向树林深处。有苏不敢多耽搁,喘了几口气便从地上挣起,将笼子、弓箭一一背在背上,拿起葫芦,踩着茸茸细草,向树林里走去。   林子里很“干净”,充满松柏的清香,虽然幽暗,却没有阴森的气息,反而时时肾闻到一股阳刚之气。林地上铺满厚厚的松针,有苏踩 在上面,脚步轻快,松林里微暖的风徐徐吹拂,竟然不久便将他湿透的衣服吹得半干。   父亲曾说过,“老虎居住的地方,一定是山中阳气最盛之所在,人行其中,百无禁忌。”这里一定就是巨虎的居住之地。   奇怪,巨虎在自己的窝里,怎会发出那样恐怖的叫声?   有苏刚念及此,便听见不远处又是一声巨虎的咆哮,这声咆哮比之刚才更为无力,但其中的愤怒之意,有过之而不及。随着这声咆哮而来的,还有一些低沉的嗡嗡声,隔着树林听不分明。   巨虎一定是遇到了难以忍受之事,很可能是极大的危险——难道除了自己,还有另外的猎人也进到这林中来?   如果真有猎人,就应该有人的痕迹。   人有人道,兽有兽迹,再精明的猎人也会留下痕迹,而在苍苍茫茫的群山中,对有经验的猎人来说,一个与众不同的痕迹便是一个精彩而丰富的故事。   树林深处,星光再次隐隐闪现,有苏屏息静气,借着微弱的星光在地面上密密的松针中搜索,很快便发现两条不太起眼的痕印。   痕印很轻,在蓬松的松针中几乎看不出来,需要头贴近地面,逆着星光看去,便能显现出两条类似车辙印的痕迹,不过这车辙印有些奇怪,轮距比普通的车短了一半以上。   有苏心中一动,那个匪夷所思的白胡君的形象顿时浮现在脑海中……难道……   有苏在车辙边稍稍站了一会儿。那白胡君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但从服饰冠带来看,应该是男、子一级的国君。屈一国之尊亲自到这山中来,难道也是为了捕捉珍禽异兽?看那白胡君的举动,实在令人难以捉摸,但其怀着深深的来意倒是毫无疑问。巨虎庄重坦荡,说不定已经中了狡诈的白胡君的圈套。   往前走了没几步,巨虎的声音从左边传来,和刚才相比,更加有气无力。声音很近了,地上全是松针和枯枝,有苏害怕发出响动,干脆攀爬到树上。松树长得整整齐齐,离地两丈高处,恰巧是松树开枝散叶的地方,数百棵树的枝条连在一起,走在上面如履平地,也没声息。   过去不远,便有一处草甸子,草甸四周都被松林环抱,偏偏就这几十丈方圆大的一块地方,除了草,什么植物也没有。草甸中央有一块黑色的卧石,星光下看得分明,巨虎正趴在卧石上,卧石旁边停着一辆金灿灿的小车,被草掩埋了车轮。车上站着一个身材瘦高、危冠华衣的男子,却不是白胡君是谁?   他的身旁不见那两名侍从,便草丛中有两团物事,不停地围绕着卧石转来转去,显然便是那两个矮小的家伙,齐人腰深的草将他们的身体完全遮蔽起来。   巨虎不知中了什么圈套,趴在石上动弹不得,但鼻息声甚重,大概还没有受重伤。   有苏侧身树后,不敢露出丝毫形迹。只听白胡君站在车上呵呵而笑,道:“快哉!快哉!寡人在国中时,大臣们都说,漾山有虎,不可得。这下虎已得矣,何况小小的漾山,呵呵,呵呵,呵呵呵!”   巨虎重重地喷了声鼻息,怒道:“尔竖子!从前在漾山时,天天仰吾鼻息而活,何时学起人间故事,做起国君的邪梦来了?吾今被尔算计,死便死尔!但这漾山乃神山所在,尔小小骚狐下手窃取,岂能为天地所容!”   白胡君心情大好得意洋洋地道:“虎兄不要着争啊。寡人要好心提醒你,这百结徊环草,正是被你怒气郁积,才长得这么繁盛。什么时候你不生气了,或者还可以轻松一些。”他话音未落,一名侍从突然从草中跃起,重重扑在巨虎身上,又闪身般地跃开。巨虎痛苦地咆哮一声,身体扭动,一股血从后腿上射出,直射到几丈开外。   有苏这才看清,原来果然有数十条看不太分明、藤蔓一样的东西,七纵八横地缠在巨虎身上,下面的根伸入草从中,蠕蠕欲动。巨虎一咆哮开来,便见藤蔓也跟着颤动,各条枝蔓扭转纠结,缠得更是入肉三分,巨虎叫了一声,竟然疼到叫不出第二声,唯一能动的虎头连连叩在石上,可见其疼痛入骨。   另一名侍从跟着从草丛中跃起,也是重生扑下,跟着跳开,手中的小刀闪烁寒光。   有苏心中大怒,原来这两个奴仆根本不是要杀死巨虎,而是挑逗它的怒气,增加这百结徊环草缠绕的力度,想要把巨虎活活缚死在石上。白胡君用心之狠毒,再次远远超出有苏的意料。   白胡君看着巨虎受苦,似乎自己也像百结徊环草一样得到了滋润,声音越发的清朗,道:“咱们一别,已有一甲子了吧?这些年来,你还是贪恋山林……却不知人间已换了多少天地。你可知人间的王侯,现下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奢靡繁华,虽前代之酒池肉林不能及!像你这样风餐露宿,偶尔吃点水泽羊精,呵呵,呵呵呵,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寡人可不愿再和你一样,过这咱孤魂野鬼般的生活了……所以寡人也要建立自己的国家,这漾山,便将是寡人的社稷所在。待寡人立国,便要将这漾山种种珍异,统统献给王室,到时候封侯拜伯,岂不快哉?哈哈,哈哈,哈哈哈!”   巨虎趴在石上,艰难地喘息道:“原来……原来尔说尔受周朝王室册封,还……还被赐、赐予虹矢,是……是骗吾来着……竖子……尔……”说到后来,怒气勃发,百结徊环草越缠越紧,巨虎喉头咕咕作响,终于再也说不出话来。   白胡君有心挑逗他,举起一支长长的楠木箭,道:“哈哈,你这笨蛋,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信寡人的话。实话跟你说了吧,这支箭,可千真万确是虹矢,不然哪得如此厉害,能够帮助寡人破去你在山前布下的多魔幻林?这箭虽不是王室赐予寡人的,但又有何分别?寡人必将得到王室的册封,这箭么……”   “此箭乃是苏国大社所有,从哪里来的,还须不到哪里去。”   白胡君闪电般地回过头来,尖叫道:“谁!谁在说话?”   有苏从树后转出,坦然立在树梢上,道:“我。”   天色昏暗,白胡君一时没看清楚,尖声怒道:“你是何人?胆敢在寡人面前无礼!”   有苏拔箭挽弓,弓弦发出“咯咯”的响声,朗声道:“我乃苏国国君之子,有苏!”   白胡君一见那张熟悉的弓,顿时全身一震,双手不由自主地卷起长袍抱在胸前,用更高尖的声音尖叫道:“怎、怎么是你!……你……你不是……你怎么会是……”   他的声音在恐惧之下,更显尖厉刺耳,似非人类所发。 周天·破国箭(9)   有苏喝道:“尔那国主,听着!这漾山乃是前商国大京武丁封予我苏国先祖之地!此虎与我苏国有恩,给我放开他!”   白胡君两只精光碧绿的眼睛转于几下,从刚才的惶恐中清醒过来。他受自己原来的出身所累,遇上危险之事总要先惊得木然半天,实在是天性使然,改也改不了。好在这副样子总能令对手麻痹大意。因见有苏挽弓搭箭,他“咯咯”冷笑两声道:“原来你便是苏国的有苏?怪不得有这虹矢……难怪难怪,古怪古怪……可惜可惜!”   他中口咕噜着,头慢慢低下,忽然间轻烟一冒,小车只轻轻地一晃,却已不知去向,几乎与此同时,数丈之外的草丛中,白胡君已然双手笼在袖中,施施然地站起,冷若冰霜笑道:“可惜,寡人并不是站着不动的树林,苏国的箭再怎么厉害,寡人也不放在眼里,嘿嘿,嘿嘿!”   有苏从箭袋中抽出第二支箭,搭在弓上,道:“不算太快。”   白胡君一怔。刚才那电光石光的一瞬,难道有苏已经放了一箭?射在哪里?   他扫一眼小车,只见车上白花花的一片,随风飘舞,却是自己身穿的长袍,被一支箭钉在车架上。再低头一看,自己两条毛茸茸的大腿露在外面,被夜风一吹,凉得异常,白胡君怪叫一声,双手不由自护住裆部。   有苏挽开弓,瞄准白胡君,道:“有苏情非得已,得罪了。”   白胡君生来的毛病,在惊恐万状之时一定会不自主地麻木好半响,好在脑子还没煳涂。   刚才那一下是他祖传的逃脱技能,他其实已尽全力,如此瞬间的移动,就算早有准备的猎人也根本捕捉不到他的动作,更何况是毫无预备的有苏?可那少年的箭只偏去毫厘之间,实在匪夷所思。这下暴露了祖传的玩意儿,要再来一次恐怕就玩不转了。   白胡君尴尬万分地立在草中,不敢稍动,顿时冷了场。   左边草丛中“哗啦”一声响,两人同时转眼望去,却是白胡君麾下的瘦待者,在距离白胡君几丈开外的草中跃起,只稍稍高过草尖,立刻又隐入草中,消失不见。   白胡君暗道声“有救!”。   只见又一道草浪从右边涌来,声势浩大、速度奇快,自然是那胖侍者,他搅动草丛,从白胡君面前一晃而过。   胖侍者与瘦侍者两个围绕着白胡君转圈,在草丛中像两道浪头,分开又相交而过,第二次绕回,眼见要与白胡君撞在一起,白胡君大喊一声,“咚”的一下,场中草屑乱飞,白胡君已不知去向。   巨虎看得分明,忍不住呻吟一声,过了好半天,才看见白胡君和他的两名侍者,三颗脑袋同时从卧石周围三处冒出来。   有苏从箭袋中抽出第三支箭搭在弓上,却不引弓,一时场中数人均静默无语。   三颗脑袋转来转去,相互看了看,白胡君刚要开口,站在一旁的胖侍者忽然脸露惨笑,两眼翻白,慢慢地血从口中流出,直挺挺翻倒进草丛中,露出肚皮上一支贯穿了身体的长箭。   瘦侍者尖叫一声,那声音再也不是人类所发,毫无疑问是兽类的嘶叫,小小的身体往草丛中一钻,立刻不见了踪影。   白胡君倒也想钻去无影,但大骇之下,不能稍动,只听见弓弦“咯咯”作响,知道自己再快也快不过这少年流星般的箭羽,他念如电转,立刻大叫:“停!停停停、停!寡人有话说!”   有苏凝弓不发,冷冷地道:“你还想说什么?”   白胡君汗如雨下,说话还算镇定,道:“你来此,是来杀寡人,还是来救燃睛虎?”   有苏一怔。白胡君何等样人,立刻便得到了答案,道:“好!既然是来救燃睛虎的,那你可要想清楚,杀了寡人,它身上的百结徊草环便无人可解,定会越缠越紧,直到将它生生缠死。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寡人与你无冤无仇,低若杀了寡人,难道不怕给你苏国带来危害?”   有苏想也不想,便道:“好。我原也不想杀你,你解去虎的束缚,我放你走便是。但你从此要离开漾山,永远不得回来。”   白胡君伸长脖子道:“这有何难?但寡人不能就这么给它解开百结草环。”   有苏奇道:“为什么?”   白胡君道:“阁下乃是国君之子,说出的话自然绝无反悔,寡人信得过。但这燃睛虎乃是一只山中的精怪,兽性不改,说来惭愧,受寡人折磨,现存已是怒不可遏。如果寡人现存放开它,难道它清寒容得寡人离开?必然一掌便要了寡人的命。寡人死不足惜,但公子你的诺言,又怎么兑现?”   有苏一呆,想想倒还真有道理。他向来视承诺如生命,如果巨虎真的狂性大发,一掌拍死了白胡君,自己可就是负义之人了,沉吟道:“如此……”   白胡君偷偷斜眼望去,见他手上的劲力都已松懈下来,知道命已经保住了,不禁长出口气,道:“这个……其实倒也不难。公子,寡人有两个办法。其一,留下解除百结草环的器物,然后自行离开,请公子等寡人离开半个时辰之后,再行……”   他话没说完,有苏便打断他道:“不行!我怎么知道你的东西是不是真的能解开?”   白胡君一点脾气也无,立刻便道:“其二,请容寡人再给燃睛虎下一道符咒,令它动弹不得,然后解去百结草环,等得寡人离开之后,这道符咒……”   有苏又道:“不行!”   白胡君涨红了脸,道:“那公子是想让寡人冒死……”   有苏道:“不。我既然答应你,便不会让你死于虎掌。你仔细考虑,再想一个办法出来。”   白胡君暗暗出了口长气,故意半响不语,终于长叹一声,诚挚地道:“公子,寡人盗用贵国的虹矢,来骗取这片山泽,实在是有错。曾闻,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公子坦荡,哪怕是随口许下诺言,都遵守到底,寡人实在是羞惭无地。既然公子一定要全守信之名,那么寡人自也不能失信于公子。便请公子下来,站在寡人与燃睛虎之间,寡人当冒险为虎除去百结草环。若燃睛虎尚有一丝忠信可言,寡人便可借公子一这躯之隔,就此离去。若虎欲令公子成为失信之人,那寡人死且不怨,如何?”   这番话说得倒是堂堂正正,合情合理,有苏心中沉思,不觉将弓垂下。巨虎缚在石上,早已无法开口,这时候呜咽一声,大概也有同意的意思。   有苏想想,也无其他办法,便道:“好,依你便了。”说着从树上平平跃出。“嚓”的一声落在草中,身体只是微微一弯,双手搭弓,架势不变。   白胡君脸上变色。就这一下子,便知自己和那两个侍从加起来也不是对手。这少年貌不惊人,却有如此惊人武艺,怪不得可以只身闯入人类禁入的千针之林。   有苏挽弓走近,白胡君似乎对他手中的弓箭十分忌惮,紧紧盯着,脚步移动,不也让弓离自己太近,但又不敢跑,脸上表情十分尴尬。   有苏走到虎身旁,巨虎眼望看他,眉头紧皱,似乎有话要讲,却讲不出来。   有苏道:“虎史!适才受你太恩,为我苏国捉到了救命的青孚,但我带来的箭却害你受此大难,有苏惭愧。”转脸对白胡君道,“还不快解开!”   白胡君寒着脸,看看巨虎,道:“是……是!”他本来面貌俊朗,神采奕奕,此刻脸色难看自不用提,有苏觉得他的脸隐隐有些发胀,连五官都悄悄挪位,变得十分狰狞。他恶狠狠地盯着有苏,慢慢伸手摸进怀中。   有苏镇定地道:“你若有什么花样,再快也快不过我的箭,不信试试看。”   白胡君脸上抽搐几下,哑着嗓子道:“寡,寡人岂是失信之、之人?”在怀里摸索半天,居然也掏出一个小小的葫芦,通体白色,与巨虎的黑色葫芦造型模样十分想像。   白胡君将葫芦递出,道:“你将葫芦里的酒倒在百结环草上,草就会枯萎。”   他说的与巨虎的猴儿酒恰巧相反,但既然两个葫芦如此相似,颜色又相反,倒有几分可信。有苏挽着弓,道:“你去。”   白胡君脸色更难看,道:“寡人不去!这酒倾下即会见效,燃睛虎立刻便会脱困。我怕逃避不及,被燃睛虎一掌打死。你既然说了要让寡人走路,岂可违信?”   有苏一怔。如果要接下葫芦,势秘要放下弓。白胡君狡猾异常,行动之快非人所及,如果不用弓箭,只怕世上再无一物拦得住他。两人面面相觑,一时竟僵住了。   巨虎发现一声有力无力的呻吟,似乎是在提醒有苏。有苏眼光不离白胡君,看不见他的状况,只觉得他的呻吟声越来越低。百结徊环草端的十分凶猛,站在近旁,甚至能听见它的藤蔓越拧越紧时发出的声音,若是换其他动物,只怕早就被绞成碎肉了。   白胡君道:“你犹豫一刻,百结草环便收紧一寸,你可想清楚了,呆会儿失机误事,可休怪到寡人的头上。”   有苏挽弓不放,后退一步、两步……直到脚碰到一股正在扭动着的藤蔓,便知己背靠卧石。他向白胡君一点头,道:“把葫芦扔过来。”   白胡君脸上变色,道:“怎么扔?”   有苏道:“扔过我的头顶。”   白胡君心中念如电动,一瞬间转了几百个弯子。但有苏不放下弓,或者燃睛虎脱开囹圄,自己就绝无逃生的可能。这少年头脑虽然简单,但这种简单至极的办法还真让自己无计可施……他心里憋得难受,全身都颤抖起来。   有苏将弓弦扣得更紧,道:“抛过来!”   白胡君怒道:“好!既然是你说,那我抛下就走!你敢杀我,就是不遵守承诺!”暴怒之下,连“寡人”的自称也忘了九霄云外去了。   有苏道:“不行!角不开草结,你就走不出二十丈。”   白胡君龇牙咧嘴,全身衣袍胀鼓鼓地隆起,脸面一瞬三变,恍惚间仿佛能看见一张尖嘴细脸瘦长眼的模样,尖声叫道:“好!生死有命,给你便了!”说着长袖横扫,将白葫芦高高抛起。   他这一下似乎用尽全力,葫芦来势奇快,有苏迅速抬高弓,箭头直指葫芦,等待它飞越过巨虎一刻。白胡君早有预谋,等葫芦飞临巨虎前的一刻,袍袖一抖,那葫芦仿佛在半空中被兜头一击,突然改变方向,直往下落。   有苏双手挽弓不及往下,本能地伸脚去勾,他生怕用力过大把葫芦踢得更远,只能用巧劲轻挑,足尖刚刚将葫芦挑起,耳后风声大作,一个东西正快速地扑上来。他双手挽弓,一只脚挑在空中,无论如何已闪避不开,情急之下脚尖用劲,将葫芦“砰”的一声直直地踢向空中,全身紧绷,硬生生地随后面扑来的一击,只觉一个人身躯重重地撞在自己背上,肩上、腰间同时感到刺疼,已被尖锐的东西刺入。   他微一偏头,眼角已看到一团黄雾和一张长长的兽嘴,正是那消失了的瘦侍者,此刻已经形貌大变,除了身上的衣冠,嘴脸都已不再是人的模样,活脱是犬豺的样子,四只锋利的爪子深深插入了自己的后背。   它潜伏在草中,早就等待这一时刻,犬豺扑人,都是从后扑上人的后背,然后伺机在人回头时一口咬断人的咽喉,有苏见机极快,立刻低头含胸,右边耳朵只听见“咯”的一声巨响,犬牙紧合,只差半分便咬住了他的脖子。 周天·破国箭(10)   这一扑一咬只在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直到有苏低头射过,他的右脚尚未着地,被这一扑之下,身体已向右歪,然而迎面已是劲风扑面,不用看也知什么东西来了。这主仆二怪面前后夹击的时间拿捏得一分不差,正是狐、豺在山林中夹击猛兽时的惯常伎俩,不知有多少熊、猕或是猎人在这间不容发的夹击下瞬间丧命。   好个有苏,大喝一声,单立在地下的左腿微微一屈,猛然向上爆发。就见他背着犬豺如离弦之箭般升起,在空中用力一扭身,将犬豺猛地翻在身下,自己仰面朝天。   白胡君已彻底脱去人形,化作一只巨大的白色狐狸,裹夹着一团紫雾凌空扑来,有苏突如其来地空中翻身,身体高度与白胡君发起攻击时相比只稍稍低了寸许,白胡君凌空越过,长长的狐狸毛在有苏脸上拂过,扑了个空。   草甸中一道闪电向上射出,直刺云端,过了好一阵儿,才散为星星点点的光芒,渐渐地隐入夜空。   有苏从草丛中站起,左肩鲜血淋漓,右手持着把同样血淋淋的短刀。一只爪子还钩在他的腿上,颤抖着,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   在他前面的草丛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扫得乱七八糟,留出一道几丈长的深深压痕。白狐巨大的身躯躺在尽头处的乱草中,前胸雪白的毛发已被染得乌红,血兀自“汩汩”地从胸前的大洞中喷射出来,面前的草地也被染红一大片。   有苏紧握短刀,沉默地走近,白狐全身抽搐,尖尖的嘴里流出乌黑的血,挣扎道:“……好……大……你……你……你这……大……大胆的……狂……竟敢……竟敢……”忽然翻起白眼,胸口急剧起伏。他紧咬牙关,喉头发出可怕的喘息声,直到口鼻中都喷出血来,终于忍不住张开巨嘴,“哗啦”一声,喷出老大一口血来。   血一喷出,紧跟着便是一阵撕肝裂肺的咳嗽,白狐巨大的身躯痛苦地缩成一团,几声剧烈的咳嗽中,一颗被血沾染的乌黑珠子从他的嘴里喷射出来,在血泊中滴溜溜地打转。   白狐顿时大惊失色,拼命扭动身躯,怎奈有苏这一箭其实已将他的五脏六腑统统震碎,他本已弥留,又怎么挣得动?四肢不过抽动几下,便再也无力动弹。   白狐失声尖叫,望着有苏道:“快!快……我……我的……帮我……给我……求求你……快给我……捡……捡回……快!求求你……快……”   有苏刚刚才死里逃生捡回条命,怎么也再上狐狸的当?小心地站在白狐的污血之外,喘息道:“你这妖狐,最无信誉,我无意杀你,你却自寻死路……你现在还有什么诡计没便过?”   白狐口中、胸前血如泉涌,明知越是挣扎死得越快,却仍旧苦苦哀求道:“不!不……不敢……求求你……我现在……已是垂死之躯……我错了……求求你……我乃千年修行这身……如果……没有这珠子……我就魂魄……不保……求求你……”   有苏听他哭得凄惨,握住短刀的手顿时松了,不觉向前一步,踏入狐狸的血泊中。   忽听得巨虎在身后呜咽一声。他心中一惊:刚刚巨虎好几次呜咽,都是在狐狸一步步将自己骗时圈套的关键时刻,自己怎么一直没有留意到?巨虎一定是想提醒自己,可惜自己却以为他在呻吟。他略一沉吟,又退后一步。   白狐吐出珠子,身体急剧地发生变化,原来颇有光泽的毛发迅速暗淡下去,脸上的肉也深陷下去,露出可怕的眼窝。他的喘息越来越快,越来越低,见有苏前进一步又退回去,知道已然求救无望,不禁双泪长流,道:“有……有苏……你……你好……我……我活不了了……念在你……还算守信……我要告诉你……黎国……要你捕捉青孚……的秘密……”   有苏奇道:“什么?”   白狐力气已竭,头往下一点一点慢慢地从肩上滑落在到草上,胸口也不再起伏,口中呜噜噜地呻吟,什么也听不清楚。有苏抢到他身旁,弯腰凑近他的脑袋,叫道:“白胡君!你说什么?”   白狐一动不动,但眼中还有神气,只看着有苏默默地流眼睛。有苏看见脚旁的珠子,一弯采捡了起来,犹豫着是否该还给白狐。珠子一入手,便觉彻骨奇寒。   巨虎发出一声咆哮,声音中充满焦急之意,有苏扭头去看,便在此时,耳旁腥风大作,他身体本能地向后一让,白狐巨大的嘴从他身体右侧扑过,露出的尖牙在他的右臂上划了条深深的口子,但终于还是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在血泊中。   有苏大骇之下往后疾退几步,白狐挣扎着抬起头来,尖叫道:“有苏!你坏寡人的大事,伤了寡人的身躯,寡人死在这血海中,万劫不复!从此以后,你必如寡人一样,不得好死!苏国的山山水水、男女老幼,统统都要为寡人陪葬!”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白狐张大血口,缓缓地浸入血中,终于再也不动弹了。   天色渐明。早起的鸟儿穿过晨雾,开始在林间忙碌觅食。漾山的晨雾与他乡不同,重重的、湿湿的,像一张不太厚的棉被,顺着山嵴滑动。千针森林的树梢刚好露出浓雾,鸟儿从雾里钻出,又一只只潜入雾中不见。坐在雾里,周围越来越喧闹,却只能在一片流动的白茫茫中看到一些急速穿梭的影子。   燃睛虎发出一声呻吟。不过他已经好我了,身上留下的数十条血痕正在快速地消散。它依旧趴在卧石上,却不像刚才那样狼狈,而是庄严地抬起半身。   “白狐一族类的诅咒都很灵验,刚才尔实在不该有妇人之仁,差点儿害了自己的一条小命。”它严厉地说,声音沉闷,如同滚雷。   有苏摸着右边胳膊,道:“君子不乘人之危。我本无杀他之意,又怎能——”   “君子不乘君子之危?”燃睛虎咆哮一声,更加愤怒,“如白狐辈,本就是无信背义之徒,尔还讲什么道义!”   有苏叹了口气,望着草甸另一头白胡君那早已化为白骨的尸骸。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白狐一族的诅咒,真的很灵验吗?”   燃睛虎哼一声,道:“尔以为如何?那白狐本与吾同在这漾山中修行,不过彼比吾更得机缘,修行千年便已得人身。彼被吾赶出漾山后,苦心经营数十年,便是想要重返漾山,夺回这天造地设的宝地……被尔一箭破去,功败垂成,彼的魂魄不散,岂能善罢甘休?狐性本来就是睚眦必报,被彼缠上……喂!尔……尔做什么?”   有苏捂着肩膀走到白胡君巨大的骷髅旁,默默地伫立了一会儿,忽然左手用力一扯,将缠在伤口上的布扯下,握在手中,血“滴滴答答”滴落在骷髅之上,顺着那巨大的眼窝流淌下来。   燃睛虎大惊,喝道:“尔做什么?”   有苏朗声道:“白狐!今日杀你之人,是我有苏,与漾山和苏国无关,你若含怨气,便请着落在我有苏一人身上,有苏奉陪到底,决不逃避!若你迁怒于人,我有苏决不放过你!天地可鉴,永铭此誓!”   草甸中响起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草叶无风自动,一浪一浪地起伏着,围绕在有苏身旁,很久很久才平息下来。   燃睛虎目瞪口呆,道:“尔……尔这是……”   有苏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有苏杀此妖物,有何诅咒,自然该有苏一人承担,岂能连累国家?”   燃睛虎叹了口气,道:“尔……尔太过刚直了。尔也不用担忧,灵验不灵验,在人不在事。自古以来,老天说话都不算数,难道一只狐狸下的诅咒,便能成事吗?尔只须要小心提防,自己邪不侵正。但尔如此刚直,刚而不弯,就容易折断,吾深为尔担忧!”   有苏微微一笑,道:“我不怕……要怕也怕不过来。”   燃睛虎不觉点点脑袋,道:“罢了。尔人族之间的险恶,实在非吾辈所能想象,尔活在其中,能自保已不错了,多一点白狐的小小威胁,其实也不算什么……”   有苏想起国家多难,不禁苦笑一声。白狐君死时,说知道黎国求换青孚的阴谋,到底是在骗自己上当呢,还是真有其事?隐隐觉得,以白胡君的狡诈,大概真的能从中看了什么阴谋诡计……   他从怀里掏出白胡君死前吐出的不珠子,珠被血所污,但仍旧放射出微光,捧在手心里滴溜溜地转,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燃睛虎叹息一声,道:“漾山乃是上古时,落地而殒的神物所化,这颗漾珠便是漾山的精华之所聚,可惜被那妖狐玷污,若不除去妖气,恐怕再难返漾山了……呜噜噜!”   他愤怒地打个响鼻,心情沉重,看看有苏,脸色又缓和过来,道:“今日若非尔出手相救,吾自不免受尽这妖狐的折磨而死,漾山也必被他带来人间的祸害而毁于一旦,唉!受尔恩重,不知道如何报答,这颗珠子就请尔暂时带在身边,或能帮尔解脱妖狐的诅咒,也未可知。”   有苏道:“真的?这颗宝珠,有何作用?”   燃睛虎搔搔下巴,道:“说来惭愧,吾也不太清楚,所以当初白狐向吾索要,吾便给了彼……传说此珠又名镜珠,拥有者的本性会在这颗珠上尽显……唉!当年白狐与吾一同修行时,何其天真可爱!被彼得了这颗珠而去,数十年便修成了人形,却多了副卑微阴险的心肠,得此,失彼,福耶?祸耶?”   有苏将珠子一抛,正落在燃睛虎的掌中,道:“既是漾山之精华,我岂能独得!有苏不敢贪恋异宝,只要青孚能救我国于水火,有苏就感激不尽了。”   燃睛虎受伤后头晕目眩,反应迟钝,珠子在它的巨掌里转了好几个圈,它才狂叫一所,虎爪一哆嗦,珠子“噗”的一声落入卧石前的草丛中。它似乎还生怕离珠子近了,狼狈万状地从石上滚下来,远远爬开。   有苏奇道:“难道……这珠子有毒?”   燃睛虎尴尬赔笑道:“这珠子天造地设,怎会有毒?尔多虑了!唔……吾是很久没碰过,所以有些激动……这珠子能反映物的本性,吾尚不知道自己为何物,怎么也轻易碰触?万一吾也变得如白狐一般贪婪,岂不糟糕?此事不可不慎……嗯!不可不慎!”这话虽是对有苏说的,但它盯着珠子,却一刻也不敢放松。   有苏道:“足下修行年久,尚不知自己为何物,那在下岂不是更不知自己为何蠢物了?足下怎么敢把这珠子托付于在下?”   燃睛虎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吾不知吾为何物,是因为吾乃天造地设。天地给予吾何德可有,要靠吾修行才能知晓。但尔生为人类,本性如何,吾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尔人品贵重,自尊自爱。骄傲之人,又怎会轻易放弃自我?但个性太过刚直……这颗珠子带在身边,也许对尔有些好处,不信,尔再拿起来看看?”   有苏弯腰在草丛中搜寻,却见那珠子闪闪发亮,上面沾染的血迹已无影无踪。抓在手里,刚才那侵骨般的寒冷感觉也已消失,反而觉得有些暖意,不过这暖意也很快消失了,拿在手里,只感觉到重量,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有苏十分奇怪,捏紧拳头,可是不管怎样,再也感觉不到珠子的温度。   燃睛虎道:“看吧!这珠子是随心而变的。尔的身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尔带在身上,一点也不会感觉不适。”   有苏无所谓地一笑,将珠子塞在怀里,将自己肩膀上的重伤重新掩上,背上弓,把关着青孚的笼子仔细地别在腰上。   一夜奔波,历尽无数惊险,身上已是衣衫褴褛,他却从容不迫地重新将绑腿松开系紧,整理停当,向尚在喃喃自语的燃睛虎一拱手,道:“天色已明,有苏国事在身,这便要离开了。今日得足下相助,他日必报,告辞!”   燃睛虎道:“如此甚好。漾山本不容凡人在此过夜。上古之精华于人不利,尔也不宜久留。尔身上怀有漾珠,不会再受山林的阻碍,从这里往东去,顺着山势往下,便可直出漾山了。”   有苏向虎微微躬身为礼,燃睛虎卧在石上,咆哮致意。   他走出几步,燃睛虎在后面叫道:“尔要仔细!漾珠不仅会反射本质,更有放大本质的作用。万事万物都要有限度,才能称为善,如果超出度,善恶也许会逆转。千万小心!”   有苏挥挥手,继续大步向前走。 周天·破国箭(11)   草甸的东面,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树林间隐然有一条小径。有苏沿着小路往下,走了没几步路,恍惚间林中景色已然大变,那些紧密排列在一起的松木,渐渐稀疏,变成漾山山脚的苏国境内常见的杂木,脚下也不再是厚厚针垫,而是灌木和杂草。   老虎的咆哮声犹在耳畔,眼前却已是一个天地。   他没有回头看。   今天天气大好,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五月初五。黎国,黎城   已经到了盛夏,生活在黎原的人们还是看不到太阳。云层永远压在头顶,无穷无尽地翻滚着,让人不禁疑惑,哪来的这么多云呢?   看不到太阳,但盛夏的日子一样难熬。   热、闷、潮湿,天地像个大蒸笼,将小小的黎城蒸在当中,城里到处雾气弥漫,能动的不能动的,都像被刷上了一层厚厚的浆,憋得人难以忍受。   好在每每到了下午时分,总会来上那么一声雷呜暴雨,在短时间内将一切闷热都冲刷得干净通透,让人和城市都能赶在天黑前透上一口气。   今日的天气尤其糟糕。从大清早起,整个黎原都被黑压压的云层重重地笼罩起来,天象变得十分古怪,潮湿的大地上一片光亮,越往上却越晴,天顶更是黑得像锅底一样。   空气越发的闷热,潮湿得连树叶上都沾满了水滴,像是随便往空气中一拧便能拧出水来一样。   时间刚过正午,雷声便迫不及待地透出了云层,看来今日势必有一场滂沱大雨。   黎国大行人兼司马韦素一匆匆走进院门。殿前的正门已经封闭,挂上了标志着只有国君才能行走的玄色旗幡,他便绕道左边,从偏门走入回廊。   回廊上三步一岗,全部由昨天才召集起来的下士担任警卫。为了将这三百名下士装备起来,黎国的武库都动员一空,然而动员起来自有意义。仅这三百名全副铠甲的武士在大殿周围列队,雪亮的长刀一排排展开,便显得前所未有的庄严肃杀。韦素一在黎国当差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番阵势,心不禁也跟着紧紧地缩成一团。   大门处传来“轧轧”声,跟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包铜的铁木大门合上了。前门,左右侧门、东西便门同时紧闭,沉闷的声音在黎城的四面八方响起。   韦素一脸色发白地望望大殿,生怕这声音已经传了进去,好在仔细听听,大殿里隐隐传出钟鼎之声一切如常。   将作少监基邦大人准时出现在大殿侧门的回廊里。他还穿着厚重的礼服,鹅冠宽袍,从容不迫。   他一出现在回廊上,分布在各处的六名中大夫立刻集中到他身边。基邦低声下令,中士们连连点头,随后散开。   韦素一站在基邦对面的回廊里,紧张地盯着他。他自己也穿得十分厚重,奇怪煞的,也许是心情过于紧张,他居然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闷热。   基邦看似漫不经心地在回廊上走动几步,忽然眼光严厉地射向韦素一,极缓极缓地点了三下头。   韦素一心中怦怦直跳,弯腰致意,等到抬起头来,基邦已经转身返回了大殿中。   韦素一高高举起右手,迟疑片刻,用力挥下。   城门处立刻响起“哗啦啦”的声音,六十四名身着重甲的下士,抬着门面以狐皮蒙饰的“侯”,也就是供公卿大臣们射礼用的靶座,沿大门前的广场次第摆放。每座“侯”都有两名负责报靶的“质士”,持两丈长的白色旗幡站在“侯”的两旁,其余的下士以巨盾张在前面,形成一道盾墙。直到每个人都站到预定的位置上,排列整齐,韦素一才点点头,转身大殿办侧门走去。   行大射礼的时候,东侧门是宾客出入的门,因为韦素一身兼“大行人”与“射人”两职,所以要站在宾客一边。   走到殿门旁,他挥挥手让侍从们退下,却不急着进去,站在门边,倾听殿中的动静。   黎国偏在西南,立国时间又浅,所谓诸侯之殿,不能与中原的诸侯大国相比,也就比普通的厅堂稍大一点。饮酒之时,“乐”在大殿正位,主宾分两厢而坐,背靠着墙,因此站在侧门边,大厅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国君与国君饮宴这时,按礼应奏《琼浆》。此时乐声刚止,便听见黎侯道:“此乐乃为贺尊君寿,请!满饮此杯!”   另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道:“不敢!君侯盛情,乡野之人愧不敢当!请!愿借尊乐,为君侯上寿!”   黎侯呵呵而笑,道:“苏君,太客气了。某虽不才,岂不知长幼有序?来,请满饮!”   屋中响起轻微的玉器撞击之声,听得出是那声音苍老之人站起身来饮酒,以示不敢与黎侯共坐而饮。   那苍老之人,正是苏国国君苏护。   此次苏君受黎侯之邀,前来行两国聘问之礼,从开始就自持臣礼,只带了十二名随从,从进入黎国境内起,便以大夫的规制行聘问之礼,无论如何也不接受黎侯的应接之仪,总之,是彻底向黎国表达苏国臣服之意。韦素一不禁暗叹口气。有时候,并不是放低身段,别人就会轻易放过……   果然,黎侯咳嗽一声,道:“尊君如此客气,寡人岂不是失礼了?寡人要自罚一杯。”   苏君忙道:“岂敢!外臣身份,岂能与尊侯天朝上国之尊相比?外臣不也使君自罚,请容外臣代罚!”一叠声地催促身旁的人倒酒。   主席上另一人道:“尊君万勿如此客气,反倒伤了鄙国国君相待之情!贵我两国近在咫尺,却一向疏地聘问往来,鄙国上下都十分的抱憾。此次尊君屈尊前来,鄙国君臣都望阕而待——来,请坐!外臣敬尊君一杯,上寿!”   苏君道:“阁下如此说,苏某更觉惭愧……也问阁下——”   那人道:“岂也劳动尊君垂问?外臣黎宰策问。”   苏君“哦”了一声,大为震动,道:“原来阁下便是人称济北第一城宰的策问大人,苏某失礼了,愿请借此樽,为阁下寿!”说着递过酒樽。跪坐在他旁席的那名少年躬峰为他倾满酒,苏护举爵,与策问相对而饮。   策问放下爵,道:“此次鄙国受贵国这助,得世间难得之珍宝,深受朝廷的褒奖。坊间传说这捉获青孚之人,乃是尊君膝下的某位公子。不知是哪位公子?”   苏君道:“惭愧,幸不辱命!入漾山捉获青孚者,便是此子——”手一指身旁那少年,“有苏,策问大人见问,你还不见礼?”   那少年低头答应,便从席上站起,躬身却步正堂,取司酒放在俎西的酒樽,返身回到堂前柞阶之上,北面而向,举樽向策问一躬。   策问离席而起,下堂,站在少年的东面。   少年坐下,放下樽,拜,接着执樽起身。   策问脸色更加慎重,在阶上拜谢,少年执樽后退一步,以示不敢受礼。   策问双手接过樽,少年即拜而送之,等策问执樽回到席上,少年方却步返回自己的席座,低眉顺目地坐下。   黎侯一直紧紧地盯着有苏,观看他起坐动作。因见有苏身材硕美,举止动作与堂上的乐声相和,从容不迫,黎侯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眼角不时抽动几下,待策问与有苏二人完成“宾拜主人”之仪,才一拍手中的执玉,“叮”的一声,叹道:“壮哉,国君之子也!颀长玉立,谦卑而尊。谨奉仪礼,不失大节。”   苏君亦十分满意,脸上却更加恭谨,道:“岂敢!鄙邦远在荒服,苏某不才,不得习周之礼,劣子粗通一点礼仪,只不过为了不使公卿大夫们笑话罢了。”   策问笑道:“尊君过谦了。以漾山之险,而公子来去自如,又如此习礼不乱,真天人也!请为尊君寿。”举樽敬酒。苏君忙回敬。策问一饮而尽,似乎有些不胜酒力,身体微微摇晃,酒樽跌落在地。   韦素一等待此刻已久,立刻长身入殿,在阶下叩首,道:“小臣索一,已奉主君之命,征招国内大夫、中士、下士各一百人,乡野善射之士一百人,聚于殿下,行大射礼。诸乐工作《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苹》,正歌已备。请主君示下。”   黎侯点点头,道:“射礼,乃国之大事。今日是何人主射?”   韦素一眼望基邦,见他开始将左边的袍褥解下,露出内穿的射甲,便道:“将作少监基邦大人。”   策问已经有酒了,因乘醉拍掌笑道:“甚妙!将作少监乃我国第一射者,可百步穿杨……今日既由他主射……呃……恐怕无人能从他手中,夺得那上品一千石英钟奖赏了,呵呵,呵呵!”   基邦忙道:“岂敢!城宰大人谬赞了。基邦不擅长于此。便是这殿中,能胜过基邦的,也大有人在,城宰大人如此说,岂不是要基邦留下笑柄?”   策问喝得昏天黑地,勉强抬头,道:“还……还能有何人可挡将作少监之箭?”   基邦俯首道:“城宰大人不见苏国公子在此么?有苏公子入漾山之禁地,获珍稀之青孚,如探囊取物,基邦岂敢与之比肩?”   策问猛然惊醒,掩嘴道:“果然!某失言至此!有苏公子在此,基邦……你……你今日恐怕真要留下笑柄了!”   有苏不知所以,茫然抬头。韦素一便道:“既如此,敢请有苏公子赐教,某等受教,如何?”   苏国君臣一怔。他们受邀前来黎国,本是以聘问的名义,事前没有听说黎国要行大射礼。黎国城宰、将作少监、大行人几个人酒中一番言语,突然牵涉到有苏,一时不知何意,君臣面面相觑。   黎侯看苏君脸色犹豫,将手中酒樽掷于席下,怒道:“城宰失言!苏君为客,非我国中大夫之属。将作少监善射,岂可与公子相提并论?策无礼,可退!”   策问酒醒,自知失言,吓得赶紧离席而谢,连声道:“某失言,某失言!”基邦、韦素一也慌忙拜谢于地,自称失言。   策问,是黎国城宰,同时又是朝廷在济北的特命官员,地位尊崇,只在黎侯之下,苏君自降身份来黎国,怎当得起他当面谢罪?顿觉芒刺在背,连忙起身离席,也跪拜于地,道:“岂敢岂敢!策问大人错爱,劣子不才,怎能与少监大人相比?请起,苏某不敢受!”   黎侯嘿嘿一笑,道:“尊君请起,岂可颠倒尊卑,与臣子对拜?这些人,自以为能。将作少监射艺粗劣,不知天高地厚,寡人素知之。不过——”   他略顿一顿,方道:“既然这几个蠢材已经提出来,寡人也有意,愿一观令公子之艺,如何?”   苏君坐回席上,脸上神色十分尴尬,变起仓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眼见无论如何是不能拒绝的。   有苏脸上却毫无惧色。策问、韦素一借酒失礼,明目张胆挑衅自己出战,自己又有何可惧?见父亲为难,更是忍不住,双臂一撑站起来,离席站在堂中,向黎侯躬身道:“有苏不才,愿受教。”   “善!”黎侯一拍手,道:“国君之子,英武不凡,寡人甚慰!赐射甲一领,希望你能尽展射艺,让鄙国这些粗俗无礼之人一开眼界。”   有苏道:“有苏有甲在身,不敢受国君厚赐。愿以此甲,与诸大夫赌赛。”   称侯微笑点头,道:“甚好。公子请更甲。”   苏君无可奈何,只得也离席而拜。苏国随行的众侍从扶有苏下殿,在殿左侧更换弓衣。   不一时,有苏更衣出来,身穿青色弓衣,左袒,露出左肩穿着的软弓甲,腰围宽褥,亭亭而立。   黎侯不禁叹息,道:“美哉!国君之子也!”   韦素一担任射正,下令打开正殿门。殿前场地为射场,已立“侯”,左右弓、具、箭及侍卫都齐备。   苏国人进殿时,前院还空空荡荡,不想转瞬间便已备好射场,全都大吃一惊。   韦素一脱去宽袍,着弓衣,带三名少年,各执箭四支,从西面上堂,面对苏国君臣而立,道:“弓矢既具,有司请射。”(弓箭已经准备完毕,有司请宾射礼。)有苏起身,推辞道:“某不能,为二三子许诺。”(我不擅长此道,可以替其他人答应阁下。)   于是韦素一退回堂中,向黎侯躬身行礼,道:“请射于宾,宾许。”(我已请宾射,宾已同意。)   黎侯离席下堂,亲自挽苏君之手,道:“尊君,勿急。今乃吉日,使二三子射于堂,君其戒。”(今天是吉日,两国各使子弟射艺,请您多加规戒。)   这些都是《射礼》必说的谦词,虽然地处偏僻,但两国君臣是熟知礼仪之人,一言一行不敢丝毫失礼。   堂上奏起《采苹》之乐,黎侯与苏君携手下堂,分别坐于殿前阶设的东西两席,张以幔布,离“侯”一百五十步远,离射手三十步,是为国君视射之地。大夫们依次坐于两厢。苏国大夫人数少,于是又安排十余名黎国大夫坐于苏人身旁。 周天·破国箭(12)   待射的射手分坐东西两厢下,靠墙席地而坐。将作少监基邦坐东首第一,有苏坐西首第一。   韦素一领六名黎国子弟,从东厢进入场中,分为两队,每队三人,称“三耦”,轮番射箭,每队三轮。这是大射礼的开始,以教年轻低层士大夫射艺。按大射之礼,讲究站位、取箭、搭箭、释箭等等,都要依音律而行,不鼓不释,堂上奏《驺虞》之乐,六名弟子更番往来,弦声如琴,箭似流星,舞得煞是好看。   因为举止行动都要配合音乐,等到三耦六轮射完,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时辰。韦素一使少年退下,令“侯人”报靶。周礼,乡射礼靶子的距离一般是六十步,大射礼八十步。今天却是射一百二十步,称为劲射,黎国的少年们使尽了吃奶的劲,勉强上靶而已。甚戒有没上靶的,韦素一令人将脱靶的少年牵到堂下,以木杖鞭苔。周成王、昭王年间,行射礼不中被行的苔刑,每年都有打死的,如今也不过应个景而已,打了几棍就赶下堂。   趁着堂上打人的工夫,场下更换“侯”上的蒙布,颜色由青换成大夫用的浅红色。司射韦素一在堂下向黎侯、苏君行礼,请求准许两国射手共同登场,两国国君批准。于是韦素一下堂,向有苏和基邦行礼,请宾、主射手上场。   有苏跪起,准备上场。他右手拿弓,左手不自觉地伸进怀中,摸摸胸前那颗珠子。珠子没有温度,一切如常。   自从漾山归来,不知不觉间便养成了这个习惯,做任何事之前,总要摸摸之珠子。几个月来,珠子毫无变化,揣在怀里,又没有特别的温度,按理肌肤应该感觉不到。可是有苏总是不自觉地去摸,仿佛要感到那里有什么,心里才能安定下来一样。   对面廊下的基邦已经站起来。他身形高大魁梧,比有苏几乎高了一头有余。因为他的将作少监之衔是朝廷的官职,有苏不也怠慢,躬身行礼。两人同时离开座席,基邦为主射,走在前面,有苏在后,走到射手位置上。两人并身向两国国君行礼,道:“某请射于君前。”(我请求在国君之前射礼,请批准。)   国君隔着幕布答曰:“二三子其勉励。”(请自勉励。)   有苏持弓侧身而立,一只手从箭山上取下箭。   射礼时,箭都是放在射手身旁的虎形箭山上,只有弓是射手自带的。黎国的箭,采用赤金箭头,比苏国的箭重得多,好在有苏用惯了供在大社中王室赐予的虹矢,这点重量算不上什么。   他将箭平端在右手中,试试箭身的平衡。黎国果然不愧为匠人之国,这箭身如此沉重,但箭杆匀称,平衡非常好,拿在手里,几乎能感觉得到它射出去的力道和轨迹。   乐声响起,第一节拍,双方射手同时举起箭。第二节拍,引弦。《驺虞》一共有二十六节,有苏的习惯是每四个节拍一箭,这样刚好可以射击完六箭,谁料第三个节拍刚刚响起,身旁“嗖”的一声,基邦已经一箭射出。那箭笔直飞行,“夺”的一声正中靶心。   廊下同时叫起好来,虽然大夫们都依礼而唿,但是毕竟干扰了有苏听音乐的节拍,第四个节拍紧跟着响起,有苏已无暇瞄准,开弓便射,“夺”的一声,也正中靶心。 第五节拍响起,有苏取箭引弓,基邦已经张弓。   射礼之要旨,不于动作合乎节拍,即所谓“射正”,毛手毛脚地乱射,哪怕射中了也要被视作无礼。   按射礼的规矩,谁第一个将箭全部射中靶心,射人便会立即传令举“侯”验靶,到时候未射完的人便不能再射了,也就输了。   通常行射礼时,人人循规蹈矩,四拍一射是不成文的规矩,想不到堂堂的将作少监居然明目张胆抢拍,他抢了一个先,有苏便拍拍都落在后面。   第二轮、第三轮射罢,有苏还是落在基邦后面,不禁暗暗焦急起来。   基邦仗着主人家的便宜,抢稳了第一拍,有苏若此时抢拍,一来要可能会被父亲责骂,二来基邦可能还会抢拍,两人要是争抢起来,射礼就不成体统了,父亲对外谦恭,对自己可是严厉无比,自己要是失礼于国外,那可就……但一百五十步的射程,对于他和基邦来说都实在不算不上考验,两人一箭赶一箭地射在靶心上,要想在六箭之内经出高下是不可能性的。   第四轮开始,《驺虞》的曲调变得急促,鼓点子前后追赶,越来越快。   两人的动作始终差一拍,眼看转瞬间便要分出高下,有苏心中焦急,隐隐觉得胸前也像是烧起来一般灼热,他忍不住趁着引弓的时候顺手摸摸——几个月来毫无变化的漾珠,此刻和他的心境一样,热如沸汤,烫得他手一哆嗦。   燃睛虎的面孔在他心底一闪而过,那双如火般跳动的眼睛,仿佛正在远方凝视着自己,有苏恍惚间回望,却听见鼓声震耳,全身一震,忽然清醒过来。   下一个节拍已经到来了。   开弓,放箭,两人的箭同时射在两张靶上……鼓点更急,基邦取箭引弓,有苏脑中一片空白,跟着取箭,引弓……周围隐约传来细碎的骚动声,有苏耳中嗡响,已经听不分明。只见基邦一箭射出,回头的瞬间,看见他的脸色突然大变——   有苏已无暇思考,鼓点敲到,他“嘣”的一箭射出,天地间仿佛只听见箭穿破空气的嗖嗖声,跟着“夺”的一声,正中靶心。   鼓点轰然断绝。四下无声。一阵难耐的沉默之后,射人韦素一尖声道:“已……已射!报靶。”   一名“侯人”站起,同样一脸茫然地举起“侯”,大声道:“苏国,有苏公子!六射六中,无偏!”   韦素一转射向堂上行礼,道:“副射有苏公子胜!”   有苏侧脸看看基邦,见他涨得一脸通红,自己脸上便禁不住跟着飞红。适才第五射,情急之下,他一手抓起两支箭,同时射出,比基邦提前了两拍结束比赛。   这招儿实在有点不合于礼,但一来基邦自己就抢拍,规矩已坏,二来一弦两箭,距离一百五十步居然毫无偏差地同时上靶,堂上堂下都是射箭的能手,人人心知肚明,仅凭着这一手,别说黎国,整个济北十国内也罕有人及。   黎侯十分兴奋,击掌赞叹,道:“壮哉,国君之子也!寡人大开眼界,乃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令公子的射艺,果然惊世骇俗,怪不得能轻易来往于漾山神界!”   策问在旁笑道:“将作少监,这上品二百石的奖赏,果然落于他人之手,呵呵,呵呵!”   苏君脸色难看,也不知黎侯与策问到底是不是故意出言讥讽,赔笑道:“劣子无礼,让尊侯笑话了。这、这哪能算胜负?至于奖品,更是愧不敢当!审贵国射礼的奖赏,我等外人岂能染指?请城宰大人收回戏言!”   黎侯呵呵而笑,道:“寡人的话,岂是戏言?双方射手持弓上场,赛局即成,哪有反悔之礼?来呀,将上品送与有苏公子的随从!”   旁边侍者齐声答应。韦素一指挥双方射手到国君席前行礼,苏君惶恐不安,偷眼望去,基邦的脸也涨得通红。行礼毕,有苏便要退回西厢廊下,却见基邦将手一挥,道:“慢着!”   有苏一怔,基邦已向上行礼,道:“微臣学艺不精,使主君受辱于他国,臣罪当死!臣请主君恩准,臣以自身一年俸禄为注,再与苏国公子赌赛一局!”   黎侯讶道:“怎么,将作少监,还有不服之志?”   基邦道:“正是!臣请与有苏公子比赛力射,不赛不服!”   苏君与有苏同时看了基邦一眼。所谓力射,是以射箭的力道为胜负,通常是以射穿多少铠甲作为胜负的标准。基邦身材高大魁梧,显然是自持力大,想要找回颜面。   黎侯迟疑不决,道:“将作少监,你想比赛,还不知道有苏公子肯与不肯?你输了一场,便咄咄逼人,想要赢回来,实在是失礼至极!”   苏君忙道:“尊侯言重了!劣子唐突,窃得胜利,外臣十分惭愧!既然将作少监有雅兴再比一场,何不让他们试试?外臣愿以二百石为资,作为赌局的筹码。”   黎侯道:“既然尊君愿意,那已是很给颜面了,岂能让尊君破费?这样吧,寡人再出资二百石,赌赛一局,如何?”   苏君笑道:“好,甚好!只是又让尊侯破费了。”   有苏一只脚已迈下阶梯,停在那里发了一阵儿呆。   父亲本来不愿意让他参赛,以免得罪了黎国,现在却争着要出资,重赛一场,不过是因为看出基邦的力气一定比自己在,力射稳赢的缘故。   自己的射艺,是受父亲传授。父亲从小教导自己,为人要行正立端。现在国家不幸,逼得父亲接受外国国君的征召,连最钟爱的儿子,也要赔笑着非要输给人家……不禁鼻子发酸,犹豫了好久,苏君连连催促,他才返身回来,与基邦并肩而站,向上行礼。   弯下采来,听见阶上黎侯、策问和一干黎国大臣们的笑声,有苏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现在才算知道什么叫做屈身事人!   他偷眼望去,父亲穿着褐衣坐在帷幕后,与穿着华丽裘袍的黎君谈笑,父亲脸上刀刻一般的沧桑痕迹,与细皮嫩肉的黎国君臣相比,实在是寒碜……有苏心里抽搐几下……恍惚间,胸前的热浪滚滚扑上面颊,不用摸也知道,漾珠…… 周天·破国箭(13)   射人韦素一催促堂下众人,将“侯”撤去,换上用木竹编造的铠甲。   黎国是工匠之国,铠甲自己制作得格外精细坚固。做靶子用的是胸甲,一层叠一层,一共叠了十层,用韦绳紧紧缚在一起,然后竖立在地上。   有苏自己掂量,若近在咫尺,大概能射穿四层,但隔了这么远,恐怕能射穿两层就是运气了。   基邦却十分轻松,在侍者的帮助下将射甲除下,露出左胸,只见胸口、肩膀,肌肉虬结,果然壮实无比。侍者将他的弓换下,不一时换上另一张黑弓。   有苏正在发愣,却见一名侍者上来,也在自己身旁放下一模一样的黑弓。   有苏摸摸那张黑弓,触手发寒,不觉吃惊,拿起弓来,手往下一沉:竟然是一张赤金弓!再一摸弓身,原来也是张木弓,只不过知是用什么木料做成的,十分沉重厚实,再加上弓身中央部分,两边都夹上了赤金做的张簧。   这种造弓的技艺,只有在北方的军队中才有。加上了赤金簧,弓的力道会偏硬,射箭的技巧和准确性都会下降,但坚韧性和力度都大大增强,据说某此神弓可以百步洞穿十扎。但反过来,能挽开这种弓的人,非世上罕有的大力士不可。   他用握紧弓身,用手指一扣弦,竟然扣不动。再加劲,直到手指都发酸了,才勉强扣开。那弦也不不变普通的弓弦,而是掺进了赤金丝。不知道黎国人如何做到,竟然将赤金拉到如此细,还能编进弓弦之中。   有苏心下发寒。自己可从来没有挽过这样的弓,如果挽不开,那别说洞穿几扎了,连射都射不出去。他不由得想回头看看父亲,又忍住了。父亲……父亲想让自己败下来,但难道自己还非得当众丢脸不成?   顷刻之间,堂下准备停当。因为各国很少举行力射的比赛,所以两厢卿大夫们都拥到廊下观望。   基邦先射,刻意举着弓,向周围炫耀了一圈。   侍者跪着向他二人捧上大箭,箭头箭身都是用赤金所造,比寻常的箭重了好几倍。基邦轻轻取过箭,十分从容,有苏接过箭来,手直往下沉,心也跟着下沉……   他终于忍不住回头望望父亲。苏君一脸假笑地坐在黎侯身旁,见有苏转过脸来,便直视他的眼睛。   父子俩对望片刻,苏君极缓极缓、极轻极轻地摇摇头,然后转过脸去,再也不向他望上一眼。   父亲……父亲想要我失败……父亲……教我射箭的父亲……想要我败在这弓箭之下……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们知道父亲想我失败……父亲……带着全族老小,挣扎求生的父亲……想要我败于人手,换取可怜……   渐渐的,胸口比刚才那会儿更加灼热。也不知道这感觉是种幻觉,还是珠子真的烧起来。虽然越来越热,但却并不疼痛,反而令有苏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仿佛整个身子都被烧得暖洋洋的,以抗衡他内心里的寒意,可惜,事与愿违,他只感觉到身体越来越热,心却持续冰凉。   耳旁传来哄然之声。有苏回过神来,基邦已经高举起弓。   射人韦素一高喊:“报靶!”一百五十步外的“侯人”连忙从盾墙后跑了,将基邦射中的厚甲解开,从后往前一张张取出,取到第三张,便露出了箭头。“侯人”十分激动,站起来主喊:“基邦大人!透七扎!”   两厢一片哗然。能射透黎国自制的七扎铠甲,已算是诸侯国内少有的成绩,基邦向有苏傲然一笑,将手中的弓扔到一旁,几名侍者赶紧抢上起。   有苏默默地往下前一步,走到射位上,拿起箭。他及中嗡嗡作响,射人韦素一站在他身旁大喊,他却什么都听不进去,连拿起箭来手中都没有一点知觉。   前面的“侯人”已经躲在盾墙后面去了,盾墙严阵以待。有苏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怎么还怕我射穿十扎不成?   他深吸一口气,憋住眼泪——周围的人都在看。他想假笑一声,喉头却堵着。   举起那又重又沉的弓,将箭架在弦上,他用种冲动,想要拉弦试试。   举弓、搭箭、拉弦,从五岁开始,这个熟悉的动作不知道已经重复了多少万次,早已成为一连串根本不需要考虑的下意识动作,等到他想拉开弓弦时,他的双臂已经在用力扩张。   好个有苏,在喊一声,身体从俯到仰,双手一撑,已经将赤金簧弓稳稳地拉开,弓弦大张,他身上的袍服剧烈鼓起。韦素一站在他身旁,不由得连着后退两步——只见眼前白光一闪,“轰”的一声,一百五十步外,厚甲从地上翻腾起来,滚入盾阵中,阵中大哗,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堂上堂下数百人目瞪口呆,谁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何事。   一名“侯人”从盾阵后面冒出头来,神色仓皇,叫道:“大、大人!披甲人伦大受伤不治……死、死了!”   韦素一耳朵嗡地一声,顾不上失礼,抬脚就跳下阶梯,拼命搂着一大身笨重的袍服往前跑,两厢卿大夫们骚动着往下跳,想看热闹。韦素一一边狂奔一边指着这些人大叫:“回去!都回去!小、小心君前失仪!”廊下的军士们忙将人往回赶,现声顿时乱成一团。   他冲到盾阵里面,却不料盾阵里的军士都滚得乱七八糟的,韦素一一脚踩上谁的腿,立时摔了个马趴,数不清的手抢着来扶他,韦素一又踢又打,把他们推开。   早有几人抬了一人过来,那人身穿黑甲,但胸前的甲已经裂成两半,满胸口是血,嘴上都有血泡子,已经死得透了。韦素一哪管得上看这个,一脚踢开,扑到捆成一扎的厚甲旁边。   他跪在那里,后背剧烈起伏,几乎喘不上气来,过了好久好久,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才慢慢站起来。   堂上有侍从大声道:“射人韦素一!主君有话问你,射穿几扎”韦素一哑着喉咙,喘着气,大声喊道:“禀、禀报主君!公子之箭,射……射穿……十、十一、扎!”   堂上堂下,一片可怕的宁静,人人都张大了嘴,面面相觑。   过了好久,目瞪口呆的黎侯忽然觉得脸上有此痒。他木然地转眼一望,只见城宰策问装醉趴在桌上,两眼圆睁地望着他。见黎侯望向他,策问极缓、极深地点点头。   黎侯顿时反应过来,双手麻木地拍了两下,渐渐拍得流畅,大声叹道:“好……好!好!真、真神人也!真乃神人也!”   两厢同时响起唏嘘之声,越来越大。   卿大夫们都是自小学习射艺,对箭道全部了如指掌。以黎国的甲做靶子,还能爆发出如此可怕的穿透力,就算亲眼所见,也实在难以相信。   一片激动的喧闹声中,只有有苏一个人在怔怔发呆。他伸出手,难以置信地注视着。   这双手,真的拉开了那张重弓?刚才那一射,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一箭射穿十一扎,还死了一名披甲人,父亲……   他心里一哆嗦,偷偷转回头,却见父亲正在注视自己,有苏以为他已经勃然大怒,吓得赶紧回头,想想,又觉得不能回避,只好硬着头皮再转回来。   苏君的脸色并没他想象中那么难看,却是一脸复杂的表情,有些惊讶,有些激动,甚至有些欣慰……   一只手按上苏君的肩头,却是黎侯亲自起身,为他满上一樽酒。苏君连忙行礼拜谢。   黎侯醉意十足,十分兴奋,将自己樽里的酒一饮而尽,道:“壮哉,美哉,国君之子也!诸侯四方,未闻有如此之力者!有子若此,贵国兴盛,指日薄西山可待!来,为尊君寿!”   苏君怕的就是这话,慌忙道:“尊侯言重了,言重了!此子空有蛮力,岂能委以国这重任?外臣已立长子为太子……”   他将酒樽里的酒一饮而尽,赔笑道:“外臣的一点煳涂念想……若,若尊侯不嫌弃,外臣想等此子成年之后,即送到尊侯国中,为尊侯殿前持弓护卫,以示我国愿永奉贵国为尊,举国以供驱使!”   黎侯眼中精光一闪,继而逝去,笑道:“岂改有劳尊公子的大驾?尊君言重了。”坐回自己席上,道:“既然胜负已分,来呀,赐有苏公子酒,所得二百石立即送住苏国。”   苏君正要推辞,却见将作少监基邦上前一步,大怕道:“慢!”   黎侯道:“怎么,将作少监,你不服?”   基邦道:“当然不服!”   黎侯皱紧眉头,道:“大胆!难道你没看见有苏公子那一箭?你要不要自己去检验一下?”   基邦仰起头,道:“臣不用检验。此射有假!”   黎侯勃然大怒,道:“荒唐!众目睽睽之下,这一箭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哪里有假?你若说不出证据,寡人要治你妄言之罪。”   基邦冷笑道:“臣职在将作少监,国内的一弓一箭,统统都要经过臣的设计监造,才能制作出来。难道还有比臣更了解黎国弓箭的?我国的赤金簧弓,一百五十步外,最多也只能射穿七扎!这是由弓弦之力和箭矢之刃决定的,岂是人力所能改变一箭射穿十一扎,还射死一人,不要说咱们黎国,就算是朝廷,也没有几把弓能做到!有苏公子刚才使用的弓乃是寻常之物,怎么可能做得到?臣所以不服!”   黎侯一怔,道:“这……”   有苏脸上早已飞红。连他自己在内,也不相信他一箭能做到如此。他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胸前。奇怪的是,刚才还滚烫的漾珠,现在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温度,回复了从前的状态。   苏君本来就不想儿子赢了位高权重的将作少监,忙道:“既然将作少监有异议,外臣以为,此局可算平局。”   黎侯皱眉,沉思不语,似乎对将作少监的举动十分不满,脸色渐渐难看。   这时候,城宰策问终于也“醒”过来了,见席上气氛不对,卿大夫们都面色发白地望着眼看便要大发雷霆的黎侯,忙站起来,先到苏君席上,为苏君斟酒,道:“贺喜尊君,有子如此,孔武非凡,国家其昌!”苏君拜谢。又到黎侯席上,为黎侯斟酒,道,“贺喜主君,有臣如此,精于工艺,国家其昌!”   黎侯脸色勉强缓和了点,道:“寡人也太纵容了些!难得请苏君到此,不过比比射艺,将作少监便无礼至此!”   基邦气鼓鼓地哼了一声,道:“下臣自知失礼!但今日射艺之呈,基邦不服!请主君容臣再试一声,若败,臣愿交出封田俸禄,听凭有苏公子发落!”   苏君吓了一跳,将作少监是黎国重臣,怎么敢得罪到如此地步?忙站起来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外臣无意逼迫少监大人!刚才一场劣子胜得蹊跷,某以为,应该是少监大人胜了,外臣等心服口服,不必再试!”   黎侯道:“尊君,您太客气了。”转脸冷笑一声,道,“将作少监,寡人先不治你失礼之罪,你倒是说个比试之法出来,让苏君听听。不要笑掉了人家的大牙。”   基邦道:“是!臣请与有苏公子比试盲射。”   “哦?”黎侯将手中折扇一拍,道:“何为盲射?”   “蒙上眼睛,令侯人击鼓,臣能射穿侯人所敲之鼓。”   黎侯倒吸了口气,道:“一百五十步?”   “一百五十步!”   黎侯道:“一百五十步外,上靶已属不易……将作少监耳力再好,恐怕也有些勉强吧?”   基邦大声道:“不仅要蒙眼睛,还要原地转五圈,侯人击鼓不超过三声,臣便能射!若超过三声不发,臣便认输!”   黎侯便望望有苏。   有苏虽然淳朴,却决不是傻瓜。黎侯表面对基邦发火,其实暗地里还不是在拉偏架,护着基邦。有苏心里真是百般滋味。   按礼,自己身为客人,被迫一而再地参加比赛,已是受辱,对方却怎么都输不起,明仗着苏君低声下气不也得罪黎国,便不肯罢休,非要令他输在当场……   他脑中一片混乱,正在想着如何答复,却听苏君道:“既如此,便比吧。”   有苏一怔,望向父亲。苏君垂眼而坐,脸上表情僵硬,不敢与他对视。有苏心里忽然一股又酸又热的气涌上来,大声道:“好,有苏愿比!”   待到一张又厚又冷的黑布蒙上眼睛,世界一下子变得漆黑,连近在咫尺的声音,也突然显得十分遥远,好像隔着数重同墙般,模模煳煳,听不分明。   有东西触碰手臂,有苏一摸,是自己的那张弓。他接过弓,木然地抚摸着。   射人韦素一在高声下令,远远地听见稀里哗啦的声音,侯人盾阵再次排列起来。   奇怪得很,眼睛能看见的时候,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对他来说,几乎和十步没有任何区别,可是一旦只能靠声音去感觉,立刻便觉得遥不可及,简直像隔着千步之遥。   有苏心里打了个突,手不自禁地握紧弓柄。   两厢里安静下来,一时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过了很长的时间,突然,响起了第一次击鼓声。   “咚……” 周天·破国箭(14)   有苏不由自主地侧耳去听。鼓声在场中四下回荡,很快变得混淆不清,不过,第二声响起时,有苏还是立刻辨明了方向。   便在这时,身旁很近的地方弓弦响动,箭离弦而去出,有苏从未想到,自己的耳朵竟然可以紧紧跟上箭箭羽,听见箭破空飞远的声音,甚至心底里如明镜一般,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箭穿过场地。箭道秀清晰,还同等箭中靶,有苏便在心中一叹:中了!   “噗”的一声闷响,侯人迫不及待地大喊:“主射基邦大人!一百五十步!盲射中侯!”   两厢爆发出欢唿声。基邦脚步变得轻浮,显然洋洋得意。   一只手递过一支箭,有苏接过来。那只手牵住他的右手,将他从座位上拉起来,牵着他转圈。转过四圈,手公开了,隐入深远的黑暗中。自始至终,那人未发一言,仿佛黑暗中的鬼魅一般。   “副射,有苏公子!”韦素一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引弓——”   有苏深吸口气,将所有杂念抛开,搭箭,却不开弓,而是垂弓而立。偏着头,等待鼓点。   “咚……”   声音绵绵地从某个方向传来,有苏凝神细听,忽然之间,心底大亮,已借助鼓声勾勒靶子周围十丈大致的建筑、人物分布,甚至能感觉到每个人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就如亲肯所见一般。他不知道自己蒙上眼睛,竟然心中如清明,不禁大吃一惊。   鼓声从前传到后,一百多步远。仿佛一支笔,将整个黎宫大院完全地勾勒出来。   有苏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嘘了口气。   鼓声慢慢去,周围变得暗淡下来,便在此时,“咚……”第二声响起,鼓点发出的地方,仿佛太阳升起一般明亮,周围再一次随着鼓声的传播而明亮起来。   有苏毫不犹豫地挽弓,瞄准鼓的中心,“嘣”的一箭放出出去。   那箭如流星般射出,然后消失无影。   有苏茫然地偏着头。   周围没有动静。忽然之间,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而去。   胸口处,慢慢有股灼热的感觉,这一次不再是漾珠烧起来的感觉,却像是某种热热的液体,从胸口流淌而出。他大惊之下,用手摸摸,胸前却是干的,什么也没有。   还是没有声音,仿佛到了世界尽头。   有苏忍不住用力扯下眼上蒙着的黑布,强烈的日光刺得他猛低头,再一次抬起头进,看见的是射人韦一素一惊骇不已的脸庞。   他茫然四顾。   围在两厢、廊下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人人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惊惶,却无人说话。怎么了?   有苏屏住唿吸,摸着胸口,又摸摸自己的脸。   怎么了?谁都不说话……没有人说话……到底怎么了?   他猛地回身,去看父亲。父亲应该会——   父亲?没有看见父亲……父亲本该从遮挡面目的帷幕后面探出头来,看自己射箭……父亲呢?父亲……父亲!   他还没有来得及张口叫出,便看见了苏君的脸。   苏群慢慢从帷幕后面探出身来,带着微笑,望着他,继而缓缓地向左倾倒,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他的胸口,贯穿着一支兀自颤抖不已的黑色箭羽。   像有人有胸口猛地一拳,砸得有苏眼前一白,胸口剧烈撕痛,几乎一下子背过气去。他后退一步,脚下发软,不由得跪了下来。脑中嗡嗡作响,好半天的工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随侍在父亲帷中的苏国大夫元演从帷幕中扑出,趴在父亲身旁,放声大哭;黎侯从座中起身,黎国大臣一拥而上,将他拥入殿中,殿门随即紧闭;韦素一、基邦等人,不知何时已站到了殿前阶上,自己身边空无一人……陆续有人许多重甲披挂的下士拥上阶梯,布列成排,好像在防备什么攻击……   直到这时,他才骤然惊觉,自己不自禁的屏息,几乎到了快要昏倒的地步。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口撕裂般的疼痛更加剧烈。   父亲倒在那里,已经被无数重盾牌挡住,看不见了,他换扎着站起来……   基邦一面由人给他穿上重甲,一面冷冷地望着他,直到他站起,才朗声道:“主君有命,苏君之子有苏,杀父弑君,罪当一死!先斩有苏者,赐地百户!”   阶上阶下、堂上堂下、东西两厢,无数人齐声答应:“遵命!”数百名身着重甲的下士一齐拔出剑,整齐地列着队,一步步紧逼过来。   有苏喊:“父亲!”   “父亲!”   “父亲!”   回答他的只有雷鸣般的脚步声。   长剑的锋芒,很快便已近在咫尺。有苏却还浑浑噩噩地站着,如在梦中。   突然,左面阵列中一片大乱,站在最前排的几名下士被猛地推倒,三名浑身是血的苏国大夫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黎人举剑乱砍,两名大夫回头,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无数的剑穿透他们的身体,却也带倒了一大片黎人。   剩下的苏国大夫元盈腿上受伤,挣扎着扑到有苏身旁,紧紧抱住他的腿,有苏被他带得一歪,眼看要跌倒,元盈大叫一声,拼命将他扶住,这一下用力过度,腿上血如箭般射出老远,他却浑然不觉,抱着有苏大喊:“少主!少主!中计了!”   “噗噗”几声,几柄剑刃从他胸前透出,元盈放开有苏的腿,双臂张开,用力向后倒,用身体压住黎人,他张嘴想喊,却只有血汩汩冒出。   在一片压倒一切的恐怖中,一个声音高喊道:“有苏!回去救你的兄长!”有苏浑身一抖,睁开眼,眼前白光闪动,无数的剑已经刺到身旁。   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浪从胸口涌起,仿佛沸汤一般浇遍全身,有苏大喝一声,双臂挣开,脚下用力一蹬,身体已经旋转着跃起,他手中的长弓随着他横扫一圈,数不清的断剑、破甲甚或断手折臂随之一起飞起,紧围着他的几圈黎国人向后狂倒,场中顿时倒下一大片。   “父亲——”   韦素一闭上眼,浑身发抖,不敢去听那撕肝裂肺的咆哮声。基邦去从容地举上进心赤金簧弓,搭箭瞄准。   韦素一惊道:“场中还有自己人啊!”基邦手肘一甩,摔开他的手,怒道:“顾不了那么多了!”   韦素一转身向场中大喊:“快趴下!”   言未尽,耳旁一声爆响,赤金箭几乎贴着他的耳朵飞过,韦素一顿时失聪。   只见那一箭射出,穿透了三名黎国下士,有苏站在场中,双眼流泪,那箭透过黎国人而来,毫无预警,正中左肩,从肩窝下射入,去势不减,整支箭都穿过了他的身体,又射中另一名黎国下士。那下士顿时翻倒栽葱,围在有苏周围的人一齐趴倒,只留下他陆运一个人站在那里。   有苏退下半步,站住了。稍停片刻,鲜血才从他的作口中喷射而出。有苏却视若不见,僵直地回身,从下士尸身上拔出箭,搭在自己弓上。   韦素一还没反应过来,基邦已经将身旁两名生盾下士往自己胸前一揽,“噗”的一声,箭羽已透过两人。   这一箭来得太快,韦素一甚至还没看见有苏挽弓,这边两人已经毙命。只是有苏的弓并非劲弓,穿透二人后,只冒出箭头,没有射进基邦的重甲。   基邦将两个替死鬼往韦素一身上一推,可怜的迅雷不及掩耳素一什么也没搞清楚,便被重重地压在尸体底下。   周围一片混乱,无数人惊声狂叫,踩来踩去,韦素一几乎不免成为脚下冤魂,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被人横着扯出来。   他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四处张望。场地里遍地哀号,廊上廊下,到处横溅血污,苏国人全部尸横就地,黎国人的尸身也在两厢下摆了一地。   黎侯、城宰和将作少监就站在子时上,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在他们的脚夫下,摆放着苏君已经冷了的身躯。   将作少监满头大汗,脸色涨红地站在策问身边。   韦素一偷眼望去,只见策问脸色极其难看,低声问基邦道:“你射他三箭,可都中?”   基邦摇摇头,道:“洒水翻涌,我……我没有看清楚。他跃入水中之前,已经将我行射的那一箭折断。不过,我射中他的那一箭,透身而过,身上创口至少三指宽,落到河中,岂有活命这理?”   策问不再说话,望着场中纷纷乱乱的人群,良久,才缓缓吐出口气。   黎侯面色十分复杂,似乎高兴中又有些许遗憾,道:“此子……唉!”   “尚有一事,基邦要禀告主君大人。”   黎侯和策问同时转过头来望着他。   基邦脸色十分难看,道:“我国的赤金簧弓……确实只能射穿七扎。”   黎侯沉默地点点头,过了很久才道:“可惜!”   五月初六日,凌晨   天顶星空明朗,照得大地一片灰蒙蒙的银色。   正是一日间最凄寒的时刻,雾气从山上下来,顺着苏城外,田野间的沟壑慢慢流淌,最后注入护城河中,将苏城团团围住的,还有一千二百名黎国甲士。他们连夜赶路,从一百里之外的黎城赶到这里,为的是赶在苏君的身躯彻底冰冷之前,将他送回苏国入殓。   因为消息是午夜时分才送到,苏国的老百姓全部都在梦中,无人知晓。黎国城宰策问亲自带领三百名甲士,以铜柩载苏君之尸,立于城门之外,高声通报城内。   苏城上只有几点冷清的火光,过了好久,两丈高的大门才发出沉闷的声音,“咯咯咯咯”地打开来。   苏国城宰苏呈全身丧服,匆匆赶出,一见苏君灵柩,顿时痛哭失声,扑倒在地。黎国城宰策问下车,行客问主人吊礼,苏呈不也怠慢,回以丧礼。   礼成,驾驭灵车的将作少监基邦扶苏呈登苏君丧车,并肩驱车入城。   苏国的城池,是典型的济北前商属国样式,为了抵抗入侵,城池建在水河岸边落差不高的悬崖上,三面皆无门而入,只有大门与原野相接,易守难攻。   城有两道门,驱车进入大门,要穿过一条长长的狭窄甬道,两面都是高墙,一旦敌军攻入,在攻破第二道门之前,都只能挤在这条通道中承受从两旁落下的箭雨滚木,实在是易守难攻。   进入甬道,已经看不见头顶的星空。两旁高墙上没有任何灯火。匆匆集合起来的八十名苏国甲士,俱都全身缟素,整齐地排列在甬道两旁。   按苏国习俗,国君丧礼,枪尖都向下。八十名随行的黎国甲士也分两列进入,一直排列到甬道尽头的二门前,才统一转身,与苏国甲士一对一地相向而立。   这是诸侯规格的葬礼。丧礼必肃,在场的人无论悲痛与否,都屏息静气,不能出气。   灵车进入到甬道的一半便停住。十六名扶柩而入的黎军一齐动手,将灵柩下的肩杠展开。   一名黎国大夫负责协调在场人的动作。他每喊一声“起”,黎国人便一起行动,喊“咄”,一起停住,几声令下,十六名甲士便稳稳地将灵柩抬了起来。   苏城二门霍然打开,十六名全身素服的苏国大夫列两队走出,走到黎军的扶军士身后,一一对应。   这是交接国君灵柩折仪式,接礼,应该还有三部三答的仪式,但苏君是“暴薨”于外的,死因来无未公开,眼下两国的国君都不在场,便统统省去。   黎国大夫喊“起!”黎军一齐停住,“咄!”接应的苏军将肩膀顶在肩杠下,“起!”黎军一齐向旁边一步,退出肩杠,将灵柩彻底放到苏军的肩上。   “咄!”在场的黎军一齐转身,准备退出灵柩通道。   “起!”   突然之间,所有黎军同时身体下蹲,转身面向与自己一一对应的苏军。   “咄!”   “哗哗哗哗”,仿佛一道狂风刮过甬道,在场所有苏人胸口,同时被插进了一把利刃。   苏人本就悲痛万分,事前又毫无征兆,黎军行动统一,快得简直看不见,九十六名苏军同时被刺,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动弹一下,也没有发出一声呻吟,过了好久,才慢慢一个个相继歪斜,尸体重叠地倒在一起。狭窄的甬道中立刻充满了血腥味。   黎军扶柩甲士,在刺死苏军扶柩甲士的同时,一齐伸手扛住灵柩,苏军倒下了,灵柩丝毫未动,显然经过了精心的策划和训练,以免灵柩落地,闹得不可收拾。   基邦将剑从惊呆了的苏呈胸中抽出,一脚路踢到车下,冷冷的举手一挥。黎军乘势杀光大门、二门为数不多的苏军,大开城门,早已等候的黎军大队沉默而整齐地冲进大门,潮水般拥过甬道,只听见一片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闷脚步声,片刻间便消失在苏城的大街小巷中。   直到此刻,城中依然一片漆黑,没有声音。   待大队都已进城,基邦才与策问对望一眼,挥挥手。十六名穿着苏军甲胄的黎军过来,接过了灵柩。   策问问先进城报丧的大夫黎印:“懔苏在什么地方?”   黎印虽是黎人,却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看着满地骸血液成河,早吓得脚软,哆嗦着道:“在……在殿后……苏君的卧室……等,等……”   “带路。” 周天·破国箭(15)   黎印挣扎着走了一步,脚一软差点儿跪倒在尸堆上,他全身大汗,咬紧牙关坚持着,从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中走了过去。   苏城建成已经有两百年的历史,只不过这么多年,碍于国穷民弱,一直没有什么发展,全城不过两街两道,住了三百多户人家而已。   苏君的殿堂坐落在城中心一处略高的小山上,只有一殿、一屋、两边厢房,建设简朴,几无长物。   苏君去年将国政委于长子懔苏后,便搬到了左厢房后面的一处小院藻中居住。小院落有条小路直接通往城中。   好几个月前,将作少监基邦便已将这一切格局摸了个透底清晰,参与制定作战计划的黎国卿大夫们比苏国人更熟悉这座城池。   在昏暗的街口、巷道,黎军穿梭自如,偶尔听见一两声犬吠和人声,立刻便归于宁静。   按照事先计划,策问等人进城即绕到后城,取道后山小路,以十六名苏军打扮的下士为先导,引着灵柩上山。   苏国享受太平已久,夜里除了城门,到处都无人值守,苏君独住的小院前亮着一盏白纱蒙的孤灯,几名匆匆起来的大夫守在门前,一见灵柩到来,立刻跪倒,还没来得及及放声音痛哭,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里已是城中的最高位置,放眼望去,苏城中寥寥无几的灯火正在逐一熄灭。   每熄灭一盏街灯,即表明黎军已经顺利占领子街道,只须臾之间,城中便陷入一片漆黑,黎军在一刻钟内把持了苏城中所有的门、城、街、院。几乎所有苏民都沉睡在梦中,没有人知道灭顶之灾已在眼前。   跟进的百余名黎军将整座小院包围起来,阻断了小院与前殿的联系。为保万无一失,小院周围还布下长弓手队,预备火箭。   饶是如此,策问与基邦还是在院门前稍稍迟疑了一下。   夜入苏城,推进的速度大大超出预期,两个人竟忽然感到有些底气不足。   苏人呢?懔苏呢?传说懔苏、兄弟二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有苏的厉害,两个人是见识过的,他尚在少年,就有如此恐怖能耐,那正值青年的懔苏,凯不是更加骇人?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抬头望望天顶,比刚才更加黑暗,距离破晓已经不远,没有退路,也没有时间犹豫了。   策问向基邦点头示意。基邦深吸口气,推开了院门。   进入院门,才发现这院子实在太过狭小,还不到两太宽,如此小的院落中,还种着一棵大榕树,盘根错节占据了整个院落,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有一条木板搭就的小木桥,曲曲折折地搭建在榕树的根上,从门前通到屋子的木廊上。   木屋里微微透出一点昏暗的灯光,却没有人守在屋前,也看不清屋里的动静。   基邦与策问对望一眼,策问沉默点头,基邦手按剑柄,两人并肩走上木桥。除去灵柩的军人,其他所有人都暗暗拔剑在手。   沉重的灵柩压在木桥上,咯咯直响,屋里终于有了动静,木门“哗啦”一声向两边滑开,露出昏暗的房间。   屋里一人声音哑地疲乏:“堂下何人?”   策问紧紧抓住基邦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道:“外臣黎国策问等人,奉鄙国国君之命,恭送贵国国君灵柩至此。”说完微微躬身。   屋里的人似乎悲不能堪,其邦顿时放下一半的心,与策问并肩而入。   诸侯的寝屋前,都有走廊,门内两尺见方的空间,是供人换鞋的,然后才能登上所谓正屋地板。   基邦与策问在门前犹豫了一下,两人都没有换鞋,直接踏上地板。后面黎;军便也不换鞋,直接将苏君灵柩抬入屋内。   屋中只有一盏灯,昏暗中不见人影,只听见有人咳嗽,原来人在里屋的屏风后面。   策问心中正在奇怪,为何懔苏已接掌苏国大政,身边连一史侍者都没有,屏风忽然便打开了,屋中顿时亮起来——时节已是盛夏,可里屋榻前,居然还点着一盆火,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身穿白色丧衣,为他掌弓、剑。   这男子想来便是已接掌苏国执政权的太子懔苏了。屏风乍一移开,眼前出现黑压压的一屋子人,懔苏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眼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不知怎地,杀气腾腾的黎国人居然有些动摇,纷纷侧身闪避他的眼光。   策问偷眼里去,只见他脸色惨然,皮肤底下隐隐带着黑气,绝非因为悲痛过度所致。他脑子里一阵激动,原来这懔苏这般年纪竟已沉疴在身!   懔苏似乎身上无力,好容易才撑直身子,跪正,呆呆地望着死气沉沉的灵柩,他的身体抽搐几下,然后重重地趴在席上。   策问等人以为他要放声痛哭,可是过了好久,见他又从容爬起,跪坐在地,眼光严厉地扫过来,道:“你们身上为苏国军民,国君灵柩在堂,为何不下跪?”   谁也没有料到他开口竟然说这样一句话来,基邦等一时茫然无语,连策问都“啊”了一声,才忽然想起,抬灵柩进来的十六名黎军,穿的是苏国军人的甲胄!他情争之下,拂袖喝道“还不跪下?”   在场的黎军不明就理,顿时跪了一地。   策问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怎么能如此喝令“苏”军呢!更要命的是,假冒的苏军跪下了,穿着黎军甲胄的也跪下,更显得滑稽可笑——策问的头上顿时冒出一层冷汗来。   好在懔苏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这些滑稽细节。他只向苏君的灵柩简单地行礼,便坐直了身子,向策问道:“想必足下便是黎国城宰策问大人?”   策问赶紧上前行礼,沉痛地道:“外臣正是策问,见过懔苏殿下。这是鄙国将作少监基邦。我二人受鄙国国君所托,护送贵国国君的灵柩返国。”   懔苏微微点头,道:“有劳两位,星夜前来,鄙国仓促之间,连茶水也未奉上,简慢之处,还请见谅。请坐。”   策问基邦连连摇头,道:“岂敢有劳……”   “我的弟弟呢?”   策问二人正在跪坐到屏风前客席上,屁股还未沾后脚跟,闻言顿时僵住。沉默一时,策问道:“太子容外臣等细禀……此事……实在……难以启齿……”   火盆中木炭闪闪发光,映在懔苏消瘦的脸上,策问不敢逼视他的眼睛,垂下眼帘,声音都不由自主有些发抖,道:“说来惭愧,是鄙国的失策……贸然邀请贵国国君到鄙国作客,这,这个,席间……贵国,有、有苏公子……不知为狂性大发,竟然于席上,当场率众叛乱,亲、亲手弑杀君父!”   懔苏脸上微微抽搐,却无悲无喜,只是望着苏君的灵柩,沉默无语。   策问的舌头终于流利起来,继道:“这件事,在场数百人亲眼目睹。只是变起仓促,鄙国君臣震恐之下 ,已是回天乏术!累及贵国国君薨逝,实在是鄙国的大罪!鄙国国君深切自责,已向朝廷上书自陈罪过,并且命令下臣等立刻星夜……”   “我的弟弟呢?”   策问咽下后面的话,举起手。屋外立刻有人大声道:“带有苏公子进来!”   一时,便见几名黎军扛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布卷进来,轻手轻脚地放在灵柩前。那布卷一落地,立刻挣扎起来,里面竟裹着一个人。   策问道:“殿下,这里面便是……殿下的亲弟弟有苏公子。请殿下……自便。”   周围的黎国军人围着布卷站成一圈,皆手按剑柄。看那情形,是为防备懔苏太子下来查看时,变起不测。   可是懔苏并没有动弹,而是怔怔地盯着布卷。过了好一会儿,才身体向后伸,伸出一只手。   跪在他身后的小侍臣立刻将弓递到他手上。   策问等暗自激动。诸侯在堂上处罚大臣,一般都没有称手的家伙,而侍臣手里掌的弓、剑中,只有弓最顺手,又不至于闹出人命,所以通常会用弓柄抽打大臣。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盯着懔苏,等他下到堂中,抽打有苏。   懔苏一只脚跪起,站在前面的军士忙让出道来。谁料懔苏飞快地从侍者手中接过一支箭,挽弓搭箭快如闪电,“噗”的一声,正中布卷,箭羽深埋进去。布卷里的人顿时长声惨叫。   策问、基邦同时高叫:“等——”下一个字还没出口,弓弦响动,第二支箭已没入布卷中。   那人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布卷剧烈地跳动两下,便再不动弹了。   这一下实在变起仓促,“锵啷啷”一阵乱响,在场所有的黎人都拔出剑来,仓皇相望。   策问高举双手,太喊:“住手!都住手!何人也在太子面前无礼!”但黎人惊愕之下,谁也不肯放下手里的剑。   懔苏仰面向天,长长地叹息一声,道:“天亡我苏国,非懔苏之罪也。”   策问道:“殿……殿下……你,你难道不看一眼……”   懔苏冷笑一声,忽然挽弓搭箭,瞄准策问——他哥俩的射艺,策问实在是领教够了,都是快如闪电,等你看清他搭箭,说不定眼皮还没眨下来,命已经没了——顿时全身抽搐,一阵透心凉的寒意过去,几乎晕倒。   基邦在旁边,想要以身遮挡,却不知怎地,竟然手脚都麻木得动弹不了,口中大喊:“慢着!”   懔苏凝箭不发,却不是为基邦吼了这一声。了冷冷地望着策问,等策问从昏天黑地的心悸中清醒过来,才道:“策问大人,懔苏敢问一句,我的弟弟呢?”   策问心中狂跳不已,自问虽然一屋子人都是黎国的高手,便自己的命此刻算是捏在懔苏手中,说错一句话,立刻便要以身殉国了,迟疑着道:“殿……殿下……此话是何意?难道……令弟……刚刚……不是……被……被殿下……”   “住口!有苏至孝,只有他为你而死,断无弑父之理!”懔苏大喝一声,“家你之死,定有隐情!我只问你,我的弟弟呢?”   弓弦“咯咯”作响,人人都心知肚明,只要策问稍有犹豫,立刻便要横尸当场。   基邦全身绷紧,只待懔苏手一松,立刻合身扑上,决不容他再发第二箭。   策问大难临头,身上冷汗渗了一层又一层,数层衣服都湿透了,生死关头,反而镇定下来,沉声道:“请殿下考虑清楚。外臣在这里斗胆说一句——外臣这条命,死不足惜,但外臣有口气在,办城里的八百子民才有气在。殿下若杀了外臣,不到一刻钟,外臣也保证,叫全体苏民为外臣陪葬。殿下既然说天亡苏国,其实是人亡。至于要亡到什么地步,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懔苏轻声道:“我知道……你们一进来,我就知道了……”   “令弟有苏公子射杀令尊,绝非外臣编造,有我黎国数百臣民作证,”策问道,“此事已上奏天子。我国国君担心苏国大乱,才连夜派外臣等起来……向殿下借一件东西,以安苏国。”   懔苏森然道:“我我项上人头?”   “不错。”策问坦然道:“令弟弑杀君而逃,乃是十恶的大罪,朝廷一定会认为苏国内乱犯上,严厉追究。殿下身为长子,没有袭承令尊的爵位,却已登殿为君,实在令人不解,恐怕追查下来,殿下也难辞其咎……还不如……不如为了苏国做出牺牲。”   懔苏闭上眼,慢慢地,脸上浮现笑容,继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浑身发颤,笑中带着喘不过气来的咳嗽,手中的弓在众人忐忑不安的注视下,也终于滑落在地。   黎国人胆气顿壮,一个个持剑在手,也再不用伪装。反正苏国已经名存实亡,谁还怕这屋里一病一小两个无依无靠的人?   好半天,懔苏才收起笑容,叹息道:“原来要灭人国,绝人嗣,还能有这么响亮堂皇的理由……策问大人,多谢赐教!我苏国自前商爱封以来,两百多年,国穷民敛,懔苏承祖宗之业,却无力经营,本就该死!倘若之条命真能救得了几百条人命,懔苏必含笑而死。既然有苏已逃,我就放心了。”   他凝视策问,道:“策问大人,今日黎灭苏国,他日灭黎之人,必是有苏无疑。懔苏在九泉之下,恭侯策问大人!”这话说得又冷又绝,策问心里连打向个寒战,想要反驳,却找不出话来。   懔苏冷冷地扫了在场众人一眼。他心存必死之念,眼光凄厉,众人都不敢与他目光相接。   懔苏冷笑一声,伸手整理微乱的衣冠,然后跪起,庄重地向苏君的灵柩拜下。他身后的小待臣跟着拜倒。   一时,懔苏坐起,手中已多了柄寒光四射的匕首。   众人都不自主地退了一步。懔苏却端坐不动。小侍臣从容站起,走到席前,将屏风拉回原位,遮挡了屋里的一切。   只听见盆中炭火噼啪作响,仿佛过了很久很久,里屋传来两声闷响。又过了很久,隐约闻到了刺鼻的血腥气。   策问绷得紧紧的身体一放松,顿觉浑身都疼,几乎软在地下。   基邦跳起来,冲入屏风后,立刻又转了出来,紧闭着嘴,点点头,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   在场的黎国人顿时喜不自胜地欢唿起来。   基邦扶起策问,激动得双手在颤抖,大声喊道:“成了!成了!咱们成了!”   策问头脑清醒,道:“少安毋躁!主君应该已到了城下。要立刻按照计划,彻底控制苏民,不得叛乱。来人!立刻召集全城的宿老、家臣和士民!封闭城门、城墙,不可走漏一人!”   几名黎军大声答应,立刻便冲出门去。 周天·破国箭(16)   策问又道:“要立刻派使臣赶往济北伯处,向方伯大人奏报,懔苏、有苏兄弟弑君犯上,黎国恐苏国亡于贼子之手,已连夜入苏,斩懔苏以谢天下。请方伯大人立刻奏报天子,派人接管苏城。”   基邦一怔,道:“什么?派人接管?那我们……”   策问一笑,道:“你慌什么?三个月前,我让你以将作少监的名义,向将作大匠大人奏报硫铜的事,你做了吗?”   基邦道:“是!我早已奏报,可是将作大匠大人一直没有回音。”   “马上就有了。”策问笃定地说,“苏国内乱,朝廷一定会廷议,选定平定的人选。将作大匠一定会在廷议会上支持我国吞并苏国,你太可放心。”   基邦又惊又喜,道:“难道……大人有什么办法?”   策问冷笑摇头,道:“你呀,总是少根弦。照做就可以了。这里交给你们收拾,我这就去迎接主君入城。”周围的人同时弯腰称是。   经此一役,基邦对这老头子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看着他出去,不禁在后面喊道:“策问大人,此番基邦真是受教了!大人算无遗策,步步为营,毫无偏差,只三天便灭了苏国,真神人也!”   策问闻声微笑不语,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依在门边沉吟半响。   “……还有一件事,我算错了。”   基邦错愕地看着他。   “我以为……你一定杀得了有苏。”   基邦怔了一下,道:“虽然我没有亲手杀他,但……他一定已经死了!”   “万事没有绝对。”策问皱紧眉头,叹息一声,“此子的存亡,乃是整个计划的核心,若此子尚在,今日苏国之亡,恐怕旬日之内便要应在我国。危矣,危矣!主君待我等恩重,策问此计若不能成功,反而害得主君国灭人亡,那策问虽死犹恨!”   基邦全身血往上冲,按剑大声吼道:“基邦誓以性命效忠主君!若有苏仍在,我必亲手杀之!有他无我,有我无他,皇天后土,永鉴此誓!”   “但愿如此。”策问头也不回地出去,一面叹道:“留下此子,实在是我国的祸害……若天要亡苏,何不令其就死?若天不亡苏……唉!待我慢慢想来……”   火盆里的炭火,慢慢地冷却、熄灭。行旬响起一声鸡鸣,过了一会儿,响起了亡国之民的痛苦哭号。   无知无觉的某处   不知是时候,不知是什么地点,不知是什么世界。   只感到冷。浮浮沉沉,耳边嗡嗡的,有时候又是“咕咚古咚”的声音,听不分明……   只有疼痛,永远真实。疼得喘不过气来,疼得辗转反侧,疼得失去了意识,意识却又总在模煳的边缘徘徊。   一时,看见哥哥在林子里走动。哥哥,没有生病时的哥哥,挽弓、搭箭……   一时,看见父亲在田野里走动。父亲扎着宽宽的裤脚,在水田里走着……   一时,都不见了。   有苏翻身坐起,大恸无声,在石上连连抽搐。刹那间,他觉得有股水从自己口中,鼻中流出,跟着是剧烈地呕吐,直吐得整个世界都疯狂地旋转起来……   又不知道过去多久。   时时能看见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在眼前浮现……好像树冠上投下的光圈……又像许多黑暗中睁大的眼睛……看着他,围绕着他……熟悉的草木味道,一直萦绕不去……   天大亮着。一只鸟站在树枝上。迎上他的目光,鸟拍拍翅膀,飞走了。   有苏呆呆地望着那根晃动不已的树枝。鸟飞走了很久,树枝却还在不停地晃动着。懒洋洋的阳光被绞得粉碎,变得千万朵闪烁的光圈。   他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眼前是一片璀璨的星空。夜空那么亮,那么近,仿佛伸手可及。   有苏静静地躺着,却不伸手。   小时候,苏国多云,晚上只能勉强见到一些模煳的星影。偶尔见到晴朗的夜空,他总想伸手去摸那冷冰冰的天。   哥哥总笑话他。父亲把他扛在肩上,让他尽情地向天空伸出手去……   有苏深深吸气。   夜里,芦苇丛中满是萤火虫,一片一片,像卷动的闪光的河,顺着干涸的沟流淌。   哥哥在萤火中走着,带着他,往深沟里走……越来越亮,越来越模煳,哥哥的影子消失在光的河流中……   有苏拼命吸气,否则便要窒息。   天还末明,父亲站在城上。眼前黑茫茫的原野,是明天一早就要开始耕种的田地……他抚摸着有苏的肩头,把他拥在怀里。   黑夜遮不住父亲的眼睛,他指给有苏看,那里,一片又一片,从明天开始,将要经历怎样的转变……何时嫩苗会从黑色的水田里冒出来;何时秧苗会蔓延开来,一片一片;何时田野会变成一片金黄……有苏靠在父亲怀里,感觉到他粗大的手掌,铺天盖地,吞噬全部意识。   有苏尽一切可能深深地唿吸,唿吸、唿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正在急剧地升高,也许再有一点,再有一星半点的回忆,痛苦就会像决提的洪水,将他彻底淹没。   “尔醒了。”   声音像石头滚过天棚。有苏全身一震,转过头来。   燃睛虎坐在不远的草丛中,气定神闲地望着他。黑暗中,燃睛虎像一团冰冷的水。   有苏微一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甚至连自己的嗓子都感觉不到。   燃睛虎点点并没有,道:“别说话,别动。”   它转过身,慢慢踱到草丛的一边,那里有一块巨大的白石,就和有苏躺着的那块一模一样,只不过白石上放着葫芦,草藤编就的藤箕,树根雕成的小碗,还放着许多不知名的花草、食物。   燃睛虎坐在石头前,一本正经地用它那双巨大的虎掌,熟练地将各种东西混合在一起,放进石头研钵里,用一根石杵起劲地捣。   “尔,实在命大。”燃睛虎边捣边念,“在霖河里泡了四天四夜,顺水而下,竟然不死。看来是漾珠的神力,不然焉能如此?”   它回过头来瞧他一眼,又继续捣:“尔身上所受重伤,乃是用一种奇怪的产贯穿所伤,凡人若中一箭,早就一命呜唿了……唉,也不知是福是祸?”   有苏木然地摸摸自己肩头,那里已经用藤和不知名的草叶包得严严实实,没有感觉,但是立刻,黎国少监基邦射出的那一箭,昏迷中一直苦苦折磨他的剧痛,统统回忆起来,他的身体忍不住连打几个寒战。   燃睛虎捣了一会儿,将舂碎的草叶倒入簸箕中,摇晃着筛动,一而继续念叨:“发生了什么事,尔还能记得起来么?”   箭,赤金簧、门楼、台阶、父亲……一闪而过,有苏身体摇晃两下,默默地点头。   燃睛虎叹了口气,似乎十分不忍,但终于还是说道:“尔的父亲,已经……”   身后传来响动,它刚一回身,立刻又转回来,装着若无其事地继续做自己的事。   过了一会儿,有苏问:“苏国呢?”   燃睛虎“夺夺”地捣药,过了很久才道:“已经灭亡了。”   “太子呢?”   燃睛虎拿着石杵,停了一会儿,继续捣:“听说,已经去世了。”   “谁干的?”   “一个叫做有苏的叛徒。”   有苏重新躺回石上,仰视一片模煳的夜空。   “是我杀死了父亲。”   “尔还小,不要听信人言。”   “我亲手射死了他。”   燃睛虎长叹一声,停下手里的活儿:“尔亲眼所见?”   “他们给我蒙上了眼睛。”   “那不就结了?”燃睛虎哼一声,“人心的难测,哪怕是你亲眼所见,也似幻似虚,更何况你蒙上了眼睛?”   “是我射出的箭……”有苏声音暗哑地说。   燃睛虎怒吼一声,声音穿透从林,来回激荡,无数夜鸟惊飞,走兽逃避。   “尔眼睛被蒙上了,难道心也被蒙上了吗?尔射艺精绝,仿佛于九天之上的落雷,无人能当,是因为你的箭发乎于心,而不是动于躯体!”   它的声音像是暴风一样从四面八方响起,动如雷震:“听听尔的心!听听尔自己的声音!站在尔父亲的面前,尔会杀吗?下得了手吗?尔的心到底是如何说的?”   虎啸如同雷霆,在林子中来回冲撞,好半天才逐渐平息下来。几只鸟飞进来,又扑刺刺地逃走。   “请你……治好我。”   燃睛虎仰头考虑了一会儿,才道:“吾在这林中,生活了不知几千百年了。这里日日、月月、年年、代代、月升日恒,花开花落,草长木秀,生活于此,可消万古之愁。如果吾治好尔的伤,尔愿意留下来,不再问世事吗?”   “……对不起。”   燃睛虎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早已知道答案。它闷头继续捣药,过了很久,才说:“即使尔不在这林中,吾也能感到漾珠时时爆发出可怕之力,那自然是因为尔。尔性格刚直,漾珠便会将乐变成一支箭,一支为了复仇、有去无回的箭……可是尔性格刚硬,心肠却软。而今已不是上古纯良之世,时移世迁,世间那么残忍,人心如此狡诈,尔空有一身力量,又能怎么样呢?”   有苏伸展开自己疲软的身体,闭上眼。   他不再流泪,可以为他拭去泪水的人,已经不在了,唯有冰冷的大地承载着他的躯体,寒意透进心窝,冻结了灵魂。   七月十一日。排岸山,济北猎场 周天·破国箭(17)   时近黄昏,进行了六个多时辰的围猎接近结束,猎场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号角声。   身着青色猎甲、冠上扎着长羽的猎手成群结队从树林中出现,马队、车队,夹着数不清的猎物,排成数十道色彩斑斓的河流,纷纷乱乱地向山下草坡大营集结。   按周礼、诸侯通常在春、秋两季行大傀礼,行猎围场,以训练士卒,顺便为冬季储备食物。只有在为战争做准备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盛夏狩猎的场景。   这里漫山遍野都打着济北方伯阗侯姬苍的飞狐旗,正是名震西南的济北军团。如此强大的军团,突然出现在距离前段时间发生国变的苏国不到两百里的地方,实在令人不由得生疑。   姬苍是王室近支,其父亲乃是康王的第五子,被分封到济水,后来因为在平定西南的战役中立有大功,被封为济北方伯,昭王做“济孟铜尊”,铭文“其济水上下十国,有叛王不尊、欺凌他国者,济北方伯讨之”,赐予济北方伯,是朝廷在西南的重臣。   但姬苍同时又是朝廷卿士,大部分时间都留在王殿处理朝廷正事,实际行使权力的,是他的家臣,司马少府呙葛真备。   由下响起第三次号角声,低沉的号声掠过草原。   上大夫兼中行司马公孙婴驾车驰上山冈,大声道:“少府大人,山下各营已经集结完毕,恭候少府大人回营!”   呙葛真备亲率两百名济北军业锐,走在各队的最后。这是他的习惯,不管是围猎也好打仗了罢,他总是最后一个退出。   他虽是臣子,享受的待遇却超过普通诸侯,虽在原野上奔驰打猎,身后总跟着四名侍臣为他携带弓、剑、印、琴。   车驾辚辚,马上就要走出树林,前方草原上的大营已经遥遥在望,忽然间队列最前方三辆车的六匹马同时嘶鸣乱跳,御者驾驭不住,三辆车往后直退,整个队列都混乱起来。   卫队不知何事,紧紧护住呙葛真备的车驾,却听前面一人大喊:“虎!白、白虎!”这片树林是早上围猎开始的地方,以济北军团数千人规模的围捕,别说虎豹狼豺,连蛇虫鼠蚁都逃得精光,怎么还会有老虎?   呙葛真备作凭轼而立,果见前面树林与草原交界处的林线上,有一团白色之雾。此时天色已晚,正是林子里起雾的时刻,但这团雾特别浓密,在昏暗的光线下还隐隐发出白光,便显得十分的不同寻常。   卫队一面稳住车驾,一面张弓搭箭,忽然,那团白雾被山风吹拂,刹那间消失不见,露出一头巨大的白虎,眼睛像两团燃烧的白色火焰,在昏暗的林中格外显眼。   好容易安抚下来的马群顿时被吓得狂嘶着向后退,众军士也是一阵心惊肉跳,车驾把持不住,两百多人、七十多匹马竟然被吓得连连退了十余丈。   好在山风渐渐低落,那白虎重新隐没在白雾之中。卫队赶紧张弓搭箭,步卒将车驾退回路上,数十匹饱经战事的马都吓得屁滚尿流,连车都拉不动了。   公孙婴叫道:“少府大人,天色已晚,请速还驾营中,待属下等捕捉白虎!”呙葛真备沉声道:“且慢,此非凡物,吾闻漾山这主,乃是一只千年白虎,此刻前来,必有教于吾等,尔随吾去看看。”   公孙婴惊道:“不可!少府大人岂能轻涉危险之地?待属下前去即可!”   呙葛真备却不搭话,从车上下来,对卫队道:“你们随我来,其余的人,守在这里。”说着带头往白雾之处走去。   公孙婴跳下车,大声道:“护住少府大人!”众人一拥而上,用盾在呙葛真备周围结成盾阵,十多人挤成一团,踩着软软的草垫,向那团白雾走去。   那团雾气一直凝结不散,里面隐隐透出白光,挤成一团的济北军刚刚接近到十丈以内,忽然一阵腥风刮过,顿时将雾气刮得一干二净,所有人一阵透心凉的寒战,屏住唿吸——却见草丛中只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哪里有什么巨大白虎?   那团白色之物动了动,随即站起,却是一个全身包裹在白袍中的少年。众人顿时勇气大增,发声喊,一拥而上,将少年团团团住。   那少年脸面都裹在布中,只露出一双眼睛,见这么多人将自己团团围住,既不惊也不惧。   两名军士壮起胆子,同时用盾从后面扑打少年,将他按倒在地。   呙葛真备随即赶到,大声道:“且慢,抬起脸来看看。”   几名士卒将那白衣之人双手反剪提起,竟是一名面目清瘦的少年。   那少年也不挣扎,虽被人恶狠狠地绞着手臂,脸上却无痛苦之色,一言不发地直视呙葛真备。   这少年眉清目秀,神情高傲,呙葛真备立刻觉得眼熟——心下疑惑,在何处见守这少年?挥挥手,呵斥众人:“休得无礼,快给这为公子备座。”   众人齐声称是,将那少年放下。旁边有人递上一张小几,不料那少年站着动也不动,道:“此非战地,无席不可安坐。”   按周礼,除非是在战场上,否则诸侯是不能随便坐小几一类的临时座位,哪怕是在野外,也要安席而坐。   呙葛真备心中顿时警觉——这是哪一国出走的国君、逃亡的太子、落泊的公子哥儿?公孙婴脑子去没转得这么快,脸一沉,喝道:“大胆!这位是统领济北十国的方伯府大人,赐座予你,你竟敢无礼?你是哪国的人?少府大人在此围猎,你藏猎场,意欲何为?”说着将手中的剑“锵”地拔出一半。   那少年毫不畏惧,冷冷地扫他一眼爱一眼眼光实在凌厉,公孙婴仿佛被砍了一半似的矮下去,等到他积聚起力气怒目回瞪,少年的眼睛已经转过去,再也不看他一眼。   呙葛真备却似毫不在意,笑道:“这位公子,属臣无礼,还望见谅。在下呙葛真备,奉朝廷之命,代方伯大人管理济水上下十国,说不得,公子既在吾管属之地,真备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所为何来?”   那少年此时方向他一行礼,道:“少府大人,在下是苏国国君之次子,有苏。”呙葛真备脸上笑容越发灿烂,道:“抓起来!”   刚刚才丢开手的卫队又同时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有苏高举双手,示意毫无反抗之意,但还是被人反剪双手,重重地按倒在地。   因是盛夏,林草间地面泥泞不堪,有苏一被按倒,头脸都漫没到泥水中,他也毫不反抗。旁边有人赶着拿来刑具,呙葛真备一挥手让他们暂且停手,脸上笑容不减,道:“吾再问尔,尔真是有苏?”   “岂有他名?”   公孙婴大声呵斥:“岂有此理!苏国有苏弑杀父兄,残破苏国,大逆不道,已是天下共讨的要犯——尔冒充有苏,有何企图?”   有苏的头被人死死按在泥水里,瓮声瓮气地道:“父亲是否为我所杀,有苏实在不知。但我从黎国逃出,浪逢山林,兄长死于国内,国家为黎国所破,这岂是有苏的的罪过?”   公孙婴道:“胡说!尔杀兄之时,有我人在场证明,黎人——”   呙葛真备在旁边“扑哧”一笑,道:“甚好。吾也正觉得奇怪。有苏弑兄之后 ,已被黎人当场斩首——怎么还会在这个地方游荡?”   他走到有苏身前,蹲下来,用手中马鞭敲有苏的头,道:“少年,劝尔想想清楚。有苏弑君犯上,已是尽人皆知。国家有明典,杀人者斩,弑君者剐——有苏若不是已被黎人所杀,便是即将被杀,左右是个死人,尔冒名顶替死人,意欲何图?”   片刻沉默。众士卒以为此少年已被震住,忽然众人一齐惊叫——有苏抬起头来,四五个人死死压住他的头,竟然还是被他轻易抬起上身。   公孙婴抢到呙葛真备身前,地被少府大人一把推开。呙葛真备脸凑到有苏面前,道:“少年,尔想通了么?”   那少年满脸泥水,眼光地分外清亮,一字一顿地道:“我乃是苏国国君之子有苏是也。”呙葛真备道:“尔自称有苏,有证明吗”“我就是证明。”   “证明给我看。”呙葛真备直起身,大声道:“把他放开!来人,给他一张弓!”公孙婴大喊:“少府大人仔细有诈!”   “闭嘴!”呙葛真备恶狠狠地一把推开他,后退两步,道:“来吧,有苏,尔射艺闻名济北,吾也有所耳闻。据说一百五十步之内,尔百发百中,现在天色已晚,尔能射吗?”   有苏跪在泥水中,默默地接过别人递过来的弓。摸到熟悉的弓身,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一下。   自从亲眼目睹父亲中箭倒下,除开自己在混乱中射向基邦的那一箭,他再也没摸过弓箭……闪念间,父亲留给他那最后的笑脸出现在面前……   “少年,尔能否?”   有苏抬起眼。呙葛真备站在身前,在他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军士们已经立起一个现成的靶子——一只白色的麋鹿,高高地挑在枪尖上。   呙葛真备道:“尔若能射中麋首,吾便相信尔的话,如何?”   幕色已经很重,百步之外,别说麋首,连整个白麋也只不过是灰扑扑的一团。有苏却道:“无妨。请少府大人再在麋身下,为有苏置鼓一面,可以吗?”   呙葛真备道:“这有何难?不过……你要盲射?天色已晚,你也不用蒙眼,只要射中便行。”   有苏待军士们匆匆将车驾上的大鼓拆下,搬到白麋下面,才微微一笑,道:“少府大人,您刚才说有苏弑父。不错……当日黎国君臣,如此侵逼,有苏空有武力,却只能坐看父亲受辱……父亲处于危难之中,有苏还蒙蔽双眼,任由父亲被人宰割!有苏弑父,确有其事!”说着“噌”的一声,从怀中拔了一把玉制小匕首,周围军士还未回过神来,他已举起匕首迅速无比地一挥——众人惊叫声中,两道热血从他脸上尚下。呙葛真备亲自抢上来一把夺下他手中的匕首,有苏却不挣扎,微微一笑。   过了发久,呙葛真备才痛叫一声:“尔这是何苦?自毁双眼,也求不了尔你兄!”   有苏仰起头,面对他已经看不见的长天,道:“无妨!这是有苏该受的惩罚——诸大人下令呜鼓吧。若有苏射箭不中,便请立赐有苏死于此地,绝无怨言。”   呙葛真备沉重地叹息一声,下令呜鼓。   鼓声响了。   声音漫过草原,如同一道光,缓慢地照亮了草原。   有苏看得清楚,长身站起,举弓、搭箭、放箭,快如闪电。箭一离手,他便扔下弓,转身而立。   远方军士们传来的惊叫声,他全没听见。   只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回荡:“父亲,我没有杀你。”   七月十三日。前苏国,苏城   田野里响起第三通鼓声,当先的十六名大夫举起旗帜,停留在田野里的十六路纵队军团同时开拔,向城下拥去,前行一里,第三通金响起,大军停下来。   离城只有三里地了。   如果鼓声再次响起,军队就会进入上弓箭攻击的范围,那时候就不能停了,攻城战必须立刻打响。   换句话说,现在是交战双方进行和战考虑的最后时刻。   公孙婴心里焦急,不停地驾车在阵前来来往往。   根据斥侯报告,苏城里有六百名黎国甲士,如果开战,三千济北军团当呆在两个时辰内彻底攻陷城池,但苏城建筑得实在坚固,加之地形险要,戟的济北军团遭遇重大伤亡也在所难免。   从向城中发出攻击信号的那一刻开始,作为军队的实际统帅,公孙婴已经冒着危险,在离城很近的地方转了好几圈,希望能找到适合发起进攻的地点,可偏偏城头上就是见不到一个人,了不见黎人了城,城市防守的底线难以摸清。   有一点是肯定的。接到即将被济北军团攻击的消息,城中毫无动静,没有人出来辨别或投降。   按道理说,三千全副武装的济北军团事先没有通报,突然出现在城下,任何诸侯国都会乱成一团,黎国此刻出奇的平静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黎国,真的反了吗?   时间慢慢流逝,太阳开始西斜。   通常情况下,两通鼓之间间隔不能超过一刻,以免士气受损,可是这第四通鼓,足足让济北军团三千士卒在原野上等待了三刻钟。   鼓,终于还是响了,但以为黎军开始进攻——鼓只响了片刻即止。城上没有出现公孙婴熟悉的遮天蔽日的羽箭,倒是苏城的大门敞开了——黎边身披重甲,手持利刀,列队而出。   没有车阵,甚至没有领兵大将的大旄——黎国人要进行短兵近战?   公孙婴飞车回阵,济北军中立刻响起号角声,中、下大夫们往来奔走,指挥全军备战。   原野上的军团立刻变阵,收攻城的纵队改为平行阵形,弓箭队从前队调到后队,攻城机退下,战车排成楔形纵队,长枪队在阵地最前方列阵……   谁也没料到的是,备战工作忽然间停滞下来——并非因为黎军突然发动猛攻,相反,黎国军队出城,不列战斗队形,而是分开两边,背靠墙排成三排,活像城墙前的一排人盾。   黎军阵列中没有鼓,也没有携带冲锋用的长枪。按这咱阵型,城墙上也没有出现掩护的弓箭队。   还没等一头雾水的济北军回过神来,城内一声金响,黎军同进向前一步,拔剑,将手中兵刃朝下,然后一齐扔出,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   扔下兵刃的黎军又整整齐齐退了回去,靠墙而立,再无动静。苏城城门洞开,负责开门的甲士也扔下了兵刃,从门的内甬道、内城,一眼望过去,全是直立的甲士和遍地的兵刃。   公孙婴等一干济北军团大夫面面丰觑,这算演的哪一出?   济北军调动到一半,全都愣在当场,公孙婴反应极快,招唿几个中大夫:“别傻愣着!队伍要拉回野战队形,提防有诈!”几名中大夫连忙驱车四散。   只见远远地打从苏城城门中飞驰出一辆轻车,穿过黎军,又轻易地穿入济北军混乱的防线,向着济北军后阵驰去。   片刻间,那辆轻车又穿营而出,径直驰回苏城。公孙婴正在奇怪,便见本阵大旄晃动起来,呙葛真备的本阵开始动了。   本阵虽只有不到六百人,却拥有庞大的车阵,向前开进,前面的队伍纷纷让路,济北军的野战阵型彻底被打乱。   公孙婴驱车直奔大旄,迎上呙葛真备的车驾,大喊:“少府大人!前面战事未明,为何突然移动本阵?”   “子婴,黎国的使臣已经到了。”呙葛真备看上去神色轻松,见公孙婴匆匆赶来,一笑道:“尔准备一下,留在城外约束诸军,不可妄动,切不可纵兵大掠。吾这就要入城。”   公孙婴道:“少府大人!虽然黎军已经投降,但——”   “不要乱讲。”呙葛真备微皱头,道:“这是弃战,不是投降,决不可混淆,否则易引起诸侯不安。”   公孙婴顿时煳涂了,道:“弃战?这……这……但是此刻城中情况未明,请准属下先行带一千人入城,布置关防……”   “不必如此麻烦。”   “那么请少府大人允许属下带甲士八百,随大人入城。”   “不必了。”呙葛真备叹道,“黎侯弃战,乃是表明他仍然是大周的臣子,黎国的国君,愿意抛弃兵戎,以诸侯之礼见我,我当以诸侯之礼待之。我们虽然来此,但黎侯反迹未明,朝廷没有明命。你带兵杀入城中,算什么?”   公孙风刀霜剑顿时语塞。呙葛真备回过头来,对身后一人道:“事情既已如此,尔愿随吾进城吗?”身后那人点头称是。   公孙婴看了一眼全身在白袍中的有苏,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少府大人,请三思!属下有一言不得不说——若少府大人相信有苏公子的话,那么便应该派遣大军武装放城,抓捕黎侯君臣。如果少府大人相信黎侯,就应该立刻抓捕有苏,送朝廷问罪。大人岂可两头比取,带不祥之人,入不祥之地?”   呙葛真备微微一笑,道:“子婴,尔能有这番见识,很有进步。可是……有些事情,哪有那么黑白分明,非此即彼?黎侯摆出这种架势,反守为攻,逼吾入城,吾不能不去。若不去,就是疑人以罪,强灭人国……黎侯,恐怕还未有如此胆量,我大军驻扎城外,他难道还想加害于吾不成?”   公孙婴道:“属下不是怀疑黎侯。但此事太过诡异。大人何不在此驻扎,宣黎国君臣出来相见?”   “黎侯已经病得下不了床了,策问现在临朝执政。”呙葛真备皱紧眉,叹息一声,又回头看看有苏,“看来,苏黎二国的恩怨,颇有些曲折。吾要为有苏申冤,却也不能妄害好人,必要入城一趟,才能理清真相。” 周天·破国箭(18)   他手一扬,阻止公孙婴再说下去,轻拍车轼,车驾立刻向前,十六名下大夫披甲跟随。   公孙婴眼巴巴地望着车队穿过济北军的战线,又穿过黎军战线,直入城门,才回过来头,望着身后一大群目瞪口呆的大夫们。   “大人……”   “备战。”   “少府大人已经……”   “现在这里我说了算。备战,派人收缴黎军已经放弃的兵刃,把投降的黎军带到城外看管起来。”   一名下大夫小心翼翼地道:“此乃是弃战,不是投降……”   “朝廷章程里,没有弃战这一说,”公孙婴白了他一眼,道:“我不知该如何处理。听好了,就按投降办理!立刻解除全城黎军的武装,直到一切水落石出为止!”   马蹄声踏在熟悉的街道上,嘚嘚作响。有生以来第一次,看不见苏城里熟悉的街道、人物。清脆的马蹄声,如同一道道划过黑暗的闪电,街道、房屋……一次次闪现,又持续不断地隐入黑暗中。   有苏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尽力去倾听,去寻找——   没有动静。没有鼎沸的人声。也没有往日日暮时分,家家户户烹煮夜宵的熟悉味道。   周礼,过午不食。但苏民总是劳作到很晚,直到日落西山,才归耕回城,叔伯兄弟、邻里友朋,坐在街头巷尾饮酒而歌;姑嫂妯娌忙着为家人做一日里的最后一顿晚饭;垂髫幼童,奔走游戏,喧闹不已……   如今这一切都不见了。   偶尔,马蹄声在冷清的街头踏出冰凉的“嘚嘚”声,声音照亮的狭小空间里,会闪过一两个灰蒙落到实处的人影。   虽然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有苏却看得清楚,那些不过是躲藏在黑暗中的黎国士卒。   苏民呢?这里还是故国吗?仅仅过去两个多月,那个曾经的家园物是人非,从此再难寻觅了吗?   一股股热浪从衣袍中喷射出来,将他的袍子高高鼓起。他知道这是什么力量,却不去阻止它。不必阻止……也无法阻止……   车队走到城中,却不走上坡,直上正殿,而是转向了右下,穿过一条长街道,绕到了小山的背后。   有苏侧耳听去——山坡上父亲曾经居住过的小院落里没有人声,只听得见那株大树在风中孤独地辄辄作响。   他以为这便要下车,从小路上山,不料车子一转,一路向下,竟似往下城方向而去。   只听呙葛真备问车右贾岸力:“此去何处?莫非黎侯不在城中?”   贾岸力道:“属下不知——黎国车驾引路,不见其停车。”   呙葛真备便不作声。过了小会儿,越发觉得不对,便问有苏:“此处往下,右有河岸,左有民居,前有树林,是何去处?”   有苏“啊”了一声,低声道:“此去乃是鄙国的大社、兆域所在。”   所谓兆域,其实便是墓地。   自来习惯,墓地都修建在各国的大社之旁,因为乃祖先安眠之地,所以称为兆域,取其吉祥之意。   呙葛真备十分不解,道:“难道黎侯将死,这便要下葬了么?”想想,却也没有诸侯薨逝,葬在他国兆域的礼。   空气中多了某种若隐若现的奇怪味道,有苏抬起头,使劲吸气。但车上众人似乎都没注意到。   车驾在崎岖不平的石板路上重重地颠簸了几下,接着向左转抽,车上众人忽然齐声“噢”了起来。   呙葛真备惊讶地道:“这、这是何物?”   有苏虽然目不能视,但感觉比眼盲前敏锐了底色,虽然一时还没有大声响起,大致地为他勾勒出面前画面,他已经感到——这里不是兆域。   这里充斥着奇怪的焦味,地面也在隐隐地发出不同寻常的热浪,在地下深处很远的地方,仿佛还传来一阵阵的金属鸣响的声音。   也有他看不见的东西。车驾停在一处凌乱的广场上,昔日恢弘的苏国大社,此时已被拆去一大半,裸露出光向秃秃地梁、柱,周围空地上摆满了石材、木料,仿佛大社正在重建。   车驾猛地一顿,停了下来。车右贾岸力大声喝道:“大胆!此乃济北城相司马少府呙葛真备大人的车驾!尔黎国臣工还不速速见礼!”   立刻便听见许多披甲戴盔的人跪拜的声音。一人朗声道:“黎国城宰策问在此恭候大人!”   有苏耳中“嗡”的一响,身体晃了晃。却听呙葛真备道:“策问,好久不见。此处是什么地方?黎侯现在何处?”   策问道:“少府大人请见谅,非臣等愿意失礼于大人,实在是我国主君病重,不能起身。为了苏国内乱之事,还劳动大人来此,实在是我等之罪。眼下,我主君吊民伐罪,已经平息了苏国的内乱,不敢劳动济北大军。主君已命策问备好子女财帛,恭送大人府上,还望大人笑纳。”   呙葛真备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苏国内乱,方伯讨之。方伯不在,吾自付之。贵国越俎代庖,实在是有劳了,怎么还好意思要贵国破费?免了吧!”   策问脸色十分惭愧,连连作揖,但拦在大社门前,并无邀请呙葛真备下车的意思。   贾岸力喝道:“策问,少府大人远道而来,调解乐曾事务,难道还要少府大兴等在门前吗?”   “是……是是……”   “大胆!”   呙葛真备面带寒霜,回顾左右,道:“既然如此,一呀,出城。”   谁都知道,出城即意味着重新开战,策问头上汗如雨下,匍匐在地,连连叩首,道:“请少府大人恕臣等失礼之罪……”   “策问,”呙葛真备冷冷地道,“黎侯……不是生病了吧?”   “少府大人容禀!”   “尔只有最后一句话可以说——黎侯在什么地方?”   策问深深地叹息一声,慎重其事地叩首,道:“少府大人见问,外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鄙国……鄙国主君……主君大人……被苏国逆子有苏动劫持,现在正在这大社之中!”   ……   车上车下,一片死般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呙葛真备松开按在有苏手上的手,徐徐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回大人,便是今日上午发生的事,臣等有罪!”   “尔的罪慢慢再说!”呙葛真备喝道,“尔等不是已经上报朝廷,说有苏已在刺杀其兄懔苏的现场,被乱剑刺死了吗?”   “臣等愚昧!”策问连连叩首道:“当时,苏国国充发生太快,有苏非一人反叛,乃是联合了苏国十二名大夫叛乱,在刺杀苏君现场,十二大夫被杀,有苏被擒。鄙国国君害怕苏国国内尚有叛臣,来不及上奏大人,连夜起倾国之兵赶赴苏城,就地擒拿苏国叛臣。可惜谁也没料到,逆子有苏竟然如此强悍,乘我等不备,当场杀死其兄,手段恶劣,令人发指!”   贾岸力用力按住有苏,不让他乱动。   策问继道:“臣等奉主君之令,将有苏拿下,本该就地斩首以谢天下,但主君言道,苏国内乱,一夜间君臣父子皆亡,若杀有苏,无人继承国统,必被朝廷夺去封国,我等于心何忍?以臣等所见,有苏公子本来品行纯良,只不过前些日子,听说他曾冒险进入漾山。漾山自古乃禁地,多有妖异之物出没,难道有苏公子性情大变,也与此有关?所以臣等斗胆,一面连夜奏报,已经杀死有苏,一面将有苏关在此大社中,广为寻找名医,为有苏公子医治。此事,鄙国上下都是知道的。”   呙葛真备拍拍车轼,道:“尔……尔继续说。”   “是。”策问道:“今日上午,听闻少府大人带领大军,前来苏国处理国变事务,鄙国国君立刻亲自带人前来,想要亲见有苏,观察其状,谁知那有苏,果然已中魔障,竟然脱开刑具,当场杀死数人,将主君劫持进入大社之下的苏国兆域!变起仓促,臣等实在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主君被有苏掳走,少府大人统帅大军又在城外列阵,鄙国上下乱成一团,不知所为何来?臣实在百无计可施,为免与方伯大军起冲突,不得已令全军出城弃战,以示我黎国绝无乱臣之心!”说又恭恭敬敬在地上叩首,道:“臣等死罪!请少府大人发落!”   呙葛真备“哼”一声,有苏忽然觉得背上一紧,贾岸力用一柄小匕首抵在他背心,低声道:“别动!”   呙葛真备揉揉额头,道:“事情怎么会闹成这样?既然如此,吾倒要弄个明白。黎侯、有苏在什么地方?带吾去。”   策问在地上恭恭敬敬地道:“恕臣无礼,此乃危地,策问不也从命。”   “大胆。吾奉方伯之命,统领十国,济北上下,谁敢不从?”   策问在地上叩了个首,亲自上前,扶呙葛真备下车。   贾岸力用匕首推推有苏,跟着下车。他全身笼在袍中,连路都看不见,全靠用一根木杖在地下敲击。   往在社中走了两步,策问忽然想起一事,道:“少府大人,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眼下,城中甲士齐出,已无人防守此城周围。臣担心有苏劫持主君,逃出城外,请少府大人下令,令驻扎在城外的方伯大军戒严此城四周,捉拿苏国逆贼有苏。”   呙葛真备淡淡道:“这有何难?来呀,下令,戒备城外,准备捉拿逆贼。”   策问似乎没注意到他省去的话,弯腰在前方引路。一名济北军下大夫驱车出城,赶去传令,却见一名黎国大夫几乎与他并驾而驱,也在匆匆赶出城外。   城外数千人都看得清楚,两辆车并驾出城,济北军大夫直奔公孙婴的本阵,低声复述了呙葛真备的命令,那边黎国大夫却一面允车在城前狂奔,一面大喊:“奉主君之令,戒备城外,准备捉拿苏国逆贼有苏!”反复在阵前往来喧哗。   公孙婴感到奇怪,道:“这是怎么回事?”   前来报信的大夫也不明白,为何黎国人要如此作势,道:“这、这是黎国城宰与少府大人下达的命令。”   公孙婴道:“有苏不是和少府大人在一起吗?既然要捉拿有苏那么有苏现在何处?”   那大夫在出发之前,亲耳听到黎国城宰说有苏在大社劫持黎侯,又见到贾岸力在车上以短刃逼迫有苏,早就煳里煳涂,张口结舌,半天才道:“属、属下不知。”   便在此时,洞开的城门轧轧关闭,黎国军人虽然没有拾起武器,却开始排成长列,在城墙下站岗。所有人都面城崦站,似在提防城内有人越墙而出。   公孙婴叹了口气,道:“传令,围住城池,全面戒备,若发现有苏……立刻就地捉拿。”   情势就此发生根本转变。   呙葛真备等人步入大社,便吃了一惊。   从外面看,大社的一半屋顶都被掀掉,进来才发现,原来拆除工作是由内而外进行了的,内部已经被完全拆除,苏国先祖先民的神位荡然无存,其余像什么神床、厢房、拜殿等等统统被拆个精光,和外面的空地一样,堆满了石材和木料,木料都被截得不足两尺长,决不是从大社上拆下来的,也决不能用来重建大社。   呙葛真备处理济北方伯的事务三直多年,一眼便看了这是要修建矿道所用。苏国藏有价值连城的硫铜矿的传说,他也颇有耳闻,心下稍稍一转,便已知端倪,却不说破,只问策问:“黎侯现在何处?”   策问引导众人往前,边走边苦着脸道:“臣也不知……将作少监基邦和司马韦素一正在追查,大人请……大人请……”   越往内走,地势越低,苏国大社前面只有一殿,后面却修建了很长的走廊,走廊依山石而建,刚开始,还只是一面是山石,到后来越来越低,两面都被山所包围,仿佛要下到深谷之中。长廊弯弯曲曲,蔓延一里多长,终于到了尽头。   跨出长廊,深谷也到了头,前面封住山谷的高高石壁底下,露着一处黑乎乎的洞穴,洞中隐隐有光,隔着老远,也能闻到冰冷的泥腥气。   车右贾岸力眼见情势越来越凶险,抢先一步站住,手握剑柄,喝道:“策问大人,这是什么地方?少府大人岂能入此险恶之地?”十余名下大夫分成两列,抢来上护住呙葛真备三人。   策问连连鞠躬,道:“大人……小臣有罪……那有苏挟持黎侯,退到苏国兆域之中——将作少监基邦、司马韦素一等已带人追入。请少府大人暂时回避,等臣等解决了此间的大事,当自缚前来谢罪!”   呙葛真备道:“此事甚为古怪,吾一定要亲眼看看,带路。”   贾岸力道:“大人要亲临危险之地,恕属下直言,关防人员不够,是否等待公孙婴大人带大军进城——”   呙葛真备正要开口,便听见石洞中传出一连串的惊唿,声音穿过曲折的山洞,变得瓮声瓮气,隐约听得见许多人连连敲打盾牌,乱成一团,中间还夹杂着唿喊:“小心殿下!当心!”   策问脸色大变,顾不得在呙葛真备面前失礼,从一名黎国军士手中抢过火把就往里跑,黎国众甲士慌忙连滚带爬地跟上,霎时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贾岸力还要再说,呙葛真备直截了当地道:“通知公孙婴,派两百人入城,但不可失了城外戒备。多找原苏国百姓来此,吾要当验证。”一面说,一面匆匆跟在黎人后面入洞。   贾岸力一直抓住有苏的胳膊,此刻也感到他全身激动得直抖,不敢放手,更不敢离开呙葛真备,仓促间对一名下大夫吩咐两句,便带着剩下的甲士,押着有苏入洞。   这洞是济北山中常见的溶洞,洞口及其狭窄,刚开始还能容两人并肩通行,到得后来,连一人都只能侧身而过。   贾岸上力紧紧抓住有苏的衣袍,拼命往前挤,只听见里面闹声不绝,声音在洞壁间回荡,嗡嗡的,里面的空间似乎不小,一直有阴冷的风往外吹,风里还带着些似硝亿霉的腥味,十分难闻。   好容易挤过一条长长的通道,忽然间,洞壁向两边延伸,退到黑暗中去,再也看不到边。   贾岸力举着火把看了好久,才发现原来已经进到了一个极大极宽阔的洞穴中,等眼睛适应过来,才看见远远的到处都是微弱的光点,有人将火把在洞中到处插满,可就算这样,也完全照不到洞穴的顶和边,可见其广大。   不知是从何处传来巨大低沉的隆隆声,仿佛在很近的地方,有一条奔腾咆哮的河流。   随同进来的济北军都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不由自主地挤在一起,仰头四看。   远远的有火把晃动,传来呙葛真备严厉的声音:“尔是保人!胆敢犯上作乱,欺凌黎侯?黎侯乃是册封诸侯,国之干城,尔如此无礼,不要命了么!”   有苏身体一震,贾岸力紧抓不放,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不要乱动。是非曲直,自有少府大人作主,你敢乱动,我立刻斩下你的首级!”   有苏道:“请把我的手杖还给我。”   贾岸力道:“可以。”便将下车时从他手中抢过来的手杖塞到他手中。   有苏用杖在地下轻点,笃笃声中,犬马之劳迈开步子,向黑暗深处走去,竟似比贾岸边拿着火把还看得清楚。   走到近旁,只见数十名黎国甲士远远分散开,围成三个大圈,越往圈子中走人就越多越密。地下也不要是乱石,而是用木板、青石等铺就的道路和地板,只是年月久远,许多地方都已残破不堪。   越往前走,越是心惊肉跳。看似偌大无边的洞中,竟然还横亘着一条宽阔的深沟,青石和木材搭就的地板,一直延伸到深沟之上,在那里形成一个三角形的台子,台子远远地探出地面,悬在深沟之上,在只有星星火光照亮的地底,就像是悬在地狱之上的楼台。   黎国军人将台子紧紧包围起来,剑拔弩张,气氛十分压抑,除了熊熊的火声,连声咳嗽也没有。   贾岸力见呙葛真备与随身的四名侍者站在人圈中,顿时放下心来,静立观望。   台子最边缘是一栋小小的木屋,旁边还有几支黑色的巨木撑起来的架子,架子上挂着许多凌乱的绳索,显然曾经有一个巨大的绞盘,现在已经不见了。   屋子外面数名黎国大夫持剑以待,却不敢进去,里面“乒乒乓乓”,激战正酣。但见在场的黎军多有挂彩者,黎国人显然经过苦战,才将他们口中的“有苏”逼到那间屋子里,贾岸力不禁暗自心惊,难道这个“有苏”真有如此可怕的能力,在重重包围下仍能全身而退?   他不由得更加用力地抓住有苏的袍子,有苏却丝毫没胡挣扎之意,由着他牵着。 周天·破国箭(19)   忽然,屋子里轰然一声,破门被人一脚踹开,几名黎国大夫狼狈退出,最后一人身着重甲,半边身子都是血,背对着屋外,一步一步地退了出来。   站在台子上的众人都不敢再进屋,却又不敢后退,僵持了半晌,听得见血嘀嘀嗒嗒滴落在木板上的声音。   于在场百余人屏息静气的等待中,那门忽然无风自动,“砰”的一声关上,台上众人松了口气,其中伤势较重的几人终于支持不住,一个接一个地歪倒在地。   策问声带哭腔,嘶声叫道:“还呆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们抢下来!”   黎国人一拥而上,将几个躺在地下的作者拖下来。几名进入屋中的大夫都伤得极重,司马韦素一全身重甲都被砍得破烂,血肉模煳,连伤口都看不清了。   策问声带哭腔,连声道:“这、这怎么……主君呢?你们丢下主君,就、就这么跑出来了?将作少监呢?”   韦素一昏迷不醒,旁边一名大夫哭道:“属下等无能……那有苏用主君的身体做盾,我们……将作少监护主心切,已被那逆贼砍中右肩,跌落深渊里去了……”说完放声大哭。   策问脚一软,坐倒在地,已然呆了。呙葛真备亲自前来险伤,但见黎国人一个个伤得不轻,心下不禁恻然,道:“难道……难道真有这么厉害?”   回头看看有苏,有苏裹在袍中,那袍子轻薄,只要稍有风吹便会抖动,此刻却如雕塑般动也不动,表明有苏心中镇定。   呙葛真备心中疑团越来越大,原来以为,只须判断出谁是谁非,便可破解这场灭国之案,现在看起来,连有苏此人是真是假都搞不清楚,难道真的……   策问一面拭泪,一面哽咽道:“这下如何是好?将作少监大人已是鄙国第一武士,尚且不免于难……那逆贼狂性大发之下,我家主君……”   几名中大夫服饰的人大声道:“属下等当以死报主君!让我去会会有苏那个恶贼!”   有苏闻言,不由主主向前一步,贾岸力抢上一步挡住他,道:“少府大人,让我来会会这个‘有苏’如何?”   策问道:“这是鄙国的事,岂敢劳动大人?若大人再有个意外,鄙国可怎么担待得起?这有苏……有苏……”   呙葛真备一直在留意黎国诸人的脸色动作,伸手在示意岸力退后,道:“看来这个有苏,倒还真不简单,闹出如此大的事情来……策问你且来看看,此人你可认识?”   贾岸力会意,将有苏拉到身前,伸手将他头上的罩袍扯了下来。   策问一见这下,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贾岸力等一干济北军人暗按剑柄,心中盘算着一旦策问等人事败,若闹个鱼列网破,该如何控制住在场的普通黎国军人——却听策问道:“少府大人,这位少年是何人?臣等从未见过。”   呙葛真备微笑道:“没有其他的意思。此子眼睛不好,此地黑暗,正好借他的耳朵。”   策问道:“是!少府大人实在细心,我等没有考虑到此……唉!将作少监便是太过鲁莽,才有此一败!那有苏关在此地牢中多日,眼睛早已习惯,我等……唉!”   呙葛真备道:“不要紧。此处虽暗,还是瞎子看得最清楚。是不是啊,有苏?”   有苏“嗯”了一声。   ……   “少府大人……”   “城宰,吾还以为尔认识他。”呙葛真备的声音,说不出的嘲笑讥讽。   策问额上见汗,道:“这、这是何意?你说,这、这、这人也叫有苏?”   有苏上前一步,他全身都被白布包得紧紧的,周围的黎军这才看清他的面目,不由得一阵慌乱,有人叫道:“你……你是何人?”   那声音十分响亮,照亮了有苏脑海中的世界,看得清清楚楚,策问的脸正被某种奇怪的光芒包裹着。   他正要开口,策问伸手直指他,厉声喝道:“你是何人!但敢欺瞒少府大人,自称罪臣有苏?还不从实招来!”   “锵啷啷——”策问身旁数人同时拔出剑来,贾岸力等济北军人也同时上前一步,“锵锵”拔剑在手,双方怒目对峙。   呙葛真备冷冷地一眼扫过来,道:“此欲何为?”   策问道:“少府大人,此是何人,竟然冒充有苏之名!有苏虽已是罪人,但毕竟是国君之子,此人冒充有苏,不知是何居心?”手指有苏,厉声道,“你!你是何人?欺瞒国家大臣,挑拨两国交战,陷少府大人于不义,你好大的胆子!”   旁边黎国人一齐大喊:“拿下!”   贾岸力仗剑喝道:“谁敢!”但其实心里惶恐不安。毕竟见过有苏之人,只有黎国君臣,策问的话其实是在说,呙葛真备上了此人的当,挑逗起两国间的战争,若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真是假冒的,那呙葛真备可就是背上了私自调动连队讨伐诸侯的罪名……这,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呙葛真备冷冷地看着在场众人,道:“怎么了?在吾面前拔剑,一个个意欲何为?贾岸力,收剑!”   济北军团向来以军令严酷著称,贾岸力等几乎想也不想,立刻还剑入鞘。黎国人却在相互观望。   策问回头道:“少府大人的话,听不见么?”这才一个个收剑。但双方以有苏为中心围成的圈子却无改变。   呙葛真备指着有苏,道:“此子尔不认识?”   策问坚定地摇头道:“我黎国人等从未见过此人。敢问大人,他是从哪里来的?”   呙葛真备淡淡地道:“此是山中之物。他自称有苏,吾未见过有苏本人,是以带来,让你们辨认。”   策问连连摇头,道:“有苏一直关在苏国大社中,这还能有假?此人既然胆敢冒充有苏,必然有所图谋,请大人千万留意。”   呙葛真备冷笑道:“无妨,吾已说过,管他真有苏假有苏,如今有苏罪责难逃,左右都是一死。此人不惜在吾面前自毁双眼,冒充一个必死之人,定有所图。”   策问抢道:“正是!请大人立刻抓捕此贼!”   “那又何必呢?”呙葛真备微微一笑,道:“这里反正有个反贼有苏,正在劫持黎侯,图谋不轨。保不让他与这里的有苏见上一面,或者便可看出端倪?”   策问大吃一惊,躬身道:“大人之谋,臣等难及!只是……眼上……”   “无妨,这里我来作主。”呙葛真备望着那间毫无动静的屋子道:“有苏,你既已毁眼自明,敢再一试么?”   有苏淡淡地道:“但能复仇申冤,有何不可?”   呙葛真备道:“好!贡岸力,给他一把剑。”   有苏轻轻推开贾岸力递过来的剑柄,道:“有苏七尺男儿,何须一剑防身?” 周天·破国箭(20)   贾岸力抓住他的手,往前一指,有苏点点头,木杖轻点,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   他紧闭双眼,在昏暗中微一搜索,便望向策问,道:“城宰大人,有苏有一句话要问。”   策问哼道:“你不是有苏!”   火把的光影在有苏脸上跳动不已,只听他冷冷地道:“我的父亲,到底是何人所杀?”   策问指着他怒道:“你这奸贼!苏国国君不是你的父亲!至于被何人所杀,当日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乃是被那无耻叛乱之徒有苏所杀,何须再问!”   有苏冷冷地面向他片刻,微微侧头,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道:“原来如此。有苏有眼无珠,但神明自有眼。有苏本就该死,以命换命,不信神明不还有苏一个公道。”说完转身便走。   策问退后一步,脸上阴晴不定。旁边一名中大夫大声道:“大家提防!”不知怎么地,也是中气不足,声音都有些发抖。   有苏踩在腐朽的木板上,慢慢行走。   这里原来便是苏国的兆域之所在,按苏国的传统,成年之前的孩童是不能能来这里祭祀祖先的,但有苏现在孑然一人,也许除了他,再也没有苏人能来到这里,祭祀建立了苏国的列祖列宗……   虽然目不能视,但那条不知在什么地方奔腾哆嗦的河流,已经将黑暗中的洞穴照亮,他能感到周围的空旷和阴冷,还有面前渐渐逼近、仿佛要将所有一切一口吞下的深渊……   深渊底下一直往上吹着寒冷的罡风,呜呜作响,但是很明显的,河流并不在这下面……深渊里面,另有动静……   他缓步走到屋前,以瞎子的耳力而言,他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清楚,屋里无论是谁,应该都不知道他来了。   隔着腐朽的木板,他能听见屋里两个人的唿吸声,两个人都很紧张,唿吸急促,但仔细一听便知道,这是“有所准备”的那咱紧张,而决不是一把刀架在脖子上的紧张。   黎国射艺时,有苏早已领教了黎国人的“准备”。这几个月来,每一次闭上眼睛,都能巨细靡遗地回忆起当时的一切,越回忆,越清晰。   黎国人行事,一切都是设计好的,绝无意外,即使有意外,那也是计划之中的意外,而其计划总是像他们制造的精致赤金器皿一样,堪称完美。   所以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这不过是黎国人的另一个计划。   他不在呙葛真备面前点破,因为他更清楚,对方一定会用尽所有花样,直到自己形单影只地走进这间屋子。   不要紧。这也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伸出木杖,搭在门上,那扇腐朽的门“吱”的一声开了。屋里两个人的唿吸顿时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又重新唿吸起来,但明显的,一个紧张的急促,另一个却越来越缓,越来越深地唿吸,即使站在门外,也能感觉到他高涨的气焰。   有苏更有何惧?一步踏进门内,木杖用力在地下一顿,声音十分沉闷,却也快速地将屋子里大致境况勾勒出来——屋子比外面看起来的大,几乎四面板墙,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地板中间有一条宽大的缝隙,缝隙似乎是人工所为,因为边缘很平整,下面传来唿啦啦的风声,直通到深渊中。   两个灰色的影子站在屋子靠外的角落中,一看见他进来侧耳倾听的样子,其中一人似乎吃了一惊,道:“你已经瞎了么?”听声音正是黎侯。   此时此刻,苏城。   贾岸力派出的下大夫打马狂奔,直到城门,可是城门已闭。下大夫站在车上在喊:“开门!我奉少府大人之命,有紧急要事通知城外驻军!”   城门紧紧关闭,城上有人道:“奉黎侯之命,此城已闭,未有黎侯之命,不得开门!”   那下大夫怒道:“我乃是奉了少府大人的命令,尔等也抗命吗?”   城上人道:“少府大人已经剥夺了黎侯的权力吗?”   那下大夫迟疑道:“这……”   城上的人道:“既然没有,我等便只能遵守黎侯之命。”   那下大夫道:“那我当如何出城?”   城上的人道:“我等不知,请大夫到其他门看看。”   下大夫掉转马头,驱车沿着城墙而行,刚刚转过拐角,城墙上一箭射下,下大夫拔剑击落。   更多的箭雨点般落下。   那声音又嘶又哑,仿佛困于浓雾中的野兽,有苏尽管早有准备,还是心中大震,胸前的珠子如从前一样迅速沸汤般热起来。   “是你!”   “策问算得很准,你果然来了。”   “你们早知道我要来?”   “不错。寡人在这里等你已经很久了。”   “等我?”   黎侯长叹道:“黎城一见,寡人实在是欣赏你。你的神采气度,射艺胆量,都非常人所及,寡人窃慕之……可惜你已经瞎了!”   有苏摸摸自己的眼睛,喃喃地道:“可惜?为什么?我长了一双眼,却什么也看不清楚,还不如瞎了看得清楚,有何可惜?”   黎侯道:“你还是那么英武不凡。寡人果然没有看错你。有苏,寡人一直赏识你,如果你愿意效忠寡人,寡人不但赦免你的死罪,还可以向朝廷奉奏报,立你为苏国国君,如何?”   有苏冷冷地面向他,道:“君侯大人,有苏今日来,只是想问问,我……我的父亲,到底是何人所杀?”   黎侯嘿嘿而笑,道:“何人所杀?难道不正是你么?在场众人看得清楚明白,你一箭射出,正中你的父亲之胸……”   “我没有!”有苏大喝一声,手一抬,形状弯曲的木杖不偏不倚地指向黎侯,“蒙上眼睛我也看得清楚,那一箭……那一箭……”   黎侯冷笑道:“你真的看清楚了?在场的苏国大夫一个个为你而死,他们若见有其他人开弓射死你父亲,为何不告诉你?你说你看得清楚,那你说,射死你父亲的,是谁?你射出的那支箭,又射往何方?”   有苏举起的手微微颤抖。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早已不知翻滚了多少万遍。   无论白天黑夜、醒着梦中、走路吃饭……他无时无刻不在回忆、思索,特别是眼睛瞎了这些日子以来,过去的一切更加清晰,更加真实,那天,那人,那挤满了人的庭院……甚至于许多当时在场的他根本没有留意的东西,现在也一一浮现在脑海中,然而,他最后射出的那一箭——始终没有下落,不知射去了哪里,脑海中根本就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他明明能在黑暗中,用声音看到一切,难道那支箭没有声音?难道那支箭,射出去就熔化在空气中?怎么可能毫无痕迹地消失呢?但无论怎么探询自己的内心,他都得不出答案。   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是毫无疑问的……他绝没有射向父亲!如果没出意外,那一箭一定会洞穿靶子,彻底打败嚣张的将作少监!   “是谁?这就是我有苏瞎了眼睛,来这里要问的问题。”他一字一顿地道,胸口火般的烧灼感,让他越来越感到全身上下紧绷的力量,“是谁杀了我的父亲……是你!谁动的手,并不重要,是你……你要逼死我,逼死我的父亲、兄长……我苏国与你黎国何干?为何要不择手段,必欲害死我父子为快!”   黎侯长长叹气,不停地搓着两手,道:“说来惭愧……士大夫应当重义轻利,可惜寡人实在……这也要怪你的父亲,太愚昧、太石板。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国家自古就藏有宝藏,原本可以富甲济北,可你们的祖祖辈辈,却为了向那个已经逝去了的时代效愚忠,而甘愿贫困至此,甚至要向邻国弯下你苏氏高贵的腰。你的父亲,太愚昧了!僵直不化,如何适应这个时代?匹夫有责,怀璧其罪,白白招来杀身之祸,唉!”   父亲赔笑着的脸,一闪而过,有苏心底忽然酸楚难当,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释然。   他定定神,挺直胸膛,道:“那是我国的事,与你们的何干?你们想要夺取苏国,为何不堂堂正正地来夺?”   “时代不一样了,”黎侯不用胜唏嘘地叹息一声,道:“堂堂正正做人做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局势所迫,寡人也是无计可施啊……你不用太过在意。亡国灭神,自古有之。寡人不忍伤害你,只要你愿意,寡人……寡人便让你复国,啊?如何?你虽没有了父兄,但……但可以重新光复苏国,如何?”   有苏惨然一笑,道:“我已没有了父兄,没有家国,苟且偷生于世,就是为了复仇——覆国难复,即使复了,不过是你这帮卑劣之徒的傀儡,我有何面目去见苏国的列祖列宗?”   黎侯十分焦急地叹息,道:“真是可惜。前商的承诺,又能何必要延续百年之久?唉……苏民太过刚直,怪不得贫困这么多年。”   父亲在田间佝偻的背影,霎时间闪过心底。有苏鼻子酸酸的,却道:“谢谢你的提醒。可惜苏国穷得只剩下骨头……你们要来抢,那也可以。我苏国有苏,今天要和你们堂堂正正地结束这场争斗。”   黎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果然如策问所言,你如果活着,就只是一支射向仇敌的箭,有去无回。好在你这支箭突破太过刚直,太过引人注目,破坏力太大……若没你这支箭,我国又如何能如此轻易地灭掉苏国,洗清所有罪名?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苏脚下的木板“啪”的一声,跟着“啪啪啪啪”连串爆响,被他踩裂的木板一路裂过去,直到屋子中间的大条缝隙上才终止。整个腐朽的木屋横着摇摆起来,黎侯脸上变色,连连后退两步。   一直站在他身后悄然无声的那人,走上前来,以身体遮挡住黎侯,冷冷地道:“你这支箭,已经洞穿了所有的妨碍,现在应该到头了吧。”   有苏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儿,道:“那就在这里做最后的比赛吧,将作少监大人。”   城外。   几乘战车滚雷般驰上小山坡,公孙婴不等车停稳,便大声问道:“下城、河边情况如何?”   车上的人气喘吁吁地道:“大人,下城和河边没有动静,黎国人没有布防!但城下依旧有人巡视,看样子,还是在提防什么人出城。”   “城门打开了吗,为何城内始终没有动静?”   另一名大夫道:“属下已经四次叫门,门上皆托黎侯之言,拒绝开门。我们的人没有发出信号……”   公孙婴眉头紧紧皱成一团,道:“既然如此,那只好准备攻城了。来人!”   “大人,少府大人没有命令,我们攻城就是与黎国公开交战,恐怕……恐怕在场的人没有谁有这个权利。”   公孙婴怒道:“混账,难道置少府大人的安危于不顾吗?”   “大人……难办之处正在这里……若少府大人无事,只是没有及时出城,那我们攻打黎军,可就犯下了大错……恐怕反而会牵连到少府大人,请大人三思!”   公孙婴沉默半晌,一拳砸在车轼上,道:“……再探!”   那块石头扔出去,“啪啪”连声,响亮的声音扩散开来,让有苏将身处之地看了个清楚。   站在崎岖的乱石上往上看,深渊底下比顶上看起来还要宽阔,像个倒立漏斗,越往下越宽,声音几乎无法勾勒出洞底的边缘,周围的地面和石壁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穴,那块石头一路响亮地滚进了一处延伸向下的洞穴,很久很久,回声不绝。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河水声,此刻听起来如同奔雷咆哮,这巨大的声音非但不能帮助有苏看清楚周围的环境,反而让一切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雾,不过不要紧,在洞穴中,任何一个小小的响动都会被这曲折蜿蜒的洞窟放大,在这里,瞎子才是眼明心快的人。   果然,他很快便“看到”了抢先一步下来的将作少监基邦。   和几个月前比起来,将作少监基邦似乎更为高大——这也许是因为目不能视,声音在洞穴中被放大的缘故——他身披射甲,袒露右臂,河水的咆哮声撞击在他身上,在他身体周遭形成一团像火焰一般跳动的白雾。   眼前这个人比几个月前更加强大,简直气焰逼人,不过有苏还是沉默地走上一步,顺手将裹住自己身体的白袍掀下。   他里面仍旧穿着上次射艺时的射甲,袖口、衣角都用线密密缝了起来,成为一件贴身的软甲。   基邦无声地仰天而笑,道:“三十年来,你是基邦唯一看得起的对手。很好,很好。今日剥去一切伪装,你不用拼命地想要赢,我了不用再拼命地想要输给你——堂堂正正,放手一战,如果你赢了我,我便告诉你是谁杀了你的父亲。”   有苏点点头,道:“好。有苏决不占人便宜,你告诉了我,我便可放你一条生路。”   基邦哈哈大笑,道:“今日之战,有你无我,有我无你,若我真的战败,也不过是赶在断气之前告诉你罢了。我基邦岂是出卖国家求生的人?”   他细细打量有苏,道:“你没有带武器。说吧,你要什么?我专门为你准备弓、剑。” 周天·破国箭(21)   有苏摇摇头,伸手将手上捆扎长发的绳子解下一根,叼在嘴里,双手将木杖在地上一杵,微微压弯,飞快地将绳子张在木杖两头,顿时变成一张样式奇怪的木弓。   他将弓握在手中,试着扣弦,道:“我没有带箭。你可以先射我一箭,只要我没死,便可开始了。”   基邦怒极反笑,道:“你太看得起基邦了!”顺手一抛,将整整一袋箭抛到有苏脚下。   有苏也不推辞,弯腰从箭袋中捡起五支,插在腰带上,道:“这样便差不多了。”   基邦道:“好!”也从箭袋中抽出箭,只留下五支。   两个人相距不过两丈远,明明立刻便要生死相搏,却都从容地整理衣甲武器,似乎对方根本不存在一样。   等一切准备妥当,两人同时弯腰行礼,基邦道:“请赐教。”   有苏道:“请开始吧。”   他抬起头来,眼前已经没有人。头顶风声大作,仿佛一道大山当头压下,正是基邦。   他这一跃两丈有余,居然还能跳如此之高,实在难以想象,有苏向前顺势一滚,等他单膝跪起,手中的弓已经张开。   基邦自是知道他的箭有多快,根本不及看清便往旁一扑,一支箭紧贴着他的头发“啪”地射在石壁上。   基邦已是尽了最大想象猜测他这一箭的速度,却还是大大超出他的意料。他惶急之下两次向前一扑,果然“啪”的一声,又一箭射在他身后。   基邦连续两闪,劲力已失,千钧一发之际顺手从地上抱起块大石“咔”的一声,他的身体一晃,大石在怀中裂成两半。   好个基邦,大喝一声,将右手的半截石块向有苏扔去,左手蓄劲不发,等待有苏闪避——有苏却不闪不避,将手中弓往地下一杵,另一端在石块下一撑,那弓不知是什么木料制成,只身躯全弯,便将石块来势卸去,弹在一边。   基邦心中怒骂,心知在这方寸昏暗之地,自己绝无有苏那般灵便,左手一抡,将另一半石块掷出,向地上就势一滚。   有苏听见风声,只用弓身轻轻一拨,将石块拨在一旁,滚落声中,另一个人却忽然像融入了黑暗中,再也听不见任何响动。   有苏单膝跪地,侧耳细听良久,只听得见河水的咆哮声。   他在地下摸起一颗石子,用弓弦一弹,“啪啪啪啪”连声,在他脑海之中,便如一道光射进洞穴,显现出一条通道,看样子基邦早已消失在坑道深处。   他拖着弓,一步步走进坑道,每走一会儿就往前扔一颗小石子。他听得见,坑道里很“明亮”,有许多火炬燃烧的声音,仔细听的话,还能听见远远的地方传来金属敲击声。奇怪,苏国大社的底下,怎么会有这些动静?   他一路走着,脚步越来越快。自从眼睛瞎后,他的反应比之从前更加敏锐,因此也并不惧怕基邦半路上偷袭。   脚下的路越来越宽阔,这是人工修筑的道路,十分平坦,偶尔还能踩碰到路边长长的石槽,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前方传来的金属敲击声和人声渐大,仿佛在这地底深处,还有一个巨大的集市一般。   他越走越惊心,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出了坑道,下了一条斜坡,走到一处完全看不到两边石壁的巨大洞穴中。洞中空气又闷又热,周遭充满了不绝于耳的叮当声,这些敲击在他脑海中引起一道一道刺目击的光,很快便将周围的一切看清楚。   他的脚下是一条用青石铺就、一丈多宽的石路,修得极其平整,路在两旁,每隔两丈远,便有一条支路通向两侧。   这个宽阔的地下大厅远远超出想象,几乎比苏国大殿所占的那座小山还要巨大。洞顶无数根巨大的石笋倒吊下来,石笋的表面许多地方都发着金灿灿的光芒,在声音的光芒中看起来,闪动着和山壁不一样的惨白光芒,洞壁四周,更是到处都反射着这种光芒的岩石。   满地岩石中间,无数个苍白的影子在晃动,叮叮当当这声,即来于此。洞里除了充斥火硝之味外,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腥味,只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才熟悉这个味道——死亡的气息。   有苏凝神细看,这些人影似乎全都赤身露体,佝偻着身躯在尖利如齿的岩石上爬行,有的挖掘岩石,有的趴在地上搬运,更多的人重重叠叠地挤在一起,搭建高至洞顶的手脚架——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却只闻敲击声,连咳嗽声都没有。   还有数十个影子,穿梭在洞中,这些人都穿重甲,手持长鞭,挖掘、搬运的人稍有停顿,便是一通噼头盖脸的鞭子过去,被打的人大声惨号,声音正是苏国乡音。   有苏又惊又怒,大步走过去,忽然身侧风动,一条长鞭卷过来,他身体一侧,鞭子便软软地垂到地下,有苏一怔,才发现自己闪避的同时,手中的弓已本能地递出,正中持鞭之人的咽喉,那人连叫都叫不出来,弓柄已经击碎了他的咽喉。有苏手一松,那人便软软地滚翻在地。   旁边另一名持鞭者开口大骂:“你是什么混账——”话说了一半,才发现自己的同伴已经不声不响的死去。那人顿时噤声,跨下一热,说什么也止不住屎尿横流。   有苏冷冷地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是黎国口音——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道:“我……我……”但是被惊吓得狠了,怎么也说不清楚。有苏心中早已将所有黎人视为仇敌,当下也不搭话,弓柄横扫,那人扑通倒地,再也没有声息。   洞中一派繁忙,倒也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点小小的骚动。只听一人大声道:“申时末刻已到!你们这些贱骨头,今日采掘的分量还不及昨日,昨日不及前日!黎侯大度怀柔,才让你们这些贱民苟活,你们不知报恩,还敢在这里偷懒!今日的饭量减半,每人一勺汤水!将作少监大人有令,若不采完今日的量,差多少,就斩多少人!”   有苏心中鼎沸,向大厅中央大踏步走去,大声喝道:“我乃苏国国君之子有苏是也!这里乃是苏国大社,苏国先民安眠之所在!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在此胡作非为?”   耳旁风声凌厉,有苏不闪不避,反手一抄,已将鞭子抄在手中,往回一拖,持鞭之人收不住脚,直扑向他怀中,有苏手肘挺出,“啪”的一声折断了他的颈骨。   背后脚步声响,一人扑上前来,但见前面那人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便即断气,吓得一停,转身便逃,有苏头也不回,手中鞭子甩出,鞭梢缠上那人的脖子,那人惨号一声,气为之一滞,再也叫不出来。   周围数人同声惊唿:“司空大人!”原来此人竟是黎国负责建筑工程的大臣司空。   有苏将黎国君臣恨到骨子里,手里鞭子一绞,咯咯咯咯连声爆响,那人几乎连手都没举起来,便已垂头断气,人倒在地下,兀自还保持往前奔走的模样。   这一番乱动,洞中数十名身穿重甲之人已从四面围上来,见他一名瘦弱的少年,出手如鬼似魅,连杀数人,几乎没人看清楚。司空黎平在黎国中虽不及基邦,却也是有名的武者,居然毫无还手之力便即毙命,黎国军士人人胆战,齐声惊惶鼓噪起来,响起一片拔剑拔刀声。   有苏一弯腰,从地下捡起几块小石头。   站在左首的一名黎军剑才拔出一半,“啪”的一声,宽剑断成两截,下半截落回剑鞘中。那人一呆,直到胸口处血如涌泉狂喷,也没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煳里煳涂眼前一黑,再也听不见周围响起的惊恐狂号声。   有苏手下不停,几乎是一瞬间便将十余块小石头弹射出去,一面弹,一面脚下不停,直向人多处逼去。黎国人大多数只看见他往前走,还道他已失心疯了,想要拿一柄无箭的弓前来拼命,等到前面的人无声无息地倒下整整一排,后面的人总算回过神来,不由得心胆俱裂。   一名中士高叫道:“另让他开弓!贴上去!杀了这小——”   他的声音忽然终止,有苏从他身旁走过,那中士手中的剑还举得高高的,站在那里,保持着举身欲扑的姿势,僵直不动了。   谁也没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那少年快步抢上前来,站得近的人最多有时间举一下剑,灰影一闪,不是半边胳膊飞去,便是喉头、胸口处鲜血狂喷,连躲也无处可躲。   黎军发出一片惨叫,好在一向军令严峻,站得远的人还能排列成队,离有苏近的终于忍不住一个个拔腿便跑。有苏挽弓、横抽、直刺,远弹,近攻,快如闪电,意是一个也不放过。   “噼噼啪啪”一连串响声过去,七八名黎军或逃跑、或格挡、或出剑攻击,动作同时僵住。过了一会儿,一个个软软地滚翻在地。   剩下的黎军连连后退,谁也不敢单独面对他,连滚带爬地挤到一处。   有苏一人,面对数十人,居然还是不停进逼。数十人挤成一团,连连后退,终于后面的人背抵上石壁,不由得仓惶大叫起来。   前面风声吹动,显现出一长排颤抖着的刀剑,有苏毫不畏惧,走到胸口几乎抵到刀剑的地方才停下来。   众黎人这才看清楚,这名少年两眼紧闭,竟然还是个瞎子!便他气势逼人,站在这么近的地方,只要大伙乱刀齐上,立时便砍烂了,居然没有人敢动,数十双眼睛惶恐地望着他,看他微微偏头,似乎在倾听什么动静。   一名站得离人最近的黎军终于鼓起勇气,手中的剑用力刺出,刚刚递到有苏胸前,便再不能动。有苏后发先至,捏在手中的鞭子变成一杆枪,直直地刺进他的胸中。   旁边一人跟着那人动手,见他转眼横死,立刻收手,可惜也来不及了,有苏右手一动,木弓横扫,他伸在外面的两只胳臂一齐飞出,远远掠过洞顶,落到大厅的另一端。   剩下的人将前面两具尸身推开,沉默地咬紧牙关,前面的拼命往后挤,后面的拼命往墙上靠,恨不能化成摊水,就地淌开。   洞中一片死般的沉寂,没有人声,敲打声、搬运声也停了下来,只剩下模煳的风声。有苏听不见声音,脑中的一切也慢慢归于昏暗。   忽然,一声凄厉的声音响起:“有苏!你这破国亡家的逆子!”声音从洞壁边传来,正是纯正的苏国口音。   有苏心中大恸,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不料“唿”的一声,一物飞来,他顺手抄过,却是一块冰凉的石头。   那人大声哭道:“你这逆子恶贼!害死君你,亡国破家,我……我跟你拼了!”唿地又一块石头扔过来。   有苏动也不动,“砰”的一声,石头正中额角,顿时一股热流从额上淌下。   周围呜咽之声大作,无数人齐声悲号痛哭,嘶声怒骂,数不清的石块如雨点般扔过来,有苏一动不动地站着,“乒乒乓乓”之声不绝,片刻之间,他从头到脚,到处血流如注。   被他一人逼到角落的黎军也跟着挨了不少石头,被打得一个个惊叫,有人忍不住拔刀相向,有苏不等他出手,一鞭将他脖子缠住,拖出来踩在脚下,须臾间便被乱石埋了。   那数百名赤露体的苏人,眼见黎人已被压制药厂住,一个个放声大哭,许多体弱之人哭倒在地,一些人一面乱扔石头,一面哭着向有苏逼近,口口声声,“逆贼”、“畜生”不绝于口。   站得离有苏近的黎人,见有苏满面鲜血,低头咬牙,全身颤抖——一个个心中狂喊不妙,可是有这么多兄弟死在前面,谁也不敢乱动,只能含泪望顶,听天由命了。   一名走在最前的苏人从地上捡起一根粗大的木棍,走到有苏身前,高高举起,噼头便打。有苏不避不闪,那人打了一棍,震得双手剧痛,第二棍下来,便硬生生地止住,呆呆地望着有苏,忽然将木棍丢下,扑上来抱住有苏放声大哭,两只手死死掐住有苏的肉,狂喊道:“少主!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们全族落到如此境地!”   有苏侧着头,恍然如梦,颤声道:“鹿有夫,是你?你怎么了……为何大家都在这里?”   那人哭道:“自从你杀死懔苏太子,黎国人就把我们全族放逐到这地底,不见天日……你为何要……”一能乱打,“全族老小,死的死、亡的亡,剩下这些人,没日没夜地在这里被迫挖采……太子对你如此,你为何要……”   有苏自己都听不清楚自己的声音,如梦游般地呓语道:“不是……哥哥……不是我杀的,我——”   前方忽然一道刺目的白光,一支箭穿破空气,发出尖厉的啸声,直向他射来,有苏心里闪过一千个念头,想要跳起躲避,但被悲痛欲绝的鹿有夫抱着,一瞬间心里竟闪过一个念头:“国破家亡,都是我的责任,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抱住他腿的鹿有夫毫不迟疑,站起身来张开双臂,“扑哧”一声,重箭从后嵴梁射入,洞穿他的身体,箭头直刺入有苏的胸膛。   鹿有夫低头看箭,身体略一动,箭头便从有苏的胸膛中拔出,便知射得不重,脸露微笑,道:“幸好……”身体忽然猛地向后仰倒,有苏本能地双手一抱,将他软软的身体抱在怀中。   鹿有夫的和有苏自己的血迅速地混在一起,仿佛热油灌进伤口,在胸口处引起可怕的灼伤感,烧得有苏全身的血同时沸腾起来……   他第一次感到,珠子不是在发烫,而是像颗铁丸在使劲地钻进自己的肉体……   洞子里,响起野兽般的呜咽声,另一头却有人朗声道:“策问大人说,你会被自己的族人杀死。想不到到了临死一刻,他们却仍旧为你而死。策问大人神算,庙堂之上,他料无不中,可惜对这些无名无姓之辈的忠诚,他永远也料想不到。”   有苏哆嗦着轻声道:“他有名字……他叫做鹿有夫……是……是一名养鹿之人。”   基邦道:“失礼了,卑下之人,亦能令我等汗颜。”   有苏仰起有头,胸膛处的疼痛已然麻木,再也感觉不到自己还有身体,身体不定期有热度。   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洞中的声音实在难以照亮他心中的世界,却道:“将作少监大人,咱们可以正式开始了吧?”   基邦道:“正有此意。这里地方宽阔,足够你我好好地大战一场。阁下的射艺,基邦算是领教得多了,不知——”   他一面朗声说话,一面轻轻地、慢慢地挽弓搭箭,尽量控制住语气,令有苏无从得知他的动作。说到“不知”二字,弓弦“嘣”的一声,箭似流星,直射向有苏。   周围许多苏民齐声惊叫起来,紧接着“啪”的一声巨响,两支箭在空中对撞,折成数节,落到地下。   基邦脸上变色,有苏这一箭,完全是听到了破空之声,然后对射而出,但倘若没有那几个苏民惊叫,恐怕有苏还在倾听他的话,不会反应得如此之快。   他射出一箭后,立刻拔足飞奔,避开有苏的正面,不料旁边几个苏人立刻大叫起来,有苏立刻转向他。   基邦勃然大怒,脚下不停,奔过来手起剑落,将几名苏人斩于当场。   洞中有眼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黎国军人不敢放声大喊,暗地里狂喊万岁。   苏人齐声惊叫起来,有苏只听得一两句,便知发生了什么事,借助尖叫声,基邦的身影已经在望,他身表一晃,身基邦迎面冲去。   基邦没料到这个瞎子来得如此之快,长剑本能地在身前一挡,木弓已经撞上来,速度奇快,饶是他身材高大也撞得一歪。有苏身体回转,左手的鞭子抽过来,“刷”的一声,将基邦脸上生生拉下一块肉。   基邦忍住剧痛,就地打滚,避开有苏凌厉的下一击,不料旁边又有几名苏人齐声高喊。有苏辩明方向,一鞭一弓如旋风般抽过来,基邦拼命招架,忍不住怒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杀光这帮贱民!”   黎国军人刚才不明不白地被有苏逼到角落中,实在是惊吓过度,以至于有苏走了,他们还乖乖地靠在壁上,听其他基邦这一声喊,终于回过神来。有苏虽然可怕,但这帮苏人在他们手下折磨了几个月,早已杀得顺手,立刻齐声发喊,向着洞壁这边的苏民杀过去。   忽然洞中风声大作,黎军回身看去,顿时魂飞魄散——只见有苏高高跃在空中,挽弓搭石,许多人还没听见弓弦响声,石块已尖啸而于,几名黎军身子还在奔跑,头、胸已被洞穿。   众黎军发一声喊,拼命四散奔逃,有苏落在人群中,又高高跃起,落向下一丛人群。每一个纵起,都能听见“啊”、“哦”之声此起彼伏,一声响便有一名黎军倒下,几乎没有中断过,有时候甚至一声响过,跟着倒下数人。   剩下的黎军心胆俱裂,稍有头脑的,便想往将作少监身旁躲藏,却见基邦也在飞身乱蹿,有苏到哪里,他就往反方向跑,有苏杀黎军,他便杀苏民,两个人都是手起刀落,手下绝无幸存。   有苏耳听苏人惨叫之声亦不绝于耳,但黎军这么多,散乱在角落中,一时也杀不完,放声大喊道:“苏国这人!全都伏下!”   基邦跟着大喊:“不可停顿!一定要抢先杀光苏人,别让他们出声!”   四面一片哀声,苏民纷纷伏地,黎军中傻的继续杀人,其余亦悄悄伏地,片刻之间,洞中数百人中,除了两上气喘吁吁、浑身鲜血的人外,再无第三个人不站着。   有苏唿哧唿哧直喘,站在一处岩石之上,全身都是血,滴滴答答地淌落在地,他跪在离有苏十丈远的地方,让血通过身体慢慢地流到地面上。   有苏侧耳听了一会儿,只听见无数人压抑的唿吸声,却分辨不出谁是基邦。这些纷乱的气息,也无法照亮洞穴。   忽然,一名离基邦很近的苏人站起,用力将一块石头扔向基邦,基邦本能的挥剑,忽然硬生生停住。“砰”的一声,那石头砸在脸上,顿时砸得他鼻歪眼斜。   有苏听到动静,转过头来,但还是分辨不清。   基邦正在庆幸自己反应快,虽然鼻血长流,毕竟躲过一劫,那名苏人忽然长身而起,扑在基邦身上,大喊声:“少主!射我!快射我!”   基邦大喊一声,跳将起来。有苏挽弓搭箭,基邦见他这动作,也不知多少次了,心中狂喊“我命休矣”,却见有苏头一偏,弓又垂了下来。   基邦瞟一眼趴在自己身上大喊大叫之人,忽然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伸手将那苏人从背后像小鸡般抓到身前,两手一错,已将他颈骨扭断。   他用大笑声将骨头断裂声掩盖过去,道:“好!好好!我正不知道如何战胜你,就有盾牌自己送上门来,哈哈,哈哈哈!有苏,你射吧!这个妙人儿,正好陪着我一起尝尝你那独步天下的射艺,哈哈,哈哈!”   有苏怒极,脸色反而发白,道:“你……你不是说,要跟我堂堂正正地比试吗?”   基邦道:“当然是堂堂正正!否则,我只消关上这里的通道,在这荒废的矿井之下,你与这数百遗老遗少,还活得过几天?战斗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今天在这里的苏国人,全部都是我基邦的敌人!”   有苏道:“不错!这里只有仇敌,没有其他人!”   基邦喘息道:“你的射艺惊人,基邦看来要甘拜下风了。可惜今天,不分出个你死我活来,咱们谁也别想走出这里。请你放下你的弓,咱们来比试下刀刃,如何?”   “可以。”有苏淡淡地道:“反正你这件比不过,总要想另找便宜。”   基邦脸上飞红,但生死关头,也顾不得面子,道:“那么,我数一二三,我们一齐放下弓如何?”   有苏道:“随便你。”   话音刚落,忽然一股尖厉的声音刺进耳朵,有苏促不及防,被震得全身一抖。那声音转瞬间便转为一种沉闷的嗡嗡声。   基邦似乎全然没有听到这个声音,继续道:“那么我数了,一……”   “二……”   嗡嗡的声音渐渐大起来,洞子里不知何时刮起了风。风越来越大,吹得地面上的泥尘石子都滚动起来。这下子,所有人都发觉了,人们不知发生何事,一个个从地下抬起头来。   基邦想数到三,又想抢在这之前率先动手,打有苏一个措手不及,正在心下盘算,地面忽然震动,他险些立足不稳,顿时便将数数的事忘了——他身为将作少监,在地下打矿多年,地底深处如此动静,十有八九都是可怕的重大变故,他比谁都清楚——转过头来,望向来时的坑道,只见大风鼓起灰尘,像一道灰墙直扑过来……   基邦转身扑倒在地,头脸都埋在地上,只觉得那道灰墙从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刮过,隐隐生痛。等到灰墙过去,他抬起头来,只觉坑道口喷射了来的空气越来越冷,越来越强……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轻轻地一声响动,黎侯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门外一人道:“罪臣策问在此。”   黎侯心中一紧,道:“策问……你……少府大人他……” 周天·破国箭(22)   策问在门外叩首,沉痛地道:“请主君降罪臣下——臣等失责,适才那有苏狂性大发,竟然乘我等不备,暴起施虐,济北方伯少府呙葛真备大人一行惨遭毒手,臣等属下,也伤亡惨重!”   黎侯顿时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好一会儿才道:“那……那逆贼有苏呢?”   策问道:“幸甚,幸甚!有赖主君这德,上天垂罚,那有苏杀死多人后,气力已竭,已被打落悬崖,命丧黄泉,总算为少府大人和将作少监报仇了!”   黎侯站在悬梯边上,壮着胆子往下面看了看,下面风尘滚动,什么也看不见。他有些心虚地道:“策、策问……有苏真的死了?”   门外策问叹了口气,道:“自然是死了,绝无生还之理。”   “……少府大军在外,这件事处理好了吗?”   “完全按照计划,处理好了。”策问道,“只有贾岸力逃出洞外,但尚在城中便已被捕杀。按计划放出去的济北军,已经将有苏为逆的事传开,有人有证,不由得公孙婴不信。此计得手,我们已经全身而退。”   黎侯长长地松了口气,几乎站立不稳,伸手扶住悬梯。从深深的矿井中吹出来阴冷的风,一刻比一刻大,渐渐的,付出呜呜的声音,悬在深渊上的木屋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黎侯望着下面,忽然想起一呈,道:“有苏如此英武,寡人担心基邦杀不死他。再者,下面还有这么多苏国遗民,他们若都知道有苏活着,岂不是大大的危害?”   策问道:“主君放心。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今天一个也活不了。将作少监如果杀不了有苏,也……只好以身殉国了。”   “怎么?你已有新的计划?”   “不是计划,而是已经实施。”策问淡淡地道:“臣已下令,掘开通往矿洞的霖河故道。半刻钟之内,若将作少监不上来,便只好与那六百苏民一道,统统葬身鱼腹,为国效忠了。”   黎侯顿觉心被什么东西一揉,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转过身来,几步走到门边,伸手推门,一边道:“你……你疯了……你疯了!那里面还有咱们的一百多工匠和下士啊!还有苏民六百多人!将作少监、将作少监……”   门发出“哗哗”的声音,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怎么推也推不开。   黎侯怒道:“开门!你还愣着干什么!开门!”   “请主君恕臣无礼。”   “……策……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主君,”策问的声音隔着门,显得又冷又哑,道,“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主君还没有觉悟吗?城外三千大军,是来此地为苏国复仇的!如果有苏不死,少府不死,那么弑君、灭苏国,所以的罪责,都将要由黎国来承担!我们现在已经站在深渊之上,无路可退了。你不能退出,也不能动摇!将作少监已经有所觉悟,要以身殉国,这个时候稍有动摇,一直以来付出的努力和牺牲就全白废了!黎国,祖先之国,也会被判以重罪,国灭国亡!”   黎侯张大了嘴,全身发抖,道:“你……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是说……我们已经全身而退了吗?……开门,寡人打不开这扇门,寡……”   策问厉声道:“主君,请你听听!这激荡的风声,奔腾的水声——苏国剩下的一切,有苏,将作少监,已经无处可逃,统统化为亡魂!请你也要有所觉悟……臣万不得已唯有请主君……为这场大计划完成最后一步,方可解我黎国之患。”   黎侯脑中一片空白,口舌僵硬地道:“策……策问……你……要寡人……做什么?”   “主君,旬日之间,苏君薨于我国,我军夜入苏城,苏国之民,无一幸存,少府呙葛真备入苏城而亡……无论怎么解释,天下间已无容我黎国之处,朝廷必深究,除国绝封之祸,就在眼前。主君即家国,家国即主君,当此时刻,主君当为家国社稷着想,自行承担责任。臣追随先君十年,不忍家国破灭,但又不忍亲手加刃于主君之身……臣请主群就在此自戮,以成全国家。”   策问声音平静如水,仿佛坐在殿中,娓娓道来。   黎侯悲愤交加,涕泪横流,叫道:“灭苏之计,是你所定,寡人虽有罪,何至于此!”   策问道:“灭苏之前,臣就已说过,苏国无辜,一旦灭之,后患无穷。主君不听,乃有此祸,亡国之罪,非你谁属?”   黎侯拼命打门,打得门“哗哗”直响,门外不知拴了几重赤金链,根本推不动。他发狂地踢打屋子墙壁,内里包了数重厚铁木板,黎侯只踢了几脚,就疼得抬不起脚来。   只听外面一人道:“策问大人!外面已经收拾妥当,尸首和器物都已挪到城中。这里马上就要封闭,请大人速速离开。”   策问道:“甚好。通知他们,准备缟素衣物,为国君举哀。”   那人简洁地道:“是!”犹豫了一下,又道:“主君,微臣……告退!”这话显然是对着黎侯说的,说完之后,立刻起身而去。   黎侯依在门上,双腿发软,身体慢慢往地下坐。   他兀自不死心,颤声道:“策……策问……寡人愿亲身前往朝廷伏罪,保全黎国,如何?”   策问冷冷地道:“主君去也难逃刑诛,更无法保全黎国。无益之举,何必劳神?”   黎侯哽咽道:“寡人……愿离家去国,自隐于山野……请你……请你看在先君……”   策问长长的叹息一声,道:“主君,到时此时此刻,你还没有觉悟么?只有你一死,外面的三千大军,才会得到最后的真相,有苏弑父弑兄刺杀少府刺杀主君,黎国为平乱,已付出巨大代价!只有国君之死,才洗得掉我国阴谋的嫌疑!黎国,将获得最后的一切!等到明年,大水退去,所有的一切化为腐朽,只有硫铜会在地底里永远不朽,等待我们发掘,完成主君的大计!难道这还不足以告慰今天牺牲了的一切吗?这不就是主君您的梦想吗?主君还期待什么呢?”   屋里屋外,一片沉默。   风声从万丈深渊之下传来,似哭似号,听不分明。门,“吱吱”地响着,赤金链呵呵叮叮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黎侯终于失魂落魄地站起,一步一顿地走到深渊边上。   风从下面刮进他的袍服,吹得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他的手紧紧捏在一起,仿佛要抓住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一样。   策问的声音,幽幽地在他耳边回荡:“看吧,好好看吧,多少完美。这不就是你的梦想吗?今日之后,你须记住,君主的梦想,乃是用白骨构成的。”   浪头扑进来的第一刻,基邦发出凄厉的狂喊。   那狂涌而入的水有一丈多高,裹挟了数不清的泥尘,又黑又沉,像一条黑色找巨龙,扑进大厅。离坑道口近的人、架子几乎立刻便消失在滚滚泥水中。   基邦跳起来,发狂地往后便奔,周围但凡能动的都跟着拼死奔逃,但人哪有水跑得快?   大水瞬间就漫过脚背,许多人翻滚在水中,惨叫声也被水死死堵进了咽喉。   基邦跑了几步,却见有苏站在石上,毫无退缩之意,反而从容地挽弓,搭上最后一支箭,瞄准水头,“刷”的一箭放出。   基邦不由自主转过头去,见那箭射入泥水中,连涟漪都没有激起。   洪水奔腾咆哮,绝非人力所能阻挡。   基邦忽然在离有苏不到一丈的地方止住了脚步。   这座建于数百年前的硫铜矿井,虽然枝节蔓延数十里,但他早已烂熟于胸,知道此处还算是矿井较高的地方,往前跑,无论往哪个方向,都不过是死路一条。   原来……策头号大人果然算无遗策。 周天·破国箭(23)   无论自己胜负,所有与有苏国有关的一切,都必将封闭在这无人知晓的矿道深处,哪怕是自己……这是最最忠实于他的部下。   他仰天打了个无声的哈哈。回头看时,不知是有苏射了那一箭,还是另的原因,水龙已经消散,改为从矿道口源源不断地奔腾涌入黑黑的水流。只他站住的片刻时间,水就已没及大腿。周围的人或跑或死,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短刃,纵身跳上有苏所站的大石,分心便刺。   有苏听得明白,身体一侧,反手来抓,基邦右手回夺,左手一拳向有苏脑袋击去,有苏仿佛全身都是眼睛,身体往前一扑,扑到基邦怀中,躲过这一拳。   基邦双手在外,被有苏扑入怀中,自知不免,悲愤大叫。   有苏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基邦右手短剑反转,正要从后刺入有苏的背嵴,却听他道:“抱紧我!我带你出去!”   基邦抖了一下,但手已落下,短剑“噗”的一声扎进有苏瘦小的身躯中,直没至柄。   有苏全身一震,两手却将他抱得更紧,道:“抓紧我!等到——”   两个人同时一歪,水已将两人的身躯浮起,身体没入水中,顿时分不清上下左右,耳中只有巨大的轰响,身上只觉得刺骨冰冷……   基邦不会水,早已存必死之心,但有苏半拼命抱紧他,两脚乱蹬。有苏虽善泳,但在如此湍急的乱流中,如何能稳得住?两个人浮浮沉沉,被水越抬越高。   基邦全身僵硬,脑中一片空白,由着有苏抱紧自己,只求速死。两人身旁的水渐渐发红,一股股血从有苏背后喷出,在水中染成一团一团乌黑的痕迹。   直到两人的头同时顶上了洞穴顶上的石笋,基邦才全身一抖,回过神来。   石笋距离头顶的岩层,不到两尺宽的距离。却不知为何,水涨到此,疯狂上涨的势头稍减缓,想来另有通道,可供供水宣泄,直到矿道彻底被水淹没之前,这里还有片刻的喘息之机。   但有苏已经支撑不住了。   那短剑是基邦亲铸的,上面的血槽比普通的要宽上一倍,短时间内,有苏全身血已流尽,脸色惨白,气力已竭。   他抱着基邦的手慢慢松开,身体向后倒去,基邦一手扶住石笋,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领子。   有苏头脸都泡在水中,基邦拼命将他的头抬出水面,有苏昏昏沉沉,却道:“这……这次……看来……你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比试……”   基邦将他拉近,凑近他的耳朵,大声道:“你知道,是谁杀了你的父亲吗?”   有苏一哆嗦,两手忽然紧紧抓住了基邦的手。   基邦将他拖到石笋旁边,把他的两手紧紧扣在石上,水越涨越高,眼看两人只剩下唯一的一处空隙,可供唿吸,基邦将有苏推的空隙中,自己仰首,只留鼻口在外,咕噜咕噜地道:“有……有苏……你记着……射死……你父亲……的箭……是用青孚……的仔鸟……你父亲帐幔上……涂……涂着……青孚的……这……策问大人……可谓算无……”   他抓住石笋的手慢慢松开,失去了所有浮力,慢慢地向下,沉入一片混沌的泥水中。   有苏木然地漂浮着,水轰隆隆直往上冲,将他紧紧地压在穹顶。泡沫泛起,很快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奇怪得很,在即将失去一切感觉、一切意识的时刻,有苏却感到镇定、宁静。   他感觉到自己在下沉、下沉,有一个力量却在将他拉起,推涌着他,包围着他,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他血已流干,很想就此沉沉睡去,可是那力量抓着他,让他在痛苦地清醒着,越清醒,越愤怒,怒气喷发,仿佛胸中响起的闷雷……   大水奔腾咆哮,吞没了一切,地底下的喧嚣,大水灌满坑道,坑道的轰鸣慢慢低落,只剩下空洞的咕噜咕噜声,一个个气泡,仿佛在述说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悲惨瞬间。   恍惚中,听见燃睛虎滚雷般的声音:“仔不离母,岂能不来?”声音飘飘浮浮,听不分明……   苏君慢慢从帏幕后面探出身来,带着微笑,望着他,继而慢慢地向左倾倒,软软地倒在了地板上。   他的胸口,贯穿着一支自颤抖不已的黑色箭羽。   父亲……   父亲……   父亲!   咕噜咕噜声渐渐增大,渐渐扩散。   地底下冰冷的水,忽然像煮开了锅一般沸腾起来,水在封闭的地底膨胀、奔腾,却无处宣泄,发现隐隐雷鸣。   起初,站在苏国大社洞外的人们,并没有把地底深处传来的一连串巨大雷鸣放在心上,以为那不地是闷在坑道中的建筑倒塌声。   那时候,他们正恭敬地站在城宰策问大人的身后,望着无数泥土从山上倾泻而下,须臾间掩盖了山谷和矿道的出口。   尘土飞扬,洞内有阴气受到冲击,尖啸着喷出洞口,声音越来越高,直到洞口被密闭,泥土表面还能看到许多气喷出,良久不散。   黎国大夫们手持火把,黯然而立,唯有火把猎猎作响。   虽然很少有人知道真相,但他们都已接受主君薨逝的事实。站在背影坚定的策问大人身后,他们更容易接受另一个事实:黎国,已经在主君疯狂的冲动中幸存下来。在事实上统领黎国数十年的策问大人,将会把黎国引向更稳固强大的道路。   大行人新任将作少监韦素一站在离策问最近的位置,激动得全身发抖,躬身道:“大人神策,人所未及!呙葛真备大人既然已不幸遇难,济北方伯少府的位置,非大人莫属!属下在此恭贺大人,并祝愿我国昌盛!”   策问不置可否地点头,缓缓地道:“为祖宗社稷,今日黎国牺牲甚大。我等当尽心竭力,昌大黎国,至于这个人荣辱生死……主君已经以身作则,咱们做臣子的,还敢希图什么?”   韦素一道:“是!请大人……大人……”   策问注视着翻涌的泥浆,忽然回过身来,道:“现在有许多事情,必须马上处理,否则便功亏一篑。我要亲自出去安抚济北军,城内的事,就交给你处理。记住,大社是不祥之地,要清理干净。济北军很快就会入城,呙葛真备大人的遗体……要处理好。时间很紧急,务求万无一失。”   韦素一道:“是!属下遵命!”   两名下士跪在地下,服侍策问登车。火把的微光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见他身上的佩玉叮当作响,声音凌乱。   他一登上车,车子立刻前行,但行了不到两丈,又停了下来。   韦素一赶紧抢上去。策问却没有立刻说话,沉默一时,才道:“如果……如果情况有变,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立刻返回黎国,拥立太子登位。”   “属下明白……”   “你不明白。”策问转过头来,望着他,严厉地道:“人事已尽,不可能再起变化。若有,当是天为这。天若要昌大黎国,则我等都平安无恙。天若弃黎国,你也要负起责任,一定要违天逆命,保全黎国,明白吗?”   “属下明白!”   “你记住,”策问不再看他,车子轧轧而行,“天命不可惧,需要的乃是决心。”   韦素一立在地下,怔怔地想着这句话,保时车子消失不见,他都没有注意到。   一名下大夫举着火把靠近他,道:“大人,泥土已尽,坑道口完全掩埋了。请大人示下!”   韦素一收敛心神,回头望去,苏国大社后面的山谷,已经完全陷入一片黑暗中。   经过精心策划,只不过片刻时间,小半座山都倾倒在坑道和山谷中,就算济北军此刻入城,也绝对再找不到任何痕迹。   呙葛真备和贾岸力的遗体已经搬入苏国大殿,许多场面还需要修饰为造,韦素一道:“放一把火,把大社烧毁,此乃有苏所为,你们可要谨记。其他人都跟我到大殿去——你、还有你,带人重新搜查一遍城中,严防走漏任何一个苏人。”   黎国众大夫一齐答应,立刻便有数十支火把扔入苏国大社中。   大社中本已堆满了干燥的火柴,见火便着,火头同时从多处冒了出来。   韦素一料定大社在半个时辰内便将烧完,吩咐道:“你们在此准备一些灭火的器具,呆会儿济北军入城时,要做出奋力灭火的样子来,听见了吗?”   几名下士跪在泥中,齐声称是。   韦素一情知这里的安排布置乃是整个计划的重中之重,不能留下任何破绽,因此上了车还犹豫了很久,想在这里看着火灭,心里又牵挂着苏国大殿中的布置……   轰然一声,大社的屋顶滚落下大半边,无数巨大的木材落入火中,火势反而剧烈地向上升腾起来,向天空喷射出无数火星。   离得近的黎人猝不及防,被火焰燎得须发尽焦。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忙将火中的同僚抢出。   韦素一没料到大衬如此之快就烧得崩塌,虽然伤了数人,但毕竟全数塌了,省去许多麻烦,不禁长出一口气,转身对车右道:“咱们走吧。”   车右打马便行,车子沿着破碎的道路向上,还没走出十丈远,突然身后一连串巨大的喷发声,马吓得高高仰起前蹄,韦素一猝不及防,从车上重重地倒栽下来。   他大骇之下伸手在地下一撑,不料着手又湿又软,两只手同时陷入泥中,他撑不住,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啪”的一声,溅起一大片水花。   周围的人、马同时惊叫起来。马群乱跳乱路踢,许多声音仓皇大喊:“怎么了?”   “大人小心!”   “地面怎么了?”   “哪来的水?哪来的水?”   “我陷进去了……啊!”   燃烧中的大社发出巨大的轰响,大团大团的蒸气腾起,火药味头迅速消亡,四周顿时暗淡下来。   前后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大社周围的地面已经变得泥泞不堪,泥地翻着浆,吐着泡子,像是夏日里连下数日暴雨之后的田野,站在大社周围的数十人陷入泥中,拼命挣扎着往外爬,但湿地扩散的速度远超出人们的想象,转眼间数百丈内已无可容人落脚的干处。   韦素一在地上打了个滚,全身已从头到脚煳满了烂泥。他拼命挣起,脚下的泥地却越踩越软,两只脚都深深地陷了进去。终于,泥地彻底破裂,冰冷的地下水剧烈地翻涌出来,泥水几乎立刻便淹过了大腿。韦素一被冷水所激,连着好几次扑在泥水时,根本无法再泥地中站稳。幸亏他离着自己的车驾不远,两匹马已经陷入泥中,车子整个倾覆过来,他拼命一把抓住车辕。此刻泥水已涌到胸前,车子动了几下,浮了起来。   车右袁宾也同时落入水中,和韦素一隔车相望,紧紧地抓住车的另一头,泥水疯狂地上涌,转眼间两人都没至颈部。那水冰冷刺骨,两人全身冻得僵硬,相隔这么近,却连叫一声都叫不出来,只能张大了嘴拼命唿吸。变故如此之快,两人的脑中都一片空白,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巨大的轰鸣声渐响渐强,声音有点像牛鸣,或者其他什么可怕的动物在咆哮。   泥水随着那咆哮声剧烈上涨,从大社的方向迅速向城中蔓延,泥浪推动车驾,韦素一和袁宾两人咬着牙使劲伸直身体,可是转眼间脚已经踩不到底。   两人同时慌乱地挣扎起来,车子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顿时没入水中。   韦素一头脸浸入水中,他不会游泳,便知已无幸免可能,身心一片冰凉,不料抱着的车子忽然猛烈向上浮起,耳边“哗”的一声,头已冒出水面。   韦素一心中狂跳,勉强睁开眼睛,只见车的另一头,袁宾已不知去向,不知是力竭被水卷走了,还是主动将车让给了自己……韦素一根本来不及思考,耳鼻口眼都被泥煳得满满的,只感到车子在泥水的漩涡中团团打转,时沉时浮……   他抓住车辕的手指几科陷入木中,只要感到头顶冒出水面,便本能地张大了口拼命唿吸,想要在没顶之前多吸几口气,又冷又腥的泥水灌进来,呛得他剧烈咳嗽……   忽然颈子一紧,领口被什么东西用力提起,他使劲睁眼一看,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和车子一起被翻涌的泥浆推到小山头边,山头上一株倒伏的树权勾住了自己的领子。   泥水疯狂地向城中涌去,韦素一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旋,领口从树权上脱出。他吓得魂飞魄散,拼死向上一挣,右手死死抓住了树权尖,左手抓着的车子却被冲走,两边一扯,将他悬在中间。   车子在泥水中沉沉浮浮,树权也欲断还连,泥水疯狂哆嗦,小山头转眼间便可能淹没在水中。   韦素一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拉扯得变形,忍不住大声惨叫,在这死生一线之际,策问临走时留下的话异常响亮地在心里回响。   “天命不足惧,需要的乃是决心。” 周天·破国箭(24)   两臂传来的剧疼已被另一种强烈的感觉取代——两只手同时在滑开,已经无法再抓紧两头。   韦素一闭上眼,稍一迟疑,大叫一声,放开左手,全身往右一扑,抓紧树权,车子失去拖拽,在泥水中迅速地打着滚被冲远了。   韦素一绝望着车了消失的远方,泥浪不停推着他,在山石上重重撞击。   耳朵时灌满了泥水,嗡嗡作响,其他什么都听不见了。泥水渗入眼中,也已感觉不到疼痛。韦素一用力睁大眼睛,望着仿佛大地翻覆般倾泻的泥水。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这个位置,除了洪水,只看得见前方一处隐约的山头,那是他负责挖了十天、用来掩埋苏国大社和坑道的小山,山下面就是大社,现在已经完全淹没在不知哪里来的滔天洪水之中,这时候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刚才大社突然坍塌,不是因为火烧断主梁,而是地面翻浆所致。   谁能料得到,不过是挖开如此小的一座山体,竟会引来如此大的洪水。   哪里来的水呢?水,又冷又冰,充满了从未闻过的腥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喷发,吞没一切,从低地向城上爬行……这不是水……这不是水……   韦素一仰首望天。   这是天意。   此时此刻,城外,济北军阵地   一骑车驾飞奔上山冈,车上的人隔着老远就大喊大叫:“大人!黎侯出来了!城上挂起白旗,不知何意!”   公孙婴飞身跳上车贺,打马便走,数十名济北大夫紧紧跟上,穿越阵线,直奔苏城城下。   远远地便看见城上立起的白底黑边大旗,公孙婴心中狂跳。按礼,只有诸侯暴薨于外,才会竖起这样的旗帜。   幕色深沉。到得苏城城下,隔着深深的护城河,公孙婴大声喊道:“城上何人?我家主公济北方伯少府呙葛真备大人何在?”   城上有人失声痛哭,叫道:“何人在城下?我乃黎国城宰策问是也!少府……少府大人……”   公孙婴心都快跳出来了,叫道:“我乃是济北军前军都尉公孙婴是也!少府大人在哪里?”   策问痛不欲生,哭道:“公孙大人……策问……策问该死!刚才城中突起变故,少府大人……少府大人已经被有苏那逆贼刺杀……我家主君也身负重伤,坠落悬崖,生死不明!”   公孙婴脑中“嗡”的一声,顿时啥都听不见了,下意识地勒住马缰,车驾连连后退。   策问道:“策问罪大……实该万死!恨不能替少府大人、我家主君去死,愧为人臣!那有苏中魔已深,暴起之下,众人手足无措,城中已被他杀死百余人,无人可制……公孙大人,我等再三请求公孙大人带兵入城,为何一直没有动静?可怜少府大人……”   公孙婴张大了口,半天说不出话来,旁边大夫拉住他的马,才不至于乱走。   听见策问如此说,他道:“这……我……我……快,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策问掉头对身后大喊:“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为何一直紧闭城门!少府大人和主君遇刺,你们难辞其咎!快,打开城门!”   关闭已久的城门,终于两次缓缓开启,两扇铜门行后“咚”地撞在城墙上。   伴随着这两声的,是另一声低沉的“咚”,声音很小,却很沉闷,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   公孙婴悲痛不已,强忍住心神不乱,驾车向城门处飞驰,一面传下命令:“大队不变,继续守住城门!我带三百人进城,一刻钟时间若没出来,你们立刻攻城,将城中无论男女老幼尽行诛灭,为少府大人报仇!”   数十名大夫齐声称是,转身奔向各自的阵地。   公孙婴奔到城门口,再次洞开的城门,此刻却像张冰冷的大口,他不敢轻人,在门口焦急等待待卫队集中。   便在此时,再次响起一声沉闷的“咚”,伴随着声音的,还有地面微微的抖动。公孙婴在车上,还感觉不到,他的两匹马都惊慌地打起响鼻。   “咚……咚……咚……”   河水在无数火把的映照之下,随着响声震动起来。不一进,整条河的河水都在沸腾跳动,地面的震动已经大到立足不稳的地步,城内城外,无数人惊叫起来。   公孙婴心知将要发生大变故,但他的职责是护卫呙葛真备,此刻管不了这么多,跳下车来,徒步便往护城河上的桥上跑,刚跑到这边桥头,那边已有许多黎国军人惊慌地跑过桥来。   公孙婴张开双臂,大声喝道:“站住,站住,站住!我乃是……”   “咚!”   大地猛地一震,公孙婴和一大群黎军一些齐滚倒在地,护城河水翻涌激荡,竟然从深深的河道中泼出,将这一干人等浇得透湿。   公孙婴大喊大叫,将压在他身上的人推开,刚刚勉强爬起,又一声巨大的震动,大地横着扯动,将他摔倒在地。   就在他眼前,数尺之外,护城河桥面中央高高隆起,跟着“哗啦啦”一连串响过,断裂成无数破木板,坠入黑水狂跳的河中。   公孙婴跳起来对着城中大叫:“少府大人!少府大人!”   护城河那一边,无数黎军惊慌失措,在城门口挤成一团,城中似有更多的人拥出,后面的人不知前面路已断,拼命向前挤,黎军像熟透了的果子般接二连三地滚入沸腾的河中。   “咚……咚!”   大地往返跳动,瑟瑟发抖,护城河的河堤如烂泥般塌入河中,公孙婴几乎跟着一起落下,幸得后面数名下士拼命拉扯,将他远远带离河岸。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疯狂地从四面八方吹向苏城的方向,云层被风卷动,亦迅速地向苏城上空聚集,天色立刻暗淡下来。   一道黑色的水柱从河中缓缓升起,扭曲着向上伸展,它的顶端一直向上升到数丈高,才掉过头,向下猛扑时河中。   站在离河十余丈远的公孙婴等人都被淋了一头一脸的水。水浸入怀中,出奇的寒冷,浑不似人间所有。   那水柱第二次升起时,离苏城的城门已不到十丈远的距离,远远地传来黎军吓破胆的哭号,水柱猛地向前一蹿,正面击打在城门上……等到水迹消散,数十名站在门口的黎国军人已不知去向。   城内外的军人都大哗起来。忽然间,那水柱从靠近原野的河岸边升起,数十名靠近河岸的济北军躲避不及,水流横扫之下,二三十人滚入了河中。   公孙婴顾不上危险,跳起来便向河岸边冲去,高声大喊:“躲开!都躲开!弓箭手准备!”第弓箭手列阵在一里之外,这时候无论如何也赶不及,跟在公孙婴身后的众大夫纷纷挽弓搭箭。   公孙婴冲到河边,河水已经浑浊到如沸汤一般。不知名的力量在水下翻卷着,将水不断地驱赶到一起。聚集成团,须臾间,那水柱便再次从河中升起。   “放箭!放箭!” 周天·破国箭(25)   几支箭凌乱地穿过水柱,那水柱剧烈旋转,猛地转向公孙婴。水柱挺立不动,看见一浪一浪的黑色水流在水柱中上下翻滚。   公孙婴拔剑而立,大声喝道:“你是何方的妖魔?承平之世,胆敢为祸人间?我乃济北军公孙婴是也,你若要为祸,请先试试我手中的——”   水柱从他头顶砸下,噼头盖脸地浇下无数的黑水,公孙婴如入冰窟,黑水“哗哗”地从他脚边流走,重新流回到奔腾跳跃的河中,却没有将他卷走。   公孙婴站在不断崩塌的岸边,大声咒骂,但大浪不再扑向他脚下,而是更加疯狂地扑打着苏城城墙,地面的狂震已将那座城池震得四分五裂,大浪扑上去,带倒一片片的城墙,城上无数人惨号着消失在浪头中。   奇怪,这是哪里来的如此多水?霖河虽在近旁,但离城墙还有距离,怎么能掀起如此之高的巨浪?   但浪头还在扑打,还在跳跃,还在沸腾。   天上四合的浓云,此刻被什么东西照亮,更加清晰地将那座黑色残破的城墙勾勒在灰中泛白的天幕上。   城头持续降低,已经听不见有人的声音,只有可怕的水声,“哗啦”、“哗啦”,声如裂帛,震得人身心狂跳,小能自己。   水扑上高墙时,苏国已经沉没。   那道城墙前后左右都已塌入黑水中,裹挟着无数黎人消失不见,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一堵,像座残破的阕楼。   阕楼上的人已经看不清何处是城,何处是岸,他们什么也看不清,雾气和烟尘将他们紧紧包裹,只能看见楼下似乎无边无际的水。   黑水在楼下剧烈翻滚、旋转、喷射着刺鼻腥味,发出阵阵咆哮。那声间像牛又像虎,深沉沙哑,可怕得难以名状。   黑水每发出一声咆哮,城墙上就塌下无数碎片,和几声即刻消失的哀号。   楼在缩小、下降,水却持续地上升,当整个水面无法再上升时,那些此起彼伏的大浪集合成一股粗大的水柱,继续沿着墙向上攀登,一次比一次扑得更高,直达城墙内的女墙。   周围的人都匍匐在地,绝望地等着地一刻到来,黎国城宰策问却站在女墙边上,当水扑上来时,他便拔剑相击,怒叱黑水。   黑水不知疲倦地扑上来,又落下,扑上来,又落下……   终于,黑水不再扑起……   在楼下,黑水像煮开了锅一般,剧烈翻腾,冒出大量的白沫。那发出咆哮的力量,深深地潜入水底,在一片漆黑中,仍能看见水底一道模模煳煳的光景在飞速闪现。   策问知道,“它”在积聚力量。   他趴在墙上,冷笑着望着白沫,将剑投入水中,高声咒骂。   白沫疯狂地翻滚,终于,拨开波浪,一道前所末有的水柱从水面上立起,势不可当地向他直扑过来。   策问转头问道:“韦素一逃出去了吗?”   回答他的是最后一声闷雷般的巨响。   已经不知道哪里是河岸了。大地持续地向下塌陷,公孙婴连连后退,却又不甘心离开,一步一回头地望着。   那座黑云之下的城池每时每刻都在下降,黑色的水狂啸着涌进城中,传来不绝于耳的崩裂倒塌之声,水在街道上来回激荡,空气排出建筑发出巨大的爆裂声。   很快,冲突翻涌的黑水便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之上,风刮起水雾,漩涡发出雷鸣般的吞咽声,水裹挟着一切,打着旋冲入漩涡中。   站在远处,听得见苏城沉入水中的悲鸣,这最后的悲鸣没有持续多久,便见那水上忽然冒出大量的气泡,将水喷射到数丈高处,等到不柱落下,溅落在一片来回波荡的黑色水面上。   公孙婴独自一人,在岸边等下很久。   他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眼前的一切,早已不复原来的模样。他只是呆呆地站着,望着那可怕的水面。   夜已深,没有月光,水面无光自亮,波光粼粼,不知道去到多远、多广。   八月二十日。成周,明堂宫   “就是这样吗?”   夏宫署少监王孙宏恭恭敬敬地在地上叩了个头,道:“是!相关事宜,济北方拍、中大夫公孙婴、黎国大行人韦素一奏折在此,请殿下过目。”说着,他将放在身侧的嵌金楠木盘推到身前。   内侍官少府寺人仆荧跃然跪前一步,将奏折竹简捧出,捧到姬瞒的面前。   环坐的执政大臣毛公窦、宋公侈、兕公酉、晋侯松、卫侯绶一起深深伏下身子。   姬瞒看也不看一眼,歪靠在手椅上,仰头闭目沉思,仆荧放睛竹简,继续为他捶背。   毛公窦等了片刻,道:“殿下,济北方伯奏折中称:旬日之间,他治下的两国相互攻伐,国君或死或沉,苏国已继嗣者,因此国灭封绝,再加上济北方伯少府也以身殉难,史民死者数以千计,这是数十年未见之大案,济北方伯归咎于已,已经另遗使臣,归还方伯印、信,他已自锁于国中,等待袁廷发落。臣等公议以为,应当责其纵恶之罪,削去封号,以观……后效。”   他奏完之后,庄重地伏地行礼,旁边公卿大臣们都沉痛叹息。   济北方伯因为下辖诸侯国的罪过而自请归就封国,夺职罢爵,其实是无奈之举。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拥有方伯的身份,正所谓同病相怜,谁也难保属下的那些个诸侯国不闹出这样那样的事端,如果闹起来都要方伯负责,那可真是赔光了老本也不够。   姬瞒十分疲惫地揉揉额头,道:“罢了,卿士寮处置太重。这件事他责任不大,也就是失察的罪过。你回信给他,让他出来办事,以功抵罪,不要畏手畏脚,从此以后,方伯的责任,在于制止私自攻伐,不需要再为此等事情负责。”   毛公窦等不敢喜形于色,一起伏地道:“臣等遵旨!”   姬瞒伸手想取那份奏折,却又停住宅区了,缓缓地道:“济北方面对此事的陈述,与黎国方面直奏的内容大有出入,卿士寮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毛公窦看看周围,见大家又都把头缩了回去,让他自己一个人跪在前面,不禁暗咽口口水,道:“……臣等仔细批阅黎国、济北两方的奏折……似乎济北方伯的奏折可信。呙葛真备在入城前已经大致弄清,乃是黎国设计陷害苏君父子,反以国变为名,袭破苏城,战争责任全在黎国。但是公孙婴却始终未能入城,也未见到呙葛真备,所以济北方面的话,只能是猜测。黎国方面,黎君、城宰、将作少监等统统殒于城中,只有韦素一一人逃得性命,他的奏折,虽然臣等以为不可信,但却没有破绽,高精尖无从证实。臣等请殿下圣断。”   姬瞒“哼”了一声,道:“这还有什么需要圣断武断的?有苏若真弑其君父,黎国应该加五刑,交方伯处置,怎么可能连夜送回,还纵其当场弑兄?黎国想找个方法,掩盖杀人夺国的阴谋,却也太小看天下的耳目了。”   众大臣一齐口称英明。   “可是呙葛真备还是上了当。”姬瞒被仆荧拍得不痒不痛,索性轻轻推开他,坐直了身子,道:“要是孤没有弄错,他应该一入城就落到了黎国人手里。黎国人要栽脏到有苏关上,陷其于万劫不复的死地,呙葛真备就是最好的目标……这人实在煳涂,黎国人冒着灭国的危险做这件事,岂会心慈手软?”   毛公窦叹息道:“殿下实在圣明。公孙婴也曾提到,呙葛真备入城便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他曾经三次想要攻入城中,却又没有名义……”   姬瞒沉吟道:“看来,对各诸侯国的治理手腕,朝廷还是太软了点,此事要交卿士寮认真议论,从今而后,诸侯有事,方伯讨之,方伯不能,孤自讨之!咳咳……不可稍有放纵,明白吗?”   在场的执政大臣都是统领一方的方伯,姬瞒的话中充满训诫之意,众人忙又一齐伏低,口称知罪。   姬瞒懒得听他们讲套话,皱眉道:“可是孤……怎么也不明白,城池到底是被何物所破,竟至于顷刻之间,化为湖泊?”   毛公窦忙道:“此事的确难以置信,但在场济北军士以及侥幸逃出生天的黎国军士都亲眼所见,公孙婴据实奏报,应该是没有夸大其辞……黎国城宰策问孤守城头时,黑水沸腾,自水面升高四丈吞没策问,这都是有目共睹之事,虽然实在难以置信……但……”   姬瞒扫他一眼,冷冷地道:“但?”   毛公窦叩首道:“臣等以为,策问等死于非常之事,必……必有倾国之冤。苏国之亡,黎国难辞其咎,否则天岂会容许如此妖异之事?臣等请殿下下雷霆之怒,严惩黎国,以儆效尤。”   姬瞒低头沉吟,手指轮流敲着靠几,过了半晌才道:“黎国之罪,未曾对白于天下,就连城外的公孙婴等人,也抓不到破绽,如果仅凭猜测,就对侯国施以重罪,恐怕诸侯不服。”   他忽然嘿嘿一笑,道:“说起来,黎国还真是有可诛之心,而无可诛这行了!这还真真奇怪!若黎军今日在此,孤人还真收拾不了他!你们看看这个人……机关算尽,到头来毁于一场大水,若说不是天意,又有谁能信呢?”   毛公窦赔笑道:“殿下所言极是,臣等也为此叹息良久。此事发生以来,苏、黎乡野鼎沸,传说野闻不断。据苏国乡间传说,那苏国的先君乃是霖水中的妖龙所化,历代相传,皆是少子孔武无敌,却都不可长寿。有苏年纪幼小,就如此勇武,乃是继承先祖之力,所以国灭家亡之际,便化身为龙,与仇敌共赴湖沼……”   他看了看姬瞒的脸色,忙收起后面的话,道:“此、此乃乡野村夫的闲话,十分不妥,微臣等这就责成济北方伯,让他严厉追查此类妖言。”   姬瞒脸色凝重,沉吟不语,过了半晌,忽然脸色转晴,喃喃道:“有苏化龙……有苏化龙?哼哼,有趣,有趣。朝廷正在管束各国,不得私相讨伐,现在一夜之间灭了两国,牵涉这么多人命,朝廷不能不处罚,要却连处罚的对象都找不到……既然如此,倒不妨令天下皆知,有苏化龙,乃人作恶,天罚之,或者也就堵了悠悠之口?”   毛公窦疑惑地望着姬瞒,道:“殿下,这……”   姬瞒笑笑,挥挥手道:“下去吧。去给济北方伯传旨,让他复职即可。至于乡野传说,朝廷不管,且由它去吧。”   公卿大臣们为此事连夜商议,怕的就是姬瞒大发雷霆,大肆处罚济北诸侯大臣,谁也没料到竟如此轻松过关,不由得同时伏身在地,口中称颂,洋洋不绝于耳。   姬瞒脸上带着疲倦的微笑,勉强坐在殿中受人朝贺,眼光却越过众人,远远超出明堂宫矮小的宫墙,望着天边渐渐积起的雨云。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