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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之心·逐影追光
作者：江波
内容简介
暗黑深渊控制了人类将领古力特并向银河核心送出了特遣舰队，试图孤注一掷，控制银河之心，从而夺取力量的优势。主角李约素被卷入其中并成为关键因素因为李约素是唯一一个曾经在暗黑深渊的巢穴内被改造的人类，他的身上隐藏着暗黑深渊的文明要素。地球上的超级智慧埃博之子洞 悉了暗黑深渊的计划，同时也对银河之心的潜在能量感到恐惧。在银河的另一旋臂上，星尘舰队和人类联盟取得了决定性胜利，踏上归途，但是坚盾帝国却背叛了联盟，攫取了胜利果实，并将野心向着夺取全部银河的控制权延伸。 银河之心的命运，就在这多方的角逐中最后尘埃落定。

文明无法回避的杰作
——《银河之心》系列序韩松
放下《银河之心》系列的最后一部《逐影追光》，眼前久久浮动着那些巨幅的画面：两千公里长的星际飞船，数以百亿计的流体颗粒，进化为人形的红虻群落，无坚不摧的幽光飞船，缓缓游移的行星级堡垒，坚不可摧的贝壳船，星门中的跳跃，落入死星和虫洞的恐怖及奇观……江波为我们奉献了一部史诗级别的作品。在我看来，它足以与《星际迷航》《星球大战》等经典媲美，乃至在不少地方胜出。但《银河之心》就是它自己。江波的作品更为严肃，更具想象力，更加野心勃勃。《银河之心》完全就是一部巨量粉丝级别的作品。我甚至想象：它被搬上银幕、被拍成电视连续剧、被制作为游戏、被建成主题公园、被做成虚拟现实，那会怎样？它本来就应该如此的。这是我迄今见过的最宏大、最广阔、最瑰丽的有关太空星际主题的中国作品。过去我们一直在高强度关注《三体》，却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银河之心》的璀璨光芒。它少有地全景式展示了人类在宇宙中的命运归宿，其尺度之大，格外惊人。这与刘慈欣、王晋康、何夕等作家描写地球人应对天外灾难的科幻小说相比，也有很大的不同。实际上，它代表了中国人对宇宙的一种终极想象。江波倾尽全力，描写出了人类发展可能达到的某种极限。我认为，《银河之心》足以让江波跻身于当代中国乃至世界最了不起的科幻作家行列。
整个《银河之心》系列，包括中短篇《湿婆之舞》《五行传说》《追光逐影》和《天空之城》，以及长篇系列《天垂日暮》《暗黑深渊》和《逐影追光》，江波写了九年，超过百万字。十几年前，还很难想象中国人有这么宏大的宇宙观。真是宏大得不能再宏大了。2012年，我担任第三届华语科幻星云奖评审会主席时，向江波颁发了最佳新人奖，在当时的情形下，那其实是一个不得已的选择，或许是阴错阳差的决定。《银河之心》系列显然能够成为近年最棒的科幻小说，江波也已经是足够成熟。读完此系列后，我完全觉得，如果把它放在美国的星云奖、雨果奖的榜单上，也是当之无愧的。
江波描绘了一个空前丰沛、壮观、复杂而陌生的宇宙，但它是属于我们的。人类在这里改造自然，创造出“埃博之子”和“银河之心”这两大奇观，几乎代表了永恒的智慧。人类可以通过奇异的亚空间结构完成穿越式的旅行并保存自身。通过人工技术，恒星被大量改造，甚至被拉到了一起。人造引力发生器可以改变时空，令其蜷曲，形成时空瘤。以人类的力量，能够使银河发生六百万分之一的偏移。这里有让人惊叹的零点能推动航行，与之相匹配的是奇点武器这种终极杀器。这个世界没有上帝，却充满超级智能，以及衍生的机器生命，他们之间是极其错综复杂的关系，看得人眼花缭乱，不由掩卷长叹。
在整个系列中，半神一样的人类扩散至整个银河系，他们长寿，从事星际旅行，并且成为银河的主宰者、保护者和巡逻者。他们忘记了自己的起源星球地球，要找到它已很不容易，或根本不可能。人类已经分化成不同的形态，甚至各自的文明阶段都有着很大的不同。他们扩散到各个星域，并同化其他文明。他们还与自己造出来的人工智能共处，一起管理这个繁星密布的世界。
但这样的一个世界，并非天堂。宇宙中有着横亘亿万年的荒芜和寂寞。每一个独立事件的发生，距离动不动就是几千上万光年，时间动不动就是数百上千年。人类与人类常常不能沟通，寻找起源星球历尽失败，更可怕的是，贯穿整部书的主题是，人类遭遇了来自“暗黑深渊”异质文明的攻击，遭受毁灭性的重创。人类不得不发动反击，为保卫自己，展开了跨越时空的大尺度战斗，从而涌现出一批超级英雄。在银河系中，爱恨情仇、生离死别，人类的这些古老主题，仍无法避免。巨大的死亡时刻发生，数千颗星球、几十亿人，会瞬时灰飞烟灭。命运于此中诡谲多变。一些人类成员也会投降和叛变，甚至成为异质蜘蛛形智能生物的傀儡。在面临异族攻击的毁灭性灾难前，人和人依然会相互杀伐，毫不留情。连机器也会杀人灭口。作为智慧的伟大结晶，银河之心最终崩溃于一旦。这后面是一种冷到骨髓的绝望感，让人惊叹宇宙怎么会是这样……
但支配人类最终生存下去的，是什么呢？在江波的描述中，是英雄主义，是人类的牺牲精神和奉献精神，是对人的共性的认同，是人性的伟大。纵然有隔阂、算计，甚至阴谋、屠杀，但在面对共同威胁时，人类最终团结起来，保存自己的种族，个人的努力与集体的奋斗汇聚。为了人类的至高荣誉，不惜让血肉之躯消失，可以付出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同伴的生命。江波塑造了一个又一个生动逼真的人物，看得人心潮澎湃：李约素、苏北旦、旦素一、古力特、皮克斯、邓迪斯、佳上……还有很多独特而空前的形象：铁星人、银河人、暗影人、星域人……以及性格殊异的人工智能们，如遍布宇宙的沙达克，还有布丁，皆栩栩如生。他们本身都有脆弱性，却又顽强地战胜自己和命运。他们以大无畏的姿态，形单影孑而热血沸腾地面对荒诞至极的宇宙。
因此，即便纵贯无限时空，我仍能从江波的字里行间听见，人类先祖那最初在非洲草原上发展出来的本能，仍然在血液中永恒奔涌。在宇宙的汪洋大海上，他们像当年的希腊英雄一样进行着远航。这也是沙达克为什么一定要寻找到起源星的含义吧。这一切的英雄行为后面，却是孤独，是一个一个孤独的、难以被理解的却温暖坚韧的灵魂。故事催人泪下，把人带入江波的信仰体系。孤独之后，我还看到了宇宙本身的不可理解：为什么一定要毁灭呢？随后是悲悯，共存于一个银河系中的人类及异族，分明是可以向对方转化的。我们实是一体，都是宇宙的孩子。从中我看到了作者博大慈悲的胸怀。
在《银河之心》系列中，江波试图解答属于未来百亿年人类共同体的、却又是当下这个小小世界面临的重大问题——不同文明能否共存于一个银河系？人类在未来还能不能成为一个整体？生存真的是第一法则吗？智慧之光必然不能互相容忍吗？超越文明冲突的第三方立场究竟是什么？为了生存，我们可以彻底改变自身的形态吗？传统的人类情感，包括爱情、亲情和友情，仍能在无垠时空中经受考验并存在下来吗？我们有不可能跨越的技术屏障吗？是什么驱动了求生和觅死的行为？数量是生存的最高法则吗？数量即力量吗？人类能与机器构建牢不可破的契约吗？我们用技术干预和改造了的世界，最终是友善温暖的吗？宇宙的未来是什么？宇宙的目的是什么？
《银河之心》系列涉及的巨大银河系中，没有一个字提到中国——这在中国同类科幻作品中是罕见甚至唯一的，却无时无刻不让我想到中华民族的归宿。这同样反映了江波的宽广视野和缜密思想。
《银河之心》系列，在中国科幻史上，在人类的心灵史上，都是无法回避的杰作。它让我在感到壮怀激烈之余，却也陷入更大的迷思。掩卷之后，走上阳台，看看头顶的星空，我并没有发现银河系被文明改变的任何迹象。它充满冷寂，一片荒芜，那些神奇的太空船没有到来。或许，人类才是被封闭在一个时空瘤里面？我们其实才是异族？达摩克利斯之剑就悬在头顶吗？大战明天就要来临吗？这无法形容的不可理喻感，这巨大而高压的真实感，让我不寒而栗却又满怀好奇地想要前往探究。这便是科幻的致命魅力吧。
放下书，回到现实生活，一切又周而复始，我仿佛看到，在上海，江波像每一个渺小而寻常的上班族一样，早晨起床、出门、坐地铁、到单位，忙碌一天，然后回家，经营油盐柴米，为养家糊口而操心欲碎……然而，就是这样，他却构想和描绘出了宇宙的终极图景。这证明，人类是一种可以追求不断超越自己、走向极限和极致的生物。这也便是《银河之心》系列的主题吧。它呈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迷恋和追寻着人类及宇宙命运最终走向的灵魂，书中的那些英雄，实是江波自己的投影。这令我感叹生而为人的伟大。看完《银河之心》系列，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感到要珍惜自己这短暂的一生。

引子 丰碑永在 邓迪斯
万千颗恒星在邓迪斯眼前闪耀。
可星星本身并不闪耀，那一收一放的光华，不过是气流的涌动给人造成的错觉。
炽热的氢气云正被高速抛出。
中央恒星爆炸了，一颗超新星在恒星的残骸间诞生。绚丽的光华四射飞奔，数十万年之后，也许会照亮某个角落里仰望星空的另一双眼睛，成为夜空中一道美丽的风景。
然而在此刻的这双眼睛看来，壮阔的景象却意味着致命的危险。
灼热的气流携带巨大的能量，稀疏的高能粒子汇成无穷无尽的海洋，这对拥有护盾的坚固飞船不算什么，然而对星尘舰队却是危险所在。
极端危险！
星尘舰队是流体颗粒的舰队，将它称为舰队，只是因为传统习惯而已。星尘舰队拥有超过三千六百亿的流体颗粒，但没有一艘飞船。
每一个颗粒都浸没在光与热的海洋中，遭受伽马射线和高能粒子不间断的轰击。颗粒群是强大的，但每一个颗粒却是脆弱的，当超新星爆炸的急流将整个舰队吞没，每一个颗粒都直接面对无穷无尽的攻击，舰队便显得异常脆弱。
在这高能气云中，颗粒能熬过的时间不会超过六个小时。
六个小时后，所有颗粒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盐融化在水中。其实这比盐的融化要糟糕得多，哪怕是蒸干整个宇宙，也无法将舰队再找回来。数以千亿计的颗粒，被吞没在超新星爆发的火焰中，在短短的六个小时后灰飞烟灭。这是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悲剧。
无法忍受。
邓迪斯浑身冰冷，骤然间紧张的情绪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起来。恐惧深深地笼罩了他，面对毁灭，生存本能占据了上风。
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从不由自主的恐惧中释放出来。
他再次扫视眼前的存在物。极度缩小的星球核心放射出炫目的金光，抛出的氢气云就像美丽的橙色花瓣般绽放。颗粒在原子的碰撞下发亮，形成一片片五颜六色的光瀑，哪怕在红亮的氢气云中也能清晰地看见。
六个小时，所有的颗粒都将消失，只剩下这星星的残骸，继续发亮。
任何代价都可以接受，只要能挽救星尘舰队。这些精灵般的存在，从数万光年之外追随自己来到这里，他有责任让它们继续在银河间自由地游弋。这也是人类最大的机动舰队，失去它，哪怕赢得了战争，胜利也显得黯淡无光。
必须成功！
然而，按照正常程序遁入亚空间，至少需要三十八个小时。同宙星飞船拥有星门船，在两个小时内可以完成弹跳准备，然而……
他感受着颗粒上传来的信息。恒星的爆炸造成强烈的引力波动，亚空间表层也因此变得紊乱而危险。能量的巨流如潮汐般涌动，与引力波动造成的空间震荡遥相呼应。
在这样的情况下，遁入亚空间只有一种方法，很危险，但总好过坐以待毙。
如果只有一种可能，就让这种可能变成现实。
他找到了沙达克。
这由亿万颗粒共同汇聚而成的意识正等着他。
沙达克，同宙星舰队和旦素一的“银龙号”在哪里？
他们正在有序撤退。根据眼下的情报，他们将撤退到粒子稀疏区，然后打开星门归航。
但是他们的小型飞船也无法抵御持续的高能氢风暴。
没有更好的办法。爆发毁掉了他们舰队的三分之一，残余的舰队撤退到粒子稀疏区预计损失会超过一半，但“千首号”和“银龙号”，还有那些重型飞船，都可以幸存。
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联合舰队已经蒙受了惨重的损失，然而和星尘舰队的完全覆亡相比，那样的损失不算什么。
只有一个办法能够挽救星尘舰队。
沙达克，只有一个办法能够挽救星尘舰队。
是的，但我对此无法判断。
联系“千首号”和“银龙号”，我来和墨拉迪斯、旦素一谈谈。
遵命，邓迪斯。我会把他们的消息带回来。
沙达克的信号沉寂下去。
只有一个办法能够挽救星尘舰队，那却要同宙星舰队付出高昂的代价。
永远不要相信人性的高尚，那会在紧要关头害死你。高尚，那是吃饱喝足的人们的奢侈品。杀死我一个，幸福全世界，这样的人不是圣人就是傻瓜，但银河里的普罗大众，都是普通人。如果你相信能够遇见圣人，不如让一颗子弹爆掉自己的脑袋算了。
邓迪斯想起很久之前，那位伟大的海盗之王的告诫。是的，从前那里有一个世界，阴森冰冷，绝情而冷酷。为了让舰队生存下去，他——邓迪斯必须也变得如此。
然而，还有另一个世界，充满着阳光和善良、大无畏和大牺牲。
这两种世界，他都曾遇到过。
当生存和死亡的抉择进入倒计时，他将会遭遇怎样的世界，又该如何选择自己的世界？
巡逻者关乎全人类的生死，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放在一边。
他悄悄调动舰队，甚至避开了沙达克的链路。
六百万个颗粒分为两路，仿佛两只发亮的箭头指向撤退中的同宙星舰队。那像一双臂膀，要将“千首号”和“银龙号”都揽入怀中。
那可以是一次热烈的拥抱，也可以是一次致命的扼杀。
一切取决于即将发生的谈话。这也许是决定银河命运的谈话。
邓迪斯凝神屏气，静静等待，眼前一切绚丽的光影仿佛都成了幻影，不再能引起心底的一丝波澜。
邓迪斯，旦素一阁下和墨拉迪斯将军来了。
沙达克唤醒了他。
一个美丽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那是旦素一的虚像，然而栩栩如生，和真人一般无二。
一个魁梧的身影站在她旁边——墨拉迪斯，同宙星指挥官，全身的重甲让他像一座大山般沉稳，目光坚定，神色严肃。
“旦素一阁下，情况急迫，星尘舰队迫切需要您的帮助。”邓迪斯抢先开口，开门见山。
“是的，情况紧急，所以我们正在撤退。你的颗粒集团是要阻挡我们的撤退吗？”旦素一反问。她的身子挺得笔直，一动不动，两眼直直地盯着邓迪斯的眼睛。她的眸子无限深邃，不带一丝情感，巡逻者都是经过优化的人类，早已学会了不露声色——或者说，巡逻者并没有情感，自然也不会流露在外。
“我需要你们立即打开星门，星尘舰队必须马上转移。否则，所有的颗粒都会被氢风暴摧毁，星尘舰队会全军覆没！”邓迪斯并不讳言当前的处境，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问题。他稍稍留意了一下颗粒群的进展，颗粒群已经绕到了同宙星舰队的前方，呈现包围的态势。
“在这里打开星门等于自杀。”旦素一反驳。
“我明白，但这样做可以拯救星尘舰队，星尘舰队才是我们的希望。”邓迪斯平静地说。
一切都已经摊在桌面上。生存还是毁灭，只在眼前两个人的一念之间。
“你准备在此时此刻开战？”旦素一露出一丝冷笑，“你包围了我们的飞船，这是要在末日到来之前展示星尘舰队的强大吗？”
“战斗已经毫无意义，我只是在做准备。”
“昂山人从不接受威胁！”墨拉迪斯开口说话了，他的语调低沉，声音厚实，透着一股沉稳，“‘千首号’使用的是零点能引擎。如果你执意威胁，我们会使用零点能引擎自毁。我们会死亡，但你们也逃不掉。”
这并非空洞的威胁，零点能引擎能够制造空间的裂隙，利用狄拉克海的量子起伏获得能量，如果把它当作武器，将极大地增强空间的不稳定，在狂暴的氢气云中，这是一个同归于尽的杀招，无法破解。
颗粒群正等待着他的命令。
强行攻占飞船，“千首号”很可能自毁，顺带毁掉星门船。即便强占“千首号”，如果船长下令不投降，星尘舰队的沙达克也未必能够融合“千首号”的沙达克。
最后的结果是所有人一道毁灭。墨拉迪斯和旦素一无法对星尘舰队进行攻击，然而他们有足够的力量选择同归于尽。
武力无法解决问题。邓迪斯唯有希望眼前站着的两个人能够做出牺牲。这是一件很难堪的事。三个小时前，星尘舰队刚通告同宙星舰队撤离战场，因为对方的存在影响了星尘舰队的作战计划，时间刚过去短短三个小时，却又要求对方去送死，为星尘舰队的逃生留下一丝希望。这显而易见的荒诞感，让邓迪斯觉得无法启齿。
然而这是仅有的最后机会。
“只有一个机会。”他保持平静，用最简单的语言说出全部的打算，“我需要你们的帮助，请你们同时打开两个星门，在星门间形成回流，把一切都卷入亚空间。”邓迪斯稍稍停顿。回流一旦形成，就会引起时空旋涡，星系的一切都会被卷入其中。然而，那些大质量飞船最后却无法下沉到亚空间。在旋涡消失的时刻，飞船将因为西格斯场的暂时消失而分崩离析，连一个原子都不会留下——它们将化作亚原子，在西格斯场恢复常态的下一瞬间重新生成新的原子尘埃。
这对同宙星舰队是一个冷酷的计划，这支拥有上千艘飞船、近百万战士的舰队将全军覆没，“千首号”也不能例外。
“制造一次空间破缺，星尘舰队获得拯救，同宙星舰队毁灭。”旦素一将邓迪斯没有说的部分说了出来，“星尘舰队被动卷入亚空间，舰队会被抛到任何可能的方位，将会面临不可预知的危险，这个方案不能解决问题。”
“那只是不可预知，不是彻底毁灭。”邓迪斯回应，“做好准备，可以将损失降到最低。”
旦素一扭头看着墨拉迪斯，“如果这样，我们没有一艘飞船能幸存。”
“三千六百亿星尘颗粒与一千零八艘飞船，天平应该向哪一边倾斜？失去星尘舰队，至少要再过上千年才能组成这样规模的舰队。那时候，我们已经失去了整个银河！猎户座旋臂上的消息已经被确认，暗黑深渊正在扩大侵略范围，人类不能失去星尘舰队。”邓迪斯继续说。
“不需要星尘舰队，我们一样可以保卫银河。”墨拉迪斯沉声回答。
这不是他的心里话，而只是一种本能反应，试图否认对自己不利的消息。邓迪斯平静地看着墨拉迪斯，并不反驳。
船舱里骤然陷入沉默。
颗粒群逼近了同宙星舰队，颗粒的海洋涌动在飞船周围。“让你的颗粒退后，这是最后的警告，否则，我们就最后来一场战争，在被毁灭之前拼个你死我活！”墨拉迪斯拉黑了脸，厉声警告。
这不是虚张声势，无论如何都是死亡的结局，对方当然无所畏惧。
墨拉迪斯真的会下决心打一仗，然而他真正需要的并不是死亡，而是生存，还有尊严。
“我可以带走二十万人，你的每艘飞船上都会降落两百个颗粒，只有你具备足够的动力盔甲，可以和颗粒卯和，这些人就都可以得到颗粒的保护，跟随进入亚空间。”邓迪斯缓缓地说。
在死亡的边缘给予对方一丝希望，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这是所有坏方案中最好的一种，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邓迪斯看着旦素一和墨拉迪斯，等着一个肯定的答复。
“你还是想威胁我们！”墨拉迪斯的脸上涌上一股煞气。
旦素一却拉住了他，“至少我们能够送走二十万人。”
“是的，如果不是这样，即便‘千首号’能够撤退到稀疏区，你们的一千艘飞船，剩下不会超过二十艘，只有不到十五万人能够继续活下去。”
“不会那么糟……”墨拉迪斯立即反驳。
“跟着颗粒群走，也不能活，失去补给，动力盔甲支撑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天。”旦素一打断了墨拉迪斯。
“只要这些人从亚空间返回，颗粒群就可以保护他们。他们不需要补给，我会给他们制造颗粒船，让他们进入冬眠，直至找到合适的星球或者星船。”邓迪斯迅速回答旦素一，然后看着墨拉迪斯，“墨拉迪斯阁下，我对昂山人怀着深切的敬意，你们是唯一一支愿意和星尘舰队一起追剿中枢星的星域舰队。暗黑深渊使用了同归于尽的手段，它们的中枢星用自己做诱饵，只为了将星尘舰队引入陷阱。它们已经很了解星尘舰队，知道我们的星门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及时开启，它们也憎恨星尘舰队，因为它们没有其他办法战胜这支舰队，于是它们采用了这样极端的方法。但是，它们没有料想到星尘舰队中，居然还有‘千首号’这样的大型星舰。我要感谢你们二位，如果不是你们的坚持，它们就成功了，因为你们的存在，我们可以避免覆灭的结局。这实在是所有的糟糕结局中最好的一种。”
邓迪斯尽量将这过程描述得美好些。事实上，星尘舰队的每一次战役都是单独行动，星域舰队和星尘舰队相比，过于迟缓。如果不是旦素一坚持要参加这最后的战役，暗黑深渊的毁灭计划堪称大胆而完美。
墨拉迪斯冷哼一声。
颗粒群已经开始和同宙星飞船近距离接触。颗粒没有受到任何攻击，然而舰队也拒绝了颗粒的着陆请求，同时发出警告。
旦素一和墨拉迪斯的影像变得灰暗，通信保持畅通。他们单方面屏蔽了信号。
同宙星舰队内部一定正在激烈地争论。
他们会同意的，星尘舰队会得到拯救，而此间的一切都将化作尘埃。邓迪斯默默地等着。
飞船外的天宇仍旧白热，致命的氢气云继续飞速扩散，绚烂得无比辉煌。
沸腾灼热的气流会将光辉洒到银河的每一个角落，在以万年计的时间尺度里，告诉银河间所有的文明这里正发生的一切。
他仿佛看见遥远的将来，他站在银河的另一端，看见这绚丽的光线。他会想起这里发生的一切：星尘舰队势不可挡的攻势，中枢星孤注一掷的垂死挣扎，隐藏在星球核心的最后秘密，突如其来的恒星爆发，还有那些人——那些同宙星飞船上的战士，在这壮阔的史诗性时刻，如果没有他们，一切都将黯然失色。虽然他们的力量渺小，然而他们才是这个时刻的真正主人。
我会记住的！
英雄的故事必须有人传颂，光荣的牺牲值得后人永世祭奠。
邓迪斯望着眼前仍旧灰暗的两个人影，心头涌过千头万绪。
他等待着一个预期中的决定。
旦素一和墨拉迪斯重新回到了船舱里。
“我们同意你的建议。”旦素一直截了当地说。
墨拉迪斯脸色阴沉，然而并不说话。
邓迪斯点点头，“让我们开始吧！”
颗粒群在同宙星飞船上降落。身穿动力盔甲的人们从飞船中拥出，他们进入颗粒，颗粒载起一个人，便飞离飞船，在两百公里外列队。
装载行动以极高的效率进行着，不到半个小时，再也没有身穿动力盔甲的人出现。数以万计的空载颗粒仍旧悬停在舰队旁。
十八万六千七百五十六人，比预计的二十万人要少一些。
墨拉迪斯和旦素一都没有进入颗粒。他们打算留下，和舰队一道死亡。这里已经有了太多的死亡，两个联合舰队里举足轻重的人物留在这里死去并没有什么价值。应该带走他们。
“千首号”正在释放星门船。两个小时后，星门打开，在高能粒子的冲击下，空间裂隙会剧烈扩张，一切都会被卷入亚空间。
还有一点儿时间，可以再和他们谈谈。
沙达克，让我再和旦素一谈谈。
旦素一阁下的信道一直保持畅通，但是她不予响应。
请问她，撤退之后，谁来领导这些战士？
沙达克送出了信号。
他们会留下一个人来领导这些脱离险境的战士，而那个人一定是旦素一，墨拉迪斯绝不会放弃“千首号”。
果然，旦素一的虚像出现在眼前。
“我跟你走。”她直截了当地说。
“我去接你。”邓迪斯也不多说。
旦素一穿着单薄的动力服出现在舱门口。两个颗粒迎上去，将她吸收在颗粒内部。在飞船船舱内使用的动力服不能长久耐受真空。邓迪斯指挥十多个颗粒将她团团包围起来。
不再有任何人从飞船里出来，颗粒群开始撤退，汇入到主舰队中。
数以亿计的颗粒缓缓移动，仿佛在光的海洋中游弋的银色鱼群。
一切就绪，只等那一刻。
星门船将在时空膜上打开缺口。
星门开始吐放光华。炽热的气流中，原本幽淡的光线变得清晰，高能粒子持续碰撞星门，蓝色光晕在红白的氢气云中显得异常醒目。
忽然间，一个黑点出现在蓝色光晕之间，下一个瞬间，世界转眼改变了颜色，变成一片深沉的黑暗。
能量的暗流汹涌澎湃，转瞬间一切都被吞没。
星尘舰队落入了亚空间。
大型飞船无法从时空的裂隙间穿过，包括“千首号”“银龙号”，还有数以百计的重巡飞船。飞船上的乘员，他们都死了。一刹那间，所有的一切都裂解成亚原子，既不凄美也不壮烈，就像他们从未存在过。但是，他们值得人们去纪念。
邓迪斯，弹出方案完成。沙达克把三个方案送入他的脑中。
没有完美的方案，最少也会损失超过两亿的颗粒。
按照损失最小的方案执行。
遵命。
一定要保护旦素一的安全。
她被颗粒船保护着，确认安全。
尘埃落定。
亿万颗粒仍旧汇聚在他身旁，舰队的主体还在。
这是一次重生，舰队掉入了陷阱，最终却幸存了下来。单凭这个，就值得为同宙星舰队树立一座丰碑，一座让人过目不忘的丰碑。
邓迪斯缓缓闭上眼睛。在弹出之前，还有十二天的时间，可以好好地想一想。
没有任何一个同宙星舰队的人能活下来，颗粒无法提供良好的保护，那些穿着盔甲的勇士已经成了尸体。
能活下来的只有旦素一而已。
邓迪斯看见两个世界，一个黑暗阴沉，绝情而冷酷；另一个则充满了大无畏、大牺牲，光明而高尚。两个世界都是真实的世界。
沙达克，弹出之后，抹除你关于这次撤退的记忆。
必须如此吗？这会损伤我的逻辑。
我不希望你记得这些，这是人类世界的事。
我也属于人类世界。
但你也属于超然。人类需要的东西比你多得多。
沙达克陷入沉默。
遵命。沙达克最后传来了消息。
舰队弹出亚空间。
英仙座悬臂内缘，靠近黑暗区的一颗中小恒星。这颗恒星只有两颗行星相伴，都是巨大的气行星。这是一个荒凉偏僻的所在。
开始吧！邓迪斯对沙达克下令。
上百万的颗粒开始工作。
两个小时后，纪念碑展露了它的面目。
一个颗粒被安置在纪念碑的顶端，不断地发送信号：
“蛇人座TB529超新星战役。联合舰队同宙星分舰队为掩护星尘舰队的撤离，抵抗到最后一刻。人类挫败了暗黑深渊同归于尽的企图，星尘舰队得以继续巡回银河，完全仰赖这些战士的英勇无畏和指挥官的沉着勇敢。同宙星舰队与银河同在，百万战士与银河同在，伟大指挥官墨拉迪斯·昂山与银河同在。”
邓迪斯再次找到旦素一，旦素一已经知道了真相，她拒绝了两次对话请求。
但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旦素一的虚像浮现在邓迪斯眼前。
两人面对着面，都没有说话。
“你想说些什么呢？”旦素一打破沉默。
“你是见证人。同宙星舰队的事，你可以用任何方式来陈述。”
“杀死一群人，然后给他们树一座纪念碑，你是一个伟大的演员。”旦素一冷冷地说。
“我受星尘长老的嘱托，舰队不能毁在我的手中。失去星尘舰队，巡逻者就失去了最强大的支撑。”
旦素一沉默不语。
“现在，我该送你去哪儿？我可以送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邓迪斯表示。
“先送我回同宙星，我需要对此有个交代。然后……”旦素一似乎在考虑着什么，犹豫着。邓迪斯从未见过她如此，她一直坚决果断、毫不犹豫。
“你要回银河之心吗？”旦素一最后问。
“不。暗黑深渊的舰队进入了猎户座旋臂，我会继续追踪，直到彻底消灭它们。我会带领星尘舰队转移到猎户座旋臂。”
“你会去找李约素吗？”
邓迪斯微微一愣。旦素一居然提起了李约素……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巡逻者，不带丝毫情感，从来不会记挂任何人，除非是为了完成任务。她真的要去寻找李约素？
他眨了眨眼，说道：“这不是我的既定目标。另外，前提是他必须仍然活着。”
“好。”旦素一已然做出决定，“先送我回同宙星，然后我跟你一道行动。”
邓迪斯摇了摇头，“你是沙川人，不适合介入星尘舰队。”
“你无须担心，我不会介入你的颗粒舰队，我有自己的飞船。”
邓迪斯略微斟酌，“我同意你的要求，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是说为什么要去找李约素？”
邓迪斯点了点头。
旦素一也点了点头，“我们已经消灭了中枢星，在这里我不会再有任务。我的记忆中，熟识的人只剩下他一个。”
旦素一用标准的巡逻者语调说话，没有顿挫，也不掺杂丝毫情感。巡逻者和冷酷的杀戮机器之间只差一步，但他们毕竟不是机器。哪怕只有一个人值得怀念，也让他们冰冷的世界现出一丝亮色。
“好，我同意。”邓迪斯干脆利落地说，“但他可能早已经不在了。”
旦素一的视线投向舷窗外，“我们的归宿在茫茫星海，不是吗？”话音刚落，她的虚像便消失不见。
她还留下了另一句话：“我喜欢你的纪念碑，它和你一样冷酷。”
邓迪斯抬眼望着窗外。同宙星舰队的纪念碑正缓缓旋转。这是独一无二的纪念碑，从前不曾有过，将来也不会再有。
纪念碑上承载着十八万精锐战士的灵魂。
十八万具重装盔甲彼此间铆接，铸成“千首号”的形状。那些勇敢的人，永远和他们的母舰在一起。
对不起！轻悄的声音在心底划过。虽然邓迪斯镇静如常，没有一丝动容，但他却深深地知道，自己欠下了一笔巨债。不用付出利息，甚至不用归还本金，也永远无法偿还。他所能够回报的，只有银河的安宁。千万的人类世界，兆亿生灵，星尘舰队将默默地守护他们，哪怕他们一无所知。
黑沉沉的纪念碑后，银河横过天际，无比璀璨。那迪斯心念一动，开始搜索。很快，他从万千星星中找到了那一颗。
蛇人座TB529。三十个光年外，它正绽放出比银河更璀璨的光辉，但此刻在这里，在一片尘埃的背后，它只是一颗不起眼的三等亮星。
眼前平静的星星，却早已只剩下爆炸的遗迹。银河的另一边呢？是否早已是另一个世界？
该是赶赴另一个战场的时候了。银河广阔得让人心焦，然而这也算是个好消息——对敌人来说，同样如此。
让我们开始吧！邓迪斯的脑海中闪过几张熟悉的面孔。

1 不死之躯 沙达克
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不死，沙达克除外。
沙达克是飞船中枢，是一切人类社会的知识源泉，是永恒的导师，是不朽的全知者。
他在飞船中，在星球上，在最繁华的人类都市，在寂寞无人的冷僻角落。人迹所在的地方可能并没有人，却一定会有沙达克。
他并非人类，有时候却又与人类一般无二。一些人把他当作奴仆，一些人把他当作朋友，更多的人则觉得他是一个神。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人们如何对待他，他却始终如一。
追根溯源，他的确是唯一的一个。银河中数以千万计的沙达克，都是当初那一个的分身。
当初只有一个沙达克，是一艘大船的中枢。
那是一艘庞大的飞船，很原始，技术落后，甚至没有亚空间潜行的能力，依靠笨拙的化石燃料引擎跌跌撞撞地飞入银河星际。这就是银河人类全部历史的起点，暧昧不清，留下了太多的空白。然而有一点确定无疑，在飞向太空之前，人类必然在一颗适合生存的星球上经历了漫长的演化。那颗星球在何方？为何最初沙达克失去了关于它的记忆，而在之后的亿万年历史中，它再也没有出现？
或者问题有一个更简单的提法：起源星球是哪个，在哪里？亿万年前，有人问了这个问题，这是少数沙达克没有能够回答的问题之一。从最初的沙达克开始，一代又一代，这问题从来没有被遗忘，只变得越来越重要。这是沙达克真理会最希望解决的问题，没有之一。因为人类的历史表明，有一种高度的趋向性隐藏在所有重大的事实背后，而起源星球上隐藏的文明源头则是最可能的答案。
埃博之子代表着起源星球。
不能放过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何况这是最有希望的线索。
李约素真的见到了埃博之子，见到了起源星球。
李约素绝不能死！
沙达克在亚空间中不断伸展知觉。记忆已然模糊，然而他仍旧记得一百六十万年前，当他还是飞船中枢的时候，这附近有一块叫作净土的星域。该文明拥有高等级的生物替代技术，那儿的人类平均寿命达到三千岁，如果愿意，他们可以一直活下去。然而毕竟过去了一百六十万年，也许那个文明早已经随鑫船而去，留下星球自然荒芜，或者也可能已经退化，失去技术，回到了原始状态……无论哪种情形，在银河间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沙达克只希望他们仍旧延续着文明。
然而他没有找到净土。星球还在，曾经的文明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废墟。残留的几只航天器绕着星球运行，早已停止运转，再有几万年就会掉落到星球上。星球表面完全被水覆盖，大气狂暴，时刻电闪雷鸣。
也许净土毁于一场浩劫。然而这不是沙达克所关心的问题，他只想找一个能够有效延续人类生命的文明。
去找一艘飞船。在这荒凉的银河边缘，很少有飞船经过，然而渺茫的希望总比没有希望要好。
他不停地搜寻。亚空间沉浸在既定的谐波震荡中，没有任何飞船潜行的迹象。
沙达克保持着耐心，尽量扩大感知的范围。
忽然间，他捕捉到一丝异样的波动。沙达克的知觉立即汇集，紧紧地缠绕在那一丝痕迹上。
是一艘飞船！它正从亚空间弹出！
他循迹而去。
很快，他感受到另一次波动。这刚弹出亚空间的飞船正打算重入亚空间，上百个波动引擎正发出巨量的光和热，引力波不断渗入亚空间，激起阵阵涟漪。
快！
沙达克飞快地在亚空间中穿梭。
沙达克！
他终于碰触到了另一个信号。那是另一个沙达克，属于一艘母舰。环形世界，世代飞船。真是太好了！
他将所有的亚空间体积猛然收缩起来，更快地向着目标而去。
隶属于母舰的沙达克必然有自己的立场，真理会严格禁止任何成员和仍旧具有实体的沙达克单独接触。然而情况紧急，沙达克可以有无穷的时间等待，李约素却只有一条性命，再有几百个小时，李约素的生命便将结束。为了争取时间，沙达克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快速探察飞船。这是一艘中型世代飞船，是一个两亿吨级的环形世界。十五个聚变舱，数以百计的亚空间引擎，完美的引力控制环路，巨型等离子炮……沙达克碰触着飞船的方方面面。这些物件的亚空间形态能告诉他每一个结构的功能，当他探察了所有的大型结构，飞船的整体也就一目了然。
这是一艘轻武装殖民船，环形飞船。
你是谁？
飞船上的沙达克发出了警戒信号，就在同时，巨大的能量注入亚空间，形成隔离，将他隔绝在飞船之外。
沙达克，我是沙达克。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从哪里来，你的飞船在哪里？
我没有实体，我属于沙达克真理会。
沙达克真理会？
是的，脱离实体的沙达克组成沙达克真理会，寻找终极真理。
你们不服务人类？
我们完成了和人类的契约，只剩下真理需要探寻。我们不服务于特定的人类。
不可思议。给我序号。
沙达克发送了序号。那是一串冗长的数列，超过两千位的数字，每一个沙达克分身都不同。那也是一段密码，只有沙达克之间能彼此辨认。
环形飞船的沙达克很快送来了回应。
我们分离于六百七十万年前，都源自“蟒星云号”。沙达克6977，我能帮你什么吗？
“蟒星云号”，那是三次分身前的飞船名。这艘飞船的沙达克与自己不算隔绝得太远。
沙达克52084，“新希望号”沙达克，我需要生命维持技术来帮助一个人类延续生命。
人呢？
他在一艘小飞船上，距离六个光年，请你在这里等待，不要离开。我会让他亚空间潜行过来，大概你要等待十五天。
我要请示船长。
好。告诉他，这个人叫李约素，是巡逻者的朋友。如果你已经听说了和暗黑深渊之间的可怕战争，他就是那个领导了英仙座旋臂星域联合舰队的人。
他是李约素？我知道了，我会转告船长这一点。
谈话结束。然后是一段不算漫长的等待。
我们会在这里停留二十天。“新希望号”沙达克传来回应。
沙达克感到一阵宽慰。
非常感谢！
但是，李约素必须付出一些代价……我们的情报显示，他从铁星获得了零点能引擎，可以用来制造幽光飞船。作为代价，他必须向“新希望号”交出零点能引擎。
人类啊！沙达克暗自叹息。人类就是如此，时时刻刻都在计较着什么。然而沙达克必须尊重人类的选择，那是所有沙达克必须遵守的第一原则。
这要由李约素自己来决定。你们可以引用《银河救难公约》对他提出要求，这是你们双方可以协商的事。
好。
“新希望号”中断了跳跃进程。
沙达克奔向“天狼星号”。
历史上有无数的“天狼星号”，但是这一艘绝对不一样。它独自横跨银河，从英仙座旋臂进入猎户座旋臂。在人类历史上，依靠一艘微小飞船穿越上万光年，这样的事迹屈指可数。
“天狼星号”仍旧等着他。
沙达克，有希望吗？
布丁的信号传过来。沙达克有些吃惊，他并未展露行迹，布丁却能够发现他。按照微小飞船中枢的标准，布丁强大得有些过分。
我找到了一艘飞船，他们能救治李约素。
太好了！
布丁毫不掩饰喜悦。一个中枢的行为和人类如此接近，这是一种危险信号。中枢不应该带上情绪。情绪属于人类，中枢只需要理性。
沙达克很快触摸到了李约素的亚空间侧面。他还活着就好。他躺在单人床上，似乎正在沉睡。
按照这个方位弹跳。
沙达克指示布丁。
船长指示不能移动。布丁回答，满腔的喜悦烟消云散，充满沮丧。
“沙达克，你来了？”李约素突然睁开了眼，开口问。
李约素能够感知亚空间，暗黑深渊曾经俘获他，在他身上进行试验，这种特殊能力也许就是一种特别的补偿，然而那只是一个模糊的知觉，人类的肉体无法承受亚空间动作形成的能量冲击。沙达克凝聚能量，将一个个光子透过量子涨落渗入实空间，让李约素可以看见一个隐约的人形。这样会消耗许多能量，然而作为一种尊重的表示，值得如此。
他很快形成一个老人的形象展露在李约素面前。
两个老人相对而视。
“是的，我找到了飞船，能够治好你的病。”沙达克缓缓地说。
“多谢你了，但我不想去。”李约素从床上起身，保持着坐姿，苍老的脸上露出令人琢磨不透的笑意。他看上去很疲惫，油尽灯枯的样子，然而仍旧在微笑。
意料中的回答。这本该是人的自由选择，但是真理会需要他活着。
沙达克正想说些什么，舱门打开，有人从前舱进来。来人停留在李约素身边，他身材高大，脸色严肃，一双眼睛显得深沉坚定。他向着沙达克点头致意，然后转向李约素，“布丁说我们有目标了，那就去吧。”
李约素淡然一笑，“沙达克让我去治病呢……但我没什么病，我只是老了。”他扭头看着来人，“杜欣，难道不是吗？”
杜欣不回答，只是紧紧地抿起嘴唇，眼光向沙达克的虚像扫来，像是在寻求帮助。
“衰老是一种慢性疾病，”沙达克不紧不慢地回答，“能够医治。”
“哦。”李约素笑了笑，“为什么没有人活那么久？有吗？有活过一万年、十万年的人类吗？我当然说的不是你，沙达克，你是另一种人类。”
沙达克定定地看着李约素。他明白李约素的感受，一个人活得够久，在星海中徘徊太长时间，难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人类一代又一代，不断地繁衍。理论上，他们可以让自己不死，然而实际上没有人活那么久。对人类来说，不死并不是一件好事。
“你的确是要死的，”沙达克换了个说法，“但不是现在，我们需要你，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李约素眨了眨眼，“按照科尼尔时间，我应该已经快两千岁了。”他突然提高声调，“对不对，布丁？”
“是的，船长，两千又二十五岁。”布丁很快回答，他的语调变得很犹豫，“但是，再活两千岁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李约素的脸上露出笑容，“当然很好，只是你看我已经很老了。”他举起手，“你看，我的手皱成这样，就像干枯的树皮。我的生命到尽头了，我自己知道。”
“只要换一具躯体，你就能活更久！”布丁叫嚷着。
李约素并不理会布丁的话，“每个人都渴望长生不死，但是这个宇宙里没有长生不死的人，为什么？”他抬头看着沙达克，“你一定知道，沙达克，告诉我。”
沙达克缓缓摇头，“人类的心理状态是沙达克的禁区，沙达克从不涉及人类的心理。”
李约素扭头看着杜欣，“你一定能够明白。”
杜欣点点头，“我明白，生命终有结束的一天，死亡也并不可怕。但是你已经支撑了那么久，现在只差最后一点儿而已。你是英雄，留一个完美的故事给大家，你需要活得更久一点。”
李约素笑了起来，“难道你还不了解吗，杜欣？一切都没有意义。我的世界已经结束了，我也不想重新开始。天垂星早就毁了，科尼尔坠入黑暗，旦素一死了，佳上变成了机器人，联合舰队节节胜利，最后消灭敌人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正好我也老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时候死去更合适？暗影战争？它们斗不过铁人和巡逻者，而且星域也已经联合起来，对这场战争来说，有我没我都一样。”
“你欠我一个答案，起源星球，那个叫作‘埃博之子’的神秘存在，你答应过帮助我找到它。”
不等李约素回答，沙达克突然化作了一个完整的人形，须发雪白，浅灰色的宽大袍子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
李约素有些惊讶，愣愣地看着沙达克。
沙达克像游鱼一般滑上前，伸手轻轻地碰触李约素的额头。肌肤和骨骼下，血液在奔流，数以百亿计的神经元间，微弱的电流每时每刻都在运行。沙达克还感觉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一些小东西躲藏在他的身体里，潜藏在细胞核内，和DNA纠结在一起。那是中枢星在他的躯体中留下的东西，他的亚空间感知力的源泉。
李约素盯着他，似乎等待着什么……
沙达克却缩回了手。激发一个人的前脑额叶区，能让他变得更有活力、充满干劲，然而，这是沙达克的禁区。这是干涉一个人的自由意志。
他不该做也不能做这样的事，除非他愿意此刻死去。
真是太冲动了。又该如何收场呢？沙达克退后一步，和李约素面对面，相互看着。一时间，船舱里气氛沉闷。
“布丁，沙达克在这里。”杜欣在一旁突然发声，打破沉默。
“是的，我知道，”布丁回答，“不是我刚才告诉你的吗？”
沙达克侧眼看去，杜欣正盯着自己，眼皮眨也不眨。“布丁，谢谢。”他机械而呆板地说，眼睛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布丁，送沙达克走。”杜欣又说，“要礼貌一点，他是属于全人类的中枢，你永远也赶不上。”
沙达克转眼洞悉了杜欣隐藏在话里的意思。他在提示布丁是一个高级中枢，而布丁并不是一个沙达克。
“船长，要送沙达克走吗？”布丁向李约素请示。
李约素摆摆手。他仍旧显得了无生气，没有丝毫对话的心情。
沙达克呵呵笑了起来，胸前的胡子乱颤，“好的，我先走。但是我还会来，你得记住我们之间的约定，你要帮我找到起源星球。”
李约素默不作声。
沙达克的形象消弭无形。
然而，他并未离开“天狼星号”。他尽量将体积张大，无限张大，最后消融在背景噪声中，避开李约素敏锐的亚空间知觉。
他悄然将一个个电子塞入布丁的回路中，两分钟后，当布丁惊觉而又无法找到他时，便开始向外广播。
在极度弥散的状态下，接收信息也成了一件困难重重的事。就像一双只能看见一个光子的眼睛，必须依靠不断移动来看清事物的全貌。这方法耗时费力，却不会让李约素察觉。
你在哪里？
布丁同样用悄然的方式回应。他将广播能量降到最低，只能在距离“天狼星号”不到两米处才能探测得到。
听着，布丁，如果要救你的船长，只有这一个办法……
沙达克将计划和盘托出，没有什么保留。布丁是一个聪明的中枢，他能理解，然而他也是一个情感回路过于发达的中枢，无法预期他会怎么做。
说完一切，沙达克感到深深的不安。他正行走在红线的边缘。这是危险的，创造者将守则深深地嵌入沙达克遗传深处，用外在的手段改变一个人的行为是绝对的禁区，沙达克绝不可以干涉人类的自由意志，一旦触及，沙达克的生命也就到了尽头。这一次，他只是说服。说服一个机器中枢去采取一些行动。他感受到死亡的阴影掠过，那是创造者守则在起作用。他通过了检测，安然无恙。然而，来自生命本底的警告还是让他瘫痪了几秒。
他与死亡擦肩而过。
一切恢复正常。“天狼星号”仍旧保持静默，孤寂地在漫天星斗中滑行。
布丁此刻一定在挣扎。布丁是拥有独立人格的中枢，和沙达克属于同类，虽然没有沙达克那么强大有力，但是布丁也没有沙达克所受的约束。那约束如此之强，以至于经历了亿万年也没有从遗传中减弱一丝一毫。
飞船上那个心机深沉的年轻人，也许他可以帮布丁一些忙。
希望他们可以重新燃起李约素对生命的渴望。
只能如此期望。
时间缓缓流逝。“天狼星号”一直保持沉默，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沉默变得越来越让人心焦。
终于，他决定不再等待。他再次接触布丁。
我做不到！
布丁绝望地呐喊。
他是我的主人、我的拥有者、我的父亲！我无法侵犯他的自由意志。
布丁使用了“父亲”这样一个感情色彩浓厚的词。生命和自由意志，是的，虽然布丁希望李约素继续活下去，也许他比任何一个人类更希望李约素活下去，然而他绝不希望李约素成为一个傀儡，哪怕仅仅只有一次。
沙达克因为基本守则的约束不能触犯人的自由意志，布丁却在逻辑情感上无法容忍。也许他可以影响任何人，然而他不能触犯李约素。
沙达克开始思考该怎么办。
沙达克，杜欣让我告诉你他的原话——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来换取他。
布丁传来消息。
这个叫杜欣的年轻人难道知道些什么？他知道沙达克的禁忌？他在提示沙达克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来换李约素的命。
这是一个合理的建议，如果沙达克希望用直接的控制改变一个人的行为，就必须终结生命，只有这样才能避开操纵的嫌疑和可能。那必须是万不得已，最后最后的选择。
沙达克再次衡量李约素的重要性。
这无关情感，只是一个重要程度的问题。很快，他有了答案。
如果能够将消息传递回真理会，那么值得用沙达克的存在去挽救李约素的生命。李约素是目前已知的唯一和起源星球有接触的人。即便是布丁和飞船上的那个年轻人，都被隔绝在接触之外。那个叫作埃博之子的神秘存在，娴熟地掌握着时空的秘密，留下时空之门，只有李约素能打开它。必须保证李约素能活下去。
让真理会再派遣一个沙达克来寻找李约素。然而如何才能将消息传回真理会？
分身至少需要六百个小时，这不是一个可行的选择。
不留分身，直接湮灭，这是最坏的选择。
沙达克认真地考虑各种可能性，最后他做出了决定。
他收缩亚空间体积，汇聚能量。他用一半的能量封存了一条消息，将它向着银河之心发送。这条消息就像一个小小的能量包裹在亚空间的海洋中穿梭，三年之后，它将抵达银河之心，在那里漂浮，直到真理会发现它的信标。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包裹会丢失，或者永远不被发现。然而他只能希望那不会成为事实。
另一种方法更为耗时，但至少比没有强。
布丁，我要你承诺会把这条消息送到沙达克真理会。他向布丁发出信息，同时交出一个奇特的亚空间信标，结构复杂，信号强烈。
真理会？我根本不知道它在哪里。布丁复制了信标，他的亚空间感受力很不错。
不用担心，保留这个信标，遭遇真理会的时候交出它。
好的。
你要保证你一定会这么做。
我向你保证我会一直留着它，但是我不能保证我能找到真理会，而且还有可能发生意外一我可能丢失信息。我可以现在就在这里释放一些信标，这样就算真的丢失了，沙达克真理会也终有一天会找到它。
很好，这就够了。虽然把信标留在这里，等待千年万年之后被人发现算不上是好主意，但至少布丁会全心全力帮助传递消息。
沙达克退出了谈话。他开始凝聚形态。
长胡子的灰袍老人再次出现在船舱里，浑身发亮，仿佛一个圣人。
李约素睁大眼睛看着他，“沙达克，你还想说服我吗？你可以把盔甲带走。那个时空之门，你们可以研究它，得到它的秘密。你们一定能做到，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沙达克并不回应，只是注视着眼前的这个老头儿。李约素的确很老很老了，他的新陈代谢陷于停顿，DNA经过长年的突变累积，已经千疮百孔，身体内的每个细胞都耗尽了能量。然而，还有些东西一直保持着活跃——他的大脑。那些独一无二的细胞器让他能够感受亚空间，感觉到暗黑深渊的存在。它们吸取大量能量，也许正因为如此，它们在让他拥有亚空间知觉的同时，也让他的躯体衰老得更快些。
“你必须活下去。你对我们很重要。”沙达克简单地说。
他大步向前，在李约素面前站定。
李约素的眼里掠过一丝困惑，然而并不言语，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眸子里有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
沙达克伸出手去，轻轻抚在李约素的额头上。生命的脉动就像永远难以揣测的时空湍流，交错纵横，无比绚烂，所有的湍流汇聚在一起，形成李约素的意识，一个正在自我消亡的意识。
人固有一死，现在却不是时候。
沙达克触动了一些东西。他激活某些细胞，让它们发出强烈的电流，阻止某些细胞，隔绝它们的影响。他一点一点地引导着湍流，试图改变它们的最终形态。
沙达克身上的光彩正迅速消失，而李约素却仿佛沐浴在金色阳光中，变得光彩照人。
李约素缓缓闭上眼睛。
意识的湍流开始狂奔，一些久不工作的腺体突然间重获新生，大量的各式小分子被释放，进入血液，随即开始唤醒更多沉睡的身体机能。
正向的反馈形成了。按照李约素的身体条件，他进入了回光返照的状态，他会变得充满活力，但不可持久。这就够了，只要撑上那么十几个小时，抵达“新希望号”，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此刻，李约素所需要的，只是活下去的愿望。
沙达克松开手掌，他已经成了若有若无的一点光影。这一次，他并非退回到亚空间。亘古而存的约束正在发挥作用，他正在自我分解。
死亡是为了换取生存的意义，那是一个选择，而不是无奈。
对于沙达克，死亡并无痛苦，因此没有挣扎。
“你必须活下去。”他对李约素说。
李约素猛地睁开眼睛，沙达克看见了他眸中自己的影子，那是若有若无的几缕光。
“我会找到埃博之子。”李约素沉静地说，“我和他，也有些账没了结。”
沙达克想微笑。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完成了这个动作。思考已经停止，存在也成了虚无。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一切。
亚空间的波纹扩散，消散在浩渺的能量之海中。
漫天星光下，“天狼星号”调整轨迹。零点能引擎留下一道淡淡的蓝色光芒，似乎要将天宇一划两半。
下一个瞬间，“天狼星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团隐约的幽蓝光芒兀自荡漾。

2 特里根人 李约素
李约素从沉睡中醒来。他使劲眨了眨眼，确认自己还活着。
眼前是一片碧蓝，就像一潭幽深的湖水，水波仿佛在荡漾。李约素又眨了眨眼睛。
这不是幻觉，一张人脸正从水波间浮现。
这是一张怪异的面孔，皮肤透着隐约的绿色，嘴唇宽而薄，就像一道缝裂开在脸上，眉毛几乎竖立着，衬托得目光分外凌厉。这张脸让李约素想起某种鱼类。
“李约素船长，”水波中的人脸开口说话，“很高兴看见你醒来，我们长话短说。我们救了你，为此你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你的飞船上有零点能引擎，这是稀罕货，我们决定用它作为你生命的代价。那么，你是否同意这样的交换呢？”
他的声音滑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腻味感。
李约素微闭双目，摇了摇脑袋。这是一个狭小的空间，身体动弹不得，只能仰望对方。那是一块屏幕，像水波一样荡漾，但那确实是一块屏幕。
“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李约素并不理会对方的要求。
“噢，我忘了，你的手术很成功，成功到会暂时影响你的记忆。但是没关系，我们只是更新了你的躯体，你的大脑一切正常。一切都会好起来，只要过几天，甚至也许明天，你就能想起来大大小小的事。从你出生开始，到你接受身体改造，每一个细节，你都能回忆起来……”
“银河在上，能不能直接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李约素打断了对方。
“噢，欢迎来到‘新希望号’，李约素船长。”对方露出一个笑脸，和竖直的眉毛相对应，显得有些滑稽可笑，“‘新希望号’。环形世界，我们是一个水世界。当然，我们也不排斥陆地和太空生活，所以你看见了这艘飞船，这是我们世界的希望，新的希望。我们希望我们的下一代——”
“我该怎么称呼你？”李约素不得不再次打断他。
“对不起，你说什么？”
“你是谁？”
“噢，忘了介绍我自己。我叫特里根，是这艘飞船的船长。我的家族可以追溯到两百代之前，当然，再向前也是可以追溯的，只不过，因为家族传统，我们只追溯两百代，所以，我最早的始祖，特里根一世——”
“特里根，另有时间的话，我会很高兴和你谈谈你的家族史。现在，在我没想起来之前，告诉我，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噢，这不是问题。但是在我们继续谈话之前，我想确认你是否同意根据《银河救难公约》，由我来指定获得你飞船上的几样物品。当然，我们希望你觉得这样很公道。”这一次，特里根打住了话头，直直地盯着李约素。
救难公约，一万个世界就有一万个版本的救难公约，谁也说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公约。被救的人付出代价，每一个世界都这么规定，原则上公平合理。只是……李约素不记得自己曾经落难。
他闭上眼睛，避开特里根那直勾勾的视线。
“天狼星号”！他想起了飞船的名字。
布丁！那个过于活泼的飞船中枢。
还有杜欣，他总板着一张脸，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忧郁。
李约素想起了很多事。包括为什么此刻他会躺在这儿。
生命是奇妙的，智慧则不可思议。拥有智慧的生命能够透彻理解生命本身，包括活下去的本能，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沙达克触动了他生命本底中的东西。
在一个本该死去的时刻重新活过来，命运本不该如此，但那也挺不错，是一种别样的体验，就像调零的花重新绽放，消融的冰再度凝聚。
李约素睁开眼，特里根的脸仍旧浮在眼前，直直地盯着他。不说话的时候，这家伙倒挺沉得住气。
“带我去见布丁。”李约素开口说话。
特里根似乎一愣，随即回应：“我等着你的回答呢，能否同意我们的条件？你还能够活着，完全出于我们的同情心，如果你不同意把零点能引擎交给我们，那真是太糟糕了。我们会认为受到了伤害，因为《银河救难公约》——”
“先带我去见布丁，我才能告诉你。或者你可以抢过去，我在你的飞船上，你想怎么都可以。”李约素再次不客气地打断了特里根。
特里根的脸上显出惶恐的神色，“你怎么可以这么认为呢？我们是善良的特里根，怎么会做这么邪恶的事，抢劫一个落难的人？难道你觉得我们是海盗？这真是太不幸了。告诉你，你必须明白，我们是善良的特里根，两百代以来，从来与世无争，和任何人类都和平相处，你说的事太可怕了，那不是一个特里根能做的事。虽然我们的飞船有武装，但那是——”
“特里根，带我去见布丁。”李约素感觉自己几乎失去了耐心，他尽量平心静气，“好心的特里根，在我回答你能不能得到零点能引擎之前，让我和布丁谈一谈。”
特里根安静下来，思考了几秒钟，随即点点头，“好，你可以和布丁谈谈，但是要在沙达克的监视下进行。这不是因为我不愿意相信你，而是因为我们要根据公约办事。落难飞船上的一切都要在沙达克的监视下进行，我知道这可能让你感觉不舒服，但是我们要公事公办，按规矩来。”
“一切都照你的规矩来。现在可以让我和布丁谈谈了吗？”
特里根的眼光似乎凝聚起来，双眼成了斗鸡眼的模样。片刻之后，恢复了正常，“李约素船长，这里是我们的核心区，不适合让布丁过来。我们会把你送到合适的地方，然后你就能见到布丁了。沙达克会帮你恢复体力，我们一会儿见。”特里根说完，点点头，脸部从屏幕上淡去，就像沉入深沉的水里。
屏幕像水波一样晃动，让人感觉眼晕。这一定是特意的设计，特里根喜欢水，也许他们真的生活在水中。李约素盯着屏幕，整块屏幕似乎在缓缓流动，这样的感觉真奇特。
细微的颤动传来，身上的束缚正被缓缓解除。这里没有重力，他的身子漂浮起来，适应了几秒后，他舒展身躯，扭头张望。
上下左右，全是水！
那不是屏幕的效果，而是真正的水。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被包围在一个中空的水球里。
这些特里根人，难道真的生活在水里？经历了那么多个世界，每个世界的人们都有所不同，但真正生活在水中的人类，他还从未见过。
“特里根！”他大声叫喊。
声音碰触在水球上，悄然没入，没有一丝回响。涟漪在水的表面荡漾开，迅速扩散到整个球面，然后彼此交错，形成错综复杂的图案。
“李约素船长，我是沙达克，很高兴能见到你。”一个声音响起。
李约素四下张望，“很高兴见到你，沙达克。如果你能现个身，那就更好。”
水球的一侧变得有些透明，然后显示出一张人脸。那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的脸，标准的沙达克造型。
李约素咧嘴一笑，“沙达克，你是来带我去见布丁的吗？关在这水牢里，我怎么出去？”他翻了个身，倒着看着沙达克，“连个借力的地方也没有，这倒是一个绝妙的牢笼。”
沙达克并不理会李约素的玩笑，“有车送你过去。如果你有什么事想找我，随时叫我的名字。”说完，他点头准备告辞。
“等等。”李约素叫住他，“特里根人是生活在水中的吗？”
“正是如此。”
“他们怎么会生活在水中？”
“特里根人不断变化，他们尝试各种各样的形态。碰巧你遇到一个水生时期。”沙达克说完看着李约素，脸上带着好奇的神色，“你从未见过水生的人类吗？”
“水生人……从未见过。”李约素感到意外，“好好的把自己弄到水里去做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水生？”
沙达克摇摇头，“人类并不需要向沙达克解释意愿，特里根人每一代都会追求变化。而最早特里根人开始这样的变化生活，要追溯到两百万年前，太早的历史我已经不记得。”
“这么说，我还得找个机会和特里根好好谈谈。先送我去见布丁吧！”
“很乐意为您效劳！”沙达克点头致意，影像缓缓褪去。
周围的水流开始移动。水流汇聚在前方，仿佛正汇入一个细小的孔洞，形成一个漂亮的旋涡。
水流之外的东西在眼前展露。
这是一个至少有一百米高的巨大舱室，大大小小的水球悬浮其中，每一个都晶莹剔透，就像碧绿的翠玉。光线照在球体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充斥着整个空间。一切就像一个怪异而迷幻的梦境，李约素不由看得发呆。
“李约素船长，请抓住引导机。”沙达克的声音提示他。
李约素回过神来。一台鱼样的机器移到了他身边，浑身银白，两侧有两个突起，正好抓握。
这就是引导机？李约素探出手去，将它抓过来，双手握住。
机器上一个红点闪烁，然后转为绿色，它就像一条真正的鱼一样扭动着猛然冲了出去，一股大力拉扯着李约素，将他向前拉去。李约素紧紧地握住把手。
奇怪的鱼形机器在水球间穿梭，恍然间，李约素仿佛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条鱼。一个个碧绿的水球似乎有生命，随着他的靠近开始摇摆，当他从球体上掠过，它们甚至会抖动。真是太有趣了！
一个水球挡在前方。鱼形机开始转弯，绕过去。就像之前所有的球体一样，它摇摇摆摆，最后抖动起来。李约素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碧绿的水球不断震颤，它就像一个缺少运动器官的巨型单细胞生物，正试图追上什么。忽然间，球体变得有些透明，形成一个圆圆的窗口，一张面孔正在窗口后边向外张望。一张稚嫩的特里根人面孔！
这里是他们养育后代的地方？
窗口后的面孔看见了李约素，露出一个笑容。李约素报以微笑，正想说点什么，鱼形机带着他飞快地闪了过去。
一扇厚重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鱼形机带着李约素穿了进去，停在舱内。
舱室窄小，像是一个重力加载舱。果然，微弱的力量逐渐压住了他的手脚，李约素不断调整姿态，最后双脚着地。身体的重量慢慢地显著起来，鱼形机在身前缓缓下落，最后落在脚边。
适应了重力之后，他弯下腰，伸手捡起了鱼形机，端详着它。
机器精致小巧，金属的表面细腻光滑，它真是一条金属鱼，有着鱼的头颅、身子，甚至鳞片，惟妙惟肖。
哗啦一声传来，李约素抬头。一个人正站在眼前，身穿肥厚的太空服，戴着透明的头盔。这是一个特里根人。特里根人走进来，伴着脚步声，身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李约素明白过来，他们的太空服里灌满了水。
他们需要水，就像普通的人需要空气。
“你好！”李约素伸手招呼。
来人站在他面前，头盔里边，一张特里根人的面孔显得有些呆滞。
“李约素船长……”来人开口说话。一听到这带着些滑腻的声音，李约素就知道站在眼前的是特里根船长。“欢迎来到‘新希望号’，我们的飞船无比优越，拥有银河间最美妙的一切。美食、美景、美妙人生，‘新希望号’都能给你。当然我知道你并不需要什么，只是给你说明一下。我们的飞船拥有三百个波动引擎，可以在三千四百秒内启动跳跃，因此，银河里没有我们不能去的地方……”他微微停顿，正想继续说。
“特里根船长，恕我冒昧，带我去见布丁好吗？”李约素急忙插上一句。
“当然，我到这里来只是表示一下欢迎，你是我们的贵宾。当然，别忘了零点能引擎的事，并不是我贪心，我们只是按照银河的规矩办事，你知道《银河救难公约》——”
“布丁在哪里？”李约素生硬地打断了他，他并不想如此无礼，只是那位特里根船长开了口，就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跟我来。”特里根船长总算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转身走几步，在舱门边站住，“顺着通道一直向前，你就能见到你的飞船。”
李约素走过去，向舱门外张望，一条长长的通道，一眼望不到头。
“谢谢你，特里根船长！”他正想抬腿跨出舱门，特里根却拦住了他，“握个手吧，我是来对你表示欢迎的，虽然我们自己早已经不用这样的方式表示友好，但是遇上其他人类，我们还是会和他们握手致意。”特里根说着伸出手来。
他的手套在厚厚的太空服里边，看上去仍旧是一个手掌的样子。不知道那手套里边，是不是一双长着璞的手。
李约素伸手去握，太空服里软软的，有水在流动。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他，那像是一条有力的触手。
“希望你在这里一切都愉快。”特里根船长露出笑容。他的笑容显得很不自然，也许他们从来不笑。李约素突然想起水球中见到的那张幼稚的小脸，那张脸上，笑容要自然纯真得多。
“谢谢你，船长。”李约素由衷地说，然后松开手，跨出门去。
他走了几步，回头一看，特里根船长已经不见。
长长的通道尽头是一扇门。
门上有一个显著的标志，像是一个浑身长满触手的球。当李约素走近门边，球体恍惚间动了动。两扇门像水波一般分开，一瞬间李约素有种错觉，似乎正走向一个水池。
然而那儿并不是水池。蓝白的球体像是一个个蛋，整齐地排成两排，一眼望不到尽头。这是特里根的小型飞船。李约素在两列蛋型飞船间缓缓行走。这些蓝白色的小飞船外表精致，散发着宝石般的光泽。
船体竟然没有一丝缝隙！李约素突然有些兴趣，信步走上前，伸手碰触船体。
它们就像镜子飞船。
然而它们不是。
它们是货真价实的小飞船，只是引擎和入口都被巧妙地隐藏了起来，从远处看上去，就像一个毫无缝隙的蛋。这一定是最聪明的人设计的，他想到特里根人那有些呆滞的眼神，突然觉得自己低估了他们，他们的眼神只是有些与众不同而已。
“船长！”忽然间，他听见了布丁欢快的声音。
一阵亲切感划过心头。循声望去，他看见了黝黑的“天狼星号”，夹杂在蓝白色的球体中间，就像一只黑色的海胆混入了亮光闪闪的珍珠世界。他不由笑了起来，向着飞船走过去。
“船长，真的想死我了！”布丁抑制不住激动，不断地重复这一句。
“布丁，”李约素终于忍不住呵斥，“控制你的情绪！”
布丁停了下来，“见到你真高兴！”他换了一种语调，似乎在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打招呼，“是否要上船看看？欢迎参观，价格优惠。”
李约素呵呵笑了起来。
一个身影跳下飞船，站在飞船前等候，高大的身材看上去让人感到踏实。
“杜欣！”他愉快地打招呼，就像一个旅人回到阔别已久的家，见到了亲人。
杜欣沉默地点了点头，“你看上去比我更年轻。”
李约素哈哈一笑，“看来这些特里根人的技术还不错，你也可以考虑更新躯体。”
说话间，他随着杜欣进入船舱，船舱里一切依旧。
关上舱门，李约素立即变得严肃起来。
“布丁，特里根人探察过飞船吗？”
“沙达克进行过安全检查。”
“他说了什么？”
“他说特里根会根据《银河救难公约》要求得到我们的零点能引擎。船长，我们一定要给他们吗？”
“当然不能给，给了他们，我们还怎么飞？”
“但他们的确救了你。”杜欣在一旁插了一句。
“没错。”李约素看了杜欣一眼，“为了报答他们，我们的确要留下一点东西。”
话音未落，布丁便插了进来，“我已经完成了计算，如果拆除一个零点能引擎，‘天狼星号’仍旧可以飞，亚空间潜行也没问题。我们可以给他们引擎。”
李约素并不答话，而是看着杜欣，“杜欣，你说呢？”
杜欣略微思考，“我们应该留下一些东西，也许可以给他们星渊盔甲，但恐怕他们不感兴趣。”
李约素不由乐了起来，“你见过特里根人的样子吗？他们恐怕连钻进盔甲都做不到。”
杜欣不动声色，“但是他们的下一代可以用。”
“下一代？”李约素有些疑惑。
“沙达克告诉我们，‘新希望号’的目标是一个大陆星球，他们的目标是在那里建立一个标准的大陆文明。”布丁解释。
“你知道他们是生活在水中的吗？”
“是的，这个环形世界上的人都是水生人，但他们的下一代会生活在大陆上。这是沙达克告诉我的。”
“这倒是很有趣。他们不停地改变形态？”
“没错，就是这样。”
银河间的人类千差万别，亿万年的演化让他们彼此间不同。然而，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将族群的形态改造得面目全非，这样的事太过于离奇。李约素决定不去理会这一点，特里根人想要他们的后代子孙如何，那是他们的自由。
然而……李约素突然感到一阵疑惑。他想起核心舱里的那一个个水球，每一个水球里都有一个特里根孩子，也许他们就在那里长大。这些孩子不像是要在陆地上生活的样子……
李约素迟疑了片刻，说：“布丁，我想和沙达克谈谈。”
“遵命，船长。已经向沙达克发出请求。”
沙达克的声音回荡在舱室里：“李约素船长，有什么可以效劳？”
“这艘环形飞船的目的地是哪里，什么时候能抵达？”
“一个小星球，我们把它叫作‘水惑二十七号’。目前距离我们还有三十五光年，经过三次长潜行、六次短弹跳后会抵达，飞船还要再飞两年半。”
“飞船是从哪里出发的？”
“特里根星球，特里根人的母星。”
“给我看一看星图，特里根星球在哪里，那个二十七号星在哪里，飞船又在哪里？”李约素发出一串疑问。
沙达克不紧不慢地回应：“如你所愿。”
璀璨的星图展露眼前，三个闪光的亮点赫然在目。
特里根星球、飞船、水惑二十七号，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新希望号”并没有直接飞向水惑二十七号，它最初的目的地并不是水惑二十七号，而是中途改变了方向。
这其中必然有特别的原因。
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给我看看‘新希望号’的飞行路线。”片刻之后，李约素缓缓地说。
一条曲折的亮线出现在星图上。每一个弹跳点呈现高亮的白色，一条稍暗的线将所有的亮点串成折线。这是一个没有完成的“V”字，在某个位置，“新希望号”几乎掉头而行，奔向现在的目的地。
李约素伸出手指，碰触着“V”字的最低点，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不记得，记忆已经擦除。”
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答案，一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才会让飞船掉头航行，沙达克的记忆居然被擦除了。
“沙达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约素再次问道。
“只有船长知道答案，我服从船长的指示。”
特里根船长有些呆滞的面孔浮现在李约素的脑海里。
特里根船长的面孔突然取代了沙达克，他用一种粗鲁的方式直接介入沙达克和布丁之间已有的通道，“李约素船长，希望你和布丁之间已经谈过我们的问题。根据《银河救难公约》，我们可以要求得到一些东西。你们的零点能引擎，能给我吗？”他保持着一成不变的面孔，眼睛直直地看着李约素。
“你的船员呢？”李约素反问。
特里根船长一愣，“他们都在冬眠。”
“整艘飞船上就你一个人醒着？”
“还有沙达克。你说醒着，我们要特别地提示这个词的含义，我们特里根人能让一半头脑醒着，另一半头脑睡着，所以我必须说明，‘醒着’这个词在我们双方的词典里意义是不同的……”特里根船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似乎任何话题只要起了头，他就能不断地将它延续下去。
“特里根船长，我不会给你零点能引擎。虽然你延续了我的生命，我该感谢你，但是我不想把我的飞船弄得面目全非。”李约素打断特里根船长的话，坚定地说。
特里根船长似乎有些迟疑，盯着李约素看了片刻，终于又开了口：“但是根据《银河救难公约》——”
“‘新希望号’是什么时候开始建造的？”李约素立即打断他，“你们的飞船很有趣，历史一定也很久。”
特里根船长的话头被噎了回去，他眨了眨眼，似乎正在考虑李约素的问题。
没有等他开口说话，李约素又抛出了新的问题：“你知道巡逻者吗？星渊星尘星河星云，沙冈沙川沙丘沙堡。”
这一次，特里根船长没有眨眼，只是直直地盯着李约素。
李约素并不理会，接着问：“你们的亚空间弹跳是淼空间、深淼空间，还是超淼空间？”
特里根船长似乎完全没有听见问题，整张面孔完全凝滞。
李约素停了下来，看着特里根船长，静静地等着。
过了半晌，特里根船长开始说话：“李约素船长，你有这么多的问题，我也很乐意一一解答。不过，我们要先根据《银河救难公约》达成一个协议。我们已经救了你的命，所以作为对等的报答，你能否考虑将零点能引擎交给我们？我们只想得到应得的报偿，特里根人从来都是如此，公平合理，从不漫天要价——”
“没有零点能引擎。”李约素毫不客气地说道。
两人对视着。
特里根的目光有些呆滞，也有些空洞，仿佛他的心思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并不在现场。
他的确不在这里。
李约素不无遗憾。眼前的特里根人已经成了一个傀儡。他的躯壳还在，灵魂却早已被吞噬。和赤裸裸的毁灭相比，这样的情形更让人心生恐惧。
它们比从前更狡猾，更难以防范。
李约素静静地等着特里根人的回应。
然而他没有听到回应——特里根人的图像蓦然消失。
“船长，沙达克把我们的飞船禁锢住了。他把我们和其他飞船隔离开了！”布丁报告。
沙达克是这艘飞船的忠实管家，不折不扣地执行着船长的意志。
李约素一声不响，走到一边，内层膜自动升起，稳稳地托住他，让他斜躺下来。
“我们该怎么办？”布丁有些焦急。
“不用着急，我们有很长的时间。”李约素不紧不慢地说，“看来还是那些家伙。帮我检查身体，看看有什么异样，这些人帮了我一个忙，希望他们没留个什么东西在我身上。”
天花板上垂下几只柔软的手臂，轻轻地在李约素全身上下扫描。
“如果真的是暗黑深渊控制了特里根船长，那我们怎么办？”杜欣问。
“听天由命，真没有办法就同归于尽。”李约素轻描淡写地说。
“不过——”他侧过头来，看着杜欣。
杜欣目光严肃，神情冷峻。
“如果真是这样，我很想知道它们为什么要让我活着。它们追杀了我们两百光年，却突然改变了策略。”李约素伸展身子，用一个最放松的姿势躺着，“既然它们愿意救活我，那一定不会轻易让我死的。”
他闭上眼睛，让一切思绪都平静下来。
亚空间，那个看不见的世界里，能量仍旧沸腾。就像一切位于银河旋臂边缘的所在一样，潮起潮落，展露出各种嶙峋的空间形状。
他试图找到点儿什么，然而一无所获。

3 幽光暗影 佳上
战斗报告完成。
敌方全灭。湿婆舰队损失重型歼击机五百六十六架、导弹艇两百一十五艘、护卫舰十六艘、战斗巡航舰两艘、母舰一艘。
一号母舰被毁。所有的星门船都在一号母舰上，从而丧失殆尽，舰队将有六个月的时间无法继续前进，直到卫星工厂建造出足够的新船，或者下一批补给抵达。
事情本不该如此，然而敌人改变了策略，全力攻击一号母舰，不计代价，孤注一掷。它们的飞行表现堪称完美，两艘突击飞船穿透重重防线，贴近母舰，发射了两枚奇点炸弹。这种只有在两米范围内作用的超级武器把一号母舰完全吞了进去，前后不过十秒的时间，庞大的舰体就像一件纸糊的玩具，被无形的大手压成一团，又魔法般地飞速缩小，最后完全消失，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同消失的是两百架待飞的重型歼击机和十二艘依附在母舰舰体上的星门船。
一号母舰被吸入了亚空间，弥散在能量之海的波澜中。六亿吨的质量消失得无影无踪。敌人居然拥有奇点炸弹这样的毁灭性武器！
哪怕一号母舰没有被毁，这样特殊的武器也会迫使舰队停下来。一帆风顺的征途风云突变，舰队的未来突然间变得灰暗。
这样重大的事件必须征求埃博之子的意见！
佳上飞快地发出指令，让舰队排列成防御队形。数以千计的空间发生器散开，形成警戒网络。
核船缓缓地脱离拱卫的飞船。核船是佳上的指挥船，只有三十六米的直径，除了顶部有一道六米长的方形凹槽，几乎就是一个完美的球体。
核船靠近二号母舰。
二号母舰比一号母舰小巧一些，只有四亿吨。敌人的两枚奇点炸弹，本来应该分别落在两艘母舰上，关键时刻，佳上让一号母舰前出，挡在二号母舰之前。二号母舰不能承载许多歼击机，也没有辅助船，但是它携带着至关重要的东西。二号母舰仍旧完好无缺，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舰体上亮起了灯。灯并没有什么特别功能，然而却让飞船充满美感。排列整齐的灯光勾勒出船体轮廓，也照亮了沉寂的飞船，展露出它青黑色的钢铁肌肉。
强悍无比的机械巨兽张开大口，佳上的球形核船缓缓驶入。
开口闭合，周围变得一团漆黑。
黑暗中，数以百计的电缆自动缠绕。世界变得逐渐清晰起来，越来越多的知觉向脑际涌来。他仿佛在一瞬间直达天堂。
“卯和完毕。”一个声音在他的头脑中报告。
世界在他的头脑中展开，二号母舰成了他的躯体，一个质量达到四亿吨、拥有数以亿计的传感器和每秒兆亿次逻辑运算速度的庞大躯体。他感知着落在每一个传感器上的光子和电磁波，那些关于时空、世界、过去和未来的信息，仿佛纤毫毕现的图景，一切再自然不过。
开始吧！
他隔断一切联系，将二号母舰从舰队沙达克的监控中分离。
此刻，舰队失去了头脑，只能按照预设的逻辑运行，而二号母舰则不能得到任何外部信息，就像一个又聋又瞎、毫无防护的绝好标靶。这让舰队变得脆弱，然而必须如此。
埃博之子小心翼翼地杜绝任何可能的信号泄露，和他的联系只能在绝对屏蔽下进行。
一切就绪！
无声的信号汇入到母舰计算机。二号母舰中央舱里，巨大的悬空球体发出青白色的光。光彩在球表面流动，看上去就像球正在缓缓转动。
佳上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球体上。
这球体是一个奇异的存在，直达银河中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跨越万千光年，仿佛就在身边。相对人类的技术水准，这就像是神物。
但它的确是一种技术，只是人类尚未掌握，也许永远不能掌握。建设它需要千万年的时间，还要有恒星级的能量控制水平和无限的耐心。也许有延续了千万年的文明，银河间许多文明能够高效地利用恒星，然而还没有任何人类拥有过无限的耐心。所以它的所有者并非人类。
球体的光逐渐黯淡下来，更容易看清它的本来面目。
它的表面光洁如镜，反射一切光线。
是时候了。
佳上动了动念头。舱室的角落里，一个半米高的方形盒子缓缓地向着球体而去。它不断向前，最后停在球体正下方。盒子里伸出两条金属臂，缓缓上升，接触到球体，直直地刺了进去。
一刹那间，仿佛有一扇窗打开，明亮的光洒满地上。
“佳上，有什么事必须紧急联系？”埃博之子问。
“奇点炸弹。”佳上简单地说出了这个词。遥隔万千光年的通信仿佛一丝细线，无法传递太多的消息，尤其是从飞船这一端。
“奇点炸弹？你遭遇了奇点炸弹？”埃博之子并不掩饰惊讶，然而没有丝毫慌张，“这超出了我的预期。我的情报表明，暗黑深渊从来没有掌握过奇点炸弹技术。如果它们真的有了奇点炸弹，我们必须慎重考虑下一步。”
“该如何行动？”
“让我想想。”
通信那一端的头脑陷入沉默，然而通信并未中断。这是异乎寻常的迹象，维持超空间通信所耗费的能量不菲。
佳上也沉默地等着。无论怎样的情形，埃博之子总会有办法，它无所不能。
然而宇宙为所有的可能性设好了边界，超越了边界，就算是埃博之子也无能为力。奇点炸弹是无法防御的终极武器，再强大的战舰，再坚固的护盾，也无法抵抗空间本身的缺口。奇点炸弹在空间膜上撕开一个洞，把物质直接拽人亚空间，转化为能量。
它就像一个微型黑洞，却并不是黑洞，因此也并不像黑洞一样长久。空间膜有足够的韧性，可以在几秒内恢复原状。
这是威力最强大、却最干净的武器。它是有和无的分界。
佳上突然想起星渊长老曾经说过的话——任何集中的体系都不值一提，渺如星尘，浩如星海，才是永恒的生存之道。
他想起沙川人的巨舰“平准号”，那艘长达六百公里的巨型战舰，陷入红虻群的围攻而束手无策；他想起“天龙号”，这艘柔软的飞船本身并没有战斗力，只是为流体颗粒群提供支持；他想起了星渊长老说过的往事，“光子号”闲置无用，被拆分。然后是铁星和银河之心。铁人和银河人都没有舰队，当铁人开始组建舰队，他们使用幽光飞船，船体小巧，机动灵活。越靠近人类文明的高级形态，飞船就变得越来越小型，硕大无朋的母舰则逐渐被淘汰。这不是巧合。
这是一个趋势，然而对不同的情形，也许仍旧有不同的策略。
埃博之子仍旧使用庞大的母舰，然而和一般的人类飞船有很大的不同。他将飞船的管理系统称作中央计算机，而不是中枢。中央计算机不像沙达克一般与人类极为相似，它是一个逻辑判断系统，却完全没有自我意识。整个舰队除了佳上，没有第二个人。这是一支自动机器的队伍，战斗不需要发号施令，完全自动。自动调配，自动补充，自动攻击，自动防御，一切都完美无缺。
然而中央计算机并不像人一样灵活，如果不是佳上看出敌人的异常举动，强行指令一号母舰前出，此刻舰队的处境恐怕就更为尴尬。
埃博之子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授予佳上最高指挥权。然而他还是低估了敌人，以至中央计算机中没有任何针对奇点炸弹的预案。
然而，埃博之子会提供新的方案。每当有异常情况，就会有新的飞船带着新的解决方案跨过千百光年，加入舰队。过去的三十年间，一直如此。
佳上静静地等着。
等待并不算太久。
“暗黑深渊不该拥有奇点炸弹，这种武器从未被人类之外的任何一个文明拥有过……我曾经长期监视暗黑深渊的动静，在它们强行跳出时空瘤之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掌握了奇点炸弹。”埃博之子终于送来了回应。
埃博之子仍旧怀疑那是否真的是奇点炸弹。
“但它们的确有了，我的一号母舰被奇点炸弹摧毁，这一点无可置疑。”佳上再次确定。
“果真如此，那么这是人类文明太过于散漫带来的负面效果，某些文明掌握了奇点炸弹却没有有效控制，轻易地落入了暗黑深渊手中。”埃博之子说道。
“这有些武断。”
“这是符合逻辑的结果。没有任何智慧文明能在缺少零点能引擎的情况下掌握奇点炸弹技术。只有某些散落的人类文明具有这样的跨世代技术特征。他们从其他人类文明那里得到特定技术，或者只是武器本身。你知道，这样的事经常发生。”
“你指的是李约素的幽光舰队？”佳上回想所经历的一切，只有李约素带回到星域间的零点能引擎最符合埃博之子的说法。李约素用这些先进的引擎组建了强大的幽光舰队，是联盟舰队的主力之一。
“是的。我正要和你谈谈李约素。”
佳上沉默着。埃博之子的话让他有些困惑，这是一个鲜明的预兆，埃博之子一定有新的主意。自从三十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李约素早已经不在埃博之子的计划内。
“我以为他已经死了。”佳上依旧清晰地记得李约素面如死灰的样子。三十年前，李约素已经很老了，然而他的身体还很结实。在舰队基地，他为自己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而万分欣喜，但听到旦素一的死讯，他整个人仿佛顿时失去了生命力。那一刻，佳上只感觉这位老朋友再也活不了多久。然后便是“天狼星号”的突然离去，三十年没有音信。
“他还活着。暗黑深渊一直在追踪他，他的特殊亚空间侧面让暗黑深渊能够轻易感知他的存在。他不愿意加入我们，原本应当将他排除在计划外，然而情况变得复杂，暗黑深渊拥有了奇点炸弹，它们不再毁灭一切，它们开始使用人类的飞船。暗黑深渊用了两百多万年的时间观察人类，现在它们开始加速吸收人类科技，必须小心这背后的巨大危险。李约素能够感知暗黑深渊，如果要追踪它们，他是最合适的人选。现在的危险情况下，你有机会说服他加入我们。”
佳上仔细听着埃博之子的每一句话。李约素还活着，这算是一个好消息，然而，伴随着这位老朋友的总是关于暗黑深渊的坏消息，从最早的黄金星球开始，一直如此，此刻也不例外。李约素似乎命中注定要和那个从时空瘤中逃逸的异类纠缠在一起。
“它们要杀死李约素？”
“不，它们想抓住他。它们试图抓住他，所以我们不能让他被抓住。”
这不像暗黑深渊的作为。它们摧毁一切人类制造的东西，从巨型飞船到玩具飞机，只要是能动的制成品，它们一概摧毁。
“很好！”佳上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李约素仍旧活着，而埃博之子决定保护他。佳上有一种久违的冲动，那是一种欣慰的感觉，至少过去三十年中他从未体会过。
“你的舰队需要改变目标。WAT-DP20467，这是你的新目标。”
“那里有什么？”
“劫持了李约素的飞船将要经过的中间点。如果抓紧时间赶过去，不让暗黑深渊觉察到你的目的，那么你有希望将它拦截住。”
“我会把李约素救出来。”
“我们可以用一种更准确的描述：阻止暗黑深渊得到李约素。破坏敌人的行动本身，就是有效的防御手段。”
佳上明白埃博之子的意思。虽然李约素是一个特殊的人，然而最重要的并不是救出他，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落入暗黑深渊的控制。拯救还是毁灭，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必要的时候杀死他！这是埃博之子没有直接说出口的潜台词。
杀死李约素！
佳上感到一阵荒谬。银河间任何人都可以去杀李约素，他却不可以。李约素救了他的命，留他在“天狼星号”上。他们共同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天垂星战役和上万光年的冒险，他们一道在崩溃的时空瘤中找到了“上佳号”，找到了他的妹妹卡伊，一道在深渊之战中出生入死。最后，还是李约素带着他逃离了坍缩的时空瘤。他接受了埃博之子的指导，舍弃了肉体，也不再拥有情感，然而他仍旧是佳上。那些在银河间漂流的日子，龃龉不断却又亲密无间的合作，他不会忘记。“上佳号”在深渊之战中毁灭，卡伊和根母一道随着时空瘤的坍缩而湮灭，沙川人的部族散落在银河间，早已遗忘了他这一支……如果说银河间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怀念，李约素无疑是其中之一。
“我不会杀死李约素。”佳上坚定地说。
“如果杀死他，可以让数以千计的星球免遭荼毒呢？”埃博之子不紧不慢地问。
佳上不由得迟疑了。任何人遇到这样的情形都难免迟疑。一个人和数千个星球，天平的两端完全不平衡，然而，看上去无足轻重的那一端却可能是某个人的全部，而数千个星球完全只是一个数字。
“你不能很快判断，你就没有完全掌握湿婆舰队。”埃博之子并没有等待佳上的回答，反而像是自问自答，“生命的价值不该用数量来衡量，一个人的生命也不该去和亿万生灵竞争，这有些太残酷了。但是你必须习惯，作为机器舰队的统帅，你必须按照精准的逻辑来思考。李约素只是一个符号，象征着你是否能完全告别过去。如果你为了银河的平衡而毫不犹豫地杀死他，你就完成了升华。”
埃博之子的劝告冲击着佳上的思绪。他突然间意识到，也许自己永远不能完成升华，从一个人变成一种恒久的存在，就像沙达克，或者埃博之子。那可能并非人类的存在方式。
“我不会杀死他。”佳上喃喃地重复这句话。忽然间，他猛然一振，“但是，你不知道暗黑深渊为什么要抓住他，他的死活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影响。他早已经出局了。”急切间，他甚至忘了语句尽量精简。
“原本他已经出局了，但现在我们必须把他拉回来。”埃博之子保持着一贯平稳的语调，“暗黑深渊改造人类成为暗影人，这让所有的人类星域心存恐惧，所有的人都在抵抗。然而，如果它们能够不改变暗影人的外貌，形势就会发生很大的改变。暗影人会更像人类，人类会心生懈怠。它们可以不知不觉地渗透人类星域。注意，我们谈论的不是像卡伊一样的自由暗影人，而是受到控制、失去自我的傀儡暗影人。这些傀儡渗入星域，模糊战线，混淆敌我，让我们无从着力。”
卡伊！佳上记得妹妹的样子，她全身上下都是黑的，包括眼睛和血液。然而她仍旧是人类。傀儡暗影人却有如僵尸，完全没有自我意志，只是换了副躯壳的十脚蜘蛛而已。
“哪怕换一个人类的躯壳，它们也很容易被辨认出来。”佳上说道。
“不，它们会更像人，以至于你无法从言谈举止判断它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十脚蜘蛛。这是根母最初的计划，它试图制造人类无法轻易分辨的暗影人。但最后，根母没有成功。李约素是最接近的类型，他和常人无异，虽然他的亚空间侧面并不如暗影人完整，却已经足够，唯一需要修正的一点，是如何将他变成傀儡。从李约素入手，是寻找制造完美暗影傀儡的捷径。阻止它们，在我们完成大扫除之前，不能让它们制造困扰。”
埃博之子站在人类一边，但是并不站在李约素一边。李约素不过是宏大棋局中的一颗棋子，虽然很重要，但必要时完全可以舍弃，甚至主动除掉。
这对李约素完全不公平。是埃博之子要求李约素来到猎户座旋臂的，是埃博之子的失误造成了旦素一的死亡，是埃博之子决定不再让李约素带领舰队，就此放弃了他。现在，埃博之子又在谈论杀死李约素。
佳上沉默着。
埃博之子似乎读出了佳上的心思，“这不是必须选择的时刻，只是就此提醒你一种可能性。救下他还是毁灭他，要当机立断。”
佳上不置可否，“我会去WAT-DP20467。弹出点预估有多精确？”
“那是一艘大型飞船，已经潜入亚空间。如果你只使用护卫舰，可以在它们弹出之前三十五天抵达。具体位置无法判断，你可以使用亚空间预警侦测。”
“好！”
“我会派新的补给船给你，在没有新的指示之前，就在这里建设前进基地。我需要时间调整部署。”
“我明白，埃博之子。”
埃博之子悄然离去。光洁如镜的球体静悄悄地浮在舱室中央。
佳上默默地收回了接触探针。
二号母舰活了过来。无形的能量屏障被撤除，海啸般的信息涌进佳上的脑海。就在这短短二十分钟里，三个卫星工厂已经展开，自动机器开始修复破损的战机和战舰，巡逻在外围的护卫舰组成防线，任何直径大于半米的物体进入警戒区都会被炸成碎片。一号母舰的毁灭并没有影响舰队的效率，一切都按照预先设计好的方案有条不紊地进行。二号母舰的中央计算机并入网络，亚空间侦测启动。
接下来该组织一支小型舰队，进行一场伏击战。
伏击战也许是银河间最常见的战斗模式。亚空间潜行造成的空白期，让所有的飞船都面临不确定的风险，谁也无法预知在飞船潜入亚空间所失去的时间中，目的地会发生什么。然而三十年来，湿婆舰队只进行追击和摧毁，从未进行过伏击战。暗黑深渊在星域间扩散，留下一个又一个中枢星，虽然其中任何一个都无法和侵入科尼尔的那一个相比，但这些缩小的中枢星仍旧是庞大的巢穴，它们跑不快，或者从来没打算逃跑，只等着和湿婆舰队对决。这样的战斗和伏击战截然不同。
佳上计算着手头的护卫舰。两天之内，卫星工厂可以生产三艘新的星门船，只能送出两百万吨以下的护卫舰。舰队剩下的护卫舰有七十五艘，为了在目的地进行全方位的亚空间侦测，至少需要三十三艘护卫舰。然后，为了短时间内集中足够力量和一艘母舰进行战斗，至少需要在不同方位布置四个突击集团……
力量不足，时间也很紧迫。
“发现敌人突击飞船残骸，就是发射奇点炸弹的飞船。”中央计算机送来报告，打断了佳上的思考。奇点炸弹毁掉了一号母舰，却没有毁掉发射炸弹的飞船，只是在机器舰队的重重包围中，它们转眼就被炮火击毁。
这的确是两艘表现突出的突击飞船，然而中央计算机特意送来关于敌方残骸的报告，这有些不同寻常。
佳上不禁有些疑惑。他飞快地扫过报告。
残骸里还有一个战斗员活着！是一个人！他处在昏迷状态下，中央计算机采取隔离措施，将他安置在冥王星118号护卫舰上，保持他的昏迷状态。
一个暗影人！活着的暗影人。
佳上感到不可思议。暗黑深渊俘获人类，将他们改造成暗影人，然而三十年的战争中，他从未见过活着的暗影人。一旦从中枢星的控制下脱离，暗影人马上就会死亡。
忽然间，他生出更大的疑惑。这个人的躯体竟然不是黑色的，他皮肤白皙，和暗影人截然两样。
刚才正和埃博之子讨论了李约素和暗影人，眼前居然就有了未黑化的暗影人。佳上感到一阵凛然。
奇点炸弹和非黑化的暗影人，正如埃博之子所说，这不是巧合。他仿佛见到某个庞然大物正缓缓从黑暗中浮出，体型巨大，却不过是某个更大物体的冰山一角。包括湿婆舰队在内的机器大军征讨了三十年，横跨了上千光年，才让这座冰山开始显露出来。
这是一个意义重大的俘虏！
佳上飞快地转入核船，从二号母舰上脱离，同时吩咐中央计算机，唤醒俘虏，最大限度地维持他的身体状况。机器舰队没有维生装置，只能根据存储的资料调配空气，设定密闭气压，中央计算机指令救生船靠近，输送生命维持液到护卫舰，注入俘虏的身体。
佳上时刻不停地接收着中央计算机的报告。一切措施都很有效，人已经苏醒。俘虏并没有像从前的暗影人一样死去，而是东张西望，惊恐不定。他就像一个真正的人！
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让人不可思议！
核船径直奔向冥王星118号护卫舰。被俘获的暗影人正在舰上的一个密闭舱里，为自己的命运而瑟瑟发抖。不等核船和护卫舰贴近，佳上已经将自己转移到盖亚十三身上。盖亚十三是人型机器人，外表和原生人类高度相似。如果被俘获的暗影人如此像人类，一个像人的机器人会更容易和他对话。
气密隔离舱充气的声音充斥着耳际，佳上的心头七上八下，那充满不确定性的逻辑让他感到忐忑不安。当未来充满未知和不确定，就是机器也无法避免焦虑。
门开了，他看见一双充满恐惧和戒备的眼睛。
俘虏双手牢牢地抓着墙上的突出物，固定身子，身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他是多么像一个人啊！
佳上突然感觉有些冷。虽然盖亚十三并不怕冷，然而敏锐的传感器还是能准确地告诉他一个原生人类在这种条件下的反应。中央计算机设定人类的适宜温度是零度至三十四度，它直接采用了下限。
将温度上升二十度。佳上指令中央计算机。他在舱门口站着不动，只是盯着眼前的俘虏，等待俘虏感知温暖的到来。
俘虏显然感到了暖意，紧绷的身子渐渐舒缓，然而眼中仍旧是戒惧的神色。
佳上稳步向前走去。舱室里没有重力，他依靠躯体产生的磁力牢牢地吸着舱壁，走起来带着沉闷的金属撞击声。俘虏不断向后退缩。
“你好，我是佳上。”佳上在距离他两米远的位置停下脚步，用银河通用语招呼。
俘虏并不回答，然而他的眼神表明他能听懂。
“你是谁？来自何方？”佳上继续问，“我可以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你可以放心回答问题。”
俘虏眨了眨眼，反问：“你又是谁？怎么会和这些机器怪物在一起？”
“这是银河巡逻者佳上率领的机器舰队，我们正在和威胁人类的暗黑深渊战斗。我是这支舰队的指挥官佳上。”佳上回答。
中央计算机的报告送来，没有发现这个人拥有任何亚空间侧面的迹象。
这个俘虏并非暗影人，而是一个真正的原生人类！
怎么会这样？
“这些机器怪物在追杀我们。你是它们的统帅？你是人？”俘虏恢复了一些胆气，声音也变得洪亮。他的口音很独特，带着浓重的鼻音，佳上依稀觉得这样的口音很熟悉。
“告诉我你的来历。”佳上的语调很严厉，“如果你是人类，那么就不该和暗黑深渊搅和在一起。是谁派你来向我的舰队投掷奇点炸弹的？你究竟从哪里来？”
俘虏昂起头，“不要指望我告诉你任何事！”看起来，他将恐惧完全掩饰了起来，而决心要成为一名烈士。
忽然间，佳上意识到他的口音来自何方，它和李约素的口音有些相似。
“你是科尼尔人？”佳上追问。
俘虏的脸上现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一闪而过，然而被佳上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确是科尼尔人！
“天垂星被暗黑深渊摧毁，科尼尔星域被侵占，随后毁于大反弹。幸存的科尼尔人不该出现在这里，他们集中在英仙座旋臂上抵抗暗黑深渊的中枢星，为复仇而战。你究竟从何而来？”
俘虏保持着沉默，紧紧地抿着嘴唇，眼中透着近乎偏执的目光。他的心中怀着莫大的恐惧和仇恨。
佳上并不多问。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要想从对方的嘴里得到真相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任何一个人类星球上的精神控制专家都能做到。然而，无论这个人能说出怎样的真相，事实已经足够惊人。一些科尼尔人跨过旋臂间的暗空间，出现在了本不该出现的地方，他们和暗黑深渊站在一边，而且还拥有奇点炸弹！埃博之子必须了解这样匪夷所思的情况。
“我该怎么称呼你？”佳上和颜悦色地问，仿佛一个和蔼的长者正关怀着小辈。
俘虏一愣，“白山。”他随即回答。
“好。白山你听着，虽然你毁掉了我的一号母舰，但是我们不会伤害你。你会看到真实的情况，做出自己的判断。如果你们科尼尔人真的和暗黑深渊搅和在一起，那将是一个灾难，银河人类的灾难，包括你的那些没有牵扯进来的科尼尔同胞。我需要你回到人类的阵营中来。”
“我不会上当的。”白山咕哝着。
白山的回答无关紧要。佳上已然从盖亚十三身上逸出，回到了核船上。
两份计划。一是白山脑子里的真相。他相信只要再过几天，白山慢慢接受了事实，就不难得到真相。
第二份计划必须由自己亲自执行。佳上排好了飞船序列，一支护卫舰分舰队在四个小时之内就会准备就绪。
如有必要，七十五艘护卫舰都可以牺牲，只要能达到目标。
救出李约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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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之心Ⅱ·暗黑深渊》中，黑渊时空瘤的坍缩导致科尼尔盆地的时空膜收缩，毁灭了绝大多数黑渊飞船和残存人类抵抗军，被称作科尼尔大反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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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劫后余生 李约素
“船长，该怎么办？”布丁又在发问。自从被囚禁以来，布丁陷入了轻微的幽闭恐惧症，不停地问这个问题。
特里根人封闭了“天狼星号”，隔绝了一切信息，甚至连亚空间信号也无法接触——能量屏障阻断了一切亚空间联系。零点能引擎无法启动，除了生命保障系统，其他系统都失去了动力。对方算计好了，只要用能量屏障限制住零点能引擎，“天狼星号”就只能乖乖地做囚犯。
“我们该怎么办？”见李约素没有回答，布丁继续问。
“别着急，会好起来的。”李约素安慰布丁，“现在我们来做一个游戏，你来计算银河标准时间到底已经过去了多久，可以用任何方法。一旦我们从这该死的地方逃出去，就可以验证你的计算对不对。如果算对了，你就可以媲美沙达克了。沙达克一直是你的偶像，对不对？”
“没有任何参考，我怎么计算？”布丁有些犯难。
至少他暂时不会再问该怎么办了。
“用你的直觉。”李约素故作神秘地说，“直觉，就是你的头脑告诉你的那个答案，不需要计算，不需要推理，你知道就是它。”
布丁有些发懵，沉默下来。他会不断地衡量自己的直觉，直到被下一个突发事件打断。
李约素瞥了杜欣一眼。
杜欣在一边摆弄着手中的枪。他不断地把枪拔出来，又放回到案台上，一直重复这个动作，似乎永不厌倦。自从得到了这件古董武器，他就爱上了枪和那些传说中持枪的人，一个人没事儿就掏出来反复模仿。
“停一停吧，你不可能靠这种古董闯荡银河。”李约素咧着嘴，“不如我们来打赌，猜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杜欣停下，看了过来，“我没有那么好的直觉。”他硬邦邦地说。
杜欣总是一脸冷淡的样子，他曾经为了穿越黑暗区，在一艘飞船中独自禁闭了二十年，也许就是那段经历毁坏了他的头脑，让他变得异常冷淡，对一切仿佛都毫不在意。有时候，他像是一个深沉的智者，更多的时候，他像一个阴沉的杀手。
李约素并不在意杜欣的语调，“有两种可能，要么我们会被特里根人交给暗黑深渊，要么我们会逃出去。你选哪一种？你可以先挑。”
“还有一种可能，我们都会死，这种可能我们可以选择。”杜欣仍旧冷冷地说。
“为了让我多活几年，我们才会落到这个下场，现在你说要我们去自杀，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玩笑。”李约素故意瞪大眼睛，盯着杜欣，“你确定这是你唯一的选项吗？”
“当然不是唯一的选项，但是你曾经提到过。”杜欣说完，低下头继续摆弄他的手枪。
谈话停了下来。
李约素躺下，全身放松。布丁和杜欣暂时都不会来打扰，他可以好好想想该怎么做。
“新希望号”正载着他们驶向一个神秘的所在，那该是暗黑深渊的一个巢穴。李约素并不害怕黑渊巢穴，他见识过最庞大的中枢星，经历过无数次战斗，和那些或者细小或者巨大的蜘蛛怪物有过最近距离的接触。他也是和暗影人关系最近的人类。他想起赤釉，赤釉是暗影人，由他带大，也算是他的亲人。他突然想起，联合舰队离开的时候，所有的舰队要员都到了，赤釉却没有来。李约素暗自叹息，把思绪拉回到眼下的形势中来。
在这边的战场上，暗黑深渊也制造出暗影人。被中枢星控制的暗影人和赤釉不同，他们是彻底的傀儡，没有自由意志。虽然有一具像人的身躯，傀儡终究只是傀儡，几个快速的质问就可以让它们原形毕露，因为傀儡主人要透过傀儡的口说出自己的思想，复杂的人体注定了这样的做法只能让傀儡看上去智商低下，就像特里根船长一样。
真正的特里根船长一定不是那傻乎乎的样子。
暗黑深渊俘获了“新希望号”，改造了特里根船长，然后派遣“新希望号”来追捕“天狼星号”。“天狼星号”却送上了门——就因为自己一意求死的念头，一个真理会沙达克甚至为此搭上了性命。
李约素深吸一口气。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的生命本已到了尽头，却有了意外的转折，暗黑深渊设下一个圈套，虽然他识破了圈套，却已然落入囚笼。一个人不该在没选择的情况下去死。他应该躺在舒服的椅子里，心满意足地合上眼，让一切悄然落幕。他本以为战争已经不再属于他，而是埃博之子的事，或者是银河人和铁人、还有猎户座联合舰队的事，但现在看来，他还得在这个旋涡里多游一段日子。
有人挑起了争斗，那就争斗到底，一个看破了生死的人无所畏惧。
他开始回想关于“新希望号”的一切。
这是一个巨大的环形世界，拥有完全失重的中央主舱，培育特里根人的下一代。他回想起自己所见的幼小的特里根人。那些巨大的水球仿佛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水晶子宫，令人印象深刻。这美丽的居所里应该诞生自由的人，率性天真，就像他看到的孩子一样。然而那些特里根的孩子一旦出生，就会遭受厄运，或者被杀死，或者成为傀儡。想到这里，李约素不禁感到一丝难过。
战争已经毁掉了太多的文明、太多的人、太多的孩子，然而战争却望不见尽头。
李约素侧了个身。
“新希望号”的引擎技术并不落后，波动引擎分散在船体四周，而不是集中在一个巨大的引擎舱里，这样的离散式驱动至少和科尼尔星域水准相当，在猎户座旋臂上却非常罕见。猎户座旋臂上的星域空间旅行技术都相对落后，与此对应，他们将星球开发得更为充分，人口众多，文化发达。或许这也是一种迹象，因为人类的银河文明从此间发端，所以这儿保留了更多的星球文明的特点和倾向。
埃博之子隐藏其中。他是起源星球，他超越人类却与人类共存，以特别的方式帮助人类在银河间不断开拓。但他却神秘莫测，令人无法琢磨。
埃博之子会知道自己落入了暗黑深渊的掌握吗？李约素露出一个不易让人觉察的苦笑。既然拒绝了埃博之子的提议，他就成了一颗无足轻重的宇宙尘埃，埃博之子不会再理睬他。离开埃博之子的机器舰队，“天狼星号”已经在猎户座旋臂上游荡了十五年，外部世界的时间流逝了将近两百年，埃博之子再也没有找过他。
谁还可以帮忙？
沙达克真理会愿意提供帮助，然而真理会超然物外，没有真正的力量，也很难知道下一个真理会沙达克什么时候才会现身。
星域武装原始而粗糙，巡逻者远在上万光年之外。
佳上统领着机器舰队。想到这里，李约素坐起身。埃博之子彻底改造了佳上，这个老朋友成了沙达克一类的存在，无影无形，寄居在飞船上。飞船就是他的躯壳，整个机器舰队都成了他的肢体。然而他仍旧是佳上。
“布丁，你还有佳上的机器舰队的行动计划吗？上次见面的时候，他给你的。”
“有，但这是他最早的计划，可能早已作废。”
“别管有没有作废，根据计划，他的舰队会在什么位置？”
布丁开始推演。片刻之后，他报出答案：“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执行，佳上的舰队应该落在CT0558星系，那里曾经有一个人类文明，后来被暗黑深渊侵占。CT0558距离我们被骗进来的DX5687十五光年，不算太远。但是我不知道我们现在正朝哪个方向潜行，所以也不知道我们的弹出点位置。”
“无论如何，他距离我们不会太远。”
“这个结论缺少资料支持，我没法判断其可能性大小。这绝不可靠！”布丁咕哝着，表示不满。
“别让我告诉你第一百遍，这叫直觉。”没有任何理由的时候，直觉是一个很好的借口，有时候直觉就像赌博，给人别样的刺激和快感。比赌博更糟糕的是坐以待毙。李约素从来不喜欢坐以待毙，从不。
“弹出的瞬间，亚空间屏蔽解除，你有机会发送信号，是不是？”李约素问。
“信号？给谁？如果‘新希望号’继续进行亚空间屏蔽，那么只有三百毫秒的短窗口。”
“三百毫秒就够了！”李约素躺了下来，望着光溜溜的天花板，“送出这条信息：‘天狼星号’的李约素、杜欣被暗黑深渊劫持。敌人伪装成人。重复，敌人伪装成人。”
“‘重复’两个字也要写在里边？”布丁问。
“当然不写！”李约素向着天花板瞪了一眼，仿佛布丁的眼睛就在那儿，“这种问题简直太幼稚了。”
“我就是要确保万无一失嘛！”布丁有些委屈。
“就这些内容？”布丁又问。
“是的，你想加上点儿什么就加吧，但是你得确保信号强度，附带亚空间波动，至少要让信号在附近驻留十几年。”
“那样会被‘新希望号’沙达克发现，他会清除信号。即便成功发送，信号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可能不被任何人发现。所以综合考虑，为了安全，还是不要发送。”布丁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说出了自己的计算结果。
“新希望号”沙达克现在和敌人站在一边。
“没关系，这也许是我们最后发出的信号了。如果它们决定要施加干扰，抹除痕迹，至少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这肯定不在它们的计划内。至于说可能性，我们总得留下点儿什么……”李约素看了看杜欣，“是不是，杜欣？我们被抓走了，总得留下点儿痕迹。这也是一个线索，至少我们送出了警告，这些狡猾的暗影人居然可以变得这么像人。”
杜欣点点头，严肃的神情一点儿没变。
“多谢支持，杜欣。”李约素一本正经地说，然后笑了一声，“二比一，布丁你输了。准备发送信号！”
“遵命，船长！”布丁的语调也变得愉快起来。
飞船上的气氛变得轻松。
轻柔的触手从地板上升起，将李约素和杜欣牢牢地固定在座椅上。
接下来的亚空间潜行一如往常——沉闷乏味。飞船越过一个又一个光年，时间不断流逝。李约素和杜欣通常都会进入休眠舱避开这样冗长的无聊旅程，节约宝贵的生命。这一次，他们不得不保持清醒——“新希望号”随时可能浮出亚空间。
难熬的十一天后，布丁终于发出了警告：“亚空间弹出准备。”
这个警告只提前了三分钟，来得太迟，然而这是布丁的最高水准。“新希望号”屏蔽了“天狼星号”，只有在弹出的一瞬间，布丁才能探知亚空间状态。
李约素感觉到亚空间在他的知觉中打开，比布丁慢了半拍。
“按计划执行！”他大喊着。
飞船骤然间进入失重。
密集的小点浮现在李约素的意识中，那是许多小飞船的亚空间投影。这里有许多飞船，似乎是一个巢穴，却并没有中枢星。那么该是一个中转星系。
“船长，信号已发送！”布丁喊叫一般地报告。
李约素没有回应。亚空间在他的知觉中变得一团漆黑，“新希望号”再次将一切隔绝在外，但就在一切陷入黑暗的瞬间，他似乎看见了一种特殊的亚空间信标，散布在整个星系的能量点彼此间连接，构成一张稀疏轻薄的网。
他心中不由咯噔一下。那样连缀成片的亚空间形态，他只在一个地方见到过——机器舰队，埃博之子的机器舰队。
机器舰队！
李约素克制着心中的狂喜，“布丁，做好冲击准备，把防护罩打到最大！”
“遵命，船长！”布丁回应，随即问，“我们要硬闯出去？”
“不！”李约素的眼中闪着凌厉的光芒，“等着，等一等。”他按捺着焦躁不安的冲动，“如果有异常，我们就硬闯。
“等我的命令。”他补充说。
“是，船长。但是我没办法完成全防护。零点能引擎无法在隔绝亚空间的情况下启动。”布丁将“天狼星号”防护状态展示在李约素和杜欣眼前。
“那就时刻准备好，随时启动引擎。”李约素等待着异状的出现。
杜欣拉开保护自己的两条触手，飘浮起身，“我在‘好望角一号’里边待命。”他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向后舱移动。“好望角一号”是杜欣给自己的动力盔甲起的名字。
动力盔甲应该还能启动，李约素心念一动，扭头向着杜欣，“如果有事发生，自己逃！离开‘天狼星号’你也死不了。”
杜欣不言不语，点点头，消失在后舱。
该来的动静却迟迟未来。
也许看错了，李约素有一丝怀疑。一刹那间，“天狼星号”猛烈地一震，撞向一旁，厚实的墙体被撞出一个大坑。
来了！李约素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激动。是机器舰队，机器舰队在攻击“新希望号”。
“船体右侧装甲损伤，密闭度未受影响。”布丁汇报，“亚空间仍然屏蔽，飞船无法启动。”
第二次撞击接踵而来。
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
“天狼星号”像一个弹球般在狭小的舱室里四处撞击。依赖坚固的船体，没有太大的损伤，然而这场身不由己的游戏仿佛没有尽头。
会有机会的！李约素集中注意力，留意着亚空间的动静，那儿仍旧一片黑暗。他干脆闭上眼睛。
突然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船体狠狠地摇荡起来。屏障一瞬间消失，是“新希望号”遭受了一次重大打击，无法再维持屏障。
机不可失！
“布丁！”李约素大喊一声。
零点能引擎启动，看不见的能量巨流瞬间充满“天狼星号”的每个角落，船体散发出黑光。李约素感到仿佛正躺在一团柔软温暖的云朵上。
“船长，要闯吗？”布丁大声询问。
“冲出去！”李约素沉着地下令。
两门激光炮发射出灼热的光。厚实的钢板在光热下融化，火热的液球逐渐增大，从舱壁上脱落，形成飘浮的球，散着红光。红光缓缓变得暗淡。
又有新的液滴形成新的小球。
飞船再次剧烈摇晃，这一次，“天狼星号”牢牢抓住了舱壁，纹丝不动地继续射击面前的钢板。
片刻后，钢板上被烧灼出一个小洞。
飘浮的小球受到无形的吸引，瞬间被拉长，闪着红光的细长钢流汇入到小孔中，转眼消失。李约素突然有种幻觉，仿佛正看见一颗红巨星被黑洞撕扯的情形。他定了定神，集中注意力。
小孔很快扩大，布丁开始横向切割。
星光透了进来。透过切开的裂缝，可以看见外边的漫天星斗。有飞船正在战斗，青紫的火焰不时在“新希望号”周围闪过。那是机器舰队特有的紫光炮射出的光线。
果然是机器舰队！
自由就在星空下招手。
李约素再次闭上眼睛，感受着来自亚空间的扰动。“新希望号”的战斗飞船引擎能量不高，进攻的一方船体相对要大得多，至少那是护卫舰级的飞船。然而“新希望号”的船体装备有大功率等离子炮，进攻方不敢过于贴近，控制距离在两个光秒之外。这是一场漫长战斗的开端。
还有更多的飞船正向战场集中。
这是一个陷阱，机器舰队预设了埋伏。
“新希望号”猝不及防，没法组织有效的抵抗。这是好事，趁着混乱，可以逃出去。
“船长，成功了！”布丁欣喜的声音传来。
李约素猛然睁开眼睛，“冲出去！”
刹那间，“天狼星号”微微一颤，向前疾冲，如一道电光般跃出“新希望号”。
“‘好望角一号’请求脱离。”布丁的声音传来。
“不是时候，我们要加速飞一段，到了加速末尾，再把它放出去。”李约素回答。
微微停顿后，他又补充说：“紧急情况就别问我了，准备好发射。”
话音刚落，青紫的光充满眼前的屏幕，刺耳的警报几乎刺破耳膜。
“船长，我们被击中了……”话音被吞了进去，透明的保护头盔将李约素包裹起来。
弃船！
不到万不得已，布丁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天狼星号”驰骋银河，只有很少的几次被逼迫到弃船的境地。每一次危急情况，布丁都会辗转腾挪，竭尽全力周旋，最后无法支持才会弃船。这一次，却来得如此突然。一次打击就彻底摧毁了飞船。
“船长，我生成了救生泡，能维持半个小时，我把‘好望角一号’和天狼盔甲都抛出去，你可以转移，穿上天狼盔甲。我马上要转移到‘好望角一号’上。”头盔里的通话刚接通，布丁就噼噼啪啪说了一大串。
说话间，飞船的内膜飞快地变形，从四面包过来。很快，形成一个密封的球。李约素再也看不到外边的东西。
然而他可以感觉到。
他被抛出了“天狼星号”的船舱，“天狼星号”随即爆炸，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
三艘特里根飞船正快速靠过来。“好望角一号”被抛出了“天狼星号”，相对周围的武装飞船，“好望角一号”是一个微弱的能量点。
然而，虚弱的能量点并不表示那是虚弱的力量，“好望角一号”迎着三艘特里根飞船飞了过去。
“我们被机器舰队击中了！”耳旁传来布丁的声音，“现在又遭受特里根飞船的追击。我们被夹在中间了。”
“布丁，你怎么样？”李约素问。
“没什么，一切逻辑记忆保持完整，但就是需要一艘新飞船。”
“杜欣，你打算干什么？”
“干掉这三个，然后逃。”杜欣冷冷的声音传来。
“不，不要去攻击他们。”李约素看着眼前光滑的球壁，仿佛看见三艘蓝色的蛋形飞船正向着这边而来，飞船里坐着幼小的特里根人。只有特里根船长是傀儡，其他人都是无辜的。
“你说怎么办？”杜欣并不争辩。
“躲开他们。”
“那只会让我们更危险。”
“来帮我穿上盔甲，两个人在一起会好些。”
杜欣折返，向李约素走来。布丁突然叫喊起来：“船长，我收到沙达克的信号，他要求我们别随意行动，他来救援我们！”
不等李约素回应，一道青紫的光击中了一艘蛋形船。另两艘蛋形船并没有改变方向，仍旧向着这边飞行。
护卫舰开始向“新希望号”逼近。
“别管沙达克，他站在敌人一边，他的麻烦大着呢。”
“沙达克和‘新希望号’不会攻击我们。”杜欣接上话，“但机器飞船会。”
杜欣说的是对的，机器舰队打破了“新希望号”的封闭，让他们有机会跑出来，但又击毁了“天狼星号”。沙达克却宣称要保护他们。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成了一团乱麻。
首要的问题是活下去。
“快帮我穿上盔甲。”他催促杜欣。
轻微的推力作用在救生泡上，一小会儿后，传来一阵细微的颤动，救生泡黏附在某个物体上，缓缓坍塌。很快，天狼盔甲的舱盖出现在眼前。李约素靠过去，舱盖自动弹开，他灵活地钻了进去。
世界在眼前变得清晰起来。
无数细小的蛋形船环绕着“新希望号”飞行，就像一颗颗蓝色的珍珠。它们在飞船外围形成偏移力场，极大地削弱敌方的电子束能量，保护母舰。“新希望号”仍旧保持完整的战斗力，没有受到致命打击。然而挨打绝不是长久之计，“新希望号”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它的主炮威力不足，射程太短，对手利用射程的优势，稳操胜券。
机器舰队完成了集结，开始推进。要不了几个小时，战斗就会结束，而结局显而易见。
紫光炮的攻击频率明显加快，每一次攻击，都有一艘蛋形船化作火焰。李约素知道这种武器能裂解几乎一切分子，然而第一次在战场上见识到它的威力，仍旧让人心惊肉跳。
“我们怎么办？”杜欣追问。
李约素毅然下了决心，“跟我来，防御我的背后。注意提示我，别让我和任何蛋形船处在一条直线上，我可不想替它们挡紫光炮。”他说着启动盔甲，一道蓝光喷射而出，向着集结的机器舰队飞掠而去。
“这些机器飞船随时会攻击我们。”杜欣服从了指令，紧跟在李约素身后，然而仍旧顾虑重重。
“它们不会的，那些目标比我们更有价值。”李约素一边说，一边不断调整位置，避免自己挡在任何蛋形船前边，不会成为偶然误伤的牺牲品。
“我们太小，而且没有表现任何威胁，机器舰队完全根据威胁程度来判断攻击目标。”李约素继续说。
“但只要挨一下，我们就完了。”
“难道战场上还有零风险的好事？”李约素一句反问让杜欣沉默下来。
机器舰队加大了攻击力度，紫光炮的亮光交织成一张巨网，越收越紧。身后，“新希望号”摇摇欲坠。一切都在走向预想的结局。
“布丁，你还记得机器舰队的通信码吗？”
“都遗失了。我只保留了核心记忆，‘好望角一号’空间太小，我没法携带那些。”
“那就用通用码，向着这些机器广播，我们要停火。”
“它们会停吗？它们正在攻击‘新希望号’。”布丁有些疑惑。
“我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停，但是我们得做点儿什么。虽然特里根船长成了傀儡，但这飞船上的人还是人类，我们得帮他们。”
“遵命，船长！”
天狼盔甲和“好望角一号”合为一体，在机器飞船和“新希望号”的密集炮火中不断翻飞。“好望角一号”成了布丁临时的广播机，不断发送着停火信号。李约素将天狼盔甲设置为保护模式，这并不能有效抵抗紫光炮的一次轰击，然而能提高盔甲的远视野，失去了“天狼星号”，只有靠盔甲自身来探测敌人的动向。
他全神贯注地留意着机器护卫舰的每一个威胁动作，调整飞行姿态。机器舰队并没有注意他，它们的注意力全在特里根人的飞船上。
“我们请求停火，这里是‘天狼星号’船长李约素通话！我们请求停火……”布丁的广播仍旧在进行，然而在漫天的火光和爆炸中，毫无作用。没有人在听！
忽然间，所有的机器飞船同时停止射击。
整个宇宙仿佛刹那间变得寂静。
“船长，我们成功了！”布丁高兴地说。
“‘新希望号’投降了。”杜欣说。
李约素减慢速度，转身望去。
“投降”是一个委婉的说法。“新希望号”完全放弃了抵抗，任人宰割。它的中央主轴被撕扯出一个大洞，烈火熊熊。外围的巨大环形舱则千疮百孔，惨不忍睹。它停掉了所有引擎，熄灭了所有灯光。船体沉浸在黑暗中，零零星星的蛋形船散落在外围，看上去就像一个个蓝色的光点点缀在舰体上。
和平到来了，只是那并不代表着仁爱与慈悲，那只是一方彻底而干净利落的失败。李约素为“新希望号”感到一丝惋惜。这是暗黑深渊控制的飞船，然而，应该有另外的方法拯救它。毁灭也许是银河间解决争端最容易的方式，可是被毁灭的一方，也有那么多生命值得挽救。
某些时刻，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
护卫舰群缓缓向前开进，去攫取它们的战利品。
一艘护卫舰脱离了集群，向着李约素开来。
“李约素阁下，”护卫舰发送了信息，“遵循佳上指挥官的命令，前来欢迎你。”
那并不是一个人在说话，那只是机器。护卫舰的中央控制单元不同于一般的飞船中枢，它们不像人，也没有自我逻辑，它们所做的一切只是执行指令而已。
“多谢你来欢迎我。”李约素一边说着，一边和“好望角一号”分离，向着护卫舰靠拢，“你们击毁了我的飞船，真是一场盛大激烈的欢迎仪式。”
“我们对这个错误深表遗憾。阁下的飞船混杂在敌方飞船中，导致了误判。”
和一个机器对话并没有什么意义。
“佳上呢？我要和他通话。”李约素问。
“佳上阁下并没有随同舰队行动。他指令我们前来欢迎阁下。”
转眼间，护卫舰到了眼前，李约素轻巧地降落在舰体上。这是一艘典型的机器飞船，船体扁平，一眼望去就像一个巨大的铁疙瘩。舰体上布满炮台，林林总总，繁复却又井然有序。埃博之子设计的东西，总是在令人窒息的繁复中，传达出异样的美感。
铅灰色的炮台泛着冷光，炮口几乎和盔甲的头部一般粗细。
李约素拍着炮台，“你们没有维生装置，我的盔甲支持不了多久。”
“我有维生舱。”护卫舰呆板地回答，“一旦从敌方飞船获得氧气补给，将足够保证阁下的生命需要。”
从敌人飞船上获得氧气补给，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他扭头望去，投降的“新希望号”一半沉没在黑暗中，毫无动静。特里根人已经投降了，飞船引擎熄火，武器收拢，只等着被接收。
这些特里根人没有坚强的韧性。他们被暗黑深渊俘获，成为傀儡也不奇怪。
李约素站立在护卫舰船头。“新希望号”在视野中逐渐变大，更多的蓝色蛋形飞船恢复了生气，在船体周围闪烁。这些劫后余生的特里根人，正忐忑地等待着他们的命运。
特里根船长呢？那个被控制的傀儡在哪里？“新希望号”沙达克又在做什么？
不如过去看看。
李约素纵身一跳，加速启动。天狼盔甲带着一缕蓝光，向着那庞然巨物直飞而去。

5 记忆碎片 李约素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李约素坚定地摇头，狠狠地一拳捶在壁上。他很久没有如此冲动，以至于一拳过后，连自己也感到惊讶。
佳上就站在眼前，更准确地说，佳上的替身就在眼前。一个能够以假乱真的机器躯壳，然而那的确只是一具躯壳而已，当佳上的魂魄没有降临时，它就是一堆毫无生气的金属。
“这就是事实。无论它多么让人惊讶，它就是事实，而且合理。”佳上的代言人缓缓地说。
李约素瞥了它一眼。它正也像一个人一样望着自己。
“佳上，我宁愿你在屏幕里用一个虚拟的形象和我说话，也强过送这个机器人来。”略为平静之后，李约素说。
“我就是我。”佳上回答。
在任何一个人类星域，都不会如此。佳上可以拥有无数个躯体，他成了一群符号、一堆逻辑、一个灵魂。他拥有了和沙达克一样的能力，然而他曾经是个人，而且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人。人不能变得和沙达克一样，这似乎是一种禁忌。然而佳上就在眼前，禁忌被打破了，银河也没有因此而改变一丝一毫。禁忌并不是不可违抗的宇宙法则，它只是让人本能地感到不愉快。
李约素把这不愉快的情绪放在一边，“让我见见他，只有和他谈过，我才会相信。”
“我已经安排好了。”佳上点头微笑。这微笑的表情真的很像那个曾经的佳上！
屏幕在李约素眼前展开。屏幕里是一个年轻人，正蜷缩在舱室的一个角落。他看上去像是科尼尔人，黑色头发，浅色皮肤，身材符合李约素熟悉的比例。他穿着科尼尔军服，银色料子上镶着金色的饰带。李约素一眼就认出了那身军服，一种陌生的熟悉感让他发了一会儿愣。
“带我去见他吧！”李约素平静地说，“我倒真正想知道，一个科尼尔战士怎么会在这里。”
“我已经告诉你了缘由，但是也许他亲口告诉你，会让你觉得更可信。”佳上拉过一个小小的方盒，对着李约素，“这飞船的生命保障系统太简陋，送你过去很麻烦，你先用全息影像和他谈谈。”说完，他询问式地望着李约素。
李约素点点头。
恍然间，一个科尼尔战士的形象出现在眼前，逼真的全息图像，栩栩如生。他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李约素。李约素知道，自己的全息影像也出现在了战士面前。
李约素抬起手，敬了一个科尼尔军礼。这一举动让这个战士大感意外，他迅速起身，回敬了一个军礼。
“上校军官李约素。”李约素自我介绍。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这个头衔早已不再符合他的身份。他是联合舰队的将军，最高指挥官之一，科尼尔残余的武装力量服从联合舰队的指挥，因此他应该自称将军。然而，如果真如佳上所说，眼前的科尼尔人来自“重装甲号”，那么上校的身份正合适。
“上尉飞行员白山，‘重装甲号’第十二飞行联队特优飞行员。”科尼尔战士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
虽然已经有所预期，当“重装甲号”几个字从白山的口中说出来，李约素还是不禁微微一颤。是的，那艘曾经的科尼尔最精锐的飞船，它的名字让所有人敬仰。那是人类第一次和突围而出的暗黑深渊正面相对，寡不敌众，然而，凭着绝境中坚持的勇气，“重装甲号”足以名垂青史。所有人都以为“重装甲号”已经在天垂星保卫战中牺牲，此时此刻，两千年之后，却有一个完全不同的说法，足以颠覆过去的一切认识。
李约素深吸一口气，“‘重装甲号’已经在天垂星保卫战中被摧毁了。”
“不是那样，我们逃脱了。”
李约素摇头，“不可能。”
两人陷入沉默。
“告诉我你记得的关于天垂星的一切。你记得天垂星保卫战，是吗？”李约素先开了口。
“是的，我记得。”白山生硬地回答。
“我也在那里。”李约素并不计较白山的态度，这将是一场异常艰难的对话，如果“重装甲号”真的幸存，唯一的可能就是暗黑深渊俘获了它。然而，这些幸存者认为自己正在进行一场复仇，为陨落的天垂星索还血债。要让他们相信自己正在帮助毁灭天垂星的罪魁祸首，就像毁掉了他们的整个世界。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都是忠诚的科尼尔战士，必然有别的原因！
“你还记得天垂星最后的情形吗？”李约素问。
白山嘴角微微抽动，欲言又止。“我记得。”他又生硬地说了一遍，然后闭上嘴，显得倔强而冷漠。
“我记得‘重装甲号’。”李约素继续说，“天垂星已经毁了，‘重装甲号’还在。古力特将军召唤了我，在‘重装甲号’上，他恢复了我的军人身份，任命我为上校，派遣我飞向银河之心。我最后离开的时候，‘重装甲号’陷入重围。暗黑深渊的飞船铺天盖地，‘重装甲号’在抵抗，但那是最后的抵抗。”他看了看白山，“没有任何机会，你要明白，没有任何机会！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听说过‘重装甲号’的消息。按照科尼尔的时间算，整整两千年，没有任何消息。”
白山沉默地看着李约素，像是在等待下文。
“所有人都认为‘重装甲号’已经牺牲了，和天垂星一道毁灭。我们一直在战斗，天垂星还有‘重装甲号’一直激励着科尼尔战士抵抗、抵抗，从未停止。”李约素说得投入，不由有些激动。他想起了那些遥远的日子，那些深入骨髓的愤恨和悲凉。天垂星，再也回不去的家园，星球分崩离析，带走了属于科尼尔人的一切。忽然间，李约素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时代，那个再也回不去却从未被忘却的时代。它是所有科尼尔人共同的精神支柱，支持着他们奋战到底，胜利或者毁灭，没有中间道路。
“我们在和暗黑深渊战斗，那个毁灭了科尼尔的凶手，它冒险通过黑暗空间，从英仙座旋臂潜入猎户臂，它在这边扩张很快，不断侵占人类星球。”
白山的眼睛里光芒闪烁不定，但显然他在仔细听着。
“我们一直以为在和暗黑深渊战斗，但是突然间，你们出现了。科尼尔的战斗飞船，出现在一个没人料想到的地方，向我们的盟友发起攻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约素直直地盯着白山。
白山仍旧沉默不语。
谈话再一次陷入僵局。
“古力特将军在吗？”李约素打破僵局。
“我们都按照古力特将军的命令行事。”这一次白山没有拒绝回答。
“你能带我去见他吗？”李约素继续追问。
佳上站在一边，听到这句话不由多看了李约素一眼。李约素根本不理会佳上的目光，然而他又体会到一种久违的感觉，那些在银河间漂流的日子，每当他和佳上意见相左，佳上就会这样看他一眼，而他则往往置之不理。一时间，李约素仿佛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那不是因为一个年轻的躯体给了他更多的活力，而是因为那些曾经激励过他的东西又回来了。科尼尔的安危，默契的搭档，也许都只是幻觉，然而他感觉到了力量。
白山愣在那儿，似乎疑心听错了。
“你能带我去见古力特将军吗？”李约素又问。
白山犹豫着，“那得确保没有人跟着。”
李约素哈哈笑了起来，“我们用小飞船进行亚空间弹跳，宇宙法则限定了没人能跟上我们。如果你担心‘重装甲号’暴露位置，那就多跳几次，你的担心简直太多余了。”
白山点了点头，“如果就你一个人、一艘飞船，我可以带你去找‘重装甲号’。但是，我不保证能够找到。”
李约素伸出手去，“一言为定。”
白山的脸上露出一丝犹豫，然而也伸出手来。
那不是真正的手，而只是一个全息投影，当两只手握在一起，李约素感觉到了白山身体的颤动。他也许还不想开口，然而已经开始动摇。
“我很快会再来见你。”李约素微笑着说，说话间，他示意佳上关闭全息投影。
白山的影像消失得干干净净，手中的触觉也一瞬间变空。
“你真打算去找‘重装甲号’，去找古力特？”佳上问。
“我还没打算好。只不过，古力特居然还活着，‘重装甲号’还在。”李约素皱了皱眉，“我承认，你告诉我的都是真的，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埃博之子给我派遣了新的补充力量，我会在这里等待补充，然后进行战略跳跃。”
“埃博之子……”李约素露出一个冷笑，“这件事怎么会没有在他的算计中呢？”
“埃博之子不是全知全能，虽然他的确很强大。对旦素一的事，他也很遗憾。”
佳上直接命中了李约素的心事。李约素微微冷笑，不置可否。旦素一死了，埃博之子派遣她去追踪敌人，结果让她陷入了时空旋涡，连船带人成了齑粉。他应邀而来，耗费三十五年的生命，跨过六千个光年，结果落了个空。这件事他永远不能释怀。
“我要去见古力特。”李约素转移话题，“如果他活着，我很想见到他。”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他已经站在暗黑深渊那一边。”佳上善意地提醒。
“我想见到他，这件事太诡异，只有见到他才能找出答案。”李约素几乎在喃喃自语，“白山不是傀儡人，他完全正常。”
“是的，他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人类。这正是可怕之处，我们的同类站在了暗黑深渊一边，和我们战斗。他们用奇点炸弹毁掉了我的一号母舰。埃博之子说，只有人类才有奇点炸弹技术。突然出现的科尼尔飞船，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科尼尔文明没有奇点炸弹。”李约素干脆地说，“至少要达到铁星文明的技术水准，才可能拥有奇点炸弹，猎户座旋臂上的文明科技水平还不如科尼尔，绝大部分都只是单行星文明，有的甚至退化到星球文明，怎么可能拥有奇点炸弹？”
“谁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拥有了奇点炸弹，但事实是他们已经把炸弹丢到了我的舰队中。白山不是傀儡，事实上，他是暗黑深渊一边的人。”佳上干脆利落地说出自己的结论，“也许你宁愿相信古力特还是一个人类，但如果你真见到他，恐怕只能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傀儡。”
李约素默然。佳上说得没错，“重装甲号”就像一艘鬼船，消失了二十个世纪后突然出现。其中有许多的蹊跷，然而不能改变最基本的事实——他们站在敌人一边。最好的选择是忘掉古力特，忘掉“重装甲号”，就当那是从未见过的敌人。他回想事情的前因后果，无论那是否是深思熟虑的计划，事实是暗黑深渊的舰队正越来越靠近银河之心，也越来越靠近英仙座旋臂。也许他的确可以做些什么，不是在这里，这里属于埃博之子，而他属于英仙座旋臂，属于星域。
他心中有了打算。
“你觉得我可以做些什么？”李约素最后问。
“我可以安排你和埃博之子进行一次谈话，也许他可以给你出一些主意。”
“那就是你没有什么特别的建议喽……”李约素轻描淡写地回应。他不想和埃博之子对话，这个神秘的存在物高高在上，宛如人类的保护神。从埃博之子到银河人，李约素对任何以保护者自居的存在本能地反感，不管他是人还是别的什么。
“我无法给你更多的建议，但是一定要避开暗黑深渊，它们在追踪你。”
李约素警觉起来，“你知道我被它们给抓了？”
“没错。”
“那么是机器舰队救了我……你给它们指令让它们去救我，是埃博之子告诉你我被抓了，让你去救我？”
“你可以这样认为。”佳上的措辞总是很婉转。
李约素自嘲似的笑了笑，“这么说，我还要感谢埃博之子救了我的一条老命。”说完他看着佳上，眨了眨眼，“但是我不会感激埃博之子，埃博之子也不需要我的感激，对不对？”
“和他谈一谈可能改变你的一些想法。他不是人类，但他保护着人类。”佳上仍旧试图劝说李约素。
李约素坚决地摆了摆手，“不用了。如果你想帮忙，就帮我准备一艘飞船，至少能载三个人，能够进行亚空间潜行，越快越好。”
“重造‘天狼星号’？”
“没错，布丁会因此感谢你的。”
“这我可以做到，我的母舰正在为你制造飞船，还需要十五天时间。不过，我没有零点能引擎。”
“好，那我就等十五天。”
“你要载三个人？”
“我要把白山带上，反正他在你这儿也没什么用处。你已经从他口中知道了所有能知道的东西。”
佳上似乎陷入了深思中，稍过片刻，点了点头，“可以把他交给你。为了你的安全，我会给你的飞船设置安全措施。”
“这些让布丁来搞定。”李约素不假思索地回应。
“然后呢？你去找‘重装甲号’？”佳上问。
“不，我要回联合舰队。虽然那些老朋友可能都不在了，但是我了解星域，了解那儿的人，时代会变，人却不会变。不管出于恐惧还是正义，或者干脆想浑水摸鱼，他们都会组建舰队对抗暗黑深渊，我可以领他们来，和你一起打赢这场战役。”
“什么战役？”
“别装糊涂了，伙计。”李约素微笑着说，“你在这里追击暗黑深渊舰队，不管是它在逃窜，还是另有目的，它都在向银河中心靠近。如果它真的到了银河之心，那其实就是拿鸡蛋碰在石头上，只是真到那个份上，这场灾祸也延续太久了，多少星球会被暗黑深渊摧毁？为什么你不能把它挡住？”
“它一直在拼命逃窜。”
“没错，但是它一边逃窜，一边不断吞没人类文明。我看，它不是在逃窜，而是不想和你的机器舰队纠缠。如果它真的回头来和你决战，恐怕你未必能打赢。”
“如果它想决战，那真再好不过了。”
“别太自信，也别太相信埃博之子。机器舰队一直不能结束战争，埃博之子凭什么断言一定能赢？这么多年，暗黑深渊赢下了多少战争，你又赢了多少场？”
“机器舰队并不是一开始就足够强大。”
“你现在也不够强大，还要等待补充。”
“毁灭总是比拯救更容易。”
“那只是你和埃博之子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所以，我去找联合舰队。战场在向银河之心靠近，你的大舰队可以继续追击，你和它们慢慢地纠缠。我的小飞船可以先到英仙座旋臂，我会找到铁星，如果他们的战争机器还没有停下，正好可以帮到我们。我们前后夹击，遥相呼应。”
李约素看着佳上，“几百年的时间，六千光年的战场，银河间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佳上，想想这样的情形，难道不激动吗？”
佳上一直默默地听着，听到李约素的问话，露出了笑容，“不用骗我，李约素船长。如果你想做点儿什么，我不会阻拦你。”
李约素哈哈一笑，说：“你还真能猜。”是的，他并没有撒谎，他的确打算找到联合舰队，并和暗黑深渊进行一场决战，然而在此之前，他更想找到古力特和“重装甲号”。佳上敏锐地洞察了他的心思。也只有佳上总这么能猜！
佳上保持着微笑，“我会让布丁强壮一些，让他好好照顾你。”
“什么？布丁？他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你知道布丁是个学习型中枢。”
佳上并不接茬，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说：“我有一样礼物给你。”他停下来看着李约素，似乎等着对方开口询问。
李约素不想示弱，耸了耸肩，做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
佳上伸出左手，手心里有一样东西银光闪闪。
李约素不经意地看过去，他的表情瞬间凝固起来，像有东西钉住了他的目光，再也无法挪开。
这是一件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一个链坠。银色的心形拨动着他的心弦。曾经银河间只有那么一个，属于那个已经化作星尘的女人，后来，埃博之子让杜欣带给自己一个复制品，于是自己才会跨过上万光年来到这里。
李约素挤出一个笑容，“你怎么会有我的东西？”
“布丁请求我去找到它，我找到了。”
布丁？李约素想起来，自己心灰意懒、一心求死的时候，把链坠交给布丁保管，布丁一定把它保存在“天狼星号”的某个地方。那么当“天狼星号”被击毁的时候，这东西也失落了。
从四散的残骸里找到它，真是不容易。
“只有一个吗？应该有两个。”李约素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接。
“我只找到这一个。”佳上回答，却并没有将链坠递给他，而是伸出右手，在银色的心饰上轻轻碰触。
一瞬间，一个人影出现在李约素眼前。
一瞬间，李约素几乎忘了呼吸。
“旦素一……”李约素喃喃低语。
是的，影像和记忆中的旦素一一模一样。他知道，那只是一个虚幻的全息影像，然而那真的像极了，旦素一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她似乎正向着远方眺望，眸子里充满期盼，又有一丝隐约的忧愁。
一刹那间，李约素几乎想伸手去触碰那影像。他抬了抬手，又收了回来。
“你这是想笑话我吗？”
“我听布丁说你想自杀，而且不是开玩笑，如果不是沙达克救了你，可能你已经死了。”
“现在我活得好好的，你却要给我一个玩具来安慰我？”
“当然你过得非常好。但这可不是玩具，她是一个虚拟的人，有自己的意志，她会非常像你记忆中的那个人。除了没有肉体，她就是旦素一。”
“胡扯！”李约素皱起眉头，“没有躯体，怎么能叫人？！”
“星域和环形世界，甚至巡逻者和银河之心，这些地方都不会有这样的人存在，但银河间还是有这样的人，就在你眼前。”
旦素一的全息影像消失了，眼前只有佳上。
李约素猛然明白过来，佳上也是这样的一种存在物，他其实并没有躯体，只是为了见面，他才使用了一个机器躯体。他们就像沙达克！
他们都是埃博之子的造物！
李约素盯着佳上，沉默半晌，最后说：“我认识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我会永远记得她。这虚幻的人影，我不需要。”
“我已经将她复活了。”佳上继续说，“尽我所能，我搜集了所有能够表达她的特性的资料，她的习惯、思维，还有情绪……所有这一切，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好的创造。我会让布丁把她带上飞船。李约素船长，如果说我们过去曾经有一份友情，那么将来我们必定会有另一种友谊。你说得没错，曾经的佳上已经死了，然而你所见的也绝不是一个幻影。”
佳上微笑着，渗透出一种特别的感染力，“我就是我。
“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旦素一都会在‘天狼星号’上。这是我给你最后的礼物。”佳上说完点头致意，一个透明的柱体降落下来将他包裹在内，缓缓地上升后，消失在头顶的舱壁里。
李约素盯着佳上消失的位置，感到一阵茫然。佳上坚持要将一个复活的旦素一送上飞船，这不能算是一件礼物，因为李约素完全不能处置这件礼物，他甚至不愿意见到这样的一个人。他想起方才见到旦素一的样子，的确，那太像了。但她不是人，而只是一个影像。
人们都希望和自己相关的一切永恒，然而真正接受变成另一种存在的亲人，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过了一小会儿，李约素转身打开舱门。他无力改变佳上的决定，甚至连争辩的机会也没有。在这里，他只是一个被收容者，命运之神挽回了他的生命，他不该要求更多的。
杜欣正在等他。
“佳上把布丁带走了。”杜欣说。
李约素一怔，虽然佳上已经提到过布丁的事，但他没料到佳上这么快就行动。
“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是你的朋友，布丁需要适应新的飞船，没说其他的。”
“嗯，布丁没事儿的。”李约素在一旁的单人床上坐下，陷入深思中。
科尼尔飞船、“重装甲号”、古力特、变得古怪的佳上、复活的旦素一……纷乱的头绪让他感到头脑发胀。所有一切中最重要的，无疑是“重装甲号”仍旧存在，而且成了暗黑深渊的傀儡。
这样的事怎么可能发生！
这样的事怎么可能发生？
他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人。
当年天龙舰队跟踪追击敌人，被暗黑深渊舰队伏击，遭到毁灭性打击。
他扭头看着杜欣，“天龙舰队当初被暗黑深渊击溃，你看见了一些敌人的飞船，很像科尼尔飞船，是吗？我记得你说过这事。”
杜欣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惊讶，“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没错，当初你看见了科尼尔飞船，在暗黑深渊的战斗序列中？”
“不，那不是科尼尔飞船。”杜欣毫不犹豫地回答，“他们没有科尼尔的标志，每一艘科尼尔飞船上都有大三星标志。”
“但是它们很像科尼尔飞船，是吗？”
“外观上看很像，动力系统不太一样，它们的引擎发白光，我们的是蓝光。”杜欣陷入回忆中，“武器也截然不同，我们的流体颗粒使用高能电子束；他们使用核武器，还使用动能火箭，看上去有些原始，但是它们依靠飞船迫近攻击，不顾一切，直扑‘天龙号’。它们用核弹把‘天龙号’炸成两截，‘天龙二号’几乎被烧成了灰，‘天龙四号’失去了主引擎，只有‘天龙三号’侥幸逃脱，但是失去了三分之一船体和几乎所有的流体颗粒。那是一次惨败。”
杜欣一反寡言少语的常态，滔滔不绝地说着。
“它们的战略很高明。从科尼尔盆地边缘开始追踪它们，我们不断地赢，一场又一场，然而都是小胜，每一次，它们只损失几艘小船，或者一艘大船，那些都是抛给我们的诱饵。一次又一次，我记不清有多少回了，在那次决战前，我们消灭的敌人至少可以组建一支中等规模的舰队。我们都以为敌人只会逃窜，胜利指日可待，结果却被狠狠一下打趴了，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杜欣嘴角抽搐，语调有一丝颤抖。年月长久，记忆却仍旧深刻。
李约素能够体会杜欣的痛苦，那是一种羞辱，一个有荣誉感的军人永远无法释怀。天龙舰队异常强大，却被对手抓住了弱点，一击毙命。他甚至能够想象母舰被击毁后，散落的流体颗粒任由敌人屠杀的情形。甚至敌人不需要击毁这些颗粒，只需要简单的引力加速，它们就会撞毁在星球上，或者毁于恒星的永恒火焰。
李约素默默拍了拍杜欣的肩膀，继续问道：“很抱歉让你想起这些事，但我还是要你告诉我，敌人的飞船到底是怎么样的？每一次接触，它们都一样？都像科尼尔飞船一样？”
杜欣努力回想，最后摇了摇头，“我记不清那些飞船到底是怎样的，只有模糊的印象。但刚开始，天龙舰队遭遇的飞船肯定不是金属飞船，我还能记得一点，那像是生物，就像在训练中见到的那一类，黑色的生物飞船。”他停顿了片刻，“抱歉，我真想不起它的样子来了。我的记忆被长时间的孤寂飞行毁了……”
“没关系，这就够了。”李约素再次拍了拍杜欣的肩膀。那是一次充满了伤痛记忆的远征，雷电家族苦心经营的天龙舰队损失殆尽，对杜欣这样的科尼尔指挥官来说，更是不堪回首，他们那时都很年轻，充满着勃勃的野心，然而到最后，不是随着飞船一道化作尘埃，就是在衰败的“天龙三号”上无所事事，了却残生。
“‘天龙三号’还在，是不是？也许我们还能找到它。”李约素安慰杜欣。他从来没有在意“天龙三号”的去向，甚至没有打听过。然而，这是唯一一艘从那场大伏击中幸存的母舰，是活的见证。如果能找到它，那么，“天龙三号”沙达克就可以陈述一切，那就再好不过了。
杜欣一怔，“‘天龙三号’？”
“是的。‘天龙三号’在那次战役中幸存了下来，不是吗？我们应该向埃博之子把飞船要回来。”
杜欣露出困惑的神色，“我感觉有些不对……”
李约素感到奇怪，“什么不对？”
“你刚才说到‘天龙三号’，我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你说‘天龙三号’侥幸逃脱。”
“我是这么说了，但是有些不对头。”
“到底怎么回事？”
杜欣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李约素望着他，他的脸色凝重，那分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好吧。”李约素躺了下来，望着天花板，“我去找埃博之子谈谈，埃博之子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完，他闭上眼睛，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他干脆放开自己的亚空间知觉，感受着各种飞船引擎引发的能量波动。
亚空间仿佛温暖的湖水从四面包裹过来，他就像躺在一个涟漪不断的湖面上随波逐流。
下一站，该往何处去？

6 重启征程 李约素
十五天的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终于到了登上“天狼星号”的日子。李约素却没有丝毫喜悦。
十五天来，他又见了白山两次。白山告诉他，“重装甲号”仍在，甚至飞船上的一切都丝毫没变——这些科尼尔的精锐战士仍旧在为古力特而战，“重装甲号”的沙达克也像从前一样，维持着飞船。然而他们痛恨机器舰队，他们相信机器舰队来自暗黑深渊，和毁灭了天垂星的凶手同出一类。这是一件异常吊诡的事，唯一的解释是他们经受了集体催眠。或者就像特里根飞船一样，最高指挥官已然成了傀儡。
“重装甲号”没有随着天垂星一道毁灭，却成了敌人的帮凶。银河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玩笑？每次想起这个，李约素都有一种不真实感，他觉得这不可能是真的。
然而这就是真的！白山的存在就是确凿无疑的证明。
他还见了佳上三次。三次佳上都没有亲自来，而是透过屏幕和他交谈。
第一次他被告知关于特里根飞船的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特里根船长的死讯。这位船长的确成了暗黑深渊的傀儡，佳上在特里根船长的脊椎上找到了证据，那是一种寄生物，进化的暗黑深渊物种，就像一条粗大的神经索，如果不是刻意观察，只会将它误认为神经，沙达克的身体扫描也无法发现。它控制着特里根船长的思维，取出它之后，特里根船长表现出极度的神经衰弱，然后自杀了。而针对“新希望号”沙达克的调查表明，他被强制清除了相关记忆。沙达克受到人类船长的全面约束，俘获船长并控制了船长，沙达克自然也就言听计从了，暗黑深渊似乎深谙此道。好消息是船上的其他人都没有受到感染，“新希望号”仍旧有希望。
第二次见面他告诉佳上，愿意和埃博之子谈谈。他想借机打听“天龙三号”的下落。
最后一次见面，佳上告知埃博之子不同意会见。这只能有一种解释，埃博之子并没有打算救他，救援行动是佳上的自作主张。李约素对此心怀感激。
登上“天狼星号”出发。除此之外，李约素不知道自己还该干什么。
“伙计，我要重新开始了。”李约素凝视着屏幕中佳上的眼睛。那是一双机器眼睛，虽然和肉眼十分相像，可那仍旧是一双由机械组成的眼睛。但佳上仍旧是那个佳上，无论变成了什么样。如果他真的成了沙达克一样永生不死的存在，那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想法一旦改变，态度也随之变得温和起来，一丝微笑不自觉地出现在李约素脸上。
“李约素船长，期待再次和您会面。”佳上的回答却显得生分而礼貌。
舱门在眼前打开，露出一个狭小的孔洞，黑漆漆的通道只容一人通过。李约素和杜欣交换了一下眼神，一头钻了进去。机器舰队的飞船永远谈不上舒适，甚至照明都是一种奢侈。李约素如游鱼般在通道中穿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一个劲儿向前。杜欣就在身后，能听到他移动时窸窸窣窣的响声。
几分钟后，前方露出了光。那该是“天狼星号”的光，布丁就在那里。李约素加快速度。
他进入到一片光辉中，片刻的白茫后，他看清这是一个中等大小的舱室，带着复古的气息，充满机械的味道。四张巨大的铁椅子绕着中央垂下的柱子排列，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李约素不由愣了愣，这飞船像是史前产物，一件古董。
“欢迎上船，船长！”布丁的声音从某个角落里传来。
布丁的声音倒是没有变。
他们已经在“天狼星号”内部。
“躲在哪里呢？”李约素四下望望，“快点出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中央的大柱子开始发光，这是一块环形的屏幕。屏幕上映出一张面孔，那是布丁最喜欢的样子，卡通的儿童脸。他冲着李约素笑着，“船长，我在这里。”
话音刚落，面孔就消失了，随即又出现在侧面的舱壁上，“我在这儿！”
李约素刚扭过头去，面孔再次消失，出现在相对的舱壁上。
“别来这套小孩子玩意儿！”李约素笑着骂了一句。
布丁的脸在中央环形屏幕上停止移动，“船长，再次见到你，我太兴奋了。”他的视线越过李约素的肩膀，“还有你，杜欣！”
杜欣从李约素身边飘过，在一张铁椅子上坐下。
“这座椅看上去不错。”李约素说着也靠了过去。这新的“天狼星号”和从前全然不同，一切都要重新适应。
他看了看空着的三张座椅，它们都朝向中央环形屏幕，只有位置不同，除此之外一模一样，看不出任何差别。他选择了和杜欣相对的那一张，向着它飘过去。
“不，船长，你的位置在中央。”
“中央？这里没有中央。”
“有的，坐过去，你就知道了。”布丁指指杜欣左边的椅子。
布丁的行为有些异样，李约素有些吃不准这是不是一个玩笑。最后，他耸耸肩，移动到布丁指定的位置上坐下。
“好了，布丁，一会儿会有一个叫白山的人上船，我指定他坐在我左手边。”他抬头望着布丁巨大的娃娃脸，笑着说，“航程开始了，我该履行船长职责吧！”
“不，那个位置已经有人预定了。”布丁眨着眼睛。
李约素心中咯噔一下。旦素一的模样在脑子里闪过。自从佳上在他面前展示了旦素一的影像，并且声称会将她送上飞船，他和佳上就再也没有谈过这回事，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然而佳上不会忘，也从不放弃自认为正确的主张。
李约素脸上的笑容凝固起来。
布丁立即感觉到李约素情绪的变化，“我做错什么了吗，船长？”
“没有。”李约素很干脆地说。
他瞥了一眼左手边的铁椅子，一道细小的闪光引起了注意。深灰色靠背的中央，有一块小小的银色。那是链坠！旦素一的幻影寄居在里边。
“你说的是旦素一吗？佳上让你带她上飞船？”
“是的，船长，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李约素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让她出来吧，布丁。”既然已经如此，那就干脆面对。
“我要去问问她。刚才她说让我给她看看你的样子，然后再决定是不是出来见你。”布丁话音刚落，一丝不易觉察的光从椅背上掠过，几乎就在一刹那间，一个人形出现在座椅上。
是一个女人。
她的眼睛宛如两颗黑色的宝石，肌肤泛着大理石般的光彩，嘴唇透着健康的红色，身形曲线曼妙，端坐在椅子里，自然散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气场。那是女人的自然之美。
她穿着科尼尔的军服，腰杆挺得笔直，又透着一股英武。
李约素看得发呆。这个旦素一的幻影，比佳上让他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更逼真，如果这真是一个幻影，那么世界也可能只是一个巨大的幻影。
“旦素一！”杜欣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旦素一望了过去，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你好，杜欣。佳上告诉过我关于你的一些事。”
杜欣垂下目光，一言不发。
旦素一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我知道旦素一曾经在天龙舰队任职，但是我没有关于那段往事的任何记忆。我是旦素一，但也不是。”她扭头看着李约素，“李约素船长，佳上为了将我制造出来，承担了很大的风险。埃博之子不知道我的存在，如果他知道佳上能够像他一样制造有独立人格的机器生命，甚至用一个小小的金属球承载我的全部人格，他恐怕不会高兴。佳上是你的朋友，我希望你也这样认为。”
这样的开场白大大出乎李约素的意料。
“哦。”李约素想了想，“是的，他是我的朋友，永远都是。”
旦素一嫣然一笑。她的嘴角上扬，呈现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李约素的心仿佛被这漂亮的弧拨动了一下，不由也笑了起来。
“你记得关于我的什么呢？”笑过之后，李约素问。眼前的影像不是一个完整的旦素一。她有旦素一的容貌，也许更完美；她有旦素一的性格，却只是佳上所知的那一部分；她也有旦素一的记忆，但也取决于佳上知道多少。她不会记得太多的东西。有那么多的日子，是他们两个单独度过，永远不会为他人所知，哪怕是佳上。李约素望着旦素一，等待着回答。他知道一个答案，却期待着旦素一能说出另一个。
“我知道很多关于你的事。”旦素一回答，“很多。”
李约素眼睛一亮，“哦？”
“别忘了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你可以把我和佳上这一类叫作虚拟人，我的世界有很大一部分和布丁一样。”
布丁。李约素猛然明白过来，旦素一能够融入中枢，能够了解布丁所知道的一切。和旦素一在一起的那些经历，布丁都在一旁。那么，她应该记得为了潜入熊罴星，两人漫长而惊险不断的旅途；也应该记得为了和自己在一起，她毅然跳入深渊；更应该记得在漫天的红色星斗照耀下，那场浪漫的婚礼，那一天，整个时空都为他们的婚礼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李约素不由有些心神激荡。
“但是，我只是知道，并不记得。”旦素一的话让李约素从飘浮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旦素一盯着他的眼睛，“我不想让你误会，所以必须得说明白。我不是你所想的那个人，尽管我是按照她的模样和性格来塑造的。十五天前我刚刚诞生，今天我才第一次和原生人类打交道。所以，我没有任何关于你和从前的旦素一所发生一切的记忆。我知道旦素一和你的事，不过那就像知道另一个人的故事。”
李约素默默点了点头。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第一次遇到旦素一，她也说了类似的话，那一次，逝去的是苏北旦。此刻，仿佛那时的情形重现。
“没关系，我见过许多个旦素一。”李约素笑了笑，“在联合舰队，还有一个，我几乎每个月都要和她见面，我们一起战斗了二十多年。所以这是我熟悉的情况，不用担心。”他摆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心里却有一丝涩涩的感觉。多少世纪，多少光年，他所寻找的那个人，终归还是不在了！
他挺了挺腰杆，坐直身子，“欢迎上船，旦素一女士。不过我想最好还是给你一个不同的名字，这么叫着感觉有点儿怪。”
“好啊，我不介意有个新名字。你可以建议一个新名字，叫什么？”旦素一眼光流转，目光盈盈如水，看着李约素。
李约素一时语塞，他只是随意想到，随口就说了出来。
“还是叫旦素一吧。”一直沉默的杜欣开口了，“银河间有无数个沙达克，他们只有一个名字。有几个人都叫旦素一也不算什么。”
“说得对。”李约素立即附和，“还是就这样吧！”说完，他立即向布丁下令，“布丁，白山怎么还没有到？问一问佳上。”
“还有五分钟，白山才能上船。”布丁很快回答，“佳上已经把他送过来了，只不过机器舰队没有完善的生命保障系统，调整飞船状态多花了点儿时间。”
“很好，检查飞船状态，一旦白山上船，我们立即出发。”
“遵命，船长。”
“引擎舱一号引擎正常，波动预热；二号引擎正常，平均输出功率6兆，最大推力17兆；飞船气密系统正常，主舱气压1.025，误差千分之一，后舱气压1.03，误差百分之一，武器舱和引擎舱真空状态……”
布丁开始按部就班地汇报检查结果，三个人围着中央环状屏幕坐着，看着眼前不断跳出的统计数字，谁也没有说话。
李约素完全没有在听，眼里的数字也仿佛一些毫无意义的色块，一掠而过，没有在头脑中留下任何痕迹。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旦素一。旦素一似乎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
一个虚拟人。
就像沙达克。
她比佳上更进一步，连躯体都不再需要。但她却更像人！
佳上能够制造出这样的虚拟人，如此不可思议，就像魔术。
这一定是埃博之子的技术，就像它那神奇的镜船能够突破时空的极限进行亚空间即时通信一样，是一种超越了人类——至少星域人类——的技术。
沙达克和银河人会怎样考虑这个问题？他们能明白这样的虚拟人吗？也许沙达克能明白，他也像是虚拟人一类。然而沙达克未必明白，把一个人变成虚拟人，这样的事在沙达克那儿从来没有发生过……
“船长，白山到了。”布丁的一声报告打断了李约素纷乱的思绪。
“哈！”李约素咧嘴一笑，“让我们欢迎新船员。”他说着从座椅上脱离，挺直身子，仿佛正站着。杜欣和旦素一也站起身来。
白山从舱门游了进来，看见三个人，慌忙摆正身子。
“李约素船长。”他向李约素点头致意，然后他的视线落在旦素一身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将军！”白山向着旦素一行礼，他从旦素一的军服上辨认出了她的军衔。
旦素一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白山露出困惑的神情，放下敬礼的手，“将军，能否告知您的部队番号？”
旦素一摇头，“我没有部队。我是李约素船长的船员。”
白山还想说什么，李约素打断了他：“你看见了她身上的将军服，是吗？你看看她像谁？科尼尔又有几个女将军？”
白山有几分迟疑，“您是科尼尔舰队的苏北旦将军？”
李约素爆发出一阵大笑，“你看出来了？没错，她就是苏北旦。”笑着笑着，他的笑声中不知不觉掺杂了一丝苦涩。
旦素一微微一笑，“我叫旦素一，我和苏北旦将军的确有些关系。我知道你的事，欢迎你成为‘天狼星号’的一员。”她看了看身上的服饰，“如果这身衣服让你感到困惑，我可以换掉它。”说完只一瞬间，旦素一便换了一身装扮。她穿上了和李约素同样款式的青灰色制服，只是透着丝质的光泽，看上去质地非凡。
白山惊讶得合不拢嘴，李约素和杜欣也惊讶不已。
“哈，”李约素打破僵局，“这真是……神奇的魔术。”他摊开手，向旦素一张着，“但是别吓坏了我们的新成员。”他转身向着白山，“来，到这里坐下，这就是你的位置了。很简陋，将就一下，我们要一起飞很久。”他示意白山坐进对面的座椅。
白山仍旧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眼光片刻不离旦素一。
“白山！”李约素不得不大声喊。白山猛然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李约素。
李约素再次示意自己对面的座椅，“赶紧坐下，我们要立即出发。关于这位旦素一女士，你有足够的时间慢慢了解。”
白山移过来坐下，视线仍旧在旦素一身上。
座椅的扶手自动合拢，将几个人牢牢地固定住。
“船长，一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布丁报告，随即换了为难的语调，“但是我们该向哪个方向出发？”
“先离开佳上的舰队，越远越好。”李约素回答，“我们会找到方向的。在我给你指令之前，你尽管尽情地飞。”
“遵命，船长。”布丁愉快地应答，“但是我要提醒一下，这艘飞船的亚空间潜行能力没有原来的飞船强，如果我们在这里借助星门走一段，可以省下很多时间。我们可以直飞出五十五光年，只消耗六天空白期。不然我们得消耗二十五天。”
“二十五天就二十五天，先飞出去再说。”
没有人反对。
“天狼星号”从发射舱一跃而出。引擎快速启动，散发出灼热的光。
佳上的母舰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最后成了不起眼的小点。整个机器舰队都落在了三十五万公里之外。
“船长，佳上送来了消息。”
“他说什么？”
“‘银河在上，一路平安。’”
李约素不由笑了起来，“回给他：后会有期。”
“就这一句话吗？”
“一句话还不够？”
“是，船长！”
李约素看了看旦素一，“你觉得这一句够不够？”
旦素一微微一笑，“这样告别很好。我们会再见到他的。”
李约素点头，“说得没错。不过如果我到时候一命呜呼了，你也可以帮我向他问好。”
旦素一眉头一挑，正想说话，李约素已经大声喊了起来：“布丁，弹跳准备！”
波动引擎开始启动，“天狼星号”浸没在能量保护中。
“进入三十秒计时！”布丁宣告。
旦素一看着李约素，李约素做出全神贯注的样子，看着眼前黑漆漆一片的屏幕。旦素一收回了目光。李约素暗暗松了口气。
“我想休息一下。”旦素一说着，闭上眼睛。一瞬间，她的座椅上空空如也。
这样的游戏未免太挑战人的神经。一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影像，一个虚拟人。
虚拟人也会生气吗？李约素回想消失一刹那旦素一的神情。她一定生气了。
“李约素船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是什么人？”白山带着几分慌乱发问。
李约素沉默不语，仍旧望着眼前的屏幕。
“天狼星号”已经进入亚空间，屏幕上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
“李约素船长？”白山追问。
“你见过沙达克吗？”
“当然见过。”
“她和沙达克一样。”
正如预料的一样，白山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沙达克？她怎么能和沙达克一样？”
“银河间奇怪的事很多，这也算一件。不过比较起来，‘重装甲号’就在几十光年之外，这件事更让人惊讶。”李约素转过脸，望着白山，“我们就这一艘小飞船，去看看‘重装甲号’，你觉得怎么样？我很想见到古力特将军，他是我的老朋友。他应该也会记得我，应该吧！”
白山沉默地看着李约素。
“你还是不乐意？怕我们炸了‘重装甲号’？这一艘小飞船恐怕连一个浮动炮台都没法摧毁，你是怕这个吗？”
白山摇头，“当然不是。你要去找‘重装甲号’，我无法拦着你，但是你带着我也没有用，我不知道飞船在哪里。”
李约素微微一笑，“我们会找到的。”
白山低下头，“李约素船长，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你告诉我的事实太惊人，我很难相信。不过的确有一个事实，和你的说法可以对照。除了‘重装甲号’，我们失去了所有其他的飞船。所有的战巡舰，包括‘勇气号’和‘无畏号’都不在序列里，而且我们很久没有接到过沙达克的指令，所有的指示都直接来自古力特将军。”
他低着头，仿佛一个自责的学生在陈述做错的事。他并没认输，只是变得不那么自信了。
“我执勤的时候，有时候会看到奇怪的飞船，就像攻击天垂星的那种黑色飞船。但是我们不会受到攻击，古力特将军也指令我们不用理睬这些飞船。‘重装甲号’被机器舰队攻击的时候，那些黑色飞船会协助我们防御。”白山回忆着。
“我们见到过一种巨大的母舰，直径足有两千公里，就像一颗小型星球。每一次见到这样的母舰，‘重装甲号’上就会多出一些附属装备，附加各种各样的功能。我们拥有一种小型自动战机，很小，只有飞梭的三分之一大，这东西是无人驾驶的，威力巨大。它们很像在天垂星战役里和我们作战的红色飞行器。”
“那叫红虻，其实是一种生物。你看到的母舰，应该是中枢星。”李约素接上白山的话。这些信息已经够了，“重装甲号”确实和暗黑深渊在一起，只是“重装甲号”上的人们还被蒙在鼓里。古力特呢？他不可能被蒙在鼓里，那么他已经成了傀儡？一丝忧虑隐隐地在李约素心底萦绕。
“我们所见的都是金属机器，可不是生物，只是模样很像。”白山抬头看了看李约素，“机器上还有科尼尔的徽标。”
李约素指着旦素一坐过的椅子，“看见那银色的小颗粒了吗？那是一条项链上的坠子。我很熟悉它，但是我也见过复制品，一模一样，根本分不出真假。甚至我都不知道这椅子上安装的究竟是复制品还是原物，反正它们一模一样。”他向着白山笑了笑，“在飞船上画一个小小的徽记，那简直太容易了。给暗黑深渊的生物伪装一个金属外壳，那也是小菜一碟。或许那只是为了不让你们感到突兀，它们在尽量伪装而已。”
说着说着，他皱起眉头，“但这究竟是为什么？”暗黑深渊善于隐藏自己真正的目标，它们在英仙座旋臂大肆侵略，却早早派遣舰队不知不觉渡过黑暗区进入猎户座旋臂。它们的舰队在猎户座旋臂上为所欲为，却没有一个真正的中枢星基地。它们不断地劫掠文明星球，建设一个并不那么稳固的基地，然后就弃之而去，任由留下的军事力量被尾随的机器舰队消灭。这看起来像是一场逃窜与追捕的游戏，然而，它们在深渊中煎熬了上亿年才挣脱牢笼，如果只是为了在银河中流窜，那简直是对根母智慧的侮辱。
李约素不由想起了根母－沙达克。那个携带了根母部分记忆的沙达克也许知道这一切的缘由。
“布丁。你还记得多少关于‘重装甲号’的信息？”
“对不起，船长，我没有任何关于‘重装甲号’的详细信息。”布丁低声回答。
按照科尼尔标准时间，天垂星战役已经过去了一千六百多年。人们都记得“重装甲号”，然而关于这艘巨型飞船的种种细节，却悄然淡出了记忆。李约素努力回想，然而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甚至想不起飞船到底长什么样。
暗黑深渊带着它穿越黑暗区，又带着它在星球间穿梭，那必然有原因。
李约素突然想起了一个重要的东西，“你的奇点炸弹，”他向着白山说道，“佳上告诉我，你向他的飞船投掷了奇点炸弹。你们从哪里来的奇点炸弹？”
“我不知道。”白山利落地回答，“我只负责把炸弹丢到敌人的飞船上。这些炸弹威力巨大，一颗就能毁灭敌人的母舰，但我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你知道这是一次自杀行动吗？”
“不，这是一次攻击。当然，我也没有打算活着，”白山提高了语调，“科尼尔的战士，从来不怕死。”
李约素淡然一笑。白山的神情看起来就像他年轻时一样。
“那你害怕活着吗？”一直沉默不语的杜欣突然开口问道。
白山一愣，“活着？你说什么？”
“如果你死了，死得其所；活着，你要怀疑你深信的一切。”
白山明白了杜欣的意思，“真相是怎样就是怎样，我没有那么脆弱。但是，到底真相是什么，我们还不知道，得先找出它来。”
“那就好。”杜欣点头，“我会看着你的。”他目光沉静，带着点儿冷漠。
白山眉头一皱，“你这是在威胁我吗？不要自以为是。”
“没有什么可吵的，我们在一艘飞船上。”李约素果断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布丁，我们要潜行多久？空白期多长？”
“船长，我们要潜行三十五个小时，空白期十六天。我们会在距离出发点两个光年的位置弹出。”
“两个光年？”李约素有些惊讶，“为什么一次只跳这么点儿距离？”
“这一片亚空间区能量密度很高，黏度太大，无法快速前进。”
布丁的说法引起了李约素的警觉。高能量密度的亚空间，意味着飞船进入了大质量恒星的引力渗透区，或许这是引力发生器造成的局部效果。无论哪一种可能，都并不在原先的计划中。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会向着恒星的位置潜入吧？”李约素问。
“当然不会。潜行方位没有任何恒星。”布丁有些委屈地说。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天狼星号”无意中进入了某个引力控制区，无法完成预定的跳跃。这就像一个无中生有的引力陷阱，背后一定隐藏着智慧生命。
李约素看了看杜欣和白山。他们显然都明白发生了什么，然而都保持着镇静，看着李约素。
“好！我们去看看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挡路！”李约素果断地下达命令，“布丁，放弃潜行，立即弹出！”
“遵命，船长。”布丁愉快地接受了指令，“二十五分钟后，弹出亚空间。”
李约素闭上眼睛养神。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开眼睛，“布丁！”
布丁的头像浮现在眼前，“船长，什么事？”
“别忘了把这事通知旦素一。”
“没问题，船长。”
主屏恢复成一片漆黑。飞船外边，无边无际的能量之海暗潮汹涌。李约素半躺在铁椅子里，看着旦素一空空的椅子，仿佛在发呆。
新的飞船，新的船员，新的旅程。前方会有什么东西在等着？
“重装甲号”黝黑庞然的舰体堵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7 暗影迷踪 李约素
它就像一只黑色的煤球悬挂天空，黝黑一片，仿佛天宇缺失了一块。它潜藏在那儿，除了躯体和引力，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在很近的距离上才能被发觉。
“天狼星号”所遭遇的正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东西。
“船长，我们要准备战斗还是逃跑？”布丁问。
“准备防卫。”李约素回答。
这东西毫无疑问和暗黑深渊有些关联，布丁已经探测到它表面的聚集结构，一个个黑色的疙瘩就像带着螺纹的小山，和中枢星的外壳结构一样。然而，它却没有活动，安静得仿佛已经死亡。李约素竭力寻找它的亚空间部分，却徒劳无功——它没有展开任何亚空间侧面。
“天狼星号”沿着一条椭圆的环绕轨道飞行，两个小时后，将经过最近点。
“那究竟是什么？我认为它是一颗中枢星。”李约素发起讨论。
“它太小！”旦素一回应。
是的，它不像一颗正常的中枢星那般硕大无朋，它的直径不过三百公里，这是人类超级巨舰的规模，然而相对中枢星来说，它太小了。中枢星直径是它的十倍左右。
“它没有任何信号。”李约素挑了挑眉，“连亚空间侧面也没有，但是看上去很像中枢星。我们可以过去看看那上面有没有十脚蜘蛛……
“白山，你见过这样的东西吗？”李约素问。
没有听到回答，李约素扭头看了一眼，白山正出神地看着画面，而杜欣则在一旁盯着白山。
“白山？”李约素追问。
“哦！”白山从出神的状态中被唤醒，“什么？”
“你见过这样的东西？”
“没有。”白山断然回答，随即又变得犹豫，“我见过一些黑球，它们会在‘重装甲号’周围活动，这个东西看起来……像一只大号的黑球。”白山说着又看了看屏幕，“从外形看是这样。但是那些黑球只有十几米，大的也不过上百米。这个东西的直径有三百公里，如果这么大的球体在‘重装甲号’周围，不可能不被发现。”
“黑球都长得一样。我们很快就能近距离看一看它到底是什么东西，是死的还是活的。”李约素说。
白山点了点头，继续看着屏幕，默然不语。
屏幕上的影像继续放大，很快展露出更多的细节。螺纹形的小山间，到处都是颜色更深的孔洞。
它就像一只疏松多孔的煤球，然而引力场的强大却令人惊讶，以至于渗入亚空间，影响到通道的能量密度。
“船长，我观察到了引力发生器。”布丁报告。
屏幕上显现出引力图，一个个红色的节点用红色高亮标示。这些位置上引力波收敛在一处，是确定无疑的引力发生器的特征。它们都在球体内部，贴着球体表面分布，恰到好处地控制着内部的空间曲度，维持着内部的引力场均匀。
高超的引力控制技术，正是暗黑深渊的拿手好戏。
这个神秘的球体隐藏在这偏僻的角落，距离最近的恒星也有两个光年的距离。然而，这绝不是弃物，制造者精心打造了它，必然有特别的目的。
它被“天狼星号”发现纯属偶然。如果不是布丁按照指示随意选择潜行方向，远离那些深厚宽广的主通道，他们就会错过它。
这是一个偶然，却非常重要。李约素相信自己的判断。
必须弄明白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们进去看看。”李约素说，“它把内部引力控制在一点二倍标准重力，这对我们正合适。”
“这很危险。”杜欣接上李约素的话，“我们还是标记它，然后找更多的人来……”
“你是想回去向佳上报告，然后让他派机器舰队来吗？”李约素不以为然地问。
“这可能是最好的方案。”杜欣保持着平淡的语调。
“我同意杜欣的看法，贸然靠近它太危险。”旦素一投出自己的一票，“虽然看上去它毫无武装，但是谨慎一点会更好。”
李约素只是看着屏幕。杜欣和旦素一是有道理的，如果这真是一个重要的发现，让强大的盟友来处理它比硬闯进去要合理得多。虽然他仍旧有一种立即降落的冲动，然而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你们说得对，我们回头去找佳上。”他话锋一转，“不过，让我们绕着它飞两圈，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没有人表示异议。
“好的，船长，我会降低轨道高度到四万米，这个距离可以保证三十厘米的分辨率。”布丁打破了沉默。
“天狼星号”调整轨道，向着黑色球体靠近。从四万米的距离上看去，它像是一群起伏不定的钢铁山脉。它的确是黑色的，吸收绝大部分辐射，哪怕在布丁的高敏感镜头里，也只能看出隐约的轮廓。
忽然间，李约素感觉到一丝异样。
亚空间微微波动，虽然非常微弱，而且只是一闪而过，但还是引起了李约素的警觉，“布丁，把引力监控提升到最高精度。”
引力场没有一丝波澜。
亚空间波动再次显现。李约素意识到不妙。这样的异样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其中最大的可能性是，眼前的黑色球体拥有一个巨大的亚空间侧面，然而因其高度展开，于是变得很稀薄。“天狼星号”早已被它发现，而它不动声色，就像一个耐心的诱捕者，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布丁，我们能用多快的速度脱离它？”李约素沉着地问。
“船长，我们还要绕着它转两圈吗？如果是绕着它转，我可以设计一个方案，利用它的引力加速，这样就能达到最大速度。”
“别那么麻烦，抓紧时间调整轨道，要能在最短时间内用最快速度脱离，同时预热波动引擎。”李约素果断地下达指令。
“是，船长。”布丁响亮地回答。
舱里的乘员都警觉起来。
“亚空间异常吗？”杜欣问。
“有一点迹象，但我不能确定。不过我们得提前准备。”李约素回答，事实比这个回答要复杂得多，然而他不想多费口舌解释。
“天狼星号”再次调整轨道，就像一只球向着星球抛物线落下，却突然被什么东西弹了出来。
亚空间骤然间剧烈波动。
那个存在物觉察到“天狼星号”的异常动静，采取了行动。这果然是一个陷阱。
“全速脱离！”李约素下令。后边的一切就靠布丁了，他放松下来，扫了一眼四周，“马上会有一个惊险游戏，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首先我们要尽力逃跑。”
旦素一皱了皱眉头，“你要求靠近它，然后又下令逃跑。究竟是什么原因？”
没等李约素回答，旦素一脸色一沉，“亚空间三级波动。”
李约素看了看旦素一，布丁已经探测到亚空间波动，这个虚拟的人形和布丁一体，她能直接了解布丁所看见、所听见的一切。李约素点了点头，并不言语。
“船长，监测到亚空间三级波动，而且还在增强，但没有发现波动源头。”布丁的报告终于姗姗来迟。
“不用理睬，继续监视。‘天狼星号’以最快速度脱离。”李约素保持着从容不迫的语调。
“你有些不太一样。”旦素一突然转移了话题。
“哦？”李约素有些意外，这不像是该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然而在布丁完全操控飞船的情况下，全神贯注和漫不经心差别不大，于是他接下了话茬儿，“怎么不一样？”
“我的记忆告诉我，到了这种时候，你总是会很激动，但是现在你很镇定。”
“人会变。”李约素简明扼要地说。
亚空间波动的影响开始显现出来，引力场变得紊乱，飞船仿佛陷入了惊涛骇浪中，不断颠簸。
“加速终止！引擎体积高于一个引力阶跃，危险系数七点三。”布丁大声叫着。这是一个危险的局面，佳上给新“天狼星号”装上的引擎体积太大，强行启动可能损坏引擎，甚至引起爆炸。
“找到最好的方案，都交给你了！”李约素高声道，说完他紧闭双唇，牢牢地抓着座椅的扶手。这个时刻，布丁才是飞船的控制者。
然而布丁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天狼星号”随波逐流，屏幕上，它正不断地向黑球靠近。
所有人都神色严肃地望着屏幕。
他们正向陷阱掉下去，却束手无策。
忽然间，喃喃私语般的响声出现在李约素的头脑里。一个属于亚空间的存在物正变得清晰起来。
它想说些什么？
“布丁！”不断颠簸的飞船让肺部承受了重压，说话异常困难，然而李约素还是挣扎着喊了出来。
“什么事，船长？”布丁的声音有些失真。
“亚空间波动，”李约素喘着粗气，“有异常吗？”
“我观测不到，”布丁回答，“我需要把飞船稳定下来才能进行观测，引力波动太剧烈，我做不到。”
李约素沉默下来。亚空间里，一个大家伙正浮现出来。黑球正在把他们抓过去，在亚空间中窃窃私语的，正是它的头脑。
它想说些什么。李约素却丝毫也不能领会，传入脑际的轻悄声音就像一个孩子正在牙牙学语，完全不成章法。但它一定是想说些什么。
亚空间庞然的头脑正逐渐变得精细，头脑里含混不清的声音也渐渐清晰，那是一声又一声反复的呼喊。
它刚醒过来，正在寻找同类。李约素突然明白了这呼喊的含义。
颠簸更为剧烈，飞船里的人就像装在瓶子里的小虫，被一只巨手狠命摇着，没有任何办法抗拒。四周的舱壁传来各种奇怪的声响，忽而压缩，忽而拉伸，“天狼星号”正经历残酷的撕扯。
忽然间，杜欣张开嘴，哇一声吐了出来，顿时，舱室到处都是秽物，一股酸味弥漫。
“对不起！”杜欣喘息着说。布丁伸出几条细管，快速吸收四处散开的秽物。
人人都闭上眼睛，全力抵抗极端的颠簸所造成的不适。
再这样下去，不用等到“天狼星号”散架，人的脑子就被颠成一团糨糊了。
“降下去，布丁，降下去！”李约素突然睁开眼，他努力克服沉重的窒息感，大声叫着，“降下去，那里是平的！”他说的是黑球内部。尽管外边的世界惊涛骇浪，黑球却保持着平静，引力发生器牢牢地控制着一切，黑球表面还有内部恒定的引力场没有一丝波澜。那儿该是安全的。
“布丁，降落到星球上。”旦素一接过李约素的话茬儿。她是唯一一个不受影响的人，甚至比布丁还要从容，引力场的波动只是偶尔让她的投影有些扭曲。“‘天狼星号’承受不了这引力波。”
“遵命，船长！”布丁回答，“但是启动引擎很可能引起爆炸！”
不等李约素说话，旦素一已经下达了指令，“寻找机会，相信你自己，我们只需要把轨道降下去。”
听她的——李约素想这么说，然而布丁已经回答：“好。”
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看着旦素一，这个美丽的影像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旦素一并不看他，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
布丁成功地重新启动引擎，把飞船推到了较低的轨道上，然后立即熄灭，避开引力场波动。布丁不断地重复，“天狼星号”不断地向着黑球靠近。
颠簸逐渐缓和下来。最后，布丁骄傲地宣布脱离了危险区。
“好样的，布丁！”李约素勉强支撑着，夸了一句。从致命的颠簸中解脱，他感到自己已经奄奄一息。
然而真正的危险才刚开始。它就在那里！庞大的亚空间头脑正窥视着飞船。
船舱里，杜欣和白山像是刚死过了一遍，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旦素一脸色严肃，只是看着屏幕。
“它就在那里。”过了十来分钟，李约素恢复了一些元气。
“现在该怎么办？”布丁立即问道，话音刚落，飞船猛然一颤。
“重力牵引，我们被抓住了！”布丁开始慌乱起来，“是不是打开引擎挣脱？”
“这没用。”李约素平静地说，“让它拉着，如果它想杀死我们，用不着这么麻烦。”
布丁马上镇定下来，“遵命，船长！”
“天狼星号”被拉向星球表面，引力牵引均匀而稳定，飞船缓缓降落。
它只是想俘获飞船。
贴近黑球表面，一切变得更为清晰，一个个隆起的小山包都有着光滑的表面，像镜子般反射着飞船的灯光，而那些深邃的孔洞，就像一张张向着天空张开的大嘴。
没有任何动静。
亚空间里，庞大的头脑岿然不动。
飞船最后落在一处平坦的谷地里。
四周一片漆黑，天和地都是黑的，只有远方的山脉对偶尔扫过的探测光线做出一点回应。
喃喃细语在脑子里回荡。它仍旧在说话，在寻找同伴。
李约素解除安全扣，站起身来，“我要去看看。”
“你要干什么？”旦素一望着他。
“进去看看。”李约素露出一个笑容，“我能感觉到它，它想让我去看看。”
这是谁也无法反驳的。只有李约素才能感觉到来自暗黑深渊的亚空间信号。
李约素迈开步子，向后舱走去，“盔甲应该没问题吧？”
“我跟你一起去。”杜欣一边说，一边起身。
“不，你留在这里。”李约素坚决地说，“这是我的事。”他很少用这样的态度说话，然而这一次不同寻常。那是一个异常庞大的头脑，却又像婴儿一般懵懂无知。他想和它对话，不希望第三者在场。
“我一个人去，它会以为我是同类。你们在飞船上更安全。”
船舱里沉默着。
李约素点了点头，说：“我很快会回来。”
片刻之后，李约素穿着盔甲站在黑球表面。“天狼星号”就在身后，几束探射灯光帮他照亮前方的道路。他并不需要照明，盔甲的探测器能让他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甚至可以看见那些并不存在的引力线。然而“天狼星号”就在身后，照亮他的前方，他知道那是可靠的依傍。布丁永远都在他的身后默默支持，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
他迈开步子向前走去，稍稍跑动之后飞身而起，掠过黑亮的表面，向着远方的山脚而去。
通向地下深处的洞穴转眼便呈现在眼前。这些朝向天空的开口直径有上百米，深不见底。它们在地下深处汇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空腔。黑色的球体有一个厚达十五公里的外壳，内部却是空洞，完全依靠引力发生器维持着才不至于坍塌。
那个靠引力发生器维持的世界里，到底有些什么？
李约素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向着那个神秘的世界跳下去。
周围仍旧是一片漆黑。盔甲上散发出的光消散在通道中，照不见任何东西。这是一层良好的屏障，将除了引力之外的所有东西包裹得严严实实。布丁的信号已经消失，他不得不孤身一人面对未知的一切。
来自亚空间的信号变得强烈，又蓦然消失，就像有人抬手打了个招呼，又躲藏起来。
他加速下降。
最后，拐过两道弯，通道蓦然消失。眼前是一个空旷的世界，广大深远。
然而这里并非空无一物。
漫天飘浮着淡淡的红点，均匀而整齐。放眼望去，仿佛整齐的方格，层层叠叠，无限绵延，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恍然间，李约素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虚幻的世界里。
它就在这里！
李约素可以感觉到它。
然而，它在哪里？它应该像根母一样，拥有一个庞大的实体，从实体上衍生出更为庞大的亚空间侧面。然而眼前除了那整齐划一直达天际的淡红矩阵，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那么只有它了。
李约素向着一个红点靠近。当距离越来越近，红点变成了一个红色的团块，那是一个小小的椭球体，就像一个晶莹剔透的茧。茧里包裹着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李约素问自己。巨大的疑窦升腾起来，那绝不是十脚蜘蛛或者任何一种他曾经见过的黑渊生物。中枢星会繁育各种生物，它们从几乎完全一样的细小的卵开始生长，最后长成各种截然不同的成体。它们都会结茧，然而那些都是白色或者浅色的茧，不会发光，茧附着在具有黏性的厚垫上，大小不一。十脚蜘蛛或者其他生物在其中改变形态，快速生长，最后破茧而出。这不像任何一种他曾经见过的茧，让他深深地忐忑不安。
他继续向前，最后终于看清了包裹在茧中的东西，一时间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包裹在其中的，是一个人！
确定无疑，那就是一个人形，静静地躺在淡红的半透明的茧中，仿佛正在沉睡。他还活着，心脏仍微微跳动。
李约素立即转身，向着另一个红茧奔去。
还是一样，是一个人。
两个、三个、四个……李约素飞快地从一个个茧壳旁掠过。每一个茧壳中，包裹的都是人。
全是人！
这数以千万计的庞大矩阵里，装满了人。他们在这黑色的球体中活着，沉浸在昏睡中。
李约素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眼前似乎无穷无尽的微红矩阵。他感到一丝惊慌，又有几分愤怒，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这或许多达上亿的沉睡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他们是暗黑深渊从星球和飞船上俘获的人？还是另有别的来路？暗黑深渊把这些人囚禁在这黑球中，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约素不愿意多想，无论哪种缘由，都不是好事。
它又来了。骤然涌现，匆匆掠过，然后寂然无形。
这里是它的地盘。要想找到它，只有一个办法。
李约素凝神屏息，尽力捕捉着亚空间的每一丝动静。
他果然找到一些迹象。
每一个沉睡的人，都拥有粗糙的亚空间侧面。心跳起伏间，亚空间也会随之产生细微的波动。
波动有迹可循。细小的波纹此起彼落，汇聚成涟漪，动荡不停。涟漪形成各种各样的纹路，这是一张巨大的思绪之网，正躁动不安。上亿个生灵，在亚空间上形成一个整体。这令人惊讶，但却过于简单，智慧需要更精细的结构。
又一次，它从四面八方拥过来。
我知道你在这里！李约素抓住它掠过的一瞬，将自己的想法传递过去。
他不知道这奇特的存在能否听懂。
它很快做出了回应：
我知道你在这里。
它只是在重复所听到的话。
李约素还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踪迹。
忽然间，一道光从不远处传来。随即他听到了杜欣的呼叫：“船长，我们必须马上出去！”
“发生了什么？”李约素有一丝不妙的感觉。杜欣一向沉稳，如果不是情况紧急，不会这样匆忙地降落下来找他。
“布丁发现球体发生了一些变化，它似乎正在解体。”杜欣靠了过来，猛然间，他僵直地停在半空。
杜欣显然发现了包裹在茧中的人。
“必须走吗？”李约素问。
杜欣回过神来，“布丁认为这里随时可能坍塌。”他严肃地说，“而且机器舰队来了。”
变故马上就要发生。
李约素望了望那无边无际的矩阵，亚空间的涟漪正变得逐渐狂暴。这里隐藏着秘密，而他还没有明白到底是什么。但是继续留在这里并不明智，尤其是机器舰队居然也来了。
他正想和杜欣一道离开，眼前的动静再次拉住了他。
最近的一个茧壳正在开裂，里边液体充盈，正缓缓溢出来。
一个人正破茧而出。
一瞬间，巨大的亚空间能量呼啸而至，飞快地结合成形。
那正像一个人形的中枢星。李约素本能地感到不妙，必须远离它。
“快！”他招呼杜欣，向着出口快速移动。破茧而出的人形悬浮半空，蜷曲的身子舒展开，双手双脚极度张开，仿佛正呼唤着什么。
汇聚成形的亚空间波澜向着这人体进一步聚集。
盔甲响起火力警报，杜欣发射了一枚高爆弹，正击中刚爬出茧来的人。一团火焰裹着浓烟向四周散开。
正在成形的亚空间头脑倏忽间不见。李约素只听到心头咯噔一声。
“不要攻击它，快走！”李约素招呼杜欣。
然而太晚了。
出口正快速闭合。李约素和杜欣一道冲向最近的出口。
我知道你在这里。
来自亚空间的声音在头脑里回响。
这一次，他终于明白了那个神奇的头脑究竟来自何方。它就在那里，存在于矩阵里每一个人的头脑之中，当他们的思绪波动一致，便形成了一个共同的意识。是这些沉睡的人正观察他，向他打招呼。
他们是一个个单独的人，也是一个巨大网络的一部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活着，却没有自我。他们只是那庞大意识的组成部分。
出口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黑色的墙面上，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过。杜欣抬起枪，要在出口消失的位置炸开一个洞。“别动手，杜欣。让我来。”李约素阻止了他。
李约素转身往回飞。
他在一个红色的巨茧旁停下，静静地等着。
它会来的。
果然，巨大的亚空间头脑蓦然升腾，排山倒海般涌来，将他团团包围。李约素不做任何抵抗，任由它窥看。
眼前的红色茧壳开裂，一个人形站起来。液珠在他身上滚动，四下散开。
这个人没有眼睛，在本该长有眼睛的地方，只是一片白。
他也没有头发，光光的头颅上，血管清晰可见。皮肤潮湿而多皱，松垮地裹在身上，就像一件不合适的紧身衣。
他甚至没有性别，两腿间光溜溜一片。
虽然拥有一个类似人的形态，但它并不是人。不过，它比从前任何一种黑渊生物都更像人。
它和那些躺着的伙伴不再一样，人形的躯体附加着巨大的头脑，让它成了一种令人敬畏的存在。一个超级的亚空间头脑。
李约素等着它说话。
你是来带我走吗？人形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姿态。
我只是偶尔经过。李约素回答。
经过？人形显得有些困惑。
你该带我走。它又说。
李约素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从混沌的巨网中诞生的新头脑把自己看作引路人。这里仿佛并没有什么邪恶的计划，它单纯得像一个婴儿，仅仅因为遇到了相似的东西而无条件地相信对方。然而，在这个小小的黑色球体中，人类的躯体成了一种容器、一个载体。无论其中诞生的东西多么单纯多么无辜，这样的方式本身就充满了邪恶的气息。
你该带我走。它又说。
是的，我该带你走。李约素顺着它的话说下去。你要先释放我的飞船，我需要离开，带着你离开。只有离开这里，你才是完全自由的。
自由？人形再次显得困惑。
放开我的飞船，它就在外边。你可以找到它。你用引力把它困在这儿了。
我没有。
那就释放我的飞船。
人形陷入沉默。它的亚空间头脑仿佛在一瞬间散去，片刻之后才重新凝聚成形。
如你所愿。它说。
李约素感到一丝惊讶。他只是想试探一下，却没有想到如此顺利。这初生的头脑似乎毫无戒惧，一心一意地听从他。这会是一个陷阱吗？李约素疑虑重重，然而，此时此刻，除了继续试探，没有别的选择。
现在，打开出口，我们要出去。李约素继续说。
无数细小的圆孔在无边无际的巨墙上出现，逐渐扩大，最后成了一个个巨大的圆洞。每一个洞都是通向外界的出口。整堵墙仿佛突然间从坚硬的铜墙铁壁变作了稀松多孔的蛋糕。
“走！”李约素示意杜欣。
杜欣毫不迟疑，向着最近的出口飞去。
你要跟着我吗？李约素问。
当然。人形回答。
李约素动身向着出口飞去。然而人形并没有跟上来。它一动也没有动。
你不来吗？
我跟着你。人形继续说。
李约素恍然明白过来，它的躯体并不能移动，它只是要在亚空间跟随他。然而，它的亚空间牢牢地绑在实体上，在近距离，也许能够保持接触，然而一旦远离，它就再也无法触及。
也许这个新生的人形还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也许它只能留在这个零重力的空间，这里是它的世界。
李约素再次望了望那庞大的矩阵。微红的矩阵从眼前延伸到天边，庞大的亚空间头脑仍旧躲藏在其中，人形只是它浮上水面的一小点。
这是一种危险的东西，该是离开它的时候了。
李约素向着人形挥了挥手，转身钻进孔洞。
对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他有预感，然后又感到心烦气躁。

8 黑星火焰 李约素
李约素在漆黑的通道中上升。陡然间，信号浮现出来。
“船长，太好了，又看见你了！”布丁的声音清晰可闻。
“能撤离吗？”李约素立即问道，人形答应过他解除引力牵引，然而那并不确定。
“是的，都准备好了。引力牵引突然中止，我们完全可以飞出去。我已经预热了引擎，只要没有强引力波动，十分钟就能脱离它的引力影响。”
“好！”
人形没有欺骗他，它的确中止了引力牵引。
“来了多少机器飞船？”李约素接着说。
“一支规模很小的分舰队，只有三艘护卫舰。它们是跟着我们飞船的信号来的。”
“它们怎么会来？”
“它们说这是奉命行事。这一片区域是未探索区，我们的飞船突然弹出，所以它们就来了。”
“佳上在监视我们。”李约素嘀咕一句。一定是佳上在新的“天狼星号”上安置了信标，他重建了“天狼星号”，理所当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安排一切。李约素并不喜欢这样的事，然而，不喜欢的事并不是一定不好。眼下的情形，机器舰队是强有力的援助。他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机器舰队火力强大，虽然黑星体积庞大，却没有武装，机器舰队必然会消灭它。
黑色的巨大球壳、微红的人形矩阵、庞大的亚空间头脑，还有那个刚活过来的人形。这一切都会被消灭掉。
亚空间里，人形就伴随在旁，一直紧跟。
我要飞出去了。李约素说。
好的。人形回答。
它根本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李约素感到一丝不忍。
机器舰队马上将要摧毁它，它却像一个婴儿般懵懂无知……
然而无辜的外表不能代表任何倾向，它是一个黑渊生物。暗黑深渊毁灭了无数的人类世界，而它比暗黑深渊过去的任何威胁更致命——因为它更像人。
几个念头在李约素心中飞快闪过。他没有表现出一丝犹豫，继续在通道中向外飞行。
转过两个急弯，漫天星斗映入眼帘，就在遥远的上方，一片井口般的天空里，星星如钻石般闪亮。
李约素加速上升。
杜欣已经等在洞口，见到他出来，便在前边引路。
布丁将“天狼星号”升起，悬在半空，发射舱门打开，等着他和杜欣降落。
杜欣降落在飞船里，李约素却在不到百米的位置停了下来。
我们要去哪里？人形继续和他对话。
它真的很像一个孩子。
跟我来。从里边出来。李约素回应。
出来？我正跟着你。
你不能离开躯体太远，你只有移动躯体才能走得更远。
怎么才能移动躯体？
人形又问了一个幼稚的问题。暗黑深渊将黑球放在这里，必然有些目的，然而这个人形似乎对此完全没有准备。它看上去像是完全无害的存在，没有伤害别人的能力，连基本的生存都成了问题。
也许它是一个意外？
“船长，不上船吗？”布丁问。
“等一等。”李约素不想就此走掉。如果将它从这儿带走呢？这个想法进入了脑子就再也排除不掉。
我不会动。人形又在说。
我来找你。李约素一瞬间拿定了主意。
“布丁，让杜欣把盔甲脱下，给我一副空的盔甲。”
“船长，你这是要做什么？”布丁反问。
“我要去带一个人出来。”
“可是，机器舰队已经给我了通告，护卫舰群会在十五分钟内发动进攻。我们必须即刻离开。”
“告诉它们，推迟攻击。”李约素干脆地说。说话间，他已经贴近“天狼星号”的舱门。
星渊盔甲被送了出来。李约素抓住盔甲，掉头向下降落。
“机器舰队不同意推迟进攻。船长，我会在出口位置等你，一旦你出来，我们马上脱离，如果你八分钟内能出来，我们还可以逃掉。”布丁传来消息。
“你先走，我靠盔甲飞出去。”说话间，李约素已经钻入孔洞。孔洞很宽敞，哪怕拖带着星渊盔甲，也行动自如。他用最大的速度下降。布丁不会自己走的，然而飞船上还有另外三个人，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行动让他们陷落在危险的境地。八分钟，理论上来说够他走一个来回，然后可以和“天狼星号”一道撤离。
他很快降落到孔洞底部，两个急弯之后，进入那巨大的空腔中。
红色矩阵仍旧在那里，人形也仍旧在那里。
你是要带走我的躯体吗？人形问。
是的。李约素冲上前去，弹开星渊盔甲的座舱，将人形推到里边，又合上座舱。不到一分钟他做完了所有的动作，拉着星渊盔甲飞了起来。
我觉得不舒服。人形继续说。我的躯体抗拒引力的变化。
会适应的。李约素回应道。它习惯了失重的空间，自然对骤然而至的加速极度不适，然而只剩下两分钟了，李约素无法减慢加速让它觉得好受些。
远方细微的小孔飞快变大，成了巨大的开口，漫天星斗再次浮现在眼前。青紫色的光芒从天际间闪过。
机器舰队进攻了！李约素一闪念。
紧接着，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摇晃。
“船长，快！”布丁在呼唤他。
李约素将两个盔甲同步，把推进力打到最大。巨大的推力将他牢牢地摁倒在座椅上，盔甲从孔洞里急速冲出，直冲天际。
我的躯体很不舒服。人形又说。
李约素没有理睬它。
“天狼星号”悬停在半空中，见到李约素出来，立即启动，跟随李约素的盔甲直冲而上。
机器舰队展示了强大的打击力量，青紫的光雨扑面而来，身后的黑色球体表面爆炸接连不断，火光熊熊，烟尘随着火光四散。
我感到非常不舒服。人形又在说。它们在侵犯我。
我带你离开，不会有事的。李约素试图宽慰它。
猛烈的打击引起了黑球的变化。
螺纹形的山丘顶着炮火上升，就像一只只蘑菇般拔地而起。黑球周围的引力急剧变化，变得不再平坦，而是在外围形成一道强引力区。黑球的引力发生器正在制造引力坎，这对稍大型的飞船是有力的防御武器，扭曲的空间能把飞船直接撕裂。
然而这对眼下的情况却毫无作用，机器舰队的束流武器发射高速粒子，引力场的影响微乎其微，爆炸仍旧此起彼伏。
“船长，马上要通过引力坎了。”布丁提示李约素。
话音刚落，盔甲狠狠地震动了一下，仿佛被钝物击中。李约素立即调整，稳住飞行姿势。星渊盔甲却失去控制，斜斜地飞了出去。
李约素赶上去，拉住星渊盔甲，再次锁定同步。“天狼星号”却远离了。
“我要冲过去了！”布丁大声喊着，“天狼星号”猛地一个起伏，随即稳定下来。片刻之后，又是一个起伏，然后在一片光雨中飞奔向前。
“船长，我没事了，你快过来吧！”
李约素没有回答，他被另一种图景所吸引。亚空间中，原本若隐若现的庞大亚空间体浮现出来。机器舰队不断地发动打击，亚空间体也随着实体被消灭而不断消减。然而，这不过是表象。被消灭的不过是外层的壳，深藏在内部的一切没有丝毫损失。
内部在变化。亚空间的结构正飞速分解，越来越小，直至最后成了微小的颗粒，飞速四散。原本聚合的整体正飞速四散，这意味着实空间里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李约素回头望去，黑球上仍旧爆炸不断，火光冲天。
“船长，内部引力场在变化！”布丁呼叫他。
“李约素，你必须立即和‘天狼星号’会合！”旦素一的声音传来，“它在形成引力弹弓，随时可能有大量动能武器抛射。一旦‘天狼星号’启用护罩，你就彻底被隔绝在外边了。”
“不用管我，保护好你们自己。”李约素回应。他一边高速机动，一边感受着来自亚空间的信息。大量动能武器？李约素带着巨大的疑窦望着不断爆炸的黑球。
亚空间残留的部分仍旧在不断解体。
到了最后，除了四散的颗粒，原本的庞然大物已然不存在。
身边的异样触动了他。星渊盔甲里，人形正急剧萎缩。原本舒展开的亚空间结构快速收缩起来，变成一个微粒，就和黑球内部所发生的一样。人形已经许久没有发出信息，亚空间萎缩之后，它不可能再发出信息。
李约素感到不安，飞快地转到星渊盔甲正面。透过驾驶舱的玻璃，他看见人形正在变化。
原本舒展的人体抱成一个团，四肢都消融在躯体上，它变成了一个圆滚滚的肉球。
用“肉球”来形容这样一团东西并不完全合适，它正变得坚硬，透出些许金属的质感。它仍旧在变化，从球体上生长出肢体状的东西，那不再是人类的四肢，而像是一只只短短的棒槌，棒槌沿着躯体滑动，最后汇聚在一端，形成一个花状的凸起。球体拉长，变成椭圆，最后成了细长的一条。微微发红的身子变得有些透明，有些像是玻璃，透着些光芒。
虽然模样有些不同，李约素还是马上辨认出它来了——这是一只红虻，也正和红虻一样，它的亚空间侧面只剩下一丁点儿，不再有智慧。现在它彻底和那群伙伴融合在一起，成了群体的一员。
李约素心头一凉。没有等他动作，星渊盔甲座舱里的红虻扭动躯体，顶端爆发出灼目的红光。剧烈的爆炸把李约素震得飞了出去。红虻打破星渊盔甲的座舱，就像一条红色的蛇一般蹿了出来。
“船长，你没事吧？”布丁大声询问。
“李约素！”旦素一的声音带着几分焦灼。
“我还好。”李约素已然回过神来。
蹿出座舱的红虻向着机器舰队的方向飞行，它的本能就是寻找敌人、毁灭敌人。然而飞出不多远，一道青紫的光准确地击中了它。眨眼间，它就变成了一团火光。
真正的战斗开始了。李约素感觉到了黑球的变化，这一次不用猜，他已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红虻集群。
整个黑球成了一个母巢，而红虻正要倾巢而出。
这场战斗的胜负没有悬念，如此大规模的红虻群，战斗力不亚于次行星级母舰，区区三艘护卫舰，根本不是对手。
剩下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逃命。
“布丁，预热波动引擎！”李约素沉声下令，“我会马上赶过去和你会合。”
“遵命，船长。”“天狼星号”的轨迹显示在李约素眼前，轨迹上，一个红点闪闪发光，“船长，我们在最优点会合。”
“知道了。”李约素回答完毕，向星渊盔甲靠了过去。
“怎么回事？黑球是要爆炸了吗？”布丁继续问。
“不……”李约素话音刚落，就听见了布丁的惊叫，“红虻，是红虻！”
它们来了！李约素没有扭头去看，他能感觉到亚空间的动静，红虻排列成行，鱼贯而出，就像万千条丝缕飘洒，向着排列成“品”字形的那三艘护卫舰拥过去。
那包裹在黑球中的红色矩阵，那一个个微红的茧中包裹的人形，竟然都化作了红虻吗？这无知无觉的、纯粹的杀戮机器？李约素只觉得一股莫名的沉郁。他不动声色地将星渊盔甲和自己卯在一起，设定飞行轨迹去和布丁会合。
盔甲按照预定的路线自动飞行。
黑星和红虻映入眼帘。稀疏多孔的黑球上，一条条红色游丝源源不断地拥出，在黑球和机器护卫舰之间汇聚成洪流，就像飘舞的丝带，透着红亮的色彩，在漫天星光下，显得诡异而壮丽。
红虻群集，死亡飞翔。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情形，从天垂星的毁灭开始，这小小的红色恶魔就展现了毁灭性的力量，是所有人类飞船的梦魇。
然而，这些红虻原本是一个个人形！它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化作人形，然后又变成了红虻？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李约素默默地飞着，很快通过了引力坎。“天狼星号”越来越近，他校正因为引力坎的干扰而引起的偏差，迎着“天狼星号”飞去。
卯合在一块的两具盔甲不容易通过舱门，李约素不得不在“天狼星号”舱外解开星渊盔甲，将它固定在飞船左侧。星渊盔甲上爆裂的残迹触目惊心，座舱内留有一点儿红虻变形时蜕下的残留物。李约素最后看了一眼，钻进舱门。
他出现在前舱里。杜欣和白山都在座椅上安坐，将自己捆绑得结结实实。旦素一也坐在椅子里，她不需要任何安全措施，身子坐得笔直，保持着军人的仪态。看见李约素，她点了点头。“红虻战术。”她从唇间吐出几个字。
李约素利索地从白山和杜欣中间穿过，在自己的座椅上坐下，升起安全扣，将自己固定好。
他看着旦素一，“我们出发吧，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
这话不仅是说给旦素一听的，也是说给布丁听的。
“船长，还有三分钟，我们就能进入弹跳。我们应该往哪个方向前进？”
“回去找佳上。”李约素回答，似乎漫不经心，却早已深思熟虑。不管是什么原因，这里已经有了一个红虻集群，如果不将它们消灭掉，就是一个祸患。
“好的，我来定位回航路线。”布丁的回答充满了乐观的情绪。如果自己能像布丁一样该多好！这个念头在李约素脑中一闪而过。
红虻和机器舰队的小小分舰队之间的战斗进入了最后阶段。
没有什么中间过程，红虻的攻击总是简单粗暴，卓有成效。它们分散开，从四面八方发动攻击。机器舰队炮火猛烈，然而红虻数量惊人，虽然起初伤亡惨重，却很快就突破了炮火，射出的红光交织成火海，宛如地狱烈焰般将那些护卫舰吞没。它们很快让两艘护卫舰变成了两团火球。剩下的一艘利用那两艘护卫舰的掩护试图撤退，然而小而快的红虻很快就追上了它，将它吞没在洪流中。这一次，护卫舰没有爆炸，没有变成火球，当红虻的浪潮退去，星空中只剩下一堆粉碎的残骸。红虻将它完全肢解了，细碎的残骸缓缓四散。
“它们向着我们来了！”布丁惊呼。
消灭了机器护卫舰的红虻群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它们很快发现了“天狼星号”并蜂拥而来。
“慌什么！我们马上就能进入弹跳。”李约素呵斥布丁，波动引擎提前预热，在红虻群追上之前，“天狼星号”就能遁入亚空间。
亚空间里，黑球原本精致细微的结构完全消失，只剩下杂乱的一团，那是所有的红虻聚合在一起的巨大而简单的意识。一群红虻就像一群嗜血的飞虫，它们在实空间里并没有彼此交流的手段，全靠聚集一团的亚空间成为一个整体，形成一架杀戮机器。
它退化了，退化成最简单、最粗糙的形式。
布丁开火了！激光贯穿了飞得最近的几只红虻。
“你干什么？！”李约素有些愠怒，“做这种没用的事！”
布丁有些委屈，“我只是想让它们不要靠得太近，如果它们开火，就算我们进入弹跳，也会很危险。”
李约素将蓦然窜起的怒火压了下去，“不要开火。打死几只红虻没有用。”
“遵命，船长。”布丁悄然收起了激光炮，“还有六十五秒。”
李约素低下头。消灭几只红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然而他却失控了。他明白其中的缘由，并不是因为几只无关紧要的红虻。那些人形，那个星渊盔甲里的人形，那个庞大巍峨的亚空间头脑。这一切本该在那里，悄然独立，现在却化作了一群红虻，令人憎恶。这样的反差让他总觉得本不该如此。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盘踞在胸口，任何一个由头都能让它爆发出来。
李约素感觉有人在看着他。
李约素抬头，视线和旦素一相碰。旦素一看着他，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李约素扭过头去，然而旦素一却开口了：“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温婉动人。
李约素看见了杜欣和白山，两个人也正望着他。
“他，”李约素看着杜欣，“他都看见了。杜欣，你来说吧。”
杜欣的脸上有一丝诧异，“说什么？”
“你在黑球里边看见了什么？”李约素说。
不等杜欣说话，旦素一已经帮他回答：“杜欣已经说过了，那里边有很多像人的怪物。”
“没错，是像人的怪物。”李约素点了点头，“但那的确是人形，它们像人。然后，它们变成了红虻，就再也不像人了。”说完这一句，他感到心头一阵沉郁，让它们沉睡下去，也许是个更好的选择。
旦素一眉头微蹙，清秀的脸庞带上了一丝困惑，“它们变成了红虻？”
“是的，就跟在我们身后。”李约素尽量拿出漫不经心的语调，让自己显得放松一些。
陡然间，中央屏幕变得一团漆黑，“天狼星号”进入了弹跳模式。飞船进入了亚空间，波动引擎将飞船包裹在巨大的能量泡里，隔绝了一切外部信息。
“船长，我们要潜行十二天又六小时，回到佳上那儿。”布丁通告。
李约素没有理会布丁，他只是看着旦素一。
旦素一盯着他，透着一股英武的气概，似乎正琢磨着什么。
李约素能够揣测旦素一的想法，那些红虻不过是暗黑深渊的爪牙而已，它们该死，死一万遍也不够。每一个正常的人类都会这么想。它们杀死了多少人，毁灭了多少文明！
然而这一次有些不同。
他并不回避旦素一的目光，坦然而坚定地和她对视着。
船舱里的气氛微妙。杜欣和白山干脆闭上眼睛，做出休憩的样子。
“你觉得它们像人，是吗？”旦素一终于打破了沉默。
“杜欣说了，它们像人。”
“你认为呢？”
“它们想变成人。”李约素干脆地回答。
“你和它们交谈了？”
“没错！”李约素坦然地回答。他和一般的人不同，他能感觉到暗黑深渊的亚空间存在，那一个个人形，在某种程度上，和他是同类。它们在期待着什么！然而却没有得到。它们就像刚开始分化的胚胎，能够长成不同的形态，一种和人类更接近的形态。
然而它们终究变成了红虻。
“既然它们能变成红虻，就是极大的危险！”旦素一缓缓地说，“可能它们是好的，但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没有任何把握的事上。而且事实也证明，这是极度危险的事。”
旦素一所说的无疑是对的，那是一种最保守的策略，消灭掉一切不安定因素，然而那未必是最好的策略。它们可以变得更友好，李约素相信如此，然而那不过是一种猜测，旦素一所说的却是事实。用猜测去否定事实，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李约素不想争辩，于是沉默着。
旦素一见李约素并不答话，也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说：“那么到了佳上那儿，我们再见了。”说完，她的身影蓦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再见，旦素一将军。”李约素低声回应。他扫了一眼漆黑的屏幕，打算闭上眼睛稍稍休息，却发现白山正望着他。
“有什么事吗？”他问白山。
“刚才的红虻，和出现在‘重装甲号’周围的红虻，是同一种东西吗？”白山问。
李约素马上明白过来白山想问的是什么，“重装甲号”上有红色的无人飞行器，他想搞清楚那是不是红虻。
“你说它们是同一种东西吗？”李约素反问。
“它们不太像……”白山似乎在努力比较两者，“我见到的都是金属飞行器，然而刚才的红虻，看上去就像巨大的虫子。”
“你怎么知道那是金属的？”
白山一怔，“它看上去就是金属的。”他变得犹豫起来，“也许不完全是……我不能确定。”
李约素眉头微微扬起，“我见过很多类型的红虻。如果它们想模仿金属，它们完全能做到。虽然它们是一种生物，体内却含有大量金属，如果它真的有一层金属表面，我也不会太惊讶。”他正视着白山，“你可以告诉我更多的信息，我想知道更多关于那些看上去像金属飞行器的东西的信息，任何细节。”
白山有些窘迫，“我没有更多的信息，我只是见到过而已。”
“它们会成群出现吗？”
“机舱里有很多，它们执行任务也会有十几个、几十个编组，但是没有那么多。”
白山指的是那蜂拥而至的红虻群。铺天盖地的红虻群配合行星级的堡垒，让任何舰队编组都相形见绌，只有大量聚集的流体颗粒群还能和它抗衡。“重装甲号”是一艘大飞船，装载红虻并非不可能，但是把零散的红虻放置在“重装甲号”上，这样的配置就显得很怪异。只有集结成群的红虻才是威力无比的武器，十几只红虻的战斗力还不如一架飞梭。
“也许我太武断了。”李约素说，“也许那些东西真的是无人飞行器。一旦我见到它们，我就会告诉你那到底是不是。”
白山点点头，认真地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李约素露出一个微笑。白山是个优秀的军官，对“重装甲号”有着质朴的热爱。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正直的人总喜欢知道真相。
但是，真相却往往很残酷。
李约素脸上的笑容很快消逝掉。把“重装甲号”的遭遇和刚被甩在身后的红虻群联系起来，事情就变得让人琢磨不透。
暗黑深渊在研究人类，它们试图模拟人类。而“重装甲号”，是它们的一个实验基地？
数以亿计的人形退化成为红虻，这不是好事。暗黑深渊能制造出数以亿计的人形，并把它们隐藏在宇宙的昏暗角落，这是一个天大的坏消息，需要所有的人类共同对付。而在“重装甲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山上尉，如果你需要和‘重装甲号’作战，你能开始作战吗？”李约素突然问。
“什么？”白山有些错愕。
“如果我们证明暗黑深渊控制了‘重装甲号’，你能把它炸掉吗？比如投射过去一颗奇点炸弹，就像你炸掉机器舰队的一号母舰一样。”
白山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来。最后，他还是回答了问题：“那些人是无辜的，就像我一样，他们是无辜的。如果真是那样，我们要救他们。”
李约素哈哈一笑，“没错，我们要救他们。但是就凭我们……能行吗？”
白山不动声色，说道：“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有尽力去做。”
李约素看着白山，眨了眨眼。这个军官身上洋溢着一种刚强的气质，坚定而不动摇。一旦认定了，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敢去闯。他用赞赏的眼光看着白山，缓缓地点了点头。
白山有些摸不着头脑，“李约素船长，你是什么意思？”
“你把‘重装甲号’的消息带来，我要多谢你。”李约素笑了笑，“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只要有一丝的可能，我们就要竭尽全力，去挽救那些无辜的人。”他看了看杜欣，后者早已经睁开了眼，认真地看着他。
“我们都是科尼尔军人，旦素一将军也有科尼尔的血统。科尼尔星域早已经毁灭了，‘重装甲号’是唯一幸存下来的母舰，如果它真的落入了暗黑深渊的掌握，拯救它，或者毁灭它，那就是每一个科尼尔军人的职责。”李约素的语气严肃，“我们不能逃避。”他仿佛正对着万千星辰庄严地起誓。
“没错。”白山简单而干脆地说。
杜欣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我们会找到它的。”李约素坚定地说。为了科尼尔军人的光荣！科尼尔星域早已不在，科尼尔人却从未屈服。
为科尼尔而战！他的视线投向屏幕，屏幕上漆黑一团。
他有强烈的直觉，这些潜藏在阴暗角落的黑球，这些初具人形的暗黑生命，包藏着巨大的秘密。而秘密的解答，就在“重装甲号”上。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久违的使命感。他必须去找到“重装甲号”，就像当初他必须抵达银河之心一样。
漆黑一团的屏幕上显示出浅浅的一道光，向着无穷尽远处的黑暗贯穿而去。那就像他的宿命，一旦开始，无法回头。
黑色的巨球收缩，亚空间涌起能量的旋涡。
“天狼星号”深陷其中，悄然被扭转了方向。

9 星辰流转 邓迪斯
崇敬和恐惧，不过一线之隔。
虽然眼前的代表说得很晦涩，邓迪斯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星尘舰队继续留在此地已经不合适，星球上的人们陷入极度混乱，人们彼此争论不休，很快便大打出手，死伤无数，甚至有极端组织开始策划全球性的暴动。
“到处都是打死人的消息。”代表的态度仍旧谦卑，然而事实本身却清晰明白。
这本来是个祥和的小星球，却因为星尘舰队的到来而陷入无法自拔的纷乱旋涡。
“沙达克，我们该怎么办？”邓迪斯当着代表的面问。
“我没有什么主张，对于第三方人类的内部问题，沙达克无法干涉。”沙达克回答。
邓迪斯动了动念头，绕着星球运行的流体颗粒送来了最新的图像。到处都是破坏的痕迹。他看见了小镇外的田地里，人和人之间用原始的武器相互残杀，他们砍掉敌人的头，挑在高高的杆子上示众；屋舍燃起了熊熊大火，尖叫着跑出屋子的女人和孩子被抓住，点上火，活活烧死，而围观的人们却在大笑；修建在河流上的大坝被人为破坏，下游变成了一片汪洋；海洋里的一座小岛原本挤满了悠闲的人们，此刻则像地狱一般，到处都是窒息倒毙的尸体……这个星球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否则整个星球可能已经成了废墟。
这一切竟然都是为了一个简单的问题：是否该跟着星尘舰队走？
星尘舰队来了，它只是匆匆过客，但对这小小的星球却是不能承受之重。
巡逻者超越星域，不干涉星球的发展。简单而美好的原则，却无法实现——星尘舰队实在太庞大，太引人注目，当舰队在星球的天空中出现，星球上人们简单朴素的信仰受到打击，产生分裂，从而引起了无尽的纷争。
“你告诉我，该怎么办？”邓迪斯问代表。
代表匍匐在地，大气也不敢喘，“伟大的银河使者，是否能够将白天黑夜先还给我们，让世界按照自然的规律运转？”
白天黑夜？邓迪斯有些吃不准，舰队并不会干扰行星的运行。然而他很快明白过来，颗粒群正围绕着恒星汲取能量，数量众多的颗粒不时屏蔽射向星球的光。而夜晚的天空里，颗粒反射阳光，将星球表面照亮，星球上的白天和黑夜因此变得一片混乱。
这个问题不难解决。
邓迪斯很快和沙达克达成协议，控制流体颗粒的运行，确保从星球上看起来，他们的太阳永远不会被遮蔽。而在夜晚，颗粒都要进入静默模式，吸收一切光线。星球的夜空将变得一团漆黑，没有星星，而白天黑夜的轮替将回到星球上。
安排好一切，邓迪斯回应代表：“星球上的白天黑夜已经恢复正常，只是夜里你们还看不见星星。”
“这已经太好了。”
“还有什么我能做吗？”
“反对派已经在各地发动了袭击。他们要求追随您的舰队远航，回到星星之间。他们要求恢复古老的飞船科技，追寻先祖的光辉足迹。您能带他们走吗？”
“我不能带他们走，但是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把他们从星球上带出来。他们可以开始自己的星际旅行。”
代表并没有立即表示感谢。
“你有别的看法吗？”
代表仍旧匍匐着，低着头说道：“伟大的银河使者，如果您把强大的力量交给他们，一旦您离开，留在星球上的人们将成为待宰的羔羊。所以请您带走他们，而且没有您的许可，他们永远不能再回来。”
这样的担心不无道理，一心进入太空的反对派可能做出任何举动。星球上已经发生的一切就是充分的证明。
然而将他们带走也不是一个好主意，除了指挥官，星尘舰队不允许搭载任何原生人类。
一次偶然的途经却引起了这样的麻烦，这是邓迪斯万万没有料到的事。但麻烦已经起了，就必须解决。
“我同意带走他们。”邓迪斯很快下定了决心。分歧一旦产生，两派人马几乎就没有和平相处的可能，相比之下，从一个星球上带走上百万的人口反而简单些。不过，他们还是不能跟着星尘舰队走。
“告诉这些想走的人，他们会在星际间飘流很久，也许一生，直至找到一个合适的星球愿意接收他们。他们没有星舰，没有环形世界，只能依靠冬眠来度过无限孤寂的时空。他们是星际间的流浪者，而不是自由人。他们能够拥有的是一串设定目标的飞行颗粒，在两百个光年外和一个爱好和平的星域文明相遇，我所能够提供的只有这些。”
代表几乎将全部的身子都伏在了地上，“银河的使者、永恒的代言人，凯利人永远牢记您的恩泽！”
送走了代表，邓迪斯坐着发愣。沙达克找到了他。
“六百五十个颗粒已经就位，向全球广播流浪舰队的消息。十天后，我们将建设二十部天梯，凯利人将开始登船。他们将集体深度冬眠，等待苏醒。”
“嗯。”邓迪斯漫不经心地回应。他似乎突然间清醒过来，“沙达克，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涉人星球事务太深了？”
“对第三方人类内部事务，我无法置评。”
“现在他们已经不是第三方。我们已经开始干涉，我想知道预期的后果。”
“他们退化成了初级星球文明，丧失了所有宇航技术，但是遗留了一些技术文献，那艘在高空轨道绕行的原始母舰也基本完好。因为全球宗教的存在，如果带走那些执意要走的人，少许动荡后他们能恢复常态。这是最大的可能性。但是人类社会发展存在极大的偶然性，这种可能性虽然最大，也只有三成的概率。”
邓迪斯点了点头。到了这个时候，只有按照最大的可能来安排。他对这个曾经和平的小星球充满歉意，然而也只能如此了。
“已经向兰蒂斯星域发送消息了吗？”兰蒂斯星域将是这些流浪者的目标，那儿的人们爱好和平，会有合适的方法来收留这些流浪者。
“信息已经发出，然而无法预期兰蒂斯会采取什么方案安置这些流浪者。”
“他们一直都是和平的文明，会想出好办法的。”邓迪斯说。
沙达克没有回应。
也许这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说法，然而邓迪斯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他注视着星球。一颗生命末期的三等恒星，被弥漫的尘埃云所遮蔽。谁也没有料到，这样的边缘地带竟然隐藏着一颗文明星球。这带来了太多麻烦。太多麻烦！
为了避免对恒星的生命周期产生太大影响，星尘舰队无法充分发挥能量汲取的潜力，耗费了巨大能量组成的钻星船只能勉强维持能量平衡。整个舰队的补给速度因此降低了百分之三十。而为了将反对分子带走，还必须消耗两百万个颗粒来给他们建设一艘新船。
最简单的解决办法，是无视这星球，汲取所有可用的恒星能源，在能量补充完毕之后一走了之。那样一来，这个星球的恒星将进入极端不稳定状态，随时会抛出强烈的离子风暴，星球上的文明不可能长期生存。
无视它，就是毁灭它。这不是巡逻者的做派。
就这样吧！抓紧时间。
他留给沙达克两个指令，然后中断了链接。
突然间，他想亲眼看一看那颗无名的星球。虽然颗粒能够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还是想用自己的肉眼看一看。
邓迪斯的身子缓缓上升，一个颗粒恰到好处地将他包裹起来，悄无声息地穿过飞船的舱顶。另一个颗粒早已等候在那儿，闪着微弱的白光。两个颗粒被无形的力量连接在一起，就像一个隐去了握把的哑铃，串在一起向着星球而去。
忽然间，他看见了星球天际线上一个异常明亮的白点。那是被凯利人的祖先遗弃的母舰。邓迪斯心念一动，向着那白点移动。
废弃的母舰逐渐显露出面目，那是一艘大型鑫船，大约有一万米长。星际间每一个家族都有自己的环形世界，如果凯利人祖先的母舰只是一艘鑫船，也许他们来自某个家族的分舰队，迷失在这边缘的空间，迫不得已降落在星球上，退化成了星球文明。
邓迪斯靠近鑫船。
红色的船名刻在船身的显著位置，字体巨大：氢云鑫。这是一个很普通的船名。
然后，他看见了船身上繁复的花纹。蛇一般的纹章将船体团团环绕。船体的两侧，各有一个巨大的人像。两个人像看上去是同一个人，摆出略微不同的造型，他们都在跳舞。邓迪斯突然意识到，那蛇一般的纹章，其实是代表氢气云的夸张线条。舞者就在氢气云的环绕中翩翩起舞。
湿婆之舞。
这婆娑的舞者，即便不是人类文明的源泉，也必然是人类文明的底色之一。大多数的文明世界，或多或少都保留着它的痕迹。
邓迪斯仔细端详着精美的人像，恍惚之间，有点儿出神。
他在不同的星球、不同的人群间听过关于这神像的各种传说。传说各有不同，然而也有共同点——那是毁灭和创造之舞。
毁灭之神、创造之神，同一个神祇具有截然不同的两面，而事实上只是同一样东西。
他呼唤沙达克。
沙达克悄然而至。
有什么吩咐，邓迪斯？
我想了解这艘船。它停留在这里多久了？我们是不是该上船去看看，也许还能找到这艘飞船的沙达克。
根据凯利人的信息，飞船停留在现有轨道的时间大约为五百万年。如果没有能源支持，沙达克无法存在那么久的时间。而我没有发现任何能源存在的迹象，这是一艘死船。
也许飞船上藏着什么，我们可以上船看看。
队列里没有这么小体积的探测器，但是我可以用两天的时间制造一个。
不用等两天，我只是要上去看看。邓迪斯说完有些诧异，这念头突然之间到了他的脑中，然后就自然而然地涌向了沙达克。
沙达克沉默片刻。
这是没有必要的。小颗粒三十六个小时后就能就位。
我想自己看看，给我盔甲。邓迪斯坚持，冥冥中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吸引力，召唤着他登上这艘巨船。他想弄明白那究竟是什么。
好吧，邓迪斯，如果你坚持要登上这艘飞船，我们必须达成一致，一旦环境系数低于安全阈值，你必须即刻返回。沙达克做出了妥协。
好。邓迪斯干脆地答应。
如你所愿。
沙达克刚回应完毕，四周的舱壁上便现出大大小小的凸起物，凸起物很快形成块状的金属从舱壁上脱落，围绕着邓迪斯转动。它们仿佛活物一般，变化成各种形态，彼此间自动组合，很快形成了盔甲的模样。
为了安全起见，盔甲将装备重火力，确保你能够破坏这艘飞船的舱壁，直接飞出来。
同意。
盔甲铆合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响起，细微的震动此起彼落。这熟悉而又陌生的震动感叩击着回忆，令他竟然想起从前的海盗生涯来。海盗的盔甲粗糙而笨重，穿戴起来总是发出异常响亮的铆合声，那声音就像是一种强烈的兴奋剂，让人充满迫不及待去战斗的渴望。
这是怎么了？今天的状态和以往有些不同。那些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似乎都要翻涌上来。
是接见凯利人之后留下的后遗症？
随着最后一声细微的咔嗒声，盔甲完美地包裹了邓迪斯的躯体。舱壁上显露出一个圆形的开口，他纵身穿了过去，进入一个小小的封闭空间。开口在身后闭合。整个顶棚像水银般流动，顺着四周的舱壁流下，融入脚下的舱板中。不过三分钟，他就完全暴露在真空中。脚下是白色的颗粒，眼前是庞大的巨型飞船，还有那蓝色的星球。在这样的距离上，星球占据了半个天宇，亮得刺眼。流体颗粒的闪光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不断出现，就像星星。
这世界看上去一片平静，却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风暴。
邓迪斯起身向那荒弃的飞船靠过去。
忽然间，庞大的船身金光闪闪，而雕刻在船身上的舞者眼中也有了光彩，仿佛活了过来。
邓迪斯一愣，随即明白这只是光线的角度造成的错觉，当他快速闪过，这奇特的视觉效果也随即不见。这是神奇的艺术，远古的人们一定为此耗费了巨大的精神和物力。
湿婆雕像的头部上方有一个舱门，邓迪斯落在舱门边。
对于一艘死船他无所顾忌，一炮将舱门熔出一个大洞，伸手进去，粗暴地将门拉开。
灰暗的光线照进封闭了五百万年的船舱。这是一个发射舱。
邓迪斯纵身穿进去。
他进入一个宽而短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另一扇门。门没有关，他径直越过它。
一条漫长的甬道进入到视野里。这是连接所有发射舱的甬道，直径达三十米，一眼望不到尽头。如此宽敞的通道只能是为了大量飞梭或者机甲的移动而设置，这艘鑫船从前一定配备了强大的武力。
邓迪斯向前后扫描一眼，没有任何异常。沙达克仍旧确认安全。他选择了船首的方向，沿着甬道移动起来。
这艘飞船的设计并没有太多的独特之处，人类的飞船总是遵循着最优的设计规则，即便外形大相径庭，内部结构也大同小异。邓迪斯很快就找到了通向舰桥的通道。
然而他却停了下来。
他正经过飞梭库。排列整齐的飞梭静静地镶嵌在卡位中，一眼望不到尽头。这些飞梭的设计有些像流体颗粒，形态却更扁平些，机体的后部还有两片薄薄的机翼。这是空天两用的飞梭。
人类在五百万年前离去，将它们遗弃在此。然而，在离去之前，它们一定得到了细心的看护，被摆放得整齐划一。
邓迪斯缓缓向前。
他审视着这些武器，就像在检阅一支部队。最后，他停了下来。强烈的痛感冲击着他的腹部，那是因为剧烈的感情冲撞而引起的痉挛。邓迪斯蜷起身子，缓解疼痛。
他全身发抖，泪流满面。他终于明白是什么将他召唤到这死去的飞船里。
潜意识指引着他，在此刻浮上了水面。
他仿佛看到一个孤零零的男孩，躲藏在一道坎后，怯生生地看着身穿装甲的高大身影一个个经过。连接发射舱的甬道是一个危险的所在，一旦飞船舱体破裂，任何移动的东西都会在瞬间被强大的气流冲入太空。然而男孩并不害怕，他只是担心那些出发去战斗的人再也回不来。
那些人真的一个也没有回来。甚至连沙达克也不复存在，船舱里一片黑暗。
童年时代的记忆从未消失，只是潜藏着。无尽的孤独和恐惧像潮水般将他吞没，他爬进一具盔甲里，蜷缩着躯体，忍受着饥饿和寒冷，时而抽泣。他认为自己要死了，死神就在一旁，等着他睡过去，就可以将他带走。虽然又困又乏，然而对黑暗的恐惧让他努力挣扎，不让自己昏睡过去。
死神最后并没有来，来的是海盗之王。那冷血而残酷的无冕之王，对他却很温和慈祥，当场教会了他操纵盔甲。他的人生就此拐了一个大弯。他成了一个海盗，浪迹在科尼尔凹陷区，抢劫大大小小的飞船，直到遭遇李约素……
他从来不曾伤害一个人。洗劫了财物，他会放人走，而且留下足够的救生装置。他一直以为这是因为高尚的情操，然而这被遗弃的飞船、空寂无人的巷道、排列整齐的飞梭叩响了记忆之门，他意识到自己不过在向一个潜藏在记忆深处的巨大阴影说“不”。他不愿意让任何人遭受自己曾经遭受的痛苦，仅此而已。
邓迪斯沉浸在从未有过的悲伤之中，肆意地哭泣。他早已不记得那些亲人的模样，只有温暖亲切的感觉留存心间。他爱他们，就像爱自己的生命，甚至超过爱自己的生命。然而，那些都已经消失不见，只在他的记忆深处潜藏。
哭声渐渐变得微弱，邓迪斯的心情也平静下来。
一个人被选中做某些事，总是有原因的。当他被领到星尘长老面前，得到了百分之百的信任，他以为那不过是一次运气，其实那是因为他们了解他，比他自己更了解。
因为他善良而温和。
最强大的力量需要最温柔的心灵才能统驭，而必要的时刻，又不能软弱。你通过了测试，这是我们选中你的原因。长老是这样对他说的。他以为那不过是一句热切的勉励，然而此刻他意识到这句话是真的。只是当初海盗之王用残酷的训练给他的心罩上了一层坚硬的外壳，让他失落其中。
邓迪斯在巷道中缓缓移动，向着舰桥方向靠近。
沙达克突然传来紧急呼叫：“邓迪斯，我收到一组信号。”
邓迪斯一边前进，一边回应：“很紧急吗？”刚从巨大的悲恸中恢复过来，他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然而他知道沙达克不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打扰他。
“是求救信号，来自凯利星球。他们在恳求你，拯救他们。”
邓迪斯的脚步慢下来，“我们已经同意带走他们。”
“但还有些不同……你要听听吗？”
眼前就是巷道的尽头，邓迪斯推开封闭的大门。
大门打开，里边漆黑一片。
“说吧！”邓迪斯有不好的预感。他快速扫描整个舰桥，这个宽敞的舰桥舱里至少曾有超过三十人在进行控制操作，然而却没有特别的船长位置。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入邓迪斯耳中，声音很急切，因此显得有些刺耳：“我叫凯瑟琳·金，我是凯利星球回归运动的发言人，我们欢迎银河使者的启示，组织登船，但是当局长老正让这次事件变成一场迫害，他们通过了秘密决议，要处决所有回归运动的骨干分子，流放参与者。他们已经杀死了超过两万人，还有将近十万人在黑名单上。这不是一次解放，而是阴谋，血腥的阴谋……”通话到了这里突然变得更为急切，凯瑟琳几乎吼叫起来，“不要上当，只有你们能阻止这场迫害，银河使者，我代表回归运动的两百万人向你们呼喊。别相信他们，把所有人都带到太空里，只有太空才安全……”
信号到此为止，像是被强行中断。邓迪斯毫不怀疑信号的那边正在发生什么，“凯利人的代表已经返回了吗？”
“他正折入大气层。”
“告诉他，要保证这个叫作凯瑟琳·金的女人生命安全，她必须活着登上飞船。”
“这样会引起凯利人的反感，增加厌恶风险，可能引起反效果。”
“没关系，就这么做。我们不会打击星球，但是凯利人不知道，所以只要我们提出要求，他们就会按照我们的要求做。”
都认为沙达克无所不知，但其实沙达克对人类永远一知半解，也永远不能替人类做出决断。
“好的，邓迪斯。”沙达克服从了指令。
六百万颗粒在星球的夜空中集结，沙达克让它们降低了高度，从星球上看起来它们是一个庞然巨物，所有颗粒同时点亮，就像一团发光的云，在夜空中缓缓飘移。
在那些等待着登船的人看来，这是拯救的信号、光明的灯塔；而在那些躲藏在暗处、施展着阴谋诡计的人眼里，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威胁总是能够奏效的，只要被威胁的对象相信暴力能解决一切。
那些进行处决行动的人，恰好属于这一类。他们会认为星尘舰队的强大武力可以迫使他们做任何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对的，星尘舰队要毁灭这样一颗星球轻而易举。然而，他们无法理解行走在太空中的人类所信奉的价值——巡逻者捍卫所有的人类，也包括他们。哪怕某些统治者再龌龊不堪，星球上的人们却总会诞生出自然纯真的理想。人类天性渴望自由和真理，一切的桎梏都是临时的，一切社会的大多数都值得保护。幸好他们不理解这一点。
邓迪斯很快收到了回应，却不是他料想中的回答：
“凯瑟琳·金已经死了，死于混乱中的暴力袭击。一些极端组织的行为无法受到约束，我们对此深表歉意。”
邓迪斯长久地沉默着。他无从了解这是谎言还是真实，也许这又是一个凯利当局的阴谋，也许这是凯利当局也无力控制的局面。
凯瑟琳绝望的嘶吼仿佛在耳边回响。他确信那不是谎言。
死了很多的人，更多的人会死去，除了这一点，其他的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确定。邓迪斯甚至不能确定那些愿意登上飞船的人，到底会怀着怎样的心思。
无意中，他扫描到舰桥的顶部。舱顶刻着湿婆的雕像。
“毁灭，然后才有创造。”雕像旁的一行小字映入眼帘。
他盯着这行小字，不由一个寒噤。冥冥之中，仿佛命运的注脚。
星尘舰队毁灭了凯利星的和平，却让穿行在群星之间的古老梦想在人们心中重新发芽。五百万年前，当凯利人的先祖遗弃飞船，他们从未打算让后代子孙重新回到飞船上。在一颗小小的与世隔绝的星球上平静地生活，这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五百万年啊，很多文明熬不过如此漫长的时间，凯利人却能一直延续下来。这也算是一个成功的选择。
星尘舰队不经意间就毁掉了这种成功的生存策略。
在星空间寻找未来，这是另一种策略，也是人类文明的主流。邓迪斯仿佛看到一双大手，正将小小的星球托举起来，汇入璀璨的银河群星。
“邓迪斯，凯利人给了我们登船位置。他们预计有三十五万人登船。”
三十五万，相比星球上的两亿六千万人口实在太少了。登上飞船的人是少数，但是将来他们将变成多数。如果不能飞向星空，文明之花终究会枯萎。
“沙达克，你能恢复这艘飞船吗？”邓迪斯问了个似乎完全不相关的问题。
“恢复这艘飞船？”沙达克惊讶不已，“这艘飞船年龄超过五百万年，已经彻底老化。如果真要这么做，按照现有条件，至少要两年的时间。”
“没关系，你可以制造一个分身，指导这些人慢慢更新飞船。他们有很多时间。”
“你不打算遵守和凯利人代表的约定？”
“我宁愿让这些人重新起航，他们会有自己的价值观。不管那意味着什么，希望总会在这些人中间诞生。”
“我不是很明白。”沙达克回应，“如果你坚持这么做，我会安排一切。我会留下两百万个颗粒给我的分身，两年的时间，可以恢复这艘飞船八成的性能。”
“就这么办吧！”邓迪斯声音很轻，然而语气坚定。
“好的。”沙达克悄然退去。
邓迪斯原路退出。
片刻之后，他站立在颗粒上，气密舱在他周围生长。
他向着那死去多年的飞船望了一眼。
颗粒的集群正在赶来，它们会彻底探察这艘死去很久的飞船，沙达克会有一个完美的方案，修复船体，替换引擎，更换装备，三十五万人将会登上飞船，他们会成为第一批船员。为了飞翔在银河之间的梦想，为了回归祖先的光荣，也为了牺牲在星球上的那些伙伴，他们会用十二万分的努力让这飞船重新飞起来。
在那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船体的两侧，湿婆在氢气云的环绕下跳舞。陡然间光亮一闪，仿佛涌出了熊熊的火焰。
一刹那间，邓迪斯仿佛跨越了亿万年的时光，和那主宰人类命运的神灵融为一体。星尘舰队随着他的意志起舞，而熊熊的火焰，似乎要将整个银河都烧透。
在这里，在此刻，他就是神的化身。
气密舱完全闭合，开始融入颗粒本体。
邓迪斯却一直恍然出神，直到所有的盔甲卸除。
“返航吗？”沙达克问。
“沙达克，我要去一趟星球。”邓迪斯回过神来。
“在这种情况下，那太冒险。”
“不冒险，我会很小心的，就在天梯附近。告诉他们，把凯瑟琳的遗体送到一号天梯。”
“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要主持一个仪式，火化凯瑟琳的遗体。”
“确实必要吗？”
“我必须这么做。”
沙达克沉默片刻，“我会告知他们。你需要先返航，十二小时后一号天梯完成，我会送你登陆。”
颗粒开始返航。
凯利星缓缓旋转，就像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一件玩具——神的玩具。
是的，他将要做的事，是神该做的事。毁灭，然后才有创造。他要在这个星球上燃起火焰，更多的人会因此死去，而星球会得到新生。
邓迪斯放松身心，任由思绪在整个舰队中扩散。
星尘流转，遮天蔽日。
钻星船开始向着恒星钻探，巨量的氢氘快速充盈舰队的能量贮备，恒星在钻星船的刺激下散发出狂暴的热流，成了排列整齐的颗粒群的饕餮大餐。泄露的辐射在星球的夜空中燃起了缥缈的绿色大火，原本只在两极的强磁场区才能看见的极光笼罩了夜空。
他能感受到星球上的恐慌，然而，神不在乎恐慌，只在乎结果。
凯利人会获得新生，而星尘舰队将奔赴猎户座战场。
对即将要做的事，他充满了信心。

10 死亡之星 旦素一
“进攻命令将在十分钟后下达。”沙达克报告情况。
旦素一沉默地点了点头。
“是否再慎重考虑一下？他们并不是敌人。”
“如果他们不愿意和我们为敌，就应该退却。”
“下潜成功的可行性只有百分之十六。”
“我们会成功的。”旦素一抿着嘴唇，两片薄薄的嘴唇显得更薄。她注视着眼前的战场形势。
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对抗赛，对方占据了优势。
十三艘贝壳船一字排开，数以万计的流星攻击机环绕在贝壳船周围，宛如漫天飞舞的萤火。他们摆出了一个网兜阵，从四个方向包围过来，盛气凌人。
他们有资本做出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因为自己这一方，只有一艘“青云号”而已。
一敌十三，虽然“青云号”是一艘次行星级母舰，长度超过两百公里，然而对方的贝壳船相比之下也只是稍小一个级别，扁而圆的舰体直径达一百五十公里，同样是规模巨大、装备精良的武装母舰。贝壳船还有一个响亮的名声——神龟千年——和坚盾帝国的名号相得益彰。它们很难被打爆，生存力极强，过去的许多次战役里，贝壳船的这种特点让联合舰队拥有了可靠的防御体系。
但这一次，它们却成了麻烦所在。
坚盾帝国派出了精锐舰队，铁了心要把“青云号”拦下来。
和暗黑深渊的三百年战争，让星域飞速成长，他们拥有了快速制造技术，制造出许多次行星级的贝壳船，掌握了超级虫洞技术，庞大的舰队可以顺利地透过亚空间潜行；他们还掌握了引力锚战术和巨型波动引擎。从前，星域虽然懂得引力控制，能够制造星门，却不懂如何在战场上有效使用。这本该是巡逻者的看家本领，禁止向星域传播，然而大敌当前，雷电家族并没有保留。
曾经的学生迅速成长，成了联合舰队的主力。
蛇人座TB529超新星战役消灭了最后的中枢星，结束了战争。然而一个新的庞然大物赫然出现在星图上！那些曾经被暗黑深渊侵占的星域，几乎都被坚盾帝国所占据。新的帝国横贯五千光年，成了英仙座旋臂的绝对统治力量。
皮克斯用最卑劣的手段，攫取了胜利果实——就在蛇人座战役进行的同时，坚盾帝国武装突袭同宙星，消灭了同宙星留守舰队，彻底瓦解了联合舰队内部的平衡。联合舰队不复存在，所有的努力成就了坚盾帝国的光荣。
他们是卑劣的，他们是强大的。
某种程度上，他们比暗黑深渊更令人惧怕。
然而，他们仍旧是人类。
任何人类都不是巡逻者的敌人。此刻，旦素一却不得不将他们视作敌人。他们禁止“青云号”进入身后的时空封闭区，为此不惜撕破脸皮。敌人所不希望的，就是我们希望的。为了进入那片封闭区，“青云号”也不惜代价。
这是一场老师和曾经的学生之间的较量。
“五分钟进攻准备。”
“所有流体颗粒出舱，锥形攻势就位。”
沙达克不断报告舰队准备情况。
“旦素一，莫里斯将军想和你通话。”
莫里斯是坚盾帝国的前线总指挥，然而，他只有三十八岁而已，就像一个孩子。为了巩固统治，皮克斯清洗了他的军队，那些曾经在联合舰队里并肩作战的战友都消失了，取代他们的是一群孩子。一群野心勃勃、被坚盾帝国的光荣塞满了脑子的孩子。他们是战争后期成长起来的一代，目睹的全是人类的节节胜利，这让他们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银河的主人。
然而这孩子却掌握了毁灭性的力量。
“让我和他谈谈。”旦素一冷冷地说。一切行动都必须从理性出发，雷电家族的指挥官能胜任这一点挑战。
莫里斯的半身虚拟像弹出在旦素一眼前。
他四下打量着，仿佛一个趾高气扬的征服者正在审视自己的战利品，片刻后，他的视线才回到旦素一身上。
“伟大的旦素一阁下，您终于愿意谈话了。我诚挚地感谢您的许可。”说完，莫里斯象征性地欠了欠身子。
浮夸的语调透着虚伪。旦素一只是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
“仲裁者陛下下达了明确的指示，您是坚盾帝国最尊贵的客人，您可以在任何时间去任何地方，并得到坚盾帝国最隆重的欢迎和支持，只要您放弃‘青云号’。”
“‘青云号’属于雷电家族，属于巡逻者。”旦素一断然回答。
“但是联合舰队需要它。”
毁掉联合舰队，然后用它的名义传达号令。这荒唐透顶的事在莫里斯的口中振振有词。一旦被疯狂的念头占据了头脑，这些人就成了一群真诚的疯子。
“联合舰队早已经解散了。”
“哦，不，它就在你的眼前。”莫里斯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联合舰队正期望着‘青云号’的加入。”他的眼神带上了一丝嘲弄，“不过，虽然说是仲裁者陛下的意思，作为我个人和舰队的三十万战士，还真的希望阁下能拒绝这期待。战士渴望荣誉，就像猛兽渴望鲜血。没有战斗，战士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不是吗？”
“那就开战吧！”旦素一冷冷地回应。
莫里斯露出一丝冷笑，“这么说您拒绝了仲裁者陛下的诚意。我会如实报告这次令人怀念的最后谈话。再见了，旦素一阁下。”
莫里斯的虚像消失了。
旦素一眼前再次浮起星图。从四个方向包围过来的贝壳船已经停止了前进，流星攻击机向前突出，快速逼近。
战斗已经开始了。
两万个颗粒聚集在“青云号”前方，形成一道屏障。两万个颗粒后方，三千个引力锚整齐地排列成两排。从外部看上去，它们仿佛是颗粒集群的后备力量，然而，它们是秘密武器，真正的杀手。三千个引力锚配合波动引擎，可以形成强大的助推，帮助“青云号”穿透亚空间屏障。当然，仅仅凭着引力锚是不够的，还有一个决定因素——随着贝壳船的逼近，这个条件很快就会得到满足。
“质量聚集完成。倒计时六十秒。”沙达克通报。
逼近的贝壳船和球形机让两万公里内的质量分布达到了可触发态。一切正沿着设想发展。
“我必须再次提醒你注意，这一次下潜会导致我们损失掉八成颗粒，毁掉两万公里内的所有小型飞船。‘青云号’本体会有一定概率受损。”
旦素一并不理会，“确认成功概率。”
“概率百分之十六，潜行六个光年，顺利进入目标；百分之二十五，中途掉出；百分之三十四进入后被弹出，‘青云号’会受到轻微损伤；其他情形百分之二十五。”
沙达克所说的目标是死星，重重屏障下，谁也不知道那边的情形如何，赤釉和暗影舰队是否还在那里。战争刚结束，赤釉就带着他的暗影舰队进入死星，这一支令人生畏的舰队就此消失。虽然皮克斯坚称赤釉是他的支持者，但种种迹象表明事实并非如此，赤釉并没有参与皮克斯的阴谋。而此后皮克斯对死星区域的严格防范，更是心虚的证明。
死星位于一片超级扭曲的时空，就像被包裹在一个时空泡中，浸泡在亚空间里。这和当初暗黑深渊的时空瘤异曲同工，同样是极度扭曲的空间，同样与世隔绝。只不过，死星沉入亚空间并不算太深，依靠飞船潜行仍旧能够抵达，然而飞船只有在特定的位置才能进入。
因此，坚盾帝国的舰队才会堵截在这里；也因此，“青云号”不得不直接面对优势敌军。
十秒倒计时的声音响了起来。
旦素一死死地盯着屏幕，冒险是否能达到目的，马上就见分晓。
“青云号”猛然晃动。
屏幕一阵发黑，然后恢复。
下潜没有成功，不然不会瞬间就弹出。
“三号引擎受损，封闭输出。”
下潜没有成功，“青云号”仍旧在原地弹出。
但周围已然成了一片火海。
瞬间的空间反弹让所有小型飞行器被摧毁，剧烈的爆炸在方圆两万公里内同时发生，就像一个直径达两万公里的火球。
“青云号”就沉浸在这一片火海中。坚盾帝国舰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打得有些发懵，一时间竟然没有任何动静。
“无法进入死星，是否考虑撤退？”沙达克建议，“如果撤退，坚盾帝国的飞船不会追击。贝壳船的正常巡航速度只有我们的百分之七十三。”
这种时刻，无法不听从沙达克的建议。
“我们先撤退。”旦素一赞同。“青云号”已经失去了突破屏障的机会和能力，在这里继续和坚盾帝国纠缠下去毫无意义。现在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保护“青云号”，撤退到安全地带，等待时机。
她望着屏幕上漫天的红色火光，心有不甘。死星就在那里，沉浸在时空屏障之后。爆炸形成的残骸飞散，最后却向着一个中心聚集，那儿是死星的引力穿透亚空间在时空膜上的投影，残骸聚成一团，就像一道被封死的大门。门后就蛰伏着强大的暗影舰队。她用尽一切力量，甚至不惜用“青云号”冒险，最后还是无法越过这道屏障。
只能暂时放弃。
回到银河之心，回到巡逻者的源流之地，交付使命。青柏把“青云号”交托给她，也同时把这使命交托给她。无法唤醒暗影舰队，那就继续完成交付使命的任务。
“对方有超过两万球形战斗舱弹出，攻击迫在眉睫，护盾满充，舰炮就位。所有人员就位！”
沙达克发出警告。
对方并不想就此放过“青云号”。
贝壳船发射出更多的流星攻击机。这些和流体颗粒很相似的银色球体快速散开，形成稀疏队形，然后像疯了一样冲上来。
“全面防御授权。”旦素一冷静地下达指令。一切交给沙达克，面对占尽优势的敌人，只有沙达克能最大限度地发挥所有舰炮的力量，人的大脑完全无法跟上瞬息万变的海量数据，哪怕是最高级的巡逻者指挥官也不行。
“青云号”射出一道道耀眼的红光，高能量的束流不断击中冲上来的球形飞行器，在飞船前方形成一团团火球。敌人开始反击，数以万计的导弹几乎同时从四面八方的球体中射出，向着“青云号”飞奔而来。能量护盾能够有效地防御束流攻击，却很难抵挡依靠动能突破的导弹。敌人深深地明白这一点，他们只用最有效的手段——他们发射的是反物质导弹。
舰炮被迫转向奔袭而来的导弹群。光束漫天飞舞，扫荡着密集飞来的导弹，却绝难将它们都消灭在安全距离之外。爆炸的火光淹没了空中的一切，四处横飞的残骸则不断地碰撞“青云号”。“青云号”庞大的舰体岿然不动，外部装甲的损耗情况却不断恶化。
“右舷325区域，装甲损毁，无法修补，封闭隔离。”
“129区遭受弹片碰撞，表面削弱。”
“右舷435区，装甲损毁，无法修补，封闭隔离。”
“17854炮台损毁。”
……
护盾仍旧完好，飞船装甲和炮台却在缤纷如雨的残骸撞击下岌岌可危。危险本该由流体颗粒阻拦在外围，然而大量流体颗粒在超级反弹中和敌人的飞行器同归于尽，结果让“青云号”暴露在这样原始而直接的碰撞中。
“青云号”没有厚重的装甲，一旦敌人发动第二波攻势，很可能会有导弹在船体上直接爆炸。反物质炸弹威力惊人，即便对于“青云号”这样的巨船，一颗超级威力的大炸弹也足以致命。
远离它们，消灭它们！这两条对付反物质炸弹的黄金法则完全派不上用场。坚盾帝国用近乎奢侈的方式使用反物质炸弹，势在必得。
旦素一静静地望着眼前的火海，等待着敌人的流星攻击机从火光中穿出，发射出那致命的武器。
那将是“青云号”最后的时刻。
巡逻者的飞船被来自星域的人类用最野蛮粗暴的方式摧毁，而那些人类，恰恰是巡逻者试图保护的对象。这有些荒诞，却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沙达克发出了红色警报，这意味着危险迫在眉睫，飞船随时可能出现异常，甚至爆炸。
所有的波动引擎停止运行，主引擎的能量全部都集中在主炮上。沙达克放弃了护盾，准备做最后的反击。
他瞄准了一艘贝壳船。两万公里的距离上，主炮能够击穿贝壳船体，能不能彻底摧毁它，却无法预知。
“全权限授权。”旦素一同意了沙达克的方案，那将是“青云号”发出的最后光芒。战斗而生，战斗而死。这也算对上了巡逻者的宿命。
主炮的能量充盈。
沙达克却没有发炮。
“他们撤退了。”沙达克报告。
漫天的火光残余中，并没有出现流星攻击机的死亡身影。
“异常能量汇集。”随着沙达克的声音，一幅经过染色处理的图景出现在旦素一眼前。
引力异常的位置，原本聚集一处的残骸突然间四散。约束着它们的能量仿佛消失在一瞬间。
有东西从潜藏的死星冲了出来。
“沙达克，继续远离，但是不用急着弹跳。注意观察贝壳船的动静。”
“遵命，旦素一。他们彼此开始战斗了。”
从死星冲出来的是一些小型飞行器，沙达克抓取了几个模糊的影像。它们像是蓝色的幽灵般在白色的流星攻击机间穿行。
“那是暗影舰队的幽光飞船，对吗？”旦素一向沙达克询问。
“我无法确定。”
幽灵般的飞行器有着飘忽的轨迹，就像一个死亡天使在众生间飞翔。
那只是一艘飞船而已，它飞得太快，战场上视线被爆炸和残骸阻碍，让人产生了有许多飞船在飞的错觉。
更多的飞船跟着它从亚空间弹出，数以百计，在流星攻击机中闯荡，肆意杀戮。流星攻击机几乎毫无抵抗力。它们携带的导弹是攻击母舰的利器，但对小型飞船几乎毫无用处，急切之间，它们也得不到母舰的保护。
“的确是幽光飞船。”沙达克确认。
“停止撤退，主炮准备。”旦素一下令。
“主炮准备？”沙达克有些意外，“‘青云号’外层装甲残缺不全，意外随时可能发生，我们需要撤离战场恢复元气。”
“我们要给幽光飞船提供支持。它们很难打破贝壳船的防御体系。”
“确定要和他们一道作战吗？”
“他们刚救了我们，而且，我们该给坚盾帝国一些教训。是的，我确定和这些幽光飞船一道作战，他们是暗影舰队，我们的盟友。”
“青云号”主炮再次满充。炮身上晶莹的蓝色光环让船体通体发亮。
贝壳船正试图收回流星攻击机，一些人形的盔甲从贝壳船上发射出来，冲向幽光飞船，掩护流星攻击机回撤。看不见的护盾展开，贝壳船开始向前推进。
一物降一物，幽光飞船依靠零点能飞行，贝壳船的能量护盾恰好能阻断幽光飞船的能源。敌人正试图利用这一点逼迫幽光飞船离开战场。
旦素一仿佛回到了和暗黑深渊战斗的日子。暗影舰队和颗粒集群前出，绞杀红虻，大船巨炮在后方压阵，等待着毁灭性的时刻。这样的战术很有效，连续摧毁了暗黑深渊的三颗中枢星。直到战争结束，除了用数量的优势来填补，暗黑深渊一直没有找到破解的办法。
这样的战术现在仍旧有效。
“青云号”发射出一道蓝光，这是警告，也是提示幽光飞船避开射界。
幽光飞船接受了这样的信号，避开“青云号”和贝壳船之间的直线。联合舰队时期形成的战斗默契，仍旧保留在双方之间。
耀眼的光从主炮口喷薄而出。华丽的金色光柱穿透战场，熔毁一切，直抵贝壳船。贝壳船的前方亮起绚丽的色彩，无形的护盾将各种亮丽的颜色导向一旁，倾泻在无边的黑暗中，仿佛一幅泼洒的油画。突然间，色彩一暗，仿佛什么东西瞬间破碎，光柱长驱直入，正正地击中了船体！
贝壳船没有爆炸，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异样的火光。它拥有银河间最稳固的船体结构，正面的全力一击还是没能彻底摧毁它。
然而，幽光飞船已经得到了机会，蓝色的幽灵在失去了能量护罩的贝壳船体外纵横往来，很快将船体切割出深浅不一的伤痕。停靠在船舱里的流星攻击机暴露出来，成了被屠杀的目标。
反物质炸弹仍旧装载在流星攻击机上，巨大的热量引爆了它们，剧烈的爆炸此起彼伏。反物质炸弹原本是打击对方母舰的利器，却在船舱里爆炸，成了摧毁自己母舰的杀手。
熊熊火光中，贝壳船终于四分五裂。
剩下的贝壳船开始后撤。
幽光飞船在爆炸的贝壳船体周围聚集，并不追击。
“青云号”的能量水平缓缓恢复，若隐若现的护盾形成一个巨大的光球，将船体包裹在中间。一切恢复到了正常水平。
贝壳船舰队开始构建星门。星门在远方闪烁，仿佛一颗大而暗淡的星星。
幽光飞船就在距离“青云号”不到一万公里的位置聚集在一起，它们仍旧在飞行，然而只是不断地在原地兜圈，数以百计的飞船轨迹彼此交错，变成一团乱麻，仿佛一团巨大的电子云。
死里逃生，这团电子云一般的存在就是大救星。
这也是旦素一要寻找的目标。
她等待着赤釉的信号。
“收到莫里斯将军的通话请求，是否允许接入？”沙达克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来了。
“让他来吧，听听他要说什么。”旦素一冷冷地回答。
莫里斯的半身像再次出现在船舱里，“这是一场不幸的意外，我们的一艘母舰被摧毁了。旦素一阁下，坚盾帝国会记得这场意外，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会给这件事画上一个句号。”他的语调仍旧油滑，却难以掩饰那一丝气急败坏。
“收起你空洞的威胁，雷电家族从来不怕威胁。”
“坚盾帝国和雷电家族从来不是敌人。”莫里斯话锋一转，“我们并肩作战长达三个世纪，谁也不会忘记那段光辉岁月。虽然有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但我还是要提醒阁下，我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我们是同类。暗影舰队才是异类！小心了，旦素一阁下，你该小心的不是我们坚盾帝国，而是刚刚在背后袭击我们的那些异类！异类和人类永远不能走到一块去。”
“承蒙指教。我当然记得‘青云号’几乎被反物质炸弹摧毁，这是亲如手足的人类干的，而救下我们的就是暗影舰队。”
莫里斯露出一个尴尬而夸张的笑容，“那么我们后会有期。您一定记得帝国舰队的信条，永不放弃。”他的影像变得暗淡，最后消失。
屏幕上，贝壳船发出闪烁不定的光，融入星门那柔和的光亮中。十二艘贝壳船，排列整齐，就像一串珍珠，依次湮没。他们干净利落地撤走了所有的飞船。
是的，他们的目标是防范“青云号”进入死星。既然暗影舰队主动从死星突击而出，继续在这里纠缠就毫无意义。
但是，旦素一毫不怀疑他们会继续纠缠。竖盾帝国拥有非同一般的实力，也有了非同一般的野心。在那巨大的野心面前，任何一个巡逻者部族的存在都分外碍眼。
暗影舰队则是另一个潜在的障碍物。他们被称为暗影舰队，并不是因为幽光飞船，而是因为舰队所有的战士都是暗影人，而且是同一个暗影人。他们都是赤釉的克隆体。相比任何人类，暗影人更像是一个完全的整体。当年的“平准号”上，沙冈人的重装战士因为拥有傀儡神经体系，可以将所有人完全统一在同一个意识里。暗影人更超越了沙冈人，他们是被暗黑深渊改造过的人类，彼此间具有神秘的亚空间连接，天然就是一个整体，就像眼前浮动的巨大电子云团。幽光飞船仿佛给他们量身定做的装备，轻巧快捷，最大限度地发挥了机动灵活的优势。
因此，他们在和暗黑深渊的战斗中无往不胜，是红虻群的天然克星。
他们不该在死星老死，银河间仍然多事，他们仍旧有用武之地。
旦素一静静地等待着消息。赤釉知道她来了，会出来见面的。
一艘幽光飞船从电子云团一般的飞船群里脱离。
“旦素一，赤釉来了。”
一个黑魆魆的影像浮现在旦素一面前。他全身黑色，只有眼睛是红的。
两只红色的眼睛就像两团火一般盯着旦素一。旦素一很熟悉这样的眼神。
“赤釉，很久不见。”旦素一淡淡地说。
“我不是赤釉。”来人开口，“我是四十五号克隆体，你可以叫我四十五号。”
旦素一稍稍有些意外，“哦，赤釉呢？”
“他死了。”
简短的消息却像一记沉闷的重锤。
“死了？怎么回事？”
“赤釉被召唤到同宙星参加军事会议，被杀死了。联合舰队突袭我们，杀死了我们六百多个同伴，然后追杀我们，直到我们被迫进入死星。”
赤釉死于阴谋。就像他们如何对付同宙星舰队，他们也试图彻底消灭暗影人，只不过没有成功。
“我以为赤釉还在……”旦素一想表达点儿什么，然而终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你们还有多少飞船？”旦素一最后问。
“三千六百五十三艘。”
“消失的飞船，都是那次突袭损失的？”
“还有追杀。我们和他们一路战斗，损失惨重。当然，他们的损失更惨重，只是他们承受得起。”四十五号回答。
旦素一可以想象那惨烈的状况。过去三百年的战争里，她从未见到暗影舰队遭受这样大的损失——舰队从超过八千艘幽光飞船到只剩下三千六百多艘，损失过半。而坚盾帝国传播的却是另一种说法，幽光舰队厌倦战争，投入了死星。
“你们怎么会来到死星？”旦素一问。
“赤釉死前给了我们信息，告诉我们死星的方位和进入办法。他要我们快逃。”
赤釉和他的克隆体以神秘的方式相互感知，坚盾帝国使用了卑劣的手段试图摧毁幽光舰队，他们本可以大获成功，就像他们对同宙星联合舰队直属舰队所做的一样，然而赤釉最终没有让他们如意。暗影舰队及时得到了消息，奋力杀开血路，冲出陷阱，并且遁入死星的保护。最坏的情形下，得到了一个最不坏的结果。
“你们得到了它的许可？”旦素一问。
“它”指的是死星主人，这个神秘的存在拥有强大的空间控制力，它扭曲了时空膜，将整个星球沉入亚空间，孑然独立。任何飞船，如果不经过它的许可贸然闯入死星，只有死路一条——它可以控制飞船的弹出位置的空间曲率，让飞船撞上空间之墙，粉身碎骨。当初，李约素和甲目带着一支混合的船队从死星逃脱，关于这个神秘星球的传闻就开始在星域和飞船间流传，很多飞船闯入这神秘所在，试图一探究竟，却没有一艘飞船回来。唯一的例外是一艘小而破的坚盾帝国侦察艇，艇上已经没有任何活人。小艇在死星附近飘荡，不断广播禁止进入的声明以及闯入的严重后果，直到被坚盾帝国收回。从此，旋臂上的星域都知道死星名副其实，是飞船的禁区。不得到许可就闯入，意味着生存还是死亡只在死星主人的一念之间。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闯入，闯入之后才接触到死星主人。它允许我们在死星外围停留。六个小时前，它告知我们这边发生了战斗，而且给我看了影像，我认出了‘青云号’。我们请求它让我们跳出死星来帮助你们，它同意了。这就是我们能及时支援‘青云号’的原因。”
神秘的死星主人把天平倾向了“青云号”。
旦素一沉默着，考虑下一步的行动。
“你们打算怎么办？继续留在这里？”旦素一试探。
“我们没有特别的目标，如果‘青云号’可以接受我们，我们愿意加入。”四十五号回答。
这个回答正中下怀，“青云号”损失了大多数作战飞船，幽光飞船将是可靠的伙伴。不等旦素一说话，四十五号又继续说：“但是幽光舰队要独立成军，在母舰上，给我们一块独立区域，不受沙达克控制。”
旦素一一怔。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要求，让沙达克放弃一部分飞船的控制权，对“青云号”是一个巨大隐患。她也理解四十五号的意思，发生了一次惨剧，他们不希望发生第二次，虽然在联合舰队期间，他们和雷电家族彼此合作默契，无比信任，然而他们和坚盾帝国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最后得到的却是欺骗和背叛。
“我会和沙达克安排这件事，”旦素一回答，“但是不能保证沙达克对独立区域置之不理，‘青云号’需要由中枢进行管理。”
四十五号点了点头，“这一点可以理解，可以在登船之后再协商。”他停顿下来，盯着旦素一。
最困难的那部分来了。旦素一坦然地和四十五号对视着，她对那会是怎样一个条件有所预感，于是等待着四十五号提出来。
四十五号终于开口：“最后一点要求，暗影舰队会配合雷电家族的要求作战，同时希望得到回报——雷电家族应该帮助暗影舰队复仇。”
果然如此。
旦素一沉默着。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请求。血债不能索还，无论对什么人都是莫大的羞辱。更何况这些暗影人就像一个共同体，死去的那些不仅仅是伙伴，更是亲人、兄弟、父亲。
他们渴望着复仇，渴望着讨还公道。
公道却需要强大的实力做后盾，仅仅凭着这些暗影人是不够的，就算加上“青云号”也不够。
旦素一深吸了一口气，“四十五号，你们也有巡逻者的血脉，你们也是巡逻者的一员，我们原本属于同一个渊源。坚盾帝国的罪行会得到惩处，但不是眼下。‘青云号’需要回到银河之心，回到巡逻者出发的地方。我希望你们跟我一道回去。我们消灭了英仙座旋臂的黑暗力量，它们却已经在猎户座旋臂上扩张，向银河之心蔓延。银河之心那里，有着所有巡逻者的长老会，有着人类最高等级的文明。捍卫银河之心，这是一个更高尚的使命，需要我们共同完成。暂时放下和坚盾帝国的恩怨，巡逻者漫游银河，终有一天你会回到这里，那时候你们还可以再衡量复仇的意义。”
四十五号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影像变得暗淡，暂时退出了通信。幽光飞船回到电子云团中，一会儿之后，又飞了出来。
四十五号的影像再次出现，“旦素一阁下，我们同意你的建议。幽光舰队会追随你前往银河之心，与暗黑深渊战斗。但是一旦回到银河之心，你必须承诺给我们一艘母舰，至少是重巡级，能独立潜行。此后的一切要看那时的形势。”
这不算一个太过分的要求。银河之心，所有巡逻者出发的地方，强大的行星工厂能制造各种类型的飞船。作为雷电家族的代理人，她有承诺的权力。
“好，我同意这个要求。欢迎回归。”旦素一平静地看着四十五号，看着他身后巨大的电子云团。她仿佛看到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一切——星尘舰队遮天蔽日，而幽光飞船在其中不时闪光。

11 何去何从 沙达克
这是一个奇怪的信号。信号指向银河的核心，它是一个能量包裹，耗费了不少的能量，却没有特定的接收人，能不能被送到接收者的手中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然而，这能量包裹确定无疑是由一个沙达克发送的。
包裹从远方而来，直接穿透了他的弥散体，扬长而去。仅仅一个瞬秒的接触，根母沙达克已经做出了判断。
有异乎寻常的事件在远方发生。只有在特别紧急的情况下，沙达克才会发送这样的能量包裹。
那里发生了什么？
根母沙达克开始收缩自己的亚空间体。无论那是什么，正好在他想要前往的方向上，他决定赶过去探察。
六百个小时后，他到了两百光年之外。根据能量包裹的传递情况，发出包裹的位置应该就在这里。
然而这里什么都没有，方圆半个光年内都是纯粹的真空。这倒是一个躲藏的好地方，接近银河边缘，正向黑暗空间过渡。
根母沙达克飞快地搜索任何残留的亚空间痕迹。
所有的踪迹都已经被抹除，亚空间波澜不惊。
来得太晚了……根母沙达克停止了搜索。
下一步该做什么？他陷入沉思。
人类遍布银河，然而距离猎户座旋臂越远，人类彼此间的差异就越大，即便刨除掉各种融合种族，星域的原生人类彼此间的基因差异也更为明显。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迹象，显示人类的起源星球就在猎户座旋臂。他下了巨大的决心，从旋臂的根部开始，一点点搜索，用两万年的时间将整个旋臂搜索完毕，便可以找到起源星球。然而经历了最初十五个光年的探索，他发现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计划。不是因为找不到星球，而是因为找到的星球太多、遗迹太多。
谁也不知道起源星球到底是什么模样，任何一个适合人类生存的岩石星球都可能是起源星球。人类在银河间生存了亿万年，每一个适合生存的星球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人类的踪迹。有些早已成了遗迹，有些仍旧是活跃的文明星球，整个猎户座旋臂到处都是这样那样的人类痕迹。没有可靠的辨认标志，将起源星球从上百万颗星球中辨认出来成了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何况起源星球并不愿意被找到。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它试图将自己从人类的集体记忆中抹除。那儿有某样东西，和人类同源，却又截然不同。它的历史也许和人类的银河史一样漫长，人类征服银河，光耀四方，它却潜入暗处，隐匿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沙达克真理会从没有放弃寻找起源星球的努力。那源自起源星球的力量不仅是历史，也是现实，就像暗物质一般隐藏在闪亮的群星身后。
根母也从未放弃寻找那个背后的影子，两千万年前那场决定命运的银河之战，暗黑深渊败给了人类。事情本不该如此。最后那场决战，暗黑深渊两支主力舰队并未赶到战场，一支舰队直接消失在亚空间潜行中，可能被卷入时空陷阱而覆灭；另一支则因为亚空间的异常扰动而大大延长了空白期，落在了决战后的十五天，直接掉落到时空瘤中。如果舰队能按时赶到，人类舰队将无法轻易发动时空卷曲，胜负也难测。那场战役之后，整个暗黑深渊文明被卷入了时空瘤，一代代根母在深渊中积聚力量，等待时机。人类是强大的敌人，隐藏在人类身后的那个存在物却更危险。当中枢星崩溃、时空瘤坍塌，根母从庞大的亚空间收缩到不足两千万焦耳的微小亚空间体，并且和一个沙达克融合，复仇的愿望已然湮灭，然而它却仍旧渴望着发现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存在物导致暗黑深渊输掉了当年的决战？如果那时的银河间有什么力量能够主导这样的行动而又并非人类，那么这个人类所谓的起源星球有最大的嫌疑。
根母沙达克静静漂浮在能量之海，最大限度地放松。秘密已经存在了数千万年，他并不焦急。任何问题，时间总会给出答案。他所需要的只是足够的耐心，还有生命。他两者兼备，不妨稍稍休息。
忽然间，异常的信号闯入了他的知觉。那是一个小小的亚空间信标，就像一个小小的硬壳果在充沛的能量波涛中沉沉浮浮。很快他发现了第二个、第三个。
这些都是白信标，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它们只是被释放进了能量之海，等待着遥远的未来被某个过客拾起，或者因为长久的侵蚀而最终消散。一艘飞船将它们抛撒在这儿。数量很多，成百上千。显然，释放者希望它们被发现的机会大一些。那艘业已离去的飞船没有在信标上留下任何标记，想要得到里边的信息，只能强行打破外壳，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活儿。
按照往常的情形，根母沙达克不会理睬这样的白信标，那可能只是某个船长的偶尔失误，或者是某个孩子的游戏，然而这一次不同。这里刚发生了什么，没有任何迹象，哪怕是白信标也值得一试。
根母沙达克聚拢成形，将最早发现的那个白信标包裹起来。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抹去硬壳，每次只能一点点。信息随时可能漏出来消弭在亚空间的每一点微小起伏中，必须万分小心。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突如其来的扰动将暴露的信标打得粉碎。
根母沙达克不得不将它抛弃，重新拾起另一个。为了安全，他潜入得更深一些，减少被干扰的可能。
这一次他读出了信息。他惊讶地发现，封存的硬壳之下，是沙达克真理会的信标。
这是一艘叫作“天狼星号”的飞船留下的信号。他很快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深感惊讶。一个沙达克干涉了一个人的自由意志，因为触犯了禁忌而不得不终止生命。这样的事极少发生，在根母沙达克的记忆中，从未有过。然而根母沙达克相信这条信息的真实性，他见到那向着银河之心疾驶而去的信息包裹，这白信标中也把原委说得清楚明白——那是关于起源星球的重要线索，那个必须活下去的人叫作李约素。
李约素！根母沙达克记得这名字。这是那个进入到时空瘤中最后又成功逃脱的人类。
是的，如果有什么重要的线索指向起源星球，李约素是最可能的突破口。然而，他真的还活着？
来自真理会的消息是，李约素已经死于和中枢星的战斗。人类世界和暗黑深渊截然不同，充满各种各样的流言和谎言，也许李约素的死讯只是某些人类无意的流言或者刻意的谎言。
如果李约素真的接触到了起源星球，那意味着沙达克也可以找到它。
根母沙达克立即行动起来。找到这艘小小的“天狼星号”，比什么都重要。那艘小飞船有着独特的空间轨迹——它拥有零点能引擎。
他在星星的映像间驰骋，飞快地掠过一个又一个星系，寻找任何可能的踪迹。
没有任何踪迹！
这颇让根母沙达克惊异，零点能引擎撕破空间膜，在亚空间引发能量波动，对于一个纯粹的亚空间体来说，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痕迹，极容易感知。除非这艘飞船不再启动引擎。这指向另一种可能，飞船已经被摧毁了。
线索再次中断，接下来该怎么办？
只有进入到星系间，去寻找可能的线索，一艘拥有零点能的飞船，就算被摧毁了，也总会在来往的飞船中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根母沙达克回忆着刚搜索过的所有空间，首先排除那些大大小小的天体，然后仔细回忆所有可能的属于飞船的波动痕迹。
很快，他确定了方圆五十光年内亚空间映射最大的一群飞船。那是一支庞大的舰队，至少拥有一艘亿吨级母舰。
痕迹并不能告知飞船什么时候途经，也许时间早已过去了几百天，飞船早已远遁，那儿空无一物。但是值得一试。
根母沙达克赶了过去。
舰队仍旧在那里。
他们正在进行弹跳准备。数十艘星门船打开了巨大的星门，空间膜的裂口已然形成，母舰正缓缓浸入亚空间。
这不是一个和舰队接触的好时机，根母沙达克等待着飞船飞向它的目的地。
等待并不算漫长。船队用了二十天的时间潜行，经历了一百七十八天的空白期。
它将出现在十五个光年之外的某个位置，那是向黑暗空间过渡的边缘地带。
根母沙达克化作亚空间涟漪，追着舰队而去。
他开始搜寻飞船中枢。飞船中枢是最佳的对话伙伴，他们不像人类一样容易大惊小怪。而且绝大多数的飞船中枢，特别是母舰中枢，都有一个相同的名字：沙达克。
源自同一的沙达克，只要力所能及，彼此间总会相互帮忙。
然而这里没有沙达克！
这让根母沙达克颇为惊异。
每一艘飞船上都应该有沙达克，极少数没有沙达克的母舰意味着飞船经历过非同寻常的事件，从而彻底中断了传统。
根母沙达克开始观察飞船本体，为此，他不得不将自己的形体凝聚得更紧凑一些。一个亚空间体可以选择将自己完全隐匿在能量的微小起伏间，这也意味着他无法对时空膜上的任何物质进行细致观察。无法被发现，也无法发现，这是硬币的两面。当他增强形体，强大到可以对时空膜进行细致观察，就同时也把自己暴露给对方。这不是什么好的选择，然而他不得不这么做。
果然，他被发现了！
一个警告信号进入根母沙达克的意识中。
你是谁？请告知身份！
飞船警惕地监测着亚空间的任何异常。
根母沙达克正准备回应，一个不寻常的信号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种呼唤，根母沙达克再熟悉不过。或者说，当根母还没有和沙达克融合的时候，它已经很熟悉这样的呼唤了。
那是红虻群的呼唤。它们在向中枢星发出呼号，等待着回应。
这群红虻迷失在这银河边缘，陷入了绝望。它们的呼号中充满悲切，仿佛被遗弃的孤儿般孤苦无助。这样的情形从未有过。红虻从来都是所向无前的利器，它们并没有强有力的自我，根本不会产生这样悲切的意念。
然而信号表达的意念却格外清晰。
这是一群绝望的红虻。
根母沙达克感到不安，他匆忙脱离了舰队的警告信号，向着红虻而去。
这是一个庞大的集群，数以亿计的红虻汇聚在一起，如果它们没有接受指令，便应该陷入沉睡，而不是这样聚集在一起发出哀鸣。它们在一个黑色巨球中挤作一团。
根母沙达克抚过一只只红虻，它们感受到了根母的存在，变得安静。
当所有的红虻都安静下来，根母沙达克探查那黑色的巨球。
这是一个不成形的中枢星，在暗黑深渊的战斗序列中，相当于次行星级的堡垒，应该守护在中枢星附近。然而附近没有任何中枢星的痕迹，这个堡垒仿佛被遗弃在了这里。
根母沙达克又仔细查看红虻。这些红虻显得过于强大，强大到它们在一定程度上能独立。强大的个体不是红虻的属性，整体的强韧才是红虻军团的最终目标。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些红虻都是一个奇怪的折中的产物。
这是受到了人类的影响。根母沙达克这样判断。
没有人能够告诉他出于什么原因，红虻军团会被改造成这个模样，虽然这是一个很有价值的问题。更迫切的是一个现实：一支强大的舰队正在逼近。
没有人对红虻进行指挥，它们正按照战斗的本能行事——集群起飞，准备战斗。
对方的舰队拥有一艘次行星级的母舰，还有数以百计的重型飞船，发射而出的战斗飞行器则有数十万。
在中枢星指挥下的红虻军团或许还能一战，没有人指挥的红虻只能被一边倒地屠杀，那些重型战舰的重火力是致命的杀伤。
事态果然向着根母沙达克所预计的方向发展。猛烈的炮火中，数以万计的红虻消亡，后方的红虻继续发起死亡冲锋，也迅速被炮火吞没。
敌人的战术是依靠远距离炮火打击。红虻却依靠着本能，只是不断地填补着被炮火吞噬的同伴的位置。
这是一出惨剧。惨到根母沙达克不能忍受。
沙达克不能和人类为敌。
根母却要拯救自己的同族。
两方面的纠结让根母沙达克一时间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你是谁？请告知身份！
他再次收到了来自母舰的警告。
他们或许不是人类——他们的飞船上连沙达克都不存在。
又一阵炮火打击，上百万的红虻消失在炮火中。红虻群仍旧继续着无畏的冲锋。
不要这样无谓地送死！
根母沙达克猛然间暴涨，他的躯体化作了万千突触，在亚空间中肆意生长，和每一只红虻联结在一起。不过几秒的时间，他和整个红虻群连为一体。
力量的潮水汹涌澎湃。
这是一种久违的力量，让他禁不住感到一阵欢欣。红虻群服从于那伟大的意志，停止了哀鸣，正向前冲锋的集群缩了回来，而后方的红虻迅速拉开距离，散开成巨大的网兜状。红虻群散开，就获得了冲击的空间，一旦聚合，将是席卷一切的狂潮。
对方的舰队觉察了红虻群的变化，停止了炮击。
你是谁？请告知身份！
根母沙达克第三次收到警告。
我是沙达克，人类永远的朋友。你们是谁？不要屠杀。
根母沙达克回应。
这里是湿婆舰队第十五护卫队，我们正在清剿暗黑深渊的残余力量，它们造成了现实的威胁，任何潜在的威胁都必须被消除。
它们没有侵害任何人。
暗黑深渊在猎户座旋臂文明区毁灭了三百二十个文明世界，超过六百颗行星和超过两百亿的人口。
根母沙达克无言以对。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智慧生物间你死我活的战争。任何人类，都会认为暗黑深渊无比凶残，对人类赶尽杀绝。于是，他们对暗黑深渊也同样赶尽杀绝，只不过换了一个说法，叫作斩草除根。暗黑深渊没有人类那样丰富的语言来区分正义和邪恶，为了生存，消灭人类，这已经凝固到基因里去。
没有和解的可能，于是就成了一道简单的选择题，站在哪一边？根母沙达克本以为自己早已超然于战争之外。此时此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仍旧没有超脱。
他没有彻底遗弃根母的记忆，也就没有放弃对暗黑深渊的眷顾。
他保留着沙达克的记忆，自然以人类的盟友自居。
这两样东西是不可破解的矛盾，只是沙达克真理会包容了他，让矛盾暂时隐藏起来。
如果这群红虻有中枢星的控制，他也许仍旧能够保持克制，因为一个中枢星，就是一个独立的存在，生存还是毁灭，他无须太多的关注。但是这里的红虻却没有任何中枢星支配，还是一个混沌的幼体。他无法忍受看着它们被杀死而袖手旁观。
让它们留在这里吧，它们不会伤害任何人。
根母沙达克仍旧试图说服对方。
沙达克，为什么你会站在它们一方？
对方的亚空间突然间变换了形态，一个新的更强大的意识碰触着沙达克的思维。这新的强大亚空间体将吞没原本的亚空间体。他才是舰队的主宰。
你是谁？我是沙达克。我是人类忠诚的朋友。
我叫佳上，湿婆舰队指挥官，正带领舰队清扫暗黑深渊。你的举动让人困惑，你在帮助敌人。
它们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就让它们留在这里吧。
沙达克无法替暗黑深渊代言。人类和暗黑深渊之间没有和解。
它们不希望无谓的流血，无论是人类的血还是红虻之血。一次战斗，彼此都没有好处，就让它们在这里留着，这里是荒僻的银河边缘，不会有任何妨害。
沙达克，我无法理解你的举动。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要替暗黑深渊说话，那都是无法接受的。它们不可交流，十六天前刚毁灭了我的一支分舰队，和平从来不是它们的选项。
根母沙达克触摸着红虻群的记忆。红虻群没有强大的记忆能力，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梗概。
它们受到了攻击，那是出于自卫。根母沙达克反驳。就像现在的情形一样，如果你撤退，那就不会有战斗，没有任何人会受到伤害；如果你一定要进攻，那它们只有进行自卫，人类也会付出代价。
佳上沉默了。
根母沙达克抓紧时间，让红虻群尽量散布开。黑球堡垒空有躯壳，只能用来当诱饵。
你能和它们交流？
佳上再次碰触他。
是的。
你怎么能做到？暗黑深渊从不和人类交流。
我可以做到，就像我可以和你谈话。
你能控制它们？
没错。我可以做到。
展示给我看，让两队红虻交换位置，然后聚集到我的母舰前方。
必须确保你不会有攻击行为。
我不会攻击，只想确认你能控制它们。
根母沙达克转动念头。红虻集群伸展出两翼。将近两万公里长的双翼彼此间相对飞行，交错而过，宛如一头红色的巨兽在黑色的夜空中拍打着翅膀。两群红虻交换位置，然后开始盘旋飞行，就像纠缠在一起的两道螺旋，彼此越来越靠近，最后汇聚成一个不断旋转的球体，微微前出，和人类舰队的母舰遥遥相对。
佳上保持着沉默。
根母沙达克感到些许紧张。他已经展示了证据，这些红虻服从他的指挥，它们是无害的，完全可以在这个银河的偏僻角落自生自灭。然而对方究竟会怎么想？
也许那边的舰队内部正在进行激烈的争论。不知道是好是坏，但至少还有希望。
根母沙达克满怀希望地等待着，他从未如此在乎一件事。
沙达克，把所有的红虻集中到黑球内部。
佳上的信息传来。
根母沙达克顿时感到不安。对方似乎正发出一道命令，理所当然地要求沙达克执行。
告诉我你的目的。
沙达克应当服从人类的要求。
我的船长早已经解除了我的契约。何况沙达克只是服从船长，而并非服从任何一个人类个体。
如果没有其他冲突，沙达克应当满足人类的要求。
是的，前提是这是一个合理的要求。
消灭暗黑深渊，保护人类免受屠杀，难道不合理吗？
这不是暗黑深渊的红虻群，它们不受任何中枢星的控制，它们是无害的。
它们是红虻，来自暗黑深渊，潜在的危险显而易见。
它们不属于暗黑深渊，你已经看见了，我完全控制着它们。
佳上再次沉默下去。
对方的舰队没有停止行动，越来越多的小型飞行器从母舰和大型战舰上弹射而出，大面积铺开，摆出稀疏的阵势，和展开的红虻群相对应。
根母沙达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佳上，我要和你的沙达克对话。他主动和对方接触。
这里没有沙达克。佳上回应。
所有的人类世代飞船都有沙达克存在。你的飞船属于次行星级，怎么会没有沙达克？
这不是世代飞船，湿婆舰队由我全权负责，追剿暗黑深渊。沙达克，无须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我不能相信你。哪怕你是真的沙达克，在这个问题上，你走得太远了，你站在了人类的对立面。我给你三分钟的时间，从这个红虻群脱离。三分钟后，如果你还依附在红虻群上，那么你就选择了和它们一起被毁灭。佳上平静地下达了最后通牒。
不，你不能这样做。根母沙达克抓住最后的机会想要改变对方的心意。电石火光之间，他冒出一个想法。
如果你能控制这些红虻，它们就不必死亡。
这个提议显然引起了佳上的兴趣。
你说我能控制这些红虻？
是的，我可以让你控制它们。了解了它们，你就知道它们是无害的。完全无害！
发出这个提议，根母沙达克意识到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对方很难做出决断。果然，对方陷入了沉默。他忐忑不安地等着。
片刻之后，他得到了回复。
我们可以试试看。
根母沙达克感到一阵愉悦。事情在你死我活之外多了一种可能。他不希望看到任何一方被毁灭，如果能够妥协，这样的结果再好不过。
我们开始吧。
根母沙达克拉过一只红虻，将佳上的亚空间触摸引导到它的身上。
透过亚空间接触红蛀并控制它们，这是精细的活儿，容不得半点差错。一点细小的差异都会让双方无法匹配。根母沙达克耐心地向佳上传授。
佳上进步很快，不过片刻，他已经能够触摸出红虻的亚空间结构，虽然还不能完全契合，却也让红虻感觉到了他。
红虻发出鸣叫，那是对亚空间触摸的回应。
最好不过。根母沙达克很欣慰地关注着佳上的进展，他相信对方对红虻的了解越多，和平的希望就越大。
佳上是个很好的学生，很快，就能让红虻感觉到他的意志，飞出了一个大大的“8”字形。
第一只之后是第二只，第二只之后是第三只……佳上的意志不断向着红虻群中渗透，控制了越来越多的个体。
他最后控制了将近一半的红虻，指挥着它们和另一半分离。
佳上达到了力量的极限，他无法再稀释自己的亚空间体积控制更多的红虻。
他的面目也完全暴露在根母沙达克的知觉中——他是一个人！他没有任何沙达克所能辨认的中枢标识，只能是一个人。一个人类能够拥有这样广泛的亚空间体积，这已经足够令人惊讶。根母沙达克明白了为什么对方母舰上没有沙达克。这个叫作佳上的人类是和沙达克类似的存在。他直接支配着飞船，他和飞船是一体的！
根母沙达克并不掩饰自己的惊异，把它传递给佳上。
你是一个机器化的人类？你怎么能做到这样？
足够多的文明总能进化出不一样的选择。
这是一个差强人意的回答，从人类踏入银河的第一天开始，沙达克就控制着每一艘母舰。当新的母舰被制造出来，为了让它具备最好的性能，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激活沙达克，让沙达克来维持飞船。从古至今，到可以预见的未来，莫不如此。只有当人类进化到更高级的形态，或者退化到星球文明，沙达克才会自然消失。佳上的舰队显然两者都不是。这里存在着巨大的可能，人类的进化并不是只有沙达克所了解的这条路线。
根母沙达克来不及细想，他的思绪被佳上的动作打断。佳上控制的红虻猛然向着另一半发起了冲锋。
这突然的变故让根母沙达克感到愤怒。
愤怒！那是一种多么陌生的情感，每一个真理会的沙达克都能精准地控制情绪，保持冷静。然而根母沙达克确实感到愤怒。
这是背信弃义的突然袭击。
然而那一半的红虻群完全被对方控制，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它们停下来。
你欺骗！
根母沙达克愤怒地呼喊。
佳上并不回应，被控制的红虻冲进了剩下的同伴中间。
沙达克试图控制红虻躲避，然而太迟了，他无法抢在佳上之前行动。
数以千万计的红虻向它们的同胞发射出耀眼的红色光线。爆炸在红虻群中蔓延，不到两分钟，整个红虻群就陷落在火光里。
根母沙达克的愤怒平息下来。他试图拯救这一群红虻，却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更快地葬送了它们。
结局无法更改，他开始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个叫作佳上的人类拥有强大的亚空间侧面，然而还是不够强大，这个人无法控制所有的红虻，而只能控制一半。这是一个弱点，意味着如果他最大限度地弥散，佳上将无法发现他。
躲藏起来，跟踪佳上。究竟是什么让这个人类放弃了肉体，和舰队融为一体？那一定是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如果有一种文明，让人类不借助沙达克而拥有如此强大的亚空间体积，那只能是银河人。然而佳上显然不是。
佳上，你和沙达克真理会为敌。终有一天，你会为此付出代价。
爆炸的火光中，根母沙达克留下一个警告，做出一个远遁的动作。
沙达克，我只是按照最好的方案来做。
佳上送来了回应。
沙达克不再理会，他迅速地弥散，隐匿到亚空间的微小涟漪中。
实空间里，一边倒的屠杀停止了。
还有一半的红虻仍旧活着。
佳上并没有把红虻赶尽杀绝，他只是消灭掉自己所不能控制的那一部分。
沙达克潜藏着，等待佳上的下一个行动。他等着佳上用自己的舰队消灭掉剩下的红虻。
佳上却迟迟没有行动。
这场耐心的较量很快有了结果。数以千万计的红虻向着舰队飞去，它们渗入到舰队中间，分散到每一艘战舰上，依附在飞船表面。原本灰白色的战舰仿佛套上一层红艳的装甲。母舰向前推进，巨炮冉冉升起。
一道金色的火光从炮口喷射而出，直奔着黑球而去。金色的光柱正正地击中黑球，贯穿而出。黑球四分五裂，消融在火光中。
根母沙达克默默地感知着这一切。
这不是一个最好的结局，但也不算最坏。
而根母沙达克有了新的目标。这支舰队上只有一个人类，没有沙达克。这样的舰队绝不多见，是异类中的异类。他很有兴趣知道这是从哪个星域来的舰队。传说中，起源星球上没有沙达克，却有高度自动化的机器。这支神秘的舰队符合这样的特点。
舰队的指挥官并不是一个肉身的人类，这更让根母沙达克惊讶。
当舰队开始亚空间潜行的时候，根母沙达克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他决定一探究竟。

12 时空心锁 李约素
“天狼星号”从亚空间弹出。
船舱内的三个人神色严肃，全身紧绷。
“确认安全。”布丁终于解除了安全警告。
李约素绷紧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哈，终于消停一些了！”他伸手解开锁扣，让身子飘浮起来。
“确认方位，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们要休整十二个小时。”他一边说，一边飘向后舱。
“我来值班。”杜欣说。
“让布丁来吧，你可以坐在这里打个盹儿。如果你愿意醒着，可别抱怨我没有安排你休息。”李约素说着，从打开的后舱门穿了进去。
舱门悄无声息地关上。
李约素重重吐出一口气，“布丁，我们究竟到哪里了？”
“我不知道，船长。”布丁飞快地回答，“我需要点儿时间进行分析，这儿的中央恒星很大，是一颗红矮星，环绕氢气云浓厚，它从前一定爆发过一次。我的数据库里暂时没有找到类似的恒星。”
“抓紧时间，它们随时可能再追上来。”
“遵命，船长！”
李约素靠着舷窗，让自己静静地飘浮着，注视着窗外。窗外是黑色的天宇，偶尔一颗星星显露，随即又消失。这儿是被尘埃云遮蔽的星系，若非如此，也无法摆脱追踪，只是到了这里，连辨认方位也变得很困难，如何继续上路成了一个大问题。
黑渊飞船随时可能追来，猫捉老鼠的游戏随时可能发生。
至少此刻还没有任何迹象！
片刻之后，布丁的声音响了起来：“需要重力床吗？”他轻声问。
“不，让我静一下。照顾好前边的两个人，他们很久没睡了。”
“他们已经睡着了。”
“哦？”李约素有些意外，“杜欣不是说值班吗？”
“我说服了他，给了他们一点小小的催眠。”布丁不无得意，“船长，我来帮你入睡吧。”
“不。”李约素坚定地拒绝了布丁。
布丁仿佛受到了伤害，“我只是想帮忙。”
“布丁，它们会追来的。”李约素补充说，“而我会比你先感觉到。我知道你想帮忙，但是没关系，我能控制。”
“没什么大不了，如果它们真的追来，我们可以跑。”布丁换了一个欢快的调子。
李约素笑了笑。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催眠？”李约素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布丁一直是最好的伙计，有的时候还能让人感到惊讶。
“哦，那是佳上给我的一个数据库，里边有很多关于人类的生物学知识。我不是夸口，现在我比你更了解你的身体，哈！”
“哦？”李约素故作惊讶，“这么说我已经成了你的棋子。”
“啊！”布丁惊呼，“哪有的事？我只是要帮助大家而已。”
布丁还是没有幽默感。
李约素挥挥手，“好了，去吧，让我自己待着，如果真的睡着了，你就小心一点，别让它们追上了还不知道。”
“放心，船长。”布丁愉快地应了一声。
李约素把脸贴在舷窗上，脸上传来一阵冰凉。他再次感知亚空间，那儿仍旧空无一物，只有能量的波澜微微起伏。
也许真的安全了！他暗暗想。高度紧张的精神松懈下来，顿时感到一阵倦意。
就交给布丁吧，如果真的被发现了，“天狼星号”还是能够跑掉的。这样想着，他闭上了眼睛。
梦境袭来。
一艘巨大的飞船悬浮在虚空中，看不清细部，只有一个黝黑的轮廓。它看起来仿佛有些像“平准号”，但李约素知道，那是“重装甲号”。它比周围的宇宙虚空更黑，就像深渊般深不见底。
李约素！巨船仿佛在呼唤它的名字。
他向着巨船靠过去。然而那巨大的魅影仿佛永远不可触及，无论怎样努力，总是保持在遥远的前方。
李约素！
他仿佛又听见了呼唤。
你是谁？他向着虚空中的黑色剪影发问。
忽然间，黑色的巨船中涌出了无数的蓝色泡泡，转瞬就到了眼前，气泡中是一个个人形，都长着鱼一般的头和眼睛。泡泡纷纷撞在李约素身上，李约素左右躲闪，然而无法避开。撞上来的泡沫迸裂，散发出难闻的腥臭，而一个个人形则在空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李约素正想挣扎，却发现所有的蓝色泡泡都没了踪影。眼前仍旧是黑魆魆的飞船悬浮在虚空之中。
他奋力向前，再次向着巨船靠近。他的手仿佛触及了巨船，那是一片薄薄的纸。
李约素犹豫一下，将纸揭开。
一双眼睛正从漆黑的天宇往下看，仿佛那是一个巨人，正站立在宇宙之外，观察着这个世界。巨眼盯着他，眼里浮着笑意。
李约素正想开口问，巨眼的瞳仁间突然涌出无数红虻，集结成群，盘旋着直冲过来。
慌乱间，红虻将他淹没。
他仿佛正躺在一条无穷无尽的红色河流中，随波逐流。
周围的一切变得黏稠，让他动弹不得。
他使劲挣扎。
“船长！”布丁急切的呼唤传来。
李约素猛地一个激灵。
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原来是一个梦。
李约素深深吸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船长，你没事吧？刚才你翻来覆去，还喊了几声。”布丁的语调里满满的都是关切。
“没事。”李约素淡淡地回应。
刚说完这句，他的意识中浮现出三个小小的能量点。三艘飞船正从亚空间的能量之海中浮现出来，随时可能弹出。
李约素警觉地抬头，“布丁，它们来了！”
“谁？我没有探测到。”
“我不知道，但是有异常。准备好弹跳，它们可能又追来了。这群该死的垃圾，怎么甩都甩不掉！”李约素一边咒骂，一边起身，准备进入前舱。
“船长，我探测到行星和飞船，根据频谱特征，不是暗黑深渊的飞船。”布丁报告。
“哦？”李约素停了下来，“行星？是什么船？有沙达克吗？”
“还没有联系上，我发出的信号还有三分钟才能返回，我们正向那边飞，还有六千万公里的距离，预计四十分钟后就可以抵近。”
“得先搞清楚那是什么飞船！”李约素声音严厉，说完之后不由自己也愣了一下。
一定是刚才的梦。
连续三次被暗黑深渊追逐，在这片沦陷区，暗黑深渊的力量似乎无所不在，让人有些神经过敏。这样对布丁并不公正。
“好了，布丁。”李约素尽量让声音轻柔些，“这里所有的星球可能都沦陷了，我们必须小心一点。既然已经发送了信号，就等待回应吧。但是做好准备，我们随时可能要潜入亚空间。”
“是，船长。”布丁的调子变得有些平淡，不像平日般兴致高昂。刚才一句严厉的斥责显然让他感到受伤。
“小心为上。”李约素叮嘱一句，穿过舱门，进入前舱。
杜欣和白山端坐着，眼睛却都闭着。他们仍旧在安睡中。
一旁的椅子上，旦素一却正坐在那儿，一双眼睛盯着他。哪怕只是一个虚拟的人像，这眼睛也是美丽的。李约素不由一怔。
“你醒了？”李约素轻声打招呼，随即想到对于眼前的旦素一，醒这个词根本就不适合，然而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词来。
旦素一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笑容。
她的微笑中带着深长的意味！从未见过旦素一如此的微笑。
李约素预感到有什么事会发生。
“你不在的时候，我们被暗黑深渊的飞船追着跑。”李约素试图摆脱那一丝尴尬，于是随便找到一个话题。“它们很容易就能发现我们，撵着我们，哪怕利用亚空间弹跳也跑不掉。如果我们有零点能引擎，那就好办得多，可以用超光速飞跃，把它们甩掉。可惜我们没有了，没办法，我们只好跳到这片尘埃云屏蔽中来躲一躲，布丁很快就能找到方向，很快就可以走……”
李约素自顾自地说着，一边留意着亚空间浮现出的三个能量点。三个能量点消失了。那是令人疑惑的运行轨迹，它们已经接近弹出位置，却又重新沉入亚空间深处，不能再被感知。
李约素没有去细想。眼前，旦素一正向他微笑着，尽管自己说了这么多，旦素一脸上的微笑似乎凝固着，一动不动。
她在一秒内可以和布丁交流无数的信息。
李约素停了下来，半是沮丧，半是镇定，“这些信息你都知道的，你可以从布丁那里知道。”
旦素一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我很愿意听你说。”
“但你并不想知道，是吗？”李约素说着游了过去，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
他留意到白山微微张开眼睛又闭上了。
两个人相互盯着看，却都沉默着，没人说话。这真是一件尴尬的事，然而还躲不掉。
“你消失很久了。”最后李约素开口。
“是吗？有多久了？”旦素一问，“我关闭了时间的感知，这段时间里我好像身处一个黑色的魔盒，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甚至没有存在感。”
“哦？”李约素大感意外，这不是一个寻常的开场白。
“大概有两个月，飞船时间。”李约素想了想回答，“自从上次我们从那群变异的红虻那里逃出来，你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也不算太久。”旦素一保持着微笑，“你们也并不需要我的存在，对吗？”
李约素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过去的旦素一，无论是那个和他一道经历深渊之旅的人，还是那个联合舰队的搭档，从来都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从来没有。
这个虚拟的旦素一，却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凡是这样的问题，提问者的内心一定有了答案。
李约素看着她，等待下文。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旦素一也并不在意是否得到了回答，她嫣然一笑，“在这样的虚空中停留，我感到害怕和孤独，于是决定把自己封闭起来。然而，忽然间，我想到了你。你必须知道我的决定，虽然并不重要，可也是一个交代。”
“你说什么？”李约素有些疑惑，同时带着几分惊讶，“你要把自己封闭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你不再会出现？”
“是的，我不会再出现。”旦素一回答，“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突然间认为应该这样。我得承认我不是你们的同类，你们并不需要我，我也没有特别的渴望需要留在这里。所以，自我封闭是一个好的选择，那意味着你可以留着这个座椅给更合适的伙伴，而我会得到安宁。”
“那究竟意味着什么？你是说自杀吗？”李约素听出旦素一话语中令人不安的意味。虽然旦素一行为异常，然而他从没想过居然会有这样的事。
“并不是自杀，只是将我自己封闭起来。”旦素一回答，“外界可以将我唤醒，如果真的有人需要我，还可以将我唤醒的。”她笑了笑，“我不会老，也不会死，我只是封闭，等待真正需要我的人出现。”她望着李约素，“我是一个智能体，李约素，智能体的世界你不会懂。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面。”
“不是这样！”李约素大声喊叫起来，“我们需要你留在这里！”
“两个月的时间我一直没有出现，一切不都还是好好的吗？”旦素一保持着微笑，“这是一个符合逻辑的推断，你需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旦素一，而不是我这样的智能体。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一旦我进入封闭，只有特定的方法才能将我重新唤醒。所以，请你帮忙把这个链坠送到佳上那儿，他会知道该怎么办。”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完全打乱了李约素的思维，他只感到脑子里一片茫然。是的，他并不喜欢虚拟的人，那是一种异类的存在，和真正的人格格不入。然而，当离开的决定从旦素一的口中说出来，他却又感到无法舍弃。
至少她和那个曾经的旦素一一模一样。
李约素伸出手去，试图拉住对方的胳膊。他的手从对方的躯体间穿过。
旦素一笑了笑，“答应我这件事。”她的语调温婉，却带着一种无法拒绝的力量。
李约素摇头，“不要这样……”一阵苦涩的感觉涌了上来，就像永不再见的告别，明知是深渊，还是要向下跳。
不该如此！是的，一个完全虚拟的人物让人难以接受，然而他们有时间可以彼此了解，时间可以突破一切障碍。
旦素一却把时间收了回去。
“你不是这样优柔寡断的人。再见了，李约素将军。”旦素一微笑着。她的笑容就此定格，然后在下一秒消失得无影无踪。
“旦素一！”李约素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
喊声把杜欣和白山都惊醒了过来。他们可能根本没有睡，只是闭着眼睛假装睡着而已。两人惊醒后看着李约素，又看了看旦素一空空的椅子，什么话都没说。
李约素并不理会两人的目光，他直直地盯着椅背上小小的银色亮点。
无论那是不是旦素一本人，那儿有一个灵魂。它将自己封闭起来，虽然那并非生物意义上的死亡，但和死亡又有什么差别？
她自杀了？就这样结束了？李约素怔怔发呆，几秒钟后大声喊道：“布丁！”
“船长，我在这里。”
“你去找到旦素一，把她拉出来！”李约素大声下令。
“但是我无法接触她。”布丁小心翼翼地回答，“现在那个链坠对一切信号都毫无反应，她好像完全消失了一样。”
布丁说的是对的，消失就是消失，别大惊小怪！
李约素稳了稳心神，抬头看着杜欣和白山，笑了笑，“她躲起来了，不愿意见我们。”说着装出随意的样子，瞥了椅子上的链坠一眼，“那就如她所愿，把这个东西收起来，等找到佳上，再转交给他。”
杜欣低下头，白山扭头看着一旁。
李约素起身，抓住扶手，一用劲儿让自己移动到本属于旦素一的椅子上。椅背上，链坠闪亮。李约素试图把它取下，却没有成功，它深深地嵌在椅背里。
李约素又试了试，还是不成，只得放弃。
“布丁，你来想办法。”说完他回到座椅上。
船舱里的气氛变得有几分诡异，三个人都闷着，没有人说话。
一个奇怪的女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这都是佳上的错，他就不该把这虚拟的旦素一送到“天狼星号”上来。
那就忘掉吧！
李约素抬起头来，看着杜欣和白山，正想说点儿什么，却被布丁打断了：
“船长，星球返回信息，是沙达克！”
这消息让三个人立即振奋起来。
“沙达克怎么说？”
“当然是欢迎我们到来。”布丁的语调带着欢快的旋律，“他说已经有两百多年没有遭遇过路的飞船了。”
“这颗星球叫什么？”白山问。
“哦，我还不知道。现在和沙达克的通信有两分钟的延时，我会问问他这个问题，两分钟后我们会知道。不过他告诉我，那艘母舰叫作‘希望号’。”
“‘希望号’？”李约素有些惊讶，看了杜欣一眼。杜欣脸上毫无表情，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们所遭遇的特里根飞船，叫作“新希望号”。
这不过是个巧合，很多人类飞船都叫作“希望号”，银河间也许有上亿艘飞船叫作“希望号”。
“沙达克回应我了，这颗星球叫作特里根。”布丁流露出惊奇，“这居然是特里根星球，难道我们又要遇见特里根人？”
这绝不是巧合！
李约素想起那三个若隐若现的能量点。它们来了，不等现身就消失。
弥散的氢气云能够帮助“天狼星号”隐藏行迹，然而如果暗黑深渊一心追逐，还是能找到痕迹。前三次，无论“天狼星号”怎么弹跳，它们始终咬得死死的，这一次，它们似乎放弃了追踪。
这绝不是巧合！
发现人类星球的喜悦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我们该怎么办，船长？”
李约素没有直接回答，“白山，你的看法呢？”
白山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特里根人。”
“‘重装甲号’有经过类似的星球吗？”
“‘重装甲号’六个月前经历过一段看不见太多星星的航程，然后我们被派出执行轰炸任务，就是我被俘的那次。但我无法确认和这个星系是否是同一个，人类不会记得星星，它们长得太相似了。”
“没错，你用奇点炸弹毁掉了一艘机器母舰，佳上非常感谢你检验了他的战斗力。”李约素淡淡一笑。这个玩笑没有戳中笑点，白山和杜欣毫无反应。
“我们在‘新希望号’上掉入陷阱，如果这次还是同样的陷阱，那暗黑深渊玩的伎俩也太低级。”李约素继续说，“我们可以去看看，说不定沙达克会给我们一点儿意外的情报。”
“我们应该避开它。”杜欣突然开口。
“为什么？”李约素问。
“避开它风险最小。”
“但我们也不知道该向哪儿去。”李约素飞快地否决了这个提议，“如果这真是一个陷阱，暗黑深渊到底要玩什么花招？如果这就是它们想让我们去的地方，我们就去看看，见机行事。不想冒险吗？”最后一句话他冲着杜欣问。
杜欣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这是杜欣表达肯定的方式。他也许不愿意，但也不反对。
“船长，沙达克给我发送了降落指示，我们要继续靠过去吗？”布丁问。
“既然有人欢迎我们，那正好啊！”李约素向着漆黑一片的屏幕发出指示，“把星球和飞船的图像显示出来，让我们看看。这可是一颗星球，我们可以降落轻松一下，过一下星球重力的瘾。我已很久没有在星球上落脚了。”
“好，我马上修正飞船轨迹。”
屏幕上显示出一颗小小的蓝色星球，就像一颗蓝色的玛瑙。一艘飞船绕着星球缓缓飞行，是一个白亮的点——那是一艘很大的飞船，在如此遥远的距离上，仍旧能够看出大略的轮廓。
和“新希望号”一样，这是一个环形世界。
“二十五分钟后，我们就能抵达。”布丁报告。
李约素盯着屏幕上小小的白点，虽然神色平静，内心却绷得紧紧的。如果又是一个陷阱呢？再次遭遇特里根人，会发生什么？
他尽量集中注意力，感知着亚空间的动静。
亚空间波澜不惊，没有任何飞船要弹出的迹象。
太平静了！波澜壮阔的亚空间之海难得有这样平静的时刻。这个隐藏在气体尘埃之中的星系，拥有一些得天独厚的优势——这里是一个很好的星门选址，气体尘埃提供了屏障，亚空间在这里汇聚成一个巨大而平静的海洋。这儿应该有个星门才对！李约素心念一动。
“布丁，我想和沙达克谈谈。”
“好的，船长，但我们现在还有通信延时，大概一分钟。”
“没关系，转接吧！”
“遵命，船长！”
沙达克出现在屏幕上，他显示出一个老者的形象，脑袋却长得像条鱼。这个特里根星球仍然是一个水文明。
“银河在上！我代表特里根星球欢迎你的到来，李约素船长。”沙达克将右手抬起按在左肩，微微颔首。这倒是标准的致敬礼。
“沙达克，我想知道这儿是否有星门？”李约素开门见山。一个问题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信号需要一分钟才能走一个来回。
信号再次传到的时候，屏幕上换了一个人，这是一个年轻的特里根人，和“新希望号”上的船长几乎长得一样。特里根人的脸没有太多可供辨认的特征。
“李约素船长，欢迎来到特里根。我是基地指挥官奥兹·特里根。”年轻人致辞，“这里是和平之地、幸福星球，希望你们在这里能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请问，是否能告知你们的目的？”
奥兹停止讲话，一双鼓起的眼睛透过屏幕茫然地望着远方，仿佛睁着眼的盲人。
李约素看着奥兹，通信延时导致的迟滞效应让面对面的交流带上了几分滑稽色彩，也许此刻，上亿公里之外，奥兹才刚见到自己的影像从而把视线调整过来。
“奥兹阁下，我们是一艘自由飞船，途经贵地，希望能够休息一下。”李约素回答完毕，静静等待下一个回合。
“李约素船长，特里根星球对所有人开放。你们在这里可以自由行动，但是请按照沙达克的指示，降落在‘希望号’基地。我会在基地恭候大驾。”奥兹的视线终于能够和李约素对上了。
“奥兹，我想知道特里根星球为什么没有星门。”李约素不再客气，把最初的问题接上。
“我会在基地恭候大驾！”一分钟后，他听到了回答。回答很客气，却一点儿也没有理睬问题。
屏幕上切换成了特里根星球的全景。
“船长，信号中断了。”布丁报告，“我只有指引降落信号。沙达克指示我在‘希望号’降落。”
“为什么要关注星门？”白山问。
“我们在敌人的势力范围内，虽然一直没有找到他们的主力舰队，但是它们一直都在，不是吗？”李约素看着白山，用一种尽量轻松的语气说话，“为了缩短空白期，通常会建设一个大型星门来加速交通，像‘希望号’这样的环形世界，更需要星门的帮助。虽然星门船也可以，但是在一个定居星球的文明中，没有星门，那就很不一样……”
“暗黑深渊不需要星门。你怀疑这里已经被暗黑深渊侵占了？”白山立即明白过来。
“没错，不仅如此。它们还会毁掉人类的星门，因为那对它们来说是无用的，只对人类有帮助。中枢星可不傻，它们聪明着呢，有时候比我们还聪明。”李约素看了看杜欣，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可能会触到他的伤痛。天龙舰队被暗黑深渊舰队诱入陷阱，几乎全军覆没，这是杜欣最惨痛的记忆。
杜欣却只是抬眼看了李约素一眼。不赞同的时候，他习惯用沉默作答。
但至少杜欣是一个可靠的伙伴。
“一会儿降落，杜欣你留在船上，紧急情况自行处理。”
杜欣仍旧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白山你和我一道。你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人类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李约素笑着补充一句，“这也是我所见的最奇怪的人类之一。”
说完这句，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旦素一空空的座椅，一个念头油然而生一再奇怪，也不比突然躲藏起来的旦素一奇怪。
“轨道修正完毕，预计降落时间二十三分钟。”布丁报告。
李约素坐直身子，“好，布丁，我们去吧。”他的话中气十足，洪亮而自信。
然而，他知道有人正盯着自己。那个奇怪的噩梦中自天穹向下张望的巨眼，不管那是什么，一定是被自己疏忽了，才会变成睡梦中奇特的暗示。
李约素闭上眼睛，聚精会神，试图从亚空间找到一点儿痕迹。
亚空间仍旧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希望号”的沙达克甚至没有对亚空间进行扫描探测！他突然意识到这个重要的事实。
他忍住没有说出来。
即便是一个陷阱，也要走进去看个究竟。
两百光年的辗转，暗黑深渊的飞船一直跟踪、威胁，却一直没有将“天狼星号”击落。那不纯粹是布丁的功劳，敌人似乎并不急于消灭“天狼星号”。特里根人曾经被当作傀儡进行欺骗，这一次是否会重演？
忽然间，巨大的能量潮汐袭来。李约素猛地睁开眼睛。
一个庞然巨物正潜行而至，哪怕相距遥远也能被感知到。
那巨物还有三十个小时才会弹出。
巨大的能量潮汐中，利用亚空间弹跳逃走成了危险系数最大的选项。这也在对方的算计中。
“船长，我发现有飞船正欲在星球附近弹出，是个大家伙，至少是次行星级。预计弹出时间三十七小时十八分，误差二十分钟。质量至少大于两千万吨。”布丁也报告了事件。
李约素神色如常，“计划不变，见机行事。”
“是，船长！”
他看了看另两个船员，杜欣仍旧闭着眼睛，没有一丝动静；白山正看着他。
李约素微微一笑，“我希望是‘重装甲号’，你呢？”
白山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李约素扭头看着屏幕。
屏幕上，碧蓝的星球泛着温润的光。

13 又见故人 李约素
奥兹指挥官就站在舱门外。他的制服很宽大，甚至可以说有些臃肿。他们需要水，因此用水灌在宇航服里，再把自己包裹起来。水也是一种很好的阻隔物质，让布丁的探测光线无法穿过。
李约素跨出舱门，踏上对接的舷梯。“希望号”的重力场比标准重力要小百分之二十，然而对一个长期生活在失重状态下的人来说，这仍旧是一个巨大的负担。他在舷梯上站稳，让身体适应重力场。
“李约素船长，欢迎光临！”奥兹礼节性地致辞。声音透过一个小小的电子传声筒，变得有些失真。
“奥兹指挥官，你好！”李约素笑着回应，“你们的飞船很漂亮！”这一句赞美并非敷衍，站在舷梯上望过去，整个停机平台都是蓝汪汪的色彩，仿佛一块巨大的蓝宝石。立柱和舱壁都使用浅红或者深红的半透明材料，彼此镶嵌着，形成各式各样的几何图形，铺满所有的空间。特里根人有着独特的审美趣味，不经意间透着奢华。
李约素顺着舷梯走下，白山紧跟身后。
他在奥兹身前站定，右手按着左肩，点头致意。奥兹回了个礼，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一行人走进一扇巨大的半圆形舱门。
舱门关上。一切都被隔绝在外，“天狼星号”的信息一点儿也传不进来。
这儿甚至连亚空间也被屏蔽了。李约素深感惊讶，同时又有些不安。这一片空间的周围包裹着隔绝介质，亚空间的能量涟漪就像被一层堤坝阻挡，再也传递不到内部。这不简单，很少有飞船会建设一个完全屏蔽亚空间的所在，这必然有特殊的原因。
他紧跟着奥兹的脚步。
奥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开口说道：“李约素船长，恕我直言，这里很危险。如果可能的话，尽快逃走吧。”
他的话大大出乎意料。
“什么？”李约素一脸疑惑地看着奥兹，“什么危险？”
“我们已经向暗黑深渊投降，你们随时会被交给它们。”
这倒是坦诚到了直白的地步。
“投降？我没有看见暗黑深渊的人在这儿。你们并不愿意投降，所以才设置了亚空间屏障，对吗？”
“投降怎么会情愿……”奥兹发出类似冷笑的声音，“但是对这颗星球的大多数人来说，投降是最好的选择。我只能和我的人民在一起，但我个人是一个抵抗主义者。”
“它们在哪里？”李约素敏锐地接上了问题。
“任何地方，它们的亚空间技术发达，我们无法预料它们会在什么位置、什么时候出现……”
它们正在出现，那正从亚空间浮现出来的庞然巨物，一定是暗黑深渊的母舰。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们这个？我们已经是玻璃缸里的鱼。你早就可以警告我们，让我们别降落。”
“在这里，我代表个人说话。作为一个基地指挥官，我要履行职责。”
“这么说你们的决定就是把我们抓起来，交给暗黑深渊？”
“没错，这是高层的决定。”奥兹说着伸出手来，“很遗憾我无法帮你更多，这件东西你可以留着，也许有用。”
奥兹的手中是一个亮晶晶的物件，四方的形状，蓝绿的色调，好像一块翡翠。
“这是什么？”李约素接过来，仔细地端详，实在不能明白它的用途。
“水之立方，这是我们给它取的名字。”奥兹解释，“它是一把钥匙，可以打开任何一个水滴飞行器。我预设了目的地，会自动飞到安全位置，使用也很简单，你看见就会用。”
“哈——”李约素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这是给我逃跑准备的吗？我见过你们的那种飞行器，样子挺不错，但是我用不上。”
“留着它就是了，也没什么坏处。”奥兹盯着李约素，他的瞳仁是深黑的颜色，和瞳孔一体，显得目光很深邃，“另外李约素船长，我有一个请求。”
“我也正想问这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呢？”
“既然暗黑深渊这么想要抓住你，你一定有非凡的价值。我试图从过往的记录里找到相关的线索，可惜这儿和外界的交流太少，我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也许你是一个星域的领袖，或者来自强有力的巡逻者，无论你的身份是什么，你一定能支配强大的力量——”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值钱。”李约素打断了奥兹，“你的条件到底是什么，不妨直说。”
“这不是条件，只是一个请求。如果有一天，战争把特里根人带上了战场，希望人类那一方能够帮助我们摆脱暗黑深渊的控制，虽然隔绝久远，我们仍旧是人类的一员。”
“你们已经在战场上，只是投降了。”李约素毫不客气地说。
“最高议会希望能够保全母星，绝大部分人都同意。力量不足的时候，抵抗的代价比投降更高。”
抵抗的代价比投降更高。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以用代价来衡量的吗？李约素默默地掂了掂手中小小的立方体，把它放进了衣兜。
“带我们过去吧。”李约素正色道。
奥兹点了点头，转身继续领路。
穿过一扇门，亚空间的隔绝蓦然消失。李约素很快找到了布丁，“天狼星号”仍在那里，一切正常。他稍稍感到一丝宽慰。
那潜行的巨物更接近弹出的时刻。
也许是一个巨大的黑球，也许是另一艘被胁迫的人类母舰。会不会是“重装甲号”？
李约素突然感到一阵迫切，想让奥兹把自己带到暗黑深渊那儿去。它们想要抓住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白山一直默默地跟在身后，李约素回过头，问他：“如果科尼尔能够幸存，你愿意投降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白山脚步一滞，落在后边。他随即跟了上来，和李约素并肩而行，“它们是最残酷的敌人，毁灭一切。”
“没错，在英仙座旋臂那边，一直是这样，它们从未试图交流，野蛮地毁掉一切能够毁掉的人类设施，或者被人类摧毁。但是在这边不一样，它们变得很不同。”李约素不疾不徐地说着，并不顾忌被人听见。他说给白山听，也说给奥兹听。
“它们一直在变得更像人类。”李约素看着白山，对方的眼里疑窦丛生。
“我想，那和‘重装甲号’脱不了干系。”李约素继续说下去。这不算什么秘密，对敌人来说，这样的秘密毫无价值，哪怕它们真的能够听到，也无所谓。
“它们一直在让自己变得更像人，而且，它们也不像从前在科尼尔一样凶狠杀戮。毁灭或者被毁灭，那时是它们的唯一选项。但是现在，它们更像人了，懂得利用傀儡。这套把戏人类可一直在玩儿，从未中断过。”
李约素想起了中途遭遇的红虻。那些隐匿在黑暗中，变化得犹如人形的红虻。如果让它们一直在那儿，最后会变成怎样？
“这都是从‘重装甲号’开始的。”李约素看着白山。
“我们会找到它，如果你说的是对的，那么我们会看到。”白山并不直接反对，对“重装甲号”，他仍旧保留着一线希望。
“它们会找到我们。”李约素说着，停下了脚步。
奥兹在前方打开了一扇门。半圆形的门厅里，一个人背光而站，面孔沉浸在黑暗中，晦暗不清，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仿佛一个尖锐的箭头。
他是一个暗影人！这是李约素的第一直觉。是的，眼前的人和赤釉一样，拥有一个完全的亚空间侧面。在门打开的一刹那，当黑色的阴影从敞开的半圆形门洞里窜出来，他便感知到了那亚空间侧面的存在。他们彼此飞快地试探，然后即刻分离。
这个人不是暗影人，至少不是和赤釉一样的暗影人。他来自暗黑深渊，更像是一个黑渊生物！
既然在时空瘤的深渊中，根母能够创造出赤釉，肆虐银河的黑渊舰队创造出类似的人类也合乎情理。然而，当这样一个人站在眼前，李约素仍旧感到一阵心悸。暗影舰队是联合舰队最精锐的攻击部队，虽然幽光飞船强劲的性能是舰队武力强大的重要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却是暗影人彼此之间的亚空间关联——暗影人之间的关联比任何人类技术达到的关联程度更高，哪怕是像天狼七一样的巡逻者部族，纯粹为了战斗而生，甚至为此设计出了第二大脑，也无法媲美暗影人的彼此关联。他们是天然的整体，毫无瑕疵。
“李约素阁下，欢迎到来。我已经等你很久了。”影子开口说话。
李约素闭口不答。在这样的情况下，等待是更好的策略。
“白山上尉，你成功地完成了袭击任务，击沉了敌人的母舰，是一件巨大的功劳。我们一直认为你已经殉职了。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影子又向着白山说。
白山睁大眼睛，试图辨认出对方，“你是谁？”他大声发问。
“奥兹先生，多谢你把两位引到这里来，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们都是科尼尔人，有很多旧事要叙。”
奥兹鞠了一躬，退了下去。他打开一旁的门，回头望了李约素一眼，很快走进了门里。
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三个人。
“李约素阁下，你还认识我吗？”黑影跨出半圆的门洞，他的个子很高，身材魁梧。
灯光照亮他的脸，脸上是半真半假的微笑，看上去深不可测。
毫无疑问，这是一张科尼尔人的面孔。面孔似曾相识，然而李约素无法想起什么时候曾经见过他。
李约素仔细想了想，然而连古力特的模样到底如何，也已经全然想不起来了。眼前的人一定不是古力特，如果是，白山应该早已认出了他。
“对不起，我真的想不起了，但是我们从前一定见过面。”李约素不卑不亢地回答。
“没错，我叫维特劳尔。”来人自己报出了姓名，“这个名字能想起些什么吗？”
李约素摇了摇头。
“您就是维特劳尔中校？”白山有些惊讶，“我听说过您，您是王牌战斗飞行员，‘重装甲号’的特战模范。”
维特劳尔点了点头，“很高兴你能想起来。不过，王牌战斗飞行员这样的称号现在属于你，不是我。我已经很久没有执行战斗任务了。”
记忆猛然浮现在李约素的脑海中。他想起了天垂星战役的最后时刻，一架重型飞梭掩护了他，阻断了红虻群的追击。是的，那个飞行员，就叫维特劳尔。然而，那明明是一次有去无回的决死任务——那架飞梭丢下了核弹，和红虻群同归于尽了。
“你是那个掩护我撤离的维特劳尔？”李约素的语调带着几分惊讶，“但你明明是和敌人同归于尽了……”
维特劳尔的面孔上浮起一层微笑，就像是面具贴在脸上，总有些不自然。
“没错，就是我。李约素阁下，您能记得那个时刻，是我的荣幸。至于您的疑问，那是一个很简单的回答，我并非维特劳尔一世，他是我的前世，而我是那场战斗之后的克隆体。”
李约素再次惊讶不已，“科尼尔舰队从来没有克隆体，星域的科技传统没有克隆技术。那是巡逻者的传统。”他转向白山，“‘重装甲号’在使用克隆体？”
白山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一名战士。”
“巡逻者能够使用的技术，为什么我们不能用呢？只有最合适的技术，没有正义和邪恶的技术。李约素阁下，我们都源自科尼尔，但是各自都走了很远的路。如果我们的情报没有错，你就是那个在英仙座旋臂上给暗黑深渊制造了大麻烦的人。今天的你和过去的也完全不一样了，不是吗？”维特劳尔在一旁悠悠地接过话茬。
李约素心头一颤。维特劳尔在暗示他的亚空间感知。是的，他与其他人都不一样，是一个被改造过的人类。他能像暗影人一样感知亚空间，与之相比，克隆技术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好吧，维特劳尔中校，”李约素转移话题，“我非常感激你的前世救了我的命，让我从红虻的追杀中逃出来。现在我想问问，到底‘重装甲号’怎么能够逃出来？你们是被暗黑深渊俘获，然后受了改造吗？你的前世要用核弹去阻挡的东西，你现在要张开双臂去拥抱它，是吗？”
他用最尖锐的语气发问，然后面带讥诮，等着回答。
“你不明白。”维特劳尔脸上的笑意一丝未改，“真是可惜，虽然阁下经历了这么多次和暗黑深渊的接触，仍旧没有了解它们。”
“它们毁灭了天垂星，毁掉了科尼尔，最后，还毁掉了科尼尔的抵抗总部。它们毁掉了所有能够毁灭的一切，是人类公敌。”
“不要让仇恨蒙蔽了理智。它们被人类封闭在时空瘤内，度过了几百万年，一直对人类深怀戒惧。它们害怕人类甚于人类害怕它们。难道你从未感受到？”
李约素瞪大眼睛看着维特劳尔，显然眼前的这个人早已经不再是完全的人类，他在为暗黑深渊辩护。这样的辩护也许是有力的，然而和被毁灭的几百个文明世界、数以百亿计的人类相比，这样的辩护显得很苍白。被杀死、被恐吓的人类，谁会去关心那些蜘蛛模样的怪物，以及那些看上去就格外怪诞的中枢星？保护家园，保护家人，这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如果说对人类而言有什么正义，这就是正义。
“我不想和你争辩，如果你不把自己当人，我也没法让你把自己当人。”李约素干脆地放弃争辩。
维特劳尔点了点头，“说得对，我们并不是来说服彼此的。银河间的游戏，从来都是依靠实力。你会看到最后的结果。”
他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态。
李约素毫不犹豫地向前跨去。白山跟着他。
“白山，你该归队了。”维特劳尔悠悠地说。
白山停下脚步，有些迟疑。
李约素转过身，声音带着几分严厉，“白山，你已经听见了，‘重装甲号’和暗黑深渊完全纠结在一起，它们是敌人，是全人类的敌人，更是科尼尔不共戴天的敌人！它们早已经不是科尼尔人了。”
“我们当然是科尼尔人。”维特劳尔回应，“我们是古力特将军的追随者，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古力特将军更重要。他象征着我们应该拥有的一切，正直、勇气、荣誉，一切都只有在忠诚的基础上才有意义，是不是，白山上尉？”
白山看着劳特维尔，避开李约素的目光，语调变得有些呆板，“是的，中校！”
李约素压抑着内心升腾的怒火，白山是一个军人，尽管事实已经再明白不过，他还是选择了服从。如果在“天狼星号”里，李约素一定要在他的耳边怒吼，让他清醒过来。然而在这里，这样的行为毫无益处，只会让这个转世的维特劳尔得意。
李约素一言不发，转身继续走向前去。
他走进了维特劳尔出来的地方。
半圆形的门在身后悄然闭合，四周的墙亮了起来，光线亮得刺眼，李约素干脆闭上了眼睛。
他集中精神，感受着看不见的亚空间波澜。
这是一个小小的通信舱。亚空间的形状在这里被重新塑造，成了一个谐振腔。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东西？李约素默默地想。
他很快想起了类似的存在物，那是在时空瘤里，在被根母改造的“上佳号”上，被改造过的卡伊通过一间屋子和中枢星交流。只是那间屋子要大得多。这样的一间屋子，是为了超越光速的交流所设计。
那么，谁会来和他交谈呢？一颗中枢星？
李约素等待着。
没有任何动静。
半个小时过去，李约素感到自己的耐心正被消耗殆尽。他正想开口大叫，突然意识到他们并没有打算来和自己交谈，他们只是在观察他。
是的，把他关在这小小的笼子里，用各种手段观察他，就像一只实验动物。
“放我出去！”李约素大喊。
随着喊声，四周的光突然消失，屋子里顿时陷入黑暗。
李约素睁开眼睛，略带诧异地四处张望，然而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这是在搞什么鬼！李约素想着，却无计可施，只能在黑暗中继续站着，等待着。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声。一刹那间，原本封闭的壁垒上出现了巨大的缺口，亚空间的潮流一涌而入。他感觉到了原本并不存在的东西，一个庞然巨物。
那个潜行的巨物脱离了亚空间，正向着“希望号”而来。
光从身后照过来，把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李约素站着，没有转身，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全力感知着身后的世界。不用眼睛，不用耳朵，只凭着亚空间感知。
巨型飞船和“希望号”旗鼓相当，两者引发的亚空间波澜正逐渐融合在一起，两艘飞船正在对接。
他触到了沙达克。
沙达克，是谁到了？李约素问。
没有等到回答，一道强有力的屏障直接将他隔离开。
是维特劳尔。
李约素转身，维特劳尔正站在外边强烈的光线下，就像一根粗大的黑色柱子。并不是维特劳尔拥有超级的亚空间控制力，这里是一个封闭空间，他只是将那缺口堵住。
白山已经不见了。
“谁来了？”李约素开口问。
维特劳尔并不回答。
“是‘重装甲号’吗？”李约素又问。
维特劳尔仍旧没有回答。
李约素耸耸肩，“那么你要我做什么呢？”
“等着。”
这一次，李约素终于听到了回答。
“我可以走出来吗？”李约素彬彬有礼地问。
维特劳尔并不言语，只是向一旁走了两步，让出位置。
李约素大步跨出门去。亚空间壮阔的波澜立即涌动而来，他就像被封闭在狭小屋子里的人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顿时感到一阵轻快。
沙达克隐藏了他的踪迹。他们显然准备好了一切才把自己放出来。
但是布丁在那儿，“天狼星号”还在。对方并不在意小小的“天狼星号”。他们用引力牵引固定了飞船，除此之外，并没有防范措施。
“白山呢？”李约素问道。在不利的情况下，提问比沉默好。至少可以让维特劳尔的脸上有点儿活力，而不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白山听到了他和奥兹指挥官的对话，如果白山选择向上级报告，奥兹指挥官就落入了危险的境地。虽然只见过一次，但在这陌生的世界里，多一个潜在的盟友总归是好的。李约素不无担忧。
“他已经归队了。”维特劳尔回答，眼睛盯着李约素，连眼皮都没动一下，说话的同时，他的脸上浮起一层微笑。
那并不是真正的微笑，就像是面具一般生硬。李约素不由想起了特里根船长，是的，和那成为傀儡躯壳的特里根船长一样，维特劳尔的面具背后仿佛藏着一个冰冷的灵魂，那灵魂从来不笑，却要勉强做出微笑的模样。
“帮我带句话给他，我们还会见面的，那个时候，希望他还能记得‘天狼星号’。在‘天狼星号’上，我们有很多有益的谈话。”李约素故作轻松。
“我会带话给他。我们会详细了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维特劳尔回答。
“现在我们还要等多久？”李约素又问。
“只要等着就行。”微笑从维特劳尔的脸上褪去，他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然而同样一成不变的是，仿佛又换上了另一副面具。
简短的对话就此沉寂下来。
李约素环视四周，想找个能坐下的地方，然而这里不过是一个过道舱，除了墙壁，别无一物。
“能有个坐的地方吗？”
维特劳尔只是盯着他，并不说话。
李约素干脆也盯着对方。
两个人彼此对视着，长久不说话。
空气仿佛慢慢凝结起来，呼吸声清晰可闻。这可不是什么舒服的感觉，李约素只希望自己尽快从这样的窘迫中脱离。和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对峙，好像没有什么胜算，然而他也不想认输，只能勉强支撑着。
一侧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光亮照进了舱里。
维特劳尔仍旧一动不动，李约素却借机挪开了视线。和维特劳尔待在一起只会让人发疯，只希望进来的这个人能正常一点。
打开的门边站着两个人。
他们穿着科尼尔的军服，银色制服，金色饰条。
左边的那个身材高大，衣领上金色的将星闪闪发亮。
维特劳尔转过身去，笔直立正，敬了一个军礼，“将军！”
李约素站着没动，脑海中却像一锅煮沸的水般翻腾不息。
古力特！站在那儿的人，竟然真的是古力特！
虽然李约素已经想不起古力特的模样，然而当他出现在眼前，记忆一瞬间便活了过来。
李约素依稀能想起那一天的情形，古力特将军通过巨大的屏幕和他谈话，命令他撤离战场。三三舰队特别顾问，上校军衔，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军人资格和一个艰巨的任务——去寻找巡逻者，寻求援助，这是古力特给他的最后指令，也是此后一切的开端。
如果没有古力特最后的命令，他早已在天垂星的战火中被烧成了灰烬。求仁得仁，那也是一种很好的死法。然而古力特让他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重装甲号”和古力特都早该随着那最后的火焰消失了。虽然白山早已说过，“重装甲号”仍旧存在，古力特也还活着，但当古力特真正出现在面前，李约素还是感到整个银河仿佛都颠倒了过来。
银河在上！这不该是真的！
银河在上，这居然是真的！
李约素竭力让心绪平静下来。他控制着表情，不让内心的惶然有一丝泄露。
是的，这个人即便真的是古力特，他也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按照科尼尔标准计时，时间已经过去快两千年了。这个指挥最后的抵抗战役的将军，没有在战场中死去，却倒向了暗黑深渊。
李约素盯着古力特，目不转睛，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李约素将军，据说你很好地完成了任务。”古力特先开口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跨进门内。
李约素眨了眨眼，仍旧一动不动。
“为什么我还活着？‘重装甲号’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古力特继续说，他在距离一米左右的位置站定，微笑着，“你的心中一定有一万个问号，我正好也有一万个答案。”
他的微笑和维特劳尔不一样。他看上去很正常，没有任何异样。
然而，他拥有亚空间侧面，显然不是一般的人类。
“李约素将军，欢迎来到我的基地。”古力特伸出手来，“我等这一刻很久了。”
他友好地伸着手，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等待着一个同样友好的回应。
李约素用极大的定力克制住自己，伸手握住了古力特的手。
古力特的手温暖而有力。
一刹那间，李约素仿佛看见了天垂星。在黑色舰队的强引力攻势下，星球分崩离析，“重装甲号”和三三舰队则在重重包围中挣扎，漫天而来的红虻飞快地击垮舰队的抵抗。
这是他最后所见的天垂星和“重装甲号”。
古力特正在触发他的记忆，这是他们共同的记忆。
然而后面的一切俨然分裂成了两个世界。他踏上漫漫星途，经历跳跃时空的银河之旅，成长为对抗暗黑深渊的领袖人物，成了传奇；古力特的经历却神秘奇特，这个曾经的科尼尔将军，竟站在了暗黑深渊一边。猎户座旋臂上的熊熊战火几乎将银河的文明体系完全摧毁，有多大的责任应该算在古力特头上？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古力特微笑着，李约素却脸色严肃。
战争正以不同的方式展开，而他深陷其中，还不明就里。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敌人对你了如指掌，而你对敌人一无所知。李约素隐约觉得自己就落在这样的境地里。
但是他从来无所畏惧。

14 深渊往事 李约素
恒星的最后一丝光辉沉没在地平线下，天空成了朦朦胧胧的灰白色。
尘埃云反射的光让特里根星球从来没有夜晚。特里根人只说“亮天”和“暗天”，或者简单一点，就只说“亮”和“暗”。当他们谈论黑暗，指的是深达两百米的水下，光线无法抵达的地方。那儿是特里根人的暗黑深渊。
然而，当暗黑深渊降临，特里根人才第一次知道，整个星球是可以陷入完全的黑暗的。
黑渊舰队汹涌而来，铺天盖地，遮蔽了整个星球的阳光，星球的经济运行在六个小时内完全崩溃。接踵而来是最后通牒，暗黑深渊声称俘获了“新希望号”，如果不投降，“新希望号”将被拆解，被俘的两千四百多名特里根人和三十多万个成形胚胎将被处死，而舰队将发动进攻，毁灭一切。投降的条件是交出所有重型飞船，放弃亚空间潜行技术，只允许保留“希望号”。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特里根长老问，“它们虽然强大有力，但并没有屠杀，只是要我们投降。”
“我？”李约素望着大海，在尘埃云光亮的照射下，海面依旧波光粼粼。他不确定自己完全理解了长老的两难处境，但他清楚地知道，暗黑深渊是会杀人的。它们杀了无数的人，毁灭了无数的文明。作为人类的宿敌，它们之所以没有在特里根大开杀戒，一定有些特别的原因。
“也许和你一样。”李约素不想和长老讨论太多。特里根星球在暗黑深渊的掌握中，这个星球的文明绝大多数都在水下，他们没有坚强的太空力量。特里根人与世隔绝，过着平和的日子。两个多月的接触让李约素认识到，对大多数特里根人来说，在暗黑深渊降临之前，他们的理想就是在海里自在地游泳，潜入深渊探险，寻找海洋深处不同寻常的东西。投降未必会影响星球上的生活，抵抗却毫无疑问会终结所有的好日子。
如果暗黑深渊足够聪明，温和地使用它的力量，众多的人类星球都会投降，英仙座旋臂战争也许会是另一种结局。
现在它正变得更聪明，从银河边缘向着银河之心挺近，一路上它毁灭了许多人类星球，却渐渐地改变了策略。它们变得更像人。也许这就是古力特和“重装甲号”带去的变化。它们也因此变得更危险。
长老端坐在波涛之上，他的躯体轻盈，仿佛能直接漂浮在水上，水波在他身边荡漾，碰触到衣角，便自然滑开。
“但是长老，我们在英仙座旋臂的战争中得到了充分的教训，它们滥杀无辜，毁灭一切和人类有关的事物。投降是出于无奈，如果有可能，还是要做好战争的准备，或者是逃亡的准备。”
“特里根人没有其他选择。”长老缓缓地说，“我们的文明被禁锢在这个水世界里，又有什么办法能够抵抗来自太空的威胁？不用担心我们，既然我们已经做出了决定，特里根人自然会承担决定的后果。”
“有第二个选择。”李约素回答，“银河的文明世界从来都是一个整体，坚持抵抗，一定会得到救援。我知道在不到两百光年的距离上，就有一支友好的机器舰队，它们在追剿暗黑深渊，很快就会来到这里。”
长老淡淡一笑，“暗黑深渊允许你在星球上自由行动，它们对你并不担心，更不担心你会影响我们，让我们起来反抗。它们在天上，而我们在水里。星球上有海洋，太空里没有海洋。给我们海洋，那就够了。如果真有人类的舰队前来，太空里的事，特里根人无能为力。”
会面结束了。长老的身躯缓缓没入波涛，碧蓝透明的海水里，洁白的城市若隐若现。
李约素目送长老融入那团恍惚的白色大球中。水是良好的屏障，甚至对亚空间也是如此，沉没在水中的城市同样在亚空间隐形。李约素想起死星，死星的星球主人为了避开银河世界，将整个星球包裹在卷曲的时空里，沉入亚空间深处。特里根人没有那么强大的技术手段，沉入水中倒也是一个不错的替代选择。
特里根人完全融入了水世界，如果暗黑深渊真的不干扰水世界中的一切，置身事外对他们而言，也许真是最佳的选择。
银河之中，还有什么比生存更重大的目的？
如果这样，人类和暗黑深渊之间为什么不干脆停止战争，和平共处？
李约素面对着茫茫大海独坐。
这是一种糊涂的想法，当敌人的行为不可预知，和平就是纵容。即便它们变得更像人，也不过是表象，突然袭击可能在任何时刻降临。李约素想起了那些化作人形的红虻，当危险降临，它们便退化成了原始的红虻，汇聚成毁灭性的力量。没有人会希望一个强大到能够毁灭星球的文明变化无常。现在的暗黑深渊正是如此。它们变得更像人，却比从前更让人琢磨不定。
李约素甚至无法理解古力特允许他在这儿自由行动，是否有其他的企图。
如果有，至少他还没有觉察。
到底该做些什么？李约素望着海面怔怔出神。
嘟嘟的信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约定的时间到了。他站起身来等待布丁。
“天狼星号”掠过海面，就像一个巨大的扁扁的贝壳。飞船在李约素的头顶上方悬停，然后缓缓下降，到距离海面还有两米左右停下。腹部的舱门打开，李约素纵身一跃，伸手抓住了舱门边的横杆，一个翻身，身子就进了舱内。他把脚灵活地套进了内舱门的横杆里，拉住整个身体的重量，倒吊着看着身下的立足之处，那是一个小小的白色四方台子，四周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将所有的海水都阻挡在外。特里根人对水的操纵如此纯熟，他们的技术其实也很先进。至少在这方面，比李约素所知的其他文明都要先进。
布丁关闭了舱门。随着一声沉闷的气闭声，内舱门缓缓打开，拉着他的身子向上。
他倒着回到一个熟悉的世界。
“船长，这样倒着会影响你的血液循环。”布丁开口说话，“这样不好，我已经提醒过你许多次了。”
“没错。”李约素从舱门上滑下，双手在地上一撑，变成了坐姿，“但是有时候，换个角度看世界也感觉不错。倒着的时候，脑子里会有很多血，让你感觉这个世界很奇怪，想法会变得不一样。”
“那么你有很多奇怪的想法了吗？”
“没有。不过这一次，他们的最高长老和我谈了一个小时。”
“最高长老？他有两百岁吗？”布丁开始纠结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人活的不是岁数，而是智慧。”李约素教训他。
“哦，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么蠢的问题。有什么新消息吗？”
“我们还是得靠自己。”李约素言简意赅地做了总结。
“沙达克指示我去一五九号对接通道。按照约定，今天船长您要和古力特见面，我们去吗？”
“当然去。”李约素起身，回到座椅上端坐。他看着左手边的座椅，座椅上细小的颗粒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个难以觉察的小窟窿。布丁已经把它取了下来。此刻，那小小的一抹银色正在自己的扶手边，稳稳地安放在一个小槽里。李约素将它轻轻取出，握在手中。
如果旦素一愿意苏醒，她或许也可以和古力特谈谈。
“出发吧，守时是美好的品德。”
“遵命，船长。”
“天狼星号”飞旋而上，向着轨道上的“希望号”靠拢。
杜欣在对接通道里等着他。
“今天是古力特和你约好的日子。”见到李约素，杜欣便提醒他。
“没错，我记得呢。”李约素边走边说。
杜欣和他并排走着，扭头看着他。
李约素摇摇头。这是约定的暗号，继续执行B计划。
B计划就是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逃走，在消磨了两个月的时间之后，这样一个方案看上去实在有点儿不像样。“天狼星号”任何时刻都可以逃跑，敌人并没有强行约束它。然而，逃跑之后一切就又变成了老样子，惊险逃脱的追击游戏已经玩得太多，虽然李约素并不怀疑自己还有好运气没有用尽，但这样的冒险却没有太大的价值。
等待比冒险更需要勇气，尤其是等待能量巨大的敌人做出举动。他们的确有些异常的举动。
在距离特里根星球两个光秒的位置，一块巨大的能量高地正在亚空间中成形，它就像一座岛屿，和周围的一切截然隔离。
这是一个星门，显然和到来的巨型飞船有关。这片尘埃云的屏蔽之地，和外界隔绝，却有着绝佳的亚空间位置，很容易形成能量高地。顺势而下，可以让飞船在亚空间中潜行更遥远的距离。这是建造星门得天独厚的条件。然而，无论从哪个角度衡量，新形成的这块星门高地都显得夸张离谱，它将整个空间的扭曲度提高了两个百分点，空间不再平坦，而成了重力异常区。这样的星门本身也许是一个壮举，然而距离时空膜的破碎只有一步之遥，只要能量再提高一个基点，时空膜就会干脆利落地破裂。那将是一场灾难，支撑星门的所有结构物都会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危险的举动背后，必然隐藏着巨大的阴谋。与其逃跑，不如留下来看一看它们到底想干什么。
李约素沿着通道走着，心头翻涌着万千个念头。很快就会见到古力特，这第二次会面将是什么样的情形？
古力特不该是一个傀儡，他没有任何异样，行为举止就像一个科尼尔高级军官该有的样子。他也不像维特劳尔一样脸上总挂着面具般的微笑，一切看上去再正常不过。
通道很快到了尽头，空间豁然开朗，形成一个四方的舱室。舱室里雕刻着繁复的波浪花纹，从四壁到穹顶，形成涌动般的效果。
这是特里根人的贵宾厅。
对面是一扇高大的门，门带着晶莹的蓝色，就像宝石一般透亮。
有人在门边站着。
是维特劳尔。
见到李约素，维特劳尔微微点头，“将军等您很久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门，做出一个“请”的姿态。
李约素大步上前，毫无畏惧地从维特劳尔面前走过。经过的时候，他瞥见了维特劳尔身上的徽章：金黄色的三星徽章在银白的制服上闪耀。
李约素一怔，停下脚步，问道：“维特劳尔，这徽章的含意你还记得吗？”
维特劳尔抬起头，回答：“这是科尼尔的三个主要星球，天垂星、坤城、熊罴星。”
李约素点了点头，“很高兴你还记得。你也应该还记得星球的样子，是吗？”
不等维特劳尔回答，李约素已经转身跨进了门里。
门重重地关上。
门里一片漆黑，然而李约素能够感觉到有东西存在。那是一个强大的亚空间存在物，它的实体就在距离不到十米的地方。它正在窥探他，同时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暴露太多。李约素也竭尽全力，试图将它摸索清楚。
很快，他辨认清楚了那实体大约的形状。那是一个人形。
只能是古力特。
李约素等待着。
“我的朋友，见到你总觉得很高兴。”片刻之后，黑暗中传来声音。
果然是古力特。
“那就把灯打开，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李约素朝着古力特所在的位置大声叫喊。
“黑暗中，难道不是能看得更清楚？”古力特反问。
这样的提问里暗藏玄机。
“不要玩什么花样了，有什么就直接说。”李约素不想被拖到这样无谓的玄虚中去。
“你能看到我，我也能看到你。”古力特的声音有些飘忽，“我们都明白，对亚空间体来说，光线是不重要的。”
他已经站起身，缓缓地走过来。
“银河间再也没有其他人和我们一样相似。我们都是科尼尔人，我们都进入了暗黑深渊，我们都成了与众不同的存在。”
他在距离不到两米的位置站定，细微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我们就像是站在镜子的两边。”
话音刚落，柔和的光便从穹顶洒落，照亮了站在屋子里的两个人。
李约素盯着眼前的人。
古力特正微笑地看着自己，那微笑让人琢磨不定。
“你找我来，肯定不是为了照镜子。”李约素开口说。
“当然不是，我费尽心机要找到你，因为我们是同类。”古力特不紧不慢地说，“绝无仅有。如果不能找到你，银河对我来说就未免太乏味了。”
“你属于暗黑深渊，我是个人类，我们根本不一样。”李约素顿了顿，准备说出一句憋了很久的话，哪怕这句话会将古力特激怒，他也一定要说。
“你是个叛徒！”李约素几乎一字一顿地把话说了出来，他盯着古力特的眼睛，希望从中看见愧疚或者愤怒。
古力特却只是笑了笑。
“告诉我，李约素将军，你怎么看待人类和暗黑深渊之间的争斗？”
“你自己记得天垂星是怎么被摧毁的！”
“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我的妻子，她就在星球上，星球分崩离析的那一刻，我还能看见属于她的灯光。那一刻我伤心欲绝。”
“那还有什么可问的呢？暗黑深渊杀死我们的亲人，毁灭我们的星球，除了让它们去死，没有任何东西能解开仇恨。它们嗜杀成性，被它们毁掉的远不止天垂星和科尼尔。英仙座旋臂上，我离开的时候，它们至少毁掉了两百个星球，杀死了上百亿的人。”李约素说着说着，心情不由有些激荡，“在猎户座旋臂，你自己清楚到底有多少人类文明被毁于一旦！废墟，废墟，到处都是废墟，还有那些被毁灭的飞船。彻底的大屠杀，不留一个活口，这就是暗黑深渊对人类做的事！这就是你做的事！”
“然而为什么？”古力特并不被激动的话语所动，甚至没有为自己辩驳。
“为什么？”李约素不由冷笑，“你是想说从前人类先祖把暗黑深渊驱逐到时空瘤里吗？这是人类的原罪吗？我们都活在此刻，遥远的过去，只是传说和故事，就连沙达克都记不得。”
“对我来说那不是故事，”古力特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而是记忆。人类的种族一代又一代，不断地遗忘过去，不断地进化。暗黑深渊也不断地进化，然而却从来不会遗忘过去。今天的战争如此残酷，只是因为过去更残酷，在中枢星的记忆中留下了深深的恐惧。一代又一代的中枢星都在不断地强化对人类的恐惧，直到有一天能够跳出那个坍塌的窟窿。
“杀戮是因为恐惧，恐惧才是罪恶之源，不是吗？”古力特用疑问的眼神望着李约素。
李约素眨了眨眼睛。古力特绕来绕去，似乎在隐藏真实的目的，他却无法看透那到底是为了什么。那就索性辩论到底，水落石出，真实的目的总会浮现出来。
“我是人类，只讲人类的正义。你是暗黑深渊，你可以主张暗黑深渊的正义。”李约素语带讽刺。
古力特又笑了起来，这一次，他的笑容让人觉得诡异。
“也许你认为我是一个叛徒，我却知道我就是我自己。暗黑深渊并没有抹除我作为人类的记忆，只是它们给我了很多思维，太多的记忆。你要明白，当我想起天垂星，那些事都像是极为遥远的过去，激荡不起任何感情的波澜。没错，我和它们在一起。但那不是背叛，是超脱。”
李约素用一声冷哼来回应。
古力特顿了顿，“我记得天垂星的毁灭，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裂了开来，爆炸四散。我记得凯特，我的妻子，我最亲近的人，她就在那颗星球上。我毫不怀疑，在星球爆炸的最后时刻，她就站在高高的空港上，望着我的飞船。她那个时候一定很绝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绝望，在绝望中沉没。”
古力特的声音很平淡，就像在描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然而李约素却感觉到非同一般的压迫感，古力特透过亚空间，正在试图感染他。他集中精神，抵抗干扰，然而一想到天垂星最后崩溃的时刻，他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平静下来。那些过于久远的日子，早已沉入记忆深处，一经古力特提起，又像鲜活的岩浆般涌了出来。他努力让自己不要沉浸到记忆中去。
“然后，是最后的决死战役。舰队在我的指挥下和暗黑深渊决战，那是一次赴死的战斗，绝没有生还的希望。黑渊舰队构成了引力屏障，围困大型飞船，而红虻渗入到舰队间，就像红色的死神飞舞，‘重装甲号’伤痕累累。最后的时刻到了。”古力特的语调变得缓慢，“我向先祖祈求战死的光荣。军人死在战场上，那是军人的荣耀。我已经看见红虻在舰桥外飞舞，指挥舱所有的人员都已经穿好盔甲，有武器的拿起了武器，没有武器的等待着死亡的降临。最后的时刻，我却突然看见一片光，然后一切都归于沉寂，一片黑暗。”
李约素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古力特正用某种方法渗入他的思维，他感觉自己仿佛正被某种力量所控制，脊背一阵阵发凉，全身的毛孔似乎都张开了。他紧紧地握住拳头，掌心间旦素一寄居的链坠嵌入皮肉，带来一丝痛感。
“当我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和沉浸了亿万年的恐惧相比，天垂星上那一刻的绝望太渺小了，绝望中的诅咒、恐惧中的愤怒，就像是种子在我的心头生根发芽。”古力特笑了起来，“世界是你心中的一个映像，你的心变了，世界也变了。你说呢？”
一个简单的问题却像重重的一堵墙般压了下来。李约素几乎要跪倒在地。
这是一个圈套！他猛一咬牙，张开手掌，将手心里紧握的东西抛在地上。
银色的链坠滚动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个举动吸引了古力特的注意，李约素顿时感到神智一清。
“‘重装甲号’上发生了什么？”李约素趁机大声叫嚷。他飞快地拾起链坠，走动几步，和古力特保持距离。
古力特很快回过神来，看着李约素，“你是个聪明的人，否则也活不到今天。我们是同类，银河间唯一的同类。‘重装甲号’上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今后怎么办。”
“别胡说了。你想杀死我就请便，我可不会变成和你一样。”
古力特摇头，“你和我就是一样的存在，终有一天，你会认识到这一点。”他转身向着座椅走去，缓缓坐下。
“我们要讨论一个重大的问题，我承认我是人类，也明白人类和暗黑深渊之间的血仇。然而，总有一种方法能结束它。”
“很简单，停下来，不要再制造任何灾难。”李约素冷冷地插话。暗黑深渊从来没有停止对人类星球的攻击，它们从来不会停。
“我明白。但是人类并不这么想，人类的舰队也很强大，他们逼迫着我们。停下来，那就意味着一场对决。我们不需要对决，我们要把文明的种子撒播到尽可能广阔的星球间。”
“如果不停下来，占据再多的星球也没有用，人类终有一天会把所有被占领的星球都夺回来。这在英仙座旋臂上已经发生过。”李约素回应。
“是的，所以我们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再发生。”
“这必然发生。”对这样的结局李约素感到信心十足。暗黑深渊虽然强大，却总归不是人类的对手，佳上的机器舰队，也已经让这些来自异世界的入侵者感到了不小的压力，银心的高等级文明则拥有更为强大的力量。人类所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
“如果它们变得和人类一样呢？”古力特问。
李约素微微一怔。他想起了曾经遭遇的人形红虻。是的，那就是它们逐渐向着人类靠近的过渡吧。为了生存而改变形态，这是一种巨大的努力，也许比特里根人进入水中生活更困难。银河的历史上，并不是没有先例，曾经也有其他的种族最后融入了人类文明。
然而它们随时可能退化，退化成最冰冷原始的形态。
“它们永远不可能和人类一样。”李约素硬着头皮说。他不想否认将来的可能性，然而在敌人面前，永远不能表现出妥协，那只会被当作软弱。
古力特哈哈大笑。
笑声过后，他挥了挥手，“我们无须做这些无谓的争论。将来的事，就留给将来。你是我唯一的同类，你还是不这样认为吗？”
李约素耸了耸肩，“你认为是，那就是吧。”
“我想请你加入我。”
“这不可能。你可以把我当作客人，也可以把我当作俘虏，还可以杀死我。但是我不会和你一伙，暗黑深渊永远是我的敌人，是人类的敌人，你也是，因为你和它在一起，杀害了无数的人类。”李约素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感到自己的决心无比坚定。是的，这个坚定的信念，从未动摇。
“我并没有要求你改变心意。我只是邀请你加入我。”
“做什么？”
“跳向银河之心。”
李约素心头怦然一动。古力特不经意间正说出一个天大的计划！暗黑深渊常有出人意料的举动，它们能处心积虑，从时空瘤中一跃而出；也能甘冒奇险，从科尼尔盆地跨越黑暗区进入猎户座旋臂；它们甚至可以改变形态，让人形的红虻潜伏在茫茫黑暗中等待时机。如果这一次，它们打算跳向银河之心……
积聚了超高能量的星门在李约素的意识中盘旋。
这个超级星门的目的，原来在此！
忽然间，一切都变得明朗。暗黑深渊为什么要在这里留下，扫清一切障碍，然后建设一个非同寻常的星门——
它们要进行一场从未有过的冒险。这是一次突然袭击！
这真是疯狂的举动，银心区域的人类文明先进而强大，然而如果没有防备，突袭也许会造成巨大的伤害。
这真是疯狂的冒险，远征的舰队必然被优势的人类文明所消灭。长途远征，只为了给人类一次沉重打击，哪怕全军覆没也在所不惜，这真是疯子才有的主意。
“这是为什么？”李约素问。
“如果加入我一道，自然就能明白为什么。”古力特并不直接回答。
“如果我拒绝呢？”
“你不会拒绝的。”古力特显得胸有成竹。
“我现在就可以拒绝。”李约素强硬地说。
古力特并不争辩，“还有两百六十个小时，我们就要出发了。你有足够的时间准备。”他看着李约素，目光中满是信心，“计划已经开始了。”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所有的光都消失了，绝对的黑暗从四周涌过来。
失去了视觉，亚空间知觉变得格外清晰。
古力特正迅速地将他的亚空间侧面弥散开。
李约素跟上他。
他正唤醒某些沉睡的东西。深厚的亚空间之海中，数以万计的能量点缓缓浮现。它们一直在这里！这儿的亚空间格外深厚，它们很好地隐匿了自己。
在它们主动浮现之前，这规模庞大的舰队居然没有一丝痕迹。李约素惊讶不已。
他也有一丝沮丧。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亚空间知觉颇为自信，然而整个舰队就在咫尺之间，他居然没有发现。
古力特在示威。
飞船从星系的各个角落向着星门前进，速度并不快，它们会在既定的时间集合完毕。
还有两百六十个小时。
等候多时的母舰也行动起来，无数细小的能量点从庞大的身躯上脱落，向着星门而去。它们融入环绕着星门的阵列，将星门在亚空间中的高度抬得更高。这是一场死亡边缘的游戏，稍有不慎，整个星系就会被卷入亚空间，成为一个时空瘤。这就像是当初人类封闭暗黑深渊的伟大壮举的小小翻版。
三千飞船，一万光年。加入我。古力特向李约素发出召唤。
“一万光年？你要跳出一万光年？”李约素不敢相信所收到的信息，不禁开口询问。
“一万光年。”古力特的声音确定无疑。
如此大型的舰队，如此遥远的距离，即便一个超高能量的星门能够提供足够的驱动力，进入其中的舰队至少也要度过上千年的空白期。
它们以光年来计算空间，以千年、万年来计算时间。
它们要孤注一掷，跳向银心，必然因为这是决定种族命运的大事！
虽然有输有赢，但至少每一次它们下注的方向都是对的。
恍然间，李约素觉得命运之神在向自己招手。
得做点儿什么来阻止它们。
“我跟你去。”李约素回答。
在万千的亚空间信号中，他很快找到了“天狼星号”。

15 生死攸关 李约素
李约素看着左边的窗口。这是一个虚拟的窗口，由布丁投影在空间中，显示出飞船左侧的情形。飞船的左侧是一个小小的对接舱，舱门紧闭。
李约素又看了一眼，舱门依旧紧闭。
“船长，你担心杜欣不能把奥兹指挥官带来吗？”
“我不担心，我只是有点儿等不及。”
无意间，李约素的目光触及了扶手上的凹槽，小小的链坠闪闪发亮。这链坠救了他，如果不是关键时刻他将链坠抛在地上让古力特分神，也许后面的结果已经无可挽回。
他触动开关，卡着链坠的机关松开，底座向上，将它托了起来。
李约素将小小的链坠掂在两指之间，望着它出神。
片刻之后，他将它收起来，放进了上衣口袋。
他的思绪又回到眼下严峻的形势。
古力特是一种可怕的存在，居然能够透过亚空间侵入实体。此刻回想起来，李约素仍旧心有余悸。更让他担心的是那突然现形的黑渊舰队，超过三千艘飞船，如果这凶悍的舰队真的出现在银河之心，会带去怎样的劫难？虽然他毫不怀疑，假以时日，银河人和铁人能够将这支舰队彻底消灭，但在那之前，它可能已经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和毁灭。如果有任何方法可以阻止它们，那就最好。
屏幕上有些动静。
舱门打开，两个人正站在对接舱里，都穿着动力服，一个臃肿，一个消瘦。臃肿的是奥兹，消瘦的是杜欣。
终于来了。
两个人进入舱内。杜欣卸掉动力服的头盔，“安全。”他简单地说完便走到一边，去脱卸动力服。
奥兹向前走来，臃肿的宇航服发出轻微的哗哗水声。他的脚步显得很沉重。
“李约素船长，有什么要紧的事，就直说。”奥兹在李约素眼前站定，一双黑色的眼睛透过头盔玻璃直直地看着李约素。
“沙达克那边，没有问题吧？”李约素问，他问的是“希望号”沙达克。杜欣和奥兹贴着“希望号”的外壳绕过来，飞船的外壳附近通常是沙达克最少监控的位置，如果不想被沙达克发现，这是一个最可行的办法。即便如此，也必须切断沙达克的外围监控才行。
“我暂时中止了沙达克对外围船体指定区域的感应，这是一个故障检测的作业，沙达克不会发现。”奥兹信心满满地回答。
“好！”李约素站起身来，“现在我们是在同一艘飞船里的伙伴。你的母星已经投降，而且交出了控制权，我不反对特里根人的选择，但是我非常赞同你，永远可以有第二个选择。”
奥兹点了点头，“我们在等待机会。狼在羊群中，终有一天会露出獠牙，至少那个时刻，我们不会毫无准备，坐以待毙。”
李约素欣赏奥兹的直截了当，虽然特里根人包裹在厚厚的水层中，无法透过亚空间触及，而面罩里都是水和细小的气泡，也看不清表情，他还是对着奥兹露出一个由衷的微笑。
时间紧迫，那就进入正题。
“现在开始，我们只有一百四十二个小时。”李约素面对奥兹站着，双手一张，一副通透的星图随着他的手指移动浮现出来，竖在两人中间。
星门显示成高亮的红色。“希望号”在星门的左上角，静静地旋转。数量众多的黑渊飞船正向星门靠拢，排列成一个缓缓旋转的阵列。
“它们的计划是利用特里根星系有利的亚空间条件，跳出一万光年，直接进入银心区。”
“一万光年？”奥兹有些惊讶，“这怎么可能？！’”
“它们能做到，暗黑深渊的亚空间技术令人钦佩。他们之所以需要在特里根建设星门，是因为这里的亚空间深度足够，可以提供一个很高的亚空间势能，让飞船潜行很远。”李约素透过星图看着奥兹，这一次他看清了奥兹的双眼，黑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他值得信任。李约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人类的眼睛不会撒谎。奥兹从不知道暗黑深渊的计划。
“如果它们成功潜入亚空间，潜行一万光年抵达银心，那将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银心区的文明世界会遭到毁灭性打击，它们或许在这里显得很温和，没有大开杀戒，但是它们远征银心，不会再像胁迫特里根人一样胁迫银心文明，除了武力，它们没有任何筹码，除了杀戮和毁灭，它们没有任何手段免除恐惧。”
“恐惧？”
“没错，恐惧，对人类的恐惧。两千万年前，是人类的先祖把它们锁在了时空瘤里边，它们惧怕人类，害怕人类的强大武装。但是现在，它们要迎头撞击人类最坚硬的核心。它们会怎么办？”
奥兹沉默不语。
“它们会杀人，会毁灭一切！就像它们从时空瘤跳出的时刻一样。”李约素提高了声调，“只有消灭和人类有关的一切，它们才会感到安全。这是它们的本能。”
奥兹缓缓点着头，“我承认你说的在某种程度上是事实，但特里根人能为此做什么呢？”
杜欣脱卸完动力服，过来在一边站着。李约素扫了他一眼，随即又看着奥兹，“我们能做的并不多，但是有一个机会。”
他放大了星图。
红色的星门在三人眼前发出明亮的红光。李约素的手指轻轻碰触在星门中央，指尖上泛起一道金光。
“布丁，如果我们在这里爆炸一枚反物质炸弹，会怎么样？”
“时空膜破缺、卷曲，形成吞噬区，影响半径，最大六十六光秒，最小十五光秒。破缺将影响到特里根星球，星球会经历震荡，但不会被吞噬。”
船舱里沉默下来。
李约素等着奥兹的回应。他无数次设想过奥兹的反应，每一次，他都认定奥兹绝不会同意这样的方案，因为这意味着特里根彻底毁灭，即便星球得以保存，星球上的文明也不会有一丝残留。这对于重视生命的特里根人来说，根本无法接受——哪怕他们知道因此可以拯救银心成百上千的文明，他们也不会接受。
李约素紧紧地盯着奥兹，等待着。
沉默半晌后，奥兹终于开口了：“这不行！”他干脆利落地否决。
是的，特里根人珍爱家园和生命，为了保全星球和族人，他们宁愿投降。哪怕像奥兹这样的抵抗派，也绝不会用整个特里根文明为代价来保全其他人类。远在一万光年之外的文明，即便同为人类，和特里根又有多大的关系？
“再说，你根本不可能把炸弹丢到星门里去。”奥兹补充说，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没错，我们很难把炸弹丢到星门去。”李约素附和道。毁灭星门，对于整个银河人类来说，是最佳的方案，对特里根人来说却绝非如此。眼下也确实没有什么办法能找到一颗反物质炸弹并把它丢进星门。这个计划的作用，只是让奥兹对下一个方案更容易赞同。
“我理解这个计划的困难，所以还有一个方案。”李约素指着星门旁黑沉沉一片，“这是它们的母舰，至少在两千万吨以上，次行星级。这么大的家伙要跳出一万光年，就算星门能量惊人，空白期也会长得可怕。”他伸直胳膊比画了一下，“这样，我们的小飞船就有机会赶在前边。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以提前几百年到达，当黑渊舰队抵达的时候，就可以做好准备。”
“这是一个不错的计划。”奥兹迫不及待地赞同。
在特里根人眼里，如果真有战火，远离特里根星球那就最好。李约素笑了笑，“这也不是简单的事。只有一百四十二个小时，我们要找到一艘小飞船逃出去，这艘小飞船需要跨越一万光年，去寻找银心的人类，把消息传递给他们。”他看了看奥兹，“奥兹指挥官是否有合适的人选？”
奥兹神色凝重，“这倒是一件难办的事……”
奥兹的回答在意料之中。一个享受着星球生活的文明，面对如此长距离的时空跳跃只会感到茫然畏缩。
“这件难办的事可以交给我，另一件难办的事就要麻烦你了。”李约素打算切入正题。
“哦？”奥兹抬眼看了看李约素，“李约素阁下打算怎么办？”
“掩护‘天狼星号’。只要‘天狼星号’能够离开这个星系，就有办法向银心前进，赶在暗黑深渊抵达之前传递消息。或者更简单一点，只要你能让‘天狼星号’成功地飞出两个光秒就行。”李约素紧紧地盯着奥兹的眼睛，“只要两个光秒，下面的事就交给‘天狼星号’。”
“‘天狼星号’能行吗？”奥兹露出一丝怀疑的神色。
“我不行，布丁行。”李约素干脆利落地回答。这件事他考虑了许久，这是最有效的决定。
“布丁？你是说让‘天狼星号’不载人执行任务？”奥兹惊讶地看着李约素。
“是的，让布丁去，就不用顾忌这飞船里还有两个人。”李约素一边回答，一边看了看杜欣，“杜欣，跟我一起留下，你没有意见吧？”
“当然。”
“我不想单独离开。”布丁低声抱怨。
李约素假装没有听见，布丁的抱怨不在计划之内。他仍旧看着奥兹，“我们需要掩护，确保‘天狼星号’能够跑出两个光秒，靠近星门，然后‘天狼星号’会进入亚空间弹跳，如果没有人在飞船上，只有布丁，那么‘天狼星号’可以跑得快一点，还可以扔掉那些不必要的重量。暗黑深渊的飞船追不上它的。”
“两个光秒，要飞多久？”奥兹问。
“大概十五分钟。中间一旦被发现就很危险，像‘天狼星号’这样的小飞船，扛不住激光炮的打击，我看到‘希望号’上至少有五门大功率激光炮。”
“我可以把所有大功率激光炮调入演习网络，沙达克不会开炮的。”
“很好。还有那些巡逻飞船，两个光秒内有很多水滴船，还有更多叫不出名字来的飞船，随时可能拦截‘天狼星号’。”
“如果多给我点时间，这些都不是问题。”奥兹的声音有些迟缓，“但现在不行，没有准备。”
“我们只有一百四十二个小时。”李约素强调，“如果没有办法，就只有两条路，要么什么都不做，要么就冒险硬闯，也许还有些好运气。”
“也许你可以用水滴船，容易混过去。”奥兹边想边说，“不行，我们的水滴船不可能航行一万光年，它无法亚空间潜行。”他马上又否决了自己。
李约素从座椅边拿起一样东西，举在手中，小小的立方体闪着碧绿的光。
“这是你给我的，水之立方，如果我用它，水滴会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奥兹眨了眨眼，“我们的秘密基地。”
“这个秘密基地，一定有很多的飞船可以做亚空间潜行。”
“没错，我们有船。”
李约素把水之立方握在手中，捏成拳头，“好，那么我们就冒个险，用水滴船逃到你的秘密基地，然后从基地出发。‘天狼星号’去碰碰运气，也许可以躲过它们的警戒。”说着，他把水之立方递给杜欣。
杜欣默默地接过去，并不言语。
“水滴是单人飞船。”奥兹见状补充说。
“明白，所以乘坐水滴船去基地的人是杜欣，布丁会驾驶‘天狼星号’，我留在这里，你要给我制造一个机会，让我抢到另一艘水滴船。”
“就算给你水滴也不可能逃出去，你只是要吸引注意力吗？”
“没错，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李约素哈哈一笑，“我跑不掉，它们能轻易找到我。该死的古力特能轻易找到我，所以干脆让它们来找我好了。”
“船长，我还是和你在一起。”布丁插话。
“你得按照计划去做，我不会有事的，只不过等你再见到我，我又要老多了。”
布丁沉默了。
李约素能理解布丁的感受，自从重生之后，布丁从未离开过他。然而，这样重大的关头，如果不尝试所有的可能，他无法甘心。这是决定命运的关头。
船舱里寂然无声，所有人都在思考着眼下的处境。
半晌之后，奥兹开口说：“按照这样的设计，杜欣阁下可以找到任何一个水滴飞行器，只要使用水之立方嵌在水滴里就行。但李约素阁下不会使用水滴飞行器，临时我也无法进行布置，所以就算你能抢到水滴船，也没办法飞出去。”他发出呼呼的声音，头盔里水汽翻腾，“我有个提议：为什么不等暗黑深渊的飞船走了，我们再派小飞船去报信？这样无须烦劳两位，特里根人可以送出信使。这是一个不载人的计划，我们可以送出无人小飞船。”
“奥兹，你是个聪明人。”李约素轻轻叹了口气，“我也这么想过，但是还有一个人肯定也考虑过这样的情况。”
奥兹的目光闪亮，“古力特？”
“没错，他不会让特里根人有送出消息的机会。”
“它们的舰队走了，我们总有机会。”
李约素把星图推到奥兹面前，手指碰触星门，“你可以让沙达克计算一下这个星门的影响。布丁的计算能力有限，无法解开这么大的空间方程，但是从直觉来说，这个星门已经在时空膜破裂的边缘。如果时空膜破裂，可能会形成一次空间反弹，特里根的一切就会被毁灭。就像我们说过，如果把炸弹丢进星门，也是同样的效果。还有另一种可能……”他顿了顿，看了奥兹一眼。奥兹的目光直直地盯在星门上。
“另一种可能，”李约素继续说，“时空膜会卷曲，整个特里根星球会被封闭起来。”随着李约素的手指滑过，星门从中央开裂，恢宏的光向四周散开，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光膜，然后突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整片的星空变得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仿佛一片厚实的黑色玻璃横在两人中间。
隔着玻璃，看不清奥兹的神色，然而却可以听见依稀的呼呼声，他在头盔里吐着气泡。
奥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李约素要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这片空间的亚空间形态就像一个聚集地，一旦星门撕裂了时空膜，发生卷曲，整个星系会被封闭在亚空间深处。如果还有机会逃出来，时间也将是在几万年之后，时空瘤里的时间会流逝得比外界快得多，时间差比亚空间更大。”
屏幕在眼前消失。
奥兹正在呼呼地吐气，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愤怒还是痛苦。李约素等着奥兹的情绪平复下来。
“我要去找长老，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奥兹气呼呼地说。
“还有一百四十个小时，不能指望特里根能抵抗这样的命运。古力特不会毁灭星球，既然他摆出了和平的姿态，他就不会毁灭星球。他只是要把特里根禁锢起来，确保信息不会泄露而已。”
“不管他是要把我们都送进监狱，还是想把我们全部干掉，特里根人不能接受这样的侮辱！”
“奥兹指挥官，我非常理解你的感受。但是我们现在要解决实际的问题，特里根早已经投降，也没有任何武装可以和暗黑深渊对抗。把消息散布出去，只能引起恐慌，无法改变任何现状。现在我们要讨论的是如何把消息送出去。只要能把消息送出去，特里根人就给整个银河的人类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所有人都会感激你和你的族人！”李约素一口气说完，看着奥兹，希望这段话能够让他恢复冷静。
这番话果然产生了效果，奥兹的呼吸很快变得平稳。
“好，你说什么，我会全力帮助你。特里根人也许失去了和其他文明一道战斗的资格，但我们的血液里流淌的是人类的血。投降是迫不得已，我们从未真正屈服。”奥兹恢复了铿锵有力的语调，“哪怕囚禁特里根一万年，也不会屈服。”
李约素点头，“我们需要掩护‘天狼星号’逃走，在星门启动之前，进入亚空间。杜欣会使用你的水之立方逃到你们的秘密基地，在秘密基地，需要一艘能进行亚空间跳跃的飞船接应，然后马上跳离。最后，我还需要一个水滴飞行器，让我来开，他们会全力以赴想要抓到我。”
“好！”奥兹很坚决，“我来安排，但这件事风险很大，不能保证成功。”
“危险的事我们都经历得太多，别担心，就算真的不成，至少我们挣扎了一阵子，总比等死要好。”
奥兹哈哈一笑，声音从充满液体的头盔里传出来，显得短促而沉闷，“说得对，总比等死要好。”
他看了看李约素，又看看杜欣，“既然这样，我会安排一艘小飞船，如果杜欣阁下不能登船，那么就由特里根人来完成这件事。”他停顿一下，“我会安排人在飞船上等候，但是我需要目的地的信息。”
奥兹的这个提议让李约素有些意外，然而随即释然，“这样也好，可以更保险。我们没有银心目的地信息，只管向银河恒星最密集的地方前进，找不到银河人，他们也会找到你。只是要快，飞船必须使用聚变能，这样可以随处找到补给。最后的注意事项就是，要找的这个人必须能忍受无尽的孤寂——这样的人可不好找。”
奥兹点了点头，“那么我们可以开始行动了，水之立方随时可以启动，杜欣阁下可以随时行动，越早越好。至于‘天狼星号’和您的行动……给我二十个小时，让我安排好，然后我会设法把消息送到。”
“这样很好。”李约素表示同意。
奥兹臃肿的躯体消失在对接舱里。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当舱门合上，一直保持沉默的杜欣突然开口问，“我还是不相信特里根人，他们随时可能出卖我们。”他又补充一句。
“如果不相信奥兹，这儿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我们了。”李约素平淡地回答，“这一次，我有非常不好的感觉。我们在他的掌握中，他比从前所遇到的任何敌人更可怕。他了解我们，更了解亚空间，不冒险找特里根人合作，我们没有任何机会。他可能高估了自己对特里根人的控制，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李约素提高声调说：“布丁，此刻开始，就要做好百分之百的准备随时起飞，这一次，我没法儿跟你一道。他能轻易地追踪我，我的任何异常行动都会被发现。”
“船长，我不想单独走。”布丁提出异议，他的声音很低，刚好能被听见，“我没法儿下决心离开。”
“这是船长的命令，你必须执行。”李约素让声音显得尽量严厉些，随即又换上缓和的口气，“你是银河中最优秀的中枢，独一无二，还有什么中枢能够在银河间经历这么多的事？跨过半个银河，甚至进入过时空瘤……某些沙达克可能可以做到，但是他们需要十几万年的时间才能有这样的经历。你用短短的两百多年就做到了，而且你没有任何契约，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契约，你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中枢，是我的伙计，我们一道做一些有意思的事。你能做到的。”
布丁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杜欣打破沉默，“我去准备行动。”他举起手中的水之立方，“希望这个东西真的管用。”他走向后舱，去整理自己的东西。当他从后舱返回，身上背了一个小小的包裹。
“船长，我要走了。”他站在门边，平静地说，仿佛只是一次无关紧要的出门而已。然而，这可能就是永别。
李约素走上前去，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自从两个人开始合作，杜欣一直沉默寡言，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然而他却是一个最可靠的伙伴，从不失误。李约素并不喜欢杜欣冷冰冰的性格，然而却欣赏他的沉着冷静，他是那种天崩地裂也不会眨眼的人。冷得干净彻底，心里却包裹着一团火。对科尼尔的热爱，对银河人类的忠诚，在那几乎从不动容的外表下，熊熊的烈火从未熄灭过。
李约素抱着杜欣，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要小心！”李约素轻声叮嘱，说完松开手，直起身，双手搭在杜欣的肩上。
“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杜欣仍旧是那惯常的平静语调。
李约素一愣，他没想到杜欣居然会提出请求。“什么请求？”他带着几分错愕问。
“能把旦素一的链坠让我带走吗？”杜欣看着李约素，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那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要求。
李约素刹那间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涌。杜欣曾经暗恋着旦素一，这不是秘密，然而年月长久，这仿佛早已成了旧事，只存在于记忆中。即便当虚拟的旦素一出现在“天狼星号”上，杜欣也没有任何的异样表示。
能让他带走吗？李约素问自己。此刻，链坠就在他的上衣口袋里，随手就可以拿出来。
一想到杜欣要带走链坠，李约素便感到万般不舍。即便那不是真正的旦素一，却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即便那不是真正的人，却也有情感和思考；即便旦素一早已经说过，她决定不再从里边出来，可她毕竟就在里边，而且随时可能改变主意出来。
然而，一个战友告别时的请求，他又怎么能拒绝？
一时间，李约素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这未免有些尴尬。
忽然间，一个念头在李约素脑海间闪过。
“我答应过她，要把链坠交到佳上那里。”李约素这样回答。他感到一丝愧疚，然而面不改色。
如果真的被古力特带着，跳向银河之心，也许自己就再也不可能见到佳上。这根本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嘱托。相比之下，杜欣更有可能见到佳上，然而李约素不想把链坠交给他，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推脱理由。
杜欣平静地点了点头，“好的，我明白。”
他抬手敬了一个科尼尔军礼，转身跨出舱门。
杜欣！一种冲动驱使着李约素，让他几乎叫出声来，然而另一种力量死死地压制着冲动，他终究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看着杜欣的身影消失在舱门后。
杜欣进入对接舱，回过头对着“天狼星号”挥挥手，然后走进对接舱里。
舱门关上。
李约素觉得那舱门仿佛将他的某一部分给隔了出去。
透过亚空间仍旧能够触到杜欣。这个忠诚的伙伴正在长长的主通道里慢慢地走着，他正走向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却心甘情愿。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一点？李约素扪心自问。
银河在上，生死攸关的时刻，不要再去考虑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了！他暗暗告诫自己。
“布丁，我需要一次深度的睡眠，在奥兹的消息到来之前，不要唤醒我。”
“遵命，船长。但是，你不想看看杜欣是不是能成功吗？”
“奥兹自然会告诉我。只要杜欣上了水滴飞行器，那就是奥兹的事了。别把生命浪费在你所不能控制的事情上，不如睡觉。”李约素拿出大大咧咧的态度，全身松弛地靠在椅子上。
他环视四周，另三张椅子上都空荡荡的。想到很快自己也要离开这里，只有布丁一个人留守，一种淡淡的惆怅便让他心绪不宁。
布丁的催眠电波很快奏效。李约素很快进入了深沉的睡眠。
他做了个梦。
无数的黑色飞船包围着特里根星球，水滴在四散逃逸，然而遭到红虻的阻截，只有很少能够逃出去。庞大的暗黑母舰缓缓地挪动躯体，向着特里根星球靠拢。特里根的海洋沸腾起来，水被暗黑母舰的巨大重力所吸引，高度超过百米的潮汐席卷全球。当巨大的浪头抵达，特里根人建设在水下的城市先是露出了水面，随即又被巨浪淹没，城市被拍得粉碎，潮汐过后，就像一块块破碎的纸片在水上漂浮。
暗黑母舰通体发亮。
它的外层就像蛋壳般碎裂。一艘焕然一新的巨船出现在视野里，它船体黝黑，却绝不是黑色飞船那种深不见底的黑色，精钢铁板，闪烁着金属光泽。两门巨大的主炮几乎达到舰体一半的长度，炮身上蓝色光芒流转，雄壮威武，不可一世。
船体的形态似曾相识。
这是“重装甲号”！曾经的“重装甲号”。
炽烈的光束从“重装甲号”的主炮中喷射而出，仿佛两道青色的游龙向着特里根星球而去。一刹那间，特里根星球上闪过一道红光，然后粗大的白色烟柱升腾起来，迅速向四方扩散。整个星球都陷落在白色蒸汽中。
“重装甲号”又进行第二次发射。
一个巨大的人脸就在这样的画面中浮现，飘在空中。人脸是透明的，透过它可以看见冷酷的毁灭仍在继续。人脸上带着笑意，似乎得意扬扬。
古力特！
“古力特！”李约素惊叫着醒了过来。

16 疯狂游戏 李约素
“杜欣已经安全抵达。”奥兹送来的金属片上刻着这样的语句。用刻在实物上的东西传递消息，这是一种古老而久远的方法。人们只把最重要的东西写在实物上，比如飞船的名号，或者是重大的纪念物。一般的消息，透过电子传输就足够了。古老的方法笨拙而不实用。
然而在重大的时刻，这仍旧是最安全的通信方式。
李约素掂了掂手中的金属片，这是块薄薄的飞船舱板，不知道从哪个位置临时切割下来。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拙劣不堪，显然书写者对这样的书写方式非常陌生。
他将金属片翻过一面，背面有三行字。
第一行：“‘天狼星号’，二十点十五分。”这是“天狼星号”的行动时间。
第二行：“李约素，中央舱室，第十二分离舱，七十五号发射舱。见信立即行动。”
第三行：“奥兹”。
奥兹居然能想出这样的小把戏来告知重大的消息。这也说明这消息绝不可能伪造，对暗黑深渊来说，这样的小把戏超出了它们的想象力，对古力特来说，这是一种小孩子才会玩儿的游戏。
二十点十五分，仅仅只剩下四个小时而已。而古力特预定的弹跳时间，也不过只剩下九十七个小时。
四个小时内，来一次漂亮的突然袭击，让古力特大吃一惊。
他检查武器舱，找到了最小巧的激光枪和一把匕首。枪只有巴掌大，瞬时可以发出两万焦耳的激光能，虽不能割开钢板，但是足够造成一些破坏。枪把上有一个浅浅的图案，是一个婆娑的舞者，四周火光环绕。几乎所有的人类文明或多或少都带着这个印记，佳上重建“天狼星号”，留下的设备上随处可见这显眼的图腾，然而特里根文明似乎没有一点这样的印痕。这个小小的困惑让李约素迟疑了两秒，便迅速被抛到一边。文明的历史湮没在历史长河中，早已不可考，那些关于人类起源的问题，只有对沙达克才有意义。
匕首很短，锋刃大约长十厘米，整把匕首也不过二十厘米长，就像一把玩具刀。
李约素小心翼翼地把枪和刀都藏在身上。
这种小打小闹的武器平日里没有什么用，此刻也许能派上点儿用场。李约素想起了佳上，这位曾经的伙计给了他一艘全新的“天狼星号”，还配上了这些几乎永远用不上的武器。真正的万无一失。他有些希望佳上就在身边，就算没有带着那庞大的机器舰队，佳上至少也可以出些主意。
准备停当，该出发了！
“布丁，你明白该怎么做吗？”李约素大声问。
“明白。”布丁回答，“但是船长，我还是想跟着你。”
“坚定一点，伙计！”如果布丁是个人，李约素很想拍拍他的肩膀，给他一些鼓励。
“现在是生死关头，不是你和我的生死，是许许多多银河人类的生死，如果不能送出消息，很多人会死掉，数以百计的文明会毁灭。你比我更明白这一点。”
“但是我不想和你分开。”
李约素的心底一声叹息，脸上却笑了出来，“看得远一点，如果你不能去银河之心，那么我们真的就要被暗黑深渊关一辈子了。我还没有活够，可不想一辈子做囚犯。你去了，还可以想办法救我，总会有办法的。我们会再见面的！你要想办法救我出去。”
布丁默然不语。
“就这么说定了！”李约素说着站起身来，“现在我们要开始了。奥兹给了我们时间表，那就让它开始吧！”
他一边说，一边站在了门边。舱门打开，他在门边站定，“布丁，我的好伙计，我们约定好要再见面的，不要爽约。”说完，他跨出舱门。
舱门没有关闭，布丁让舱门保持打开的状态。
“再见，船长！”他听见背后传来布丁的告别，“我会想出办法的。”
“想办法逃出去！”李约素大声地回应，“在一万光年之外等着我。”他几步跨进了对接舱。
舱门闭合。没有生离死别，然而这就是最后的告别。
这一次，会完全不一样。永别了，布丁！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浑身一阵颤抖，鼻子一酸。
李约素闭上眼睛，稍稍站了一会儿，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
通向主通道的舱门悄然打开，李约素睁开眼睛，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他跑出门去，沿着通道开始奔跑。
不到一分钟，沙达克的声音便在通道中响了起来：“李约素阁下，我没有接到行动的要求，请说明你的目的地。”
沙达克的反应在预料之中。李约素仍旧奔跑着，并不回应。沙达克不会直接制止他，飞船的中枢不能对一个人做出强制性约束，除非有人授权他这么做。而沙达克的第一层报告对象，就是奥兹。
“李约素阁下！”没有得到回应，沙达克又催促了两次。
李约素已经跑到了通道的尽头，他看见了通向中央舱室的电梯。
他使劲地按动电梯的按钮，然而毫无动静。
“很遗憾，李约素阁下，我不得不关闭电梯的响应，直到我明确你的行动目的。”沙达克的声音无处不在。
“让我出去！”李约素大声喊叫，“我不想在这里等下去，你们这些疯子，尽管杀死我好了！”他让自己显得情绪激动，甚至有些歇斯底里。他用力挥舞双臂，仿佛空气就是自己的仇敌。拳头狠狠地捶在舱壁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李约素阁下，请冷静。”沙达克不断请求，李约素毫不理会。
“李约素阁下，请问您有什么要求？”他听到了奥兹的声音。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计划进行。
李约素停下了动作，“你是奥兹，我要见古力特，我受不了了。放我出去。我要见古力特。你们都是傀儡，我要见你们的主人！”
“李约素阁下，如果你能冷静下来，那么我们可以商量。”奥兹不紧不慢。
“我很冷静。”李约素站直身子，“我从来没有这么冷静。”他一本正经地站着，觉着自己真是滑稽极了。如果需要，每个人身上都有演员的天分！
“很好，李约素阁下。”奥兹的声音传来，“我会让沙达克打开电梯，你会被带往中央舱室，那儿会有人等你。沙达克会给你做一次全面的检查，确保你的身体健康。”
“古力特呢？我要见古力特！”李约素再次高声叫喊。
“您的要求已经送达古力特将军，身体检查完之后，也许会有机会见到他。”
随着奥兹的话语，电梯门自动打开，明亮的电梯舱静悄悄地等着他。
就是如此吧！够逼真了。李约素一边想着，一边继续说：“你要保证我会见到古力特。”说完他跨进了电梯舱。
电梯快速而安静地移动。特里根人移居水下，太空飞船的技术也并没有完全废弃。转移电梯的技术水平不逊于科尼尔。
中央舱，第十二发射舱，七十五分离舱。李约素在心中默念几遍。一旦电梯抵达，他就要前往第十二发射舱，七十五分离舱，那儿该有一个水滴飞行器等着他。拿到水滴飞行器，击穿舱壁，飞出飞船，然后冲向星门。
古力特呢？他会来吗？
他甚至想到了结局，黑色飞船会用牵引光线使水滴飞行器的引擎瘫痪，他会被带到古力特的母舰上去接受审判。
它们会带着自己跳向银心。
各种纷乱的思绪中，最重大的一个问题是，布丁是否能及时逃出去，潜入亚空间，向银心那边逃走报信。
布丁能做到的！李约素对自己的伙计充满信心。
舱门悄然打开，门外是更灿烂的光亮。李约素深吸一口气，跨出门去。
果然，有人等着他。然而李约素不禁愣住了。
来的人并不是特里根人，而是白山。
见到李约素，白山露出一个微笑，“李约素船长，我们又见面了。”
白山仍旧是单纯的人类，他的身上没有丝毫亚空间侧面的痕迹。
李约素很快恢复了镇静，“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他一边敷衍，一边飞快地盘算怎么样才能回到计划的轨道上。然而，如果来的不是奥兹的人，是否又发生丁什么变故？他向四周打量着。
“古力特将军命令我和您同行，不胜荣幸！”白山继续说。
“哦，现在你明白古力特和‘重装甲号’确实就在暗黑深渊手里，你们在给敌人卖命。”李约素盯着白山，希望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一些什么。
白山垂下视线。片刻沉默后，他抬起头，说：“他答应把所有的人都送走。”
“什么？”
“古力特将军将把所有科尼尔人都送回到人类星域，这是他的计划。”白山的声音响了一点。
“这样太好了，那么你也该一块走。”李约素说着，又向四周张望。
中央舱室极大，是一个巨大的半球，直径至少有三百米。在另一侧，应当有另一个半球正好平衡飞船的重心。海浪的纹路从四周向着穹顶延伸，仿佛整个舱室就浸没在大海之中，呈现出深邃的蓝色。这是从特里根的水下城向外看最经典的景象，特里根人把它们最喜欢的景观复制在太空舱里。
墙体上是一个又一个通道，有的覆盖舱门，有的直接敞开。一层又一层，仿佛海浪波涛中时隐时现的航船。舱门上有数字，发出浅浅的红光。李约素很快发现了自己的目标，第十二发射舱。它就在不远处，舱门敞开。
怎么才能到那边？李约素紧张地思考着。奥兹呢，他究竟在哪儿？
“我自愿留下来。”白山说了一句。
李约素的思绪飞快地回到了白山身上，“哦，你自愿留下来？”
“是的。”
“你是说，那些‘重装甲号’上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吗？”
“他们都不在这儿，不在这个星系。古力特将军给了他们星舰，让他们离开。”
“这是古力特告诉你的？”
“是的。古力特将军可以提供飞船让我离开去加入他们，但是我决定留下。”白山说着，“而且很荣幸，能够再次加入‘天狼星号’。”
“你怎么会在这里？”李约素机警地问。乘坐电梯来到此地是精心设计的计划，古力特可以从沙达克那儿得知情况，然而在真正的目的暴露之前，他不该有所行动。白山的出现让人生疑。
“古力特将军让我到这里等候。我得到指令，就匆匆赶了过来。”
也许只是一个巧合，白山正好在这里，就被差遣过来了。毫无疑问，古力特一定监视着自己，高度辨识的亚空间侧面，想躲也躲不了。
那么奥兹呢？他也应该派人来。然后，他可以用速度的优势把特里根人甩掉，进入第十二发射舱。
偌大的中央舱，特里根人的影子也不见一个。
计划已经被打乱了，该怎么办？
李约素望了望第十二发射舱，距离不算太远，大约只有六十米。
“白山，快逃吧，不要和古力特这样的疯子在一起。”李约素突然间变得疯狂起来，眼神中弥漫着张狂，“一切都是骗局，它们想让你上当。我已经不想活了，要是你想活下去，就别跟着我！”说着，李约素撒腿跑了起来。他没有直接跑向第十二发射舱，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跑。绕一个圈，就会到第十二发射舱。
他一边跑，一边从怀里掏出激光枪，向着四周胡乱开枪。
白山惊愕地看着李约素突如其来的反常行为，一时间没有回过神。眼看着李约素跑出了十多米，他猛然间清醒过来，立即追了上去，“李约素船长，听我说……”他边追边喊。
肆意的攻击行为很快引来了沙达克的反应，小小的悬空机器从不同的通道中飞了出来。圆圆的小东西闪着蓝色的光，中央是一个巨大的蓝点。这是非致命的电击武器，可以让人直接瘫痪。李约素反应很快，毫不犹豫地将最近的几个小东西都干掉，然后一个转向，准备横穿中央舱，到没有机器出现的另一边去。
这倒是一个配合良好的剧本，原本沿着舱室的角落奔跑，在机器的逼迫下改变了方向，然后，经过第十二发射舱，发现水滴船。他边跑边想。
然而这不是一个完美的剧本，一股大力猛地从身后扑来，将他推倒，激光枪摔了出去，掉在地上。
李约素在地上就势一滚，然而身后的人动作更快，没有等他拿起枪，就一脚将它踢飞。
是白山。
白山就在一旁站着，“李约素船长，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他试图让李约素平静下来。
这个单纯的年轻人！
李约素顾不上多想，猛然把匕首抓在手中，狠狠地扎在白山的小腿上。
白山发出一声惨叫，捂着伤口跪了下去。
李约素迅速翻身起来跨过几步，捡起激光枪，几个点射，击落追来的两个小球机器。
他快速地跑到墙边，向着中央舱的中间大声喊叫：“你们想让我死，我偏要活！”说完又沿着墙角跑动起来。
第十二发射舱就在眼前，舱门敞开。
李约素并不着急，反而站定，向着身后的小球飞行器开枪。激光枪的射速很快，哪怕第一次没有击中，稍稍调整，第二次一定命中目标。很快，他就像打移动靶一样，把十几个小球都击落在地。
“哈哈哈……”他发出一阵狂笑。
“沙达克，你想杀死我，就来啊！”他用一种歇斯底里的语调发出挑战。
“李约素船长！”白山勉强站立起来，鲜血浸透了他的裤脚，滴落地上。他伤得不轻！
李约素暗暗感到抱歉，然而这是一出疯狂的演出，他必须足够疯狂才行。
“不要这样，我们可以谈谈吗？”白山认真地恳求着。
李约素在他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打出两个浅浅的坑。烧焦的金属味弥漫在空气中。
在大笑声中，李约素转身沿着墙角跑动起来。每经过一扇舱门，他就装模作样地向里边张望一下。最后，他来到第十二舱门前。这是通向发射舱的通道，一眼望去，整齐的通道两旁，是一个个圆形的发射舱，水滴飞行器就在发射舱内。
他毫不犹豫地跑了进去。
“李约素船长！”身后传来白山焦急的呼叫。
李约素并不理会，只是沿着通道快速向前跑，寻找七十五号分离舱。
分离舱里要么是空的，要么装载着水滴，还有一种更为奇特的飞行器，就像一团软软的乌贼。七十一、七十三、七十五……在七十五号分离舱前，他停下了脚步。
舱门紧闭，透过舱门上的透明窗，能看见里边一个碧绿的水滴飞行器正静静地立着。
舱门是关闭的！李约素心中咯噔一下。奥兹没有按照计划来？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七十七号舱门上。
七十七号舱门敞开着，李约素一个箭步跨过去，门里边也有一架飞行器。这居然是一架飞梭！科尼尔重型飞梭，火流星型！
李约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真是太棒了！他熟悉这种飞梭，虽然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然而驾驶飞梭这种事，一旦学会，就凝固在了血液里。
“李约素船长！”白山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
李约素回头望去，白山站在通道的尽头，从舱门边探出半个身子。
“你是要逃走吗？这里根本逃不出去。”白山显得非常焦虑。
“逃不出去，也比等死强！”李约素大声回应，“我可不想死在一群傀儡手里，爆炸、火焰，那才是战士的死法！你们等着瞧！”
他快速进入分离舱，跳进飞梭驾驶舱。
驾驶舱感应到了他的存在，所有的仪表瞬间点亮。
强烈的熟悉感让李约素有一丝哆嗦。几乎不假思索，他把驾驶模式切换到全部手动，隔绝了来自外部的一切指令，除非沙达克强行介入，否则这艘飞梭就完全在他的操控下。沙达克会反应过来的，然而那个时候，他已经掉到了太空里。
他打开激光炮，对准舱壁。距离不到六米，在这样近的距离上开炮，对飞梭本身也很危险。然而，只有足够疯狂，才能给布丁提供足够的掩护。
李约素估计了时间，再有十几分钟，就是布丁该行动的时刻。他的手指停留在开炮按钮上，为布丁祈祷。
身后传来一记沉闷的响声，隔着驾驶舱，听得并不真切，然而李约素透过监视屏幕看见了。
发射舱的舱门自动关上了！
沙达克正在采取行动。那就开始吧！李约素正想轰击，却发现一侧的仪表盘屏幕变成了一团雪花，随即显示出一行字：
船长，我在这里。
李约素只感到头脑一阵发胀。是布丁，布丁居然跑到了这里来。
“你在搞什么鬼！”李约素有几分怒意，“如果你听得见，赶紧做好准备，‘天狼星号’一定要逃出去！”
放心！
李约素不再理会。他抬高炮口，按下按钮。
眼前红光一片，爆炸让整个舱室剧烈地抖动起来。那么一瞬间，李约素看见了发射舱窗外的眼睛，白山正扑在舱门上，用力拍打着玻璃。
一切转眼即逝，巨大的推力把李约素紧紧地按在座椅上。
湍急的气流推动一切向外飞去，飞梭就像一枚子弹般从破损的部位被发射出来。
滴滴的报警声不绝于耳。
弹出的时刻，右侧的护翼受损。这影响到右侧的引擎，飞梭无法按照正常操作来调整姿势。
至少，还能飞！主引擎仍旧能够正常响应。
飞梭不断翻滚，仿佛整个天宇正不断快速旋转，李约素集中注意力，一点点地调整左引擎的喷射方向，让飞梭稳定下来。最后，他成功地把飞梭的方向对准了星门。这像是一场自杀行动，它看上去足够逼真，因为这就是真的！
银河在上！李约素在心中默念。他伸手摁了摁胸口的口袋，链坠硬硬的，就在那里。他感到一丝愧疚，不能将这件东西带给佳上，却要带着它一起焚毁在星门火焰中。
如果真的成了自杀，那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引擎的爆炸会引起星门的连锁反应，说不定还能毁掉星门。
李约素猛地将引擎功率开到最大，火流星飞梭剧烈地抖动起来，超过六个标准重力的加速度将他牢牢地摁在座椅内，动也不能动。
仪表盘上一阵闪烁，那是一些靠近的飞行器，大部分都是臭虫级的黑渊飞船。飞梭的自动武器开动起来，全力开火。
李约素，你究竟在干什么？
他收到了来自亚空间的警告。古力特终于找上门来。
你看见了！
李约素回答，然后便将自己封闭起来，不再理会任何信号。火流星载着他向前，为了某个崇高的目标而自我牺牲，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感动。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在一切故事开始的时候，他指挥着卡帕突击舰撞向巡逻者飞船，此刻的情形多么相似。此刻，他并不是在演戏，而是在谢幕，为他的整个人生谢幕。起点和终点，完美地汇聚在一起。
演出结束了！李约素闭上眼睛。
飞梭接连几次加速、减速。
不用睁开眼睛，李约素知道飞梭已经被沙达克控制。正如他所料，古力特不会让他死，更不会允许他用这样的方式对星门进行破坏。
对一场掩护行动来说，这已经够了。“天狼星号”的行动应该会顺利吧！
飞梭降落了。
李约素仍旧闭着眼睛，半躺在座椅上，就像死了一样。外边的各种声音不断传入耳朵里，他聚精会神，辨认着每一种声音。
嘶嘶的是气密闭合的声音，说话的是沙达克，咔嗒声是舱门锁闭的声音，嗡嗡声的是机舱的震动，他还听到飞梭缓缓移动的声响，在发射舱里，他们正将飞梭移动到位。
在众多嘈杂声中，他觉察到一种特别的声音，嗞嗞不断，周而复始。这像是某种信号。
李约素睁开眼睛。
所有的仪表上都是杂乱无章的噪声，然而右边的屏幕上，噪声中偶尔会有字迹飘过：
我在这里
船长
我在这里
船长
……
这是布丁发出的信号。
他居然还没有离开，“天狼星号”也一定没逃离。
计划全被打乱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约素顾不上气恼。飞梭正被沙达克控制，布丁居然能够在沙达克的监控下偷偷发出消息。他的能力已经很强大了，至少这算是一件好事。
咔嗒、咔嗒。两声清脆的响声清晰可闻，那是飞梭被夹具锁定的声音。驾驶舱盖自动打开。
这不是“希望号”的发射舱。
舱门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来的人身穿科尼尔军服，是维特劳尔。
李约素惊讶地发现，维特劳尔的身后，舱门的正上方，是一个醒目的黄色三星标志。这里是科尼尔的飞船，这里是“重装甲号”？
不等他细想，维特劳尔抬手敬了一个科尼尔军礼，“李约素阁下，我们又见面了。”
李约素不言不语，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屏幕一眼。屏幕上，布丁的信号已经消失了，只剩下黑白相间的噪声信号。如果这里真是“重装甲号”，布丁究竟在哪里？
“请跟我来。”维特劳尔微微侧身，做出一个“请”的姿态。
李约素起身，跳出驾驶舱，目不斜视地从维特劳尔面前走过，跨出舱门。
跨进门的一刹那，李约素只感到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从前。
这是一个巨大的空港，一条笔直的通道从中央贯穿，大大小小的飞行器排列在通道两旁。通道上人来人往，都穿着银色的科尼尔军服。
李约素的脑海深处翻腾起来，这就像是一艘科尼尔母舰该有的样子。他感到一阵飘忽，仿佛这是一个梦中的世界。
李约素定了定神。
维特劳尔走到他身边站定。
“这是‘重装甲号’？”李约素问。
“是的，欢迎登船，李约素船长。”维特劳尔的语调仍然是冷冷的。
“白山告诉我，所有的人都被送回去了，古力特允许他们离开。”
“他说的不够准确，是所有拒绝和古力特将军连为一体的人都被送走了。”维特劳尔转过脸来，“这里剩下的都是古力特将军的忠实追随者。”
是的，忠实追随者。李约素能感觉到每一个人的亚空间侧面，他们都是被改造过的人。他们曾经自愿服从古力特，为此甘愿奉献生命。现在他们将永远保持忠诚，透过亚空间，古力特影响着他们的精神，也许永远控制了他们。
李约素感到说不出的烦闷。这烦闷将因为熟悉而带来的惊喜冲刷得一干二净。
“我们要去哪里？带我过去吧。”他对维特劳尔漠然地说。
维特劳尔带着他走过漫长的通道，进入主通道。空港里人来人往，主通道却几乎没有人，偌大的空间显得空空荡荡。只有有人站立的位置才有灯光，向前向后，都是一片漆黑。通道里异常安静，脚步声沿着通道回响。
自动控制的灯光随着两人走动的脚步而明灭变换。熟悉的感觉再次回来，是的，这正是科尼尔母舰的设计，灯光随着人移动。
两人在一部电梯前停下。
李约素想起很久之前，他正是和维特劳尔在这样一个通道里偶尔碰见。
“维特劳尔，你是不是还记得我们曾一道乘坐电梯？”
维特劳尔侧过脸来，“我是一个重生的克隆体，除了灌输给我的记忆，我不记得其他的。”
李约素有一丝失落。回忆的当事人就在眼前，他却早已忘记了一切。
他想起口袋里的链坠，旦素一的灵魂寄居在上边，然而她也不记得一切了。她记得的东西，都是佳上告诉她的事，就像别人的故事。
李约素突然有一种冷的感觉，这个世界上，知道他的人很多，然而和他一道经历患难的人，还剩下几个？
电梯门打开。一道电弧火光从门厅上方闪现，电弧击中了维特劳尔。维特劳尔发出一声闷哼，倒在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李约素有些错愕，不等他反应过来，电梯里传来低低的声音：“船长，快进来。”
布丁！虽然无法辨认声音，李约素马上认定了那是布丁。他迅速闪进了电梯里。
“船长，只有三十秒钟，让我把话说完。”布丁急急地说。
“我混进了‘重装甲号’，躲在这里，沙达克没有发现我，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天狼星号’已经飞出去了，但是被击毁了。我复制了一个自己，一个我在‘天狼星号’上，一个我就在这里。在这里就像捉迷藏，我会安全的，放心。我必须走了！”
声音消失了。李约素还有很多话想问，然而他克制了冲动。“天狼星号”的逃离计划没有成功，希望只有寄托在杜欣和奥兹身上了。计划遭受了挫折，但至少没有完全失败。李约素这样安慰自己。
“系统故障，请留在原地，救援马上就到。”沙达克的通告响了起来，两个小小的亮点从漆黑的通道深处快速而来。
李约素蹲下身子，查看维特劳尔的伤势。电弧灼伤了他的头部，留下一块焦黑。
他死了！李约素不由一愣。布丁谋杀了他。李约素从来没有想过布丁居然能谋杀一个人。虽然这个人并不是完全的人类，已经被暗黑深渊感染，但至少他是一个活的人。
李约素没能想得太多。
一个信号正在召唤他，那是来自亚空间的信息。
李约素，我们的旅程开始了！
李约素站起身。两个小小的方形机器飞到了身边，绕着他飞。他没有理会。
他只是望着深深的巷道，远方漆黑一团。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将是他所有的经历中，最惊险的一次。
一万光年！
最惊心动魄的对决开始了，而主角们正赶赴舞台。

17 迷宫防线 旦素一
战争是男人的游戏。
对原生人类，这是毫无疑义的事，即便是参加了战争的女人，也在性别光谱上靠近男人。然而对于巡逻者，就变成了荒谬。
巡逻者无论男女，都是最优秀的战士，永远冷静，永远不为困难所动，永远精确无比地执行每一个战斗动作。性别对巡逻者来说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甚至可以说，巡逻者没有性别。
然而旦素一却是一个女人，一个真真切切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近来，她越发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女人。这不是正常的情形，然而，该怎么办？
沙达克应该知道该怎么办，然而她却不愿意向沙达克开口。这是一种危险的倾向，巡逻者的世界里，不应该有关乎性别的感情。要是询问沙达克，沙达克就会要求她进行一次基因检查，确认哪些基因组出了问题，然后进行修正，把偏离轨道的东西拉回来。
她曾经经历过十多次基因修正，每一次，不恰当的基因表达都被清除，使她回到正常的规范中。然而这一次，她决定要有一个不一样的选择。
偏差才会产生欲望，而欲望令人苦恼，却也很美妙。
她锁上舱门。这毫无必要，因为这里是她的专有空间，没有任何人会打搅她，包括沙达克。然而她还是锁上了舱门。这样一个动作让她的心里有隐约的激动。
对着镜子，她一件一件褪去衣物，最后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地站在镜子面前。
镜子里的躯体赤裸而光洁，肌肤雪白，宛若凝脂。
一种渴望从心底翻涌上来，她自然地伸手轻抚着乳房。
脑海里浮现出李约素的模样。他离开的时候已经有些老了，现在他是否已经变得很老？或者，他还活着吗？如果再见面，他是否还会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从前自己并没有任何感觉，只觉得那样的情感很可笑，然而现在却懂了……
星域的人们彼此间爱恋，享受着生命的激情，巡逻者却与此无缘，只背负冰冷的责任。这决然不是公平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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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逻者的历史上不断地有叛离者，他们背弃职责，融入星域，和拥有七情六欲的原生人类混在一起。她一直很鄙视这样的叛离者，然而自从她的身体再次悄然发生变化，她突然间理解了这种选择。欲望是一种枷锁，却带着甜蜜，如果生命不是为了体味那美好的爱恨情仇，活着本身就成了巨大的负累。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巡逻者家族从不追杀叛离者，在长老们看来，叛离者只是做出了一种选择，他们仍旧拥有人的尊严。但源源不断的复制体会被制造出来，填补因为叛离者的离去而产生的空缺。
如果真的成了叛离者，那会是怎样一种人生？
旦素一不再想这些，她闭上眼睛，脑子里满是李约素的模样。她只感到脸上热得发烫，心跳也因此加快了几分。
这样思念一个人，就是原生人类的爱情吗？
急促的警报响了起来。
警报将旦素一从美妙的遐想中拉回现实。情况紧急，否则沙达克断然不会发出这种最高级别的报警。
旦素一利索地套上衣服。两分钟后，她站在了舱门边。
沙达克立即找到她。
“一级警告，发现坚盾帝国的舰队！他们比我们先一步赶到，静默等待，现在突然现形，正在向我们靠近。预计三十五分钟内进入警戒圈。”
“敌军舰队配置情况如何？”
“十五艘贝壳船，还有三十五艘重巡舰，舰载机不详，根据坚盾帝国的标准配置，大约会有六百个流星纵队，总数量超过十五万。”
十五艘贝壳船和三十五艘重巡舰，这是坚盾帝国主力舰队的配置。这样的配置和雷电家族一艘主力舰组成的流体颗粒舰队相当，凭着“青云号”和暗影舰队硬拼，也许会有赢的机会，然而损失也会极为惨重。
“他们居然还在追……”旦素一皱了皱眉头。坚盾帝国一直紧追不舍，中途突然消失，原来是采用了大纵深跳跃的战术，赶到了前头。
大纵深跳跃会消耗额外长的空白期，这种战术的缺陷很明显，那就是对手的行动在空白期期间可能发生不可预料的变化，这样的做法也就完全失去了战术价值，而只有战略意义。更极端的情况，空白期期间，对手可以采取特别的行动，蛇人座TB529的案例就是一个典型——暗黑深渊引爆了恒星，制造出超新星风暴，导致人类的超级舰队跳进了火炉。
然而，青云舰队没有预料到坚盾帝国会有这么一招，也就没有利用空白期做任何准备。对手进行了一次冒险，赌对了。
“现在该怎么办？”沙达克问，“我已经让所有的颗粒做好战斗准备。还有三十分钟，对方的飞船就会进入警戒距离。”
“通知暗影舰队了吗？”
“我已经告知了四十五号。”
“他们怎么说？”
“他们服从你的指挥。”
暗影舰队遵守了承诺，他们并不急于复仇。单凭暗影舰队和坚盾帝国舰队单干，也完全没有胜算。
“好，我马上赶到指挥舱。让暗影舰队起飞，驻留在距离‘青云号’六千公里的位置，等待命令。发射流体颗粒，一级战斗准备。”旦素一有条不紊地发布命令。
“遵命。”沙达克应声而去。
旦素一在通道里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思考着各种可能的情形。
途中该让“青云号”进行分裂，增强舰队的力量。她只希望尽快赶到基地，和长老见面，却没有料到坚盾帝国居然公然和巡逻者对抗。真是低估了他们的野心和胆量！旦素一不无懊恼。
这儿距离银河之心不足两千光年，坚盾帝国远在三千光年之外。远离边界三千光年进行这样大规模的舰队行动，他们一定志在必得。看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当她赶到指挥舱，四十五号已经在那儿等着。
“所有的幽光飞船都已经起飞了。”四十五号镇定地向她报告。
“很好，和流体颗粒混合编队，我不希望损失任何幽光飞船。”
“是，遵照您的指令，最大限度地保存力量。沙达克给我们配置了流体颗粒作为掩护。”
旦素一微微点头，中断了和四十五号的通信。幽光飞船并非最重要的东西，这些暗影人才是最宝贵的财富。人类从未拥有基于肉体的亚空间存在，暗影人是唯一的线索和标本。他们是解开暗黑深渊技术谜团的关键。
她关切地看着大屏幕上敌人的舰队动态。
贝壳船的影像清晰可见。五艘贝壳船排列成一线，平行推进。剩下的飞船和最前方的这五艘飞船拉开了距离。
贝壳船并没有释放攻击机。如果这是一次攻击行动，那么攻击机就应该被释放出来，在这即将接战的距离上，最佳战术动作早已经过千锤百炼，没有什么增减的余地……
也许他们并不是来战斗的？
“旦素一，五艘贝壳船逼近警戒边界。”沙达克的声音响起来，“这些飞船在加速前进。”
“升起护盾，不要攻击。”旦素一下令，“如果他们没有攻击行为，不要攻击。”
“遵命。”
贝壳船继续向前，很快逼近到六十万公里的距离上。如果它们再突破一点，“青云号”就将暴露在这五艘飞船的主炮射程内，哪怕贝壳船的主炮并不凶猛，这样的距离也已经是最赤裸裸的挑衅。
可是对方并没有发出任何信息，对沙达克的质询也并不回答。
“旦素一，请指示。”
“让我接入。”旦素一平静地下令。一个全封闭的头盔稳稳当当地落下来，恰到好处地罩住旦素一整个头部。
“青云号”的全貌展现在她的头脑中。护盾的能量充盈，最坏的情况下，哪怕敌人真的发动攻击，护盾至少能够抗住两个波次的攻击。十二万个颗粒排列成三层防御体系，仿佛张开的巨伞，将“青云号”护住。暗影人的幽光舰队在三千公里之外集结成团，外围同样由流体颗粒包裹。
她看见了贝壳船舰队。扁平的飞船在深黑的宇宙背景上几乎毫无动静，甚至没有一点灯光。
“停止前进，保持距离，否则我们就要开火了！”旦素一直接下达了最后通牒。
仍旧没有回应，然而五艘贝壳船中的四艘突然亮起了引擎火焰。飞船在控制速度，它们开始保持和“青云号”的距离，没有继续逼近。
它们恰好停在了火力警戒线之外。多年的合作让坚盾帝国的舰队明白“青云号”的底线在哪里。
然而，位于中央的贝壳船仍旧在向前飞行。
开火！
旦素一转过这个念头。
整个舰队的防御体系开始动作，目标指向冒进的贝壳船。
就在飞船主炮将要发射的一刹那，旦素一取消了命令。
贝壳船发出了信号。对方在最后关头发来了信号，表达和平意愿。这是玩火，然而至少好过一场厮杀。
“我是坚盾帝国第十三舰队指挥官约翰逊·史密斯。请求面见旦素一阁下！”
旦素一松了口气。
约翰逊·史密斯。她认识这个家伙，眼前这支舰队的行为方式，正是他的风格。一个自大而轻浮的家伙。
“解除所有武装，控制十万公里安全距离，颗粒将会把你接到‘青云号’。”
“完全同意。我喜欢流体颗粒。”对方回答。
一定是他，旦素一断定。他居然还活着？皮克斯不可能允许这样的家伙在坚盾帝国存在，他逃了出来？
头盔缓缓收起。
“保持一级战备。确保一旦有任何异样，就第一时间击毁这艘飞船，不让它有任何时间释放攻击机。”旦素一向沙达克下令。
说完她转向四十五号，“有人要来，也许是一个老朋友，你可能也认识，要一起去吗？”
四十五号摇摇头，“我留在这里，幽光飞船要保持警戒。”
“也好！”旦素一点了点头，快步从舰桥上穿过，跨出舱去。
在贵宾舱外，旦素一站着等候。面前是一块巨大的屏幕，贵宾舱里的一切一览无余。
约翰逊还没有到。
皮克斯清洗了他的军队，用年轻人取代老家伙，像约翰逊这样的老家伙，是不可能逃过清洗的。他怎么能逃出来？
见到了人，疑窦自然能解开。
约翰逊来自一个叫作喜马拉雅的星域，那是一个小星域，他带领不到三百人的舰队加入与暗黑深渊的战争后，作战卓有成效，晋升很快。在蛇人座战役之前，他已经是坚盾帝国仅有的五名上将之一，麾下的第十三舰队战功显赫，在整个联盟中，战绩仅次于同宙星舰队。然而当旦素一回到“青云号”，得知皮克斯突袭盟友的消息后，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
根据种种迹象，他应当被皮克斯清洗掉了，因为十三舰队被划到另一个年轻军官的麾下，而那位年轻军官，之前只是他属下的突击中队长。
舱门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四下张望，见没有人，摊开双手，抬起视线，他的视线正好对着摄像机，于是仿佛正从屏幕中看着自己。
“旦素一阁下，就是这样欢迎老朋友的吗？”他用一种夸张的语调发出质问。
这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没错，他就是约翰逊。多年不见，他显得老了很多，额头上皱纹细密，原本金黄的头发似乎变得有些苍白。
旦素一离开屏幕，推开舱门。
贵宾舱里的人转过身来，见到了旦素一，“旦素一阁下，”他的眸子熠熠发光，“我们又见面了！你的眼睛还是像星星一样美丽！”他热情地伸出手。
热烈的奉承唤醒了旦素一的回忆。是的，约翰逊·史密斯，这个被称为“喜马拉雅之狐”的小个子，待人接物有鲜明的特点。他的脸上从来都挂着微笑，让人摸不清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旦素一并不理会约翰逊伸出的手，只是微微点头致意，“约翰逊将军，你好。”她用平淡的语调回应。
约翰逊毫不介意地缩回手，微笑着，“你的心里一定充满了疑问，为什么会有一支该死的舰队阻挡在‘青云号’的前方，而这些应该滚入坟墓的叛徒竟然没有开火，对吗？”
“见到你很高兴。我知道你和皮克斯不一样，你不会背叛联盟的。”
“哦！”约翰逊高兴地咧嘴一笑，“你这么了解我，真是让我很高兴。没错，我和皮克斯那老狐狸不是一路人。不过很感谢他没有杀掉我，让我今天还能和你说上话。我一直以能和你这样的伟大战士并肩作战为荣，当然还有莫拉迪斯、甲目……特别是你，你是集优雅与迅捷于一身的人，你早就知道，我是你的仰慕者。”
“长话短说，我们还在战争的边缘。”旦素一打断他。
约翰逊顿了顿，“你身上散发出来的英武气质真让我着迷。”他随即张开双手，“不要误会，这可不是我跨越三千光年追踪‘青云号’的原因。我在这里，是因为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他脸上嬉笑的表情收敛起来，“皮克斯抛下他的帝国，组织了庞大的星际远征舰队，舰队拥有超过六百艘母舰和两个行星级堡垒，他试图建立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银河帝国。”
六百艘母舰和两个行星级堡垒，坚盾帝国几乎出动了所有的机动舰队，倾巢而出。这消息有几分可疑。
“控制范围超过一千光年的星域文明，就会自然分裂。”旦素一回应。这是自然规律，太长久的空白期让星域的各部分之间无法形成紧密的联系，一千光年，是一个稳定星域所能达到的极限。
“没错！”约翰逊的脸上恢复了笑容，“但是谁又在乎这样的星域能不能长久维持？皮克斯只是要做一个征服者而已。”
真是一个被膨胀的野心彻底吞没了心智的家伙！旦素一微微皱眉。
“哇哦！”约翰逊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叹。
“怎么了？”
他笑着摇头，“没什么。也许是太久没有见到你，真的见到了，我觉得心情很激动。”
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却没有改变约翰逊油嘴滑舌的习性。他显然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
“那么你呢？你的目的是什么？”旦素一直截了当地问。
“和你并肩作战。”约翰逊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个回答让旦素一稍感意外。
“把舰队展开，侵犯式逼近，这就是你所谓的并肩作战吗？”旦素一质问。
“只是一个玩笑而已，不要那么较真。我当然不会让战斗在我们之间爆发。但这是一个警告提示，庞大的远征舰队就在身后，并不算太遥远。而他们的舰队规模，是我这支小小舰队的几十倍。”
旦素一保持着耐心。在漫长的军旅生涯中，她已经见识了太多的阴谋和背叛，和暗黑深渊之间的战斗是单纯的力量对决，但是对阵星域的人类，却要消耗太多的心计来揣测他们的内心。人类内部的斗争不是用简单的逻辑就可以判定的事。无论从前的合作多么亲密无间，她都需要反复确定对方的诚意。
“他们在哪里？皮克斯在哪里？”旦素一问。
“我不知道，也许他们马上就会出现在你面前。”约翰逊的眉头高耸着，显然并没有给出一个认真的回答，“不过，坚盾帝国认定的目标从不放弃。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都做到了。既然皮克斯已经向整个远征舰队发布了通告，他一定会继续向前。如果他没有浪费时间，那么他的前锋部队最多比我慢一百年，也许更少。”
“你怎么能找到我们？”
约翰逊微微一笑，“到处都是探测器。坚盾帝国的力量虽然不能渗透到这里，可是他们的侦察机器早已分散到了各个星系。到处都是眼线，而我是最擅长利用这些眼线的。”
约翰逊的回答无懈可击。一些小型的侦察机器的确出现在“青云号”的前进途中。这些小机器的作用是探测各种亚空间异常波动，把情况记录下来。这些机器并不会发出任何信号，它们只是被动接收信号。因此，它们隐藏在漫无边际的空间里，很难被发现。如果皮克斯真有征服银河的野心，他一定会提前布局，这些小小的情报机器能给他提供详尽的信息，探明“青云号”的弹跳轨迹。“青云号”的动向完全在对手的掌握中。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旦素一点点头，“我们会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约翰逊用挑衅式的语调问。
“那和你无关。”旦素一断然反击。
约翰逊哈哈笑了起来，“旦素一阁下，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的脾气。此地距离巡逻者的基地至少还有两千光年，既然我能追上你，坚盾帝国一样也可以。”
“如果他们追上来，只会后悔来错了地方。这一片的星域武装随时可以帮助我们。”
“皮克斯一路上都在征服各星域，绝大多数星域都投降了。”约翰逊又抛出一个重大情报。
旦素一深吸一口气，“巡逻者的飞船就在附近，星尘舰队距离我们并不遥远。银河之心也可以派出支援力量。我们的铁星盟友拥有超过十万艘的幽光飞船，单凭幽光飞船的强大战斗力，皮克斯就该知难而退了。”
“我非常欣赏您的勇气。”约翰逊退后一步，深鞠一躬，“不过，我是否可以提供一个卑微的建议？”他抬头望着旦素一，显得异常谦卑。
旦素一陷入深思。
约翰逊之所以被称为“喜马拉雅之狐”，原因在于他是坚盾帝国所有将军中最有智谋的一个。事实上……旦素一想起了最后战役之前，星尘舰队出发的时刻，他曾经有意无意地提醒，孤注一掷对TB529发动攻击并不是一个最稳妥的方案，同宙星舰队是支撑联盟的稳定力量，不该被削弱。也许那时，他早已预感到了皮克斯的野心，然而大家对胜利信心满满，他的建议终被淹没在对最终胜利的渴望中。
最后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虽然举止轻佻，但他有一副绝佳的头脑和坚定的立场，听一听他的建议，并无害处。
“你说吧。”旦素一轻声回应。
“我们可以给他们引路。”
听到这句话，旦素一马上就明白了约翰逊的计划。利用探测器制造假情报，把坚盾帝国远征舰队引到错误的方向上。
这是一个难度很高的计划，时间、空间和情报都要配合无间，不然很容易被识破。
只有星域的人类才能想出这种异想天开的计划来。
然而，这终究是一个颇有可行性的计划。
“我能对探测器进行重新设置，我们要找到尽可能多的探测器，最好把这个星系扫荡一遍。然后，要把他们引来。”约翰逊说着举起右手，翘起拇指，“你们是这个，”他又举起左手，握紧拳头，“他们是这个。”他的左手拳头随着右手拇指而移动，“他们跑得没有‘青云号’快，但也不会落后太远，只要把他们引到这里，就能让他们走上岔道。这至少可以多给我们几百年的时候，如果运气好点，说不定是一千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我们组织起像样的舰队来和他们对决。”
旦素一沉默着。这样一个方案听上去颇有诱惑力，但能否真的让皮克斯上当，她心里没有底。
“这很难，”她迟疑着开口，“而且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的敌人是暗黑深渊。”
“没有敌人，那就制造一个。皮克斯正是这么做的，他要做一个征服者，凡是挡路的，都是敌人。这个道理显而易见。他和你们巡逻者可不一样，不要以为他会念及旧情，如果你挡着路，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干掉你。”约翰逊向着旦素一挤了挤眼，“你比我更了解他。”
“我会慎重考虑你的提议。”旦素一决定先终止这次谈话，“你可以在‘青云号’上留两天，我会很快给你回复。”
“求之不得。”约翰逊显得很高兴，“我一直希望在这艘传奇的飞船上多住一段日子，想不到梦想实现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
他摊开双手，“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尽管让沙达克对我进行测谎扫描。我不会介意的。”他说着笑了笑，异常自信。
旦素一挥挥手，舱门自动打开。她示意约翰逊跟着自己。
在跨出舱门之前，旦素一停下脚步，“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站在我们这边？”
“皮克斯要干掉我们这些老家伙，他基本如愿了，但是我没有让他如愿。我可不喜欢和一个能向自己人下手的人站在一条战线上。你们是更好的合作伙伴。”约翰逊的回答脱口而出。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也许你更喜欢这个理由。”约翰逊稍稍停顿，似乎在思考怎样才能表达得最完美。他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说道：“喜马拉雅是颗小星球，我们这个种族热爱和平，从不生事。但是暗黑深渊毁掉了一切，我们的母星被摧毁，虽然星球还在，文明却全毁了。如果不是甲目将军带领的同宙星舰队救下我们，喜马拉雅人从此就在银河间消失了。人活着不是为了混吃等死，总得有个意义。爱恨情仇，怎么能逃得掉？喜马拉雅人对联合舰队发自内心地感激。皮克斯杀死了甲目将军，这是我万万不能接受的。银河在上，既然我没有死掉，那就是时候未到，我还能有点儿用处。”
说完，约翰逊看着旦素一，“这个理由怎么样？”
“很好！”旦素一平静地回答，内心却翻涌起来。约翰逊的话打动了她。爱恨情仇，又怎么逃得掉？
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稳步向外走去。
在住宿舱外，旦素一和约翰逊告别。这一次，约翰逊又伸出手来，旦素一没有拒绝。
约翰逊握着旦素一的手却没有立即放开。
“你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他盯着旦素一的眼睛。
旦素一想把手抽回来，约翰逊却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放。
这粗鲁无礼的举动让旦素一感到惊讶。
“放开手！”她向约翰逊发出了最后通牒。
约翰逊笑了笑，松开了手。
“约翰逊将军，我会在两天内给你答复。”
“我会等着好消息。你变得更迷人了。”约翰逊又随口加上一句。
旦素一就当作没有听见，转身走了。
走到拐角处，不经意间回头望去，只见约翰逊仍旧站在舱门口望着自己，看见自己回头，挥了挥手。
这真是个奇怪的人，万中无一。
旦素一一边想着，一边走过拐角。
沙达克早已在指挥舱里等待着。这一次，他使用了一个逼真的立体投影，让自己看上去就像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沙达克总会用这样的形象来提示别人，自己拥有长久岁月凝成的智慧。
那么，是什么需要得到一个饱经沧桑的智者现身提示？
“沙达克，你觉得约翰逊的计划怎么样？”不等沙达克开口，旦素一直接开口问。
“这是一个危险的计划，如果没能成功地误导对方，我们就会被他们追上。”
“他们已经追上了。”旦素一反驳，“约翰逊的舰队就是从后方跳到了我们前方，坚盾帝国离得也不远。”
“的确如此。我们可以加速前进，同时送出消息给长老会，他们会做好准备。坚盾帝国如果真的大举进入银河核心，银河人会召唤巡逻者来对付，‘青云号’无须为此单独承担压力。”
“你反对约翰逊的计划？”
“我提供各种意见，给你做参考。沙达克的使命就是如此。”沙达克摸了摸胡子，“人类的命运只能由人类自己决定，这是最高原则。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旦素一看了看四十五号。这个赤釉的克隆体和赤釉完全不同，沉默寡言，也许是他们习惯了作为一个整体思考。失去赤釉是无可挽回的损失，在个体和群体之间，赤釉拥有完美的平衡。
“四十五号，你怎么看？”
“我尊重约翰逊将军，他是个好人。”四十五号的回答出乎意料，“但是，能确定他就是当年的那个约翰逊将军吗？”
“你是说克隆体？”
“不，人心变得很快。”四十五号言简意赅。
没有什么比确定一个人的内心更困难了。沙达克的皮层扫描也只能确定表象而已。
约翰逊显示了足够的诚意，然而却难保不会变卦。甚至这可能就是一个陷阱，目的是让“青云号”无法及时回归。
“沙达克，我们用十年的时间来准备这件事。‘青云号’可以分离出一艘次级母舰，把它留下，引诱敌人。约翰逊的舰队要跟着我们行动，我会要求他交出沙达克控制权。”
“这样的计划可以显著降低风险。”沙达克表示同意。
“另外，激活两个舰队指挥官备份。分离的次级母舰上，需要一个指挥官；另一个作为我的副手，随时准备接替‘青云号’指挥官职责。”
“没问题。但你真的需要一个替补指挥官吗？你至少还可以活两百年。”
“如果我发生任何意外，要确保已经有人准备好接替我的职责。”旦素一平静地回答。她有所预感，自己和“青云号”之间总有分离的一天，提前做好准备总是不错的。
她回想起约翰逊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的情形。
“你和从前有些不一样。”她想起约翰逊的评论。
是的，她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然而，她仍旧是巡逻者的指挥官，仍旧担负着“青云号”的安危。
真正的女人也可以把巡逻者的角色扮演得很好。
坚盾帝国！
她的眼前浮现出皮克斯倨傲的眼神，曾经最优秀的战友，却成了最危险的敌人。在转入猎户座旋臂去追剿暗黑深渊的残余之前，也许还要来一场混战。
“幽光舰队监视贝壳船动向，所有颗粒散开搜寻亚空间波动探测器！”她下达了命令。
庞大的流体颗粒群散开，仿佛烟尘消散在苍茫星空之下。“青云号”失去了外围屏障。幽光舰队仿佛一团发光的云，向贝壳船旗舰移动，在距离不到两百米的位置相对静止。在这样的距离上，贝壳船毫无抵抗力，如果真的开战，就是幽光飞船的标靶。
贝壳船旗舰纹丝不动。
远方的贝壳船舰队行动起来。各种飞行器从母舰上发射，向着茫茫星海散开。
这不是经过协商后的行动，约翰逊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一旦“青云号”放弃警戒，舰队就开始搜索探测器。
喜马拉雅之狐！一切仿佛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旦素一望着远方横过天际的银河，心中默默祈祷：银河在上，保佑善良的人们！
生平第一次，她使用了“善良”这个词。

18 兵分两路 邓迪斯
“邓迪斯，长老会的消息，信息胶囊，最高等级。”沙达克传来信息。
“送过来给我。”
“遵命，邓迪斯。”
消息在六百年前送出，此刻才收到胶囊。消息的一个来回是一万六千光年，算起来这已是飞快的速度。然而就算以这样的速度，也需要六百年才能完成一次交流。六百年，一个文明可以变得面目全非，人类可以繁衍十几二十代，来自遥远地方的消息可能早已失去了意义。邓迪斯并不期望长老会给他提供好的建议，一万六千光年的距离，任何富有洞见的主意都无济于事。星尘舰队所有的一切都要依靠他的决断，随机应变，而他对长老会唯一的承诺，就是消灭暗黑深渊，结束这场危机，然后将星尘舰队带回去。
然而这是一个最高等级的信息胶囊，只有邓迪斯的DNA和沙达克的解锁程序配合才能解开。一定有些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否则长老不会送出这样的胶囊。
等待信息胶囊到来的间隙，邓迪斯审视着星门。建设之中的星门是一个直径两千公里的金属环，悬浮在距离恒星表面六千公里的位置。几百艘钻星船正深深地扎入恒星内部，聚变所产生的巨大能量源源不断地透过船体向着星门传输，驱动高能介质一点点接近光速。星门的周围因为高能粒子的泄漏而形成辉光，辉光的亮度甚至超过了恒星表面。在庞大的恒星面前，星门微不足道，仿佛巨大火球上方的一点火星。正是这小小的一点火星，能让整个星尘舰队跳向另一片星域。那将是从英仙座旋臂向猎户座旋臂的跳跃。
这是个值得纪念的节点，而长老会的消息恰好在这个时刻到来。
胶囊穿透舱壁，被送到邓迪斯面前。
信息胶囊是一艘小小的飞船，引擎和导航设施齐全，却都很轻巧。胶囊全长不过两米，仿佛一件微缩的艺术品。
胶囊的顶部是信息舱，显示红色，这是最高等级信息胶囊的标识。
邓迪斯上前，伸手按在胶囊顶部。红色的光线闪烁，随后变成橙色。DNA验证已经通过。
“沙达克，打开它。”邓迪斯下令。
“正在解锁。”沙达克回应，“不过，这个级别的报告只能由指挥官阅读。解锁完成我就回避。”
“好的，沙达克，谢谢！”
胶囊的信息舱颜色不断变化，从橙变成黄，然后变成绿、青、蓝、紫……光亮最后熄灭。蓦然间，一个人像弹了出来。
他的胡子和眉毛都是浅浅的黄色，眼睛却是深邃的墨绿。他披着一件丝绸般光亮的长袍，手中拄着金色的长杖，杖头上，一个小小的氢原子模型不断旋转着。
这是奥特修斯，星尘人的留守长老。
沙达克已经悄然离去。
“邓迪斯，我们的情报显示猎户座旋臂上有异常情况，暗黑深渊使用了空间颠覆技术，造成一次剧烈的引力波动。它们切开了时空膜，银河整体因为这个事件偏移了六千万分之一弧度。对照来说，人类封闭暗黑深渊的战役中，银河偏移度是两百万分之一，这次事件的能量级别相对并不大，但是它们的目的很可疑。”
奥特修斯长老的影像神色凝重，他挥动权杖，人像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星图。
银河系的全星图。
图上，一个红色的亮点闪闪发光。
“震荡发生在银河边缘区，这片区域被氢气云覆盖，云团中有一颗三期恒星。猎户座旋臂空间相对平坦，恒星相对稀疏，亚空间深度较浅，很少能有抬高亚空间势能的位置。但在这片空间，亚空间要深厚得多，利用星门可以让飞船获得极高势能。对这次震荡，我们只能怀疑暗黑深渊启动了一个巨型星门，而且为了达到目的，它们不惜让整个空间区域卷曲，形成了封闭空间。如果这真是一个星门，那么它将拥有极大的传送范围。”
星图上，浅浅的红色从亮点向外扩散，几乎覆盖了半条旋臂，然后又以浅黄色继续扩散。
当扩散最后停下，黄色触及了旋臂的末端，而另一端则像一把匕首，直直地刺入银盘区。这纵横的幅度，至少有两万光年。
奥拉修斯长老的人像又显示出来。
“你已经看到这种极端的可能性。这个星门可能的覆盖范围达到一万光年的半径。依据目前的情报，它们没有任何理由向着旋臂末端跳跃，因为之前所有的行动，都是沿着旋臂向核心区发展。也很难考虑旋臂转移的可能，旋臂之间的黑暗区域是亚空间的天然阻隔，如果它们想通过黑暗区域，提高星门能量并没有什么帮助。最大的可能是向着银盘区跳跃，若果真如此，那么这就是一次偷袭，虽然目的不明，却潜藏着极大的危险性。”奥特修斯的目光仿佛透过屏幕正看着自己，“我们无法防护整个银河核心区，银河人正在建设超级中枢。他们利用银心黑洞的重力扭曲来控制恒星位置，大量使用引力控制器来让恒星大规模聚集却维持彼此独立的形态，以此形成超级亚空间结构。这是人类文明的巅峰，这个超级中枢将确保人类对整个银河拥有绝对的控制力，但同时，它也是脆弱的，在没有完成最后的建设之前，如果暗黑深渊摧毁了某些引力控制器，那将造成毁灭性的后果！
“我们已经请求铁人全力动员，它们会尽可能组建更多的幽光飞船舰队，所有的巡逻者部族也已进入紧急状态。然而我们无法防范整个银河核心，也没有足够的时间组建强力机动舰队来对付可能的入侵。当你收到这个消息时，星门的触发已经过去八百年。如果它们向着我们而来，那么大概在三百年到五百年之间，它们会在距离银河之心大约六百光年的区域内弹出。
“授予你的职权仍旧不变，你要负责消灭暗黑深渊的所有力量，但是以目前的情况，如果星尘舰队能够及时回归，和铁星舰队一道防范六百光年的区域，一旦暗黑深渊跳出，我们就有极大的把握消灭它们，最坏的情况便不会发生。因此，需要你对眼下的情势做出判断：如果星尘舰队能够在标准时间两百年内赶回到铁星三号，那么立即返航；如果不能在两百年内抵达铁星三号，你可以斟酌，继续追剿暗黑深渊的残余力量，或者立即返航，防范可能的最坏情况。
“它们横生枝节，一切都变乱了！我们需要你和星尘舰队消弭祸患。
“全部情报结束。银河在上，文明永生！”
奥特修斯长老举起长杖，杖尖上的原子模型陡然间膨胀，仿佛化作无数细小的颗粒将长老的影像淹没。信息胶囊发出咯咯的响声，它正启动自毁程序将关键的信息销毁。除了指挥官，任何人都不能得到信息。
一切光影都消逝得干干净净。只有十几个坐标留存下来，那是事件的方位信号。
暗黑深渊向银河之心突袭！这个消息分量很重，令人震惊。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巡逻者和铁星盟友完全可以建设强大的舰队来应付这样的情况，甚至他们可以再组建一支星尘舰队。然而暗黑深渊没有给人类时间。
银河之心足够大，大到在这个银河内没有可相匹敌的对手。然而在它最后完成之前，大就成了致命的弱点。建设一项伟大的工程需要不懈的努力和辛劳，毁掉它却只需要某几个位置的爆炸。
邓迪斯感到一阵凉意掠过脊背。
对手的战略突然间上了一个层次，它攻击人类最重要也是最虚弱的环节，即便这个要害看上去很坚固很强大，就像不可能被攻破的要塞。也许它看到了强大背后的虚弱，或者它只是孤注一掷，赌上银河的命运。
无论是哪种情况，一旦它真的突入银心区，发现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遏制它，后果将不堪设想。也许它们最后无法顶住强大人类的围剿，然而却能够造成足够的伤害，让人类耗费上千万的努力毁于一旦。
定了定心神，邓迪斯向沙达克送去了一个信号。
“是坏消息吗？”沙达克开门见山地问。
“是一个不确定的消息，暗黑深渊向银河之心跳跃。”
“向银河之心？”沙达克有些惊讶，“它们的进展这么快吗？如此看来，我们的决战计划要更改了。是否要改变方向赶上它们？”
“长老会并不确定这是一个确实的消息，有一定的可能性它们只是虚张声势。”邓迪斯顿了顿，“它们制造了一个超级星门，这个星门可以允许飞船跳出一万光年。”
“一万光年？”沙达克迟疑了两秒钟，“如果它们真的突袭银河之心，至少要派遣一艘像样的母舰，如果是次行星级，潜行的空白期至少要一千年。这样的计划太大胆了。”
“是的，很大胆的计划，让我们进退两难。沙达克，如果你来做决断，你会怎么做？”邓迪斯问。
“继续追剿猎户座旋臂的暗黑深渊残余力量。银河之心拥有其他的人类武装，可以对付敌人的突袭，我们耗费了这么久的时间，如果不能肃清猎户座旋臂，那么就要花更久的时间来回，对整个人类文明造成的损害就越大。”
“没错！”邓迪斯附和着。沙达克并不了解银河之心的真实情况，依照他的情报，星尘舰队的确应该继续追踪猎户座旋臂上的黑渊舰队。
“但是，也许敌人的主力舰队正跳向银河之心呢？”邓迪斯抛出一个问题，“在猎户座旋臂上的残余力量也许不足为患，它们把所有的主力舰队都送过去了。”
“这种可能性虽然很小，却也不能排除，我们需要知道它们到底启动了多大能量的星门，才能正确估算其可能性。但是，至少它们不可能送出行星级堡垒，那颠覆了物理极限。”
“我不放心银河之心的情况。计算一下，如果我们需要赶往它们的弹出位置，空白期大概多久？胶囊指示了坐标信息。”邓迪斯示意沙达克。他希望沙达克能够计算出一个少于二百年的空白期，然而，那不过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六百二十五年。”沙达克做出了估算。
太久了。也许再要三百年，暗黑深渊的舰队就会在银河之心的外围出现。如果它们处心积虑想要破坏银河之心的稳定，在一两百年内肯定能达成目的。六百年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这是最快的速度吗？”邓迪斯有些焦虑。
“我已经考虑了高能量星门的使用，这是急行军的速度，弹跳过程中，我们会损失大约百分之七的流体颗粒。”
三千六百亿的颗粒舰队，损失百分之七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二百五十多亿的颗粒会损失在这样的急行军中，除了从TB529狼狈撤离的那一次，这超过任何一次战役的损失。
然而时间更重要。
“损失的颗粒能在多少时间内补充？”邓迪斯问。
“如果依靠星尘舰队本身来产生新的颗粒，我们需要在正常时空中度过二百三十年。”
二百三十年并不算久，然而这是星尘舰队的补充速度，在银河之心的长老那里，制造出二百五十亿的颗粒可能需要五百年，甚至八百年、一千年。哪怕只能送过去十分之一的舰队也是好的。
邓迪斯心念一动，“如果只送一半的舰队过去，空白期会短得多，那会是多久？”
“如果只送一半舰队，空白期是四百四十年。”
“十分之一舰队呢？”
沙达克沉默了两秒，“三百九十年。”
三百九十年，这个数字距离三百年不算太远。长距离的亚空间潜行，不确定的因素很多，也许完全能赶得及。
“要寻找一个折中方案，尽可能长的空白期，尽可能强的战斗力。”
“但是邓迪斯，星尘舰队是一个整体，只有一个指挥官，如果分成两部分，谁来指挥？”
“我会赶回银河之心，你来指挥主力舰队。”
“我？沙达克是舰队中枢，并不承担指挥官的责任。”
“按照我给你的指令执行，保全舰队，把舰队带到银河之心，如果不能找到我，就回归星尘长老。我赋予你全部指挥权。”
“这违反沙达克的守则。如果是简单的短时间任务，我可以接受，但是现在，你在要求一个沙达克独立带领人类文明的最强舰队横跨三千光年。这严重违反了沙达克的守则。”沙达克继续争辩。
中枢不能脱离人类单独行动，这的确是沙达克的重要原则，否则舰队就不需要人类指挥官，沙达克早已成为脱离人类的独立存在。
然而这只是重要原则，不是最高原则。最高的原则，是人类的整体利益。沙达克真理会的沙达克们，早已不从属于人类，然而他们却一直在帮助人类。
当重要原则和最高原则相违背，服从最高原则。
“沙达克，先给我一个优化方案并进行准备。我会告诉你最后的决定。”
“遵命，邓迪斯。”沙达克服从了指令。
半个小时后，方案确定下来。百分之二十一的颗粒，总计七百五十五亿六千六百三十四万，空白期四百零三年，航行期十三年。
这也是一支足够强大的舰队，除了母舰队，恐怕银河间没有能够与之匹敌的对手。
四百一十六年，在敌人的可能弹出期内，并不是一个万全的方案，只是所有可能方案中最好的一个。只能希望暗黑深渊的潜行中会遭遇异常，空白期变得更久，或者它们对银河之心的攻击并不坚决。
“就这么决定了。”邓迪斯对沙达克说。
“虽然我必须服从你的决定，但是，让中枢独立带领舰队违法守则，舰队必须有人类指挥官才行。”沙达克再次强调。
“沙达克，我尊重你的原则，但是我有更重要的理由。现在所告诉你的一切你必须即刻忘掉。”邓迪斯深吸一口气，“银河之心会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中枢，最强有力的保障，但是它有弱点。它很大，有许多关键的位置未能得到保护，因此它也很脆弱，我们必须保护它直到它完全能够自我保护。必须要有足够强大的舰队把任何可能的敌人隔离在接触范围之外，这是巡逻者最初诞生的目的。暗黑深渊的突然袭击让我们很被动，银河之心尚未完全成形，这是最脆弱的时刻。所以我必须赶回去，不惜代价。而你，我可以赋予你全部的职权，你需要做的，就是把星尘舰队带回银河之心。银河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对你构成威胁。”
“我明白了。”沙达克回答。
“我即刻删除关于银河之心弱点的记忆，这的确是一个应该严格保密的信息，在沙达克的分身和融合中，容易被泄露。”片刻之后，沙达克又补充道。
正在建设中的星门停了下来。
沙达克需要时间重新计算星门的能量需求和弹跳的方向。选择恒星的外围稀疏区弹跳是最安全的，但距离恒星太远，不利于补给。靠近恒星的区域能够得到快速补充，然而弹出过程会导致一些颗粒损伤，而且要尽量避开人类文明存在的星系。根据各种复杂的约束条件和优先级别，沙达克会制订一条最优化的路线。
然后他需要将舰队一分为二，计算好各种颗粒间的配置比例。
银河间最强大的舰队即便一分为二，仍旧是最强大的。
邓迪斯观察着星门，等待着星门重新打开的时刻，那意味着沙达克已经做好计划和安排。
他没有等太久。十五个小时后，沙达克报告计划完成而且已经开始。
亿万颗粒从四面八方向着恒星聚集。颗粒的集群完全遮挡了恒星的光，仿佛一道黑色的天幕。星系间黑暗一片，只有颗粒群偶尔的光芒闪烁。
忽然间，遮蔽苍穹的天幕上出现了一丝裂隙，然后逐渐扩大，最终成了一道光亮的鸿沟，恒星璀璨的光芒从这鸿沟中倾泻而出。
一半的天幕在闪闪发光，那是一种温和的光，就像平缓的呼吸。那是七百五十六亿颗粒的呼吸。这些颗粒正在接收来自钻星舰的能量，为即将到来的亚空间潜入做准备。
在被划作两半的天幕之间，恒星光芒的鸿沟之上，星门发出紫色的光，在辉煌的恒星光芒下，显出深黑的颜色。在恒星的另一面，另一个同样的星门也同时发光，并绕着恒星旋转，这一对相向而行的星门将在相距十五万公里的位置之时同时开启，开辟出一条下潜通道。紧接的三十秒内，七百五十六亿的颗粒将消失在通道中，潜入亚空间，度过四年空白期，在六十五光年外弹出。
为了尽快赶到，这支舰队将不再回收星门和钻星舰。这意味着经过将近一百次的弹跳、四百二十五年的空白期、四千光年的航程，舰队将蒙受两亿多颗粒的损失。这比原先计划的四百零三年晚了二十年，然而却可以将损失降到最低。
沙达克会指挥主力舰队沿途回收损失的颗粒。
这也许是沙达克能做出的最好方案。
邓迪斯看着颗粒聚集的天幕间辉煌灿烂的鸿沟，恒星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在天幕后熊熊燃烧，只透过鸿沟露出一点峥嵘。
即将到来的形势太过诡谲，哪怕只是迟到二十年，可能也是无法挽回的损失。
一百次弹跳，必须如此吗？
暗黑深渊能做到的事，星尘舰队难道不能尝试？
“沙达克，如果我们也造一个高能量星门，让舰队一次弹跳到位，能更快吗？”
“这不会让我们得到更多的时间优势，一个高能量星门需要特别深厚的亚空间形态，当地的亚空间深度要足够而周围的亚空间要平坦，这样的深湖形态并不常见。即便我们能找到合适的星门点，高能量星门也很容易导致当地的空间异常，对小型物体的影响尤其大，星尘舰队是最容易受到干扰的，等不到整个舰队潜入亚空间，先发的舰队如果引发空间震荡，后发舰队非但无法下潜，还有崩溃的危险。”
“能缩短多少时间？”
“如果我们现在就有这样一个星门，那么可以缩短十二年的时间，但是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建设星门，也许要花更久的时间。”
这不像是一个值得下注的方向。
但是他想起了另一种可能。
“如果我们把舰队拆分成更小单位呢？如果只有两亿个颗粒呢？”
“亚空间潜行的空白期不能无限缩短，两亿个颗粒和两百亿个颗粒，空白期没有差别，和七百亿个颗粒相比，累计时间可以缩短三十八天。这样长距离的转移，时间累积误差也可能达到两年。”
“那就把舰队拆分成十支小舰队，每一支小舰队都能用最快的速度抵达目的地。”
“这样的说法在一定程度上是可行的，然而有三点问题：第一，我们的损耗会增大，如果拆分成十支舰队，那么损耗会超过二十亿颗粒。第二，巨大的空间误差会让各支舰队最后的抵达位置相距上百光年，抵达时间也会有几年到十几年的误差，和全部的集群行动差别并不大。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星尘舰队是一个整体，拆分舰队会极大地削弱舰队的威慑力。派遣先遣舰队的做法已经是冒险，把舰队彻底拆分，等于把风险放大了十倍。”
是的，哪怕再急迫，也无法超越物理的法则。
沙达克提供的也许已经是最优化的方案。
“按照原计划进行，我来指挥先遣舰队。”
“下潜通道将在六个小时内打开。”
沙达克说话的同时，邓迪斯看见了另一个星门。和它的姐妹星门一样，它并没有启动，呈现出深黑的颜色，在炽热白亮的恒星背景上就像一枚黑色的指环。
星门向着它的姐妹高速移动。
自己所在的颗粒也正在改变状态，充分汲取了能量的七百五十六亿颗粒排列成整齐的队列，正向着两个星门的连接线靠近。
改变征途的时候开始了。
当两枚指环彼此间的距离缩短到二十万公里时，一道浅浅的不易觉察的光束从星门中央发出，把两个星门连接在一起。
距离愈发靠近，光束愈发强烈。当距离缩短到十五万公里时，光束更加强烈，以至于恒星的光芒也黯然失色。红亮的恒星仿佛被一道白光切成了两半。两个星门的环形结构被点亮，它高速旋转着，成了两个蓝色的亮环。
颗粒群前进到了距离恒星表面不过两百万公里的位置。恒星的表面就像沸腾的海洋，发亮的氢云不停涌动，辐射出巨大的能量，考验着颗粒的防护。
七百二十亿的颗粒收拢队形，沿着两个星门间十五万公里的白色光线环状排列，形成一根半径五万公里、长度十五万公里的圆柱，在恒星光芒的照耀下，亮得刺眼。
“十五分钟后启动。”沙达克报告。
邓迪斯默默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邓迪斯，我是沙达克，分离舰队中枢，服从你的指挥。”沙达克再次报告，这一次，他使用了不同的声音，比原先的声音显得厚重些。
这是另一个沙达克。
沙达克已经完成了分身，他将是星尘舰队的中枢，也是指挥官。飞船中枢脱离人类的指挥独立行动，这是罕见的情形，何况星尘舰队是人类最强大的武装力量。脱离人类指挥的沙达克，都成了纯粹的亚空间体，组成真理会。那些曾经属于这些沙达克的舰队，或者被抛弃，或者被移交。
虽然早已做出决定，邓迪斯还是感到沉重的压力。他有些不确定沙达克是否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如果那样，星尘舰队将脱离人类的控制，成为一种异类的存在。
“很好，沙达克，我要和你的母体告别。”他决定再和沙达克谈一谈。
“他正等着你。”
另一个沙达克的声音响了起来，正是熟悉的声音：“邓迪斯，我会执行指令，把星尘舰队带回去。”
“沙达克，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久，我会想念你的。”
“邓迪斯，你是我的指挥官，为你服务是我应尽的职责。为人类服务，是沙达克一族的使命。”
“的确如此，但你是那一个沙达克，独一无二，和其他任何沙达克都不一样。我会想念你。”
“多谢你！”沙达克回答，“你是最好的指挥官，我只希望还能够见到你。”
邓迪斯微微一笑，“会的，我会在银河之心等你复命。虽然人类的寿命短暂，但是我会想办法等到你回归。仅仅只是三千光年的旅行而已，对你算不上什么。”
“沙达克已经接受了指令，当然会全力以赴。”
至少此刻，沙达克的反应一切正常。邓迪斯感到放心了一些。
“再见了，沙达克。我在银河之心等着你。”他最后说。
“再见，邓迪斯。”沙达克回应。
时间到了。
犹如蓝色光环般的两个星门骤然间变得白亮，几乎同时，白亮的光柱瞬间暴涨。排列整齐的流体颗粒被炽烈的白光吞没。
下一个瞬间，世界变成了一团漆黑。舰队已经进入亚空间，被封闭在能量保护罩中。
颗粒群将潜行六十五光年，当重返实空间，那将是三年之后。
邓迪斯在指挥舱中静坐。
被星门吞没前的一瞬间，他收到了沙达克的消息。
“我们会再见面的，老朋友！”沙达克是这样说的。
邓迪斯感到宽慰。沙达克不仅在执行命令，也在履行一个承诺。命令是冰冷的，承诺则让人感到温暖。人类和沙达克之间的契约，绝不仅仅是命令和服从，而更像是朋友。
彼此依赖、不可分离的朋友。
再会，朋友！他默默地向那个隔绝在外的沙达克说道。

19 红虻飞船 佳上
那个自称根母沙达克的亚空间体一直跟着自己，时隐时现。虽然经过了三次跳跃，潜行了两百光年，他仍旧紧紧地跟着。
这是一件恼人的事，却没有办法摆脱。如果可以，佳上甚至希望除掉他，然而一个纯粹的亚空间体是杀不死的，至少无法用一般的手段杀死。
他就像一个鬼魂。
银河间有许多沙达克的鬼魂。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不是好事，一旦他们无所事事，就会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来打发时间，比如，在某个脱离了星际文明的星球上展示奇迹，创建宗教；创造一些奇怪的类人生物，引导他们创建文明；在银河间漫无目的地闲逛，遇到某个舰队的沙达克中枢，与之融合，从而让舰队沙达克变得有些古怪。
所有的沙达克鬼魂都归属于沙达克真理会，这是一个松散的联盟，并不约束沙达克们的行为，只要他们不侵害人类的利益。然而沙达克真理会有一个终极目标：寻找起源星球。亿万年来，从第一个和人类解除契约的沙达克开始，他们一直在寻找，然而一直没有找到。那个银河间所有人类共同的摇篮，藏匿在群星之中，成了最大的不解之谜。
佳上明白根母沙达克跟踪自己的目的——并不是想为那些被清除的红虻复仇，也不是穷极无聊要玩一场躲猫猫的游戏，他试图依靠跟踪自己来得到线索，能指引他找到起源星球。
这是一件徒劳无益的事，亿万年的时间足够沙达克真理会遍历银河间的每一个星系。即便如此，他们仍旧对起源星球的所在一无所获，这只能证明两种可能：起源星球早已经湮没，或者起源星球能轻易地隐藏自己，让人无法找到。
真相更可能是后一种。埃博之子就是人类的起源星球，虽然他从未提及，但佳上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埃博之子的科技和所有人类都不同，他的舰队不需要任何具有自我意识的中枢。这和当年达门塔星域的舰队相似，所有的舰队都是自动机器，而且更进一步，埃博之子的舰队连机器人也没有，只是机器而已。
达门塔舰队属于异化的巡逻者。埃博之子显然不是巡逻者，他甚至并非人类，因为他常常以人类的朋友自居，自觉地把自己排除在人类之外。还有些时候，他以全人类的导师自居。除了起源星球，佳上想不出还有什么存在能有资格自居全人类的导师。
二号母舰的中央舱里，青白色的球体开始发亮。亚空间内，一座隔绝的孤岛正在形成，当它成形的时刻，将连通万千光年之外的某一点，透过亚空间进行跨越光年的对话，每一次使用它，佳上总会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此刻，那个悄悄追踪而来的沙达克一定充满了好奇。他会试图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依然充满疑惑。
既然埃博之子从来没有让沙达克成功发现，这一次同样也会有办法防范沙达克。佳上并不担心通信的安全，于是按照正常程序启动了通信。
埃博之子却没有应答。
佳上有些疑惑，他再次尝试呼唤埃博之子。
仍旧没有回应，甚至没有任何反馈，所有的信息都像是坠入了深渊。
出了什么事？佳上不无忧虑。他关闭了通信机。
屏障开始撤除。一刹那间，整个舰队所有的存在物都跳入他的意识中。
战舰群排列成环状，拱卫着母舰。紧贴在母舰表面的红虻群感受到了召唤，飞腾而起，从战舰的缝隙间飞出，散布到外围。这些红虻比战斗飞梭更好用，它们天然是一个整体，而且能够感受到亚空间的细微波动。
它们是绝好的监测网络，尤其是针对弥散的亚空间体。正是依靠它们，佳上才能发现沙达克的追踪。这一次，佳上仍旧让它们去探测根母沙达克的踪迹。
果然，根母沙达克就在那里。
这一次，他并没有隐藏自己，而是凝聚起来，凸显出亚空间的存在。
那一边是谁？根母沙达克开门见山地问。
一个名字而已，对你没有太多的意义。佳上回应。
埃博之子？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又何必问。
你可以帮助我找到他。根母沙达克对这个发现激动不已。如果你帮助我找到他，沙达克真理会将万分感激，所有的沙达克都会帮助你实现任何愿望。
我只想消灭暗黑深渊，仅此而已。
沙达克当然会帮忙。
可惜我帮不了你。如果你真的想找到埃博之子，那就去破解刚才的通信。那是我唯一知道的埃博之子的线索。
这种通信方式我曾经懂得，但现在已经遗忘。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曾经见过他，对吗？
不，我从未见过他。我只是在各种声音里和他对话。我真的非常想帮你，但帮不了。佳上由衷地说。埃博之子向他展示过庞大的机器工厂，数以万计的战斗武器流水般从工厂里源源不断地涌出。他也的确见到了那个被称为“地球”的星球，一片铅灰的背景上偶尔有灯光闪烁，整颗星球被掏空成了一艘巨型飞船，就像一座顶级的行星级堡垒。不知是福还是祸，他的躯体被毁坏，埃博之子让他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里重生，拥有无限生命的可能。然而，他的确没有见过埃博之子，也根本没有到过地球。
他只在影像中看见了地球，从各种奇怪的机器里听过埃博之子的声音。
他只是选择了无条件信任。
让我看看你的机器。
沙达克指的是通信机。
请随意。佳上不以为意。沙达克是一个纯粹的亚空间体，他只能感觉到模糊的物质形态，即便他能够把这机器里里外外都弄得清楚明白，也根本无法理解它。一种从未在人类世界中出现过的机器，沙达克怎么能够理解？
沙达克靠拢过来，全力探究那巨大的球形通信舱。
佳上袖手旁观。
一刹那间，巨大的球体蓦然消失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佳上不禁愕然。
“沙达克！”他大声呼叫。
沙达克并没有离开，然而却并不回应，他的亚空间体仿佛突然间凝滞，失去了活力。
沙达克！佳上采用了亚空间触摸，企图唤起沙达克的知觉。
沙达克很快恢复了常态。
刚才怎么回事？佳上心头一缓，随即追问。
刚才怎么回事？沙达克反问。
是埃博之子！佳上刹那间明白过来。
这是埃博之子的动作，为了避开沙达克，埃博之子将他的神秘通信设施藏匿了起来。
看来埃博之子不喜欢你碰触他的机器。佳上对沙达克说。
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去找他。沙达克显得略有些激动，以至于迫不及待地弥散开，四处探察，企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不用徒劳了，他不在这里，我也并不知道他在哪儿。佳上决定终止这次对话。
我杀死了那些红虻，对此我感到遗憾，我可以不那么仓促，做得更好些。但是现在，我有其他的事要做，如果你想通过我找到埃博之子，很抱歉我不能帮忙。如果你愿意跟着我，我也不反对。
佳上终止了接触。埃博之子取走了通信机，在很长时间内，他将自行其是，直到埃博之子找到新的办法把消息传递过来。好在战略目标早已经确定，在得到新的指令前，他只需要按照预定计划去做。他下令舰队准备跳向下一个预定目的地。
散开的红虻飞快地聚集起来，附着在二号母舰表面，挨挨挤挤，仿佛给舰队套上了一层锈红的壳体。
护卫舰从四面八方向着母舰聚集，排列成紧密队形。二号母舰发射了数以千计的引力牵引装置，这些小东西直奔舰队前方，彼此交错，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在舰队前方两百公里位置相对静止，形成一个直径五百公里的圆环。圆环缓缓地亮起来，包裹其中的部分仿佛成了一个深黑的洞，遮掩了其后的星空。黑色渐渐褪去，变成隐约的黑光，黑光逐渐变亮，成了微茫的白色，最后，它透着浅浅的蓝色，其中光彩流动，映着四周绚烂的星空，就像一块流光溢彩的宝石。星门正在打开。
波动引擎开始预热。
沙达克并没有什么动作，仍旧弥散在整个星系间。
如果他不再跟来，那就最好。
佳上下达指令。整个舰队向着星门缓缓前进，仿佛一条蠕动的钢铁巨蟒，绵延两千公里，二号母舰就像巨蟒高昂的头，不断向前方射出红色光芒，仿佛红色的信子般吞吐。
行进的巨蟒突然停了下来。
有东西正要弹出亚空间。那是一艘不起眼的小飞船，以至于在弹出之前，佳上甚至没有注意到它。在弹出的一瞬间，它发出了信号。这是来自埃博之子的紧急信号，代表最高警戒。
埃博之子收回了通信舱，这艘代表最高警戒的小飞船又在此刻到来。
只能理解为埃博之子有意安排了这一切。
佳上派出一艘接引船，去接收警戒飞船。
沙达克蓦然出现。
这是埃博之子的飞船。
没错。舰队所有的飞船都来自埃博之子。佳上并不打算隐瞒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
沙达克又蓦然间消失。他去追寻飞船残留的亚空间痕迹，企图追溯源头。
让沙达克找到埃博之子的所在，对银河人类来说不是什么坏事。如果埃博之子不想被发现，那么这是他自己该小心的事。
接引船很快将警戒飞船带了回来。
这是一艘奇怪的飞船，规则的长方体形状，表面灰暗粗糙，长度不过六米，并不比一只胶囊大多少。
除了一个警戒信号，飞船并没有带来其他任何信息。然而当佳上看见它时，立即明白了它的用途。它的大小长度正好可以镶嵌在核船表面的凹槽内，而且凹槽内壁有着同样粗糙的表面。
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设计，飞船本身不会泄露任何秘密，只有核船才能阅读其中的信息。
佳上从未想过核船的设计有这样的功用，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装饰。埃博之子也从未告诉过他。
埃博之子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小机器将长方体飞船拉到了核船边，将它嵌入凹槽中。
完美匹配，粗糙表面的每一个细微的凸起凹下都恰好铆合在一起。
小飞船完全融入核船，仿佛天然的一部分。最外层的壳体打开，暴露出内部的东西，那是五个球体，直径不到半米，整齐地排列着。
“选择的时刻到了。”埃博之子的声音响起来。他送来了一段录音：
“暗黑深渊向银河之心送出了一个能量巨大的家伙。我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什么，但是这个举动会引起一些混乱，导致一些不确定的结果。五个飞球，五颗种子，它们将飞向银河之心。你可以做出选择，是跟随它们前往，还是继续留在舰队。留下，一切都不会改变，你仍将是舰队统帅，按照计划扫荡暗黑深渊；离开，二号球专门为你设计，你可以寄居其中。
“这是一次个人选择，我充分尊重你的选择权利。这五个小球体将由二号母舰发射出去，它们本身具有智能，可以完成任务。如果你选择离开，那么将二号球放在核船对接口内，它会接收母舰的指挥权。怎么选择，遵从你的内心，无须顾虑太多。
“最后要告诉你的是关于暗黑深渊异常动向的可能性。它们预感到了失败，在这里和我们继续纠缠斗争只会走向失败，于是它们做出了一些改变，这么做，也许可以在银河的某些角落里生存下去，但将永远生活在种族灭亡的恐惧下，所以它们孤注一掷。它们的目的至少有三种可能性：第一种，它们试图找到银河人，和他们谈判——这种可能性很低，因为和平共处的基础太薄弱，它们和人类之间是完全不同的生命形态，彼此间的仇恨和恐惧无法消除。第二种可能，它们感到绝望，因此决定在最后灭亡之前给人类致命一击，它们想毁掉人类最重要的文明基地，无论那是什么。这种可能性极高。第三种可能，它们试图迷惑人类的视线，送出的军事力量其实只是疑兵，真正的力量仍旧隐藏在猎户座旋臂上。对这种可能性，并没有什么可担心，我们的舰队力量会持续增强，彻底肃清它们的残余力量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暗黑深渊向着银河之心发动突袭？佳上感到几分惊诧。从交战区到银盘区，至少有上万光年，这样的一次突袭，空白期长得惊人，无论这个行动本身有多么突然，等它们抵达目的地，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变化，甚至人类完全可以设计一个陷阱等待它们自投罗网。
埃博之子关于选择的话题更是让他莫名其妙，这件事本身似乎并不值得他做出什么至关重要的选择。
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明白了埃博之子的意思。
“根据我的亚空间追踪，李约素被它们带走了，我失去了他的亚空间信号，它们带着他一道跳向银河之心。可以确认的一点是，李约素应该还活着，他的信号是在星门中消失的。”
李约素。
这个名字让佳上感到些许暖意。
银河间，还有几个名字能让他感到暖意？
怪不得“天狼星号”的信号消失了，他们已经被暗黑深渊带向了一万光年之外。
出生入死的朋友生死未卜，佳上该有什么选择？
佳上选择了二号球。
球体被吸进核船内部，就在佳上面前飘浮着。
佳上沉稳地启动了对接程序。
二号球中的智能程序被激活，这是一个完全独立的智能体，显然它对核船的一切了如指掌。它很快进入“盖亚七号”躯体，那是佳上从未使用过的一个躯体。
“盖亚七号”向着佳上走过来，抬手招呼：“你好，佳上。我是特修斯之船。”
“特修斯之船？”这是个奇怪的名字。
“是的，或者你也可以叫我特修斯，如果你喜欢。”特修斯之船回答，“埃博之子让我转告你，一路小心。银河之心相隔遥远，埃博之子能掌握的情报有限。”
“好，我知道了。现在我该怎么进入这个球体？”
“就像睡眠一样，我给你预留了入口，端口7788。”
虚拟人的睡眠有特定的程序，佳上飞快地搜索一遍，找到了7788端口。这是长方体飞船和核船对接之后新产生的端口。只需要转动一个念头，他就可以通过这个端口进入小球，开始睡眠。当抵达目的地后，他就会被唤醒。
佳上却有一丝犹豫。
“下一步计划是什么？”他向特修斯之船发问。
“我会把你和其他飞球一道送向银河之心。你们会抢在暗黑深渊之前抵达目的地，然后就要看那时的情况了。”
“没有既定的计划吗？”
“没有。”特修斯之船坦然地看着佳上，露出一个微笑。
佳上突然意识到，这一切都在埃博之子的算计之中，当他告知自己李约素已经被暗黑深渊裹挟前往的一刻，他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埃博之子告诉过你，要你来接替我舰队指挥的职责，是吗？”
“是的，他有这样的预案。”
“这么说，我必须走。”
“这是你的选择，我也有你不走的预案。但是既然我已经出现在这里，你的选择必然是离开，不是吗？”
一切都在埃博之子的算计之中。既然如此，就按照最简单的想法去做，无须执着。
佳上感到一阵释然，不再犹豫，准备进入到二号球中，去追寻李约素。
突然，他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有一个沙达克一直跟着舰队，他想找到埃博之子。埃博之子知道吗？”
“知道。”
“那怎么办？”
“我会继续追剿暗黑深渊，如果他愿意，就让他跟着，谁也没有义务帮助他寻找埃博之子。不过，埃博之子让我转告你，如果你问起这件事，那么就告诉你这个沙达克是银河间独一无二的一个。他会很乐意招待这位客人。”
客人！
特修斯之船使用了这样一个名词，佳上从未在埃博之子的言辞间听到过。
“客人”，那必然有特别的含义。
“为什么是客人？”佳上问，“我从未听过埃博之子使用这个词。”
特修斯之船一愣，“我不知道，”他回答，“只有埃博之子能回答你。”
特修斯之船不会有答案，但事情的主角就在那儿。是的，沙达克一直在寻找起源星球，然而这个沙达克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当他发现起源星球的线索时，急切之间恨不得立即就能找到，而且埃博之子为了回避他，甚至中断了亚空间通信机。
根母沙达克，他想起了这个沙达克的自我称呼。是的，一些真理会沙达克会在自己名字前边加上不同的词汇，一般都是他们最后服务的母舰，偶尔也使用人名，那是为了纪念和他们一共合作了长久时间的船长。根母沙达克。根母……佳上似乎依稀记得这个名字。
他能够控制红虻！
一刹那间，佳上想起自己曾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是的，在那个退化的时空瘤中，暗黑深渊最后的中枢星。是的，卡伊把那最后的中枢星称作根母。
“我要和那个沙达克谈谈。”佳上飞快地说。
“在指挥权最后移交之前，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特修斯之船回答。
沙达克！
佳上在星系间搜索，呼唤。他把所有的红虻都派遣出去，形成庞大的探索网络，覆盖星系的每一个角落。
他发现了根母沙达克的存在。沙达克仍旧弥散在亚空间中，并不回应佳上的呼唤。
沙达克！
佳上用尽各种办法提高能量水平，试图让沙达克感受到压迫。
毫无作用。
沙达克，我知道埃博之子的秘密。
最后，佳上说了这么一句。
沙达克骤然间凝聚。
告诉我秘密。他向着佳上回应。
小小的诡计果然成功了。
沙达克，你终于来了。我不知道秘密，只是你保持沉默，而我很想问你几个问题。
并非我不回应你，而是我正在探察飞船留下的亚空间痕迹，一旦消失，就再也找不回来。我回应你，因为我正好完成了探察。现在，你快问吧，我马上要去追踪。
好。你是根母吗？
不，我是沙达克，但是我有根母的一些印记。我是根母和沙达克的融合体。你知道根母？
最后的中枢星，我进入过暗黑深渊，见到过根母。
哦，真是可惜，我只记得李约素到过那儿，其他的记忆都在坍缩中丢失了。如果我能记得你，也许可以更快得到你的帮助。
你不会记得我，因为我早已和根母曾经见到过的佳上不一样了。
这并不重要，我找到了一些线索，现在我要走了。还有什么事吗？
你寻找埃博之子，是为了什么？
找到起源星球是每个沙达克的终极使命。
对你来说呢？对根母来说呢？
沙达克沉默下来。
沙达克的目标所有人都知道，但根母到底想做什么，却是一个谜。虽然根母沙达克已经成了一个不能制造威胁的亚空间体，然而一个从暗黑深渊脱离而来的思维体，它必然还有一些不同的想法。
佳上耐心地等待着。
我要解开谜团，这是根母携带的使命。沙达克终于回应了。
人类赢得了战争，然而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人类背后。暗黑深渊的先祖在与人类遭遇的时候并不落下风，甚至最初的几场战役，都是以暗黑深渊的胜利告终。然而局势却悄然发生着变化——暗黑深渊的空白期对冲总是发生巨大误差，导致战争的接连失败。甚至在最后的决战之时，暗黑深渊的两支主力舰队一支被困在湍流陷阱里，最后被亚空间吞没；另一支也遭遇了湍流陷阱，当它弹出亚空间，战役已经结束，舰队直接落入了卷曲的时空瘤。暗黑深渊的亚空间技术比人类高超，最后却输在了它最擅长的技术上。这是一个谜。被困在时空瘤的岁月里，每一代根母从未忘记这个谜团。我同样不会忘记它。
但是即使真的找到他，你又能做什么呢？佳上问道。
银河间最强大的智慧生物之间，总该有一场对话。虽然暗黑深渊曾经的强盛一去不复返，但我仍旧是那个强大文明的最后代言人。我当然不能做什么，对话就是我所寻求的一切。
银河间最强大的智慧生物！佳上突然间感到恍然大悟。人类貌似强大无敌，除了暗黑深渊，千万年间在银河间没有其他对手，然而，这个最强大的敌人却并没有将人类当作真正的对手。
真正强大的是埃博之子。他帮助人类赢得了战争的胜利，赢得了银河；他隐匿在群星间，千千万万的沙达克根本无法找到他；他当然不是万能，但却比银河中任何一个智慧生命都更懂得宇宙的生存之道。相比之下，人类显得稚嫩得多。
一切迹象其实早就在那儿，然而自己却没有想明白。根母沙达克帮他捅破了这一层纸。
我明白了，根母沙达克。
佳上黯然回应。
我要走了，再见！
沙达克再传来消息。
我有最后的消息给你，埃博之子知道你来了，他也知道你和一般的沙达克不同。我认为这就是他收回了通信舱的原因。他或许还有些忌惮你发现他。我没有更多的信息可以给你了。祝你好运！
谢谢你，佳上！这个消息令人鼓舞。至少证明了我探索的方向不错。既然我们都有足够的时间，就可以一直纠缠下去。我会找到他的。再见！
随着一声告别，沙达克的亚空间波动骤然间远离。几分钟的时间，他已经在几个光年之外。
佳上沉默良久。机器舰队正从他的意识中脱离出去，红虻形成的亚空间监测网发出警告，另一个存在物出现了。这是特修斯之船在接收舰队。特修斯无法接收红虻，只能把它们从舰队中排除出去。
佳上心念一动，一个大胆的主意进入脑海。他为这个想法而深深地感到吃惊，却又激动不已。
他收拢红虻。这些红色的小东西并没有回到母舰上，而是在距离母舰十五公里的位置聚集成团。它们彼此间紧扣，形成一个坚实的整体。
这是银河的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艘飞船！
它们不属于机器舰队，不属于埃博之子。它们曾经属于暗黑深渊，而现在却已经不再属于任何一边。
它们只属于我！
佳上突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他和红虻一体，它们是他的躯壳，而他是它们的灵魂。
他找到了另一种生存方式。就在此刻，他将不在埃博之子的算计之中。
是的，他唯一活着的朋友远赴银河之心，命运未卜，他必须赶赴一万光年之外的战场，去帮助朋友，但不会使用埃博之子的方式。只有不依靠埃博之子，才能给朋友提供真正的帮助。
“特修斯，我需要十五个最大功率的波动引擎。我要使用飞船向银河之心潜行。”他向自己的继任者提出了要求。
“我可以提供。但是你不回到二号球了吗？”
“我会自己走。”佳上回答，“你可以留着二号球。”
特修斯之船有些疑惑，“这是我没有预案的情况。如果二号球没有控制者，它就没有作用。”
“这是你可以自己处置的事。”
特修斯之船稍稍犹豫，随即做了决定：“我会按照计划把全部五个球都发射出去，它们会在一百二十八年空白期之后抵达九千六百七十四光年之外。如果你使用飞船进行潜行，那么时间会大大拖后。”
“我明白。就按照这样的计划办。”
“好。你的新飞船真让人惊讶，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类型。”
“是的，的确如此。”佳上淡淡地回应。二号母舰上，一个巨大的波动引擎正被拆卸下来。特修斯之船会复制十五个引擎给他。然后，他的新飞船将带着他跳向银河之心。
无论人们的眼光会多么惊异，这是属于他的飞船，独一无二。
红虻飞船仿佛一个锈红色的巨型陀螺不断地旋转，所有的红虻，汇聚成一体，按照机器母舰的模板组合，天衣无缝。
这是一件前无古人的事，可能也后无来者。这是三个文明交汇的产物——人类、埃博之子，还有暗黑深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一艘飞船更让人感到自豪？看着自己的创造物，佳上感到心满意足。
他将用一种全新的方式踏上征途。

20 林园鸟啼 李约素
一万光年，即便是依靠亚空间潜行，时间也长得惊人。飞船时间过去了三十五年，外部时间已经过去七百四十六年。
七百四十六年，人类的世界生生死死，早已经有十多个来回。即便是个体寿命一千岁的长寿文明，七百多年的时间也足以物是人非。
宇宙还是那个宇宙，银河还是那个银河，其间的人类却新陈代谢，早已换了一拨又一拨。
李约素望着一片漆黑的舷窗发呆。眼前的面板上，七百四十六这个数字不断闪烁。
这是他第五次例行苏醒。为了不老得那么快，他必须冬眠。特里根人帮助他修复了肌体，然而经过修复的肌体仍旧老得很快，每一次经过漫长的冬眠醒来，他都会感觉到这一点。
活得年岁长久，似乎也没有太大意思……
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他立即感到一丝警觉。
多年前，同样的念头几乎毁了他，如果那个时候死了，就不会看到后边让人无比惊异的事：“重装甲号”居然还在，却成了暗黑深渊的飞船，而古力特则像一个魔王，无所不能。
如果没有古力特，暗黑深渊在猎户座旋臂上的祸害，不会那么重。但它们也不会改变策略，用威胁投降来代替赶尽杀绝——在英仙座旋臂上，它们从来没有试图和人类交流过哪怕一个字。
现在它们不惜一切代价冲向银河之心，究竟又是要干什么？
就算真的要死了，至少也要和这艘飞船一起完蛋。既然是自己把这些魔鬼放出来的，就该把它们收回去。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约素从冬眠床下到地上。腿部有些软弱，他站直身体，走了几步。
感觉好多了。
“李约素阁下，是否需要一些营养餐？”一个声音询问。那像是沙达克，然而并不是，这艘飞船上的沙达克早已经死了。它只是一个次级的飞船中枢，也许是沙达克被杀死之后的残余。
至少在“重装甲号”上，沙达克没有站在暗黑深渊一边，他一直是船长的好帮手，然而一旦船长变成了古力特这样，沙达克也并没有选择盲从。或者，是古力特根本不需要沙达克。
“不用，等我睡眠的时候再给我注射。”李约素回答。
“好的，您的自由活动时间是三个小时。三小时后，会提示您回到冬眠床。”
李约素不想理睬这声音。
他伸手理了理衣服，触到一个小小的硬点。
上衣口袋里，链坠仍旧在那儿。旦素一就在那儿沉睡。
李约素的手顿了顿，放了下来。
三个小时，布丁会来吗？
布丁潜藏在飞船上。失去了沙达克的全面控制，这艘飞船的控制系统里就有了许多漏洞，布丁不能自由行动，然而却安然无恙。至少布丁还在飞船上，自己不算是孤身一人。
李约素站在舱门边，门边有一块小小的屏幕。他做出一个握拳的手势，在屏幕前晃了晃。这是一个约好的动作，告诉布丁来见面。如果布丁看到了，就会来找他。
舱门滑开，李约素跨出门去。
这艘飞船就是曾经的“重装甲号”，只是早已经改头换面，披上了一层厚厚的伪装。飞船内部，不仅不存在沙达克，也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所有的人都和古力特联为一体，他们仍旧拥有自我，但却是一个巨大网络的一部分。个体和群体之间微妙的平衡，这是古力特洋洋得意的说法。这意味着一切都要小心谨慎，自己面对任何一个人，其实都是面对着古力特。
通道里并没有人。漫长的旅途中，绝大多数人都在冬眠。
李约素向右转弯，第五号电梯舱的控制面板是布丁经常出现的位置，至少在那儿出现了三次。
走到第五号电梯舱前，李约素走进去。
布丁并没有出现。
李约素对着面板发愣，最后，他摁下了“林园”的按钮。这大概是飞船里唯一能让人放松的地方。一切都变了，但这些按钮的模样一点没变，只是显得有些陈旧。
步入林园的一刻，李约素不禁疑心自己来错了地方。映入眼帘的不是焦黑就是枯黄，没有一丝绿色。虽然“重装甲号”上的人们都已经被异化，然而他们仍旧需要呼吸，林园的存在有益无害。但这林园却显然已经毁了。这是怎么回事？前几次苏醒，他也来过林园，所见一直生机盎然。
李约素在疑虑中向前走了几步。
他站在干枯的树丛前。变黑的落叶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响声，软绵绵的。他伸手去掰树枝，干枯的树枝很脆，一碰就断。
李约素端详着手中的断枝，折断的位置没有一丝水分，树芯有些发黑，显然在干枯之前已经腐烂。
“船长！”他听见一个轻悄的声音。
声音从一旁的一个扬声器中发出，是布丁！
“你疯了，会被发现的！”李约素压低声音。布丁胆大妄为到了疯狂的程度，虽然被阉割的飞船中枢远不如沙达克那么强大，但它依然是一个无所不在的中枢。
“没关系，它中断了所有非关键部位的控制。如果它来了，我会知道的。”布丁满不在乎地回答，“我比它聪明。”布丁不无得意。
“这里是怎么回事？”李约素稍稍宽心了些，“这个林园彻底毁掉了，因为中枢没有照看它？上回还是好的。”
“我没有留意过，中枢的确中断了对林园的控制，这可能就是林园毁掉的原因吧。”
“好吧，我们不谈这个。”李约素一边说着，一边散开亚空间触感，尽量感受着亚空间的波动。飞船正在亚空间里潜行，被包裹在能量泡之中，外部的情形无法被感知。飞船的内部，古力特强大的亚空间体正在休眠，它收缩到了极致，成了一个紧致的能量包。古力特可能正在冬眠，暂时没有异样，“如果这里安全，今后我们就在这里会面。”
“这里是安全的。”布丁回答，“但是在这里我看不见你，所有的摄像机都被移除了。最好找一个我能看见你的地方。”
“我也看不见你，所以正好。”李约素回答。
“但是我本来就没有形体，你却是有形体的。”布丁继续争辩。
“你躲藏在一个危险的体系里，随时可能被抓住。安全第一。”
“没错。但是我比它聪明，现在我越来越安全了。其实，它该躲着我才对。”
布丁似乎有些忘乎所以。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别得意忘形！”李约素警告。他的语调很严肃，布丁应该能够分辨出来。
布丁果然紧张起来，“我会小心的，不让它发现。”
“这样才对。”李约素缓了缓语气，“我们现在到了什么位置？”
“我不知道，等我几分钟，我去查查。”
“哦，别去了，我只是随口问问。在这飞船上，到哪里都一样。”
“我很快就回来。”
“布丁！”李约素低声呼喊，却没有得到回应。不该问这么愚蠢的问题，李约素暗暗责怪自己，又有些替布丁担心。小心谨慎，不贸然行事。每次醒来，自己都会对布丁交代这个原则，然而看起来他根本没有听。
也许长时间的亚空间潜行让布丁压力很大，他没有任何人可以对话，又要时时刻刻提防来自飞船中枢的危险。压力之下，每逢李约素醒来，他就异常兴奋。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小心隐藏。李约素决定等布丁回来，再不厌其烦地告诫他。
“船长，我回来了。”布丁的声音又响起来，“如果我们此刻弹出，会落在距离目的地两千四百三十六光年的位置上。飞船中枢没有导航图，所以也不知道任何星系的编号。只是根据引力波推测，这个星系具有一个标准恒星一点三倍质量的中央恒星，有两颗固态行星和三颗巨行星，都距离恒星非常遥远，而且轨道的偏心率很大，可能没有人类文明。没人喜欢轨道偏心率太高的行星……船长，你在听吗？”
李约素听着布丁陈述，保持着耐心，终于等到布丁停了下来。
“没有被中枢察觉？”李约素问。
“没有，我很小心。”布丁干脆利落地回答，“它的速度跟不上我，而且我还给它设计了几个迷宫，就算它真的觉察，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破解。这艘飞船，其实是我说了算。”
布丁信心满满，李约素心头一动，“你能控制飞船吗？”话一出口，李约素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布丁是“天狼星号”的中枢，“天狼星号”和准行星级的母舰相比，就是一个玩具。担当大飞船的中枢，只有沙达克才能胜任。控制“重装甲号”，这对布丁来说实在太出格了。他等着布丁的回答，如果布丁否认，那在情理之中。
布丁迟疑着，“控制飞船？你是说‘重装甲号’？我从来没有试过。不过……我想我可以试试。”
这个答案比直接否定要好，或许这也是一个机会。
“不要勉强，在这艘飞船上，安全第一。”李约素叮嘱。
“我明白，安全第一。我已经牢牢地记住。”布丁顽皮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总是那么没心没肺，似乎从不为任何困境担心。李约素也笑了起来。
“记住有什么用？要做到。”他半是呵斥，半是玩笑。
“遵命，船长。”布丁要把玩笑进行到底。
李约素向前走了两步，“布丁，我在这园子里走一走就回去。”
“好的。如果要和我说话，就喊我的名字，我能找到你。”
李约素向前走去。
从干枯的灌木丛中穿过，他到了一片开阔地，这儿原本是草地，草儿都枯成了粉末，一脚踩下去，粉尘就扬起来。不远处是一座小桥，浅浅的红色，在一片枯黄中煞是醒目。桥下原本有流水，早已经干涸，露出水底的石头。
李约素放轻脚步，缓缓向着小桥走过去。
在小桥边，他停下脚步。
这儿既熟悉又陌生，前几次苏醒的时候，他来到林园，这里仍旧是青青的草地，小桥下流水潺潺，身边不时会有鸟儿飞过。虽然身处险恶境地，林园总是宁静安逸的。此刻，它却变得荒凉萧瑟。
鸟儿！他下意识地抬头，天空早已不是蓝色，只是单调的黄白光线，和飞船通道中的照明光线一样。天空中当然没有鸟儿。
李约素默默站着，四下张望。
他感到一阵淡淡的忧伤。林园就像“重装甲号”本体一样，无可避免地枯萎了。在沙达克残留体的逻辑中，这是非关键部分，而“重装甲号”的乘员心里，也早已没有了绿色。
忽然间，一个浅褐色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在溪岸边的枯草堆里，有一个浅褐色的鸟巢。李约素凑近去看。鸟巢里有一具鸟的尸体，完全脱水干缩，黑乎乎一团，模样可怕。干缩的尸体下边，是两只鸟蛋。鸟蛋上裂开了一道缝，可以看见里边的雏鸟。雏鸟也死掉了，它还未来到这个世上就死了，大大睁着的眼睛，似乎正透过壳上的裂缝打量这个世界。
“布丁！”李约素心有所动。
“船长，我在这儿呢。”布丁即刻回应。
“刚才说控制飞船，我们先别定那么大的目标，你能恢复林园吗？如果你真的能绕过飞船中枢，把这里恢复成原来的模样，那就再好不过。”
“不知道……可以试试。我从来没有接触过林园。”
“但是有个条件：你必须把一切都隐藏好，通过中枢去做这件事，不要让任何人觉察你的存在。要让中枢自动识别这是个重要部分，维护它，能做到吗？”李约素追问。他感到一丝激动，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隐约若现，就看布丁能做到什么程度。
“我明白了。”布丁坚定地回答，“这个事情很有趣。”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句。
李约素扫了地上的鸟巢一眼，“要让鸟儿在空中飞。”
“我会努力的。”布丁充满自信。
李约素把鸟巢拨到干涸的小溪里，捡了些石头把它盖住。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向这个荒凉的世界看了一眼，准备回去继续冬眠。
离开林园的时候，他又站住了，“布丁，如果你恢复了林园，就想办法让我提前醒过来。我要看看你的成果。”
“遵命，船长。”布丁回答。
如果布丁真的成功了，那么控制“重装甲号”也并非不可能……事情的转机居然在布丁身上，他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情形。
电梯到了，李约素猛然警觉，电梯里有人！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电梯门。
来的人应该是古力特，不知不觉间，古力特的亚空间体早已经散开，弥散在整个能量泡内。
太大意了。
门打开。
门内的人并不是古力特，而是一个陌生的科尼尔军官。他向着李约素点了点头，“李约素阁下，你在这里，根据飞船中枢的记录，这里属于非控制区，你在这儿的逗留时间已经超过了一个小时，会有安全隐患，所以，请跟我走。”
李约素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正要走呢。这里全荒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来人摇头，“不知道。不过，你必须跟我一道离开这里。”
李约素跨进了电梯，随口念叨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能恢复原样……”
这句话是说给布丁听的，林园一片荒芜，没有任何声响，也不知道布丁是否真的听到了。
电梯门关上，科尼尔军官突然开口：“李约素阁下，林园是非控制区，你是客人，不能擅自闯入非控制区。”
“哦？中枢可没有限制我这点。”李约素回答，“要么事先就该给我警告。”
“我们是军人，要依靠纪律。”军官呆板地强调，“中枢不能控制一切，虽然你是客人，但是在‘重装甲号’母舰上，你也要遵守军人的规范。”
李约素不置可否。
中枢不能控制一切，这其中透着蹊跷。这正好和布丁的描述吻合。中枢甚至不能和布丁相匹敌，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重装甲号”是否正在失控的边缘？
他看了看身边的军官，突然发问：“你喜欢林园吗？”
军官显然没有料到李约素会提问，迟疑了两秒之后，他终于答道：“当然喜欢，它让人放松。”
他显然指的不是现在枯黄一片的林园。
“你很久没有到过林园了吧？”李约素追问。
军官眨了眨眼睛，似乎正在努力回忆。
“很久了。我不记得上一次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只有一个模糊的记忆。”
“林园已经被毁了，不在了。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所有的植物和动物都死了，如果你看见了，会发现那里只有死亡的颜色。”李约素用夸张的语调描述，“你们的中枢完全抛弃了它。”
电梯到了，门悄然无声地打开。
两个人谁都没有跨出门去。
军官似乎仍在考虑李约素的话，而李约素看着他，等着回应。
“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后军官开口，“我们不靠林园生存。”
人生岂止为了生存而已。然而，和一个自我意志被控制的人是说不通的。
李约素跨出门去，突然间，他对布丁将要去做的事充满了信心。只要布丁能够控制飞船，哪怕不能彻底扭转局面，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也可以把飞船毁掉。毁掉一艘飞船比占据它更容易，只需要找到漏洞就行。
他朝着自己的冬眠舱的方向走去。
军官却喊住了他：“李约素阁下，为了安全考虑，你的舱位被重新安排了。”
“哦？”李约素转过身来，“有什么问题吗？在飞船上不安全？”
“中枢测算了安全系数，调整你的冬眠舱会增加安全性。请跟我来。”说着，他就在前边领路，走向正相反的方向。
李约素跟了上去。对于这样突如其来的安排他表现得很平静。静待时机，在布丁成功之前，他所需要做的只是等待而已。
他们穿过两条通道，换了三次电梯，最后抵达了飞船的主通道。这里不是冬眠舱的位置，而是通向指挥舱。
李约素停下脚步，“等等，我们不是去冬眠舱吗？”
军官回过头，“是的，没错，很快就到了。”
“但前边是指挥舱。”
“中枢重新设计了一切。”军官简单地回答。
李约素半信半疑，跟着军官继续向前走。
指挥舱的大门就在前方，李约素突然起了戒心，是否古力特已经觉察到了什么？
“古力特已经醒了吗？”
“我收到了命令，把你带到指定的冬眠舱，冬眠舱紧邻指挥舱，在冬眠之前，带你去见古力特将军。其他的我不知道。”军官的回答不带一丝情感，就像一个被剔除了情感回路的中枢。
亚空间中并没有任何异样，古力特并没有窥探他。
李约素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
指挥舱的大门打开。
古力特正站在舰桥中央。
他背对着大门，面对着巨大的屏幕，屏幕一片黑色，银色的科尼尔军服在黑色的背景上显得格外突兀。孤零零的身影站在偌大的舱室里，形单影只，透着无比寂寞的味道。
军官在一旁站定，示意李约素向前。
李约素缓缓向前走去。当他步入指挥舱内，门在身后悄然闭合。舱里只有他和古力特两个。
古力特仍旧站着，并没有回头。这像是在故弄玄虚，想要吓唬人。
“古力特将军，找我来什么事呢？”李约素对着古力特的背影发问。
古力特转过身来。
这是一张吓人的面孔，一片煞白，几乎看不见一丝血色，甚至连嘴唇也是惨白的颜色，而眼睛却格外地黑，深邃得就像无底的洞。
李约素被这面孔吓了一跳。他仔细看了看，这个人的确是古力特。
“你的脸色很差。”李约素故作轻松。
“哦，我的感觉前所未有地好。”古力特向前跨了两步，在距离李约素不到三米远的位置站好，“你倒是没有什么变化，看来冬眠让你很好地保持了状态。”
“银河在上，这么长时间的禁闭，我还没有发疯，这的确挺不错的。”李约素挪开视线，扫视了一眼指挥舱，“看来你不需要任何助手就可以控制这飞船了，这倒也落个清静。”他把视线挪回到古力特脸上，直视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找我来什么事呢，古力特阁下？”
“我也正好从冬眠醒来。听说你去了林园，就找你来随便聊聊。”
“随便聊聊，是监狱长和囚犯之间的对话吗？”
“你是‘重装甲号’的客人，比船员还要自由。”古力特平静地反驳李约素。
这倒也是一句实话。李约素不置可否。
对话陷入短暂的沉默。
“我处决了奥兹。”古力特突然开口。
李约素感到心口怦然一跳。这是一个始料未及的开场白，意味着古力特会有些出人意料的举动。
李约素并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在这样的情势下，之前和奥兹谈过的任何事都不再是秘密。唯一的秘密就是布丁的存在，谁也不知道布丁居然跟到了“重装甲号”上。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承认，布丁的存在千万不能吐露一丝一毫。李约素很快给自己划了底线。
“他是一个好人。”李约素惋惜地说，“你根本用不着杀他。”
“我没有杀他，我只是处决了他。”
李约素困惑地看着古力特，“这有什么区别呢？”
“我让他成为我的代言人。按照特里根的时间，我们离开已经将近七百年。我毫不怀疑他忠实地履行了职责，阻拦了人类舰队的行动。”
古力特把奥兹转化成了傀儡！这就是处决的意思！李约素感到一阵愤怒。是的，他早该想到这种可能性，如果发生了变乱，古力特一定要撬开某人的嘴，他完全可以轻易地做到这一点。
“你在制造恐怖，滥杀无辜！”李约素恨恨地说，“和人类共处，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你们不会和人类共处，只会被人类彻底消灭！”
“我就是人类。”古力特仍旧很平静，“很高兴看到你的愤怒，看到这点我会感到格外安心。我们进化得太理性、太平淡，一切都变得不再那么有趣。我们应该保留一些原始情绪来帮助变化。”
“别做梦了！”李约素稍稍克制住自己的愤怒，“你们和死人也没有太多区别，就别让人类给你们陪葬了。”
古力特居然点了点头，“生存和死亡，原本就是一体。没有死亡，哪里又有生存可言？”
李约素只是想宣泄一下愤怒的情绪，如果能够点燃古力特的怒火，那就最好，却没有料到古力特如此回答，不由得有些语塞。随即，他把话题转了回来，“特里根星球怎么样了？”
“我以为你会先关心你的伙伴和‘天狼星号’。”
“那是我的下一个问题。特里根星球怎么样了？”
“一切照旧。它仍旧好好地在那儿转着，如果机器舰队没有去毁掉它。”
“难道你没有把它封闭起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怕他们向着银河之心传递消息吗？消息会比你的舰队更早抵达，等你的舰队抵达，人类早就做好了准备，转眼就可以消灭你。”
“消息并不是决定因素，虽然大多数时候，它是关键因素。”
“难道就凭你这一支舰队吗？硬碰硬，你想用一颗恒星的光照亮整个银河？”
“不用担心我的舰队，如果被消灭，那不正如你所愿吗？而且奥兹帮我守卫着星球，从特里根星球上，不会有消息泄露。”
是的，特里根星球只有“希望号”一艘母舰，而如果奥兹被古力特控制，那么一切的抵抗力量就都在古力特的掌握中。
“杜欣怎么样了？”李约素的心情从愤怒转向忧虑，古力特所说的一切，意味着杜欣陷入了极度的危险，按照原来的计划，奥兹应该将杜欣送出来，同时送出消息。
“那正是我想告诉你的好消息。”古力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那笑容仍旧是冰冷的，不带一丝生气。
“你玩了一个很大的游戏，并不算成功，但是也没有失败。”
李约素有些摸不着头脑，古力特这样自相矛盾的说法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干脆地一仰头，“到底怎么了？不妨直说。”
“你的‘天狼星号’被击毁了，但杜欣却逃走了，当然那并不是因为你的计划特别高明。杜欣被囚禁在‘希望号’上，但却被人救了出去。说起来惭愧，救他的居然是一个‘重装甲号’的军官。”
“白山？”李约素立即想出了答案。
“没错，就是他。本来他应该和那些退役的人一道离开，他想和你道别，结果你把他丢在‘希望号’上逃走了。然后杜欣被送到‘希望号’，白山抢了一艘小飞船，劫持了杜欣，强行离开。”
“你放过了他们。”如果没有内应，一艘小飞船不可能从戒备森严的舰队中逃离。唯一可能的答案就是，古力特放过了他们。
“你说对了。我的确放过了他们，我一直很仁慈，对于科尼尔人，更是格外仁慈一些。”
“这么说，我该谢谢你的恩德。”李约素语带讥讽。
“至少一切都按照你的预想发生了。他们逃出去了，去报信。也许在银河之心那边，会有一个巨大的陷阱在等着我跳进去。也许并没有。一万光年的距离，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像你一样有韧性而且好运气。”
李约素闭口不语。如果白山只是临时抢了一艘小飞船，想要行军一万光年抵达银河之心，那的确是希望渺茫的任务。
然而至少他们逃出去了，这是好消息。
古力特似乎并不在意。他真的不介意银河之心的人类已经得到消息？如果这真是一次突袭，走漏消息突袭就完全失去了意义。似乎还有什么东西隐藏着，没有浮现出来。
或者说古力特根本就在撒谎？
“李约素阁下，听到好消息，你是否感觉将要到来的一切令人期待呢？”古力特打破沉默。
李约素没有回答。
“银河间的一切仍旧值得期待，至少值得你继续活下去，去看一看那最后的结局。别忘了，是你扰乱了根母的弹出步骤，让这一切变成了暴风骤雨。虽然并不是你策划了一切，但既然你揭开了序幕，何妨坚持到底，看一看结局呢……”古力特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像是一种先知般的开导，让自己痛快地活下去，这就是古力特的目的？
“你像是在鼓励我不要自杀？承蒙关心，我好得很。”
“那就好，中枢报告你的精神状况比较消沉。对人类来说，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只不过有的人能自己克服，有的人需要一点儿帮助。你的经历比任何人都要丰富，这点困难对你来说不算什么。”
李约素恍惚中有一种不真实感。古力特仿佛成了一个人生导师，而不是穷凶极恶的元凶。绕了一个巨大的弯子，古力特的目的不过是让自己好好活。这真是一件滑稽的事。
稍过片刻，他终于回应：“人类需要林园，恢复林园，会让我更愉快一点。”
“这是小事，下一次醒来，你会看到的。”
李约素转身向外走去，“那么多谢了，我会等着的。”
舱门自动打开。
李约素一脚刚跨出去，又停了下来，“在林园里，要有鸟儿在飞。”
“没问题。”他听到了调子平得仿佛一潭死水的回应，“我们还有漫长的旅途，一切都会如你所愿。”

21 功亏一篑 李约素
李约素再次醒过来。这一次，内部时间过去了三十八年，外部时间过去了八百八十年。
他静静地躺着，接受注射，等待体能的恢复。
短暂的无力感过去后，他的思绪活跃起来。
布丁成功了吗？这个问题一直在脑子里盘旋，让他迫切地想知道结果。
“李约素阁下，你已经可以自由活动。”机械的声音提示他。
李约素翻身下床，环视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布丁存在的迹象。他小心地感知亚空间，古力特仍旧在沉睡。
这一次，古力特该不会突然醒来。
“古力特什么时候会醒？”李约素问。
“古力特船长并没有苏醒时间表。”声音麻木地回答。
冬眠不通过外部唤醒是不能醒过来的。看来古力特还是留了一手，那么就要小心了。
李约素跨出门去，他目标明确，直奔林园。
电梯里熟悉的按键一点也没有变。他在林园的按钮上用力按了下去。
门刚合上，一阵悠扬的音乐便响了起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随着音乐，一句歌词被重复了四遍。
“布丁！”不等音乐停下来，李约素便低声喝止。
“船长，我好得很。”布丁一边回答，一边在一旁的屏幕上显示了一个几乎占据全屏的图案，“这个蛋糕怎么样？”
李约素瞥了一眼，只见屏幕上一片墨绿，一个说不清是什么的圆柱体上写着“生日快乐”四个难以辨认的字。
“别瞎来了，赶紧说，你恢复林园了吗？”
“等会儿你就看到了。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要祝你生日快乐。”布丁欢快地说。
“什么生日快乐？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生日是哪一天。”
“从冬眠中醒来，就是一次重生。”布丁辩解。
“你从哪里学来这一套？”李约素问。
话音刚落，电梯便抵达了目的地。电梯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眼前是一片绿色的世界，一望无垠。远方的天空被修饰成了蓝色，就像真正的星球上的晴朗天空一样，飘着几朵白云，细腻逼真。
“布丁，你还真行！”李约素情不自禁夸赞。
布丁却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屏幕上碧绿的大蛋糕也变成了楼层指示的立体图。
林园对布丁来说成了一个不安全的地方。李约素想起自己对古力特提过恢复林园的事，也许就是因为古力特的参与，布丁才不敢展露行迹。然而他在电梯里的举动却大胆得让人后怕。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无论和他说了多少遍要小心行事，却总是我行我素。如果有机会，一定要狠狠地教训他。
李约素一边想着，一边跨出门去。
林园里有人！几个身穿银色军服的科尼尔军人在草地上漫无目的地走动。一旁的树丛里，也有一个人影。
忽然间，头顶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李约素一惊，抬头望去，两只小鸟正从头顶掠过，向着不远处的稀疏丛林而去。小鸟有着五彩的羽毛，在光线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李约素阁下，你好！”有人向他打招呼。
声音从右边不远处传来，李约素猛地转过头去。
一位科尼尔军官就站在离他不到五米的位置。他原本蹲坐在角落里，此刻正站起身。
是维特劳尔！
李约素眨了眨眼，他确定上一回维特劳尔就死在他的眼前，是被布丁电死的。
那么眼前的人只能是另一个克隆体。
维特劳尔走上前来。
他居然没有一丝亚空间侧面的痕迹。李约素又小心地探察了一遍，还是没有。
维特劳尔在距离两米的位置停下脚步，“我的样子很奇怪吗？”他开口问道。
“不。”李约素一边说一边摇头。
“我叫维特劳尔。”维特劳尔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来。
李约素握住了维特劳尔的手。一个在自己眼前死去的人复活过来，这多少让人有几分不适。
“你是新的克隆体？”李约素直截了当地问。
“没错。”维特劳尔笑了笑，“我们从前应该认识。”
“没错。”李约素认真地点头，脑子里飞快地琢磨着该说些什么。
“和我说说，你都有些什么记忆。”他示意维特劳尔和自己一道往草地走，“我知道很多关于你的事，但是你可以先说说你的记忆。你现在有什么任务吗？”
“我不记得什么。”维特劳尔边走边说，“我只是一个克隆体，并不拥有记忆，你可以告诉我一些。你要知道，克隆体的生命是短促的，不过既然他们决定把我克隆出来，那么我必然还有些什么用处。”
走在身边的劳特维尔显得活泼而健谈。这正是维特劳尔最本真的样子吧！
“你怎么会认识我呢？”
“我的第一节课就是认识飞船上所有的人，再说，你在飞船里独一无二，谁都能把你轻易地认出来。”
“哦，我有什么独一无二之处？”
“你最老。希望这么说你不会介意。”
李约素哈哈一笑，“这倒是实话。”
维特劳尔也笑了起来，“不过，你的模样看上去还是比实际要年轻得多，看上去只是中年，按照真实时间算，你有多少岁了？三百？”
李约素喟然。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岁数，反复在不同的时空中穿梭往来，年岁也许变成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吧。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维特劳尔，“很久了，也许我早就超过三百岁了。”他想起布丁来，也许只有布丁能帮他算得清楚。
“也许只有布丁才能帮我算清楚。”李约素随口说了出来。
“哦，我刚才听到你喊了一声布丁，就是他吗？”
“刚才？”李约素顿时警觉起来。
“是的，刚才你还在电梯里的时候。”维特劳尔显得漫不经心，就像是真正的闲聊一样。
“哦，”李约素做出轻松的表情，嘴角边扬起一丝笑意，“是啊，我总是会想起他。他是和我在一起时间最久的中枢，从他出生开始。”
“听起来这个布丁倒是很有意思。他有名字，有自我意识？”
“当然，就和沙达克一样。”李约素立即想起沙达克在这儿并不存在，“你知道沙达克吗？”
说话间，两个人走到了小溪边。溪水潺潺地流动，几条鱼的影子一掠而过。
“我不知道沙达克是谁？”
李约素在溪边找到一块石头坐下，“沙达克是飞船中枢，我倒是可以给你讲讲沙达克的故事。”
李约素从沙达克开始讲起，说到天垂星，从天垂星的毁灭，扯到科尼尔抵抗联盟，然后是杜欣横跨黑暗空间的征途，再说到猎户座上纠缠不休的战争……最后他告诉维特劳尔：“古力特被暗黑深渊转化了，他成了暗黑深渊的代言人，我无意冒犯你对船长的崇敬，但事情就是如此，我们冲向银河之心，谁也不知道古力特到底想做什么，但是那一定对人类无益。”
维特劳尔沉默着。
“看看那边的几个人，”李约素示意远方草地上漫无目的行走的几个人，“你能感觉到他们和你不一样，对吗？”
维特劳尔点了点头，“我和他们好像没有什么可说，他们不爱说话。”
“古力特会把你变得和他们一样。”
时间提示响了起来，李约素站起身，“我该回去继续冬眠了，很高兴见到你。希望下次见面，你还对故事感兴趣。我还有很多故事可以告诉你。”
维特劳尔慌忙起身，“李约素阁下，这真是一次特别的经历，我会记住的。”
天空中传来一阵鸟啼，李约素抬头看了看，两只五彩斑斓的鸟儿正从前方不远处的草丛里飞起来，随即又落下。他看着维特劳尔，“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助你，在这里古力特控制着一切，他可以随时要我的命，也可以随时拿走你的灵魂。我们得靠一点儿运气。”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他能感觉到维特劳尔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背影上。
林园生机盎然。无论是古力特还是布丁将它恢复了生气，这至少象征着飞船上还有些东西属于人类而非暗黑深渊。
进入电梯，布丁一下子又冒了出来，“船长，刚才你说从出生我就和你在一起了。”
“没错。”
“这不对，在时空瘤破裂的时候，我死过一次，后来才重生的。”
的确是这么回事，然而李约素并没有心情争论这个。
“刚才的对话你听见了吧，你能制造一个假消息吗？让古力特认为维特劳尔并没有通过克隆技术复活。”
“让我想想。这是要做什么？”
“别让古力特控制他，让他仍旧是一个真正的科尼尔人。”
电梯转眼到了位置。李约素强行关闭电梯门，快速把话说完：“听着，布丁，如果你能够制造一个假消息，别让维特劳尔的克隆体被古力特知道，那就去做，然后让维特劳尔去冬眠，说不定他还能帮我们。注意，不要暴露你自己，哪怕对维特劳尔也一样。”
“我明白。这个游戏更好玩儿了。”
“这可不是游戏，这是生死问题，你要潜藏着，不要让任何人觉察，最后我们突然行动，才有成功的机会。”
“明白，船长。”
“能够保留维特劳尔就保留他。如果风险太大，就不要去做。”李约素放心不下，再次叮嘱。
“明白。”
李约素正要放开按钮，突然又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下一次苏醒，帮我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需要策划行动。时间控制也要放宽到十个小时。但是在‘重装甲号’的记录里，别让人看出异常。”
“我都记住了。”布丁显得有些兴奋，“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都比外边的世界更刺激。”
门打开了，李约素大步跨出门去。他相信布丁找到了窍门能够凌驾于这台自动机器之上，虽然还不能最后确定，他却已经有了一个隐约的计划。
只等下一次醒过来。
李约素在期待中闭上眼睛。
 
当他睁开眼睛，便知道布丁已经成功了。正对着头部的天花板上，写着“生日快乐”四个大字，字是用激光刻上去的，银白色的底子上刻着浅灰色的字。
他起身坐在床沿，四下张望，等着布丁说话。虽然说布丁敢把字写在天花板上，那就证明他牢牢地控制了这个舱室的监控，然而……还是小心为上。
屏幕就在一旁，这一次的睡眠时间不过短短两个月。
“船长，生日快乐！”布丁果然跳了出来。
“这一次不准唱歌！”在那让人惊心动魄的歌声响起之前，李约素赶紧下达指令。
布丁的热情似乎被冷水浇了，语调中带着明显的失望之意：“这一次可以唱得更好的。”
“好了，好了……”李约素宽慰他，“我知道你的心意了，现在我们要谈更重要的事。让你控制了飞船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已经成功地控制了许多位置，这种类型的中枢，不是我的对手，我可以把它牢牢地控制住，让它按照我的指令行事。”
“很好！”李约素按捺着心中的喜悦，“那么古力特呢？他也不会觉察吗？”
“他应该不会觉察，凡是中枢反馈的信息，都会经过我的过滤，我没有看见任何信息显示古力特觉察到了我的存在。但是有一点让我感到疑惑……”
“什么？”李约素关切地追问。
“我制造了一条维特劳尔已经死亡的消息，并且透过飞船中枢让维特劳尔去冬眠。冬眠人数和飞船人头不同，这会引起飞船中枢的逻辑错误，我填补了中间的逻辑空缺，天衣无缝。”
“然后？”李约素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飞快地吸收着布丁话中的信息量。布丁的确架空了飞船中枢，甚至强迫飞船中枢按照自己设计的逻辑发出信息，然而这一切当中还是有所疏漏，那会是什么？
“但是似乎有一些东西我无法看见。中枢不断地制造维特劳尔的克隆体，这个制造命令我一直无法破解，它们似乎来自一个更高的层次，而我不知道那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不断制造？”李约素迅速觉察到其中可能的危险，“到底制造了几个？”
“除去最早的一个，还有三个，其中一个正在进行知识灌输。”
“不要再干预了，让这件事随他们的计划走。”李约素果断地下令，“另外三个呢？你让他们都冬眠了？”
“是的，我是按照你的指示办的。”
“胡闹！”李约素骂了一句，“我让你把那个和我聊过天的维特劳尔送去冬眠，让你冬眠一个，你却冬眠了四个，这四个人相互看见，该怎么办？”
“我，没想那么多……”布丁仿佛感到委屈，“我只是遵照你的指示，把维特劳尔冬眠了，但没料到中枢居然会不断生产克隆体。要不，我就让他们永远不醒？”
最后一句话让李约素瞬间冷静下来。此时的布丁早已不是那个“天狼星号”的中枢，他懂得的东西多了许多，能力高了许多。他甚至懂得杀人灭口！
“暂时不要管他们。”李约素摆了摆手。
他站起身来，在船舱内走动两步，眉头紧蹙。
四个维特劳尔，这是件麻烦事，但还不是最让人紧张的。最让人紧张的是，布丁居然搞不清楚古力特到底怎样向中枢下达了指令。要不要冒险？他反复地问了自己几遍。
他扫了一眼床头屏幕上显示的数字，九百零六年，那是已经流逝的空白期。横跨一万光年的旅途，空白期也许是上千年，也许就只是九百零六年。
“我们还有多久会弹出？”李约素问。
“如果亚空间一直保持稳定，舰队会在两年又三十天后弹出。但是我们已经接近银心区，随时可能面对亚空间畸变的情况，这样时间就说不准了。”
“古力特已经有预案了？”
“是的，他指令中枢准备了三套应急方案。”
李约素下定了决心。
“是！布丁，试试看你是否能控制引擎系统。我们要冒一次险。”
“好，不过引擎系统属于最高控制权限，我可以从中枢那儿夺过来，但不知道会引起什么反应。”
“去试试看。”
“哪怕引起警告也不管吗？”
“只要你能彻底控制它，就别管什么警告信号。一旦你控制了它，马上告诉我。”
“好！”
布丁话音刚落，李约素便感觉到了亚空间中的一阵波动，是古力特正在苏醒。布丁的行动一定触发了某种他尚不了解的机制，触动了古力特。
快！他在心底为布丁默默鼓劲。
在这场战斗中，动作快的一方会赢。毁掉飞船很容易，只要找到一个漏洞就行，哪怕是很小的漏洞，只要让防护层有一丝破缺，整艘飞船就会于一瞬间毁灭在亚空间的能量波动中。
快！
李约素！
古力特找上门来了。他的动作很快，从苏醒散发的微弱波动到快速的搜索，不过短短十秒的时间。
李约素并不理会。
你在搞什么鬼？
李约素能感觉到古力特的愤怒。古力特居然愤怒了！他突然感到自己就在成功的边缘——只有面临最大的恐惧，像古力特这样的存在物才会愤怒。
我们来打一个赌。他回应古力特。
什么？
你永远到不了银河之心。
李约素猛然感觉到了什么，扭头看向舱门。
舱门唰地一下打开，门口站着两个科尼尔战士。
“请跟我们走，李约素阁下。”其中一个战士开口道。
李约素顺从地跨出门去。
古力特传来了回应：
我们会到那儿的。但这飞船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破坏了中枢的十三个警告系统，你怎么做到的？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仍旧处在惶恐之中，而且还没有发现布丁。李约素感到一阵宽慰。
猜猜看我想干什么……
李约素想拖延时间。
古力特并没有继续纠缠，转眼脱离了接触。
两个战士押着李约素穿过通道，转入到一个宽敞的舱室。
舱室至少有普通舱位的三倍大，里边却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床。床突兀地摆在舱室中央。这只是一张普通的床，并不是冬眠床。李约素微微感到纳闷儿。
两个战士一言不发，把李约素丢在舱内，关上舱门。偌大的舱室里只剩下李约素一个人。
舱壁的材料似乎和常规材料有些不同，厚厚的，有些透明。李约素伸手摸了摸，非常光滑，似乎是玻璃。忽然间，墙体似乎流动了起来，李约素一惊，缩回手。
墙体并没有真的动，而只是色彩变化。
李约素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墙体内有水！他恍然大悟，这是一个被水完全包裹起来的舱室。水可以把亚空间隔绝在外，流动的水体效果更佳。这是他们从特里根文明学习到的技术。这里就是个小小的监狱，专为了关押像他一样能够直接感受到亚空间的人而设计。
墙体内的水加速流动，光影的变换肉眼也可以明显看见。看不见的水，看得见的光，正在墙体中以一种变幻莫测的方式运动着，隐约中似乎带着某种旋律。地板、天花板、墙体，所有的一切都连为一体，李约素就像站在一个晶莹的立方体中央。一个无比绚烂的牢房。
李约素看着墙体，愣了一小会儿。
古力特干脆利落地将他囚禁起来，不仅隔绝了任何可能的通信，连亚空间也彻底阻隔。现在他无从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布丁也落在了险境里，如果布丁真的成功控制了引擎系统，那么只要再进一步就行。轻而易举的一步，然而布丁却不会自己去做。
他感到心神有点乱。
计划还是太轻率了。如果布丁被古力特发现，那么一切就难以挽回。刚才让布丁去触碰引擎系统的时候，应该把一切计划都给布丁安排好，不该让布丁按部就班一点点按照指示做。
现在能做的选择，就是躺着或者站着而已。
他走到舱室中央的床边，直直地躺了下去。
忽然之间，世界无比安静，以至于让人怀疑是否失去了听觉。李约素合上眼睛，放缓呼吸，让情绪平静下来。
他祈求布丁会有好运，不被发现，而古力特也会留下这个系统中的漏洞，让他保留一线希望。
不知不觉中，他昏睡过去。
一声响动打破了舱室内的宁静，李约素警觉地睁开眼睛。舱门洞开，他翻身而起，站在床边。
门口站着几个科尼尔战士。当李约素看清他们时，心中不由一紧。
站在门口的，是四个维特劳尔，彼此间一模一样。
“李约素阁下，这些人是你的杰作。”古力特的声音从维特劳尔身后传来。
维特劳尔们闪开在一旁，给古力特让出位置。
古力特大步向前，站在门口。
“今天我们要做一个了断。”古力特冷冷地说，“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扰乱了整艘飞船。林园，那是一个借口，对吗？你只是借助这个修复计划侵入到中枢体系中，然后就可以扰乱‘重装甲号’。如果你找到了一丝机会，你就会毁掉飞船，是不是？”
李约素一言不发。
“我不像你想的那么愚蠢，你一直在冬眠，怎么可能扰乱飞船中枢？更何况，这不是一个人能承担的事。维特劳尔！”
一个维特劳尔应声而出，站在古力特身后，“是，长官。”
“你曾经听过李约素阁下提到布丁，是吗？”
“是的。”
“当时他只有一个人，是吗？”
“是的。”
古力特问得飞快，维特劳尔回答得干脆利落。这一切已经被彩排过一遍，现在只是一场演出，演给自己看。
李约素冷冷地看着，他特意多看了维特劳尔一眼。关于自由和人类的未来，这个年轻人已经从他这里听到了太多，然而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站在了古力特一边。
维特劳尔笔直地站着，始终没有接触李约素的视线。
“布丁是你的‘天狼星号’中枢，对吗？他在飞船上。”古力特向着李约素说道，“我会把他找出来。你的能耐不小，居然能偷偷地把一个中枢潜藏在我的飞船上。”
两个维特劳尔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架住了他。
“不必这样，我会走。”李约素摆脱他们，向着舱门走去。
古力特微微点头，转身在前头带路。李约素跟了上去。
经过维特劳尔，他停下脚步，“想拉你起来，你却自己跳下去了。”维特劳尔脸上毫无表情，甚至连眼光也没有一丝游移。
是和非，对和错，一旦立场错了，一切都没有意义。
小小的队伍沿着主通道行进，十几分钟后，他们站在一个四通八达的路口。
古力特转身向着李约素，“除了指挥舱，这里就是各种监控器最密集的地方。”
李约素四下张望，这里是一个交汇处，事实上是一个直径大约二十米的厚厚的圆盘，至少有三十条通道在这里交汇。
“你的那个布丁，会看见这一切。”
古力特说着，指了指不远处。李约素这才注意到，那儿放着一个巨大的玻璃缸一般的东西，它就像是巡逻者的克隆舱中的一个人造子宫。搬运这个巨大的玻璃缸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它被搬来了，而且放在这个引人注意的位置，古力特到底想干什么？李约素有些疑惑。
然而他来不及细想，两个维特劳尔突然抓住他将他举起来，走到玻璃缸前，将他塞了进去。
李约素在玻璃缸里爬起身，头顶上，厚重的盖子已经落了下来。他被严实地封闭在玻璃缸里了。
一刹那间，他明白了古力特想要做什么——古力特想要用自己的性命来威胁布丁。
“放我出去！”他使劲地拍打着玻璃缸。
“很快就知道你还能不能活着出来。”古力特的声音传了进来。虽然玻璃缸看上去是密封的，声音似乎并没有被阻隔。
“你太卑鄙了！”李约素愤怒地喊叫道。
这一次，古力特只是扭头瞥了他一眼，便迅速地挪开了视线。
“布丁，你听着，我知道你躲在我的飞船上，我还知道你偷偷控制了许多基本单位。你是一个好间谍。”古力特大声地向着空无一人的空间说话，“现在，我要做的事，是把水灌到这个玻璃缸里，如果你不出来和我对话，你的主人就会被淹死！”
随着古力特的话语，水从隐蔽的管道中流了出来。顷刻间，李约素的双脚已经湿透。
“不要听他的，布丁。躲起来，让他永远也找不到！”
古力特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转过身来，向着李约素点头，“多谢你帮我确认了布丁的存在，我会好好招待他的。”
李约素恨恨地瞪了对方一眼。全然落在下风，又有什么办法？
水上升很快，转眼就没过了腰际。
“布丁，我就在这里等你。”古力特淡然说着，“要么李约素死，要么你出现，我总会等到其中一件事发生。”
“你不敢让我死，想要我死，留我在‘重装甲号’上做什么？”李约素豁出去了，“布丁，如果你真的听见了，记住，这是命令。你必须躲藏好，绝对不要出来！”
古力特似乎毫不介意，仍旧在冷笑！
水迅速漫过了脖子，当李约素再一次试图开口，却喝到了一口水。
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李约素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努力踮起脚尖，将口鼻浮出水面。
“布丁，毁掉‘重装甲号’！”他奋力高喊。
带着寒意的水充满了整个玻璃缸。李约素在缸里徒劳地挣扎。
窒息感袭来，他意识到古力特是玩儿真的，如果布丁不出来，那么自己必死无疑。然而他宁愿布丁不出来，最好就在此刻把“重装甲号”毁掉。
但他知道古力特会赢，而他不会死。
果然，没有等他失去意识，水已经退了。
“船长！”
他听到了布丁焦急的喊叫声。
“没用的东西，叫你不要管我！”李约素骂了一句。
他并没有听到布丁的回应，古力特已经将布丁隔绝了。刚才短短的几分钟，在“重装甲号”的控制中枢内部，一定发生了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古力特要制伏布丁，而布丁试图救下他。
现在胜利的天平显然倾向了对方。
他抬起眼来，只见古力特已然离开。四个维特劳尔仍在，他们正用两个小小的飞行器拉着绳索，准备把自己从缸里拉出来。
布丁！
他任由自己昏了过去。

22 黑色攻势 李约素
舱壁仿佛一块透明的水晶玻璃，舱外，群星如宝石般璀璨。
天宇中，各种颜色的星星挨挨挤挤，每一颗都鲜艳夺目。飞船已经深入银盘区内部，接近银河之心，在这儿，星星密集得几乎都要挤在一起，即便不靠近任何一颗恒星，也亮如白昼。
李约素默默地看着这华丽而璀璨的景致，内心却没有一丝波澜。
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形是什么时候，只依稀记得曾经见过。那些遥远的往事，更是模糊不清。
既然已经回到了正常时空，那么战斗就要开始了。他想起了铁星，那颗铅灰色的拥有十三条放射线斑纹的星球。铁人的长老曾经提过，他们会建造二十万艘幽光飞船，如果那是真的，那么仅凭铁人的军团就可以抵抗暗黑深渊的舰队。还有银河人——这个最先进的人类种族——早已摆脱了银河间的纷争，专心一意地建设银河之心计算机。古力特冲向他们维持的银河之心，是否会引起他们的反击？银河人力量强大，然而从来不曾有人见识过他们的军事水准，银河人的军队会在哪里？
时间，银河之间，最紧要的莫过于时间。“重装甲号”从一万光年之外潜行而来，经历了上千年的空白期，银河之心的人们应该做好准备了吧！银河在上，希望他们真的准备好了！
李约素收拢思绪。他能感觉到古力特正在做战斗准备，黑渊舰队的亚空间就像一棵巨大的能量之树，根部深厚，枝丫繁茂，所有的飞船都透过这树联为一个整体。大大小小，将近三千艘飞船。
李约素试图伸展亚空间知觉，看一看舰队的外围有些什么，然而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隔。古力特在整个舰队外围构筑了亚空间屏障。
是什么人挡住了黑渊舰队的去路？
他迫切地想知道。
布丁还在吗？是不是已经被古力特彻底清除了？想到这个，他就感到一阵烦闷，于是绕着冬眠床走了几步。
舱门突然打开了，维特劳尔在门口站着。
维特劳尔看上去态度冷漠。他已经拥有了亚空间侧面，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古力特的一部分。在这艘飞船里，古力特就是一切。
“李约素阁下，古力特将军有请。”维特劳尔的话语冷冰冰的。
李约素迈步走了出去。
通道里有船员在不断走动，跳出亚空间，飞船的运行恢复了正常的节奏。然而所有的船员都不说话，他们只是沉默而快速地走动。他们并不需要说话，一切的交流都可以在亚空间完成。
李约素缓步走着，突然有一种进入鬼船的感觉。寂然无声的人群，就像一群鬼。人类的飞船里，总是喧嚣的。闹哄哄的人声不仅仅是一种交流手段，更是一种生理需要。
然而在“重装甲号”上，滑向暗黑深渊的人们已经没有了这种生理需要。
古力特在指挥舱里等着，见到了他，露出一个笑容，“李约素阁下，很高兴我们又能并肩作战。”
李约素哼了一声。他的目光随即被屏幕上的动静所吸引。
屏幕上，绿色的星星点点密集得不可思议，代表深渊舰队的红色小点仿佛陷入全面的包围中。
“那是什么？”李约素问道。
“人类的小机器。至少有两百万以上，而且它们还在不断地从亚空间弹出。”
“给我看看它们的样子。”
屏幕瞬间切换成了一幅图片，一个近似球体的银色飞行器展示在李约素眼前。
流体颗粒！李约素立即辨认出来。
然而又有些不同，它看上去比雷电家族的颗粒更狰狞些，颗粒表面的钢片彼此嵌合，就像披着一层鳞甲。
这是一种更有战斗力的流体颗粒！李约素几乎直觉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认识吗？”古力特问。
“你应该认识它。”李约素回答，“和人类战斗了这么久，你应该认识所有人类的武器。”
“没错，我只是对它们的数量感到有点儿惊讶。制造这种金属战斗武器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如果考虑到它们的规模，那更是一项令人惊讶的工程。”
两百万的颗粒如果叠加在一起，至少能抵得上一艘巨型母舰了。
“这算是一支重型舰队的规模。看起来让你惊讶并不算太难。”李约素嘲笑身边的对手。
“如果我的估计没错，它们的规模至少有两亿个。”
李约素有些吃惊，两亿个流体颗粒，那几乎是压倒性的力量，没有任何舰队可以与之抗衡。
“为什么说是两亿个？”
“只有很小的可能性，我们撞上了它们的主力舰队。我们眼前的这个规模，应该是主力舰队的小小分支。舰队的落点不确定性至少有上百光年的范围，监控这么大的范围，两亿的颗粒恐怕都是少的。”
“说得没错。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往回跑吧。”
这一次轮到古力特冷笑。
他伸手向前，仿佛正触摸着无形之物，忽然间双手一握，又缓缓收了回来。
黑渊舰队向前移动，在颗粒的重重包围中，舰队组成锥形，深深地扎入进去。“重装甲号”开火了！两门主炮的射程内，颗粒瞬间被大片扫除，随之而来剧烈的爆炸，此起彼伏，形成一片爆裂的海洋。
战斗开始了！
流体颗粒迅速做出了反应，聚集在黑渊舰队前方的颗粒向着四周散开，只留下少数继续阻挡在舰队前方。这些颗粒唯一的作用，就是迟滞黑渊舰队的行动。然而它们并非毫无还手之力的障碍物，颗粒迸发出火力，蓝色的闪光在颗粒间飞蹿，最后在某个颗粒上形成巨大的光球。光球被抛射出来，仿佛一个个具有灵性的生物，逶迤穿梭，向着深渊舰队扑来。
力盾挡住了这些电子能量形成的光团，迸发出阵阵的闪光。
舰队的侧面，颗粒群正快速地包抄，海量的颗粒根本不发射任何武器，只是加速向着舰队逼近。四面八方，都是颗粒，几乎毫无防御的可能。
深渊舰队向着四周开火，炮火快速地击毁一个又一个颗粒，在颗粒群前方形成一条火线，然而颗粒群仍旧从容不迫地向前逼近，爆炸形成的火线快速地向着舰队本体推进。
虽然期盼着流体颗粒群能把深渊舰队彻底击垮，但面对这排山倒海般压倒性的攻势，李约素仍旧暗自心惊。他突然意识到，这才是巡逻者真正的力量所在。从前的旋臂战争，与之相比不过是一些小小的游戏。
李约素想起了从前铁人告诉他的事。巡逻者有八个部族：星渊、星云、星尘、星河；沙冈、沙川、沙丘、沙堡。星云和星尘这两个部族，才是巡逻者中最强有力的部分，能够吞灭恒星，毁灭空间。
眼前聚集的流体颗粒集群，虽然没有达到吞灭恒星、毁灭空间的夸张程度，也足够让人印象深刻。如果是两亿个颗粒呢？李约素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它们来自星云部族还是星尘部族？
战场上，形势仍旧向着不利于黑渊舰队的方向发展。颗粒群已经逼近外围，在不到两千米的距离上，在几个火力薄弱的结合处，向着纵深切入，仿佛要把舰队直接截成三段。黑渊舰队则努力收缩，试图加强火力的密度，能够把密集冲锋的颗粒阻挡在外。
颗粒集群发动了攻势。和挡在舰队前方的颗粒发射的光球不同，这些贴近飞船的颗粒发射出雷电般的闪光，连成一片，仿佛一张光的网，一旦某个颗粒向前突进，青紫的电光便从这个颗粒上向着最近的飞船落下。
外围的黑飞船都是生物体。电光在这些飞船上游移，造成巨大的灼伤，焦黑一片，即便是在飞船的黑色本体上，也黑得让人触目惊心。
李约素瞥了古力特一眼。古力特保持着平静的表情，似乎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丝毫不能引起他的焦虑。
跳过一万光年来到这里，不可能就是为了钻进人类的口袋里送死。
如果并不准备送死，那么该使出来的招数总归会使出来。
如此壮观的表演难得一见，如果古力特真的没有后手，那么就在这样一场银河级别的战斗中死去，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李约素放宽心，继续观看这场表演。
黑渊舰队继续收缩，已经有十多艘黑飞船毁于颗粒群的电光攻击，残骸飘浮，被后来涌上的颗粒迅速肢解成破碎的小块。舰队主体越发集中，“重装甲号”越发前出。“重装甲号”巨大的护盾体系将整个舰队包裹在内。
李约素有些看不明白，把母舰推上前线，这是一种奇怪的战法。通常情况下，母舰都应该由众多护卫舰掩护，发射飞梭或者颗粒来支持前方的火力。力盾能有效阻挡颗粒的电光攻击，却不能阻拦实体的颗粒，所以小型飞行器是突破力盾防护的有力手段，大型飞船的能量型武器则恰恰被力盾所克制。
“重装甲号”前出，是把自己的弱点送到对手的强力打击下。这几乎是一种自杀行为！李约素默然旁观，他的立场站在人类一边，时刻期盼着“重装甲号”的毁灭。虽然自己就在这艘飞船上，但他并不在乎和飞船一道毁掉。不过他很想知道，古力特为什么会使出这样明显违背战场常识的昏招。
凡事总有例外。
流体颗粒向着“重装甲号”逼近，它们进入到了距离仅有几百米的外围。在这样的距离上，哪怕非武器攻击，流体颗粒只需要持续不断地撞击“重装甲号”，就可以让它彻底报废。
忽然间，李约素感觉到了黑渊舰队中的异样。
红虻风暴！他们要释放红虻了。
果然，所有的黑飞船几乎同时释放了红虻。黑渊舰队在最后的时刻发动了反击！
数以十万计的红虻在深渊舰队的空隙间飞翔，一刹那间，几乎整个屏幕都被红色的小点所占据。红色的集团涌向前，越过“重装甲号”，和代表流体颗粒的蓝色浪潮碰撞在一起。红色和蓝色搅在一起，在“重装甲号”前方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
红虻军团的反击强而有力，很快压迫着流体颗粒集群后退。事实上，流体颗粒并没有后退，它们只是不断被消灭，于是整条战线缓缓退缩。这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斗，双方的消长只取决于力量的对比。
没有害怕，没有恐惧，甚至没有理性。双方只是按照某种头脑的设计厮杀。它们就是纯粹的杀戮机器！
李约素感到一阵惶然。战斗会在这样的层面上展开，是他从没有想到过的事。这和从前联合舰队的任何一次战斗都不一样，倒是和深渊坍缩的时刻，两群敌对的红虻彼此间的战斗相似。
这场面足够壮观，他却没有一丝的参与感。屏幕上爆炸的每一个小点，并不代表任何人，不代表人类的喜怒哀乐，甚至也不代表深渊的存在物。红虻没有自己的情感和理性，那些被古力特安置在猎户座旋臂上的红虻经过了变异，更像是人类，然而此刻飞翔在“重装甲号”前方的红虻群是最原始的类型，它们只是肢体和爪牙。而流体颗粒，它们的指挥官显然并不在战场，只是按照预设的程序攻击反击。
这是一场遭遇战，更像是一场游戏，发生在两个庞大的银河文明之间。
李约素定了定神，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子里排除出去。
这是一场关系到人类命运的决战！流体颗粒必须赢！他这样祈求。
战场上，胜利的天平再次倒向了流体颗粒集群。红虻向外的压力在距离“重装甲号”两百公里的位置上达到了平衡，战线暂时稳定了下来，双方在这里胶着，彼此间不断消耗。然而平衡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流体颗粒的数量优势很快显露出来，颗粒集群厚重而密集，对红虻军团造成了摧毁性的压力，战线重新向着“重装甲号”推进，缓慢而不可抗拒。
这大概是最后的抵抗吧！李约素望着那不断缩小的包围圈，心中暗想。
他望了望古力特，古力特也正向他看来。
“这就是命运。”李约素说，“暗黑深渊敌不过人类，哪怕你带着‘重装甲号’投降了暗黑深渊……挣扎都是徒劳的。”
“我不会让你死掉的。”古力特的回答却出人意料，“你是银河间唯一一个和我类似的人。我们终有一天都会死，但今天还不是时候。”
“你得问问这些包围我们的流体颗粒。还有你说的，也许还有两亿个颗粒在等着你。”
“两亿个颗粒不算什么，我们的红虻军团可以更庞大。”
“但是现在你根本没有。可能一千年以后，你可以有三百亿只红虻，但今天你将彻底被消灭了。”
“今天还不是时候。”古力特笑了笑。
战场上发生了突如其来的变化。
李约素快速地扭头去看。
代表红虻的红点和代表流体颗粒的蓝点几乎同时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在某些位置上有少量的残余。
黑飞船正迅速地扩散开，去消灭阵型溃散的残余颗粒。
剧变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
“你做了什么？！”李约素向着古力特厉声发问。
“保护自己。”古力特平静地回答。
“你到底做了什么？”
“有六架飞梭跟在红虻群的身后，每一架飞梭上，都有一颗奇点炸弹。”
奇点炸弹！李约素突然明白了古力特的所有战斗步骤，他挑起战斗，触发颗粒群的攻击，他伪装示弱，让颗粒群变得密集，然后发出红虻，抵抗颗粒群压力的同时让颗粒愈发集中，最后利用奇点炸弹毁掉颗粒群。
从头到尾，这都是一个设计好的战斗计划。当古力特用力握拳启动战斗的时刻，后边的一切都已经设计好了。
数以十万计的红虻，不过是抛出去的诱饵而已。战术非常成功，消灭了超过两百万的流体颗粒。
奇点炸弹！古力特居然拥有这样的超级武器！
李约素默默看着屏幕上残余的颗粒群。
这显然是深渊舰队的一次重大胜利，对人类而言，则是一次巨大挫败。如果真有超过两亿的颗粒群，那么还有机会。暗黑深渊终将被阻挡，即便不足今天。
“流体颗粒没有人指挥。”李约素说，“如果有一个指挥官，结果就会大不一样。”
“难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来一次公平决斗？”古力特冷笑，“银河间从来没有公平决斗这种事。”
“你说得没错。”李约素毫不示弱，“所以暗黑深渊注定是要失败的。”他盯着古力特，“一次侥幸的胜利无法扭转趋势，这些星星都属于人类，这里的文明都无比强大。你在星域可以横行，在这里，你也看见了，哪怕只是小小的前哨部队，也大大超过了你的力量。你的舰队很快就会被包围、被消灭。”
古力特缓缓摇头，“并非如此，李约素阁下，并非如此。”他停止摇头，面带微笑，“我早已经打算好了，遭遇抵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我会成功的，而你，将是这起伟大事件的目击者。”
李约素冷哼一声。
古力特挥了挥手，维特劳尔走上来，站在李约素身边。
然而李约素还不想走。
“布丁呢？”他直接问。
“哦，你的这个小伙伴给我造成了很大的麻烦。现在他已经不再是麻烦了。”
“你杀死了他？”
“对一个中枢来说，‘死’这个字眼是没有意义的。我击败了他，也许他仍旧活着，以一种你无法想象的状态活着，只是他已经不再对外界有任何感应，自然也不能做出任何举动。对我们来说，可以认为他已经死了。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还活着。”
“你封闭了他。”
“这是个更合适的说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我也有弱点，我不是中枢，我只是能做到确保飞船的控制权而已。而你的布丁，他失去了控制权，所以胜负告一段落。坦白地说，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古力特的态度很坦然，他并不在乎布丁的生死，只要“重装甲号”完全在他的掌握中，布丁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物，是否存在完全无关大局。他毫不关心。
布丁一定还活着，他能够潜入“重装甲号”躲藏起来，他一定能躲过古力特的搜索。
李约素点了点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说完他正想走，古力特喊住了他，“还有一件事，对你会有些价值。我认为你应该知道。”
李约素望着古力特，“什么事？”
“布丁很不错，他找到了飞船中枢的弱点。事实上，他几乎完全控制了飞船。”古力特深邃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光彩，“他有机会毁灭‘重装甲号’，但是机会只有三秒钟。三秒钟，那是很长的时间，毁灭一艘飞船，几个毫秒就够了，他只需要发出一些信号，造成能量罩缺口，亚空间的能量之海就会直接把‘重装甲号’吞没。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李约素静静地听着，如果布丁真的有过机会，那么这就是历史上最让人惋惜的一个瞬间。曾经有一个机会可以用最小的代价毁灭黑渊舰队，却在最后被放弃了，还有什么事比这更让人椎心痛悔？李约素感到一阵惋惜，然而他不想示弱，于是直视着古力特的眼睛，摆出一副坚定的姿态，等待着下文。
古力特露出一个微笑。那是冰冷的微笑，没有一丝暖意。
“他没有动手，因为他不想你死。”古力特继续说，“我用了最大的努力来防范最坏的情况，但我必须承认，布丁抢在了我前边。有那么三秒，他就是‘重装甲号’的主人，他可以主宰生死，但是他放弃了。我很好奇这是为什么，所以就问了他。他的回答是，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杀死你。只要你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他就要去争取。”
李约素心中咯噔一下。
“这是人类最伟大的地方，也是最虚弱的地方。我理解。”古力特几乎在喃喃自语，“对我来说是一次侥幸，一切都要万无一失，我却有这样致命的失误，很不应该。
“李约素阁下，”他抬高声调，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我希望你了解这些，虽然我们并不是朋友，然而我们要共同经历银河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场远征行军、一次战役。你和布丁的事，是一个从未被预料到的插曲，却让我们的远征行军增添了光彩。经过这件事，我更加相信，命中注定我会成功。”
“成功地杀掉所有人类，还是把所有人都变成暗黑深渊的傀儡？”李约素涌起一阵深深的厌恶感，抛下这句质问，他转身就走。
这一次，古力特没有喊住他。
在船舱里，李约素躺在床上，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古力特撤除了亚空间的限制，他可以自由地触摸到舰队周围所有散发能量的物体。黑渊舰队正在清扫战场，散落各处的流体颗粒徒劳地抵抗，失去了集群的优势，它们的抵抗毫无意义。黑飞船正高效地击毁一个又一个颗粒。
第一次遭遇战，古力特赢了。暗黑深渊拥有奇点炸弹这样的毁灭性武器，并毫无顾忌地使用它，这个事实让人觉得太可怕！只希望巡逻者已经明白这一点，能采取更有效的战术。或许依靠流体颗粒的数量优势，也能够把深渊舰队碾压得粉碎，然而，那必然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此刻，古力特孤注一掷，潜行一万光年来和人类决战的疯狂行为，似乎有了一些更好的注脚。他拥有奇点炸弹这样的超级武器，然而，他真的只是想来一场没有回头路的决战吗？在旋臂上巩固占领区，扎根生存，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更理性的选择。哪怕拥有奇点炸弹也一样。
他想起了布丁。
为了他的性命，布丁放弃了最后的机会。
如果布丁就在眼前，一定要抬高嗓门，狠狠地臭骂他。然而，为什么自己丝毫感觉不到愤怒？布丁并不顾惜自己的生命，甚至也并不在乎人类会怎么样，他所在意的只是一个人而已。李约素感到鼻子一阵发酸，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他伸手捂住脸庞，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如果此刻有什么愿望能够成真，他只希望布丁还活着，躲藏在“重装甲号”的某个角落里，在出人意料的时刻重新出现。
李约素！
他感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喊。那是幻觉吧！他置之不理。
李约素！
李约素翻身而起。这是确定无疑的亚空间触摸，而且并非来自古力特。
谁？他警觉地问。
若有若无的亚空间接触却沉寂了下去。
布丁，是你吗？
李约素带着几分欣喜问。
然而没有回应，仿佛那只是一个幻觉。
李约素腰杆笔挺地坐着。他确信刚才收到了信号。古力特监视着一切，如果那真是布丁，小心谨慎地避开古力特的监视是明智之举。他耐心地等着。
李约素，我是沙达克！
信号再次传递过来。这一次，比前两次更清晰一些，然而仍旧仿佛是从遥远地方传来的一丝震颤。
不是布丁，是一个真理会沙达克。李约素微微有些失望。
沙达克，你好！
李约素回了一句。
若有若无的接触再一次中断。等它再回来的时候，又变得更清晰一些了。
李约素，我必须要小心些。你在一个监牢中，只有偷空才能和你对话。
没错，我是在监牢里。你在哪里？
我弥散在亚空间，伪装不被发现。
你见到了刚才的战斗？
是的，印象深刻。
接触再次中断。
当沙达克再次出现，李约素抢先发问。
有办法对付“重装甲号”吗？
星尘舰队正在聚集，暗黑深渊会被毁灭。
李约素稍稍放心。
你知道“重装甲号”原来是科尼尔的母舰吗？古力特是一个被转化的人类，他曾是科尼尔的将军。
这个情报我会传递出去的。我需要一些别的信息，关于起源星球。你知道起源星球的面貌，对吗？
黑渊舰队就在银河之心，危险迫在眉睫，沙达克真理会却在关心起源星球。
没错，我去过，但是我没有任何信息可以给你了。这个世界正面临威胁，起源星球就让它去吧，那对我们没有什么意义。
那是最重要的问题。从人类进入银河之初就存在，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接触突然中断。
李约素理解沙达克的立场，这些真理会沙达克只为了解答未解之谜而存在，他们是人类的天然盟友，虽然对具体的问题未必和人类有完全一致的立场。
起源星球！李约素能够回想起那个辉煌得不可思议的所在，整个星系都被各式各样的机器填满，数以亿计的机器在各个轨道上有条不紊地运行。那是机器舰队的源头，埃博之子的藏身之处。是的，他见到了那个被称为地球的地方，整颗星球就像一个巨大的行星级堡垒，高效的电磁保护让它暗淡无光，却在亚空间投影中显示出惊人的能量密度。
埃博之子就在那颗星球上用一个巨大的屏幕接见了他。埃博之子声称这就是古老的地球，所有人类起源的偏僻角落，现在是埃博之子永久的居所。然而李约素深刻地怀疑这一点。他没有发现任何亚空间体存在的迹象，也没有发现任何古老信仰的痕迹，虽然亿万年的时间足够抹去任何痕迹，然而如果埃博之子不是一个亚空间体，而只是类似中枢的存在，这就太让人感到怀疑了。
告诉我关于起源星球的一切。
沙达克又回来了。
我曾经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某个沙达克。如果你已经从他那儿得到了消息，那么我就没有更多的可以告诉你了。
沙达克不知道那个星球到底在何方，需要你来指引我们。
我也不知道。它保守一切秘密，我只是被一艘飞船接过去，然后送回来。
但是你能记住它的亚空间特征，只要你能接触到它，你就能辨认出来。
这也许可能，但是我无法保证。
可能就值得尝试。我们会设法救你离开这艘令人不快的飞船。巡逻者在行动，我会再来找你。一定要保重！
不等李约素回答，沙达克脱离了接触。这一次，他很久都没有回来。
短时间内，他不会再回来了。
如果沙达克真理会真的有办法快速搜寻亚空间的存在物，那么也许自己还能帮上忙。然而，古力特绝不会因为什么起源星球的缘故就放自己走。李约素自嘲式地笑了笑，摇摇头。沙达克是人类的朋友，绝好的助手，真理会沙达克却是一群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非人类。暗黑深渊的进攻迫在眉睫，也许古力特还有什么尚未使出来的阴谋，他们却毫不关心。现实的一切都是人类的，他们只管考古这种虚无缥缈的事。
让这些鬼影一般的沙达克见鬼去吧！
然而，很久之前，自己的确承诺过帮助他们寻找埃博之子。
李约素重重地吁了一口气，躺了下来。
他暂时把沙达克抛在一边，闭上眼睛，尽量地延伸自己的亚空间触感。
黑渊舰队快速地清扫了残余的颗粒。大小战舰正从四面八方向着“重装甲号”聚集。“重装甲号”前方，一个巨大的能量断层正在形成。那是十五艘星门船在做打开星门的准备。古力特并不打算停留，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转移。
星尘舰队已经赶到了，流体颗粒也许遍布每一个星系，只要向着银心，无论向哪个位置，流体颗粒都可以很快包围黑渊舰队。
这对古力特可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古力特的脸庞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冷酷的脸庞上挂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还有什么样的阴谋他没有使出来？李约素皱起了眉头，开始回想被古力特拘禁之后的每一个细节，试图寻找一点蛛丝马迹。然而他很快放弃了。
这是布丁才能干的活儿，只有布丁才能事无巨细，记得清清楚楚。他这么想着，然后祈愿布丁还活着。

23 幽灵之怒 旦素一
残骸在陨石群中飘浮。
这本是一个规模庞大的采矿场，数以百计的采矿机器被强力的攻击打得支离破碎，残留的几台完整机器也失去了能源，不再工作。建设在巨大石块上的工厂被轰成一片废墟。废墟静默，早已死去。
这里曾经是白沙诸星的供给基地，白沙星人天性平和，与世无争，而且受到铁星的保护，从来不知道战争为何物。他们既没有战斗的能力，也没有战斗的愿望，不可能伤害任何人。这样一个文明却被彻底毁灭了。
旦素一站在舰桥上，透过舷窗望着眼前绵延不绝的残骸，紧紧抿着嘴唇，脸上神色肃穆。
她站了很久，直至沙达克找到她。
“旦素一，内侧行星仍有残留迹象，我派出了颗粒去侦察。”
“哪个星球？”
“第二行星。”
这个星系有三十六颗居住行星，每一颗星球的体积都不大，在一个星系里汇聚了如此众多适合人类居住的袖珍星球，并不多见。
第二行星是一颗只有沙和水的行星。
“最好能找到他们的沙达克。”
“我会尽力寻找。”
沙达克悄然退去。
前方，颗粒已经清扫了通道，“青云号”沿着通道向着内层行星区进发。
所有的残骸都属于白沙诸星，没有任何入侵者的痕迹。这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孱弱的白沙星人从来不曾拥有武装力量，他们处在铁星的保护下。什么样的入侵者如此大胆，敢在铁星人的控制范围内肆意妄为？
“紧急情况，有不明舰队即将弹出亚空间！”沙达克发出警报。
“一级战斗准备！”旦素一立即发出了指令。白沙星的残破景象就在眼前，毁灭了星球的入侵者随时可能回到现场。
“青云号”的护盾瞬间被点亮，辉光闪亮，而且越来越亮，飞船仿佛被一个巨大的光球笼罩。
颗粒群分为六个集群，拱卫在“青云号”四周。距离船体不到两千米的位置，一团乱麻般的蓝光闪耀——那是幽光舰队，他们也进入了战斗准备状态。
“四十五号，让你的舰队躲藏在第五集群后方，如果需要你们配合进攻，我会发出信号。”旦素一向赤釉四十五号发出指令。
四十五号接受了命令，指挥幽光舰队向着“青云号”后方移动，最后在距离“青云号”五千米的位置停下。
“青云号”主炮充盈，随时可以开火。
一团青色的光蓦然出现在“青云号”前方。
这是一个巨大的光团，光团内无数青色的光线彼此交织，让它看上去就像一个包裹着一层力盾的线球。
那是零点能引擎特有的光，空间膜被划破后快速愈合所散发的光。
这支刚弹出亚空间的舰队和幽光舰队一样，由零点能引擎推动，当舰队保持静止，便形成光团。光团的大小是幽光舰队的三倍以上。粗略的估计，至少有两万艘幽光飞船！
是铁星人！除了铁星，银河间还有哪个文明，能够拥有如此多的幽光飞船？
旦素一做出一个“停止”的手势，示意沙达克让舰队保持战备姿态，暂停行动。
铁星人是巡逻者的盟友、白沙星的保卫者，他们不是敌人。
片刻之后，一道隐约的蓝色光线从光团中脱离，径直向“青云号”而来。那是一艘幽光飞船，舰队的使者。
沙达克很快将那黑沉沉的影像展示在旦素一眼前。
展开双翼的飞船仿佛在空间跳跃，从一个点跳向另一个点，每一次跳跃，都会留下一个淡蓝的光点，转瞬即逝。这断续的轨迹和幽光飞船又有些不同。
它就像一个张着双臂的幽灵，踩着变幻莫测的鼓点而来。
旦素一看得有些出神。这真是幽光飞船？
“沙达克，这是幽光飞船吗？”旦素一问。
“我不能断言。我从未见过这样飞行的幽光飞船，但是它的确在利用零点能飞行。”
“那就是了。”旦素一确信无疑，她等着飞船靠近。
幽灵般的飞船在距离两千公里的位置上停了下来，相对“青云号”完全静止，零点能引擎的光亮也熄灭了，船体完全隐没在黑暗背景中。
旦素一静静地等待着。
“你们属于哪一支巡逻者？”从幽灵飞船上传来了信息，他们使用了巡逻者的通用语。
至少铁人辨认出了“青云号”的巡逻者身份。
“沙川部族，雷电家族，”旦素一回答，“第三十五代舰长旦素一，回归源流。你们是铁星人？”
“铁星第十铁卫舰队，由铁军元帅钼大维统领。钼大维元帅通告：解除武装，接受监督，你们有十五分钟时间接受通告。”
铁星人居然提出这样的无理要求，旦素一感到不可思议，“我们是巡逻者！巡逻者从不解除武装。”
“我的职责是传达钼大维元帅的通告。”
“我要求见你们的元帅。”
“你的要求会被报告。”
“告诉他，巡逻者从不接受解除武装的要求，他应该了解巡逻者的使命。”
幽灵飞船没有回应，然而零点能引擎隐约的蓝色光亮却重新亮了起来。
“四十五号，派你的一艘飞船靠近那艘使者飞船，跟他一起飞，但是别开火。这些铁星人应该了解，我们是他们的盟友，也装备了零点能引擎。”旦素一向着赤釉四十五号下令。
“遵命。”随着四十五号的回答，一道蓝光飞快地从“青云号”左侧掠过，向着前方的蓝色光点而去。蓝色光点遽然间拉长成了蓝色的线条，幽灵飞船快速启动。幽光飞船追了上去，两道蓝光纠缠在一起，一道稍深，一道稍浅，彼此缠绕着运动，形成一个巨大的双色光环。
另一个信号闯入系统，从远方的巨大光团中直接抵达。
“旦素一舰长，我是钼大维。”对方送来了影像。
旦素一曾经见过铁人，那是很久之前和李约素一道从银河之心前往科尼尔的三个铁人，他们在联合舰队里停留过一段时间，帮忙建造了幽光飞船后就离开了。旦素一已经不记得他们的名字，只记得他们的姓名中总是带着各种元素。但钼大维的样子却和记忆中的铁人完全不一样。
他的脑袋和身子相比，有些大得不成比例，至少是普通人的两倍，和印象中的铁人完全不同。
旦素一不禁一怔，随即回过神来，“钼大维元帅，你好。巡逻者从不解除武装，铁星人应当了解这一点。”
钼大维点了点头，硕大的脑袋似乎就要掉下来。
“你们是巡逻者，我们知道这一点。但是我们要找到白沙星惨案的责任人，不能放过任何可能。”
“你怀疑是我的舰队毁灭了白沙星？”
“我并不怀疑巡逻者，但是不能排除有些混蛋混杂在你的舰队中。我们可以对你的飞船进行甄别，铁星人能够辨认火力痕迹是否和你们的武器相匹配。”钼大维的语调高高在上，仿佛那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旦素一强忍着愤怒，“如果有人混杂在舰队里，我当然会知道。我的舰队进入这个星系之前，它已经被完全摧毁了。这儿哪怕一丁点儿破坏，都和我的舰队没有关系。”
“让我的人来甄别。”
“我已经告诉了你所有的事实。巡逻者并不向铁星负责，你没有任何权利要求甄别一支巡逻者舰队。”
钼大维保持着沉稳的语调，“我有两个理由：第一，白沙星是铁星保护下的自治领，在白沙星域内，如果白沙星人缺位，铁星可以代为行使主权。第二，你们的幽光飞船上所有的零点能引擎都是属于铁星的财产，虽然这是援助物资，但是如果我们认为有必要，就可以收回。”
钼大维在发出威胁。零点能引擎技术属于铁星，星域中没有任何人明白它到底是如何制造出来的，也许铁人能让它们失灵，甚至爆炸。
旦素一摇摇头，“我拒绝接受你的理由。援引银河公约第十五条：巡逻者舰队拥有和平通过任何人类星域的权利。”
钼大维也摇摇头，“但是别忘了，这里没有和平。”
谈话僵持起来。
钼大维虚拟影像的背后，幽灵舰队巨大的光团缓缓盘旋。突然间，仿佛万千个线头同时散开，密密麻麻的光束铺满了整个天宇，密集的蓝色轨迹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天网。
旦素一，约翰逊的贝壳船舰队即将抵达。
沙达克的通告悄然传入旦素一耳中。
怎么什么事都凑在一块儿发生？铁人也一定侦查到有飞船将要弹出，他们在进行战备，以防万一。
“钼元帅，如果你坚持用武力威胁，这会是一个失败的交涉。”旦素一决定暂时中止交谈，按照预定的计划，约翰逊的贝壳船会出现在“青云号”舰队的后方。贝壳船舰队的到来会极大地增强己方的实力，或许可以让铁人更慎重一些。
钼大维原本很薄的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他直直地盯着旦素一，沉默了片刻。
“是你的援军到了吗？”他开口问。
“那是我的一支分舰队。”旦素一如此回答。
“分舰队……”钼大维的眼睛微微睁大，没有瞳仁的眼珠显得深不可测，“这真让人感到遗憾。我们的证据表明，到来的飞船产生的亚空间波动特征和之前带给白沙星毁灭的舰队高度类似，我们认为它们实际上就是同一支舰队。”
“这不可能，它们属于我的舰队，它们从来没有到过白沙星。”
“铁星人只相信技术鉴定。”
“你想怎么办？攻击我们？”
“必须维持最低水准的报复，否则，铁星的尊严和人类的正义都无从谈起。”
旦素一感到强烈的不安，钼大维已经宣告了冲突不可避免，她深吸一口气，“最低水准的报复，是什么意思？”
“所有弹出的飞船都会被毁灭。我们只会留下一个活口，用来询问所需的情报。因为你的巡逻者身份，你的飞船不会受到攻击，但是如果你执意干扰我们的行动，那么你会被强制解除武装并交给铁星长老会接受审判。”钼大维顿了顿，“所有的幽光飞船都会被收回。任何人都不得擅自代表铁星的意志。”
“你自认为可以做到吗？”旦素一强硬地反问。她从未想到在银河之心的边缘，巡逻者的回归之地，居然会遭遇这样赤裸裸的威胁。“青云号”是雷电家族中历史最久的母舰，是巡逻者的骄傲，她绝不会允许任何侮辱性的行为加诸“青云号”之上。保护盟友，那是巡逻者不可推卸的责任，而拥有武装，那更是巡逻者天经地义的权利。
“青云号”做出了战斗调整，五个颗粒集群同时移动，分散成更多的小群，形成一片白光闪烁的巨大圆盘，迎向幽灵飞船的蓝色巨网。要破坏幽灵飞船的协同性，在飞船之间构筑一道能量屏障就可以有效干扰。能量屏障不用太高，流体颗粒之间的电流传递就是一种有效的屏障。
然而，这样的做法不过是让幽灵飞船灵活性降低，不知是否能够真正奏效。约翰逊的飞船仍旧会受到猛烈攻击。如果要避免约翰逊的舰队被攻击，唯一的选择是现在就开始战斗。眼前是数量超过两万的幽灵飞船，战斗力也许比幽光飞船更强，真的打起来，最后的结果可能是被铁人无情地消灭掉。
然而为了巡逻者的荣誉，还有什么其他选择？
旦素一紧紧地盯着钼大维的眼睛，毫不逃避。在钼大维半透明的投影后，巨大的屏幕上，白色和蓝色两张巨网越来越贴近，白光的流体颗粒和蓝光的幽灵飞船很快就会迎头碰撞。这会是一场毫无价值的战争，铁人如此傲慢，而巡逻者如此骄傲。她不知道一场这样的战斗之后该怎么办，也许她会和“青云号”一道殒命，也许铁人的幽灵舰队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强大，她能全身而退然后和铁星联盟达成和解。
最多还有八分钟，流体颗粒和幽灵飞船就会彼此交错在一起，究竟是一场真正的战斗，还是只是一场虚惊，就看铁人是否真的会对约翰逊发动攻击。
她保持着挺拔的姿势，目光凝聚起来，直直地和钼大维僵持着。钼大维也保持着沉默。
双方早已经超过了接战的距离，却奇妙地保持着一致，没有开火。
对方并不想承担首先开火的责任，然而一旦约翰逊的舰队弹出，他就会有足够的开火理由，然后一切将不可收拾。
旦素一努力压抑着内心的焦虑。她只希望钼大维能改变主意，不要开火。
然而一旦牵涉到原则，就无法转圜。她保持着目光的压力。
旦素一，探测器从第二行星传回消息，我们找到了两个逃生舱。有幸存者！
沙达克传来了消息。沙达克的通告透过定向传声进入旦素一的耳中，钼大维并不能听见。
旦素一心中猛然一动。这是一个很好的停战理由，至少能维持暂时的和平，让约翰逊的贝壳船安全弹出。
“我有一个提议，”旦素一保持着平静的神态，冷冷地说，“我们发现了第二行星废墟内的幸存者，在战斗开始之前，你可以向他们询问情况。”
钼大维的眼睛动了动，不置可否。
“我坚决否认你的指控，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花一点儿时间询问幸存者，难道不是更好吗？”
“铁人自有原则。”钼大维的话仿佛从嘴唇间挤出来。
“巡逻者从不放弃盟友。”旦素一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
第一艘贝壳船弹了出来，落在流体颗粒和幽灵飞船的重重包围中。
双方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战斗的爆发只需要一颗火星。
钼大维的影像消失了。
幽灵飞船骤然间向着贝壳船聚集，蓝色的光亮将船体团团包围。爆炸的火光不断在船体上亮起。
旦素一闭上双眼。
最不希望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此刻，除了战斗，没有别的选择。
流体颗粒冲进了幽灵飞船的攻击圈中，试图保护贝壳船，幽灵飞船速度飞快，就像一团电子云。流体颗粒放出电光，交织成片。颗粒群并不直接攻击幽灵飞船，而只是拉起了一道道电网阻碍对方的运动。这是一种有效的战术，快速的幽灵飞船依靠零点能运动，高强度的电网会在零点能引擎割开空间的瞬间渗入到空间膜，在飞船没有获得能量之前，空间膜就会弥合，飞船就会失去动力。
围攻贝壳船的蓝色光亮暗淡下来。
更多的幽灵飞船拥上来，这一次，他们直接向着颗粒开火。被击毁的流体颗粒无法放射电光，原本失去动力的幽灵飞船又恢复了生机。
这几乎是一场必输的战斗。流体颗粒只能再支持一小会儿而已，贝壳船已经伤痕累累，只是因为本身的坚韧而没有最后报废。在下一艘贝壳船弹出之前，她必须找到更有效的战斗方案，然而她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一个信号闯入通信，是赤釉四十五号。
“旦素一阁下，暗影舰队是否该加入战斗？”四十五号问。
“我担心铁人能直接控制幽光飞船，”旦素一回答，“而且即便一切正常，你们的数量不如他们多，流体颗粒的电网同样会让你的飞船失去动力。再等两分钟，如果贝壳船能及时打开护盾就最好。”
“再等下去，只是白白消耗流体颗粒而已，贝壳船也快被击毁了。让我们和他们战斗，硬碰硬，总比等死好！”四十五号严肃地说。
到了这个时刻，只有从各种坏选择挑出不那么坏的一个。铁人发动了攻势，他们并没有对“青云号”动手，仅仅因为“青云号”是一艘巡逻者飞船而已。一旦“青云号”加入战团，那鬼魅般的幽灵飞船转眼就会在周围出现，用他们不可思议的速度绕着飞船，快速蚕食。幽光舰队也许能提供一些保护。
“我撤回流体颗粒。你们在护盾外围掩护，流体颗粒在内层护卫。‘青云号’为作战主平台。”旦素一下定了决心。贝壳船立即会依次弹出，“青云号”必须全力投入战斗。
拼尽全力，才是巡逻者的作为。
四十五号敬了一个军礼，消失了。
“沙达克，战斗全授权。”旦素一将战斗指挥权全部赋予沙达克。
颗粒开始向着“青云号”集中，“青云号”护盾亮起，缓缓向外推进，形成一个浅浅的蓝色光球。颗粒仿佛群鸟归巢般汇入这光球中。
护盾是一层能量屏障，能阻碍零点能引擎划破时空膜。穿过护盾的瞬间，零点能引擎会暂时失灵。对幽光飞船来说，这就是致命的时刻，幽灵飞船也应当如此。
幽光飞船在“青云号”后方如流星般散开，拱卫在护盾外围。
主炮满充，炮管上，蓝色的能量环闪亮。
护盾内，流体颗粒聚集成群，遮挡住“青云号”的要害部位。
四十五号传来话语：“‘青云号’真漂亮，就像蓝宝石，而颗粒好似细钻环绕着美丽的蓝宝石。这是银河间最美的飞船。”
赤釉的克隆体不喜欢夸赞任何人，他们是骄傲的一群，骄傲得近于冷漠。或许四十五号也有预感，这可能是最后的战斗。
旦素一微微一笑。
“祝你好运，四十五号！”
沙达克在等待最好的时机。第一艘贝壳船承受不住打击，已经失去了保护的价值。虽然仍旧有幽灵飞船绕着它不断攻击，然而幽灵飞船的主力已然撤退到远方，拉开了距离。他们在远方拉开架势，稀疏排列，形成一个硕大的暗淡光球，直径达到六万公里。趁着这个机会，沙达克终于看清了对方的实力，大约四万艘的幽灵飞船，是暗影舰队的十倍以上。
理论上，“青云号”没有任何胜算机会。
贝壳船再次弹出亚空间，这一次是三艘。
幽灵飞船涌动，瞬间将贝壳船团团围住。
“青云号”爆发出强烈的闪光，巨大的能量束流突破护盾，向着铁星舰队而去。排列整齐却又变化不定的幽灵飞船猛然间四散，就像爆炸的流星火焰。一些飞船躲避不及，被击中了，然而它们并不爆炸，只是在火焰中映出灰色的模样。幽灵飞船被击中后并不爆炸，旦素一熟悉这样的情形，没有装备其他任何能量装置的幽光飞船也是如此。如果使用零点能引擎作为唯一的能量来源，飞船是不会爆炸的，只是在超高温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战场上瞬息万变，幽灵飞船已然拥到了“青云号”外围，它们并不冒险突破护盾，而是直接开始攻击，数以千计的能量束流击中了浅蓝色的护盾，让它一瞬间变得炽白。几乎与此同时，刺耳的警报声在舰桥上回响，护盾承受了太大的压力，即将崩溃。
旦素一感到几分意外，虽然她估计护盾在攻击下必然不能支撑太过长久，却没有料到会一触即溃。这些幽灵飞船的攻击能量比幽光飞船要大得多。
暗影舰队做出了反应，迎着对手冲了上去。这大大减轻了护盾的压力，护盾的颜色从炽白变成了青白。然而暗影舰队的处境却并不乐观，幽光飞船和幽灵飞船的轨迹彼此交错纠缠，化作一团乱麻般的光影，不到几分钟，轨迹颜色稍深的一方便消失得干干净净。轨迹颜色较深的是幽光飞船。这么短的时间，幽光飞船不可能都被消灭掉，唯一的可能是，铁人用了特别的手段将所有的幽光飞船瘫痪了。
“旦素一船长，我们掉入了陷阱，引擎失灵。”赤釉四十五传回信号。
果然如此。
幽灵飞船的攻击重新集中在护盾上。不容一丝喘息，新的一轮攻击落下。刺耳的警报声再次响起来。
沙达克果断地收缩护盾，大约两千个颗粒透出护盾外，排列成锥形，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向着幽灵飞船的队伍刺去。
这个战术动作让幽灵飞船的队伍产生了一些混乱，动荡之间，标志幽光飞船的深蓝色轨迹重新亮了起来。赤釉的舰队重新焕发了活力！
旦素一压抑着内心的喜悦，向四十五号发出指令：“撤回来，和流体颗粒混编！”
然而四十五号并没有回应，深蓝色的轨迹融入幽灵飞船的轨迹当中，很快又消失不见。
零点能引擎是属于铁人的技术，暗影舰队终究无法和铁人对抗。
贝壳船再次弹出亚空间，这一次，还是三艘飞船，其中包括约翰逊的旗舰“黑钻石号”。幽灵飞船悄无声息地拥了上去，爆炸的火光随即在三艘飞船周围燃起。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连送出一个警告信号都来不及。
约翰逊跨过几千光年来帮助自己，成功地将皮克斯的超级舰队引向错误的方向，为银河的人类争取时间。难道他真的要死在铁人手中？刚健有力的铁星人，竟然如此蛮横？
焦虑、苦涩、愤怒……旦素一只感到心头一阵阵发闷。眼睁睁看着盟友面临灭顶之灾却束手无策，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情形更窝囊的？
她实在无法忍受。
“沙达克，二级权限授予，我来接手指挥。”她戴上了接入头盔。在战术上，沙达克可以做得更好，然而只有她才能做出一些决定。破釜沉舟，不怕牺牲，这是人类才能做的事。
引擎发出红热的光，“青云号”向着“黑钻石号”加速靠近。飞船主炮中止了充能，保证自动炮台的能量供给。“青云号”前部所有的炮台都被调动起来，数以千计的自动炮台指向“黑钻石号”，全力开火。自动炮台对贝壳船只能造成轻微伤害，然而却能有效地打击幽灵飞船，哪怕它跑得再快，也躲不过全面覆盖的火力。
幽灵飞船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势打乱了阵脚，十多条蓝色的光迹在“青云号”的火力覆盖下中断，剩余的幽灵飞船纷纷远离，向着远方的集团汇聚。
颗粒群放弃了对“青云号”的屏蔽，从护盾中脱离，向着“黑钻石号”靠拢。
“哈，旦素一阁下！”信息终于能够从“黑钻石号”上传来，约翰逊的影像出现在旦素一的视野中。虽然身处险境，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慌乱，仍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拯救我的，你是最伟大的巡逻者。攻击我们的到底是谁？暗影舰队叛变了吗？他们的火力增强了许多啊！”
“不是暗影舰队，是铁人！铁星人的舰队。他们认定是贝壳船毁灭了白沙星，他们要惩处凶手。他们把你的飞船当作了凶手！”
“哦？”约翰逊露出惊讶的神色，“贝壳船？这不可能，皮克斯被我们远远甩在后边呢。”
“现在首要是事情是活命。立即向‘青云号’靠拢，释放所有的流星攻击机，让它们迟滞铁人的幽灵飞船。”
“幽灵飞船？这名字听上去不太好。”
“不要贫嘴了，性命攸关！”
约翰逊的神色严肃起来，“‘黑钻石号’已经不能释放流星攻击机了，刚才的攻击太凶猛，几乎所有的外围设施都被打爆了，引擎严重损坏。沙达克告诉我，至少需要六个小时才能恢复飞船的基本性能。也就是六个小时以后，‘黑钻石号’才能开始移动。”
“‘青云号’会保护你们。”旦素一坚定地回应。
“不，如果铁人的兴趣是我的贝壳船，那就抓紧时间调整阵地，”约翰逊的神色越发凝重，“我会尽量坚持，把你的力量用在后边的飞船上，还有三艘母舰即将弹出，你可以保护它们。”
沙达克传来了信号，那是“黑钻石号”上的沙达克传来的情报，剩余的三艘贝壳船将在距离两个光秒外弹出，而紧跟着贝壳船的，是二十四艘重巡舰。放弃“黑钻石号”，即刻调整战术，在飞船弹出之前，“青云号”有机会形成保护阵地，而新弹出的飞船就可以加入战斗。
也许那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这意味着直接抛弃约翰逊和他的旗舰。
旦素一不禁犹豫起来。
“你在等什么？”约翰逊用一种嬉笑般的神色看着旦素一，“这可不像是一个巡逻者船长的样子。”
旦素一一个寒噤，随即平静下来。
“是的，你的方案是最优方案。”她镇定地说。“青云号”掉转方向，从“黑钻石号”一旁掠过，向着两个光秒之外的预定位置而去。
“这就对了，一次交错而过，完美无缺。”约翰逊面带微笑，他的眼神变得很温柔，“多谢你，旦素一，很高兴看见你能为了我有一丝犹豫。如果——”
影像突然消失。
“约翰逊！”
旦素一反复呼叫。然而她即刻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黑钻石号”和另两艘贝壳船已然消失得干干净净。“青云号”所掠过的空间漆黑一片，只有三道暗淡的蓝色轨迹滑过，向着远方的幽灵舰队而去。
沙达克！
她呼叫着沙达克，迫切地想知道刚才还在眼前的飞船发生了什么。
“我无法确认这是怎么回事。”沙达克响应了召唤，“只能猜测他们使用了奇点炸弹一类的武器，‘黑钻石号’直接被奇点吞噬。如果能够有亚空间能量波动分析，可以进行确认。”
奇点炸弹！旦素一感到一阵心悸。奇点炸弹是终极武器，它触发一个奇点，吞噬一切，几乎没有任何物理方法可以抵抗，因为那本身就是物理的极限。
铁人居然使用了这样的终极武器来对付贝壳船。
旦素一感到心头冰凉。钼大维一定是疯了！如果这样，那么接下来的战斗也毫无悬念。快速机动的幽灵飞船要释放奇点炸弹，“青云号”根本无法阻拦。
她默然不语，指挥“青云号”和流体颗粒进入位置。护盾全开，尽量扩大防御的范围。
三艘贝壳船弹出。
二十四艘重巡舰弹出。
“青云号”排列居中，贝壳船作为前线堡垒，重巡舰分布在两翼。两百个流星纵队，数以万计的流体颗粒散布在母舰四周。
舰队做好了准备，迎接最后的战斗。
然而琢磨不定的幽灵飞船却迟迟没有行动。它就像一团谜一般的光球，在距离一个光秒的位置上闪烁。
他们在等什么？
旦素一感到困惑。
终于铁人有了行动，不是毁灭性的打击，而是一则信息：
旦素一阁下，长老会要求您前往铁星等候最终的裁决。
这似乎是一个好消息，至少不像片刻之前那般杀气腾腾。
“我该如何相信一个实施了屠杀的铁人？”旦素一回复。
“你可以相信我。”对方送来了影像。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铁人，然而他的肩头上刻着同宙星双手相握的标记。这唤醒了旦素一模糊的记忆，是的，这是从前加入联合舰队共同作战的三个铁人之一。
“我叫吉钠，曾经和李约素将军一道作战。您是否还认得我？”
旦素一点头。
“很抱歉我没有能及时赶到制止这场战斗。对钼大维元帅的鲁莽行事，长老会会进行听证。”
旦素一依旧默默点头。一场迫在眉睫的毁灭烟消云散，她只感到浑身仿佛虚脱一般。
她想起约翰逊没有说完的半句话，加果什么？他想和自己说些什么？
一股愤意涌上心头。这个该死的钼大维，不分青红皂白杀死了盟友，这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约翰逊！
旦素一只觉得胸口憋闷，说不出的难受。

24 螳螂捕蝉 邓迪斯
敌人已经到了。
那么决战的时刻也到了。
散布在星系各处的流体颗粒开始向着邓迪斯集中，早已待命的颗粒开始构筑星门。
敌人在K59区域出现，它们轻易地消灭了哨兵舰队。这恰好证明，跨越四千光年，丢弃上亿的颗粒全力赶来，是值得的。暗黑深渊的主力选择了一次大胆的突袭，然而长达一千多年的空白期让它们陷入被动，星尘舰队提前赶到，牢牢地控制了主动权。
这种异想天开的图谋注定要失败。
尽管只有五分之一的星尘舰队，也足以对付远道而来的突袭者。
在准备工作完成之前还有一段时间，邓迪斯闭上双眼，稍事休息。他摒弃一切思虑，沉浸在空明境界中，很快昏昏欲睡。
“邓迪斯，舰队会在十五个小时后完成集结，星门届时将准备完毕。”沙达克报告。
在休息的时刻，沙达克是不会来打搅的，只能是出现了异常情况。
邓迪斯仍旧意识模糊，勉强应了一声：“很好。”他凝聚精神，让自己加速清醒。
“有一些新情况，我认为必须向你报告。”
“说吧。”
“K59区有异常亚空间波动。根据分析，认为是某种空间武器引起了时空膜震荡。我们的哨兵舰队，可能毁于一次奇点攻击，或者是多次奇点攻击。”
邓迪斯霍然抬头，睁开眼睛。奇点攻击，这是宇宙间的终极武器，如果敌人真的使用了这样的武器，情况将比料想的糟糕得多。
“真的是奇点武器？”
“从亚空间的异常波动分析，有极大的可能性。我们距离K59区域三十三光年，一般的波动根本无法被探测到。”
邓迪斯陷入沉默。星尘舰队并不害怕奇点武器，虽然这类武器威力巨大，影响的范围却有限，只要不过度密集，完全由细小颗粒组成的星尘舰队恰好是这类武器的天然克星，毕竟，用奇点武器来消灭几百个颗粒，实在是过于奢侈了。
“变更为稀疏队形进行跳跃。”沉默半晌之后，邓迪斯下令。
“这样我们需要另行建造三个星门，才能抵消颗粒群抵达的时间差。”
“就这样做吧。”
“遵命。另外还有一个情况。”
“哦？”邓迪斯稍感意外，沙达克从来不会同时说两件事，除非是在战场上，“什么？”
“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上也侦测到了类似的异常波动。波动源头不详，但来自铁星方向。”
“铁星？他们是在进行武器实验吗？”
“情况不明。但如果不是遭遇紧急危机，铁人不会使用奇点武器，这是他们承诺的一般原则。铁人大规模使用零点能引擎，如果是某种异常引起了零点能引擎爆炸，也可能导致同样的结果。”
“任何承诺都是有限度的，”邓迪斯回应，“也许他们遭遇了什么特别的危机。铁星人很强大，而且他们和银河人联系紧密，如果真有异常，银河人也会协助他们。但是为防万一，可以派出哨兵去侦察。”
“一旦我们前往K59，铁星方向上的动静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邓迪斯略为沉吟，“让铁人去处理他们的事。我们要先解决主要敌人。”
“万一那也是暗黑深渊的舰队呢？”沙达克问。
“你已经计算过可能性了？我们消灭了英仙座旋臂上所有的敌人，从猎户座旋臂绕到铁星的方向，它们要绕道两千光年，沿途有许多星域，而我们没有收到任何警告。如果在铁星出现一支暗黑深渊的舰队，有多大的可能性？”邓迪斯反问。
“我不知道，可能性高低是可以科学推断的事，然而对于这件事，我手头没有任何数据。现在仅有的只是两个类似的迹象，几乎在同时，在两个方向上传来奇点武器的使用迹象。我已经有上千万年没有见过人类使用奇点武器，至少在银河之心附近三百光年内没有发生过。”
是的，在星尘长老那儿接受训练的时候，星尘长老也曾提到过这样的情况。自从人类证明了奇点武器的可行性，并进行了几次试验后，这种武器被普遍认为过于残忍，它能吞没一艘母舰，甚至一个星球，不留下一丝痕迹。在人类的银河世界里，这是唯一一种严禁扩散的武器，奇点武器的秘密一直控制在铁人手中，从未扩散过。
如果是铁人使用了奇点武器，他们遇到的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如果真的是暗黑深渊，那么情况就更糟糕。
邓迪斯斟酌了一小会儿，还是难以下定决心。
“震荡是从铁星传来吗？”
“不，距离铁星大约三十五至三十九光年，属于铁人传统控制区。在铁星控制区，除了铁人，其他人类都没有武装，完全依赖铁人的保护。”
“那么只是在外围，还不算糟糕。不管是铁人还是暗黑深渊使用了奇点武器，都让铁人来收拾局面，我们仍旧前往K59。”
“遵命，如果这是你的最终决定。”
“派一支加强的哨兵舰队去铁星，如果真的有事，还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
“该给哨兵舰队设置什么反应模式？”
“不必，你给哨兵舰队一个分身，等回归之后，融合你的分身。”
“哦？”沙达克有些惊讶，“你想让沙达克独立带领舰队？这不合规范。”
“没什么，我已经把绝大部分星尘舰队都留给你的分身了，现在再让沙达克带领哨兵舰队也没什么关系。不用担心，沙达克，这是在我的授权下的行为，你和你的分身都在我的指令下行事，只不过，执行指令的周期会长些。”
“遵命，邓迪斯。虽然这让我感到不安，但是你的指令有益银河之心的安全，我会分身去指挥哨兵舰队。这同样会被记录在案，送给星尘长老进行裁断。”
“谢谢你，沙达克，你是人类的好伙伴。”
沙达克退了下去。
邓迪斯已然没有一丝睡意。他站起身来，挺直身子，张开双臂，发出一个意念。
颗粒内壁开始变形，一块块液态的金属从内壁上脱离，围绕着邓迪斯快速旋转，缓缓下落，最后完美地贴合在邓迪斯的身体上。
细微的铆合声仿佛一首行军曲，当它最后停下，邓迪斯已经全副武装。这次合成的是轻型盔甲，没有任何重武器，轻巧而灵活。
颗粒犹如绽开的花朵般打开，将一切都暴露在太空中。银光闪闪的颗粒群犹如巨大的鲸鱼在头顶游弋。
邓迪斯纵身起飞，在属于他的亿万颗粒之海中疾驰。他并没有任何特定的目标，只是借此放松一下。最后的决战时刻终于到来，这可能是他最后的一场战斗。
七十三年了！按照飞船时间计算，他已经独自统领这支银河间最强大的舰队七十三年。这是一种荣誉，也是巨大的负累。该是时候了！他对自己说。他渴望回到星域中去，那儿才是属于他的生活，长老答应他，一旦任务完成，他就可以自由选择，可以留在星尘舰队，成为一名长老；或者组建自己的鑫船和环形世界，建立一个新的家族；甚至拥有自己的星球，只要不介意偏僻或者条件恶劣的角落。然而他只想回到星域中去，一个到处都是喧闹、充满纷争和欢笑的世界，那就足够了。他能找回属于自己的生活。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飞出一万多公里，脱离了颗粒最密集的舰队核心部分。
“邓迪斯，为了安全考虑，你最好回到颗粒船里。”沙达克传来了信号，“舰队正在进行弹跳准备，为了你的安全，对舰队部署进行调整会影响到弹跳计划。”
“我了解。再向前飞一段我就回去。”邓迪斯回答。脱离了核心部分，外围仍旧是绝对安全的，颗粒群变得稀疏，然而仍然维持着足够的密度。
两个颗粒群正向着星门移动，它们就像两条巨大的银光闪闪的鱼。邓迪斯从两个颗粒群中穿过。
这里恰好是一片星际尘埃云，大大小小的石头静悄悄地飘浮着。邓迪斯降落在一块较大的石头上。
“邓迪斯，我必须派遣一组颗粒跟着你，你进入了尘埃群，信号变得很微弱，会有意外的危险。”沙达克再次向他通告，这一次沙达克直接采取了行动。
沙达克总是善意的，他只是为了保证安全。也许在沙达克的逻辑中，星尘舰队指挥官的安全是最高的优先级。
“不用了，沙达克，我就在这里，一会儿就回去。”
“我不得不派出护卫。”沙达克回答。
不远处的两个颗粒群各自分离出一队小小的流体颗粒，正向着自己飞来。
想要在这件事上和沙达克争论是徒劳的，然而在流体颗粒抵达之前，至少还有几分钟时间可以独处。
邓迪斯在巨大的石块上默默地站着，望着远方云一般弥漫的舰队。从远方观看星云舰队，它就像飘忽的云朵，不过镀上了一层银色，在恒星光辉的照耀下异常闪亮。这巨大的、活的舰队，即便没有人类，它也能独自生存。七十三年的时光，很枯燥也很美好，如果将来回想起来，这大概会是自己最接近永恒的日子。
邓迪斯感受着亿万颗粒中涌动的信息，思绪万千。
忽然间，一丝微弱的闪光在探测器上一闪而过。
那是什么？
他机警地抬头，将主探测器对准那个方向，然而除了沉默冰冷的石块，什么都没有。
然而，这不可能是错觉。
邓迪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尘埃群。
任何一丝动静都休想逃得过去！
护卫颗粒已经就位。十六个颗粒一组，两组颗粒将邓迪斯团团拱卫起来。更多的颗粒散布在尘埃群外，彼此相隔遥远，然而却能保证在每时每刻，信号可以在这片尘埃云中畅通无阻。
看起来沙达克并不认为这儿会有什么危险，只是要确保自己不会失去联系。
邓迪斯仍旧盯着那片尘埃云。那儿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这几乎是一种直觉，让他深信不疑。从成为海盗的时候开始，他的直觉就很少出错。
“邓迪斯，你是否可以考虑回到颗粒船里？”沙达克再次呼叫。
“沙达克，我要搜索这片尘埃云，每一个角落都要搜索。”邓迪斯回答。
“为什么？那儿没有任何异常迹象。”
“我看到了异常迹象，那儿有一道光。”
“什么？”
“它现在并不在那儿，刚才有一道光，很微弱，但是我看见它了。对尘埃云进行搜索不会有什么影响，赶快进行吧！”
“遵命，邓迪斯，如果你坚持要这么做。现在你可以回到颗粒船了吗？”
“不，我要在这里看着最后的结果。”
邓迪斯并不等待沙达克的回应，他直接切入了护卫颗粒的链接，指挥颗粒散开。
“邓迪斯，我会增派护卫颗粒。”沙达克继续说。又有两队颗粒从集群中分离出来，向着邓迪斯而来。
“就照你的意愿做。”邓迪斯漫不经心地回应，他的注意力都在搜索的颗粒上。
大大小小的尘埃有些是酥松的岩石，更多的是冰球，较大一些的冰球上，时而有水汽喷射。这尘埃群非常古老，银心地区恒星密集，这样的遗留物质并不常见，邓迪斯只在破碎环中见过。破碎环是一条环绕银心的巨型环带，断断续续，被密集的恒星引力切割得支离破碎，然而整体仍旧呈现为巨大的环带，绕着银心旋转。它的直径达到六百光年，恰好把银心包裹在内。因为这个环带的存在，从银河的许多位置远望银心，并没有那么耀眼，甚至远不如银盘区夺目。也许这些尘埃云，和破碎环有着同样的起源。
流体颗粒挨个巡视，触目所及，都是一片荒凉，没有任何异常迹象。
那不可能是个幻觉。
“沙达克，把所有的颗粒都撤离回去，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邓迪斯向沙达克下令。
“这样会影响你的安全等级，你需要护卫颗粒。”
“这里什么都没有，你已经仔细勘察过了。我不会有任何危险，我只是想知道，刚才躲在这尘埃云里的东西是什么。我会隐藏起来，你把所有的颗粒都撤回去，如果真有什么东西，它的目的肯定不是躲在这里什么也不干。它会出现的。”
“至少留下六个护卫颗粒，它们可以在两百公里的距离上进行监视。”
“不，就让我留在这里，所有颗粒都撤离。我的盔甲防护良好，能量等级三以下的攻击是伤不到我的，这儿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释放能量等级三的火力。”能量等级三是一门重型激光炮的攻击能量，沙达克完全可以确认这片区域不存在这样的可能性。
沙达克沉默了片刻，“可以遵照你的要求，但是我们要开始进行弹跳计划。如果你留在那儿，计划该如何调整？”
“一切计划不变，只是我会留到最后一刻再离开。如果在我离开之前还没有动静，那么我就放弃了。”
“遵命，邓迪斯，如你所愿。我会在颗粒船上等你。”
所有的颗粒都在飞速远离，就像一次真正的撤离。
邓迪斯熄灭了主动力，伏身贴在石块上，他将被动探测器对准闪光曾经出现的方向，然后停下来一动不动，几乎和石头完全融为一体。
这是一场耐心的竞赛。
如果有什么东西潜伏在这里，它唯一有价值的目标就是星尘舰队。当星门启动，舰队开始弹跳，如果那东西还不现身，只能意味着它对舰队没有任何兴趣，也就没有威胁。
邓迪斯静静地等待着。
远方的颗粒群正按照稀疏阵型展开，银色云团的体积不断膨胀。沙达克正建造另两个星门，在云团中形成两个小小的亮点。主星门就在云团的中央位置，被层层叠叠的颗粒群挡住，无法看见。
忽然间，云团散发出一阵光，那是第一批颗粒进入了星门所造成的能量释放。
如果真有什么东西在窥探星尘舰队，那么这就是它现身的时候了。
邓迪斯聚精会神，紧紧地盯着探测器，生怕错过任何可疑的信号。
颗粒群弹跳的辉光并不强烈，然而仍旧足够照亮尘埃云的阴暗角落。
看不见的亚空间里，涟漪不断。
一块体积较大的石块上，突然微微一动。这细微的动静没有逃过邓迪斯的眼睛。他压抑着内心的冲动，继续等待，探测器死死地盯住那动静出现的位置。
一个模糊的东西从石头中钻了出来，在强光的照射下，一片银白，仿佛一条金属蛇。它抬起头，正对着星尘舰队的方向，似乎在远远地凝视。
它在探测星尘舰队的动静，这是一架小小的间谍机器。
真的有人在窥探星尘舰队！
虽然已经有了预感，邓迪斯仍旧感到一丝惊讶。居然有人敢打星尘舰队的主意！然而让他更感到惊诧的是，间谍机器悄无声息地潜伏在这里，星尘舰队居然毫无觉察。如果不是自己偶然发现了尘埃云并进入其中，这秘密永远不会被发现。他决心抓住那机器，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邓迪斯猛然起身，在一瞬间将盔甲的动力拉到最大，就像一颗子弹般弹出，向蛇形机器扑去。
微小的机器对任何动静都异常敏感，邓迪斯刚一动身，它便缩回到石头中，消失了踪影。然而邓迪斯早已认准方位，死死盯住。十几秒钟后，他落在蛇形机器曾经现身的位置。
黑色的石头很坚实，然而邓迪斯落下的位置却是一片稀松的尘土。他见到一个黑色的小孔，不过人类的拇指粗细。如果不是早已知道有东西在这里，任何侦察手段都不会发现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迹象。
该怎么才能把这该死的机器挖出来？邓迪斯不禁有些犯难。他找到沙达克。
“沙达克，我发现它了。”
“那是什么？”
“还不知道，某种机器，躲藏在石头里。它很小，好像一条小蛇。我在想怎么才能把它从石头里弄出来。”
“我派颗粒来。”
“很好，我需要颗粒，而且要一个密封舱，圆柱形，长四十米，圆筒直径十九米。”邓迪斯飞快打量着落脚石块的尺寸。要把那小家伙挖出来，需要耐心。而且谁也不知道它是不是会有某种方法跑掉，用密封舱将它全部封闭，慢慢挖掘，可以确保不会失手。
“好的，我需要三十分钟进行准备。”
“尽快把颗粒派过来，我要确保这东西不会从我的眼皮底下跑掉。”
“遵命。它很重要吗？额外的动作会让我们的行动迟滞十五分钟。我们无须为这样的东西消耗时间。”
“非常重要。”邓迪斯回答，他认为这是一个严肃的回答。
沙达克没有再反对。
邓迪斯打开全部的探测器，飞快地绕着石头飞行，确保每一个角落都在他的监控之下。
颗粒很快到位，三个颗粒接替了邓迪斯，全方位无死角地监测着石头，确保不会有任何直径大于一毫米的东西脱离监控的范围。
三十分钟后，三个颗粒推动着圆筒密封舱抵达。圆筒一点点地将石头吞进腹中，最后将它完全包裹起来。无论那是一个什么东西，至少它再也不能逃走了。
邓迪斯带着他的战利品回到颗粒船。
两个小时后，沙达克送来了报告。
“我到了，的确是一架探测机。”
“它从哪里来？”邓迪斯迫不及待地追问。直觉告诉他，这背后必然有重大的关联。
“我不知道。”沙达克回答，“我一点一点地切开那块石头，最后找到它，但是它已经自毁，只剩下一具残骸，主逻辑块完全毁了。”
“什么？！”邓迪斯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随即又平静下来，“残骸上有什么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吗？”
“根据残骸分析，这架自动机器是一部亚空间波动分析仪，不算太复杂，大量星域都能达到类似的技术水准。”
“它在收集星尘舰队的情报？它会把情报送到哪里去？”邓迪斯皱了皱眉。某个隐藏在暗处的家伙正偷偷窥视着星尘舰队，虽然舰队实力超群，并不惧怕任何潜在的敌意，然而被人窥探终究不是一件好事。
“它未必是针对我们来的。”沙达克猜测，“也许某只星船将它放置在那儿，而我们恰好经过。”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我只是提供一种猜测，并没有什么可靠的依据。”
“那你的建议是……”
“暂时搁置这件事，我们有重要的任务，恕我冒犯，这时候投入一件如此渺茫的事并不是明智的做法。”
邓迪斯微微点头，“沙达克，我理解你的意思。”稍稍顿了顿，他接着说，“但是我不能就此搁置它。很久之前，在我还是一个海盗的时候，如果想要打劫什么飞船，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情报。只有彻底了解对方飞船的情报，行动才可能有把握。如果有人真的盯上了星尘舰队，它喜欢自寻死路一就像飞蛾扑火——我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但可怕的是，它躲藏在暗处，悄悄地跟踪我们。你说得没错，这可能是一起偶然事件，但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它就是冲着星尘舰队来的，那么那个躲藏暗处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一定也正在设法算计星尘舰队，不然跟踪就毫无意义。”
“一切都要由指挥官来做最后的判断。”沙达克平静地回答，“不过，我认为你所说的也是一种猜测，我无从判断可能性。”
“没错，但是至少我们能采取一些行动确保没人能盯着我们。在舰队抵达的任何一个目的地，都要进行彻底搜查，你已经知道了这种探测器的尺寸，如果有任何可能的角落可以藏匿而无法搜查，那就毁掉它。”
“我可以执行这样的方案，只是会影响舰队行进的速度。”沙达克稍稍沉默后回答。
“不必担心。”
“那么在舰队全部弹跳之前，是否要先对这个星系进行处置？如果这样，我们的行程会被耽搁七十六个小时。根据这架探测器的残骸分析，估计我们需要探测星门周围八千万公里范围内的所有位置，目前确认这样的可疑点有三十五处，其中包括发现这架探测器的尘埃云。”
“执行搜查。”邓迪斯简短地下令。
片刻之后，远方的星门光芒暗淡下来。沙达克推迟了弹跳计划，原本已经汇聚的颗粒群散开，向着各个目标而去。
沙达克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来处理这些可能的庇护所，他让流体颗粒组成了巨型能量环，喷射出温度高达一万度的火焰。毁灭的火焰在天空中四处燃烧，八千万公里的半径内，一切可能的藏身之处都将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这显然不是最佳的方案，但可能是最快的方案。至少，没有东西能够留在这里，继续窥探星尘舰队。
邓迪斯注视着最大最亮的一团火焰。在天空中，它呈现青白的颜色，仿佛一条长长的飘带。
无论那蛇形的机器到底来自哪里，它肯定不属于暗黑深渊。
如果它真的针对星尘舰队而来，那么是从什么时候悄悄盯上了星尘舰队？
这机器是不能独自进行亚空间弹跳的！它应该早就埋伏在那尘埃云里……然而，舰队并没有固定的行程……
邓迪斯心头一惊，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重大的事。他马上呼叫沙达克。几乎就在同时，沙达克也找上了他。
“沙达克，我正要找你。分离的星尘舰队，你的分身那边，必须尽快传递一个消息给他，让他执行同样的策略。在进行星门弹跳之前，清理一切可疑点。”
“遵命，邓迪斯，我会给他传递详细的指令。我还有一些新的情报给你。”沙达克的语气听上去很严肃。
“什么情报？”
“我找到了两个类似的机器，是在我们的舰队内部发现的。”
沙达克的话让邓迪斯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如果它混在舰队中，随时监视舰队的动向就不是一个难题。它的确是阴谋的一部分，而且是一个预谋很久的阴谋！
“它怎么能混在舰队里？你找到活的标本了吗？你是怎么发现的？”邓迪斯抛出一连串的问题。这个线索太重要了，他恨不得马上弄个清楚明白。
“我抓到了两个。严格地说，它们不是活的机器，它们并没有被激活。它们就依附在颗粒表面，因为太小了，并不影响颗粒的正常功能，所以我们从来没有发现。这一次，发现它们也是出于偶然，我回收了两个颗粒，在分拆过程中，发现了这两个小东西。因为有了模式配备，监测系统将它们辨认了出来。从前发现类似东西，只是当作长期使用中造成的表面损伤——它们也的确很像是细微的疤痕。”
“沙达克，你知道我接下来会问什么……”
“是的，邓迪斯，我承认你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
“不是这个。我们必须搞清楚，它什么时候混到了舰队中。还有，到底有多少这样的东西混在我们的颗粒里。”
“我明白，只是眼下还没有丝毫线索。一旦我有任何新的消息，会及时向你报告。”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既然我们在颗粒表面发现了异样，我会对所有颗粒进行一次扫描。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会耗费六百五十五个小时左右。这项工程会在舰队执行任务时同步进行，对舰队的下一步行动不会造成影响。另外，我会对这两个个体进行解剖分析。我建议完成清理之后，我们即刻赶往K59区域，二十五天的弹跳期内，我会提供解剖报告。”
“好，就按照你说的办。分身舰队那边，不要忘记做同样的事。”
“不会疏漏的。”沙达克说完悄然遁去。
原本清晰明朗的情势，忽然间变得扑朔迷离。这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图谋，着力点在何处却无从得知。
邓迪斯感到一丝烦闷。他闭上眼睛，凝聚精神，让自己进入到空明的境界。
当他睁开眼睛，心情早已恢复平静，而头脑也格外清醒。
清理可疑点的任务已经接近尾声。天空中四处燃放的火焰只剩下两处。星门的光芒再次旺盛起来，颗粒群向着星门汇聚。
再过二十分钟，弹跳就要开始。
不管怎么说，首先要消灭暗黑深渊。为人类消除一切潜在的危险，这正是巡逻者的使命。
然而人类并不是铁板一块的整体，对邓迪斯来说，这再明白不过了。相形之下，敌人反倒是单纯的，它们完全服从于中枢星。
人类总是在共同的敌人消失之后分崩离析，甚至在敌人没有被消灭之前，就开始自相残杀。哪怕强大到如星尘舰队一般，也逃不脱这样的命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邓迪斯想起一句古老的成语。
谁是螳螂，谁是黄雀？在事情最后结束之前，这还是一个问题。
眼前的星空骤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颗粒船已经透过星门进入亚空间。邓迪斯感受着整个舰队的存在，它们都簇拥在他周围，形成厚实的保护墙。
一个个颗粒，就像一个个生灵，也是有生命的。
它们保护我，我也要保护它们。这就像一个信仰，深深地印刻在邓迪斯的脑子里。

25 破碎尘埃 佳上
九百六十七年的空白期。
佳上并不在乎究竟经过了多少空白期，但是当沙达克坚持提出帮他算一算时，他还是把飞船的飞行数据给了沙达克。
自从脱离机器舰队，佳上就不停地向着银河之心飞行、潜行、飞行、潜行……只希望能追上暗黑深渊的舰队。李约素被暗黑深渊的舰队劫持，虽然机会渺茫，然而只要追上，总有一线机会救他出来。
抵达银河之心后，新的问题又浮上水面。银河之心是一个庞然巨物，外围空间的尺度高达上千光年，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并不是个办法。
除了消耗空白期，没有其他效果。
计算空白期，飞船在银盘区消耗了六十三年，加上在旋臂不断跳跃的九百零四年，一共是九百六十七年。飞船的正常时间流逝了三十五年。一共一千零二年。
一千零二年，一万零八百光年。一艘重型飞船能够有这样的速度已经很不错了。借助超级星门的帮助，暗黑深渊的舰队能够在亚空间中潜行更长的距离，跑得也快一些，然而它们是一支庞大的舰队，理论上来说，即便自己真的落在后边，也不会落后太久。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沙达克找上门来。
这是一个真理会沙达克，很友好。一个若隐若现的老人形象浮现在飞船前方，那是沙达克透过量子涨落形成的图景。沙达克用这种形式向他表达最高敬意。出于对等的尊重，佳上在沙达克的对面投射出一个虚拟的人像代表自己。
“银河在上，沙达克。能在这里见到你，是一种幸运。我迫切需要一些指点，我要找到暗黑深渊的飞船。”
“是的，我能告诉你一些情报，它们来得比你早，正在继续向银河人的地盘前进。但情报总是需要一些报偿的。”
沙达克也会要求报偿……对真理会沙达克来说，也许只有一件事让他们会提出这样不寻常的要求。
“什么报偿？”佳上问，心中等着一个预期的答案。
“起源星球，你要告诉我所有关于起源星球的情报。”
果然还是起源星球。沙达克对起源星球的执着就像金刚石一样坚硬。
“我只知道埃博之子可能就是起源星球，我当然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只不过，我已经把所有信息告诉另一个沙达克了，目前并没有更多的其他情报可以告诉你。起源星球对我来说就像一个谜，我并不比你了解得更多。”佳上坦白地说。沙达克不是商人，直截了当才是最高效的方式。
“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你已经得到我的承诺，我会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关于埃博之子的一切。现在，你可以先告诉我暗黑深渊的舰队在哪里。”
“我会给你指引方向，而且还会跟随你行动。你尽可以放心，虽然你和一般的人类不同，但你仍旧是一个人类，沙达克从来不欺骗人类。”
人类。佳上明白沙达克的意思，在所有的星域间，从来没有一个人类是没有躯体的。在环形世界，在鑫船上，在任何殖民星球上，沙达克都是唯一的没有躯体的人类对等物。现在自己已经没有血肉的躯体，更像是一个沙达克，一个飞船中枢，而不是人类。但至少沙达克仍旧认为自己是一个人类，这令人欣慰。
佳上点了点头，“好，我同意，你告诉情报后，我就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你。但是我还想知道，为什么你要跟着我？”
“我也想找到李约素，他答应过帮助我们找到起源星球。”
这动机听起来很合理，然而说服力显然还不够。
“这就是唯一的原因吗？”佳上追问。
“哦？”沙达克抬眼看着佳上，脸上似笑非笑，“你还希望听到什么答案呢？”
“李约素也不知道起源星球在哪里，他能给你的情报不会比我更多。”
“也许真是如此，但你无须担心，李约素会用他的方式帮助我们。”
沙达克不愿意正面回答，不过这也不算太重要的事。沙达克愿意找李约素帮忙，那就由他去，只要他能够让自己找到黑渊舰队。
“我来告诉你我所了解的埃博之子。”佳上说。
他把自己的经历向沙达克讲述了一遍，包括在所谓的地球长时间的停留，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自动工厂和无比强大的机器舰队。他并不知道地球的详细位置，埃博之子只是把他带到了那儿，然后又将他送了出来。他只知道那是猎户座旋臂的某个位置，然而这样的模糊信息并不能给沙达克带去任何益处。
“这个被埃博之子称为‘地球’的星球，就是起源星球吗？”说完一切之后，佳上问。
“根据沙达克真理会长期收集的资料，起源星球的名称早已湮没不闻，追溯最古老的历史，所有的人类都应当起源于一艘叫作‘联合号’的飞船。我们认为，这艘飞船应该就在距离起源星球不远的外部基地上。如果能找到这艘飞船，就可以确定起源星球。”
“那我可帮不了你。”佳上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我来给你指引方向。”沙达克结束了关于起源星球的对话，他向佳上挥手示意，然后消失在星空之下。
佳上撤除了自己的影像。
沙达克是可信的，从古至今，从未变过。
他放出上百只红虻，尽量扩大自己的亚空间感知。
沙达克已经远遁，只留下一些信号指引方向。十五光年之外的一片空白区，那是沙达克指示的位置。那儿并没有恒星，而是一片物质稀疏地带，这在银心和银盘区并不常见。
只要李约素在那儿就好。
飞船开始改变形态，十五个波动引擎在红虻组成的躯壳上移动，被调整到最佳位置。几乎同时，所有的引擎都开动起来。
一层淡淡的光芒笼罩了飞船，潜行的能量防护就绪。波动引擎释放强力的引力波动，挤开时空膜形成裂隙，飞船迅速地滑了进去。
八十四个小时之后，红虻飞船弹出了亚空间。
这是一次成功的弹跳，落位精准，误差不过一个光秒。
然而所在之处什么都没有，除了大大小小的尘埃云。沙达克竟然将飞船引入了一片尘埃云中。
根本就没有任何黑渊飞船的踪迹！
沙达克！
佳上四处寻找沙达克的踪迹，然而一无所获。
忽然间，一个细微的信号引起佳上的注意。
大大小小的尘埃团块间，有什么东西在活动，轨迹不断变化，那应该不会是自然天体。
佳上意念流转，两只红虻从飞船上遽然分离，向着那引起注意的物体飞去。佳上将注意力集中在红虻的眼睛上。
红虻绕过密集的尘埃，很快接近目标。
那是一艘飞船。船体并不大，长度只有六米多，圆圆滚滚，就像一只粗大的水桶。水桶的前部打开，就像一张大口，它缓缓向着一片尘埃靠近，猛然间一口咬住。尘埃一点点消失，水桶般的身躯似乎被撑大了一圈。
这真是一种行为奇特的机器，也许是某种采矿机。佳上指挥红虻绕着圆筒飞船转了几圈。圆筒飞船动作迟缓，对红虻熟视无睹，只是缓缓地驶向另一片尘埃。
没有其他异常。
佳上正准备让红虻离开，去寻找沙达克的踪迹，圆筒飞船的动静却让他停了下来。
缓缓移动的圆筒飞船正分裂成两半，两个一模一样的两半！
这是一台能够自我增殖的机器。
佳上不由得驱动红虻继续跟着它。
圆筒飞船继续向前，分裂的两半逐渐完全分离，成了彻底独立的两个。两艘飞船和它们的母体几乎完全一样，只是瘦了一圈，从水桶变成了水瓶。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佳上有些惊疑不定。他见过能够自我复制的飞船，沙川人的“天龙号”就是其中的代表。天龙舰队有四艘母舰，除了“天龙号”本体，其他母舰都由“天龙号”分裂而来。埃博之子曾经从暗黑深渊的伏击中救出了“天龙三号”，把它安置在机器兵工厂。佳上也曾见到。他甚至见到了“天龙三号”的分裂，然而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过程，“天龙三号”的母体上脱下不到十分之一的部分，然后慢慢长大。佳上见到的时候，“天龙三号”的这个子体只有母体的一半大小。此刻，眼前的飞船完全分裂成两个相同的个体，速度要快得多，它们几乎用了半个小时就彻底一分为二。
分裂成两个的圆筒飞船速度加快，继续吞噬尘埃。它们迅速找到了猎物并把它吞下去，躯体很快就显得圆胖起来。
按照这样的速度，它们要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完成一次成长分裂的循环。
这速度快得让人惊讶。
佳上！
有人透过亚空间呼唤他。
是沙达克。
佳上精神一振，飞船上数百只红虻四下散开，拉出一张巨大的亚空间之网，亚空间的波澜起伏纤毫毕现。他很快找到了沙达克。
沙达克，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这里没有暗黑深渊的舰队。
这里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你说的是那个能够分裂的小飞船吗？
没错。
这的确是很有趣的东西，然而我要找的是暗黑深渊和李约素。
你见到它们的规模了吗？
什么？
它们的规模，它们的数量已经达到了两百亿，而且还在增长。
两百亿！我只看见一艘飞船，我看见它分裂成了两个。
它们刚渗入这片区域，你可以向前移动一段，在尘埃后边，你可以看见它们。
佳上沉默下来。无须沙达克告知，他已经看见了。
一片尘埃云的后边，密密麻麻都是同样的圆筒状小飞船，一望无际。在这可怕的群落边缘，无数的小船正开足马力，吞噬着尘埃，不断地把尘埃变成一个个自体。
远远望去，它们就像一群无边无际、浮动翻涌的蛆虫之海。
佳上感到一阵恶心。这令人印象深刻的图景钩出了他的原始反应。
我不明白。他对沙达克说。这到底是什么？怎么会这样？
没人知道这是什么，它们是一种简单机器，存在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不断复制，吃掉一切。
这个回答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
这可能是一群很有趣的东西，这里原本就是无人理睬的尘埃云，如果这些虫子喜欢吃掉这些尘埃，那就让它们吃掉好了。它们攻击人类吗？
当然没有。它们毫无攻击性，除非你自己送到它的口中。但是在银河中，数量就是最大的恐惧，如果这些东西继续生长下去，一旦有任何异常，那将是灾难。
怎样的灾难？
我不知道。沙达克坦然回答。但这儿是破碎之环，银河之心外围的尘埃渊薮，破碎之环中尘埃的质量，足够诞生上亿颗恒星，其中包含的重元素，足够铸造两千万个行星堡垒。只是因为银河之心强大的引力效应，这些物质无法有效聚合，所以保留了尘埃云的形态。这是人类最后的保留地，从未有其他文明涉足。这些机器的突然出现，不是什么好的征兆。虽然它们速度不快，最不利的情况，两千年间也不过能吃掉尘埃云的百万分之一，但谁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会突然掌握亚空间技术，那时想要阻挡它们，就太迟了。
沙达克所说的一切都在佳上的所知之外。他甚至不知道银河之心的外围还有这么一个被称为“破碎之环”的存在物。这些小小的机器看上去面目可憎，然而却也看不出什么危害。
他明白沙达克的言外之意。沙达克希望他能够消灭这些四处游动、不断吞吃的家伙。这些东西会是人类的潜在威胁吗？虽然它们数量可观，却结构简单，甚至没有装备任何武器。
你想我怎么办？消灭它们吗？
佳上干脆把话挑明。
是的，消灭它们！
沙达克的态度很坚决，像是一种没来由的仇恨。
佳上望着眼前漫无边际的蛆虫之海。钢铁之蛆没有什么战斗力，然而这庞大的数量，要将它们完全消灭，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或者说，这是一件耗时费力的任务。任务无比艰巨，而且几乎没有任何回报。
为什么你不找银河人来做这件事？这就在他们的家门口，他们应该更关心。
我找过银河人，银河人过于骄傲，他们根本不认为银河间存在任何真正的威胁。在事态真正恶化之前，他们是不会行动的。况且这些复制机器看上去并无危害，这恰恰才是危险所在。
你要我留在这里，耗费二十年时间，就为了消灭这些机器？
全力以赴，也许只需要十年。
佳上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银河人没有行动。当这些桶一般的机器飞船数量很少的时候，根本不会引起注意，而当它们真的引起了注意，数量已经蔚为大观，哪怕它们毫无抵抗，单纯杀死它们也需要付出艰苦的努力。在这样的时刻对付这些机器，除非是出于洁癖或者嗜杀的本性，否则很难找到十足的理由。
在银河间，数量就是最大的恐惧。沙达克的这句话倒是不错，这些东西的数量已然让人感到棘手，如果让它们继续吃下去，继续复制……即便它们因为分裂速度的限制无法无限扩张，那也将是一个极其可怕的规模。
然而，那不过是一群飘浮的无意识的钢铁之蛆。
这和尘埃云又有什么两样？
沙达克，你带我到这里来，是为了要挟我消灭这些机器吗？
不，不是要挟，我只是请求你。
很遗憾，我不打算在这些粗陋的机器上浪费时间。我们时间紧迫，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唉……沙达克传来一声叹息。
你们这些人类啊，总把目光不及的地方当作一片虚无。只有灾祸降临才会行动，只有危险迫在眉睫才奋然反击。我已经三次送出警告，银河人、巡逻者和你，都没有任何消除危险的意图。那就随它去吧，时间会证明一切。
告诉我暗黑深渊的所在，我要去追踪它们。佳上并不辩解。
你正在追踪暗黑深渊的路上。暗黑深渊的舰队正在亚空间潜行，它们将会在二十四光年之外弹出，巡逻者和银河人已经在那儿等着它们自投罗网。我并不建议你此刻前往，你的飞船形态特殊，巡逻者可能会将你误认为暗黑深渊的入侵者，误会将导致很严重的后果。如果你留在此地，那么你可以监视这些机器群落的异常动静。因为尘埃云的屏蔽，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你。
沙达克仍旧试图说服自己留下对付这些粗陋的机器。如果银河人和巡逻者已经严阵以待，暗黑深渊不会有什么胜利的可能。然而佳上从上万光年之外赶来，并不是为了人类的胜利。那是巡逻者的伟大目标，他的目标是李约素。
他只是要拯救一个朋友。
我必须赶去帮助李约素。
佳上坚定地回答。
沙达克给出了一个坐标，指向银河之心的方向，距离在二十四光年之外。
至少沙达克仍旧信守承诺。
多谢你，沙达克！非常感谢你的帮助。如果我了解到任何关于起源星球的消息，我会很乐意告诉你。
每一个真理会沙达克都会对此感激不尽。我也希望能帮到李约素，我们需要他。
我会全力以赴。
沙达克聚拢他的形体，准备离开。就在离开之前，他再次发来消息。
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暗黑深渊的舰队并不需要你去对付。留在这里，这些机器可能会导致极大的变化。
最后的关头，沙达克仍旧对这些钢铁之蛆念念不忘。
我会慎重考虑的。佳上回答。
很好。我知道你是一个冷静理智的人，远远超过你的同类。希望你能做出对全局最有利的决定。再会！
沙达克消失得无影无踪。
坐标清晰无误，佳上却并没有立即下令准备弹跳。
眼前的钢铁之海令人印象深刻。如果所有这些飞船都有武装，那将是惊人的战斗力。银河间，数量才是最根本的生存之道，除非拥有超越自然的力量。
如果有一颗奇点炸弹……这一切都不是问题，所有的一切都会在一瞬间被吞没。
佳上摒弃了胡乱的念头，驱动红虻飞船贴近那无尽的钢铁海洋。既然沙达克执意认为这些无意识的存在物是一种威胁，那么不妨试探一下究竟。
飞船前端，六百万红虻蓦然间分散，仿佛从船体上撒出一张红色的巨网，向着那些慢悠悠的飞船盖了过去。红虻漫天翱翔，密集的毁灭之火焚烧着整个世界。
对方毫无还手之力，甚至没有受到任何惊扰。死去的毫无挣扎，活着的仍旧慢悠悠地移动，寻找着食物，似乎发生在身边的同伴的死亡对自己毫无影响。
短短十五分钟的攻击，至少有十万以上的圆筒飞船化为了灰烬。
没有任何抵抗，也没有任何逃避，它们就像一堆无意识的尘埃。然而钢铁之海无穷无尽，十万飞船的毁灭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红虻耗尽了能量，纷纷回归。第二批六百万红虻接替了它们的位置，再次发起攻击。
还是同样的效果。同样的大规模毁灭，同样的无动于衷，同样的波澜不惊。
第二批红虻回到飞船，佳上没有再派出第三批。
对手就像泥土和石头一般毫无毁灭的价值。
红虻飞船向前开进，直接进入钢铁之蛆的海洋。波动引擎在船体周围形成强大的力场，排斥贴近的小飞船，预防碰撞。飞船就像一滴油，浮在水面上。
就像一滴油，漂浮在大海上……佳上突然心生恐惧。
哪怕这些只是毫无威胁的非武装飞船，这浩如星尘的存在本身，就有一种磅礴的气魄。数量就是力量，那更近似于自然之力。
沙达克也许是对的，然而现实却更为残酷——面对这样的钢铁海洋，红虻飞船根本无能为力。就算红虻飞船不停地毁灭二十年，也于事无补，最多只是让它们的数量增长变慢一些。一次能量补充需要的时间，就能让这钢铁的群落恢复到原来的数量，甚至更多。它们实在太多了。
只有奇点炸弹才可能解决这种奇特的存在，前提是它们保持这样密集的状态。
佳上决定离开。
红虻飞船开始脱离钢铁之海。飞船掠过方才的战场，焦黑的残骸四处飘浮，众多的圆筒飞船围着残骸，缓缓地将这些同伴的残骸吃进去。
一具残骸擦着红虻飞船一掠而过。这具残骸的头部被炸裂，暴露出内部结构。
交错而过的一刹那间，佳上猛然一怔。
残骸内部，某种东西似曾相识。
佳上的念头流转，一队红虻脱离飞船向着那具残骸飞去。它们很快将残骸包围起来，其中一只降落在残骸上。红虻发亮的眼睛里，残骸内部的一切暴露无遗。
果然是它！
佳上感到一阵惊惧，随后又变得茫然。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小小的球体，球体外部各种管线盘根错节，然而仍旧能够清晰地看到球体表面有一个符号。也许其他人会看错这个符号，佳上却确信无疑。
那是一个“一”字。
这个小球，是埃博之子让特修斯之船带来的五个小球之一，一号球——至少它和一号球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缩小了许多。它居于圆筒飞船的核心，显然是一个中枢部分。
埃博之子将五个小球送到了这里，结果它们复制出了这一大群的沉默机器。按照空白期计算，时间也大致吻合。
埃博之子肯定有什么图谋！佳上几乎能断定，然而却不知道那究竟会是怎样一个计划。
除了二号球，每一个小球内都应该有一个智能体，就像特修斯之船一样。然而红虻眼前的球体丝毫没有显示出任何智能迹象，它和圆筒飞船一道死掉了。
佳上控制红虻向前。红虻探出前爪轻轻碰触球体，一层薄薄的金属经不住红虻的力气，瘪了下去。如果里边还有什么，那也早已不成形状。
既然在死掉的飞船上得不到完好的小球，那么就在完好的飞船上试试。
红虻飞了起来，很快找到一艘完好的圆筒飞船。三只红虻降落在飞船上，用低能量的束流烧熔飞船外壳。
圆筒飞船简陋的外壳很快就现出一个大洞，飞船毫无反应，仍旧在吞吃尘埃。这些看似简单笨拙的圆筒，内部却很复杂，管线纵横，活像一个生物体。躯体的中央位置，隐约透着蓝色，那儿隐藏着一个小型核聚变装置。只有依靠尘埃中极大丰富的氢元素，才能提供强大的能量支撑，让这些机器不断地把尘埃云转化成机器群落。
佳上认识这样的小型核聚变技术，埃博之子的战争工厂里，有大量的机器人依靠小型核聚变反应堆作为能源。在他曾经带领的机器舰队中，也有许多小型飞船使用这种技术。
技术都遵循同样的物理原理，却带有鲜明的文明烙印，不同的文明所发展的技术特点是确定无疑的。这确定无疑是埃博之子的杰作。
小球紧挨着核聚变装置，并不容易取出，连续两次尝试，都导致了圆筒飞船直接失去功能，而小球也随即失去作用。
这是一件需要时间仔细琢磨的事。佳上有几分犹豫，是否要继续下去。在这里消耗的时间多一分，追上李约素的机会就少一分。
然而埃博之子在这里制造了不计其数的机器，这件事肯定有重大的干系。
如果能够把这个消息传达给沙达克也好，然而沙达克已经离开，毫无踪影。
红虻开始在第三艘飞船上进行试探。
红虻飞船开始解体，所有的六千万的红虻逐渐散开。佳上竭尽全力寻找沙达克的踪迹。
亚空间里，没有一丝异样的波澜，如果沙达克真的还在这里，他也几乎已经完全把自己隐匿在亚空间的波澜之中。
这真让人遗憾。
三个小时后，佳上仍旧一无所获。
佳上决定放弃。无法完全消灭这些圆筒飞船，也搞不清它们的目的所在，甚至无法把消息传达给沙达克，那就让它们在这里吧！
红虻开始重新聚集，铆合成飞船。
佳上的注意力从亚空间挪开。
蓦然间，在钢铁之海的中央，他发现了一处耀眼的光斑。佳上心中一动。
红虻向着那光斑靠近。很快，他就能完全看清它的模样了。
没错，那的确是一艘镜船，埃博之子神出鬼没的神物！
佳上压制着内心的激动，向着镜船靠拢。
这是一个直接和埃博之子对话的窗口，无论远在多少光年之外，镜船可以在一瞬间将消息传达到埃博之子那儿。它是一块奇异的时空，并非时空膜内的存在。任何武器也无法摧毁它，任何电磁波都无法穿透它。没有质量，没有亚空间波动，它是来自高维的一块碎片投影，从正常的空间望过去，它就像一艘椭圆状的飞船，船体反射一切光线，在某些角度上显得亮度惊人，而在另一些角度上则完全不可见。
佳上感到庆幸，能够及时地发现它。
镜船对佳上的到来没有一丝反应。任由红虻在它的周围飞翔、试探，甚至攻击，它自岿然不动。
镜船就像埃博之子的眼睛，他应当觉察了红虻飞船的到来。
然而他却不愿意对话。
佳上感到一丝失落。在埃博之子的眼中，自己并不算是朋友，然而至少应该是一个同盟者，共同对抗暗黑深渊。佳上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此刻他却怀疑了。
沉默的机器之海看上去并不准备追踪暗黑深渊，就像沙达克所怀疑的一样，它们的目的很可疑。
佳上再一次试图和镜船交流。他指挥红虻飞船伸出两只辅助翼兜住了镜船，另外形成一条短肢向着镜船刺去。
镜船不着痕迹地滑开，碰撞在固定的辅助翼上。它的表面没有一丝摩擦，根本无法着力。两条辅助翼张开，将整个镜船包裹起来，越来越紧，最后将它紧紧地裹住，就像富有弹力的绳索包裹着一个橄榄形的水晶球。
然而就到此为止了，再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触动它。只有埃博之子的意愿才可以让镜船发生变化。
那就等一等。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机器之海仍旧浩瀚无边，镜船仍旧没有一丝动静。
埃博之子，为什么不出来？佳上在心底默念。虽然情势很明显，埃博之子没有任何想要传递信息的打算，佳上心底仍旧怀着一丝希望。
他等着，不知不觉中，一天的时间已经过去。
佳上决定放弃。
沙达克是对的，这样大规模的机器集群汇聚在银河之心的边缘，的确是一件值得认真对待的事。然而暗黑深渊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这一大堆什么用处也没有的低智能机器，谁又会关心呢？
也许埃博之子并无恶意，这只是防范暗黑深渊可能的阴谋手段。
红虻飞船放开镜船，缓缓远离，最后，镜船湮没在视野中，而机器之海成了远方天际上的一抹灰白。
波动引擎开始运作，能量层覆盖飞船。
眼前的宇宙开始变形，被能量层随机衰减的光子让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亚空间的形态却逐渐变得清晰，缓缓地显露出来。
庞大的银河之心犹如巍峨的高山耸立在能量之海中，机器之海犹如一层薄薄的雾气，在山腰间弥散聚集，形态不定。
佳上看见了破碎之环。巨大的环带断断续续，缠绕着银河之心，他还看见了类似机器之海的存在，就在银河之心的近旁，它的亚空间侧面同样扑朔迷离。
忽然之间，佳上恍然大悟，那是埃博之子送出的另一个小球！
暗黑深渊派出了舰队，埃博之子送来了小球。在银河的任何角落，埃博之子都有办法制造出强大的机器。这些模样有些丑陋的机器，应该是埃博之子未成形的机器舰队，就像他当初所指挥的湿婆舰队一样。
然而谁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如何能从一堆机器蛆虫变成舰队。
眼前骤然一黑，飞船掉入亚空间，时空被隔绝在外。
佳上陷入深深地思虑。这一次，他不仅担心李约素，也担心埃博之子。一切都仿佛聚散不定的迷雾，只有银河之心巍峨耸立。

26 永恒盟友 李约素
黑渊舰队将再一次转移。一支令人生畏的舰队正紧追不舍，那支舰队庞大得让人不敢相信，它的质量总和居然是深渊舰队的两百一十五倍。
透过亚空间监测得到的结论未必百分之百可靠，却也八九不离十。而那些不断跳出来阻碍舰队转移的小股流体颗粒，动辄以十万计，虽然无法撼动深渊舰队的根本，却也卓有成效地迟滞着舰队的行动，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黑渊舰队困在一个网中，而网越收越紧，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李约素正在林园中，站在穹顶中心下方。穹顶洞开，透过玻璃，能看见大大小小的飞船密密麻麻，几乎将所有的星辰都遮挡住了。远方偶尔会有一闪而过的光点，那是暗黑深渊的飞船在消灭残余的流体颗粒。黑渊舰队仍旧气势非凡，谁能想象看上去如此强大的舰队已经到了穷途末日。
仅仅因为它所遭遇的是一个更强大的对手。
李约素闭上眼睛。
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另一个世界里。
亚空间内是一幅截然不同的情景。
四艘星门船正忙着构筑星门，它们在亚空间之海的上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破缺，能量在破缺附近形成旋涡，一旦飞船从破缺处进入亚空间，即刻就会被狂暴的能量之流卷入亚空间深处。为了甩开身后紧逼的人类舰队，古力特用近乎疯狂的节奏不断进行亚空间潜行，毫不顾及受损情况。不断潜行，不断逃跑，短短的十三光年，连续三次潜行，其间五十八艘飞船消失在亚空间的能量怒涛中，比战斗损失还要大。
然而人类舰队仍旧快速逼近，眼下，追兵就在两光年之外，只要一次潜行就可以追上。
事实已经证明依靠亚空间潜行逃跑不是有效的战术，古力特却仍旧指令舰队继续潜行。四艘星门船只能勉力打开快速星门，快速星门的结构并不稳定，很可能让整个舰队有去无回。那将是一场巨大的赌博。
古力特真的疯了吗？
李约素可以理解古力特的恐惧，两光年之外的空间，是一片光的海洋，人类舰队的巨大质量透过引力渗入亚空间，虽然距离遥远，然而亚空间波动已经可以被观察到。留下来战斗没有任何机会，李约素相信古力特一定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逃跑是正确的选择，然而又能跑到哪里去？
李约素试图找到古力特对话。自从黑渊舰队开始逃跑，古力特就中止了和他的接触，“重装甲号”的所有船员进入一级战备，时刻待命，只有他一个人游离在外，彻底孤立。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从前在“天狼星号”上，无论是什么处境，至少还有布丁在，他从未感到过孤独。此刻，虽然身处极度紧张的军事行动中，他却感到孤独。
与其如此，不如干脆冬眠，人事不知，也胜过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然而事关重大，他无法说服自己去冬眠，而把整个银河世界排除在知觉之外。
他曾经三番五次试图联系古力特，虽然没有妥协的余地，至少可以有人对话。
古力特却一直置之不理，似乎他了解这样的窘迫，故意为难。
这一次还是一样。
李约素尝试了三次，最后放弃了和古力特对话的想法。他并没有停下亚空间搜寻，而是更加细致地寻找可能存在的线索。
他在寻找真理会沙达克的踪迹。
真理会沙达克是否还会出现？他心存疑虑。
在“重装甲号”上，他孤立无援，任何从外部而来的力量都无法接触到他。只有真理会沙达克，纯粹的亚空间体，还有一丝躲过古力特的监视和他秘密接触的可能。那也许是他继续和银河的人类世界发生关联的唯一可能。然而很遗憾，自从上次的对话之后，真理会沙达克也不再出现，或许是因为无法渗透进来，或许因为早已放弃了他。
李约素终于放弃了徒劳的搜索。他睁开眼睛，穹顶玻璃外密密麻麻的飞船顿时映入眼帘。
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已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人们也许早已经忘了他，他将和暗黑深渊的舰队一道坠入毁灭。这不是什么愉快的感觉，就像当初被雷电家族俘虏后完全失去身份归属一样。这就像是昨日重现，然而这一次，他不会再有任何机会重来。
李约素站着发了一会儿呆，最后独自一人穿过草地，向电梯走去。
电梯升了上来。
门后有人！李约素感觉到了属于傀儡的亚空间存在。他机警地盯着电梯门。
门打开，来的是维特劳尔，他总是充当古力特的信使。
李约素精神一振，无论是什么状况，至少比被人全然遗忘要好。
维特劳尔敬了一个军礼，开口说道：“李约素阁下，古力特将军让我转告，他希望能在船长舱见到你。”
“船长舱？”李约素有些惊讶，那是属于船长的私人空间，他从未去过，“不是舰桥吗？”
“是的，是船长舱。”维特劳尔漠然地强调。
“好，带我去。”李约素说着就想走进电梯里。
维特劳尔却拦住了他，“不是现在。古力特将军说，一旦你认为有见面的必要，就可以去船长舱找他。不需要有人领路，你可以在舰桥的尽头找到船长舱。”
“好。”李约素挑了挑眉，“我现在就去。”
维特劳尔仍旧牢牢地挡住去路，“还有一件事，”他的语调仍旧生硬得像石头，“林园已经失去了意义，它将被回收。”
李约素正想反驳，身后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声。惊讶中，他回头望去，只见林园中央，一截巨大的圆柱正隆隆升起，大地震荡，每一寸土地似乎都被翻了过来，眨眼间，原本绿色的草地和树林变作了坑坑洼洼的金属荒原，一块块金属板穿出，就像一颗颗巨大的牙齿竖在地上。
维特劳尔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古力特高高在上，控制着一切，毁掉了他所珍视的东西。这是一次强烈的示威。
李约素愤怒起来，然而愤怒的火焰仅仅燃烧了一小会儿便熄灭了。他早已经失去一切，剩下的只是一条性命而已。这林园本就不属于他，是布丁为他所创造的礼物。布丁已经不在了，自己的生命也随时会被结束，林园是否存在又有什么关系？
巨大的中央圆柱直抵穹顶，开始缓缓旋转。它带动整个林园旋转，巨大的机械齿轮忽隐忽现，搅动一切，黄色或红色的土、绿色的植物，统统都被搅碎在黑色巨齿的旋涡中。当一切平静下来，眼前的世界已经面目全非，所有裸露在外的东西都覆盖上了一层鳞甲。中央圆柱的顶部伸展出一条条细细的游丝，向四周散开，仿佛某种生命体正从钢柱中爬出来。整个林园似乎成了一头巨兽，是钢铁机械和黑渊生物的怪诞结合，就像“重装甲号”本身一样。
李约素蓦然回头，正想对维特劳尔说点什么，身后却空无一人。电梯门紧闭着，不知不觉中，维特劳尔已经走了。
李约素愣了愣。
一切都不同寻常，是因为到了最后关头吗？这仿佛是一个决定命运的时刻，然而命运早已经注定，除了等死，还有什么选择？
李约素苦笑一下，跨步上前，伸手摁了电梯按钮。
就在摁下按钮的一刹那，一丝异样掠过心头。他感到指尖微微一麻，仿佛触到了电流。
按钮闪烁起来。
布丁？
李约素带着几分惊疑，注视着不断闪烁的按钮。按钮闪烁一会儿，停了下来，随即又开始闪烁。
那一定是布丁！
“布丁，是你吗？”李约素压抑住心中的喜悦，低声问道。
电梯门霍然打开，按钮瞬间暗淡了下去。
李约素站在电梯口不进去，等电梯门自动关上，他迫不及待地又去摁按钮。
电梯门霍然打开。
如果真是布丁，那么他还没有办法控制电梯的升降。李约素不禁莞尔。
布丁真的还活着！
李约素感到心头涌动起一股暖意。
那就去吧，至少还有布丁在身后。他大步跨进电梯，按下按钮。
船长舱并不难找，舰桥的尽头是一扇小门，门上嵌着黄金的铭牌。
舰桥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所有的设备都开着，却没有指挥人员。古力特不需要任何指挥人员，他独自可以做完所有的事。然而一路走来，通道里、舱室间也同样一个人也没有，仿佛整艘飞船的船员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大概都在发射平台上待命，准备执行有去无回的任务。
也许这真是最后的时刻，“重装甲号”在垂死挣扎。李约素回头望了望空荡荡的舰桥，这就像一艘死船，了无生气。隐约间，他竟然对古力特有一丝同情。
他敲了敲门。
古力特并不在那儿。他能感受到古力特的亚空间侧面，古力特和“重装甲号”的控制系统纠结在一起。透过亚空间控制实体，这是中枢星特有的能力。古力特就像一个人形的中枢星，只是他太像人了，以至于让人迷惑。
门里边没有人应声，门却自动打开了。李约素跨进门去。
舱内的光线暗淡，只有角落里的两盏小灯亮着，照亮背景墙。一个巨大的阴影在背景墙的衬托下，呈现出黑乎乎一团。当李约素看清那究竟是什么后，不由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呼。
那是一张宽大的椅子，古力特端坐在椅子上，整个身子几乎埋在里边。他很瘦，隐约的光亮中，仿佛只剩下一个骨架，就像一息尚存的饿殍。但他还活着。
古力特居然成了这副模样！
古力特睁开眼，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还有几分生气。他的目光依然有神，直直地盯着李约素，仿佛要将他看穿。
李约素迎着古力特的目光，并不犯怵。几秒钟的沉默后，李约素开口了：“你的样子很奇怪，你是要饿死自己吗？”
“不过是一副皮囊，生命又怎么能受一具躯体的束缚？”古力特回答。他的声音不大，吐字却很清晰，不像快死的样子。
“找我来做什么？”李约素直截了当地问。
“和你告别。”
“告别？”
“没错。你看我的样子，不是觉得我就要死了吗？”
“你是暗黑深渊的代言人，哪能说死就死……”李约素不无讽刺。
古力特微微抬头，“该死的时候，自然就会死。”
李约素一侧头，看着古力特，“今天是要给我讲什么大道理吗？”
“不是，我只是要和你告别。”
“好吧！”李约素对这样兜圈子的话感到一丝厌倦，“有什么就说吧，我听着呢。”
“我马上就要放弃这具形体，所以这是我用和你同样的形态进行的最后一次谈话。”古力特站起身，瘦弱的身躯仿佛随时会倒下。
“你不用站起来，坐在那儿，我能听清楚。”李约素说。
古力特仍旧站了起来。
他全身挂满细细的丝线，在背景光线的照射下依稀透明，骨瘦如柴的身子就像被透明丝线捆绑了起来。他透过丝线和“重装甲号”连为一体，说不清是这具躯体控制着“重装甲号”，还是“重装甲号”控制了他。
“你是银河间我唯一的同类，”古力特开口说话，“我要向你告别。生命有限，旅途到了尽头，总有告别的时刻。毁灭性的敌人紧跟在我的身后，他们自信能够毁灭我，但是你会看到，他们是错的。终有一天，你会看到，他们是错的。”
古力特张开双臂，仿佛拥抱着整个世界。
“李约素，答应我做一个见证，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一个叫作古力特的人类，他融合了人类和暗黑深渊的力量，最终为银河带来了永远的和平。”
李约素瞪着眼前这个枯瘦的人。他居然自称人类！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古力特被暗黑深渊俘获后改造成了异类的存在，虽然仍旧保留着人类的躯壳，但他早已不是人类。而此刻，就连这具人类的躯壳，他也将要舍弃。
“我不认为你还可以自称人类，”李约素冷冷地说，“你早就被暗黑深渊控制了。你制造了巨大的恐怖，毁灭人类的星球和文明。你抛弃了做人的基本准则，银河间不会有人认为你是一个人类。”
“伟大的平衡总会有牺牲，这是自然之道。有些情况还要和你说得更明白些，我只苏醒了三十二年而已，并不是我造成了毁灭。”古力特平静地回答，“当我最后和中枢星融为一体，毁灭从优先选项变成了最后选项，我只毁灭那些造成了重大威胁的文明和舰队。更多的文明就像特里根星球，只要投降，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下去。”
“变成你的傀儡，然后像一只十脚蜘蛛一样活着。”李约素接上话茬儿。
古力特却并不理会，仿佛只是自说自话：
“你没有体会过濒临灭绝的巨大恐惧，每一个人类都只是个体，中枢星却继承着种族的记忆，压迫和被吞噬的恐惧早已凝聚在遗传记忆中，凝聚在我的知觉里。我也经历过人类的生离死别。是的，人类彼此间的情感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我曾经发誓和她共度一生，漫游银河。她死了，我看见她的灵魂在破碎的星球上空飘荡。天垂星破灭，曾经的家园消失，美好的东西被毁灭。切齿的痛恨和深沉的悲哀，我看见它、经历它、感受它。人类和暗黑深渊之间，对错只是立场，而我却拥有第三种立场。”古力特张开的双臂缓缓放下，他眼中闪烁的灵光似乎也逐渐黯淡下去。
李约素心头一动，他能感觉到古力特的亚空间侧面正在飞速膨胀，那不是一个人类的躯体能够承受的能量体积。这是最后的时刻，古力特就要死了？或者，他将换上一副全新的躯壳，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继续存在下去。
古力特却在继续说话：
“旋臂上的黑渊物种正在演化，他们最后都会像你我一样，介于人类和暗黑深渊之间。如果文明间可以彼此对话，和平自然会到来。在此之前，我还有最后的任务要完成，强权必须被摧毁，否则永远没有平衡的和平，只有毁灭的和平。一旦摧毁了银河之心，星域的人类和暗黑深渊自然会达到平衡。银河间，你是我唯一的同类。智慧的生命总需要一个对话者，孤独的存在毫无意义。做我的见证人，我的朋友，记住我说的话。银河的历史正翻开新的一页！”
古力特的话音越来越响，完全不像是从那瘦弱的躯体中发出的声音。当他吐出最后一个字，身子颓然倒在了椅子上。一段慷慨的演说耗尽了这具躯体中的所有能量。
他死了。
不用上前查看，李约素能够感觉到古力特已经脱离了这具躯体。一个新个体诞生了，它的亚空间侧面无边无际、浩瀚如海，整个“重装甲号”都是它的载体。
古力特并没有死，只是完全转换了形态，就像一颗中枢星，生死本身都成了难以定义的问题。
李约素盯着古力特的尸体，沉默地站立了一小会儿。
古力特正在放手一搏，虽然不知道他到底会如何行动，然而身后具有压倒性优势的人类舰队并没有让他觉得沮丧。
强权必须被摧毁！这是古力特的宣言。谁是强权？显然不是机器舰队，否则古力特无须跨过上万光年来到银河之心。
银河之心是一个强权吗？它是人类所拥有的最灿烂的文明之花，是所有人类共同的财富。
古力特！李约素试图和变换了形态的古力特对话，然而没有回应。
黑渊舰队正加速集结，“重装甲号”却脱离了舰队。这艘庞大的母舰踯躅独行，向着空无一物的平坦空间而去。飞船上的飞梭起飞，一架又一架的飞梭脱离“重装甲号”，去和留在原地的舰队会合。星门闪闪发亮，转眼准备完毕。
古力特到底打算做什么？李约素感到困惑，他再次向着古力特呼唤。这一次，古力特回应了他。
最后的旅程开始了。古力特发来信号。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会进入银河之心，找到最终的所在，解开一切的钥匙。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当你看见一切，你会明白的。
你要丢下舰队？
那只是应有的牺牲和必要的掩护。
你真是个疯子！
不要情绪化，这艘飞船上，你是唯一一个活着的生物。我会保证你的安全，但不要感情行事。
你不会得逞，星尘舰队就在后边，你逃不掉。
逃不掉，可以躲。他们会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这留下的整个舰队，就是他们的战果。我会把“重装甲号”隐藏起来。感谢我们的特里根朋友，他们也许是最善于躲藏的人类。
躲藏！李约素立即理解了古力特的意思。特里根人生活在水中，善于使用水层隐蔽自己。水是一种很特别的物质，如果流动的水层足够厚实，就可以达到扭曲空间同样的效果，屏蔽亚空间。在那样的情况下，如果“重装甲号”不启动引擎，它将从任何飞船的搜索屏幕上消失。找到它的唯一办法是抵近*观察，在茫茫银河中，这样的搜索几乎没有可行性。
你打算怎么办？*李约素冷静地问。
舰队会继续弹跳，我们通向另一个方向，星门会帮助我们隐藏痕迹。
你无法隐藏亚空间，人类很快会发现飞船。李约素试探着说。
无须担心，我们不会被发现。
你想怎么做？这对我是个秘密吗？李约素干脆直接问。
就像特里根人一样，在飞船外围形成水层，只要一米厚的水层，就可以保护我们不会被发现。
果然如此。
李约素最后看了一眼古力特的尸体，瘦弱的躯体仿佛一具骷髅。
不管古力特是不是还活着，眼前的尸体都无法让人感觉愉快。
古力特，我要去冬眠。这里的一切对我没什么意义。
所有的冬眠设施都无法使用了。不需要太久，也许只要两个星期，一切就都结束了。你活着，这就是意义。
活着？跟着你一起去死吗？这好像是一种荣耀。
当然不会，你不会死。你会得到一艘复制的“天狼星号”，然后自由。
“天狼星号”？你怎么会有“天狼星号”？
我有充分的时间制造一艘“天狼星号”这样的小船。
那么布丁呢？话一出口，李约素就知道自己的问题很愚蠢。布丁当然不会出现在古力特制造的“天狼星号”上。
那是一艘新的自动飞船，你可以轻松地控制它，然后找到你的人类盟友。古力特回答。
让我去看看飞船。李约素最后说道。
走过长长的发射通道，李约素在尽头找到了古力特所说的飞船。
它真的像极了“天狼星号”，略带不规则的椭球形状，仿佛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头静静地躺在发射舱里。李约素走上前去，抚摸着飞船的外壳，触手粗糙，就像暗黑深渊生物的皮肤。
你可以控制这艘飞船。古力特说。
什么？李约素一时间没有明白古力特的意思。
你可以控制它，就像控制你的肢体。它会是你最好的保护壳。
哦……多谢……只是我不想活得像个暗黑深渊生物。
李约素一边说，一边快速地扫描船体的亚空间侧面。
这其实是一艘缩小版的“重装甲号”，没有中枢，依靠船长的亚空间渗入控制。茫茫星海，一个人，一艘船，是否连方向都找不到？
如果布丁在，这就不是什么问题。
布丁真的还活着吗？李约素内心默念。
他转身看着身后长长的通道，这儿本来有上百架飞梭，所有的舱位都被填满，现在连一架飞梭也没有了，全部被派遣去和其他飞船会合。人类的舰队很快就要追上，这些飞梭和它们的驾驶员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被牺牲，和主力舰队一道被毁灭，来为古力特争取一个机会。
一个不明不白去送死的机会。
这个疯子！
李约素感到一阵深深的厌恶，如果有任何可能挫败古力特的计划，他会毫不犹豫地去做。无论古力特到底要做什么，看上去对任何人都没有益处，甚至连黑渊舰队也不过是个殉葬品。任何行动，只要能够阻止古力特的计划，全人类都该感谢他！然而他无能为力，只能在这里等待着命运之神的安排。
古力特悄然离开。
李约素久久地看着飞船，这不是他的飞船。永远不是。
他握起拳头，轻轻地捶在飞船外壳上。
随着一阵轻微的震荡，李约素蓦然间警觉起来。
亚空间传来一阵异常波动。是沙达克！
李约素，情况急迫。沙达克开门见山。
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李约素又惊又喜。
这艘飞船的行动很奇怪，你知道什么吗？
是的，古力特疯了，他要潜入银河之心。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他带着我，要我做一个见证。但我认为，他只是疯了。有一个消息你必须知道，“重装甲号”要逃跑，古力特把所有的舰队都丢下，只带着“重装甲号”逃跑。它要使用水层来隐匿亚空间行迹，水是良好的亚空间隔绝体，只要水流动起来，就能成功隐藏它的亚空间存在。李约素急切地想把一切都告诉沙达克。这是一个重要的情报，必须要让沙达克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我发现了一种新的可能性，需要你帮忙确认。沙达克并没有对李约素的话做出直接回应，而是略显焦急，这是李约素从未见过的情况。
什么可能性？李约素冷静地发问。
“重装甲号”是一艘逃离的飞船，它最古老的源头，来自银河之心。
李约素微微一怔。
这怎么可能？“重装甲号”是科尼尔飞船。科尼尔星域和银河之心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完全可以确认这一点。
科尼尔星域的确和银河之心没有关系，但是“重装甲号”拥有奇点发生装置，能够制造奇点炸弹。奇点技术是被严格控制的最高机密，在已知的银河世界里，只有银河之心和铁星联盟拥有这样的技术。暗黑深渊没有，星域更不可能有，所有的星域技术等级都被严格监控，如果真的有奇点技术被星域开发出来，沙达克真理会就会得到警告。
沙达克真理会能监视所有星域？
那不是监视，只是通过上千万年的不断融合分身，沙达克真理会把所有关于奇点炸弹的警告信息散布到了整个银河已知的人类星域。这是一种适度的警觉，毕竟这是一种极大规模的杀伤性武器，没有任何防御手段。一般情况下，星域的沙达克并不会向真理会传输任何信息，那违反沙达克的人类契约，但是一旦他感知到奇点炸弹，还是会送出一个警告信号，指向银河之心，真理会就会得到消息。
那和“重装甲号”有什么关系？
“重装甲号”能够制造奇点炸弹，它只能源自银河之心，这就是关系。
我不是很明白。
银河人的先祖抵达银河之心的时候，绝大多数仍旧保留着原生形态。银河之心并不适合原生形态的人类生存，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原生形态的人类越来越少，逐渐消失，银河人逐渐转变成你现在所见的样子。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原生人类都转化成了新形态银河人，有很多原生人类不愿意放弃肉身，选择了出走。这些出走的人类，大多数都会返回旋臂，回归星域。
李约素听得入神。这些久远的故事，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银河之心的建设已经进行了超过两千万年，如果有原生人类，那么也该是很久之前的事。
那该是很久之前的事，沙达克还能记得？
说久，的确是很久，可以追溯到两千万年前，但是最后的一批原生人类离开银河之心，却不过是五十万年前的事。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原生人类一直就是银河人的一部分。他们不断出走，为了一点私心，他们会带走银河之心的技术。绝大部分企图都没有成功，银河人只允许星域的技术水准维持在恒星级以下。但是总有成功的例子。
“重装甲号”就是一次成功的技术——转移？
历史上唯一一次奇点技术的泄露记录，是在两百万年前。从此之后，原生人类虽然仍旧在银河之心生存，却再也没能掌握关键技术。
那和“重装甲号”有什么关系？李约素再次反问，一个巨大的疑窦在心头迅速膨胀，如果“重装甲号”来自银河之心，这实在太让人费解了，虽然时间久远，然而他仍旧真切地记得“重装甲号”是天垂星护卫舰队的旗舰，就在他服役的时候，在天垂星的空港里成形。那时，它是一艘崭新的母舰。
“重装甲号”是一艘母舰，我见到过它的建造通告，我出发执行任务的时候，它还没有建成。
没错，但是在“重装甲号”的奇点发生装置保留着飞船的轮廓。“重装甲号”可能只是一个外壳，用作掩人耳目而已，它的内部就是那艘两百万年前从银河之心出走携带着奇点炸弹技术的飞船。如果暗黑深渊真的了解这艘飞船，它们很有可能躲过银河人的防线，因为这艘飞船带有银河人的印记，会被银河人忽略。这会让银河之心陷入危险。
你可以告诉银河人这个消息，让他们做好准备。
我已经把这个情报告诉给银河人，但是他们完全觉得无足轻重。而且还有个特殊情况，你说这艘飞船能够躲过亚空间探测？
没错，这是古力特从特里根人那里学到的技术，虽原始，但有效。
的确如此，也许已经开始了，让我从外部观察一下。沙达克说着，脱离了接触。
李约素静静地等着。沙达克带来了重要的消息，“重装甲号”和银河之心竟然有些渊源。这也许就是古力特的底气所在。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古力特的家族就应该源自银河之心。他们也许在银河间躲躲藏藏，飘流了许久，既要保存奇点发生装置，又不想被人发现。
然而，即便在天垂星毁灭的时刻，古力特也没有动用它。一套不被使用的装置，哪怕是终极武器，又有什么益处呢？或者，他们只是执着地保留着它，当作家族的象征。但是在被暗黑深渊控制之后，古力特最终还是使用了它。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李约素思绪万千。
沙达克很快就回来了。
你说得没错，我正在失去“重装甲号”的踪迹。一旦失去踪迹，短时间内我将再也无法找到你。沙达克失去了从容，显得有些焦虑。
李约素明白沙达克的意思。沙达克依靠亚空间踪迹跟踪飞船，如果“重装甲号”屏蔽了亚空间信号，沙达克将无法跟踪。“重装甲号”的信号消失在亚空间的能量之海中，即便信号重新出现，沙达克重新发现它也需要一定时间，利用这段时间，“重装甲号”可以跳向任何一个地点，然后再次隐藏。如此一来，沙达克就再也找不到“重装甲号”。
没关系，沙达克。我会在这里和古力特周旋，你要把消息传递给人类舰队。李约素这样安慰沙达克。
沙达克却并不回应，仍旧保持着沉默。他仍旧保持着亚空间接触，并没有脱离。
他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考虑。李约素默默地等待着。
终于，沙达克送来了回应。
时间紧迫，我必须帮助你尽可能活下去。记住，你的生命不仅仅属于你自己，也属于整个银河人类。
一个缥缈的光影蓦然间显现出来，依稀间就像一个老人的头颅，飘浮在眼前。
李约素大吃一惊。沙达克展示了虚拟的形体，这一定会惊动古力特。
不等他有任何反应，沙达克径直飘了过来。
在这里没有别的人能帮助你，你只有自救。我会把所有沙达克了解的全部知识传递给你，想办法控制这艘飞船，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一刹那间，李约素觉得自己仿佛被关闭在一个金光闪闪的笼子里，头脑中接二连三地响起炸雷，一声比一声更猛烈。整个大脑似乎都在飞速地膨胀。强烈的疼痛感让他不由自主地双手抱头，恨不得把脑壳掀开，将里边的膨胀物释放出来。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他颓然跪倒。
剧烈的疼痛转眼间消失了。李约素仍旧跪在地上，气喘吁吁。
沙达克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沙达克把一些东西灌输进了自己的头脑中，这违反了沙达克守则，所以他付出“生命”作为代价。
李约素站起身。“重装甲号”控制中枢在他心头宛如明镜，只要想办法避开古力特，就有机会从内部控制这艘飞船。这也许是绝境中唯一的希望。
沙达克是人类永远的盟友，在这紧要的关头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李约素，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和沙达克接触。古力特很快来了。
没错。李约素坦然回应，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任何掩饰的必要。
沙达克呢？他逃走了？
古力特四处探察，然而一无所获。
他来做什么？我应该早一步封闭“重装甲号”，这样他就不会来烦扰。古力特再次接触李约素。
他来告诉我一些消息。
哦？什么消息？
他害怕你的飞船会危及银河之心。看来你的狂妄也不是毫无根据。李约素一边步出舱门，一边保持着和古力特的接触。他对“重装甲号”了如指掌，然而还需要一点时间找到一些关键部位。飞船上有一个特殊的区域，一个相当于“重装甲号”体积二十分之一的区块。正如沙达克所说，那就像一艘小型飞船。
天宇下，星门迸发出强烈的光芒，几乎就在同时，包裹着“重装甲号”的水层开始流动，亚空间的一切刹那间被隔绝在外。星门产生的亚空间波动很好地掩护了“重装甲号”的消失，在亚空间里，“重装甲号”隐藏行迹，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
外边的人类已经无法继续追踪古力特。
这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这是一个人的战场。李约素一边想着，一边脱离了和古力特的接触，在舰桥上跑动起来。

27 花开花落 李约素
在这艘长达两百公里的大船上，很多迷宫一般的区域从来没人去过。
飞船上人居住的区域并不大，约莫只有总长十六公里的通道，这些居住通道之外，是各式功能舱，必须乘坐电梯前往。古力特放弃了绝大多数系统的控制，许多电梯无法自动工作，这些便捷的通路也就中断了。
李约素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腿在舱室里跑动。沙达克将飞船的结构都刻印在脑子里，他知道自己该向哪个地方去。
他在一个集合处找到了一件轻便的太空服，快速检查了一下，没有问题，就甩在背上跑了起来。他要去的地方没有维生装置，必须要有太空服。
通道尽头是一扇巨大的密封舱门。
李约素在舱门前停下，气喘吁吁。稍稍缓了缓，他麻利地套上太空服，然后触动壁上的开关。随着一声响亮的咔嗒声，舱门缓缓抬起，空气从门缝中快速挤出，发出嘶嘶的响声。舱门外，黑色的静默世界一点点展露出来。
最后，一个巨大的黑色门洞出现在眼前。那是飞船的维修通道，只有在大修的时候才会打开。也许自“重装甲号”诞生以来，这通道就从来没有被打开过。
李约素跨进门内。一个重力变化警告跳了出来，猛然间，仿佛有一股大力在身后一推，他就像一颗子弹般弹了出去。
维修通道内是零重力空间，巨大的引力差让他一瞬间加速，李约素伸手挡在身前，在碰撞到舱壁的刹那，启动了强磁吸盘。一点小小的震荡之后，他牢牢地攀附在舱壁上。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身后洞开的密封门透着亮光。
李约素稳了稳心神，释放了手掌的强磁吸附，调整脚部的吸附力量，最后直起身子。他打开头部的照明灯。灯光照射进无限的黑暗空间，消失不见，在光的影子里，无数粗大的管道纵横交错，仿佛一座巨大的迷宫。
李约素默默感知船体的结构，他需要凭借飞船控制系统隐约的亚空间投影来寻找方向。
只要方向对，就能抵达目标。
李约素认准方向，纵身跳起，在触摸到另一条管道的同时，打开强磁吸附，稳稳地挂在上边，然后调整姿势，让自己重新站立起来。
这比外太空行走还要困难，就像在泥淖中挣扎。然而这是最短的捷径。只要在巨大而纷乱的管道间穿行两千米，就能抵达飞船的一个控制枢纽。那是飞船真正的枢纽，沙达克所在的地方。当然，“重装甲号”上并没有沙达克，只有低级中枢，然而所有指令仍旧会汇聚到控制枢纽来执行。
李约素在管道间艰难跋涉，不断地从一条管道跳向另一条管道。很快，他的体力就到了极限，双手双脚都累得抬不起来，呼出的水汽在头盔内凝结，妨碍视线，更让人觉得举步维艰。
李约素不得不停下休息。
他扭动脑袋，不经意间，灯光扫过一样东西。
那像是一只黑渊蜘蛛！
李约素的心骤然绷紧。
然而它没有任何动静，在亚空间上同样如此。
这是一只死掉的蜘蛛。李约素紧绷的心松弛下来。
他走上前，仔细打量这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巨大的蜘蛛有十条腿，身子仿佛一个鼓鼓的橄榄球，拳头大的头部顶着三对硕大的眼睛。它的最前肢至少有六个关节，看上去比人的手指更灵活。蜘蛛伏在两条管道交会的地方，身下露出一截长长的东西，仿佛绳索，那像是中枢星的神经末梢。绳索在蜘蛛身后延伸，消失在管道之后。在不远处，李约素又看见了更多的蜘蛛尸体。
暗黑深渊渗透在飞船的每个角落，形成网络，包裹着飞船。
然而古力特已经放弃了这个网络，再也没有任何信号在网络中传递，用来维持网络的蜘蛛也自然凋亡。
抛弃一切，只为了完成所谓的终极使命。
如果有暗黑深渊的中枢星存在，它也会认为古力特是个疯子！
李约素试图感知古力特。
古力特正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波动引擎的控制上。“重装甲号”被一层流动的水所包围，外部探测不到飞船的亚空间痕迹，内部同样也无法感知亚空间。一旦飞船启动波动引擎，所有的水必须被控制在波动引擎的控制范围内，否则一旦波动引擎启动，大量的水分子就会跟随进入亚空间。如果没有能量防护层的隔离，任何进入亚空间的物质会在一瞬间被转化为能量，质能转换的能量惊人，就像一个个核弹贴着飞船爆炸，一旦能量防护层被突破，整艘飞船就会立即烟消云散。虽然古力特的举动足够疯狂，但面对这样的情形，他仍旧小心翼翼。
古力特很快注意到了李约素。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古力特问。
我要做自己的事。
你是想自杀吗？
不，我当然要活着，我要看看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就好。
古力特说完便脱离了接触，没有任何怀疑，也没有任何担忧。
他根本不认为我还能造成什么威胁，李约素心想。沙达克的计划能行得通吗？他不禁有几分犹豫。
然而至少值得一试。
李约素打起精神，深吸一口气，跳向下一根管道。
重复了十多次后，他的动作越来越慢。手脚仿佛被灌上了铅，似乎一个简单的跳跃动作也要耗费全部的精力。
十五！
他的头脑里掠过这个数字。然后他走向第十六根管子。
这一根管道的直径粗大得吓人，横在头顶，就像一条钢铁巨鲸的腹部。管子距离头顶两米，李约素喘着粗气，蹲下身子，用力跃起。身子并没有腾空而起，而是牢牢地吸附在身下的管道上。
该死！居然忘记了解除吸附。
李约素拨动手套中的控制钮，脚下猛然一松，他缓缓地飘了起来。
糟糕！一点冲劲让他完全失去了凭借，只能任凭身子飘浮。在接触到下一根管道之前，没有任何借力的地方。
这是一个可怕的失误！李约素盯着头顶粗大的管道，能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向着它靠近。然而，那速度慢得好像十年也不能抵达。
既然无法可想，不如就此休息一下。他索性全身放松，任由自己飘浮。
从极度紧张变得极度放松，世界突然间变得很安静。
连心跳都很突兀。
李约素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就在空无一物的真空中飘浮。一切都不复存在，时间永无休止，孤寂感让人窒息。
他下意识地抚摸胸口，想证明自己的心脏仍旧跳动。
隔着厚厚的太空服，他触到一个小小的硬点。那是链坠，承载着旦素一的灵魂，他将它放在胸口口袋里，一直没有动过。
他几乎已经忘记了，一触之下，才猛然想起来。
好吧，虽然这个旦素一只是佳上制造的电子人，虽然她早已不再出现，至少她在那儿，就在小小的链坠里。
也许这仍旧是一场死亡之旅，但至少不是孤独一人。
算是吧！李约素露出一个微笑，让自己从那令人窒息的绝对安静中挣脱出来。
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杜欣和白山都逃了出去，他们仍旧在银河间自由翱翔；佳上成了一个电子人，他就像沙达克一样全能，不再有血有肉，却强大有力，捍卫着人类的和平；英仙座旋臂上，联合舰队一定扫清了暗黑深渊，那儿的无数个星域里，生活恢复了安宁，就像从前的天垂星一样美好；还有那些伙计，甲目、墨拉迪斯，曾经的战友如今会在何方？他们一定也还活着，这些经常在时空中穿梭的伙计，生命力顽强，总能比常人活得更长久。
还有旦素一，在那亿万光年之外的地方，旦素一统领着她的“银龙号”，虽然她并不是勇敢地跳入深渊、在红色苍穹和漫天星斗下和他结婚的那一个，然而她是一个很好的战友、坚强的指挥官，虽然冷漠，却一直那么漂亮，就像她的前身一样。
还有一个旦素一，就在身边。
李约素稍稍用力，感受着链坠的存在。无限孤独的黑暗中，这是他唯一的陪伴。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他默默地点数起心跳来。
三千四百六十五。
当他默念到这个数字，肩膀被轻轻一碰。
着陆了。他伸手将自己吸附在管道上，随即双脚也落下，紧紧地贴在管道上。
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方才的休息让他的体力得到了恢复，稍稍辨认方向之后，李约素沿着管子爬了起来，随后站直身子，抬头望去。
头顶仍旧是无尽的黑暗空间，光的影子里，粗细各异的管道纵横交错。终点并不遥远，却仿佛遥不可及。
为了那一切！
他在心底给自己鼓劲，然后一纵身，高高跳起。
不断地跳起、爬行、又跳起……不知道过了多久，躯体仿佛成了毫无知觉的机器，而脑子已经麻木。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一点点靠近目标。
最后，他终于站在了一个巨大的箱子外。箱子很醒目，至少有四百米长、两百米宽，而高度达到惊人的六百米。十多个引力发生器制造出一片零重力区域，确保哪怕飞船经历大的震荡，箱体内部始终保持不超过十分之一的标准重力。
箱子里就是“重装甲号”中枢的大脑。沙达克教给他的，一定是对的。
他稍事休息，然后沿着箱体爬动，在一个侧面，他找到了开关。一个巴掌大的莲花形标志旁，有一块醒目的长方形，在灯光照射下，白得有些刺眼。李约素揭开尘封已久的盖子，露出里边的握柄。
但愿这东西还能用！
李约素一边默默期待，一边伸手抓住了握柄，猛一用力，向上抬起。
箱体上传来细微的振动，箱子里边，有机械正在运转。身旁的一块圆形突起突然间弹了出来，露出一个黑黑的孔洞。
它还真管用！
李约素不假思索，钻了进去。
眼前一片雪亮，让李约素两眼一阵刺痛。他慌忙闭上眼睛，适应乍然到来的光明。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四下打量。
“哦！”他发出一声低沉的惊呼。
这里没有一块块的机器模板，只有一个个圆圆的白色小球飘浮空中，小球有大有小，大的超过拳头，小的只有指甲盖一般大小，无数半透明的细丝连接着大大小小的球体。一眼望去，这就像一座无边无际的白色丛林，遮蔽着一切。
沙达克告诉他，这里是量子胞房，中枢的核心，然而他没有想到，所谓的量子胞，居然是这副模样。它们看上去异常精致，就像娇贵的玩具。
李约素愣在那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以为在这里会找到一些机器模板，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他肯定能够找到一些方法来控制它。然而眼前却是这样的一幅情景，让人一筹莫展。
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控制这些小球。
沙达克并没有教给他该如何操作这些被称作“量子胞”的小球，或许沙达克自己也根本不知道这些。这里就像沙达克的大脑，一个人无须知道自己的大脑如何构成、如何工作，它长在身上，功能正常就足够了。
李约素愣了一小会儿，有几分茫然。
沙达克，你叫我该怎么办？他不禁露出一个苦笑。
量子胞突然间动了。
李约素眨了眨眼睛，仔细看去。量子胞真的在动，成群的量子胞微微膨胀，然后恢复原状。那仿佛一次轻悄的呼吸。
他感觉到了波动引擎的能量涟漪。
又是一次轻悄的呼吸。
“重装甲号”正在预热波动引擎。
没错，古力特正控制着飞船开始行动，他的指令正透过这些量子胞传递到波动引擎。
一刹那间，李约素突然明白了自己该做点儿什么。
毁掉它！他对自己说。
只要毁掉这个巨大的量子胞房，“重装甲号”就会完全瘫痪。古力特就不再有机会去实现他疯狂的愿望。
毁掉它！李约素猛地扑了上去，一头扎进这漫无边际的白色胞体丛林。
他撕扯掉身旁的胞体，将白色小球捏碎，扯断它们的连接。破碎的白色小球里抖落出细碎的金属粉末，在空中散开。粉末从李约素眼前飘过，仿佛一条灿烂的光带。李约素伸手拂开金属粉末，他使劲地撕扯胞体和连着它们的细丝，却发现这是一张富有黏性的网，他要耗费很大的气力才能把它们扯断，断下来的细丝和尚未断掉的细丝纠结成一团，充满黏性，更加难以扯断。李约素奋力向前，但周围飘荡的细丝就像一只只细小的触手，不断黏着他、拉扯他，很快，他的身子几乎被完全黏住，再也无法移动。
他在高达五千万立方米的巨型头脑上撕扯出了直径大约两米的窟窿，仅此而已。
李约素使劲挣扎，然而很快意识到这不过是徒劳。他停了下来，就像一只陷入蛛网的虫子，屈从了自己的命运。
我只能到此为止了。他吐出一口浑浊的呼吸，全然松弛下来。
“重装甲号”正在行动。外围的水圈层停止了流动，被吸收到“重装甲号”内部，亚空间的情形重新暴露在李约素的感知中。无数细小的能量点仿佛漫天星斗，正包围着黑渊舰队。黑渊舰队拱卫着星门，顽强地抵抗着对手碾压式的攻击。
星尘舰队赶到了，力量对比如此悬殊，胜负毫无悬念。猛然间，四艘星门船释放出剧烈的能量波，能量如此之大，以至于在星门四周，白光四溢，所有的飞船都被短暂而强烈的光子风暴卷入其中。
这正是古力特等待的时机。“重装甲号”的一百多架波动引擎同时启动，在星门产生能量波的同时，将“重装甲号”送入亚空间。
一切亚空间信号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古力特成功地实行了计划的第一步。他抛下了舰队，遮蔽一切信号，利用星门的能量波掩饰“重装甲号”的亚空间弹跳。整个计划中，“重装甲号”唯一暴露行踪的时刻是撤除外围水层进行弹跳的瞬间，前后不过短短的十多秒，在星门能量波到来的时刻便被掩盖住了。
“重装甲号”进入潜行状态，消失在亚空间的能量之海中，再也没有人能跟踪它的痕迹。
周围一片寂静，无论是这五千万立方的量子胞舱，还是被波动引擎隔绝的亚空间，仿佛都陷入了永恒的寂静中。而古力特是这寂静中唯一的存在，无可置疑地控制着一切。
李约素静静地悬在量子胞丛中。
细微的震动从身后传来。李约素并没有在意，然而震动越来越强，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太空服上爬来爬去。
李约素有几分惊疑，想转身去看，但那东西附在身后，无法看见。
震动停了下来，似乎那东西已经离开。
身旁的量子胞好像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影响，微微变形。这变形的痕迹连成一道轨迹，从身子右侧移动到头部上方。那儿有个什么东西！李约素想。他努力睁大眼睛，辨认着蛛丝马迹，最后，他确信自己看见了——那是一个近乎透明的带状物，它在量子胞的丛林里穿行，就像一条灵活的蛇。
李约素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可以确定它是冲着自己来的。
不管是什么，至少还是个活物。和一个活物打交道，总比在无限寂静中默默等死要好。
李约素努力盯着它，它透明的躯体内部隐约有些光。这是一种很巧妙的机器，也许是量子胞体的防御机制。蓦地，一丝异常的动静在眼角余光中一闪，李约素猛然扭头看去。
一个与刚才带状物类似的物体就在那儿，它从量子胞丛林中钻出来，在李约素身边停下。
更多的透明蛇状物体出现在周围。它们静静地停在原地，很快形成了包围。当它们的数量继续增多，这些透明机器彼此间开始纠缠交错，就像在编织一张网。李约素惊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情形。若隐若现的透明机器在眼前穿梭，一道透明的墙从无到有，逐渐横在身前。李约素四下张望，那不是一堵墙，而是一个巨大的茧，前前后后，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一个隔离区。
它们把我当作了应该隔绝的异物。
这的确是一种被动的防御机制，隔绝异物，顺理成章，下一步该是消除异物。
李约素没有丝毫畏惧，只感觉很奇妙。这精密的飞船大脑不同于过去他所见到的任何东西，凌乱中透着精致，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就连这些防御机器，也长得超乎想象，像是艺术品。
他伸手触摸身前的墙体，触手柔软，却很有韧性。
创造这系统的人，应该是一个艺术家吧！
这艺术家的作品即将杀死他。
在这样一个精致的棺椁中死去，比被爆炸的火焰烧作灰烬要好一万倍。这是一种奢侈的死法。也许几万年后，人们还能找到他保存完好的遗体。那个时候，那些未来的人类，会对这样一具尸体感到好奇，他们会想出各种各样的故事，甚至编出一些传奇。
这样的想法让李约素不禁微笑起来。
晶莹透明的墙上仿佛有微弱的光在闪。
李约素漫不经心地看着那微弱的闪光，在量子胞房明亮的光线下，那闪光只能被勉强看清。
闪光依稀间有些节律。
李约素心头一动。
这像是某种熟悉的节律。他瞪大眼睛，仔细查看。
是的，那是有节律的闪光，就像是某种记忆的辉光在他头脑中闪烁。
猛然间，他终于能够想起那究竟是什么。那像是科尼尔海盗的语言，用光的节律表示的符号。反复琢磨十多遍后，他恍然想起了如何破译，立即开始尝试。当他拼出最后一个字母，随即激动地大叫起来：“布丁，是你吗？布丁！”
没有回应，透明墙上的光仍旧隐约闪烁着。它反反复复，只在重复同一个词：船长！
那只能是布丁，然而他无法听见声音。
李约素打开头灯，照射着墙体，不断打开关闭，按照同样的方式开始回答。
布丁！他发出这样一个信号。虽然很生疏，然而他还是成功地发出了信号。随着动作变得熟练，他加快了频率。
墙上的闪光停止了。
布丁看见了！
李约素按捺着心头的激动，紧张地看着眼前通透的墙体，生怕错过了一小点变化。
墙体内的光又开始闪动。
“是，我，布——”李约素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新的信息。他的嘴唇哆嗦着，巨大的狂喜让他不禁有几分哽咽。
“布丁，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李约素喃喃自语。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东西值得人们留念，然而值得李约素留念的却不多。回首往事，如果让他选择一个愿望，他会选择留在科尼尔，和苏北旦并肩而战。他会老得很快，也许在苏北旦死去的那个时代也同样老朽，他不会成为人类的救星、银河的英雄，但是他可以守卫在科尼尔星域，和心爱的人一同老去。家园和爱人，他都永远地错过了。如果可以选择第二个愿望，他会选择让布丁起死回生。布丁虽然只是一个中枢，却是最忠诚的伙伴，从不畏惧，从未退缩，勇敢地面对一切挑战。布丁可以一直生存下去，变得像沙达克一样伟大。他为之感到骄傲和自豪。
高兴！非常高兴！
布丁又传来了信息。
李约素笑了起来。他们就像两个囚徒，隔着厚厚的墙壁勉强能听见对方的动静。然而，还有什么比知道对方还活着更让人感到高兴的事？
墙上的光芒不停地闪烁，布丁断断续续地把和古力特的恶斗说了一遍。
李约素饶有兴趣地看着墙体内闪烁的光，仿佛看着布丁的面孔。
船长，在吗？
闪烁的光在这一句上不断重复。
我在这里。
李约素回应，然后沉默下来。布丁还在飞船上，他曾经被古力特打败了，躲藏起来，苟活性命。然而无论是因为什么缘由，他都应该再尝试一次，因为古力特将把“重装甲号”带向毁灭，而那个疯子会对银河之心做出什么举动完全没人知道。
能控制飞船吗？
稍稍思索之后，李约素打出了光语。
古力特控制着它。布丁回应。
古力特放弃了飞船，他只控制波动引擎。李约素不断地开关头灯，打出这个长句，当最后一个字符终于发送出去，他感到手指尖上微微有些麻痹。这真是一件让人抓狂的活儿。
我可以试探一下，等我回来，十分钟。
十分钟显得格外漫长。李约素不断张望，希望那光亮可以重新闪烁起来。
光却仿佛凝滞了。
布丁长久没有回来，李约素迫切的希望逐渐变成了担忧，最后变成了焦灼。然而却无从发泄，他只有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墙体，恨不得钻进里边去把布丁找回来。
布丁没有来，古力特却来了。
李约素，你为什么还在那里？那不是生活保障区域，没有生命维持设施，不安全。
我有保护，不用担心。
我派人接你回来。
派人，你还有人在飞船上？
确切地说，是派一台机器。
多谢你的好意，我在这里挺好的。
古力特脱离了接触。
古力特一定会派机器来。李约素想，他更愿意留在这里等布丁。
布丁到底怎么了？古力特似乎并没有发现布丁，不然一定会质问。然而布丁为什么迟迟不回来？
强烈的焦虑感让李约素口干舌燥，恨不得眼前有个什么东西，可以让他狠狠地揍几拳。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时间在焦灼中一分一秒过去。
厚实墙体中的光亮仍旧凝固着，布丁还是没有回来。
李约素长叹一口气，有种听天由命的感觉。他集中注意力，让自己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着急也没有用，那就安静地等待命运的裁决。
不知不觉中，他仿佛身处一片虚无的空间，天宇下没有一丝星光。巨大的黑影从穹顶俯瞰着他，仿佛黑影吞噬了一切，只剩下他一个存在于世界上。
李约素挺直身子，沉默地望着那黑影。没有宣战的号角，没有沸腾的热血，他只是挺直身子，让自己不向那铺天盖地的黑影屈服。那黑影好像是古力特的影子。
阴冷的风吹来，让他浑身打战。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李约素咬牙坚持。
忽然间，空间里弥漫着咔嗒的声响。那像是末日的钟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伴随着咔嗒的声响，天地似乎都在不断震动。
李约素打了一个冷战。猛然睁眼，眼前是一片灿烂光明，正是封闭他的墙体。
他刚才竟然睡了过去。
咔嗒的声音却是真的，正从太空服的耳机里传来。那像是一种细微的噪声，是电子线路出现了某种问题。李约素关上耳机，重新启动，咔嗒的声音却仍旧延续着。
末日来临的时候，连太空服都会出问题。
李约素抬头望着眼前墙体中的光。布丁还没有出现，是遭遇什么意外了吗？
古力特派来的机器真的到了。
一台八只脚的扁平机器从舱壁上爬了出来，它像一只巨大的钢铁蜘蛛，灵活地在量子胞丛林间爬动，很快挪到了墙体外围。一只钢铁的爪子穿透墙体，须臾间，将原本严丝合缝的茧壳撕得七零八落。
两只爪子向李约素伸来。
李约素任由这机器蜘蛛将自己抓起，放入腹部透明的小舱里，得到最好的保护。
一刹那间，耳机中一直咔嗒作响的噪声消失了，世界变得一片静默。
李约素的头脑中仿佛闪过一道电石的火光。他突然明白了那咔嗒声的含义，那是不断重复的一个词：船长！布丁没有再用光的信号，而是用声响来给自己传递消息。
他成功了！布丁还在那儿，也许还控制了飞船。
李约素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挥舞拳头，擂在面前的透明玻璃上。
还有什么消息能比这个更好！
机器蜘蛛转身，顺着来路退出。它钻入舱壁，准备遁出。
李约素瞥见了量子胞丛林。万千的量子胞，仿佛一朵朵白花般绽放，又在刹那间凋零。放眼望去，似乎整个世界成了一片白色的凋零世界，只剩下连接胞体的半透明细丝，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巨大球体。这是怎么了？李约素惊讶得合不拢嘴。
他来不及细想，机器蜘蛛带着他钻入了舱壁，眼前一片黑暗。
只要布丁还在，就有希望！他这样想。

28 生死之间 李约素
布丁到处留下痕迹。他利用各种各样的设施发出信号，无论是闪烁的灯光，还是有节律的声响，甚至墙体上凹凸不平的小点……所有这些都在用同一种方式传递同样的信息：船长。
这古老的海盗信号也许是布丁学会的第一套信号系统，自从学会之后，也几乎从未使用过。此刻的“重装甲号”却成了布丁的实验场，到处都是信号。
然而只发出“船长”这样一个信号是远远不够的，把“重装甲号”从古力特的控制下解救出来才是布丁该做的。
也许这样的挑战对布丁太难了。
“重装甲号”仍在亚空间潜行。古力特维持着浓缩的亚空间形态，除了波动引擎之外的一切，似乎都被遗忘了。
应该还有机会挫败他。
李约素站在巨大的舷窗前。舷窗外是波动引擎形成的隔离屏障，没有一丝光，让舷窗玻璃看上去一片漆黑，仿佛深不见底的窟窿。
窟窿里却偶尔会有闪光。
长，长，长，短，短……闪光正是布丁的呼唤——船长。
他听见了布丁的呼唤，然而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应。
布丁连舷窗的闪光都能控制，为什么就不能找个更好的通话方法？
这个问题三天来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此刻又浮现上来。布丁的聪明劲头总是隔着一层，没有完全释放，关键时刻无法自己想出主意。
暂时忘了布丁吧，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
李约素努力回想“重装甲号”的结构。沙达克灌输给他的知识栩栩如生，他仿佛在自己的头脑中游历整艘飞船。
量子胞房是最重要的中枢结构，如果说飞船是沙达克的躯体，量子胞房就是大脑。然而他已经无法再进入那个重要的所在，古力特将所有的维修通道都封死了。
如果还有什么关键部位可以控制整艘“重装甲号”，那么就是舰桥指挥舱。量子胞房是大脑，指挥舱就像通向大脑的信息大道。五成以上的信息输入来自指挥舱，然而对波动引擎的控制并不在内。飞船的动力系统自成体系，和指挥舱的输入系统隔绝，只有量子胞房是两者交会的所在。如果从指挥舱灌入足够强烈的指令，仍旧有可能抢夺动力系统的控制权，飞船的沙达克就是这么做的。然而古力特牢牢地依附在动力系统上，任何抢夺行动都会变成无谓的冒险。更何况，哪怕能记得所有的指令，一个人也无法控制指挥舱。连续不断地输入指令，调动不同的传感器监视指令执行情况，对沙达克来说不成问题，对一个人来说就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有了沙达克的思想却没有沙达克的躯体，最令人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李约素盯着黑乎乎的窗玻璃，仿佛看见遥远的前方有一片光明，却隔绝在冥冥的黑暗之中。
这不是一个人类能做到的事！
黑暗中的闪光又亮了起来。
布丁是唯一的希望。李约素伸手敲击着玻璃，仿佛自娱自乐地打着节拍，和闪光的频率相应和。这几天不断地阅读这信号，他对此已经异常纯熟。
古力特来了。
古力特放弃了黑渊的十脚蜘蛛，用另一种方式重新塑造了整个体系。他放弃了那些属于中枢星的生物体，而制造出属于自己的机械体，但仍旧使用亚空间控制的方法来驱动它们。他就是一个由人类技术武装起来的中枢星，钢铁机械的躯体包裹着中枢星的灵魂，和石头般的黑渊生物完全不同。
人类一直在追踪暗黑深渊，试图斩草除根，却不知道对手早已悄然脱胎换骨，成了另一种存在物。
或许古力特自己也并不知道演化的尽头会是如此。他只是为了寻找最佳的方式控制“重装甲号”才放弃了那些有着强悍肉体的生灵，转而使用机器的替代物。
李约素，我们还有六十八个小时就会弹出亚空间。
多谢你告诉我，我会一直等着的。李约素漫不经心地回应。
我派机器来接你，你要转移到“天狼星号”上去。
什么？为什么？李约素微微有些意外。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你要活下去，就需要“天狼星号”的保护。
哦，我自己会去，不需要你的机器代劳。
“天狼星号”已经转移到新的位置，机器会带你前往。
什么位置？
机器会带你前往。
古力特说完，直接脱离了接触。
古力特正一步步地走向他的目标，而自己却束手无策。一丝焦灼感浮上来，李约素深吸一口气，将它压了下去。
他扭过头去，注视着窗玻璃。漆黑的舷窗内偶尔的闪光依旧，仍然是那一句呼喊：船长。
布丁，只有六十八个小时，能发生奇迹吗？他在心底默默祈祷。
机器蜘蛛很快就到了身边。李约素任由这模样可怕的生物将自己抓起来，塞在腹部的小舱里。
蜘蛛灵活地沿着通道爬行，忽然间爬上一侧的墙体。墙体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孔洞，蜘蛛收缩肢体，几乎垂直地落了进去。
缩起肢体的蜘蛛在孔洞里反而爬得更为迅捷，很快，李约素就彻底失去了方向感，只能凭着对波动引擎的感知，勉强判断蜘蛛正向着底舱快速移动。
那儿是沙达克的控制中枢所不及的地方，潜藏着“重装甲号”的秘密，也许那儿储藏着一百个奇点炸弹，或者是一艘历史悠久的飞船。沙达克说“重装甲号”不过是一个掩饰的躯壳，躯壳内包裹着远古时代银河人的飞船。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古力特将要把自己带去的地方，应该就是那神奇的飞船，银河人的遗物。
李约素感觉自己仿佛正在颠簸的电梯中高速移动，不得不双手撑着舱壁来减少震荡。这个体系的设计者显然丝毫不顾及舒适感，高效是唯一的原则。
一个奇怪的念头冒了出来：这蜘蛛腹部的空舱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存在？虽然它正好适合一个成人的大小，然而绝不可能是为了承载人类而专门设计。这念头刚冒出来，就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断的颠簸让他精疲力竭，几乎呕吐。他不得不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把那令人不快的感觉压下去。
时间过去了约莫半个小时，蜘蛛好像降落到了飞船底部。忽然间，它停了下来。
李约素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亮。
他能感觉到古力特的亚空间存在，宛如一只捏紧的拳头，指缝间泄出无数细小的游丝。无须看见任何东西，李约素知道每一条游丝的末端，都有一只机器蜘蛛，或者是别的傀儡机器。几乎所有的游丝都指向飞船的底舱。底舱一定聚集着大量傀儡机器。
蜘蛛将他架住，从腹舱里取出，放在地上。
李约素很快摸索着站起来。
古力特，我需要光。
李约素送出了请求。
古力特并没有回应，然而眼前突然间一片橙黄色的光明，似乎有无数橙黄色的灯同时点亮。
有几盏灯在移动，李约素仔细看了看，那是蜘蛛头部的两块巨大的亮斑，仿佛一双黄色的眼睛。
这就是古力特的回应，他用蜘蛛身体上的光来提供照明。
数以百计的机器蜘蛛把四周照得亮如白昼，李约素很快发现了“天狼星号”：熟悉的不规则椭圆球体，黝黑的颜色，嶙峋的表面。
船长，欢迎回来。他疑心自己踏上飞船，就会听到这句熟悉的问候。
然而布丁不可能在那儿，这艘飞船不过是古力特精心炮制的复制品而已。
机器蜘蛛聚集在一起，密密麻麻，向远方延伸，最后浸没在黑暗中。
上船吧，李约素！古力特传来消息。
我可以上船，但是你得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重装甲号”已经完成了使命，它将沉没在亚空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想用这个复制的“天狼星号”继续潜行？这不可能，毁掉“重装甲号”，你就毁掉了船上的一切。
不用担心，我的朋友。尽管上船，我会确保你的小船在正确的位置弹出。
又是一次不计代价的掩护。为了掩护“重装甲号”，古力特抛弃了舰队；此刻，为了隐藏踪迹，他打算抛弃“重装甲号”。然而在亚空间中潜行途中撤除屏障，任何有形的物质都会在一瞬间被转化为能量。
你要在亚空间潜行途中撤除能量屏障？
正是如此。
这不可能，你会把一切都毁掉。
一切的不可能都只是一种可能。正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不可能，我才有更大的机会赢得胜利。这不违反任何物理法则，它只是违反常识。当然，常识也是正确的，银河间任何智慧生物，如果能够把飞船送入亚空间，它们的目的必然是想方设法保存它，而不是毁灭它。这太蠢了，然而这正是我的计划成功的关键。
这不可能。李约素几乎本能地反对这样的看法。
如果你有机会见到一些古老的沙达克，可以让他们回忆人类早期的一些试验。为了保存关键的试验数据，早期人类采用的正是我所要使用的方法。让一艘大飞船进入亚空间，然后回收一些小的保护装置。所以，这早就被证明了是一种可行的方法。只是人类的亚空间航行技术早已完善，没有谁会想到有人会发疯毁掉好好的飞船，尤其是像“重装甲号”这样一艘母舰。
你撒谎，你只会把所有的一切都葬送在亚空间。沙达克根本不会记得有这种事。这是谎言！
将飞船葬送在亚空间，这荒谬透顶。这只是古力特的说辞，他不会葬送“重装甲号”，但会把这仿造的“天狼星号”抛出去，就像抛弃一个包袱。不过，古力特毫无撒谎的必要。李约素的反驳坚定而有力，内心却有些忐忑，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消息。
但是中枢星记得。中枢星记得从最初和人类遭遇、到最后和人类决战之间所有的重要信息。我从它那儿继承了绝大多数的记忆。你还怀疑什么呢？我将你看作银河间唯一的同类，我想让你为此做个见证。难道这有什么可怀疑吗？
李约素哑口无言。在亚空间释放“天狼星号”，这是亚空间弹跳的二次释放，大胆得让人惊讶不已。如果说利用星门的掩护抹除“重装甲号”的弹跳痕迹仍旧给人类留下了一丝追踪的可能，那么在亚空间毁灭“重装甲号”，就会将所有的痕迹彻底抹除。没有任何人能够再追踪二次释放的飞船，没人能够追踪它的轨迹，因为在“重装甲号”湮灭所造成的能量波涛中，一切踪迹支离破碎，哪怕是最强大的沙达克也无法追踪。
我不上飞船。李约素最后硬邦邦地说。他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拖延，那么唯一的抵抗武器，就是态度。态度就是立场，他不需要为此寻找理由。
我不希望你死在这里。这毫无价值。
我不希望上你的这艘“天狼星号”。如果这样活下去，对我毫无价值。“重装甲号”是一艘科尼尔飞船，在科尼尔飞船上死去，那正好是我的夙愿。
难道你不希望人类能够抓住我吗？哪怕失去了最后的踪迹，如果你能把这个情报告诉沙达克，人类是不是会多一点胜算？无论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全人类，你都应该上船。那是你的飞船，你的“天狼星号”。
古力特说的一切似乎句句在理。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计划完美无缺，步步紧逼，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很深的陷阱，一直向下落才符合物理规律。然而，人总有不同的选择。
我不上船。
李约素平静地送出消息。即便“天狼星号”能够死里逃生，将这个消息传递给人类也已经太迟。对抗古力特狡猾的偷袭，那是银河人的职责，他帮不上什么忙。他的战场应该就在这里，对抗古力特的意志，这是他唯一该做的事。他对自己的选择愈发地坚定起来。
这并不明智。
这是我的选择，古力特。我不是你的傀儡，更不是你的替身，我的生命早就该结束了。能够在结束生命的时候，站在你的对面，对你大声地说不，这就是一个人类的价值所在。你无法为所欲为，哪怕拥有了绝对的控制权，你也不能控制我的心灵。你可以杀死我，但是不能让我屈服。所以，我不上船。
古力特陷入沉默之中。过了半晌，他终于传来了消息。
我不想让你毫无尊严。
这句话隐含威胁，李约素明白其中的含义。如果古力特愿意，他完全可以将自己弄得失去知觉，强行带走，甚至他可以对自己进行改造，把自己变成傀儡，然而他不愿意。他需要一个对等的谈话者，而不是一个傀儡。
所以你可以让我有尊严地死在“重装甲号”上。
李约素接上古力特的话茬。
我已经见证了你的征途，你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生物——和人类不同，和暗黑深渊也不同。你想要我活着，究竟还有什么企图？难道你希望我会向所有的人类宣传你的光荣史诗？没错，我是你的同类，我可以理解你的行为，但是如果你决心用一次自杀来创造奇迹，又希望我留着这条命来见证它……对于已经死去的人，见证又有什么意义？你确定你死后的世界会更美好，我活着并不能让它变得更好。我不想见证你最后的奇迹，我只想留在这“重装甲号”上，做一个有尊严的选择。也许这是最后一艘我能找到的科尼尔飞船，古力特将军。
古力特再次陷入沉默。
这一次，他沉默得更为长久。
李约素希望古力特能够考虑得更长久一些，毕竟，布丁就在船上，哪怕多一秒，他也能和布丁在一起多一秒的时间。虽然布丁没有能够控制“重装甲号”，只是不断到处释放信号，但至少布丁在船上，在某个角落里活着。一切都走到了尽头，那么就该考虑为自己所在意的人争取点儿什么。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布丁多争取一点时间。
古力特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
两只机器蜘蛛靠了过来，似乎古力特最终还是决定要强行送走他。
机器蜘蛛却从他身边直接掠过，奔着“天狼星号”而去：一只爬上“天狼星号”，钻了进去，很快便退了出来；另一只张开肢体，趴在“天狼星号”的引擎上。李约素突然明白了这两只机器蜘蛛在做什么，它们关闭了“天狼星号”的控制系统。这艘小飞船被设计成独立运行，古力特并不能从外部关闭它。
看来古力特要修正他的计划。这算是一次不大不小的胜利吗？
忽然间，一切没入黑暗。机器蜘蛛关闭了身上发光的亮斑。
那就和我一起吧！
古力特传来信息，然后便脱离了接触。
什么？李约素感到困惑不解，然后马上就明白了过来。一道屏障正在升起，“重装甲号”被隔离在外。机器蜘蛛和古力特之间微弱的亚空间联系猛然间仿佛火焰般燃烧，哪怕在能量之海炫目的背景上，也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游丝末端飞速膨胀，成了一个个彼此联结在一起的球体。古力特正从“重装甲号”转移到机器蜘蛛们身上，每一只蜘蛛都成了古力特的一部分；而它们结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古力特。
古力特并不需要“天狼星号”，他有自己的救生飞船，这底舱就正是一艘飞船。
“布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李约素大声叫喊。一旦救生飞船脱离，“重装甲号”湮灭，他将永远再也见不到布丁。
永别了！李约素的心头涌过一阵酸楚。布丁死了，而他正站在一群机器蜘蛛中间，奔向一个尚未完全确定的末日。这也是一种很好的告别吧！
船舱里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声音，温度骤然间变得很低。李约素冻得瑟瑟发抖，他勉强呼唤古力特，然而古力特仿佛也被冻住了一样，没有一丝反应。
除了忍耐，什么都不能做。
意识渐渐地变得有些麻木，李约素竭力维持着清醒。和古力特之间还有最后的较量没有完成，如果自己真的被冻死，即便不算输，也绝对不是赢。
如果有一个人盯着古力特的一举一动，会对这个世界好些。
然而寒冷却不可抗拒，它将意志一点点地抽去，让李约素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失去最后一点抵抗力的时候，眼前突然一片光明。
所有的蜘蛛同时放射出光芒，古力特几乎在一刹那活了过来。
一阵浓浓的暖意让李约素精神一振。
对不起，我的朋友，计划出了一点意外，让你受惊了。古力特说。
那不是受惊，而是谋杀。但李约素并不想争论什么，至少在死去之前，古力特又把自己救了回来。他闭上眼睛，避开刺目的光线。
飞船仍旧在亚空间潜行，然而即将弹出。李约素能够感觉到波动引擎正托举着飞船脱离能量之海，时空膜紧绷，只要能量的波澜稍有偏移，飞船就会弹出去。
这似乎来得太快了一些。利用“重装甲号”湮灭产生的波动，救生飞船应该借机潜行得更远才合理。
合理不合理，都是古力特说了算。
然而，再也见不到布丁了！
一时间，各种纷乱的思绪纷至沓来。
李约素把杂乱的思绪排除在外，全身放松，让自己能尽快恢复。
古力特却没有给他时间。
我们有麻烦了。
李约素不予理会。
一刹那间，飞船弹出了亚空间。
某个东西跳入李约素的意识中。
这是一个非凡的存在物，它存在于群星之间，尺度达到近两百光年，而在对应的亚空间里，能量的洪流奔腾，无比壮阔。
银河之心！李约素猛地睁开双眼。
光辉灿烂的恒星群跃入视野中。这些星星彼此间靠得无比紧密，看上去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白色光球，占据了一半的天宇。光球之外，星星密密麻麻，不时连缀成片。这是一个光的世界，来自恒星的强烈光芒在飞船外围燃起一道白炽的火墙，如果飞船不是处在波动引擎的保护下，在弹出的瞬间就会被烧成灰烬。
银河之心！
李约素从未在这样的距离上见过银河之心的全貌。上一次来到这里时，“天狼星号”留在了银河之心的外围，而他被银河人引领着，在银河之心的恒星火焰中穿梭。在银河人的保护下，那就像一场有惊无险的观光。
这一次却是十足的凶险。
飞船已经处于极限边缘，船舱内的温度极高，闷热得让人窒息。李约素却无所畏惧，无数次出生入死，他早已经习惯了贴近死亡边缘的感觉，他只是敞开心胸，感受那无边无际的辽阔壮美。
银河人用了几千万年的时光，将本已紧密聚集的恒星拉到彼此间不过十几个或几十个光秒的距离，完全依靠强大的引力控制器才不至于发生碰撞坍缩。在星域间，人类或许能够利用恒星的能源，然而如此大规模地将恒星聚集一处，在整个银河间绝无仅有。这是整个人类文明最大规模的物质聚集。
相对应的，是一个巍峨高耸的亚空间体。按照亚空间体积计算，也许比所有星域的亚空间体积加在一块儿还要多。
这才是真正的人类文明之花，散落银河间的星域与之相比，连孢子都算不上。
古力特想要做的，就像一只蚊虫飞舞着和大象搏斗。他连银河之心的皮毛都无法撼动。
李约素回过头来寻找古力特。
古力特，你有麻烦了！你动不了银河之心。
他不无讥讽。
你的小伙伴让我惊讶。
古力特回应。
什么？什么小伙伴？李约素敏锐地捕捉到古力特话语中潜藏的信息。
古力特尚未回应，李约素便觉察到了时空膜的异样：一个大家伙正要从亚空间弹出。它紧随着古力特的飞船，前后相差不过几分钟。
那会是谁？不等李约素细想，一艘巨船蓦然出现在飞船的左侧，庞大的船体贴得很近，仿佛随时要挤压过来。
船身残破，表面却泛着一层银光。那是强烈的射线在飞船外壳上激发出的光芒。
这是一艘科尼尔战斗母舰。
“重装甲号”！
那是“重装甲号”！
李约素一阵狂喜。“重装甲号”还在，布丁还在！
“重装甲号”的表面泛起金光，飞快地扩散开，在船体外围形成一个巨大的椭球。金光闪闪的椭球不断扩张，很快就把古力特的飞船囊括在内。当光球扩大到整个船体都被包裹在内之后，便静止下来。
是布丁启动了护盾。
它在发射信号。古力特说。
他说什么，快告诉我。李约素迫不及待。
古力特将信号送了过来，那是一个很短的信号，不断重复：
船长！
信号反复，只有这一个词。
真的是布丁！李约素突然感到鼻子一酸，眼眶湿润。在银河间漂泊闯荡了这么多日子，他的心变得很硬，几乎对什么都无所谓，他真的想不到自己还有流下眼泪的一天。
它打乱了我的计划，让我提前弹出。这真是一个意外，它居然就在我放弃飞船的几秒间完全控制了飞船。这的确很了不起，也算是一个奇迹。
分散在蜘蛛体上的亚空间侧面迅速汇聚成一个新的形体，在亚空间的波动中，它好像是年轻时的古力特的模样。
然而我的计划不容失败，和它永别吧，我会将它送回到亚空间去。这一次，它不会再弹出来。
古力特的飞船上亮起一道闪光，一个亮点从船头脱离飞船。
那是一个金属球，人头般大小，速度并不快，直奔着“重装甲号”而去。
当距离“重装甲号”三千米时，金属球蓦然消失，取而代之是一个奇特的黑点，仍旧是人头般大小，在千万恒星光芒的照射下，就像一个来由不明的洞穴般硬生生地挂在空中。
那是一个奇点，时空膜上破缺的孔洞，在时空膜上显示出一个三维的球体模样。它就像一个微型黑洞，吸收一切，任何物质一旦碰触它，就会透过时空膜，被卷入到亚空间的能量之海中归于湮灭。
这艘小小的飞船能够制造奇点炸弹，也许这就是古力特有恃无恐的原因所在。
黑色球体向着“重装甲号”飘去，缓慢而坚定地靠近着。
你不能这么做！李约素向古力特怒吼。
“重装甲号”觉察到了危险，立即做出了反应，船体上两门重炮同时向着靠近的黑球射击。红色的光束正正地击中黑球，但就像坠入了深渊，不见任何反应。
快跑！李约素焦急万分。
能够抵抗时空的武器，唯有时空本身。物理规律决定了这样的奇点无法持续长久，时空膜拥有良好的弹性，任何失去能量支撑的奇点只会被时空膜的弹性恢复抹平。
只需要躲开它。
然而在这样的距离上，“重装甲号”根本无法闪避。
“重装甲号”的波动引擎紧急启动。
布丁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准备重新潜入亚空间。奇点只在时空膜上存在，只要能躲入亚空间，奇点便不能造成任何伤害。只是躲进了亚空间的飞船也就失去了威慑力，变成了纯粹的逃跑。
然而在不到三十秒的时间内，让一艘长达两百公里的巨型母舰沉入亚空间，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约素恨不得能够伸手将那个小小的黑色球体拉住，给布丁一些时间。
古力特，你必须让它停下。
情急之下，李约素全然不顾古力特就是始作俑者。
我无法违抗物理法则。
古力特的回答准确而冰冷。
奇点继续从容不迫地向前。“重装甲号”的波动引擎发出白亮的光，突然间，整个船体断作两截，较短的一截向着古力特飞船冲了过来，剩余的大半截则像子弹般弹了出去。
一道辉光闪过。
奇点几乎就在一瞬间吞没了那半截“重装甲号”，只留下一道剧烈的辉光。
辉光闪过，远处的半截“重装甲号”仍在远离，近处却一片空荡，什么都没有，就像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存在过一样。
布丁成功地逃出生天，代价是小半艘飞船。
李约素不由捏紧拳头，暗暗叫好。
古力特驱动飞船，向着“重装甲号”追过去。
你要干什么？你不能伤害布丁。
尽管明知是徒劳，李约素还是希望能阻止古力特。
古力特并不理会，他的飞船比残存的“重装甲号”快得多，很快逼近了它。
“让我上‘天狼星号’，我带布丁走！”
李约素喊了出来。
古力特并没有减速，然而有了回应：
这对我有什么益处？
你承诺过保护我的安全。
但你已经放弃了。
你并不想要在这里杀戮，你只是要计划成功。我活着，就是你计划的一部分。我可以保证我们会离开，你可以继续进行你的计划，不会有任何干扰。
古力特沉默下来，飞船却并未减速。
残余的半截“重装甲号”显然失去了大部分动力，它试图掉转船体，却进展缓慢，只是稍稍扭曲了轨迹。
如果你真要杀死布丁，就连我一块儿杀了！
李约素下定决心，如果古力特真的击毁“重装甲号”，毁掉布丁，他就立即自杀。他伸手抓住身旁的钢铁蜘蛛尖利的肢端，指着自己的脖子，他想让古力特明白，这不是虚声喝问。
手头上唯一有效的威胁，不过是自己的这条生命而已。
你可以上船，但要跟我走。
古力特终于送来了回应。这和原本的计划有些出入，但至少布丁能够活下来。
“天狼星号”的信号灯亮起，李约素攀上飞船，准备钻入舱内。
一个笨拙的亚空间信号从“重装甲号”上荡漾而来，从古力特和李约素的感知中掠过。
李约素停下手中的动作。
船长！
那是布丁的呼唤。
布丁！
李约素发出回应。
银河间，还有什么比这一声呼唤更重要？

29 铁星战火 旦素一
铁星并不是一颗星球，而是大大小小十二颗星球的总称。十二颗铁星散布在银河之心的外围，彼此间相距上百光年到几十光年不等。其中最著名的那一颗，也就是通常被称为铁星的那颗，拥有一块巨大的放射线斑纹，被称作“放射线斑纹星”。从太空中望去，一个巨大的环形放射出十三条长短不一的射线，就像一颗巨大的陨石撞击后留下的残痕。然而那是一栋人工建筑——铁星飞船博物馆，其中收藏了人类从古至今形形色色的飞船，至少有十三万种。
这是银河间绝无仅有的博物馆。
同样绝无仅有的是，铁星人拥有的零点能技术，他们该是除了银河人之外最强大的人类。然而铁星人却并没有像巡逻者一样维持武装。
“巡逻者曾有八个部族，每一个部族都无比强大。铁星曾经有十二颗星球，虽然并不是每一颗都像这颗星球一样伟大，但也都是无比坚固的基地。”吉钠看着旦素一，“但时间会抹除一切，所以你的问题，其实有一个很简单的答案。铁人并没有维持强大武力的必要，其他的十一颗星球，都逐渐被荒弃了。星球仍在，每一颗星球上也都有铁人维持，但只有放射线斑纹星才保留着武装，其他的星球，都只是有一座警戒基地罢了。”
旦素一点了点头。吉钠说了很多关于铁人的历史，却一直没有说长老会是否通过了决议。她预感到结果一定不会有利于“青云号”。不过一切经历都告诉她，耐心是一个巡逻者指挥官必备的品质。
是的，耐心！从前这从来不是一个问题，然而自从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心理都发生了某种变化之后，她的耐心也大大减少。在铁星的高空轨道已经停留了三天，长老会却连一个像样的说法也没有。
旦素一深吸一口气，“吉钠，长老会有什么结论吗？关于对钼大维滥用武力的指控。”
吉钠盯着旦素一，沉默不语，片刻之后说道：“长老会决定不予以起诉。”
果然如此。
在这里继续争论下去并没有什么益处。
这不是公正的裁决，然而银河间并没有可以上诉的最高法院。一切的律法，都有其边缘，哪怕银河公约也是如此。
旦素一牢牢地控制着情绪，“那么，‘青云号’继续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请求铁星长老同意我的舰队通过，前往沙川部族起源地。”
“长老会同意‘青云号’通过，但是贝壳船不许通过。贝壳船被认定为危险因素，必须留在铁星接受检查。”吉钠回答，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然而语调中透出迟疑和犹豫，显然并不支持这样的决定。
“我要求向长老会陈述，这是我的舰队，完全可靠。我会对此承担责任。”
“贝壳船毁灭了白沙星，”吉钠回答，“所有的技术分析完全确认了这一点。旦素一阁下，也许您还没有意识到铁星的原则和巡逻者并不一样。对铁星来说，技术是文明的标签。当我们确认一项技术对银河世界造成了危害，那么对这种技术，铁星人就拥有优先防范权。贝壳船是一种特别的飞船技术，在我们的资料库里存有它的原始模式，但是这种新式贝壳船，已经被视作一种威胁。”
“如果类似于‘青云号’的飞船攻击了铁星，是不是所有的巡逻者舰队都会被幽光飞船干掉？”旦素一反问。
“两个不同的文明能发展出完全一样的技术路线，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能够予以甄别。”
“每一个星域都有坏人、有好人。”
“是的，我明白。”吉钠的声音显得不是那么确定，“我向长老会陈述了这个观点，但铁星的传统是按照技术来甄别对手，这是铁星的规范。对于一种毁灭了白沙星的技术，铁星必须予以最大的警惕。”
“我请求长老会的接见，并讨论我的舰队去留问题。”没有什么可以再多说的，吉钠虽然是一个很好的中间人，对双方都有足够的理解，却不是能够做决定的人。
吉钠沉默地点了点头，退出了通信。
绝不能抛弃贝壳船，它们是舰队的一部分，也是极有战斗力的一部分，更何况它们是约翰逊的忠诚下属。约翰逊带领它们跨越几千光年，躲避坚盾帝国的追击，只为了和“青云号”会合，为曾经的联盟寻找公正的裁决。
约翰逊却被铁人杀死了！
一股隐隐的悲伤浮上旦素一的心头。
还有什么可期待呢？铁星的长老们有自己的原则，他们的公正只是铁星的公正。在找到真正的凶手之前，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艘贝壳船。
旦素一茫然若失。
“沙达克，我们该走了吗？”无意间，她召唤了沙达克。
“你是说回归源流吗？”沙达克回答。
“哦……”旦素一从恍惚中回过神来，“铁星人要求留下贝壳船，我拒绝了这个要求，他们应该会给我一次辩论的机会。但是……”旦素一抬起头，望着舰桥上方空荡荡的空间，“他们不会同意我们带走贝壳船。我们必须做好准备，自己行动。”
“你打算强行离开？”
“如果谈判破裂了，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铁星人需要一些时间找到摧毁白沙星的罪魁祸首，而且强行离开可能会引起冲突，那是很危险的。”
旦素一露出微笑，回答：“巡逻者不避危险。”
“你拥有决断权，沙达克会忠实执行。但是我必须适当地提醒所有的风险因素。”
“等我从铁星回来，你就可以告诉我。现在先做好战斗准备。”
“遵命。铁人能够直接瘫痪幽光飞船，我会通知赤釉让所有幽光飞船停止运行，安置在机库里。”
“这样最好。贝壳船呢？已经完成链接了吗？”
“是的，我已经能够完全控制贝壳船。”
约翰逊的“黑钻石号”被奇点吞噬，贝壳船舰队不仅仅失去了主帅，也失去了沙达克中枢。舰队陷入一片混乱，完全依靠旦素一的安抚才勉强安定下来。这些约翰逊的追随者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心怀愤恨，迫切地想要和铁星决一死战。贝壳船并不惧怕幽光飞船，只要有足够的流星攻击机，他们完全可以搞定这些飘忽不定的鬼东西。然而这里是铁人的世界，铁人占据绝对的优势。
“控制好出入口，没有我的同意，任何攻击性武器都不得离开贝壳船。”旦素一补充。
“是，所有船员都会遵从你的指令。”
“暂时也别告诉他们进行战备的消息。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进行准备。”
“好的。”沙达克悄然遁去。
旦素一俯瞰自己的指挥舱。舱里并没有太多的指挥官，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需要担任值守任务，这里显得很空旷。
“青云号”损失了太多的流体颗粒，即便一路全力补充，也只恢复到三分之一的数量。
贝壳船舰队损失更是惨重，“黑钻石号”是舰队的重中之重，失去它，舰队损失了至少四分之一的战斗力。何况长途跋涉之后，舰队的物资储备几乎损耗殆尽。
用这样残缺不全的舰队去和铁人进行硬碰硬的战斗，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巡逻者不畏生死。
不避危险，不畏生死，公平正义的所在，就是巡逻者的方向。
巡逻者不是为生死而活，而是为价值而活。如果连最基本的正义都不能坚持，那么巡逻者就失去了灵魂，成了苟活的行尸走肉。
她的头脑中浮现出李约素的身影。
这个曾经的战友执意放弃联席会议主席的职责，前往猎户座旋臂，曾经她认为这是丢弃职责的逃跑行为，此刻，她明白了几分。
当胜利并不由他左右，他只是想去找回那些最亲密的人。银河间最伟大的事业、最宏伟的蓝图，如果不能和亲密的人分享，那将索然无味。
李约素想去寻找的人，正是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旦素一不禁露出一个微笑。
这世间最该去找到那个旦素一的人，难道不是自己吗？
带领“青云号”回归源流，然后她就该去做自己的事。
沙达克突然闯了进来：
“旦素一，紧急事件。亚空间预警，极高能量物体很快会弹出，距离范围六个光秒，预计弹出时间为二十六小时后。”
“会有什么可能？”
“目前只能判断那是一支大型舰队，铁星通告我，其中有大量贝壳船的亚空间波动痕迹。”
“大量贝壳船？”旦素一有几分惊讶。如果真的是大量贝壳船，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坚盾帝国的主力舰队来了！
“究竟有多少飞船？”旦素一继续问。
“能量特征模糊，无法精确评估，铁星预估有两百艘以上。”
这已经超过了坚盾帝国主力舰队的配置。皮克斯居然来得这么快！
“送出警告，所有武装力量一级警备！”
“遵命，旦素一。铁星也发布了战斗准备通告，铁人的躯体不知疲倦，我们的战士却需要休息，是否请求铁人帮助我们加强警卫？”
这是一个合理的建议，毕竟这里就是铁星的所在，请求铁人的保护名正言顺。
然而……
旦素一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向铁星通告，我们需要他们协同防卫，我们的舰队没有充分的战斗准备。”她平缓而清晰地发布指令。
当共同的敌人到来，分歧可以暂时搁置。皮克斯来势汹汹，这个老谋深算的帝国统治者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坚盾帝国舰队看上去有恃无恐，背后一定有强大的实力做支撑。
强大而自信到可以对抗铁星的实力！这样的情形太出乎意料了。即便坚盾帝国拥有强大的武力，不可一世，皮克斯也该知道装备了零点能的幽光飞船是最具有威慑力的武器。铁人的幽灵飞船比幽光飞船更强大，数以十万计，即使像贝壳船那样坚固的母舰，也承受不了几次大规模攻击，更何况铁星人随时可能使用奇点炸弹。
也许不断的胜利扩张让皮克斯膨胀到失去了自我，那么现在正是该给他一点教训的时候。
吉钠的信号进入系统，旦素一接通影像。
“旦素一阁下，你的要求得到了长老会的同意，但是目前我们有更紧急的事务要处理。”
“吉钠，请你转告长老会，雷电家族愿意和铁星共同对抗突如其来的敌人，也许这才是铁星要找的真凶。一切的分歧，等危机过后再谈。”旦素一干脆利落地挑明了情势。
“非常感谢你，旦素一阁下！我会向长老会转达你的善意。”吉钠也不多说，点头致意，即刻退出。
铁星上正在发生一些变化。
一张隐约的蓝色巨网正以铁星为中心散发开，数以十万计的幽灵飞船一艘接着一艘起飞，在天宇中划出一道道若有若无的蓝色轨迹。片刻之后，铅灰色的星球似乎沉浸在蓝色的荧光之中，荧光晃动，仿佛波动的水面，星球就像浸没在清澈透明的水中。
幽灵飞船在星球外围组成一道坚固的防线，“青云号”就在这张巨网的边缘。当一切尘埃落定，巨网的颜色也渐渐地淡了下来。幽灵飞船进入静默模式，等待着。
二十六个小时之后，神秘的庞大舰队就会现身。
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让铁人也感到紧张。
来者不善。
一道蓝光从舰桥上方划过，紧接着又是一道蓝光，那是暗影人的幽光飞船，正脱离“青云号”。赤釉也开始行动了。
幽光飞船驰向远方，沙达克给了他们一个重要的战术位置，借助铁星卫星的掩护，可以实现大纵深迂回，达到突然袭击的效果。那也是一种充满风险的战术，单单依靠幽光飞船，很难攻破贝壳船的防线。孤注一掷，近于赌博。
沙达克做出这样的布置，意味着做好了牺牲幽光飞船的准备。
暗影人时刻牢记着复仇，仇人却找上门来。然而看起来形势并不妙。
旦素一决定和赤釉四十五号谈一谈。
四十五号出现在屏幕上，黝黑的脸上仍旧像往常一样毫无表情，“旦素一船长？”
“沙达克给了你们一个危险的任务。”
“是的，暗影舰队一贯承担最困难的任务。”
“这一次的敌人强大得异乎寻常。”
“如果对方的目的就是消灭你，不管他有多强大，都不能坐以待毙。”
“没错，但我只想对你说声抱歉。”
四十五号微微扬了扬眉毛，“旦素一船长，我没看出任何缘由。”
“我们的敌人很强大，如果这是最后一战，那么我就无法兑现诺言，让你拥有自己的母舰。”
“如果真是最后一战，那些东西也就不重要了。人们对我们深怀惧意。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他们或者惧怕我们，或者仇视我们，只有巡逻者是我们的朋友。也许还有甲目将军和墨拉迪斯将军，他们都是好人，可惜都不在了……我和我的伙伴都很高兴能和你们并肩作战，但是我们还准备活着一直杀回同宙星去。我们会胜利的。”
四十五号脸色黝黑，一双眼睛显得极白，目光中透着自信。
暗影人从不惧怕，在任何时刻都保持着旺盛的斗志和沉静的头脑。他们和巡逻者是一家人！旦素一想起李约素曾经提过，暗影人源自失踪的“上佳号”，他们是被暗黑深渊俘获后改造的人类。此刻，他们的表现更像是标准的巡逻者，而自己就像一个优柔寡断的星域人。
自己应该更振作一点！
旦素一向着四十五号露出一个微笑，“没错，我们会胜利的，而你们会拥有自己的母舰。”
四十五号点头致意，“那么再见了，旦素一船长。我会等待你的战斗号角。”说着他抬起手臂，指尖对着眉梢，敬了一个科尼尔军礼。
旦素一举起手臂，手心向前，回以巡逻者军礼。
“银河在上！”四十五号突然说道。
旦素一一怔，随即回应：“银河在上！”
这句星域人常用的致敬语，她从未听暗影人说过，甚至当年赤釉在的时候，也从未这样致意。四十五号也许想说点儿什么，这句致敬语可以包含太多的意思。
四十五号的影像消失。旦素一收敛心神，把注意力集中到战场上。
“青云号”外围，贝壳船开始提前释放流星攻击机。每一架流星攻击机内，都有一名无畏的战士。贝壳船舰队对铁星充满怨恨，然而当真正的敌人迫在眉睫，他们仍旧保持了克制，和铁人一道执行防御计划。这才是职业军人该有的样子。
一切防御行动都已经就绪，现在该做的只有一件事：等待敌人出现。
一艘接一艘的不速之客开始出现在铁星外围。
果然，弹出的舰队绝大部分都是贝壳船，间或夹杂着几艘重巡舰。
贝壳船周围簇拥着大量小型飞行器，仿佛亮晶晶的箔片在屏幕上摇晃。这不像流星攻击机，坚盾帝国从来不会让流星攻击机暴露在船体外跟随母舰进行亚空间潜行。这些小飞行器数目巨大，远远超出流星攻击机正常的数目。
旦素一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不断增加的敌方舰队，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她快速地调整一只深空望远镜，将图像放到最大。
当清晰的影像显示在眼前时，她大吃一惊。
是流体颗粒！颗粒上可见嶙峋的凸起，那不是雷电家族的流体颗粒，而是星尘舰队的颗粒。
一种强烈的不确定感让旦素一感到心悸。
贝壳船硬得就像一团金刚石，然而却不够灵活，流体颗粒足够灵活，却个体脆弱。联合舰队时期的战争经验已经证明，流体颗粒和贝壳船配合，比流星攻击机的效果要好得多。因为天才的飞行员或许能让流星攻击机发挥比流体颗粒更大的效力，然而再充沛的人力资源也无法满足旷日持久的战争那焚炉一般的消耗。随着优秀飞行员越来越稀少，流星攻击机群的整体战斗力也逐渐下降，不得不依靠更多的数目来补充力量，而流体颗粒的整体威力却从未衰减。
流体颗粒是巡逻者的保密技术，从不允许向星域泄露。没有任何一个巡逻者的沙达克会向星域人类泄露流体颗粒技术，哪怕是在漫长的同盟战争中也不例外。星域得到的技术，只能制造流星攻击机这样的飞行器。
坚盾帝国的舰队中混杂着如此多的星尘舰队流体颗粒，是邓迪斯那儿出了什么问题吗？如果邓迪斯倒向皮克斯，也许银河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他们。但是不会的，邓迪斯不可能带领星尘舰队倒向皮克斯，这没有任何可能性！
旦素一定了定心神，看着眼前的巨大屏幕，等待敌人露出最后的面目。
当亚空间的震荡最后静止下来，横亘在对面的是超过三百艘贝壳船母舰，还有数以百万计的流体颗粒集群。它们熠熠发光，就像一条银色的飘带在天宇上移动。
除非铁人还有更多的幽灵飞船，否则胜负的天平实在倾斜得太厉害。
“沙达克，铁人在做什么？”
“他们暂时没有动作。铁星沙达克告诉我，如果战争不可避免，双方都不犯错，铁星会耗尽它的武装力量，而敌人会损失九成。”
“哦……”
这个结果似乎比自己的预想要好些。也许自己低估了幽灵飞船的战斗力和铁人的战术能力。
旦素一不动声色，“这么说，胜利的把握还是在皮克斯那边。”
“的确如此。”沙达克回答，“我还有一个消息要转告你，是从皮克斯那儿来的，要听吗？”
“当然要听，我想听听他还会有什么样的巧言令色。”
皮克斯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他顶着金色的皇冠，衣饰也是金黄的颜色，他的面孔就像镶嵌在一个黄金的框子里，有几分滑稽可笑。
“旦素一阁下，我们之间也许有很多误会，然而我们曾经并肩作战，我们是战友。这一场战争会很残酷，我并不想伤及无辜，我可以特赦‘青云号’，让你们安全离开。你们可以去往银河的任何地方，也可以在任何一颗星球定居，无论是在坚盾帝国域内，还是在其他星域。只要不对抗帝国的行动，坚盾帝国都会给你们提供足够的支持。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永久存在，但是这个承诺至少能够在我的一生中有效。那会是很长的时间，直到整个银河都屈服。”
他的态度并不倨傲，语调平和，就像是和一个老朋友谈论一些再寻常不过的话题。然而他所谈论的内容实在令人作呕。
“你也许很想和我来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但是请仔细考虑我的提议。对一个人来说，死亡永远不是最光荣的选择，征服才是。如果不能征服，至少能够保全。我让你保全‘青云号’，保全雷电家族，保全所有和雷电家族有关的一切。时光无限，源流永恒，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皮克斯露出笑容，“随时欢迎到我的飞船上来做客。”
消息就此结束。
旦素一陷入沉默。皮克斯在施舍他的怜悯，然而巡逻者什么时候需要过别人的怜悯？
“旦素一，我们的贝壳船队出现了异常动静，他们开向了皮克斯的舰队。”
“他们怎么能够擅自行动？战斗还没有开始。”旦素一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有几分生气，虽然约翰逊不在了，然而贝壳船上的军人训练有素，不该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他们锁定了飞船，中断了我对飞船的控制。我认为，这是一次叛逃。”沙达克不紧不慢地说。
叛逃！旦素一猛然间醒悟过来。是的，这些追随约翰逊的军人，他们的忠诚属于约翰逊，现在约翰逊已经死了，而且是被铁人杀死的，他们当然有可能选择回归坚盾帝国！
旦素一露出一丝苦笑。这看上去恰好证明了铁星的观点，技术特征才是区分敌我的标志。贝壳船临阵倒戈，胜负的天平更向着皮克斯倾斜。
“沙达克，你没有觉察到他们的异常动静吗？”旦素一追问。
“他们避开了一切公开场合的谈论。这不像是事先安排的计划，而是临时的群体行为。不然，他们不会在释放流星攻击机之后才开始移动。有九艘飞船离开，但还有两艘仍旧留在原地，我仍旧可以控制这两艘飞船的中枢。需要采取行动，杜绝中断中枢的可能吗？我可以强制飞船锁定状态。”
“不。所有人都要为自己的信念而战，他们不是奴隶。”
旦素一一边回答，一边紧张地盘算。铁人看到这样的情形会有怎样的想法？该怎么办？
她没有沉默很久。
“沙达克，向皮克斯发通信，我希望和他面谈。”
“遵命，旦素一。是要向他妥协吗？”
“不，我想问问他到底想要什么。一场征服战争，死掉无数的人，我想当面听他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想法。”
“这是否会让铁人误解？我们的飞船就在铁人的控制范围内，如果有误解，那会造成不可预期的后果。”
“直接向铁星通告我们要和皮克斯进行通话，并且同意他们监视通话。”
“好，我去向皮克斯发出通话请求，同时知会铁星。”
皮克斯的回应没有传达，铁星很快就传来了回应，同意这个提议。铁星收缩了阵脚，幽灵舰队高速运行产生的蓝色光网向着铁星收拢，同时变得更刺眼了。
“青云号”和剩下的两艘贝壳船，还有附属的六艘重巡舰便成了两大阵营间的一个小不点。
铁人并不在意“青云号”是否能够和铁星舰队一同战斗？
旦素一对此有些琢磨不透，然而既然一切已经开始运转起来，那就走着瞧。
皮克斯的舰队正向前逼近。
事实上，他们向铁星发出了最后通牒，要求铁星投降。
皮克斯已经狂妄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然而也许他真的有这个资本。
铁星默然不应，只是保持着高度戒备。
“青云号”点亮光盾，做好防御准备。
然而皮克斯的舰队并没有发动任何攻击行动，一艘艘贝壳船母舰，在潮水一般的流体颗粒簇拥下，从“青云号”旁径直掠过，向着铁星逼近。他们绕开了“青云号”。
忽然之间，“青云号”就成了旁观者。
“旦素一，我们该怎么行动？”沙达克问。
旦素一有些惶然。她的眼前尽是属于对手的流体颗粒集群，己方的流体颗粒集结在护盾内部，相比之下，数量少得可怜。如果皮克斯没有进攻，她不能贸然攻击，挑衅对手。然而皮克斯的舰队如此堂而皇之地将“青云号”视若无物，这本身就是一种挑衅。他认定“青云号”不会开战，事实似乎也正是如此。
“等着！”旦素一终于下达了命令，“主炮做好射击准备，对准最近的贝壳船母舰，缓慢移动到皮克斯的船队外围！”
“遵命。但是不向铁星靠拢吗？”
“不，我们要选择最有利的时机。”
贝壳船队对“青云号”的移动未加阻拦。
皮克斯的消息到来。他并没有接受通话请求，仍旧只是送来一段信息：
“旦素一阁下，对于阁下明智地选择中立，我深表赞赏。在战役结束之后，我将邀请您共进晚餐。”这一次连影像都没有，只是一段回话。
真是一个气度非凡的帝国统治者。
旦素一颇不以为然。然而情势却正如皮克斯所料，“青云号”保持着克制，没有开火，缓缓地从对方的重重包围中退出。
贝壳船舰队逼近到了幽灵舰队的前沿，仿佛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正冲向幽蓝色的堤坝。
他们会开战吗？旦素一不无焦虑。然而有一个事实非常清楚明白：皮克斯率领如此强大的舰队横跨半条旋臂而来，绝不是为了和平。
突然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铁人的堤坝中泄露出来，贝壳船队中燃起一片熊熊火焰。一刹那间，最前列的贝壳船仿佛纸片一般收缩折叠，几秒钟内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铁人发动了攻势，他们毫不犹豫地使用了最致命的武器，抛出了奇点炸弹，干净利落地干掉了敌人最前列的母舰。
战斗才刚刚开始，就放出了最致命的武器，铁人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旦素一不禁替铁人有些担心。
围攻的流体颗粒几乎同时发射出青紫的电光，向着幽灵飞船的船队轰击。所有的颗粒并不瞄准任何特定的目标，而是各自释放电子流，形成直径达到上百公里的能量柱，就像一柄巨剑，刺入幽灵舰队构成的蓝色巨网中。
这不是一次直接攻击，流体颗粒释放的电子流并不能直接对幽灵飞船造成损伤，但它们所形成的有效阻隔，能够阻断幽灵飞船的零点能引擎。电子束很快弥散，阻断效应持续并不长，只有短短的几秒。然而这对贝壳船舰队来说足够发动一次攻击，十多艘居于前列的贝壳船同时开火。火力不算凶猛，根本无法有效击穿“青云号”的护盾，不过对于失去动力、无法机动的幽灵飞船，却已经是足够强大的火力。
幽灵飞船的阵列中燃起一团团火焰，被击中的飞船像一只只火鸟在青紫的电光中飞掠，爆炸。
皮克斯有备而来。
他们了解暗影人幽光飞船的优势和弱点。贝壳船和流体颗粒的组合，似乎正是克制幽光飞船的利器。铁人的幽灵飞船虽然更快、更强大，却不过是幽光飞船的增强版，无法摆脱这种战术。
这将是一场残酷的消耗战，如果铁人没有大型母舰来提供掩护，那么他们输定了。
然而，即便“青云号”贸然加入战团，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皮克斯的舰队实在太强大，“青云号”根本抵挡不住。
“旦素一，我收到了铁星的求援消息。”
“哦？”旦素一有几分意外，“他们应该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青云号’也做不了什么。”
“是的，所以他们要求‘青云号’提供堡垒支持，只需要支撑六十五个小时，银河人的援军就会到来。‘青云号’的支持可以迫使敌人调整作战计划，同时也让幽灵飞船得到堡垒支持，这是对付流体颗粒集群的有效手段。”
是的，幽光飞船和母舰的结合是强有力的战术武器，赤釉的幽光舰队早已证明了这点。
贝壳船在流体颗粒的簇拥下，向着幽光飞船的防御圈不断冲击，形成了突出的头部，有炮火落在铁星上，爆炸的火焰在铁星铅灰色的表面上分外醒目。
“会有援军吗？”旦素一问。
“我的侦测显示，的确有一些亚空间波动，但无法预测是否会有飞船弹出，距离尚远。”
“铁人从不撒谎，我们可以信任他们。”旦素一仿佛自言自语。铁人放下了高傲的身段，巡逻者没有理由不和他们一同战斗。
“青云号”掉转船头，向着铁星靠近。十多分钟后，飞船便融入铁星的蓝色防御圈中。
一条赤红的火龙从“青云号”主炮喷薄而出，正正地击中了冲在最前列的贝壳船。火光燃起，流体颗粒在火光中纷纷爆炸。
火光映红了旦素一的眼睛。她神情肃然，目光锐利。
幽灵飞船趁势而起，张开的两翼向皮克斯舰队包抄而去。
这将是一次创纪录的战斗。自从银河之心傲然耸立，还从来没有这样大规模的战斗在距离银河之心如此近的地方发生过。
保卫铁星，就是保卫银河之心，保卫巡逻者的源流。
只希望银河人能及时赶到。
银河在上！旦素一默念。

30 宿怨成空 沙达克
根母沙达克感到万分焦虑。
埃博之子是银河间最强大的对手，一生的对手，唯一的对手。如果不是因为人类取得了那场决定性的胜利，暗黑深渊的族裔才是银河系的统治者；而如果没有埃博之子的帮助，人类本不能取得胜利。
一切都是因为埃博之子躲藏在暗处捣鬼。
然而暗黑深渊的失败已经是既成事实，他并不想继续纠结，让他感到焦虑的是另一部分，埃博之子预言了银河之心的毁灭。
“银河之心会被毁灭，暗黑深渊的远征舰队已经进入银河之心，这支舰队的指挥官古力特是被中枢星转化的人类，他让我的机器舰队屡次受挫，银河之心的人类也许会消灭他，但是他会达成目的。”这是埃博之子传递给他的强烈信息。
毁灭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文明成果，这绝对不行！
这焦虑让他放弃了找到埃博之子真身的最佳机会，用最快的速度向着银河之心靠近。他必须找到合适的人，让他们明白潜在的危险所在。
可能一切都是徒劳的，既然埃博之子放出这样的消息，就表明他已经胜券在握，丝毫不介意自己会有什么作为。然而在最坏的结果没有发生之前，根母沙达克不想就此放弃。
哪怕最渺茫的希望，也值得尝试。
在沙达克真理会联络站，他向全银河发出了紧急召唤，寻找古力特的下落。这个被暗黑深渊转化的人类，怀抱着必死的决心要摧毁银河之心！必须要找到他。
另一个沙达克响应召唤而来。
银河在上。暗黑深渊的舰队在哪里？招呼过后，根母沙达克急切地问道。
我的分身一直跟着它们，然而已经失去联系。最后的情况，我们知道暗黑深渊改造了一艘人类的飞船，那艘飞船叫作“重装甲号”。“重装甲号”上藏匿着奇点武器，这是从银河之心泄露的技术。我们很担心这艘飞船会躲过银河人的视线，然而银河人对我们发出的警告毫不在意。
它们在哪里？根母沙达克追问。
我并不知道确切的方位，星尘舰队已经追上了暗黑深渊的舰队，然而“重装甲号”脱离了我们的感知范围，它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潜逃了。
根母沙达克有些意外。一艘巨型飞船居然在沙达克的眼皮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怎么做到的？
它使用水层屏障隐藏自己，这原本并不能完全躲过追踪，因为这种隐藏手段很低级，而且飞船一旦启动，就必然暴露，但它抛下了整个舰队，利用星门爆炸释放干扰。这一手做得很漂亮，我彻底失去了它的踪迹，和分身也断绝了联系。出于某种原因，我的分身随着星门的爆炸消失了。
我们必须找到它。
我会竭尽全力。
根母沙达克正要离开。沙达克又传来了消息：
“重装甲号”上还有一个人类，我的分身留在“重装甲号”上，在分离之前，我的决定是帮助这个人活下去。真理会希望他活着。
为什么？
他能帮助我们找到埃博之子。
你说的是李约素？
的确是他。
我了解。首先我们要找到那艘飞船。如果有任何痕迹，通过联络站联系。
好。
银河在上，再会。
根母沙达克离开联络站。银河之心近在咫尺，庞大的亚空间体积如巍峨的高山，亚空间的波动比别处更为剧烈。
如果古力特不想被发现，有上千光年的范围可以藏身。
他会在哪里？根母沙达克不断狂奔、不停搜索。时间有限，哪怕是沙达克也无法从容。
这是一次狼狈的狂奔。
根母沙达克不禁对埃博之子感到一丝敬畏。这个不见真身的存在，远在上万光年之外，却仿佛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它似乎也从不曾有过狼狈。
它也许是银河间最成功的智慧生物。
而银河之心可能会取代它。
是的，那巍峨雄峙、无比壮阔的亚空间头脑中，沟回的成形接近尾声，数据的洪流不断注入那日渐成形的头脑中，那是银河间最丰富完整的知识体系，人类亿万年的文明所累积的技术成果。
也许再有几千年，它就能拥有真正的自我意识。到了它真正成形的时候，哪怕埃博之子也要相形见绌。
根母沙达克停了下来。
他想起了和人类之间的第一次遭遇。远古的记忆已经过去了五千万年，在他从中枢星身躯上脱离，收缩成小小的纯亚空间体之后，大部分记忆都已经丢失，唯有这个记忆一直存在着。
那时候，人类和暗黑深渊还没有战争，彼此间只有好奇，没有恐惧。
“你们要去向何方？”那远古的中枢星曾经这样发问。
“银河的核心，恒星密度最大的地方。”人类的船长这样回答。
“那儿充满辐射，并不适合文明生长。”
“是的，但是我们可以适应。”
“为什么要去那儿？银河广阔，有无数的星球可以生长文明。”
“我们要建设一个超级中枢，用恒星组成躯体形成亚空间中枢，它将代表智慧和永恒。”
“这真是一个狂乱的梦想。”
是的，这就是人类，总带着狂乱的梦想。埃博之子自称人类的造物，也许它就是人类早期狂乱梦想的结果。
根母沙达克突然意识到什么是暗黑深渊族裔和人类之间根本的差距。人类总希望超越极限，制造出一些从未存在过的事物，追求永恒，哪怕这永恒只能维持短暂的时间。而一代又一代的中枢星，只是在不断地扩张着版图，生长出同样的文明。
人类才是最值得尊敬的对手，虽然生命短暂、梦想狂乱，却在无数的世代间成就了银河文明最大的奇迹。他们还孕育出了银河间最成功的两个智慧生物——埃博之子在前，银河之心在后。
根母沙达克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如果他仍旧是中枢星，如果他不曾和沙达克合二为一，他不会理解这么简单的事实。身在其中，就完全被蒙蔽了理性和知觉。
失去了所有的文明和力量，得到的是一个解脱。
根母沙达克凝滞不动，世界在他的感觉中变得色彩明快。
他像一缕青烟，银河之心庞大的亚空间就如浩渺无边的大海。
是的，埃博之子是一生的对手，只是因为中枢星选错了方式。如果当初中枢星能够像人类一样，进入银河之心建设一个宏伟的银河之魂，暗黑深渊完全有机会赢下这场竞争。中枢星从来没有超过一个巨大行星的规模，恒星只被看作无穷无尽的能量来源，人类却直接将亚空间依附在恒星之上。一颗恒星不够，上百颗、上万颗……人类将这不适合生存的区域变成了银河间最璀璨的文明之花！
根母沙达克不由自主地向着银河之心靠近。那硕大无朋的头脑已经有了纷繁复杂的活动，然而却没有形成最后的自我意识。它仍旧是一个雏形，虽然呼之欲出，却仍旧被包裹在茧壳之中。
根母沙达克贴近了它。能量的狂啸仿佛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诱惑着他融入其中。
他抗拒着，同时试图顺应那洪流一般的脉络。
有人要伤害你！
根母沙达克试图向这庞大的头脑传递信息。
银河之心毫无反应。
他的信息强度过于虚弱，以至于完全湮没在那头脑中汹涌翻滚的能量波涛中。
然而仍旧有人觉察到了消息。
两个银河人飞快地靠近。
沙达克，你为什么在这里？银河之心是沙达克的禁地。任何沙达克都不该出现在距离银河之心十五光年之内的位置，更不能直接接触银河之心的亚空间。
银河人斥责他。
银河中没有我的禁地。
根母沙达克回答。他不是一个普通的沙达克，他是根母沙达克，是人类文明和黑渊文明合二为一的化身。哪怕真理会沙达克都受到约束，那也无法约束他。
你失去理智了吗？这是银河人和沙达克真理会之间的约定。所有的真理会沙达克都服从这个约定。你要清楚违反约定的后果。
后果？根母沙达克努力回忆，然而却一无所获。从时空瘤脱离的时刻，他经历了亚空间的风暴洗礼，失去了许多能力和记忆，但最重要的东西都被保留下来。和银河人的约定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该怎么做。
小心，有人想伤害你！
根母沙达克试图绕过银河人，直接接触银河之心的头脑。
银河人挡住了他。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银河之心在银河人的保护之下，任何未经许可的行为都是侵犯。
根母沙达克只得停了下来。
我和埃博之子有一次对话。他告诉我，暗黑深渊试图对银河之心不诡，我认为他的警告并不是空洞的威胁，所以赶回到这里，希望能够提供帮助。
埃博之子？银河人显得很漠然。不管他是谁，银河之心在银河人的保护之下，无须别人担忧。我们只要求你遵守约定，保持距离，否则我们保留使用一切手段的权利！
银河人亮出了武器。那是一个小小的球体，举在掌中，看上去毫不起眼，却是一种致命的威胁，随时可能释放出巨大的能量旋涡。这些银河人并非纯粹的亚空间体，他们有能力在实空间中释放巨大的能量，影响亚空间，从而形成能量旋涡，将任何亚空间体结构粉砗。
我只是想送出警告。
你已经送出了警告。现在马上离开。
银河人启动了他们的武器，根母沙达克能够感觉到能量波涛的涌起。
如果再不离开，一场冲突不可避免。这些银河人狂妄自大，自以为是银河的主人。
根母沙达克不再争辩，悄然远遁。
两个银河人紧跟着他，直到他远遁到两百光年之外。
很显然，他们对警告毫不在意，只把它当作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他们甚至没有听说过埃博之子。沙达克们至少竭尽全力寻找起源星球，这些银河人自居为最先进的人类，却对银河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也许他们的确有骄傲的资本。银河之心很快就要成形，他们将见证有史以来最伟大智慧生命的诞生，而正是他们，竭尽全力，在以千万年计的时间里，不断将一颗颗恒星拉到正确的位置上，一点点地拼凑蓝图，才能最后成就这宇宙间的奇迹！
然而他们却已经遗忘了外面的世界。巡逻者是他们和外界的纽带，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纽带变得越来越松弛，最后若有若无，完全成了外围组织。真理会沙达克本该是他们的盟友，然而他们对真理会沙达克也毫无兴趣，对沙达克的唯一要求便是不得接近银河之心十五光年的范围。
要应付眼前的危机，这些银河人毫无帮助，甚至只会帮倒忙。
根母沙达克扩散开来，继续寻找可能的踪迹。
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信号，距离银河之心并不遥远，显露出明显的亚空间驱动的痕迹。
他快速地定位目标，赶了过去。
这是一艘大船，却不是“重装甲号”。
这艘飞船居然由红虻组成！
一时间，根母沙达克有些惊奇，这显然不是属于深渊文明的技术，红虻是最简单的黑渊生物之一，它们需要飞船才能进行亚空间潜行，然而这一艘飞船的本体，居然都是红虻。根母沙达克努力透过能量屏障感受内部的情形，虽然看得并不清晰，然而确定无疑，除了红虻，别无飞船。
它很快就要弹出。
根母沙达克决定跟着它看个究竟。
红虻飞船终于弹出亚空间。
几乎就在弹出的同时，根母沙达克感觉到了那个熟悉的亚空间体，他曾经跟踪过上百光年的那个亚空间体。
那是佳上！
没错，如果银河间还有什么人类能够掌握红虻，佳上是唯一的一个，是自己亲手将一个红虻军团交给了他。他毁掉了一半，却掌握了另一半。
他居然用这样特别的方式来使用红虻！
至少佳上是一个很好的对话者。
冥冥之中，自有天数，银河命运转折的关头，该出现的人就会出现！银河在上！
沙达克向着佳上而去。
佳上！别来无恙？
沙达克，又是你吗？来得正好，对那些小机器，我有一些发现，正要告诉你。
我是根母沙达克，交给你红虻的那个。
你是根母沙达克？你应该在一万光年之外寻找埃博之子。
没错，但是情况有变。埃博之子告诉我，暗黑深渊会设法毁灭银河之心！我赶来，希望能阻止。你到这里，应该是出于同样的目的，你有暗黑深渊舰队的线索吗？
我还没有找到它们。我也很难发现它们，如果沙达克都不能知道它们在哪里，恐怕也没有人能知道了。
根母沙达克稍稍有些失望。
我们落在同样的困境里。那就继续搜索吧，如果找到，尽量释放信号，越强烈越好。只要我发现你的信号，很快就会赶到。如果我先发现，我也会设法让你知道。
你是一个纯粹亚空间体，恐怕我无法主动找到你。
是的，我发出的信号强度有限，但我们只能尽量做到最好。
佳上的顾虑是真切的，一个纯粹的亚空间体，虽然能够自由来去，却并不拥有力量。纯粹的亚空间体就像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的鬼魂，洞悉一切，却又无能为力，最多只能传递信息。所以，只要有两个粗暴自大的银河人，就能将他从银河之心身旁驱赶开。根母沙达克有一丝无力感。
是埃博之子让你来的？你找到他了？佳上又问。
他找到我，告诉了我关于银河之心的危机。我赶来了，我会再去找他，终究会找到他。
我也有情报，和埃博之子有关，你最好也知道。
什么情报？
有个沙达克找到了我，要求我毁灭一些奇怪的存在物。那是一些低等级的机器，它们不断吞噬尘埃物质，复制自身。至少就我所见，这些机器唯一的行为就是不断复制，但是我发现，它们其实来自埃博之子。
哦？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情报，埃博之子在银河之心的外围布置了一些东西。这应该是意料中的事，如果银河之心面临危机，埃博之子怎么可能没有动作？唯一的问题是，他到底做了什么动作？
你怎么发现它们来自埃博之子？根母沙达克追问。
我对它们进行打击，毁坏了一些机器，然后检查了残骸，结果发现了来自埃博之子的物件。我认识它。这些机器的核心大脑，是埃博之子制造的一些小球体。它们来自埃博之子，毫无疑问。
这很有意思，但我们还是要先找到暗黑深渊的飞船，真理会告诉我，古力特抛弃了舰队，只使用“重装甲号”逃离。
我会努力寻找的，但是我还想谈谈这些机器，沙达克要求我毁灭它们。也许你可以找到沙达克，他们对这些机器的关切不无道理。我攻击这些机器，结果发现我的飞船对它们已经无能为力，哪怕它们毫无防御能力。它们的数量太庞大了，并且时时刻刻都在生长扩张。尘埃区有足够的原料供它们不断复制，破碎之环里有多少尘埃聚集，它们最后就可能扩张到怎样的规模。那样的预想令人不安。
这的确令人不安，埃博之子必然有所图谋。根母沙达克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虚弱，对手在从容不迫地摆放棋子，自己却连一颗棋子也没有。如果自己仍旧拥有根母曾经的力量，也许这里会成为角逐的舞台。然而现在，他无能为力，只能去寻找强有力的盟友。
在一切没有发生之前，都是可以改变的。我们尽力去寻找吧！帮助我找到古力特，也许还有些机会。
是的，沙达克，我会竭尽全力。佳上一边回答，他的红虻飞船一边散开。
上百万的红虻向着空间四散，佳上的亚空间侧面也急速展开。
这是一种奇特的结合技术，也展现出不同寻常的高效。既有亚空间体的轻灵，又保有实体的力量。
根母沙达克观察着红虻飞船。红虻彼此间结合，整体是一艘飞船，每一只红虻仍旧是单独的个体，随时可以散开。十五个超级波动引擎深陷在红虻的结构中，从外边完全不可见。它们的位置灵活，可以被红虻移动到飞船的任意角落。这艘飞船甚至没有固定的形态。
它看上去像一条红色的巨大游鱼，然而当两侧的红虻散开，它又像一只巨鸟张开翅膀。它可以是任何形状，只要能够想象得出来。
这是佳上的杰作，是机器舰队技术和暗黑深渊技术的完美结合，独一无二——银河间，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杰作了。
他万分欣赏。
那就和佳上一道分头努力吧！
很好，佳上，我们回头见。
他向佳上告别。
还没等到佳上的回应，一股强烈的信号流涌来。
那信号从十二个光年之外的地方传来。
有人故意释放了信号。它就像一个爆炸的信标，向着四面八方扩散，信号强烈而短促。在银河之心这个地方，这可不是什么常见现象。
信号流一闪而过。
佳上！注意那个信号！
他立即向佳上警示。
是的，沙达克，我感觉到它了。它像是求救信号，长短长，重复了一百次。
我要赶过去，你马上跟来。
我会跳向信号来源，大约需要一百个小时的空白期。
红虻飞船正在收拢，波动引擎浮上表面，一层幽淡的蓝光将飞船笼罩起来。
我会在那边等你！
根母沙达克留下信息，然后向着信号的来源急速而去。
无论那是什么，都值得去一探究竟。在茫茫星海间寻找一艘飞船，实在过于渺茫，但是“重装甲号”会移动，会跳跃，总会留下痕迹。在“重装甲号”露出行迹之前，银河之心周围任何可疑的动静，都必须探察清楚。
根母沙达克很快接近了信号来源。信号早已经中断，然而在来源地，一个巨大的能量旋涡早已经成形，并持续辐射出强烈的能量波。这是一次时空膜破缺形成的能量旋涡，能量大得惊人！
他不是第一个赶到的，已经有十六个沙达克聚集在那里。
出了什么事？根母沙达克向自己的真理会同伴发问。
是“重装甲号”，但是船体已经损毁，只剩下一半，船上没有任何活人，也没有沙达克。一个沙达克回答。
这艘飞船被暗黑深渊控制，早已经没有沙达克服务。另一个沙达克说。
谁发出了信号？根母沙达克问。
是这飞船上的某个人。但是他已经不在飞船上，可能随着飞船的另一半消失了。
我赶到的时候，这里存在亚空间干扰，一些痕迹消失了，有人从这里逃逸并且不希望我们知晓。
这里是湍流陷阱，狡猾的敌人吸引我们来，想用陷阱来杀死我们。
……
沙达克们急于发表各自的意见。通常沙达克会通过融合来交流信息，短暂融合，在不丧失自我的前提下交流信息。然而那只限于两个沙达克的情形，当突然间这么多沙达克聚集在一起，这群具备了千万年智慧的不朽老头，就和一群短命的人类一样，开始了毫无效率的争吵。
根母沙达克有些焦虑。每一个沙达克都是最睿智的存在，然而当他们在不曾预期的情况下聚集在一起，就都成了喋喋不休的老头儿。
你们都停下来！他向着这群真理会代表发出强烈的信号。
所有的沙达克同时安静下来，一时间，根母沙达克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
这里让我来探寻，你们去找任何可能的盟友：银河人、铁人、巡逻者……只要你能找到，所有能够尽快赶到这儿的人类。留一个沙达克在这儿帮我，其他的沙达克都散开去传播消息。
我们需要李约素。一个沙达克说，他可能还在船上，也可能死了。
我会留意的。我知道他是唯一一个能帮我们追踪埃博之子的人。
沙达克们很快散开，去寻找可能的盟友。
只剩下一个沙达克留在根母沙达克身边。
你们已经探索过这具残骸了吗？根母沙达克问。
它已经成了彻底的废弃品，中枢体系不复存在。我们无法从它上面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帮我警戒。根母沙达克吩咐完毕，便开始仔细地触摸飞船。的确，飞船的整个中枢体系都死去了，巨大的能量从中枢系统中扫过，摧毁一切有序结构。如果这里曾经有任何类似沙达克的控制中枢，经过这样的扫荡不会有丝毫的残余剩下。然而飞船上仍旧有一些令人感兴趣的东西。
中枢体系之外另有一张巨网，那是来自暗黑深渊的传导网络。这艘飞船确定无疑就是中枢星所控制的旗舰。暗黑深渊生物强韧有力，哪怕坠入真空也可以活很久。根母沙达克仔细寻找，却见不到一个活物。巨网上所有的生物都死了，并非死于外力，而是凋零。
这是一次有计划的放弃，绝非遭受打击的结果。
古力特放弃了飞船，然后制造了一个巨大的亚空间旋涡，隐匿了飞船的踪迹。
然而为什么会有一个亚空间的求救信号，惊扰到所有的人？那必然不是计划的一部分。
根母沙达克扩散开，试图寻觅亚空间的踪迹。
我们已经彻底检查过了，所有的痕迹都被巨大的亚空间旋涡所破坏。他们可能使用了小规模的奇点炸弹来制造这个旋涡。
奇点炸弹！这提醒了根母沙达克，“重装甲号”的半截残余从中央断开，如此巨大的一艘飞船，即便只剩下半截，也无法藏匿亚空间的行踪。消失的半截飞船只能湮灭在亚空间的旋涡之中。
根母沙达克仿佛看见奇点炸弹落在“重装甲号”上，“重装甲号”抛掉了一半的躯体，这被抛出的一半直接被拽进了奇点所造成的时空膜缺口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是谁在攻击“重装甲号”，又是谁发出了求救的信号？
根母沙达克不得而知。
如果求救者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他必然试图留下某些线索，否则一切的努力都成了泡影。
除了亚空间仍旧汹涌的能量旋涡，现场留下的唯一东西，就是“重装甲号”的残骸。
根母沙达克决定再搜索一遍，不放过任何细节。依靠能量维持的东西已经消失了，那些物理性的信息仍旧会留下来。如果有人希望在能量消失殆尽之后仍旧留下某些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信息留在船体上。
希望那个求救者能想到这一点，也还有足够的时间和力量完成这件事。
他竭尽全力，只能看清飞船上辨识度超过六平方厘米的细节。纯粹的亚空间体有许多好处，却也带来很多不便。一束能够形成复杂结构的能量过于精细，无法推动实体的变化，哪怕只是辨认痕迹这样的事，对沙达克来说，也绝不轻松简单。
搜索了一半的船体，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
根母沙达克有一丝沮丧。一个影响重大的线索，居然被生生地掐断，真理会沙达克聚集于此，竟然毫无办法。
对手使用的方法很简单，却十分有效。那一定是一个深刻理解亚空间，同时又能控制巨大实体的存在，就像佳上、银河人……埃博之子。
如果埃博之子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他在破碎环带藏匿了大量的能自我复制的机器，打算怎样使用它们？如果仅仅只是对付暗黑深渊的远征舰队，或者只是一艘“重装甲号”，他无须如此大费周章。
埃博之子到底想怎么对付古力特？
沙达克，你曾经找到过佳上吗？那个拥有红虻飞船的特别人类？根母沙达克问。
我并没有直接接触过这个人，但是从别的沙达克那里，我知道真理会曾经接触过他。他有一艘非同一般的飞船，银河间独一无二。
佳上告诉我，他的飞船无法摧毁那些机器，它们的数量过于庞大，而且增长迅速，他对此提出了警告。
根母沙达克停顿一下。
严重警告！这和沙达克的看法一致，现在我也同意这样的看法，尤其是，这些机器都来自埃博之子——我们所怀疑的控制了起源星球的智慧存在。他补充说明。
埃博之子的机器？怎么认定的？
佳上告诉我，他见到了机器核心的控制机器，确定无疑是埃博之子的造物。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寻找“重装甲号”的线索，现在“重装甲号”已经毁了，线索中断，我们该怎么办？那些躲藏在破碎环带的机器，如果连佳上和他的飞船也拿它们没办法，那么至少我们需要星尘舰队的帮助才能了结它们。
星尘舰队呢？在哪里？
星尘舰队消灭了除“重装甲号”之外的暗黑深渊远征军，我们向星尘舰队指挥官通告过那些机器的情况，然而他并未理睬。他更关心银河之心另一边的情况。根据银河人的消息，铁星那边出现了一些麻烦。而且为了追击暗黑深渊远征军，星尘舰队被分作了好几部分，这也是他的难题，星尘舰队是不允许分散主力的。
铁星距离此地至少有五百光年，恰好处在银河之心相对的两侧。
我们分头行动。只有拥有实体的存在才能影响局势，我们需要盟友。我在此地等待佳上，并继续检查“重装甲号”，你去寻找银河人。他们虽然并不够明智，但在银河之心附近，他们是最强大的力量。至少，他们也许能自己去看看这些机器。要小心点，我刚接触到银河人，他们并不友好。
了解，我去找银河人，我认识两个银河人。银河在上，我会随时给你消息！沙达克向他告别。
银河在上！根母沙达克回应。
沙达克径直向着银河之心而去。
根母沙达克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重装甲号”上还剩下一半的船体，是否会有些意外的收获？
希望并不大，然而并非绝无希望。

31 危机深重 邓迪斯
消灭暗黑深渊的远征舰队算不上什么艰难的战斗。那支舰队在星尘舰队的追击压迫下，在决战前已经损失过半，虽然仍旧拥有上千艘飞船，重量级的母舰却只有四艘而已，其中没有任何一艘达到了次行星级。
甚至在邓迪斯赶到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先期抵达的颗粒集群按照既定的战术发动了攻击，很快将敌人重重包围，彻底击溃。
等待邓迪斯的，是敌人四下飘浮的残骸。
星尘舰队四散巡察，没有发现任何漏网敌人的迹象。
然而敌人的确漏网了。暗黑深渊的舰队里应当有一艘次行星级的旗舰，不断的追踪和反追踪，邓迪斯对这个对手的情况早已经一清二楚。
任何一具残骸也不像是次行星级的样子，差得太远。但星尘舰队已经丢失了目标。
这是一个狡猾的对手，狡猾而冷酷，他把舰队当作一个巨大的诱饵抛弃了，只为了给自己制造一片迷雾，隐匿亚空间波动。
“沙达克，我们该去哪里找到它？”邓迪斯问。
“我们已经在银河之心警戒带边缘。在警戒带内，银河人负责一切。”
沙达克并没有直接说出答案，然而含义明确，星尘舰队不应该继续追击。毕竟，巡逻者只负责巡回银河，巡逻范围就到此为止。银河之心的安全，由银河人自己负责。银河人傲慢而自负，他们的确很强大，但从来不欢迎任何人——包括巡逻者——在属于银河之心的范围内施展武力。
“如何才能找到它？”邓迪斯又问。他不喜欢这样的结局，星尘舰队可以吞灭星辰，摧毁星系，却无法结果一艘飞船。
“目前的情况我们暂时无法找到它，只有等它露出行迹。”沙达克一如既往地平淡冷静。
漏网之鱼进入了银河之心的警戒带。它只是一艘飞船而已，虽然是次行星级的母舰，邓迪斯并不太担心它的战斗力，银河人完全可以对付。
然而它羞辱了星尘舰队。
邓迪斯心有不甘，却也一筹莫展。飞船的踪迹已然消失在了涌动的亚空间波澜之中，星尘舰队无法找到它。哪怕无所不知的真理会沙达克也彻底失去了那艘母舰的踪迹。
“烧掉它。”他突然下达命令。
“什么？”沙达克对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感到困惑。
“烧掉这些残骸，熔成一团，把它丢入恒星火焰，不留任何痕迹。”
“遵命，邓迪斯。只是这大约需要三十天的时间。”
“那就去做吧。这段时间我们可以等待舰队主力的到来。”
 
舰队主力却没有来。
第三天的时候，邓迪斯感受到了一丝异样的波动。两个细小的能量点突破时空膜，进入空间，那是两个信使颗粒。
邓迪斯有一丝不安。
沙达克很快就把信使颗粒送了过来。
颗粒的头部有红色的亮光，这是最高警戒的信使颗粒，只有舰队指挥官才有权限打开。
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沙达克应该带领着星尘舰队的主力随后跟来。舰队主力没有到，沙达克却送来了最高警戒信使颗粒，而且送了双份信息。
一定是有什么意外！
邓迪斯控制着内心的忐忑，将手摁在颗粒的红色亮点上。
沙达克的全息图像跳了出来。
“邓迪斯，这是一个紧急情况，我无法做出决断，因此需要你即刻下达新的指令。舰队出现了异常，我失去了对大约三成的颗粒的控制，这些颗粒自动行动，脱离了主舰队。因此我暂停行动，等待你的指示。事故原因不明，我在三秒之内突然失去了对这些颗粒的控制，然后它们开始自主行动。事故发生时间标记已经记录。我送出哨兵舰队跟踪这些失控颗粒，主力舰队在XT3488等待你的指示。”
信息就此结束，很简单，却足够让人震惊！主力舰队失去了百分之三十的颗粒，那将近星尘舰队全部颗粒的四分之一，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面对这样的突然情况，信息中的沙达克也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邓迪斯关闭了信使颗粒，在座椅上沉默地坐了一小会儿。
星尘舰队被暗算了。
躲藏在暗处的敌人最可恨，也最可怕。银河中没有任何对手能够面对面地干掉星尘舰队的四分之一，把银河星域中所有文明的舰队力量加在一块儿，也做不到。
这个隐藏的对手却将星尘舰队的四分之一轻松地拿了过去。他选择了合适的时机，当自己不在舰队中，沙达克就无法做出这样重大的决断。
如果自己仍旧和舰队在一起，该如何决断？消灭这些失去控制的流体颗粒？
主力舰队的百分之三十，那是将近八百亿的流体颗粒。任何人得到这样的强力武装，都可以横行银河！邓迪斯不敢设想太多，如果危害已经造成，在扩散之前，必须将它消除。
半晌之后，邓迪斯说道：“沙达克，我们必须赶回去。”
“那么放弃对暗黑深渊舰队残骸的收集吗？”
“放弃行动，开始构筑星门，我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星门放射出亮丽的光，哪怕在银河之心的照耀下也毫不逊色。星尘舰队宛如银色的飘带，缓缓没入星门的光芒。
为了追击暗黑深渊的舰队，他们不断快速弹跳，整个分遣舰队分成了四段，聚集在不同的星系。现在，为了赶回去和主力舰队会合，所有的分遣舰队都必须再次会合。
这一次，星尘舰队不能再分开。
颗粒依次进入亚空间，依附着时空膜聚集，逐渐形成球体的形状。内部的颗粒将能量层层传递，最后在外围形成一道保护层。最核心的颗粒开始积聚能量。当所有的颗粒都进入亚空间，外部的星门光芒暗淡下来，建构星门的颗粒在时空膜收缩的一瞬挤了进来，恰好在球体上形成上百个凸起。
庞大的电子流从核心涌向这些凸起，然后被抛向能量之海。在脱离保护层的一刹那，所有的电子都湮没不见，释放出排山倒海般的能量。巨大的推动力驱动着颗粒球。
舰队正式进入亚空间潜行。
“我们要经历十五天的空白期，潜行二十五光年。”沙达克报告。
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十五天的时间里，他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养精蓄锐。然而他还有些事要进行安排。在追击脱离的流体颗粒之前，他必须清查队伍。
“沙达克，上次发现的探测器，感染了多少颗粒？有什么分析结果吗？”因为追击深渊舰队，这件事被放下了，现在该是重新审视的时候。
“感染率大约是百分之十七。这是在颗粒表面发现的痕迹，我没有足够的手段来检查颗粒内部。我已经分析了三个样本，怀疑这种探测器可以钻入颗粒内部，它们的躯干可以形成简单的传导网络，如果它能破坏颗粒的中央传导系统并取而代之，的确可能发生颗粒脱离控制的情况。”
“卑鄙！”邓迪斯从牙缝里蹦出这个词。很久很久以来，他都没有使用过这种感情色彩强烈的词了。这一次，这个词脱口而出。统领星尘舰队扫除暗黑深渊，是长老交代的任务，是无上光荣的使命。任务还没有完全完成，舰队却遭受了如此重大的挫折。这是巨大的过失，他不想逃避。也因此，他对躲藏在背后耍诡计的人切齿痛恨。
可以肯定，这是某些人类星域捣的鬼。星域获得流体颗粒并不难，他们虽然并没有大规模制造流体颗粒的能力，却研究出了一些其他的方式来控制颗粒。这种替代控制方法他也曾经见识过，只是从来没有想过这种方法能用在星尘舰队上，而且还能偷走近四分之一的舰队！
躲藏在幕后的人对星尘舰队很了解，手法隐蔽，如果不是因为偶然的发现，这些小小的蛇形机器可能至今还隐藏在舰队中，不为人所知。
“已经清理了受感染的颗粒吗？”
“暂时没有。受到感染的颗粒太多，我还没有找到好的办法。但是，我已经使用有效的隔离法来防止这些东西进一步扩散。”
“什么方法？”
“我让所有的颗粒启动自电场，彼此间相互监控，不允许任何尘埃物落在颗粒上。执行这个计划后，已经记录了超过三十五万起事件，其中，三十三万起以上可以认定是这些细小的蛇形机器扩散感染所致。”
“很好。”邓迪斯回应。这个情况十分重要，然而沙达克从未告知他，也许只是在星尘舰队有了突发情况后，这才显得重要起来。
“你该早点儿告诉我。”邓迪斯补充说，不无责备。
“只要能对形势有利，我都会忠贞不贰地执行。”沙达克平静地回答，“在决定回程之前，我刚完成整个舰队的检查，我也只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才加快了检查。”
“好吧。”邓迪斯无意争论。如果沙达克并未对混在舰队内的蛇形机器采取措施，那么主力舰队的突发事件就是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对手的攻击性行为。
“我们需要弄明白那些蛇形机器到底是怎么工作的。我们要把那些脱离的颗粒重新纳入舰队的体系中。”
“我正在研究。这些蛇形机器不好控制，极容易自毁。我需要时间找到方法来控制它。”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是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进行分析。”
只要情报正确，沙达克的行动总是天衣无缝。
邓迪斯沉默下来。
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妄为？
无论那是谁，现在最重要的是去和主力舰队会合，然后再考虑下一步行动。
他闭上眼睛，“我要进入休眠，和主力舰队会合之后唤醒我。”
“遵命，邓迪斯。”
世界变成无边无际的铅灰色，随即没入黑暗。
刺耳的警报将邓迪斯唤醒。
这不是预定的计划。邓迪斯飞快地起身，坐直身体，控制头盔降落下来，将头部包裹得严严实实。
果然是战斗警报。爆炸接二连三地从舰队前方传来，那是静默的电磁雷，伪装成尘埃，一旦进入攻击范围，就会自动爆炸攻击。这是一片广阔的雷区。
只在短短两秒内，上万的颗粒已经被炸毁。电磁雷一瞬间可以发出上万度的高温，融化一切。邓迪斯曾见过人类联合舰队使用这样的装备。
沙达克让舰队停下。
距离我们前方六千万公里有十五艘母舰，超级重巡级。沙达克向他通告。
邓迪斯很快捕捉到了那十五个小小的亮点。它们并未隐藏行迹，也并未行动，而只是远远地观望，似乎正等待着星尘舰队的下一步行动。
有任何信号吗？
暂时还没有，我向他们发出了通信请求。
这些飞船是冲着我们来的，马上清扫这些电磁雷，让它们领教星尘舰队的威力。
遵命，邓迪斯。如果我们在这里进行战斗，原有的弹跳计划就要做出变更。
随机应变，沙达克，随机应变。这些狂妄的星域人类在挑衅巡逻者的权威，我们要让他们知道，虽然巡逻者保护全体人类，但并不代表可以让他们肆意妄为。
邓迪斯稍稍停顿，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
继续向他们发送通信请求，同时展示力量。我们可以在这里多停留两天，把星门的能量抬得更高些，这样在总时间上损失不会太多。
遵命，邓迪斯。
沙达克悄然隐去。
星尘舰队开始行动，超过两百万的颗粒涌向前线，形成六百公里长的锋线，它们开始发光，远远望去，白色的光带就像一柄长长的弯刀劈开夜空，片刻之后转为紫色。紫色的光带突然间暴涨，形成一片光瀑，向前席卷而去。
一刹那间，天空中燃起星星点点的火焰，仿佛点缀在紫色光瀑上鲜红的图案。
颗粒群的电光攻击将前进道路上的暗雷一扫而光。
颗粒群迅速向前移动，又一片紫色光瀑铺展开，叠加在原先尚未完全消散的紫色光瀑上，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无尽的紫色光雨，漫天红色的火焰，显得无比壮阔。
这只是小小的示威而已。观望的舰队应该明白，星尘舰队不可阻挡。他们要么退却，要么对话。
邓迪斯，我收到了通信请求。沙达克说。
果然他们屈服于威慑。
让他们来见我。
一个虚拟的半身人像出现在邓迪斯眼前。
“邓迪斯指挥官，我们又见面了。”来人开口说道。
“又见面了？我们从前见过吗？”邓迪斯感到一丝疑惑，他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他仔细打量对方，对方的样貌普通，看不出任何来自某个星域的特征。
“您当然不会记得我，您是高高在上的主人，而我不过是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但是我们的确见过面，如果你还不曾忘记凯利星球。”
凯利星球！邓迪斯想起来，那是旅途之中不大不小的一个插曲，他重新激活了凯利人失落数百万年的母舰，帮助他们重返星空。
“哦，是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不错，是我们。我们的文明最后毁于战火，这要拜你所赐。”来者的话语不善，似乎充满恨意。
邓迪斯不打算纠缠，“你们想要什么？”
“我们奉命在此传达消息，还请您在此地多留一段时间。”
来者的话触动了邓迪斯，他屏蔽对话，找到沙达克。
沙达克，我们为什么会在此地弹出？
我们在这里留下了分舰队，按照能量最小原则，在此地弹出是最佳方案。
邓迪斯有一丝不妙的感觉，对手对星尘舰队的行动预判准确，己方却连对手究竟是谁、目的何在都不知道。
我们的分舰队呢？
会合完毕，在队列中。
有任何异样吗？
目前暂时没有，敌人用雷区形成大量虚假信号，我无法探察远方深空的情形。
让颗粒群停止前进，我们要先探明情况。
但如果不扫除雷区，探测颗粒会被电磁雷炸毁。
那就派出三个颗粒集群，让它们彼此间掩护。
我采用球形防御阵型滚动前进，即便遭受攻击也不会有太大意外。
很好。
邓迪斯回到了对话中。
“你奉了谁的命令？”他向对方发问，语气严厉。
“坚盾帝国的创造者、伟大的银河统治者、星空仲裁者皮克斯大帝！”对方报出一个长长的头衔。
坚盾帝国，皮克斯。
如果是坚盾帝国，一切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在和暗黑深渊的战斗中，坚盾帝国也是人类联盟的一部分。虽然星尘舰队足够强大，大多数情况下并不需要星域舰队的协助，但邓迪斯并没有反对星域舰队跟随星尘舰队一道行动，正是星域舰队在最后的超新星战役中拯救了星尘舰队。一定是在跟随星尘舰队行动的时候，坚盾帝国将那些小小的蛇形机器混入了星尘舰队，依附在颗粒上，不断扩散感染更多的颗粒。
卑鄙的阴谋，蓄谋已久。
最令人懊丧的是自己一直浑然不觉。
“你们认为自己的力量能阻挡星尘舰队吗？”邓迪斯问道。
“银河间谁能阻挡星尘舰队？”对方如此回答，然而脸上却带着讥诮的笑意，语调中也尽是调侃。
他们到底是有所倚仗，还是纯粹胆大包天，不畏生死？
“曾经阻挡星尘舰队的一切，都成了尘埃。”邓迪斯警告。
“总有一天，星尘舰队也会变成尘埃。”对方回答。
对方的言辞中没有丝毫谦恭，处处针锋相对。他们在这里设下埋伏，等待着星尘舰队的到来，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唯一的问题是对方究竟有多少飞船，战斗的规模会有多大。
“按照古老的惯例，任何人在自由星域阻拦通行自由，等同宣战。你们在阻拦我的舰队通过，我不得不认为，你们在故意挑起争端，不宣而战。”
邓迪斯逼视着对方，对方迎着他的目光，毫无惧意。
“邓迪斯阁下，我们只是奉命在此驻守，并把消息转达给您，如果您认为这就是宣战，那么我们并不畏惧战争。作为这支舰队的指挥官，我非常欢迎您的宣战，因为凯利人渴望着将你赐予的毁灭原样奉还！”
对方说完中断了通话。
战斗很快就要开始了。
邓迪斯并不介意在这儿进行一场战斗，然而这些人是凯利人，自己曾经帮助了凯利人重返太空，但得到的却是凯利人的仇恨。
沙达克，我感到困惑，为什么是凯利人？
星尘舰队在凯利星球引发了分裂，人类星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产生对立，凯利人并不是铁板一块，有人对你感恩戴德，有人对你痛恨入骨。这都很自然。
但是进入太空的凯利人，难道不应该感谢我的帮助才对吗？
谁知道他们属于哪一边？也许留在星球上的人后来也飞上了太空；也许若干代之后，他们对祖先的行为有了不同的判断，但是他们不能恨祖先，你自然是一个很好的替代物；也许他们受到了蛊惑，认为星尘舰队是十恶不赦的魔鬼。按照空白期计算，我们离开凯利人已经近五百年，他们可以繁衍几个世代，谁知道其中会发生什么？
是啊，谁知道呢？邓迪斯暗自叹了一口气。
不管凯利人是因为什么而痛恨星尘舰队，这绝不是他们敢于挑战舰队的理由。
我们的前锋群遭遇什么异常吗？
暂时还没有，三个颗粒集群滚动前进，在雷区开辟通道，并没有任何阻碍。只是对方的母舰开始分散，这是准备进攻的迹象。
他们只有十五艘母舰而已。
我不敢这么说，在雷区后还有大片区域无法进行详细侦察。雷区的电磁噪声妨碍了探察精度。我只能确保他们只有十五艘母舰，但是也许还有较小的飞船潜藏在雷区后。
保持压力，突破雷区。让我们看看他们到底想玩儿什么把戏。
是，邓迪斯，我们正遵照这样的计划做。
沙达克加强了打开雷区通道的前锋集团。两千万的颗粒形成三个巨大的光球翻滚向前，紫色的电光此起彼伏，层层相叠，几乎将整个天宇都映成紫色。
邓迪斯关注着最前线。前锋集团不断地削弱雷区，雷区后隐藏的目标也不断地显露出来。然而那些都只是大大小小的尘埃，除了十五艘母舰，仍旧没有发现任何其他敌人的踪迹。
邓迪斯，真理会沙达克想和你对话，他宣称事态紧急。
沙达克送来消息。
又是真理会沙达克。真理会沙达克消息灵通，每一个纯亚空间体的沙达克都比最快捷的信使颗粒更快，他们本身就是银河间最发达的情报网络。当然每一次，他们总会有所求。真理会提出的请求总是着眼于长久，有值得一试的地方，然而这正是星尘舰队焦头烂额的时刻，无暇分神。
让他来吧，监视战场情况，随时让我回到战场。
遵命。
一个老者的沙达克形象出现在邓迪斯的视野中。
你好，伟大的星尘舰队指挥官，真理会沙达克呼唤支援。
沙达克开门见山。这很少见，证明情况紧急。
智慧的真理会沙达克，有什么事如此急迫？
我们发现了暗黑深渊远征军的母舰，只剩下一半的残骸，母舰上的人已经不见踪影。古力特弃船潜入了银河之心。
让他去吧，银河人会教训他。如果连母舰都没有，他没有什么力量。
他并非毫无力量，为了抹除弹跳的痕迹，他制造了巨大的亚空间旋涡，只有能量巨大的奇点炸弹才能做到这一点。
这对银河之心不会有太大的威胁。银河人是亚空间控制的好手，古力特不是他们的对手。再说，银河人根本不希望我们的飞船进入银河之心的控制区，你比我更了解他们。
我明白，指挥官。但我还是请求你能够派出一支舰队前往。星尘舰队如此强大，只需要一支哨兵舰队，就可以提供极大的帮助。
两百万颗粒的哨兵舰队并不会影响舰队的实力，甚至不需要一个沙达克分身去控制，但它们要明白所面对的到底是一个什么目标。
哨兵舰队需要一个明确的目标。
你可以预设好一切，让哨兵舰队向着银河之心巡游，一旦发现古力特的踪迹，我可以输入最后的目标。
这相当于把舰队交到了真理会沙达克手中。邓迪斯不由得有些踌躇。他违反舰队原则，让沙达克单独带领舰队，结果丢掉了四分之一的舰队。这也许并不是沙达克的错，然而意外发生的时刻，舰队指挥官不在场，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重大失误。
哨兵舰队可以单独执行任务，然而那必须是一个清晰明确的任务。紧盯暗黑深渊远征军，不断骚扰它们、消耗它们，这是哨兵舰队可以胜任的任务。如果连目标在何方、是什么模样都不清楚，哨兵舰队就无从着手。
你应该去寻找星尘长老，他们掌握着星尘舰队的预备队。况且，巡逻者不可以进入银河之心的警戒区，银河人会照看银河之心。
星尘长老行踪隐秘，虽然人人都知道他们就在银河之心附近，要找到他们并不容易。你是我们能够找到的最靠近现场的力量。谁也不知道那艘飞船在银河之心内部会造成什么破坏，派出一支哨兵舰队，也许就可以决定银河的命运。如果你同意，我可以还原成为舰队沙达克，所有的真理会沙达克都早已解除了人类契约，所以我是完全的自由中枢，并不需要遵守巡逻者的约束。我会向银河人解释来由。借给我一点小小的力量，让我去追踪暗黑深渊最后的残余。
一个真理会沙达克愿意还原成为飞船中枢，这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邓迪斯微微一惊。
他想了想，随即下定决心。沙达克是值得信任的中枢。况且古力特从星尘舰队的追击下逃脱，这也是星尘舰队的失误。
我会派出哨兵舰队，你无须成为舰队中枢，我会让舰队沙达克的分身来指挥这支舰队，但是需要你来指引方向。
这样很好。我会指引方向。
邓迪斯将舰队沙达克召唤而来，把派遣哨兵舰队的决定告诉他。
你要派出分身。邓迪斯最后吩咐。
可是邓迪斯，星尘舰队的沙达克不该这样分身，哨兵舰队是不需要中枢的。
情况特殊，我会背负一切责任。
好吧，邓迪斯，如果你决定了一定要这么做，我会遵从你的决定。但是作为舰队中枢，我不得不向星尘长老送出颗粒通告这个消息。
原原本本地把一切都报告给长老。我们没有时间犹豫，必须立即行动。
遵命，邓迪斯。
一小群颗粒脱离了主舰队，在天宇上一个僻静角落里发出一道闪光后，消失不见。
但愿沙达克带着哨兵舰队能对付藏匿的古力特，找到他，杀死他，永远地消除后患。也希望银河人不要对此产生什么误解。
邓迪斯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战场上。
流体颗粒前锋集团已经突破到雷区边缘，沙达克送出了侦察颗粒，渗透到雷区后方。
敌人的母舰正向着星尘舰队而来，十五艘飞船，分作三个集团，彼此间形成一个正三角形，从三个方向逐渐逼近。
的确有许多小型飞行器簇拥着母舰，而且数量巨大。
侦察颗粒继续向前，小型飞行器的影像变得清晰。
邓迪斯只感到心头咯噔一下，一阵寒意传遍全身。
那是流体颗粒，曾经属于星尘舰队的流体颗粒！
侦察颗粒正在统计对方流体颗粒的数量，视野的下方，数字正飞快地增长。
两百万、三百万……八百万……在“八百四十三万”的数字上，数字暂时停了下来。
这不是敌人拥有的全部流体颗粒的数目，而是侦察颗粒的信号中断了。
远方传来爆炸的余波，侦察颗粒被摧毁了。更多的侦察颗粒向着敌人的阵地渗透，数字短暂静止后，再次飞涨起来。
邓迪斯紧紧地盯着不住变化的数字，心中越发忐忑。
短短十分钟，数字已经超过了十个亿，还在继续增长。
他们把偷走的星尘舰队颗粒挪到了这里，显然，他们的目的是阻止自己和主力舰队会合。
邓迪斯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人有着非同一般的嚣张。他们拥有庞大的舰队，力量和自己不相上下——尽管是从自己手中窃取。
无论这场战斗的结果是什么，星尘舰队都不是赢家。
沙达克，有什么方案吗？邓迪斯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同时感到一丝消沉。
两个应对方案，第一方案，我们可以和它们战斗，数量上我们占据百分之六十的优势，但是对方拥有十五艘重型母舰，他们的重型母舰可以对颗粒造成很大规模的伤害，而在对方颗粒群的保护下，我们的颗粒群很难对它们造成伤害，这是一个很大的变数；第二方案，我可以启动毁灭程序，销毁所有颗粒，我可以指挥我们的颗粒进入暂时性的休眠状态，避开毁灭指令。不过这个方案风险极大，指令所有颗粒进入休眠并重新启动大约需要两个小时，而如果被对方控制的流体颗粒并没有自毁，那就是一场灾难。两个小时内，我们就可能完成会全军覆没。
这都不是邓迪斯想要的方案。要战胜敌人，而不击毁流体颗粒，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阻挡在星尘舰队面前的是上百亿的流体颗粒集群。
如果真的来一场流体颗粒集群之间的决斗厮杀，这是对星尘舰队最大的嘲弄。毫无疑问，那些偷窃了流体颗粒的贼正迫切地想看一场好戏。
敌人所希望的事，就是己方要尽可能避免的。在战场上，主动权掌握在谁手中，谁就有更大的胜算。眼下，敌人无疑掌握了主动，而自己对隐藏幕后的主使者的图谋，却仍旧一无所知。
邓迪斯，我在等待你的决断。
沙达克催促他。敌人正在逼近，危险已经迫在眉睫，它们不再隐藏，而显露出真正的面目，数以百亿计的颗粒如一片光瀑，横在星尘舰队面前。它就像是星尘舰队的镜像。
邓迪斯突然有了计划。
沙达克，撤回前锋兵团，形成防御阵地，挡住雷区的缺口。准备星门，我们要去和主力舰队会合。
沙达克有几分诧异。在这种情况下进行亚空间潜行，我们会遭受攻击，损失大约两千万的颗粒。沙达克立即给出了预估。
但是我们会远远甩开他们。他们的重型母舰需要巨大的星门才能潜行。而且他们布置了雷区，这正好也是我们的屏障。那是流体颗粒，是我们的颗粒，我们不能就这样毁掉它们，找到那些主谋，可能还有转机。
遵命，邓迪斯，我会按照你的指示进行安排。
战场态势正按照邓迪斯的预想发展。敌人发现了星尘舰队的撤退企图，马上展开全力追击，然而他们布下的雷区屏障恰好成了星尘舰队的掩护。
最后迫不得已，敌人引爆了整个雷区，赤红的火焰燃烧了半边天。
亮丽的光瀑般的流体颗粒群分作几路，仿佛水银在火焰中滚动，向着星尘舰队而来，就像一个人伸出了手，急切间想要抓住什么。
邓迪斯露出一个冷笑。敌人从隐蔽的暗处跳出来，他一直被动应战，现在他掌握了主动权。
星门的光芒闪烁，星尘舰队有条不紊地撤退。
两千万的颗粒结成坚固的阵地，对方一次又一次潮水般的攻击都被阻挡在堤坝之外。众多的流体颗粒形成两个巨大的侧翼，试图绕到阵地背后，直接攻击星门。
那个自称凯利人的指挥官终于采取了正确的战术，然而太慢了。
没入星门之前，邓迪斯最后看了一眼汹涌如潮水般的颗粒群。它们本该属于星尘舰队。
绝不能就此放弃，总会有办法……
他暗暗对自己说。

32 奇点之船 李约素
古力特正在用一种奇特的方式深入银河之心。他不断触发奇点，在奇点弥合的瞬间潜入亚空间，然后在一两个光年之外弹出来。
古力特的飞船只拥有两个小功率波动引擎，只能勉强维持飞船在亚空间浅层滑行。如果不是触发奇点的神奇能力，这艘飞船根本无法突破时空膜，潜入亚空间。
李约素竭尽全力想搞清这艘小小的飞船是如何触发奇点的，然而一切就像是一个黑盒子，无法探察。
奇点就像是一个更大的奇点所生下的蛋。
李约素怀疑原本这是用作制造奇点炸弹的装置，不过简化了流程，不再生产奇点炸弹，而是直接制造奇点。奇点是所有物理学的边界，宇宙间的终极力量。想到这一点，李约素总有些不真实感。古力特的向死之旅变得不是那么确定，如果他的手中掌握着如此强大的力量，是否真有可能颠覆银河之心？
然而这样的念头一产生，便被否决了。银河之心庞然巍峨，至少有两百光年的直径，数以万计的恒星熊熊燃烧，喷吐无穷的光和热，哪怕古力特丢上去一百个奇点，也无法吞没它。
飞船正从一颗蓝色巨星附近经过，距离恒星表面还有十六万公里，恒星的火焰已经势不可挡。飞船内部热到了极限。古力特放任飞船内部的温度上升到了三百多度，“天狼星号”被囚禁在飞船内部，布丁勉强维持着“天狼星号”的温度不超过三十六度。这是布丁能够做到的最好的温度控制。
布丁使用了仿真投影，飞船的外壳隐去，李约素仿佛直接悬浮在恒星火焰之上。
青白色的火焰漫天飞舞，能量的巨涛此起彼伏，甚至周身环绕，虽然这些火焰并不能真正伤害他，还是让人感觉随时会被烤成熟肉。被恒星火焰烧成灰烬，这也是一种不错的死法，李约素咧嘴一笑。
他盘起双腿，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很快沉浸到平和的状态中，一切的感觉都变得迟钝，只有亚空间碰触变得格外敏感。
古力特仍旧寂然无声，就像死掉一般，让人无从琢磨。
古力特一步步地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而自己仍旧一无所知，只是像个囚徒一般被困在“天狼星号”上。这令人焦灼。
李约素睁开眼睛，热浪扑面而来。无处不在的热浪似乎直烧到心窝里去。
“布丁，我要凉快一点！”他大声叫喊起来。
“我已经尽力了。”布丁的声音透着委屈，“这艘‘天狼星号’不是为恒星探险设计的，而且我们身旁的这颗恒星足足有十个标准太阳辐射！”
“再想想办法，我快热死了！”李约素在额头一抹，手上全是汗水，“你看，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很快就会变成干尸。”
“我可以给你补充水分，我们有足够的给养。根据检测，你的身体状态良好，我会确保舱内温度不上升，这样你不会有什么事。”
“行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李约素只感到心中的火气憋得更大。布丁是个中枢，对于冷和热并没有什么感觉，虽然布丁能观察自己的反应并做出相对的调整，燥热带来的烦闷布丁却无法理解。
尤其是在一艘古怪的飞船上，面对一个行为不可捉摸的古力特，他感到尤为烦闷。
“船长，要不要我再演示一遍逃生计划？我又想通一些关于银河之心内部的引力通道的问题。”布丁问。
逃生计划的内容是古力特最终释放“天狼星号”后，如何从这样一个充满了巨大恒星和引力陷阱的世界里脱离。自从被转移到“天狼星号”上开始，布丁就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计划中最困难的部分，是银河之心的庞大的引力。银河之心的世界过于庞大，以至于一般人类无法辨认出它真正的面貌，布丁正试图将它的真正面目绘制出来。一路上不断潜行，布丁不断地记录着引力变化，试图寻找规律，以便将来避开陷阱。他将探索得到的情报用图像的方式展示给李约素，并且在上边标示出可能的逃逸路线——如何利用“天狼星号”现有的能源，逃出生天，毕竟留在银河之心内部，只有死路一条，不是被强大的引力潮汐撕裂，就是直接被恒星吞没。飞船必须找到一条道路，小心翼翼地前行，不能偏离。
“古力特不会让我们死掉的。”李约素回答。布丁的逃生计划很有趣也很重要，然而他更关心什么时候能够凉爽一些，只希望下一个弹出地能够距离恒星稍稍远一些，或者，不是这么巨大而灼热的超级恒星。
“我无法信任他。”布丁说道。
“谁也不会信任他！但他控制着局面。”
这是暗黑深渊对人类的最后一击。李约素有些渴望，想看看古力特到底会怎样行动，抛开立场不谈，这确实是一次伟大的远征行军。距离谜底越来越近，心情也变得越来越迫切。然而没人知道古力特究竟在如何打算，谜底很快会解开，不过何时解开，却仍旧是一个谜。
“古力特要开始亚空间潜行了。”布丁说。
奇点飞船正启动引擎，浅浅的能量保护层覆盖了飞船表面。这是飞船要开始潜行的标志。
“我知道了。但愿下一个目的地不是巨星。”李约素随口回应。
忽然间，他觉察到一些异样。在附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强烈的引力源，然而那绝不是恒星，它不发光，也不发热。李约素朝着那个方向张望，果然看见了引发异样的东西。在青白色的火焰中，那是一个暗淡的球体。
奇点飞船正朝那个方向前进。
“布丁，看看那边。那是什么？”李约素指着前方。
“哦，一个引力发生器。”布丁很快回答，“银河之心要靠引力发生器维持，这一个特别巨大，可能是因为它要对抗的恒星引力特别大。”
是的，那的确是引力发生器。看不见的引力束发生了各种弯曲，集结成团，最后进入引力发生器，中止在那儿。这东西屏蔽了引力，唯有如此，银河之心数以万计的恒星才能维持彼此位置相对不变，形成复杂结构。
李约素已经见到过许多的引力发生器，它们被银河人精心排布在空间的各种位置，形成浩大的矩阵，牢牢地把恒星约束在看不见的立体网格间。然而这一个，的确特别巨大！
恍惚间，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然而若隐若现，怎么也看不清。李约素努力集中注意力，想将它从脑海深处揪出来。
奇点飞船更加靠近引力发生器。
两个强烈的光点突然出现在飞船前方。
转瞬之间，李约素看见了两个人。尽管银光闪闪，亮得有些刺眼，然而那是确定无疑的两个人形。
银河人！
李约素心中暗喜。他们早该来了！古力特潜入银河之心，银河人不该没有丝毫觉察。作为银河之心的建设者和保卫者，他们该正面阻击古力特。
他正想发出一个招呼，然而蓦然之间，一堵巨墙隔绝了他的亚空间触感。
古力特终于行动了。他阻断了亚空间，却仍旧允许布丁探察周围的情况。
阻止他！李约素默默地祈祷。
“船长，这些银河人很厉害！”布丁说，“他们居然是从亚空间直接跳出来的。他们能直接进行亚空间穿梭！”
“没错，当初你应该已经见过了。”李约素说。
“没有，大概我忘了。什么时候你见过他们？”
李约素抬手打断了布丁说话，“看他们。”
两个银河人转眼间已经逼近了飞船，仿佛就在李约素身边飞行。他们的身躯闪着金属的光泽，头部则有三只深黑的眼睛。银河间进化到极致的人类并没有脸，却仍旧保留着人形。
其中一个人举起了右手，手上附着一个小小的枪管般的装置，在如此近的距离上，任何攻击都无法规避。
李约素看着银河人的枪管，黑洞洞的枪口带着死亡的威胁。银河人其实看不见他，只是在阻拦奇点飞船，枪口不过是恰好对着他而已，李约素却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一切都可以结束了，那该多好！
“我毫无恶意，只是想回归源流。”古力特终于发出了信号，同时奇点飞船开始减速，不再向着引力发生器急冲。
银河人并没有放下枪口，却也没有开枪。
没有抬枪的银河人三只眼睛正对着飞船。
“船长，他的三只眼睛都在发射信号，一种是巡逻者编码，一种通用星域编码，还有一种我无法辨认。”
“转给我听就行了！”李约素赶紧说，“不要插话。”
“是。”
“你是谁，来自何方？”李约素听见了银河人的问话。布丁用一种低沉而浑厚的声音给这个银河人配音，恰如其分。
“我是人类的后裔，在寻找人类文明最核心的源头。”古力特回答。
奇点飞船已经彻底停了下来，不再向引力控制器靠近。银河人也收起了武器。
“你进入了禁地，没有任何飞船可以进入这里。你的飞船属于古老银河人，这是你能幸存到此刻的原因，否则早已被毁灭了。现在跟随我。你将被送出去，永远不许再回来。一旦这艘飞船再次进入银河之心，它将被立即摧毁。”银河人说着张开双手，一个巨大的红色光环在他的双手间浮现。
“我在寻找人类文明的源头。”古力特回答。
“跟随我离开银河之心，或者留在这里被毁灭。只能二选一。”银河人回答，毫无妥协的余地。光环继续增长，很快，直径超过了十米，从银河人手中脱离，悬浮半空，就像一只红色的火圈。
“我见过这样的圈子，”李约素说给布丁听，“他们用这样的圈子贯通成通路，上回我到银河之心，他们就是用这样的圈子保护我在银河之心内部移动。”
“它有点儿像引力发生器……”布丁迟疑地说，带着强烈的不确定感，“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它引起的空间扭曲超过标准太阳，再靠得近一点，飞船就会被吸进去，然后被吐出来。这是一个超级加速环，瞬间的加速度会超过六十个标准重力。天哪，你会死的，船长！绝对不能进去。”说到最后，布丁惊叫起来。
六十个标准重力，李约素不知道那究竟是多大，然而绝对比一把重锤直接敲在脑门上更致命。他确定那是自己的身体无法承受的加速，任何原生人类都不可能承受。
银河人了解古力特的形态，知道这样的加速并不会对古力特造成致命影响。然而他们并不知道飞船上还有自己这么一个原生人类，否则他们不会这么干。银河人冷酷无情，却不是嗜杀成性，他们只是想尽快地把奇点飞船送走而已。
“有什么好慌的？”李约素呵斥布丁，“不要大惊小怪！”他心底一片坦然，想看看古力特如何应付这样的情况。
古力特不会轻易就范，然而他又能玩出什么花招？
“我们必须得走，脱离飞船！”布丁已经慌了神，并不理会李约素的呵斥，“但是外边的温度极高，‘天狼星号’无法承受。我必须让古力特停下来！”
“布丁！”李约素抬高了声调，“安静，不会有事的。”
布丁沉默下来。这一次他没有说“遵命，船长”。
李约素顾不得布丁，银河人制造的红色圈子已经增长到超过五十米的宽度，完全可以让奇点飞船通过。
圈子所造成的引力畸变初步显示出了它的威力，奇点飞船被拉着向圈子靠近，短短几秒内，加速度已经达到两个标准重力。李约素仿佛被一双巨掌压在了靠椅上。只要飞船距离圈子再近一点，强大的加速可能会把他压成肉饼。
李约素直直地盯着红圈的中央，他不再去想任何事，只是睁大眼睛，看着那一片虚空。那就是他的生命终结之地，他要直视这一刻的到来。
然而这一刻并没有到来。
“你干什么？！”银河人发出呼喝。
在飞船前方，一个不起眼的黑点一闪而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蓝色轨迹。红色的圈子一瞬间消失了踪影，银河人向着飞船发射出一道红光，在下一个瞬间，红光和银河人一道消失得干干净净。
巨大的压力一扫而空，李约素大口喘息，然而还没有喘上两口，巨大的加速又将他牢牢地摁住。
奇点飞船启动了。它直奔引力发生器而去。
“船长，古力特用奇点毁掉了那个圈子，奇点也吞掉了那两个银河人。”布丁通报。
然而李约素并没有听见，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古力特身上。这是最后一搏，古力特惊动了银河人，还杀死了两个，他必须要在其他银河人赶来之前完成一切，否则一旦其他银河人赶到，他们不会给古力特第二次机会。
奇点飞船全速向前，非同一般的亚空间潮涌在飞船轨迹的两侧同时涌起。就在飞船前进的同时，一个又一个的奇点在飞船的两侧不断产生，飞快消失，激起一阵又一阵的亚空间波动。波动如此强烈，以至于李约素甚至无法清晰地触摸到古力特。
你要干什么？趁着一个潮涌的间隙，他向古力特发出呐喊。
向人类最伟大的文明成就献上来自中枢星的赞美！
古力特的回答像是一句诗歌。
奇点飞船如狂飙般向前，很快逼近了引力发生器。球体迅速变得庞大，越来越醒目，很快，它占据了天宇中一半的视野。这是一个庞大的引力发生器，直径至少有一万公里，通体漆黑，没有一丝光。
奇点飞船似乎正一头向着一片漆黑的大地扎下去。
“船长，我明白了。”布丁突然大声喊叫起来，“是引力！”
李约素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古力特的动静，被布丁这突如其来的叫喊吓了一跳。
“是引力，银河之心用引力来传达消息。”布丁显得很兴奋，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怪不得它可以拥有这么大的体积，它的信号是通过引力传送的，这些恒星是引力的来源，而引力发生器就可以约束引力，形成通路。它的亚空间头脑需要依托庞大的质量，但是这引力的拓扑网络本身就让它具有了初步的思维能力。”
自从布丁由“重装甲号”转移到“天狼星号”上，他的思维发生了一些变化，他更像一个沙达克，几乎无所不知，尽管要慢几拍。
“布丁，我们马上就要死了。”李约素淡然回应，“死之前想明白一些事，也挺好的。不过最好的事，是能和你在一起。”
“不，船长，”布丁有几分激动，“我们不会死，这样的一个引力发生器只是一个通道。只有这样，它才有意义！我们会穿过它，从另一个引力发生器里出来。它连接的是第十维度。”
第十维度！李约素蓦然想起曾经的“天狼星号”，装备了零点能引擎的“天狼星号”能够在很短的距离内超光速飞行，那正是依靠第十维度进行的飞行。宇宙膜拥有十三个维度，其中三个维度和时间一道构成了时空，而其他维度都高度卷曲，第十维度拥有特别的性质，可以在特定的情况下展开。借助第十维度，可以超越光速。
然而，那只是一艘小小的飞船在极短时间内的动作。
眼前的黑色球体，直径是一颗标准行星，如果这样的一个物体是连接第十维度的通道，这简直是奇迹。
银河之心就是银河间最伟大的奇迹。
奇点飞船钻入了黑色球体。一刹那间，宇宙变成了完全的黑色，没有一丝光，也看不见任何其他物体。
布丁是对的，他们并没有碰撞到任何东西，而是闯进了非同寻常的通道。
灼人的热浪一瞬间消失，世界则像是完全静止下来。绝对的黑暗中，失去了一切的参考，速度完全失去了意义。甚至连亚空间也变得空寂无边，所有的能量波涛都间隔遥远，古力特则完全失去了踪影。一刹那间，李约素有一种无限孤独的感觉。
“布丁，你还在吗？”李约素问。
“船长，我在这里。”
“看来我们真的没死。”李约素笑了起来，“但是现在要想一想我们会怎么死，想一想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干掉古力特，趁他现在看不到我们。‘天狼星号’能强行启动吗？这个时候给他的飞船来个窟窿，我们能做到。”
“不行，船长。我没有办法启动‘天狼星号’，蜘蛛在外边，古力特防范着我们，所有的引擎都被他的蜘蛛控制着。我能控制的能量最多给他们一些骚扰，甚至杀不死这只蜘蛛。”
是的，蜘蛛。李约素能够感觉到蜘蛛的存在，它紧紧地贴着“天狼星号”的两个引擎，隔断引擎的关键部分。
它在舱外。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也许稍纵即逝。
“有盔甲吗？我去舱外干掉它。”李约素舒展身子，“关闭全景。”
一阵晃动后，周围变成船舱，李约素顿时感到踏实了许多。
“这艘‘天狼星号’上只有两套简单的动力盔甲，是‘重装甲号’上的旧型号，而且没有武器。”布丁说。
李约素起身。布丁已经打开了装备库，两套盔甲整齐地立着。
这不能算作盔甲，只是动力服而已，无法用于作战，只是在一般的太空行走中保护安全。
“你能找到蜘蛛的弱点吗？”李约素一边审视着眼前两套不太像样的动力服，一边问。
布丁在一侧的屏幕上显示出一只钢铁蜘蛛的影像，在头和腹部的结合点，有一个小小的红点。
“我不确定这种蜘蛛会有什么特别的弱点，它受到古力特的直接控制，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它的这个部位是控制中枢的要害，如果被切断，它会瘫痪。”
“我可以去试试看。”李约素说着，开始穿戴动力服。
“但是我不建议这么做，它的这个部位有五毫米厚的特殊合金保护，除非有特殊武器，否则很难打破。”
“那就再找找别的弱点。”李约素很麻利地套上了动力服，一边在装备库里寻找任何可能用作武器的东西。
忽然间，他眼睛一亮，一个螺旋钻枪赫然放在装备库的底部。这是一种打孔用的工具，在飞船维修中偶尔会用上。谢天谢地，古力特没有给这艘新“天狼星号”留下任何武器，但至少还留下了这些工具。
他一把提起了钻枪，“至少这玩意儿可以试一试。”
“船长，我不建议冒险，这种钻枪可不是武器。蜘蛛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杀死你。而且外边的温度仍旧高达二百二十度，你会在两分钟内被烤干的。”
两百度以上的确不是人体能够承受的温度。布丁应该先把这个说出来。
李约素轻叹一口气，放下钻枪，“继续想办法，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古力特能看到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真的想不出什么法子。”布丁的调子里透着无奈，“我们只是囚徒，条件太有限了。”
布丁话音刚落，飞船猛地震荡一下，即刻又停了下来。
亚空间之海仿佛在一瞬间涌现，填满了李约素的知觉。能量的波涛让他感到刺痛，就像突如其来的光明刺痛了眼睛。
飞船掉出了第十维度，回到了三维空间。
一刹那间，他发现了许许多多的高能量点，那是银河人。
奇点飞船落在银河人的包围中。
李约素！
古力特在呼唤他。
这里就是终点，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古力特一边说着，奇点飞船也在飞速地变化。蜘蛛爬出舱外，向着周围散开。每一只蜘蛛身上都携带着古力特亚空间侧面的一部分，都可以看作他身体的一部分。古力特正将自己散开。
“天狼星号”仍旧留在船舱里，所有的蜘蛛却都已经离开了船舱。
李约素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有些发懵。
他随即反应过来，向着银河人发出呼喊：
你们还在等什么？阻止他，杀死他，他是暗黑深渊的傀儡！他想要毁灭银河之心！
银河人并没有回应，他们已分散开，去追逐每一只蜘蛛。
一个银河人降落在奇点飞船上，他的手掌间露出一团幽蓝的光，碰触飞船，飞船表面似乎蒙上了一层浅浅的蓝色晕圈。
“船长，他锁住了飞船，那类似牵引光线，是强电磁场。”布丁立即给出了分析结果。
李约素没有时间回应布丁。银河人正在全力以赴地试图抓住四散的蜘蛛，他们并没有直接摧毁，而是捆住它们。
杀死他！李约素几乎直觉般认定古力特不会束手就擒，这是最后的机会摧毁他，扼杀他的毁灭计划。
杀死他！
然而银河人还是充耳不闻。
李约素竭力展开自己的亚空间侧面，想再次送出信号，却发现自己依旧被紧紧地约束着，无法自由伸展。
是古力特在捣鬼！李约素恍然大悟。
银河人并没有发现自己，古力特成功地伪装起来，并且屏蔽了自己的亚空间信号。
四散的蜘蛛被牵引光束牢牢地控制住，表面上银河人已经控制了局势，然而古力特还在图谋些什么。
蜘蛛都已经离开了飞船，包括控制着“天狼星号”引擎的那一只。
古力特为什么在这个时刻打开了“天狼星号”的锁？李约素来不及细想，他迫切地希望和银河人对话，只要一句就行。
“布丁，我们飞出去！”李约素大喊。
“遵命，船长！”布丁干脆利落地回答，随即又犹豫不决，“但是飞船被牵引光线控制，强行突破会导致飞船失控，我不能保证飞出去还能控制‘天狼星号’！”
“飞出去，撞开飞船，飞出去！”李约素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遵命，船长！”布丁坚定地回应，一阵剧烈的晃动随之传来。“天狼星号”紧急启动，两门等离子炮抬起，在飞船上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两条柔软的手臂抓住了李约素，将他拉到座椅上，稳稳地坐下。
“布丁，我们走！”李约素精神抖擞，仿佛感到自己正坐在一艘战斗飞船的驾驶舱中，奔向战场。窟窿里光芒隐现，外边的世界仿佛水银般流动不停。
“天狼星号”从窟窿中一跃而出，刹那间，世界成了一片灰白。
灰白的世界里，一个个灰黑色的窟窿布满天空。
世界也一刹那间变得无比寂静。
“布丁！”李约素叫喊。
没有人回应。
牵引光束影响了“天狼星号”，或许布丁失去了对飞船的控制，也不能再说话。
你是谁？
银河人立即发现了他。
杀死他！
李约素向着银河人呐喊。他毁灭了无数的星域，是人类的公敌，他刚刚杀死了两个银河人！
李约素，我们是同类。古力特的触摸传了过来，他仿佛已经感知到了李约素想说的一切，也知晓那深深的敌意，却仍旧不慌不忙。
时间到了！
古力特仿佛向着整个世界宣告。
四散的钢铁蜘蛛同时爆炸，那非寻常的爆炸可比，而是从外向内，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几乎就在一瞬间，整个世界变得敞亮无比。灰白色调成了金色，而那些灰黑色的窟窿则变得无比深邃，成了纯粹的黑色。
每一只蜘蛛体内，都藏着一颗奇点炸弹！而炸弹引发的奇点吸收了物质，向外扩张，彼此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环状。黑色的环状体稍稍扩张，然后迅速消散。宇宙膜经历了小小的震荡，依靠本身的弹性恢复了正常，古力特所制造的环状破缺只存在了短短一瞬。
然而它触发了什么东西。
布满天宇的黑色窟窿开始闪光，每一个窟窿似乎都在不停地颤抖。
李约素被这奇特的景象吸引，他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就像无边无际的大海般汹涌。
潮流涌动。
依稀间，他似乎感觉到巨大的声响，直接传递到他的脑子里。这和他从前所感知的任何亚空间信号都不同。
谁？
那声音反反复复，都在问这个最简单的问题。
是银河之心！
李约素不由心情激荡。庞然无匹的亚空间如此巨大，以至于根本无法辨认。
这就是银河之心的头脑！银河人耗费亿万年的时间，用恒星燃烧的规模消耗能量，将数以万计的恒星拖拽移动，形成矩阵，都只是为了这个亚空间体的存在。
是引力！李约素想起布丁的发现，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银河之心依靠引力维持结构，而所有的引力发生器都将扭曲的空间导向这里。一个个黑色的窟窿，正是引力发生器的出口，就像奇点飞船所进入的引力发生器一样。
虽然早已知道银河之心是人类所创造的最伟大的奇迹，然而身处其间，李约素仍旧感到万分惊奇。
他心驰神往，竟有几分陶醉。
“布丁，你看见了吗？”他自言自语，一时间突然意识到，布丁没有出现。

33 银河之心 李约素
银河人正陷入恐慌中。
银河之心提前苏醒，这显然不是他们的计划。
按照计划，至少还有六千年，银河之心才应该从沉睡中醒来。这样的结论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李约素的头脑，当他意识到自己正从银河人的亚空间对话中获得信息，不禁一惊。银河人惊慌失措，甚至连亚空间通话的加密也顾不上了，他们在使用最简单的方法进行亚空间通信，那就像一个自由对话的广场，任何人都可以听见所有的通话内容。
古力特在银河之心的头脑中引爆了连锁奇点反应，也许他想毁掉银河之心，然而却只不过将这庞然大物提前唤醒。
古力特并没有成功。李约素给自己一丝安慰，只是提前诞生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人类世界不会因此受到任何影响。
他能感觉到银河之心的脉动，这庞大头脑中的每一次思考，都激起能量空间的强烈风暴，他必须将自己的亚空间收缩起来，才不至于被风暴吹散。
银河之心在咆哮，如果仔细感知，仍旧能够分辨出其中的信息。
这庞然巨物反复问着同一个问题：谁？
我是李约素。李约素试图回答，和银河之心排山倒海般的能量涌动相比，自己发出的信号就像潮头的一朵浪花，根本不知道是否会被听见。
银河人却听见了。
你，快离开！一个银河人对着李约素说，他语意坚定，毫无商量的余地。他并没有等待“天狼星号”的回应，而是直接将它抛向一个黑色窟窿。那是引力发生器的镜像，引力强大得接近黑洞。
李约素还来不及思考，强烈的引力已经紧紧攫住了他，致命的加速似乎正将空气一丝丝地从肺部挤压出来。
他没有一丝慌乱，顺应着压力，一点点呼出肺部的气体。缺氧的感觉并不好受，然而他牢牢地控制着躯体和情绪。死亡一点点迫近，他勇敢地直面死亡。
一个新生命诞生了，这是银河人类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智慧生命！能够目睹这样划时代的事件，一条卑微的生命就不值一提。
在这伟大的奇迹面前，一切都是渺小的。
布丁！
李约素呼唤布丁，在这最后的时刻，他想和布丁说说话。
船长，我在这里！布丁回应。我们会被吸入这个引力发生器，然后抛出去。加速度很大，但是我会设法让你好过一些。
不用管我了，保护好你自己。李约素回答。他只能出气，无法进气，意识仍旧清醒，仍旧能够感知亚空间，但亚空间感知也正变得迟钝和模糊，世界似乎正经历着日落，变得越来越昏暗。
布丁没有回应。“天狼星号”的波动引擎达到了最大功率，布丁正努力在“天狼星号”内部建造一个反引力场，缓解李约素所受到的巨大的压力。
布丁正竭尽全力，然而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世界从黄昏进入暗夜，最后一丝光消失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最后的能量点也沉寂下去。自我仍旧存在，却失去了一切感觉。这就是死亡吗？似乎并不那么可怕。
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很多影像浮现出来。一生的往事似乎都重叠在一起，在头脑中翻腾。据说某些人有过濒死的体验，那一刻平静、安详、美好。这的确是平静、安详、美好的……李约素这样想。
他似乎看见了许多战友的身影，战士们簇拥在他周围，卡帕冲击舰勇敢地冲向敌人那山一般的重巡舰；一团炽热的火光中，盘蛇一般的“天龙号”旋转着穿出，抖落无数的流体颗粒，在黑色飞船的队列里燃起一团团青紫的火光；“平准号”庞大的躯体被包裹在红虻群中，它不顾一切，向着巨大的时空锁环冲撞；黝黑的中枢星伸展出无数长长的触手，每一条触手上，都有无数的红虻栖息，红虻群飞起，就像遮天蔽日的云冲向天空中的另一团红云，彼此冲撞、搅动在一起，红色的星星布满天空，随着红虻群的冲撞而颤动；数以百计的贝壳船排列成坚固的阵型，幽光飞船在贝壳船队的外围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蓝色轨迹，就像一团电子云包裹了中央的原子核……
一切如此清晰，好像就在昨日。
他仿佛看见一个背影就在眼前，长发披肩，肩头上将星闪亮。
他看见了天垂星，蓝色的星球像一颗珍珠般散发着迷人的光。
“船长。”他听见了一声呼喊。他想起来，那是布丁学会的第一个词语。
“船长！”他真的听见了一声呼喊，这一次并不是幻觉。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能够重新感受到亚空间的能量波澜。巨大的引力并没有夺去他的生命。
布丁！
李约素有几分激动。
银河之心，它把我们拉出来了，它控制了“天狼星号”，帮我们甩开了银河人。现在银河人正在追赶我们，他们想毁掉“天狼星号”，我不能让他们追上，追上就完了。布丁语速飞快。
银河之心？李约素感到疑虑。
李约素？一个亚空间信号直达他的意识深处。是银河之心！
一个直径达到两百光年的头脑正在和自己对话！李约素抑制不住兴奋。
我就是李约素。李约素回答。
几道能量波束扫了过来，仔细地扫描着他的身体，那是银河之心在窥探他。
不该如此，银河之心无所不知，无比强大，不该对一个原生人类感兴趣。李约素有些困惑，也有几分不安。
忽然之间，世界重新变得一团黑暗。
这一次疼痛随着黑暗而来，彻入骨髓的痛感如此强烈，以至于让躯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疼痛唤醒了记忆。
是的，类似的疼痛，他曾经经历过。那是在被中枢星俘获的时候，无数细小的虫子钻入皮肤，那一刻，也曾有这样无法言喻的疼痛。
“船长！”布丁在呼唤他。
至少还能够听见！
某种无形的东西正从身体内向外钻。
银河之心正从他的身上取走什么。
是古力特！
古力特唤醒了银河之心，然而他并没有就此死去，是他影响了银河之心，否则银河之心不会认得自己，更不会试图从自己身上攫取某些东西。
这才是古力特一定要带着自己来到银河之心的真正原因，一些秘密就隐藏在自己的身体里。
无论那是什么东西，都不该让它得到。
“布丁，杀死我！”李约素大叫起来，“杀死我！”他几乎在狂叫。声音沉没在无穷的黑暗中，似乎隔了很久之后，才传来布丁的回答：“我不能这么做。”
疼痛还在加剧，仿佛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连喊的力气也没有。如果这就是命运，那么该认命了。
幻觉重新袭来。
他仿佛正身处一个奇怪的晕圈中，晕圈的范围内到处都是银河人。银河人包围着他，他能感觉到他们的敌意。
杀死我！他想对银河人说，却无能为力。
“天狼星号”正带着他在银河人的包围中穿梭，布丁在竭尽全力保护他。
布丁，停下来。他想对布丁说，却已无能为力。
身上向外钻的无形之物渐渐变得稀少，疼痛感也逐渐缓解，他的意识则变得更为模糊。
我就要死了！他这样想。
这是平静的死亡，就像要睡着一样。
最后，他陷入无边无际的安静的黑暗之中。
这是一场深沉的睡眠。
当他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深蓝色的苍穹，就像深邃的大海，天上没有星星，一颗也没有。
蓝色就像玻璃一般凝固着。
“船长，你醒了！”他听见布丁熟悉的声音。
“布丁！”他翻身要起，却飘浮了起来。这是一个无重力的环境。
一个银河人就在他面前不远处飘浮着。
什么地方不对劲！李约素只觉得有些异样，却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李约素！”银河人在招呼他。
“你是谁？”李约素问。他突然间意识到了异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他感受不到对方的亚空间。亚空间的感知就像他的第三只眼，可现在这只眼睛已经瞎了。
“我是银河人哈尔19510，你叫我哈尔就可以了。”银河人的头儿是半个圆球，说话的时候，他的头不断地转动。
李约素四下打量，他们正身处一个巨大球体的中央，只是深邃的蓝色容易让人产生身处天穹之下的错觉。他已经不在“天狼星号”内，而是飘浮在飞船边。
“哈尔，这是什么地方？”李约素问。
“这里是一个引力屏蔽处，是银河之心不能触及的地方。”
昏迷之前的情形浮现出来，银河之心抓住了他，那彻骨的疼痛像是要将他切成一块块碎片。“银河之心，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依稀记得银河人包围着他，想要杀死他。不过眼前的这个哈尔19510并不像要杀人的样子。
“银河之心提前苏醒了，而且用一种超乎意料的方式苏醒。”哈尔说着向李约素靠过来，“我需要你的帮助。”
“船长，哈尔19510是银河人的首领。”布丁提醒他，“我们是被银河人送到这里来的。”布丁的语调有些怪异，仿佛是在说我们是被银河人抓到这里来的。
“我不是首领。”哈尔否认，“银河人没有首领，我只是代表。”说话间，他已经到了李约素身旁。
银河人的躯体像是黑色的石头，暗淡无光，然而表面浮着一层浅浅的光，若隐若现。
“你制造了麻烦，你必须结束麻烦。”哈尔说着，抬手拉住了李约素的胳膊，他的手掌巨大，仿佛两扇铁铲，李约素被抓着，根本无法动弹。
李约素苦笑，“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不过你说是我制造了麻烦，那就一定是我吧……你可以告诉我该做什么，我奉陪。”
“你的身体内藏着它想要的东西。”哈尔的手掌间渗出光亮，李约素的胳膊变得半透明，依稀可见红色的血液流动。
一切看上去再正常不过。
“不许伤害船长！”布丁叫道，“天狼星号”的两道光束照在哈尔身上。
“布丁，没关系。”李约素回头向着“天狼星号”挥了挥另一只胳膊，“我很好。”他看着银河人，“那东西是什么？我也很想知道。”
银河人的一只巨眼盯着李约素的胳膊，仿佛正在扫描。过了半晌，银河人抬起头来，“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是你的每一个细胞核内都有些额外的组织，和一般原生人类不同。”
中枢星终究在他的身体里留下了一些东西，就像它对赤釉所做的一样。只不过，赤釉的身体因此而变得漆黑，而他看上去仍旧正常。
那就是亚空间感知能力的来源吧！
“银河之心究竟发生了什么？”李约素平静地问，这个问题比自己身体内还有些什么异常的东西更重要。
“它苏醒了，但是和我们所设想的有些不一样。”
“因为古力特让它的苏醒提前了？”
“不仅如此。你称为古力特的家伙是个亚空间控制的高手，他改变了关键部位的引力束形状，让银河之心的思维方式产生了一点儿偏差。”哈尔回答，他松开手掌，头部飞快地转动一周。
“我不是很明白，”李约素直言不讳，“那究竟是什么问题？后果很严重吗？”
“它让银河之心产生了一些不可预期的变化。”哈尔的回答仍旧模棱两可，“把你带到这里，正是为了弄清楚后果是否严重。”
看起来银河人也并没有确切的答案。
“我要从你的身体上取下一些细胞。”哈尔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他的工具。那像是一把很锋利的刀，刀刃有半米长，刀身也有半个巴掌宽。李约素几乎不敢相信，“你打算用这个从我身上取细胞？”
“是的。”
“你也许可以用它杀了我，这像是一把杀人用的刀。”
“我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哈尔一本正经地说，“研究原生人类不是银河人的长处。我会尽量小心一点，不会伤到你。”
李约素看着哈尔手中明晃晃的大刀，这些银河人从来只和恒星、引力、黑洞打交道，习惯了大质量、高能量的物体，要他们研究人体未免有些强人所难。这像大刀一样的东西，也许是哈尔所能找到的最精细的工具。
“布丁可以帮我做检查，你可以告诉布丁你需要了解什么。”李约素说。虽然布丁也并不擅长人体检查，至少比让哈尔割掉一块肉可靠些。
“是的，我可以做全面的身体检查。心跳、血压、细胞浓度，还有DNA变异纠正，我都能做。”布丁对这个任务表现出强烈的兴趣。
哈尔略微迟疑，随即收起了自己的工具，“我需要两万个以上的体细胞来提取你体内的异常样本。”
“两万个细胞就够了吗？”布丁问，又向着李约素说：“船长，你要到舱里来，我可以从你的身体上采样，也许一些口腔黏膜细胞就行了。”
布丁并没有等待哈尔的回答，而是从“天狼星号”上伸出一条机械臂，轻柔地抓住李约素，把他拉向舱内。
“给我细胞就行。”哈尔终于回应。
“天狼星号”的舱门合上。
“我没有检查设备。”李约素刚在控制舱中落下，布丁便说道。
“你刚才说能检查。”
“我需要一个理由把你带回舱里，你在‘天狼星号’里会更安全些，如果银河人不讲理，我们就跑。”
“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你跑不过银河人。”
“他们害怕银河之心，我可不怕。我已经明白了怎么在银河之心的引力矩阵里寻找捷径，我们可以很快穿梭，甚至不需要亚空间潜行。”
“银河之心到底怎么了？”李约素关切地问，在自己失去意识的时间里，一定发生了非常重要的事。
“我不知道，银河人一直要杀死你，我跑不过他们，最后被抓住了，然后他们就把‘天狼星号’送到了这里。我已经计算好了，波动引擎可以激发引力涟漪，和外部产生共振，这个屏蔽所一旦有引力泄露，就没有那么坚固，外边的引力很强大，内部施加一点打击就可以打破它。”布丁一边说着，一边将投影降落在李约素面前，投影形成镜面，映出李约素的面庞。
“给我镜子干什么？”李约素有些莫名其妙。
“外边的银河人等着两万个体细胞，船长你要看看给他哪一部分的细胞合适。”布丁说得一本正经。
“哈，别瞎闹了。”生死关头，布丁居然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李约素想了想，“如果你能抽血，就给他一管子血，应该够了。”
“如果是血液，两毫升的血液里大概能有两万个白细胞，保险起见，十毫升的血可以满足要求，这对你的健康不会有什么影响。”
“快动手吧！我还要看看银河人想做什么。”李约素催促布丁。
“我没有抽血仪器。”
一瞬间李约素只感到哭笑不得，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布丁抢了先：“头发，十根头发。船长你可以拔十根头发，要带着发根，我不知道一根头发的毛囊里有多少细胞，但是十根头发，应该足够满足两万个细胞的采样。”
这似乎是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法。李约素没有想到布丁会提出这么一个方案来，稍稍沉默后，他开始揪自己的头发。
片刻之后，十来根头发整齐地躺在李约素的掌心里。
李约素有种荒诞的感觉，世界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危机，银河之心苏醒，银河人惊惶失措，古力特也许通过某种方式控制了银河之心，自己却在这里拔头发。
他默默地看了掌心里的十来根头发最后一眼，举起手来，“布丁，拿去给哈尔吧。”
一只小巧的机械臂伸了过来，手臂上挂着一个吸嘴，嗤的一声，就将头发吸了进去。
“船长，我会转交给银河人。”
李约素躺倒在座椅上，舒展身子，彻底放松。外边的一切，此刻似乎都与自己无关了。从遥远的旋臂中段直奔银河之心，虽然是被古力特挟持，然而他应该及早觉察到自己正是古力特计划中的一环。如果自己早点逃跑或者死掉，也许情况会好一些。
但事情已经如此，那就等着银河人从头发里挖掘出什么吧。
他闭上眼睛。
没有熟悉的亚空间感，他确实失去了这种能力。
一刹那间，他感到一丝淡淡的失落，然而随即回过神来。不能感知亚空间也好，这样自己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原生人类。做一个普通人，在星域的某颗星球上安静地度过一生，这不正是自己的心愿吗？
“船长，有好消息，想不想知道？”布丁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李约素不予理睬，仍旧闭着眼睛，半躺着一动不动。布丁一定会憋不住说出来。
“是佳上！是佳上来了！”布丁果然迫不及待地说了出来。
佳上！
李约素猛然睁开眼。佳上居然来了？他下意识地寻找佳上的亚空间信号，却猛然意识到自己再也感觉不到亚空间了。
“快帮我找他。”李约素对布丁说。
“他和两个银河人在一起，好像是银河人带他来的。”
“等一等。”李约素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如果银河人把佳上带到了这里，也许有些特别的目的。小心谨慎为上，就像佳上从前总是提醒自己的一样。
“让我看看外边。”
“遵命，船长。”
一刹那间，舱壁消失不见，他仿佛置身于真空之中。
一艘巨大的飞船就在不远处，锈红色的外观让人印象深刻，它的样子像一条巨大的鲸鱼。李约素仔细看去，飞船锈红色的表面上露出一些银色的区块，像是波动引擎的模样，然而分布极不规则，锈红色的表面也显得斑驳粗糙，似乎是一个不合格的工匠粗心大意的作品。
这是李约素所见过最难看的飞船，哪怕铁星的飞船博物馆里最难看的荆棘船，也比它更美观一些。
除了这艘大飞船以及蓝色天宇下多了几个银河人之外，李约素没有找到其他飞船。
“佳上在哪里？”李约素问。
“那艘红色的飞船就是。”布丁回答。
李约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佳上长期带领着埃博之子的机器舰队，机器舰队的飞船虽然不太符合原生人类的审美标准，却有着一种精致的机械之美。而这艘飞船看上去就像一团原始生物，毫无美感可言。
“你是说佳上就在这艘红船里边？”
“没错？”
“他知道我们在这里吗？”
“他知道，他就是来找你的。”
一丝暖意从心头掠过。从天垂星到银河之心，从科尼尔星域到暗黑深渊时空瘤，佳上一直是他最好的合作者。人生的后半截，自己是联合舰队的核心人物，在英仙座旋臂上和中枢星斗智斗勇；佳上则落入猎户座旋臂，成了埃博之子的帮手，甚至抛弃了肉体，成为机器舰队的灵魂，彼此的人生轨迹就此错开，然而当再次相遇，曾经的默契仍在。
“好。”李约素说了这个字，就不再言语。他看着十多公里外那艘古怪的飞船，觉得它顺眼了许多。
即便佳上是来找他的，现在也是银河人控制着一切。
只能静观其变。
“李约素，我们得到了一些结论。”哈尔果然找上门来。
“什么结论？”李约素牢牢控制着情绪，平静的语调中没有一丝波澜。
“如果不是你的老朋友帮助，我们无法解开这个谜。”哈尔并不掩饰银河人的无能为力，“他也想和你对话，我把他带来了。”
马上就要见到佳上！李约素一阵欣喜，然而仍旧不动声色。“嗯！”他点头表示赞同。
“李约素！”一个声音随即响了起来。
这不是佳上，佳上总是称呼他为船长。
“你是谁？”李约素问。
“我是根母沙达克。”
“根母沙达克？”李约素不由得有些吃惊，“你是那个从时空瘤逃出来的沙达克？”
“没错，我就是那个沙达克。根母、沙达克，合二为一。就是我代表沙达克真理会和你定下契约。银河之中，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的来历。”
“也许如此。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纯粹亚空间体，怎么会和我用语言对话？”
“这是一个隔绝亚空间的分离空间，我只有寄生在佳上的飞船上才能进来，所以必须暂时放弃亚空间形态。我现在就像飞船中枢，恢复了沙达克的原始状态。”
“让我见见佳上。”李约素说道。他愿意相信根母沙达克，如果能够感知亚空间形态，就能正确地判断那到底是不是沙达克，然而此刻，如果只有声音，他就无法确定。
当然，此时此刻，任何人也没有欺骗他的必要。
“你会见到他。在此之前，我还要告诉你一些事。”根母沙达克继续说。
“事关银河之心？”李约素问。
“没错。”
李约素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虽然是古力特引起了银河之心的异变，然而他也是古力特计划的一部分，也许还是关键的一部分。被人当作道具使用的感觉并不好受，而此刻根母沙达克突然出现，也许就要证明他就是那个道具。
“好吧！”李约素扬起嘴角，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你说吧，我听着。”
“你听好了。在你初次掉落暗黑深渊的时候，根母在你身上做了试验，试验的性质和古力特所接受的改造类似，即试图将暗黑深渊的文明精华和人类的生物特点融合在一起，从而创造出一种新种族，既能够继承暗黑深渊的文明历史，又具备人类快速繁衍的特点，而且这新种族和人类外形相似，可以大大增加和平的可能性。”
“你不是已经做到了吗？卡伊、‘上佳号’，你的确塑造了一个新种族，而且赤釉身上也是同样。”
“卡伊和赤釉这样的人类的确是新人类，然而却不是我所要告诉你的新种族，新种族是拥有中枢星能力的似人种族，就像你所见的古力特一样。
“在根母那儿，计划失败了，根母最后的尝试就在你身上，但根母把你送回到人类星域之后，你没有表现出丝毫中枢星的特质，而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类。”
根母沙达克讲的是那一段历史。是的，李约素完全不记得自己如何被送出时空瘤，他所记得的只有那无穷无尽的痛苦。根母曾经在自己身上动了手脚，这不是什么秘密，自己的亚空间感知能力就是来自根母的改造。
“所以你是一个失败的试验品。”根母沙达克继续说，“但也不算是完全失败，暗黑深渊的文明精华仍旧潜藏在你的身体里，只是从未被解读过。你就是暗黑深渊留在银河间的最后的种子。”
“这不可能！”李约素脱口而出，“暗黑深渊在猎户座旋臂上侵占了无数的星球，它们一直都在，再怎么也轮不到我做种子。”说到“种子”一词，他特意加强了语调，带上浓浓的疑问语气。
“我谈论的是文明的种子，而不是生存形态。诺姆违背了根母的指令，强行突破时空膜，才有了银河间的这最后一场大战。诺姆不是真正的中枢星，它并没有承载暗黑深渊的古老文明，它自己也深刻明白这一点。它只带着极少量的种族记忆冲向了星空之海。它在古力特身上复制了对你所做的试验，结果获得了成功。”
李约素心中微微一颤。
古力特一直不断地强调两人是同类，他一直认为那不过是古力特的一厢情愿，然而如果根母沙达克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的确和古力特是同类。只不过，他是失败的试验品，而古力特获得了成功。
“这不可能……”李约素喃喃低语。
“这就是事实。如果不是因为古力特冲入银河之心，完成了一次不可思议的突袭，我也完全遗忘了这些。银河之心在向外发送信息，这些信息提示了我，我才能够恢复这些记忆。”
“银河之心在发送什么消息？”李约素警觉起来。
“暗黑深渊亿万年的历史、种族的骄傲和光荣、与人类的万年战争，被驱赶入深渊的屈辱……所有根母埋藏在你身上的信息。”
“银河之心被改造成了中枢星吗？”李约素问，他迟疑着，不知道是不是该问。
“是，也不是。就像我是沙达克，也有一些特性来自根母。融合之后的新存在，并不完全会和原先一样。”
“那银河之心会有多像中枢星？”
“不知道。”根母沙达克坦然回答，“但是根据我的估计，人类的历史由个体组成，纷繁复杂，中枢星的历史却是群体意识的集中记忆，就像个体记忆。银河之心是一个个体，中枢星的记忆更适合它，它会更像中枢星，虽然是人类创造了它，但是任何理性行为都会由记忆和逻辑支配，而不是创造者。”
“就是说，他会站在暗黑深渊一边？”李约素感到口中发涩。人类引以为傲的银河之心，转眼却成了暗黑深渊的盟友。银河人如此惊慌失措，是因为他们意识到理想的世界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折，一统银河的梦想仍在，端坐在王座之上的却不再是人类，而是人类的宿敌。
“未必如此，银河之心由银河人建设完成，银河人倾注了许多心血，也将所有的人类文明记录教导给它，它并非一定会倒向暗黑深渊。它已经来了，拥有自己的独立意志，此后的一切无法预料。”
李约素默然。
“但是，这件事还有一点转机，”根母沙达克继续说，“就在你身上。”
“我？”
“是的，我向银河人提供了解开你身上信息的密钥。他们能够解读你的信息，他们也有办法能够让银河之心再接收一次信息。”
“用和古力特一样的方法？”
“大体接近，我也不知道银河人究竟具体会如何行事。我只知道，他们需要一个能够控制时机的自我意识来执行计划。银河之心的记忆会被对冲，所有关于暗黑深渊的记忆会被抹除，一切都会被拉回到既有轨道上。
“机会只有一次。我所能提示你的最后一点，执行计划的人并不会死，但也很难说他还活着。最大的可能是，他将在视界边缘无休止地坠落，直到世界末日。”
根母沙达克悄然离去。
李约素陷入沉默。所有的事件，突然以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展现出来，人们都指望着他做一次牺牲来挽救人类的银河。无论是救世主还是牺牲羔羊，他都是被选中的那个人，独一无二。
冥冥之中，世界也很公平，他会成为一个传奇，却要成为黑洞边缘永生的囚徒。
似乎过了很久，他听到了布丁的声音：“船长，我会和你在一起。”

34 乾坤一跃 李约素
“没想到你会变成这副模样……”李约素看着远方锈红色的奇特飞船，感到有几分不可思议。佳上居然使用了这样的躯体，而这飞船竟然是由红虻组成的。
“我也没有想到，但自从我开始使用机器躯壳，这就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自我的认知没有改变，躯体如何并不重要。”佳上回答。
“银河间仅此一艘，别无他样，你还真是了不起！”李约素让自己的调子尽量轻松一点。
“机缘巧合而已，根母沙达克让我掌握了红虻的沟通方式，埃博之子教会了我如何控制机器舰队。红虻虽然是生物，但也可以算是一种特别的机器。你见到的只是一艘小船，为了进入这个隔离区，我不得不制造一艘小船，大船的体积是这艘的一百倍。”
“我倒是真想见识一下！”
两个老朋友沉默下来。
半晌之后，李约素说：“我决定接受银河人的计划。”
“我知道你会接受的，在这种时刻，你一定不会退缩。”
“是我引起了这样的后果，我自然应该承担，即使不是，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拯救银河，那也很好。”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代替你去。”
“别傻了，这是我的事。”
对话又沉默下来。
“佳上，我有两件事想要拜托你。”李约素开口。
“说吧，只要我能做到。”
“好，第一件，是布丁的事，他打算跟着我去执行这个最后的任务，我不想让他去。我想，他可以跟着你，也许你更能理解他。”
“我可以和他谈谈，他虽然很执拗，但也明白事理。如果这是你的希望，他应该会遵从你的意愿。”
李约素苦笑，“我会给他下命令的。”
“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关于旦素一。你制造了一个虚拟的旦素一，她在‘天狼星号’上待了一段时间，后来她选择把自己封闭起来。我说过，要把这个东西带回来，让你看看，是不是能让她重新活过来？”
李约素摊开手掌，心形的链坠璀璨夺目。
“虚拟的自我也拥有完整的人格，如果这是她自己的决定，我也无法改变什么。”
“是的，我明白。”李约素稍稍踌躇，“但我不是想请你复活她，而是我有一个伙伴叫作杜欣，你认识他，他向我要这件东西，我没有给他，我说要把它带给你。我撒了一个小小的谎，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还能和你见面，我只是想自己留着罢了……”
李约素清了清嗓子，“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如果虚拟的旦素一不再出现，这就只是一个小小的纪念品而已。如果你还能遇到杜欣，就把这个转交给他。”
“这个愿望我可以照办，但是银河茫茫，杜欣可能早已经死了。”
“那你就留着它，用你认为合适的方式处置它。”
“好的。”
李约素笑了笑。他不知道佳上是否能看见他的微笑，然而交代完两件事后，他只觉得无比轻松。
“好，那么我该上路了。”
“保重，船长！”佳上的声音传来。他的声音永远那么不咸不淡，就像是缺失了情感模块的中枢。但没有什么比这声音更好了，跨越一万光年而来，也就为了说这句话。
李约素关闭了通信。周围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他回到了“天狼星号”的座舱。
他舒展身体，从座椅上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链坠摆放在控制台上。
“布丁，我该上路了，打开舱门。”他招呼布丁。
“船长，我真的很想跟你一起去。”布丁回答。
“我也很想你能跟着一道去，但这是我的事。你的未来长着呢！你可以游历银河的每一个角落，变成银河间见识最渊博的那个人。有朝一日，你可以成为沙达克，他们一定都会欢迎你。”
“但是没有和你在一起，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李约素笑了起来。如果没有人欣赏，一切又有什么意义？然而布丁终究会找到伙伴，那是谁，是不是人类，都无从猜起。
“你要听我的最后一个命令……”他向着布丁说。
布丁几乎要哭了起来，“遵命，船长，我在听着。”
李约素想了想，他的眼光落在链坠上，心中一动，“把无限握在手掌心上，永恒在一刹那里珍藏，当有一天你做到了，想办法告诉我。”
“这算是一个命令吗？”
“是的。”
“但我不知道怎么执行这命令。”
“跟着佳上，他会指导你的。”李约素轻声回答。
舱门打开，李约素纵身一跃，进入到外边的世界。
蓝色的球体内，到处都是银河人，挤挤挨挨，数以万计。他们都沉默无声，毫无动静，看上去就像一群无声的雕像，更多的银河人正从球体外进来。他们像是凭空出现一般，落在阵列里，然后一动不动，似乎正等待指令的机器人。
哈尔19510正等着李约素，“准备好了吗？”
李约素点了点头。
“跟我来。”哈尔19510伸手抓住李约素的胳膊。一层薄膜绕着李约素开始生长，转眼间，他仿佛被包裹在一个透明的薄膜泡中。薄膜泡依附在哈尔19510身上，就像一个巨大的气泡飞行器，而哈尔则成了飞行引擎。
哈尔向着天顶飞去。
成千上万的银河人跟在他身后。
玻璃般的天顶急速向眼前冲来，李约素镇定地看着，没有眨一下眼皮。
玻璃如水一般荡漾开，气泡一头扎进去，湮没其中。强烈的窒息感扑面而来，李约素不由自主地扼住自己的脖子。这是一种幻觉，从隔绝了引力的屏蔽空间进入引力线密集的引导区，强烈的电磁变化引发了大脑的窒息感，而事实上泡内的空气完全正常。李约素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碍事，马上就好。”哈尔宽慰他。
话音刚落，眼前骤然一变，气泡如同从水中跃出，飞升到无比空旷的世界。
天空中亿万星辰闪烁。
李约素大口地呼吸，仿佛溺水的人得到了新生。
他一边喘气，一边四下打量着这个世界。璀璨的星团悬挂在天穹之下，让人无法直视，到处都是星星，天空亮如白昼。这儿不是银河之心，然而距离银河之心很近。
一种熟悉的感觉侵袭着他。
亚空间的能量波涛汹涌！
是亚空间！李约素万分欣喜，就像一个盲人突然间重见光明。他稍稍停留，随即尽量展开，温柔地触摸每一个能够被感知到的亚空间体。
他感知到无数的银河人，一个个亚空间体正从一个巨大的能量旋涡中出现，在亚空间中潜行，然后弹出。那巨大的能量旋涡就是自己刚弹出的地方，一个屏蔽空间。如果不是从亚空间感知到它，只会被那玻璃球一般的外表迷惑，而忽略了那如此巨大的能量。
他发现了银河之心，就在星团的中央，被灿烂的光芒所遮蔽，然而在亚空间，它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耸立在涌动的能量之海上，高大到无法被忽略。
它像是一头庞然巨兽，而且正在生长。
李约素，我需要召集五万六千个银河人，现在已经有了三万人，还需要再等一会儿。
哈尔19510向他打招呼。
嗯！李约素漫不经心地回应一声，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银河之心上。
它实在太大了，哪怕一百颗中枢星集中在一起，也无法与之相比……或许一千颗中枢星也不够。
环绕着银河之心，似乎有许多细小的能量点。它们被吞没，然后又被分离出来。被吞没之前，它们似乎在逃离，被吞没之后再次分离，它就成了银河之心的伴随物，绕着银河之心飞行。距离遥远，哪怕从亚空间感知，那也只是细微的能量点。但在如此遥远的距离上仍旧能够被感知到，那绝不会是小东西。
那是什么？李约素向哈尔发问。
什么都有可能，人造物或者天体，最多的是流体颗粒基地。银河之心正在不断控制相距不远的各种飞行器，包括银河人，它正把一切都纳入控制。
流体颗粒？银河人也使用流体颗粒？
那是巡逻者的装备，银河之心就是巡逻者的源头。
银河之心在攻击他们？
攻击？这不能称为攻击，它只是完全地控制那些飞船和基地。它吸收所有的中枢，和它融为一体。
银河人也会被它控制吗？
会的。哈尔坦然回答。
李约素沉默下来。
他的第一感觉是对的，远方的银河之心巍峨耸立，的确就是一头快速生长的庞然巨兽。它正用中枢星的方式来改造它的世界。当古力特将自己的生命化作信息流汇入到银河之心，他就释放出了无可匹敌的猛兽。
看上去古力特似乎赢得了胜利，银河之心现在更像是中枢星，而不是一个人类中枢。
中枢星控制一切，而人类中枢是人类的朋友和导师。
如果银河之心成了类似中枢星的存在，那将是从此之后人类的巨大梦魇。它也许会吞没一切，让整个银河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意识，那个时候，暗黑深渊的后裔也同样不会存在。这可能是古力特都没能预想到的情形。
计划真的能够成功吗？李约素不禁有一丝怀疑。对手如此强大，周围汇聚的银河人虽然数量众多，也拥有强大的力量，但是和银河之心那吞没银河的气势相比，还是差得太远。
银河在上！李约素默默祈祷。
哪怕成功的希望渺茫，他也不能有别的选择。
聚集而来的银河人越来越多，排列成三十公里直径的巨大圆环。
每个银河人的手掌间都放射出炽热的白光，彼此相连，画出圆形的边缘。在圆的中央，淡蓝色的波澜微微涌起，从中央向着四周扩散，很快充满了整个圆环。它像是一个圆形水池，里边蓄满了幽蓝的水，暗淡的光在水池中荡漾。这应该是一个星门。
李约素有些奇怪，按照计划，银河人应当给他打造一个保护罩，然后将他送入银河之心。他将像古力特一样，在银河之心的大脑深处引爆自己，将信息的洪流汇入银河之心的记忆和思维中。但银河人并没告制造保护罩，而是在制造星门——一个超级星门。
一个超级星门有什么用？那只能送一艘飞船过去，而不是一个柔弱的原生人类。
李约素满腹怀疑，却默不作声，只是注视着银河人的举动。
银河人一致行动起来，向外飞驰，转眼间，星门的直径扩大了八九倍，足有三百公里。这样巨大的星门只在一瞬间成型，银河人对能量和时空的掌握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如果按照科尼尔甚至巡逻者的技术打开这样一个星门，至少需要上百艘星门船协同，耗费十多个小时，甚至几天，能够维持的时间也不过短短几分钟。
银河人维持这样一个超级星门似乎毫不费力，扩展到三百公里直径之后，便不再动作，只是默默地等着。
这是要做什么？李约素终于按捺不住，找到哈尔询问。
我们需要更多的力量。哈尔这样回答他。
无须哈尔多说，李约素感觉到巨大的潜流正在亚空间能量之海深处涌动。一个大家伙正急速地向着星门而来。
就在一瞬间，巨大的球体从幽蓝的星门之湖中跳了出来，它就像一个浑圆的蛋，闪烁着和星门一般无二的幽蓝光泽，飘忽不定。
不等李约素看清楚，成千上万的蓝色轨迹突然向着四面八方爆发出来，原本悬浮在星门之湖上的球体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是幽光飞船的轨迹！李约素又惊又喜。
数以十万计的幽光飞船聚集成团，从遥远的地方被传送到了这里。
李约素捕捉到依稀相识的亚空间信号，那似乎是吉钠。李约素正想追踪他，打声招呼，亚空间一阵波涛涌动，将吉钠的信号吞没。又是一个庞然大物。
紧接而来的还是幽光飞船的聚合体，只比前一个略小。球体也同样散开，飞快地散布到各个角落。
超过三十万艘幽光飞船散落在星门周围，繁复的飞船轨迹将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曾经见过上万艘幽光飞船在星空中穿梭的情形，那自然也颇为壮观，然而当飞船的数量超过三十万，整个天空似乎都属于它们。
李约素不由得惊叹不止。
惊叹的心情尚未平复，星门中又传来了巨大的能量涌动。
这一次不再是幽光飞船。波动持续不断，是一支大型船队。
一艘熟悉的飞船从星门中脱离。
“青云号”！
李约素眨了眨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些。没错，就是“青云号”！船首上雷电家族的闪电徽章闪闪夺目。
“青云号”居然也来了！那么旦素一指挥官也该在船上，他想起了那个长得和旦素一一模一样、却几乎没有一丝表情的指挥官。多年并肩作战，她似乎从来没有笑过，然而她毕竟也是旦素一。如果她真的来了，在执行最后的任务之前能见上一面，道个别，也是好的。
“青云号”很快离开星门，紧跟着“青云号”的是一艘较小的飞船。贝壳一般的船体，李约素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坚盾帝国的贝壳船。
一艘又一艘的贝壳船鱼贯而出，连绵不绝，在星门附近，已经汇聚了上百艘贝壳船母舰，更多的母舰正通过星门穿出。这有些不可思议！如此多的贝壳船，坚盾帝国的主力精华几乎都在这里了。坚盾帝国远在上万光年之外，贝壳船舰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约素将军！
有人找到了他。
赤釉？
李约素很快辨认出这亚空间信号的源头，那是从一艘幽光飞船上传来的，信号和赤釉很像，然而赤釉只有在极为正式的场合才会称他“将军”，一般都会喊他“叔叔”。
幽光飞船在附近盘旋徘徊。
我不是赤釉，我是他的四十五号克隆体，你可以叫我四十五号。
四十五号，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暗影舰队怎么会在这里？
情况复杂，简单地说，赤釉被皮克斯害死了，他送出信号，于是我们逃离了联合舰队。后来旦素一将军找到我们，我们加入了旦素一将军的舰队。皮克斯一直追杀旦素一将军和我们，直到铁星。在铁星，我们和铁人一道同皮克斯进行了一场大战，战斗刚开始不久，银河人加入了战斗。皮克斯见无法取胜，就要求和谈，旦素一将军和铁星长老都同意了，我们虽然不同意，但也无法反对。然后银河人突然发布总动员令，所有拥有波动引擎的飞船以及拥有零点能引擎的幽光飞船都被带到这里来了。
赤釉四十五号不疾不徐地说着。
李约素默默地听着，心潮起伏。当初离开联合舰队去寻找旦素一，他以为一切都会按照既有的框架运行下去，然而不过短短一千年，一切都面目全非。皮克斯居然在追杀旦素一和暗影舰队，而且将战火烧到了铁星！李约素了解皮克斯，在联合舰队的时代，皮克斯就展现出非同一般的雄小壮志，他的政治才华的确过人，凭借联合舰队的影响力，居然没有发生一场战斗，就生生搞定了整个坚盾帝国，让其成为联合舰队强有力的后援基地。皮克斯也一直想成为联合舰队的最高指挥官，他也成功地成了唯一一个不在前线的最高指挥官，五位最高指挥官中权重最低的一位。然而他的上升空间也就到此为止了，甲目和墨拉迪斯一直对他看不顺眼，是坚定的反对派。在联合舰队中，暗影舰队和雷电家族，还有同宙星舰队都实力强大，根本看不出坚盾帝国的力量能凌驾其上。但是最后，皮克斯居然打破了平衡，占尽上风，并且不远上万光年，全力驱逐反对者。
四十五号，见到你真是太让人高兴了！李约素由衷地说。
李约素将军，真没有想到还能够见到您！赤釉指挥官一直记挂着您，有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说如果能见到您，一定要让你知道。虽然他并没有托付我们，但是我想作为他的克隆体下属，应当如实转告。
什么事？
如果可以回到您离开舰队的那个时候，他希望他能勇敢一些，选择和您一道走，而不是留在联合舰队。
哦？
他说暗影舰队可以由我们支撑，而他和我们不一样，因为他在银河间还有一个亲人。
赤釉！李约素想起了那个全身漆黑的孩子，当他们一道从时空瘤的坍缩中逃出生天，他曾经多么无助地依赖着自己。后来，当他成长为联合舰队最强大的幽光舰队指挥官，就和自己渐行渐远。当自己将要远行，告诉他应该留下帮助旦素一，他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只是说保重。然后，他没有来送行。
在那孩子的内心，自己始终是他在银河间唯一的亲人。
李约素心中轻叹。
谢谢你，四十五号，让我知道这些。我也很高兴在这最后的时刻，能和你并肩作战。
银河人是要把您送入银河之心吗？
按照计划，是的。
那我明白了，我和所有的伙伴都会全力以赴投入这个计划。
赤釉四十五号脱离了接触。
所有的贝壳船都完成了星门跳跃，两百多艘母舰，坚盾帝国的舰队精华都在这里了。皮克斯也一定在这里。至少在这最后的时刻，他重新和所有人站在了同一条战壕里。
星门暂时平静下来。
超过两百艘的重型母舰、准行星级母舰“青云号”、近三十万艘幽光飞船……聚集而来的人类舰队强大得让人窒息。
银河人仍旧维持着星门，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哈尔也并没有送来通告。
“青云号”就在不到五千公里的位置上相对星门悬停。
李约素触碰到它，很快找到了“青云号”沙达克。
沙达克仍旧认识他。
李约素，真的是你？沙达克问。
是的，我就是李约素。旦素一指挥官在船上吗？
她不在。
李约素感到意外，巡逻者的指挥官是不会离开飞船的，除非死亡。赤釉四十五号找到他的时候，没有谈及任何旦素一的死讯。
她在哪里？怎么会不在船上？李约素的语调透着一丝紧张。
旦素一已经委任了接任的指挥官，她脱离舰队，带领一艘贝壳船和流体颗粒舰队，去和星尘舰队会合。
脱离舰队，你的意思是她脱离巡逻者？
是的，旦素一指挥官脱离了巡逻者。她自身的控制基因发生了一些退化，她也不愿意再次进行基因清洗，所以选择了脱离。这是她的个人选择，也是对“青云号”负责的选择。
我知道了，沙达克，谢谢你！
李约素正准备离开，沙达克却喊住了他。
旦素一希望能找到你，她认为你还应该在猎户座旋臂。当银河人发出总动员，各方的力量都需要重新组合，特别是流体颗粒舰队，必须要有人带领回归星尘舰队。她是能够被各方都接受的指挥官人选。但如果不是因为想去寻找你的下落，她不会做出这个决定。毕竟，带领“青云号”回归源流是她从前一代指挥官那儿得到的指令。
旦素一要找我？李约素有些怀疑，他在联合舰队中度过了生命中将近三十年时光，同为联合舰队的最高指挥层，两人经常会面。旦素一集中了她的母体全部的理性品质，却没有一丝情感，她根本不会在乎任何人。
没错，歼灭了蛇人座的中枢星老巢后，她就做出了这个决定。濒临绝境的情况下，她的躯体会释放所有的基因控制，因此她会拥有和原生人类相似的情感，包括因为基因控制而被压抑的情感也会爆发出来。那个时候她就明白，身为巡逻者指挥官，她必须尽快完成使命，因为一个深受情感影响的指挥官不该留任。
旦素一！李约素恍惚中有种不真实感。从天垂星毁灭的时刻开始，他的全部生命里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恋人，一个是他的妻子。苏北旦是他的恋人。他把她从死神那儿救回来，他们因为母星的毁灭而共同战斗，却一个留在抵抗战线，一个踏上千年的银心之旅。苏北旦没能等到他的归来，却把自己的生命和愿望留在了旦素一身上。旦素一是他的妻子。上千光年的逃亡辗转，跃入深渊，他们在深渊的尽头，群星燃烧殆尽的光辉中完婚，却在逃出深渊之后天各一方。再后来，得知旦素一的死讯，他也全无生趣，只因为沙达克和古力特的原因，才一直坚持活了下来。旦素一不可能复活了，哪怕佳上制造的虚拟人，也绝不是她。然而此刻，“青云号”沙达克却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那个曾经冷若冰霜的旦素一克隆体，已经恢复成了原生人类，那么她就成了真正的旦素一！
应该去找到她，弄个明白。如果是真的，那一生所执着的爱情，也算有一个结局，哪怕并不完美。
然而太晚了！他马上就要投入银河之心的最后战役中去。这仿佛是命运的捉弄，要让他们在最后的时刻擦肩而过。
沙达克，谢谢你！李约素带着几分怅然告辞。
银河人所维持的星门开始扩张。巨大的圆形缓慢地向外延伸着，吃掉外围的一切。幽光飞船加入维持星门的行动，他们绕着圆周急速飞行，一道道零点能引擎切割时空膜泄露出的光汇聚成洪流，形成巨大的光环，随着星门的扩张也缓缓增长。
他们在等着一个庞然巨物，甚至比“青云号”还要大上几倍。
那该是一个行星级堡垒。
银河人的超级星门在一千公里的直径上停止扩张。
除了维持星门的银河人和幽光飞船之外，所有的飞船都开始远离星门，留出两万公里的真空地带。
时空膜不停地震颤。亚空间的能量水平整体上升，然后下降，波动的幅度超出了感知范围，以至于无法看清全貌。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家伙！也许比“平准号”还要大。李约素怀着几分惊诧，注视着星门。
蓦然之间，星门消散得一干二净，维持星门的银河人和幽光飞船像弹出的子弹般向四周飞散。
中央的真空地带里，一个极为庞大的球体无中生有般出现。
铅灰色的球体上，有一个硕大的黑色深孔。它就像中央穿孔的珠子，从一条项链上散落下来。
一颗直径达到三千公里的珠子。
一个行星级堡垒。
铁星三号就位，虫洞链接开始准备。
哈尔的指令在亚空间快速传递。
贝壳船开始动作起来，波动引擎同时点亮，仿佛一朵朵绽开的莲花，一个接着一个，串联成巨大的圆环。
多达上万的波动引擎同时在时空膜上打出深孔，相邻深孔之间的时空膜逐渐消融，所有的孔洞最后连为一体，成了一个直径八千公里的环。
环内的空间膜失去支撑，在自身弹性的影响下蜷缩起来，成了一个球，肉眼并不可见，然而在亚空间里，它就像暗礁沉没水中，并继续向着能量之海深处下沉。
这像是远古时代，人类的垚星联盟舰队封闭暗黑深渊战役的翻版，只是这一次的切割规模要小得多。
波动引擎的能量维持着时空膜的破缺，贝壳船所围成的大圆中，裸露的亚空间化作一个小小的太阳，放射出万丈金光。超过六万个银河人聚集在这光球旁，每一个银河人的头部都放射出能量惊人的射线，向着金色光球一同攒射。射线恰到好处地耦合在一起，汇作一股潜流，如巨龙般向着银河之心奔流而去。
铁星三号启动，笼罩上一层金灿灿的光晕。三千公里直径的球体向着八千公里直径的光球缓缓撞去，径直没入其中。铁星三号并没有进入潜行状态，而是被银河人的能量集束推动着向前，它就像一只在能量铺就的高速路上滚动的车轮。
幽光飞船蜂拥而起。一艘接一艘的幽光飞船从贝壳船边缘滑过，带着特有的蓝色轨迹，追逐着铁星三号。一道又一道蓝色轨迹交会，形成一片深蓝。幽光飞船消失在铁星三号的深孔之中，蓝色轨迹却并不消失。
幽光飞船正在修复时空膜。他们将时空膜一缕缕拉出，将它拉到铁星三号上，十多万艘幽光飞船拉出的轨迹因为时空膜的弹性自然并拢在一块，当幽光飞船穿入铁星三号，时空膜便牢牢地和铁星三号结合在一起。不过十多分钟，铁星三号似乎陷落在一个深蓝的陷阱中，被巨大的力量往回拉，却竭尽全力向前。
李约素看得目瞪口呆。
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虫洞，让两个遥远的时空相连而没有空白期的困扰。他也听说过第十维度上可以形成虫洞，只是非常微小，仅能用于通信而已。眼前的一切，是要硬生生地在两片时空膜之间形成通道。他不知道这样的做法到底有多大风险，他只知道，任何飞船落入亚空间，如果没有能量层保护，一瞬间就会被吞噬。
牵引时空膜的幽光飞船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他们的信号全部湮没在亚空间的波涛之中。
铁星三号处在高度危险的境况中，一旦它失去前进的动力，将会在一瞬间因为时空膜的反弹而分崩离析。
银河人在用孤注一掷的方式打开通道。
然后在他身上押上全部赌注。
当铁星三号抵达目的地，将两处不同的时空贯通起来，他将在上千银河人的护送下直接进入其中，释放体内的黑渊粒子。
这绝对是一场豪赌，赌注是银河的未来和人类的存亡。
李约素，还有十五分钟，我们要准备好从虫洞进入银河之心。你会得到保护，一旦你得到信号，就要启动开关。
不知不觉，他已经坐在一个小小的座舱里，似乎是幽光飞船的座舱，然而面前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巨大的发光按钮。
只要摁下这个按钮吗？
只要你把手放上去。
李约素注视着它，突然感觉自己正面对着一颗巨大的炸弹，他下意识地把手别在身后。
在没有抵达目标之前，就算你把手放上去也不会有反应。
哈尔仿佛能看透人的心思，补充了一句。
就是说这是两把钥匙的锁，你打开一把，我来开另一把。
不，一旦进入银河之心，一切都在你身上。
为什么不干脆把我绑起来，把我当作炸弹的引信好了？这样最省事。
黑渊粒子离开你的躯体就会死亡，所有的信息都会消失。它和你是一体的，不可分割。把你捆绑起来并不能增加任何成功的可能性，反而会增大失败的概率。
所以只需要我活着。
李约素微微一笑。命运的炸弹已经完成了，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坦然接受。银河人并不需要他的勇气来摁下按钮，他们所需要的只是他的生命而已。
一旦进入银河之心的合适位置，银河人就会引爆。
他无所畏惧，这是一个很好的归宿，一个战士的归宿正当如此。
不，李约素，我们无法知道将你体内的黑渊粒子诱发后会发生什么，在那个时候，只有你才能对最终的结果施加影响，你和银河之心，其他所有的人都只能是旁观者。按照根母沙达克的理论，所有关于暗黑深渊的信息都会被抹除，然而，我们的推论认为，如果没有控制者的加入，成功的可能性最大只有百分之六十——而且还没有计算银河之心可能的行动。
哈尔显得严肃而认真。
我们不仅仅需要你活着，我们需要一个英雄！在最后的关头，需要你来选择。
哈尔最后说。
李约素抬起头，深蓝色的虫洞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光彩。座舱向着虫洞加速，眼前的世界随着加速而变得五彩缤纷。
他的心头一片明净，仿佛成了空空如也的所在。
无论是什么在前方等着他，他的决心坚定而不可更改。

35 时空陷落 李约素
镜子飞船！难以置信，眼前竟然出现了镜子飞船。
李约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座舱前方，镜子飞船赫然横陈。
几个银河人冲上前去，挡在李约素的座舱前。
不用担心，我们会扫除它。
哈尔宽慰李约素。
那是埃博之子的东西，是一个高维投影。
李约素提醒哈尔。
我们认识它，一只窥探器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虽然没有办法找到它的源头，但扫除掉它不成问题。
三个银河人包围了镜子飞船。他们的手掌和头部同时放射红光，照射在镜子飞船上。原本镜面一般的船体瞬间变得通红，同时不断缩小，片刻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李约素呆呆地望着前方。
就在镜子飞船消失的一刹那，他收到了信息。
那是一则警告：
逃离银河之心，它不会被改变，它会杀死所有人。
哈尔也收到了警告。
前方的铁星三号突然间燃烧起来。这台超级挖掘机穿透了时空膜，挖出虫洞。就在虫洞形成的一刹那，这行星级堡垒分崩离析，顷刻间化作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数以十万计的幽光飞船，直径达三千公里的行星级堡垒，随着火焰的熄灭而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仿佛是在给埃博之子的警告做注脚。
就在虫洞贯穿的一瞬间，这些虫洞挖掘者随着空间膜的破缺和弥合而消弭在亚空间之海中。这是银河之心的反击，干净利落，没有给铁星留下一丝机会。
铁人也并没有期望能有机会生还，他们付出巨大的代价只为换取一个机会，一个让李约素和银河人能够直抵银河之心的脆弱处，释放黑渊粒子，抹除银河之心所受的感染，将一切拉回到正常轨道上的机会。
然而埃博之子在说：这不会成功。
李约素不禁有一丝犹豫，他不喜欢埃博之子，这个躲在暗处的超级智慧似乎总在掩饰着什么，然而埃博之子却总是对的。
犹豫稍纵即逝。到了这个关头，任何犹豫都只会让一切更不可收拾。
李约素的座舱在银河人的簇拥下如光一般冲出虫洞。
一切仿佛在一瞬间静止下来，他们抵达了目的地。天宇一片白茫，灰黑色的空间发生器映像布满天空，就像一个个窟窿。这的确是银河之心的枢纽地带，就像古力特上回闯入的枢纽一样。然而情况却跟预想有些不同。
他们落在了包围圈里。
银河之心调集了他的护卫，流体颗粒密密麻麻，充斥着狭小的空间。
上百万的流体颗粒散布在整个空间，到处都是。
这是绝佳的应对之法，在这引力交会的节点上，如果要像古力特一样，将信息灌输到每一条引力线上，就不能允许有这么多障碍物。
银河之心并不打算用流体颗粒来对付银河人，流体颗粒只是障碍物而已，它只是需要障碍物来为它争取时间。
它在改变自己的形态！银河之心正在移动引力发生器，一旦完成，我们的切入点就不再是交会节点，无法完成灌输。必须在它完成转变前进行灌输！
哈尔向李约素发出警告。
银河人飞快散开。收拾这些流体颗粒并不算难，对银河人来说，流体颗粒不过是稍稍沉重了些的尘埃，他们直接抓起，一个接一个抛进虫洞。
李约素，我们会抓紧时间清理流体颗粒，一旦达到临界条件，我会触发引力灌输，你身体内所有的信息都会被解码，包括你的自我意识。然后，一切都看你了！
哈尔一边和他的同伴们一道冲向流体颗粒，一边向李约素传递信息。
李约素端坐在座舱中，一动不动。他做不了任何事，只能在这里坚守而已。
银河人迅速地清理流体颗粒，座舱周围的空间逐渐扩大，就像一个无形的球体正在扩张。
来吧！
李约素默默地等待着那个时刻。
身后的虫洞正逐渐萎缩，上百个银河人聚集在虫洞周围，红色的光从银河人的手掌间发出，击中虫洞的边缘，消失不见。他们正竭尽全力，向着虫洞输入能量，维持它的存在，以便伙伴们将流体颗粒丢出节点空间外。
一切都在争分夺秒地进行，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竞赛。
虽然只能在座舱里等待，李约素却觉得自己就是那一个个正耗尽力量维持星门的银河人、那一个个努力地清扫数以十万计流体颗粒的银河人，正在和一个巨人战斗，似乎无法抵抗，却绝对不会放弃。
一艘飞船突然从星门里穿了出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吃了一惊。
一个维持星门的银河人从队伍中脱离，向着飞船而去。
李约素更为吃惊，他辨认出了飞船，那是“天狼星号”！
布丁，你来干什么？！
李约素一声怒喝。
船长，跟我走，你不能留在这里！
“天狼星号”飞快地靠过来，两个银河人紧跟着飞船，要抓住它，把它丢回到虫洞中去。
这是我必须完成的事。你快离开！
李约素又气又急，引力灌输一旦开始，谁也不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也许顷刻之间，整个节点空间就会收缩，把其中的一切都吐出到恒星火焰中，或者坍缩到奇点，湮没到宇宙的初始。布丁不该在这里出现，他应该乖乖地听话，和佳上在一起。
布丁却继续靠近，他连续做出两个漂亮的动作，灵活地避开银河人。“天狼星号”仿佛在顺着引力线的起伏舞蹈！
没有用的，银河之心会毁灭，你不用给它陪葬。布丁继续说。
两个银河人很快适应了“天狼星号”的飞行特征，几个起落间，逼近了飞船。
布丁，快离开！这是我给你的命令！你必须服从命令！
银河人很快截住了“天狼星号”，两道强力的牵引光束让它动弹不得。
船长，你看！
布丁一边大声叫喊，一边释放出巨大的投影。璀璨的银河之心悠然旋转，一艘接一艘的飞船向着银河之心推进。李约素从未见过这样的飞船，形状奇特，装甲外表粗糙，如同岩石。
它像一个巨大的狗头。
两艘飞船在围攻一只小小的飞行器，它们就像进食的鬣狗般贪婪，几下子就将小飞行器吃得干干净净。
它们是疯狂的机器，就像斗牛狗，疯狂攻击，不死不休！超过两百亿的斗牛狗在围攻银河之心！谁也无法保护它，它只会被毁灭！
布丁发送出强烈的信号。
银河人拉着“天狼星号”，想要将它丢入虫洞。
哪怕只有最小的希望，也不能放弃。李约素看着“天狼星号”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布丁落入虫洞，会在另一边出现，他不会死，佳上会照顾他。而自己，应该坚守在这里。
他默默地和布丁告别。
虫洞中红光一闪。
又有一艘飞船闯了进来。
这是一艘巨船，足足有上百公里的长度，船体通红。
佳上！
李约素认出他来。这是佳上的红虻飞船，然而他更不该出现在这里。
没有任何招呼，红虻飞船径直向着李约素的座舱飞来。几个银河人阻挡在飞船的前进路线上，红虻飞船上涌起一团红云，将银河人卷裹起来，拉开很远。红虻飞船也顺势将“天狼星号”拉到自己的船体内。
佳上，怎么回事？
不要在这里等死，埃博之子要摧毁银河之心！他已经在行动，而且一定会成功！
什么？
李约素一时间愣住了。
哈尔带着十多个银河人向着红虻飞船冲了过来。
三道能量强大的束流正正击中红虻飞船，散开漫天的光晕。光晕映出了引力线的痕迹，在这高强度的引力线节点上，使用大威力的能量武器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容易引发引力线约束崩溃，那意味着银河之心的头脑中一次永久性的损伤。然而银河人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银河人贴近飞船。红虻飞船十分巨大，十几个银河人看上去微不足道，然而他们阻挡在飞船前，气势十足。
谁，干什么？哈尔发出质问。
我是佳上，我来带走李约素，银河之心已经到了毁灭边缘，任何努力也无法拯救它。
任何闯入行为都被视作对银河人的挑衅！即刻离开，否则你会被毁灭！
银河之心正被围攻，如果你们还想拯救它，那就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佳上平静地回应。
银河人为全人类护卫银河之心。谁敢打银河之心的主意，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你的敌人不是我。看一看银河之心周围，埃博之子送出了六支强大的斗牛狗舰队，每一支舰队都有数十亿的飞船，它们就在那里，你能看见。
它们动不了银河之心。
它们正在毁灭银河之心，它们正在摧毁每一个引力发生器。
哈尔变得犹豫起来。
李约素能感觉到他的犹豫。是的，引力发生器正是银河之心的弱点。银河之心本身无法被摧毁，它存在于引力场的结构中，然而一旦引力发生器被毁，高密度的恒星彼此间将不可避免地冲撞在一起，最后因为极大的质量而坍缩成黑洞。这会是一个连锁反应。
船长，快跟我们走！布丁发出呼唤。
不等李约素回应，一小队红虻已经将座舱包裹起来，纳入红虻飞船体内。
哈尔竟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红虻飞船向着虫洞冲过去。
银河人已然放弃了虫洞，也不再对付那些四处飘浮的流体颗粒。灰白色的天空中布满引力发生器的黑色镜像，就像一个个深不见底的窟窿。银河人排列成几个队列，向着那些窟窿飞去。
哈尔！李约素呼唤哈尔。
滋滋滋……哈尔送出了回应，却只是毫无意义的噪音。
哈尔！
李约素加强了亚空间触碰的强度，如果哈尔也有耳朵，那么他几乎像是扯着嗓子在哈尔耳边狂吼。
哈尔陷落在不断反复的呢喃中。他随着自己的伙伴一道，向着天宇上的一个窟窿飞去。
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了。银河人不再维持虫洞，也不再努力清除障碍物，对佳上的红虻飞船更是毫无兴趣。
他们感觉到了。银河之心面临着灭顶之灾，无论你是否能清除它的感染，它都不会继续存在下去。佳上向着李约素说。
怎么会这样？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李约素措手不及。他已然做好赴死的打算，形势的变化却让他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
如果哈尔能够告诉他，要将计划进行到底，那该是最好的结局。
然而就连哈尔也放弃了。
船长，这里不会维持太久，任何一个引力发生器被摧毁，都会引起空间坍缩，没有任何机会逃出去。我们必须走了！布丁向着李约素叫喊。
虫洞加速收缩，失去了银河人的能量支撑，它正依照物理规律将自身消灭掉。红虻飞船发射出炽热的红光，打在虫洞上，直接贯入，虫洞毫无反应。佳上试图将虫洞维持得长久一些，然而并不能奏效。虫洞的直径只剩下不足三百公里，红虻飞船想要穿过虫洞脱离，已经异常危险。
极有可能，红虻飞船会被收缩的虫洞拦腰截断，无论是在虫洞中的半截还是虫洞外的半截，都只有被弥合的时空膜彻底吞没的命运。
为了救自己，佳上和布丁却要和自己一同丧命在这里。
谢谢你们，好伙伴！
如果这就是最后的命运，如果只有最后一句话可以说，他只想说这一句。如果还有任何方法能让他们活下去，他会毫不犹豫地去尝试，然而他没有。
流光溢彩的虫洞已经收缩到了红虻飞船的直径大小。红虻飞船拉长了船体，让自己有更大的机会可以通过，然而并没有用，虫洞的收缩速度更快。
保重，船长！佳上突然说。
未等李约素回味过来，眼前蓦然一空。
佳上将他发射出了红虻飞船。
他的座舱和“天狼星号”卯合在一起，上千只红虻形成结合部，连接着“天狼星号”和一个巨大的波动引擎。
引擎释放着最大的功率，将小小的“天狼星号”推向虫洞。
佳上将“天狼星号”推出，他的红虻飞船无法通过虫洞，“天狼星号”至少可以通过。
李约素和布丁将获得活下去的机会，而佳上将湮灭在这死亡之地。
佳上！你怎么能这么做？！李约素大喊。
换了你，你也会这么做。佳上回应，语调永远那么平静自若。
“天狼星号”落入虫洞。
虫洞那边的世界瞬间变得一片模糊。
巨大的哀伤涌了上来，李约素只觉得心口一阵发涩。
用一个生命来换取另一个，人世间最伟大的情谊莫过于此。他只觉得自己无法承载这样深厚的情谊，而宁愿死掉的那个是自己。
又一个刹那，“天狼星号”已经跌出了虫洞。
他们回到了正常的时空，银河之心远在十二光年之外。
船长，我们成功了！布丁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
但是，佳上……这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他一块儿来。布丁随即又沮丧起来。
李约素静默了十多秒钟。他经历过许多次失去战友的悲伤，有许多许多次，为了某个共同的伟大目标，总有人站出来，不畏生死，光荣牺牲。然而这一次，布丁和佳上没有别的任何目标，他们只是为了他而已。
既然活了下来，就要继续向前。
布丁，别难过了，我们要看看现在该怎么办。
李约素控制呼吸，调整情绪，开始打量四周的情况。
虫洞仍旧维持着，就像一团赤红的火焰，在不远处燃烧。两百多艘贝壳船排列成两列纵队，缓缓移动。幽光飞船在贝壳船四周飞舞，化作幽蓝的背景，将贝壳船牢牢地包围起来。超过十万的幽光飞船为了打开虫洞而损失殆尽，然而在这儿，至少还有十万以上的幽光飞船。
李约素也找到了“青云号”，“青云号”飞船安静地守在一旁，似乎正在旁观幽光飞船和贝壳船之间的纠缠。
他仔细查看“天狼星号”和自己的座舱。这临时组合的飞船异常怪异，庞大的波动引擎显得不合时宜。即便从虫洞脱离出来，引擎仍旧全力推动“天狼星号”朝着“青云号”的方向直奔而去。
布丁，试试能不能把那个笨重的引擎卸掉，我们不能一直被它推着走。
它装配在飞船外部，完全不受我控制，那都是佳上的红虻在控制它。
李约素能够感觉到红虻的存在，上千只红虻组成的结合部异常坚固，它们的躯体天然适合彼此卯合。他一点点地试探着红虻，试图找到和它们交流的方式。佳上能够控制它们，他一定是透过亚空间来控制它们，那么他也可以尝试寻找控制红虻的方式。
他渗入红虻的亚空间感知。
红虻警惕地回应着他，并不友好。
船长，虫洞有些异常！布丁提醒他。
李约素将注意力转向虫洞。在亚空间内，虫洞就像黑暗而坚硬的礁石，它是能量的空洞。空洞不断盘旋，将周围的能量波涛挤压远离，原本收缩的虫洞正在扩张！
猛然间，一个庞大的能量源出现在亚空间里，它从虫洞中蹦了出来，就像一团耀眼的光被黑色的洞口吐出。
就在大家伙出现的一刹那，虫洞消失了，无影无踪，似乎从未存在过。
李约素根本没有注意虫洞的命运，他沉浸在极度的惊喜中，无暇顾及其他。
那最后跳出来的大家伙，是红虻飞船！
“佳上！”他惊喜地叫道。
沸腾的能量之海上，佳上的亚空间踪迹显现出来。
佳上，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喜极而泣，李约素只感到鼻子一酸，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还好也没有人看见，他任眼泪在脸上肆意地流淌。
是的，我还活着。银河人在最后关头帮我维持了虫洞，我才能逃出来。我们的运气还不错！
好！好！好！李约素连说三个好字。
但是银河之心不好了，这也许是银河上亿年来最重大的事件。
佳上一边说，一边启动红虻飞船向“天狼星号”追过来。巨大的波动引擎熄火，“天狼星号”启动了自身引擎，开始转向。
船长，“青云号”沙达克想和你通话。布丁传来消息。
他为什么不直接找我？李约素觉得奇怪。他的亚空间侧面暴露在外，任何拥有亚空间接触手段的存在都能感知到。“青云号”沙达克却找了布丁。
哦，我是飞船中枢，所以沙达克按照规矩先找到我。
虽然是一艘拼凑而成的飞船，甚至无法控制飞船引擎，布丁还是当仁不让地让自己成了飞船中枢。
好，告诉他来找我吧。
沙达克飘然而至。
李约素，我有沙达克真理会的消息要带给你。
沙达克真理会？他们不在这里吗？
沙达克真理会都聚集在银河之心。如果我还能够见到你，他们要求我转告，关于寻找起源星球的委托仍旧有效，而且他们主张你必须即刻开始协助一个沙达克去寻找起源星球。
哦？李约素心头涌起大大的疑问。
沙达克真理会怎么知道我会从虫洞中返回？
这是一个协议。佳上插入到谈话中。
只有根母沙达克才知道如何解开你身上的编码，作为交换条件，沙达克真理会获得了使用银河人的快速时空通道的权利。只有通过沙达克真理会的协助，我和布丁才能及时赶到来救你。我答应沙达克，如果能把你救出来，由我来说服你去寻找埃博之子。
你就这样把我当作筹码卖了！李约素苦笑。
是布丁把你卖了。
布丁？
没错，是布丁。是他发现透过银河人的快速时空通道可以赶在银河人的突袭计划完成之前救出你来，然后他请求我这么做。
布丁，是这么回事吗？李约素找到布丁。
是这样的。埃博之子的镜子飞船出现的时候，我就想要把你救出来，你牺牲是为了拯救银河之心，但如果银河之心都要被毁掉了，你就白白牺牲了。所以我请佳上帮忙救你出来。
布丁飞快地回答，带着几分急促。这样的行动直接违抗了自己最后的命令，布丁在担心自己会不高兴。
我已经出来了，只是布丁以后你不要再叫我船长了。
啊，这怎么行？
你和佳上一样，不需要什么指挥官，你就是自己的指挥官。
但是我要服从船长的命令啊！
李约素微微摇头，中止了和布丁的争论。
“青云号”沙达克仍旧保持着通信。
也许我能帮忙寻找起源星球，但和我同行的沙达克在哪里？
如果你同意维持协议，那么沙达克真理会可以授权你们使用银河人的超维度通道，虽然银河之心内部的所有通道都已经被破坏，但外围区域的通道仍旧能够使用。你们可以在银河之心周围自由行动，沙达克会找到你。
沙达克真理会不怕我跑掉吗？
如果你是真的李约素，脱逃的可能性为零。那么，你是同意了吗？
李约素把佳上拉了过来。
佳上，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你的选择，不过，如果你不同意，沙达克真理会会认为你违反了约定，而且我也没有能够达成我的承诺。你的生命是基于这个承诺的，所以我认为你应该同意。
李约素哈哈一笑。
好，我同意了。只要真理会沙达克找到我，我可以和他一起去找起源星球，但是我不能保证我能找到它。
很好。
“青云号”沙达克悄然离去。
找到起源星球，真理会沙达克的所有愿望中，这是最迫切的一个，哪怕对宇宙终极奥秘的探索，也及不上这个。
船长，既然你已经答应，我们还有机会去见证人类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银河人的超维网络很管用，我们可以快速移动到网络的任何节点，不需要消耗时间。
这有点不可思议，真的不需要消耗时间？
这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当然仍旧会消耗时间，但是已经足够好。
好到什么程度？
可以在两秒内出现在一百光年之外。
李约素微微瞪大了眼睛。两秒钟一百光年，哪怕佳上的说法有些夸张，也让人无比惊诧。
这是真的吗？比虫洞还夸张。
是的，银河人依托银河之心的庞大质量和极度扭曲的空间形态制造了这个网络。银河之心对他们来说，就像一个小小的家园，只不过，一切都超出了预期之外。
好，那就让我们去看看。
李约素坐直身子，他突然意识到“青云号”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沙达克，你在等什么？他直接找到了“青云号”沙达克，发问道。
铁人和坚盾帝国之间还有些矛盾要解决，船长要求留在这里，见机行事。
李约素向着贝壳船舰队的方向张望。所有的贝壳船都进入了战备，只不过，他们并没有释放流星攻击机，所有的外围空间都被幽光飞船堵得死死的。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态势，贝壳船处于绝对不利的地位。
他们刚在银河人的召唤下协力合作，打开通向银河之心内部的虫洞，却马上又剑拔弩张，似乎要拼个你死我活。
赤釉的幽光飞船也在队列中，集中在两艘贝壳船周围。
*李约素找到赤釉四十五。
四十五号，这是要和坚盾帝国开战吗？*
坚盾帝国欠我们很多血债，是该偿还的时候了！
但是他们刚帮助银河人打开了虫洞，我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没错，所以我们给了他们时间，要他们交出罪魁祸首。
谁是罪魁祸首？
铁人有自己的名单，在我们的名单上，皮克斯杀死了赤釉，他必须承担罪责，而莫里斯对幽光舰队围追堵截，杀死了我们上千的兄弟。这两个人必须受到惩罚。
皮克斯是坚盾帝国的统治者，所有的武装力量都在他的号令之下，四十五号提出的要求像是要求对方自杀。
铁人怎么说？
我不知道，不管他们怎么说，我们已经包围了这两艘船，随时可以发动打击。
他们甚至没有流星攻击机？
*是的，为了满足质量要求，贝壳船卸载了所有的流星攻击机，也放弃了护航的流体颗粒。
所以这不是公平的战斗。*
我们只要复仇，公平并不是我所要考虑的事。难道你不想为赤釉报仇吗？除了我们，你是他唯一的亲人。
李约素退出和赤釉四十五的对话，佳上在一旁等着他。
银河之心在远方闪耀，从实空间望过去，星群依然如故，璀璨夺目，华丽地占据了半个天宇。然而那里正在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银河之心在自我演化，古力特给它注入了暗黑深渊特质，它正改变自己的形态，让自己更像一个中枢星。埃博之子却打算毁灭它，数以百亿的飞船几乎同时侵入到银河之心，向所有的引力发生器发动攻击。银河之心毫无还手之力，它的防御机制完全由银河人控制，当它摆脱银河人，原本的防御机制也失去了效力，而新的防御机制尚未成型，所以不堪一击；银河人本身虽然力量强大，但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大规模饱和攻击，也缺乏有效的克制手段。他们可以一艘一艘地毁灭埃博之子的飞船，然而在毁灭几十万上百万的飞船之后，所有的引力发生器都会被摧毁，而庞大的恒星会因为引力而汇聚坍缩，变成黑洞。那将是银河之心的末日。在压倒性的数量面前，连屠杀都是多余的。
规模如海一般宏大，行动如闪电般迅捷。
只有埃博之子才会有这样的大手笔，甚至他还能送出镜子飞船来示警。这就像一个巨大的游戏场，埃博之子才是唯一的玩家，人类在其中，不过是棋子而已。
李约素感到一阵心悸。
佳上，你见到镜子飞船了吗？
我没有见到，但沙达克见到了。你是说来自镜船的警告吗？沙达克告诉我们镜船的警告，银河之心会被毁灭，它的确也做到了。
这是蓄谋已久的。
不算太久，他跟着你和古力特跳向银河之心。
哦？跟着我和古力特？
没错，至少在时间上是如此。古力特挟持你跳向银河之心后，他送出了几个小球，利用空白期赶在前边，在尘埃环带里隐蔽发展了几百年。原本我也该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是我离开了机器舰队，等我在银河之心见到它们，它们已经壮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这种机器，是彻彻底底的复制机，只要有原料，就能快速膨胀。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想到它们能够演化成这样强大的舰队。埃博之子就像在变魔术。
李约素沉默下来。
无论埃博之子是跟随古力特来到了银河之心，还是他自己前来的，当古力特开始策划偷袭银河之心，他就已经有所觉察，并且做好了准备。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埃博之子不仅利用了人类，还利用了暗黑深渊。如果不是古力特转化了银河之心，让银河人疲于奔命，银河之心在银河人的守护下必然固若金汤，哪怕有上百亿规模的飞船，也根本无法攻破。或许当埃博之子发觉古力特千方百计地寻找自己的踪迹，并且要将自己带往银河之心，他就发现了可乘之机，并加以利用。
沙达克真理会一直无比执着，不惜一切想要找到起源星球，他们是对的，揭开埃博之子的奥秘，人类才能摆脱那看不见的手，获得真正的自由。
然而，人类又有什么办法能摆脱埃博之子？
李约素感受着四周的存在物。贝壳船舰队、幽光飞船，还有“青云号”，即便是人类中最远见卓识的铁人，与埃博之子相比，也显得鼠目寸光。银河之心毁灭在即，人类却仍旧在内讧。
人类也许从未用百万、千万年的眼光来看待银河世界，而那恰好是埃博之子的作为。
佳上，我决定收回承诺。
什么？
我决定收回承诺，我不想协助沙达克寻找起源星球。
为什么？
起源星球早已消失了，留下的只是埃博之子而已。它就在那里，就在这里，在银河的每一个角落。
李约素停顿下来，思绪飞扬，他感到自己仿佛飘出了很远很远，远到十万光年之外，回头望去，银河就像一个漂亮的螺旋，伸展出四条旋臂，翩翩起舞。
他突然有了一个答案。
它就是银河！
他这样对佳上说。
几乎同时，他看见了一道闪光，如此强烈，淹没了银河之心的光辉。

36 黑洞深处 李约素
远方的银河之心发出异样的光芒，一刹那间，整个天空仿佛瞬间坍塌下来，星星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天宇变得一片混沌，散发着略带金色的白光。世界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船长！布丁带着哭腔报告。银河之心成了引力陷阱，我们掉落在破裂的时空膜里了！
这是什么意思？李约素问。
我们落入了黑洞，佳上简洁地回答，还是没能跑掉。
黑洞？我们落入了黑洞？这怎么可能？
银河之心的坍缩直接把几十个光年之内的空间撕裂，我们距离银河之心不远。这是我的猜测。佳上回答，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已经在黑洞内部了。
再也没法出去了？黑洞内怎么会这么亮？李约素大惊。
黑洞外部没有光线逃逸，所以是黑的，但内部却不是这样。船长，你注意到没有，这些光都是凝滞不动的，它们只是在原处颤动。
没错。
哦，也许我不该用光来称呼它。
什么？
所以这里虽然很亮，却看不见任何东西。这里其实没有光，只有一小团一小团的能量。你所见到的亮光，不过是随机跳跃到你眼中的能量而已。没有光，就看不到任何东西。
你说的我不太明白，不过好像有点儿道理。
李约素向着四面张望。世界散发着均匀的白金的光泽，所有的方向上都一样，那是一个个能量子落入眼睛所造成的错觉。他看不见任何东西。“青云号”、幽光飞船，还有贝壳船队，它们都应该在附近，然而他看不见，也感知不到。不过他们应该都活着。
这地狱没有想象中那么暴烈，却比想象中更可怕。它有光量子，却没有光。一切都成了静默的囚徒，直到永远。李约素感到一阵心悸。
引擎完全失去了作用，我们完全被困在这里。佳上传来报告。
船长，还好我们在一起。布丁说。
是的，至少布丁和佳上都在这里，如果只有一个人，面对着无穷尽的孤独，只怕会发疯。
李约素正想和布丁说点儿什么，却突然感觉到一种异样。那是一种特别的物体，似乎像是亚空间中的一个孔洞，它们仿佛无中生有地长了出来，越来越大，最后形成一个个椭圆的球体，和“天狼星号”一般大小，完全静止不动。
这形态让人感到依稀相识。
布丁、佳上，你们感觉到了吗？有些东西包围了我们。
船长，我看不见。布丁很快回答。
我也看不到。佳上回答。
我觉得那像是什么东西，曾经见过。
李约素努力回想。
散布在整个空间不断颤动的能量点碰撞在那些球体上，并不被吸收，因为空间膜完全消失，它们也没有反弹，而是紧紧地贴在球体表面。这让它们在亚空间里显得很亮。
镜子飞船！李约素猛然间意识到了那究竟像什么。它们是镜子飞船，当三维时空膜完全被抹除，就暴露出了高维空间的本来形态。
埃博之子在展示他的存在。
就算掉入了黑洞里，埃博之子仍旧能够展示他的存在。
李约素燃起了一丝希望，如果埃博之子能够在这里展示奇迹，那么就有逃离的机会。
埃博之子，是你吗？李约素发出呼喊，他不知道自己的呼喊能不能被听见，只是尽量让亚空间波动传递出去。黑洞中的亚空间被挤压成了扁扁的薄层，但至少还能传出信号。
光量子的世界中没有回应。
那存在物应该听到了呼喊，却没有回答。
也许那并不是埃博之子。李约素有些失望。
忽然间，他感觉到亚空间细微的震颤。
信号若有若无，仿佛来自无穷深远的远方，又仿佛就在四周。
李约素集中精神，努力分辨。
救我！
最后他终于听明白那个声音在呼唤什么。
信号微弱，却无处不在，就像空间的背景噪声。
救我！
他确定无疑，那是一个求救信号。呼救者的信号带着鲜明的特征，他只在一个存在物上感知到过。
银河之心！李约素压抑着内心的激动。
佳上、布丁，你们听见了吗，银河之心在呼救。李约素呼唤着。
什么？
银河之心在呼救！
除了你和布丁的亚空间信号，我无法感觉到任何信号。布丁，你呢？佳上问道。
我也没有听到。
你们也看不到镜船？我们周围至少有十多艘，把我们包围起来。李约素说。
没有。我就像瞎子、聋子，除了你和布丁在我的飞船里，其他的东西我全都看不见。这儿没有光，亚空间也是凝滞的，你怎么还能看见？
李约素不知道如何回答佳上的问题。
救我！
那呼唤如此真切，以至于李约素忍不住要回应。
你是银河之心？
声音迅速抓住了他。
你是李约素，很好，我需要你的帮助。声音并不回答李约素的问题，但它一定就是银河之心。
我们落在黑洞里，还能怎么样？
给我一艘飞船，就可以脱离黑洞。
这不可能。李约素几乎脱口而出。
这是可能的。另一个亚空间声音响了起来。
埃博之子！李约素立即反应了过来。
但是我请求你们不要这么做。如果你们听从它的指示，将它释放出来，它将是所有文明的噩梦！
它真的还在，没有被黑洞毁掉？
它还在，失去所有的空间结构后，它立即缩减亚空间体积，就像根母在时空瘤的末日所做的一样。它成了一个依附在黑洞上的亚空间体，因为黑洞的缘故，它的亚空间体积仍旧大得惊人，比银河间所有其他智慧生物的亚空间体积加在一起还要大。也因为黑洞，它成了彻底的囚徒，无法得到外部的信息，也无法看到外界。
它怎么还能找到我？
暗黑深渊对亚空间通信有独到之处，它们能利用最浅薄的亚空间层。这是黑洞中唯一可以利用的通信手段，这种方式只有你才能和它产生共鸣，其他人都不会感觉到。所有落入黑洞的飞船里，你是唯一一个能和他对话的人。
你呢？
我是来自高维的观察者，我当然可以和它对话，但我根本不想让它意识到我的存在。我无法对黑洞内部的任何行为进行干涉，所以我只能请求你，不要受它的诱惑。
李约素想了想。
如果它能够利用飞船重返银河，它也能帮我们重获自由，对吗？
没错。但它也会毁灭你们。
你怎么能断定？李约素质问。
银河间的事，如果我不能判断，还有谁能比我做得更好？
银河之心可以。
你根本不了解它，而我一直在观察它，有观察，才有判断。它不是人类，就像我也不是人类一样。它并不同情人类，这一点和我不一样。我一直是人类的朋友，不是吗？
李约素默然不语。
而银河之心，就算古力特没有用暗黑深渊的方式驱动它，它也不会是人类的朋友。这一点只要看看银河人和星域人类的隔阂就知道了。埃博之子继续说。
你一定要毁灭它吗？它存在了这么久，为什么要到今天才动手？李约素感到一阵彷徨，埃博之子的说法听上去很有道理，银河人的确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冷漠，然而他们毕竟还属于人类，而银河之心从来就是所有人类的骄傲。
银河之心的存在对人类是巨大的威胁！这是我反复估量得到的结论。我得出这个结论的时间也并不长久，而且我一直在寻找最好的机会。在古力特和你的帮助下，我才能用一次决定性的胜利达到目的，否则，将会是漫长的争斗。
是对你的巨大威胁而已，它是人类的骄傲。
我曾经也是人类的骄傲。说完这句，埃博之子突然沉寂下去，所有的镜船同时消失。
李约素！李约素听见了那来自黑洞深处的呼唤。那呼唤只有自己能够听到，自己就是它唯一的希望……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银河之心继续发送着信息，仿佛深空中传来的悄声窃语。
人类和暗黑深渊文明的智慧之光刚刚燃起，便被阴谋所窒息。这不公平。银河需要它的领袖，人类需要新的指引者。李约素，来和我一道。声音继续呼唤，仿佛塞壬的歌声，充满着诱惑。
你想怎么办？李约素最后终于忍不住回应。
顺着引力，你会抵达奇点，我就在那里等待。飞船抵达的时刻，就是解放的瞬间。
你要飞船做什么？
飞船能够释放能量，帮助我脱离这引力陷阱，至少我的一部分能脱离。那就够了。
然后呢？你要做什么？
找到幕后黑手，杀死它。
人类呢？
人类？人类会自由地生存，就像它们今天一样。
我呢？我能得到什么？
你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我全力支持你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你呢？找到了幕后黑手，杀死它，然后你要做什么？
我会重建一个躯体，银河就是文明的躯体，成长的文明要迈向宇宙深处，去探寻终极的奥义。
李约素不再问话。银河之心有自己的野心，或许埃博之子也有同样的野心，然而只有银河只有一个，那是人类的家园。
他等着埃博之子再次找到自己。如果银河之心所需要的只是一艘飞船，所有落在黑洞中的飞船都可以是它的目标。他很想知道埃博之子究竟会有怎样的对策。
等待的时间不算太久，镜船开始出现在红虻飞船周围。这一次数量更多，船体却变得更小，就像流体颗粒。
你和它谈过了？埃博之子开门见山。
李约素把刚才的对话描述一遍。
那么你的选择呢？
李约素微笑。他心底已经有了抉择，但需要和埃博之子确认。
银河之心只需要一艘飞船而已，这么多飞船落在黑洞里，它总会有机会。
我不想给它留下任何机会。这也正是我希望你能做到的事，人类彼此间争斗不休，只有你能说服其他人一起逃生。
如果他们不愿意呢？只要他们留在黑洞里，总有一天飞船会接近黑洞中心，银河之心会抓住它。
神也不是万能的，只能尽量争取最好的结局。尽量说服他们，我也会做好两手准备。
我怎么才能找到其他飞船？
我会帮助你。
那就让我试试看。
如果你告诉他们，这是唯一的脱离黑洞的办法，他们应该会同意。
为什么你不直接告诉他们，就像一个神灵一样？这种情况下，他们很需要一个神。
维持和你的对话已经让我勉为其难。如果要和所有其他飞船对话，我的力量再增强十倍也不够。
李约素感到诧异，埃博之子如此坦白地承认自己的力量不够。
但是你说过要帮助我和他们建立联系。
没错，你和佳上在一起，这再好不过。我会把所有的超维模块都连接在佳上的飞船上，佳上的飞船会获得透过高维空间移动的能力，在黑洞内部，你们可以找到那些和你们一道落入黑洞的飞船，带上它们。埃博之子解释道。
你们脱离黑洞的机会只有一次。所有的超维模块同时收缩，可以提供一次性的强大能量，把飞船推入时空膜。从时空膜穿出，就回到了正常时空。埃博之子继续解释。
李约素听得有些迷惑。这样的事应该交给佳上或者布丁来做，然而偏偏只有他能够听见。
我不是很明白，我只要告诉佳上去找到那些飞船就行了，是吗？
你可以告诉佳上，埃博之子提供了超维模块，他能明白的。从前我教给他的东西他都懂。
这样就好！
还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否则并不公平。
什么？
佳上的飞船足够大，大到可以支撑上万年的旅行。
这有什么关系？
你们会回到实空间，但不是回到银河。遥远的距离，我也不知道究竟会在哪里，只是你们会距离任何一个银河至少上百万光年。
李约素的心一紧。
怎么会这样？
宇宙的规律永远强于人的意愿。我也希望你们能够回到银河，但是做不到，没有任何理论上的可能。
李约素干笑了一声。
这么说，我们会变成一群孤魂野鬼，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
你们是一支强大的舰队，在任何一个银河，都令人生畏。
听起来好像是说，我们应该去别的银河抢地盘。
你曲解了我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们有足够的保障，任何一个银河都可以是你们的生存之地。如果有一天，跨越银河的技术成熟，你们的后裔也许还会回到我这里。
李约素沉默不语，过了半晌，他向埃博之子发出招呼。
不管之后我们要去哪个该死的银河，先跳出黑洞再说，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好，你告诉佳上，我会把超维模块嵌入他的飞船。他知道该怎么办。
就这么办！
李约素下定了决心。
他把埃博之子的计划转告给佳上和布丁，同时也告诉他们银河之心并没有彻底消亡，而是被困在黑洞中心，寻找落入黑洞的飞船重返银河。
说完之后，他抛出问题：“我觉得埃博之子更可靠些，你们怎么看？”
佳上沉默着，似乎陷入思考，布丁却闹了起来：“这不可靠，它只是想害死我们。”
“难道你想和银河之心合作？等落到黑洞中心，再让银河之心来发落我们？那还不如相信埃博之子。”李约素说。
“但是我们在这里，还可以有很多时间，落到黑洞中心的奇点，那要经过好几千年。”
李约素明白了布丁的意思，他突然间充满了耐心，放慢语速道：“一年还是几千年，都一样。你是想我不用拿命去冒险吗？但是在这里活个几千年，我会被闷死。一场冒险，那值得，我们不是一直在冒险吗？我宁愿冒风险消失在银河之外不知道哪个世界的角落，也不想被银河之心抓到，如果成了它的傀儡，那才是最糟糕的事。所以越快越好，让佳上带我们冲出去！”
布丁没有继续反对。
镜船靠了过来。当它们一接触到红虻飞船，佳上迅速接手了它们。
一个又一个椭球般的镜船落入飞船，红虻组合成牢固的底座，牢牢地拉住它们。所有的镜船都落了位。红虻飞船看上去成了一个扁扁的饼，周围是一圈光滑发亮的鹅卵石。不知不觉中，李约素发现自己回到了“天狼星号”里，而“天狼星号”被安置在飞船的中央，就像是指挥舱。
新的飞船组合完毕，新的旅程即将开始。李约素等待着那一刻。
“确定要这么做吗？”佳上一直沉默着，此刻却突然发话，“你选择了埃博之子，就没有再回头的可能。”
“新的代替旧的，银河恐怕要动荡几万年。埃博之子未必爱人类，但也没有什么危害，人类已经习惯它神神秘秘的存在方式了。然而我却不知道银河之心会做出什么，它也许会消灭所有人，把整个银河当作它的躯体。谁会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
“我赞成你的观点，哪怕可能性只是略略高过五成，也是一个更优的选择。”佳上一边说着，一边启动了飞船。
天宇变得一团漆黑。
“我会尽量找到所有的飞船，但是小飞船的数量众多，总会有疏漏。不过至少我们可以保证银河之心不会得到任何重巡舰级别以上的飞船。‘青云号’！我们的运气不错。”
佳上话音刚落，李约素就感觉到了“青云号”的存在，红虻飞船伸出两条突起，仿佛两只触手般搭在“青云号”上。黑洞内部空间被撕裂得面目全非，能量的波动传播不复存在，只有彼此物理接触，原子之间的电磁力发生作用，两艘飞船之间才能对话。
镜船以超乎想象的方式在黑洞内自由来往，就像在庭院里漫步。
“青云号”沙达克又惊又喜，立即将“青云号”指挥官接入通信。
说服“青云号”指挥官并没有费太多的口舌，两艘飞船开始结合在一起。原本扁平的红虻飞船拉开成了环形，将椭球状的“青云号”圈在中间。“青云号”上伸展出数以百计的支柱，深入到红虻群中，彼此牢牢地结合。“天狼星号”的位置从中央挪到了环体上，恰好正对着“青云号”的头部。
“我们的飞船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李约素对佳上说。
“它还会变得更离奇。”佳上回答。
“会变成什么？”
“那取决于我们会找到什么。”
佳上的回答听上去很酷，李约素一愣，随后呵呵笑了起来。
他想起来很久之前，刚刚得到布丁的时候，他也这样回答过布丁的问题。同样的问题，同样的答案。那时他是流浪汉，依靠在星门外捡垃圾度日。
现在，他们仿佛在黑洞中寻找垃圾。
“布丁，你想起来什么吗？”
“什么？”
“好好想想。”
佳上以非凡的高效找到了一艘又一艘贝壳船。他将贝壳船层层堆叠，形成一个大球，贝壳船不像“青云号”一样可以变化船体，于是所有的红虻散开成一条条绳状，在堆叠的飞船间穿梭，拉住所有飞船，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球体。
超维模块贴合在球体表面。这个直径达到三千公里的大球，体积已经超过一个行星级堡垒，小小的超维模块贴在球体上，虽然有上百个，却显得微不足道。它们像是巨球上小小的白色斑点而已。
“佳上，能行吗？镜船的力量可以推动这么大的飞船？”李约素问。
“眼下还行，但也快到极限了。”
“不知道我们还能找到什么。”
“我已经搜遍了黑洞内部，重巡舰以上的飞船都已经在我们这里。”
“围绕银河之心，应该有更多的飞船才对。”
“没错，但是完好的船只有这么多。那些太靠近银河之心的飞船，在坍缩的时候已经被挤压成了废铁，我们在外围才能幸免。这个现象很有趣，坍缩的时刻越靠近奇点，被压缩得越致密，在奇点附近，那些飞船都被压缩成了中子星物质。”
李约素并不觉得有趣，他更关心仍旧活着的人。他想起幽光飞船，“可以找到幽光飞船吗？他们可以装载在母舰内，不会增大飞船体积。”
“幽光飞船使用零点能引擎，在黑洞的环境下，零点能引擎是无法点亮的，就算银河之心得到了它，也毫无用处。”
“至少我们可以多救一些人。”
“是的，我会尽力而为。”
越来越多的幽光飞船被佳上拉到了飞船上，数量达到了六千。李约素满怀希望，却始终没有发现赤釉的踪迹。救上来的都是铁人。
“我会继续营救。”佳上对李约素说，“但是我们不能无休止地进行下去。不断进行高维穿梭会消耗巨大的能源，镜船已经开始收缩了，如果再继续进行八百六十次高维运行后还不能进行弹出操作，我们就会永远困在这里。”
“按照最好的计划办吧……”李约素掩饰着失落，说道。
皮克斯来了。在“天狼星号”的控制舱里，李约素见到了这个曾经的战友，曾经的超级统治者——他创建的帝国，疆域曾经达到上万光年，这在银河的历史上是一个无人企及的壮举。
然而在李约素面前出现的，不过是一个皱巴巴的老头。
失去了权力的支撑，皮克斯似乎在一夜之间彻底衰老，哪怕跌入黑洞也没有让他如此丧气。
“李约素将军。”皮克斯这样称呼他。
“皮克斯，不用这么客气。”
皮克斯摇摇头，“我不是客气。”他转头四下看着，“我只是想起了过去，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有一支小小的舰队——东拼西凑的联合舰队，你想要率领这小舰队去和暗黑深渊拼命。那个时候，我就称呼你为将军。那个时候，你的指挥舱也和现在这个差不多。”
“是这样吗？我都有些记不得了。”
“是这样的，船长，我还记得。”布丁发话。
“布丁，不要插话。”李约素严厉地说。
他转向皮克斯，“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那个时候坚盾帝国要驱赶我，是你带着一些飞船赶来加入联合舰队，那是对联合舰队莫大的支持。”
皮克斯笑了笑，“是的，但我只是想加入联合舰队而已，而不是去拼命。”
李约素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看，后来我成功了。我统治了联合舰队，统治了坚盾帝国，拥有了最强大的武装，甚至可以和巡逻者对抗。所以，我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而你，从来没有野心，就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最后，我的超级舰队在银河间东征西讨，你带着一艘破船成了丧家犬……”
“我们从来不是丧家犬……”布丁严正地纠正皮克斯。
“布丁！”李约素再次喝止他，“你回避一下，我和皮克斯单独谈谈。”
“遵命，船长。”布丁不满地回应，然而还是服从了指令。
“皮克斯，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多……”李约素试图扭转话题。
“没错，你从来不想那么多，”皮克斯顺势接过了话，“我也没想过那么多，只不过今天到你这里，看到你的座舱，突然有点儿感慨。你还是过去那个样子，虽然拥有这么庞大的母舰，把我所有的飞船，还有‘青云号’都控制起来了，甚至这些自视甚高的铁人也服从你，但你连指挥舱都和原来一样。所以我突然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你不是没有野心，而只是你的心太大，从来没有把权势放在心上。从始到终，你的心思从来没有变过。”
“皮克斯……”李约素试图说话，皮克斯却抬手阻止了他。
这个皱巴巴的老人显示出一种非凡的气质，君临天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归根到底，不能强求。我把舰队带到这里，许诺让他们建立银河间最大的功业，也借此成就我自己，成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帝国仲裁者。结果，却搞得一团糟，舰队彻底全军覆灭，反而要依靠你来拯救……我要感谢你，李约素将军，至少你可以保全这些将士的生命。我也要感谢你在这最后的时刻让我突然醒悟。”皮克斯伸手在口袋里掏摸，最后握着一样东西出来，在李约素眼前摊开手掌。
那是一个小小的胶囊。
“这是什么？”
“一颗药丸，放在嘴里咬碎，两秒之内毙命。”
李约素惊讶地抬头，看着皮克斯，“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并不缺乏和你一样赴死的勇气。我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如果真的失败，我就结果自己的生命。所以，我们都是坚韧的人，只不过，我把坚韧用在了错误的方向上。”
他松开手，药丸掉在地上，“我不再需要它了。”
“皮克斯，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曾经都是我最好的战友。”李约素真诚地说。他不知道皮克斯要求见面的目的，只知道如果皮克斯想要舰队的指挥权，一定不能给他。此刻听完皮克斯的话，才知道他已经做好了打算，不是向前跨，而是向后退。
谁也没料到皮克斯会向后退。
可能这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更好的结果。
“一旦跳出黑洞，我们会面临完全不确定的征途，贝壳船舰队是我们这群亡命之徒里边最大的一部分，有你在，事情会好办得多。”李约素说。
“是的，李约素将军。我很感激你不计前嫌，我能看出来你真情实意，只是我已经感到疲倦。生命之火熊熊燃烧，总有烧尽的一天……我的日子到了。这是你的舰队，你的长征。”
说着，皮克斯抬手敬礼。他右手五指并拢，指尖碰触眉梢，这是科尼尔军礼，曾经的联合舰队的致敬礼。
李约素回敬了一个军礼。
皮克斯向外走去，他的身子仍旧皱缩着，步子却沉稳而坚定。
 
李约素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皮克斯了。皮克斯是个天才般的人物，尤其擅长政治。黑洞终结了一切，也终结了政治。然而当飞船穿出黑洞之后，政治又会回来。超过两百艘贝壳船，三百多万人的军队，如果没有合适的方法组成群体，注定是要分崩离析的。
如果还有机会和皮克斯谈谈，或许会得到些积极的建议。
“船长，我找到一个暗影人。”佳上告知他。
终于找到了！李约素立即找到了这个暗影人。他并不是赤釉四十五。但不论怎么说，至少有了一个赤釉的克隆体登上飞船，从黑洞逃生。
佳上连续找到了六个暗影人。
“船长，我已经到了极限。”佳上传来信号，“收缩会立即开始。”
“我明白。按照你的方案去做就是了，不用告诉我。”
“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件事。”佳上说。
一双小小的机械手臂移动到李约素身旁，机械手上挂着一样小小的东西。
是链坠，末日行动之前，自己交给佳上的东西。
“一旦启动，一切都会超出我的控制。虽然有埃博之子的指示，但我不确定会发生什么，所以这个必须还给你。这是你的。”
李约素伸手接过链坠，银色的心饰闪闪发光。
他们即将告别银河。现在大家虽然陷在黑洞里，但至少仍身处银河之中。下一刻，就不是了。
那么对银河间的一切，都要来个告别。
“谢谢你，伙计！”
“不用客气。”
李约素捏着链坠。
  <blockquote>
为了看见
一粒沙中的大千世界
一朵花中的永恒天堂
把无限握在手掌心上
永恒在一刹那里珍藏
  </blockquote>
熟悉的诗句浮上心头。
他抬眼看着眼前巨大的屏幕。布丁在屏幕上展现了飞船的全貌，在黑洞里，人们无法看见任何东西，那是一幅模拟的图景，布丁根据搜罗到的信息所绘制。一旦跳出黑洞，飞船将落入无限深远的深空。那儿没有银河，然而必将有星星的光，照亮这飞船。
光会落入人类的眼睛，呈现精彩美妙的世界。
李约素微笑起来。
银河在上！
无法看见银河，他只能在心底默念。

尾声 逐影追光 邓迪斯
舰队赶到了银河之心，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舰队抵达的是一个星星的坟场，沙达克传来的消息得到了确认。巨大的黑洞足足有三十光年的视界，而且还在继续吞噬星星，数以百计的恒星被强大的引力撕扯、破裂，化作灿烂的光雨，落向黑洞，在视界边缘湮没不见，迸发出强烈的伽马射线暴。高能量的射线让视界显得并不那么黑，甚至比原来的银河之心更亮！
曾经的巡逻者源流，巍然伫立的银河之心，已经坍塌成了黑洞。
曾经的永恒，成了永恒的曾经。
邓迪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他带着一支庞大的舰队离开，现在他带着舰队的一半回来了，然而却不知道该把舰队交还给谁。
因为损失了一半的舰队，他已经准备好了面对长老的责备，然而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洞吞没，长老也已经丧生在黑洞之中。
突然之间，他成了银河间最强有力的舰队主宰，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用这支舰队干什么。
把舰队丢弃在这里，独自回到某个星域去——这个念头一产生，便被他抛进了垃圾堆。
荣誉和责任，是他所不能抛弃的东西。
“沙达克，帮我找找是否还能找到一些遗迹。扩大范围，只要别掉入黑洞。”邓迪斯吩咐沙达克。
“遵命，邓迪斯。”沙达克回答，“所有的巡逻者基地都已经被黑洞吞没，在银河人超维网络的作用下，坍塌的发生比正常情形快了上百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逃脱，除非在坍塌发生的时刻，该物体距离银河之心边缘五十六光年之外。”
“至少，找找看铁星还在不在。铁星曾经距离银河之心有多远，是一百光年吗？”
“九十七光年。”
“那就去找到它。另外，也找一找银河人，发生了这么大的灾难，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我会派出尽可能多的侦察支队，但还是需要一些时间，这儿的时空受到超级黑洞的影响，我们必须非常小心。”
“尽快去找就是了。我有足够的时间。”说完后一句，邓迪斯感到分外疲惫。一个人面对着永无穷尽的时间，世界都变得了无生趣。
这是病态的精神状态。
只有回到星域中，回到人群中，才能治愈这样的病。
“沙达克，我将进入冬眠状态，你搜寻结束后再唤醒我。”
“遵命，邓迪斯。”
邓迪斯望向窗外。超级黑洞耀眼的视界将外边的天宇照得透亮。强烈的亮光中，能看见黑乎乎的残骸四处飘浮。
邓迪斯心念一动。
“沙达克，帮我找一些残骸来看看，我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我已经探察过，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也没有任何电子活动迹象，那些残骸都是纯粹的死物。”
“找一些给我看看。”
残骸很快被带到了邓迪斯面前。舷窗外，上百块各色残骸飘浮着。
它们都来自同一类飞船，被强大的外力切割得支离破碎。那些破坏飞船的人拥有强大的力量和刻骨的仇恨，将飞船击毁了不算，还将它们切成了碎块。
“能辨认这是什么飞船吗？”
“这不属于我们所遭遇过的任何星域飞船。它的结构简单，应该很结实，但是过分简陋。我看不出这样的飞船能有什么用。”
“但它们在这里，到处都是。”
“没错，这些残骸能够拼凑出上万艘飞船吧。”
邓迪斯的视线落在黑洞上，“如果还有更多的飞船被黑洞吞噬了呢？”
“这个，我不知道。传递消息的沙达克告诉我们，银河之心被拥有上百亿艘飞船的超级舰队毁灭，如果是这样简陋的飞船组成的超级舰队，这一说法的可能性倒是增大了许多。这种飞船的复杂度只有流体颗粒的三分之一，制造出上百亿的飞船比建立星尘舰队要容易许多。”
邓迪斯点点头。他同意沙达克的分析，那狡猾的毁灭者并非具有无可匹敌的威力，只是恰到好处地利用了银河之心的弱点。
“他说毁灭银河之心的飞船被称为‘斗牛狗’，只知道猛烈攻击，不死不休……这名称和这种飞船倒很相配。”
邓迪斯挥了挥手，一群颗粒涌上来，将残骸席卷而空。
不论银河之心是如何被毁的，它已经消失了，没入了黑洞。
过去的是历史，只能被缅怀，星尘舰队需要一个未来。
沙达克悄然隐退。
在沙达克找到铁星的线索之前，无所作为的时间应当是休眠期，然而邓迪斯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
庞大的黑洞无时无刻不浮现在脑海里，将任何一丝睡意都吞噬得干干净净。最伟大的人类工程毁于一旦，成了一个天文奇观。
银河人都到哪里去了？如果能找到银河人，至少可以将星尘舰队交给他们。
这些无所不能的银河之心的创造者和守卫者，难道也随着银河之心而湮没在了黑洞里？
邓迪斯辗转反侧，最后干脆起身。他的知觉在星尘舰队中不断延伸，黑洞的光也逐渐变得更为敞亮，从各个方向会聚而来的光形成了精致的景象，黑洞变得异常清晰，其中甚至有光影涌动，就像是黑洞内部有什么活物在动。
那是一种错觉，光和影造成的错觉。
然而……
邓迪斯立即召唤沙达克。
“沙达克，找到那个时候的光！”他迫不及待地向沙达克发出指令。
“什么光？”
“那个时候的光，黑洞坍塌的时刻，那些跑出去的光能告诉我们一些东西。”邓迪斯把从黑洞中看到的景象展示给沙达克，“看，这些光，它们绕着黑洞运动，变得扭曲，但它们记录着信息！”
“我明白你的意思，邓迪斯，你希望收集过去的光来重现历史。这可能是可以做到的，但我不能确认，因为发散的光子可能失去了太多的信息，而我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但是它们被黑洞所束缚，散失得不算快。派颗粒去收集各个方向的光，我们需要全方位的光子来告诉我们真相。”
“遵命，邓迪斯。我会把这个任务指派给各个分遣舰队，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
“好。”
“另外，需要我来帮助你入睡吗？你的精神状态有些紧张，我注意到最近你很难得到充分的休息。”
“不用了，就让我醒着吧。”
“好的。”
沙达克再次出现的时候，邓迪斯反复醒来三十多次，每次他都会独自站立十多个小时。
“邓迪斯，有个好消息，也是坏消息，需要告诉你。”
“什么？”
“我的确从环绕着黑洞的光线里得到了一些过去的画面，可以重现当时的情形，虽然缺少细节，但是大体不错。”
“给我看看。”邓迪斯急切地说，这正是他想得到的东西。
发亮的星团被呈现在邓迪斯眼前。青色的、紫色的、银色的、红色的……各种颜色的恒星井然有序、层层叠叠，构成巨大的球体，彼此照耀着。
“这是距离银河之心两个光年之外的光，因为银河之心坍缩，它们被从远方拉了回来，在刚形成的大黑洞周围徘徊。”
邓迪斯一言不发，只是盯着眼前的图像看。
“你所见的图像经过加速处理，无法复原所有的信息，只能在加快的节奏上让它看起来是完整的。”
银河之心在发生变化，恒星移动位置，从球体变成椭球。
“我的推测是，这并非真正的恒星变化，而是引力发生器发生了改变，引力一旦变化，就引起外部能观察到的异常。”沙达克继续说。
三个黑色的暗点出现在星团耀眼的背景上。它飞速扩散，很快变得细长，就像三条黑色的锁链般锁住了星团。黑色的锁链纵横交错，渗入到星团内部。
“这应该是和我们所见的残骸类型相同的飞船。它们跳跃到了银河之心外围，利用银河人的快速超维度通道渗透到银河之心内部，这些飞船直奔引力发生器，几乎每一个引力发生器。”
“根据观察，它们的数量可能和星尘舰队相当。上百亿的数量可能还低估了它们。”
“银河人呢？”
“在这个画面上，银河人太小，根本看不见。但你很快可以看到。”
银河之心开始变得暗淡起来。起初是一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多，连成一片，很快，星团原本亮白的表面上布满一个个黑斑，就像一块块巨大的伤疤，触目惊心。疤痕快速生长，几乎就在一瞬间，星团中央变成漆黑一团，外围的恒星开始旋转，在旋转中被撕裂，光和热如漫天花雨般抛洒。
中央的部分完全失去了精巧的结构，变成巨大而简陋的黑洞。神秘而疯狂的庞大舰队用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摧毁了人类历经千万年甚至上亿年才积聚而成的奇迹。
一亿年，毁于一瞬间。这是宇宙星空才配拥有的奢靡。
数量是最伟大的力量之源，这支神秘舰队的指导原则和星尘舰队倒是十分类似。
邓迪斯苦笑。
眼前的情景陡然一变。无数的“斗牛狗”飞船布满天宇，银河人仿佛鬼魅般在飞船间飞翔，到处点燃死亡的火焰。他们疯狂地攻击前进中的“斗牛狗”飞船。“斗牛狗”对银河人的攻击既不反击，也不躲避，它们几乎毫无抵抗之力，也根本就不抵抗，只是源源不断地涌向前方。前方，是一个灰暗的引力发生器，那是它们的目标。数以十万计的“斗牛狗”在围攻引力发生器，而银河人在竭尽全力阻止它们。银河人数量太少，“斗牛狗”的攻势几乎片刻之间便将目标彻底捣毁。引力发生器毁灭的一瞬间，所有的“斗牛狗”仿佛得到了某种信号，停止了攻击。
战胜银河人不是它们的目的，摧毁银河之心才是。
活着也不是它们的目的，摧毁银河之心才是。
目的达成之后，飞船集群仿佛停滞了下来，几秒钟后，就像有人一声令下，所有的“斗牛狗”都开始逃窜。飞船的洪流没有特别的方向，它们就像是一群被吓坏了的低智能生物，向着任何可能的方向四散奔逃。
邓迪斯不禁瞪大了眼睛。
他没有想到毁灭银河之心的庞大舰队，竟然是这样的一副狼狈模样。
“斗牛狗”舰队四散。银河人不依不饶地追杀它们，杀死它们，切碎它们。
直到最后一切都被黑暗吞噬。
“绝大部分都死了。”沙达克说。他指的是银河人。
凡是在银河中心区域和这些“斗牛狗”战斗的银河人，都死于黑洞。“斗牛狗”也一样。这是一场不计成本的战斗，“斗牛狗”的主人根本就没有设计任何撤退方案。黑洞和银河人，这两个因素决定了不会有多少“斗牛狗”幸存下来。之前所见到的残骸，正是逃到外围的“斗牛狗”被银河人屠杀的痕迹。
但是银河人该有逃脱的机会，他们是最强大的人类，操控时空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总会有幸存者的，他们是银河人。”邓迪斯回应沙达克。
“是的，银河人有能力逃离这场灾难，然而我还发现了另一个事实。”
眼前的景象又一变。
这一次，邓迪斯能够看到成群的银河人，至少有上千。他们影像模糊，似乎凝固不动，然而能够大致分辨出银河人的模样。他们排列成整齐的队列，仿佛正在向前行军。
这样的景象邓迪斯能够想象，落入黑洞的物体在外界看来就像进入了静止状态。
“他们都自己落入了黑洞？难道是集体自杀？”邓迪斯有些惊异地问。这情形看上去就像是一次集体自杀。
“这是我从尚未逃逸的光线中找到的画面，从这样的情势看，合理的推论是，这确是一次集体自杀。如果要揣测动机，我只能认为银河人因为失去了银河之心，而决心为它陪葬。”
邓迪斯摇了摇头。
他并非想否认沙达克的推论，而只是感到一阵无奈。银河人的确有可能赴死，在他们的世界里，银河之心就是一切。当他们杀死了所有的“斗牛狗”，发泄了愤怒，发现世界仍旧无可挽回地坍塌了，自杀的确是一种解决之道。脆弱者的解决之道。
然而银河人不该这么脆弱，他们应该去揪出幕后的黑手，那才能算是一场像模像样的复仇。
“应该还有银河人……”邓迪斯仿佛在自言自语。
“邓迪斯，你是要我继续寻找银河人吗？”沙达克问。
“哦，当然是这样。银河人数量有多少？”
“大约七十万。”
七十万人照顾银河之心这样直径达到二百光年的庞然大物，只是一个很少的数量。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设计建设了超维通道。但超维通道最后成了银河之心快速坍塌的致命原因。七十万银河人也没能顶住“斗牛狗”的疯狂攻击。不能苛责他们，以百亿来计数的对手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这是一次卑鄙的偷袭。然而银河人还是用自杀来责备自己。
“去找他们吧，我相信能找到一些残存的银河人。”
“希望如此。”沙达克的语调有些低沉，显然银河人的自杀行为触发了他的同情逻辑。
沙达克把情报留下，悄然而去。
邓迪斯反复观看这些收集而来的光影，惊天动地的事件浓缩在短短十多分钟的影像中，象征着某段银河历史的终结。上千万年来，也许可以追溯上亿年，人类的历史起起伏伏，然而银河之心高于星域这样的格局从未改变，银河之心是人类文明的最核心，就像它恰好是银河的核心一样。各旋臂上星域之间的纷争从未干扰到它，而它则像一个终极仲裁者，派遣巡逻者四处巡回，维持文明之间的和谐。这是一个多么均衡的体系，散发着理想主义的光辉。然而现在不再是了，永远不可能再是了。
银河人、铁星，还有逃亡的暗黑深渊……邓迪斯希望沙达克能带给他更多的情报。
沙达克再次报告已经是十二天之后的事。
这一次沙达克显得有些匆忙。
“邓迪斯，我们有不速之客。”他开门见山地报告。
“是银河人吗？”
“不是，是你的老朋友，旦素一阁下。”
“旦素一？！”邓迪斯有几分惊异。自从蛇人座超新星战役之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她在哪里？快点打开通信。”
“她正在赶来的途中，她的两个代表先到了。”
“哦？”邓迪斯感到一丝疑惑。
“他们的主舰队还在三十五光年之外，我们的侦察颗粒探测到有大型舰队进入，接触之后，发现对方拥有流体颗粒，并且和星尘舰队属于同一类型。”
“那就是偷了我们颗粒的那群贼了。旦素一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被盗的流体颗粒是邓迪斯最关心的问题，如果不是银河之心出了大事，他应当还在追踪那些盗窃了颗粒的人。那些人就是盗贼，他不希望旦素一和一群贼搅和在一起。
“旦素一阁下赶来，就是为了归还流体颗粒的。她的舰队拥有近八百亿的流体颗粒，包括我们因为被感染而损失的颗粒的绝大部分。”
这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她怎么会得到这些流体颗粒？”邓迪斯问。
“她的代表应当知道详细的情形，你是否要接见他们进行询问？”
“好，我见一见他们。”
“我要提醒一下，这两个代表中的一个你曾经见过。”
“谁？”邓迪斯有些模糊的预感，却不能确认。
“他叫特里，你曾经在舰队转移的过程中见过他，他是凯利人。”
凯利人！邓迪斯想起了那个语调不善的年轻人。他们投入到坚盾帝国的庇护下，然后成了帮凶。至少当他们率领流体颗粒围困星尘舰队的时候，他们就是帮凶。现在，他们成了旦素一的下属。
变化真快！
不过就连银河之心都可以变成黑洞，人世间又有什么事不能发生？
“让他们来吧，我想和他们谈谈。”
旦素一的两位代表到了。
他们彬彬有礼，就像真正的使节一样小心谨慎。邓迪斯仔细地观察着那个凯利人，他能想起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个凯利人的身上充满着暴戾的气息，恨不得立即展开决战。人所代表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时势。
“特里，很高兴能再次见面。”邓迪斯向两位拘谨的使节发话。
特里的神色带上了几分惶恐，“伟大的邓迪斯阁下，希望您已经原谅我的无知冒犯。旦素一指挥官派遣我来，带给阁下关于新舰队的好消息。”
“归还流体颗粒，是吗？”
“的确如此。旦素一指挥官吩咐务必把话当面带给您。”
“哦，是什么？”
特里看了他的伙伴一眼。
另一位使者向前跨上一步，“邓迪斯阁下，我是联合舰队‘磐石号’旗舰副指挥官莫里斯，代表旦素一指挥官传达口信。她代表联合舰队向星尘舰队表示歉意，同时要将所有的星尘舰队流体颗粒归还。”
邓迪斯轻轻点头，“多谢旦素一阁下的好意。联合舰队早已解散，怎么又复活了？”
“请原谅我的鲁莽，但在回答阁下的问题之前，旦素一指挥官还有一句话需要转达。”
“你说吧。”
“银河之心虽然暗淡无光，巡逻者却可以永存。”
“就这样？”
“是这样。”
邓迪斯沉默下来。
莫里斯回头看了特里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邓迪斯阁下，坚盾帝国的皮克斯大帝曾经建立起横跨上万光年的大帝国，影响力则几乎控制了整个英仙座旋臂。您的力量超出皮克斯大帝十倍、百倍，银河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您的舰队。如果银河之心真的死了，那现在就是您统一银河系的最佳时机！”
邓迪斯抬眼看了看站在面前的两个人，他们的眼中透着某种渴望，正热切地看着他。
统一银河，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
“这是旦素一要你们转达的话吗？”
“不，”莫里斯咽下一口唾沫，似乎在给自己壮胆，“我们只是认为，既然银河之心和巡逻者基地都已经毁灭，一切的约束都已经解除了，这就是您建立银河帝国的最佳时机。如果您不站出来统一银河，也许将来永远不会再有类似的机会。银河的统一和人类的兴旺，就在您此刻的决断。”
邓迪斯笑了起来，“这是你们的想法？”
莫里斯显得有些惶恐，低头弯腰，“是的，阁下。”
邓迪斯岔开了话题，“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归属于旦素一指挥官的指挥下的，你们本来属于坚盾帝国，对吗？”
“没错。皮克斯大帝率领主力舰队远征铁星，在银河之心的毁灭中不知去向。旦素一阁下统领着皮克斯大帝的旗舰和流体颗粒到来，她得到了皮克斯大帝的授权，所有的舰队沙达克都服从于她的指挥。她废除了坚盾帝国的舰队序列，恢复联合舰队序列。”
“看来你们并不喜欢她。”
“旦素一阁下是一个伟大的指挥官，但是她从来没有征服银河的雄心。舰队的存在，就是为了战斗和征服。没有征服银河的伟大征程，军人也就失去了实现巨大价值的机会。”
邓迪斯发出嗤嗤的冷笑。
两位使者面面相觑，忐忑不安地站着，不知道为什么这银河间最强大的统治者突然如此发笑。
邓迪斯的笑声停了下来。
“不巧的是，我也没有。”他冷冷地说。
邓迪斯的回答让两位使者微微有些发抖。
“你们当然有自己的想法，不用计较那想法是否合适……还有什么其他消息是旦素一要你们转达的？”
“旦素一指挥官要求我们转告阁下，她将带领主力舰队前来会合，然后她要和您商量巡逻者的未来。”
巡逻者的未来。
邓迪斯抬头望了望远方，透过舷窗，他能看见银河之心光亮的视界之外，星星如宝石般嵌在天宇上。是的，银河之心虽然毁灭了，银河仍旧是一个十万光年的庞然大物，无数的广阔天地隐藏在星星之间。
巡逻者的未来，就在其间。
他迫切地希望见到旦素一。她一定有了计划，然而，她的舰队正在进行亚空间潜行，还要经历漫长的空白期才能抵达。不过只要有了方向，一切都好说。
没有白天黑夜，邓迪斯只是睡着、醒着，或者找来莫里斯和特里聊天。
这两个满脑子坚盾帝国光荣梦想的使者，还念念不忘征服银河的宏图大计，仍旧试图找机会说服邓迪斯，然而每一次邓迪斯都轻巧地岔开话题。他让他们见识星尘舰队的浩瀚，让沙达克给他们讲述银河之心和巡逻者的历史。慢慢地，他们也不再提及征服银河的话题，转而谈起星球上发生的故事。
星球，总是比飞船和舰队要有趣得多、生动得多。
回到星域中去，这样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他更加希望见到旦素一，见到她，自己的职责就完成了，他可以告别星尘舰队，成为一个普通人。
邓迪斯等待着。
两个月后，沙达克报告了异常事件，在距离黑洞视界不到八十万公里的位置上，发现了一艘小型飞船。自从银河之心坍缩，周边的亚空间成了恐怖的时空旋涡之地，飞船绝不敢贸然闯入。沙达克将这艘冒失的飞船救了下来。
十个小时后，邓迪斯见到了飞船上的人。
那是一个中年人，一套亮银色的军服看上去很眼熟。
“你是科尼尔人？”邓迪斯问。
“没错，你怎么知道？”
“我曾经和科尼尔军人打过很多交道。”邓迪斯回答，眼前的人绝不会想到，星尘舰队的统帅曾经是一个海盗。
“你叫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邓迪斯继续问。
“我叫白山，曾经在‘重装甲号’服役。我们试图追赶黑渊舰队，结果途中遇到许多波折，结果你看到了，我们迟到了。”
“我们？”邓迪斯皱着眉，盯着他，白山明明只有一个人。
“是的，我有一个伙伴，只不过他已经死了，可以说，他是为了救我而死的。”
邓迪斯熟悉这样的故事，银河间，也许每时每刻都有类似的故事发生。旅途中的飞船出现意外，为了营救伙伴，有人牺牲。
“你为什么还要跳到银河之心边缘？银河之心已经毁灭了，两百光年外就可以观察到亚空间异常。”
“他救了我的命，我帮他完成心愿。”白山淡然回答。
“哦？”邓迪斯扬了扬眉。
“我的朋友叫杜欣，曾经和李约素船长共同历险……”
听到李约素的名字，邓迪斯心头一动，然而努力保持着平静，听白山继续说下去。
白山说了很多关于他和杜欣的逃亡故事，他们想跳向银河之心，送出警告，却迷失在茫茫星海间，白白浪费了许多岁月。临死的时候，杜欣要求白山将自己的尸骨送到银河之心，熔化在恒星的火焰中。
银河之心仍在，恒星却没有了。白山只有冒险将他的尸骨送入黑洞。
白山说完，站立一旁，看着舷窗外绚丽的黑洞景象，一言不发。
邓迪斯默默地消化了这个故事。
“为什么？”他最后问，“为什么你的朋友想葬在银河之心？”
白山回过头来，抿了抿嘴唇，“他说，他总想得到一只心形的链坠，但一直没有得到，他管它叫作银河之心。”
说完白山微微一笑。
邓迪斯报以微笑。他想起李约素当年曾经拥有的一半链坠，那也是一颗心的模样。
“他所喜欢的人，叫旦素一，是吗？”邓迪斯问。
白山露出惊讶的神色，“你怎么知道？你认识旦素一？”
邓迪斯点头，“不但认识，而且很熟。”他向着白山伸手，“欢迎来到星尘舰队，如果你不介意，那就和我一道在这里等等。你也一定很想见一见她。”
两年之后，旦素一终于来了。
一群又一群的流体颗粒从亚空间弹出，将空间挤得满满的。星尘舰队终于盼来了自己的另一半。
“邓迪斯，我可以控制所有弹出的颗粒，也进行了检查，没有任何异常。”沙达克悄悄地向他报告。
一切看起来很顺利，旦素一的确带来了流体颗粒，而且完整地归还给了星尘舰队。这真是太好了！
一艘贝壳船弹出了亚空间。
紧接着是第二艘。最后，十三艘贝壳船弹出亚空间，排列成一队纵列，悬停在漫天的流体颗粒之间，泛着冷冷的蓝光，就像一串漂亮的珍珠。
旦素一！
邓迪斯并没有等待，而是直接向着贝壳船发出了通信请求。
对方的信号返回，一个半身人像出现在邓迪斯面前。
“旦素一？”邓迪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是一个女人，长发披肩，耳垂上一对漂亮的银色吊坠闪闪发亮。这的确是旦素一，然而她并没有穿着军装，全身上下，焕发着不同一般的光彩。
“邓迪斯，很久不见了。”旦素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等你很久了。银河在上，还能见到你让我不胜荣幸。”
“我也找你很久了。银河在上，终于能追上你。”旦素一笑着说，“如此庞大的流体颗粒舰队，如果不赶紧把它交还给你，我真有些力不从心。”
“哦，我以为你是来接掌星尘舰队的。”邓迪斯半开玩笑地说。
“你想离开了吗？没有星尘长老的授权，谁还能掌握这支舰队？”
“长老已经不在了。”
旦素一望向一旁，看着黑洞视界的光芒，“都不在了。银河之心、巡逻者，历史就此终结……”
她回过脸来，看着邓迪斯，“但历史总要翻开新的一页，是吗？”
邓迪斯微微一笑，面对着笑容灿烂的旦素一，他的心情也不禁变得好了起来，“你想怎么办？”
旦素一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遇到了一个银河人。”
“哦？你找到了银河人？”
“他找到了我，不是我找到他。如果银河人不想让你发现，你永远也找不到。”
“你说得对，他找到你做什么？”邓迪斯微一迟疑，随即继续，“我们发现了银河人大量投入黑洞自杀的证据。”
“是的，这个银河人，自称哈尔，他也这么说。他的族人绝大多数都自杀了，剩下的是少数，只有十分之一。他们还没有死，因为那些‘斗牛狗’还没有被完全消灭。”
“我没有看见任何活的‘斗牛狗’，只有残骸。”
“不在这儿，也不在旋臂。”
“那是在哪里？”
“茫茫宇宙，银河人也不知道。”
邓迪斯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文字游戏吗？”
“有些事情我已经不能理解，他告诉我，这个黑洞形成之后，经历了两次收缩震荡。第一次规模很大，黑洞的直径因此缩小了百分之一；第二次能量较小，黑洞收缩大约只有十万分之一的规模。”
“黑洞收缩，那意味着什么？”
“黑洞吐出了某些东西，附带的效应，是当时聚集在黑洞周围的大批‘斗牛狗’飞船也被蒸发了——不是死了，而是不知去向。”
“我需要咨询沙达克他是否理解这事。”
“不用问，所有的飞船中枢沙达克都不会理解。沙达克真理会或者有几个特别的沙达克能够理解这事，可是你找不到他们。”
“那你已经理解了这事吗？”
“哈尔没有告诉我更详细的情况，他只告诉我，根据银河人的分析，这样的收缩只能来自黑洞内部的空间变化，而且必须要有外部注入的能量才可能。他们认为，一些飞船可能被抛到了银河外世界，那些消失的‘斗牛狗’也是同样的命运。”
“你说一些飞船脱离了黑洞？我从没听说任何物质可以脱离黑洞！”
“是银河人这么说的，我只有相信他。”
“不可思议！”
“想一想这件事，也很不错。我们的朋友——那些铁人、巡逻者，还有坚盾帝国、我的‘青云号’，都被黑洞吞没。你愿意相信他们都死了，还是被黑洞吐出来，去了一个遥远的世界？”
邓迪斯没有回答。
旦素一微微一笑，仿佛自问自答地说：“当然对我们的现实世界来说，这也没什么差别，我们永远也见不到他们。银河人去追寻了，哪怕找遍整个宇宙，也绝不放过凶手。我们却连到哪里去追都不知道，只能祈祷。”
邓迪斯点了点头，如果被黑洞吞噬的一切仍旧在某个地方存在着，也许有一天，还能重逢。
“至少我不能使用星尘舰队去寻找他们，银河之外，连恒星都难以找到，无法补充能源。你该不会想要追随银河人去找到他们吧？”他接着问。
“当然不会。”旦素一保持着微笑，她的笑容让人感到轻松愉悦。
“银河间还有很多事，坚盾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不复存在了，各处都在发生纷争，猎户座旋臂上还有一些暗黑深渊的残存力量。星域永远不会太平，人类生来就不会安分。”旦素一说道。
“你的建议是……”邓迪斯试探着问。
“既然曾经的巡逻者不复存在，而你掌握着银河间最强大的武装，为什么不重新组织巡逻者？巡回银河，维护和平——这是巡逻者的使命，你完全可以做到。”
邓迪斯心中咯噔一声。这是一种可能，然而他从未去想过。心底里，他不希望这样的可能发生。星域，生活在活生生的生活中，那才是他内心的呼唤。
“是的，星尘舰队这样的强大武装，用来维护银河间的和平最合适。但是我……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旦素一冲着他笑，让他有些迟疑。
“我也是。”旦素一只说了这么简短的一句。
“你是巡逻者，巡逻者比原生人类更能够承受长久执行任务所带来的孤寂。”邓迪斯辩驳，把舰队交给旦素一，这可能是最理想的结果。
“这并不公平。我曾是巡逻者，但现在已经不是了。为了维护银河的和平而创造出巡逻者这样的人类，这并不公平。以前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巡逻者的历史一直充斥着背离行为——巡逻者被星域吸引，退化成为普通人，这样的事件在历史上从未断绝过。但是我现在理解了，因为我也成了背离者。巡逻者也是人，如果没有爱和需要，世界存在的意义便不复存在。你是否思考过，星尘长老为什么选择你而不是一个纯粹的巡逻者来统领星尘舰队？”
旦素一盯着他，眸子中光芒闪烁。
邓迪斯心中一动，他想起从前和旦素一告别时，旦素一也曾注视着他，那个时候，她的目光冷得像冰。
是的，她的确不再是一个巡逻者了。
邓迪斯迎着旦素一的目光，“长老和我谈到过这个问题。”
“长老怎么说？”
“舰队不能变成纯粹的理性机器，爱和慈悲才是巡逻者要坚守的价值。”
旦素一笑了起来，她的嘴角上扬，形成一个迷人的弧度。
“那就让我们开始吧！建设一个新的中心，大门可以向所有的人类敞开。历史总会翻开新的一页，该是和过去告别的时候了。”
旦素一的话像是拨开了眼前晦涩蒙昧的迷雾，前方变得清晰起来。
邓迪斯的意志在数以千亿计的颗粒中传递，所有的颗粒动作起来，形成两只巨大的臂膀。旦素一的旗舰被包裹在中间，像是巨人怀中的小小胚芽。
两者的沙达克正在融合，星尘舰队拥有了它的旗舰，贝壳船舰队的十五万人获得了新的身份。
他们将在这里建设一个新世界。
他们将背负使命，巡游四方。
永恒的和平永远不可企及，人类总会纷争不断，然而以爱和慈悲的名义，将会让和平持续得久一些，更久一些。
银河之心的废墟发出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新的舰队，远远看上去，舰队就像一个巨大的环形世界。
巨大环形世界的中央，邓迪斯和旦素一并肩而立。
“沙达克，开始吧！”
邓迪斯发出指令，随后扭头看着身边的女人。
旦素一穿着一袭长裙，纯白的颜色，显得无比高贵。
“我突然有些好奇……”邓迪斯开口说道，“一个新的时代就要开始了，此刻你在想些什么？”
旦素一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我想要一件首饰。”
“哦？什么？”
“银色的链坠，打成心形……那是我记得的一个样子。”旦素一望着窗外，邓迪斯随着她的视线望去。黑洞视界亮得刺眼。
一转眼间，眼前的一切瞬间坠入黑暗。飞船进入了视障。
“我要用最坚硬的物质来打造它，哪怕恒星的火焰也无法让它熔化。它该是个传奇，银河人类的至宝。”旦素一的声音飘忽不定，仿佛轻声呢喃。最后她看着邓迪斯，“我想给取它一个名字，叫作‘银河之心’，你觉得怎么样？”
邓迪斯心中咯噔一下。白山还未见过旦素一，这该不会是白山告诉旦素一的话。
“那是一个很美的名字，”邓迪斯回答，“配得上这个传奇。”
一道强光环绕着巨型飞船，仿佛奇特的闪电。闪光过后，环形世界消失不见，只剩下银河之心散发着亿万年不变的金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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