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火星崛起 作者:皮尔斯·布朗 内容简介 平庸的人越活越多枷锁,英雄越活越自由。 他认为我这样的种族是弱小的。他觉得我愚笨、孱弱,不配为人。我来自这个世界的最底层,严酷的环境铸就了我,仇恨把我打磨得锋利,爱使我变得坚不可摧。 他错了。 这些人谁都别想活到最后。 I 奴 隶 火星上有一种花,红色,生得不美,但很适应我们的土壤。我们管它叫赫墨瑟斯,意思是鲜血之花。 第一章 地狱掘进者 关于我,你需要知道的第一件事情是,我是我父亲的儿子。那些人来抓他的时候,我听了他的话,没有哭。殖民地联合会转播他的被捕过程时我没哭;金种长老会判他死刑时我没哭;灰种卫戍军绞死他的时候我也没哭。因为这个,我挨了我妈一顿打。他们觉得我哥基尔兰本应该比我更能控制情绪,因为他比我大,我哭是理所应当的。但光是看见小伊欧往我父亲左脚的工作靴里插了一朵血花,然后跑回她自己父亲身边,我哥就像个小姑娘一样大声哭号起来。我妹妹莉亚娜在我旁边小声哀叹。而我只是看着,心想父亲死时腿蹬得活像在跳舞,可惜脚上穿的不是舞鞋。 火星引力小,要拽着脚才能把人的脖子绞断。他们总是叫受刑者的亲人干这事。 防热服里臭烘烘的,是我自己的味儿。防热服是纳米塑料做的,衣如其名,穿着很热。它把我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什么都进不来,什么都出不去,尤其是热量。最糟的是,我没法拭去流进眼睛里的汗水。汗水爬过头带,流到脚踝处的水洼里时,疼得要命。撒尿时的那股骚味就更别提了。你只能这样撒尿,因为你从饮水管里喝下的水可不少。也许插根导尿管会更好,但我们选择难闻一点。 我坐在爪形钻探机顶部,听着和我同一家族的钻探工们在耳边的通信器里闲扯。幽深的隧道里,我独自坐在一个形似金属巨手、不断撕抓翻掘着地面的庞大机械上。悬吊式驾驶舱位于钻机顶部,约莫在肘关节的位置。我坐在那儿,手指插在控制手套里,操纵着那些可以融化岩石的钻头。它们在我下方九十多米远的地方。他们说,想成为一个地狱掘进者,你的手指动起来得像火苗一样快才行。我比火苗快多了。 除了耳边的说话声,这条深深的隧道里只有我一个人。机械在震动,我自己的呼吸带着回音,可怕的高温像沉甸甸、浸满发烫尿水的被褥一样紧紧地裹在我身上。只有这些证明我还活着。 又一股汗水冲过我脑门上的红色吸汗头带,流进眼睛里。我的眼睛火辣辣的,变得像我的头发一样红。以前我总伸手想把汗水擦掉,结果只是徒劳地抓挠着防热服的面板。现在我还是想这么做。尽管已经干了三年,汗水带来的刺痒和疼痛依然是难以忍受的折磨。 悬吊式驾驶舱外,高耸的隧道壁在照明灯的光晕中呈现出硫黄色。我向今天挖掘出的矿道望去,灯光在远处渐渐黯淡下去。珍贵的氦-3呈银色液态,在我头顶上方闪烁着微光,我的眼睛却注视着阴影,寻找矿坑蝮蛇。这种蛇会循着钻头的热量一扭一扭地从黑暗里爬过来,钻进你的防热服,咬破护甲层,找个最暖和的地方把卵产在里面——通常是你的肚子。我曾经被咬过,到现在还会梦到那条蛇,黝黑,像一股黏稠的油。它们可以变得像人的大腿那么粗,三个人的个子那么高,但最令我们恐惧的是幼蛇,它们还不知道怎么控制毒液。来自地球的先祖们,比如我,然后是火星和地底的隧道,改变了它们。 待在矿井深处很可怕。非常孤独。在钻头的轰鸣声之外,我能听到我那些朋友们说话的声音,他们年纪都比我大,离我只有500米,但在黑暗中我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他们的采掘位很高,在我挖出的隧道口附近。他们用钩子和绳子把自己挂在隧道壁上,采集小的氦-3矿脉。他们用的钻头有一米长,只能拣点零碎,但这依然需要极高的灵敏性。不过,我才是整个团队的主角。我是地狱掘进者。这活儿可不是谁都能做的。并且,在所有人记忆中,我是最年轻的一个。 我在矿上干了三年了。大家都是从十三岁开始工作。能娶老婆了,就得干活了,至少我叔叔纳罗这么说。但我半年前才结婚,我不明白当时他为什么要那么说。 我望着控制面板的显示器,控制着爪钻的“手指”轻柔地从一条新矿脉旁掠过,这时,伊欧的身影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伊欧。有时候我很难想起关于她的其他事,只能想起她小时候的称呼。 小伊欧——个头小小的女孩,顶着一头粗硬的红色头发。那种红和环绕在我身边的岩石差不多,是种不太纯正的锈红色,和火星——我们的家乡一样。伊欧也十六岁了。也许她和我一样是能歌善舞的红土掘矿人的一员,但她也可能是空气的族人,是那种将满天星斗连为一体的以太的化身。这并不是说我见过星星,以采矿为生的红种人从没见过星星。 小伊欧。她十四岁那年他们想把她嫁出去,像族里其他的女孩一样。但她靠微薄的配给口粮等待着,等我到了十六岁——男性的结婚年龄——才戴上结婚戒指。她说,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她就知道我们俩会结婚。但我并不知道。 “停,停,停!”纳罗叔叔在通信器里吼道,“戴罗,停下,小子!”我的手指立马不动了,仿佛冻住一般。他在上方,正和其他人一起用头戴装置查看我这边的进展。 “怎么回事?”我恼火地问。我讨厌被打扰。 “我们的小地狱掘进者问是怎么回事呢。”老巴罗咯咯笑了起来。 “有瓦斯空腔。”纳罗嚷道,他是我们这两百多号人的头儿,“停工。派一个扫描小队去察看一下,趁你还没把咱们全炸上天。” “瓦斯空腔?是个小的。”我说,“顶多有小脓包那么大。我对付得了。” “当了一年的钻探工,这小子就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了。没用的蠢小子。”老巴罗干巴巴地补上一句,“记得金种大人怎么说的吗?耐心和服从,年轻人。耐心高于蛮勇,服从胜过仁慈。听听老人的话吧。” 我冲他的警句翻了个白眼。要是老家伙干得了我干的活儿,听听他们的话也许还有点好处。但他们的手和脑子都很迟钝。有时我感觉他们想让我变得和他们一样迟钝,尤其是我叔叔。 “我正在一条裂缝上,”我说,“要是你们觉得有瓦斯空腔,我可以直接跳下去手动扫描一下。很简单,不耽误时间。” 他们会絮絮叨叨地叫我小心。好像“小心”帮过他们什么大忙一样。我们已经多少年没拿到过桂冠了。 “你想让伊欧当寡妇吗?”巴罗大笑起来,电流声让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破碎,“我没意见。她可是个小美人。你就往那个空腔里钻吧,把她留给我。我虽然又胖又老,可我的钻头还很能干呢。” 两百个矿工的大笑声在我头顶汇成一支大合唱。我攥紧了控制手套,力气大到关节都泛白了。 “听你纳罗叔叔的话,戴罗,先后退,等我们拿到数据再说。”我哥哥基尔兰补上一句。他比我大三岁,这让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什么都比我懂。除了谨小慎微,他什么都不懂。“时间够用的。” “够用?去你的吧,这会耗上好几个小时。”我厉声说。他们都跟我对着干。他们都是错的,又迟钝,不明白只要大胆地往前迈上一步,桂冠就到手了。不仅如此,他们还怀疑我。“你真是个懦夫,纳罗。” 通信线路另一头一片寂静。 管对方叫懦夫——这可不是个让对方合作的好办法。我有点后悔说出那句话。 “你自己去扫描吧。”洛兰,我的表兄,纳罗的儿子不满地说,“不然了不起的伽马家族就要夺冠了——是第几次了,第一百次?” 桂冠。莱科斯矿区有二十四个矿工家族,每六个家族角逐一顶桂冠。赢得桂冠意味着得到多得吃不完的食物,抽到更多烟草,还有从地球运来的被褥、带殖民地联合会质量认证的琥珀色美酒。桂冠意味着胜利。在所有人能追溯到的最早的记忆中,那东西一直在伽马家族手里。我们这些弱小的家族只能靠配给的物资勉强过活。伊欧说,桂冠是殖民地联合会的一根胡萝卜,刚好吊在我们看得见却够不着的地方。刚好能让我们知道我们的渺小,我们的力量是多么微不足道。我们本应是拓荒者,伊欧却说我们是奴隶。我就是觉得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努力尝试过,因为那些长辈,我们从来没有冒过很大的风险。 “洛兰,别扯什么桂冠了。一头钻到瓦斯里的话,咱们就只能到天堂里抢那他妈的桂冠了,小子。”纳罗叔叔吼道。 他有点口齿不清。他喝多了。通过通信器,我听得一清二楚。他想叫个探测队来,好救他自己的命。要么就是他害怕了,想靠醉意驱走恐惧。他在怕些什么?害怕我们的金种主人?还是他们的奴才,灰种卫戍军?谁知道?没几个。又有谁在乎?恐怕更少。真正关心我叔叔的人实际上只有一个,而他已经死了。 我叔叔很软弱。他谨小慎微,好酒贪杯,很像我父亲,但比他软弱得多。他眨眼的动作又慢又费力,好像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让他觉得很痛苦。因为这个,在井下和别的地方我都信不过他。但母亲总要我听他的,给长辈足够的尊重。我结了婚,当上了家族的地狱掘进者,她还是说我“手上的水泡还没磨成老茧”。这和我脸上令人瘙痒难耐的汗水一样难以忍耐,但我还是很听她的话。 “好吧。”我嘟哝。 叔叔待在矿井外的安全房间里向我发出命令。我合拢爪钻,原地待命。这会耗上几个小时。我算了算,汽笛信号会在8小时后响起。我必须保持每小时156.5公斤的速度才能胜过伽马家族。扫描小队下到这里要用两个半小时,然后才能继续工作——这是最乐观的估计。所以,接下来我每小时得采掘227.6公斤才行。这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我能自己搞定又长又臭的扫描,保持采掘速度,我们就赢了。 不知纳罗叔叔和巴罗是否明白胜利已经近在咫尺。也许他们知道,但觉得不值得冒这个险。也许觉得老天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桂冠在伽马家族手里,从来就是如此,以后也是。我们兰姆达家族只要设法靠配给食品和少得可怜的乐子活下去就好了。不会有起色,但也不会更糟。冒险去改变桂冠的传承是不值得的。直到被吊在绳子上,我父亲才明白了这一点。 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险是不值得的。我脖子上挂着一根细线,上面穿着一枚用头发和丝线编成的结婚戒指。戒指触着我的胸口,我想起了伊欧干瘦的两肋。 这个月我又要眼睁睁地看她身上的肋骨多凸出几根。我假装不知道她背着我向伽马家族乞讨残羹剩饭的事,但我们还是会挨饿。我吃得太多了,因为我才十六岁,还在往高里长。伊欧撒谎说她一直没什么胃口。有的女人为了食物和奢侈品,把自己的身体卖给那些锡皮罐子(准确一些说,我应该叫他们灰种人)——殖民地联合会为我们这个小小的矿业殖民区配备的卫戍部队。她不会为了喂饱我而卖身的。她会吗?我又想了想。要是能让她吃饱,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探头从钻机边缘向我掘出的矿坑望去。从这儿到洞底有很长一段距离,除了熔化的岩石和嘶嘶作响的钻机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的身体先于意志动了起来。我解开安全带,提着扫描仪,纵身朝下方一百米处的手指形钻头跳去。为了避免下落太快,我在垂直的井壁和长长的不停震动的钻机机身间来回蹦跳着,时刻提防矿坑蝮蛇的巢,然后奋力伸出手臂,把自己吊在手指形钻头上方的一个部件上。十只钻头在高温下发着光,混乱的气流也闪着光辉。一股热浪扑到我脸上,像小刀一样刺进我的眼睛。我的肚子和睾丸都疼了起来。不小心点的话,那些钻头会把你的骨头都熔掉。而我不怎么当心,我只是身手好。 我倒换着双手,脚朝下地从手指形的钻头之间一点点往下降,好让扫描仪靠近空腔,弄到数据。这里的温度高得让人无法忍受,我肺里的空气热得几乎不能呼吸。我犯了个错误。通信机里全是人大吼大叫的声音。我终于降到了足够近的距离,但差点蹭到一个钻头上。扫描仪闪了一下,开始显出读数。我的防热服冒起泡来,我闻到一股烧煳的糖浆一般又甜又难闻的气味。对一个地狱掘进者来说,这意味着死亡。 第二章 城?镇 我的衣服抵挡不住下面的温度。最外层已经差不多熔穿,第二层眼看也要完蛋了。扫描仪银光一闪,我几乎没注意到,数值已经到手了。我又晕又怕,倒替着双手离开钻头,一点一点让自己远离那可怕的高温。突然,我的身体被什么东西钩住了。我的脚卡在了爪形钻机的一根指状钻头下。一阵恐慌从我身体深处涌了上来,我倒吸一口气,眼睁睁地看着靴子的后跟在慢慢熔化,第一层很快不见了,第二层也冒起了泡。接下来化掉的就是我的皮肉了。 我吃力地深吸一口气,把几乎冲口而出的尖叫硬生生咽了下去。我想起了我的刀。那刀和我的腿一样长,刃口呈弧形,看上去相当凶残。被机器卡住的时候,这东西可以让你截肢脱身,还能给伤口烧灼止血。眼下的情形正是如此。大多数人被卡住时都会惊慌失措,而这种半月形的恐怖工具正是给手脚笨拙的人准备的。我把折叠起来的甩刀从刀匣里弹了出来。尽管满心恐惧,我的手还算灵活。我轻轻划了三刀,三刀都割在纳米塑料上,没有碰到皮肉。割完第三刀,我把手往下一伸,使劲把腿拽了出来。我的指节在钻头边上擦了一下,一阵灼痛射穿了我的手掌。皮肤焦裂的气味窜到我鼻子里,但我已经爬出了地狱的热浪,爬回到悬吊式座舱里。我放声大笑,感觉却像是在号哭。 叔叔是对的。我犯了个错误。但我死也不会让他知道这一点。 “蠢货”已经是最好听的词了。 “疯子!你他妈的是个疯子!”洛兰吼道。 “瓦斯值非常低。”我说,“继续掘进吧,叔叔。” 停工哨声响起,拖车运走了我今天采掘的氦-3。我从机舱里脱身出来,把钻机留在了深深的巷道里。轮夜班的人会来接手的。我精疲力尽地握住绳子,让上面的人把我从一公里深的竖井拉上去。我一路向上滑行,出了竖井,灼伤的手背渗着血。沿着新矿井幽深的K形传送带走上一公里,就是最近的重力浮梯了。我和基尔兰、洛兰一起走过去,和其他人会合。黄色的照明灯从洞顶垂下,晃来晃去,活像一群蜘蛛。 我们走到矩形浮梯跟前,我的族人和伽马家族的三百个工人已经把脚固定在金属安全杆下了。我怕叔叔气得冲我吐口水,就躲开了他。其他人赞许地拍着我的背。和我差不多的年轻人们觉得桂冠已经是我们的囊中物了。他们知道,我这个月的氦-3毛产量超过了伽马家族。而老家伙们却在嘀嘀咕咕,骂我们是蠢货。我藏起受伤的手,把脚固定好。 重力一变,我们猛地向上升去。一个下井不到一星期的伽马族小子忘了把脚放好,六千米的垂直爬升中,他只能张着手脚浮在半空里。我的耳膜鼓胀起来。 “那伽马小鬼飘起来了。”巴罗笑着对兰姆达家族的人说。 这只是件小事,但看伽马家族的雏儿出丑还是很让人愉快的。他们能领到比我们更多的食物、烟草和一切,因为他们有桂冠。我们无法不去恨他们。很快桂冠就是我们的了,我想。不知现在他们是不是已经在恨我们了。 我觉得那小子的苦头已经吃够了,伸手抓住那小毛孩的防热服,把他拽了下来。小毛孩?不。他顶多比我小三岁。 那孩子看到我血红色的防热服时已经累得半死,但他还是浑身一僵,不敢直视我——这同时也使他成为唯一一个发现我受伤的人。我冲他使了个眼色,那小子吓得快把屎拉在裤子里了。谁都会有这样的时候。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地狱掘进者时的情形。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位神。 现在他已经死了。 升降梯顶端的中转站是个用金属和水泥建成的灰色洞穴。这儿离热熔钻很远,我们脱掉上衣,大口呼吸着新鲜凉爽的空气,不一会儿,我们身上的臭气和热汗就把这里变成了个大泥坑。灯光在远处一明一灭,警告我们不要靠近中转站的另一头。那边是磁力运输车的水平轨道所在地。 身穿锈红色工作服的工人们排成一队,向运输车蹒跚走去。我们这伙人从不跟伽马家族的人混在一起。一半人背上有代表兰姆达的L形标志,一半人背上是代表伽马家族的深红色手杖。两个穿猩红色衣服的工头,还有两个浑身血红的地狱掘进者。 在一个锡罐子小头目的监视下,我们步履沉重地从磨损的水泥地面上走过。他们个个没精打采,头发凌乱而肮脏,和他们简陋的灰色杜罗钢护甲一样。这种护甲能挡住普通的刀,但挡不住离子武器,脉冲刀和激光切起它来跟切纸没两样。但我们只在立体全息影像里见过那些东西,灰种守卫根本懒得向我们展示武力。震击枪晃晃荡荡地挎在他们身体一侧,但他们心里很清楚,这些不会有派上用场的机会。 服从是至高的美德。 灰种人的头子,满脸油污、相貌丑陋的丹恩冲我扔了块石头。他的皮肤因为日晒,颜色略深,头发却和其他灰种人一样灰暗无光,杂草般稀稀拉拉地搭在眼前,而他的眼睛活像两块在灰堆里打过滚的冰疙瘩。他所属色族的纹章是灰色的,形似一个卷曲的数字4,旁边还有几根横条,从手掌一直延伸到手腕,残忍而死板,和灰种人的个性一样。 听说丑八怪丹恩是欧亚大陆前线撤下来的老兵。天知道那是哪儿。他丢了一条胳膊,但没人想出钱给他买条新的。他现在用的是个型号很旧的置换品,这让他很自卑。我故意瞄了那胳膊一眼。 “你今天好像很开心,宝贝儿。”他的嗓音像我防热服里的空气一样酸臭又沉重,“当上大英雄了,是吧,戴罗?我一直觉得你能变成大英雄。” “大英雄是你才对。”我冲他的假胳膊扬了扬脑袋。 “你觉得你挺聪明,是吧?” “我只是个红种人。” 他冲我挤挤眼。“替我向你的小鸟儿问个好。她已经会下崽儿了吧,”他舔了一下牙齿,“就算男人是个铁锈种。” “我没见过鸟。”除了在立体全息影像里。 “算你会说。”他咯咯笑了。“等等,你要去哪儿?”我转身想走的时候,他忽然说,“难道不应该向你的上级鞠一躬吗?”他边说边向其他守卫窃笑。我一点都不在意他的讥讽,转身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叔叔目睹了这一切,厌恶地别过了脸。 我们从灰种身边走了过去。我不在乎鞠一两个躬,但如果有机会,我大概会割断那丑八怪的脖子。尽管这跟乘上火炬飞船到金星兜一圈一样是异想天开的事。 “嘿,达戈,达戈!”洛兰冲伽马家族的地狱掘进者喊道。别的地狱掘进者都只能风光一时,那人却是个传奇。我也许能超过他。“你今天干了多少?” 达戈露出一丝假笑,苍白的窄脸皱得像块有了年头的皮子。他点起一根长长的烟卷,喷出一团云雾来。 “不知道。”他慢吞吞地说。 “说啊!” “我可不在乎。毛产量并不重要,兰姆达家族的小子。” “鬼才信你呢!他这周的产量有多少?”洛兰嚷道。我们开始上车,人们点起烟来,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专心地倾听着他的回答。 “9821公斤。”一个伽马族人用夸耀的语气回答。这个答案让我微笑起来,身子往后一靠。年轻的兰姆达人开始欢呼。老家伙们没有反应。我满脑子想着伊欧会怎么使用这个月的糖。我们从没挣到过糖,有过的也都是在牌桌上赢的。还有水果,听说得到桂冠就能领到水果。说不定她会把水果分给饥饿的孩子们,好让殖民地联合会知道我们不需要他们的奖励。至于我,我会把水果吃掉。填饱了肚子再谈政治。她会为一个理想付出热情,而我的热情只属于她。 “你们赢不了。”车开了,达戈故意拖长了调子说,“戴罗是个毛头小子,但脑袋不傻,他明白这一点。是不是,戴罗?” “管我是不是毛头小子,我都会赢你。” “你确定?” “确定得不能再确定了。”我冲他挤挤眼,抛了个飞吻,“桂冠归我们了。这回叫你的姐妹们到我们区找糖吧。”我的朋友们用防热服面罩拍着大腿哄笑起来。 达戈盯着我,叼住烟深深吸了一口。烟头亮起来,烧得飞快。“这就是你的下场。”他对我说。半分钟之后,那根烟就只剩灰烬了。 下了运输车,我和其他人一起挤挤挨挨地走进浴室。那地方是个狭小的金属屋子,很冷,长着霉。几千名工人在这里脱下穿了几个小时,又是汗又是尿的防热服,在这里做空气浴。这儿闻起来就是这么个味道。又臭,又暗,地上很脏,墙壁咯吱咯吱响。水泥裂开缝的地方积满了毛发和皮屑。 我剥下防热服,戴上浴帽,赤身裸体地向最近的透明浴槽走去。同样的设备在浴室里有好几排。光着身子的男人和半大孩子们互相推搡着,轮流把自己弄干净。马达的嗡嗡声和漏气声不绝于耳。没有人跳舞,没有人炫耀地做后空翻。能让我们产生某种同伴情谊的只有疲惫和手掌轻轻拍击大腿的声音,那声音和唰唰的淋浴声混在一起,酝酿成某种旋律。 浴槽的门咝咝响着在我身后关闭,把旋律隔在了外面。浴槽已经破旧不堪了。污物、死皮和陈年毛发糊住了底部出气的孔洞。机器启动,我把脚从那些污物上挪开。马达发出熟悉的轰鸣声,强大的气流喷涌而下,在被抽吸出去时发出呜呜的共鸣声。含有抗菌剂和摩擦颗粒的空气从机器顶上喷出,搔刮着我的皮肤,除去死皮和污垢,而后从浴槽底部的孔洞排出。这个过程很疼。 之后我就没和洛兰和基尔兰在一起了。他们要去公共区的酒馆喝酒跳舞,等桂冠舞会开幕。锡罐子们会发放食物券,并在午夜宣布这一期的桂冠得主。消息公布前后的时间,我们这些值白班的人可以跳跳舞。 在传说中,战神马尔斯只会带来眼泪,舞蹈和音乐都是他的仇敌。我赞同前者。但生活在莱科斯矿区——火星最早的地下殖民区之一——的我们,生来热爱歌舞、重视家庭。我们抛弃了传说,创造了属于我们自己的传统。这是对骑在我们头上的殖民地联合会做出的唯一反抗,让我们觉得还有点尊严。只要我们老老实实地采矿,把火星改造得适合其他族类生活,他们是不会在乎我们跳什么、唱什么的。但是,为了让我们牢记本分,他们规定有一首歌和一种舞蹈是不被允许的,犯禁者要受到死亡的惩罚。 我父亲死前跳的最后一支舞就是它。我只见过一次,歌也只听过一次。我那时很小,不明白歌里唱的远方山谷、弥漫的雾霭、逝去的爱人,还有某个会带领我们到眼睛看不到的家园的收割者是什么意思。那时我年纪很小,又很好奇。一个女人的儿子因为偷窃食品被吊死了,她便唱了那首歌。那孩子个头长得太快,但没有足够的食物,瘦得皮包骨头。紧接着他母亲也被处死了。莱科斯的人们用拳头捶打胸膛,发出悲哀而沉重的声音,为他们奏响了逝去之歌。女人的心跳渐渐变慢,逝去之歌的节奏也随之变得迟缓而微弱。心跳停止的那一刻,拳头捶击的声音也停下来,归于乌有。 那天夜里,悼念仪式的捶击声萦绕着我。我在狭窄的厨房里独自哭泣。我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哭,而父亲死时我都没落过泪。我躺在冰冷的地上,忽然听到有人在轻轻抓挠我家的门。我打开门,门前红色的泥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朵血花的花蕾。四下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伊欧留在泥地上的小小脚印。这是她第二次在有人死去时送血花给我。 我对伊欧的爱意是在一场歌舞中觉醒的,这并不令人吃惊,因为歌声和舞蹈早就融在我们的血脉中了。我是因为她本人,而不是她幼时为我做过的事爱上她的,尽管她告诉我,早在我父亲被处死之前她就爱着我了。在一家烟雾弥漫的小酒馆里,她一圈圈旋转甩动着锈红色的头发,脚踩着齐特拉琴的拍子,臀部随着鼓的节奏扭动着。我的心脏漏跳了几拍。她既不急速旋转,也不翻跟头,年轻人特有的饱含炫耀意味的动作一概没有。她的舞姿优美而高傲。没有了我,她会吃不下饭,而没有她,我会拒绝活下去。 这些话说出来也许会被她笑话,但她身上体现出了我的族人的精神。我们的生活如此艰辛,要为从未见过的男男女女奉献自己,在火星地下辛勤挖掘,好让其他人能在这里生存。有些人为此变得满怀怨恨。但伊欧的善良、笑容和坚定意志,无疑是这样一个家族中能够诞生出的最美好的东西。 我打算回家找伊欧。我们住的分区是城镇的一个分支,到公共区域只要走半英里的地道。城镇由围绕着公共区域的二十四个分区组成。房屋是在旧矿坑的石头墙上挖掘出来的,像蜂巢一样挤在一起,岩石和泥土就是我们的天花板、墙壁和地板,构成了我们的家。家族就像一个大家庭,伊欧长大的地方离我家只有一石之遥,她的兄弟就像我的兄弟,她父亲待我也和我早逝的父亲一样。 电缆杂乱无章地从矿洞顶上垂下来,仿佛一片由红黑两色血管组成的丛林。几个照明灯吊在丛林间,在中央供氧系统吹来的循环气流中微微摆动。城镇正中的天顶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全息屏幕,方方正正,四面都有图像。尽管像素点已经发黑,图像暗淡失真,但那东西始终亮着,从没关闭过。建在一起的房屋沐浴在它苍白的光辉之下,屏幕上永远播放着殖民地联合会传来的影像节目。 我们一家的屋子在离城镇最底层一百米高的地方,有一条陡峭的小道通下去。靠绳子和滑轮也能把人送到城镇最高层,但只有老人和体弱的人会使用。这两种人这里都没有几个。 我们家的房间很少。我和伊欧刚刚得到自己的房间。基尔兰一家占了两个房间,我母亲和我妹妹住在另一间。 莱科斯矿区的兰姆达族人都住在这个区。欧米伽族和伊普西隆族的居住区分别在我们两边,有两条宽敞的地道连接,走过去只需要一分钟。居住区都连在一起,只有伽马家族例外。他们住在公共区的酒馆、维修站、丝绸店和集市的上面一层。锡皮罐子们的要塞离火星荒凉的表面更近一些,港口也位于那一层,把从地球运来的补给品转运到我们这些孤立无援的拓荒者手中。 立体全息影像在我头顶上方播放着人类的奋斗史。伴随着激越的音乐,殖民地联合会历次凯旋的情景一闪而过,紧接着,殖民地联合会的纹章缓缓出现在了屏幕上。纹章是一个金色的金字塔,三个面上各有一对平行线,外面套着一个圆圈。奥克塔维亚·欧·卢耐,殖民地联合会的最高统治者讲述着人类开拓太阳系行星和卫星的艰辛历程。 “从走出蒙昧开始,人类文明就充满了种族冲突。历经种种考验和漫长的流血牺牲,人类开始勇敢地反抗自然,突破她加在人类身上的限制。今天,为了责任和服从,我们紧密地团结在了一起,但形势依然严峻。各个色种的儿女们,再次做出奉献的时候到了。我们在最完美的时刻将最优秀的种子撒向了星辰之海。它们最早会在哪儿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呢?金星?海王星?水星?火星?还是海王星或木星的卫星?” 她的声音变得无比肃穆,庄严的面庞居高临下地从全息屏幕里望出来。她手背上,金色的纹章闪闪发光。那是一个圆圈,中间有个圆点,外面有两个翅膀。她右侧的颧骨上有一条新月形的伤痕,这是她金色脸庞上唯一不完美的东西。这让她的美带上了几分猛禽的残忍。 “勇敢的红色火星拓荒者们,你们是最坚强有力的人类种族,你们的牺牲将带来进步,铺就通往未来的道路。你们的生命和热血使得飞出地球、飞越月球的人类得以繁衍。你们能够进入我们无法涉足的地方,你们历尽辛劳,让后来者无受苦之虞。 “我向你们致敬。我爱你们。你们开采出的氦-3是星球改造工程的血液。不久以后,这颗红色星球将拥有可以呼吸的大气,可以孕育生命的土壤。等你们——英勇的开拓者,将火星改造得适宜我们这些软弱种族生存的那一天,我们就会团聚,而你们会在这片奉献了艰辛努力的天空下得到至高的礼赞。你们的热血和汗水就是改造工程的燃料! “英勇的开拓者们,永远不要忘记,服从是至高的美德。服从命令,恭谨克己,甘于奉献,严守等级,这是高于一切的准则……” 我走进厨房,里面空无一人。卧室传来了伊欧的声音。 “在原地待着别动!”她隔着一扇门发号施令,“不管怎样都别往屋里看。” “好吧。”我停了下来。 一分钟后她出来了,脸颊泛红,看起来有点慌乱。她头发上蒙了一层灰尘和蛛网。我伸手梳理她乱蓬蓬的头发。她刚收完生物蛛丝,从丝厂回来。 “你没做气浴。”我微笑着说。 “没时间。我得从丝厂溜出来,取点东西。” “什么东西?” 她甜甜一笑:“你可不是因为我什么话都跟你说才娶我的,记得吗?还有,别进那间屋子。” 我作势要冲进去,她挡住我,把我的吸汗头带拉到我眼睛上,用脑门抵住了我的胸口。我大笑着抬起头带,抓住她的肩膀,推到能看到她眼睛的地方。 “不然呢?”我抬起一边眉毛。 她只冲我笑笑,扬起脑袋。我从那扇金属门前退开了。我可以钻进炽热的矿井,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却无法对某些警告置之不理。 伊欧踮起脚尖在我鼻子上使劲亲了一下。“乖孩子,我知道你很好管教。”她说。她闻到我伤口的焦味,皱了皱鼻子。她既没有大惊小怪地给我治疗,也没有数落我。除了“我爱你”,她什么都没有说。她的声音里有一丝淡淡的担忧。 伤口从手指关节一直蔓延到手腕。她把防热服焦煳的碎片从伤口里取出来,用含有抗菌剂和神经镇痛剂的蛛丝绷带紧紧裹在上面。 “这是哪儿来的?” “我不对你唠叨,你也别对我刨根问底的。” 我亲了亲她的鼻子,把玩着她无名指上的头发戒指。我的头发加上一点丝线,编结在一起,就是她的结婚戒指了。 “今晚我为你准备了个惊喜。”她告诉我。 “我也是。”我回答,心里惦记着桂冠的事。我像戴皇冠一样把头带套在她脑袋上。潮乎乎的头带让她皱起了鼻子。 “哦,说实话,我其实有两个惊喜,戴罗。真可惜,你没有提前打算。你大概弄到了一块糖或者一条真丝床单,甚至……一点咖啡,这样才配得上我的第一个礼物。” “咖啡!”我笑起来,“你以为你丈夫是什么色族出身?” 她叹起气来:“嫁给地狱掘进者有什么好处呢。一点都没有。你疯狂,脾气倔,又鲁莽……” “身手很敏捷?”我恶作剧地笑了,手顺着她裙子一侧往上滑去。 “这应该算是个优点。”她微笑着,像打蜘蛛一样使劲把我的手打开,“不想被女人们缠着说这说那的话,就快点把手套戴上。你母亲已经先去了。” 第三章 桂?冠 我们手拉手和其他人一起走出自己的居住区,穿过隧道,走进公共区。卢耐的声音像蜂鸣声一般在我们头顶上的立体全息影像中轰响,和所有金额人(准确地说,是金种人)一样。他们正播放着在一次恐怖袭击中被炸身亡的红种矿工和橙种技术队。这桩惨事被算在“阿瑞斯之子”头上。代表战神的符号很古怪——一顶造型残酷的头盔,头冠部位迸发出的旭日型锐刺燃烧着从屏幕上闪过,锐刺上滴着血。荧屏上展示着儿童残缺不全的肢体。阿瑞斯之子被叫作种族谋杀者、混乱之源。他们已被定罪。殖民地联合会的灰种警察和士兵搬着瓦砾,两个高大的黑曜种战士——差不多有我两倍高——和手脚利索的黄种医生把爆炸受害者抬了出来。 莱科斯没有阿瑞斯之子的人。他们那毫无意义的战争没有波及到我们,但针对恐怖分子领袖阿瑞斯的悬赏信息仍在播放。我们已经听了几千遍,但依然没有任何实感。阿瑞斯之子坚信我们受到了非人的待遇,为此他们到处制造爆炸。但这些破坏都毫无意义,他们所做的一切只会延后火星适宜其他色种生活的进程,是对全人类的损害。 男孩们在隧道中比赛着看谁能摸到隧道顶部。居住区的人们欢欣鼓舞地向前涌动,好加入桂冠舞会。我们边走边唱着桂冠之歌——一首婉转回环的曲子,唱的是一个男人在一片金色的田野里找到他的新娘的故事。年轻男孩们大声欢笑,试着在墙壁上跑,或者连翻几个跟头,但要么脸朝下摔在地上,要么败给一个女孩。 一道亮光沿着长长的走廊延伸而去。远处,醉醺醺的纳罗叔叔正弹着齐特拉琴,为几个在人们的腿丛里蹦来跳去的孩子们伴奏。他三十五岁,已经老了,但好歹也有不那么阴沉的时候。一条肩带挂在他髋骨上,把扁平的塑料琴仰面朝天地吊在他身上。琴面正中有个圆孔,绷紧的金属琴弦张在上面。他用右手拇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琴弦,时不时地把食指往下一伸,或者用拇指钩住某一根琴弦。他的左手依次按压着每根琴弦的基线。齐特拉琴的音质非常哀伤,想弹出其他声音是非常困难的。纳罗叔叔两种都能弹,但我只弹得出悲伤的曲调。 以前他也为我弹奏过,教我跳那些我父亲没来得及教给我的舞蹈。他把那支禁忌的舞也教给了我,一跳就要被处死的那支。我们在老矿坑里学。他用鞭子抽我的脚踝,直到我能踮着脚尖流畅地完成那些快速的舞步,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金属条,仿佛握着一把剑。我跳对了他就会亲吻我的眉毛,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他教会了我如何移动身体,而这让我成了孩子们追逐游戏里的佼佼者。 “金种人成对成对地跳舞,黑曜人三个一组,灰种十二人一组。”他告诉我,“我们跳的是独舞,因为地狱掘进者只能孤身下井。只有孤独才能让人从男孩成长为男人。” 我怀念那些日子,那时我很小,不会因为他呼吸中的酒臭评判他的为人。那时我十一岁。只不过是五年前的事,感觉却像已经隔了一生。 兰姆达族的人在我背上拍着,面包师瓦尔洛也冲我扬了扬眉毛,递给伊欧拳头大的一块面包。毫无疑问,他们听说了桂冠的事。伊欧把面包卷到裙子里留着晚点再吃,然后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你笑得像个傻子,”她对我说着,在我腰上掐了一下,“你干了什么?” 我耸耸肩,努力抚平脸上的笑意。但这太不可能了。 “好吧,有什么东西让你骄傲得不得了?”她满腹怀疑。 基尔兰的一双儿女——我的侄子侄女——轻快地跑了过去。一对三岁的双胞胎。他们跑得恰好比他们的母亲和我母亲快。 我的母亲露出微笑。这样的笑容只有看清了生活能提供些什么并为之麻木的女人才会有。“看样子你把自己烧伤了,亲爱的儿子。”见我戴着手套,她对我说。她的声音很低沉,充满讽刺。 “起了个水泡,”伊欧替我回答说,“挺大的。” 母亲耸耸肩:“他父亲带着更严重的伤口回来过。” 我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她比以前消瘦多了,那时,她和所有做母亲的一样,把我们色族的歌教给了我。 “你在担心我吗,妈?”我问。 “我?担心?哦,你这蠢小子。”妈叹了口气,微笑慢慢绽开在脸上。我吻了吻她的脸颊。 来到公共区时,家族里一半的人已经喝醉了。除了歌舞,我的家族还热衷于酗酒。在这一点上锡皮人对我们非常宽容。无缘无故吊死一个人,居住区里总会有不满之词。如果再禁止我们酗酒,他们就得为接下来的乱子善后整整一个月。伊欧相信我们用来酿造烈酒的格伦戴尔真菌不是原生物种,而是被投放在这个星球上的,目的就是让我们成为醉意的奴隶。每当我母亲开始酿造一批新酒的时候她都会这么说一次,我母亲总会喝上一大口,说:“和人相比,我宁可做酒的奴隶。至少它的锁链是甜的。” 配上桂冠之匣里的糖浆,这酒的味道会变得更甜些。他们有给酒增加风味的东西,比如浆果和一种叫作肉桂的香料。说不定我还能得到一把新齐特拉琴,不是金属的,而是木头做的。有时他们会配给这一类的东西。我自己那把已经旧了,弹了太长时间,磨损得厉害。它曾经属于我父亲。 在我们前面,一阵由即兴打击乐的纵情鼓点和齐特拉琴的哀伤旋律汇成的乐声,在公共区上空回荡着。欧米伽族和伊普西隆族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兴高采烈、推推搡搡地向酒馆走去。所有的酒馆都打开了门,好让烟气和人声倾泻到公共区广场中。广场周围环绕着的桌子空着,中央的绞刑架周围也被清了出来,为群舞做准备。 公共区往上几层是伽马家族的居住区,然后是补给仓库层,紧接着是一座高墙。在天顶之上很远的地方是一个金属的地下要塞,有纳米玻璃观察口。我们管它叫罐子。我们的监管人就住在那里。要塞再往上,就是这颗星球无法居住的地表了——一片我们只在立体全息影像中见到过的不毛之地。我们开采出的氦-3能改变它。 桂冠舞会的歌手、舞者和杂技演员们已经开始演出了。伊欧看到洛兰和基尔兰,不高兴地冲他们喊了一声。他们正跟一群人一起挤在酒馆“掺水酒”旁边的一张长桌上。那儿是这个家族聚居地最老的酒馆之一,欧尔·里帕负责照顾店面,给喝醉的人讲故事。今晚他已经在酒桌上不省人事了。真可惜。我本希望他能亲眼看到我们夺得桂冠的情景。 在我们的宴会上,因为食物几乎不够填饱肚子,酒和舞蹈就成了主角。不等我坐下,洛兰就给我倒了一杯。他总爱把别人灌醉,然后在他们头上绑可笑的缎带。他在妻子迪欧旁边给伊欧找了个坐的地方。迪欧是伊欧的姐姐,虽然不是双胞胎,长得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洛兰对伊欧的感情就和伊欧的兄弟利亚姆一样。但我知道他曾经爱过她,就像现在他爱着她的姐姐迪欧一样。事实上,我妻子满十四岁的时候,他曾经单膝跪地向她求婚。但没多久一半年轻人都这么干了。不用担心,她做了一个聪明而正确的决定。 基尔兰的孩子们围在他身边,他妻子亲吻了他的嘴唇,我亲吻了他的眉毛,抓乱了他的红头发。我弄不懂女人们在丝厂收了一天蛛虫丝之后为什么看上去还是如此惹人喜爱。我脸型瘦长,生来就相当英俊,但采矿生活改变了我。我很高,而且还在长高。头发的颜色像陈旧的血,虹膜是锈红色,和奥克塔维亚·欧·卢耐的金色眼睛别无二致。我的皮肤紧绷而苍白,但布满伤痕,烧伤或是割伤。过不了多久,我的模样就会变得和达戈一样结实,或者和纳罗叔叔一样疲惫。 但女人们远比我们强,远比我强。虽然要在丝厂干活,身上还背着孩子,她们依然美丽活泼。她们身穿长过膝盖,有层层褶皱的裙子,半打衬衫的红色各不相同。始终是红色。没有任何其他颜色。她们是家族的核心。要是有桂冠之匣里那些舶来的蝴蝶结、缎带和花边,不知道会给她们添上多少光彩。 我摸了摸手背上的纹章。一个粗糙的红圈,里面有支箭,还有交叉的阴影线,质地摸上去很像骨头。和我很配。但和伊欧不配。她的发色和虹膜有着和我们的种族相衬的颜色,但她也许和立体全息影像上的那些金眉人同属一族。她有这个资格。然后,我看到她在洛兰头上狠狠地打了一下,他扔回了一杯妈妈酿的米酒。如果我们是神创造的,那么她确实被创造得分外好些。我微笑起来。但当我向她身后望去时,我笑不出来了。舞者们飞快地奔走着,一百条裙摆在旋转,一百双靴子跺着地面,一百双手拍击着。在这一切之中,在他们头顶,一个孤零零的骷髅头高悬在冰冷的绞刑架上。其他人没有注意到,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阴影,向我提醒着我父亲的命运。 挖掘是我们的天职,而他们却不允许我们埋葬死去的人——另一条殖民地联合会的法规。我父亲在绞刑架上摇晃了两个月,最后他们砍下他的头骨,把其余的骨头碾成了尘土。那时我只有六岁,但第一天我就试图把他扯下来。我叔叔阻止了我。我恨他,因为他不允许我靠近父亲的尸体。之后,我更加恨他,是因为我发现了他的软弱。我父亲为了某种理由死去了,活下来的纳罗叔叔却沉湎于酒精,虚掷着自己的生命。 “他是个疯子,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疯子,却聪明,又高贵。纳罗是我兄弟中最优秀的一个。”我父亲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但现在他只是活得最久的一个。 我从没想到过父亲会跳魔鬼之舞。这是老家伙们给绞刑取的名字。他生性平和,喜欢夸夸其谈,心里却向往着自由,建立属于我们的秩序。梦想是他的武器。舞者暴动是他的遗赠,但这场暴动和他一道被终结在了绞架上。九个人一起跳起了魔鬼之舞,在半空中踢蹬挣扎着,最后只剩下他自己。 这场叛乱小得微不足道,他们以为和平的抗争能说服联合会,增加食品配给。于是他们在重力升降梯前跳起了收获者之舞,从钻头上拆掉了点小零件,让它无法工作。他们以为走了一步好棋,却失败了。只有夺取桂冠,才能得到更多食物。 十一点钟,叔叔拿着齐特拉琴坐了下来。他喝得烂醉,望着我的眼神里有些不祥的东西。他不和我交谈,却和伊欧亲切地说了几句。所有人都喜欢伊欧。 伊欧的母亲走了过来,在我后脑勺亲了一下,用很大的声音说:“我们听说了,黄金男孩。桂冠!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时我叔叔离席走了。 “你怎么了,叔叔?”我问,“想放屁吗?” 他的鼻孔鼓了起来:“混账小子!” 他从桌子另一头猛扑过来,我们滚倒在地,用拳头和手肘混战起来。他块头很大,但我把他甩到地上,用受伤的那只手猛击他的鼻子,直到伊欧的父亲和基尔兰把我拉开。纳罗叔叔冲我吐唾沫,但吐出的只有血和酒。然后我们又隔着一张桌子喝起酒来。我母亲翻了翻眼珠。 “他只是在自怨自艾,因为他没为桂冠出一点力,只能露个面。”洛兰对他父亲说。 “就算桂冠自动掉到他腿上,他妈的那个懦夫也不知道怎么把它争到手。”我皱眉说。 伊欧的父亲在我脑袋上拍了拍,注视着女儿在桌下照料我那只烧伤的手。我重新把手套戴好,他冲我眨了眨眼。 锡皮人出场的时候,伊欧猜出了桂冠的事,但没有像我期待的那么兴奋。她双手扭绞着裙子,向我微笑。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苦相。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担心。家族里的其他人都不担心,他们过来向我们表示敬意,所有地狱掘进者也都来了,唯独达戈没有。他坐在伽马族闪闪发光的桌子跟前抽烟。只有伽马家族桌上的食物比酒多。 “我真等不及看那浑蛋吃配给食品的样子。”洛兰咯咯笑着,“达戈从没尝过下等人的食物。” “可他还是比娘们儿还瘦。”基尔兰补上一句。 我和洛兰一起笑了起来,把一小块面包推到伊欧面前。 “高兴点,”我对她说,“今晚会有一场盛大的庆祝。” “我不饿。”她回答。 “上面撒了肉桂你也不饿?”很快就会有了。 她又露出了那种半笑不笑的表情,仿佛她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十二点钟,一小队穿着反重力靴的锡皮人从他们的锡罐子里降落下来。他们的盔甲粗制滥造,满是污迹。他们之中的大多数要么是年轻小子,要么是从地球战场撤下来的老家伙。但这并不是重点。他们扣紧的枪套里有震击枪和热熔枪。我从没见他们用过任何一种。没有那个必要。他们控制着空气、食品,控制着港口。我们没有热熔枪。不过能偷到一把的话,伊欧是不会反对的。 伊欧下颌的肌肉收紧了。她望着靠反重力靴浮在半空的锡罐子们。长着赤铜色头发的提莫尼·丘·波吉努斯,这个赤铜种矿山官员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注意,注意,肮脏的铁锈!”丑八怪丹恩喊道。他们浮在我们头顶上,一阵寂静降落在欢庆的人群之上。治安官的反重力靴是个次品,弄得他上了年纪似的在空中晃悠着。又有几个锡罐子落到升降梯上,波吉努斯张开了他保养得相当好的小手。 “开拓者同胞们,能加入你们的欢庆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得说,”他发出哧哧的傻笑,“我很喜欢你们质朴的欢乐。简单的饮料、简单的食物、简单的舞蹈。哦,你们的心灵该多么高贵才能获得如此巨大的欢乐!哦,我真希望我自己也能这么快乐。这些日子以来我始终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欢愉,哪怕是身处妓院粉红色的房间里,刚刚享用过一顿美味的火腿和菠萝馅饼。我是多么悲哀啊!而你们的心灵又是多么享福!要是我能成为你们中的一员该多么美妙。但我的颜色是与生俱来的,我注定要作为一个赤铜种人,度过只有数据、管理和官僚机制的一生。”他发出咯咯的声音。反重力靴升了起来,他赤铜色的卷发跳了跳。 “言归正传,你们的份额都已经完成,但缪家族和凯家族除外。这个月他们将得不到牛肉、牛奶、调味料、药品和娱乐品的供给,也不能接受牙医治疗了。只有燕麦和其他必需品。你们明白,地球轨道过来的运输船只能给殖民地带来这么点东西。资源是宝贵的,必须分配给那些好好完成任务的人。下个季度,缪家族和凯家族,也许你们就不会这么吊儿郎当了!” 缪家族和凯家族在一次瓦斯爆炸事故中死了十二个人。就是纳罗叔叔害怕的那种。他们没有吊儿郎当。他们死了。 他又胡扯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说起正经事。他取出桂冠,用两根手指捏着,高高举到了半空里。桂冠上涂的金粉是假的,但那细细的枝条依然熠熠闪光。洛兰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纳罗叔叔皱起眉。我觉察到投到自己身上的视线,往后斜了斜身子。年轻人们想从我的举动中找到什么暗示。孩子们都崇拜地狱掘进者。年长的人们也望着我,和伊欧说的一样。我是他们的骄傲,他们杰出的儿子。我会让他们看看什么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做法。我不会为了胜利而欢蹦乱跳。我只会报以微笑和点头。 “在此,我万分荣幸地代表火星首席执政官尼禄·欧·奥古斯都,将这顶桂冠授予本月最有生产力,最坚忍不拔、服从指挥,最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家族……” 得到桂冠的是伽马家族。 我们两手空空。 第四章 礼?物 缠绕着月桂枝条的箱子被送下来,交付给伽马家族。我思忖着这一招的高明之处。他们不会让我们得到桂冠。数字毫无用处,他们一点都不在乎。孩子们抗议地尖叫着,老人们也在哀叹。他们饱经风霜,深谙世事,早就把这些看透了。一切都为了彰显他们的权力。权力掌握在他们手中,胜者要由他们指定。在这场游戏中,有人一出生就注定是得益者,在他们的维护下。继承权牢不可破,我们只知努力,而不知谋划。 虽然失望,我们中的一些人却并不会怪罪联合会。我们将这一切归罪于得到了奖品的伽马家族。我想这是因为一个人只有这么多的恨意可以宣泄。当他眼看着自己孩子的肋骨从衬衫下面显出来,而与他近在咫尺的人肚子里塞满炖肉和蜜糖馅饼时,除了眼前这个人,他很难去恨别人。你觉得他们应该和你分享,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叔叔冲我耸了耸肩,其他人脸颊通红,怒不可遏。洛兰好像要对锡罐子和伽马族人动手。伊欧很快就把我带出了那个热锅一般的地方。怒火让我攥紧了拳头,但她没有留足够的时间让我把关节捏到发白。她懂得我深藏在心里的暴烈,甚至比我母亲还了解。她也知道怎么在爆发之前将其抽离。见伊欧挽住我的手臂,我母亲温柔地笑了。她真爱我的妻子。 “和我跳舞吧。”她轻声说。她高声招呼齐特拉琴手和鼓手继续演奏。当然,她也怒火熊熊。她对联合会的憎恨远在我之上。我就是爱着她这一点。 不久,齐特拉琴那节奏极快的旋律就升了起来。年纪大的人们拍着桌子。层层叠叠的裙摆飞了起来。我拉起我的妻子,整个家族像潮水一般涌上广场和我们一起舞蹈。我们流着汗,大笑着,竭力忘记我们的愤怒。我们一起长大,现在已经成年。在她眼中,我能看到一颗和我一样的心。在她的呼吸里,我能听到一个和我一样的灵魂。她就是我的国度,我的亲人,我的爱。 她笑着把我拉到一边。我们七转八弯,寻找可以独处的地方。脱离了人群,她还是不停步,领着我穿过一条长长的金属步道和一片低矮黑暗的屋顶,来到了旧巷道里,靠近女人们工作的丝厂。此时正是交接班的空当。 “我们这是去哪儿?”我问。 “记得吗,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你的礼物泡汤了,但别为这个跟我道歉,否则我就狠狠地朝你肚子来一下。” 一朵血红色的赫墨瑟斯花从墙上探了出来。我伸手把它拔下来,交给伊欧。“我的礼物。”我说,“我的确打算给你一个惊喜来着。” 她咯咯笑了。“好吧。靠心的那半是我的,靠皮的那半是你的。不!别乱掰。你那半我会给你好好留下。”我闻到了她手里赫墨瑟斯的气味。那气味很强烈,像母亲煮的稀汤掺进了铁锈。 丝厂里,大腿那么粗、长着棕黑两色绒毛和瘦骨嶙峋的长腿的蛛虫在我们身边吐着丝。它们在屋梁上爬动着,细细的腿和臃肿的身体不成比例。伊欧带我走上丝厂最高层。陈旧的梁木上缠满蛛丝。栖息在我上方和下方的生物让我一看就忍不住打哆嗦。我了解矿坑蝮蛇,但不了解蛛虫。他们是委员会的雕刻家创造出来的。可笑。伊欧把我带到一堵墙跟前,推开一道蛛网结成的帘子,露出一条锈迹斑斑的管道。 “通风管,”她说,“差不多一个星期前,墙上的灰泥掉了,它就露出来了。一条老通道。” “伊欧,要是他们发现了,我们都要挨鞭子的。按规定我们不能……” “我不会让他们连这份礼物也毁掉的。”她亲了一下我的鼻子,“来吧,地狱掘进者,里面没有热熔钻。” 我跟在她身后,在狭窄的管道里拐来拐去,钻过一道格栅,最后来到一个充满不是人类发出的声音的地方。黑暗中,某种嗡嗡声轻柔而持续地响着。她握住我的手。这只手是我唯一熟悉的东西。 “那是什么声音?”我问。 “有生命的东西。”她说着,领我走到那片奇异的夜色之下。脚下有什么东西,非常柔软。我提心吊胆地让她拉着我往前走。“是草,还有树,戴罗。我们在一片森林里。” 花香。黑暗中的光亮。有着绿色腹部,一明一灭地闪烁着的小生物在一片漆黑中飘荡着。有着虹彩翅膀的巨大甲虫从阴影中飞出来。它们充满了色彩,充满了生命。一只蝴蝶从我身边飞过,近得伸手就能碰到。我屏住了气。伊欧大笑起来。 我们在歌里唱过它们,所有的这一切。但除全息影像之外,我们从没见过它们。我无法相信它们有这样的色彩。我的眼睛只看过泥土、钻头的闪光、灰色的混凝土和金属。全息屏幕像一扇窗,我只在那里面见到过颜色。但眼前的景象完全不同。 那些生物翩翩飞舞着,亮丽的颜色灼伤了我的眼睛。我边哆嗦边笑,伸手去触摸那些飘浮在黑暗中的生物,围拢双手,把它们捧在手心里。我仰起头,向澄澈透明的天花板望去。这是一个透明的气泡,直直地凝视着天空。 天空。曾经,它只是一个单词。 我看不到火星表面,但能看到它的影像。星星优雅地在平滑如镜的黑色天空中闪耀着光辉,和我们居住区悬吊下来的照明灯一样。伊欧看上去仿佛要变成它们中的一颗了。她望着我,脸颊红得发亮,笑着看我。我双膝跪地,把草的气息深深吸入肺中。那是一种奇异的气味,甜蜜而令人怀恋,尽管我记忆中从没接触过草。昆虫们在灌木和树丛从中嗡嗡鸣叫,我拉着伊欧坐下,第一次睁着眼睛吻了她。树木和叶子在通风孔的气流中款款摆动。以青草为床,在星空之下,我与我的妻子融为一体。所有声音、气味和景象都被我饮下。 “那是仙女座星云。”后来,我们仰躺着的时候,她这么告诉我。昆虫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鸣叫着。天空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如果盯得太用力,会忘记自己被引力牢牢拉着,产生一种坠入夜空的错觉。一阵颤抖顺着我的脊椎传了下去。我生在地穴和隧道里,矿坑是我的家,我身体的一半想要跑回安全的地方,远离这异质的、充满生物、广大无边的空间。 伊欧翻身望着我,视线沿着我胸口河道一样的累累伤痕向下游移。矿坑蝮蛇在我肚子上留下的伤痕在更靠下的地方。“我妈妈给我讲过仙女座的故事。那个叫布里吉的锡罐子给了她墨水,她就用那个画画。你知道,布里吉一直很喜欢她。” 我们躺在一起,她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她有个计划,有些话一直留到现在才说。带我来这儿是她的一个手段。 “大家都知道,赢得桂冠的人是你。”她对我说。 “你不用这么哄我。我已经不生气了。没关系。”我说,“看过了这些,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 “你说什么?”她尖声问,“那件事从没像现在这么重要过。你要桂冠,但他们不肯给你。” “没关系。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是存在的,他们却不准我们来,戴罗。锡罐子只想独占这儿。他们从不分享。” “他们为什么要分享?”我不解地问。 “因为我们创造了它,因为它属于我们!” “真的吗?”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念头。属于我的只有家人和我自己,其他的一切都属于联合会。花钱把开拓者送来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没有他们,我们会和其他人种一起在地球等死。 “戴罗!你真的蠢到连他们是怎么对待我们的都看不清吗?” “小点声。”我紧张地说。 她放松了紧绷的下颚。“抱歉。我只想说……他们给我们套上了锁链,戴罗。我们不是殖民者——也算是吧,但说得更准确些,我们是奴隶。我们向他们乞讨食物。像狗向主人乞讨残羹剩饭一样乞讨桂冠。” “也许你是奴隶,”我尖刻地说,“但我不是。我从不乞讨。我的一切都是赚来的。我生来要为他人牺牲,让火星变成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服从是至高的美德……” 她把手往天上一举:“你是个只会重复别人的话的木偶吗?张口就是那些该死的教条。你父亲是对的。他也许不够完美,但他做了正确的事情。”她抓住一蓬草,从地上拔了起来。那简直是一种冒渎行为。 “我们有权要求得到这片土地,戴罗。我们的血汗浇灌了它,而它却归了金种人和殖民地联合会。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多久了?开拓者们这么一代代地采矿死去,已经有一百年,还是一百五十年了?他们发号施令,我们就要流血。我们为其他种族创造了这片土地,而他们却在遥远的地球,舒舒服服地坐在宝座上,从没为我们流过一滴汗。他们一步都没踏上过火星。为这些而活值得吗?我再说一遍,你父亲做得没错。” 我冲她摇了摇头:“伊欧,就因为做了‘正确的事’,我父亲不到二十五岁就死了。” “你父亲太软弱了。”她咕哝道。 “你他妈的到底想说什么?”一股热血往我脸上冲。 “我想说他过于克制了。你父亲怀着正确的梦想,却没有坚决斗争,去实现它。”她说道,声音很尖厉。 “他要保护他的家庭!” “他还不如你坚强。” “他只是很谨慎。”我发出威胁的咝咝声。 “谨慎?莱科斯的疯子地狱掘进者戴罗也说得出这个词?”她傲慢地一笑,“你父亲天生谨慎,恭顺。但你呢?我嫁给你的时候可没这么觉得。别人说你像个机器,因为他们觉得你什么都不怕。他们的眼睛是瞎的。他们看不到你因为恐惧而束手束脚到了什么程度。” 仿佛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柔情撩动,她拿血花轻轻扫过我的锁骨。这个喜怒无常的小东西。那朵花的颜色和她手指上的婚戒一模一样。 我翻身用一边的胳膊肘支着身体,望着她:“说吧。你想要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爱上你吗,地狱掘进者?”她问。 “因为我幽默。” 她干巴巴地笑了:“因为你认为自己能赢得桂冠。基尔兰把你受伤的经过告诉我了。” 我叹了口气:“管不住嘴巴的叛徒。我还以为只有弟弟告哥哥的状,原来当哥哥的也会这么做。” “基尔兰害怕了,戴罗。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是替你担惊受怕,而是被你吓到了。因为你能做他做不到的事情。他连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她说起话来总是在绕圈子。她喜欢把话说得高深莫测,而我憎恨这一点。 “所以说,你爱我是因为你觉得我相信有些东西值得去冒险?”我迷惑了,“还是因为我有志向?” “因为你有脑子。”她故意逗我说。 她逼得我只能再问一次:“你想让我做什么,伊欧?” “行动。你父亲把他的梦想留给了你,我想让你好好使用这份礼物。你看到人们是怎么望着你,在你身上寻找信号了。为了把这片土地——属于我们的土地——夺到手,冒点风险是值得的。我希望你能这样想。” “多大的风险?” “你的生命,再加上我的。” 我嗤笑出声:“你就这么想摆脱我?” “你说话他们就会听到,”她急切地说,“就这么简单。人们一直都渴切地等着一个声音领导他们走出黑暗。” “真了不起。我会被吊在绞刑架上,跟我父亲一样。” “你不会被绞死。” 我也笑了起来,笑得很刺耳:“我妻子真是把握十足。我肯定会被绞死。” “你不会成为殉道者的。”她叹着气,失望地躺了下来,“你看不到这里面的意义。” “哦?那就说到我明白啊,伊欧。死亡有什么意义?我只不过是个殉道者的儿子。告诉我吧,那个害我失去父亲的东西成就了什么?这桩让人伤心的惨事带来了什么好处?我只能跟叔叔学跳舞了,这比跟父亲学好在哪儿?”我没有停下,“他的死让我们一家人吃上饱饭了吗,让哪个人的日子过得更好了吗?为了某个理由而死是没有意义的。家里再也听不到他的笑声了。”泪水灼烧着我的眼睛,“死亡夺走了一位父亲,一个丈夫。人生来是不平等的,但那又怎么样?我有家庭,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 她舔了舔嘴唇,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 “死亡并不像你说的那样空洞。不自由地苟活下去才是,戴罗。被恐惧的锁链束缚着,害怕失去,害怕死亡,这才是空洞的。枷锁让我们被金种人和殖民地联合会控制着。我觉得我们应该打破这种枷锁。你能想象得到吗?火星会归我们所有,归所有在这里像奴隶一般辛苦劳作、献出生命的拓荒者所有。”夜色渐渐从明净的天空中褪去,天色渐亮,她的脸庞变得越来越清晰。天空异常生动。它正在燃烧。“你能带领人们走向自由。你能做到,戴罗。你可以让这一切发生。”她顿了顿,我能看到她眼中有微光闪烁,“一想到你能做到的那些事,我就忍不住发抖。你生来拥有这么多东西,眼界却如此卑下。” “你一直把同一句话翻来覆去说个不停,”我挖苦地说,“你觉得为一个梦想去死是值得的。我不这么想。你宁可站着死,而我选择跪着活。” “这根本不算生活!”她尖叫道,“我们只是一堆机械,机械地思考,机械地活着……” “你说我们的心也是机械?”我问,“我是这样的人吗?” “戴罗……” “你为了什么活着?”我猝然问道,“为了我?为了家庭?为了爱?或者只是什么梦想?” “那可不是‘什么’梦想,戴罗。我梦想我的孩子们生而自由,可以成为他们想成为的样子,他们的父亲可以把这片土地交付给他们,让他们成为火星的主人。我为了这个梦想活着。” “我是为你活着。”我悲伤地说。 她吻吻我的脸颊:“那么,你该活出更多意义来。” 一阵可怕的沉默久久地横亘在我和她之间。她不知道她的话语把我的心伤得有多深,不明白她多么轻易就能让我屈服。因为她对我的爱没有我对她的爱那么强烈。她的思想过于超脱,而我的太卑下。我还配得上她吗? “你说你还有一个礼物要给我?”我换了个话题。 她摇头:“改天再说吧。太阳出来了。和我一起看一次日出吧,至少一次。” 我们一言不发地躺着,望着晨光像一片火焰色的潮水般悄悄爬上天空。我做梦都梦不到这样的景象。泪水在我眼角汇集起来。头顶的天空慢慢放亮,室内的树木逐渐现出翠绿、深褐和金黄色的身影。这时,我无法自抑地流泪了。这就是美,这是场梦。 返回阴森的灰色通风管道时,我一言不发。那昙花一现般的壮美景色从我眼前渐渐隐去,泪水在我眼中打着转。我苦苦思索着伊欧希望我做的事。她是要我带上我那把甩刀,去发动一场叛乱吗?我一定会死的。我全家都会死去,而我不会拿伊欧的生命冒任何风险。她知道这一点。 我想不出她为我准备的另一份礼物是什么。我们钻出通风道,准备返回丝厂。我先滚了出来,转身伸手拉她。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油腔滑调、有很重的地球口音的声音。 “红蚂蚁跑到我们的园子里来了,”那声音慢吞吞地说,“这可真稀奇。” 第五章 第一支歌 丑八怪丹恩和三个锡罐子站在那里,手里端着震击枪,摆弄得咔咔作响。他们之中有两个靠在丝厂横梁的扶手上。他们身后,缪家族和伊普西隆家族的女人们正用长长的银色线轴收取虫子们吐出的蛛丝。她们不住地对我摇着头,仿佛在劝我不要做傻事。我们跑到了禁止进入的区域,这意味着我们要挨一顿鞭子。但要是我反抗,我们就会被处死。他们会杀了伊欧,也会杀了我。 “戴罗……”伊欧小声说。 我走上前,挡在锡罐子和伊欧中间,没有动手。我不会让我们两个只为了看一次星星就把命送掉。我伸出手,让他们知道我投降了。 “地狱掘进者,”丑八怪丹恩冲其他几个人咯咯笑道,“再厉害的蚂蚁也只是蚂蚁。”他把震击枪一甩,照着我的肚子来了一下。那感觉就像被蛇咬了又被靴子踢了一脚。我倒在地上,双手抠着金属格子拼命喘气。电流像毒蛇一样窜过我的血管。一股怒气涌上了我的喉头。“你也来试试,地狱掘进者。”丹恩轻言慢语地说着,将一把震击枪丢在我面前,“拿着。来试试看。不会有事的,只是小伙子们开心开心。玩玩看嘛。” “动手啊,戴罗!”伊欧叫道。 我可不傻。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丹恩失望地哼了一声,把磁力手铐扣在我手腕上。伊欧想让我干什么?她咒骂着,他们把她的胳膊也铐了起来,拖着我们穿过丝厂,向囚室走去。我们要挨鞭子了。只是挨鞭子,不会有更坏的。因为我没有听伊欧的话,没有捡起那把震击枪。 我在囚室里待了三天才又见到伊欧。布里吉,一个年纪略大、心肠略好的锡罐子把我们一起带了出来。他允许我们触摸彼此。我以为她会冲我吐口水,骂我没种。而她只是握住了我的手指,亲吻我的嘴唇。 “戴罗。”她的嘴唇擦过我的耳朵。她的呼吸很温暖,裂开口子的嘴唇颤抖着。她抱住了我。她的身体纤弱极了,那么瘦小,苍白的皮肤下仿佛包裹着柔韧的金属丝。她膝盖颤抖站不稳,于是把肩膀靠在了我身上。一起看着太阳升起时的热切神情从她脸上消失了,仿佛一段褪了色的记忆。但我除了她的头发和眼睛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搂住她,听着从人山人海的公共区传来的嘈杂低语声。我们在亲人和族人们的注视之下站到了绞架前,鞭刑将在这里执行。在他们的目光之中,在昏黄的灯光之下,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孩子。 伊欧说她爱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在梦。她握着我的手不放,眼神有几分古怪。他们只是要抽她,而她的话却像是生离死别一般,眼睛里满是悲伤,却没有畏惧。在我眼中,她是在向我道别。一阵噩梦般的感觉袭上心头,像一根铁钉一般顺着我的脊骨一块接一块地划下去,无比真切。她耳语般地吐出一句隽语:“打破枷锁,我的爱人。” 这时,有人抓着我的头发把我从她身边拖走了。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了下来。那些眼泪是为我而流的,尽管我不知道她哭泣的原因。我不能去想。整个世界仿佛在浮游,而我溺水了。粗暴的手推搡着我,强按着我双膝跪地,然后又把我拖了起来。公共区从没这么寂静过。架着我的人们踏着步,泛起回声。 锡罐子们给我套上了我那身地狱掘进者的防热服。那上面的刺鼻气味让我觉得很安全,可以做主。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把我从伊欧身边拉走,拖到公共区正中的行刑台边。金属台阶生满铁锈,污秽不堪。我紧紧抓住台阶,抬头向台上望去。二十四个手持皮鞭的发言人站在顶端的平台上,正等待着我。 “哦,我真不愿看到这样的情景,我的朋友们。”行政官波吉努斯高声叫着从我头上浮空而过,黄铜色的反重力靴嗡嗡作响,“每一个妄图触犯法律的人,都会让我们身上的挽具收得更紧。而这法律本是为了保护我们所有人而存在的。 “法律对最年幼、最杰出的人一样生效。我们需要秩序!没有秩序,人就和野兽没有分别了!没有服从和纪律,就不会有殖民区,而仅有的几个也会在混乱中分崩离析!人类就会被困在地球上,一辈子在那个星球上受苦,直到世界末日。秩序、纪律和法令给了我们力量,破坏它们的人都该受到谴责!” 这番话他说得比平时卖力得多。波吉努斯正在竭力显露自己的聪明才智。我抬起眼,向比台阶更高的地方望去。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能亲眼看到这样的景象。我的眼睛刺痛起来。那头发的颜色和那个纹章都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我看到了一个金种人。在这个黑黢黢的地方,他和我想象中的天使几乎一模一样。他身穿金黑两色的长袍,浑身仿佛被阳光包裹。他胸前有一头咆哮的雄狮。 他的面孔看上去年长而冷峻,显示出纯粹的力量。他闪闪发光的头发向后梳,紧贴着头皮,薄薄的嘴唇既不微笑也没有阴霾。我能看到的唯一的线条是挂在他右颧的一道伤疤。 我从全息影像上知道,只有金种的佼佼者才有这种伤疤。他们被称为无与伦比的圣痕者——出身于统治种族,在学院里修习至高的秘密之后学成毕业,并将在某一天带领人类完成整个太阳系的殖民。 他不对我们开口,和一个高而瘦的金种人说了什么。那人瘦得厉害,最初我误把他当成了女人。他脸上没有圣痕,却敷了厚厚的粉,让脸颊显出血色,遮挡脸上的皱纹。他的嘴唇亮晶晶的,头发也闪烁着和他主人不太一样的光泽。他的模样在我们看来很古怪,他看我们也是一样。他轻蔑地嗅闻着空气。那位年长的金种人轻声对他说着什么,并不理会我们。 他为什么要和我们说话?我们根本不配聆听金种的话语。我几乎不想看他。我觉得自己红色的眼睛会弄脏他金黑两色的华服。一阵羞耻感涌上我心头,很快我就意识到这是因为什么了。 我认识这张脸。殖民地的男男女女没有一个不认识他。他是除奥克塔维亚·欧·卢耐之外火星上最有名的人——尼禄·欧·奥古斯都。火星的首席执政官将会亲眼看我接受鞭刑,还带了他的扈从。两个戴着和他们的种族颜色一样的黑头盔乌鸦(黑曜种人)无声地浮在他身后。我们天生在矿洞里劳动,而他们生来便是屠杀其他人种的。他们比我高两英尺以上,巨大的手上生着八根手指。这个种族是为了战争而创造出来的。看到他们和看到井下泛滥的矿坑蝮蛇一样令人厌恶。 他的扈从中还有十来个人,里面有个身材矮小、弟子模样的金种人。他生得比首席执政官还美,似乎不太喜欢那个瘦瘦干干、女里女气的族人。还有一个绿种人的立体全息影像摄影小组。和乌鸦们相比,他们显得很瘦小。他们的头发是黑色的,和他们的绿纹章和狂热的绿眼睛不一样。地狱掘进者要被拿来杀一儆百了,这可不是常有的事。于是他们就把我当稀罕东西一样拍个不停。不知还有多少个殖民矿区在目睹这一切。首席执政官在场,这意味着所有人都在看。 他们像展览一样把刚给我套上的防热服一点点剥下来。我从头顶的全息影像里看到了我自己的模样。我的婚戒挂在细绳上,在我脖子上晃荡着。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也更瘦弱。他们把我拖上台阶,强迫我在一个金属盒子跟前弯下腰,就在我父亲被绞死的那个绞刑架旁边。他们把我放倒在冰冷的钢铁上,扣住我的双手。我发起抖来。我能闻到皮鞭的气味,一个发言人咳嗽了一声。 “愿正义永得伸张。”行政官说。 然后鞭子就来了。总共四十八下。谁都没手软,我叔叔也是。他们不能手软。鞭子厉声嚎叫着深深抽进我的皮肉间,以弧线形划过空气,发出一种恸哭般的怪声。恐怖的音乐。结束时我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东西。我昏过去两次,每次清醒过来时,我都怀疑我的脊梁骨是不是已经给抽得露了出来,映在了全息影像里。 这是一场表演,一场用来展示权力的表演。他们让锡罐子和丑八怪丹恩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来,好像他们真的可怜我一样。他在我耳边说着鼓励的话,音量刚好能被摄像机录到。最后一鞭落在我背上时,他立刻站了出来,仿佛要阻止下一鞭一样。潜意识中,我觉得他救了我。我满怀感激。我想亲吻他。他是我的救赎,但我明白,我已经吃足了四十八鞭。 然后,他们把我拖到了一边。那地方还留着我的血。我肯定尖声惨叫了。我让自己蒙受了羞耻。我听到他们把我妻子带了上来。 “年轻、美丽都不是逃脱正义制裁的理由。所有色种的人都要遵守秩序,匡扶正义。否则我们将陷入无政府状态。不服从,混乱就会降临!人类将在地球那充满辐射性的沙漠中灭绝。人们将用被毁弃的海水解渴。我们必须团结。愿正义永得伸张。” 矿井行政官波吉努斯的声音在虚空中回响着。 我被打得浑身是血,人们不会觉得出格,但伊欧被拖到行刑台顶上的时候,人们叫喊起来了。有人开始咒骂。三天前在她身上熠熠闪耀的光辉被耗尽了,但此时她依然楚楚动人。她望着我,任由眼泪从脸颊滑下。她是个天使。 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一场小小的冒险。只不过是为了在星光下和她心爱的男人度过一晚。但她平静极了。若要说有人怕了,害怕的也只是我,因为我在空气中感受到了某种异样的氛围。他们把她放在冰冷的箱子上时,她皮肤上冒出鸡皮疙瘩,畏缩了一下。我希望我的血把那东西暖热了点,好让她舒服一些。 他们开始抽打伊欧。我竭力不去看,但放着她不管让我更难受。她的眼睛找到了我,它们像红宝石一样熠熠闪光,鞭子每落下一次就眨动一下。很快就结束了,亲爱的。很快我们就能回到原来的生活。最后一记鞭子落下来之后,我们就能重新获得属于我们的一切。但她受得了这么多鞭子吗? “住手,”我对身边的一个锡罐子说,“让他们停下!”我乞求着,“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会服从。我替她挨鞭子。让他们停下,他妈的,杂种!停下!” 首席执政官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但他的脸是金色的,异常光滑,连个毛孔都没有,更看不出一丝同情。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只该死的蚂蚁。我的牺牲可以打动他。如果我表现得足够谦卑,他就会同情我,如果我为了爱舍身蹈火,他就会可怜我。故事里都是这样的。 “大人,请让我替她受罚吧!”我哀求说,“求求你!”我之所以乞求他,是因为我妻子眼神里有某种令我惊恐的东西。他们把她的背打得鲜血淋漓时,我能看到她眼神中的挣扎。我能看到怒火正在她心中越烧越旺。她的无畏是有原因的。 “不,不,不,”我央求她,“不,伊欧,求你别那么做!” “把那可怜虫的嘴堵上,他的声音会让首席执政官感到刺耳。”行政官下令。布里吉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石头。我用被堵住的嘴呜咽着。 第十三鞭落下,我含糊不清地央求着她不要做傻事。伊欧最后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开口唱起歌来。歌声轻柔而哀伤,仿佛穿行在废弃巷道里的风声。这是一支被禁止咏唱的歌,关于死亡和哀悼。我从前只听到过一次。 他们会为了这支歌杀了她。 她的声音柔和而清晰,她本身的美却远在它之上。歌声在公共区回荡着,像海中女妖的召唤一般超出凡俗。鞭子停了。发言的人们都哆嗦起来。连锡罐子在听清歌词时都纷纷难过地摇起了头。没几个人会发自内心地喜欢看美丽的东西万劫不复。 波吉努斯羞愧地瞥了一眼首席执政官奥古斯都,后者操纵着金色反重力靴降下来一些,好更近地观看。他耀眼的头发垂落在高贵的眉骨上,高高的颧骨映着光,一双金色的眼睛望着我的妻子,仿佛看到一只虫子突然长出了蝴蝶的翅膀。开口说话时,他脸上的圣痕扭曲了。他的声音里满是权威。 “让她唱。”他对波吉努斯说,丝毫没有掩饰他的惊讶。 “但是,阁下……” “人类是唯一会以自己的意志如飞蛾般投火的动物,铜族人。好好品味这番景象吧,你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他转而对摄像的人说,“继续拍摄。我们会把不可容忍的部分编辑掉。” 他的话语让她的自我牺牲变得无可挽回。 但在我眼中,伊欧从未像这一刻这样美丽过。她是冰冷的权威面前的一束火焰。这就是那个在充满烟气的酒馆里甩动着红色长发跳舞的女孩。这就是那个用自己的头发结成我的婚戒的少女。这就是那个选择唱出死亡之歌的女子。 我的爱人,我的爱人 当寒冬融化在春日的天空 记住,他们尖声呼喊,咆哮不休 我们还是要夺回我们的种子 种下一首歌 抵抗他们的贪婪 在往生之谷中 听啊,收割者挥舞镰刀,声音霍霍 在往生之谷中 听啊,收割者朗朗歌颂 歌颂漫漫冬日的终结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当黄金贵胄给我们戴上钢铁的缰绳 记住,为了那条山谷,所有美梦的归处 我们怒吼,挣扎 不曾停歇 即使身披枷锁 她提高声音,唱出最后一段歌词。我明白我失去了她。她已经变成了某种更加重要的东西,并且,她说的没错,我并不理解她。 “一首很古朴的歌。你能做的就只有这些吗?”听她唱完,首席执政官问。他的眼睛望着她,声音却提高了,足以让下面的人群还有观看直播的其他殖民地居民听清。他的随从们对她的武器轻声窃笑着。一支歌。那些片刻就消失在空气中的音符有什么用?面对这样的权威,像暴风中的火柴一样无用。他羞辱我们。“你们中有谁想和她一起唱吗?我请求你们,勇敢的红种……”他转头看了一眼他的随从,后者用唇语说出了那个名字,“……莱科斯殖民区的人们,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和她一起唱。” 那块石头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我咬碎了臼齿。眼泪像溪水一样从我脸上淌下。人群一片死寂。我看到我母亲,她愤怒得浑身发抖。基尔兰紧紧地拥抱着他的妻子。纳罗死盯着地面。洛兰在哭泣。他们都在这里,却都一言不发。魂不附体。 “啊,阁下,发了疯的只有这女孩一个。”波吉努斯大声说。伊欧的眼睛只盯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我。“情况十分明了,她是一个异端,已经被她的群体放逐了。请问,我们可以继续了吗?” “没错,”首席执政官悠然说,“我和阿寇斯约了时间。把这锈红色的婊子绞死,别让她继续号了。” 第六章 献?身 为了伊欧,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我变成了活生生的愤怒和怨恨。但直到他们把她拖走,把绞索套到她脖子上,我都一直死死盯着她。我抬头看着布里吉,他没有说话,拿掉了塞在我嘴里的石头。我的牙齿碎了。那锡罐子眼里也漾出点泪水。我没有理会他,跌跌撞撞、昏昏沉沉地走到行刑台下,好让伊欧死时能看见我。这是她的选择。我会陪着她,直到最后。我的手发着抖。身后,人群里传出几声抽泣。 “你可以说遗言了。在正义得到伸张之前,你想跟谁说话?”波吉努斯问道,在摄影机前表演着同情。 我预备着她会说出我的名字,但她没有。她的眼睛始终望着我,叫的却是她姐姐的名字。“迪欧。”她的声音在空气中颤动着。现在她害怕了。迪欧沿着行刑台的台阶拾级而上,我一动没动。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我不能嫉妒。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爱她。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理解不了,但在她临死前,我只想让她感受到我的爱,而非其他任何东西。 上台阶的时候,丑八怪丹恩不得不扶迪欧一把。她仿佛丧失了意识一般,跌跌撞撞地向妹妹走去。她们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有听到。但迪欧忍不住发出的一声呜咽会纠缠我一辈子。她一边哭泣一边看着我。我妻子对她说了什么?女人们都哭了。男人们擦着眼睛。为了把她们分开,他们不得不击昏了迪欧,但她哭着抓住伊欧的脚不放。首席执政官点了点头,虽然他根本不屑于看我们一眼,然后,和我父亲一样,伊欧也被吊上了绞刑架。 “要活出更多意义来。”她用唇语对我说。她伸手从兜里掏出我送给她的血花。那朵花已经被压扁了。然后,她冲着所有的人高声喊道:“打破枷锁!” 她脚下的活板门打开了。她落了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她的长发在她头旁边飘浮起来,好像一朵火红的花。然后她的双脚蹬踩着空气,落了下去。她细瘦的脖子被勒紧,眼睛大大张开。要是我能救她就好了;要是我能保护她就好了。但在我眼中,这个世界冷酷而又严峻,并不以我的愿望改变。我太弱小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妻子死去,我的血花从她手中落下,坠入尘土。摄像机记录下了一切。我冲上前去,亲吻着她的脚踝。我抱住了她的腿。我不能让她受苦。 火星引力小,要拽着脚才能把脖子绞断。他们总是叫受刑者的亲人干这事。 不久,声音就彻底平息下来。连绳索的咯吱声都消失了。 我的妻子多轻啊。 她还只是个少女。 然后,逝去之歌的沉闷节奏响了起来。拳头捶击着胸口。成千上万的拳头。起初很快,像急速跳动的脉搏。然后渐渐放慢,每秒钟一下。五秒钟一下。十秒钟。然后归于寂静。哀悼的人群仿佛掌中的一捧尘沙,在古老巷道中呜咽的风里一散而尽。 然后那些金种人飞走了。 伊欧的父亲、洛兰和基尔兰在我家门前坐了一整夜。说是陪伴我,其实是看住我,免得我寻死。我妹妹莉亚娜从丝厂偷拿出来一点蛛丝,我母亲用它给我包扎了伤口。 “保持干燥,不然会留疤的。” 留疤?我为什么要为这种微不足道的事费神?伊欧再也看不到我的伤疤了。她再也不会抚摸着我的后背、亲吻我的伤口了。 她死了。 我躺在属于我们俩的床上,感受着伤口的疼痛,好不去想她。但我做不到。她的尸体就吊在那儿,早上我去矿井时都会从她身边经过。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发臭、腐烂。我美丽的妻子过于光彩照人,注定无法长久地活下去。我手上依然有她的颈骨在我的拉扯下噼啪断裂时的感觉,我的双手整晚都抖个不停。 小时候,我在卧室岩壁上挖了一条秘密通道,好偷溜出去。现在它又派上用场了。我从通道钻出去,悄悄地攀了下去。光线很暗,我出去时不会被家人看到。 居住区里非常安静,只有立体全息影像在响。他们把我妻子的死录成了一段带原声的视频,让人知道拒绝服从的后果有多么致命。他们成功了,但那段录像里还有些别的东西。里面有我和伊欧受鞭刑的情形,还有她唱的整首歌。在她死后,歌又重放了一遍,而这似乎起了反作用。抛去她是我妻子这一点,在我眼中,她是一位殉道者,一个被绞索残忍杀害、歌声成为绝响的少女。 然后全息影像闪了几下,断断续续地出现了几次黑屏——那东西从来没黑屏过——尔后又放起了奥克塔维亚·欧·卢耐那老掉牙的讲话。似乎有人入侵了广播系统,因为我妻子的影像又出现在了大屏幕上。 “打破枷锁!”她叫道。然后她消失了,屏幕变成了黑色。一阵噪声之后,图像再次出现,她又呼喊了一次。接着又是黑屏。平时的节目回来了,紧接着她的呼喊又一次切了进来,然后我出现了,拉着她的双腿。画面就此定格。 我向公共区走去,街道一片死寂。晚班工人们快回来了。我听到一阵动静,有个男人一脚跨到街心,站在了我面前。叔叔在阴影中斜视着我,面色不善。一个灯泡悬在他头顶上,照着他手里的细口瓶子和身上褴褛的红衬衫。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是个小杂种,既愚蠢又虚荣。” 我握紧了双拳。“你是来阻止我的吗,叔叔?” 他咕哝了一声:“我没能阻止你那蠢货父亲把自己害死。他妈的,他比你好太多了。他懂得自我克制。” 我往前迈了一步。 “我不需要你的允许。” “当然不,小崽子。”他伸手梳了一把头发,“我知道你打算做什么,但别那么做。你妈妈会垮掉的。你以为她不知道你偷偷溜出来的事,但她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告诉了我。她告诉我说你打算像我哥哥那样送掉自己的小命。和你的小妻子一样。” “她要是知道,就会亲自来阻止我了。” “不。她把自由交给我们男人,随我们去犯错误。但你妻子肯定不希望你这么做。” 我抬起手指着他:“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她希望的是什么。”伊欧说我不懂献身的意义。我要让她知道,我是懂的。 “好吧,”他耸耸肩,“你不肯听劝,我就跟你一起去。”他咯咯笑了起来,“我们兰姆达家族的人的确喜欢被吊死。” 他把手里的瓶子冲我一扔。我只能和他走在一起。 “知道吗,我劝过你父亲,劝他放弃他那小小的反抗。我对他说,话语和舞步还不如脚下的尘土有用。甚至试过跟他打一架。但那时我太嫩了,他很快就把我撂倒了。”他慢吞吞地向右转去,“你知道,要是男人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一切否定的言行都是在侮辱他。人一辈子总会有这种时候。” 我举起他的酒瓶喝了一口,然后还给了他。酒的味道有点奇怪,比平时浓烈一些。奇怪,他逼着我把剩下的酒都喝了。 “你已经打定主意了?”他问,轻轻地叩着自己的脑袋,“肯定。我忘了,你的舞是我教的。” “我倔得像条矿坑蝮蛇。你不是这么说的吗?”我低声回答,微微笑了一下。 我和叔叔一起静静地走了一会儿。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一声抽泣几乎要冲破我的胸膛,我把它忍了回去。 “她离开了我,”我悄声说,“刚刚离开我。” “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她可不是个蠢姑娘。” 走进公共区,我的眼泪涌了上来。叔叔用一只胳膊搂住我,亲吻我的额角。他能为我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他并不善于表达感情,脸白得像个幽灵。不过三十五岁,他已经如此衰老、疲惫。他的上唇被一个伤疤扭曲了,浓密的头发中夹杂着一簇簇白发。 “到了往生谷记得替我带个好。”他在我耳边说,胡子粗粗拉拉地蹭在我脖子上,“跟我兄弟们干一杯,替我亲亲我老婆,尤其是舞者。” “舞者?” “你会知道他是谁的。要是见着了你祖父母,告诉他们,我们现在还在为他们舞蹈。他们不会孤单太久的。”说完他转身走了,但又停了一下。他没有回头,说道:“打破枷锁。听到了?” 他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公共区,跟我在半空中摇晃着的妻子一起。我向行刑台走去,我知道摄像机在监视着我。台阶是金属的,不会咯吱作响。她被吊在那儿,像个布娃娃,脸像石灰一样白。头顶的换气扇轰鸣着,她的头发微微摆动着。 我用从矿井里偷来的甩刀割断绞索,抓住磨损的一端,把伊欧轻轻地放了下来。我把我的妻子抱在怀里,带她走过广场,向丝厂走去。夜班还有最后几个小时就结束了。女工们默默地看着我抱着伊欧向通风管走去。我看到了我妹妹莉亚娜。她和我母亲一样高挑而沉默,眼神严厉,却什么都没有做。女人们的行动如出一辙。她们不会说出我妻子的埋骨之地,一个字都不会,哪怕有人用巧克力收买她们,要她们做眼线。整整三代,入土为安的人只有五个。总有人会因此而被绞死。 这是为爱而做的至高无上的事。是献给伊欧的无声安魂曲。 女人们哭了。我经过时,她们抚摸着伊欧的脸,抚摸着我的脸,帮我打开通风管的入口。我拽着我的妻子钻过那些狭窄的金属空间,来到我们沐浴着星光融为一体的地方。在那里,她曾对我说起她的计划,而我却没有听从。我抱着她毫无生气的身体,希望我们的灵魂能在某个更快乐的地方重逢。 我在一棵树下挖了一个坑。我抓起她的手,亲吻她的婚戒。我的手上沾满了火星地面的泥土,那泥土和她的头发一样鲜红。我把血花外层的花瓣放在她胸口心脏的位置,里层贴着自己的胸口放好。我亲吻她的嘴唇,动手掩埋她。没能完工我就抽泣了起来。我拨开覆着她的脸的泥土,又一次亲吻了她,紧紧地搂抱着她,直到半球形的屋顶上现出了红色的朝阳。我的眼睛被那颜色灼伤了,泪水无法抑制地流淌着。当我放开她的时候,我看到她口袋里露出一截我的头带。这是她做了为我吸去汗水的,现在打湿它的变成了我的眼泪。我会一直把它带在身上。 我回到居住区,基尔兰看到我,照着我的脸给了我一拳。洛兰什么都没有说。伊欧的父亲靠着墙颓然滑坐在地。他们觉得辜负了我。我听到伊欧母亲的哭声。我母亲什么都没有说,给我弄了点吃的。我觉得不舒服,喘不过气。莉亚娜很晚才回来,给母亲帮忙。我吃东西的时候,母亲久久地待在我身边,亲吻我的脑袋,闻着我的头发。我只能用一只手把食物送到嘴边,因为另一只手被母亲两只生满硬茧的手夹在中间。她不看我,只看着那只手,好像在回想着它曾经细小柔软的样子,思忖着它是怎么变得如此坚实的。 我刚吃完东西,丑八怪丹恩就来了。他把我拉了起来,母亲坐在桌边没有动,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的手原本待的地方。我想她一定觉得,只要她不抬头,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坚强如她,也只能忍耐到这个地步。 早上九点钟,他们不等人都到齐就把我吊了起来。有什么东西让我头晕目眩,心跳也慢得出奇。首席执政官对我妻子说过的话在我耳边回响着。 “你能做的就只有这些吗?” 我的人民能歌善舞,热爱着彼此。这是我们的力量。但我们只能掘一辈子矿然后死去。我们极少有机会去选择另一条路。这个选择就是力量,是我们唯一的武器。但这并不够。 他们让我说临终遗言。我把迪欧叫了上来。她眼睛肿得厉害,里面满是血丝。和她妹妹不一样,她是多么脆弱啊。 “伊欧临死前说了什么?”我问她,嘴唇动得很慢,很艰难。 她回头看了一眼我母亲。她终究还是跟了出来。但她摇了摇头。她们有事情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我就快死了,但她们依然不让我知道这个秘密。 “她说她爱你。” 我不相信她的话,但我微笑着亲吻了她的额头。她回答不了更多的问题。我头晕得厉害,也问不出什么了。 “我会代你向她问好。” 我不会唱歌的。我生来要做的是其他的事情。 我的死亡愚蠢至极。我本应该为了爱活下去。 伊欧说得对,我不了解这些。这并不是我的胜利,只是自私。她要我活出更多意义来,她希望我起来抗争。而我辜负了她的期望,现在的我正在一点点死去。我熬不住那种痛苦,于是放弃了。 我感到一阵恐慌,和所有主动求死而又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的人一样。 但为时已晚。 我感觉到脚下的活板门打开了。我的身体坠了下去。绳索勒紧了我的脖子。我的脊椎骨嘎嘎作响,一阵针刺般的疼痛顺着腰骨神经爬了上来。基尔兰踉跄着走上前,纳罗叔叔把他推开,冲我眨了眨眼,抓住我的腿,拉了起来。 但愿他们不要来埋我。 II 重 生 有这样一个节日,人们戴上魔鬼面具,保护往生谷中的死者不被恶鬼侵袭。面具闪烁着看似金色的光芒。 第七章 拉撒路[1] 死后我并没有见到伊欧。我的族人说,进到另一个世界之后,我能再次见到至爱亲人。那里有个翠绿的山谷,到处炊烟袅袅,飘荡着炖煮食物的香气。那里是等待之地。山谷的守护者是个帽子上沾满露珠的老人。山谷里有条石块铺成的小路,羊儿在路边静静吃草,老人就和我的亲人们一起站在路上等着我们。人们说那个山谷终日缭绕着清新的雾气和花朵的馨香,入土为安的人在那条路上走得比别人快一些。 但我既没有见到我的爱人,也没有见到那个山谷。除了黑暗中幽幽的灯光,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感觉到被什么挤压着,知道自己是被埋在了土里。这是所有矿工都明白的事。我无声地尖叫起来。泥土填了我一嘴。我害怕了。我既不能呼吸也不能移动。泥土一直紧拥着我,直到我手脚并用地挣脱出来,大口吸进空气,气喘吁吁地把嘴里的泥土吐掉。 我跪伏在地上,过了几分钟才抬起头来。我发现我正蜷缩在一个废弃的矿洞里。这条巷道已经荒废很久了,但换气系统还在运作。到处都是泥土味道。我的坟坑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把古怪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像从伊欧的坟墓上升起的太阳一样灼烧着我的眼睛。 我没有死。我花了比我想象中更长的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我脖子上有一圈血淋淋的伤口,是被绞索勒出来的。我的脊柱疼得厉害,想转头只能整个身体一起转。背上的鞭伤也沾满泥土。 但我没有死。 纳罗叔叔拽我的腿时力气不够大。但锡罐子们肯定检查过,除非他们太懒了。这些因素都不难猜想,但还有别的东西起了作用。走向绞架的时候我眩晕得厉害。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昏昏沉沉,好像服用了什么药物。是纳罗干的。给我下药,把我埋在这里。但这是为什么?把我从绞架上放下来的时候,他做了什么,才让自己不被发现?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从火光照不亮的黑暗中传来,我知道我的疑问会得到回答。一辆运输车像长着六个轮子的钢铁甲虫一般,顺着巷道顶部的轨道爬过来,在我面前停下,车头进气栅咝咝喷吐着蒸汽。十八盏灯烧灼着我的眼睛,几个身影从一侧的门里出来,走到车灯前抓住了我。我吃惊得忘了反抗。他们的手和矿工们的一样粗硬,脸上覆着祭灵节的面具。但他们拉着我的动作十分轻柔,并没有生拉硬拽,而是引导着我走进了车厢。 车厢里,一盏球形灯发出血一般狸红的光。两个把我从坟墓里带出来的人对面有把破旧的金属斗式座椅,我在那儿坐了下来。女人的面具很苍白,生着两只恶魔的角,双眼在眼孔中闪烁着阴郁的光。另一个是个怯懦的男人,身材细瘦,一言不发,好像很怕我。他那只张口咆哮的蝙蝠面具藏不住他羞怯的视线,也掩饰不了他试图藏起双手的动作。这会显示出他的恐惧。纳罗叔叔教我跳舞时总是这么说。 “你们是阿瑞斯之子的人吧?”我猜测说。 胆小鬼畏缩了一下,女人眼里却透出一丝嘲讽。 “那你就是拉撒路了。”她说。我发觉她的声音既冷酷又慵懒,玩弄着我的耳朵,仿佛猫儿逗弄掌中的一只老鼠。 “我是戴罗。” “哦,我们知道你是谁。” “什么都别告诉他,哈莫妮!”那可怜虫急急地说,“在把他带回去之前,舞者没让我们跟他谈论任何事情。” “谢谢提醒,拉尔夫。”哈莫妮对那个胆小鬼叹了口气,摇摇头。 另一个戴着面具的人驾驶着矿车在废弃巷道里前进。有段路不太平坦,车里摇晃个不停,嘎嘎直响。可怜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安地在斗式座椅里换着姿势,但我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了。这里那个女人说了算。和那可怜虫不一样,她的面具看上去像个干瘪老太婆,一个住在地球上某个堕落的城市里,用小孩的骨髓熬汤的老巫婆。 “你看起来糟透了。”哈莫妮伸手碰了碰我的脖子。我抓住她的手,使劲一攥。她的骨头在一个地狱掘进者手里像空心塑料一样脆弱。可怜虫想去抓震击枪,哈莫妮却示意他平静下来。 “我怎么没死?”我问。绞刑之后,我发出的声音像沙砾摩擦金属一样刺耳。 “因为阿瑞斯需要你完成一个任务,地狱掘进者小子。” 我用力挤压着她的手。她的脸抽搐了一下。 “阿瑞斯……”炸弹爆炸、残肢和暴乱的图像在我脑中一闪而过。阿瑞斯。我知道他想要我完成什么任务。我太愚蠢了,甚至不知道当他开口要求的时候该回答些什么。我心心念念的只有伊欧,而不是自己这条命。我成了一个空壳。我怎么就没待在地底下呢? “现在能把我的手还给我了吗?”哈莫妮问。 “你先把面具摘掉。不然我就再留它一会儿。” 她大笑起来,摘下了面具。那是一张不寻常的脸。右侧布满伤痕,皮肉暴凸,层层叠叠地爬满了半边脸,仿佛纵横交错的河网。是蒸汽烫伤的痕迹。这并不罕见,但极少出现在女人身上。因为很少有女人加入钻探组。 然而令人害怕的是她完好的那半边脸。她非常美丽,连伊欧都被她比下去了。她的皮肤像牛奶一样白皙而柔软,轮廓精致而鲜明,同时又是那么冰冷、残忍,充满愤怒。她的下牙齿生得参差不齐,指甲也一团糟。她靴筒里有把刀,一看我抓住她的手时她缩起身子的动作,我就猜出来了。 那个叫拉尔夫的可怜虫长相丑陋,毫无特征——黑漆漆的脸,牙齿长得凌乱肮脏,活像气浴室里的单间。车子颠簸着驶过废弃的巷道,最后来到有照明的快速交通专用道。一路上他都盯着车窗外。我不认识这些红种人。我也不信任他们,尽管他们手上嵌着红色的纹章。他们不属于兰姆达家族,也不属于莱科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银种人呢? 车窗外渐渐出现了别的运输车,还有其他交通工具。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我并不为此烦恼,因为我胸中的悲伤远超过了担心。我们开得越远,时间越久,我就越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心里也越发痛苦。我用指头抚摸着我的婚戒。伊欧依然留在死亡的国度。她不会在这段旅行的终点等着我。为什么我能幸存,而她却死了?我拽她的脚时力气为什么没有轻一点?她是否本来也该幸免于难?我的胃里似乎开了一个洞,胸口好像被千斤的重物压着,恨不得跳到外面的车道上去。人主动去试过一次之后,死并不是一件难事。 但我没有跳车,我依然坐在里面,和哈莫妮、拉尔夫在一起。伊欧希望我做更多的事。我把那条猩红色的头带攥紧了。 我们来到一个检查站前,隧道在这里变宽了些。检查站里满是肮脏的锡罐子,身上穿着陈旧磨损的铠甲。电动门根本没有接电。他们扫描了嵌在车子侧面的标牌就把我们前面的一辆车放行了。然后轮到我们接受检查。我和拉尔夫不安地在椅子里挪动着身体。满头灰发的锡罐子们扫描了车侧的标牌,摆手示意我们开过大门,哈莫妮轻蔑地笑了。 “我们有口令。这些奴才一点脑子都没有。矿区的锡罐子都是白痴,需要留心的应该是灰种人精英,还有那些黑曜种的怪物。不过他们不会浪费时间下到这里来的。” 车子驶离主隧道,进入一片只有一个出入口的货仓区。一路上,我竭力说服自己这不是黄金种的一次恶作剧,哈莫妮和拉尔夫是友非敌。货仓区不比我们的公共区域大多少,几个灯泡固定在顶上,半数已烧坏,另一半则发着刺眼的黄光。悬在车库上方的灯一明一灭闪个不停,旁边货仓上有个用我不熟悉的涂料画出来的古怪符号。我们开进车库,门关上了,哈莫妮示意我下车。 “我们到家了,”她说,“现在,是时候见见舞者了。” 第八章 舞?者 舞者看着我,视线仿佛能把我穿透。他几乎和我一样高,这不常见。但他身躯比我结实,并且老得惊人,说不定有四十多岁了。他太阳穴上有发白的旋涡形伤痕,脖子上还有十来个成双成对的印子。我见过这种伤痕——矿坑蝮蛇的牙印。他的左胳膊软软地挂在身侧。是神经创伤的后遗症。他的眼神制服了我。那双眼睛比大多数人的都明亮,虹膜上有旋涡状的纹理,不是锈红,而是真正的鲜红色。他的微笑看起来像一位真正的父亲。 “你一定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舞者温和地说。他体格魁梧,声音却很和缓。他身边跟着八个红种人,除哈莫妮外都是男的。他们都满怀仰慕地望着他。都是矿工,我想,和我们一样,有着大而结实的手和满身的伤痕。他们的举止也带着和我同胞相同的优雅。他们之中肯定有爱炫耀的跳跃者,喜欢在舞会上踏着墙壁奔跑,翻空心跟头。他们之中有谁当过地狱掘进者吗? “他才不用想。”哈莫妮慢悠悠地说,每个字都在舌尖上翻滚半天。她向舞者走去,握了握他的手,在他身边站定后,回身看着我:“那小崽子一个小时前就猜出来了。” “哦。”舞者温和地冲她笑笑,“这是当然的,否则阿瑞斯也不会要我们冒险把他弄到这里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戴罗?” “是哪儿不重要。”我低声咕哝。我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墙壁,那些人,还有摇曳的灯光。一切都冷冰冰,脏兮兮。“重要的是……”我没能把话说完。一阵对伊欧的思念哽住了我的喉咙,“重要的是,你们想让我给你们做什么。” “没错,这很重要。”舞者说。他的手触到了我的肩膀:“但并不急。我很惊讶,你居然还能站得起来。你背上的伤口被弄脏了。你需要抗菌治疗和皮肤再生术才能防止留下疤痕。” “我不在乎留不留疤。”我说。两滴血从我衬衫下摆滴到地上。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时候我把伤口撑开了:“伊欧……已经死了,是吗?” “是的。她死了。我们没能救出她来,戴罗。” “为什么?” “我们没能救她。” “为什么?”我又问了一遍。我瞪着他和他的手下,用蛇一般的咝咝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我的疑问:“你救了我。你完全可以救她。你们需要的是她,她满脑子只想着做殉道者。莫非阿瑞斯之子只需要儿子,不需要女儿?” “殉道者太多了,多得不值钱。”哈莫妮打了个呵欠。 我像蛇一般冲上前去,一把扼住她的喉咙。怒火像波纹一般荡过我的脸,那种感觉麻木之后,我才感到泪水正在我眼里聚集。几支上了膛的热熔枪把我团团围住,其中一支狠狠杵在了我颈后。我能感觉到它冰冷的枪口。 “放开她!”有人高声叫道,“放开她,小子!” 我冲他们啐了一口,用力摇晃了哈莫妮一下,把她往旁边一扔。她蜷伏在地上干咳了一会儿,爬了起来,手里多了把刀子。 舞者踉跄着插到了我们俩之间:“你们两个都住手!戴罗,请你住手!” “你妻子是个做白日梦的,小子。”哈莫妮从舞者身后冲我吐了一口唾沫,“就像要在水面上点火一样,毫无用处……” “哈莫妮,你他妈的闭嘴。”舞者厉声说,“把这些该死的枪拿开。”热熔枪的轰鸣声停了。一阵紧张的寂静接踵而来。他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我的呼吸很急促。“戴罗,我们是你的朋友。朋友。我不能代替阿瑞斯回答你的问题——关于为什么他没有帮助我们救下你的女孩,我只是他的帮手之一。我无法去除你的痛苦,无法让你的妻子起死回生。但是,戴罗,看着我。看着我,地狱掘进者。”我照做了,直直地瞪视着他血红色的眼睛,“我做不到的事很多。但我能为你伸张正义。” 舞者向哈莫妮走去,对她耳语了几句,大概是要我们好好相处。这是不可能的。但我向他保证我不会掐她的喉咙,她也保证不会用刀子捅我。 她领着我穿过狭窄的金属巷子,来到一扇小小的门前,然后转动把手打开了门。整个过程她都一言不发,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锈蚀的走廊中回响。房间很小,七零八落地塞了些桌子和医疗用品。她让我脱掉衣服在一张冰凉的桌子前坐下,开始帮我清理创口。她的手毫不温柔地刷洗着我撕裂的后背,把泥土清理出来。我竭力不让自己惨叫出声。 “你是个蠢货。”她边说边把一小块石头从一道很深的伤口里弄出来。我痛得直喘粗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她的手指抠进我的后背,截断了我的话。 “你老婆那样的梦想家,力量是有限的,掘进小子。”确定我一句话都说不出之后,她说道,“你得知道这一点。他们唯一的力量就是求死。他们死得越是艰难,发出的声音就越响亮,传得也越远。你妻子达到了她的目的。” 她的目的,这几个字听起来是如此冷酷,遥远而又悲哀,好像那个我心爱的、充满欢笑的女孩生来只是为了一死。哈莫妮的话语像刀刃一样扎进我的身体。我瞪着地上的金属格子,然后向她满含怒火的双眼望去。 “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我问。 她抬起双手,血和污垢在她手上结成了块。 “和你一样,小子。我的目的是让梦想变成现实。” 哈莫妮冲净了我背上的污物,喂了我一剂抗生素,然后把我带到了一个紧挨着轰鸣的发电机的房间。像厕所坑位一样隔开的小格子里,排着一张张简易床和液体冲淋器。她留我自己去摸索。淋浴很可怕,但比气体浴来得柔和一些,尽管一半的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快被淹死了,另一半时间在极度的舒适和痛苦之间挣扎。我调高温度,直到水汽大团大团地升起,我的后背像被刺穿一样地疼。 我把自己弄干净,穿上他们为我准备好的古怪衣服。既不是矿工服,也不是我穿惯的自家编织的衣服。那些衣服柔滑而雅致,像是其他色种穿的。 穿到一半时,舞者走了进来。他的左脚不太利索,拖在身后,几乎和他的左臂一样不中用。就算这样,他依然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男人,比巴罗强壮,比我英俊,尽管年事已高,脖子上还带着那么多咬痕。他端着一个锡碗,往一张帆布床上一坐,把床压得咯吱响了一声。 “我们救了你的命,戴罗。所以现在你归我们所有了,有什么意见吗?” “救我的是我叔叔。”我说。 “那个酒鬼?”舞者哼了一声,“他做的最有用的事就是把你的事告诉了我们。早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该这么做了,而他却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知道吗,你父亲去世之前他就是我们的眼线了。” “现在他被吊死了吗?” “因为他把你弄了下来?我想没有。我们给了他一种工具,可以关掉那些古旧的摄像头。这件事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纳罗叔叔。家族的长者,却把自己喝成了个白痴。我一直觉得他很软弱。坚强的人是不会像他一样酗酒、怨天尤人的。我本不该那么轻视他。但他为什么不救伊欧? “你说得好像我叔叔欠了你的情一样。”我说。 “他亏欠的是他的人民。” “人民。”我被这个词逗笑了,“我们有家庭,有家族,还有城区和矿区,但人民是什么,人民?你的所作所为就好像你能代表我,随意处置我的人生。但你只是个傻瓜,你们阿瑞斯之子的人都是。”我傲慢地说,嗓音开始喑哑,“一群只知道制造爆炸事件的傻瓜,活像在矿坑蝮蛇窝里发脾气乱踢乱踩的小鬼。” 这正是我想做的。我想踢、想打,所以我要羞辱他,咒骂阿瑞斯之子,虽然我没有理由去憎恨他们。 舞者英俊的脸皱了起来,露出一个疲倦的微笑。这时我意识到他那只死去的手臂是多么软弱无力。他的左臂比肌肉发达的右臂细瘦很多,像草根一样蜷曲着。然而肢体的残疾并没有减损他的威势,尽管那种威严感扭曲而隐蔽,不像哈莫妮那么明显。当我嘲笑他,咒骂他和他的梦想的时候,那种威严就涌了出来。 “眼线为我们提供情报,帮我们寻找能力超群的人,并把最优秀的红种人从矿区救出来。” “好给你们做马前卒。” 舞者略微笑了笑,拿起放在帆布床上的碗。“我们来玩一个游戏,看看你是不是能力超群,戴罗。如果你赢了,我会带你去见识些低等红种看不到的东西。” 低等红种,我从没听说过这个说法。 “要是我输了呢?” “那说明你并不出类拔萃,而金种又赢了一局。” 他的意图让我畏缩了。 他举起碗,向我解释了游戏的规则:“碗里有两张卡片。一张是收获者的大镰刀,另一张是羔羊。抽中镰刀就算输,抽中羔羊你就赢了。” 我察觉到,他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有轻微的起伏。这并不是碰运气,而是一次考验。那么这就是一场智力测试了。里面必有诡计。要想测试我的智力,他能耍的唯一花招就是两张牌都换成镰刀。太简单了。我挑衅地和舞者那双英气勃发的眼睛对视着。这场游戏并不公平,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我一向遵守游戏规则,但这次除外。 “好,我玩。” 我伸手从碗里抽出一张卡片。我十分小心,只让自己看到牌的花色。一张镰刀。舞者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眼睛。 “我赢了。”我说。 他伸出手,想看我的牌面,而我抢在他碰到牌之前把它塞进了嘴里。舞者没能看到我抽到了什么,只是默默看着我把那张纸片嚼碎吞进肚子里,把剩下的那张牌扔到他手里。一张镰刀。 “那张羔羊看上去很好吃。”我说。 “我十分理解。” 他把碗推到一边,赤红色的双眼熠熠闪光。他天性中热诚的一面又回来了,仿佛那种威压感从未有过。“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自称阿瑞斯之子,戴罗?对古罗马人来说,马尔斯,也就是火星,是战神——一位崇尚武力、保卫家园的神的化身。但马尔斯是个伪神,只是古希腊神祇阿瑞斯的翻版。” 舞者点起一支烟,又点了一支递给我。发电机发出精力充沛的轰鸣声。烟气打着旋儿流进我的肺里,我的脑子仿佛也被蒙上了一层烟雾。 “阿瑞斯天性邪恶,是狂怒和仇恨的煽动者,嗜血和屠杀的守护神。”他说。 “你们用他的名字称呼自己,却意指殖民地联合会的真实面目。真聪明。” “差不多吧。金种希望我们忘记历史。我们差不多都忘了,或者说,从没有人教过我们历史。但我知道金种在数百年前是怎样攫取权力的。他们称其为征服——杀掉所有质疑他们的人,整座城市、整片大陆的人都被屠杀了。就在几年前,他们把土卫五变成了灰烬覆盖的废土,用核爆将一个世界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在行使阿瑞斯的愤怒。而现在,我们成了阿瑞斯之怒的继承人。” “你是阿瑞斯吗?”我哑声问。他们毁灭了许许多多个世界。但土卫五只是一颗绕着土星运行的卫星,比火星离地球更远。他们为什么要用核武器攻击如此遥远的星球? “不。我并不是阿瑞斯。”他回答说。 “但你是他的人。” “我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哈莫妮和我的人民。我和你一样,戴罗,我出生在一个隶属泰洛斯矿区的矿工家族。我与你的不同之处只在于我更了解这个世界。”看到我不耐烦的神情,他皱了皱眉,“你认为我是个恐怖分子,但我不是。” “不是吗?”我问。 他往后一靠,深深吸了一口烟。 “想象一张桌子,上面爬满跳蚤,”他说,“它们跳啊,跳啊,它们不知道自己能跳多高。这时来了一个人,把一个玻璃罐子扣到它们头上。跳蚤还是跳,但总是撞到罐子,没法跳得更高。然后那人把罐子拿走,这时跳蚤们已经习惯了罐子的高度,不会跳得更高了,因为它们相信透明的天花板还在那里。”他喷出一股烟。透过烟雾,我能看到他的眼睛闪着灼然的光,和他烟头上琥珀色的火头一样。“我们是跳得高的跳蚤。现在让我看看你能跳到哪儿。” 舞者带着我走下一段摇摇晃晃的走廊,来到一个圆柱形升降梯前。那东西满是锈迹,模样笨重,一边发出刺耳的噪声一边稳稳带着我们向上升去。 “你应该知道,你妻子的死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戴罗。绿种人帮我们侵入了广播频道,我们把绞刑的真相传送到了这个星球的每一个全息视屏上。整个星球,数以万计的矿区家族,还有居住在城市里的人,都听到了她的歌。” “你就编故事吧,”我冷哼一声,“这里的矿区连你说的一半都没有。” 他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人们听到了她的歌声。他们已经开始管她叫珀耳塞福涅[2]了。” 我打了个寒战,转身瞪着他。不。这不是她的名字。她不是他们心中的一个符号。她不属于这些顶着战神虚名的匪徒。 “她叫伊欧,”我怒吼道,“她只属于莱科斯矿区。” “现在她属于人民了,戴罗。他们记得那位被死神从家族中偷走的女神的名字。并且,死神尽管可以掳走她,却无法永远禁锢她。那位少女,春之女神,注定会在冬日将尽的时候重返人间。即便躺在坟墓里,美的化身依然可以给生者带来感动。这就是你的妻子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 “但她回不来了。”我说完,结束了这段对话。和这个男人辩论没有意义。他只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升降梯停了,我们走出来,进入一条狭小的隧道,随后沿着隧道来到另一台升降梯前,这台比前一个光滑一些,保养得更好。阿瑞斯之子的两个成员手持热熔枪守卫在那里。很快我们又开始上升。 “她回不来了,但她的美、她的歌声会一直回荡到时间的尽头。她把自己的信仰托付给了某种远超过她个人的存在,死亡赋予了她生前不曾有过的力量。她很纯真,和你父亲一样。我们,你和我——”他用食指指节碰了碰我的胸口,“——是污秽的。我们是热血铸就的。我们双手粗粝,心灵蒙着污垢。在整个宏伟的计划中,我们所处的地位是低下的,但没有我们这些战士,伊欧的歌声将被锁在莱科斯矿区,传不到其他人心中。只有我们粗糙的双手才能把那些纯真的梦想变成坚硬的现实。” “说重点吧,”我打断他,“你是打算让我做什么?” “你寻过死,”舞者说,“还想再来一次吗?” “我……”我想要的是什么呢?“我想杀了奥古斯都。”我说着,回想起了那个黄金种人冷酷的脸孔,是他宣判了我妻子的死刑。那张面孔看上去是如此遥远,如此漠不关心。“伊欧死了,他也别想活。”还有行政官波吉努斯和丑八怪丹恩。他们也得死。 “你要的是复仇。”舞者叹道。 “你答应过我。” “我只答应为你伸张正义。复仇是空虚的,戴罗。” “但能填满我心里的空洞。你得帮我杀了首席执政官。” “戴罗,你把自己的眼界局限在了低处。”升降梯开始加速。我的耳膜鼓胀起来。我们不断上升,上升。这东西究竟会把我们带到多高的地方去?“火星上身居要职的金种数不胜数,首席执政官只不过是他们中的一个。”舞者递给我一副茶色眼镜。我犹犹豫豫地戴上眼镜,胸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们要到地表去了。“你的眼界必须放开点。” 升降梯停了。门随即打开,我什么也看不见。 镜片之下,我的瞳孔紧缩,好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终于能睁开眼的时候,我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光源,大功率灯或者照明弹之类。但我什么都没看到。光从远处射来,无处不在,找不到来源。潜藏在我体内的某种人类本能让我意识到这能源是什么。那是一切生命的起源——太阳,日光。我双手发抖,跟在舞者身后跨出升降梯。他没有说话。即便说了,我也怀疑自己是否听得到。 我们站立的地方是个奇怪的房间,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脚下的东西非常坚实,但既不是金属也不是石头、木头。我在全息显示屏关于地球的图像中见过。一张有成千上万种颜色的地毯铺在上面,踩起来十分柔软。四壁是雕刻着树木和鹿的红色木头。远处有轻柔的乐声。循着音乐传来的方向,我走向房间深处,走向那片光芒。 我面前是一面巨大的玻璃墙壁。阳光透过玻璃泼洒在一个有着白色按键的黑色大家伙上。这间房间有着高高的天花板,三面是墙壁,一面是长长的玻璃幕墙,那黑家伙兀自奏响音乐。一切都平滑如镜。越过那架乐器,越过玻璃幕墙,我看到了某种我无法理解的东西。我跌跌撞撞地向窗子走去,迎着日光双膝跪地,把手按在那透明的屏障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号。 “现在你明白了,”舞者说,“我们都被欺骗了。” 玻璃窗外,匍匐着一座城市。 第九章 谎?言 城市里有尖塔、园林、河道、庭园和喷泉。这是一座充满梦想的城市,一座有着清水和植物的城市——而这里本应该和遍布这颗红色星球的严酷沙漠一样荒芜。这不是他们在全息影像里展示的火星。这不是那个不适宜人类生存的星球。这是个充满无穷谎言和无尽财富的地方。 眼前诡异的光景让我倒抽了一口气。 男人和女人们在飞。闪闪发光的金种和银种人。我能看到的会飞的只有这两个色族。他们脚穿反重力靴,飞来飞去,宛如神祇,和矿井看守穿的那些粗笨玩意儿相比,他们的装备显然优雅许多。一个年轻男子从我窗前掠过,带着两瓶酒,向一个圆形公园飞去。他皮肤光滑整洁,头发自由自在地在脑后飞舞着。他喝醉了,动作有些摇晃,这让我想起一个钻探工小伙子。他防热服里的换气设备出了故障,我亲眼看着他抽搐着身子,挥舞着四肢,至死都挣扎着想吸到一点氧气。那黄金种小伙子像白痴一样大笑着,兴高采烈地兜圈子。四个不比我年纪大的姑娘快活地追在他身后,发出轻浮的笑声。她们身上的衣服犹如液体,勾勒出年轻肢体的每一寸曲线。他们在某些地方看上去和我年纪相仿,却蠢得可怕。 我不明白。 他们身后的天空中有一条闪着信号灯的航道,一艘造型繁复至极的浮空艇,在无数被舞者叫作镰翼艇的小型飞船的簇拥下游弋其间。地面的大街上走动着无数男男女女。路上有汽车,低层路面上闪烁着以色彩编码的信号灯。黄,蓝,橙,绿,粉,几十个颜色,每个都有上百种深浅。这样的人们组成了一个无比复杂而又陌生的群体。我几乎无法相信人类社会会产生这样的概念。建筑物有些是玻璃的,有些用石头筑成,道路穿插其中。许多楼宇都让我回想起在全息影像上见过的神殿——那些古罗马人为神祇而非凡人建起的宏伟建筑。 城市几乎绵延到了目力所及范围之外。青草和挣扎求生的树木蚕食着火星赤红色的荒原,留下斑斑驳驳的绿色伤痕。整个城市被一个奇异的气泡罩着。气泡闪闪发光,犹如一层魔法障壁。外面的天空是碧蓝色的,缀着点点星光。地面改造工程已经完成了。 这是未来。这景象本应在好几代人之后出现。 我的一生就是个谎言。 奥克塔维亚·欧·卢耐无数次称我们莱科斯矿区的人们为火星拓荒者,说我们勇敢无畏,甘为其他色族奉献;说再过不久,这场为了全人类的苦劳就将结束;再过不久,等火星变得适宜居住,其他柔弱的色族就会来和我们团聚。他们早就来了。留在地球的人们来到了火星,而我们被丢弃在地下,继续为奴、卖命、忍受苦难,为这个……这个帝国的建设添砖加瓦。伊欧说得没错,我们一直是殖民地联合会的奴隶。 舞者在我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等我恢复说话的能力。他吐出一个词,玻璃变黑了。我依然看得见那座城市,阳光却不再刺着我的眼睛。我们身旁,钢琴——这是那个巨大的乐器的名字——轻声弹奏着一段凄楚的音乐。 “他们说我们是人类唯一的希望。”我轻声说,“地球人满为患,我们受的苦、做出的牺牲都是为了全人类。牺牲是美德。服从是至高的……” 那个快活的金种人终于抵达了圆形公园,他在姑娘们的亲吻下投降了。很快他们就会开始饮酒作乐。 舞者开始解释。 “地球并没有人满为患,戴罗。七百年前,地球人将版图扩张到了月球。从地球表面发射航天器要挣脱地球的引力和大气层,非常困难,于是月球成了地球征服太阳系其他行星和卫星的航空港。” “七百年前?”我倒吸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无比愚昧。 “在月球上,人们最关心的只有效率和秩序。外太空的每一个还喘气的人都是有用的。就这样,他们培育出了最初的色族。红种人被派往火星开采能源。火星有着最高浓度的氦-3矿藏,能在其他星球的改造中派上用场。矿区就这样建起来了。” 至少这些他们没有说谎。 “其他星球的改造完成了吗?” “小型卫星都改造完了,还有大多数行星。当然,不包括那些巨大的气体行星。”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殖民运动初期,月球的有钱人们意识到地球对他们毫无意义,只会攫夺他们的利润。月球完成了全太阳系范围的殖民,地球上的公司和政府拥有月球的所有权,向它课以重税,却无法把月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月球发动了叛乱——金种和他们的殖民地联合会向地球诸国宣战了。地球奋起还击,但失败了。这就是‘征服战争’。产业大亨把月球变成了太阳系的权力中心和交通中枢,而产业殖民地联合会随即开始向今天的样子转化,变成了一个靠把红种人踩在脚下而得以繁荣昌盛的帝国。” 我望着不同色族的人们在下面走来走去。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他们很小,几乎无法辨认。我的眼睛也还没有适应这么强烈的光线。 “红种人五百年前就被派到火星来了。其他色族的人是三百年前,而那时我们的祖先依然在地底下做着苦役。他们居住在气泡包裹着的改造城市里。其他地方,改造还在缓慢地继续着。现在气泡很快就会被拆掉,这个世界已经适宜所有人生活了。 “高等红种人负责维修、清扫、种植和采集;低等红种人依然待在地底下,他们是真正的奴隶。在城市里,敢说出心中所想的红种人都会消失。只有服从殖民地联合会支配,接受他们的制度的人——不管出身什么色族——能保全性命,享受有限度的自由。” 他喷出一股烟。 我的精神仿佛脱离了躯壳,用一双不属于我的眼睛,看着一个又一个被改造的世界,还有人类的演变。历史犹如引力一般将我的人民拖进了奴隶的深渊。我们是社会的底层,贱如粪土。伊欧总是说着类似的话,尽管她并不知道真相。如果她知道这些,她演说的时候会更加慷慨激昂吧。现实比她所想的更坏。我理解了阿瑞斯之子不屈不挠的斗争是为了什么了。 “五百年。”我摇摇头,“他妈的这个星球是我们的。” “我们用汗水和劳作造就了今天的火星。”他表示赞同。 “我们要用什么才能把她夺回来?” “用鲜血。”舞者露出一个山猫般狰狞的微笑。那张慈父般的面孔之下,藏着一颗猛兽的心。 伊欧说得没错,最终还是需要暴力。 她和我父亲一样,是振臂高呼的人。我是什么呢?奋起复仇的人?如此纯真又充满爱的她是不会希望我那么做的。但她做到了。我想起父亲最后的舞蹈,我想起母亲、莉亚娜、基尔兰、洛兰、伊欧的父母、纳罗叔叔、巴罗……我深爱的每一个人。我深切地知道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并将早早死去。现在我知道是为什么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和舞者说的一样,它们带着伤,有疤,烧得焦黑。伊欧的亲吻和爱让它们变得柔软了,伊欧的死又使它们因为憎恨而变硬。我把手攥成了拳头,紧紧地攥着,直到指节变得像雪一样白。 “我的任务是什么?” 第十章 雕刻者 从前,我认识一个和我一起长大的女孩。她很聪明,也很爱笑。十五岁那年,她心爱的小丈夫下井时烧伤了,伤口化了脓。为了抗生素,女孩把自己的身体卖给了一个伽马家族的人。她比她丈夫坚强多了。伤好之后,丈夫发觉了她为自己做出的牺牲,用从矿上偷带出来的甩刀杀死了那个伽马族人。接下来的事就很好猜了。那女孩叫拉娜,是我叔叔纳罗的女儿。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舞者做准备的时候,我待在这个被哈莫妮叫作阁楼的地方,一边看着全息投影屏一边回忆着她。我轻轻动着手指,从一个频道跳到另一个频道。那个伽马人也有家有小。他和我一样整天挖地,和我一样出生,一样进气浴室,也一样从没见过太阳。联合会多给他的一小包药品产生了如此大的作用。他们太聪明了,在骨肉同胞之间挑起巨大的仇恨。万一人们知道了地表的奢侈生活,万一他们明白了那些人从他们身上夺走了什么,他们心中会燃起和我一样的仇恨,然后团结起来。我的色族生性刚烈。他们的暴动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和达戈那根香烟一样,熊熊燃烧,然后迅速地变成灰烬。 我问舞者,阿瑞斯之子的人为什么要把我妻子的死传遍所有矿区。为何不直接给他们看地表上的财富?那更容易激起他们的怒火。 “因为这年头,一场叛乱只消几天就会被镇压下去。”舞者解释说,“我们必须走另一条路。一个国家在被内斗耗空之前,是无法从外部攻破的。记住这一点。我们的目的是瓦解政权,而不是搞恐怖活动。” 舞者说出了我要做的事。我大笑起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我太渺小了。火星上有一千个城市,行星之间有巨大的金属舰队往来游弋,上面的武器足以击穿月球的地幔。在遥远的月亮上,建筑物有几英里高,最高君主奥克塔维亚·欧·卢耐和她手下的统帅及军事执政官们统治着一切。她有一个宠臣叫灰烬之王,曾将土卫五烧成焦土。十二名奥林匹亚骑士,一支由圣痕者组成的军团都听命于她,还有像星星一样数不胜数的黑曜种人——全是黑曜种人中的精英。灰种士兵秘密出没在各个城市,维持秩序,维护着世袭制度;白族公断是非,推行哲学;粉种以侍奉、取悦高贵色族为业;银种操作货币流通,司掌后勤;黄种钻研医学和科学;绿种研习技术;铜族负责行政管理。每个色族各司其职,支撑着金种的统治。 我在全息影像里见识到了许多色族,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我还知道了最近流行的风潮荒诞可笑,又充满诱惑力——靠生物改造和组织器官移植,女人们的皮肤细腻又有光泽,乳房饱满,头发光亮,看起来和伊欧以及我见过的其他女人几乎是两种生物。男人身材魁梧,肌肉发达得吓人。他们炫耀着胸膛和手臂上人工塑形过的肌肉,活像小女孩在炫耀新玩具。 在兰姆达,我是地狱掘进者,但和这些相比,我算什么?什么都不是。 “哈莫妮来了。我们该走了。”舞者在门口说。 “我想战斗。”和哈莫妮一起坐着重力升降梯下降的时候,我说。他们给我的纹章上了光,让我看起来更像高等红种。我穿上红种人的宽松衣服,扛着一套清扫街道的器械。我的头发染过了,还戴着隐形眼镜,好让眼睛红得更鲜亮,不那么肮脏。“我不想干这个。更糟的是我干不了。谁干得了呢?” “你说过,你愿意做你所需要的一切。”舞者说。 “但是……”他给我的任务叫我发疯,但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伊欧会认不出我。我会变成祭灵节故事里的恶魔。 “给我一把热熔枪,或者一个炸弹。这个任务还是让别人做吧。” “我们把你救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舞者叹息一声,“只有这一件事。这是阿瑞斯之子诞生以来最大的目标。” “你还弄出来过多少人?有多少人尝试过我接受的任务?” 哈莫妮望着舞者。舞者没有开口,她就不耐烦地回答了:“九十七个人都失败了。就我们所知。” “他妈的!”我骂了一句,“他们后来怎么了?” “死了。”她淡淡地说,“或者央求别人杀死他们。” “纳罗由着我吊死就好了。”我竭力让自己笑出来。 “戴罗。来,过来。”舞者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进去,“其他人失败了,但你不一样,戴罗。我打心底里这么相信。” 我抬起头,第一次向夜空望去。大厦在我四周拔地而起,遥指天际。我的腿发起抖来。我觉得头晕目眩,好像整个世界都脱离了轴心,而我的身体正在不断坠落。这个世界太开阔了,整个城市仿佛要摇晃着坠入夜空。我望着自己的脚,望着街道,穿过隧道,向地下公共区走去的画面浮现在我眼前。 在这个叫作约克敦的城市里,街道到了晚上会变得十分怪异。光球一串串勾勒出人行道和大街的轮廓。高科技城区的街道上,全息影像屏幕像溪流一般散布在林荫道上,移动步道和公共交通工具上的人们纷纷低头注目,把脑袋佝偻得像手杖的柄。俗艳的灯光把城市照耀得如同白昼。更多色族的人出现在我面前。这片地区非常洁净,成群结队的红种人不断擦洗着地面。交通秩序堪称完美。 路面上窄窄的红色区域是供我们行走的地方。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们的步道不会动。一个铜族女人走了过去。她的步道比我们宽很多,她走到哪儿,她最喜欢的节目就跟着她播到哪儿。和金种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是个例外,因为靠近金种人时,所有节目都会被静音。不过绝大多数金种人是不走路的,因为他们可以使用反重力靴,或者以车代步。得到许可的铜族、黑曜种、灰种和银种也能使用反重力靴,但配给他们的都是些粗制滥造的玩意儿。 我面前的地面上弹出一条祛痘软膏的广告。一个瘦得吓人的女人轻轻脱下红色蕾丝长袍,半裸着取了一点软膏,涂到一个绝不可能生痘疮的地方。我脸红了,厌恶地移开视线,因为我只见过一个女人赤裸的样子。 “别太纯朴了,”哈莫妮建议说,“那东西比你的颜色更容易出卖你。” “这太恶心了。”我说。 “只是广告而已,亲爱的。”哈莫妮居高临下地哼了一声,和舞者一起小声笑了起来。 一个年长的金种人从我头上飞过。他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老。我们低下头,然后他飞走了。 “这里的红种人能赚钱。”周围没人的时候,舞者对我解释说,“虽然不多。他们给红种人钱和相应的待遇,让他们能养活自己。他们拿到钱就去买东西,他们相信那些东西是必不可少的。” “和工蜂一样。”哈莫妮不屑地说。 “这么说,他们不是奴隶了。”我说。 “怎么不是,”哈莫妮说,“他们不还是要仰仗着那些杂种的鼻息。” 舞者竭力想跟上我们,于是我放慢脚步,好听他说话。哈莫妮不悦地啧了一声。 “一切都是金种设计来为他们服务的。他们用节目给大众提供娱乐,安抚人心,每个地球月的第七天发放金钱和礼物,让所有人都离不开他们。他们还生产各种商品,给我们一种错觉,以为我们可以自由选择。如果说暴力是金种人的消遣,那么操纵就是他们的艺术创作了。” 我们进入一个下等色族的城区,限定色族的步道消失了。商铺的店面用细长的绿色灯光装饰着,商人们殷勤地招徕着顾客,邀他们花上一周的工资去体验一个月的虚拟人生,但实际耗时只有一个小时。我碰上两个小个子,他们绿色的眼睛滴溜乱转,脑袋光光的,身上镶着金属钉和不断变幻的电子刺青,竭力向我推销一趟前往奥斯吉力亚斯的虚拟旅行。其他店铺经营银行业务、生物整形,或者贩售简单的个人保健商品。他们叫喊着我听不懂的话,满口数字和缩略词语。我从没见识过这样的混乱。 装饰着粉红色光带的妓院把我搞得面红耳赤。还有那群在橱窗里搔首弄姿的男女。他们每个人身上都俏皮地挂着标价牌,数字不断变化着,以搭配不同的服务。一个结实的姑娘招呼了我一声,声音很甜,同时也很刺耳。除了他们,还有人想拉我去试试一些包了生物组织的机器——那些玩意儿比真人便宜一点。舞者向我解释金钱的概念。莱科斯矿区只有物品和劳役的交换。 城里有几个区专供高贵的色族使用,出入必须佩戴徽章,以示许可。我没法步行或者坐车进入金种或铜种人的城区,但铜种人随时可以闯进红种人的区域,光顾那里的酒吧和妓院,反之则不然,就算在无人管束,充满体臭、食物气味和交通工具废气的大集贸区也不行。 我们往集贸区深处走去。待在漆黑的后巷里,我感觉比在高科技区开阔的大道上更有安全感。我还不适应太宽敞的空间;头顶的星空让我心惊胆战。尽管人群熙攘,灯火通明,集市区还是相对暗了一些。楼群好像挤成了一团。数以百计的阳台像肋骨一般摆成一排,伸向巷子高处的天空,步道在头顶纵横交错,无数设施的灯在我们四周灭了又明。臭味像可以闻见的噪声一样从地面升起。和外面相比,这里既潮湿又肮脏,巡逻的锡罐子也越来越少。舞者告诉我,集贸区里有几个地方就算黑曜种人也不可轻易涉足。“极度密集的人群是人性最容易崩毁的地方。”他说。 这是一种奇怪的体验。你身处人群之中,没有一个人认识你,也没有一个人关心你有何目的。在莱科斯矿区,我会被和我一起长大的男人们推来搡去,或者碰上小时候和我一起追逐、摔跤的女孩们。在这里,其他色族的人撞到我连一句抱歉都不会说。这就是城市。我不喜欢它。我觉得很孤独。 “到了。”舞者说完,示意我们往一扇黑漆漆的门里走,石壁上有一个飞龙形状的灯在闪烁。一个大块头棕种人拦住了我们。他比舞者还高,鼻子是义肢。我们停了下来,看他有什么话说。 “染过的,”他从我头上扯下一点头发,咆哮道,“这小子是个铁锈种。” 他腰带上有支热熔枪,手腕后面还藏了把刀——我能从他手上的动作看出来。又来了一个打手,和他一起站在门廊上。他眼球上装了嵌珠宝的处理器,光线适合的时候,上面的小颗红宝石会闪闪发光。我盯着那件首饰和他棕色的眼睛。 “怎么,这小子想干什么?想试试看?”打手啐了一口,“再瞪我一眼,我就把你的肝摘出来拿到市场上卖。” 他以为我想挑衅,但我只是对那些红宝石好奇而已。听到他威胁的话,我微微一笑,冲他眨了眨眼,就像我在矿上会做的那样。他手里弹出一把刀来。地面上的规矩不太一样。 “小子,来啊。让我看看你有多大胆子。来啊。” “米琪在等我们。”舞者对那人说。 我望着假鼻子旁边的那个人。他瞪着我,好像想用眼力把我吓跑,像吓唬小孩子一样。假鼻子露出一个假笑,朝舞者的腿和手臂溜了一眼。“什么米琪,瘸子?”他看了一眼他的朋友,“你认识什么米琪吗?” “不。这儿没这个人。” “太好了。”舞者一手按住外套下的热熔枪,“既然不认识他,你们就不必跟米琪解释为什么我……慷慨的朋友联系不上他了。”他脱掉外套,把蚀刻在枪托上的记号展示给他们看。那是阿瑞斯的头盔。 看到那个记号,假鼻子使劲咽了口口水。他们想开门,结果摔成了一团。“把你们的枪交出来。”又有三个人向我们冲来,热熔枪举到一半。哈莫妮敞开背心,露出绑在肚子上的炸弹,她灵活的手正把玩着一枚雷管。雷管闪着光。 “不,大家都和和气气的。” 假鼻子干咽了一口,点点头:“大家都和和气气的。” 建筑物里面很暗,浓烟和跳跃的灯光混在一起,和我们的矿井非常相似。四周响着富有节奏感的音乐,人们围桌而坐,喝酒抽烟。桌椅丛中竖着几个柱子般的玻璃圆柱体,女人在里面跳舞。她们有些整个没在水里,随着音乐扭动有蹼的脚趾和光滑的大腿,有些裹着金色烟雾或银色涂料,像漩涡一样旋转着。 一大帮打手领着我们来到后部的一张桌前,那桌子好像是用彩虹色的水做的。一个瘦瘦的男人斜靠在那里,旁边是几个古怪的生物。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怪物,仔细看过之后,我更困惑了。他们是人。但被做成了和一般人不一样的东西。一个不比伊欧大的漂亮姑娘坐在那儿,睁着宝石般的绿眼睛望着我。一双白色的鹰翅从她背上的血肉里伸展出来,让她看上去像是从一场热病的梦魇里诞生出来的生物。只不过她更该待在梦里。除了她,还有几个和她类似的人,在烟雾和诡异的灯光中懒洋洋地倚坐在那儿。 雕刻者米琪是个像手术刀一样干瘦的男人。他脸上挂着一个扭曲的微笑,漆黑的头发像一汪肮脏的油水一样从脑袋一侧垂落下来。一个刺青图案蜿蜒匍匐在他左眼眶上,图样是被烟气缠绕的紫水晶面具。那是紫族——负责创造性工作的种族纹章,因而一直在变化。他手上也有纹章,看上去像紫色的污迹。他把玩着一个会改变各面形状的电子魔方,手指动得飞快。他的手指细长得出奇,总共有十二根。太奇怪了。我从没见过艺术家,在全息影像里都没见过。他们的种族和白族一样稀少。 “啊,舞者。”他叹了口气,眼睛没有离开魔方,“一听那拖着脚走路的脚步声,我就知道是你。”他望着手里的魔方,皱起眉来,“还有哈莫妮。从门口我就闻到你了,亲爱的。顺便说,那炸弹可真吓人。下次你需要用上真正让人发现不了的技术时,来找米琪,好吗?” “米克[3]。”舞者在那群梦幻生物的桌旁坐了下来。我能看出哈莫妮被这烟弄得有点头晕,而我早就习惯在更糟的空气里呼吸了。 “哦,哈莫妮,亲爱的,亲爱的,”米琪像猫一样发出低低的喉音,“你还没放弃这个残废吗?要不要加入我们的家庭,给自己弄一双翅膀?手上生出利爪?尾巴?角?一双角会让你看上去无比凶猛,尤其是你裹在我的真丝床单里的时候。” “给自己雕个灵魂吧,那样还值得我朝你开上一枪。”哈莫妮冷哼。 “啊,要是非要变成红种才能有灵魂,那就算了。” “那就讲正事吧。” “太唐突了,亲爱的。你得把交谈当成一种艺术,或者一场宴会,到什么时候才能上什么菜。”他的手指像翅膀一样落在魔方上。魔方的匹配规则是电子频率,但他总赶不上在频率变换前完成。他还是没有抬头。 “我们有个提议,米琪。”舞者不耐烦地说,看了一眼魔方。 米琪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久久没有消失。他不抬头。舞者重复了一遍。 “一开始就要上主菜吗,嗯,瘸子?好吧。你说。” 舞者一把将米琪手里的魔方打飞出去。桌前的人都静了下来。我们身后的打手蹿了起来,音乐继续有节奏地响着。我毫不惊慌,朝离我最近的打手大腿上那把热熔枪看了一眼。米琪十分缓慢地抬起眼,歪歪扭扭地微笑起来,打破紧张的氛围。“怎么,我的朋友?” 舞者朝哈莫妮点点头,哈莫妮把一个小盒子滑到米琪面前。 “礼物吗?你不用这么客气。”米琪小心检视着盒子,“便宜玩意儿。你们红种人真是毫无品位。”他推开盖子,惊得倒吸了一口气。他畏惧地从桌前退开,“砰”地盖上盒子:“你这愚蠢的狗杂种!这是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 米琪往前一倾,声音变得像蛇一样单薄。“你把这些东西弄到这里来!你是怎么弄到的?你疯了吗?”米琪望了一眼他的追随者们。他们好奇地向盒子望去,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能让他们的主人如此方寸大乱。 “疯了?我们本来就不正常,”舞者微微一笑,“我需要把它们植入。马上。” “植入?”米琪大笑起来。 “植入到他身上。”舞者指指我。 “滚出去!”米琪冲随从们尖叫道,“滚,你们这些满脸谄笑的鬼东西!说的就是你,怪物!滚出去!”等他们飞奔而去,米琪打开盒子,把里面的东西往外一倒。一对金色的翅膀——黄金种人的纹章——“啪”地落在了桌面上。 舞者坐了下来:“我要你把这小伙子变成黄金种。” 第十一章 疯?子 “疯子。” “谢谢。”哈莫妮微笑。 “我猜你刚才一定是口误了,请再说一遍。”米琪对舞者说。 “要是你能成功地把那东西植入到我这位年轻的朋友体内,阿瑞斯给你的报酬将比你这辈子见过的钱都多。” “不可能。”米琪宣布。他第一次把视线投到我身上,打量着我。我个头很高,他却无动于衷。这不怪他。我曾经以为自己在家族里算是英俊的,肌肉也健壮结实。但在这里,我干瘦苍白,乳臭未干,伤痕累累。他朝桌上啐了一口:“不可能。” 哈莫妮耸耸肩:“以前有人这么干过。” “是谁,请问?”他别过脑袋,“不,我不会上钩的。” “一个有天分的人。”哈莫妮讥讽地说。 “不可能。”米琪的身子往前探得更厉害了,他脸上一个毛孔都看不见,“要我借本词典给你吗?我可以给你脑子里装一个。这不可能。那对翅膀要和他做DNA配型,还要提取他的脑波。你知道他们都做过颅内皮下标记吗?当然不知道——他们前额脑皮质里埋了芯片,好让种族能力更加卓越。还要做脑细胞突触连接,分子焊接,还有追踪装置,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还要考虑术后创伤,关联性推论能力。这么说吧,就算我们能把他的身体做得完美无缺,还有一个问题:我们没法提高他的智力。老鼠是变不成狮子的。” “他可以像狮子一样思考。”舞者淡淡地说。 “哦!他可以‘像’狮子一样思考!”米琪大声嘲笑。 “这是阿瑞斯的意愿。”舞者的声音变得冰冷。 “阿瑞斯,阿瑞斯,阿瑞斯。阿瑞斯想怎样有什么用,你这只狒狒。别管什么科学,他的机体和心理的灵活性,说不定还比不上一个该死的洗碗工。他的天生条件也不符合。他不是他们的族人,他是个锈种!” “我是莱科斯的地狱掘进者。”我说。 米琪抬起了眉毛。“哦!地狱掘进者!大家听听!他说他是个地狱掘进者!”他讥讽我,但突然眯起了眼,仿佛他曾在哪里见过我。他们播出了我的鞭刑,很多人见过我的脸。但要是我变成了金种人,用他们威严的脸相代替了父亲给我的五官,他们还认得出我吗?我自己都会认不出自己来。“我的天。”他咕哝道。 “你认出我来了。”我肯定地说。 他调出热门视频,开始播放,一会儿看它,一会儿看我。“你不是跟你的姑娘一起死了吗?” “是我妻子。”我厉声说。 米琪试图忽略我。他下巴上的肌肉在皮肤底下挛缩起来。“你要当救世主,”他怒气冲冲地说,瞪着舞者,“舞者,你这狗杂种,你打算为了你那该死的目的把他变成一个弥赛亚。” 我从没这么想过,不安让我汗毛直竖。 “没错。”舞者回答。 “如果我把他变成了一个金种,你打算让他干什么?” “让他申请进入学院。他会被录取的。在那里他可以升到圣痕者阶层。成为圣痕者之后,他可以接受教育,成为军事执政官、君主特使、政治家、财务官等等。他将身居要职,职位越高越好。到那时,他就有条件执行阿瑞斯的意愿了。为了那个目标。” “众神之母啊。”米琪嘟哝道。他盯着哈莫妮,然后向舞者望去:“你希望他变成真正的圣痕者,而不是一个青铜种?” 青铜种是劣化的金种人。他们和金种属于同一阶层,但因为外表、血系和能力相对低下而受到歧视。“不要青铜种。”舞者确信地说。 “也不要精灵种?” “我们是要他去指挥舰队,而不是跟那些没用的金种一起泡泡俱乐部,吃吃鱼子酱。” “舰队。你们都发疯了。”过了好一会儿,米琪的视线落在了我身上:“我的孩子,他们正打算谋害你。你不是金种。你做不了金种人做的事。他们会杀人,生来就是统治我们的。你见过他们吗?现在的他们个个美丽和蔼,但你知道大征服时代的事吗?他们是怪物。” 他摇晃着脑袋邪笑起来:“学院不是学校,而是个筛选场。黄金种自相残杀,直到他们找到肉体和精神都最强大的那一个。你,会,死。” 米琪的魔方躺在桌子另一头。我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我知道这种地球把戏。 “我的孩子,你在干什么?”米琪怜悯地叹了一声,“那可不是玩具。” “你下过矿井吗?”我问他,“你用自己的手指以12度角掘进过一条断层线吗?你有没有心里计算着怎样把旋转功率保持在80%,前推力保持在55%,以免触发气泡反应,而这时你整个人都泡在自己的汗水和尿水里,还得时刻提防矿里那些想钻到你肚子里产卵的蝮蛇?” “这个……” 他的声音弱了下去。他望着我的手指,爪形钻让我学会了如何使用它们,叔叔教给我的舞蹈使它们的动作更加优雅。我一边哼唱一边摆弄魔方。我花了一两分钟时间弄明白了游戏规则,然后根据频率轻松地把它解开了。魔方似乎还有一层难度,是数学题。我不懂数学,但知道模式。我解开了这一层谜题,又接连解出了四层。这一次它又在我手里起了变化,变成一个圆环。 米琪睁大了眼睛。我解开了圆环谜题,把那东西扔回他手里。他瞪着我的手,动着自己那十二根手指。 “这不可能。”他嘟囔道。 “这是进化。”哈莫妮回答说。 舞者笑了:“我们来谈谈价钱吧。” 第十二章 蜕?变 我的生命变成了巨大的痛苦。 我的纹章是连在双手掌骨上的。米琪摘掉了我的红色纹章,在伤口处植入了新的骨骼和皮肤。然后他把一个偷来的芯片接种在了我前额叶皮质下面。他们说,手术创伤几乎置我于死地,他们不得不重新让我的心脏跳动起来。这算是我的第二次死亡了。把金种纹章植入我的前额叶时,我差点又死了一次。他们说我昏迷了两个星期,但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我到了往生谷,和伊欧在一起。她亲吻我的额头,我就醒了,感觉到了缝针的地方和疼痛。 我躺在床上,米琪对我做着测试。他让我把标了颜色的弹珠从一个容器移到另一个容器里。这个测试几乎有一辈子那么长。 “这是为了重建神经突触,亲爱的。” 他用字谜测试我,想尽办法让我阅读,但我不会。“要进学院的话你就得学起来。”他咯咯笑着对我说。 从梦中醒来是一件残忍的事。在梦中,伊欧会安慰我,但醒来时她就不复存在了,只剩迅速淡去的回忆。躺在米琪的简易医疗舱里,我备感空虚。一切都是白色,我能听见俱乐部里节奏沉重的音乐。他手下的姑娘们为我换尿布,清空尿袋。一个从不开口的姑娘每天给我洗三次澡。她的手臂纤细而柔软,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她和米琪一起坐在那张水桌前,面孔温柔而悲伤。她背后伸展而出的翅膀蜷曲着,用一条猩红色的缎带绑了起来。她从不看我的眼睛。 在修复神经手术造成的疤痕组织的过程中,米琪一直强迫我锻炼突触连接。他开怀大笑,微笑,久久地抚摸着我的额头,把我叫作他的宝贝。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他的那群姑娘——那群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雕刻出的天使中的一员。 “我们不能满足于脑部的改造,”他说,“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才能把这个锈种的身体变成钢铁金种人。” “那是什么?” “金种人的祖先,被称作钢铁金种。强壮、矫健而凶猛,地球联邦的无数舰队都毁在他们手里。他们就是这样的生物。”他的目光飘向了远处,“持续数个世代的优生学和生物干预造就了他们。强制进化。” 他许久没有出声,一股怒火好像在他心中升起,越燃越旺。 “他们说,雕刻家永远无法复制出金种之美。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的人取笑我们。就我本人来说,我并不想将你造成一个人类。人类多么脆弱啊,容易受伤,也容易死亡。不,我想要制造一个神。”他带着恶作剧的笑容在电子画板上涂画着,然后翻过来给我看,那是我将要变成的杀人机器的模样,“我为何不把你塑造成一位战争之神呢?” 米琪换掉了我背上的皮肤,还有我手上伊欧曾经治疗过的烧伤疤痕。米琪说那不是真正的皮肤,只是一层结构相同的基质。 “你的骨骼不够结实,因为火星的重力只有地球的37.6%,我脆弱的小鸟儿,并且你的饮食缺乏钙质。金种人的标准骨密度比自然生成的地球骨密度高五倍,所以我们要把你的骨骼强度提高六倍。要想在学院里幸存,你必须变成钢铁之躯。多么令人愉快啊。但只是对我,不是你。” 米琪再次对我进行了雕刻。这是一种语言无法描述、他人也无从理解的痛苦。 “神创造人,而有些人为之点睛。” 第二天他切开我的手臂,然后是我的肋骨、脊柱、肩膀、双脚、骨盆、脸。他还增强了我肌腱的弹力,在我肌肉里添加了生物组织以提高肌肉的密度。这一步他做得非常仁慈——最后一次手术完成后,一连几个星期他都让我沉睡。每当我醒过来,他手下的姑娘们都围着我,给我植入新的肌肉组织,用拇指给我按摩。 我的皮肤开始逐渐愈合。我的身体就像一条打满补丁的人肉棉被。他们开始喂我一种蛋白质、肌氨酸和生长激素的混合物,促进肌肉生长和韧带恢复。我的身体整夜都在发颤,汗水从新生的、更细小的毛孔里冒出时痒得难以忍受。药效强到可以略微缓解疼痛的止痛药我都不能用,因为我必须让改造过的神经学会与新的组织和大脑合作。 最难熬的几个晚上,米琪坐在我身边,给我讲故事。只有这些时刻,我是喜欢他的;只有这些时刻,我才不把他看作一个扭曲社会创造出的怪物。 “我的职责是创作,我的小鸟儿。”一天夜里,我们一起坐在黑暗里的时候,他对我说。蓝色光线在我身上跳动,在他脸上投下怪异的阴影。“我小时候住在一个叫果林的地方。你大概会觉得那里像个马戏团什么的。每晚都有盛大演出、庆典,各种色彩,各种噪声,还有舞蹈。” “听起来很吓人,”我嘲讽地咕哝,“和在矿上一样。” 他温和地笑了笑,视线向某个遥远的地方飘去。“我想你也许会觉得那种生活很舒适。但果林是个疯狂的地方。他们强迫我们服用‘糖果’,一种可以让我们下到地狱再升上天堂的玩意儿。让我们张开尘埃组成的翅膀从行星之间飞越,去寻访木星上的精灵之王和隐居在木卫二深渊中的人鱼。谁也逃脱不掉这些旅程,那是一条永无尽头的童年之路,亲爱的。在盛大的节日庆典之中,我倒在草地上,口水直流。我的精神和肉体始终是分离的。没有安宁,没有什么来终结这种疯狂。”他拍了一下手,“现在,我按照他们的意愿,把出现在我高烧幻象中的东西雕刻出来。我梦见过你,我想。到头来,我猜他们会觉得我还是从没梦到过你比较好。” “那是个美梦吗?”我问。 “什么?” “你梦见我的那次。” “不,不。那是个噩梦。我梦见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男人。他是烈火的爱人。一个咒语封住了他的口。” “为什么这么可怕?”我问他,“人生。一切。他们为什么要强迫我们?为什么把我们像奴隶一样对待?” “权力。” “权力并不是真实的。它只是一个词。” 米琪无声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干瘦的肩膀。“他们会说,人类从来都是奴隶。自由使我们沦为欲望和贪婪的奴隶。他们拿走自由,给了我如梦似幻的一生,给了你们牺牲自己、投身家庭与社区的一生。这样的社会是稳固的。没有饥荒,没有种族屠杀,没有大规模战争。金种人之间的争端会按照规矩解决。当大家族中发生争吵的时候,他们的做法非常……高贵。” “高贵?他们欺骗了我们。说我们是开拓者。” “要是知道自己是奴隶,你会好受一些吗?”米琪问,“不会。把高等红种人知道的事告诉生活在火星地下的几十亿低等红种人——让他们知道自己身为奴隶,是不会让他们好受多少的。既然如此,欺骗不是更好吗?” “不奴役更好。” 等我准备好之后,他在我睡觉的机器里植入了一台重力发生机,在我的身体上模拟出更强的重力。那是一种我从没体验过的疼痛。剧痛席卷全身,我的骨骼、皮肤和肌肉在变化的压力之下发出惨叫,而药物将惨叫变成了无止无休的呻吟。 慢慢地,我不再使用药物抵抗疼痛了。我的肌肉依然不太适应新的骨骼密度,于是锻炼变成了一种富有韵律感的疼痛。他们开始给我真正的食物。米琪坐在我的简易床边沿,抚摸我的头发直到深夜。他手指的触感像蜘蛛的长腿,但我并不在意。我也不在意他把我当成一件艺术品,一件他创造出来的艺术品。他给我一种叫汉堡的食物,我爱它。红肉,浓稠的奶油,面包,水果和蔬菜让我胃口大开。我从没吃得这么好过。 “你需要热量,”米琪柔声说,“你得为我变坚强些,好好吃吧。这些食物是你应得的。” “我情况如何?”我问。 “哦,最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亲爱的。知道吗,你真是个美丽的男孩。其他雕刻家也尝试过,我看了他们的录像。哦,他们多笨拙呀,受刻者也太软弱了。但你很坚强,而我又是如此富有才华。”他轻轻敲了敲我的胸膛,“你的心脏像牡马一样强健。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心脏。你大概不知道,但我猜你小时候被矿坑蝮蛇咬过,所以你的心脏才会变得这么大。” “是的,我被咬过。” “我就知道。你的心脏为了对抗毒液,自己做出了调整。” “我叔叔把大部分毒液都吸出来了。”我说。 “不,”米琪大笑,“这就没人知道了。毒液是吸不出来的。它依然在你的血管里流淌着,不想丧命的话,你的心脏只能不断强化自己。你和我一样,是不一般的。” “这么说,我不会死在这儿了?”我终于问了出来。 米琪哈哈大笑:“不!不!我们已经跨过了生死这道坎了。虽然你还会被痛苦折磨,但死亡已经威胁不了你了。不久我们就会把凡人的肉身转变成神。红种转变成金种。连你妻子都会认不出你来。” 我惧怕的就是这件事。 当他们把我红色的眼球摘除,换上一对金色眼球的时候,我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死去了。将视神经和来自“捐献者”的眼球接合在一起非常简单,米琪告诉我。出于美容整形的需要,这种手术他已经做了几十次;真正困难的是前额叶手术,他说。我并不赞同。没错,手术是痛苦的。用这双新的眼睛,我看到了以前不曾看到的东西。一切都更加清晰,更加鲜明,也更加痛苦难耐。我痛恨这个过程。这一切都证明金种人比我们优越。光是为了从身体上变得和他们平等,光是为了纠正大自然犯的错误,我就经历了这么多痛苦。也许我们本来就应该侍奉他们。 它又不属于我。这一切都不属于我。皮肤太柔滑,太完美无缺了。我认不出自己光滑无疤的身体,认不出自己的手背。伊欧一定认不出我了。 接下来米琪夺走了我的头发。一切都改变了。 理疗持续了几个星期。我和艾薇——那个有翅膀的女孩——一起绕着房间慢慢行走,任由自己沉浸在思绪之中。我们俩都不想说话。我们各自有各自要面对的恶魔,除了米琪跑来絮絮叨叨地说我们俩会生下多么美丽的孩子以外,我们都不发一语,相安无事。 一天,米琪为我带来一把古式齐特拉琴,背板是木头做的,不是塑料。这是他为我做过的最好的一件事。我没有开口歌唱,弹起了莱科斯的小调,那些在矿坑中家族里代代相传,却不为地面上的人们所知的庄严肃穆的乐曲。有时他会和艾薇一起陪我坐着,尽管我觉得米琪本性卑劣,但我能感到他懂我的音乐,懂得其中的美,懂得它有多么重要。之后他什么都没有说。那个时候我是喜欢他的。如此平静。 “嗯,你比我刚开始估计的要坚强一些。”一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哈莫妮对我说。 “你去哪儿了?”我睁开眼睛。 “寻找器官捐献者。”看到我的虹膜,她畏缩了一下,“世界可不会因为你待在这儿就停下不转了,”她说,“我们有事要做。米琪说你能走了?” “我正在变强壮。” “还不够。”她从上到下地检视我,估量着,“你活像一头刚生下来的小长颈鹿。我会把你收拾得像样一点的。” 哈莫妮把我领到了健身房。健身房在米琪的俱乐部楼下的一层,亮着几个硫黄色的灯泡。我很中意光脚踩在凉凉的石头上的感觉。我的平衡感回来了,哈莫妮没有伸手搀扶我,这样我觉得很好。她只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到黑洞洞的健身房正中去。 “我们给你带来了这个。”哈莫妮说。 她指了指放在房间正中暗影中的两台设备。那东西是银色的,构造看上去很精巧,让我想起古代骑士的盔甲。盔甲悬浮在两根金属线缆之间。“这是集中训练机。” 我钻进机器里。干燥的胶体物质紧紧包住我的双脚、双腿、躯干、手臂和脖子,最后能自由活动的只剩我的脑袋了。机器会对我的活动进行压制,极小的刺激都能引起反应。我收缩一下足弓,机器就会对我的脚趾加压,迫使肌肉收缩。很快,肌肉就开始痉挛。锻炼肌肉就是要让它活动,而这不外乎让肌肉剧烈活动,对肌肉纤维组织造成微小的损伤。剧烈运动后第二天你感觉到的酸痛,是这些损伤造成的,而不是什么乳酸。当这些撕裂伤愈合的时候,肌肉就变得粗壮了。集中训练机就是用来促进这个过程的。只有魔鬼想得出这样的主意。 哈莫妮把机器面板滑到我眼睛上方。 我的身体依然在健身房,但在我眼中,我正在火星粗糙的地表上跳跃。集中训练机可以同时进行多轴旋转,于是当我一个空翻从三十多米高的岩壁跳下时,我也在训练机里做了个空翻。然后我又奔跑起来,两条腿奋力抵抗着训练机根据哈莫妮的状态和不断变化的模拟环境而制造出的阻力。我一会儿在地球的丛林中探险,和黑豹一起在低矮的树丛间竞速,一会儿在人类定居前凹坑遍布的月球表面飞奔。但最后我总是会回到我的故乡火星,在红色的平原上奔跑,从险峻的峡谷一跃而过。哈莫妮有时在另一台训练机里陪我,充当我的对手。 她毫不留情地训练我,有时我觉得她想毁掉我。我没有让她如愿。 “要是你想到训练的时候没恶心得想吐,你就没好好练。”她说。 训练的日子非常难熬。从足弓到后颈,我的身体没有一处不遭受着疼痛的折磨。米琪手下的粉种人每天给我按摩,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享受了,但训练三天之后,我呕吐着从睡梦中醒来。我浑身发抖,耳边响着米琪的咒骂声。 “这是科学,你这个该死的小巫婆,”米琪吼道,“他会成为一件艺术品,而你却要往没画完的画布上泼水!我不许你毁了他!” “他必须完美无瑕,”哈莫妮说,“舞者,要是他任何一方面不够坚强,其他的孩子会像杀一个钻矿的毛头小子一样宰了他。” “要宰了他的是你!”米琪凄厉地喊道,“你会把他毁掉的!他的身体承受不了肌肉裂伤。” “他并不反对训练。”哈莫妮提醒他。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反对!”米琪说,“舞者,她对与此相关的生物力学一窍不通。别让她毁了我的男孩。” “他不是你的男孩!”哈莫妮嗤之以鼻。 米琪放柔了声音:“舞者,戴罗好比一匹牡马,一种生活在地球上的古老生灵。它很美丽,你可以迫使它奔跑,要多快它就能跑多快,一刻不停,直到它心脏爆裂,再也跑不动为止。”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我听到了舞者的声音。 “阿瑞斯说过,经得起烈火焚身的人才能百炼成钢。继续给他施加压力。” 听了这番话,我怨恨起我的两位老师来。米琪觉得我软弱,舞者把我当成工具。只有哈莫妮不会激怒我。在她的声音、她的眼神里沸腾的愤怒,同样在我灵魂深处燃烧着。现在她和舞者在一起,但过去也曾失去过某个人。她那冰冷得好似太空一般的没有伤疤的半边脸这样告诉我。和舞者以及舞者的主人阿瑞斯不同,她没有阴谋。满溢而出的怒火让其他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在这一点上,她和我一样。 那天夜里我哭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给我服用促进蛋白质合成和肌肉再生的药物。等我的肌肉从最初的严重损伤中恢复过来,他们给我的训练更加严苛了。米琪的眼圈变得乌黑,脸也瘦得凹了进去,但没有提出异议。近几个星期以来,我们之间的距离慢慢拉大了。我的体格逐渐粗壮起来,他不再给我讲故事,仿佛在惧怕着这个他创造出来的生物。 哈莫妮和我极少说话,但我们的关系有了细微的改变——通过某种原始的方式,我们知道彼此是同一种生物。我的身体越来越强壮,哈莫妮也渐渐跟不上我的步调了,尽管她是个千锤百炼的矿区女人——这一切仅仅是两个星期的事。我们之间的能力差距不断扩大着。一个月后,对我来说,她变成了小孩,而我还在不断进步。 我的身体开始变化。我的体格变得粗壮起来,训练机让我的肌肉强壮有力,棱角分明。作为补充,我开始用强化重力场进行负重训练。我的体力慢慢增长,肩膀长得更宽、更圆,肌腱渐渐从前臂凸了出来,躯干也裹上了一层盔甲般坚实的肌肉。甚至是我的双手——它们一直是我身上最强壮的部分——也在训练机的锤炼下变得更有力,轻轻一握就能把石头捏成粉末。这情形把米琪吓得又蹦又跳。谁都不跟我握手了。 我睡觉时也待在强化重力场里。在火星上活动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变得更快、更敏捷了。我的快缩肌纤维开始形成。我的手快如闪电,我能一下把健身房里的人形沙袋打飞到很远的地方,就像用震击枪打的一样。我甚至可以把它打个对穿。 我的身体正在向金种人转变,既不是柔弱的精灵,也不是劣化的青铜,而是最纯正的黄金种。这个躯体属于征服了整个太阳系的人种。我的手强大得像一对怪物。它们和所有金种人的手一样光滑,晒成浅黑色,无比灵活,蕴含着和我的其他部分不成比例的强大力量。如果我是一把刀,那它们就是刀锋。 正在改变的不仅仅是我的身体。入睡前,我会喝一种有中枢处理强化效果的药剂,然后快速播放,听各种书籍的录音。《颜色》《伊利亚特》《尤利西斯》《变形记》《底比斯三部曲》《巨龙标签》《长征记》;还有被限制阅读的书籍,比如《基督山伯爵》《蝇王》《卡斯特里夫人的苦修》《1984》,还有《了不起的盖茨比》。醒来的时候,我已经通晓了三千年来的文学、法律典籍和历史文献。 最后一次手术结束两个月之后,我离开米琪的日子到了。哈莫妮把我带回我的房间,我们俩都微笑着。节奏强劲的音乐在背景中响着。今晚米琪的舞者们正全力狂舞。 “我去给你拿衣服,戴罗。舞者和我想和你共进晚餐,以示庆祝。艾薇会把你洗干净的。” 她扔下我和艾薇走了。艾薇的面孔今天也一如既往地平静,很像我在立体全息影像上看到过的雪。我从镜子里看着她给我剪头发。屋子里一片黑暗,只有镜前的灯亮着。灯光从头顶倾泻到她身上,她看起来近乎天使。如此天真,一尘不染。但她并非天真无邪。她是个粉种。她们丰满的乳房和臀部、紧实的小腹和丰润的嘴唇都是为了提供感官快乐而被创造出来的。但她心中的一点灵光还没有完全湮灭。我想起了那个我没能保护的和她相仿的女孩。 至于我自己,我很难去面对自己映在镜子里的脸。魔鬼是什么样子,我现在就是什么样子。我是傲慢和残忍的化身,是残杀了我妻子的人的同族。我是一个金种人,像黄金一样冰冷的金种人。 我的眼睛闪烁着金锭一样的光。我的皮肤柔软而富有光泽。我的骨骼更结实了。我能看出我紧绷的躯干有多么结实。艾薇把我的金发剪好,后退几步,注视着我。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这让我饱受煎熬。我不再是一个人类。从体格上,我变成了某种超越人类的东西。 “你很美。”艾薇轻声说着,触摸我金色的纹章。这对翅膀比她那对羽翼小得多,圆形部分分别嵌在双手手背正中,翅膀顺着皮肉弯曲着爬到手腕骨,犹如一对镰刀。 我看着艾薇的白色翅膀。我想她一定觉得背上生着它们很丑恶,并痛恨着它们。我想对她说几句温和的话,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让她微笑一下。我想对她说她非常美丽,但在她一生中,男人们无时无刻不在为了一点愉悦而对她说着相同的话。她不会相信我这样的人的话。我也不会相信她的。伊欧曾经非常美丽。我依然记得她跳舞时两颊的红晕。我们质朴的生活中一切未经雕琢、浑然天成的颜色,她身上都有。而我的美只是一种人类的概念,只不过是经过柔化,熔铸成人形的贵金属。 艾薇在我头顶亲吻了一下就急匆匆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看着镜子里的全息影像。我没注意到,原来她悄悄往我胸袋里塞了一根她的羽毛。 全息影像我已经看厌了。我知道他们的历史,每一天我都学到更多东西。但我厌倦了待在房间里听米琪俱乐部里的音乐,嗅他抽的薄荷味香烟。我厌倦了看着他把带回家的女孩卖给出价最高的人,厌倦了看着那些充满生命力的眼睛一点点变得空洞。这里不是莱科斯。这里没有爱,没有可以亲近、可以付出信任的人。这里是病态的。 “我的孩子,你看起来健康得足够去指挥一支舰队了。” 他滑进门,身上一股他抽的烟的气味。他用瘦长的手指从我胸前口袋里拿出了艾薇的羽毛,在指间翻滚玩弄着,用它敲打我双手的金色翅膀。“翅膀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你不喜欢吗?它们符合人类对美好的渴望。” 他来到我身后。我盯着镜子。他说着,把手放在我肩上,下巴抵着我的脑袋,仿佛我是他的所有物。不难看出,他的确是这么想的。我伸出左手,抚摸着我右手的纹章,在那里流连不去。 “我告诉过你,你很了不起。到了让你飞的时候了。” “你给了那些姑娘翅膀,却不让她们飞。对吗?”我问。 “她们飞不了。和你相比她们太简单了。我也买不起反重力靴的执照。于是她们为我跳舞。”米琪解释说,“但是你,你可以飞,不是吗,我非凡的男孩?” 我一言不发地瞪着他。他紧紧地抿起嘴唇,微笑起来。我的反应让他懊恼了,我一直都是。“你怕我。”我告诉他。 他大笑起来:“怕你?哦!哈!你觉得我在怕你吗,小子?” “是的。你习惯了对一切了如指掌。你和其他人的思维方式是一样的。”我朝全息影像点了点头,“板上钉钉的东西。安排好的事情。红种人低到泥土里,其他人踩在我们背上。现在,你看着我,意识到我们并不情愿待在那个该死的地方。红种人要崛起了,米琪。” “哦,你要学的还有很……” 我抬手抓住了他的两个手腕,让他动弹不得。他盯着我镜中的影子,试图挣脱我的钳制。但谁也敌不过地狱掘进者的腕力。我朝镜子里微笑,金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他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他身上有恐惧的气味,原始的恐惧,仿佛一只被狮子逼到墙角的老鼠。 “对艾薇好一些,米琪。别逼她跳舞。让她过得舒服一点,不然我回来时会把这双手从你身上扯下来。” 第十三章 不?幸 马提欧是个瘦长的粉种人,四肢修长,面容俊美。他是个奴隶,或者说是个性奴,但他走路的架势却像水神一样优美,举手投足都仪态万方。他对戴手套有种强烈的爱好,哪怕有一丁点灰尘也能嗅出来。对他来说,保养身体就是他存在的意义,因此,在为我的手臂、双腿、躯干和私处施用毛囊去除剂的时候,他没有感觉到丝毫不妥。但我很尴尬。结束之后,我们都骂骂咧咧——我是因为除毛剂的刺痛,而他是因为我在他肩膀上打了一拳,就失手把他的肩膀打脱了臼。粉种人确实被造得很柔弱。如果说他是蔷薇,我就是棘刺。 “现在你光溜溜的了,你这个发疯的小玩意儿。”马提欧叹了口气,语气万分妥帖,“这是眼下最流行的月球风格。哦……你的眉毛活像两条生了霉点的毛毛虫,你还需要修一修眉毛,做个鼻孔除毛术和皮肤去角质。你的牙也得增增白,告诉我,你到底刷没刷过你那口新牙齿?恕我直言,它们比抹了芥末酱的蒲公英还黄。等把黑头全除掉(这跟寻找氦-3矿一样难),调整肤色,注射过褪黑素之后,你就算收拾齐整了。” 这些蠢事让我怒吼起来:“我看上去已经是个金种人了。” “你看上去像个青铜种!一块愚人金!那种血统低劣的杂种不是金黄色,而是灰扑扑的土色。你必须完美无瑕才行。” “你真他妈的是个老浑蛋,马提欧。” 他狠狠地给了我一下:“请注意措辞!金种人死也不会用那种矿坑里的俚语。想骂就骂‘该死的’或者‘可恶的’,不能说‘渣滓’,要说‘废物’。你再说一次‘他妈的’,我就抽你嘴巴,再说一句‘渣滓’,我就踢你的睾丸——这个我可在行了。你得改掉那口可怕的口音,听起来像是在该死的垃圾箱里出生的。” 他皱起眉头,双手往瘦骨嶙峋的臀部一搭。 “接下来我们要教你礼仪,还有教养,教养。该死的!” “我知道礼仪。” “造物主在上,我们必须,必须让你改掉你的口音,还有骂人的习惯。” 他一边数落我的缺点,一边用手指捅我。 “你怎么不先教自己点规矩,小白脸。”我低声吼道。 他扯掉我一只手套,狠狠扇了我一巴掌,然后抓起一个瓶子,直指我的喉咙。我笑了起来。 “你得尽快恢复你那地狱掘进者的身手才行,不然就和你的新身体不配了。” 我看了一眼那个瓶子。 “怎么,你想用那东西戳死我?” “这是一把多烯材质的剑,浑蛋。也就是光剑。前一秒像羽毛一样柔软,但一旦接收到组织脉冲,马上会变得像钻石一样硬。这是唯一一种能刺穿脉冲盾的东西。一根鞭子,瞬间就能变成利剑。这是一种绅士用的武器,能用的只有金种人,其他色族携带它就是死罪。” “不过是个瓶子,你这个蠢——” 他卡住我的喉咙,我一下子闷住了。 “要是我举刀砍你,了结了你放肆无礼的小命,那都要怪你没有教养。在那个你称为‘家’的破棚子里,你也许用拳头为自己的骄傲而战斗过。那时你是个臭虫。一只蚂蚁。一位杰出的金种人会为了极小的挑衅拔剑战斗。他们的骄傲是你和你那帮同类一辈子都不知道的。你们的骄傲是个人化的,你们维护家庭,进而维护星球。仅此而已。而他们的战斗附带的赌注更高;一旦流血,他们就不会再宽恕。圣痕者尤其如此。礼仪,小杂种。礼仪会保护你,直到你学会保护自己,不被我的‘洗发精瓶子’威胁为止。” “马提欧……”我揉着喉咙说。 “嗯?”他叹了口气。 “洗发精是什么?” 和马提欧的指导相比,我更中意在米琪的雕刻室里的时间。至少米琪是怕我的。 第二天早上,舞者想给我起个新名字。 “你将变成一个出身于小行星团地区的无名家族的儿子。很快那家人就会在一场船难里死去,你将是唯一活下来的人,继承他们的债务和低下的地位。他的名字——你的名字是该犹·欧·安德洛墨德斯。” “见他的鬼,”我回答,“我只有戴罗这一个名字。” 他抓了抓脑袋。“戴罗是个……奇怪的名字。” “你逼我放弃了父亲给我的头发,母亲给我的眼睛,让我放弃了我生而拥有的颜色,因此我要保留他们给我的名字,你会有办法的。” “我还是比较喜欢你表现得不这么像黄金种的时候。”舞者咕哝说。 “要像金种人一样就餐,关键是要吃得慢。”马提欧和我坐在顶楼房间里。就是在这个房间,舞者第一次把世界展现在了我眼前。“你会成为许多达官贵人宴请的宾客。这类宴席会由七道菜组成——前菜、汤类、鱼、肉、色拉、甜点,还有酒类。” 他朝放着银质餐具的小托盘比画了一下,开始解释每一种餐具的使用方法。 然后他说:“要是你用餐用到一半想上厕所了,你只能忍着。控制自己的身体行为对金种是必要的。” “原来那些了不起的金种大人们连屎都不能拉?敢问一句,他们的屎该不会也是金的吧——当他们能拉的时候?” 马提欧用手套甩了我一个耳光。“要是你真这么想看到红色,就在他们面前胡说八道吧,他们很快就会让你想起来人血是什么颜色的。礼仪和自制!这两样你一个都没有。”他摇摇头,“现在告诉我这个叉子是怎么用的。” 我很想说这是用来捅你屁眼的,但我叹了口气,说出了正确的答案。“吃鱼用的,但只有在吃没有剔骨的鱼时。” “一条鱼该吃多少?” “全吃完。”我猜测。 “不对!”他叫起来,“你究竟听没听?”他用那双小手扯着自己的头发,深深吸进一口气,“非要我一直提醒你吗?金种人分成青铜种、真正的黄金种和精灵三类。” 他让我把余下的说完。 “精灵毫不自制,”我大声背诵道,“他们享受权力为他们带来的一切快乐,却不付出任何与之相称的努力。他们生下来就只为享乐而活。对吗?” “基本上,不算全对。现在告诉我一个金种人应该是怎样的?圣痕者的标准是?” “完美无缺。” “这意味着?” 我模仿着黄金种人的口音,冷冷地说:“这意味着控制,自我控制。只要我能够约束自己的行为,我就有作恶的权力。要理解金种人,其关键——如果这种‘关键’真的存在的话——在于理解我们对方方面面的控制。吃鱼时要剩下百分之二十,表示食物的美味没有压倒我的定力,我没有变成味蕾的奴隶。” “看来你的确好好听讲了。” 第二天,我在阁楼的全息镜像前练习金种口音时,舞者找到了我。在我面前,我能看到自己头部的三维影像。我的牙齿很奇怪,总是在我试图把一串词语说出的时候咬住我的舌头。手术已经结束了几个月,我还在适应这个身体。我的牙齿比我一开始感觉到的大。金种说话的时候,他们的嘴里就算长着黄金铲子又他妈的会如何呢?我发现,看着自己金种的脸,会让我更容易模仿他们的腔调。这样能更快找到那种傲慢的感觉。 “r得发得更软些。”舞者告诉我。他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听我念信息终端上的东西,“想着每个r前面都有个h音。”他吸的烟让我想起家来,想起了首席执政官奥古斯都在莱科斯的形象。我记得他的平静。他耐心而纾尊降贵的态度。他虚伪的笑容。“l的发音拖长一点。” “你们的力量就只有这些吗?”我对着镜子说。 “很完美。”舞者逗趣地打了个哆嗦,夸赞道。他用健全的那只手拍了一下膝头。 “很快我连做梦时都他妈的会是个金种了。”我厌恶地说。 “你不该说‘他妈的’。说‘该死的’。” 我愤怒地瞪着他:“要是我在街上跟自己相遇,我会憎恨我自己。我会恨不得用甩刀把我自己从头到脚劈成两半,然后烧得一点灰都不剩。看到我这副样子,伊欧会作呕的。” “你还很年轻,”舞者笑了,“神啊,我有时会忘了你还这么年轻。”他从靴筒里抽出一个小瓶,自己灌了几口,然后扔给我。 我笑了。“上次我喝酒的时候被我叔叔下了药。”我喝了一口,“你大概忘了矿区是什么样了。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舞者长叹一声。“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戴罗。你理解你要做的事,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你对自己的立场和判断依然是迷惘的。现在只是看一眼自己的金种外表都会让你恶心,对吗?” “没错。”我对着酒瓶喝下一大口酒。 “但你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戴罗。”他勾了勾手指,一截有倒钩的刀刃从他的戒指里弹了出来。我敏捷的反应力已经恢复了,如果他有意加害于我,以我的身手,满可以把那东西捅进他喉咙里。但我任由他用刀刃划破了我的食指。鲜血泉涌而出。赤红的鲜血。“如果你想确认真正的自己是谁,就这么做。” “闻起来有家乡的味道。”我说完,吮吸着那根手指,“妈妈用矿坑蝮蛇的血做过汤。说实话,那东西真不算难吃。” “撒上秋葵的花,用亚麻籽饼蘸着吃?”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我妈妈也这么做过,”舞者笑起来,“在舞会上,或者桂冠舞会前吃,在他们宣布胜者之前。赢的总是该杀的伽马家族。” “这一杯敬伽马家族。”我大笑着,又灌下一口。 舞者望着我,笑意渐渐从那张脸上消失了,他的眼神变得冰冷。“明天马提欧会教你跳舞。” “还以为是你来教我。”我说。 他用瘸了的那条腿跺了跺地。“我很长时间没跳过了。我以前是奥伊喀斯矿区最好的舞者,跳得像深井区的疾风一样快。我们那儿最好的舞者都是地狱掘进者。我当过几年,你知道吧。” “我猜也是。” “你早就知道了吗?” 我指了指他的伤疤。“只有地狱掘进者才会被咬这么多次,旁边又没有钻探工帮忙把蛇拽掉。我也被咬过。至少,蛇毒让我的心脏变得更强壮了。” 他点点头,眼神飘向远方。“爪型钻的一个关节出了毛病,我去修理,结果跌进了蛇群。当时它们躲在通风道里,我没能发现。那种蛇很危险。”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是一群幼蛇。”我说。 他点点头。 “它们的毒性比大蛇小,也不会钻到人肚子里产卵。但它们一旦咬住你就会往死里咬。幸运的是我们带了抗毒剂。从伽马家族那儿换来的。”莱科斯矿区没有抗毒剂。 他靠近了些。 “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你扔到一窝幼蛇里,戴罗。记住这一点。离入学测试还有三个月。从现在开始,我会和马提欧一起辅导你。但如果你不能对自己做出正确的判断,如果你依然憎恨自己的伪装,就会在测试中被淘汰,或者更糟——你会通过试炼,进入学院,然后露馅。然后就全完了。” 我在椅子里挪了挪身子,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另一种恐惧——不是害怕自己变成了某种伊欧不认识的东西,而是一种更加原始的恐惧,面对敌人时极其平凡的恐惧。他们会是什么样子?我已经见识过他们的嘲笑和蔑视了。 “我不在乎他们会不会拆穿我,”我拍了拍舞者的膝头,“他们已经夺走了我的一切。所以我才能成为你的武器。” “你错了,”舞者厉声说,“你的能力远大于一件武器,所以你才有用。你妻子的死留给你的不只是一笔血仇,她还把她的梦想托付给了你。你是那个梦想的守护者,也是创造者。不要再满怀愤怒和怨毒了。它们并不是你的敌人,不管哈莫妮对你说了什么。你是为了伊欧的梦想而战,为了你那依然活着的家人,还有你的人民而战。” “那是阿瑞斯的想法吗?我是说,那是你的想法吗?” “我不是阿瑞斯。”舞者又这么说了,但我不相信他的话。我见过他手下的人看着他的眼神,连哈莫妮对他的态度都非同一般。“审视你自己的内心,戴罗,你会明白,你是一个不得不做恶事的好人。” 我用力握紧双拳,直到指节变成了我所熟悉的白色。我的手上没有一丝伤痕,这让我觉得异常怪异。 “瞧,我不明白的就是这个。如果我是好人,你为什么会要我去作恶呢?” 第十四章 安德洛墨德斯 马提欧没法教我跳舞。他向我展示了金种的五种舞蹈,然后就结束了。和我叔叔教会我的舞蹈相比,金种更强调舞伴的作用,但动作非常相似。五种舞步我都跳得很好,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为了炫耀,我蒙上眼睛,不带音乐,仅凭记忆又跳了一遍。我的舞是纳罗叔叔教的,在那成百上千个除了舞蹈和音乐之外没有任何消遣的夜里,我精湛地掌握了每一个身体动作的本领,这个新的身体也不例外。我可以用它做出原来那个身体无法做到的动作。肌肉纤维的拉力不同了,韧带的伸展性变得更好,神经的反应也更加迅速。在流淌的动作中,我的肌肉产生了某种甜美的灼烧感。 有一支舞,波勒密德斯之舞,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马提欧让我拿着一根指挥棒,跳旋转舞步,持棒的手臂伸直,仿佛在举剑战斗。身体做出动作的时候,我耳边能听到昔日的回响。我能感觉到矿井的震动、族人的气息。我曾见过这种舞蹈,并且我比其他所有人跳得都好。这就是我的身体为之而生的舞蹈,与被禁止的收获之舞如此相似。 结束之后,马提欧非常恼火。 “你是在跟我玩什么花样吗?”他吼道。 “什么意思?” 他瞪着我,使劲跺脚。“你从没离开过矿井吗?” “你明知故问。”我回答说。 “你从没有过用剑和盾战斗的经验?” “不,我有,我还当过星舰的船长,和执政官共进过晚餐呢。”我大笑起来,问马提欧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不是闹着玩的,戴罗。” “我跟你闹着玩了吗?”我糊涂了。我做了什么招惹他的事吗?我犯了个错误,我不该试图用笑来化解紧张。 “你还笑?小子,你的舞伴是殖民地联合会,你还笑得出来?他们可不是什么远在天边的概念,而是冷冰冰的现实。要是他们发现了你的真面目,他们不会把你吊死的。”说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有点出神,仿佛这一切他都了如指掌。 “我知道。” 他没有理会我。“黑曜种人会逮捕你,把你交给白族,让他们把你带到黑漆漆的囚室里折磨你。他们会掏走你的眼球,把让你成为一个男人的东西都切下来。他们手里有的是精致的花样,但他们的目的不只是情报,我敢打赌。要是他们想,他们有的是药物让你开口。你一招供,他们会马上杀死我、哈莫妮、舞者,还会杀了和你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你的侄子侄女的脑袋会给踩得瘪瘪的。他们不会把这些放到全息影像上去。和行星的统治者为敌就是这个下场,小子。他们统治着这些行星呢。” 我感到一股寒意沁入骨髓。这些我都知道。他为什么不断用这些东西打击我?我已经被吓坏了。这非我所愿,但我还是怕了。我的任务整个吞没了我。 “所以,我再问你一遍,你是那个舞者坚信你是的人吗?” 我没有回答。啊,我本以为阿瑞斯之子组织内部人人彼此信任,同心同德。但这里有了裂痕,一个分歧。马提欧是舞者的同盟,但并非友人。我的舞蹈中有什么东西让他想要慎重行事。我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他没有见过米琪是怎么把我雕刻出来的。他所做的一切都基于他相信我曾经是个红种,这是极其困难的。我的舞蹈中有什么东西让他感觉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东西。这和最后一个舞蹈有关,那个叫作波勒密德斯之舞的舞蹈。 “我是戴罗,戴尔的儿子,莱科斯矿区兰姆达家族的地狱掘进者。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是,马提欧。” 他交叉着抱起了手臂:“要是你对我说谎……” “我从不对低层色族说谎。” 那天晚上晚些时候,我搜索了我跳的那支舞。波勒密德斯在希腊语中是“战争之子”的意思。就是这个舞蹈让我想起了纳罗叔叔的舞。这是金种人的战争之舞,他们把这个舞蹈教给自己的孩子,让他们从小熟悉徒手战斗和使用刀剑的方法。我看了一段金种人在战场上的影像,这让我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他们的战斗仿佛一首夏日的歌曲。与黑曜种人雷霆万钧、势如猛兽的战法不同,他们更像迎着疾风的群鸟。他们两人一组,急转,舞蹈,杀戮,像挥舞的镰刀一般在黑曜种和灰种人的敌群中长驱直入。尸体像一捆捆被收割的谷物一样在他们身边倒下,只不过扬起的是漫天血花,而不是灰黄的谷糠。他们的利刃闪着寒光。他们是神,不是人。 我将毁灭的就是他们? 那天晚上,我躺在一张丝质的床上,却睡得很不踏实。我亲吻了伊欧的血花,过了很久才沉入梦乡。在梦中,我看到了我的父亲,在他的陪伴下长到了成年,从他那儿,而不是他那个醉鬼兄弟那里学会了舞蹈。醒来时,我紧紧攥着深红色的头带,像握着我的婚戒一样深情。能让我回忆起故乡的东西只剩下这些了。 但这些完全不够。 我很害怕。 早饭时,舞者过来找我。 “这个消息会让你高兴的。我们的黑客花了两个星期时间,终于进入了质量控制委员会的云数据库,把该犹·欧·安德洛墨德斯改成了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 “很好。”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吗?你知不知道我们……算了。”他摇摇头,笑了一声,“戴罗。这跟金种人太不相称了。人们会质疑的。” 我耸耸肩,掩饰住我的恐惧。“等我干掉那该死的测试,他们就不会介意了。” “说得很像金种。” 第二天,马提欧用船把我送到了离约克敦不远的伊昔塔马场。那里离海很近,绿色的原野绵延不绝,起伏的丘陵也郁郁葱葱。我从没来过这么开阔的地方,从没见过大地是怎样消失在远方的,没见过真正的地平线,更没见过那些马提欧为了训练我而弄来的可怕动物。它们隆隆地踏着地,打着响鼻,甩着尾巴,露出大得吓人的黄牙。是马。尽管伊欧给我讲过仙女座的故事,但我一直很害怕马匹。 “怪物。”我轻声对马提欧说。 “是的,”他轻声回答,“但绅士们就是这么做的。你必须掌握骑术,不然在某些公开场合下,你会觉得万分羞愧。” 我望着骑马经过的其他金种人。今天马场里只有三个金种人,每个身边都带着一个马提欧这样的仆人,有粉种,也有棕种。 “比如这样的场合?”我耳语般地对他说,“好吧,好吧。”我指了指一头体格魁梧,不停用蹄子刨着地面的黑色牡马,“我就骑这一匹吧。” 马提欧微微一笑:“这一匹的脚力更适合你。” 而马提欧给我的是一头马驹。个头很大,但只是一头马驹。这里没有什么社交互动,其他人骑着马经过,微微点头问好,仅此而已。他们的微笑已经足以让我知道,我看上去有多么滑稽。我对骑马没什么好感,而当我和马提欧顺着小路走进一片树丛,小马驹突然用两条前腿立起来时,我更不喜欢骑马了。我从马背上跳下,灵巧地跳到了树丛对面的草地上。远处有人在笑。那是个长头发的女孩,正骑着我刚才选中的那匹黑色牡马。 “你也许该老老实实待在城市里,精灵。”她冲我喊道,然后策马离开了。我支起跪坐的身体,看着她骑马走远。她金色的头发披散在背后,比夕阳更加灿烂。 第十五章 考?试 在和舞者做了两个月的智力训练之后,我的考试来临了。我没有背诵任何东西。实际上,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并没有真正学什么。他对我的训练,是用来帮助我的头脑适应各种变化的。比方说,如果重力突然反转,大多数人的大脑会无法理解,或针对新的重力环境进行自我调整。我的大脑不仅可以继续运转分析,还可以计算。再举一个例子,如果一条鱼左侧有3453个鳞片,右侧有3453个鳞片,那么鱼的哪一侧鳞片数目更多?答案是外侧。他们把这个叫作外扩式思维法。在第一次和舞者会面的时候,是这种方法让我知道应该吃掉那张有镰刀的牌。我很擅长这个。 我发现舞者和他的朋友们可以为我编造一个虚假的身世,一个虚假的家庭,但讽刺的是,他们无法为我编造一次虚假的考试成绩。于是,训练开始三个月之后,我在一个明亮的房间参加了考试。我旁边有个看上去很懦弱的金种女孩,不间断地用触控笔笔尖敲打着她的翡翠手镯,吵闹得很。我知道她有可能也是考试的组成部分之一。趁她不注意,我飞快地抓起她的笔,藏在了自己袖子下面。我是莱科斯的地狱掘进者。我当然能偷走一个蠢姑娘的笔并且不让她发觉。她傻乎乎地四下寻找,好像以为有谁在给她变魔术,然后她哭了起来。他们没有给她另一支笔,于是她就哭着跑了出去。之后,学监看了一眼他的信息终端,调出一段微型摄影机录下的影像。他看了我一眼,露出微笑。这类行为似乎是值得赞赏的。 一个锋芒毕露的金种女孩则并不认同这种做法。她在外面的大厅里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冷笑着朝我耳朵里说了一句“作弊的人”。马提欧告诫我不要跟任何人说话,因为我还没有做好社交的准备。于是我没有用红种人特有的方式还以颜色。她的话音在我耳朵里久久回响着。作弊。割喉。不择手段的家伙。残酷无情的人。她认为我是这样的人。但有意思的是,大多数金种人都会把这当成称赞。 一个音乐般悦耳的声音叫住了我。 “我想她刚刚称赞了你。别在意,她像桃子一样,外表美丽,但内心却腐坏。我尝过滋味——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最初很美味,但很快就令人作呕了。顺便说一句,你那一招真是不错。我差一点就想亲手把那婊子的眼睛从她眼窝里挖出来。那敲击声真是该死!” 那声音属于一个仿佛从古希腊诗篇中走出来的少年。傲慢和美像液体一样从他身上洒落。无懈可击的血统。我从没见过如此酣畅耀眼的微笑,这么平滑而富有光泽的皮肤。他是我所蔑视的一切的化身。 他拍打我的肩膀,以一种半正式的自我介绍的方式握了握我的手。我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劲也很大,但他试图占据控制地位时,我用力捏住了他的手。他缩回手,眼里闪过一丝忧虑。 “神啊,你手劲真够大的!”他咯咯笑起来,接着很快自我介绍,说他叫卡西乌斯。我运气不错,他几乎没留时间让我说话,因为在我说话的时候他皱起了眉。我的口音依然不够完美。 “戴罗,”他重复道,“哦,这个名字没什么色种特征。啊。”他看了看自己的数据板,检索出我的个人资料。“你的出身完全不显赫。一个来自偏远行星的乡巴佬。难怪安东尼娅对你的做法嗤之以鼻。听着,要是你告诉我你的考试进展得怎么样,我就原谅你。” “哦,你要原谅我?” 他的眉毛拧到了一起:“我正尽力表示友好。我们贝娄那家族的人可不是什么改造者,但我们知道,出身低微的人也可以是优秀的。和我一起工作吧,朋友。” 他的做派让我觉得有必要撩拨他一下。 “呃,恕我直言,我本以为考试会更难一些。蜡烛那道题我可能做错了,但除此之外……” 卡西乌斯宽恕地露齿一笑。他活跃的视线在我脸上跳跃着,我思忖着他母亲是不是每天早上都用金色的熨斗整理他的卷发。 “有这么一双手,拿上剑的话,你一定会变得很可怕。”他引导性地说。 “我很一般。”我撒谎说。马提欧从不让我碰那玩意儿。 “你太谦虚了!你难道是跟白种一起长大的吗?算了,体能考试之后我会到阿赫亚去。和我一起去吗?据说雕刻师们在诱惑之宫的姑娘们身上搞了些了不起的新花样。幽会之所的浮空楼层刚刚建好,我们可以穿着反重力靴随便到什么地方去。怎么样,朋友?你对这些没兴趣吗?”他敲了敲他一边的翅膀,眨了眨眼,“姑娘在那儿有的是。一个都没烂掉。” “很遗憾,我不能去。” “哦。”他动了一下,仿佛刚想起我是个偏远星域来的乡巴佬,“别担心,我的好朋友,开销全算我的。” 我礼貌地表示拒绝,他却自顾自地走了。离开之前,他敲了敲我的数据板。盖在我左臂内侧的全系视屏闪了一下。他的头像和我们交谈的信息被丢在了后面——他提到的俱乐部的信息,阿赫亚的百科信息,还有他的家族信息。卡西乌斯·欧·贝娄那,上面显示着:执法官提比略·欧·贝娄那的儿子,联合会第六舰队统帅,也许是全火星唯一一个与首席执政官奥古斯都平起平坐的人。从表面看来,两个家族势同水火。他们似乎有种杀光对方家族成员的丑恶习惯。一群不折不扣的幼蛇。 我以为我会被这些人吓住。我以为他们会像一群少年神祇。但除了卡西乌斯和安东尼娅,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异常平庸。和我同室接受试炼的只有七十人。有些和卡西乌斯很像,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美貌,也不是每个人都高大专横。真正的男人女人没有几个。尽管身体已经成熟,他们依然是孩子,自视甚高。不知艰辛为何物。婴儿。大多数都是精灵,或者青铜种。 接下来他们测试了我的体能。我赤身裸体坐在一个白色房间的椅子里,一个质量控制委员会的赤铜种检测官用微型摄像机看着我。“希望你能看得清楚一点。”我说。 一个棕种职员走进来,在我鼻子上夹了一个夹子。他眼睛呆滞,没有战斗的渴望,我并不因此而蔑视他。他的皮肤苍白黯淡,动作笨拙。他不是低等红种,不懂舞蹈。 我被告知憋气,一直憋到我的肺受不住为止。十分钟。之后,那个棕种人拿掉夹子,离开了。接下来我要吸气,然后呼出来。我照做后,突然意识到,房间里已经没了氧气。当我在椅子上快坐不住时,氧气又有了。他们降低房间温度,测量要多久我会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随后他们又调高房间的温度,看我的心脏什么时候开始挣扎。他们加大房间的引力,直到我的心脏无法为大脑提供足够的血液和氧气。他们还测试多大的运动量能让我呕吐。我驾驶过90米长的掘进机,他们只能放弃。 他们测量了我肌肉里的氧气含量,心跳,肌肉纤维的密度和长度,骨骼延展性。之后我跑了几圈,在高引力下爬上一块岩石。接受过哈莫妮的地狱训练后,这一切都像在公园散步一样轻松。 他们让我抛球,让我靠墙站好,用循环机把一些小球朝我身上射,让我挡住它们。地狱掘进者的手比他们的机器快得多,于是他们找来一个负责技术的绿种人调整机器,直到那玩意儿开始发射真正的石块。最后,一个球击中了我的额头。我昏了过去。他们把这个也算了进去。 接下来,在眼睛、耳朵、鼻子和口腔检查之后,体能考试结束了。考试后,我有一种淡淡的和自己远离了的感觉。仿佛他们测试的是我的身体和大脑,但并不是我本人。除了和卡西乌斯的交谈之外,没有任何沟通。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换衣间,疲乏而又迷惑。还有几个人在换衣服,于是我拿了自己的衣服,顺着塑料储物柜走到一个没什么人的地方。然后我听到一阵奇异的哨声。我知道这个曲调。它回荡在我梦里,是那支夺走了伊欧生命的歌。我循声寻找着,看到一个在角落的储物柜前换衣服的女孩。她背对着我,十分瘦削。她开始穿衬衣。我弄出一点响声。她猝然转身,我尴尬地站了一会儿,脸红了。金种人不太会为裸露而大惊小怪,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反应。她很美——一张心形的脸,嘴唇饱满,眼睛里含着笑意。她骑马跑掉的时候,那双眼睛也是笑着的。她是骑马那天管我叫精灵的女孩。 她一边眉毛弓了起来。我不知该说什么。恐慌之下,我转过身,用最快的速度走出了更衣室。 一个金种人不该有这样的举动。但和马提欧坐在回去的摆渡船上时,我想起了那个女孩的面容,她也脸红了。 飞行很短,不够长。我透过杜洛玻璃地板望着火星。尽管经历了改造,航道沿线的植物依然很稀少。山谷和赤道附近布满绿色缎带般的植被,看上去像纵横在她凹凸不平的脸上的绿色伤痕。 撞击坑里蓄满水,变成了巨大的湖泊。北半球的伯勒里斯盆地是淡水湖,湖里生活着成群结队的奇异水生生物。大平原上尘暴肆虐,卷走表层土壤,把农田撕扯成一块一块。两极是风暴和冰雪的世界,黑曜种在那里生活、受训。尽管温度控制已经在整个火星普及了,但那里的气候据说依然十分酷寒。 火星上有一千座城市,每座城市都有一位执政官,所有执政官都归首席执政官管辖。每个城市周围都簇拥着一百个殖民矿区。执政官管理着这些殖民地,每个殖民地的日常事务,都由一个波吉努斯这样的管理官员执掌。 在如此之多的城市、如此之多的矿区中,首席执政官和他的摄像人员会来到我的家乡,我想这只能说是一个巧合。碰巧我又是一个地狱掘进者,他们想用我杀一儆百;而伊欧的死是临时起意的做法。如果首席执政官没有来,她就不会唱那首歌。生活的讽刺多么可怕啊。 “学院是什么样的——如果我进得去的话。”我望着窗外,向马提欧问道。 “很多课程,我想。我怎么会知道呢?” “没有其他情报吗?” “没有。” “真没有?”我问。 “呃,也许有一些,我想。”马提欧承认,“毕业生分为三种:杰出的圣痕者,普通毕业生,还有蒙羞者。圣痕者在社会中平步青云;普通毕业生也能,但前途有限,还要努力得到圣痕;蒙羞者会被送到偏远而生活艰辛的殖民地,比如冥王星,去做初期环境改造工程的监督者。” “怎么样才能成为圣痕者?” “我想学院里有一套等级体系,也许是靠竞争。我不知道。但作为一个物种,金种是靠征服而存在的。这会是你面临的竞争的一部分。” “太笼统,”我叹气,“有时你和没腿的狗一样没用。” “在金种社会里,小子,游戏规则是寻求有权势者的支持。你的赞助人会把你在学院里的行为当作面试的延伸。你需要一位导师,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他露齿一笑,“所以,你要是想为我们的计划出力,有多大本事就使多大本事吧。想想看,要是能成为军事执政官的学徒,十年内你自己就能当上军事执政官,指挥一个舰队!想想看你能用一个舰队做到什么样的事,小子,想想看。” 马提欧以前从没提到过那些神奇的舰队。他眼中的兴奋极具传染性,我也开始想象了。 第十六章 学?院 考试结果出来的时候,我正在高层建筑的阁楼,和马提欧做文化识别和口音调整练习。房间俯瞰着城市,背后是一轮落日。我正就约克敦超新星虚拟战争运动俱乐部的事,巧妙地跟马提欧斗嘴时,我的数据板响了起来,提示有一条高优先级信息传到了我的数据流中。我差点把咖啡洒出来。 “我的终端刚刚被控制了,”我说,“是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 马提欧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我们大概有四分钟时间。”他冲进图书室,哈莫妮坐在沙发上,正在看书,喘口气的工夫,她已经跳起来跑下楼,离开了套间。我把房间检查了一遍,确认卧室里和其他地方都有我和我假造的一家的立体照片。四名雇来的仆人——三个棕种人、一个粉种人——身穿我冒名顶替的家庭的飞马制服,在屋子里做着家务。 一个棕种人去了厨房,另一个,一个粉种女人,则在为我按摩肩膀。马提欧在我房间里给我的鞋子上光。当然,这些活儿都可以让机器做,但黄金种从不把人力可及的工作交给机器。那会使他们的权力无从体现。 室内飞行器出现在远处,看起来活像一只蜻蜓。它嗡嗡响着越飞越近,个头也越来越大,在我房间窗外盘旋。登陆门滑动着打开了,一个身穿赤铜色制服的男人很正式地向我鞠了一躬。我用终端打开杜洛玻璃窗,那人飞了进来。与他同行的是三个白种人,每人手上都嵌着一个白色纹章。他们是学者会和赤铜官员的人。 “请问我是否有幸向已故的莱纳斯·欧·安德洛墨德斯和莱克瑟斯·欧·安德洛墨德斯之子,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致以问候?” “当然。” 那位官僚用恭顺但不耐烦的方式打量了我一下:“我是学院质量控制委员会的邦迪勒斯·西奥·坦克鲁斯。恕我唐突,我有几个问题要请您回答。” 我们在厨房的橡木桌前面对面坐下。他们把我的一根手指连在一台机器上,一个白种人戴上一副眼镜,用以分析我的瞳孔和其他身体反应。这样他们会知道我是否在撒谎。 “我们先来进行一组对照问题,来确定你说实话时的常态反应。你是安德洛墨德斯家族的人吗?” “是的。” “你是金种人吗?” “是的。”我的每个字都是谎言,他们的对照问题没法起作用了。 “你在两个月前的入院考试中,是否有作弊行为?” “没有。” “你是否使用过神经增效药物,以在考试中激发更高的理解和分析能力?” “没有。” “你是否使用过网络设备,进行实时聚集及合成运算?” “没有。”我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房间里屏蔽信号,这是不可能做到的。我很高兴你们做了调查,以免浪费我的时间,铜种人。” 他露出一个典型的官僚式笑容。 “你是否事先知道题目?” “不。”我认为发怒的反应在这时是合适的,“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习惯被你这种人叫作撒谎者,铜子儿。” “这是每位杰出的参加者都必须经过的程序,金种大人。我衷心请求您理解。”那官僚用蜂鸣一般的声音说,“所有成绩远远超出正常偏差值的参加者都必须接受调查。在考试过程中,你是否曾用自己的某种装置控制其他人的装置?” “没有。我已经说过,房间内有信号屏蔽器。感谢你继续下去,铜脑袋。” 他们采集了我的血样,给我做了脑部扫描。结果立即就会出来,但他们没有和我分享。“按照程序,”他提醒我,“你会在两周内得到结果。” 四周后我们才收到回音。我通过了质量控制委员会的核查。我没有作弊。考试结束两个月后,我他妈的终于拿到了结果,这时我才明白他们为什么认为我作了弊。我做错了一道题。总共几百道题目,我只错了一道。我把结果告诉了舞者、哈莫妮和马提欧,他们只是盯着我看。舞者往椅子里一倒,大笑起来;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狂笑。 “天哪,”他骂道,“我们成功了。” “他成功了。”马提欧纠正。 舞者笑了整整一分钟才恢复理智,拿来一瓶香槟。但我感觉到,他看着我,仿佛看着某种异样而陌生的东西,他们仿佛突然不知道自己创造出的东西是什么了。我抚摸着胸前口袋里的血花,感觉着挂在脖子上的婚戒。创造了我的不是他们,而是她。 一个男仆来为我收拾行装,准备前往学院。我到阁楼去和舞者道别。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握了又握,脸上的神情和我父亲受刑前一模一样。他想让我安心,但藏在这副表情背后的是担忧和怀疑。在进入那个世界之前,他是否已经让我做了万全的准备?他是否尽了自己的职责?我父亲这样看着我的时候只有二十五岁,舞者四十一岁了,但二者毫无区别。我咯咯笑了起来。纳罗叔叔从不对我露出这样的表情,连他任由我把伊欧的尸体放下来时都没有。也许是他挨了我太多下右勾拳,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但仔细想一想,在我众多的老师和父辈之中,最大程度上造就了我的,是纳罗叔叔。他教会我跳舞,让我成为了一个男人,也许因为他知道我会有怎样的未来。他试图阻挠我成为地狱掘进者,但多亏了他教我的事,我才活了下来。现在我学到了新东西。但愿它们也能救我的命。 舞者把几个月前他割破我手指时用的戒指刀送给了我。不过,他把那东西的造型改了,让它看上去像个L。 “他们会把它当成斯巴达人刻在盾牌上的箭头形纹章。”他说,“L代表‘Lacadaemonia’,斯巴达的古称。”但它实际代表的是莱科斯,是兰姆达家族。 哈莫妮握住了我的右手,亲吻了曾经镶嵌着红色纹章的地方。这令我大吃一惊。她一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冰冷的、没有伤疤的那一边——她的另一只眼睛已经无法哭泣了。 “艾薇会和我们一起生活。”她告诉我。不等我问为什么,她微微一笑,这在她脸上显得相当怪异:“你以为只有你能注意到一些东西?我们这里比米琪给她安排的地方更好。” 马提欧和我相视一笑,互相鞠了一躬。我们表达了对彼此的尊敬,他伸出一只手来,但没有和我握手,而是伸进口袋,抓住了我那朵花。我紧跟着也伸出手,但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比我快的人。 “你不能带着这个,我的朋友。你手上的婚戒已经够怪的了,花就太越界了。” “那给我留一个花瓣也好。”我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要求。”他抽出一条项链。那是安德洛墨德斯家族的家徽,我的家徽,我记得这一点。链子是金色的。他把项链放在我手里。“小声说出她的名字。”我照做了,那匹天马像血花的花蕾一般绽放开来。他把一片花瓣放在正中,吊坠又合了起来,“这是你的心。用钢铁把它守护好。” “谢谢你,马提欧。”我说道,眼里含着泪。我不顾他的反抗把他抱了起来,紧紧拥住。“如果我能活过一个星期,那都是多亏了你,我的朋友。”我把他放下时,他脸红了。 “控制住你的脾气。”他提醒我,尖细的嗓音变得低沉,“礼仪,注意礼仪,然后把他们该死的门阀阶级一把火烧光。” 飞船带着我越过火星的郊野,我紧紧握住天马吊坠。一片片细长的绿地像手指一般延伸在我从生下来就不断挖掘着的大地上。不知兰姆达的地狱掘进者现在怎么样了。洛兰太小。巴罗太老了。基尔兰?他太有责任心了。他有孩子要疼爱,并且也看够了亲人在自己眼前死去。他的血性已经消失了。莉亚娜倒是血性十足,但他们不准女人下井。这么说来就可能是戴安——伊欧的弟弟。他性子野蛮,但不聪明,典型的地狱掘进者性格。他很快就会送命的。这个念头让我一阵作呕。 让我作呕的不止是这个念头。我很紧张。我看着飞船里面的情形,慢慢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六个年轻人安静地坐在那里。其中一个身材纤瘦、眼神开阔、笑容漂亮的少年抓住了我的视线。他是那种看到蝴蝶时依然会笑的人。 “朱利安。”他得体地自我介绍后,抓住我的前臂。我们没法用终端机展示彼此的身份资料,一登机他们就把终端板收走了。于是我邀请他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戴罗,这个名字很有意思。” “你去过阿赫亚吗?”我问朱利安。 “当然。”他微微一笑。他总是在微笑。“怎么,你的意思是你没去过?太奇怪了。我认识许多金种人,但没几个能通过考试。这恐怕将是一个美丽新世界。不管怎么样,你没去过阿赫亚,这一点让我非常嫉妒。那是个古怪的地方。很美,这是毫无疑问的,但那里的生活快速而廉价。他们都这么说。” “但对我们来说并不是。” 他轻声笑起来。“我想不是。除非你对玩弄权术有一套。” “我不太喜欢玩这套。”我注意到了他的反应,笑了起来,表示我并不是认真的,“除非有赌注,朋友。懂吗?” “懂!你玩什么,血棋?重力曲棍球?” “哦,血棋是不错,但虚拟战争更胜一筹。”说着,我露出一个金种人式的露齿笑。 “尤其是当你是诺顿的爱好者!”他表示赞同。 “哦……诺顿。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相处得愉快了。”我说着,身体一缩,用拇指戳了戳自己,“我更喜欢约克敦。” “约克敦!我看我们永远不可能相处愉快啦!”他大笑起来。 尽管我在笑,但他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冷静。交谈,嘲讽,微笑,都不过是社交模式。马提欧把我训练得非常好,但就朱利安来说,他并不是个怪物。 他应该是个怪物才对。 “我哥哥肯定已经到学院了。他已经去过我们家族位于阿赫亚的封地了,去添乱,毫无疑问!”朱利安骄傲地摇了摇头,“他是我认识的最杰出的人。等着看吧,他会成为学级长。他是我们父亲的骄傲、欢乐之源。我的意思是,我的家族人丁兴旺极了!”他的话语里没有一丝嫉妒,充满了爱。 “学级长?”我问道。 “哦,这是学院用语,意思是他所属分院的领袖。” 分院,我知道这东西。按照潜在人格特征,学院被松散地分成十二个分院,每个分院都以一位罗马神祇的名字命名。分院实际是校外团体建立人脉的工具,是社交俱乐部。表现得够好,他们就会让你为有权有势的家族效力。家族是殖民地联合会中真正的实权派。他们拥有自己的军队和舰队,为君主提供支持。忠诚来源于权势。人们并不爱他们生活的这个星球。如果他们有爱的能力,他们爱的也只是竞争。 “你们还没扯完吗,姑娘们?”一个坐在飞船角落里的顽童冷哼了一声。他看上去很邋遢,与其说是金黄,更接近卡其色。他嘴唇很薄,脸上带着一种发现了老鼠的鹰隼一般的残酷。一个青铜种。 “我们打扰你了吗?”我礼貌地反唇相讥。 “两只狗的吠声会打扰我吗?好像会的,如果它们叫得太响。” 朱利安站了起来:“道歉,贱种。” “滚你的。”那小个子回答。半秒钟之内,朱利安仿佛凭空变出来一般抽出一只白色手套。“你打算用那个给我擦屁股吗,黄金娘娘腔?” “你说什么?你这野蛮人!”朱利安震惊地喝道,“是谁把你养大的?” “狼群,在你妈把老子从下边喷出来之后。” “野兽!” 朱利安把手套摔到那小孩身上。我旁观着,好像在看一场最棒的喜剧。那小子看上去好像是直接从莱科斯出来的,也许是贝塔家族。除了更丑陋、个头更小、性子更急躁,他简直就是洛兰的翻版。朱利安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向他发出了决斗的邀请。 “我要和你决斗,朋友。” “决斗?你觉得自己受了这么大的侮辱?”丑男孩冲着出身显赫的少年嗤笑起来,“可以。入院测试之后,我会帮你把碎成一块块的家族荣誉缝缝好的,娘娘腔。”他用手套大声擤起鼻涕来。 “为什么不是现在,懦夫!”朱利安叫道,挺起了瘦弱的胸脯。他父亲一定教他这么做过。从没有人羞辱过他的家族。 “你没有头脑吗?这里有剑吗?白痴。滚你的。入学仪式之后我们再来决斗。” “入学仪式?”最后,朱利安终于询问我的想法。 干瘦的男孩邪恶地笑了。他连牙齿都是土黄色的。 “那是最后的考试,蠢货。奥克塔维亚·欧·卢耐那婊子手底下最大的秘密。”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 “内部消息,”那孩子说,“并且我只是知道,但不了解,你这大块头蠢货。” 他叫塞弗罗。我喜欢他的态度。 但他提到的入学仪式让我很担心。我对此几乎一无所知。朱利安去和飞船上其余几个人搭话,听着他们的对话,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谈论着各自的分数。他们的分数和我的相差非常大。我注意到,听到他们的大声交谈时,塞弗罗露出了讥讽的笑容。为什么分数这么低的人也能通过?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塞弗罗得了几分? 天黑时,我们抵达了水手谷。在火星黑暗的地面上,它就像一道横亘在我们面前的灿烂光带,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以外的远方。光带正中,这个星球的首都像一座用珠宝和刀剑筑起的花园般矗立在夜色之中。楼顶闪烁着俱乐部的灯火,用压缩空气建造的舞池上,愚蠢的男男女女靠重力干扰器上下浮动着。街区被一个个声音障壁分割开来,我们穿过气泡般的音区,就像穿行在不同的声音世界中。 学院离阿赫亚的不夜城有一段距离,依着水手谷高达八千米的崖壁建成。绿宝石般的围墙像巨大的波浪一般,将人类文明置于植被的摇篮之中。学院用白色石头砌成,石柱和雕塑随处可见,渗透着罗马气息。 我从没来过这个地方,但我见过这样的圆柱,也看到了我们旅程的终点。一想到他的脸,怨恨就像苦涩的胆汁一样从我胃里涌了上来。我想起他说的话,和他扫视人群的眼神。在亲自来到这里之前,我一次次在全息影像上看到首席执政官对学生们发表的演说。很快我就能亲耳听到他讲话了。很快,当我再次亲眼看到他时,我会感觉到舔舐着心头的怒火。 我们降落在停机坪上,被护送着来到一处可以俯瞰山谷景色的露天大理石广场。夜晚的空气十分清冽。阿赫亚绵延在我们身后,学院的大门横亘在我们面前。我和一千多个黄金种人在一起,而他们个个怀着对自己种族的骄傲,四下张望。有些在走进学院的白墙之前就是朋友,于是聚在了一起。我可没料到这个年级会有那么多人。 一个身材高大的黄金种男子穿着反重力靴在大门前升起,身后跟着一队黑曜种扈从和黄金种顾问。我的心脏变得冰冷。我认出了他的脸,听到了他的声音,看到了他金属般的眼睛里的微光。 “欢迎,黄金的子民们。”首席执政官尼禄·欧·奥古斯都用像伊欧的肌肤一般柔滑的嗓音说道,声音大得不可思议,“你们身在此地意义非凡,我想你们都明白这一点。你们是从火星的一千个城市,从所有伟大家族中挑选出的少数人。你们站立在人类金字塔的顶端。今天,你们将开始为跻身最杰出的人类阶层而奋斗。在世界各地的学院里,你们的同辈也站到了起跑线上。他们来自金星,地球的东西半球,月球,气态行星的巨型卫星,木卫二,希腊星团,特洛伊星团,水星,木卫四,恩克拉多斯和谷神星联合星团,还有希尔达的先驱者定居点。” 仿佛就在几天前,我还以为自己是一名火星拓荒者。我们牺牲自己,为的是让人类早一天离开濒死的地球,到这颗红色星球繁衍生息。这一切仿佛只是昨天的事。哦,我的奴役者们多会撒谎。 奥古斯都身后的星空中有什么在移动,但不是星星,也不是小行星或彗星。那是第六舰队和第五舰队。火星的无敌舰队。我一时喘不过气来。第六舰队的指挥官是卡西乌斯的父亲,规模略小的第五舰队则由奥古斯都直接管辖。大多数星舰属于各大家族,它们要么效忠于奥古斯都家族,要么效忠于贝娄那家族。 奥古斯都向我们展示了为什么我们——或者说他们——是一切的主宰。我的身体一阵刺痛。我是如此渺小。太空中有十亿吨的杜洛钢铁和纳米金属在移动,而我却从没到过火星大气之外的任何地方。它们好比墨之海洋中的一点银屑,我就更小了。但这一点银屑可以把火星变得寸草不生,甚至摧毁一颗卫星。它们是墨之海洋的主宰。统帅指挥舰队,军事执政官指挥组成舰队的小队,如果我拥有这样的力量,我能做什么呢…… 奥古斯都高傲地演说着。愤怒使我如鲠在喉,但我把它咽了下去。仇恨之于我曾经是冰冷而沉静的,因为我的敌人和我遥不可及。但现在怒火在我心中燃烧着。 “社会有三个阶段:蒙昧期、上升期和衰落期。伟人在蒙昧期中崛起,在上升期成为主宰,又因为自身的衰落而颓然倒下。” 他向我们讲起波斯人的衰落,讲起因为统治者忘记了他们的父辈是如何建立起罗马帝国,而使其崩溃。他信口讲述着伊斯兰教王朝,丧失男子气的欧洲,宗教主义的中国,自我厌恶和自我阉割的美国。那全是古老的名字。 “我们的蒙昧期,始于我们的首都在月球上反抗地球暴政的暴动。她摆脱了民主制度的高贵骗局——‘人人都是兄弟,生而平等’这样的观点,获得了自由。” 奥古斯都用他那条黄金种的舌头,编织着他自己的谎言。他述说着黄金种经历的苦难。他提醒我们,大众总是希望坐在马车上,而让杰出者去拉车。他们安然高坐,挥舞皮鞭,直到我们再也无法忍受。 我却记得另一种鞭子。 “人并非生而平等;我们都清楚这一点。有的人庸庸碌碌,有的人出类拔萃。有些人形容丑陋,有些人相貌堂堂。如果我们生来平等就不会有这种事。红种人不配指挥星舰,绿种人也没有做医生的资质!” 他让我们想想那令人怜悯的雅典,那种叫作民主的癌症的诞生地。这个时候,广场上的笑声更多了。想一想雅典是怎样被斯巴达攻陷的。高尚的谎言让雅典变得羸弱,让她的公民们出于嫉妒而出卖了他们最杰出的将领亚西比德。 “地球诸国也彼此嫉恨。美利坚合众国强制性地推行平等观念,而诸国统一之后,美国人惊讶地发现他们竟遭到憎恨!民众是善妒的!人类生而平等是个多么美好的梦啊,但这并不真实。 “我们向这个高贵的谎言发起了挑战。但就像我方才说的,以及像我正在告诉你们的一样,我们还在对抗另一个敌人。这个敌人更加致命,它邪恶的作用非常缓慢,但极具颠覆性,不像野火一样来势汹汹,而是像癌症一样不易察觉。这种癌症叫作衰落。我们的社会已经从蒙昧期跨入上升期。但与我们精神上的父辈罗马人一样,我们同样面临着陷入衰退的威胁。” 他提到了精灵种。 “你们是全人类中的精英,然而你们在溺爱中长大,受着孩子一般的对待。如果你们生来是其他色种,你们会生出老茧,伤痕累累,懂得何为痛苦。” 他微笑起来,好像他了解疼痛一样。我恨这个男人。 “你们以为你们懂得痛苦。你们认为社会是不可抗拒的历史的力量。你们以为这就是历史的终结。但之前无数人曾这样想过。许多统治阶级相信他们的统治将是永恒的、至高的。他们逐渐变得软弱痴肥,把历经艰辛、胼手胝足、伤痕累累的过去抛在一边,却忘了正是这些,使你们中的男孩得以享受俱乐部的软玉温香,或者让你们中的女孩得到精致的丝绸、钻石和独角兽当生日礼物。 “许多黄金子民没有做出过牺牲。因此他们不配得到它——”他亮出了右颊上的长长的伤痕,奥克塔维亚·欧·卢耐也有一道这样的伤痕,“标志着有相同能力的圣痕。主宰太阳系的权力并不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这是我们,拥有圣痕的杰出者,钢铁黄金种争取到的。” 他触碰着脸颊上的伤痕。如果我离得更近些,我会再给他来一条。周围的年轻人像吸取氧气一样吸收着他的废话。 “现在,在这颗星球开采矿藏的色种比你们更加坚强。他们生下来就带着老茧,生下来就带着伤痕,满心仇恨。他们像纳米钢铁一样坚硬。幸运的是,他们也像钢铁一样愚笨。你们听过的预言无非是一个愚蠢女孩的歌声,她以为为了唱一支歌而受绞刑是值得的。” 我在嘴里咬出一个血洞。意识到我的妻子成了他演说的一部分,愤怒在我全身窜流,我的皮肤都在颤抖。 “她甚至不知道那段视频会被传播,但她承受苦难的意愿给了她如此之大的力量。殉道者,你看,就像蜜蜂。他们唯一的力量来自死亡。你们之中有多少人愿意仅仅是为了伤害而不是杀死敌人来牺牲自己?一个都没有,我可以打赌。” 我尝到了自己嘴里的血的味道。我有舞者给我的戒指刀,但我深吸一口气,压下了怒火。我不是殉道者。我是伊欧的梦想。但面对着幸灾乐祸的凶手却毫无作为让我感觉自己背叛了她。 “某一天,我会用我的剑给你们刻上圣痕。”奥古斯都给他的演说做了个结尾,“但首先你们要用努力来赢得它。” 第十七章 初?选 “莱纳斯和莱克瑟斯·欧·安德洛墨德斯,两位阿波罗分院学生的儿子。你是否更倾向于以阿波罗分院作为第一意向?”一个乏味的金种行政官问我。 金种人的忠诚首先属于他们的色种,其次是出身的星球,然后就是分院了。分院通常由一到两个有势力的家族掌控。在火星,所有家族都受到奥古斯都家族、贝娄那家族和阿寇斯三大家族势力的影响。 “不。”我回答。 他重置了终端上的数据,解释道:“很好。你认为你在测试里表现得怎么样?那是外推法测试。” “我觉得我的成绩很能说明问题。” “你没有注意听,戴罗。我会把这个记作一个失分点。我是要你谈论一下自己的成绩。” “我认为我搞砸了您这该死的测试,阁下。” “啊。”他微笑了,“哦,你的确搞砸了。注重智力的密涅瓦分院应该适合你。也许诡秘的普路托分院也不错。代表傲慢的阿波罗分院……是的。嗯。好吧,我要给你做个测试。请尽你最大的能力完成。面谈等你做完再继续。” 测试是浸入式游戏式的,非常快。我要拿到山上的一个奖杯,面前有许多障碍。我尽量理智地通过障碍物,一只小精灵偷走了我的钥匙,我竭力隐藏着自己的愤怒,但每前进一步,我都会碰到某种该死的挫折或者不便,并且无法预见。在外推法能够起作用的范围之外总会发生些什么。最后,我杀死了一个碍事的巫师,用他那把所谓的魔杖让小精灵一族变成了我的奴隶,终于拿到奖杯。我本可以不去侵扰那些小精灵,但他们让我心烦意乱。 很快面谈官就一个接一个地来了。我得知他们被称作学监。他们都是圣痕者,被选出来授课,并代表各个分院的学生。 他们令人十分印象深刻。一个圣痕者身材高大,头发如同狮鬣,领口有一个代表朱庇特的闪电形装饰。一个舍监模样的女子,金色的眼睛十分柔和。一个机灵的男子,领口别着一只带翼的足形饰物。他从来不能安静地坐上片刻,并且我的手令他大为吃惊。他要我和他一起做个游戏。他把双手手心向上,平平摊开,我的手心向下,放在他手上。他试图拍打到我的手背,但始终没能成功。最后,他愉快地拍了拍自己的手走了。 另外一个奇异的人是我在面试时遇到的。那是个生着卷发的美貌男子,领口上别着一个弓形饰物,阿波罗。他问我觉得我自己相貌如何,我给了他一个与他的估计大相径庭的答案,惹得他非常不高兴。但我觉得他还是对我有好感,因为他问我今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想成为舰队统帅。”我说。 “你可以用舰队完成伟大的事迹。但你的想法过高了。”他叹了一口气,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一丝猫科动物般的呼噜声:“也许超过了你的家世。如果你能得到一个更有地位的家族的垂青的话,是的。那时你就有希望了。”他看着自己的信息终端,“但照你的出身来看,没什么可能了。嗯。祝你好运。” 我独自坐了一个小时,也许更久,然后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来了。他那张令人不愉快的脸皱得像一把战斧,但脸上有圣痕,身后配着一把剑。他的名字是费彻纳。他嘴里塞了一团口香糖,身上的制服是墨黑色的,带着金色饰物,只差一点就把他微微前凸的腹部遮严了。我闻到一丝极淡的新陈代谢促进剂的气味。和其他许多人一样,他也佩戴着身份徽章。他领口上是一只金色的双头狼,袖口上还有一个奇怪的手形徽章。 “他们总把疯狗丢给我,”他说,“同类相残的,一吓就尿的,一戳就爆的,还有满肚子酸水的。”他嗅了嗅空气,“你闻起来塞了一肚子屎。” 我什么都没说。他凑到门前,皱着眉头,仿佛那东西得罪了他。然后他回到我跟前,不得体地嗅了嗅。 “问题是,我们马尔斯分院总是半路就熄火。小子们一开始会在学院里称王称霸。然后他们发现,烧得太快的话,他们就只能持续……”他打了个响指。我没有回答。他叹了口气,扑通一声跌坐在椅子里。他看了我一会儿,站起身照着我的脸打了一拳。“要是你敢还手,我就立刻送你回家,精灵种。” 我一脚踢在他小腿骨上。 他一瘸一拐地走了,笑得活像喝醉的纳罗叔叔。 我没被送回家,相反,我和另外一百人被护送到了一间巨大的屋子里。屋子里有浮空椅,还有一面嵌满象牙色网格的大墙。墙上的网格组成了一个巨型棋盘,宽和高各十排。我被升降梯带到了靠中间的一排,离地面约莫15英尺高。其余九十九个学生也都被带上来,直到所有格子都满了。我们是入院生里的精英,所有学生中的佼佼者。我从自己的格子向外望去,看着我的上方。在我头顶,有个女孩正晃荡着双脚。数字和文字出现在我的格子外面。那是我的统计数据。根据推测,我生性鲁莽,直觉和忠诚度上都出类拔萃,最明显的是,我很容易被激怒。 在场的观看者分成了十二组,坐着浮空椅,各自扎堆飘浮在垂直黄金分割点附近。我从人群中分辨出一个弓箭手,一个闪电,一只猫头鹰,一只双头狼,一个倒置的皇冠和一把三叉戟。每一组都由一位学监陪伴,除了他们,其他人都戴着金色的仪式面罩,上面没有五官,略微带有他们所属分院的代表动物的特征。我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我本该带上一把核能武器。这些男男女女是筹划者,拥有至高声望的人。军事执政官、统帅、护民官和裁判官们从座位上望着我,试图为各自的分院挑选新生,被选上的男孩或女孩会接受他们的测试,成为他们的学徒。给我一颗炸弹,我就能毁掉这个黄金帝国最杰出、最明智的集团。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被认为鲁莽轻率。 初选开始了。一个温和的男孩被以闪电为标志的分院——朱庇特分院选中,紧接着被挑走的是几个外貌和体力超人的男孩女孩。我只能猜想,这也算是天赋。第五个挑选的,是那位佩戴有翼的脚形徽章的娃娃脸面试官。他穿着金色反重力靴飘到我面前。几位初选官和他一起飞了过来。他们低声交谈了一会儿,才开始问我问题。 “你的父母是谁?你的家族有过什么成就?” 我向他们介绍了我假借的那个平庸家族。一位初选官似乎对我一位早已去世的亲戚评价颇高。但他们还是扔下我飞到了另一个男孩身边,尽管那位学监强烈反对。那男孩的家族拥有九十座矿山,在火星南部大陆拥有股份。 墨丘利分院的学监咒骂了一句,匆匆对我笑了一下。 “希望下一轮你还没被挑走。”他说。 下一个被选中的是个身材纤弱、面带讥讽微笑的女孩。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她。我们的位子排得很奇怪,有时很难看到谁被哪个分院挑走了。第十个来挑选的是打了我的那个学监。他径直向我飞来。初选官中间出现了争论。两个人激烈地争执着,一个和奥古斯都一样高,但她的金发编成了三股,从背后垂下。另一个身材壮实,不怎么高大。从圣痕和厚实的手上的皱纹,我能看出他已经上了年纪。他手上戴着奥林匹克骑士的印章戒指。不用看脸我就立刻认出了他。洛恩·欧·阿寇斯。狂怒骑士,火星第三有权势的人。他没有参与角逐权力的政治,而是选择用武力保卫殖民地联合会的统治集团。见他指了指我,费彻纳露齿一笑。 我是第十个被选中的人。一千多人中的第十个。 第十八章 同?窗 我混在嘈杂交谈着的人群中向餐厅走去,心不断下沉。这里太大了——白色大理石地板,圆形石柱,天顶用全息投影显示出太阳西沉、鸟群飞离的景象。学院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奥古斯都说,学院生活对这些少年神祇来说将是严苛的。我压下笑意,冷哼了一声。让他们在矿井里待上一年就够了。 餐厅里有十二张桌子,每张桌子都有一百个座位。显示着我们的名字的金色字母飘浮在椅子上方。我的名字在餐桌右首。这是个尊贵的席位,显示出坐在这里的是第一个被选中的人。我的名字右侧飘浮着一根横线,左侧有一个“-1”。第一个得到五根横线的人会成为分院学级长,每获得一个成就,横线就增加一条。看样子,我入院试炼的好成绩是我的第一次成就。 “真是太好了,在学级长竞赛中先得一分的是个作弊者。”一个耳熟的声音说道,是考试时的那个女孩。我看了看她的名字。安东尼娅·欧·西弗勒斯。她的脸美丽而冷酷,颧骨高耸,脸上带着点假笑,眼神却满含不屑。她的头发又长又厚,仿佛被迈达斯那点石成金的手指触碰过。她生来就是为了憎恨并成为别人憎恨的对象。一个“-5”飘浮在她名字旁边,这是整张桌子上和我第二接近的分数。卡西乌斯——我在考试时认识的那个男孩——坐在和我斜对着的桌角,咧嘴笑着,他的分数是“-6”。他把一只手插进脑后的卷发里。 坐在我正对面的男孩名字旁边浮着一个“-1”,还有一根金色的短线。卡西乌斯懒洋洋地歪在椅子里。而他,普里安,却坐得像刀刃一样笔直。他的面孔冷漠而脱俗,眼神警醒,头上戴着饰物。他和我身高相仿,但肩膀很宽。我感觉我从没见过比他更完美的人。他妈的几乎是一尊雕塑。我意识到他并没有在初选仪式中露面。他是被称为首选者的人,不需要初选。他的父母为他选择了分院。然后我发现了原因。他那可耻的母亲,贝娄那家族的女主人,拥有这颗行星的两个卫星。 “命运再一次让我们相遇了,”卡西乌斯轻声笑道,“还有安东尼娅。亲爱的,看起来我们的父亲预谋已久,要让我们待在彼此身边。” 安东尼娅冷哼一声作为回答:“提醒我给他一把光剑以示谢意。” “托妮[4]!别这么刻薄。”他摇了摇手指,“丢个微笑给我吧,我的好洋娃娃。” 她动了动手指,冲他比出一个十字:“我倒是很乐意把你丢出窗口,凯西。” “哦。”卡西乌斯对她飞了个吻,但对方刻意无视他,“这么说来,普里安,我想我们该对这群傻瓜手下留情一点?” “哦,我倒是觉得他们不错,”普里安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相信我们一组可以干得很好。” 他们用高阶用语交谈。 “只要初选的那些废物不拖后腿,我的兄弟!”他示意坐在桌子末端的几个人,给他们编起了绰号,“这个是皱脸,原因你一眼就看得出来。小丑,因为他蓬松的头发太可笑了。这个是杂草,瞧他多瘦啊。哦!你,你叫蓟草,因为你的鼻子钩得跟那东西一模一样。还有……还有坐在青铜种旁边那个小个子,他是鹅卵石。” “我想他们会让你大吃一惊,”普里安出言维护坐在桌尾的那些人,“他们个头不高,也许不像你这样健美,或者睿智——如果那种测试真的测得出人是否睿智,但他们将成为我们团体的脊梁,而我不认为这么说是出于慈悲。他们是大地上的盐,如果你愿意这么看待的话。他们很优秀。” 我在桌子最末端看到了飞船上那个孩子,塞弗罗。那位“大地之盐”不打算交朋友。我也不想。卡西乌斯扫了一眼我的“-1”。我看得出,他承认普里安的测试成绩比他好,但他说他从没听说过我父母,这很说明问题。 “哦,亲爱的戴罗,你耍了什么花招?”他问。安东尼娅正和阿瑞亚——一个有着满头卷发和酒窝的小个子姑娘交谈,也往这边瞟了一眼。 “哦,别这样,朋友,”我大笑,“他们派了质量控制的人来查我。我怎么会耍花招?不可能。你作弊了吗?你的分数也很高。” 我使用的是中阶用语。这比普里安那些聒耳的高阶用语舒服许多。 “我?作弊?不。我只是没有太努力,这显而易见。”卡西乌斯回答,“要是我足够明智,我就会少跟姑娘们厮混,像你一样多花点时间在学习上。” 他试图让我知道,如果他认真起来,也能和我一样优秀。但他太忙了,没来得及用功。如果我想交他这个朋友,我应该让他得逞。 “你学习了吗?”我问,我有种冲动,迫切地想让他出丑,“我一点都没有学过。” 空气忽然变冷了。 我不该说出这句话。我的胃重重地沉了下去。礼仪。 卡西乌斯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安东尼娅假笑起来。我羞辱了他。普里安叹了口气。要是我想混进舰队,卡西乌斯·欧·贝娄那的父亲的支持必不可少。他是统帅的儿子。马提欧把这个概念深深地种到了我脑子里,我却轻易就把它忘了。权力来源于舰队。舰队,政府,军队,三者之一。不用说,我厌恶政府,而决斗就是从这类侮辱性的举动开始的。恐惧沿着我的脊梁爬了上来,我意识到我能借助的线索不多。卡西乌斯知道怎么决斗,而我学习到的新技能中不包括决斗。他可以把我撕成碎片,而他看起来正打算这么做。 “只是开个玩笑。”我冲卡西乌斯歪了歪头,“别这样,朋友。要不是学习到两眼流血,我怎么可能拿到这么高的分数?真希望我像你一样,有更多时间花在胡闹上——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重逢了。这可全都要靠学习。” 普里安对我的友好举动点点头,表示赞许。 “我敢打赌你日子过得挺糟糕的!”卡西乌斯大声说完侧了侧头,表示接受了我古怪的道歉。我希望他能把这段小插曲抛到脑后。我认为他的傲慢会蒙蔽他的双眼,让他看不出我唐突的道歉有什么蹊跷。黄金种是傲慢的,但并不愚蠢,一个都不。我必须记住这一点。 在那之后,我没再辜负马提欧的教导。我和一个叫奎茵的女孩调情,和卡西乌斯和普里安友好相处,说着逗趣的话——他也许这辈子都不曾说过一句粗话。我向提图斯伸出手问好,他是个身材魁梧的野兽,脖子和我大腿一样粗,他还故意使劲挤压我的手。他应该很惊讶,因为我差点把他的手握断,但是——该死——他的握力还真是强。那小子比我和卡西乌斯高,声音像泰坦巨人一样洪亮,当他意识到我的手劲——暂且不说别的——比他大的时候,他张嘴大笑。不过他的声音有些古怪,有点故作轻蔑。还有一个叫洛克的男孩,他像羽毛一样轻盈,说话仿佛在朗诵诗歌。他不太笑,即使笑,也很缓慢,但他的笑容很真诚。这很少见。 “卡西乌斯!”朱利安叫道。卡西乌斯站起来,张开双臂抱住了比他瘦削、美丽的双胞胎兄弟。我到这时才意识到他们是兄弟,还是双胞胎。他们的相貌并不相同。不过朱利安的确提到他的兄弟已经在阿赫亚了。 “戴罗在这里几乎换了一个人。”朱利安神情庄严地对桌前的人们说。他很擅长制造搞笑气氛。 “你该不是说……”卡西乌斯抬起一只手放在自己嘴上。 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牛排刀。 “没错。”朱利安严肃地说。 “不。”卡西乌斯摇了摇头,“他不是约克敦的支持者吗?朱利安,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戴罗!戴罗,你怎么会是这样?他们从没赢过虚拟战争!普里安,你听到了吗?” 我带着歉意举起双手:“这是个与生俱来的诅咒,我想。我的生长环境造就了我。我喜欢为弱者喝彩。”我竭力不让自己的语调太讽刺。 “他在飞船上跟我坦白了。” 朱利安觉得认识我很自豪,让哥哥知道这一点也让他很自豪。他看着卡西乌斯,希望得到他的赞同。卡西乌斯不会遗漏这个的;他温和地夸了他几句,然后朱利安离开优等座席,满意地微笑着,挺着胸膛回到了桌子中部的中等生座席。我本来不知道卡西乌斯会是这么和善的人。 在我见到的人里面,明确对我表示厌恶的只有安东尼娅一个人。她不像桌前的其他人那样盯着我看。从她身上,我只感到一种漠然的蔑视。前一秒钟她还在笑着和洛克调笑,感觉到我的视线的下一秒,她马上变得冷若冰霜。我对她的感觉也一样。 我做梦也梦不到这样的寝室。挂着金色流苏的窗口俯瞰着山谷,床上铺着丝缎。一个粉种按摩师来了,于是我躺了下来。她给我按摩了一个小时肌肉就走了,然后三个窈窕美丽的粉种女子鱼贯而入,要为我服务。我打发她们去找卡西乌斯。为了从诱惑中冷静下来,我洗了个冷水浴,用虚拟体验技术做了一次柯林斯矿区的矿工。虚拟体验里的地狱掘进者没有我聪明,但那种震动感、不断加剧的炎热、矿坑里的黑暗和蝮蛇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把旧红头带套到头上。 这儿有很多食物,奥古斯都会和人们交谈。满口胡言。他们眼中的艰辛只有这种程度。我填饱肚子,躺下来睡觉的时候感觉到一阵罪恶感。我攥紧了藏着伊欧的花瓣的吊坠。今晚我的家人要饿着肚子睡觉了,我悄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我从口袋里取出戒指亲吻,感受着内心的痛楚。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了她,但是她给了他们机会。是她离开了我,只给我留下泪水、痛楚和渴望。她为了赋予我愤怒而离开了我,某个瞬间,我无法自抑地恨着她,而当那个瞬间过去,剩下的就只有爱了。 “伊欧。”我耳语般叫道。吊坠合了起来。 第十九章 入学仪式 我呕吐着醒了过来。紧接着,拳头第二次击打在我饱胀的胃上,然后是第三次。我把胃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拼命想喘口气。呕吐物让我窒息。我咳嗽,胡乱冲撞,竭力往别的地方挣扎。一个男人抓住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扔去。神啊,他真有力气。并且他的手指比我的多。我伸手去摸我的戒指刀,但他们已经把我拖进了大厅。我从未这样任人摆布;连我的新身体都无法从他们的殴打中恢复。四个人,全身漆黑——是乌鸦,屠杀者。他们发现我了。他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完了。全结束了。他们的脸是骷髅,一丝表情都没有,是面具。我从腰间抽出了从餐桌上带出来的刀子,正要刺进他们中哪一个的腹股沟,突然,他们手腕上的金色闪光出现在我眼前。他们揍我,一直揍到我放开刀为止,这是测试。颁发给他们的金色手镯给了他们对更高色种动用武力的许可。他们没有发现我的身份,测试,仅此而已,只是个测试。 他们本可以用电击器,殴打另有目的。大多数金种人没有这种经历,于是我等待,我蜷起身体让他们打。我不反抗,他们会认为任务完成了。他们大概是这么想的,等他们满意时,我已经鼻青脸肿了。 我被身高接近三米的男人们拖进大厅,一个口袋套在了我的脑袋上。他们故意不用高科技的东西,好让我害怕。我很想知道,那群孩子里有几个承受过这种身体上的暴力,有几个遭受过这种非人的待遇。口袋有股死亡和尿水的味儿。他们拖着我往前走,我开始大笑。这味儿和我那该死的防热服一样。然后我当胸挨了一拳。我蜷起身体,拼命喘气。 口袋里还有音响装置。我的喘息并不厉害,但传到耳边的喘息声比它们应有的声音大了很多。总共有一千多名学生,同时遭受这种待遇的应该有十几个,而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他们不想让我听到有别人。我应该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我的色种毫无用处。令我惊讶的是,他们胆敢殴打我的事实让我感觉受到了冒犯。他妈的这些杂种不知道我是黄金种吗?我轻蔑地笑了。这把戏真是有效。 我被抬起来,重重地扔在地上。我感到一阵震动,闻到了废气。很快我们就起飞了。套在我头上的口袋里有什么东西让我无法集中精神。我无法分辨我们在往哪个方向飞,爬升到了多高。我那刺耳的呼吸声变得可怕。我感觉口袋滤掉了氧气,因为我在过度呼吸。但这仍然比在防热服里强。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小时?两小时?我们降落了。他们抓着我的脚踝拖着我,我的脑袋在石头上磕碰着,弄得我头昏脑涨。不久,他们摘掉了我头上的口袋。我被带到了一个石头砌成的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只亮着一个灯,另一个人早就在里面了。乌鸦剥掉了我的衣服,扯掉了那个珍贵的吊坠,然后他们走了。 “这儿真冷,对吧,朱利安?”我轻声笑着站起身,头上还戴着那条红色头带。我的声音激起一阵回声。我们都赤身裸体。我装作右腿不便,一瘸一拐。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戴罗,是你?”朱利安问,“你还好吗?” “好得不得了,只不过右腿被他们弄伤了。”我撒谎说。 他左手支地,也站了起来,左手是他的惯用手。在灯光下,他看上去像一根弯曲的稻草一样高挑而软弱。但我挨的拳打脚踢比他多多了,肋骨说不定有裂纹。 “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问,挡着自己的私处。 “测试,很显然。” “但他们骗了我们。他们说是明天。” 生锈的铰链吱呀一响,学监费彻纳悠然推开厚厚的木门,吹着泡泡糖走了进来。 “学监!阁下,你对我们撒了谎。”朱利安抗议道,把垂到眼睛上的美丽头发拨到一边。 费彻纳的动作懒洋洋的,眼睛却像猫一样:“撒谎太费事了。”他闲闲地咕哝道。 “好吧……您怎么敢这样对待我们!”朱利安厉声叫道,“您应该清楚我父亲是谁,我母亲是一位使节!我能够以袭击罪把你告上法庭。你们还弄伤了戴罗的腿!” “现在是凌晨一点钟,已经是‘明天’了。”费彻纳“啪”地吹破了泡泡,“你们是两个人,但班里只有一个位置。”他把一枚镶着火星之狼徽章的金色戒指和学院的星形盾牌扔在肮脏的石头地上,“我本来不想说得太直接,但你们的脑袋好像不怎么灵光。你们当中只有一个能活着走出来。” 他像走进来时那样走了出去。门吱吱直叫,然后重重地关了起来。那声音让朱利安畏缩了一下。我纹丝未动。我们都盯着那个戒指。我感觉我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一个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的人。这个念头让我恶心。 “你觉得他们想让我们干什么?”朱利安问,“难道他们希望我们……” “自相残杀?”我帮他说完,“是的。这是他们希望的。”尽管如鲠在喉,我还是攥起了拳头,“我想戴上那个戒指,朱利安。你愿意让我拿到它吗?” 我比他强壮,尽管不一定有他高。但这无所谓。他不会有机会的。 “我必须拿到它,戴罗。”他低声说着,扬起了头,“我来自贝娄那家族。我不能空手回去。你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吗?你可以带着耻辱回去,但我不能。我比你更需要它!” “我们回不了家,朱利安。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你听到他的话了。” “他们不会那么做的……”他试图说服我。 “不会吗?” “我请求你。求你了,戴罗,回你的家吧。你不像我这样需要它。你不需要。如果我失败了,卡西乌斯……他会受到多大的羞辱。我会不敢再见他的面的。我们家族的每一个人都有圣痕。我父亲是一位统帅。一位统帅!如果他的儿子连入院试都通过不了……他的士兵会怎么想?” “他依然会爱你。我父母会。” 朱利安摇摇头。他吸了口气,站得笔直。 “我是朱利安·欧·贝娄那,贝娄那家族之子,我的朋友。” 我不想这么做。我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愿伤害朱利安。但我自己的意愿几时重要过?我的人民需要这个戒指。伊欧牺牲了她的幸福和生命,我也可以牺牲我的意愿。我会将这位年轻的王子献祭,甚至自己的灵魂。 我先向朱利安靠近了一步。 “戴罗……”他嗫嚅道。 在莱科斯,戴罗是善良的。 但我不是。这令我憎恨自己。我想,我的视线不够清晰是因为我在哭。 社会规则和礼仪道德逐渐被剥掉了。只需要一间石室,和两个争夺同一件稀缺物品的人。然而这种变化并非在一瞬间发生。就算我挥拳击中朱利安的脸,他的血弄脏了我的指头关节的时候,这看起来还不像一场争斗。房间安静而尴尬。我觉得这一拳让我显得很粗野,仿佛在表演。脚下的石头冰冷。我皮肤刺痛,呼吸声在四下回荡。 他们想让我杀了他,因为他的考试成绩不够理想。这场争斗并非势均力敌。我是达尔文的镰刀,是筛除秕谷的自然之力。我不知道杀戮的方法。我从没杀过人。我没有刀,没有震击枪。仅凭一双手,我似乎没有办法让这个活生生的少年流尽最后一滴血。我想笑。朱利安真的笑了出来。我是个赤身裸体的孩子,在寒冷的屋子里攻击另一个赤裸的孩子。他明显在犹豫。他移动着脚,好像试图想起一段舞蹈。但当他把手肘抬到眼睛的高度,我怕了,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打。他以一种我没见过的、富有艺术感的方式,半真半假地出招了。他还在踌躇,动作也很迟缓,但那个怯生生的拳头击中了我的鼻子。 一阵狂怒席卷了我。 我的脸变得麻木。我的心脏在喉头狂跳。我的血管针刺般地疼痛起来。 我用一记直拳打断了他的鼻骨。神啊,我的双手多么强壮。 他哀号着撞到我身上,把我的手臂扭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噼”的一响。我用前额攻击,正好撞在他鼻梁上。我抓住他的后颈,又用额头撞了他一下。他挣扎不开。又是一下。有东西断掉了。我头发上糊满了起了泡的血和口水。他的牙齿刺进了我的头皮。我用跳舞一般的动作向后退去,左脚旋转,向前猛冲,用尽全力把右拳捅进他的胸口。我地狱掘进者的拳头打碎了他强化过的胸骨。 我听到一声剧烈的吸气声,然后是一声折断嫩枝般的响声。 他向后翻倒,摔在地上。我因为用额头撞击而感到脑袋昏昏沉沉,眼前一片血红,带着重影。我跌跌撞撞地向他走去,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他的身体抽搐着。我抓住他金色的头发,发现他已经瘫软在地,仿佛一根金色羽毛。血一股股地从他鼻孔里冒出来。他一声不吭,不再动弹,也不再微笑了。 我跌坐在地,搂住他的头,像搂抱婴儿一样摇晃着,嘴里呼喊着我妻子的名字。他的面孔仿佛一朵鲜血之花。 III 金 种 “拿好你的甩刀,孩子。有了它,你将能够划开大地的血脉,杀死矿坑蝮蛇。让刀保持锋利,如果你被钻机卡住,它会救你的命,尽管代价是丧失你的胳膊或腿。”我叔叔曾这样说过。 第二十章 马尔斯分院 望着一动不动的少年,我在灵魂中感觉到一种宁静。现在连卡西乌斯都无法辨认出朱利安了。我的心被凿出一个空洞。鲜血从我的双手滴落到冰冷的地上,像河流一样顺着我手上的黄金纹章流淌着。我是个地狱掘进者,但等泪水流干,抽噎却还未停止。血从膝盖慢慢流淌到我光滑无毛的小腿上。红色的血,不是金色的。我的膝盖能感觉到石头的冰冷,我把额头抵在上面,抽泣着,直到精疲力竭。 我抬起头,他还是没有活过来。 这样不对。 我以为殖民地联合会只和它的奴隶进行游戏。大错特错。朱利安在考试时没能拿到我的分数,他的体格不如我,于是他变成了献祭的羔羊。每个分院有一百名学生,后五十个入选,只是为了被前五十人杀死,只是为了我的一场该死的考试。连强大的贝娄那家族也无法保护他们弱小的儿子,这是问题的关键。 我憎恨自己。 我知道这是他们强迫我做的,但我仍感觉这出于我自己的选择。和我拉拽伊欧的脚,听她那细细的脊椎发出小小的噼啪声时一样,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然而对伊欧,对朱利安,我有过别的选择吗?他们逼迫我这样做,好让我们背负罪责。 我找不到抹去血污的地方,除了石头,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赤裸的身体。这不是我,不是我想要成为的样子。我希望成为丈夫、父亲,一个舞者。让我在地下挖掘,让我咏唱自己民族的歌曲,跳跃,旋转,在墙壁上翻腾。我永不会唱出那支禁忌的歌。我会工作。我会卑躬屈膝。让我从手上洗去泥土,而不是鲜血。我只想和家人共享天伦。那时的我们已经够幸福了。 自由的代价太高了。 但伊欧不同意。 去她的吧。 我等待着,但没人来看我出的乱子。门锁开了。我合上朱利安的眼睛,把戒指套在手上,赤身裸体地走进冰冷的大厅。那儿空无一人,一个柔和的亮光把我带上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楼梯。水从底下隧道顶部滴落下来。我接了水,想把身体弄干净,但只是把血迹揉进了皮肤,让血色变淡了。不管顺着通道走多久,我都无法逃脱我做过的事,我独自一人面对着自己的罪。这是他们得以统治的原因。圣痕者们懂得,一切黑暗的行为都会被背负一生,无可逃脱。想成为统治者,就必须背负罪恶,这便是第一课。或者,这意味着弱者不配活着? 我痛恨他们,却对他们言听计从。 取得胜利,背负罪恶,执掌权柄。 他们希望我冷酷无情,希望我迅速将这些抛诸脑后。 但我生长在一个不同的环境中。 我的人民歌颂的都是回忆。我也会记住这次死亡,它将以与我的同窗们不同的方式成为我的重负——这一点是不可动摇的。我不能和他们变成同一种人。我会记住,每一桩大罪,每一次死亡,每一个牺牲,都是为了自由。 现在我害怕了。 我能否受得住第二课? 我能否装得像奥古斯都一样冷酷?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他在吊死我妻子时没有丝毫的惧色。我也开始明白为什么黄金种掌握着统治权。他们能做到我无法做到的事。 尽管孤身一人,我知道很快就会找到其他人。此刻他们希望我沉浸在罪恶感之中。他们期望我独自悲伤,这样,当我找到其他人——其他的获胜者的时候,我会感到解脱。谋杀会让我们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我会发现其他获胜者也是负罪感的奴隶,和我自己一样。我对我的同窗们没有感情,但我会以为我爱他们。我会渴求他们的安慰,通过他们来确认自己并不邪恶。他们也会从我身上寻求同样的东西。这会使我们成为家人,因为我们共有着同一个残忍的秘密。 我没猜错。 这条隧道带着我找到了其他人。我最先看到了洛克,那个诗人。他的后脑流着血,右眉毛上的血迹发亮。我不知道他也能杀人。那是谁的血?他的眼睛哭得通红。然后我找到了安东尼娅。和我们一样,她也一丝不挂。她仿佛一条金色的船,独自游弋,安静而冷漠,身后曳着一串鲜红的脚印。 我不愿见到卡西乌斯。我希望他死了,因为我害怕他。他让我想起舞者——英俊,笑容可掬,但心中潜伏着恶龙猛兽。但我害怕的不是这个。我害怕,因为他有足够的理由恨我,想要杀死我。在此之前,从没有人有过如此充分的理由。从没有人憎恨过我。如果他知道真相,他会恨我的。然后我明白过来了。带着这种秘密,分院的联合怎么可能是密不透风的?不可能。卡西乌斯会知道某个人杀死了他的弟弟。其他人可能失去了朋友。这样,分院会在内部倾轧中耗尽力量,联合会的用意正在于此。他们期望的就是混乱、分裂和争吵,这将是我们的第二课。 我们三个在一间宽阔而空荡的石砌餐厅里找到了其他幸存者。大厅正中是一张长长的木质餐桌,点着火把,夜间的雾气像蛇一般从敞开的窗口蜿蜒飘入,就像古老故事中的一景。他们管那个时代叫中世纪。长形大厅的远端有一个柱基,上面立着一座巨大的石塔。石塔正中雕刻着一个金色的学级长之手。石柱两侧挂着金黑两色的挂毯,挂毯上一只狼仿佛在发出警告般长嗥着。学级长之手将把分院撕成碎片。每一位年轻的王子和公主都认为自己理应成为一院之首,然而能成功的只有一个人。 我像鬼魂一样混在学生中间,在城堡般的巨大石厅中游荡。那里有间屋子,我们可以把自己清洗干净。 冰冷的地板上有条石槽,里面流淌着刺骨的水。血污混在水中向右流去,消失在石缝中。在这片充斥着雾气和石头的地方,我感觉自己变成了某种鬼魅之物。 空荡荡的兵器库里堆放着标出名字的金黑两色的士兵工作服。衣服的高领和袖口上都有长嗥的狼的纹样。我拿到自己的衣服,到一间类似储藏室的屋子里独自穿好。在那里,我跌坐在角落里哭了。不是因为朱利安,而是因为这里太冷、太寂静了。这里离家太远了。 洛克找到了我。那身制服他穿起来空荡荡的。他瘦得像夏日里的一根金色麦穗,两颧高耸,眼神热切,脸色却十分苍白。他在我对面坐下,待了几分钟,然后伸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往回缩,但他抓住不放,直到我抬眼看他。 “如果你被抛进深渊,却拒绝游泳,你会被淹死。”他说着,抬起细细的眉毛,“继续游吧,你说呢?” 我擦去默默流淌的眼泪,强迫自己笑出声。 “诗人的逻辑。” 他耸了耸肩:“这没什么。让我告诉你一些事实吧。这就是体制。低等色种的人靠催化剂繁衍后代,生得很快,有时只经过五个月的妊娠期就要催产了。除了黑曜种之外,只有我们是满九个月才出生的。我们的母亲不用催化剂、镇静剂和核酸类药物。你问过为什么吗?” “只有这样,繁殖出的后代才是纯净的。” “这样大自然才有机会杀死我们。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坚持黄金种儿童在一岁前的死亡率是13.6213%。有时他们会采取手段,好让数字对得上。”他伸出单薄的手,“为什么?因为他们相信,文明会削弱自然选择。他们替大自然做了淘汰工作,这样我们的种族就不会弱化。看起来入学仪式是这一政策的延伸,只不过他们的工具换成了我们。我的……受害者……愿他的灵魂得到祝福。他是一个傻瓜,他的家世一文不值,他本人既不机敏,也没有头脑,更没有野心。”他的话语让他自己皱起眉,叹了口气,“他身上没有任何委员会所重视的东西。所以他死了。” 朱利安的死也是有理由的吗? 洛克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他母亲是委员会的成员之一。他憎恨他的母亲。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应该喜欢他。不仅如此,我还把他的话语当成了避难所。他对规则抱有异见,但服从它。这是可能的。我也可以这么做,直到我有足够的力量改变它。 “我们应该跟大家待在一起。”我站起来。 餐厅里,表示我们名字的金色字母飘浮在椅子上方。我们的考试成绩不见了,黑色石碑的金色学级长之手下方也出现了我们的名字。我的名字离它最近,尽管还隔了很远的距离。 有的学生在长桌前三五成群地抱头哭泣。其他人坐在墙边,双手支着头。一个女孩一瘸一拐地寻找着自己的朋友。安东尼娅瞪视着在桌边大吃的小个子塞弗罗。当然,他似乎是唯一一个有胃口的。坦率地说,我很惊讶他活了下来。他个头很小,还是初选的最后一名。按照洛克说的规则,他是应该被杀死的。 魁梧的提图斯也活着,身上有些瘀伤,指节血肉模糊,仿佛屠夫脏兮兮的肉摊子。他远离人群傲慢地站着,咧着嘴笑,仿佛这一切都是美妙的享受。洛克轻声对莉娅——那个瘸着腿走路的女孩——说着些什么。她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扔掉了戒指。她那双大而闪光的眼睛让她看上去像头小鹿。洛克陪她坐下,握着她的手。他那独特的沉静模样让他和大厅中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想象着,当他把另一个孩子勒死的时候是否也是如此沉静。我旋转着戒指,一会儿戴上,一会儿摘下。 有人从后面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 “喂,兄弟。” “卡西乌斯。”我点头致意。 “祝贺你。我真为你担心,因为你只会读书。”卡西乌斯大笑起来。他甚至连头发都没有弄乱。他一条胳膊揽着我的肩膀,皱着鼻子在大厅里搜寻了一圈。他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在担心。 “啊。还有什么比自恋自伤更丑恶的吗?哭哭啼啼?”他冷笑道,指指一个鼻子被打坏的女孩,“这样一来她真是难看得可怕。你看,她还在吸鼻子呢。呃?呃!” 我忘了说话。 “吓呆了吗,朋友?他们把你的喉咙扎起来了吗?” “我现在只是没心情开玩笑,”我说,“我脑袋挨了几下。肩膀也好像脱臼了。和我平时的状态不太一样。” “你的肩膀很快就能治好。我帮你把它复位。”不等我反抗,他轻松地抓住我错位的肩膀,用力一扭,把骨头推回原来的关节里。我疼得吸了口气。他咯咯笑了起来。“完好如初。”他拍了拍我刚复位的肩膀,“你也帮我个忙吧,如何?” 他伸出左手,错位的手指扭成了闪电般的“之”字形。我把它们拉直了。他痛得大笑起来,茫然不知我指甲缝里是他弟弟的血。我竭力抑制着自己急促的呼吸。 “你看到朱利安了吗,朋友?”他终于问了。因为普里安不在这儿,他用的是中阶用语。 “没有。” “嗬,他也许是不想下手太重。父亲教过我们无声的艺术——克拉瓦格斗术。朱利安学得好极了。他认为我学得更好。”卡西乌斯叹了口气,“他总觉得我什么都比他好——这可以理解。得想办法让他上进。这么说来,是谁把你弄脱臼的?” 我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我撒了个谎,一个不错的谎,无聊又语焉不详。不管怎样,现在他想谈论的只有他自己。卡西乌斯生来就是这样的。约莫十五个孩子眼里闪着宁静的微光。并不邪恶,只是兴奋。这些人必须小心提防,因为他们是天生的杀人者。 四下看看,很容易看出洛克说得是对的。没有特别艰难的战斗,这只是一场强制性的自然淘汰。落在末尾的被佼佼者屠杀。除了几个矮小的低等新生外,大家的伤势都不严重。自然选择总会发生一些意外。 卡西乌斯自称他的战斗非常轻松。他赢得公平合理,快速而利落。十秒钟之内,他就用一个手刀打断了对方的气管,尽管手指严重扭伤了。好极了,我杀死了最佳杀手的弟弟。恐惧点点滴滴地流进我的心。 费彻纳优哉游哉地走进大厅,命令我们在桌前坐好,这时候,卡西乌斯变得安静了。五十个座位一个接一个地被填满了。他期待着朱利安走到桌前,但每一次希望都破灭了。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最后一个座位被占据的时候,他不动了。他的身体散发出冰冷的愤怒。他的反应不像我想象的激烈。安东尼娅坐在我们对面,正对着我。她注视着他,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有说。这一类人是旁人无法安抚的。我也不认为她是会尝试这么做的人。 朱利安不是唯一一个消失的人。阿瑞亚,那个满头卷发、长着酒窝的女孩也倒在了某处冰冷的地板上。普里安不见了。完美的普里安,免于初选的精英,火星卫星的继承人。我听说,在他的同龄人里,他是整个太阳系最强的剑客,一位在决斗中从未落败的人。我想他不太擅长空手作战。我环视着那一张张疲惫的脸。到底是谁杀了他?委员会把这里搞糟了,我打赌他的母亲会大闹一场,因为他是不应该死去的。 “最好的人都被糟蹋了。”卡西乌斯谨慎地小声咕哝。 “你们好,吃屎的小浑蛋们。”费彻纳打了个呵欠,把脚搭在桌子上,“现在你们应该知道了,入学仪式的别名叫作剔除仪式。”费彻纳用刀柄挠了挠腹股沟。 他的举止比我还糟。 “你们也许觉得这是在糟蹋黄金种人的性命,但要是你们真以为死掉五十个孩子会给我们的人口造成什么影响,那你们就是一群白痴。火星上的黄金种人口超过一百万,而在整个太阳系超过一亿。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当上圣痕者,对吧? “要是你们现在还觉得这很肮脏,就想想斯巴达人吧。他们会杀掉十分之一以上的新生儿;而大自然会再杀死百分之三十。和他们相比,我们已经够他妈人道的了。幸存的六百名学生里,大多数都是应试者中名列前1%的人。死亡的六百个人大多数属于最末的1%。什么都没浪费。”他咯咯笑起来,带着一种令人吃惊的傲慢扫视着桌前的人们,“除了那个蠢货,普里安。没错,你们都要好好学学:他是个杰出的孩子,美丽,强壮,敏捷,和十二个家庭教师一起,昼夜不分地学习。但他太受纵容了。然后,有一个人——我不会指明是哪一个,因为这会毁掉整个课程的基础——有一个人把他打倒在了石板地上,踩住他的气管,把他弄死了。花了很长时间。” 他把手放到脑后。 “现在!这就是你们的新家了。马尔斯分院,十二分院之一。不,生活在火星,又进入了以火星的代表战神马尔斯命名的分院,并不会让你们变得特别。住在金星,入了维纳斯分院的人也不特殊,他们只是适合那个分院。明白了吗?从学院毕业之后,你们需要寻找的是——很可能是贝娄那、奥古斯都或者阿寇斯家族之一。如果你想给我挣点面子。往届毕业生会帮助你们寻找导师,或者主动成为你们的导师。也许你会变得极其成功,不需要做任何人的学徒。 “但我们还是说个清楚吧。现在你们还是婴儿。愚蠢的小婴儿。你们的一切都是父母给的,别人会帮你擦干净你们的小屁股,给你们做吃的,为你们战斗,夜里把被子塞到你们亮晶晶的小鼻子下边。而那些铁锈种得拼命挖才有机会传宗接代,是他们建起了你们的城市,为你们找到能源,捡你们拉的屎。粉种毛还没长齐就开始学习怎么在床上伺候人了。黑曜种的生活比你们想象得到的最坏的情况还要坏——冰霜、钢铁、痛苦,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他们为了工作而被繁育出来,很早就开始接受训练。而你们这些小王子、小公主,要做的只有长成你们父母的缩小版,学习礼仪、钢琴、骑术、运动。但现在你们是学院的人,归马尔斯分院所有了。你属于火星行省,属于你的色种,属于委员会,等等等等。” 费彻纳的假笑懒洋洋的。青筋暴凸的手放在肚子上。 “今晚,你们终于靠自己的力量做了些什么。你们打败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婴儿。这跟粉种婊子的一个屁没什么差别。我们委员会的平衡架在针尖上。只要有机会,其他色种的人会把你们该死的小心脏掏出来。那些银种、赤铜种和蓝种,你以为他们会效忠于一群婴儿?你们以为黑曜种会追随在你们这样的狗屎身边?只要看到你们的弱点,他们就会把你们变成抱着玩的奴隶。所以,不要暴露任何弱点。” “怎么,学院打算让我们变得更顽强?”巨人提图斯咕噜了一声。 “不,你这个大号蠢货。学院要你们变得更机灵,残忍,明智,坚定。他们要用十个月的时间让你们老五十岁,让你们知道祖先付出了什么,才有了你们的今天。我可以继续说了吗?” 他吹了个泡泡。 “现在,马尔斯分院的学生们。”他用干瘦的手抓抓肚子,“是的。这是一个负有盛名的分院,甚至与一些历史悠久的家族相比也毫不逊色。这里曾走出过政治家、军事执政官、审判官。水星和木卫三的现任首席执政官,一位护民官,两位军事执政官,两位审判官,一位舰队统帅。连阿寇斯家族——火星排名第三的家族的阿寇斯大人,也是从这个分院毕业的。 “大人物们都在寻找新的人才。他们从其他候选人中选出了你们。如果你们给这些身份显赫的人们留下深刻印象,毕业之后你们就会得到指导。取胜,你们就能从分院内部或长者家族中选择导师;连阿寇斯本人都有可能想得到你。如果有这种事,地位、名誉和权力就能迅速到手了。” 我往前探了探身子。 “取胜?”我问,“取得什么的胜利?” 他微微一笑。 “现在,你们在水手谷最南端的一条偏远的改造山谷中。这里有分属十二分院的十二座城堡。明天的概况介绍结束后,你们同窗之间将开始一场争夺山谷支配权的战争。你们可以使用一切使得出的手段。把这当作一次建立和统治帝国的案例研究吧。” 人群中响起一阵兴奋的低语。这是一场游戏,我还以为我会在教室里学点什么呢。 “如果你当上了得胜的分院的学级长,会怎么样?”安东尼娅问,手指卷弄着金色的卷发。 “你将得到荣耀,亲爱的。还有荣誉和权力。” 我必须当上学级长。 我们简单吃了晚餐。费彻纳离开后,卡西乌斯打断了大家,他的声音很冷,充满黑色幽默的意味。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朋友们。来说说我们杀了谁。我先来。我杀死了奈克瑟斯·欧·塞林忒斯。和在座的我认识的某几位一样,我们从小就认识。我用手指弄断了他的气管。”没有一个人说话,“来吧。一家人不该有秘密。” 依然无人应声。 塞弗罗第一个起身离席,明明白白地对卡西乌斯的游戏表示了嘲讽。他第一个坐下吃喝,第一个去睡觉。我想跟他一起走。但我没有。卡西乌斯放弃了他的游戏,起身离去之后,我跟洛克和提图斯聊了一会儿。提图斯完全不招人喜欢。他本人乏味之极,而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个笑话。就算微笑,他看起来也像是在嘲笑我,嘲笑所有的人。我想揍他,但他并没有给我动手的理由。他说出口的一切都完全无害,但我憎恶他。在他眼中我似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棋子,而他正打算把我摆到什么地方。不,是把我挤到什么地方去。他似乎忘了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只有十七八岁。他已经是个男人了,他身高轻轻松松超过了两米,也许有两米半。而另一方面,纤瘦的洛克强烈地让我联想到我哥哥基尔兰——如果基尔兰杀得了人。他的笑容很和善,话语充满耐心,机敏而睿智,和片刻前一样。莉娅,那个仿佛一头瘸腿小鹿一样的女孩,总是跟着他。他对她非常耐心,而这是我做不到的。 深夜里,我跑去寻找那些学生死去的地方,但没有成功。楼梯不见了,城堡吞没了它们。最后我在一间窄长的、塞满薄垫子的宿舍里落脚。不断变幻的雾气像斗篷一样覆盖着城堡外的高地,狼在雾气中长声嗥叫。我很快就睡着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二十一章 领?土 费彻纳在凌晨的黑暗中把我们从寝室中叫醒。我们抱怨着从双层床上滚下来,离开宿舍,走到城堡广场上做伸展运动,然后开始跑步。在相当于地球37.6%的重力之下,我们跑得很轻松。 云层洒下些许微雨。峡谷的山壁往西绵延五十公里,往东则有四十公里,高度足有六千米。夹在山壁之间的是由山脉、森林、河流和平原组成的生态系统。这就是我们的战场。 我们的领土是一片高地,山峰险峻,生满青苔的山脊一头扎进一个布满植被的U形峡谷。一切都被浓雾覆盖着,连像手织绒毯一般盖在低矮山丘上的茂密森林也不例外。我们的城堡矗立在碗形峡谷正中的一座小山丘上,南面是一条河。谷地一半是草原,一半被森林覆盖。高大的山岭以合围之势将河谷圈起一半。我应该喜欢这里。伊欧应该喜欢,但没有她,我感到孤独,和偏远而高耸的山丘上矗立的城堡一样。我伸手摸索我的吊坠,还有那朵属于我们的血花,两样东西都不在了。身处这个天堂之中,我感觉无比空虚。 城堡很大,墙壁有三十米高,其中三面立在八十米高的绝壁上。城堡门楼向外凸出,形成一座带炮塔的要塞。墙壁之内,方形主楼有五十米高,组成了西北外墙的一部分。一段平缓的斜坡从河谷通往正对主楼的城堡西大门。我们沿着斜坡走上一条孤零零的泥土路。雾气拥抱住我们。我品味着冷冽的空气。在一连几小时断断续续的睡眠之后,它净化了我。 雾气在夏日的晨曦中迅速消散。小鹿在冷山树丛中吃着草,它们比地球上的同类更瘦小敏捷。鸟儿在空中盘旋,一只乌鸦独自预告着即将到来的不祥。绵羊零零落落地点缀在草场中,山羊徘徊在乱石嶙峋的高山上。我们五十个人排成一列纵队,在山间奔跑着。我的同窗们或许见过地球生物,以及雕刻师们为取乐而创作出的奇异生物。但我除了食物和衣物,什么都没见过。 火星上的神圣动物以我们的领地为家。啄木鸟在橡树和冷杉上敲敲打打。夜间,狼群的嗥叫响彻整片高地,白天它们在我们领地的森林中潜行。河边有蛇出没,干燥的谷地里有秃鹫盘旋。杀人者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奔跑。这是怎样的伙伴啊?我渴望洛兰、基尔兰或者马提欧在这里,和我相互照应。我渴望有一个能够信任的人。群狼环伺,我却只是一头披着狼皮的羊。 费彻纳带着我们跑上满是乱石的高地,瘸腿的莉娅摔倒了。他懒洋洋地用脚轻推着她,最后我们把她抬了起来。洛克和我背着她,提图斯只是冷笑,只有卡西乌斯在洛克疲乏的时候来帮忙。后来一个叫波拉克斯的男孩换下了我。他很瘦,嗓音嘶哑,头发乱蓬蓬的。他说话的声音仿佛从两岁起就开始抽烟了。 我们步履艰难地穿过被森林和草场覆盖的夏日谷地。虫子叮咬着我们。黄金种的小子们浑身都滴着汗,但我没有。和我那件旧防热服相比,这简直就像冲冷水浴。我状态良好,但卡西乌斯、塞弗罗、安东尼娅、奎茵(她是我见过的跑起来最快的女孩,或者说,是跑得最快的两条腿的活物)和提图斯,他的三个新朋友,还有我,已经把其他的人甩在身后了。比我们快的只有穿着反重力靴的费彻纳。他像鹿一样蹦来跳去,然后追上其中一头,弹出刀刃绕上鹿的喉咙,然后把刀刃一缩,杀死了那头鹿。 “有晚饭了。”他露齿一笑,“拖上它。” “在离城堡近一点的地方杀就好了。”塞弗罗嘟哝道。 费彻纳抓了抓脑袋,四下看了看。“你们刚才听到这丑八怪矮子精说……哦,矮子精是怎么叫唤来着?拖上。” 塞弗罗抓住鹿腿:“蠢货。” 我们抵达了城堡西南五公里处的山顶。山顶上建了一座石塔,我们在塔顶查看整个战场;我们的敌人也正在某个地方做着同样的事。战争的舞台向南一直延伸到我们目力所不及的地方。一列积雪的山岭矗立在西方的地平线上,东南方有一片原始森林。一条向南流去的大河将苍翠的平原连同森林一分为二,那是阿寇斯河及其支流。再往南一些,河流和平原之外是一片沼地。我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了。在闪烁着星光的蓝色天幕之下,一座庞大的悬浮山在两千米的高处徘徊着,那是奥林匹斯山。费彻纳解释说,这是一座人造山岳,是学监们观看每年课业情况的地方。童话般的城堡在山顶闪着光。莉娅拖着一只脚靠了过来,站在我身旁。 “它是怎么浮起来的?”她甜甜地问。 我没有一点头绪。 我向北望去。 遍布森林的山谷中流出两条河,把我们位于北部荒地边缘的北方高地分隔开来。两条河呈V字型,尖角指向东南部的低地,然后汇合成阿寇斯河的一条支流。围绕着河谷的是一圈高地,山峰崎岖起伏,低矮的山岭上到处都是雾霭弥漫的沟壑。 “这是福玻斯塔。”费彻纳说。这座塔位于我们领地的西南边。他在干渴的我们面前喝着水壶里的水,指指西北边两河V字形汇流的山谷。顺着V字顶点的位置望去,远处,一座巨型塔楼像皇冠般立在一条低矮的山脉顶上。“那是迪亚摩斯塔。”他画出一条假想的线,把马尔斯分院的领地边界指给我们看。 东边的河叫弗洛。西边那条从我们城堡南边流过的叫密德斯。密德斯河上只有一座桥。敌人想进攻我们,必须过桥到达V字形内部才能进入河谷。在那之后,穿越西北方向的平坦林地,就是我们的城堡了。 “这是个该死的笑话吧,嗯?”塞弗罗问费彻纳。 “你想说什么,矮子精?”费彻纳吹出一个泡泡。 “我们就像一个张开大腿的粉红婊子。这堆山有什么用,谁都能从低地直接走到我们家门口来。畅通无阻,只需要过一条该死的河。” “这不是摆明的吗?你瞧,我很不喜欢你,矮子精。”费彻纳故意盯了他一会儿,然后耸耸肩,“不管怎样,我反正在奥林匹斯山。” “什么意思,学监阁下?”卡西乌斯恶狠狠地问。他也不太满意这个格局。虽然他为死去的弟弟哭了一夜,眼睛泛红,但他令人印象深刻的能力并没有受到损害。 “意思是这是你们的事,小王子,和我无关。没人会来为你排忧解难。我是你们的学监,不是你们的妈妈。还记得吗?你们到学校来了。要是你们闭不拢腿,就弄条贞操带护好要害吧。” 学生们纷纷表示不满。 “情况可能更糟。”我说完,越过安东尼娅的脑袋,指了指南方的平原。在那里,一个敌对要塞匍匐在一条大河上,“我们本可能和那群可怜虫一样无遮无拦。” “那群可怜虫有粮食和果园。”费彻纳沉思地说,“而你们……”他的视线穿过壁架,寻找那头他杀死的鹿,“呃,矮子精把鹿扔了,你们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们不吃的东西,狼会吃得精光。” “除非我们吃狼。”塞弗罗嘟囔着说道。其他人神色怪异地望着他。 我们必须自己找食物。 安东尼娅指指低地。 “他们在干什么?” 一艘黑色运输飞船从云层中滑落下来,在我们和敌方的刻瑞斯要塞之间的平原上降落下来。两个黑曜种人和十二个锡罐子下船警戒,棕种奴仆匆匆把火腿、肉排、饼干、红酒、牛奶、蜂蜜和乳酪搬运出来,放到一张一次性桌子上。那里离福玻斯塔八公里远。 “很明显,一个陷阱。”塞弗罗冷哼一声。 “谢谢你,矮子精。”卡西乌斯叹道,“但我没吃早饭。”他眼神肆无忌惮,眼睛周围有了黑眼圈。他看了一眼混在其他学生中的我,主动露出微笑:“要来场赛跑吗,戴罗?” 我吃了一惊,然后也笑了:“乐意奉陪。” 然后他跑了。 为了喂饱我的家人,我做过蠢事。因为心爱的人的死,我做过蠢事。我有理由和卡西乌斯一起冲下陡峭的山坡。 四十八个孩子望着我们为了填饱他们的肚子而奔跑着。没有一个跟上来。 “给我带一片涂了蜂蜜的火腿回来!”费彻纳喊道。安东尼娅骂我们是白痴。飞船飞走了,我们跑下高地,向和缓一些的地方奔去。在只有地球重力37.6%的火星上,跑八公里轻而易举。我们跌跌撞撞冲下怪石嶙峋的山坡,全速奔上长满齐踝野草的平原。卡西乌斯第一个来到桌边,比我快了一个身长。他跑得很快。我们各自从桌上拿了一品脱冰水。我喝得比他快。他大笑起来。 “他们旗杆上挂的好像是刻瑞斯分院的徽章。收成女神。”卡西乌斯指着绿色平原对面的要塞说。在我们和城堡之间几公里的草原上,零零散散长着几棵树。墙垛上,三角旗随风翻飞。他往嘴里扔了一粒葡萄:“开吃之前,我们应该靠近看一看。侦查一下。” “同意……但这里有点不对劲。”我悄声说。 卡西乌斯对着一望无垠的平原大笑起来:“胡说。如果有什么不对劲,我们早就看到了。我不认为他们的人会比我们俩快。我们可以趾高气扬地走到他们门口拉泡屎,如果我们想。” “我的确有点想。”我摸了摸肚子。 但仍有什么地方不对。不只是我的肚子。 我们和城堡之间有六公里宽的平原。远处,河水向右哗哗流淌。城堡在左,平原在前,河对面有山。风把高草吹得沙沙作响,一只麻雀乘风飞了过来,低低地冲向地面,突然受惊般地窜回空中飞走了。我大声笑起来,靠在桌子上。 “他们躲在草丛里,”我压低声音,“这是个陷阱。” “我们能从他们手里偷出几袋食物来,然后回来拿更多。”他大声说,“跑?” “不中用的精灵。” 他咧嘴笑起来。我们都不清楚能不能在做情况介绍的当天挑起争斗——管他呢。 数到三,我们把一次性桌子踢成碎片,各自拿到一根杜洛塑料的桌腿当作武器。我像疯了一般吼叫着,向麻雀飞离的地方猛扑过去,卡西乌斯跟在我身边。五个刻瑞斯分院的黄金种从草丛里站起来,被我们疯狂的冲锋吓住了。卡西乌斯漂亮地用剑术家的一跃击中了一个人的脸。我的动作没那么好看,我的肩膀依然僵硬酸痛。我尖叫着,把我的武器磕断在一个人的膝盖上,那家伙惨号着倒在了地上。我缩头躲过一个人的攻击,卡西乌斯把他击退了。我们好像结成一对在跳舞。对方还剩三个人。一个向我冲来,手里拿着的不是刀,也不是棍棒。不,他拿着一个更令我感兴趣的东西——一把弯曲如问号,用来收割庄稼的镰刀。他面对着我,一手放在身后,另一只手像握光剑一样握着镰刀。如果那是把光剑,我已经死了。但它不是。我让他扑了个空,替卡西乌斯挡住了一个敌人的攻击。我一个急转,扑向我的敌人。我比他快得多,抓住他的手仿佛是杜洛钢铁做的。我抢走了他的镰刀和小刀,然后用拳头把他打倒。 看到在我手中旋转的镰刀时,最后一个没有受伤的男孩明白,他该投降了。卡西乌斯在37.6%的重力中高高跳起,用一记回旋踢毫无必要地踢在那孩子脸上。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莱科斯的舞者们。 克拉瓦格斗术,沉默的舞蹈,和年轻红种人们夸耀的舞步多么相像。 但那孩子的咒骂可一点都不宁静。我对那些学生毫无怜悯之情。昨天夜里他们都杀害了某个人,和我一样——这个游戏里没有谁是无辜的。唯一让我担心的是卡西乌斯收拾敌人的方法。他的搏斗优雅而精致。我则充满狂怒和冲动。如果他知道我的秘密,他只消一分钟就能杀死我。 “我的天!”他柔声说,“你简直可怕!你夺下了他的武器!那么快!我很高兴昨天没和你分在一组。咳!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鬼鬼祟祟的蠢货?” 被俘的黄金种少年们骂不绝口。 我站在他们面前,骄傲地扬起头。“你们是第一次败在别人手上吗?”没有回答。我叹了口气:“好吧,这的确很丢脸。” 卡西乌斯容光焕发。短短的一瞬间,他忘记了弟弟的死。但我没有。我能感觉到肾上腺激素褪去后那种黑暗、空虚、邪恶的感觉。这是伊欧期望的吗?让我参加这样的游戏?费彻纳飞了过来,在我们头顶上拍着手,脚上的反重力靴闪着金光。他要的火腿已经被他咬在牙齿缝里了。 “增援部队来了!”他大笑着说。 提图斯和五六个跑得快的男孩女孩从高地向我们跑来。另一边,一个金色的人形从远处的河流要塞升起,向我们飞了过来。一位留着金色短发的美丽女子在费彻纳旁边的半空中停了下来。她拿着一瓶酒和两个杯子。 “马尔斯!来野餐!”她叫道,用分院名招呼费彻纳。 “这场戏是谁安排的,刻瑞斯?”费彻纳问。 “哦,阿波罗,我想。他在他山顶的庄园里待得太寂寞了。这是他的葡萄园出产的混合葡萄酒。比去年的品种好多了。” “味道不错!”费彻纳叫道,“但你的男孩们在草丛里蹲着,好像他们知道野餐会自动出现一样。你不觉得很可疑吗?” “都是小事!”刻瑞斯分院的学监笑了,“别追究细枝末节!” “好吧,这儿是有桩细枝末节的小事。看样子今年我的两个男孩胜过你的五个,亲爱的。” “这几个漂亮的小东西吗?”刻瑞斯讥讽地说,“我还以为漂亮的孩子都到阿波罗或者维纳斯分院去了。” “哦嗬!不过你的学生打起架来的确跟家庭主妇或农民一样。真是因材施教,实至名归。” “别忙着做判断,恶棍。这几个只是中等。最优秀的学生正在别处经受第一次磨炼呢!” “学怎么使用烤箱吗?哦!”费彻纳恶毒地大声说,“面包师傅的确能成为最伟大的统治者,我听说过。” 女子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哦,你这个坏东西。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你会应征狂怒骑士的职位。因为你是个恶棍!” 我们站在地上,望着他们碰杯。 “我太喜欢情况介绍日了,”刻瑞斯哧哧笑道,“墨丘利分院刚才往朱庇特分院大本营里放了一万只老鼠。不过他们并不担心,因为戴安娜分院提前打听到了消息,给他们送去了一千只猫。朱庇特的小子们不会像去年那样挨饿了。他们的猫会比巴科斯还肥的。” “戴安娜这个婊子!”费彻纳大声说。 “别说得这么难听!” “我已经很客气了。我送了她一个阴茎形的大蛋糕,里面装满了活的啄木鸟。” “不可能。” “是真的。” “你真是个野蛮人!”刻瑞斯爱抚起他的手臂来。我注意到这个人种在情爱关系上毫无约束。不知这些学监私下是不是情人。“她的要塞会被捅出许多洞来。哦,那声音该多吓人啊。做得好,马尔斯。他们说墨丘利的花样最多,但你的恶作剧更有……潜质。” “潜质,嗯?好吧,等到了奥林匹斯山,我保证为你准备几个恶作剧。” “哦!”她充满暗示地放柔了声音。 他们在流着血汗的学生头顶上再次祝酒。我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这些人疯了,他们金色的脑袋里他妈的什么都没有。他们怎么能主宰我们? “喂!费彻纳!打扰了。我们该拿这些种地的怎么办?”卡西乌斯叫道,他捅了捅一个受伤俘虏的鼻子,“规则怎么说?” “吃了他们!”费彻纳喊道,“戴罗,把那该死的镰刀放下。你看上去像个收庄稼的。” 我没把镰刀放下。那玩意的形状和我故乡的甩刀很相近。我的刀不够锋利,因为它不是用来杀人的。但平衡感如出一辙。 “你知道你可以放我的孩子们走,把镰刀还给他们。”刻瑞斯对下面的我们建议说。 “给我一个吻,我们就成交了。”卡西乌斯仰头喊道。 “那个统帅的儿子?”她问费彻纳。后者点点头。“等你得到圣痕之后自己来找我要,小王子。”她回过头,“在那之前,我建议你和那个收割工有多远逃多远。” 我们听到一阵马蹄声,随后,大步跨过平原的涂了颜色的马匹出现在我们面前。它们是从刻瑞斯分院的城堡大门里跑出来的。女孩们骑在马背上,手里张着网。 “他们给了你马!给了你马!”费彻纳抱怨道,“太不公平了!” 我们拼命逃跑,差点没能跑到树林里。我不喜欢与马匹的这第一次交手。它们咆哮、踏地,我还是吓得差点尿出来。卡西乌斯和我拼命喘着气。我的肩膀疼了起来。提图斯的两个跟班困在了开阔地,被俘虏了。提图斯本人打翻了一匹马,正当他要把其中一个女孩活活踩死的时候,刻瑞斯向他发射了一颗冲击弹,然后和费彻纳讲和了。那颗冲击弹把提图斯打得尿了裤子。只有塞弗罗毫无顾忌地笑出了声。卡西乌斯抱怨了几句对方不讲规矩,不过也无声地表示了讽刺。提图斯没有漏掉这些。 “到底允不允许我们杀人?”提图斯咆哮着问道,我们正在用晚餐,吃着白天剩下的东西,“难道我每次都要被击昏?” “哦,重点不是杀不杀,”费彻纳说,“答案是不允许。不许你到处屠杀自己的同窗,你这发了疯的大猩猩。” “但我们之前杀过!”提图斯反驳。 “你怎么了?”费彻纳问,“入学仪式的时候筛选已经完成了。适者生存的游戏已经结束了,你这疯子,白痴,肌肉堆。让适应这个世界的人自相残杀,最后只剩下几个,有什么意义呢?现在你们要接受另外的考验了。” “冷酷无情。”安东尼娅抱起手臂,“所以现在杀人是不被允许的,你是这个意思吗?” “哦,还是允许比较好。”提图斯咧嘴笑了。他已经把自己击倒了一匹马的事翻来覆去吹嘘了一晚上,好像这样能让大家把他尿裤子的事忘了一样。这在有些人身上奏效了,他为自己招来了一群猎狗。他似乎只对卡西乌斯和我保留了一点点的尊敬,但我们依然是他取笑的对象,包括费彻纳。 费彻纳放下了他涂了蜂蜜的火腿。 “我们来说个清楚吧,孩子们,免得这大水牛到处踩烂别人的脑壳。冷酷无情是得到允许的,亲爱的安东尼娅。意外身亡是可以理解的。我们之中最优秀的人也可能遇上意外。但你们不可以用热熔枪互相杀害。你们不可以把人吊在墙垛上,除非他们已经死了。医疗机器人随时都在待机,以备不时之需。它们动作很快,大多数情况下都能把生命垂危的人救活。 “但是,记住,重点并不是杀人。我不在乎你们是不是像维拉德·德古拉一样残酷。他到底还是输了。重点是取胜。这才是我们的目的。” 那个关于残忍的测试早就结束了。 “我们希望你们展现自己的才华。像亚历山大、恺撒、拿破仑、梅里韦瑟一样。我们期待着你们统领一支军队,伸张正义,有计划地分配食品和武器。把武器戳到另一个人肚子里,这连傻子都做得到。教育的作用是找到可以担任领导的人,而不是擅长屠杀的人。所以,小蠢货们,重点不是杀戮,而是征服。当你有十一个敌人的时候,你该怎么做才能把他们全部征服?” “一个接一个地消灭掉。”提图斯故意回答。 “不对,兽人。” “白痴。”塞弗罗自言自语。提图斯的跟班们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个全院最瘦小的男孩。没有人出言恫吓,连表情都没有一丝抽动。只有某种无声的展望。很难一直记得他们都是精英。他们太美貌、太健壮、太残酷,让人无法相信他们都是天才。 “除了这个兽人,还有谁想猜猜看?”费彻纳问。 没有人应答。 “让十二个国家合而为一,奴役其他人。” 和殖民地联合会一样,靠践踏其他人建立起社会来。这并不残忍,只是很实际。 费彻纳鼓掌:“精彩,收割者,很精彩。看起来有人在向学级长的路上前进了一步。”他的最后一句话让所有人都骚动起来,费彻纳从桌子下面拖出一个长长的盒子,“现在,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将使用这个来奴役其他人。”他取出我们的旗帜,“保护它。保卫你们的城堡。征服其他所有人。” 第二十二章 部?族 费彻纳一早就离开了。旗帜躺在他的椅子上。那是一面镶着铁边的一英尺长的旗,上面绘着嗥叫的狼,脚踏蜷曲的毒蛇,下方是代表社会的镶嵌着星星的金字塔。旗帜一端的钢框固定在五英尺长的橡木旗杆上。如果城堡是我们的家,这面旗就是我们的荣耀。有了它,我们可以将敌人变成我们的奴隶,只需要把它按在他们额头上。那儿会出现一个狼形纹章,直到被另一面旗子碰触为止。奴隶必须服从我们的命令,否则就要以蒙羞者的身份度过余生。 黎明前的黑暗中,我坐在旗帜对面,吃着阿波罗送来的东西余下的部分。迷雾中传来一声狼嗥,穿过主楼高高的窗口。高挑的安东尼娅第一个来到我身边。她像一座孤高的塔楼,或者一只美丽的金色蜘蛛一样滑进大厅。我不清楚她在人格上更偏向哪一个。我们对视一眼,没有打招呼。她想做学级长。 接着,慢悠悠走进来的是卡西乌斯和易怒的波拉克斯。波拉克斯抱怨着昨晚上床的时候没有粉种人服侍他。 “这旗子丑得可怕,你们觉得呢?”安东尼娅不满地说,“他们至少该加上一点颜色。我觉得应该把它涂成红色,代表怒火和鲜血。” “不太重。”卡西乌斯抓着旗杆掂了掂,“我以为会是金的。”他欣赏了一会儿黑石头里的金色学级长之手。他也想得到它。“他们给了咱们一张地图。不错。” 墙上出现了一张新的地图。城堡附近的细节做得非常详尽,其他地方则略为简单,战争的迷雾。卡西乌斯拍拍我的背,也吃了起来。他不知道我昨晚又听到他的哭声了。我和他共享一间新找到的寝室,在主楼的高塔上。其余的人大都睡在主塔里。提图斯和他朋友们占据了矮塔,尽管他们根本填不满屋子里的空位。 当塞弗罗拽着一头死狼的腿拖进来的时候,分院的大多数人都醒了。狼皮已经剥好,内脏也掏掉了。 “矮子精搞到食物了!”卡西乌斯文雅地鼓起掌来,“唔。我们需要木柴。你们谁会生火?”塞弗罗会。卡西乌斯露齿笑了起来:“你当然会,矮子精。” “你觉得绵羊杀起来太容易?”我问,“你是从哪儿搞到武器的?” “我生下来就有。”他的指甲上全是血。 安东尼娅皱起鼻子:“你这该死的究竟是在哪儿长大的?” 塞弗罗冲她伸出中指,比了个十字。 “啊,”安东尼娅嗤之以鼻,“原来是地狱。” “我想大家都注意到了,在我们中的某一个攒够当学级长的五分之前,还有不短的一段时间。”等所有人都聚在桌前,卡西乌斯高声宣布,“自然而然地,我想,在确定学级长之前,我们需要一个领袖。”他站起身,迅速从塞弗罗身边跑开,把手放在旗帜边上:“为了有效地行动起来,我们必须迅速得出一致的决定。” “你觉得该从你们两个傻瓜里选哪一个?”安东尼娅干巴巴地问道。她的大眼睛从他身上转到我身上,然后转身面向其他人,声音变得像浓稠的糖浆一样甜:“眼下,我们中的哪一个比其他人更适合做领袖?” “他们弄到了晚餐……还有早餐。”坐在洛克身边的莉娅温顺地说,指指吃剩下的食物。 “他们笔直地冲进了一个圈套——”洛克提醒说。 安东尼娅仿佛洞察一切般地点了点头:“是的,是的。这一点非常明智。鲁莽的举动会给我们带来危害。” “——然后打赢了战斗。”洛克把话说完。安东尼娅狠狠瞪了他一眼。 “用桌腿打赢了拿着真正武器的人,”提图斯表示部分赞同,“但之后他们扔下食物逃了,给了我们食物的是费彻纳。他们本来会把食物丢下,像棕种仆役一样送给敌人。” “是的,事情的发展是这样的。”卡西乌斯说。 提图斯耸耸肩:“我只见你像个精灵种一样逃了。” 卡西乌斯冷了下来。 “注意你的措辞,朋友。” 提图斯举起双手:“我只是在说我观察到的,为什么这么生气呢,小王子?” “注意你的措辞,朋友,否则我们交换的就不是意见,而是刀剑了。”卡西乌斯拿起从敌人那里抢到的干草叉,指着提图斯,“听见了吗,提图斯·欧·莱德洛斯?” 提图斯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看了看我,把我和卡西乌斯划分到了一起。转眼之间,在所有人眼里,卡西乌斯和我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国家。风向转换得如此迅速,这就是政治。我不慌不忙地玩弄着缴获来的小刀。整张桌子的人都盯着那把刀,尤其是塞弗罗。身为红种人,我的这只右手曾采集过一百万吨氦-3矿物,左手则有五十万吨。一个普通低等红种人的灵活性能把这帮黄金种吓住。我把他们弄得头晕眼花。刀子在我灵敏的手指上,像蜂鸟翅膀一样翻飞着。表面上我镇定自若,脑子却在加速运转。 我们都杀过人了,那些人只是赌注。而眼前的这些人是什么?提图斯已经明确表示过他想杀人。我敢打赌,现在我就能阻止他,把我的刀插进他的脖子。这个念头几乎让我的刀脱手飞出去。从这双手里,我能感受到伊欧的死亡。我能听到朱利安死时那个潮湿的重击声。我无法承受更多鲜血了,尤其是不必要的血。我可以逼退这个大个儿的小子。 我抬起眼,与他的视线齐平。我冷冷地看着他。他则缓缓露出微笑,带着几不可察的轻蔑。他在挑衅。如果他不移开视线,我就得和他打一架,或者做点别的了。这是狼的做法,我想。 刀在我手中一圈圈旋转着。提图斯突然大笑起来。他移开了视线。我的心脏跳得没那么快了,我赢了。我恨政治,尤其在周围的人全都自视甚高,想掌握控制权的时候。 “我当然听见了,卡西乌斯。你离我只有十英尺远。”他咯咯地笑着说。 提图斯认为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公开挑战卡西乌斯和我,即便他和他的团伙一起上。他看到了我们是怎么对付那帮刻瑞斯小子的。就这样,我们划出了界线。我突然出面,站到了卡西乌斯一边。这打消了提图斯的冲劲。 “有没有人不希望我们两人中的哪个成为领袖?”我问道。 “我不希望安东尼娅当头儿。她是个贱人。”塞弗罗说。 安东尼娅耸了耸肩表示赞同,但骄傲地昂起了头。 “凯西,你为什么急着给我们找个首领?”她问。 “没有首领,我们就会按照各自的意愿随意施为,变成一盘散沙。”卡西乌斯说,“这样我们就输定了。” “而不是按照你的意思行事。”她温和地笑了笑,点点头,“我明白了。” “你对我不必这样纾尊降贵,安东尼娅。普里安也同意我们需要一个领袖。” “谁是普里安?”提图斯笑了起来。他竭力想再次成为关注的焦点。火星上所有的黄金种孩子都认识普里安。提图斯想借此暗示杀了普里安的是自己,而其他人都注意到了。他又有了动力。但我知道,杀死普里安的不是提图斯。他们是不会把他这样的人和普里安分到同一组的。他们只会给他一个孱弱的对手。提图斯不仅是个恃强凌弱的人,还是个说谎者。 “啊,我知道了。你跟普里安搞过密谋,所以知道该怎么做,是吗,卡西乌斯?你比我们加起来都聪明?”安东尼娅朝桌子扬了扬手,“你觉得没有你的守护,我们就没救了吗?” 她在诱他入套,还有我。 “听着,小伙子们,我明白你们想成为领导者,”她接着说,“我非常明白。做领袖是我们的天性。在座的每一位都有杰出的才能,都是天生的领袖。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学级长制度。等我们中的某一个得了五分,成为学级长时,领袖就产生了。 “在那之前,我建议我们暂且保持现状。如果卡西乌斯或戴罗做到了,他们就是领袖。我会对他们言听计从,像粉种一样驯顺,像红种一样盲目。”她向其他人打着手势,“在那之前,我想你们也有机会努力一搏……不管怎样,这将决定你们的未来。” 她极其聪明地给了我们致命一击。毫无疑问,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小崽子都认为,在这种安排下,他们取胜的把握会更大一些。他们都巴望着能多一个机会让别人注意到自己,现在安东尼娅把机会给了他们。接下来会是一场混战,而最后她可能会成为学级长。她绝对是只蜘蛛。 “看!”莉娅在洛克身边说。 城堡外传来一阵号角声。 旗子选在这个时候发起光来。蛇和狼由钢铁变成了闪亮的金黄色。不仅如此,墙上的地图也活了。我们的旗帜在微缩的城堡上飘扬起来,刻瑞斯分院的也是。地图上看不到其他城堡的标志,但未被发现的分院的旗帜在地图上空飘动着。毫无疑问,等我们把周围的土地侦察过之后,它们就会移到各自的位置上去。 游戏开始了。现在所有人都想当学级长。 我明白民主制度为什么不合法了。孩子们叫嚷起来,他们觉得挫折极了,迟迟做不出决定,意见莫衷一是。他们提出各种想法。我们得侦查、固防、收集食物、设置陷阱、闪击、突袭、防御、进攻。波拉克斯开始吐口水,提图斯把他打昏了。安东尼娅拂袖而去。塞弗罗出言讥讽提图斯,然后拖着他的狼不知到哪儿去了,也没有生火。情况和我在兰姆达的钻探队时一样,领队请一个小时的病假,一切就都乱套了。我就是因此才知道我能挖掘的。我趁巴罗偷溜出去吸烟的时候跳进钻机,做了我认为最正确的事。现在这群小崽子吵成一团,我决定用和那时一样的方法来处理。 跟随着我的有卡西乌斯、洛克和莉娅——洛克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尽管卡西乌斯很可能认为是我们跟随着他。我们一致认为,其他人不知道该做什么,因此今天一天他们会什么都做不了。他们会守卫城堡,或者寻找木柴生火,或者在旗子周围缩成一团,怕它长了脚,自己跑掉。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我们的敌人是否已经潜入了山中,向我们逼近。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结成了对抗马尔斯分院的联盟。我不知道这该死的游戏该怎么玩。但出于某种原因,我猜不是所有分院都会陷入这样的分裂。我们似乎更倾向于分歧。 我问卡西乌斯他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有一次,我向一个趾高气扬的白痴,一个奥古斯都家族的花花公子发起了挑战。他对方式讲究极了——紧了紧他的手套,把他漂亮的头发束在脑后,唰地抽出光剑,一举一动,做得和他在阿赫亚的格斗俱乐部里一模一样。” “后来呢?” “后来我给了他一记勾拳,刺穿了他的膝盖骨,这时他还嗖嗖挥舞着光剑,做着准备动作呢。”他看出莉娅不太认同,“怎么?决斗已经开始了。我狡猾,但不野蛮。并且我赢了。” “我感觉你们的想法都是这样的。”我说,“我是说我们。” 他们没有注意到我失言了。 他说得有理。在这种状态下,我们的分院无法攻击敌人,而敌人却可以在我们忙着做准备的时候发起攻击,毁掉我在殖民地联合会往上爬的希望。最重要的是情报。我们需要知道,我们的敌人是在北边半公里外的山谷里,还是在南边十五公里外的地方。我们处于游戏地图的一角还是正中?高地上有没有敌人?高地以北呢? 卡西乌斯和我意见一致,侦查是必需的。 我们分头行动。卡西乌斯和我向福玻斯塔进发,然后往逆时针方向折过去。刻瑞斯分院的马和战士已经离开低地,向南延伸的高地上到处都是湖泊和山羊。东南方,一座高大的矮人山顶上,我们在南方和东南方看到了大森林的一部分。据我们的判断,那里连一支巨人组成的军队都藏得住,我们无力调查;我们至少要花半天时间才能勉强接近林木线。 在离我们城堡十公里远的一座小山丘上,我们发现了一座守卫着关口的石砌要塞。要塞已经被风雨侵蚀,里面有一个生锈的救生箱,箱子里有碘酒,食物,一只指南针,绳子,六个杜洛包,一把牙刷,硫磺火柴和简易绷带。我们把东西收在了一个干净的杜洛包里。 山谷的各种地方都隐藏着补给品。直觉告诉我,旷野里藏着比小小的救生包更有价值的东西。是武器吗?盔甲?技术?他们不会想让我们用棍棒石头或金属武器作战。要是他们不想让我们互相残杀,就得快点把金属物件换成有击昏效果的武器。 第一天我们都被晒伤了。返回的时候,雾气让我们感觉好受了些。提图斯的团伙增加到了六人,他们打算入侵平原,却无功而返。由于塞弗罗溜得不见踪影,他们杀死了两头山羊,却没有火把羊烧熟。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们有火柴。卡西乌斯和我都认为,要是提图斯想当老大,至少要先征服火。而塞弗罗,不管他去了哪儿,肯定也同意这一点。提图斯的手下用金属敲击石头,试图弄出火花来,但城堡里的石头打不出火。学监们太聪明了。 尽管没有火种,提图斯的手下还是驱赶差一点的学生去找木柴。那天晚上他们都没吃东西。只有洛克和莉娅没挨饿,他们从我们手里分到了一点救生食品。尽管他们是黄金种,我还是喜欢他们。我给我的情感寻找借口,我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建立我自己的小部族。卡西乌斯似乎觉得一个中等女孩——跑得很快的奎茵可以派上用场。但只要对方是个漂亮姑娘,他都会这么想。 部族在成长,而第一课早已开始。 安东尼娅和昔皮欧——一个身材矮胖,满头卷发,尖酸讨厌的家伙——交上了朋友。她设法用从城堡里找到的铁铲和斧子武装起了一批人,把他们派去守卫迪亚摩斯塔和福玻斯塔。她或许是个被惯坏的女巫,但至少不愚蠢。然而在提图斯的人趁他们睡觉时偷走了他们的斧子之后,我改变了想法。 卡西乌斯和我一起侦查。第三天,我们看到远处有烟升起,在东边,离我们约莫二十公里。暮色之中,烟柱像灯塔一样显眼。敌人的侦查小组应该和我们一样出动了。要是我们离得近一些,或者有马匹,一定会去看个究竟。要是有更多人手,我们甚至可以连夜赶去,发动突袭,抢夺奴隶。但那儿太远,我们又没有接应的人。到烟柱那边的路上有许多可供敌人藏身的沟壑和峡谷,中间还有好几公里无遮无挡的平地。我们无法平安走完这段路,尤其是当其他分院有马的情况下。虽然没有告诉卡西乌斯,我的确在害怕。高地是安全的,但出了高地,到处都游荡着精神错乱的少年神祇,而我现在还不想和他们交手。 遇到其他分院的人很可怕,但更糟的是,家也变得不安全了。和奥克塔维亚·欧·卢耐常说的一样,面对内战,谁都无法继续努力。我们不能放任提图斯太久。他偷了莉娅和奎茵采集的浆果,今早他在奎茵身上试用了战旗,想看看能不能把本院的人变成奴隶,加入他的突袭部队。他失败了。 “我们得设法让分院团结一致,”在北部高地侦查的时候,卡西乌斯对我说,“在我们的整个后半生里,学院都会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可能永远无法获得地位,永远。” “要是我们变成了其他分院的奴隶呢?”我问。 他满腹忧愁地看着我:“还会有比这更严重的损失吗?” 搞得好像是我缺乏积极性一样。 “我想你父亲是他那一届的赢家。他是学级长吗?”我问。他是统帅,也必定是那一年的赢家。 “是的。我一直知道是他赢了,但在被弄到这里之前,我从不知道会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都觉得,要想把分院的人团结起来,必须除掉提图斯。但直接和他对决没有用,游戏开始的第一天,这种可能性就消失了。他的部族变得太大了。 “我们应该在他睡着时杀了他。”卡西乌斯建议,“我们俩做得到。” 他的话让我一阵发冷。我们没有做出任何决定,但他的建议提醒了我,我们是两种不同的生物。或者说,我们真的不是同一种生物吗?他的愤怒冰冷而残酷。但我再也没见他流露过愤怒,连对提图斯都没有。他总是带着微笑,在提图斯的手下没有出门搞突袭的时候,挑动他们和他赛跑、摔跤,和我面对敌人时的行为如出一辙。 大多数人都对我十分警惕,但他们都喜欢卡西乌斯,提图斯的党羽除外。他甚至和奎茵偷偷摸摸地勾搭上了。我喜欢她。她用陷阱杀死了一头鹿,然后编了个故事说是她用牙咬死的。她给我们看了证据——牙缝里的鹿毛,还有鹿脖子上的咬痕。我们以为我们这儿有了一个美貌版的塞弗罗,最后她笑得太厉害,编不下去了,我们才惊觉上了当。卡西乌斯帮她把鹿毛从牙缝里弄出来。我喜欢坦白的说谎者。 开头几天里,我们的情况越来越糟。因为城堡里没有火,大家依然在挨饿;两个出门洗澡的女孩在我们门口的河边被刻瑞斯分院的骑手抢走后,保持个人卫生也被放在了一边。黄金种的孩子们发现他们精致的毛孔堵塞后长出痘疮,困惑极了。 “看上去像是被蜜蜂蜇了!”洛克对卡西乌斯和我笑着说道,“或者是一颗遥远的恒星!” 我装着很惊讶,好像自己还是红种人时从没生过这东西。 卡西乌斯探过头去观察。“兄弟,这东西——”洛克突然挤破了痘疮,脓液刚好溅在卡西乌斯脸上。后者猛地一缩,干呕起来。奎茵笑得倒在了地上。 “有时候我很想知道,”等卡西乌斯恢复过来,洛克说,“这一切究竟有何用意?它为什么可以最有效率地检测我们的能力,使我们成为社会的主宰?” “你得出结论了吗?”卡西乌斯警惕地问,不愿再靠近他。 “诗人从来不下结论。”我说。 洛克轻声笑了:“我和大多数诗人不一样,有时候我能得出结论。这个问题,我已经找到答案了。” “快说。”卡西乌斯催促道。 “别以为我们的大学级长不下命令,我就不会开口。”洛克叹了口气,“他们把我们送到这儿来,因为这个山谷代表了黄金种统治建立之前的状况——一盘散沙,连我们内部都无法团结。他们的目的是让我们体验我们父辈经历过的历程。一步一步地,这个游戏会不断进化,教给我们新的课程。游戏内部会发展出不同的等级。我们将分化成红种、金种、赤铜种。” “有粉种吗?”卡西乌斯满怀希望地问。 “有道理。”我说。 “哦,那可不太妙,”卡西乌斯笑起来,转动着手指上的狼纹戒指,“这样发展下去的话,学生父母会暴跳如雷的。说不定提图斯老冲女孩们挤眉弄眼也是因为这个。他大概想要个玩具。说到玩具,他把维克瑟斯派去干吗了?” 我大笑起来。维克瑟斯算得上是提图斯的跟班里最危险的一个,约莫两小时前,提图斯指挥其他人到福玻斯塔去,利用高度优势侦查平原的情况,准备要对刻瑞斯分院发起突袭。 “维克瑟斯跟我们一伙的话,对计划是最好的,”我说,“他是提图斯的左膀右臂。” 洛克没有接我的话茬。 “我……不太了解粉种。”洛克说。把金种人当粉种役使的念头让他很是不快,“但是……其他的没这么复杂。这是太阳系的缩影。” “和抢旗一样,只不过大家都有剑。你记得那个游戏吗。”我回答。我从没玩过这个项目,但马提欧对我的教育,让我迅速地想起这个黄金种儿童在父母的花园里玩的游戏。 “嗯。”卡西乌斯点点头。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用手指捅了捅洛克的胸口:“我同意。收拾起你那聪明的演说,找个太阳晒不到的地儿藏起来吧。我们两个伟大的头脑已经认定,这是场抢旗游戏。” “明白了。”洛克哈哈大笑,“隐喻和各种精妙的言外之意不是谁都懂的。别怕,强壮的朋友们,我会陪在你们身边,在需要智慧的时候给你们引导。打个比方,我可以告诉你们,第一课,是在敌人攻打到家门口之前,让我们学会把四分五裂的分院重新团结起来。” “该死的。”我嘟囔道,越过矮墙向外望去。 “觉得哪儿不对劲?”卡西乌斯问。 “我感觉游戏刚刚开始。”我指了指下面。 河谷对面,草原和森林相接的地方,维克瑟斯正拽住一个女孩的头发拖着走。马尔斯分院出现了第一个奴隶。这场面并不让我觉得厌恶,与之相反,我很嫉妒。抓住她的不是我,而是提图斯的手下。这意味着提图斯有了更大的号召力。 第二十三章 分?裂 尽管我们依然睡在同一个屋檐下,短短几天,分院就分裂成了四个小部族。安东尼娅的家族似乎拥有一个相当大的星系旋臂,她把中等学生拉拢了起来——夸夸其谈的人,叫苦连天的人,深思熟虑的人,依赖他人、怯懦畏缩以及玩弄权术的人。 提图斯的追随者大都是优等或中等学生,体格强健、热衷暴力、跑得快、英勇无畏,典型的智将,野心勃勃的人,还有投机分子。显而易见,都是马尔斯分院会选中的典型。卡珊德拉,一位出类拔萃的钢琴家也加入了他的团体。还有脾气暴躁的波拉克斯和疯疯癫癫的维克瑟斯,后者一想到把金属刺进人的血肉里,就会愉悦得发起抖来。 如果卡西乌斯和我更懂得权谋,本可以把提图斯的优等生弄到我们这边来。该死,如果我们要他们服从,所有人都会跟随我们的。不管怎样,卡西乌斯和我曾是最强大的,但我们给了提图斯恫吓他们的机会,给了安东尼娅巧言迷惑他们的机会。 “该死的安东尼娅。”我说。 卡西乌斯笑了,摇了摇他长满金发的脑袋。我们在高地一路向东,寻找被藏起的物资。我的长腿一分钟内就能轻松跑完一公里的路。 “哦,你终于开始明白她是怎么样的人了。要是小时候我和她的家族没有一起度过假,我大概也会把她当作一个民主派。但她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她更像独裁者,或者……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更像总统。披着必然性外衣的暴君。” “她是泔水桶里的一堆狗屎。”我说。 “天啊,这话是什么意思?”卡西乌斯放声大笑。 纳罗叔叔可没教过他这句话。 “什么?哦。我在约克敦的时候听一个高等红种人这么说过。意思是掉在一杯好酒里的苍蝇。” “高等红种人?”卡西乌斯哼了一声,“我的一个保姆是红种人。我知道他们。真奇怪,本应该找棕种人的。我睡觉的时候那女人总给我讲故事。” “真好。”我说。 “我倒是觉得她傲慢又烦人。我跟我妈说过,我想让她闭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因为她老讲什么山谷啊、无聊的爱情故事什么的,结尾都有点悲伤。让人心情郁闷。” “你抱怨之后,你妈妈是怎么做的?” “她?哈!她在我头上拍了一下,说我们总能从各种各样的人身上学到些什么,就算对方是高等红种人。她和父亲都喜欢装出一副先进分子的样子。我真是搞不懂。”他摇了摇头,“但约克敦。朱利安不相信你是从约克敦来的。” 我心中的黑暗回来了。连伊欧都无法将它驱除。我高尚的任务,由此而得到正当化的一切都无法消除我的负罪感。在入学仪式里,我是唯一一个不应有任何罪恶感的人。但除了洛克,我想我是唯一一个感到愧疚的。我看着自己的手,想起了朱利安的血。 卡西乌斯突然指了指西南方的天空:“这该死的是什么?” 几十个医疗机器人一闪一闪地从飘浮的奥林匹斯城堡飞涌而出。远处传来哀号声。学监紧随其后,像火焰箭一样飞快地向南部的山区冲去。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不管发生了什么,南部陷入了混乱。 我们的小部族依然睡在城堡里,但从高塔搬到了门楼。我们不想和提图斯那伙人碰头。为了保证安全,做饭的事我们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们在北部高地的一个湖边碰头,一起吃晚饭。我们的人并不都是优等生。除了卡西乌斯和洛克,还有中等的奎茵和莉娅,剩下的都是劣等——小丑,苦脸,野草,卵石,蓟草。这让卡西乌斯很不爽,虽然他们之中最差的和其他色种相比,依然超凡脱俗。他们健壮、坚韧,听过的话绝对不需要重复第二遍,除非他们想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们服从我的指挥,甚至能料到我下一步的要求。我把这归功于他们相对不那么优越的生长环境。 他们大都比我聪明,但我有一种被他们称作草莽智慧的能力,我在扩展性智力测试中的高分可以证明。除此之外,我还有硫磺火柴,这使我成了普罗米修斯。据我所知,安东尼娅和提图斯都没有火。于是我成了唯一能喂饱他们的人。我要求部族成员们猎杀山羊或绵羊,谁都不许光吃不干,尽管苦脸想尽办法钻空子。他们没有注意到,用刀割断第一头山羊的喉咙时,我的手在发抖。那头羊的眼神充满信任,然后变成迷惑,在死去的时候还以为我是朋友。它的血很温暖,和朱利安的一样。它脖子的肌肉很硬,我只能用一把钝刀把它锯开,和莉娅杀死她的第一头绵羊时一样。她一边杀一边尖叫。我命令她在蓟草的帮助下把羊皮也剥掉。她不知该怎么做,我就抓住她的手引导她,给她力量。 “要不要爸爸帮你把肉切开?”蓟草嘲笑地说。 “闭嘴。”洛克说。 “她能自己搞定,洛克。莉娅,蓟草在问你问题。”莉娅看着我,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再问她一个问题,蓟草。” “要是我们跟提图斯的人对上了,你该怎么做?尖叫吗,孩子?”蓟草明白我想让她做什么。把羊交给莉娅前半小时,我跟她交代过了。 我朝莉娅侧侧头,示意蓟草。 “你打算哭吗?”蓟草问,“抹着眼泪……” 莉娅尖叫着跳起来,扑向蓟草。两个女孩滚成一团,捶打着对方的脸。不一会儿,蓟草就勒住了莉娅的喉咙。洛克不安地走到我身边。奎茵把他拉了回去。莉娅的脸变成了紫色,用手拍打着蓟草,然后昏了过去。我向蓟草点点头表示感谢。面色阴沉的女孩缓缓向我点了点头。 但第二天早晨,莉娅的肩膀挺得更直了。她甚至鼓起勇气抓住了洛克的手。她自称是个比我们都要好的厨师,但实际上并不是。洛克自己动手试了试,结果不比她好多少。吃他们做的食物,像是吞噬纤维,或者干海绵。就连什么都懂的奎茵都搞不出一道像样的菜来。 我们在离城堡六公里外的营地厨房里烧熟山羊肉和鹿肉。这些都是在夜里,在一条干燥的峡谷里完成的,这样谁都不会看到火光和烟雾。我们不杀绵羊,而是把它们赶拢,养在北部高地的一个要塞里以保安全。我可以用食物吸引更多人加入我的团体,但食物有多大的好处,就会带来多大的危险。要是知道我们有火、食物和干净的饮用水,难说提图斯和他的杀手们会做出什么来呢…… 我和洛克在南边探查一番后,在返回城堡的路上,听见一片小树丛里传来骚动声。我们悄悄靠近,听到了咕哝和猛击的声音。我们以为遇到了分食山羊的狼群,从灌木缝隙间望去,却看到四个提图斯的手下蹲在一头死鹿旁边。他们脸上全是血,眼睛昏暗而贪婪,正用小刀割着鹿肉。只不过五天没有火,只不过吃了五天坏掉的浆果,他们就变成了野蛮人。 “我们得给他们火柴。”之后,洛克对我说。 “不。要是我们给他们火柴,提图斯的势力会变得更大。” “到这份上,这些还重要吗?再吃生肉的话他们会生病的。他们已经病了!” “让他们把屎拉在自己裤子里好了,”我哼了一声,“还有更糟的呢。” “告诉我,戴罗。让提图斯主宰一个强大的马尔斯分院,或者戴罗主宰一个弱小的马尔斯分院,哪一个比较好?” “对谁来说比较好?”我暴躁地问。 他只是摇摇头。 “让他们吃坏肚子吧,”卡西乌斯表态,“这是他们自己种下的因,让他们承受后果吧。” 我的队伍表示同意。 我喜欢这支差等生组成的军队。他们不像优等生那样出身优越,受过良好教育。大多数人在我分发食物时都没忘记说谢谢——一开始他们可不这样。他们不会贪图刺激,跟着提图斯搞什么午夜斧头突袭。不,他们之所以跟随我们,是因为卡西乌斯的非凡魅力有如阳光,在他的光芒之下,我充当影子,看似适得其所。实际则不是这样,我的影子和我一样,诞生在矿坑中。 话说回来,我还是自有一套策略。我们在一条河谷底部一个浸了水的地窖里找到一些信息终端,我让我的人用它制作地图。但我们还是没有武器,只有我的镰刀、几把匕首和一些削尖的棍棒。因此,我们的一切策略都以搜集情报为基础。 有趣的是,只有一个小团体看似过得不错。不是我们,不是安东尼娅他们,更不可能是提图斯,是塞弗罗。我几乎可以肯定,他的小团体只有他一个人,除非他收养了狼群,很难说他有没有这么做。我们的分院从不集体进餐,但夜里我偶尔能看到他顺着山坡疾跑,身上披着狼皮。对此,卡西乌斯形容得非常准确:“看上去像祭灵节前夜出现的毛蓬蓬小鬼。”有一次,洛克听到有什么东西在雾气笼罩的高地上嗥叫,但不是狼。有时他和平时一样走来走去,咒骂所有能动的东西,除了奎茵。他对奎茵另眼相待,他不辱骂她,相反,还送给她肉和可食的蘑菇。我想他是爱上奎茵了,尽管奎茵爱的是卡西乌斯。 我们请求奎茵把他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她没有答应。她很忠诚,也许因为这一点,她才总让我回想起家乡。她一直在讲精彩的故事,几乎全都是镀了金的欢颜。她身上闪烁着某种灵光,和我妻子一样。她是我们这群人里最后一个管矮子精叫“塞弗罗”的人。她也是唯一一个知道他住处的人。不管怎么搜索,我们都找不到他的踪迹。我只知道他跑到高地以外的地方寻找猎物了。我知道提图斯派出斥候跟踪他,但我觉得他们不会成功。他们连我都跟踪不好。我知道这件事让提图斯很不高兴。 “我想他正在树丛里手淫呢,”卡西乌斯咯咯笑着说,“边干边等我们开始自相残杀。” 莉娅回到城堡时一瘸一拐的。洛克找来了卡西乌斯和我。 “他们打她,”他说,“不厉害,但踢了她的肚子,还抢走了她一天的收成。” “谁?”卡西乌斯生气了,“是哪个杂种干的?”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挨饿。别玩什么以牙还牙的把戏了。这种事不能再发生了。”洛克说,“提图斯手下的男孩们正在一点点饿死。你觉得他们会干什么?该死,那个野蛮的大块头到处搜捕矮子精,因为他需要火,还有食物。把这两样东西给他,我们就能让分院重新团结起来,恢复文明秩序。也许安东尼娅也会让她的小团体恢复理智。” “安东尼娅?理智?”卡西乌斯狂笑着反问。 “就算我们这么做了,提图斯依然是最有权势的人,”我说,“这解决不了全部问题。” “啊。没错。你们受不了这个。受不了别人强过你。好吧。”洛克使劲拽着他的长发,“跟维克瑟斯或波拉克斯谈谈。挖走他的左膀右臂,如果有必要的话。但分院必须恢复元气,戴罗。不然,等到另一个分院攻过来的时候,我们就输定了。” 第六天,我接受了他的建议。趁提图斯外出奔袭,我冒险去主楼寻找维克瑟斯。不巧的是,提图斯回来得比我预估的早了一点。 “你看上去活蹦乱跳的。”他对我说。我没来得及在石厅里找到维克瑟斯。他用庞大的身躯拦住了我的去路——他的肩膀几乎和墙的厚度一样。我感觉到我身后的走廊里还有别人,是维克瑟斯和其他两个人。我的心往下一沉,这么做太蠢了。“请问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如果你方便回答的话?” “我想把我们侦察到的地图和指挥部的大地图对比一下。”我撒谎说。我口袋里有一块数码板。 “哦,你想把侦察到的地图和指挥部的大地图对比一下,为了马尔斯分院,对吗,高尚的戴罗?” “还能为了谁?”我问,“我们在同一条船上,不是吗?” “哦,我们在同一条船上。”提图斯说完,爆发出一阵假笑,“维克瑟斯,要是我们是一伙的,我们难道不应该把他的地图跟咱们大家分享一下吗?” “那是再好不过了,”维克瑟斯表示赞同,“蘑菇也好,地图也好,都一样。”这么说来,是他打了莉娅。他的眼睛死气沉沉,好像乌鸦眼睛。 “没错。我帮你看一眼吧,戴罗。”提图斯一把抢走了我的地图。我无法阻止他。 “欢迎,”我说,“顺便告诉你,东边远处有敌人的烟火,南边的大森林里好像也有敌人。你喜欢的话可以尽管去袭击。只是要小心,别来不及提上裤子就被逮住了。” 提图斯嗅着空气,没有听我说话。 “既然我们开始分享了,戴罗,”他凑近我的脖子,又抽了抽鼻子,“也许你愿意告诉我们,为什么你身上有烧木头的烟味。” 我一僵,不知该怎么做。 “瞧瞧他多么不安。瞧瞧他是怎么撒谎的。”提图斯的声音充满厌恶,“我能嗅出你的谎言。它们都从你身上滴滴答答地淌下来了。” “活像个觉得热的娘们。”波拉克斯嘲弄地说。他带着歉意冲我耸了耸肩。 “令人作呕。”维克瑟斯冷笑,“一个卑鄙无耻、让人厌恶的娘们儿。”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能说动他,让他背叛提图斯。 “你是个可怜的寄生虫,”提图斯接着说,“不肯服从命令,一点点蚕食着我们的斗志,等着看我们的男孩和女孩慢慢饿死。”他们从后面和两侧围了上来。魁梧的提图斯,还有冷酷的波拉克斯和维克瑟斯,身高几乎不比我矮。“你是个卑鄙的杂种,蛀蚀梁木的虫子。” 我轻松地耸耸肩,试图让他们觉得我并不害怕。 “我们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说。 “哦?”提图斯问。 “很简单,大块头朋友,”我提出建议,“把你的男孩和女孩们叫回来。在别的分院的人跑来把你们杀光之前,停止对刻瑞斯突袭。然后我们来谈火,还有食物的事。” “你以为你能对我们发号施令吗,戴罗?你以为我们会信任你?”维克瑟斯问,“在一个愚蠢的考试里得了高分,就觉得自己比我们强?因为学监先选了你?” “没错,”提图斯咯咯笑道,“他觉得自己该做学级长。” 维克瑟斯把猛禽般的面孔凑到我跟前,嘴唇上带着蔑视的笑,一字一顿地说着。静止不动时端正的嘴唇残忍地向后剥去,一边喷吐着恶臭的气息,一边看着我,打量着我,竭力让我觉得他对我不以为然。他轻蔑地大笑了一声。我看到他抬了一下头,预备往我脸上吐口水。我没躲。一口痰落在我脸上,缓慢地流到我嘴上。 提图斯在一旁看着,脸上带着狼一般狰狞的微笑,眼睛闪闪发光。维克瑟斯寻求鼓励一般向他望去。波拉克斯走上前来。 “你是个被惯坏了的小玩意儿,”维克瑟斯说着,他的鼻子几乎蹭到了我的脸,“那么我就把你两腿之间的那个小玩意儿拿走吧,朋友。” “或者让我离开,”我说,“你好像把门挡住了。” “哦,不!”他大笑起来,看看他的主子,“他装着一点都不怕,提图斯。想避免一场战斗。”他用他那双毫无生气的金色眼睛看着我:“在决斗俱乐部,我弄残过一千个你这样傲慢的小子。” “真的吗?”我怀疑地问。 “像折小树枝一样。然后拿他们的女人寻开心。当着他们的父亲,我让他们多么丢脸啊!我也曾让你这样的小子哭了个够。” “哦,维克瑟斯。”我叹了口气,抑制着愤怒和恐惧,不让自己的声音发起颤来,“维克瑟斯,维克瑟斯,维克瑟斯。我可不是什么寻常小子。” 我向提图斯望去,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然后,我不经意地,像是跳舞一样,用我地狱掘进者的手画出一个半圆,狠狠打在维克瑟斯脖子的一侧。这一下的力量不逊于大锤的重击。他被打垮了。我又用臂肘猛击了他一下,然后是我的膝头和另一只手。要是他站得更稳些,他的脖子早就在挨第一下时断成两截了。他在低于地球的重力中像车轮一样转了半圈,摔倒在地。我的拳脚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哆嗦着,眼睛翻了白。一阵恐惧涌上我的心头。我的身体太强壮了。 提图斯被突如其来的暴力吓呆了,没能拦住我。我从他伸出的手旁逃脱,跑进了大厅。 我没有杀死他。 我没有杀死他。 第二十四章 提图斯的战争 我没有杀死维克瑟斯。但我毁掉了让分院团结起来的可能性。我从主楼的螺旋楼梯狂奔而下,一片呼喊声紧追着我。我从提图斯那些东倒西歪的手下身边跑过,他们正分享着从河里叉到的一点点鱼肉。要是他们知道我做了什么,说不定会把我绊倒。两个女孩看着我跑过,她们听到了首领的叫声,但已经来不及采取行动了。我从她们的身边跑过,逃到主楼的下层门楼,冲进城堡广场。 “卡西乌斯!”我仰头朝我的人睡觉的门楼喊道,“卡西乌斯!”他从窗口探出头来,看到了我的脸。 “哦,该死。洛克!”他叫道,“事情不妙了,把废物们叫起来!” 提图斯手下的三个男孩、一个女孩穿过院子追了上来。他们跑得比我慢,但又有一个女孩离开墙上的哨卡,打算把我截住。是卡珊德拉。她头发里编了许多金属片,叮当作响。她轻松地从八米高的城垛上跳下来,手里握着一把斧子,打算在我跑到楼梯前把我截住。她手上的金色狼戒在渐暗的日光里闪烁着。这景象美极了。 随后,我的人从门楼里倾巢而出,手里拿着凑合使用的包、小刀和用砍下的树枝削成的棍棒。他们很聪明,没有往我这边跑,而是打开了隔开城堡和通向河谷的斜坡道的双重大门。雾气从敞开的大门渗进城堡,他们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只有奎茵没有逃走。 奎茵,马尔斯学院跑得最快的人。她像一只羚羊一样,在圆石铺成的地面上弹跳着,手里挥舞着棍棒跑来救我。卡珊德拉没有看到她,长长的金色马尾辫在夜晚冰冷的空气中一甩——奎茵出其不意地从侧面向卡珊德拉发起了攻击。奎茵奋力把棍子砸向卡珊德拉的膝盖,木头撞击骨头的声音很响,卡珊德拉的尖叫声也很响。她腿骨没断,但人倒在了卵石地上。奎茵没有停步,紧紧地跟在我身旁。我们一起把提图斯的人甩在了身后。 我们在河谷的洼地里找到了其他人。越过崎岖的山坡,我们向北方高地上那座笼罩着浓浓雾气的要塞走去。水汽在我们头发上凝结,像珍珠一样滚落下来。抵达要塞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午夜。那是一座空空的石塔,像个醉酒的巫师一样歪斜地立在一道山涧上方。青苔覆盖着厚重的灰色岩石,雾气包裹着防护矮墙。我们从孤零零的塔楼屋檐里捉到一些鸟,它们是我们在这儿的第一顿饭。有几只鸟逃掉了,我听到它们黑暗中的扑翅声。我们的内战开始了。 不幸的是,提图斯并不是个愚蠢的敌人。他们没有在我们预料的时候攻打我们。我期望他试探进攻并围困我们的北部要塞,他的军队会看到石墙里的篝火,闻到烤得嗞嗞冒油的肉的香味。靠圈养起来的绵羊,我们可以坚守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如果有水的话。我们每晚都可以大吃特吃。那时他们就不攻自破了。他们会抛弃提图斯。但提图斯知道我们的武器是火,于是他避开我们,免得手下的男孩女孩看到我们享受着怎样的奢侈。 他总是和手下在一起,不给他们时间思考。狂暴的搏斗会让人的理智变得迟钝。从第六天起,他们不断突袭刻瑞斯分院。勇敢和暴力的行为会得到奖励。他用血在男孩和女孩脸上画上记号,这让他们觉得无比骄傲。我们悄悄跟踪他们,从灌木和平原上的高草后观看着他们的战争派对。有时我们爬到南部高地离福玻斯塔不远的山顶上,借助地势观看他们围攻刻瑞斯分院的情形。 烟雾从刻瑞斯分院周围升起,仿佛一顶阴沉的王冠。他们砍倒苹果树,把马匹弄瘸,或者偷走。有一次,他们试图将火种带回马尔斯城堡。提图斯手下的突袭战士用绳套从刻瑞斯的城垛上套走了一支火把,但不等他们跑回城堡,刻瑞斯的骑手就追上来,用水把火浇灭。提图斯气得大叫,和他最强的战士——易怒的波拉克斯一起,拖倒了一匹马。骑手从鞍座上滚下来,波拉克斯马上扑了上去。那天他们又捉到了两个奴隶。 和卡西乌斯、洛克在高地上观看攻城战的那天,是我们进入学院的第八天。今天,提图斯骑着抓来的马,带着套索在刻瑞斯城墙下挑衅,要他们的弓箭手朝他和他的马射箭。一个不幸的女孩探出头,想找个更好的角度。她从耳后抽出一支箭,瞄准。射出的瞬间,提图斯把套索向上一抛。绳套像连枷一样从空中甩过,女孩猛地往回一缩,但缩得不够快,绳套套在了她脖子上。提图斯驱马从墙边跑开,拉紧了套索。女孩的朋友手忙脚乱地抓住她,抓得很牢。但他们最后不得不松开手,免得弄断她的脖子。 女孩重重地从城墙顶上摔了下去。她的朋友们的尖叫声响彻整个平原。提图斯拖着她回到欢呼着的追随者身边。在那儿,卡珊德拉踢打着那个女孩,逼她跪下,用我们的旗帜把她变成了奴隶。焚烧庄稼的火舌舔舐着暮色苍茫的天空。几位学监在空中盘旋着,身边还有大壶美酒和一托盘精美的食物。 “暴戾的心会燃起最恶毒的火。”洛克把脸埋在膝盖间,含糊不清地说。 “他胆子真大,”我恭顺地说,“而且他喜欢这样。”我打中维克瑟斯的喉管时,他的眼睛发亮了。卡西乌斯点点头:“太过分了。” “他极具杀伤力。”卡西乌斯赞同地说,但他的想法完全相反。我望着他。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还是个说谎者。” “是吗?”我问。 “普里安不是他杀的。” 洛克不说话了。他比我们瘦小,把头放在膝盖上的样子让他看起来像个小孩。他的长头发扎成了马尾。他伸手给自己绑鞋带,指甲里满是污垢。然后他抬起了头。 “普里安不是他杀的。”卡西乌斯重复了一遍。风在我们身后的山丘间呜咽着。今天的夜来得很慢。卡西乌斯的脸颊渐渐沉入黑暗,但他依然英俊。“他们不可能把普里安和提图斯那样的野兽分在一组。普里安是领袖,不是武夫。他们应该分给他一个容易对付的对手,我们的废物这样的。” 我知道卡西乌斯想说什么。我能从他注视提图斯的神情里看出来。那冰冷的视线让我想起矿坑蝮蛇跟踪猎物时的眼神。我的胸口一阵酸痛,但还是向卡西乌斯期望的方向引导着,鼓动他去噬咬。洛克把头转向我,他注意到了我和卡西乌斯之间略有异样的交流。 “他们会给提图斯安排另外一个人。”我说。 “另外一个人。”卡西乌斯点头。 朱利安。他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来。我也没有。最好能让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溃烂化脓。让我的朋友认为,他的弟弟是我们的敌人杀的。这是一个解决办法。 “血债,血偿,血偿……”洛克耳语般的声音融化在风中,向着西部辽阔的平原,向着火舌跳动的低低的地平线飞去。远处,群山静伏不动,冰冷而黑沉。山顶已经开始积雪。眼前的景象美得让人忘记呼吸,然而洛克的视线始终没有从我的脸上移开。 我发现提图斯的奴隶们并不得力,这让我有点高兴。这些倔强的新奴隶接受的灌输教育远远不如红种人。他们必须服从命令,否则有可能在毕业后被贴上蒙羞者的标签。于是他们刻意严格执行命令,既不少,也不多。这就是他们反抗的方式。他们按照命令,到指定的地点和指定的对象战斗,就算应该撤退也不停止。他们采集他展示给他们看的浆果,就算知道那是有毒的。堆石头的时候也一直堆到石堆倒塌。如果提图斯没有下达命令,就算敌人的要塞在他们眼皮底下大敞四开,他们也只会站在那里抠屁眼。 除了增加奴隶和毁坏刻瑞斯分院的庄稼之外,提图斯勇猛残暴的军队在其他方面都是一团糟。他的手下在浅坑和树后拉屎,为了让刻瑞斯分院的学生中毒,有时也在河里拉。一个女孩往河里拉完屎后掉进了水里,在自己的排泄物里折腾了半天。这是一场滑稽剧,但渐渐的,笑的只有刻瑞斯的学生了。他们安然坐在高墙后面,捕鱼,吃烤炉里烤出的面包,喝蜂房里产出的蜂蜜。 作为对他们的笑声的回应,提图斯把一个男奴隶拖到大门前。那个奴隶身材高大,长着一个长鼻子,面对女孩时总是带着恶作剧的微笑。他以为这只是一场游戏,直到提图斯割掉了他的一只耳朵。然后他像个小孩一样哭着喊起了妈妈。他永远都没法统领战舰了。 学监们,包括刻瑞斯分院的在内,并没有对这种残暴行为加以阻止。他们三三两两地在空中飘浮,观看,医疗机器人一边呼啸一边从奥林匹斯山飞下来,为伤口喷上麻药,或者对严重伤者的头部创伤进行治疗。 进入学院的第二十个早晨,提图斯的人试着用砍倒的树撞开大门。守城者撒下一篮子面包。围困者们为争夺食物大打出手,结果却发现面包里藏了锋利的刀片。惨叫声一直持续到下午。 不等天黑,提图斯的回应就来了。他带着五个新收服的奴隶——包括丢了耳朵的那个——来到离大门一英里的地方。他走在奴隶前面,手里拿着四根长棍。他把棍子分发给奴隶,但不包括他用套索从城垛上拖下来的那个。 他对着刻瑞斯城堡的大门深鞠一躬,摆了摆手,命令奴隶动手殴打女孩。那个女孩和提图斯一样高大健壮,别人很难对她产生怜悯——最开始的时候。 开头的几下,奴隶们打得很轻。然后提图斯提醒,如果他们不服从,他们的姓氏就将永远背负着耻辱。他们开始使劲了,每一下都对准了女孩长满金发的头。他们打了又打,打了又打,最后女孩叫不出声了,金发上染满鲜血。后来提图斯看得乏味了,抓着头发把那受伤的女孩拖回了营地。女孩的身体拖在地上,软绵绵的。 我们在高地上的藏身处看着这一切。卡西乌斯想飞奔到平原上去,莉娅和奎茵两个人才把他拉住。那女孩不会死的,我告诉他。这场杖刑只是在作戏。洛克狠狠往草地上唾了一口,伸手握住莉娅的手。他从她身上获得力量的样子非常奇异。 第二天早晨,我们发现提图斯的报复并没有在杖刑后结束。我们返回城堡之后,提图斯在深夜里潜了回去,把那女孩藏在了刻瑞斯城堡门外。她被捆绑着,嘴也被塞住,身上盖了厚厚的草。然后他让手下的一个女孩装成被殴打的奴隶,在夜里尖声大叫,说自己被强奸了,还有其他的暴行。 在草底下,那个被抓的刻瑞斯分院女孩也许觉得自己安全了。也许她觉得学监会来救她,觉得自己会回到父母身边,回去上骑术课,回到她的布娃娃和书本旁边。然而,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她被从刻瑞斯要塞冲出的骑手们践踏了。刻瑞斯的学生被假装的惨叫激怒,冲出要塞,想把她从提图斯的临时营地救出来。直到听到医疗机器人从身后降落的声音,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医疗机器人把女孩破碎的身躯带回了奥林匹斯山。 女孩没有回来。学监们依然没有干涉。我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是为了什么。 我很想家。莱科斯,当然,但我也想念与舞者、马提欧和哈莫妮一起平静生活过的地方。 现在没有新奴隶可抓了。刻瑞斯分院的人天黑后不再出门,城墙放哨点上也不再点火了。墙外的树已经被砍光,但长长的围墙之内还有庄稼和更多果树。面包依然源源不断地从烤炉里烤出来,河水也依然在他们的墙垛后面流淌。除了糟践他们的土地、偷走剩下的苹果之外,提图斯无计可施,而那些苹果大多数也藏了针和黄蜂的毒刺。提图斯输了。和所有打了败仗的暴君一样,他把火撒到了自己人身上。 第二十五章 部族战争 进入学院第三十天,除了远方的烟火,我依然没有发现别的敌人。刻瑞斯分院的军队在我们的东部领土边缘游荡。他们的骑手不用担心遭受袭击,因为提图斯集团已经撤回城堡了。城堡,不,那儿已经变成了狗窝。 清晨,我和洛克接近城堡。浓雾依然围绕着四座尖塔,日光艰难地试图穿透高地阴暗的天空。城堡里有什么声音透过石墙传了出来,在晨间的宁静中回响着,仿佛锡皮罐头里的硬币。那是提图斯的声音。他大声咒骂着喊他的手下们起床,但后者似乎都不太情愿。有人让他去死,这一点也不奇怪,城堡里仅有的生活设施——几张窄床——无疑会诱发懒惰情绪。我的小部族可享受不到这些。我们只能在噼啪作响的火堆旁蜷成一团,互相依偎着躺在凹凸不平的石头上。哦,我多想再躺在床上啊。 卡西乌斯和我悄悄走上通往门楼的斜坡。雾气太浓,我们几乎看不见脚下的土路。更多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奴隶们好像起来了。我听到咳嗽和咕哝的声音,还有几声叫喊。门轴长长地呻吟了一声,铁链撞击的声音说明大门打开了。卡西乌斯把我拉到路边,隐在浓雾里。奴隶贴着我们走了过去。在昏暗的光线里,他们的脸显得很苍白,两颊瘦得凹下去,头发也脏了,纹章旁的皮肤上糊满泥巴。他从我身边走过,距离很近,我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臭味。我的身体突然僵住了,我怕他闻到我身上的烟味,但他没有。卡西乌斯躲在我身边没出声,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愤怒。 我们悄悄地沿原路返回,在相对安全的树林里看奴隶们干活。他们清理粪便,在长满尖刺的蓟草丛中搜寻遗漏的果实。他们不再是黄金之子。有一两个人少了一只耳朵。维克瑟斯从我的攻击中恢复了过来,脖子上还挂着一块巨大的紫红色淤血。他走来走去,用长棍抽打他们。如果这次的测试是将一个各持己见、互不相容的分院团结起来,我快要不及格了。 拂晓过后,随着温暖阳光的到来,提图斯的兴趣也变了。一阵吵闹声传到卡西乌斯和我耳边。我们起了鸡皮疙瘩。尖叫声,是从马尔斯城堡的高塔传来的。那叫声不比寻常,让人的心绪变得黯淡。 当我还是小孩子时,在莱科斯,一个桂冠舞会后的夜晚,母亲在我们家的石桌旁为我盛汤。那时我父亲去世刚满一年。基尔兰、莉娅娜和我坐在一起,他们俩都不超过十岁。一盏灯孤零零地悬在桌子上方,一会儿亮一会儿灭,只能照到母亲胳膊肘以上的部分,其他地方都被尸衣一般的黑暗包裹着。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尖叫。因为离得远,还要穿过居住区九曲十八弯的巷道,那尖叫声听起来有点发闷,但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汤在勺子里摇动的样子和母亲颤抖的手。那尖叫并非出于痛苦,而是厌恶。 “他对那些女孩做了什么……”卡西乌斯用蛇一样的咝咝声对我说。黑夜正在散去,我们悄悄离开城堡。“他是个野兽。” “这是战争。”我说,尽管这些词语在我自己听来都很空洞。 “这是个学校!”他提醒我,“要是提图斯这么对待我们的女孩怎么办?莉娅……还有奎茵?” 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会杀了他。”卡西乌斯替我回答,“我们会杀了他,把他的阴茎割下来塞到他嘴里。”我知道他想起了提图斯对朱利安做的事。 我没有理会卡西乌斯低声嘟囔的话,抓住他的手臂拉着他离开了城堡。城堡的门夜里都会上锁,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再次感到无助,和丑八怪丹恩把伊欧从我身边拉走时一样。但现在的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的双手变成铁拳。我已不是那时的我了。 返回要塞的路上,我们看到空中出现了一点亮光。费彻纳脚穿金色反重力靴降了下来,嘴里嚼着泡泡糖,发觉我们不友善的视线后,他捂住了胸口。 “我做了什么,年轻的朋友们,你们非要这么瞪着我不可?” “他不把女孩们当人!”卡西乌斯爆发般地吼道,脖子上血管暴凸,“她们是黄金之子,而他却像对待狗一样,像对待粉种人一样对待她们。” “要是他把她们当粉种对待,那是因为她们在这个小世界里的表现跟我们大世界里的粉种没什么差别。” “你在开玩笑。”卡西乌斯无法理解,“她们是黄金种,不是粉种。他是个野兽。” “那就像个男人一样阻止他。”费彻纳说,“只要他还没一个接一个地把她们杀掉,我们就不会干涉。所有伤口都会愈合,这一类的也会。” “你说谎。”我告诉他。我为了伊欧受的伤从来没有愈合过。伤痛一辈子都不会消失。“有些东西是不会淡化消失的。有些伤害永远无法弥补。” “我们没有动手是因为他的人比我们的多。”卡西乌斯啐了一口。 我突然有了个主意:“我们能解决这个问题。” 卡西乌斯转向我。他听出了我话语中的杀意,我也从他谈论提图斯时的眼神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我们之间有种奇异的同感。我们都是火焰和坚冰造就的。尽管我不清楚谁是火焰,谁是坚冰。就算这样,我们依然被极端的情绪控制着,不管我们本人喜不喜欢。所以我们才进了马尔斯分院。 “你有个计划。”卡西乌斯说。 我冷冷地点头。 费彻纳注视着我们,咧嘴笑了:“早就该有了。” 我的计划从一个让步开始。只有做过丈夫的人才做得出这样的让步。我描述细节的时候,卡西乌斯忍不住哈哈大笑。第二天早上,我们把事情告诉奎茵,她也扑哧笑了,然后像头小鹿一样飞快地跑了,带着我的正式道歉到迪亚摩斯塔找安东尼娅。按照计划,她会带着安东尼娅的答复,在城堡北方弗洛河边的一个物资隐蔽处和我们碰头。 卡西乌斯带着余下的人驻守在我们的新要塞里,以防提图斯趁我和洛克不在时发动攻击。白天,我和洛克在隐蔽处等着,奎茵没有来。黄昏近了。尽管天黑,我们还是开始搜寻她从迪亚摩斯塔过来时可能走的路。我们一直找到了石塔跟前一个被密林环绕的小山脚下。五个提图斯的手下在塔下懒洋洋地躺着。洛克一把抓住我,拖着我躲到树林的灌木丛里。他指指五十米外的一棵树。维克瑟斯正躲在高处的树枝上。他们抓住了奎茵?不,她跑得很快,不会被他们抓住。是谁背叛了我们吗? 凌晨,我们赶回了要塞。我肯定以前曾比这一次更累,但记不得是哪次了。我的鞋子很合适,但脚上还是磨出了无数水泡,脖子也因为长时间的日晒而脱了皮。事情不妙。 莉娅在要塞门前迎接我们。她拥抱了洛克后,像看父亲一样仰视着我。她和平时怯懦的样子不太一样。她小鸟般的身体发着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你得杀了那个肮脏的畜生,戴罗。你一定得把那家伙的睾丸割下来。” 提图斯。“出什么事了?”我扫视了一圈,“莉娅。卡西乌斯呢?” 她把经过告诉了我。 提图斯在奎茵离开石塔的路上捉住了她。他们毒打她,然后提图斯送来了她的一只耳朵。他想激怒我,因为他们以为奎茵是我的女人,而提图斯自以为摸透了我的脾气。他们得到他们所期待的反应,只是并非来自我。 卡西乌斯负责守夜,等大家都睡着了,他偷偷跑到城堡,向提图斯发起挑战。这位杰出的少年太傲气了,认为黄金种数百年来的荣耀和传统压得过短短几周就把提图斯集团吞没的疯狂。统帅的儿子犯了个错误。他优越的地位不管用了,他还不习惯这一点。在真实的世界,他本可以毫发无伤。但在这个小世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不会死的。”我说。 “没错,我不会死的,你这精灵种!”卡西乌斯光着上身,一瘸一拐地从要塞走了出来。 “卡西乌斯!”洛克倒吸了一口气,脸变得煞白。 卡西乌斯的左眼肿成了一条缝,另一只眼血淋淋的。他的嘴唇裂开了,肋下一片青紫,三根脱臼的手指像树根一样耷拉着,肩膀也不太对劲。其他人难过地看着他。卡西乌斯是统帅的儿子,他们闪闪发光的骑士,现在却伤得一塌糊涂。从他们苍白的脸色和萎靡的神情中,我看出来,他们没见过美丽的人遭受折磨的情景。 我见过。 他身上有尿味。 他竭力用玩闹的口气描述事情的经过:“我要求和他决斗,他们把我揍得够呛。用铲子照我脑袋侧面狠狠来了一下。然后他们围着我站成一圈,撒了泡尿。他们把我捆起来扔在臭得要命的主楼里,但波拉克斯做好人把我放了,还答应在我们需要时把大门打开。” “我刚知道你竟然这么愚蠢。”我说。 “当然,他想当王室骑士。”洛克嘟囔道,“他们除了决斗什么都不干。”他晃了晃长长的头发,扎在上面的皮条沾了泥土:“你该等我们回来的。” “事情发生了就发生吧,”我说,“计划照常进行。” “好吧,”卡西乌斯哼了一声,“到时候把提图斯留给我。” 第二十六章 野?马 那次的事情之后,有什么东西从卡西乌斯身上消失了。他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所向无敌的少年不太一样了。这次受辱改变了他。尽管我说不出哪里变了。当我帮他把手指复位后治疗肩伤的时候,他痛得倒了下去。 “谢谢你,我的兄弟。”他对我说完,双手扶住我的脑袋两侧把自己支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出这样的词句。“这次考验我失败了。”我没有出言反驳,“我像个傻瓜一样冲了过去。换作是别的什么地方,他们一定会把我杀掉。” “至少你没有丢掉性命。”我说。 卡西乌斯轻声笑起来:“只丢了尊严。” “还不错。那东西你有的是。”洛克微笑着说。 “我们得把她救回来。”卡西乌斯不再做鬼脸,他看看洛克,然后转向我,“奎茵。我们必须把她救回来,在他把她弄到塔里之前。” “我们会的。”我们当然会。 卡西乌斯和我按照计划向东走去,走得比哪一次都远。我们没有离开北部高地,但一直走在高地边缘,下面的开阔平原始终在我们视野之内。向东,向东。我们的长腿走得又快又远。 “东南方有一个骑手。”我说。卡西乌斯没有去看。 我们穿过潮湿的河谷,在一个水深而黑的湖边,我们和一群小鹿隔着湖面一起喝了点水。我们腿上糊满了烂泥。虫子在冰冷的湖面上滑行着。我俯身喝水,泥土从手指间冒出,感觉非常舒服。我在水里浸了浸脑袋,和卡西乌斯一起吃起羔羊肉干来。肉里没有放盐。我的胃因为蛋白质而绞痛起来。 “你觉得咱们走到城堡东边的哪里了?”我问卡西乌斯,向他背后一指。 “也许有二十公里吧。不好说。感觉会更远一些,但我刚开始觉得累。”他直起身体,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一看,“啊。看到了。” 一个女孩骑着有花斑点的野马,正在河谷边缘观察我们,鞍子上拴着一根包裹起来的长条形东西。我看不出她所属的分院,但我见过她。那次我从马提欧给我的小马驹背上栽了下来,她就是管我叫精灵种的那个女孩。 “我想骑她的马回去。”卡西乌斯告诉我。他的左眼还没法看东西,但他多少迫使自己把冒险精神找了回来。“嘿,亲爱的!”他叫道,“该死的,我肋骨好疼。好漂亮的坐骑!你是哪个分院的?” 这让我很担心。 女孩策马跑到离我们十米远的地方,她领口和袖子上的纹章用两块布条遮住了,脸上用混了动物油脂的蓝莓汁画了三条斜线。我们看不出她是不是刻瑞斯的人。她可能来自南部森林,东边,或者东北方的高地。 “瞧啊,两个马尔斯分院的。”她嘲弄地开了口,看着我们的纹章。 卡西乌斯可怜巴巴地鞠了一躬。我没有动。 “呃,棒极了。”我用鞋子朝一块石头踢了一脚,“你好……野马。纹章很漂亮。马也是。”我让她知道,有马匹很珍贵。 她身材娇小脆弱,脸上的微笑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她在嘲讽我们:“你们在这野地里干什么呢,收割庄稼?” 我拍了拍镰刀:“我们家里的足够吃了。”我指了指南边的城堡。 她忍着没有嘲笑我那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 “那是当然。” “我不想和你交恶。”卡西乌斯勉强用被揍得很惨的脸挤出一个微笑,“你美得让我目瞪口呆。用你马鞍上那个盖着布片的东西敲敲我,把我带回你的要塞吧。我愿意做你的粉种仆人,只要你保证不把我分给其他人,并且每晚都温暖我。”他步履不稳地向前迈了一步,伸出一只手,“还有每天早晨。”女骑士连退了四步,直到他放弃偷她的马。 “哦,你真是迷人,美男子。看看你手里那把干草叉,你应该还是个了不起的战士。”她朝他眉目传情。 卡西乌斯挺起胸膛,以示赞同。 她等了一会儿,等他明白过来。 然后她叹了口气。 “哦。嗯,你瞧,我们要塞里除了和分院主神相关的东西之外,其他工具一概没有。所以,你们应该已经和刻瑞斯分院的人碰过面了。”她嘲弄地在马鞍上把身子往前倾了倾,“你们没有庄稼。你们刚和有庄稼的人交战过,并且你们显然没有更好的武器,否则就会带在身边。这说明刻瑞斯的人也在这一地区。很可能在森林边适合庄稼生长的低地上,或者在那条大家都在谈论的大河不远的地方。” 她有一张心形的脸,眼睛里含着笑意,嘴上满是讥笑,长长的金发编成许多小辫垂在身后,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们在树林里?”她问,“也可能在北边的高地上。哦,太有趣了!你们的武装有多差?显然你们没有马。你们分院真可怜。” “糟透了。”卡西乌斯表示。 “看起来你挺自豪的。”我把镰刀往肩上一放。 她抬起一只手摇了摇:“呃,算是吧。比那位美男子自豪多了。他太容易泄底了。”我把身体重心移到脚趾上,想看看她能否注意到。她马上驱马后退:“哦,哦,收割者,你也打算坐到我马鞍上来吗?” “我只想试试把你从那上面弄下来,野马。” “想跟我在泥巴里滚上一遭,是吗?哦,我们商量一下如何?我让你上来,不过你得给我提供更多信息。你们的城堡在哪儿?塔楼呢?你们的势力范围有多大?我会做个仁慈的主人。” 她戏谑地上下打量着我,眼睛里闪着像狐狸一样狡黠的光。这对她来说仍是一场游戏,而这意味着,在她所属的分院,人们还保持着文明。看清她的类型之后,我非常嫉妒。卡西乌斯没有说谎,她的确相当漂亮。但我还是愿意把她从马上打下来。我跑累了,并且接下来还有一场危险的游戏要玩。 “你的初选排名是多少?”我问道,后悔当时没注意看。 “比你高,收割者。我记得墨丘利想要你想得要命,但初选官们不让他第一轮选你。原因和你的愤怒指数有关。” “你的排名比我高吗?那你就不是墨丘利的人了,因为他们选了个男孩,也不是朱庇特的,因为他们选的是个该死的大块头。”我竭力回忆还有谁比我更早被选中,但没成功,于是我微笑了,“你不该这么虚荣。这样我就不会猜出你属于哪个分院了。” 我注意到她黑色束腰外衣下有把小刀,但还是没想起她是被谁选走的。那时我没有注意。以卡西乌斯对女孩的留心程度,他应该记得她,不过此刻他心里也许只装得下奎茵和她失去的那只耳朵。 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可以离开野马了。她很聪明,会猜出其余的部分。但没有马我们很难脱身,我觉得她并不太需要她的马。 我装出一副无聊的样子。卡西乌斯注意着周围山上的动静。然后,我突然浑身一僵,好像看到了什么一样,小声在他耳边说“有蛇”,眼睛看着马前蹄附近的地面。他也朝那儿望去。女孩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尽管心里明白这是个诡计,她还是探身向马蹄间看了一眼。我猛地冲刺而出,向十米外的她扑去。我的动作很快,她也一样,但她失去了平衡,必须后仰一下才能让马转身躲避。马在泥地里趔趄着后退。我猛地扑到她身上,在马儿跑开的瞬间用强壮的右手抓住她的长辫子。我拼命想把她从马背上拖下来,但她比地狱之火还灵活。 我扯下了她的一把金色卷发。野马逃掉了。她哈哈大笑,为失去的头发咒骂着。然后,卡西乌斯的干草叉呼啸着飞了出去,把马绊倒了。那个女孩和马一起摔在了泥乎乎的草地上。 “哦,该死,卡西乌斯!”我吼道。 “对不起!” “你会害死她的!” “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 我跑过去查看她是不是摔断了脖子。要是她死了,一切就完了。她一动不动。我俯下身寻找脉搏,突然感觉有把刀擦过了我的腹股沟。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扭到一边,把刀夺了下来。我把她按在地上。 “我知道你想跟我在泥地里打滚。”她的嘴讥讽地笑了,然后像索求亲吻一样噘了起来。我连忙缩回去。她却吹起口哨来。计划变得更复杂了。 我听到了马蹄声。 那些人他妈的都有马,唯独我们没有。 女孩冲我眨了眨眼。我撕掉遮在纹章上的布片,她是密涅瓦分院的。希腊人称呼那位女神雅典娜。十七匹马翻过山丘,气势汹汹地冲下河谷,他们手里举着电击枪。他们是他妈的从哪儿弄到电击枪的? “跑吧,收割者,”野马讥笑道,“我的军队来了。” 我们没有多少路好跑。卡西乌斯跳进湖里。我从野马身上跳起,跟在他后面跑过泥地跃过湖岸,一起跳进了水里。我没游过泳,但很快就学会了。 我们在小湖的湖心踩着水,密涅瓦分院的骑兵们讥笑着我们和刻瑞斯的人。虽然是夏天,湖水非常冷,还很深。天快黑了。我的四肢麻木了。密涅瓦的人把湖团团围住,等着我们耗尽体力。我们不会累的。我兜里有三个杜洛包,我往里面吹满空气,给卡西乌斯两个,自己留一个,靠它们的浮力漂在水面上。密涅瓦的人看上去无意下水,所以我们暂时安全。 “洛克这会儿应该已经把火点起来了。”游了几个小时之后,我对卡西乌斯说。因为伤势和低温,他情况很糟。 “洛克会点火的。相信他……朋友……相信他。” “我们本来也应该到家了。” “不过到目前为止,计划进行得比我预计的顺利。” “你看上去很无聊,野马!”我喊道,牙齿不停地打着战,“下来游一圈怎么样?” “然后搞得体温过低吗?我可不傻。记住,我是密涅瓦的人,不是马尔斯的!”她在岸上笑道,“我更喜欢在你们城堡的壁炉前暖暖身子。看到了吗?”她指指我们身后,和三个高大的男孩迅速说了些什么。他们三个之中有一个像黑曜种人一样高,他的肩膀像夏天午后的雷雨云一样庞大。 远处升起一条粗大的烟柱。 终于开始了。 “那群没用的杂种到底是怎么通过考试的?”我大声问道,“他们泄露了城堡的位置!” “要是我们能回去,我要让他们淹死在自己的尿里。”卡西乌斯用更大的声音回答,“除了安东尼娅,她太漂亮了。” 我们的牙齿不停打着战。 那十八个骑兵认为马尔斯学院的人愚蠢极了,没有马,毫无防备。 “收割者,美男子,我得和你们道别了!”野马向我们喊道,“在我带着你们的旗帜回来之前,别把自己淹死。我会让你们做我可爱的保镖。我会给你们两顶一模一样的帽子,但在那之前,我们得教会你们动脑子!” 她带着十五个骑兵飞奔而去,那个体格庞大的男孩骑马跟在她身边,仿佛一个巨大的影子。她的追随者们边骑边呼喊着。她留下两个骑兵给我们做伴。我们的农具躺在岸边的泥泞里。 “野、野马是个婊、婊、婊、婊子。”卡西乌斯发着抖,勉强说道。 “她真、真吓人。” “让、让我想——想起我妈、妈了。” “你、你、你有点不、不对劲。” 他点头表示赞同:“这么说来……计、计划算是奏效、效了。” 如果我们能离开礁湖并且不被俘虏的话。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和黑暗一起到来的是高地浓雾中的狼嚎。我们开始往下沉,杜洛袋子里的空气开始从压力孔往外漏。我们本可以借着夜色溜走,但留下的两个密涅瓦学生并没有懒散地坐着烤火。他们无声无息地在黑暗中巡逻,我们不知道他们的位置。他们怎么就不傻乎乎地待在自己的城堡里闹内讧,和我们的人一样呢? 我又要沦为奴隶了。也许不是真的奴隶,但这不重要。我不会输。我不能输。如果我沉下去,如果我任由计划失败,伊欧的死就毫无意义了。但我不知道该怎样打败我的敌人。他们聪明,运气总是在他们那一边。伊欧的梦想和我一起沉到了幽暗的湖底。我决定上岸,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在这时,有什么惊到马了。 然后一声尖叫划破了湖面。 我听到一阵号叫。恐惧沿着脊柱一路爬上我的背脊。不是狼嚎。不可能是我想的那样。蓝光一闪,一把电击枪被甩向空中。那个男孩又尖声咒骂了一句。他挨了一刀。有人跑去支援他,蓝色电光又闪了一次。我看到一头黑色的狼站在一个男孩身上,旁边还躺着一个。然后又是黑暗。寂静。紧接着,医疗机器人拉着凄惨的警报声从奥林匹斯山飞了下来。 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安全了。从水里出来吧,你们这两条鱼。” 我们游向岸边,在泥潭里喘着气。我们的体温过低,这不会让我们死掉,但我的手指变得很迟缓,烂泥从指缝里往外冒。我的身体抖得像正在干活的钻探工。 “矮子精,你这个疯子,是你吗?”我叫道。 第四个小团体从黑暗中溜了出来。他穿着被他杀死的那头狼的皮,那玩意从他的脑袋一直垂到小腿骨。这小子个头真他妈小。黑色制服上的金色被他用泥糊住了,还有他的脸。 卡西乌斯跪着爬起来,紧紧拥抱了塞弗罗:“哦,你、你真美,真、真美,矮子精,你美极、极了。还很臭。” “他蘑菇吃多了吗?”矮子精越过卡西乌斯的肩头问道,“别碰我,精灵种。”他推开卡西乌斯,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 “你把他们杀、杀掉了?”我发着抖问。我俯身扒掉他们的干衣,换下我的湿衣服。他们还有脉搏。 “没有。”塞弗罗把头一扬,“我应该杀了他们吗?” “为、为、为什么问我,我又不、不是你的学监。”我大笑起来,“你知道规矩。” 塞弗罗耸耸肩:“你和我很像。”他轻蔑地看了一眼卡西乌斯,“但跟他也很像。所以说,我该把他们杀掉吗?”他不经意地问。 卡西乌斯和我交换了一个吃惊的眼神。 “不、不。”我们同声说。这时,医疗机器人过来把两个密涅瓦学生带走了。塞弗罗让他们受了重伤,他们没机会完成游戏了。 “请、请你告诉我们,你是怎、怎么穿着狼皮,跑、跑到这种地方来的?”卡西乌斯问。 “洛克说你们俩往东走了,”塞弗罗简单而无礼地回答,“计划照常,他说。” “密、密、密涅瓦的人到城堡了吗?”我问。 塞弗罗朝草地上吐了口口水。两个月亮在他脸上投下可怖的阴影。“我怎么会知道?我来的路上见到他们了。但你什么优势也没有,你知道的,这计划行不通。”塞弗罗真是来帮我们的吗?当然,他的协助是从列出我们的不足开始。“要是密涅瓦的人进了主楼,他们会干掉提图斯,占领我们的地盘。” “没错,这就是我们的目的。”我说。 “他们会夺走我们的旗子——” “我们必须冒这个风险。” “——所以我把旗子从主楼里偷出来,埋在林子里了。” 我早该料到这一点。 “你把它偷出来了!就这么偷出来了!”卡西乌斯放声大笑,“发了疯的小东西!你真是疯了。最后一个入选的家伙,一个百分之百的疯子!” 塞弗罗看上去很生气。有点高兴,但还是生气。“就算这样,我们也不能保证他们会离开我们的领土。” “你怎、怎么看?”我问道。我的身子还在发抖,但我已经不耐烦了。他早该成为我们的帮手。 “很显然,我们得弄到让他们老老实实滚回去的筹码,等他们除掉提图斯之后。” “没错。没、没错。我明白了。”我抖掉最后一丝寒意,“但我们该怎么做?” 塞弗罗耸耸肩:“把密涅瓦的旗子抢来。” “等、等等,”卡西乌斯发着抖说,“你知道该怎么干吗?” 塞弗罗嗤之以鼻:“你以为我一直在干什么,蠢货?躲在树丛里手淫吗?” 卡西乌斯和我对视了一眼。 “差不多。”我说。 “说实话,是的。”卡西乌斯表示赞同。 我们骑着密涅瓦的马向东部高地奔去。我不太会骑马,卡西乌斯则无疑骑得很好,于是我很快学会了如何才能抱紧他青紫的肋部。我们往脸上涂了泥,在夜里看上去和影子差不多。看到我们的马、电击枪和纹章,他们会把我们当作自己人。 密涅瓦的城堡位于一片起伏不平的山坡上,到处都是野花和橄榄树。两个月亮照在斜坡上,猫头鹰在扭曲的树枝上咕咕啼叫。我们来到砂岩筑成的密涅瓦要塞门前,大门上方的矮墙里传来一个声音,叫住了我们。塞弗罗披着狼皮,不太适合让他们看到,于是就去担任退路的警戒了。 “我们找到了马尔斯的驻地,”我朝上喊道,“喂!该死的快把门打开!” “口令。”城垛里的哨兵懒洋洋地说。 “胸脯屁股脑袋!”我大声喊。塞弗罗上次到这里来时听到了他们的口令。 “正确。弗吉尼娅和骑兵们呢?”哨兵向下吼道。 他指的是野马吗? “去抢他们的旗子了,朋友!那群可怜虫连马都没有。我们说不定还能占据他们的城堡!” 哨兵信了。 “真是个好消息!弗吉尼娅是个魔鬼。琼把晚饭做好了。去厨房拿点吃的,要是你乐意,一会儿来我这儿。我快无聊死了,需要点消遣。” 门响了一声,非常缓慢地打开了。当门开到足够我们纵马并肩跑进去的时候,我笑了起来。卡西乌斯和我甚至连守卫的面都没见到。这个城堡和我们的不太一样,干燥、洁净,没有那么大的压迫感。在底层的砂岩柱子之间有花园,还有橄榄树。 两个女孩端着几杯牛奶走了过来。我们躲进阴影里,让她们走了过去。他们不点火把,也没有火堆,只有很小的蜡烛,远处的敌人无法发现他们,但也方便了我们四处潜行。那两个女孩好像很漂亮,因为卡西乌斯做了个鬼脸,装出要跟她们上楼的样子。 他冲我一笑,循声向厨房走去,我则去寻找指挥室,最后在第三层找到了。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黑暗的平原,窗前平摊着密涅瓦的地图。我们分院的城堡上空飘浮着一面着火的旗子。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另一个要塞——戴安娜分院的城堡——在密涅瓦分院南方的森林里。他们的发现只有这些。 他们做了一个记分板,用来统计各自的成就。一个叫帕克斯的人看上去很可怕。他独自俘虏了八名奴隶,还让医疗机器人出动了九次,好把学生带走。我推测他就是像黑曜种人一样高大的那个。 我没能在指挥室找到他们的旗子。和我们一样,他们不会蠢到把旗子随便乱放。这时,我闻到从窗缝飘进来的烟味。卡西乌斯在放火。他们这间屋子多漂亮啊,比马尔斯分院的漂亮多了。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 我毁了他们的地图,砸坏了一座智慧女神密涅瓦的雕像,用一把找来的斧子在他们美丽的长桌上凿出了马尔斯的名字。我想把其他分院的名字也刻上去,让他们摸不着头脑,但我更想让他们知道这是谁做的。这个分院太整洁,太有秩序,太平庸了。他们有首领,有突袭队,有哨兵(虽然太嫩),有厨师,有橄榄树,热牛奶,电击枪,马匹,蜂蜜,还有战略。这些密涅瓦的家伙。骄傲的蠢猪。让他们变得更马尔斯一点吧。让他们也感受一下暴怒和混乱的滋味。 外面传来了喊声。卡西乌斯放的火蔓延开了。一个女孩冲进指挥室。我举起斧子,她差点吓昏过去。伤害她是没有意义的。我们没法抓俘虏,非常困难。于是我抽出镰刀,举起电击枪。我脸上涂着泥,金发乱作一团,看上去可怕极了。 “你是琼吗?”我咆哮道。 “不……不,为什么?” “你会做饭吗?” 尽管害怕,她还是笑了出来。三个男孩出现在拐角。两个比我粗壮,但比我矮。我像狂怒的神祇一样吼叫着。哦,他们跑得多快啊。 “有敌人!”他们尖声叫喊,“有敌人!” “他们在塔里!”我一边下楼梯一边不断叫喊着迷惑他们,“在顶楼!到处都是!他们人太多了!有几十个!几十个!马尔斯的人来了!马尔斯的人来了!”烟雾弥漫开来,喊叫声也响成了一片。 “马尔斯!”他们尖叫着,“马尔斯来了!” 一个少年从我身边蹿过。我抓着他的领子,把他从窗口扔到了下面密涅瓦学生集合的院子里,把他们打散了。我冲进厨房。卡西乌斯的火放得不错,屋子里烧得不很厉害,一个女孩一边哭叫一边扑打着火焰。 “琼!”我叫道。她一转身,正好扑到我的电击枪上。她颤抖了一下,电流麻痹了她的肌肉。就这样,我偷走了他们的厨师。 卡西乌斯找到我时,我正扛着琼跑过花园。 “这该死的是怎么回事?” “她是厨师!”我解释说。 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密涅瓦的学生一片混乱,纷纷逃出要塞。他们以为敌人已经进了塔楼,大本营变成了火海。他们以为马尔斯的人正在全力进攻。卡西乌斯拉着我跑到他们的马厩。他们扔下了七匹马。我们往干草堆里扔了支蜡烛,然后带着六匹马冲出了被烟火和混乱统治的要塞大门。我没能拿到旗子——正如我们所计划的。塞弗罗说要塞有个隐蔽的后门。我们打赌,城堡沦陷时,负责保护旗子的人、迫切地想逃出去的人,都会走这个门。我们猜对了。 两分钟后,塞弗罗和我们会合了。他一边在狼皮下大声号叫一边向我们奔来。远处,敌人抱着电击枪,徒步追在他身后。现在轮到他们没有马了。他们无法把那面闪闪发光的猫头鹰旗从他满是泥巴的手里抢回去。我把昏迷不醒的厨师横放在鞍前,和他们俩在满天星斗下策马飞奔,掉头向我们满目疮痍的高地驰去,一路笑着,欢呼着,号叫着。 第二十七章 愤怒分院 我们在福玻斯塔找到了洛克,和他在一起的还有莉娅、苦脸、小丑、蓟草、野草和卵石。我们有八匹马了——两匹是在湖边偷到的,六匹来自密涅瓦的城堡。我们把它们加到了计划之中。卡西乌斯、塞弗罗和我从桥上越过密德斯河。一个敌方斥候飞快地跑到北边,向野马报警去了。安东尼娅带领着其他五匹马朝斥候逃走的方向,向北包抄;洛克他们徒步从南边包抄。 几匹马里只有我那匹没被涂上泥浆。那是一匹漂亮的母马。我左手举着密涅瓦的金色旗帜,看起来威风凛凛。我们本可以把旗藏到安全的地方,但必须让他们知道旗在我们手里。虽然偷到旗子的人是塞弗罗,但他并不想扛着,他太喜欢他那两把波纹形的匕首了。我觉得他甚至会跟它们说悄悄话。卡西乌斯不能举旗,有其他的事需要他做。并且,旗子在他手里的话,会让他看起来像是首领。这可不行。 我们在死寂中策马越过平原。雾气在林间涌动,我从中穿过。卡西乌斯和塞弗罗奔驰在我两边,我看不到也听不到他们。什么地方有狼在嚎叫,塞弗罗也号叫以示回应。我的马受了惊吓,我竭力让自己坐得稳当一些,但还是从马背上摔下来两次,卡西乌斯的大笑声从黑暗中传来。我几乎想不起这一切都是为了伊欧、为了发动叛乱而做的。今晚我总算有了游戏的实感,因为我终于开始从中找到乐趣了。 我们的城堡被占领了。矮墙上的火光告诉了我这一点。城堡高高耸立在俯视着河谷的山顶上,火把在雾气弥漫的黑暗中折射出古怪的光晕。马蹄轻盈地踏在潮湿的草地上。密德斯河在我右边,水声汩汩,仿佛夜里病恹恹的小孩。卡西乌斯也在那个方向,但我看不到他。 “收割者!”野马在雾中大喊,她声音里的戏谑消失了。她离我四十米远,在通往城堡的坡道底部。她探身向前,在鞍桥上方交叉着双臂,六个骑手列在她身边。其他人肯定在守卫城堡,不然我一定听得到动静。我看着她身后的男孩,帕克斯高大极了,长矛在他戴着连指手套的手中纤细得像一根权杖。 “你好,野马。” “看样子你没有淹死。淹死的话就省事多了。”她的聪明面孔沉了下来,“你是个邪恶的家伙,知道吗?”她去过城堡里了,没有语言能形容她的愤怒,“强奸?残损肢体?谋杀?”她啐了一口。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说,“学监们也没有。” “是的。你什么都没有做。现在你抢到了我们的旗子。美男子也在雾气里躲着吗?请便吧,装作你不是他们的领袖。装作你对此没有任何责任。” “负有责任的是提图斯。” “那个大块头杂种?哦,帕克斯已经教训过他了。”她指了指一旁那个怪物般的男孩。帕克斯的头发剃得很短,小眼睛,下巴厚而结实,中间有一道沟。相比之下,他的马只有狗那么大。他裸露的手臂中仿佛包裹着巨石。 “我不是来聊天的,野马。” “你是要来割掉我的耳朵吗?”她冷笑一声。 “不。但矮子精会来找你。” 这时,她的一个人惨叫着从马鞍上滑了下去。 “这该死的是怎……”一个骑手喃喃地说。 他们身后,两把匕首滴着鲜血。塞弗罗像发疯一样长声号叫起来。和他同声号叫的还有五六个,安东尼娅和她半数的福玻斯戍卫队从北方的山坡冲下来,骑着涂了泥巴的马。他们在浓雾中像疯子一样嘶吼着。野马的士兵团团转圈。塞弗罗又干掉一个。他没有使用电击长矛。医疗机器人的尖叫划破夜空。不知何时,空中到处都是前来观战的学监。墨丘利跟在所有人后面,把怀里的酒瓶挨个儿扔给他们。我们抬头看着他们古怪的模样;马儿仍在飞跑。时间停止了。 “为了混战!”肤色很深的阿波罗在空中嘲笑地说。他的金色长袍表明他刚从床上起来,“为了混战,干杯!” 被卷入混乱的野马高声发号施令。又有四个骑手冲出大门,从坡道赶下来支援。该我上场了。我用力把密涅瓦的旗帜插在地里,高声命令士兵们开始屠杀。我在马腹上用力一踢,母马蹒跚地向前一冲,几乎把我甩落。马蹄重重践踏在潮湿的土地上,我的身体随之抖动。我用强壮的左手握紧缰绳,右手抽出镰刀。嘶吼出声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又成了一个地狱掘进者。 见我猛冲过来,敌人马上七零八落地逃开。我的狂怒让他们迷惑不解。那是塞弗罗的疯狂,是战神马尔斯超出常人的野蛮。人们四散逃走,只有一个骑手没逃。帕克斯跳下马背向我冲来。 “帕克斯·欧·忒勒玛纳斯!”那个巨人一边怒吼,一边向我走来,嘴角直冒泡沫。我用脚跟狠踢马腹,长声号叫起来。帕克斯一肩撞在我的马胸前,把它弄倒了。可怜的畜生惨叫起来。世界翻了个个儿,我从马鞍上直飞出来,越过马头栽倒在地。 我头晕眼花,跌跌撞撞地跪坐起来。周围的地已经被马蹄踩得稀烂了。 到处都是疯狂厮杀的人。安东尼娅的人冲散了野马的侧翼。他们的武器很原始,但把对方的马吓得够呛。几个密涅瓦分院的学生落下了马。其他人策马冲向他们的旗子,然而卡西乌斯从浓雾里跳出来,把他们的兵力打散了,而安东尼娅手下的另外六个人埋伏在树林里,预备给他们迎头痛击。马在那儿跑不快。 我条件反射地避开一根冲我脑袋刺来的长矛,握着镰刀站了起来。我向一个手腕劈下去。太慢了。我回忆着叔叔在废弃矿道里教给我的有重击动作的舞步,像舞蹈一样动。收获之舞的动作像流水一般源源不绝,我的镰刀砍进一个膝盖。那个黄金种人的骨头没有碎裂,但从马背上滚了下来。我侧身旋转,再次出击,砍断一只马蹄。那匹马倒了下来。 又一支电击长矛向我刺来。我避开矛尖,用我红种人的手把它夺了过来,把放电的尖端刺进了攻过来的马肚子。马倒下了。一座小山把它推到一边,向我扑来。是帕克斯。好像怕我蠢得认不出他一样,他大声向我吼叫着自己的名字。他的父母把他培养成了一个能够带领黑曜种部队从敌舰的破口进攻的人。 “帕克斯·欧·忒勒玛纳斯!”他用巨大的长矛击打着胸膛。头发蓬乱的小丑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被打得向后飞了出去,“帕克斯·欧·忒勒玛纳斯!” “来舔我裆部!”我嘲笑地说。 我被马身从背后重重地撞了一下,踉跄着向那个怪物扑了过去。我要倒霉了。他本可以用长矛刺穿我,但他却抱住了我。我感觉自己被一只金色巨熊抱住了,而那熊还在不停地吼叫着他那该死的名字。我的背咯咯作响。天啊。他要把我的脑袋挤碎了。我的肩膀痛得要命。他妈的,我没法喘气了。我从没见识过这种力气。神啊。他简直是个泰坦巨人。有人在号叫。十几个声音在同声号叫。我的背要裂了。 帕克斯发出胜利的吼叫:“我制伏了你们的头领!我要在你们头上撒尿,马尔斯!帕克斯·欧·忒勒玛纳斯打败了你们的头领!帕克斯·欧·忒勒玛纳斯!” 我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我心中的怒火没有消失。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借着最后的狂怒大吼一声。这样做很卑鄙。帕克斯是个值得敬重的对手。我用膝盖撞扁了他的睾丸。一次又一次,两边都是。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他惨叫着摔倒了。我在学监们的喝彩声中昏倒在泥地里,压在他身上。 战斗结束后,塞弗罗一边在俘虏口袋里搜刮,一边把我昏过去之后的事告诉了我。我和帕克斯互相放倒之后,洛克、莉娅和我手下的其他人冲进了河谷。那个狡猾的女孩野马躲进城堡,和六个士兵勉强守住了。被俘的马尔斯学生在被她的旗尖碰触额头之前不会听她使唤。这是个好机会。我抓了她十一个人,洛克把旗子挖了出来,把他们都变成了奴隶。城堡外墙是无法突破的,我们可以把他们围住,但刻瑞斯的人随时都可能来。如果他们来了,卡西乌斯会把密涅瓦的旗子交给他们。这也可以把他支开,让我的首领地位更加坚固。 洛克、安东尼娅和我一起到门前找野马谈判。我的一根肋骨裂了,走路一瘸一拐,连呼吸都疼。走到门口时,洛克后退了一步,让我站在最显著的位置。安东尼娅皱了皱鼻子,也这么做了。刚才的战斗让野马浑身是血,我没能从她俊俏的脸上找到一丝笑意。 “学监什么都看到了。”她严厉地说,“他们知道在……在那地方发生了什么。一切——” “都是提图斯干的。”安东尼娅疲惫地拉长了调子。 “只有他一个人?”野马看着我,“那些女孩哭个不停。” “谁也没有死,”安东尼娅厌恶地说,“她们很软弱,但会恢复的。虽然发生了一些事情,但黄金子民没有蒙受损失。” “黄金子民……”野马喃喃地说,“你怎么能这么冷酷?” “小姑娘,”安东尼娅叹了口气,“黄金本来就是冷的。” 野马怀疑地抬头看着安东尼娅,摇摇头:“战神马尔斯很可怕。你们和他还真是相配,不是吗?野蛮黑暗的时代已经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 我可不想听一个黄金种人对我说教德性。 “我们希望你们撤出城堡,”我告诉她,“这样我就把我们抓到的俘虏还给你们,不把他们变成奴隶。” 山脚下,塞弗罗手握旗杆,站在俘虏旁边,用一根马鬃在满脸不高兴的帕克斯身上挠痒痒。 野马把一根手指使劲戳在我脸上。 “这里是学校,明白吗,嗯?不管你的学院打算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你们的人喜欢表现得残忍无情,可这里是有限制的。在这个学校,在这个游戏里,你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都是有限制的。在学监看到了你们的所作所为,明白了你们的能力所在之后,在他们那些成年人眼里,你们表现得越野蛮,就越是愚蠢。你以为他们想让一群野兽成为社会的领导者吗?谁愿意成为野兽的导师?” 一个幻象出现在我眼前。奥古斯都看着我妻子被吊在半空,眼神像矿坑蝮蛇一样毫无生气。野兽会希望在学徒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的。 “他们需要的是有想象力的人,人民的领导者,而不是屠杀者。我们的行为是有限制的。” 我厉声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该死的限制。” 野马的下颚咬紧了。她猜出了事情的发展方向。总之,把这幢可怕的城堡还给我们并不会给她带来损失,硬要保住它才会。她说不定也会遭到塔楼里那几个女孩的待遇,而这是她从未料想过的。我看出来她想走,但她心中的正义感让她饱受折磨。她觉得我们应该付出代价,学监们应该从天上下来,加以干涉。大多数孩子都认为游戏应该是这样的。一起侦察的时候,卡西乌斯这么跟我说过一百遍。但游戏不是这样的,因为生活不是。在真实生活中,众神不会从天而降为我们主持公道。能这么做的是有权力的人。这就是他们想教我们的,不只是夺取权力时的痛苦,还有丧失权力时的绝望——当你不再是黄金种时的绝望。 “刻瑞斯分院的奴隶归我们。”野马提出要求。 “不,他们是我们的。”我慢吞吞地说,“我们想怎么对待他们就怎么对待他们。” 她看了我许久,思考着。 “那把提图斯交给我们。” “不行。” 野马喝道:“把提图斯交给我们,否则免谈。” “你谁都别想带走。” 她还不习惯被拒绝。 “我想保证他们的安全。我要提图斯付出代价。” “你的想法连个屁都不是。在这里,你选择什么,你就得到什么。这是课程的一部分。”我拔出镰刀,把刀尖插在地上,“提图斯属于马尔斯分院。他是我们的。所以,你请便,试试看带不带得走他。” “他会受到正义的裁决。”洛克向野马保证。 我转身怒视着他:“闭嘴。” 他低下头,知道自己不该开口。但没关系。野马的眼睛不看洛克,也不看安东尼娅。斜坡下的河谷中,她的士兵跪在莉娅和昔皮欧面前,蓟草和野草坐在帕克斯身上,这回轮到她俩挠他痒痒了。她也不看他们。野马不去看我的利刃,只盯着我。我向前探了探身。 “如果提图斯强奸了一个女孩,而她碰巧是个红种人,你会怎么想?”我问道。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但法律已有答案:什么都不会发生。这根本不算强奸,除非受害者身上有奥古斯都这类权威家族的纹章。但这种罪行依然是对她主人的反抗。 “看看你四周,”我低声说,“这里没有黄金种人。我是个红种,你也是红种。我们都是红种,直到我们中的某个人获得了足够的权力。那时我们才会有权力,制定我们自己的法律。”我重新站直,提高了声音,“重点就在于此。让你在一个并非由你统治的世界上饱受惊吓。安全和正义是别人给不了的,只能靠强权缔造。” “你应该期望这不是真的。”野马轻声对我说。 “为什么?” “因为有个男孩和你的想法一样。”她的脸阴郁起来,仿佛接下来她必须说出的话让她十分后悔,“我的学监管他叫胡狼。他比你聪明、冷酷,也比你强壮;要是其他人都像畜生一样任意行事,他就会赢得这场游戏,把我们都变成奴隶。”她恳求地看着我:“所以,请你快点进化吧。” 第二十八章 同?胞 我在马尔斯城堡点起了第一堆火。我假装火柴是从一个密涅瓦学生那里弄到的。我们把琼从简易牢房里带出来,很快她就用羊肉和我手下采来的药草做出一顿丰盛的大餐。我的团队装作这是几周以来他们吃的第一餐。饥饿让分院里的其他人相信了这个谎言。这时,密涅瓦的人早已动身回家了。 “现在怎么办?”其他人在广场上吃饭的时候,我问洛克。主楼里依然肮脏,火堆的光照亮了污秽。卡西乌斯去看奎茵了,我身边只有洛克一个人。 提图斯的团伙安静地聚在一起。女孩们不肯跟男孩说话,因为她们亲眼看到了他们中的几个做的坏事。吃东西的时候,他们都垂着头。他们很羞愧。安东尼娅的人和我的人坐在一起,瞪着提图斯的手下,眼神里满是厌恶和不信任,尽管他们的肚子填饱了。从口角演变成拳脚斗殴的冲突已经发生了好几次。我以为胜利会让他们团结起来,结果并非如此。分歧比任何时候都更严重,只是现在我无法定义它。我认为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 洛克没能给我我期待的答案。 “学监没有干涉,因为他们想看我们能不能、会不会做出审判,戴罗。这是一场对更深层次品质的考验。我们该怎样制定法律?” “精彩。”我说,“但那又怎么样?我们该把提图斯抽一顿,还是杀了他?这就是法律。” “是吗?难道不是报复?” “你是诗人,你自己想吧。”我把一块石头从城墙上踢了下去。 “我们不能一直把他捆在地下室里。你清楚这一点。他在那里一天,我们就一天不能从目前的呆滞状态中恢复,继续前进。而该怎么处置他,必须由你来决定。” “不是卡西乌斯吗?”我问,“我想他有权说出他的想法。不管怎么样,他要求过处置权。”我不想与卡西乌斯分享领导权,但也不希望他毫无建树、前途黯淡地离开学院。这是我欠他的。 “处置权?”洛克咳嗽起来,“你知道这句话听起来有多野蛮吗?” “也就是说卡西乌斯必须靠边站?” “我像爱兄弟一样爱着他,但他不行。”洛克窄窄的脸绷紧了,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胳膊上,“卡西乌斯领导不了这个学院,在发生过那样的事之后。跟过提图斯的男孩和女孩们也许会服从他,但不会尊敬他。他们不会认为他比自己强大,就算这是事实。戴罗,他们朝他身上撒过尿。我们是黄金子民,我们从不遗忘。” 他是对的。 我懊丧地撕扯头发,瞪着洛克,好像他对我太苛刻了。 “你不明白这对卡西乌斯的意义。朱利安死后……他必须取胜。那件事之后,他不能一直是他们记忆中的样子。不能。” 为什么我会如此关心? “这对他来说连个屁都不是。”洛克微笑着附和着我说过的话。他把麦秆一样纤细的手指放在我的上臂上,“他们永远不会怕他。” 在这个地方,畏惧是必不可少的。卡西乌斯明白这一点。在通往成功的路上他还缺少什么呢?安东尼娅没有走远。打开了大门的波拉克斯也没有。他们在几米外的地方徘徊不去,等着加入我的势力。塞弗罗和蓟草盯着他们,狡猾地咧嘴笑着。 “你也是为了这个才待在这儿的吗,诡计多端的鼬鼠?”我问洛克,“来分享荣耀?” 他耸耸肩,使劲咬着莉娅带给他的羊腿。 “去你的。我是来吃东西的。” 我在地下室找到了提图斯。见到高塔里的奴隶女孩之后,密涅瓦的人把他捆起来,揍得他浑身是血。这是他们的正义。我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他微笑起来。 “你在突袭里杀了几个刻瑞斯的人?”我问。 “舔我的蛋吧。”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我躲开了。 我尽量忍住不去踢他。今天一个帕克斯已经够了。提图斯胆子很大,居然问我发生什么事。 “马尔斯分院现在我说了算。” “怎么,拉密涅瓦分院的人来替你干脏活?不想面对我?标准的金种懦夫。” 我害怕他,却不知道原因。我单膝跪地,直视他的眼睛。 “你是个该死的蠢货,提图斯。你一点都没有进化,始终没有通过第一场测试。你以为暴力和杀戮就是游戏的全部。白痴。这是文明,不是战争。你得先有文明,才能拥有军队——而你一头扎进了暴力里,好像他们要的就是这个。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不给马尔斯任何东西,却给其他分院这么多物资?因为我们应该疯狂地战斗,但不是像你一样,毫无意义地自我毁灭。我看穿了这个测试。现在我成了英雄,不是篡权者。而你只是一只关在地牢里的食人魔。” “哦,精彩,太精彩了!”他试图用绑着的手鼓掌,“我才不在意呢。” “你杀了几个人?”我问。 “不够多。”他巨大的脑袋歪向一边。他的头发油乎乎的,被泥土染得发黑,仿佛他刻意要把金色盖住。他好像很喜欢泥土,指甲缝里面、闪光的皮肤上都是。“我尽量砸烂他们的脑袋,赶在医疗机器人来之前把他们弄死。但它们的动作总是很快。” “你为什么想杀他们?我不明白这里面的意义。他们是你的同胞。” 他对我的话嗤之以鼻。 “你也许改变了局势,杂种。”他大大的眼睛比我印象中平静许多,满含悲伤。我意识到他不喜欢自己。他身上藏着某种异常悲怆的东西,被我当成傲慢的东西并不是傲慢,只是蔑视。“你说我残酷,但你有火柴和碘酒。别以为我闻你之前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快饿死了,而你靠着你找到的东西当上了首领。所以别跟我说什么道德了,你只是个背后捅刀的杂种。” “那你为什么没有采取措施?” “波拉克斯和维克瑟斯怕你,其他人也是。他们觉得矮子精会在他们睡觉的时候杀了他们。唯一不怕你的是我,我又该采取什么措施?” “你为什么不怕我?” 他大笑起来:“你不过是个背着甩刀的小杂种。一开始我觉得你很硬气,以为我们对事情的看法相似。”他舔了舔流血的嘴唇,“你和我很像,但你眼神里的寒意让你比别人更坏。但你并不冷酷。你关心那群废物。” 我的眉毛扭在了一起:“这怎么讲?” “很简单。你交朋友。洛克,卡西乌斯,莉娅,奎茵。” “你也一样啊。波拉克斯,卡珊德拉,维克瑟斯。” 提图斯厌恶地扭歪了脸:“朋友?”他啐了一口,“和他们交朋友?那群黄金种?他们是怪物,没有灵魂的杂种。一群食人族,所有人都是。他们做过的事和我做的没有两样,但是……呸!”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那样对待奴隶,”我说,“强奸,提图斯,你强奸了她们。” 他的神情平静而残酷:“是他们先干的。” “谁?” 但他没有听见。他突然对我说起他们怎样带走了“她”,当着他的面强奸了“她”。之后,隔了一个星期,那群渣滓又来了,想再干一次。于是他杀了他们,砸扁了他们的脑袋。“我杀了那些他妈的狗杂种。现在他妈的我让他们的女儿们也尝到了这种滋味。” 我好像迎面被打了一拳。 哦。该死。 一阵寒意传遍我全身。 他妈的。 我步履不稳地后退了。 “你他妈的怎么了?”提图斯问。如果我是黄金种,我也许不会注意到,或者会因为他奇怪的措辞而迷惑不解。但我不是黄金种人。“戴罗?” 我匆匆返回大厅。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他的憎恨,厌恶,他的报复。食人族会吃同类的肉。他管他们叫食人族。波拉克斯,卡珊德拉,维克瑟斯——谁是他们的同类?他们的同类。黄金种。他妈的,而不是该死的。提图斯说的是他妈的。黄金种人从不这么说,从来都不。而且他管我的武器叫甩刀,而不是收割者的镰刀。 哦。该死。 提图斯是个红种人。 第二十九章 统?一 提图斯是舞者担心我会成为的人。他和哈莫妮一样,是为复仇而活的生物。提图斯指挥的叛乱会在数周内失败。更糟的是,如果提图斯继续这样做,继续如此不稳定,我也会落入危险的境地。舞者说谎了,或者他也不知道还有其他红种人接受雕刻,戴上了黄金种的面具。还有多少我们这样的人?阿瑞斯在这里,在殖民地联合会里安插了多少?在学院里呢?一千个或者一个都已经不重要了。提图斯的弱点让所有被改造成黄金种的红种人处于险境。伊欧的梦想也在危险之中,而这是我无法容忍的。伊欧不是为了让提图斯杀死几个黄金小鬼才赴死的。 我在武器室里饮泣,我知道我必须怎么做了。 这双手将染上更多血污。因为提图斯是一条疯狗,必须被处理掉。 早晨,我把提图斯拖到分院前面的广场上。昨夜盛宴的残留物已经被清理干净。我把奴隶也叫了出来,让他们看着。几个学监在高空翻飞,旁边没有医疗机器人。这想必意味着他们无声的赞同。 我当着他前党羽的面把他按在地上。他们静静地看着,头顶浓雾,双脚不安地刮蹭着圆石铺成的冰冷地面。一阵寒意从我手中的杜洛钢镰刀传到我掌心里。 “我以强奸、人身伤害以及意图谋杀分院同学的罪名,宣判提图斯死刑。”我说出了理由,“有人对我的宣判权表示异议吗?”我先扫视了一眼天上的学监们。他们一声没出。 我盯着残酷的维克瑟斯。那块瘀血还没完全消退。接着,我的视线移到卡珊德拉身上。我甚至看了一眼暴躁的波拉克斯,他救了卡西乌斯,为我们打开了城门。他站在洛克身边。忠诚在这里是如此不堪一击。 我自己的忠诚呢。我要杀死一个红种人,因为他杀了黄金种人。他和我一样掘土挖洞。他有着和我一样的灵魂。死后,他的灵魂会飞到死亡山谷,但在活着的时候,他的悲哀让他变得愚蠢而自私。他本应是个更好的人。红种人要比此刻的他善良,不是吗? 提图斯的人一言不发,他们犯下的罪行现在都在他们首领身上,会在他死后消失。我这样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转的。 “我反对,”提图斯说,“并向你发起挑战,狗杂种。” “我接受你的挑战,朋友。”我简单地鞠了一躬。 “那么就按照剑士工会的规矩来一场决斗吧。”洛克宣布。 “那么,我要选……”提图斯看了一眼我的镰刀,“我要选直剑。不要弯刀。” “悉听尊便。”我说完,向前走了一步,然后我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肘部,我的朋友从后面走了过来。 “戴罗,他是我的。”卡西乌斯冷冷地在我耳边说。“你记得吧?”我没有做出任何确认的表示,“我请求你,戴罗。请让我为贝娄那家族增光添彩。” 我看看洛克,他摇了摇头,站在卡西乌斯身后的奎茵也摇头。但我是这里的领袖。我也的确向我的朋友做出过承诺,而他现在已经承认了我的权力。他在请求,而不是在要求我。于是我假装考虑了一会儿,接受了他的请求。我退到一边,卡西乌斯走上前,深谙击剑的他,手中握着一把直剑。那把武器很丑,但他用石头打磨过。 “废物。”提图斯嘲讽地说,“棒极了。等咱们打完,我会很高兴再往你身上撒一次尿的。” 提图斯擅长的是打架,擅长泥泞中的混战和内讧。不知他是否清楚,今天他多么轻易就会送命。 洛克用灰在两个决斗者身边画了个圆圈。小丑和苦脸抱着一堆武器走了出来。提图斯挑选了一把五天前他从刻瑞斯分院抢来的宽刃大剑。金属在石头上的摩擦声在院子里回荡着。他把剑挥了一下,两下,检查着金属。卡西乌斯没有动。 “已经吓得尿裤子了吗?”提图斯问,“别害怕,我下手会快一点。” 进行完必要的仪式之后,洛克宣布决斗开始。 卡西乌斯并不心急。 丑陋的武器撞在一起,响起脆弱的声音。声音刺耳。剑刃崩开了,他们咧嘴笑了起来。但刀刃找到血肉的时候是多么安静啊。 唯一的声音是提图斯的吸气声。 “你杀了朱利安,”卡西乌斯轻声说,“贝娄那家族之子,朱利安·欧·贝娄那。” 他把剑刃从提图斯腿上拔出来,刺进另外一个地方。然后再拔出来。 提图斯放声大笑,无力地摇晃着。这景象令人感到可悲。 “你杀了朱利安。”猛刺的同时,他不断重复这句话。我把视线移开。提图斯早已断气;奎茵脸上泪如泉涌,洛克把她和莉娅带走了。我的军队一片寂静。蓟草往圆石地上啐了一口,伸手搂住卵石的肩膀。小丑看上去比平时更沮丧了。学监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卡西乌斯的狂怒充斥了整个广场,有如一曲献给他温和的兄弟的残酷安魂曲。这是复仇。它看上去是如此空虚。 我浑身冰冷。 变成这样的应该是我,而不是我不幸的手足提图斯——如果这是他的真名。他的命运本不该如此。 我想哭。我推开我的士兵走过去,愤怒和悲伤在我胸中积聚着。从洛克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望着我,面色像死人一样苍白。 “那不是正义。”他喃喃地说着,不看我的眼睛。 我没有通过这次测试。他说得对,这不是正义。正义是公正且不带感情的。我是首领,我做出宣判,执行的本来也该是我,而我却将复仇行为正当化了。这颗癌瘤将无法切除;我使之恶化了。 “至少卡西乌斯重新得到了他们的畏惧,”洛克嘟哝,“但你只做对了这一件事。” 不幸的提图斯。我把他埋在河边的小树林里。希望这能让他的灵魂更快地找到那条山谷。 那天夜里我无法入睡。 我不知道他们伤害的是他的妻子、姐妹,还是他的母亲。我不知道他来自哪个矿区。他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他的痛苦打垮了他,我的也在绞刑台上打垮了我。但我得到了重新来过的机会。而他的在哪里? 我希望死亡能带走他的痛苦。直到他死前的一刻,我都不曾爱过他;他必须死,但他依然是我的手足。我祈祷他能在那座山谷里找回平静,而当我们在那儿再次相见的时候,我们可以像手足一样彼此拥抱,他会原谅我,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梦想,都是为了我们的人民。 我的名字旁边已经有三条横线,离学级长之手更近了。 卡西乌斯的名字也上升了。 但学级长只能有一个。 我睡不着,于是替换卡珊德拉去守夜了。城垛被浓雾围裹,我们就把绵羊拴在城墙外,如果有敌人,它们就会叫。我闻到一股不寻常的气味,浓厚,带着点烟味。 “来点烤鸭肉?”我转过身,发现费彻纳正站在我身旁。他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搭在低窄的额头上,身上没披金色盔甲,只套了件带金条纹的黑色束腰外衣。他递给我一块鸭肉。那东西的气味让我的胃咕咕叫起来。 “我们都应该看不惯你才对。”我说。 他露出惊讶的神情:“会这么说的小鬼,通常是打算解释他们为什么没觉得不爽。” “你和其他学监什么都看得到,对吗?” “连你们怎么擦屁股都看得到。” “你们没有阻止提图斯,因为这是课程的一部分。” “你真想问的是,我们为什么没阻止你。” “为什么没阻止我杀他。” “是的,小崽子。他在军队里会是个有用之材,你不觉得吗?也许当不上运筹帷幄的军事执政官,但他会是个很好的将军,带着身穿星域战甲的士兵,冒着暴雨般倾泻在脉冲护盾上的火雨穿越敌人的大门。你见过钢铁暴雨吗?他们直接从轨道上把人发射下去占领城市?他适合干这个。” 我没有回答。 费彻纳用黑色袖子擦了擦嘴上的油。 “生活就是最有效的学校。很久以前,他们让小孩低头读书。他们要花上很多年才能学到点什么。”他轻敲自己的脑袋,“但我们有学习仪器和数据终端了;我们金种人还有其他低阶种族替我们做科学研究。我们不需要学习化学或者物理,我们有计算机和其他人去做这些。我们要学习的是人性。为了统治,我们要学习的是政治、心理学和行为科学——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行为有多么绝望,群落是怎样形成的,军队是怎样运作的,事情是怎样出问题的、原因是什么。而这些东西只有在这里才能学到。” “不,我明白用意,”我嘟哝道,“犯错误会让我学到更多东西,只要我不被他们弄死。”我曾想做殉道者。我从那段经历里学到了多少东西啊。 “很好。你可犯了不少错误。你是个任性的小崽子。但这个地方要你做的就是整理头绪,去学习。这种生活……你们有医疗机器人,有机会从头来过。剧本都是编好的。你应该已经猜出来了,第一次考验,入学测试的目的是要你们学会权衡需要和感情。第二次考验是要你们处理团体内部的争端。之后会有更多考验,更多从头再来的机会,更多东西要学。” “我们里面死多少是在许可范围以内的?”我突然问。 “别担心这个。” “多少?” “每年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都会给出一个限度,但今年我们还远远没达到,尽管有胡狼。”费彻纳微笑着说。 “胡狼……”我说,“那天晚上医疗机器人急匆匆地往南飞,是不是就是因为他?” “我说出了他的名字吗?哎哟。”他咧嘴一笑,“我想说的是,医疗机器人效率很高。它们几乎能治好所有创伤。但当卡西乌斯发现杀死他弟弟的真凶的时候,那些东西还会那么及时吗?” 我的胃抽紧了。 “他已经杀死了害死朱利安的凶手。看样子你没好好看。” “当然。当然。墨丘利觉得你很出色。阿波罗觉得你是这儿最软弱的。知道吗,他真的很不喜欢你。” “无所谓。” “哦,你应该有所谓才是。阿波罗人缘可好了。” “好吧。那么,你怎么认为?你是我的学监。” “我认为你有一个古老的灵魂。”他望着我,把身体靠在矮墙上。城堡外大雾弥漫。有狼在雾气深处嚎叫着。“我认为你和外面那只野兽一样。你是狼群中的一员,却沉浸在深深的悲哀和孤独中。我猜不出这是为什么,亲爱的孩子。这一切都是如此有趣,如此令人享受!我从没这么快活过。” “你也是,”我说,“你很孤独,说话总是含讥带讽,和塞弗罗一样,但这只是一张面具。因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不是吗?你很穷吗?在某个方面,你总是个局外人。” “因为我的相貌吗?”他短促而大声地笑了起来,“那有什么?我长得不像阿多尼斯一样美,你就觉得我是个青铜种?”他往前一倾,因为他的确介意我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话。 “你长得丑陋,吃东西像猪一样粗野,但是,费彻纳,你嚼代谢增强剂,而不去找雕刻师,他们能把你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只消一秒钟,他们就能让你的肚腩消失。” 费彻纳下颚上的肌肉动了动。他生气了吗? “我为什么要去找雕刻师?”他突然像蛇一样咝咝地说,“我能赤手空拳杀死一个黑曜种人。黑曜种人!我的辩论和协商能力胜过白银种人。我能做绿种人做梦都想不出的数学问题。我为什么要改变自己的外形呢?” “因为它阻碍了你。” “虽然我出身低微,但我有自己的格调。我是有身份的人。”他斧子般瘦窄的脸丝毫不怕我反驳,“我是黄金子民,人类中的王者。我从不为了别人改变自己。” “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但你为什么要嚼代谢增强剂?”他没有回答。“还有,为什么你只做到学监?” “学监是个有威望的职位,小子。”费彻纳厉声说,“我是初选官们投票选出来代表分院的人。” “但你不是统帅,手里没有舰队。你连中队裁决官都不是。更不是什么总督。能做到你刚才说到的那些事的人有几个?” “没有几个,”他异常平静地说,满脸怒容,“几乎没有。”他向上望去:“你抢到了密涅瓦分院的旗子,想要什么奖励?” “但主意是塞弗罗想到的啊!”我说,我意识到这次交谈结束了。 “他把这个主意交给了你。” 我要了马匹、武器和火柴。他简单而粗暴地答应了,转身要走。这时,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我在他开始起飞时抓住了他的胳膊。这时,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的神经仿佛被火烧灼,疼痛像沾着强酸的针一般刺入我的手和胳膊。我倒吸一口气。整整一秒钟的时间,我的肺部无法正常工作。 “该死的。”我咳嗽起来,摔倒在地上。他穿了脉冲护甲。我根本没看到脉冲生成器在哪儿。那东西和脉冲盾相似,只不过是嵌在盔甲里面的。 他停了下来,微笑了。 “胡狼,”我说,“你提到了他。那个密涅瓦女生也提到了这个人。他是谁?” “首席执政官的儿子,戴罗。和他相比,提图斯只是个哭闹的小孩。” 第二天早晨,体形庞大的马已经在野地里吃着草了。狼群试图把一头小母马拖倒,一匹灰白色种马冲了过去,踢死了一匹狼。我要下了这匹马。其他人管它叫奎特斯,意思是“最后一击”。 它让我联想到拯救了安德洛墨达的天马。我们莱科斯的歌曲里唱到过的马。我知道,要是有可能,伊欧会喜欢在它背上骑一会儿的。 直到许多天后我才意识到,他们是为了嘲笑我在提图斯之死中充当的角色,才给我的马取了这个名字。[5] 第三十章 戴安娜分院 一个月过去了。提图斯死后,马尔斯分院强大了一点,力量的源头不是优等生,而是差生,我的人,还有中等学生。我明令禁止虐待奴隶。出身刻瑞斯分院的奴隶在维克瑟斯和其他一些人面前依然战战兢兢,除了为我们生火做饭,没什么其他用处。我们在城堡里养了五十头山羊和绵羊,以备应付敌人的围困,木柴也收集了不少。但我们没有水。我们来到这儿的第二天,盥洗室的水泵就停了。我们没有水桶,无法在城堡内储水以应对可能发生的围困。我猜这不是巧合。 我们将盾锤打成脸盆,用头盔将下方河里的水运到高高的城堡里。我们砍树,把树干挖空做成水槽。我们掀起石块,掘地凿井,但挖得不够深,始终无法穿过泥浆层,我们只好用石头和木材把井壁砌起来,拿它当水窖用。但水总是漏出来。于是我们只有木头水槽可用。我们绝不能被围困。 主楼干净多了。 目睹了提图斯的遭遇之后,我要求卡西乌斯教我剑术。我学得异乎寻常地快。我使用的是直刃剑。镰刀已经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但我从不使用它。重点不在于学习直刃剑的用法——那东西和光剑差不多——而是学习敌人会怎样用它对付我。我也不希望卡西乌斯知道我用镰刀作战的方法。要是他发现朱利安是我杀的,那弯曲的刀刃将成为我最后的希望。 我的克拉瓦格斗术并不精湛。我踢技不佳,但好歹学会了如何打断敌人的气管。我也学会了正确使用双手的方法。我不再胡乱抡拳或做出毫无意义的格挡。我的速度很快,攻击致命,但我不喜欢克拉瓦格斗术的规矩。我只想做个高效的战士,仅此而已,但克拉瓦格斗术似乎执意要教我学会如何保持内心平静,而这会导致失败。 现在我和卡西乌斯与朱利安一样把手高高举起,肘关节与双眼齐平,这样不管是攻击还是格挡都是自上而下的。有时,当卡西乌斯提起朱利安的时候,我能感到黑暗又在我心中升起。我想学监们一定在看,还在笑,在他们眼里,我一定像个操纵人心的恶魔。 我忘了卡西乌斯、洛克和塞弗罗是我的敌人,我是红种,而他们是金种。我忘了终有一天我会把他们斩尽杀绝。他们视我如兄弟,而我无法抗拒,也只能待他们如手足。 与密涅瓦分院的战争逐渐缩小成小队之间的小规模战斗,双方都没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我想与他们激战一场,而野马不想冒险。激将法对他们很难奏效,和我的战士相比,荣耀和暴力的诱惑对他们来说小得多。 密涅瓦分院的学生做梦都想抓住我。帕克斯一看到我就发狂。野马甚至向安东尼娅提出过条件——或者说,安东尼娅曾经声称她这么做过——要用一份共同防卫合约、十二匹马、六支电击长矛和七个奴隶作为代价,让她把我交出来。当她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说谎。 “要是这么做能当上学级长,你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会把我卖掉。” “没错。”她正一丝不苟地修着指甲,被我打断的时候,她不自在地说道,“既然你知道了,这就算不得出卖了,亲爱的。” “那你为什么不接受?” “哦,废物们都指望着你呢。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卖你,后果会是灾难性的。等你把什么事搞砸了,没错,等你时运不佳的时候,也许我会这么做。” “或者说,你在等待出价更高的人。” “对极了,亲爱的。” 我们都没有提到塞弗罗。我知道,如果她胆敢对我不利,她依然害怕他会割断她的喉咙。现在他形影不离地跟着我,身上穿着他的狼皮。他有时徒步,有时骑一匹黑色的小母马。他不喜欢穿盔甲。野狼可以任意地靠近他,就像他是狼群的一员。因为我们圈起了绵羊和山羊,狼群很饿,他猎到鹿的时候,它们会来吃。杀牲口的时候,卵石总留一些肉在墙外,用孩子一般的眼神望着三五成群走过来的狼。 “我杀了它们的头狼。”被我问起狼群为什么会跟着他的时候,塞弗罗回答说。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会儿,在狼皮里短促而顽皮地龇牙一笑:“别担心,你的皮我穿不合身。” 我把差生交给塞弗罗指挥,因为我知道,也许只有他们才会让塞弗罗喜欢。最初他对他们视如无睹,但慢慢地,我注意到夜里的嚎声变多了。其他人管他们叫夜啸。经过塞弗罗几晚的指导后,他们都穿上了黑色的狼皮大衣。他们总共有六个:塞弗罗,蓟草,苦脸,小丑,卵石,还有野草。看着他们时,他们的脸仿佛是从野狼那利齿交错的喉咙里探出来似的。我派他们做一些不会弄出什么动静的任务。没有他们,我不敢确定我还会不会是首领。我的士兵会在我经过的时候,用耳语般的声音吐出诋毁的话语。那些陈旧的伤口还没有愈合。 我需要一场胜利,而野马不肯和我交战,密涅瓦三十米高的城墙也没有那么容易逾越。塞弗罗在指挥室踱来踱去,说游戏的设计太愚蠢了。 “那些该死的家伙知道,谁都突破不了对方的城墙。谁也不会在没有胜算的前提下全力进攻。尤其是野马。帕克斯或许会这么干,他是个蠢货,四肢强壮得像神祇,满脑子却只想着砸烂你的睾丸。我听说你砸烂了他一边的睾丸。” “是两边。” “我们应该把卵石和矮子精放到投石机里扔到他们墙里面,”卡西乌斯建议说,“当然,我们得先有投石机……” 与野马的战争让我身心俱疲。在南方或者西边,胡狼正在壮大力量。在某个地方,我的敌人,首席执政官的儿子,正跃跃欲试,要把我毁掉。 “我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对。”我告诉塞弗罗、奎茵、洛克和卡西乌斯。除了他们,指挥室里没有其他人。秋天的微风把正在枯萎的树叶气息带了进来。 “哦,把你的高见说来听听吧。”卡西乌斯笑着说。他躺在几把椅子上,脑袋枕着奎茵的大腿,奎茵正玩弄着他的头发。“我们都等不及了。” “这个学校已经存在了……呃……三百年了吧?他们早已把所有可能性都看穿了。我们遇到的、他们设计出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可以克服的。塞弗罗,你说我们攻不下那座城堡,对吗?好吧,学监们肯定是知道的。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打破他们的模式。我们需要一个盟友。” “对付谁?”塞弗罗问,“假想敌?” “密涅瓦分院。”洛克回答说。 “这主意太蠢了。”塞弗罗哼了一声,把一把匕首擦干净,插回袖子里,“他们城堡的战略意义不大。没有价值,一点都没有。我们需要的是靠近河流的地方。” “我们不需要刻瑞斯分院的烤炉吗?”奎茵问,“我想吃面包了。” 我们都想。只有肉类和浆果的饮食,让我们只剩骨头和肌肉了。 “是的,如果这游戏要一直玩到冬天。”塞弗罗把指节按得啪啪响,“但城堡是攻不破的。愚蠢的游戏。我们需要他们的面包和水源。” “我们有水源。”卡西乌斯提醒他。 塞弗罗失望地长叹一声:“我们得离开城堡才能取水,傻瓜先生。要是我们被敌人围困了该怎么办?没有水源,我们只能守五天。喝牲畜的血能撑七天,然后我们身体里的盐分就会把我们弄垮。我们需要刻瑞斯的城堡。还有,那些收庄稼的浑蛋不会打架保命,但他们手里有别的东西。” “收庄稼的?哈哈哈!”卡西乌斯嘶声大笑起来。 “都静一静。”我说。但他们没有闭嘴。对他们来说这很有意思,只是一场游戏。他们并不渴切取得胜利。在我们荒废的分分秒秒里,胡狼的势力一刻不停地在壮大着。野马和费彻纳谈到他时的神情让我毛骨悚然。或者这都是因为他是我敌人的儿子?我本应渴望杀死他,而此刻我一想到他的名字就恨不得逃得远远的,然后躲起来。 这是我的领导地位正在消失的征兆。但我必须保持稳固。 “安静!”我说,他们终于不做声了。 “我们看到过地平线上的火光。胡狼在南方出没,用战火吞噬了一切。” 胡狼这个名字让卡西乌斯咯咯笑了起来。他认为那只是一个我编造出来的幽灵。 “你能不能别听到什么都笑?”我厉声对卡西乌斯说,“这不是什么该死的玩笑,或者说,你觉得你弟弟的死也是为了寻开心?” 这句话封住了他的嘴。 “在我们采取任何行动之前,”我强调,“必须先消灭掉密涅瓦分院,还有野马。” “野马,野马,野马。我觉得你只是想跟野马上床。”塞弗罗哼道。奎茵不赞同地哼了一声。 我一只手抓住塞弗罗的领子,把他举了起来。他想躲开,但动作没我快,只能被我抓着,双脚离地地晃悠。 “这样的话别说第二次。”我把他往下放了放,贴近他的脸说。 “记住了,收割者。”他小而亮的眼睛离我自己的只有几英寸,“我说过头了。”我把他放下,他理好了领口。“这么说来,我们要到林区寻求盟友了,对吗?” “是的。” “这会是一次愉快的任务,”卡西乌斯大声说着站了起来,“我们的人都能凑成一支军队了!” “不。去的只有我和矮子精,你留下。”我说。 “我很无聊,我想跟你们一起去。” “你得留下,”我说,“我需要你留在这里。” “这是命令吗?”他问。 “是的。”塞弗罗说。 卡西乌斯瞪着我。“你命令我?”他用一种奇怪的方式说,“你大概是忘了,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你打算把控制权让给安东尼娅,然后和我一起去冒丢掉性命的危险?”我问。 奎茵抓紧了他的前臂。她以为我没注意到。卡西乌斯回头看着她,微微一笑:“当然,收割者,我会照你说的,留在这里。” 我和塞弗罗在南部高地能看到大森林的地方扎营。我们没点火。夜里许多人会在山间出没,有我们的斥候,也有其他的人。我在远处的山头上发现两匹马,夕阳的光透过气罩,把它们照得有如剪影。阳光在气罩的折射下变成了紫色、红色和粉红色,这让我回想起从空中俯瞰的约克敦夜景。光线消失后,我和塞弗罗在黑暗里坐了下来。 塞弗罗认为这个游戏很愚蠢。 “那你为什么还要参加?”我问。 “我怎么会知道它是这样的?你以为我有说明书吗?你拿到过该死的说明书吗?”他急躁地问,用骨头剔着牙,“太愚蠢了。” 但在飞船上时,他似乎知道入学仪式是怎么一回事。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不知道。” “可看起来,这个学校要求的所有该死的技能你都会。” “你的意思是,要是你妈床上功夫很好,你就会认定她是个粉红婊子?谁都能学会适应。” “说得好。”我嘟哝道。 他让我有话直说。 “你偷偷溜进主楼,把旗子弄出来埋了。你保护了旗子,还设法偷到了密涅瓦分院的旗子。但他们一分都没给你加。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觉得。” “别开玩笑。” “我该说什么?从来没人喜欢我。”他耸耸肩,“我生下来就不好看,也不高,跟你还有你那马屁精跟班卡西乌斯不一样。我只能拼命抢才抢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而这不会让我变得讨人喜欢,只让我变成了个惹人厌的矮子精。” 我把我听说的事告诉了他。他是初选的最后一名。费彻纳不想要他,但其他初选官坚持选他。塞弗罗在黑暗中看着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们选你,因为你个头最小,看起来最弱。成绩一塌糊涂,又这么瘦小。和其他差生一样,他们选你是因为你们最容易死在入学仪式里。他们在一些人身上有计划,很大的计划,而你是为他们准备的替罪羊。是你杀了普里安,塞弗罗。这就是他们不肯让你做学级长的原因。我说得对吗?” “你说得没错。我宰他就像宰一只漂亮的狗一样,又利落,又轻松。”他把骨头吐在地上,“是你杀了朱利安,我说得对吗?” 我们再也没提起入学仪式的事。 早上,我们离开高地进入丘陵。林间不时出现一片片草地。我们怕附近有密涅瓦的小队,于是走得飞快。来到林区边缘时,我在远处发现了一个小队。他们没有看到我们。在遥远的南方,天空中浓烟滚滚。胡狼出没的地方总有群鸦聚集。 我很想多和塞弗罗说说话,问问他的人生。但他的视线穿透力太强,我不希望他询问我的身世,然后像我看透提图斯一样看穿我。这个男孩喜欢我。他辱骂我,但他喜欢我。更奇怪的是,我无比渴望他喜欢我。为什么?我想这是因为我感觉他是这些人里——包括洛克和卡西乌斯——唯一一个懂得人生的人。在这个世界里,他本应美丽,却容貌丑陋,因为他的缺陷,别人选择让他死去。在很多方面,他的处境都不比红种人好。 我想告诉他我是红种人。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深信他也是,另一个地方认为,如果他知道我是红种人,就会更加敬重我。我并非生来得天独厚,我和他是一样的。但我管住了舌头,毫无疑问,学监们始终监视着我们。 奎特斯不喜欢树林。一开始,灌木丛浓密极了,我们只能用剑砍出一条路。很快灌木就稀疏下来,我们走进一片红豆杉森林。除了这种树,这里什么都不长。巨大的树木遮天蔽日,根系伸展如触手,从土壤中汲取养分,长得像摩天楼一样高。我仿佛又一次踏入了城市之中,只不过这里充斥着动物的鸣声,遮挡视线的不是金属和混凝土,而是树干。我们大胆向森林深处走去。这里让我回忆起我的矿洞,处在树枝下,一个仿佛既没有天空也没有太阳,黑暗而狭窄的地方。 和我的胸膛一样大的落叶在我脚下沙沙作响。我知道有人在监视我们。塞弗罗不喜欢这样。他想不被发现地溜走,把跟在我们背后的人抓出来。 “这样一来就和我们的本意相反了。”我告诉他。 “这样一来就和我们的本意相反了。”他讥讽地学我说话。 中午,我们停下来吃了点抢来的橄榄和羊肉。树丛里的眼睛觉得我们的脑筋不足以打破常规,并且也不知道他们躲藏的地方不在地上,而在我们头顶。我没有抬头看。没必要吓唬那些白痴,让他们知道我对游戏已经一清二楚。如果我依然是分院的领袖,那很快就要征服他们了。我想知道树之间是不是有绳索连着,不然的话他们的四肢够长吗? 塞弗罗急不可耐地想抽出匕首在那些树上削几下。我不该带他来的。他不适合做外交。 最后,一个人选择来跟我谈谈。 “嗨,马尔斯。”一个人说。另外还有几个声音在我右边回响着。愚蠢的小鬼们,他们该把这个把戏留到夜里用。待在漆黑的森林里,声音同时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时候,肯定糟透了。有什么东西让马受惊了。戴安娜女神的动物有熊、野猪和鹿。我们带着长矛,可以对付前两种。在这片森林里,那些玩意儿大得很,背上的毛是血红色的——出自雕刻者之手的巨兽,他们已经厌倦制作小鹿了。我们能听到森林深处传来血背熊的吼声。我安抚着奎特斯。 “我的名字是戴罗,马尔斯分院的首领。我是来见你们的学级长的,如果你们已经选出了学级长的话;要是没有,你们的首领也行。如果两样都没有,就带我去会会你们之中最有种的。” 寂静。 “谢谢你们的协助。”塞弗罗大声说。 我冲他抬起眉毛,他耸耸肩。此时的寂静显得很傻。这是为了让他们感觉到我在向他们发号施令。他们做事自由安排,还真是孩子模样。然后,两个高大的女孩从离我们身后很远的一棵树后走了出来。她们的制服颜色和森林一模一样,靴筒里插着小刀。我觉得其中一个女孩的卷发里也藏了一把。她们用林子里的浆果汁在脸上画出代表狩猎女神的月亮,腰带上垂着各种兽类的毛皮。 我看上去丝毫没有要开战的意思。我把头发洗得闪闪发光,脸很干净,伤口都包扎过,制服背部撕破的地方也缝补好了,我甚至用沙子和动物油脂洗掉了上面的汗渍。奎茵和莉娅一致认为我看上去非常英俊。我不想把戴安娜分院的人吓着。这也是我带塞弗罗来的原因,只要他别把匕首抽出来,看上去就既可笑又孩子气。 两个女孩轻蔑地对塞弗罗一笑,看到我的时候,眼神禁不住柔软了下来。更多人从树上爬下来。他们拿走了我们大多数的武器——他们能找到的所有武器。然后,她们用毛皮蒙住我们的脸,免得我们看到去要塞的路。我数着步子,塞弗罗也在数。毛皮有股腐烂的臭味。我听到啄木鸟发出的噪声,想起了费彻纳的恶作剧。应该已经很近了。于是我故意绊了一下,摔倒在地。没有灌木。他们领着我们又转了一圈,远离了啄木鸟所在的地方。一开始我担心这些猎手比我预计得要聪明,但不久我就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我又听到了啄木鸟的声音。 “嘿,塔玛拉,我们把他带来了!” “别领他们上来,傻瓜!”一个女孩叫道,“我们又不是请他们参加童子军宴会。我都说了多少遍……等一会儿,我马上下去。” 他们把我领到一个地方,使劲把我往树干上一推。 一个少年越过我的肩膀说着话。他的声音低沉而倦怠,仿佛一把漂移不定的刀锋:“我觉得我们该把他们的睾丸切下来。” “闭嘴,塔克特斯。把他们变成奴隶就好了,塔玛拉。这里可没什么外交。” “瞧瞧他的刀。这不是收割者的大镰刀吗?” “啊,原来是他。”有人说。 “分战利品时把他的刀留给我,还有他的头皮,要是没别的人想要的话。”塔克特斯说。他像是个非常不讨人喜欢的小子。 “闭上你们的嘴。”一个女孩大声喝道,“塔克特斯,把你的刀收起来。” 他们拿掉了蒙在我脸上的毛皮。我和塞弗罗站在一小片树林里。我看不到城堡,但听得到啄木鸟的声音。我刚四下打量一番,脑袋就被一个干瘦结实的男孩狠狠打了一下。那小子眼神索然,满头青铜色头发用树液和红莓汁弄得根根直竖。他的肤色像橡树蜜一样黑,两颧很高,眼窝深陷。这让他的面容始终带着讥讽的神色。 “你就是那个被叫作‘收割者’的人吧?”塔克特斯打了个呵欠。他试着挥舞了一下我的镰刀,“呃,你长得太好看了,不会有太大的杀伤力。” “他是在跟我调情吗?”我问那个叫塔玛拉的女孩。 “塔克特斯,你离远点!谢谢你,但你可以走了。”那个瘦瘦的,面孔像猛禽一样的女孩说。她的头发比我短些。三个身材高大的男孩在她身边雁翅排开。她怒视着塔克特斯的眼神,证明了我对他为人的判断是正确的。 “收割者,你身边怎么带着个矮人?”塔克特斯指指塞弗罗问道,“他替你擦鞋子吗?帮你把头发里的东西挑出来?”他冲其他男孩小声笑着:“他是你的管家吗?” “滚你的,塔克特斯!”塔玛拉尖声大叫。 “遵命,”塔克特斯一鞠躬,“我找其他孩子玩去了,母亲。”他把镰刀往地上一扔,冲我挤挤眼,仿佛这里只有我们俩知道接下来他会说出什么样的笑话。 “很抱歉,”塔玛拉说,“他没什么礼貌。” “没关系。”我说。 “我是塔玛拉,我是……我差点把我出身的家庭说出来,”她笑起来,“我是戴安娜分院的人。” “他们呢?”我问起那些男孩。 “我的保镖。你是……”她举起一根手指,“让我猜猜,让我猜猜。收割者。哦,我们听说过你。密涅瓦分院的人一点都不喜欢你。” 塞弗罗对我昭彰的恶名嗤之以鼻。 “他是?”她眉毛一挑,向我问道。 “我的保镖。” “保镖?他这么矮!” “你这个——”塞弗罗低吼起来。 “狼也是这样的。”我回答说,打断了塞弗罗的话。 “比起狼,我们更怕胡狼。” 也许卡西乌斯应该跟我一起来,哪怕只是为了证明胡狼不是我编造出来的。我向她打听胡狼的事,但我的问题被无视了。 “请帮我个忙,”塔玛拉真心实意地说,“要是有谁跑来告诉我,屠夫分院的收割者要到我的林间空地来,要求和我们建立外交关系,我肯定觉得这是学监在开玩笑。所以说,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除掉密涅瓦分院,让我们清静清静。” “这样你们就可以来攻打我们了。”她的其中一个保镖说道。 我转身看着塔玛拉,露出一个理智的微笑,把真实的计划告诉了她:“我想除掉密涅瓦,这样我就能打败你们了,当然。”然后赢得这场愚蠢的游戏,毁掉你们的文明。谢谢。 他们哄笑起来。 “呃,你很诚实,但看样子不够聪明,和你们很相称。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收割者。我们的学监说,你们的分院已经好几年没赢过了。为什么?因为你们是刽子手,是野火。游戏最初,你们烧光一切能碰到的东西,毁掉一切、耗尽一切。你们毁掉一个又一个分院,因为你们无法自给自足。然后你们会挨饿,因为已经没什么可烧了。围困,冬天,技术成为优势,这些都会抹杀你们嗜血的渴望和出了名的狂怒。所以,告诉我,要是我只需要坐下来,看着野火耗尽燃料自然熄灭,为什么要和它握手呢?” 我点点头,摇晃着诱饵。 “火是很有用的。” “解释给我听。” “要是你作壁上观,我们会饿死。但你愿意以奴隶的身份旁观吗?还是希望能身在坚固的城堡里,军队比现在多一倍,随时可以去扫荡余烬?” “不够。” “我以个人名义向你保证,只要协议存在,马尔斯分院就不会对戴安娜分院发动进攻。如果你帮我打下密涅瓦分院,我会帮你们攻下刻瑞斯。” “刻瑞斯分院……”她看了一眼她的保镖们。 “别太贪婪,”我说,“要是你独自进攻刻瑞斯,马尔斯和密涅瓦两院会攻击你。” “是的。是的。”她不胜其烦地摆摆手,“刻瑞斯离这儿近吗?” “非常近。他们有面包。”我看了看她的人身上的毛皮,“肉吃多了,我想那东西可以给你们换换口味。” 她的重心移到了脚趾上。我知道她上钩了。要用食物来谈判,我暗暗记下。 塔玛拉清了清嗓子:“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把军队扩充到两倍大?” 第三十一章 落?马 我全副武装冲向战场,全身漆黑,蓬乱的头发用羊肠草草绑起,前臂戴着从战场上缴获的杜洛钢臂甲,胸前穿着漆黑锃亮的杜洛钢护胸甲。这些东西能挡住离子武器和光剑之外的所有刃器。我的靴子上沾满污泥,脸上画着黑红相间的纹路。镰刀挂在背上,到处都藏满匕首。奎特斯身侧用红颜料画着九对交叉的枯骨和十头狼。它们出自莉娅之手,每根骨头代表一个被击败的敌人,医疗机器人通常会把他们治好,然后扔回战斗中;每一头狼代表一个奴隶。卡西乌斯策马跟在我身边,他浑身闪闪发光。他作为奖品得到的杜洛钢装备被擦得和他闪光的长剑一样明亮,和从他威风凛凛的头颅上泉水般垂下的卷发一样耀眼。看他的样子,仿佛被人围成一圈撒尿的事从来不曾发生在他身上。 “我相信我就是闪电,”卡西乌斯大声说,“而你,我深思熟虑的朋友,你是惊雷。” “那我是什么?”洛克问。他踢踢马腹,走到我们身边,泥点四溅:“是风吗?” “你满肚子都是那东西,”我嗤了一声,“热乎乎的那种。” 分院的众人骑马跟在我们身后。所有人都在,除了在城堡留守的奎茵和琼。这是一场豪赌。我们骑得很慢,让密涅瓦知道我们来了。他们不知道的是,几个小时前的夜里我就去过了,而塞弗罗现在还在那儿。我指甲里依然有泥垢。 密涅瓦分院的斥候从怪石耸峙的山顶快步跑过。他们假装嘲笑我们,实际上是在清点我们的人数,以便更好地理解我们的战术。但看着我们在他们长满高草和橄榄树的田地间长驱直入,他们迷惑不解,以至于把斥候召回到了高墙后面。我们从未这样倾巢而出过。号叫者,也就是我们的斥候,骑着黑马观察一切,黑色长袍扑扇得像乌鸦的翅膀。优等生出身的杀手们,残忍的维克瑟斯、暴躁的波拉克斯、恶毒的卡珊德拉,他们很多都出自提图斯麾下,是大军的先锋。奴隶们在各自的主人——俘虏了他们的人——身边蹒跚前行。 我策马前进,卡西乌斯和安东尼娅护在我的侧翼。今天安东尼娅负责掌旗。城墙上只有零星几个弓手。我告诉卡西乌斯,让他查清侧翼是否有伏兵,以防密涅瓦分院有这个打算。于是他骑着马大步跑开了。 密涅瓦分院的要塞外环绕着一百米宽的荒地,上星期的暴雨把它变成了一片泥泞。那是一片杀阵。一踏进去,弓手就会想方设法杀死你的马。如果你不肯撤退,他们会杀死你。地上躺着近二十匹马的尸体,有我们的,也有他们的。两天前,卡西乌斯刚刚指挥过一场血腥的战斗,把一支密涅瓦的小分队直逼到了城堡门口。 杀场之外是一片草海,有些地方的草比塞弗罗站直了还要高。我们站在泥泞地带和开满野花的秋日草场边缘。脚下的土地又湿又软,奎特斯在我身下嘶叫起来。 “帕克斯!”我高声喊道,“帕克斯!” 我对着高墙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终于,笨重的大门被打开了,跟卡西乌斯和我偷偷潜入的那天一样笨重。野马策马走了出来。她慢条斯理地穿过泥泞,走到离我们很近的地方。任何东西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你打算来一场决斗吗?”她露齿一笑问道,“密涅瓦分院睿智而高尚的帕克斯,对战屠夫分院的血腥收割者?” “这件事被你描述得激动人心。”安东尼娅打了个呵欠。她身上一尘不染。 骑手对她视而不见。 “你确定那片草丛里没有伏兵,不会在我们的人出来支持我们的英雄时,发动袭击?”野马问道,“我们要不要放把火烧烧看?” “我们所有的人都在这儿了,”安东尼娅说,“你知道我们的人数。” “是的。我知道怎么数数,谢谢。”野马不看她,只看着我。她似乎有些忧虑,压低了嗓音说:“帕克斯会让你受伤。” “帕克斯,你的睾丸怎么样了?”我冲她头顶上方大声喊道。要塞里忽然传出一阵擂鼓般的声音,把她吓得一缩。但那不是鼓声。帕克斯走出大门,用战斧敲打着他的盾牌。野马吼叫着让他回去,他像狗一样服从了,但没有停止用斧子敲击盾牌。我们达成了协议,这次决斗的赌注是我们两人手中的所有奴隶。这是一笔慷慨的赌注。 “我想美男子应该是个决斗高手。”野马说完耸了耸肩,眼睛注视着草原,“那个疯子去哪儿了?你的影子,领着狼群到处跑的家伙。他躲在草丛里了吗?我可不想让他第二次从我背后冒出来了。” 我高声呼喊着塞弗罗的名字。号叫者中有人举起一只手。那张从狼皮斗篷中扬起的脸上糊满了泥巴。五个号叫者都在这里。实际上,除了奎茵,我们的人都在这里了。野马还是不满意。我们必须退到离泥地六百米外的地方去,我们目前落脚之处一百米内的野草都要烧光。等草烧完,清出来的火烧场就是进行决斗的地方。我们各自选出十个人,围成一个圆形决斗场。除了这些人,她的手下退回城堡里,我的人待在六百米外。 “你不信任我吗?”我问,“草丛里没有我的人。” “很好。这样谁都不会被烧着。” 没有人被烧着。等火焰熄灭,杀场上只剩下灰烬、浓烟和泥泞。我离开了我的军队,身边只留下十个人。帕克斯用战斧敲击着一面盾牌,上面镶着一张女人面孔,她的头发全是蛇。美杜莎。我从没和用盾的人交过手。他的盔甲很紧凑,除了关节处,其他地方都裹得很严实。我用涂成红色的手掂着电击枪,另一只涂成黑色的手里握着我的镰刀。 圆圈在我身边形成。我的心脏开始狂跳。卡西乌斯示意我过去,尽管光线被烟雾软化,他依然流光溢彩。他冲我坚毅地笑了一下。 “不要停下来。和克拉瓦格斗术一样。”他看了一眼帕克斯,“你动作比这狗杂种快,不是吗?”他冲我挤挤眼,用力拍打我的肩膀:“不是吗,兄弟?” “那是当然。”我也冲他挤了挤眼。 “惊雷和闪电,兄弟,惊雷和闪电!” 帕克斯的体格酷似黑曜种人。他身高轻轻松松就超过了七英尺,行动起来他妈的像一只黑豹。在相当于地球37.6%的重力下,他可以把我扔出三十米,甚至更远。不知道他能跳多高。我跳了跳,拉伸一下腿部。差不多三米。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踢到他的头。地面依然在冒烟。 “跳吧,跳吧,小蚂蚱,”他咕哝道,“这是你最后一次使用这两条腿了。” “怎么?”我问。 “我说你以后就没机会用这两条腿了。” “奇怪。”我嘟哝说。 他看着我,眨了眨眼,然后皱起眉:“怎么奇怪了?” “你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小姑娘。你的睾丸出问题了吗?” “你这个小……” 野马带着他们的旗子慢步走了上来,说女孩之间从不搞什么愚蠢的决斗:“决斗就是……” “使对方屈服。”帕克斯不耐烦地说。 “死亡。”我纠正说。但这一点都不重要。我正在做的只是激怒他们,我要做的只是发出信号。 “为了屈服。”野马确认道。等她把要说的话说完,决斗就开始了。几乎。空中传来几声爆裂声。那是学监们从奥林匹斯山下来观战时制造的音爆。他们盘旋着从高耸的飘浮山脉,从不同的塔楼飞了过来。今天他们每个人都把亮闪闪的、代表各个分院的黄金头盔戴了出来。他们的盔甲美极了。他们并不需要这些东西,但他们喜欢打扮。今天他们甚至还带来了一张桌子,它靠自身的反重力装置飘浮着,托着大壶的美酒和几托盘食物,因为他们打算在这里开一场宴会。 “希望你们看得尽兴,”我朝空中喊道,“不介意扔点酒下来吗?我们会打上很久的!” “祝你好运,与巨人为敌的凡人!”墨丘利冲下面叫道。他那张娃娃脸兴高采烈地笑着,炫耀一般把一壶酒放到嘴边。一些酒从四分之一高的地方撒落下来,滴在了我的盔甲上,仿佛滴落的鲜血。 “我想我们要为他们好好表演一番了。”帕克斯声如雷鸣一般说道。 我们不约而同都咧嘴一笑。他们的观战在某种意义上是种赞赏。尼普顿吞下一个鹌鹑蛋,摇晃着三叉戟形的头盔,高声要我们快点开始。帕克斯的战斧像一把恶毒的扫帚一样向我的双腿扫来。我知道他想迫使我跳跃,猛冲过来,用盾牌像打苍蝇一样把我打飞。我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身前扑,这时他的手臂已经完成了一击。他也在移动,往上一蹿,想先发制人。于是我向右,从他右手旁擦过,用全身力气把电击枪插进了他的腋窝。电击枪断成了两截。电流在他身体里蹿流着,他没有跌倒,反而一个反手把我打出圆圈,扔到了泥地里。一颗臼齿碎了。我嘴里全是泥和血,身子像陀螺一样打着滚。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浑身是泥,手里还拿着我的镰刀。我朝城墙看了一眼。他们的人都围在矮墙上——谁能忍住不看勇士的决斗呢。重点就在这里。我可以发出信号。大门是敞开的,以备增援之需。我方最近的骑兵在六百米开外,太远了。我的计划里预料到了这些。我没有发出信号。今天,我想为自己赢得一场胜利,即便是出于个人目的的胜利。我的军队必须懂得为什么我是领袖。 我回到圆圈里。我想不出什么漂亮话。他比我强壮,我比他敏捷,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只有这些。这和卡西乌斯的决斗完全不同,没有漂亮的形式,只有野蛮的本质。他用盾牌猛揍我。我贴得很近,他没法挥动战斧。盾牌打伤了我的肩膀,每被猛击一下,我的臼齿都一阵剧痛。他举着斧子,再次猛冲过来。我一跳,左手抓住他的盾牌,从他头顶翻了过去。一把小刀从我手腕弹出,从他身边擦过的时候,我用它狠狠戳向他的眼睛。我没能命中,刀在他面甲上滑开了。 我和他拉开一点距离,又拔出一把小刀,准备故伎重演。他轻蔑地用盾打掉了飞来的小刀。但当他放下盾牌看我的时候,我已经跳到了半空,以全身的重量落在了他的盾上。突如其来的撞击让盾牌下沉了一些。我用空着的手朝他头盔里甩了一把烂泥。 他看不见了。他一手执斧,一手持盾,两样东西都没法把眼睛擦干净。要是能做到,事情就简单多了。但他不能。我照着他的手腕打了十几下,打落了他的斧子。然后我举起那巨大的家伙,砸在他头盔上。盔甲依然完好。我几乎被他的盾击打昏。我再次挥起沉重的斧子,终于,帕克斯终于倒了下来。我单膝跪地,大口喘着气。 我仰天长号。 所有人跟着长号。 号叫声充斥着密涅瓦分院的土地。它们来自我远处的军队。来自围起角斗场的十名杀手,来自杀场。野马听到从身后传来的可怕声音,策马转身。她脸上满是恐惧。学监们也大笑着,跟我们一起号叫,只除了密涅瓦、阿波罗和朱庇特。号叫声在杀场正中的死马腹中响起,那儿离她大敞四开的城堡正门很近。 “泥地里有他们的人!”野马大喊。 她差一点就说对了,但她的思维是金种人的。有人尖叫起来。他们看到了通往城堡大门的泥地里凌乱躺卧着的马尸,还有割开的口子,塞弗罗和其他号叫者们从它们膨胀的肚腹中爬了出来。他们扒开肿胀的肠肚钻了出来,像新生的恶魔一般。戴安娜分院的六名精兵也出现在了那里。满头尖刺的塔克特斯从一匹灰白色母马肚子里蹦了出来。他和野草、蓟草、小丑一起狂奔,他们离那扇开关异常缓慢的大门只有不到五十米。 密涅瓦卫兵都在城墙上观看决斗了。他们无法及时把笨重的门关上,抵挡恶魔们突如其来的攻击,不等他们羽箭上弦,把弓拉满,塞弗罗、号叫者和我的盟友们已经钻进了正在合拢的大门。城堡另一边,戴安娜分院的士兵正用爬树用的绳索一点点往城墙上爬。是的。现在传来哨响的是另一边了。一个卫兵发现了他们,但不会有人赶去支援他了。我的军队冲了上来,包括我们借来假扮成塞弗罗和他的号叫者的戴安娜的人。 没过几分钟,我们就灭了密涅瓦分院。高空中,学监们还在又笑又叫。我感觉他们是喝醉了。一切都结束了,野马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骑马大步穿过泥地和还在冒烟的草场逃走。十二名骑手被派去追她,包括维克瑟斯和卡珊德拉。天黑前她就会被捉住,我见过维克瑟斯是怎么对待俘虏的耳朵的。于是我跨上奎特斯,也追了上去。 野马在一片小树林边缘丢下了自己的马。我们下了马,留下三个人照看马匹,以防她折回来。卡珊德拉冲进了树林。维克瑟斯故意跟上我,就像我知道野马会躲在哪里一样。我不喜欢这样。我不想跟维克瑟斯和卡珊德拉单独待在林子里。他们要做的只是往我脊柱里捅一刀,谁都有可能动手。和波拉克斯不同,他们依然憎恨我;号叫者们和卡西乌斯离我又太远。然而刀刃并没有向我捅来。 我误打误撞地发现了野马。我看到泥潭里有双金色的眼睛正往外看,她看到了我。我身边跟着维克瑟斯,他正骂骂咧咧地说他有多迫不及待地想把那匹该死的母马弄垮,看看她套上缰绳会是什么样。他站在那儿,仔细搜查着灌木丛的样子活像一个扭曲的恶魔,像一棵被火烧过的枯树。他的身体脂肪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少。他的舌头在他完美的牙齿间掠过。我知道他在刺激我,于是我把他远远地引离了泥坑。 伊欧不该带着殖民地联合会奴隶的身份死去。而野马,不管她出身于哪个色种,都不该被套上缰绳。 第三十二章 安东尼娅 我通过了考验。与密涅瓦分院旷日持久的战争结束了,同时,戴安娜分院也中了我的圈套。 战斗开始前,戴安娜分院有三个选择。他们本可以背叛我,和密涅瓦联手把我们变成奴隶,但我让卡西乌斯派出哨兵,截住了他们的骑手。他们还可以接受我的提议,或者派兵攻下我们的城堡。我毫不担心他们这么做,因为这是个陷阱。我们在城堡里一滴水都没留下,这样我们很轻松就能把他们困死。 现在他们得到了密涅瓦分院的城堡,我们留在外面的平原上。他们可以选择履行我们的协议。旗子归我们,城堡和所有俘虏归他们。但我料到他们会变得贪婪。事实也正是如此。大门关上了,他们认为自己得到了一个战略基地。很好。我就是为此才让塞弗罗留在城堡里,和他们待在一起的。 不一会儿,一阵浓烟冒了起来。趁他们忙着把密涅瓦的人变成奴隶,派兵把守城墙、对付我们的时候,塞弗罗烧毁了粮食,用粪便污染了井水,然后和号叫者们在地下室躲了起来。 戴安娜分院不习惯这种战争,他们从没离开过森林。我们没费多大事就把他们等出来了。三天之后,发现我们依然没有离开,他们显得很惊讶。我们的人马在城南城北扎下营,到处点满篝火,以防他们趁夜逃走。他们渴了。首领塔玛拉不肯见我,在背叛的时候还被抓了个现行,这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第四天,塔玛拉最终提出用十名密涅瓦奴隶和所有被俘的我方士兵作为交换,换取让他们回家的许可。我派莉娅告诉她“滚你的吧”。莉娅回来的时候笑得像个孩子。她甩开长发,抓住我的手臂靠过来,滑稽地模仿着塔玛拉不顾一切的样子。 “你还有廉耻吗!”她叫道,“难道你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吗?!” 第五天夜里,他们试图强行突围。我们一个不剩地把他们逮住了,除了塔玛拉。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被踩死在了泥地里。 “她的马鞍被人从底下割断了。”塞弗罗把一段皮带拿给我看,断口切得干净利落,“是塔克特斯?” “很有可能。” “他妈是元老院议员。他爸是军事执政官。”塞弗罗啐了一口,“我小时候和他见过面。他把一个小女孩打得半死,因为她不肯亲他的脸。发疯的杂种。” “算了,”我说,“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塔克特斯已经成了我们的奴隶,跟戴安娜分院和密涅瓦分院的所有人一样,包括帕克斯。我、卡西乌斯和洛克骑在马上,看着新奴隶们把密涅瓦城堡各处的木柴和干草堆放在一起,燃起一把大火。在熊熊火光中,我们为胜利互敬了一杯。 “这将为你的成就添上最后一个分数,”卡西乌斯告诉我,“你是学级长了,兄弟。”他在我肩上轻轻拍了拍,我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刺人的嫉妒,“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了。” “诸神在上,我从没期望会看到你的这一面,英俊的朋友,”洛克说,“谦逊!卡西乌斯,真的是你吗?” 卡西乌斯耸耸肩:“这个游戏只会占用我们一生中的一年时间,甚至更短。在这之后,我们会成为学徒,或者进入研究院。再然后才是我们的人生。我很高兴我们三个在同一个分院里——最终我们都将得到应有的奖赏。” 我握紧了他的肩膀:“我赞同。” 他的眼睛依然看着地,无法和我对视,直到他再次开口。 “我……在这里失去了一个兄弟。我永远淡忘不了这种痛苦。但我感觉我又得到了两个。”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我是认真的,朋友。我可是认真的。我们会在这里争取荣光,再打败几个该死的分院,夺取整个游戏的胜利什么的。但我父亲的无敌舰队需要军官……当然,如果你们感兴趣。贝娄那家族永远需要能使她更加强大的军事执政官。” 说出后面几句话时,他底气略有些不足,好像我们会有更好的事情可做。 我再次抓紧他的肩膀。洛克说了些很有头脑的屁话,说自己要做政治家,因为比起自己送死,他觉得让别人送死更好些。要是我当上了贝娄那家族的审判官,阿瑞斯之子会笑得连口水都流下来的。 “别担心,洛克,我会向我父亲提起你的诗作的,”卡西乌斯大笑,“他一直很想找个随军吟游诗人。” “当然,”洛克稍作修饰,“请你务必告诉亲爱的贝娄那统帅,我是个隐喻大师和懂押韵的游荡者。” “游荡者洛克……哦,神啊。”我大笑起来。这时,塞弗罗和奎茵骑着马,带着一个骑着某种我从没见过的马的女孩跑了过来。那女孩头上套着个袋子。奎茵说,她是普路托分院的使节。 女孩的名字是莱拉丝。他们是在树林边缘发现她的。她想和卡西乌斯谈谈。 莱拉丝曾是个爱笑的圆脸女孩,但现在不是了。她脸上画了花纹,有很新的烧伤,布满凹痕,神情冷酷。她挨过饿,身上有种我不认识的冰冷。我被吓住了。这种感觉和米琪看着我时的感觉一样。在他眼中,我是个冰冷、安静、无法理解的生物。她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就像人看着一条生活在地下暗河里的鱼。 莱拉丝话说得很慢,在空气中久久回响着。 “是胡狼派我来的。” “用他的真名,如果你愿意。”我提议。 “我不是来和你说话的,”她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情感,“我是来见卡西乌斯的。” 她的马又矮又瘦,蹄子干裂。一堆衣物让她的马鞍显得很臃肿。除了十字弓,我没见到其他武器。他们的分院在山上,她需要更多的衣服抵御严寒,矮小的马匹更适应艰苦的骑行。除非,这一切都是骗局。于是我要求查看她的戒指。戒指上的图案是一棵哀悼之树,树根深深扎入泥土,这是普路托分院的标志。她少了两根手指,断茬被烧灼过的伤口已经封住。这么说来,他们已经有离子武器了。走动的时候她的头发啪啪直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无声地打量了我一下,仿佛在拿我跟她的主子做比较。 显而易见,她当我不存在。 “卡西乌斯·欧·贝娄那,我的主人想要收割者。”不等我们开口,她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太吃惊了,“我们不在乎他是死是活。作为交换,我们会送五十把给你的……军队。” 她扔给他两把离子剑。 “让你主人亲自和我较量。”我说。 “我不和死人说话。”莱拉丝对着空气说,“我的主人已经在收割者身上画了记号。冬天到来之前他就会死在某个人——或者另一个手上。” “滚你的。”卡西乌斯回答。 她把一个小包裹丢给卡西乌斯:“这个会帮你拿定主意的。” 她没有再说什么。奎茵迷惑地抬起眉毛,耸着肩,把她带了下去。 我看着卡西乌斯手里的小包裹,一股偏执的冲动控制了我。里面会是什么? “打开。”我说。 “不。她疯了,和紫种人一样。”卡西乌斯大笑着说,“我不会让她离间我们的。”然而他还是把包裹塞到了靴筒里。我想向他厉声大叫,要他把包裹打开。但我只是笑了笑,装作什么都不用担心的样子。 “那女孩不太对劲。看上去不太像人。”我故作轻松地说。 “和我们这里的饿狼一样。”卡西乌斯挥了一下离子剑,空气尖啸起来,“至少我们弄到了两把离子剑。现在我能好好教你决斗了。这玩意儿能刺破杜洛盔甲。非常危险。” 胡狼知道我的存在,这个念头让我发抖。洛克的话更糟。 “你注意到那女孩的头发是怎么绑的了吗?”他脸色惨白地问,“她的辫子上挂了很多牙齿。” 我们必须做好和胡狼的军队交手的准备。这意味着巩固力量,扫清余下的威胁。我必须把大森林的戴安娜残余力量消灭掉,还有刻瑞斯分院的人。我派卡西乌斯带领十二个骑手去收拾戴安娜残部,自己则带着余下的部队和奴隶返回城堡,为对付胡狼做准备。虽然还没有计划,但我必须在他有所动作的时候做好准备。 “号叫者们在马肚子里睡了那么久,光靠身上的臭味就能把他们从林子里熏出来了。”卡西乌斯大笑着用马刺踢着马,冲出了主力队伍,“我会让矮子精尽情收拾他们的。不等你上床睡觉我们就回来了。” 塞弗罗不想丢下我,他不明白卡西乌斯为什么要靠他扫清戴安娜残部。我告诉了他实情。 “卡西乌斯靴筒里有个小包裹,是莱拉丝给他的。我需要你把它偷出来。” 他没有判断形势的能力。就算在这种情形之下。有时我不禁想知道他为什么对我如此忠诚。然后我想起了其他人。我不能对这份礼物吹毛求疵,这是得寸进尺。 那天晚上,卡西乌斯率兵围困了大森林的戴安娜残部,其他士兵在马尔斯城堡高地的围墙里尽情欢宴。主楼一尘不染,广场上一片欢腾。连奴隶们都分到了琼烤的百里香羊肉和滴着橄榄油的鹿肉。我望着他们。我走过的时候,奴隶们都羞愧地低下头,包括帕克斯。额头上号叫者的狼形纹章打垮了他的骄傲。只有塔克特斯敢直视我的眼睛。他深蜜色的皮肤和奎茵很相像,但眼睛让我想起了矿坑蝮蛇。 他冲我挤了挤眼。 打败帕克斯之后,我的领袖地位终于得到了包括安东尼娅在内的精英们的认可。这让我想起我接受了米琪的雕刻之后,路人们对我的态度。我是金种人,我即是权力。杀死提图斯之后,我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不久费彻纳就会飞下来,把石碑上的学级长之手交给我。然后一切都会转好。 洛克、奎茵、莉娅和我一起吃饭,现在又多了波拉克斯。连正和安东尼娅交谈的维克瑟斯和卡珊德拉也走过来,祝贺我的胜利。他们笑着拍打我的肩膀。安东尼娅的小玩物昔皮欧正在清点奴隶数目。安东尼娅本人没有冒险过来,但赞许地点了点她金色的头。奇迹的确是会发生的。 我是学级长了,我有了五条金色横线。很快费彻纳就会来把这个称号授予我。明天一早,刻瑞斯分院就会陷落。他们人数只有我们三分之一不到,他们的粮食能喂饱我的军队,他们的要塞可以成为我们的指挥基地。我将坐拥四个分院的力量。我们会扫平北方残余的势力,在第一场雪之前挥师南下。然后就是我和胡狼会面的时候了。 洛克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着欢宴的情景。 “我在考虑和莉娅接吻。”他突然对我说。我看到她正在一个火堆前和几个中等生一起笑着。她把头发剪短了。她朝我们看了一眼,冲着洛克凝视的视线妩媚地缩起了脑袋。洛克脸红了,把眼睛转向一边。 “我以为你不喜欢她。她像只小狗一样跟在你屁股后面。”我笑了起来。 “哦,是的。一开始她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因为我觉得她黏着我的原因和……溺水的人攀着救生筏没两样。但……她成长了。” 我仔细看了他一眼,大笑起来,怎么也停不住。 我们看起来像一群金色的狼。和刚到学院时相比,我们都瘦了,头发长长了,也有了伤疤。我的变化比绝大多数人都大。我好像过度依赖红肉了,还弄碎了一颗臼齿。但我放声大笑,直到我的牙齿疼得受不了。我已经忘了我们还是人类,还是会坠入爱河的少年。 “呃,别浪费了你的初吻,”我说,“这是我唯一的建议。” 我让他带她去个特别的地方。带她到一个对他——或者对他们俩来说意义非凡的地方去。我曾带伊欧去看我的钻机,洛兰和巴罗还编了个笑话笑我。那时钻机被关好放在一条通风的巷道里,我们不用穿防热服,只要小心矿坑蝮蛇。但她还是兴奋地出了汗。她的头发黏在脸上,手抓着我不放,直到她知道我是她的,直到我吻了她。 我龇牙笑着,在洛克屁股上扇了一巴掌,祝他好运。纳罗叔叔说这是种习俗。他扇我时用的是甩刀刀身。我觉得他在说谎。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伊欧。我很少不梦见她。高塔上的双层床是空的。洛克、莉娅、卡西乌斯、塞弗罗、号叫者,全都不在。除了奎茵,我的朋友们都不在。我是学级长了,但我觉得如此孤独。火堆噼啪爆响。冰冷的秋风吹了进来,像废弃巷道里的风一样呻吟着,让我想起我的妻子。 伊欧。我怀念她睡在我身边时暖暖的体温。我怀念她的脖子,怀念我印在她柔软肌肤上的吻。我想嗅闻她的头发,品尝她的小嘴,听她用耳语般的声音对我说她爱我。 然后我听到一阵脚步声。她消失了。 莉娅猛地推开寝室大门。她像发了疯一样说个不停,我却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把手放在她肩上让她冷静。没有用。她只用双躁狂的眼睛从短短的刘海后面瞪着我。 “洛克!”她哀声号叫着,“洛克掉到岩缝里了。他的腿断了。我够不到他!” 我飞快地跟着她跑了出去,外套和镰刀都没带。除了守卫,城堡的人都在熟睡。我们飞奔着穿过大门,连骑马也忘了。我朝一个守卫喊了一声,要她跟我们一起去帮忙,但没有看到她是否跟了上来。莉娅在前面跑着,把我带下河谷,然后爬上北边的小山,来到一条高地峡谷前。就是在这里,我们点起了属于我们部族的第一堆火。雾气很浓,四下很黑。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 这是个圈套。 我不再跟着莉娅。我没有对她说。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从我身后追来,于是就地趴下,钻进一条岩缝里,让雾气掩盖我的踪迹。我用蕨类植物盖住自己。现在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刀剑的声音,脚步声,电击长矛的声音,咒骂声。他们有多少人?莉娅张皇无错地喊着我的名字。她现在是孤身一人了。是她把我领到了他们身边。我听到了卑鄙的维克瑟斯的声音,闻到了卡珊德拉身上的花香。她总是用花瓣涂抹皮肤,好盖掉自己的体味。 他们在雾中互相呼应着。他们知道我察觉了他们的圈套。怎么做才能回到我的军队里?我不敢动弹。这里有多少人?他们在找我。跑出去的话,我有多大把握逃脱?会不会径直冲到他们刀刃上?我靴筒里有两把匕首。就这么办。我把它们抽了出来。 “哦,收割者!”安东尼娅在雾中喊道,她就在我上方的某个地方,“无畏的领袖!哦,收割者,别躲了,亲爱的。你像国王一样差遣我们,但我们一点都不生你的气。更不会气得想把小刀插到你眼窝里。怎么会呢。亲爱的?” 他们大声讥讽我,想利用我的虚荣心激我出来。但他们不理解我根本就没多少虚荣心。一只靴子停在了离我脑袋很近的地方,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扫视着。我觉得他们看见我了,但没有。夜视眼镜。有人给了他们夜视眼镜。我听到维克瑟斯和卡珊德拉的说话声,安东尼娅开始气馁了。 “收割者,要是你不肯出来,后果就严重了。”她叹了口气,“你问怎么个严重法?哦,我会在小莉娅的喉咙上割一刀,一直割到骨头。”我听到一声痛叫。他们扯住了莉娅的头发。“洛克的小情人。” 我没有出来。他妈的。我不能出来。我的生命不是我一个人的。它属于伊欧,属于我的家族。我不能随意把它抛掉。我的尊严,莉娅,或者再次失去一个朋友的疼痛都不能使我把它抛掉。他们是不是也抓了洛克? 我的下巴酸痛起来。我咬紧牙关,臼齿疼痛难忍。安东尼娅不会那么做的。 她不能。 “最后一次机会,亲爱的。不出来吗?”血肉摩擦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咕咕的响声,然后是尸体瘫软倒地的闷响,“真遗憾。” 看到医疗机器人一边哀鸣一边穿过浓雾飞过来的时候,我发出一个无声的尖叫。我有结实的双手和强健的身体,却无力阻止这一切。无力阻止他们。 直到清晨确认他们都走了,我才敢动弹。医疗机器人没有带走莉娅的尸体。学监们有意让我知道她死了,这样我就没法对她的幸存抱有任何希望了。那群杂种。死亡让她的身体显得异常脆弱,像一只从鸟巢坠下的雏鸟。我用石堆盖住了她的尸体。石堆很高,但无法阻隔狼群。 我没找到洛克的尸体,无从得知他的遭遇。我的朋友已经死了吗? 我像游魂一样沿着高地往回走。我怕碰上安东尼娅的手下,远远绕开了城堡,来到卡西乌斯从大森林返回时的必经之路。我躲在灌木丛里免得被人看到。中午,他回来了,骑在队伍最前面,后面是一小队士兵和奴隶。我钻出灌木丛,他马上踢马迎上来向我致意。 “兄弟!”他喊道,“我给你带了一份礼物!”他跳下马背拥抱了我,然后拉出一块戴安娜分院的壁毯,披在了我肩上。他后退了几步:“你的脸色白得像幽灵。出什么事了?”他从我头发里捡出一片树叶。也许就是那时,他看出了我眼中的悲伤。 塞弗罗骑着马从他身后跑了过来。我把事情告诉了他。 “那条母狗。”卡西乌斯嘟囔着,塞弗罗一言不发,“可怜的莉娅。可怜的莉娅。她是那么甜美。你觉得洛克死了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该死的。”卡西乌斯摇摇头。 “肯定有学监给了安东尼娅夜视眼镜,”塞弗罗推测,“不然就是胡狼贿赂了她。这就说得通了。” “谁还在乎那些?”卡西乌斯吼道,挥舞着手臂,“洛克可能受伤,或者死了,朋友。你难道不明白吗?”他抓住我的后颈,把我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我们会找到他的,戴罗。我们会找到我们的兄弟。” 我点点头,一阵麻木在我胸口扩散开来。 安东尼娅没有返回城堡。她手下的维克瑟斯和卡珊德拉也没有。他们没能杀死我,只能潜逃了。但逃到哪儿去了呢? 奎茵见我们走进大门,举起双手,大叫着向我们跑来。 “不知道你们都跑到哪儿去了!你们回来之前,这里的奴隶有我们的人四倍那么多!但一切都好,一切都好。”我们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她抓住卡西乌斯的手,眼里噙满了哀悼莉娅的泪水。但她不肯相信洛克死了。她一直摇头:“我们可以派奴隶去找洛克。也许他受了伤,躲在什么地方了。肯定是这样。必须是这样。” 我们没有找到他。整个军队的人都去搜索了,但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我们聚集在指挥室的长桌前。 “他可能死在深沟里了。”那天晚上,塞弗罗说道。我差点动手打了他,但他说得没错。 “是胡狼干的。”我嘟囔道。 “不肯罢休的杂种。”他说。 “他还会再来吗?” “塞弗罗的意思是,不管这是不是胡狼干的都无所谓。现在我们动不了胡狼。就算他打算杀你,我们的处境也伤不了他。”奎茵大声说,“我们先对付我们的邻居吧。” “蠢货。”塞弗罗小声说。 “真稀奇。矮子精好像不同意。”卡西乌斯骂道,“你肚子里有什么话就快点吐出来吧,矮子精。” “你少居高临下地跟我说话。”塞弗罗冷哼。 卡西乌斯咯咯笑起来:“别因为你只有我膝盖高就往我脚上撒尿。” “我哪一点都和你是平等的。”塞弗罗的神情让我猛地往前一倾,怕下一秒一把匕首就会插进卡西乌斯的眼球。 “平等?哪里平等,出身吗?”卡西乌斯露齿一笑,“哦,等一下,我的意思是身高、容貌、头脑、财富……还要我说下去吗?” 奎茵使劲踢了他的椅子一脚。 “你到底是怎么了?”她厉声向他喝道,“得了。闭上你的嘴。” 塞弗罗的眼睛盯着地。我突然非常想把手放在他肩上。 “你刚才说什么,塞弗罗?”奎茵问。 “没什么。” “说啊。” “他没说什么。”卡西乌斯咯咯笑道。 “卡西乌斯。”只有我的声音能让他停住,“塞弗罗。” 塞弗罗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我,脸气得通红:“我只是想,胡狼还在肆意妄为,我们不该耗在这里纠缠不休。”他耸耸肩,“派我去南方吧。我会搞点乱子出来的。” “乱子?”卡西乌斯问,“你打算怎么干,杀掉胡狼?” “是的。”塞弗罗平静地望着卡西乌斯,“我会把匕首插进他的喉咙,捅个能一直看到他颈椎的洞出来。” 紧张的气氛让我感到不舒服。 “你不是认真的吧?”奎茵小声说。 “他是认真的。”卡西乌斯的额头皱了起来,“但他错了。我们不是野兽,至少你我不是,戴罗。贝娄那家族的军事执政官们不捅黑刀。我们有五百年的荣誉要维护。” “胡说八道。”塞弗罗挥了挥手,从他身边走开了。 “这是血统决定的。”卡西乌斯微不可察地抬了抬头。 塞弗罗的嘴唇残忍地扭曲了:“你要是信那些东西,你就是个精灵种。你以为你爸爸是靠体面的行为爬到统帅位子上的?” “那叫骑士精神,矮子精。”卡西乌斯嘲笑说,“冷血的谋杀是错误的,尤其是在学校里。” “我同意卡西乌斯的说法。”我不再沉默。 “难怪。”塞弗罗唐突地站起来走了。我问他要去哪儿。 “显然,你不需要我了。这么多人为你献计献策。” “塞弗罗。” “我去搜查沟渠。再搜一次。我跟你打赌,贝娄那可不愿干这个,怕弄脏了他高贵的膝盖。”离开之前,他讥讽地向卡西乌斯鞠了一躬。 奎茵、卡西乌斯和我留在了指挥室。卡西乌斯打着呵欠说,再过六小时天就亮了,在那之前他需要一点快速动眼睡眠,然后就走了。指挥室只剩下我和奎茵。她的头发剪得很短,参差不齐,刘海搭在她细长的眼睛上方。她像男孩一样懒洋洋地歪在椅子里,剔着指甲。 “你在想什么?”她问。 “洛克,和……莉娅。”那咕咕声,还有所有代表着死亡的声音都在我脑子里回响着。伊欧颈椎断裂的声音。朱利安在自己的血泊里抽搐时的死寂。我是收割者,死亡与我如影随形。 “就这些?”她问。 “我想我们得睡一会儿。”我回答。 她一言不发地目送我离开。 第三十三章 致?歉 半夜,卡西乌斯叫醒了我。 “塞弗罗找到洛克了,”他小声说,“他情况很糟。快来。” “他在哪儿?” “北边。他们没法挪动他。” 我们在双月的光辉中骑马出城。初冬的雪已经下了起来,空中飘满了细小的雪片。我们向北边的密德斯河跑去,泥地在马蹄下发出被吸住般的声音。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哗哗的水声和树林里的风声。我揉揉眼赶走睡意,向卡西乌斯那边望去。他带着我们那两把离子剑。突然之间,我的胃里仿佛出现了一个空洞。我明白了。他并不知道洛克的下落,但知道些别的。 他知道我做了什么。 这是个无法逃脱的圈套。我猜想人一生中总会碰到这样的事,就像从高处失足落下,你能看到地面,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但既不能躲避,也不能纠正,更不能阻止它的到来。 我们又骑了二十分钟。 “我不觉得吃惊。”卡西乌斯突然说。 “什么?” “我知道朱利安会送命,已经知道一年了。”雪无声地落着,我们在泥泞中并辔而行。发烫的马背在我胯下奔腾着,一步一步地踩在泥泞中。“他的考试成绩一塌糊涂。他不是最聪明的孩子,不是他们期望的那种。哦,他善良、机灵、富有感情,他一秒钟就能觉察到别人的悲伤或愤怒。但同情心只该出现在低等色种身上。” 我没有作声。 “世仇是不会改变的,戴罗。就像猫狗不合,冰火不容。奥古斯都和贝娄那,我的家族和首席执政官的家族也是一样。” 卡西乌斯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前方,尽管他的马打着趔趄,他的呼吸在空气中结成了白雾。 “尽管预兆不祥,朱利安收到有首席执政官本人印章的入学许可书时,还是高兴极了。我和其他兄弟们觉得不对劲,我们没想到朱利安这样的孩子能入学。我爱他,我的兄弟和表兄弟们都爱他。但你见过他。哦,你见过他的,他的头脑不算最好,但也不是最坏;他不应该属于垫底的1%,没有必要把他筛选掉。但他姓贝娄那,一个被仇敌憎恨的姓氏。于是,依靠官僚机器,依靠他的官衔和权力,他害死了一个善良的男孩。” “拒绝来自学院的入学邀请函是违法的。而他又是那么快乐,我们——我的父亲和母亲、兄弟姐妹、表兄弟,所有爱他的人们——对他抱着那么大的期望。他拼命训练自己。”他的声音变得饱含讥讽,“但最后,朱利安成了狼群的食物。或者我该说是变成了一只狼的食物?” 他勒住了马,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你是怎么发现的?”我望着前面黑暗的河水说。点点雪花消失在漆黑的河面上。远处的山丘像匍匐的黑影,河水潺潺地流着。我没有下马。 “发现你替奥古斯都做了那件脏活?”他讽刺地大笑起来,“我信任你,戴罗。我没有看胡狼送给我的东西。但是在大森林时,塞弗罗打算趁我睡觉把那东西偷走,那时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他发觉了我的反应,“怎么?你以为你身边的人都是傻瓜吗?” “有时候。是的。” “今晚我把那东西看完了。” 那份全息影像。 洛克和莉娅让我把那个小包的事忘了。要是我信任他,没派塞弗罗去偷就好了。也许他会把那东西扔掉。也许事情就会有所不同。 “你看了什么?”我问。 “你杀朱利安时的影像,兄弟。” “胡狼有全息影像,”我轻蔑地哼道,“是他的学监给他的。这也许意味着有人在作弊。胡狼是首席执政官的儿子,他想用那东西操纵你,让你除掉我。我想你不会介意的。” 他抖了一下。 “你不知道胡狼是他的儿子,对吗?我猜你看到他时会认出他来,所以他才派莱拉丝来。” “我不会认出他来的。我从没和那个杂种的后代见过面。以前他一直藏着他们,不让我们见到。我父亲也护着我,自从……”他的声音渐渐变低,最终消失,眼睛沉浸在了遥远的回忆中。 “我们可以打败他,我们俩,卡西乌斯。那件事不应该变成我们分开的原因——” “你杀了我弟弟那件事吗?”他啐了一口,“再也没有‘我们’了,你这懦弱的杂种。从你那该死的马上滚下来。” 我翻身下马,卡西乌斯扔给我一把离子剑。我站在泥泞中,面对着我的朋友。乌鸦和双月是仅有的目击者。还有学监。我的镰刀在马鞍上,那东西的刃口是弯的,但对离子剑毫无用处。卡西乌斯打算杀了我。 “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告诉他,“希望你知道这一点。” “你会在地狱里腐烂,耍弄手腕的狗杂种。”他喊道,“你竟然允许我叫你我的兄弟!” “你要我怎么做?我应该让朱利安在入学仪式上杀了我吗?你会这么做吗?” 这句话让他噎住了。 “你就是这样杀死他的。”他沉默了片刻,“来的时候我们都是天之骄子。而这所学校要把我们训练成野兽。但你从来的时候就是野兽。” 我残忍地笑了。 “你把提图斯碎尸万段的时候又是什么?” “我和你不一样!”卡西乌斯叫道。 “是我让你杀了他,卡西乌斯,这样分院里的人就不会记得十几个男孩往你脸上撒尿的事了。别做出一副把我当怪物的样子来。” “你本来就是。”他吼道。 “哦,闭上你那张该死的嘴,动手吧,伪君子。” 决斗没有持续多久。我跟他学了几个月,而他一生都在决斗。剑刃相击的声音在流淌的大河上空飞过。雪不停地落着,烂泥陷下又飞溅而起。我们喘着粗气,呼吸像雾气一样翻腾着。剑刃撞击摩擦的时候,我的胳膊咯咯作响。我比他快,比他灵活,差一点刺中他的大腿,但他对这场游戏了如指掌。他手腕一翻,把我的剑弹向一侧,随后往前跟了一步,一剑刺穿我的盔甲,捅进了我的腹部。我的神经应该瞬间被烧焦、摧毁,让我变成一个废物,却不会立刻死掉。但他关掉了离子发生器,所以我只感到一阵可怕的紧绷。异质的金属刺了进来,一股热流喷涌而出。 我忘了呼吸。然后猛抽一口气。我的身体发着抖,拥住了剑刃。我闻到卡西乌斯脖颈的气味。他离我很近。像他曾经双手抱着我的头,把我称为兄弟的时候一样近。他的头发很油腻。 我的尊严消失了。我开始像条狗一样哀号。 搏动着的疼痛在我体内绽开。最初近似于快感,一种被金属充实的感觉,然后变成了可怕的剧痛。我边发抖边竭力呼吸,大口大口地呼吸。我透不过气。胃部仿佛有个黑洞。我呻吟着向后栽倒。疼痛是一种感觉,而这是毫不相同的另外一种。是恐惧。我的身体知道我的生命将以这种方式结束。然后剑不见了,剩下的只有痛苦。卡西乌斯把我扔在泥坑里,任我流血哀号。所有构成我的一切都在消失,我变成了我身体的奴隶。我啜泣出声。 我又变成了小孩。我按着伤口蜷缩成一团,它把我耗空了。我不再是成年人了;我是个孩子。让我死得快一点。我沉到了冰冷的烂泥里,我边抖边哭,无计可施。我的身体不再听从我。它背叛了我。我的肚肠被金属刺穿了。 我的血不停地流淌,随之流走的是舞者的希望,我父亲的牺牲,伊欧的梦想。我几乎想不起他们了。泥地里又黑又冷,我疼得厉害。伊欧,我想念她。我想家。她的第二个礼物是什么?我始终没有想出来。她妹妹没有告诉我。现在我知道什么是疼痛了。怎样的代价都是不够的。都不够。让我做回奴隶吧,让我再看伊欧一眼,让我死。别再折磨我了。 IV 收割者 莱科斯的女性长者说,被矿坑蝮蛇咬伤后,一定要把伤口里的毒液彻底吸干净,因为毒液是有害的。我被咬时,纳罗叔叔有意留下了一点。 第三十四章 北部森林 剧烈的疼痛。 和被关在狭小空间中的恐怖。 我病了。我伤得很厉害。 疼痛侵入了我的梦境。 它被黑暗包裹。隐藏在我腹腔深处。 我醒来,把尖叫埋进一只温柔的手中。 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我眼前一闪。 伊欧?我伸出手,轻声唤着她的名字,手上的烂泥涂在了那张天使般的脸庞上。她是来接我去山谷的。她的头发变成金黄色的了。我一直觉得她应该是个黄金种姑娘。她手上的红色纹章不见了。她死了一次才摆脱了它。 雪片和雨点落在我身上,我却汗水直冒。有什么东西帮我挡住了风雨。我哆嗦着握紧了我的血红色头带。伊欧帮我洗去满头污泥,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额头。我爱她。我身体里面的某个地方在流血。我听到伊欧的声音,她在对自己说话,对另外某个人说话。我活不久了。我还活着吗?我到山谷了吗?雾气。我看到了天空,大树,火,还有烟。 我一边哆嗦一边冒汗。烂在地狱里吧,卡西乌斯。我曾经是你的朋友。我杀了你弟弟,但我别无选择。害死他的是你。你这傲慢的杂碎。我恨他。我恨奥古斯都。他们当着我的面一起观看了伊欧的绞刑。他们讥讽我、嘲笑我。我恨安东尼娅。我恨费彻纳。我恨提图斯。恨他们。恨他们。我的身体着了火,发了疯,冒着汗。我恨胡狼,还有学监。我恨他们。我恨我自己做下的一切。我做过的一切。为了什么?为了一群人,去赢一场游戏。而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做过什么。伊欧死了。她不会活过来看我为她做的一切了。 死了。 随后我醒了。腹部的贯通伤依然疼痛难忍,但我不再冒汗,烧也退了,感染也开始好转。我在一个山洞里,躺在靠近洞口的地方。洞里有一小堆火,离我几英寸远的地方睡着一个女孩。女孩身上盖着毛皮,在缭绕的烟雾中轻轻呼吸着。她乱蓬蓬的头发是金黄色的。那不是伊欧,是野马。 我无声地号哭起来。我要伊欧。为什么不把她给我?为什么我的思念无法让她活过来?我要伊欧,我不要躺在我身边的那个女孩。我的心痛得比伤口更厉害。我永远无法把发生在伊欧身上的事纠正过来了。我指挥不了我的军队,我赢不了了。我赢不过卡西乌斯,更不用说胡狼。我曾是地狱掘进者中的佼佼者,但在这里我什么都不是。这个世界太大、太冷酷,而我又是如此渺小。世界把伊欧连同她的牺牲都抛到了脑后,什么都没有剩下。 我又沉沉睡去。 醒来时,野马坐在火堆旁。她知道我醒了,却没有戳穿我。我躺在那儿,闭上双眼听她唱歌。她哼唱的是一支我熟知的歌曲,它总是出现在我梦中。它是我的爱人殒命前留下的最后回响,人们却把那个歌唱的人儿称作珀耳塞福涅。如今,我再次听到了伊欧梦想的回声,而它却是从一个黄金子民口中唱出来的。 我痛哭流涕。如果某一刻我曾感觉到神祇的存在,那一定是在听到这哀婉旋律的时候。我的妻子已经逝去,但她留下的东西却历久犹存。 第二天早上,我开始和野马交谈。 “那支歌你是从哪儿听到的?”我问,没有坐起来。 “全息影像,”她红着脸说,“是一个小女孩唱的。很是让人安心。” “很悲伤。” “大多数东西都是如此。” 野马告诉我已经过去四个星期了。卡西乌斯当上了学级长,冬天来临了。刻瑞斯摆脱了围困,朱庇特的人不时会在树林里出现。北方的两大巨头朱庇特分院和马尔斯分院交战了。河水封冻之后,一东一西两个分院从冰上过河,互相发动突袭。我们的秃鹰飞出寒冷的峡谷,饥饿的狼群整夜嚎叫。乌鸦成群结队地从南方飞来。但野马知道的事极其有限,我很快就开始不耐烦了。 “照看着你不让你死掉,挺让人分心的。”她提醒我说。她的旗子躺在我脚边的毯子下面,密涅瓦分院只剩她一个自由人了。她没有把我变成奴隶。 “奴隶都很愚蠢,”她说,“你已经瘸了,为什么还要把你变傻呢?” 又过了好几天,我才能走路。不知那些漂亮的医疗机器人现在在哪儿。毫无疑问,一定是在照顾学监们喜欢的学生。我拿满了成就分数,他们却没有把学级长的荣誉给我。现在我知道胡狼是怎么赢的了。有人在帮他扫除竞争者。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野马和我都屏息静气地游荡在树林里。积雪很厚,我行动起来不太灵便,但体力却着实在恢复。野马在灌木丛下找到一些药品。它们摆在十分显眼的地方,一看便知道是某位友好的学监的馈赠。忽然,一头鹿的影子在我们面前一晃,我们停下脚步,挽弓搭箭。我的伤口依然疼痛不已,让我连把弓弦拉到耳边都做不到。野马注视着我。我又尝试了一次,一阵剧痛从身体深处传来,箭脱手飞了出去。那天晚上我们只有剩下的兔肉可吃了。那东西味道古怪,把我的肚子弄得很不舒服。现在,腹痛对我来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部分原因也在水上,我们既没有家什烧水,也没有净水剂,仅有的水源只有雪和一条小溪。有时我们连火都没法点。 “你早该杀了卡西乌斯,或者把他送走。”野马说。 “我还以为你做不出这种下流勾当。”我一边给捉到的野兔剥皮一边说。 “我喜欢胜利,这是我们的家风。有时作弊也是规矩的一部分。”她微微一笑,“知道吗,把被其他分院夺走的旗子抢回来,可以得到一个成就分。我做了些手脚,让戴安娜分院从几个人手里抢走了旗子,然后我再骑马把它抢回来。我只用一周就当上学级长了。” “你真是诡计多端,但你的军队喜欢你。” “谁都喜欢我。快吃你那该死的兔子吧。你瘦得像个死尸。” 天越来越冷了。我们居住的北方森林腹地位于高地营地西北,刻瑞斯分院的正北方。至今为止我还没和马尔斯分院的人碰过头。我不知道碰到他们时我会怎么做。 “除你之外,我远远躲避着所有的人,”野马说,“所以才好好活到了现在。” “你有什么计划吗?”我问。 她兀自笑了起来:“好好活下去。” “你比我强多了。” “哪一方面?” “你们分院的人没有一个会背叛你。” “因为我的领导方法与你不同。你必须记住这一点:人不喜欢被他人命令。你把朋友当奴仆使唤,他们依然会爱你,然而一旦你挑明了他们的奴仆地位,他们就会将你反噬至死。总而言之,你过于信赖尊卑等级和恐惧的力量了。” “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哪怕在一英里之外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你眼里只有你的目标,不管那是什么。你好比一支离弦的箭,身后曳着一道阴郁的影子。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是那种会为了随便什么目的,毫不犹豫地割断我喉咙的人。” “为了取胜。” “得了吧,你才没有这么简单。” “你又了解我多少?”兔子在火上嗞嗞地冒着油。 “我知道你昏睡的时候叫了一个女孩的名字。伊欧。她是你的姐妹吗?还是你曾经的心上人?这个名字可不太像我们色种的名字。但和你的很配。” “我是个偏远星域来的乡巴佬。他们没跟你说过吗?” “他们什么都不会跟我说。我不太出门。”她摆摆手,“不管怎样,这都无所谓。他们不信任你,是因为你表现得太明显了:你不关心他们,只关切自己的目标。这才是重点。” “你和我又有什么分别?” “哦,当然,收割者阁下。和你相比,我对他们更有感情。你是狼,只懂得嚎叫和撕咬。而我是野马,会用鼻尖磨蹭他们的掌心。他们明白跟我可以建立协作关系,而跟你?哼,只有杀或被杀。” 她所言不虚。 建立部族的时候,我做得并不坏。每个人都爱戴我。我教他们养活自己,教他们猎杀山羊,好像我知道该怎么做一样。我带给了他们火,就像火柴是我创造的一样。我们分享所有的秘密。提图斯忍饥挨饿,而我们有办法果腹。我记得他们看我的眼神如同仰望父兄。提图斯还在时,我是善良和希望的化身,而当他死后……我变成了第二个他。 “我忘了学院本该是教给我们更多东西的地方。”我对野马说。 这个金种姑娘把脑袋歪向一边:“比如我们必须为了更崇高的理由而活着?” 她的话打动了我。这些话我以前也听到过。为了更崇高的理由而活。不只是权力,不只是复仇,不只是我们所被给予的。 我不仅要击败他们,还要比他们学得更好。只有这样,我才能成为红种人的救星。我是个孩子,幼稚而愚蠢。但如果我学会了成为领袖的方法,我就不再仅仅是阿瑞斯之子安插的一个密探了。我可以给我的人民一个未来。而这正是伊欧的愿望。 狼群在黑夜里嗥叫着,它们也在忍饥挨饿。我和野马得不时把它们赶开才能保住猎到的野味。一天傍晚,我们杀死了一头驯鹿,就在这时,一群狼从北边的树林中钻了出来,影影绰绰,有如鬼魅。最大的一头体格和我相近,浑身雪白。这些狼的毛色会随季节而变化,其他狼也褪掉了漆黑的毛,换上了灰色的冬毛。我看着它们把我们团团围住,各自施展狡计,同时配合严密。 “我们也该采取这样的战术。”我悄声说,和野马一起观察着逼近的狼群。 “咱们能晚点再谈这些吗?” 我们用三支箭放倒了头狼,狼群逃了。野马和我动手剥下它巨大的白色毛皮。她用小刀在皮下切割着,突然抬起了头,鼻尖冻得通红。 “奴隶和我们不是一条心,我们使用不了这种战术。但这没什么。狼群也犯了错误,它们太依赖头狼的领导了。头颅被斩去,身体马上就会溃不成军。” “解决的办法是提高他们的自主性。”我说。 “也许。”她咬咬嘴唇。 那天夜里更晚一些的时候,她试着向我阐述:“这就好比双手。”她紧紧靠在我身边,腿贴在我腿上。一阵罪恶感顺着我的脊椎爬了上来。驯鹿的肉在火上烤着,山洞里弥漫着浓厚而美妙的香味。山洞外面风雪肆虐,狼皮架在火上晾着。 “把手给我,”她说,“你哪根手指最好使?” “都好使,只是用途各不相同而已。” “别犯倔。” 我告诉她我的大拇指最好使。她让我夹住一根木棍,只许用拇指,然后轻而易举地从我手中把它抢走了。然后她又要我用其他手指握住,不许使用拇指。她使劲一扭,棍子又被抽走。 “假设拇指是你的同窗,其他指头是你俘虏来的奴隶,而领导者、学级长或者其他什么人,是大脑。它们配合得可真是天衣无缝,不是吗?” 这回她没能把棍子从我手中抽掉。我坐下来,问她到底想表达什么。 “这次咱们不玩握住棍子这种简单把戏了。你能让拇指逆时针旋转,同时其他指头顺时针旋转,中指保持不动吗?” 我照她说的做了。她紧盯着我的手,难以置信般地大笑起来。“哦,该死的。”她只是想打个比方。我们地狱掘进者是很灵巧的。她试着做出同样的动作,但毫不意外地失败了。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殖民地联合会的结构和这双手一样。” 学院中的各路势力就是以这样的结构存在的。对于简单任务来说,等级制度非常有效。有些手指比其他的更重要,而其他手指各有各的长处。所有的手指都受到地位更高的大脑控制。在大脑的高效控制下,手指得以协作。它们服从统治,各司其职,互相独立。而手又是如何行动的呢?一支军队呢?木棍夹在我指间飞快地旋转着,翻出复杂的花式。没错。 她的目光始终在我身上徘徊不去,一边解释,一边用手指在我掌心描绘着。我知道她希望我对她的抚摸有所反应,但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他东西上。 她这会儿所想的,可不是学监们授课的一部分。 他们的课程是一个从无序进化到有序的过程。我们要学会掌控局面,系统性地壮大自己的力量,了解其结构并使之稳固。这个微缩模型存在的目的是向我们展示等级制度的优越性——殖民地联合会是进化的重点,解决一切问题的答案。而她刚才的发现打破了这个理论,或者至少暴露出了它的局限。 如果奴隶们能够自发地效忠于我,他们组成的军队必然会与殖民地联合会大异其趣。比方说,假如莱科斯的红种人知道他们真的可以夺取桂冠,或者说驾驶星舰的军事执政官不只依赖自己的头脑,还能充分利用蓝种船员的智慧的话,生产能力和控制能力都会大大提高。 野马的策略正是伊欧的梦想。 我仿佛被电了一下。 “你怎么没在你捉到的奴隶身上试一下呢?” 过了半天,她见我毫无反应,便抽回了手。 “我试过。”说完这一句,那天晚上她再也没开过腔。天快破晓时,她咳嗽了起来。 之后几天野马一直在生病。她肺里有水声。我用一个捡到的头盔把骨髓、狼肉和草叶煮成汤,喂给她喝,她却眼看着不行了。我不知所措了。食物匮乏,我开始出门打猎,然而猎物非常稀少,还有饥肠辘辘的狼群。大的猎物逃离了这片林子,我们只能靠兔子活命。我能做的只是帮她保持体温,祈祷会有一个医疗机器人穿透云层,从天而降。学监们知道我们的藏身之处。他们一直都知道。 过了一周,我在林子里发现了人的脚印。是两个人。因为想要从他们手里弄点吃的,我循着足迹,找到一个被遗弃的宿营地。地上扔着兽骨,灰堆还是热的。没有马匹,说明他们可能不是斥候。是背誓者。他们成了别的分院的奴隶,却背弃誓言,不肯服从命令,做出了为人所不齿的事。这样的人到现在已经有不少了。 我跟着他们留下的脚印,穿林踏雪追了一个小时,终于担心起来。脚印绕了一圈,来到了我熟悉的地方,直冲我们山洞的方向去了。等我返回山洞时已经是晚上了。一阵笑声从我和野马的容身之处传了出来。搭在弦上的箭镞显得异常单薄。伤口一阵绞痛,我粗喘起来。但他们抓住了野马,我不能给他们太多时间。 为了避人耳目、遮风挡雪,我们在洞口外挂了张驯鹿皮,用拍实的雪做了堵墙。我紧贴在冻硬的鹿皮边缘,他们看不见我。火堆在山洞里噼啪作响,烟气透过我和野马花了一天工夫凿出的风洞一丝丝渗出。两个男孩坐在一起,吃着我们剩下的肉,喝着我们的水。 我能肯定他们曾经长得很俊美,但眼下他们浑身又脏又破,头发像一堆油乎乎的乱草,脸上星星点点长满痘疮和黑头。野马,那个救过我命的女孩,被其中一个当胸坐在底下,嘴里塞着东西,身上只有一件里衣,冷得簌簌发抖。一个男孩脖子上有个流着血的咬痕。火堆里有把烧得通红的刀子,他们打算让她为此付出代价。野马裸露的肌肤显然让他十分愉悦,他伸手抚摸她,仿佛她是一个供他泄欲的玩物。 我的理智被原始的狼性控制了。一股我本以为不存在,却强烈得可怕的情感席卷了我,而直到此刻我才察觉到自己对她的感情。我镇静了片刻,止住双手的颤抖。那家伙的手溜到了她大腿内侧。 我一箭射在一个小子膝盖上。另一个伸手摸刀,也中了一箭,只是我准头不好,没射中眼窝,只射到了他的肩膀。我拿着剥皮刀滑进山洞,准备好了要让这两个男孩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我的某一部分——属于人类的那部分——陷入了沉睡。看到野马的眼睛,我才停了手。 “戴罗。”她的声音很柔和。 她哆嗦着。就算这样,她依然美丽动人。是她,是这个身材娇小、笑容活泼、眼神明亮的女孩救了我,保护了伊欧的歌,让它在她唇间存活了下来。我气得浑身发抖。要是我晚回来十分钟,就会一辈子活在这个夜晚的阴影之中。我无法承受更多的死亡,尤其是野马的。 “戴罗,留他们一条命。”她又耳语般对我说,像伊欧呢喃“我爱你”时一样动人。她的声音直接击中了我的心。我抵挡不住她的声音,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木木的,表情愤怒扭曲、狰狞可怖,我无法让自己的脸放松下来。我扯着头发把那两个少年拖了出去,狠踢狠踹,直到野马也走了过来。我把呻吟着的两个少年扔在雪地里,回去帮野马穿衣服。我用兽皮裹住她皮包骨头的肩膀。她摸上去多么脆弱啊。 “你们想尝尝刀子,还是滚回雪地里去?”穿好衣服之后,她问两个少年,微微颤抖的手中握着烧热的刀子。她咳嗽起来。我知道她的想法。放他们离开,我们会在睡梦中被他们干掉。他们的伤都不致命,若是真的重伤濒死,医疗机器人早就该出现了。但也许它们不会救背誓者。 他们选择了雪地。 很好。野马不喜欢动刀。 我们把他们绑在林边的树上,点燃了一个信号弹,这样某个分院的人就能找到他们。野马咳嗽不止,但仍坚持和我一起去了,好像怕我会对她的嘱咐阳奉阴违一般。她的顾虑不无道理。 夜里,等野马睡着,我又爬起来,打算回去干掉那两个背誓者。要是先被朱庇特或者马尔斯的人找到的话,他们一定会把我们的藏身处供出来,我们一定会被抓住。 “不要去,戴罗。”我掀起驯鹿皮时,她对我说。我转过身,她从我们的毯子里探出头,望着我。 “不杀他们,我们就得离开这里。”我说,“你病成这样,会送命的。” 这里很温暖,是我们的庇护所。 “那么我们一早就走,”她说,“我比看起来强悍多了。” 她有时是的,但这次不是。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她夜里挪了地方。她蜷缩着身体依偎在我身上,好让自己暖和一点。她的身体脆弱极了,抖得像风中的树叶。我嗅闻着她的发丝。她柔声呼吸着,脸上爬满干涸的泪痕。我想伊欧。我希望这是她的头发,她的体温。但我没有把野马推开。把她拥在怀中的时候,我能感到一阵痛楚。让我痛苦的是我的过去,而不是野马。她的存在是崭新的,充满希望,将春意带进我冷寂如冬的生命里。 一到早晨,我们就动身向森林更深处进发。我们把砍倒的树干斜靠在一块巨岩上,用压实的雪块砌起一个窝棚。我们不知道那些背誓者的下场,也不知道我们的山洞后来怎么样了。 野马咳得几乎无法入睡。她睡着的时候,我会轻轻亲吻她的后颈。我的动作很轻,尽量不吵醒她,然而我又暗自希望她能醒过来,好知道还有我在这里。她的皮肤烧得滚烫。我低声哼唱着珀耳塞福涅之歌。 “我不记得歌词了。”她轻声对我说着,把头靠在了我腿上,“要是还记得就好了。” 离开莱科斯之后我就没再唱过歌。我的嗓子又粗又哑。慢慢地,我开始吟唱。 听啊,听啊 当麦浪翻滚,烈日炎炎肆虐 记住骄阳开始黯淡的时刻 我们代代如野草倒下 舞蹈却从不停歇 柔声哀歌过往的对错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当季节交替,树叶鲜红如火 记住那满树灼灼的颜色 我们代代如野草倒下 歌声却从不停歇 整个秋天,用歌声织就茧房 在往生之谷中 听啊,收割者挥舞镰刀,声音霍霍 在往生之谷中 听啊,收割者朗朗咏唱 一首漫长的冬日之歌 我的姑娘,我的姑娘 当雨水结冻,霜雪肃杀万物 记住那寒冷如针砭入骨 我们代代如野草倒下 舞蹈却从不停歇 和着严冬的旋律舞遍地狱冻土 我的爱人,我的爱人 当寒冬融化在春日的天空 记住,他们尖声呼喊,咆哮不休 我们还是要夺回我们的种子 种下一首歌 抵抗他们的贪婪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当黄金贵胄给我们戴上钢铁的缰绳 记住,为了那条山谷,所有美梦的归处 我们怒吼,挣扎 不曾停歇 即使身披枷锁 在往生之谷中 听啊,收割者挥舞镰刀,声音霍霍 在往生之谷中 听啊,收割者朗朗歌颂 歌颂漫漫冬日的终结 “真奇怪。”她说。 “怎么?” “父亲说这支歌会引发暴乱,会死人。但这支歌的旋律却是如此柔美。”她用来掩口的手臂上沾了她咳出的血,“我们曾在篝火前唱歌,那时他把我们藏在乡下,好……”她又咳了起来,“……好避人耳目。但……我哥哥死去之后……父亲就再也不和我一起唱歌了。” 我知道她活不久了,只是时间问题。医疗机器人不来,我只剩一件事可做,那就是丢下她,一个人去寻找药品。也许某个分院找到了药品,或者作为奖品拿到过针剂。我必须尽快动身,但先得给她准备好食物。 我独自出门狩猎,这时,有人悄悄跟上了我。我穿着新白狼皮大衣,他们也伪装过了。我看不见他们,但我知道里面有他。我装着调整弓弦,偷偷往后扫了一眼。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银装素裹和飒飒吹过易折树枝的风声。我继续往前走,那些人依然如影随形地跟着。 他们就在我身后。这种感觉和我身体深处的伤口的疼痛类似。我假装发现了一头鹿,飞快地穿过一片灌木,手脚并用地爬到了一棵松树上。 我听到“啪”的一声。 他们从下面过去了。那种感觉刺着我的皮肤,扎进我骨头里。我摇摇腿下的树枝,挂在枝头的雪块像雪崩一般跌落下去。一个空洞的人形显露了出来。他正看着我。 “费彻纳?”我向下喊道。 他的泡泡糖又啪地爆开了。 “你可以下来了,小子。”费彻纳尖声朝上喊道。他解除了幽灵斗篷的隐身功能,关闭了反重力靴,身体陷进雪里。他身上穿着黑色保暖服,我的多层军服和散发着恶臭的兽皮的保暖性能,连他这身的一半都赶不上。 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过他了。他看上去很有几分憔悴。 “你来帮卡西乌斯收拾残局?”说着,我跳下树。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露出一个假笑:“你看上去糟透了。” “你也不怎么好。软绵绵的床,热乎乎的食物和葡萄酒让你不舒服了?”我指指头顶。在枯骨般的光秃树枝间,勉强能看到奥林匹斯山的轮廓。 他微微一笑:“数据显示你的体重掉了二十磅。” “只是一点婴儿肥,”我说,“卡西乌斯的离子剑帮我削掉了。”我举起弓箭瞄准了他。不知他穿没穿脉冲护甲,那东西能挡住脉冲武器和光剑之外的一切攻击。只有反冲护甲能阻挡那两样武器,但效果也不怎么样。“我应该把你射死。” “你没这个胆量,小子。我可是学监。” 一支箭朝他的大腿飞去,但在击中隐形的脉冲护甲前就失去了动力。护盾发出彩虹色闪光,箭被弹开落在雪地里。看样子,就算他们脱了脉冲护甲,盾也一直都在。 “哦,你脾气真够坏的。”他打了个呵欠。 脉冲盾、反重力靴、幽灵斗篷,看样子他还有一副脉冲拳套,还有光剑。落在他皮肤上的雪融化了。他能看到树上的我,我猜想他的眼睛装有热感功能和夜视功能的装置,毫无疑问。他还带着数据终端和分析设备,因为他看出了我的体重。说不定还有我的白血球数值。他看得到我的光谱分析吗? 他又打了一个呵欠:“奥林匹斯山的人这阵子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我杀死朱利安的那段影像是谁交给胡狼的?”我问。 “哦,你还真是一点时间都不浪费。” 我说话的时候,他做了点手脚,把周围的声音都封死在了五米见方的范围里。我听不到这个气泡形空间之外的任何声音。我头一次知道他们还有这样的工具。 “是学监们交给胡狼的。” “哪几个学监?” “阿波罗。我们全体。这并不重要。” 我不明白:“他们是偏袒他才这么做的,我猜得对吗?” “和之前一样。”他把泡泡糖吹爆,“很不幸,你的力量增长得太快了,而他们不允许你取胜。于是……” 我要求他解释,他表示没有更多可以说的了。尽管那张脸用胶原蛋白和化妆品竭力掩盖过,他看起来还是眼眶发黑,满脸疲态。他的小肚子更肥硕了,手臂却依然干瘦。他在担惊受怕,而令他担忧的并不是外貌。 “不允许?”我重复了一遍,“允许?赢不赢不是别人‘允许’的事情。我以为这该死的游戏,是要我们靠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爬到最高处。要是我‘不被允许’成功,这意味着胡狼的胜利也是事先定下来的。” “说对了。”他似乎回答得不太愉快。 “这太荒谬了。这会毁掉整个游戏。”我激愤地说,“你们破坏了游戏规则。” 本应得到提拔的是最杰出的黄金种人,然而获胜的人选已经早早定下了,这毁掉的不只是学院,连殖民地联合会都会受到影响。适者为王,这是他们的说法。但现在他们背弃自己的原则,在一场校园争斗中偏袒一方。一场翻版的桂冠争夺赛。多么虚伪。 “那小子算什么?内定的亚历山大大帝?常胜将军恺撒?成吉思汗?不败的维京人?”我追问道,“真是太荒谬了。” “重点是,亚德里亚斯是我们亲爱的首席执政官奥古斯都的儿子。” “没错,你告诉过我。但为什么他注定能赢?只因为他有个地位显赫的父亲吗?” “真不巧,正是如此。” “说得明白一点。” 费彻纳叹了口气:“首席执政官私下对我们十二位学监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最后我们都同意他的儿子应该是最后的赢家。但我们作弊的时候必须非常小心。我们真正的上司初选者们,在各自的宫殿、战舰里监视着每一步的进展。他们也是大人物。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也要操心,还有王室、议会以及其他执政官。因为,尽管分院众多,只要乐意,他们随时都能监视你们。” “什么?怎么监视?” 他点了点我的狼纹戒指。 “生物摄影机。别担心,现在他们看到的是别的东西。我打开了一个屏蔽力场,而他们看到的东西有半天的延迟,因为我们会对影像进行编辑。这以外的所有时间,任何一位初选官都能看到你,好决定是否在游戏结束时收你做学徒。哦,他们可喜欢你呢。” 一直以来,我的一举一动都被成千上万的黄金种人注视着。 我的心缩成了冰冷的一团。 德米特里厄斯·欧·贝娄那,第六舰队统帅,卡西乌斯和朱利安的父亲,马尔斯分院的初选官。他眼睁睁地看着我杀死了他的一个儿子,然后蒙骗了另外一个。我无法呼吸。万一那时我当面告诉了提图斯,因为我是红种人,所以认出了他也是个红种人,结果会是什么样?他们可曾注意到他说出了“他妈的”?认出他是红种人时,那句话只是在我脑海里,还是说出了声? “要是我摘掉戒指呢?” “你就消失了,但我们藏在战场上的摄像机还是能拍到你。”他挤挤眼,“别告诉别人。现在,要是初选官们发现了首席执政官的阴谋……麻烦就大了。分院之间的关系必然更加紧张,但更重要的是,奥古斯都家族和贝娄那家族之间会爆发一场血战。” “要是你收受贿赂的事被他们发现,你就有麻烦了。” “我就死定了。”他努力想微笑一下,但没有成功。 “所以你才变成这么一副鬼样子。你卷进了一场该死的风暴。这种情况下,我该怎么应对?” 他发出一阵干巴巴的笑声。 “不少初选官都喜欢你。马尔斯分院出身的初选官会第一批向你伸出橄榄枝,但你也可以接受其他分院的邀请。要是你死了,他们会很不高兴的。尤其是马尔斯分院的剑圣,他的名字是洛恩·欧·阿寇斯,你一定听说过。一位剑术大师。” “我该怎么应对?”我重复了一遍。 “什么也别做。活下去,别跟胡狼硬碰硬。不然朱庇特或阿波罗会杀了你,我阻止不了他们。” “这么说,他俩是他的护卫犬了,嗯?” “没错,但不止他们两个。” “好吧,要是他们杀了我,初选官们会发觉有蹊跷的。” “不会的。阿波罗会假借其他分院之手杀你,或者自己动手,再对微型摄影机的影像做点手脚。阿波罗和朱庇特可不蠢。所以,别犯傻招惹他们,让胡狼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这样你才会有前途。” “你也会有前途。” “是的。” “我明白了。”我说。 “很好,很好。我知道你会懂事的。你瞧,喜欢你的学监有不少。连密涅瓦都喜欢你。一开始她恨你恨得要死,但你放走了野马,这样她就能留在奥林匹斯山了,面子上也好过许多。” “她就能留在奥林匹斯山了?”我傻乎乎地问。 “当然。学院的规矩。分院输掉之后,学监就得滚回老家挨罚。还得向初选官们解释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看到我陡然亮起的眼神,费彻纳的微笑扭曲了。 “要是分院被消灭了,他们就要被扫地出门喽?你说想杀我的是阿波罗和朱庇特,对吗?” “不……”他忽然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恳求道。 我把脑袋歪向一边:“不?” “你……不能!”他结结巴巴,有点糊涂了,“马尔斯分院的剑圣很想收你做学徒,我不是刚告诉过你吗?还有其他人,元老、政治家、执法官。你想把大好前程白白地……” “我想扯掉胡狼的睾丸,仅此而已。我会找到愿意赞助我的人的。要是我成功了,我想会令人印象相当深刻。” “戴罗!保持理智,朋友。” “费彻纳,因为首席执政官插手,我死了两个朋友,洛克和莉娅。咱们瞧瞧,当我把他的儿子变成我的奴隶时,他会是一副什么嘴脸。” “你简直像个发疯的红种人!”他摇着头说道,“你这是在砸学监们的饭碗。他们对现状都不满意,巴望得到提拔。要是你威胁了他们的前程,阿波罗和朱庇特会马上下来切掉你的脑袋。” “要是我先把他们的分院灭掉就不会了。”我皱起眉,“那时他们就要被撵走了,不是吗?一个很可靠的人告诉我有这么一条规矩。”我拍了拍手,“我有个朋友病得快死了,我需要抗生素。要是你能给我一些就再好不过了。” 他呆呆地瞪着我:“发生了这些,我为什么还要帮你?” “因为你是个可怜巴巴的学监。你欠我一份奖励,你的前途也指望着我。” 他嗤笑一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这理由很充分。” 他从腿上的药包里取出一支针剂交给我。我注意到,他的手碰到我的时候,我没有受到脉冲护甲的伤害。这说明那东西是可以关闭的。我诚挚地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感谢。他翻了翻眼睛。全身的护甲都关闭了,然后一阵嗡鸣声从他腰部的控制装置传来,护甲又回来了。现在学监是我的敌人,多了解他们一些是有益处的。 “你打算怎么办?”费彻纳问。 “谁更危险,阿波罗,还是朱庇特?说实话,费彻纳。” “两个都是怪物。阿波罗更有野心。朱庇特简单些,只喜欢扮演神祇的感觉。” “那么先干掉阿波罗分院吧。然后是朱庇特分院。等他们两个都滚蛋了,还有谁会保护胡狼呢?” “胡狼自己。”费彻纳大笑起来。 “我要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本事赢。” 在我离开前,费彻纳把一个小包扔在地上。 “还有件小事。有人给了我这个,让我告诉你,你的朋友并没有抛弃你。” “谁?” “我不能说。” 不管托付他的是什么人,必定是个朋友。因为盒子里装的是一个天马吊坠。而天马吊坠,里面藏着的是伊欧的血花花蕾。我把吊坠挂到脖子上。 第三十五章 背誓者 我的朋友并没有抛弃我。这句话有什么深意?什么朋友?阿瑞斯之子的人?还是只是一个泛指,把所有在学院竞争中支持我的神秘人物都包括在内了?他们是否知道天马吊坠对我意味着什么,还是只想把一件让我牵肠挂肚的东西送回我手中? 疑问虽多,但都不重要。那些都在游戏之外。游戏。除了游戏还有什么。这个世界里真实发生的一切,我所有的纽带、羁绊、愿望和渴求,都和这场游戏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我需要一支军队助我取胜,但不能是奴隶组成的。我不会重蹈覆辙。不论现在,还是今后发起暴动时,我需要的都是追随者,而非奴隶。 奴役他人的不公正行为,无法赋予同样的人自由。 我给野马注射了针剂,她的高烧随即退去。一个星期后,我们出发向北。走得越远,她的体力就恢复得越好。她不咳嗽了,活泼的笑容又回到了她脸上。她时不时地需要休息一下,但不一会儿就又追上来,还要赶到我前头去。她故意让我知道。为了吸引猎物,我们一路上竭力弄出动静来,像故意惹人厌一样夜夜都把篝火点得极旺。第六天夜里,第一批猎物出现了。 背誓者顺着一条小溪向我们逼近,利用汩汩水声掩盖自己的行迹。我马上喜欢上了他们。假若我们的火堆不是陷阱,他们一定能打我们个出其不意。但这的确是个陷阱。两个人影踏进光亮时,我们几乎要收网了,但如果他们有足够的智谋顺水而来,肯定还会留几个人潜伏在黑暗之中。弓箭上弦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紧接着是一声惨叫。野马射中了一个躲在黑暗里的人。我擒住了另外两个。我从藏身的雪堆里站起,狼皮大衣上的雪簌簌落下。我用弓背从后面把他们打倒了。 之后,被野马打中的那个,在我们的火堆前处理自己肿胀的眼睛。我和他们的头领交谈起来。她的名字是米莉雅,高大瘦长,肩膀略佝,生着一张马一样的长脸,骨瘦如柴的身上挂着褴褛的衣服和偷来的兽皮。还有一个孩子没有受伤,名叫戴克斯,矮小清秀,三根手指上长满冻疮。我们给了他们不少兽皮,我想这让我们的对话有了变化。 “你知道我们是可以把你们变成奴隶的,对吗?”野马挥舞着手里的旗子问道,“你们会变成双重背誓者,等游戏结束后,也会遭到双重的遗弃。” 米莉雅似乎一点都不在乎,戴克斯表示关切,另一个人只听米莉雅的。 “我一丁点也不在乎。一次两次又有什么分别。”米莉雅说。他们都有马尔斯分院的奴隶标记。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的戒指表明,他们是朱诺分院的人。“我宁愿带着耻辱的标志,也不想跪得膝头发青。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我才不在乎你父亲是谁。” “我父亲,”她坚持说,“是加伊乌斯·欧·垂科斯,火星南半球最高司法官。” “我才不在乎。” “他的父亲是……” “关我屁事。” “那你就是个傻瓜。”她拉长调子,慢慢地说,“要是你以为我会乖乖做你的奴隶,你就是个双料傻瓜。我会半夜割断你的脖子。” 我冲野马点点头。她站起身,猝然把旗子按在了米莉雅额头上。马尔斯的标志变成了密涅瓦的。然后,她用密涅瓦分院的旗子除去了那个奴隶标记。现在,米莉雅额上只有泥土和原本的金色纹章了。戴克斯的眼睛瞪大了。 “要是我给你自由呢?”我问她,“你还要对我动刀子吗?” 她一时张口结舌。 “米莉[6],”戴克斯小声说,“你怎么想?” “我不会奴役你们,”我解释说,“也不殴打你们。你们给营地挖粪坑,我也会跟你们一起挖。谁对你动刀,我就对谁动刀。你们愿意加入我们的军队吗?” “他的军队。”野马纠正说。我皱着眉看了她一眼。 “他是谁?”米莉雅问,她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脸。 “他是收割者。” 我们招募十名背誓者花了一星期时间。在我看来,这十个人明明白白地表示了他们不愿再做奴隶。第一个给了他们目的、食物、毛皮而不强迫他们舔自己靴子后跟的人,或许可以博得他们的好感。他们大都对我略有耳闻,但都有点失望,因为我没把击败巨人帕克斯时用的镰刀带在身边。看样子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传奇。他们说,在马尔斯分院的奴隶部队和朱庇特交战的时候,收割者把对方的骑手连人带马举了起来,扔进了阿寇斯河里。 我们在发展壮大,但还是要躲避更强大的敌人。我是马尔斯分院的人,但洛克死了,卡西乌斯和我反目,只剩下奎茵和塞弗罗还是我的朋友。也许还有波拉克斯,但他只会站在得势的那一边。该死的小人。 我不能回自己的分院,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我曾经有机会成为领袖,但我记得他们是用怎样的眼神望着我的。他们是否知道我还活着这一点,意义重大。 马尔斯和朱庇特混战不休,而顽强的刻瑞斯分院一次也不曾被征服。高墙之中,依然有烤炉的烟源源不断地冒出。骑兵队伍在刻瑞斯周围的平原上纵横驰骋,跨过封冻的阿寇斯河,如履平地。现在他们用上了充能度低的离子剑,只要轻轻一扫就能把对方电死或者弄残。小规模冲突往往变成激烈的战斗,医疗机器人的尖叫声在战场上空交织,为流着鲜血或折断骨头、痛苦呻吟的学生治伤。两军首领们身穿可以抵挡新武器的离子护甲。高地和阿寇斯河之间的辽阔平原上,马身互撞,离子箭矢乱飞,奴隶们四处乱转,用老旧而简单的武器互相击打着,场面蔚为壮观——但非常愚蠢,愚蠢极了。 在福玻斯塔前的平原上,马尔斯和朱庇特分院的两支披盔戴甲的小队向彼此发起猛冲。我、野马和米莉雅在一旁观看。三角形旌旗随风招展,马蹄践踏着厚厚的积雪。两军像两股钢铁洪流一般轰然撞成一团。长矛裹挟着能把人击昏的电弧,被阔大的盾牌和铠甲挡住;利剑闪着炫目的光,猛劈在一把相同的剑刃上。精英和精英交手,奴隶则像这场大棋局里的卒子一样,几十个人与几十个人相互冲撞在一起。 我看到了帕克斯。他穿着一套看上去和防热服差不多的老掉牙盔甲。看到他绊倒一匹马,我大笑起来。帕克斯显然做不了骑士的楷模。不,那一定非卡西乌斯莫属。我看到了他的身影。他的铠甲闪闪发光,在敌群中纵马飞驰。一个又一个敌人被他击昏了。他那把长剑左挥右砍,犹如跳动的火舌。他是个战斗高手,但令我震惊的却是他愚不可及的战术——率领一队枪兵直插敌人腹地,俘虏敌兵,而对方集合起余下的人力,用同样的方式发起还击。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种争斗,谁都占不了上风。 “一群白痴,”我对野马说,“他们被那些漂亮盔甲和长剑弄瞎了。我知道,也许他们再互相厮杀个三四回,胜负就见分晓了。” “他们有他们的战术,”她说,“看,他们在那边组成了一个楔形阵列。那里只是一次佯攻,他们的真实目的是扫荡对方的侧翼。” “但我说的是对的。” “你只是没说错。”她看了一会儿,“和我们之前那场小战争一样,只是没有你在那儿边跑边叫,像一只被月亮勾起了疯病的狼似的。”野马轻叹一声,把手放在我肩上,“啊,过去的好时光。” 米莉雅看着我们,皱起了鼻子。 “战术能赢一场战斗。战略可以打赢一场战争。”我说。 “哦。我是收割者。狼群之神。战略之王。”野马在我脸颊上捏了一下,“你真可爱。” 我使劲打开她的手。米莉雅翻了个白眼。 “这么说来,我们有何战略呢,阁下?”野马问道。 我们与敌人的战线拉得越长,学监们毁掉我的机会就越多。我的崛起必须是突如其来的。我没有把这个告诉她。 “我们的策略是速战速决,”我回答,“速度,并且极具侵害性。” 第二天一早,马尔斯分院的作战小队发现,密德斯河上的桥被人用连夜砍倒的树干堵住了。和我们预料的一样,小队怕有陷阱,掉头返回城堡了。福玻斯塔和迪亚摩斯塔上的守望者看不见我们,用烟火信号表示桥周围贫瘠的落叶林里没有敌人。我们的人从破晓前就匍匐在离桥五十码的树林里,一直没挪过地方,所以才没被他们发现。我的背誓者们都穿上了或白或黑的狼皮外衣。为猎到足够的狼,我们花费了好几个星期时间,但这也许是有益处的。共同狩猎把我们联系在了一起。这十名战士好斗而难以团结。他们会说谎,惯于作弊,宁可自毁前程也不愿在游戏中被人奴役。一支傲气过头、讲求实际却不在乎什么荣誉的队伍,正是我需要的。我们的脸用鸟粪和灰泥涂成了白色,白气从龇牙大笑的嘴巴里飘出,看起来仿佛一群鬼魅般的冬季野兽。 “他们喜欢被一位可怕的人物重视的感觉,”行动前的夜里,米莉雅告诉我。她的声音又脆又冷,犹如树枝上垂下的冰凌,“和我一样。” “马尔斯会上钩的。”野马悄声说,“他们已经没有谋士了。”因为洛克已经不在了。我们匍匐在雪地里,身上盖着白色的狼皮。她选的地方离我很近,腿贴着我的腿,转向一侧的脸离我只有几英寸,我吸进的空气早已被她的呼吸暖热了。我想我第一次有了亲吻她的念头。我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赶走,开始回忆伊欧那两片喜欢恶作剧的嘴唇。 中午,卡西乌斯派人来清理桥上的树木。因为担心有伏兵,被派出来的人大都是奴隶。实际上,卡西乌斯把这场游戏玩得太聪明了。他认为敌人会在桥面清理干净之后派一队骑兵冲过桥,发动突袭。于是,他让自己的骑兵从河流南边绕过去,穿过高地,迂回到桥另一头的福玻斯塔附近。等敌兵冲出大森林,或从平原袭来的时候,立即猛扑上去发起奇袭。狡猾的米莉雅负责望风,从一英里外的高大松树上,用号叫声把骑兵的动向通报给了我们。行动的时候到了。 我们十一个人飞快地冲出光秃秃的树林,向干着苦工的奴隶们冲去,既没有号,也没有叫。四个精英骑在马背上监视着,其中一个是昔皮欧。我们加速穿过落光叶子的树木,向他们侧翼逼近。我们以扇形散开,争先恐后地想打出第一击。 我赢了。 在相对较弱的重力之下,我纵身一跃,飞起五米高,像被魔鬼附身一般飞出了树林的遮蔽,用一把布满缺口的剑砍中昔皮欧的肩膀。他翻身栽下,马儿齐声嘶鸣起来。野马用旗帜打倒了另一个精英。我的军队蜂拥而上,仿佛沉默的灰白色鬼影。两个背誓者扑到精英的马背上,用木棍和刃口发钝的斧子把他们打了下来。我下令不许杀人,战斗只持续了四秒钟就结束了,马儿们甚至不知道主人去了哪里。我的士兵们从马身边冲过,向搬动着树干的奴隶们跑去。野马把六个人变成了密涅瓦分院的奴隶,命令他们控制住其余的人,而后者连我们到来的声音都没听到。然后,他们叫嚷起来,举起斧子和我的人对峙。 密涅瓦分院的人认出了野马。她用旗子消去了他们的马尔斯标记,恢复了他们的自由身。犹如潮涌一般,我们得到了六个奴隶,这六个帮我们扭住其他马尔斯分院的奴隶,等野马跑过去把他们变成我们的人。如此这般,我们得到了八个奴隶,然后是第十个、第十一个。最后,能找我们麻烦的只剩下了一个人,也是最有价值的那个。帕克斯。谢天谢地,他没穿铠甲,他是来做苦工的,但七个人合力才勉强把他按倒在地。他怒吼着,尖声喊出自己的名字。我扑到他面前,一拳打在他脸上。我大笑着,吐着口水,看着我的人一个接一个向他扑去。最后,他身上整整压了十二个人。野马除去了他的奴隶印记。他的怒吼变成了尖厉的大笑,几乎和女孩一样。 “自由!”他吼道,然后跳起来,四下寻找着可以打残的敌手,“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他冲我大吼,想把我的脸打个稀巴烂,但野马大声叫住了他。 “他跟我们是一伙的了。”野马说。 “真的吗?”帕克斯问,巨人般的面孔笑开了,“多么惊人的消息!”他把我抱了个满怀,“自由,兄弟们……姐妹们!多么甜蜜啊!”昔皮欧和其他分院精英们躺在地上呻吟。我们把他们扔在那里,扬长而去了。 信号烟从福玻斯塔和迪亚摩斯塔顶滚滚升起。我们穿过河谷里的树林,一路飞奔,不等骑手们绕过堵塞的桥追上来,就撤进了北方的低矮山冈之中。目睹了一切的守望者想必给吓得够呛。整场战斗花了不到一分钟时间。帕克斯不停地发出女孩般的笑声。 突如其来的减员会把马尔斯分院弄糊涂的。但我想要的不止于此。我需要改变他们对我的印象,从一个不完美的领导者,变成某种超自然的、远在他们理解能力之上的存在。无名无姓却超凡脱俗,和胡狼一样。 那天晚上,我曲曲弯弯地滑过马尔斯分院城堡北边的雪地。山谷里有人骑马巡逻。在夜幕之下,马蹄踩踏草叶的声音非常微小。黑暗之中,我能听见挽具发出的声响,却看不到他们的人。我的狼皮大衣和飘落的雪片一样洁白,拉起的头部让我看起来像一头寒冰地狱的守护兽。山壁的角度比我记忆中更加陡峭,攀爬积雪的岩壁时,我几乎失手摔下去。终于,我来到了城堡墙边。墙垛间燃着火把,火光在寒风的鞭笞下左右躲避,灼灼闪光。很快就到野马点燃火堆的时候了。 我脱掉大衣团成一团,露出涂满烟灰的皮肤。我把金属钳子楔进石头缝隙里,仿佛又一次在我的钻机上爬来爬去,只不过我强壮了许多,身上也没有了防热服。这很简单。我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拉,天马吊坠在我胸口弹跳着。六分钟后,我攀到了城墙顶端,喘都没有喘一下。 我用手指把自己挂在紧靠城垛的石块上,倾听路过哨兵的动静。当然,她是个奴隶,并且也不傻。我翻过垛口的时候她看见了我,猛地用枪尖抵住了我的咽喉。我飞快地给她看了我的马尔斯分院戒指,把一根手指挡在了自己嘴唇前。 “为什么我不该喊?”她问道。她曾是密涅瓦分院的人。 “他们要你守卫城墙,防范来袭的敌人,对吗?我敢说他们是这么吩咐你的。但我也是马尔斯分院的一员,有戒指为证。这样我就不可能是敌人了,对吧?” 她皱起了眉头:“学级长让我看守城墙,杀掉入侵者,或者大声报警……” “这里是我家。我是马尔斯分院的人,是你的主人。我命令你继续看守城墙,防范入侵者,这非常重要。”我挤挤眼,“我发誓,要是你能严格按照字面意思服从命令的话,弗吉尼娅会很高兴的。” 听到学级长的名字,她猛地抬起头,仔细地看了我一眼。 “弗吉尼娅还活着?” “密涅瓦分院尚未沦陷。”我回答说。 女孩的脸快被大大的微笑撑破了:“哦……那么……我想这里是你的家。我无法阻止你进去,誓约束缚着我呢,我只能服从。等一下……我认得你。他们说你死了。” “多亏了你们的学级长,我还能喘气。” 从女孩那里,我得知分院成员们都睡了,城堡在夜里只有奴隶把守。这就是奴隶制度的问题所在。他们总找得到方法消极怠工,并且热爱分享各种秘密。我丢下她,用她不小心掉在我手里的钥匙悄悄潜入了城堡主楼。 我潜入了自己的家。去和卡西乌斯见上一面的念头诱惑着我。但我不是来杀他的,只有蠢货才会用暴力解决问题。我有时会犯蠢,但今天晚上不会。我也不是来偷取院旗的,因为他们会派重兵把守。不。我到这里来,为的是唤醒他们曾经对我怀有的深深恐惧,显示出我超越他们所有人的力量。只要我有意愿,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 尽管可以用前面那套说辞对付所有的守卫,我还是选择隐秘行事。主楼的每一扇门上都被我留下了形如镰刀的刻痕。我潜入指挥室,在巨大的桌面上刻下一把镰刀,再给卡西乌斯的木头椅背上留下一个深深的骷髅刻痕。这将成为一段传奇的起始,也将引爆无数谣言。 我沿原路离开城堡。北方的山坡上,一片火光拔地而起。精心排布成收割者镰刀形状的柴堆,在茫茫黑夜中熊熊燃烧。 如果还留在马尔斯分院,塞弗罗一定能找到我。我需要那小浑蛋的帮助。 第三十六章 第二次考验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刻瑞斯分院的面包炉已经被朱庇特分院和马尔斯分院垂涎许久了,我要把它弄到手。 原属密涅瓦分院的新成员认为,接受我的权威是非常理智的做法。我可不是在骗自己。几个月前的马腹藏身计给他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对我击败帕克斯的事,他们也记忆犹新。但他们会服从我,全都源于野马对我的信任。戴安娜分院的人暂时还是奴隶身份,我必须设法赢得他们的信任。奇怪的是,沉默寡言的塔克特斯似乎是唯一一个信任我的人。几个月前,我告诉他我要把他缝到死马肚子里的时候,他笑得开心极了。被我缝到死马肚子里的还有两个人,他们头上装饰着白色马鬃编成的小辫,被其他戴安娜同窗叫作“死马”。我觉得他们真是有点发疯。 游荡在树林里和高地上的狼群多得数不胜数。我们猎杀狼群,从而让新兵们学会我们的作战方法。没有体面的骑兵攻击,没有该死的长矛。当然,更没有什么愚蠢的交战规则。大家都弄到了狼皮大衣,尽管那东西变干之后臭气熏天,得一层层把腐坏的部分剥下来。唯一没得到狼皮的是帕克斯,那些家伙还没造出一条合他尺寸的狼。 “刻瑞斯分院的人对围困一点都不陌生。”野马说。她说得没错。为防范突袭,他们安排守夜的士兵似乎比白天时还多,还烧起大捆火绒,把城墙脚下照得如同白昼。他们还不知从哪儿弄到了狗,在城垛间来回巡逻。和密涅瓦分院开战的时候,我曾在一次偷袭中试着让塞弗罗从粪道潜进去。从那时起,经由河上过去的路也受到了监视,而塞弗罗一直没有原谅我。因为领悟了在开阔地带和更加强大的分院交锋的危险性,刻瑞斯的人不再出城。他们会躲上一冬,等开春再出来。那时他们兵强马壮,有了充分的准备和组织,而其他分院却被寒冷和饥饿削弱了力量。 但他们守不到春天了。 “我们要白天攻城吗?”野马猜测。 “当然。”我说。有时我觉得语言是多余的,她明白我的想法,甚至那些最疯狂的念头。 这次的点子尤其疯狂。我们用斧子在北面的森林里清出一片空地,在那儿演习了一整天。帕克斯令整个计划变得可行了。我们比试站在木头上的平衡性,野马赢了。长脸的米莉雅屈居第二,恨恨地啐了一口。我是第三。 和对付马尔斯分院时一样,在发动进攻的前一晚,我们在胆量容许的限度内竭力接近刻瑞斯分院,然后深深钻进积雪里。我再次和野马一组,紧紧拥抱在一起,躲在雪下面。塔克特斯很想和米莉雅一组,而米莉雅却让他滚开。 “识相一点吧,我可是在帮你的忙。”塔克特斯缩在帕克斯臭气熏天的腋窝下,埋怨地小声说着,“你丑得跟石像鬼脸上的疣子一样。要不是这种情况,你有机会和我这等身份的人抱在一起吗?不知感恩的母猪。” 野马和其他女孩用冷哼声表示了她们的轻蔑。然后,黑夜的寂静和空旷雪原的寒意渗入了我们的身体,我们都不作声了。 清晨,我和野马在彼此怀中打着哆嗦。雪又开始下了。万一积雪太深,计划就要受到威胁了,好在风力够大,雪花只在半空中打着旋儿,没把我们埋得太深。我第一个醒来,但没有动弹。我打了个呵欠,赶走最后一丝睡意。醒来的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推搡着呼叫其他人,我的军队也有组织地醒了。黄金种少年们在浅浅的白雪通道里醒来,吸着鼻子咳嗽,仿佛一条蜿蜒的长蛇。 一夜之间,我厚厚的大衣外面结了一层冰。野马的手探进毛皮,伸到了我两肋之下,热乎乎的。她的呼吸拂着我的脖子。我翻了个身,她打着呵欠挺直身体,稍稍从我身边挪开一点,像猫一样在雪下伸了个懒腰。一堆雪粒落到我们之间。 “该死的,真是太难受了。”和米莉雅一组的戴克斯咕哝说。我看不到他在隧道里的哪儿。 野马推了推我,我们勉强能看见蜷缩在帕克斯腋窝里的塔克特斯。两个少年像恋人一样在对方怀里醒来,立刻各自缩回了身子,沾满冰雪的眼皮张得大大的。 “不知他们哪个是罗密欧。”野马悄声说道。她的嗓子有点沙哑。 我低声笑着,在隧道顶上掏了个窥孔。茫茫雪原上,除了我们这支由二十四个人组成的军队,就只有几个清早出来侦察的骑兵了。他们不会造成问题。风从北边的河面上吹来,狠狠刮着我的面颊。 “你准备好了吗?”野马见我把脑袋缩了回来,露齿一笑,“是不是太冷了?” “我第一次试图哄你上当时的湖水比这个冷多了。”我微笑着说,“啊,过去的时光。” “那是我计划的一部分,好赢得你的信任,小子。”她恶作剧地一笑。她看出了我眼中的担忧,在我腿上抓了一把,凑近来免得被别人听到:“要是我明知道计划会失败,你以为我还会和你一起蹲在雪窝里吗?不。但我快冻死了,风势也在减弱,开始吧,收割者。” 倒数完毕,我们二十四人一跃而起。周围的雪塌了下来,风像刀子一样割着我们的脸。我们穿过平原,向一百米外的城墙猛冲过去。四下又静了下来。风时起时歇,我们排成两列,把一条长长的树干抬在中间。我们已经这么紧紧地抱着树干在雪隧道里藏了一夜。树干很重,但我们有二十四个人,而帕克斯的父母给了他足以推倒马匹的强大基因。我们大口喘着气,腿火辣辣地疼。沉重的树干压弯了我们的肩膀,我们在深深的积雪里挣扎着,咬紧了牙关。这段路太漫长了。这时,墙头响起一声叫嚷。孤零零的呼喊声在寂静的冬季清晨回响着,然后其他人也零零落落地叫了起来。接着是狗吠和一阵混乱。一支箭啸叫着飞来,紧接着是第二支。箭簇裹挟着死亡飞来,那一瞬间四下寂静得惊人。风又停了。太阳从云层后露出一角,我们沐浴在温暖的晨光之中。 我们到了墙根。喊声在头顶石砌堡垒中蔓延开来,塔顶上也有人叫嚷。号角声、狗叫声传来。弓箭手趴在石头城垛上,把胸墙上的雪块撞了下来。一支箭射到离我的手很近的地方,没入圆木抖个不停。戴克斯中箭摔倒了。帕克斯大喊一声,发出信号,塔克特斯和另外五个最强壮的人抬起圆木,使出最大的力量把它撞进城墙里,并以一定的角度固定住。圆木的重量压得他们大声吼叫。我冲上那条窄窄的斜坡,而城墙顶端依然有五米之遥。帕克斯像野猪一样咆哮着,抬起了斜靠在墙上的木头。他呼喝着,咆哮着,野马跟在我身后,紧接着是米莉雅。我差点滑下去,但凭着地狱掘进者特有的平衡感和双手,我在多节的树干上不断攀爬。裹在毛皮里的我们看上去不像狼,倒像松鼠。一支箭“咻”地扎进了我的毛皮大衣。我立在晃晃悠悠的圆木顶端,紧贴着墙。帕克斯和他手下的男孩们一边哼哼一边拼命使劲。野马上来了。我把双手并在一起,让她踩上来,我一下把她托上了最后的五米距离,抵达城垛。我用同样的方法把米莉雅也托了上去,系在她腰上的绳子在她身后晃荡着。她把绳子绑在城墙顶上,我顺着绳子也攀上了最后的五米距离。木头在我身后轰然倒下,砸在地上。我亮出长剑。遭到突然袭击的刻瑞斯分院一片混乱。从来没有敌人登上过他们的城墙。我们三个一边叫喊一边劈砍。暴怒和兴奋充满了我的身体,我开始了杀戮之舞。 他们唯一的武器是弓箭,剑已经被弃置不用好几个月了。我们的武器既不锋利,也没有充能,但不管外形如何,冰冷的杜洛钢都是可怕的武器。最难对付的敌人反而是狗。我踢中了一只狗的脑袋,把另一只扔下了城墙。米莉雅被扑倒了,她狠狠咬住一只狗的咽喉,使劲揍它的睾丸,最后它哀号着逃走了。 野马擒住一个人,把他丢下城墙。一个弓箭手瞄准了她,但被我一脚铲倒。帕克斯在墙外大声喊着,要我把城门打开。他大声喊着想要开战。 我跟着野马跳下城墙,来到院子里。一个大个子刻瑞斯学生正和她缠斗。我一肘把他打昏,这才顾得上看一眼面包要塞的样子。城堡是我不熟悉的式样。院子里矗立着几座房屋,还有一座巨大的主楼,那里是面包炉的所在地。我的肠胃蠕动起来,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大门。我们向大门跑去,身后传来一阵叫喊声。人数太多,我们两个应付不了。跑到门前时,三十六个刻瑞斯学生从院子另一头的主楼冲出来,向我们跑来。 “快!”野马喊道,“哦,快点!” 米莉雅从城垛上朝敌人放箭。 然后,我打开了城门。 “帕克斯·欧·忒勒玛纳斯!帕克斯·欧·忒勒玛纳斯!” 巨人把我推到一边。他上身赤裸,尖声嘶吼着露出庞大而肌肉隆隆的身躯。他的头发涂成了白色,用树液梳成了一双巨角的形状,手里挥舞着一根和我身高差不多长的棍棒。刻瑞斯学生退缩了,有些吓得脚步踉跄,有些干脆摔倒在地。帕克斯雷霆万钧地扑了上去,一个少年尖叫起来。 “帕克斯·欧·忒勒玛纳斯!帕克斯·欧·忒勒玛纳斯!” 像传说中的米诺陶洛斯一般冲锋的巨人不需要任何绰号。被迎头撞上的刻瑞斯学生们瞬间溃不成军。少年和少女们高高飞了起来,仿佛收获日翻飞的谷壳。 其他士兵跟在那头狂牛身后窜了进来,放声嗥叫。我没有告诉他们这么做,他们也不认为自己是塞弗罗的号叫者。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在我的士兵们破开马腹钻出来的时候,他们听到过相同的嗥叫,这让他们在被征服的时候心为之下沉。现在轮到他们嗥叫了。他们令战斗变成一场混乱的斗殴。帕克斯尖声吼着自己的名字,当他用一只手征服了要塞中心的时候,他呼喊的是我的名字。他抓着一个少年的腿把他拎了起来,拿他当棍棒用。野马在战场上四处出击,像女武神一般,把昏倒在地的敌人变成我们的奴隶。 短短五分钟,要塞和烤炉都是我们的了。我们关闭大门,长声嗥叫,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面包。 我把自由还给了协助我们攻占要塞的戴安娜分院学生,和他们中的每一个一起待了一会儿,分享欢笑。塔克特斯坐在一个倒霉男孩身上,把对方的头发编成女式的麻花辫取乐。我轻轻推搡了他一下,让他起来。他一巴掌打掉了我的手。 “别碰我。”他厉声说。 “你说什么?”我低声咆哮。 他飞快地站起身,鼻尖只到我的下巴。他用只有我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听好,大块头。我出身瓦利家族,纯正的血统可以追溯到征服时期。我一星期的零花钱就够把你买下再卖掉了。所以,你就别用你给其他人玩的小把戏来侮辱我的身份了,孩子王。”然后,他提高了声音,让其他人都听得到,“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因为这城是我替你攻占的。我还在死马肚子里睡过觉,这样你才攻下了密涅瓦分院!这些乐子是我应得的。” 我逼近他:“三品脱。” 他讽刺地翻了翻眼睛:“你吼些什么?” “我会让你咽下这么多的血。” “行吧,谁拳头大谁说了算。”他咯咯笑着,转身背对我。 随后,我强抑怒火告诉我的士兵们,在这场游戏里,只要他们还穿着我的狼皮,就不会再沦为奴隶。如果他们不喜欢这个主意可以离开。和我预料的一样,没人表现出去意。他们想赢,但为了让他们服从我的指挥,让他们明白我并不以高高在上、以势压人的帝王自居,我必须让这些高傲的人感受到他们的价值是得到承认了的。于是,我确保让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我的认可。我对每一个人作出了各不相同的赞扬,让他们永生难忘。 尽管我是百亿红种人的先锋,为了破坏殖民地联合会而存在,他们依然会告诉自己的下一代,马尔斯分院的戴罗曾拍着他们的肩膀赞扬过他们。 打了败仗的刻瑞斯学生们目睹了我解放奴隶的过程,吃惊极了。他们被弄糊涂了。他们认出了我,但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其他马尔斯分院的人出现,不明白为什么我是他们的头,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认为解放奴隶是允许的。野马给惊得合不拢嘴的他们打上了密涅瓦分院的奴隶标记,而这让他们更迷惑了。 “只要为我攻占一座堡垒,你们就能获得自由。”我告诉他们。长期以面包为主、少有肉食的这些人,体质比我们柔软许多。“不过,你们应该想吃鹿肉和野味想得要死吧。你们的食谱里蛋白质太少了,我想。”我们带来了足够的肉食和他们分享。 我们给几个月前被刻瑞斯掳为奴隶的人恢复了自由。他们没几个,大都是马尔斯分院和朱诺分院的。他们觉得这个新盟友很古怪,但在烘焙房做了几个月苦工之后,他们觉得好接受多了。 那一晚以一个刺耳的音符结束——我刚睡下一个小时就醒了。我睁开眼,发现野马坐在我床沿上。看到她,我心里一阵恐惧。我猜她是为了某个不一样的原因来的。她放在我大腿上的手,有着某种简单而富有人性的意味。我猜错了。她带来了一个我不愿听到的消息。 塔克特斯无视我的权威,试图强奸一个沦为奴隶的刻瑞斯女孩。米莉雅当场抓住了他,野马费了很大劲才没让她把他千刀万剐了。所有人都醒了,全副武装。 “太糟糕了,”野马说,“戴安娜分院的学生全都披挂好了,打算把他从米莉雅和帕克斯手里抢回来。” “他们发疯了吗,想跟帕克斯打?” “没错。” “我马上穿衣服。” “拜托你了。” 两分钟后,我和她在刻瑞斯的指挥室碰了头。会议桌上已经刻上了镰刀标志。不是我干的,手艺比我的好得多。 “你怎么看?”我重重地坐在野马对面的位置上。开会的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类似的场合总让我深深地怀念起卡西乌斯、洛克、奎茵他们。尤其是塞弗罗。 “提图斯做出这种事的时候,你说我们要制定自己的法律,要是我记得没错。你判了他死刑。这次我们还打算这么做吗?或者有什么更方便的办法?”她询问的方式表示,她似乎已经认为我会放塔克特斯一马。 我点点头。她吃了一惊。“他会付出代价的。”我说。 “这件事……让我很生气。”她把脚从桌上拿下来,向前倾了倾身,“我们本应做得比这要好。圣痕者应该是这样子——迫切要求我们必须出类拔萃,”她自嘲地抬手做出引用的手势:“奴役其他弱小种族。” “和是否迫切无关,”我失望地敲敲桌子,“和权力有关。” “塔克特斯是瓦利家族的人,”野马强调说,“古老的家族。那浑蛋想要多大的权力?” “足以压服我的权力,我的意思是,我对他的行为做出了限制,而他要证明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那么他不是又一个提图斯那样的蛮子吗。” “你认识他,他当然是个蛮子;但又不是,一切都只是他的策略。” “那聪明的杂种把你逼入了险境。” 我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把开战或者战场位置的选择权交给对手。我们会输的。” “事实上这是个没有赢家的结果。我们不能挑头。但不管怎么二选一,都会有人恨你。我们只能选择损失最小的办法。同意吗?” “给他公正的裁决呢?”我问。 她眼睛往上一翻:“为什么不是取胜?这不才是最重要的吗?” “你想挖坑让我跳吗?” 她龇牙一笑:“我只是在逗你。” 我皱起眉:“塔克特斯杀了塔玛拉,他们分院的学级长。他割坏了她的马鞍,然后骑马从她身上踩了过去。他是个邪恶的家伙。什么样的处罚都是他应得的。” 野马仿佛早就料到一般抬起眉毛:“他看到什么想要的,就动手去拿。” “多么令人钦佩。”我嘟囔说。 她把脑袋朝我一歪,机灵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的脸:“真少见。” “什么?” “我看错你了。太少见了。” “关于塔克特斯,我说错了吗?”我问,“他真的邪恶吗?或者说,他只是比我们领先了一步?他把这场游戏把握得更好。” “这场游戏谁也把握不了。” 野马又把沾满泥巴的靴子翘到了桌上,身子往后一靠。她的金发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从肩头垂了下来。火在壁炉里毕毕剥剥地响着,她瞳孔中的火光在夜色里跳动着。看到她这样的微笑,我不再想念那些老朋友了。我让她解释给我听。 “这场游戏谁都把握不了,因为谁都不知道游戏规则。每个人遵守的规则都不一样。和生活一样。有人推崇荣誉感,有人相信法律的约束力。其他人辨析事理。但被毒药养大的最终不是也都被毒药害死了吗?” 我耸耸肩:“只是在童话故事里罢了。现实生活里能毒死他们的人往往都不在了。” “刻瑞斯奴隶们希望能以牙还牙。但处罚塔克特斯又会得罪戴安娜的人。记住,他曾为了帮你打下我的城堡在马肚子里待了整整半天。那些人都记着呢。他们的怨气会像赤铜种人的官僚机构一样膨大起来的。但要是不处罚他,你就会失去刻瑞斯学生的支持。” “不行。”我叹了口气,“我经历过这样的考验,但失败了。我处死了提图斯,本以为这样就是伸张正义。但我错了。” “塔克特斯是钢铁金种的后代。他的血统的历史和殖民地联合会一样悠久。怜悯和改良在他们眼中如同一种恶疾。和他的家族一样,他是不可改变的,也不会学习。他只相信力量,而其他种族的人在他眼里根本就不是人。能力不足的黄金种也不算人。这是他无法摆脱的命运。” 然而我是个戴着黄金面具的红种人。没有什么宿命是无法摆脱的。我可以改变他,我知道我做得到。但我该怎么做呢?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我问。 “哈!伟大的收割者,”她猛拍自己的大腿,“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别人的想法了?” “你可不是‘别人’。” 她点点头,沉吟片刻说道:“我的家庭教师普林尼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是个苍白得吓人的家伙,现在已经当上政客了,所以他的话你还是多多斟酌一下再信吧。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个人,和一头骆驼。”我笑了。她接着讲:“他们在沙漠里赶路,那里什么坏东西都有,简直糟透了。一天,人准备扎营,骆驼忽然无缘无故地踹了他一脚。于是人举起鞭子抽了骆驼一顿。骆驼因为伤口感染死掉了,人在沙漠里寸步难行,最后也死了。” “上次是手,这次又是骆驼。你真喜欢打哑谜。” 她耸耸肩:“没有军队,你会落到那个被困沙漠的人一样的地步。想好你下一步要往哪儿走,收割者。” 我单独和那个刻瑞斯女孩奈拉谈了谈。她不太爱说话,人很聪明,身体却不结实,仿佛一只抖抖索索的鸣禽,和莉娅一样。她一边嘴唇出了血,肿得厉害。我很想把塔克特斯阉掉。这个女孩不像其他人那么邪恶。但话说回来,她毕竟也是通过了入学仪式的人。 “他说想让我帮他按摩肩膀。他让我老实听话,因为他是我的主人,为了打下这个城堡流了血。然后他试图……呃,你知道的。” 一百个世代以来,男人们一直利用着这个毫无人性的逻辑。她的话语在我心中勾起的悲伤让我想起家来,类似的事在那里也发生过。我想起了那声让母亲手里的汤匙颤抖起来的惨叫。 奈拉眨眨眼,盯了一会儿地面。 “我告诉她我属于野马,属于密涅瓦分院,旗子是她的。我没有义务服从于他。但他不断地把我推倒。我尖叫。他用拳头打我,掐住我的脖子。后来我眼前模糊了,他的狼皮大衣的味道也消失了。然后那个高个子女孩,米莉雅,把他打翻了,我猜。” 她没提当时房间里有其他戴安娜学生的事。有人在围观,我的士兵们。我给了他们权力,而他们就是这么用的。这是我的错。他们是我的人,但本性邪恶。处罚一个人是没用的,得让他们有改过自新的意愿才行。 “你想让我怎么处理他?”我问。我没有尝试伸手劝慰她。她并不需要,尽管我觉得我需要。她让我想起了艾薇。 奈拉摸摸肮脏的卷发,耸耸肩。 “什么也不用做。” “这不够。” “你想为他打算对我做的事作出弥补?纠正错误?”她摇着头,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什么样的处罚都不够。” 第二天早上,我把我的军队召集到刻瑞斯的广场上。有十来个人走路一瘸一拐的。黄金种的骨头强度很大,不太容易折断,他们在战斗中受的大都是皮肉小伤。我感觉到了刻瑞斯和戴安娜学生的怨愤。这像是癌症,不管指向什么目标,最终被侵蚀的都将是我的军队。帕克斯把塔克特斯押了上来,强迫他双膝跪地。 我问他是否试图强奸奈拉。 “战时的法律是苍白的。”塔克特斯慢吞吞地说。 “别引用西塞罗的话给我听,”我说,“你的行为准则不应该像四处劫掠的军队小头目一样低下。” “哦,你总算说到点子上了。我来自一个拥有辉煌历史的家族,继承了值得骄傲的血统。强权才是公理,戴罗。我想得到什么,便动手去拿。如果我得到了,就说明这是我应得的。圣痕者相信这一点。” “衡量一个人,就看他拥有权力时的所作所为。”我大声说道。 “别吹牛了,收割者。”塔克特斯用拉长的腔调说,像所有和他类似的人一样无比自信,“她是一件战利品。我用自己的权力占有她,弱者总归要在强者面前低头。” “我比你强大,塔克特斯,”我说,“所以我可以对你为所欲为,不是吗?” 意识到落进了我的陷阱,他不说话了。 “你出身于一个远比我优越的家庭,塔克特斯。我的父母已经去世了,我是我家族唯一的成员。但我个人的力量凌驾于你之上。” 他假笑了一下。 “你有异议?”我把一把匕首扔在他脚边,抽出了自己的,“我请求你把你所想的说出来。”他没把刀捡起来。“所以说,在权力法则之下,我可以对你为所欲为。” 我宣布强奸是不被允许的,然后询问奈拉想给予怎样的处罚。和之前一样,她表示不想给予任何惩罚。我确保他们都知道了这一点,以免她事后受到报复。塔克特斯和他的武装支持者吃惊地瞪着她,不明白她为何放弃复仇。但他们还是交换了一个饿狼般的微笑,以为他们的头儿逃脱了惩罚。然后我开了口。 “但你必须挨二十下皮鞭,塔克特斯。你做得太过火,已经超出了游戏的范围。你让自己输给了令人怜悯的动物本能。在这里,这种行径比谋杀更不可饶恕。我希望,在五十年后你回想起此时此刻时,能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并为此感到羞愧。希望你有一天会心怀畏惧,怕你的子女得知你对一个黄金种同胞做下的坏事。在那之前,二十下皮鞭会让你记住的。” 几个戴安娜学生愤怒地冲了上来,但帕克斯把肩上的斧子一举,他们又缩了回去,恨恨地看着我。他们给了我一座城堡,而我却要鞭打最受他们爱戴的战士。野马扯下塔克特斯的衬衣时,我的军队正在我眼前一点点消亡。塔克特斯用毒蛇般的眼神瞪着我,我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样的恶毒念头。我自己受鞭刑的时候也是这样恨着我的行刑者。 我毫不留情,狠狠抽了他二十鞭。他背上鲜血直流。为了不让戴安娜分院的学生冲上来阻止行刑,帕克斯不得不劈倒其中的一个。 塔克特斯的眼睛里燃着怒火,他连晃晃悠悠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你犯了一个错误。”他耳语般地说,“大错特错了。” 而我接下来的行动让他大吃一惊。我把鞭子塞到他手里,双手抓着他的后颈,把他拉到我眼前。 “你活该被割掉睾丸,自私的杂种。”我轻声对他说,“这是我的军队,”我提高了嗓音,“这是我的军队,你们的错误,塔克特斯的错误,也是我的错误。如果你们中的哪一个再像他一样,毫无理由地犯下了这样堕落的罪行,你们都要承担罪责,而我也会和你们一起承担罪责。” 塔克特斯像个白痴一样站了起来,完全糊涂了。 我用力在他胸口推了一把。他后退了,我跟上去接着推搡他。 “你本来打算干什么?” 我把他拿着鞭子的那只手按在他胸口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一边被我推搡,一边嗫嚅着。 “说啊,朋友!你想把你那肮脏的东西捅到我的士兵身体里。你为什么不来抽我?不来伤害我?这很简单。米莉雅甚至不会为这个捅你一刀。我保证。” 我又使劲推了他一下。他四下看着,没有一个人说话。我脱掉衬衫跪在地上。空气冰冷,我的膝盖抵在石块和雪上。我定定地看着野马。她朝我眨了眨眼,我忽然感觉自己无所不能。我让塔克特斯抽我二十五鞭。我吃过比这更大的苦头。他的胳膊软弱无力,和他此刻的意愿一样。鞭子依然凌厉。抽到第五下,我站起来,把鞭子交给了帕克斯。 他们数到了六。 “从头数!”我吼道,“连鞭子都挥不好,只会强迫女孩的杂碎根本就伤不到我。” 但帕克斯那个怪物做得到。 我的军队爆发出一阵反对的叫喊,他们无法理解。金种人从不这么做,他们不会为别人牺牲自己。领导者一味攫取,从不给予。我问他们为何不能容忍我的受刑,却对强奸处之泰然。奈拉难道不是我们的伙伴吗?她难道不是我们共同体的一部分吗? 和红种人一样。和黑曜种人一样。和所有其他种族一样。 帕克斯想尽可能打得轻一些,但他毕竟不是别人。行刑结束,我的后背血肉模糊,活像嚼烂的羊肉。我站了起来,竭尽全力不让自己摇晃。我眼前金星直冒,恨不得能惨叫出声,号啕大哭。但我只是告诉他们,要是谁做了肮脏的事——他们明白我的意思——就得像这样,在全军面前抽打我。我把他们望着塔克特斯、帕克斯和我的背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你们追随我,并不是因为我在肉体上最强大——最强壮的是帕克斯。你们追随我,并不是因为我最足智多谋——最有智慧的是野马。你们之所以会跟随我,是因为你们不知何去何从,而我知道。” 我示意塔克特斯到我身边来。他摇摇晃晃,脸色惨白,像初生的小羊一样困惑。他脸上满是恐惧。对于未知的恐惧,对我甘愿承受的痛苦的恐惧,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巨大不同之后的恐惧。 “别害怕。”我告诉他,把他拉过来紧紧抱住,“现在我们是歃血为盟的兄弟了,混账小子。结盟的兄弟。” 我吸取了教训。 第三十七章 南?方 “见鬼!”野马在指挥室给我背上的伤涂油膏。她用手指轻轻在我背上涂抹着,我还是痛得大叫。“为什么这么弄?”我呻吟着说。 “衡量一个人,就看他拥有权力时的所作所为。”她大笑起来,“你嘲笑他引用西塞罗的语录,自己却口吐柏拉图名言。” “柏拉图更老,他比西塞罗强。啊!” “结盟兄弟又是怎么一回事?毫无意义。换成你们是啃一个松果球的兄弟也没什么差别。” “通过共同经历的痛苦建立起的羁绊,比其他一切都强大。” “那就再多痛一痛吧。”她从伤口里扯出一点皮革碎片。我痛得叫了起来。 “是共同经历……”我耸肩,“而不是单方面施予。你这个疯……嗷!” “你喊得像个小姑娘。我还以为殉道者很坚强呢。再说一遍吧,我觉得你发疯了。可能是你被捅伤之后的热病还没好利索。顺便说,你严重地伤害了帕克斯。他还在哭呢。真有你的。” 我的确听到了从武器库传来的帕克斯的抽泣声。 “但起作用了,不是吗?” “当然,弥赛亚。你给自己招徕了一群狂信者。”她干巴巴地嘲笑说,“他们正在广场里给你立雕像呢。好跪在它跟前,向你祈求智慧。哦,伟大的王。等他们发现他们并不喜欢你,并且随便干个坏事就可以抽你一顿的时候,我会好好笑一顿。别动,你这精灵种,闭上你的嘴。你吵得我头痛。” “知道吗,等我们毕了业,也许你该考虑去当粉种?你的手温柔极了。” 她嗤笑道:“送我到玫瑰园去?哈!我父亲的粉种奴仆们会笑坏的。哦,别号了。这个笑话没那么烂吧。” 第二天,我把我的士兵召集起来。我让野马负责挑选出六个斥候小队,每队三个人。我有五十六名士兵,一多半是奴隶。我让她在每一个小队里都安排一名刻瑞斯学生——最有野心的。我从刻瑞斯的指挥室里找到的八个对讲机里拿出六个,给了他们。那东西形似耳机,构造很原始,有劈劈啪啪的噪音,但给我的军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东西:优于烟火信号的通信手段。 “我想你有计划了,而不是像蒙古部落一样只是单纯地往南边跑……”野马说。 “当然。我们要找到阿波罗分院。”和我向费彻纳保证过的一样。 夜里,斥候小队们离开刻瑞斯城堡,呈扇形往六个不同方向朝南边去了。剩下的部队也在太阳升起前跟了上去。我不会浪费这次机会的。冬天迫使各方势力缩回了城堡里。深深的积雪和不易发现的沟壑让重骑兵行动迟缓,大大减少了他们的用武之地。游戏节奏变慢了,但我不会。我不在乎马尔斯和朱庇特两个分院打成什么样。稍晚一些我会回来收拾他们的。 我们向南行进,到第二天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朱诺分院已被朱庇特分院征服的堡垒。它位于阿寇斯河西边的一个支流旁边,四周群山环绕。再往前是水手谷高达六千米的冰冷绝壁。斥候传来消息,他们在东边树林边缘发现了三个骑马的敌方斥候。他们认为那些是普路托分院的——胡狼的人。他们的马是黑色的,骑手的头发也染成了黑色,头发里编结着骨头。据说骑马的时候那些东西会发出竹制风铃一样的声音。至于竹子是什么,谁知道呢。 不管那些骑手是什么身份,他们从不靠近,也从不踏进我的陷阱。据说他们的领队是个女孩,骑着白马,身披一件皮革斗篷,上边装饰着未漂染过的骨头。看样子,南边的医疗机器人做得不太好。莱拉丝,我想。后来,一大队人马出现在了东南方,沿着大森林边缘移动着。莱拉丝和她的斥候们消失了。 真正的重装骑兵大军来了。 一个骑手策马从大队人马中跑了出来。他手里举着阿波罗分院的旗帜,一头长发没有束起,脸被南方海洋上吹来的凛风吹得异常严峻。造成他额头上疤痕的伤差点就让他双目失明,而那两只眼睛正从那张锤炼过的青铜一般的面孔上瞪视着我,仿佛两块烧红的火炭。 我让部队尽量装出饱受风霜之苦的可怜巴巴样子,然后迎上前去。帕克斯装得很拙劣,为了让他看起来普通点,野马干脆让他跪了下来。为了制造一点喜剧效果,她站到了他肩膀上,还在逼近的敌军面前打起了雪仗。他们吵闹不休,蠢态百出,看上去脆弱极了。 我假装腿瘸了,把狼皮大衣也扔了,装出一副抖抖索索的样子,那把可怜兮兮的杜洛钢长剑在我手里更像一根拐杖,而不像是武器。对方向我走来,我把高挑的身板佝偻起来,偷看了一眼我那些玩作一团的士兵,拼命压制住大笑出来的冲动,免得毁掉我装出来的羞愧。我硬是忍住了。 他的声音仿佛钢铁划过岩石,没有一点幽默感,也丝毫看不出我们是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正在玩一场游戏,而真实的生活依然在山谷之外的世界持续着。发生在南方的事情让他们忘记了这些。于是,当我主动露出一个不起眼的微笑时,他没有回以同样的表情。他已经是个男人了,不是小孩。我想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改变得如此彻底的人。 “你们是从北方来的残兵败将。”阿波罗分院学级长诺瓦斯讥讽地说着,想分辨出我们原来是哪个分院的。我确保让他只看到刻瑞斯的旗帜。他眨了眨眼。他本打算把攻下刻瑞斯的荣誉据为己有。发现我们的五十六个人里有一半多都是奴隶,他显得很高兴:“在南方你们是撑不了多久的。你们想找个躲避风雪的庇护所?热乎乎的食物和床铺?南方可是很艰苦的。” “我不敢打赌那儿会不会比北边更糟,朋友,”我说,“他们有光剑和脉冲护甲。学监们不再偏袒我们了。” “他们可不是来偏袒你们的,软脚虾。”他说,“他们只对自强自立的人施以援手。” “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自立了。”我逆来顺受地说。 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别在这儿发牢骚,小毛孩。眼泪在南方可不管用。” “可是……可是南边不可能比北边更糟了。”我一边哆嗦一边向他们描述着高地上的收割者。他是个怪物,一头残暴的野兽。他杀人,邪恶极了。 我诉说收割者的事的时候,他点着头。看来他听说过我。 “你那个收割者已经死了。真可惜,我倒是想用他试试手。” “他是个恶魔!”我表示抗议地说。 “我们这儿也有恶魔。一个林中独眼恶魔,西边群山里还有一个更难对付的胡狼。”他说完,站着没动。他愿意让我以雇佣兵而非奴隶的身份加入他的军队,并且永远不会把我变成奴隶。他愿意帮我打败胡狼,收复北方。我们会结成盟友。他觉得我既软弱又愚蠢。 我看了看自己的戒指。阿波罗的学监会知道我在这儿说的话。我希望他知道我打算毁掉他的分院。要是他想试着来阻止我,这就是邀请。 “不,”我对诺瓦斯说,“我的家族会因我蒙羞的。要是我跟你合伙,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不。我很抱歉。”我心里暗自笑了起来,“我们的食物足够让我们从你的地盘上穿过去。如果你允许,我们决不会……” 他打了我一个耳光。 “你这个精灵种,”他说,“把你那哆哆嗦嗦的嘴唇绷紧了。你令你的种族蒙羞。”他坐在马鞍里,身体前倾,靠近了我,“你夹在两个巨人之间,难逃被碾碎的命运。在我们来消灭你们之前,拿出点男子汉气概来。我可不跟小毛孩打仗。” 这时,野马扔出一个雪球,砸在我头上。她瞄得很准,笑得也很响亮。 诺瓦斯没有反应。他胯下的马转了一圈,带着他回身走向行军的部队。我望着他离去,心里涌起一阵不安。 “骑马回家去吧,小弓箭手!”塔克特斯高叫,“骑马回家找妈妈去吧!” 诺瓦斯回到三十个重装骑士组成的军队之中。我们这边只有斥候有马骑。尽管厚厚的积雪会减缓重装的马匹,他们依然承受不住全力刺来的离子剑刃和离子长矛。我们的武器依然是杜洛钢铁,最好的防具也只有杜洛护板和狼皮。我连盔甲都没有。我不打算去打一场要耗上一阵子的仗。上次夺取刻瑞斯旗帜的时候,我们什么奖品都没拿到。学监们抛弃了我,天气却站在了我这边。在骑兵面前,步兵往往像等待收割的庄稼一样毫无还手之力。深浅难测的积雪让他们心存忌惮,从而保护了我们。 那天晚上我们在河的西岸更靠近山脉的地方扎营,离黑暗林区前的开阔平地远远的。这样一来,要是阿波罗的骑兵队想趁我们睡着袭击我们,就只能摸黑穿过封冻的河面。我明白,如果他们感觉我们很弱小,像熟透的果子一样只待采摘,就一定会这么做。然而,这群傲慢的骑士遭遇了一场惨败。天黑下来之后,我让帕克斯带上几个身强体壮的人到营地旁的河上去,用斧子把厚厚的冰层凿酥松了。半夜,马的嘶鸣和人掉进水里的声音传到了我们耳朵里。医疗机器人哀号着飞下来救人,那些被带走的孩子们没再回到游戏里来。 我们继续一路南下,目标是斥候们认为阿波罗分院城堡所在的地方。每天晚上我们都有好东西吃。斥候猎来野味,我们能喝到兽肉兽骨煮成的汤,还有装在简易包裹里的面包吃。食物让全军上下都心满意足。一位伟大的科西嘉人说过:“军队要吃饱了才行得了军。”只可惜那年冬天他的遭遇不怎么美好。 野马和我并肩走在队列前面。她身高不及我的肩膀,身上裹的狼皮跟我差不多厚,却执意要和我走得一样快。穿过特别深的积雪时,她的模样简直逗极了,但我一放慢脚步又会被她狠狠地瞪一眼。她的发辫随着脚步上下直跳。路不那么难走的时候,她的眼神会向我飘来。她那有几分莽撞之气的鼻尖冻得像樱桃一样红,蜂蜜色的眼睛却异常炽热。 “你最近睡得不好。”她说。 “我什么时候安睡过?” “当你睡在我身边的时候。在森林里时,头一个星期你一直在乱叫,之后就睡得像小婴儿一样。” “你是邀请我睡回到你身边去吗?”我问。 “我可没赶过你。”她停了一停,“为什么要换地方?” “你会让我分心。”我说。 她淡淡一笑,退下去和帕克斯一起走了。我留在那儿,被自己的反应和她的话弄糊涂了。我从没想过她会在乎我离开,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傻乎乎地笑了。塔克特斯没有漏掉这个表情。 “堕入爱河,神魂颠倒。”他低声哼道。 我抓起一把雪狠狠砸到他头上:“闭上你的嘴。” “可我还有话要说,很重要的话,”他凑了上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挨鞭子时你硬了吗?我硬了。”他哈哈大笑。 “你什么时候才能认真一点?” 一丝光在他锐利的眼睛里闪烁着:“哦,千万别让我认真。” “让你听话一点呢?” 他双手一拍:“呃,你知道,我对栓狗绳没什么好感。” “你看到栓狗绳了吗?”我指指他的额头问道。那里曾经有个奴隶标记。 “既然你知道我不需要被拴着,就把我们的目的地告诉我吧。这样的话,我才能……更有效率。” 他的话音很平静,没有挑衅我的意思。一起挨过鞭子之后,他开始对我忠诚得吓人,平时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但对我说的话言听计从。他提问的动机也很纯粹。 “我们要去灭掉阿波罗分院。”我告诉他。 “为什么是阿波罗?”他问,“灭掉哪个分院是随机的吗?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该告诉我的?” 他的声音让我不由自主地昂起了头。他总让我联想到某种大型猫科动物。他大步奔跑时步态轻松得惊人,出手杀戮时,仿佛不需要绷紧肌肉花上一分力气。我能想象出他蜷着身体躺在沙发上,把自己舔干净的样子。 “我发现雪里有东西,收割者,”他悄声说,“准确点说,是留在雪地上的印子。不是脚踩出来的。” “爪印?马蹄印?” “不,亲爱的首领。”他向我迈近一步,“长条形的痕迹。”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反重力靴,飞得非常低。请告诉我学监们为什么要跟踪我们,还穿着幽灵斗篷。” “因为我们让他们害怕了。”我告诉他。 “你是说,你让他们害怕了。”他望着我,“你还知道什么我所不知道的?有什么事你告诉了野马,而我们却不知道?” “你想知道吗,塔克特斯?”我没有忘记他犯下的罪行,但我抓住他的肩膀,像对待兄弟一样把他拉到了身边。我了解触碰有着怎样的作用:“把阿波罗的名字从那该死的地图上抹掉,我就告诉你。” 他扭歪嘴唇,露出一个阴恻恻的微笑:“乐意效劳,亲爱的收割者。” 我们避开开阔的平原,沿着河岸继续深入南部。斥候们以接力的方式用对讲机送来敌军据点的消息。阿波罗似乎控制了一切。关于胡狼,我们看到的只有小股的探子部队。他的士兵身上有些古怪的让人心里发冷的东西。我成百上千次地想象着我的敌人。是什么令那个不曾露面的男孩如此可怕?他是高大还是瘦小?他结实吗?动作快吗?丑陋吗?是什么让他如此声名远扬?谁都不知道。 我们百般引诱,普路托分院的探子却从来不靠近。我让帕克斯扛着刻瑞斯分院的旗帜,好让方圆几英里的阿波罗骑兵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意识到,为自己争得荣光的机会到了。骑兵成群结伙地向我们冲来。那些愚蠢的斥候觉得他们可以夺走我们的荣耀,提高自己在分院里的地位,以三人或四人为一组,傻乎乎地跑了上来。他们要么被刻瑞斯分院的弓箭手和密涅瓦分院的枪手干掉,要么撞到藏在雪里的长矛上。我们一点一点地消耗着他们的力量,好比狼群一点一点消耗着驼鹿。但我们每次都让他们逃脱。我希望把他们弄得怒火朝天,然后再出现在他们家门口。他们这样的奴隶会拖慢我们的速度。 那天晚上,坐在一堆小小的篝火前,帕克斯把他进入学校前的故事告诉了我和野马。帕克斯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他惊人地健谈,在他的故事里,不论好人坏人都会受到他的热烈赞美,结果就是有一半的时间,你根本分不出谁是好的、谁是坏的。他说他曾经把父亲的权杖弄成了两半,还有一次被人当成了黑曜种,差点被送到他们的基地去参加太空格斗训练。 “其实我一直梦想着当黑曜种人。”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带着点抱怨。 小时候,去地球的新西兰避暑时,他总爱从自家庄园里溜出去,和黑曜种人一起参加夜间作训——夜里出门劫掠、盗窃,好补足训练期间微薄的给养。帕克斯说,为了一口食物,他曾和他们大打出手,从来没有输过,直到他遇见赫尔加。他用各种夸大其词的语言描述着赫尔加,说她体态多么丰满,拳头多么结实,大腿又是多么粗壮。我和野马对视一眼,拼命忍着才没笑出来。 “真是一对重量级的有情人。”我对野马说。 “连地球都要被撼动了。”她回答。 第二天早晨,塔克特斯叫醒了我。他的眼神和黎明时的霜冻一样冷。 “咱们的马跑了,一匹不剩。”他带着我们去见负责照看马匹的刻瑞斯学生。“他们什么都没看见。马好好地站在那儿,一眨眼工夫就没影了。” “那些可怜的马一定是脑袋发晕了。”帕克斯难过地说,“昨晚刮了暴风雪,也许它们躲到树林里避风去了。” 野马举起夜间拴马用的绳子。绳子被扯断,变成了两截。 “这绳子看上去不好,实际上还很结实。”野马怀疑地说。 “塔克特斯。”我冲现场点了点头。 他看了帕克斯和野马一眼,才回答说:“我发现了足迹……” “可是……” “别让我多废话,”他耸耸肩,“你知道我准备说什么。” 绳子是学监们弄断的。 我没把这件事告诉士兵们,但人们为了取暖挤在一起的时候,谣言会传得更快。野马知道我有事瞒着她,但什么都没问。不管怎么说,她的针剂毕竟不是在北方森林里简简单单能“找到”的。 我尽量把这个曲折看作一次考验。叛乱开始的时候,一定会发生这种事。我该如何应对?深呼吸,平息怒火。把怒火呼出去,尽快上路。但对我来说,这些却是说着容易做着难。 我们向东边的树林进发。没了马,我们在河畔平原上就没了花招可耍。斥候告诉我,阿波罗的城堡已经不远了。没有了马匹,缺少了速度这一要素,我怎样才能攻下它? 夜幕降临时,又一个难题来了。从刻瑞斯分院带出来的汤锅被人凿穿了。所有的锅都被毁了,我们用纸小心包好的面包也生满了象鼻虫。晚饭的时候,我吃了一块这样的面包,那些虫子嚼起来像多汁的种子。在初选官们眼里,我们只是不太走运,但我知道这意味着别的。 学监们在警告我们掉头回去。 “卡西乌斯为什么要背叛你?”那天夜里,我们睡在雪堆下的空洞里,野马问我。戴安娜学院出身的哨兵们在树上监视着整个营地。“别说谎骗我。” “实际上是我背叛了他,”我纠正说,“我……在入学仪式上杀死了他的弟弟。” 她睁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点点头:“我的一个哥哥也去世了。和你说的……不算一码事,但是……这一类的死亡事件会改变许多东西。” “你变了吗?” “没有。”她说,仿佛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但我的家人变了。有时我会觉得他们很陌生。生活就是这样,我想。”她忽然往后一缩:“为什么你把杀了他弟弟的事告诉了卡西乌斯?你已经疯到这个地步了吗,收割者?” “我什么都没告诉他,是胡狼在学监们的指使下这么做的。他们给了他一段全息影像。” “原来如此。”她的目光变冷了,“他们支持首席执政官的儿子,帮他作弊。” 我离开她和温暖的卧具,到树林里撒尿。空气冰冷而清冽,猫头鹰在树枝间呜呜啼叫,我感觉有人正借着夜色监视我。 “戴罗?”野马在黑暗里叫道。我转过身去。 “野马,你跟着我出来了吗?”戴罗,不是收割者。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叫我名字的方式不对。不,她叫我名字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对头的。就好比听到一只猫在学狗叫。但四下太黑,我看不见她。 “我好像看到什么东西了。”她说。她依然隐在黑暗中,声音从树林深处飘了过来。“就在这边。准能吓你一大跳。” 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野马,别离开营地。野马!” “我们早就离开了,亲爱的。” 四周的树影不祥地向上耸立着,枝条作势向我伸来。林中一片黑暗死寂。这是个圈套,不是野马。 是学监?还是胡狼?有人正注视着我。 当有人在监视着你,而你不知道他在哪儿的时候,明智的做法只有一种:打破这该死的模式,尝试抹平自己和对方的不同立场。迫使对方寻找你。 我开始行动,飞快朝军队驻扎的地方奔去,然后冲到一棵树后,手脚并用地爬上去,静静地等待着、观察着。我裹紧大衣,拔出匕首,做好随时投掷出去的准备。 寂静。 然后是一阵细枝断裂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正在林间移动,一个庞然大物。 “帕克斯?”我向下喊道。 没有回答。 然后我感觉到一只强壮的手碰到了我的肩膀。一个男人解除幽灵斗篷的隐身效果,出现在我眼前。我蹲着的树枝被他的体重压得一沉。我见过这个人。他卷曲的金色头发剪得极短,紧贴头皮,面容阴沉,就如神祇。他的下巴仿佛是大理石雕刻出来的,一双眼睛闪烁着恶毒的光芒,和他身上的铠甲一样明亮——是阿波罗分院学监。在我们下方,那个庞然大物又开始动了。 “戴罗,戴罗,戴罗。”他用野马的声音咯咯轻笑起来,“你是我最中意的傀儡,但你没按规矩跳舞。你愿意改正错误,回北边去吗?” “我——” “拒绝?无所谓?”他把我从树枝上推了下去,力气很大。我掉了下去,半路被另一根树枝挡了一下,然后栽到了雪地里。我闻到了皮屑和兽毛的气味。然后那东西吼了起来。 第三十八章 覆?灭 一头巨熊。体型比马还大,和货车差不多,浑身雪白,仿佛一具没有血色的尸体。熊眼黄里泛红,剃刀一样锋利的黑色牙齿有我前臂那么长。那东西和我在立体全息影像中看到的熊毫无相同之处,脊柱位置有一道血红的条纹,每只脚掌各生着八根酷似手指的爪子。它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雕刻者为了好玩制造出来的怪物。有人出于杀戮的目的把它带进了树林,尤其是为了我。几个月前,我和塞弗罗前去和戴安娜分院缔结和约时,听到过它们的吼声。现在我能感受到它喷出的飞沫。 我站在那儿,发了几秒钟的愣。巨熊再次咆哮,猛地冲出来。 我打了个滚,拔腿就跑。我这辈子都没跑得这么快过,几乎飞了起来。但是,尽管不如我灵活,巨熊的速度比我快多了。它一路冲撞着树木和灌木,整个森林都在颤抖。 我从巨大的红豆杉脚下跑过,从一丛荆棘里钻了过去。树叶和积雪在我脚下裂开来,地面也咯吱作响。我意识到了脚下这片地方是什么。我跳到那块地方的一侧,把巨熊留在另一侧,等着它冲破灌木丛跑过来。巨熊干净利落地摆脱了灌木,猛地朝我冲来。我往后一闪。转眼间,巨熊就从我眼前消失了。它踏破了陷阱上层,嚎叫着向插满尖桩的坑底坠去。我本可以多高兴一会儿,但我踩中了第二个陷阱。 地面翻了个个儿。实际上,翻了个个儿的是我自己。我的腿猛地飞上了天,被吊在了一根绳子末端。我在那儿挂了好几个钟头,因为害怕阿波罗学监,我不敢呼唤我的士兵。我的脸因为涌到脑袋上的血刺痒难耐。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划破了夜色。 “不错,不错,不错。”那声音从下面冷哼道,“看样子我们要一次剥两头了。” 得知我和野马联手,塞弗罗嬉笑了一下。在营地,野马正准备召集搜索队出去找我。北方分院的人们没见过塞弗罗,但都听说过他的大名。密涅瓦学生们畏惧他,但塔克特斯和其他在死马肚子里待过的人高兴极了。 “这不是跟我一起睡过马肚子的伙伴吗!”塔克特斯拉长了语调说,“你怎么一瘸一拐的,我的朋友?” “你妈衣衫不整地骑在我身上时压的。”塞弗罗哼了一声。 “呸,你踮着脚尖都亲不到她的下巴。” “我想亲的可不是她的下巴。” 塔克特斯击掌大笑,一把抓住塞弗罗,给了他一个让人很不舒服的拥抱。这是两个怪人。但我猜想,蜷缩在死马肚子里的经历,在他们之间形成了某种纽带——把这两个人变成了某种扭曲的双胞胎。 “你跑到哪儿去了?”野马在一旁轻声问。 “待会儿告诉你。”我回答。 塞弗罗的一只眼睛没了。这么说来,他就是那个阿波罗使者警告过我的独眼恶魔了。 “我一直想知道,你们这些发疯的小东西是群什么样的人,号叫者。”野马说。 “小东西?”塞弗罗问。 “我——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他咧嘴一笑:“我个头是很小。” “呃,我们密涅瓦分院的人觉得你们是一群幽灵,”她拍拍塞弗罗的肩膀,“然而你们并不是幽灵。我也不是一匹野马,我没尾巴,看到了?”她打断了塔克特斯:“并且我也从来没戴过挽具,要是你想问的话。” 他正打算问。 “她会戴的。”塞弗罗转头对站在一旁的我咕哝说。 “我喜欢他们。”过了一会儿,野马指着那些号叫者说,“他们让我觉得自己很高大。” “好极了!”塔克特斯闷哼一声,拖起了血背熊的皮子,“瞧瞧。他们给帕克斯弄到了一张合身的兽皮。” 在加入到围在帕克斯烧起的大型篝火边的人群之前,塞弗罗把我拉到一边,拿出一个用毯子包起的东西。是我的镰刀。 “在泥地里找到的,我一直帮你好好收藏着。”他说,“我把它磨锋利了,用钝刀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你是一位真正的朋友。希望你明白这一点。”我拍拍他的肩膀,“不是游戏里的玩伴,离开这儿之后,我们依然是朋友,你明白的,对吗?” “我又不是白痴。”他脸红了。 在篝火旁我得知,他和号叫者们——蓟草、苦脸、小丑、野草和卵石,这些我以前的分院里的差生们,在我消失后的第二天就出走了。 “卡西乌斯说你被胡狼干掉了。”塞弗罗一边嚼着生满虫子的面包一边说,“这种籽味道不错。”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好像几个星期没吃饭了。 我们在森林里围着篝火坐着,圆木噼啪作响,我们沐浴在火光中。野马、米莉雅、塔克特斯和帕克斯和我们一起靠在一棵倒伏在雪里的树干上。我们像一群小野兽一样挤作一团。我和野马挨得很近,我们俩的腿在兽皮下面缠在一起。血背熊的皮在火上烤得吱吱作响,散发着恶臭,油脂滴到火焰上。那东西干了之后帕克斯就可以穿了。 被卡西乌斯告知了那个谎言之后,塞弗罗一直在寻找胡狼。我的小个子朋友没有细说。他不喜欢细节。他只是指指自己空洞的眼眶,说:“胡狼欠我一只眼睛。” “你见过他了?”我问。 “那时天很黑。我看到了他的刀子,但没听到他的声音。我只能从山上跳下去。其他人都撤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的语气平淡极了。我发现他腿也瘸了。“我们不能待在山里。他的人……到处都是。” “但我们从山上带回了点东西。”蓟草说着,拍了拍挂在腰间的头皮,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野马打了个哆嗦。 南方经历过一次大动荡,只剩下阿波罗、维纳斯、墨丘利和普路托四个分院。但我听说墨丘利分院已经落魄到居无定所、四处游荡的地步了。真可惜。我对他们的学监有好感。要是他有那个能力,选走我的就会是他了。如果是这样,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情形。 “塞弗罗,拖着那条腿你能跑多快?两公里能跑几分钟?”我问。 其他人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问,而塞弗罗只是耸了耸肩:“它不会让我慢下来的。在低重力下只要一分半钟。” 我记了下来,打算稍晚再告诉他我的计划。 “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讨论,收割者,”塔克特斯微笑着说,“现在,我听说你中了这一位的陷阱,在林子里大头朝下吊了半天。”他在小小的蓟草大腿上拍了一下,手掌留在那里,徘徊不去,后者微笑起来。引起他好感的是蓟草收集的头皮。“你没打算把那个故事藏起来不讲给我们听,对吗?” 这件事可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好玩。 我抚摸着戒指。告诉他们真相,他们也必死无疑。阿波罗和朱庇特正在监听着我说的话。我看着野马,心里一阵空虚。为了这场不公平的比赛,我正在用她的生命冒险。如果我是个善良的人,我会戴着戒指,管住自己的舌头,但我有计划要进行,有神要铲除。我摘下戒指,放在雪地上:“暂时假装我们不是来自不同分院的人,”我说,“像朋友一样开诚布公地谈谈吧。” 没有马匹,我失去了机动能力,也失去了相对于四周平原上的敌人的优势。我又学到了一课。我要采取新的策略,利用我自己,让他们畏惧我。 我的计策是将军队分散化。六人一组,我把大部队分成了十个小队,分别由我、帕克斯、野马、塔克特斯、米莉雅以及奈拉——米莉雅令人意外地举荐了她——来带领。我本打算给塞弗罗一个小队,但他和号叫者们坚决不肯再离开我。他们为我肚子上的伤疤而自责。 我的军队像饿狼一般迅速进入了阿波罗分院的领地。我们没有对主城动手,而是对要塞发动突袭——焚烧物资,射杀马匹,往水源里投毒,告诉囚犯不实的消息,让他们逃跑。我们弄死他们蓄养的羊和猪,用斧子凿穿船底,偷窃武器。被阿波罗的人变成奴隶的囚犯中,出身维纳斯、朱诺和巴科斯分院之外的人,我们一概不予接收,只让他们逃走。我们需要能把恐怖和传说散播开来的人。我的士兵非常了解这一点,远超过了其他的事情。他们对我的事迹深信不疑,围坐在篝火前的时候,他们会讲述我的故事。帕克斯是罪魁祸首,他把我当成了神话。很多士兵把镰刀标志刻在树上和墙上,塔克特斯和蓟草甚至刻在了自己肉里。更勤奋的士兵用肮脏的狼皮做成旗帜,用矛尖挑着上战场。 我把刻瑞斯分院出身以及俘虏来的奴隶分开,编入不同的小队。我知道,他们的效忠对象在逐渐发生变化。慢慢的,他们不再用刻瑞斯、密涅瓦或戴安娜划分自己,而只会提到小队的名字。我把四个最矮小的刻瑞斯学生安排给了塞弗罗的号叫者。我不清楚刻瑞斯的面包师傅会不会像马尔斯的差等学生一样成为精锐战士,但要说能叫他们甩掉婴儿肥的人,也只有塞弗罗一个了。 阿波罗分院在恐惧的啃噬中度过了一个星期。我们的队伍在发展壮大,而他们的却在萎缩。被解放的奴隶告诉了我们城堡里的恐惧情绪,他们担心我会身披血污狼皮斗篷,从阴影里跳出来,带来烈火和毁灭。 阿波罗分院不足为惧,他们不过是一群反应迟缓、不会根据我的战术作出调整的蠢货。我怕的是学监和胡狼,而这二者对我来说是同一种东西。阿波罗学监试图杀死我,但失败了,我担心下一次他们会采取更直接的手段。不知什么时候我会被一把光剑插进脊柱里,从梦中惊醒呢?这是他们的游戏,我随时都可能丧命。我必须马上消灭阿波罗分院,在事态变得不可挽回之前让阿波罗学监强制出局。 我和小队长们围在林中的篝火前,讨论明天的作战策略。我们离阿波罗分院的城堡只有两英里远,他们却不敢对我们发动攻击。我们躲在森林深处,恐惧使他们躲进城堡,缩在一起。我们也没有进攻。我清楚,再巧妙的夜袭计划也会被阿波罗学监破坏。 会议开始前,奈拉问起了胡狼的事。塞弗罗低声讲起了他在山里的见闻。意识到我们都在听,他提高了声音。 “他的城堡在丘陵间的某个地方,不在山顶,而是在地下,离伏尔甘分院不远。伏尔甘开局干得不错,出手很快,第三天就突袭了普路托。一群高效的小杂种。普路托毫无准备。胡狼控制了大局,带人退到了地道深处。伏尔甘的人号叫着冲了进去,拿着用锻冶炉造出的先进武器。他们几乎就要完蛋了。胡狼差一点在第一星期就变成奴隶。于是,胡狼弄塌了隧道——毫无计划,也没有退路——好保证自己有机会赢。这害死了十个他自己分院的人,大部分都是优等生。医疗机器人一个都没能救活。后来又有四十个困死在黑漆漆的地道里。水有的是,但没有食物。他们挖了差不多一个月才逃出来。”他微微一笑,我想起了费彻纳管他叫矮子精的原因,“猜猜他们靠什么填肚子?” 被捕兽夹夹住的胡狼会咬断自己的腿逃生。这是谁告诉我的? 火堆在我们中间噼啪爆响。我希望野马能打破这让人难受的气氛,然而随着细节被一点点描述出来,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愤怒。纯粹的愤怒。她把下颚咬得紧紧的,脸色发白。我在毯子下面握紧了她的手,她却没有回握过来。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帕克斯用浑厚的声音问。 塞弗罗用指甲轻轻在波形匕首上敲打着,一阵柔和的叮叮声飘散在夜晚的空气中。它在林间回荡着,撞在树干上,再弹回我们耳中,仿佛一个失落的短句。然后,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森林的声音,火堆之外的万籁。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咙口,眼睛向塞弗罗望去。他得去找塔克特斯。 一个屏蔽力场罩住了我们。 “你们好啊,孩子们。”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么亮的火堆,在夜间是很危险的。你们挤挤挨挨地偎在一起,活像一窝小狗崽。不,不用起来。”过了好几个月的苦日子,这种悦耳而轻佻的声音听起来怪异极了。没有谁的声音是这样的。他悠闲地走了出来,在帕克斯旁边“扑通”一声坐下。是阿波罗学监。这次他没带巨熊,只拿了一把长长的,尖头闪耀着紫色电光的长矛。 “阿波罗学监,欢迎光临。”我说。我们头顶的树上,哨兵们用弓箭瞄准了他。我挥挥手,让埋伏的人退走,询问学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仿佛我们从没见过面一样。他的出现给了我一个简单的信息:我的朋友们有危险了。 “我是来让你们掉头回去的,亲爱的流浪者们。”他打开一大壶葡萄酒,递给大家。除了塞弗罗,没有一个人肯喝。他拿着酒壶不放。 “学监是不应该干预游戏的。这是规则。”帕克斯不解地说,“你有什么权利到这里来?这种做法是不光彩的。” 野马也提出了相同的质疑。 学监叹了口气。在他开口前,塞弗罗站起来打了个嗝,然后起身走了。 “你要去哪儿?”阿波罗厉声叫道,“别从我跟前跑掉。” “去撒尿。我把你的酒都喝完了。不然我就在这儿撒?”他高高昂起头,摸着他小小的肚子,“也许还要拉泡屎。” 阿波罗皱起鼻子,回头看了看我们,放塞弗罗走了。 “施加影响没什么不光彩的,这位身材魁伟的朋友,”他解释说,“我只是很关心你们是否安好,毕竟,我是为了指导你们的学习才来这里的。回北方去,你们的结果是最好的,仅此而已。这么说吧,这是更好的战略。结束在此的战斗,先巩固力量,再扩张势力。这是战争的规则,不要在自身虚弱的情况下暴露自己。不要在处于劣势时向对手叫阵。你们没有骑兵,没有住处,武器也很坏。你们应该学到的东西一点都没学到。” 他露出牙齿,热情地笑了笑。那个笑容像新月般在他俊美的脸上一闪而过,然后他把戒指戴回手上,等待我们的回答。 “十分感谢您对我们处境的关心,”野马用高等语言讥讽地回答说,“我真心地说,您真是太好了。我从骨子里觉得温暖。我也没有忽略您是另一分院学监的事实。请告诉我,我的学监知道您在这里吗?马尔斯的学监呢?”她冲沉默不语的米莉雅点了点头,“朱诺学监知不知道?您是打算做个坏孩子吗,好心的先生?不是的话,这屏蔽力场是怎么回事?或者说,还有其他人监视着你?” 阿波罗依然在微笑,眼神却变得冷酷。 “坦率地说,你们的学监对你们这群孩子玩的小把戏并不知情。你有过取胜的机会,弗吉尼娅,但你没有抓住。别为此满怀仇恨。这位戴罗已经把你打得落花流水了。你们共同度过的冬天让你变得盲目了吗,这场游戏只有一个获胜学院,只有一位学级长能成为最后的赢家。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这个毛头小子……他什么都给不了你们。” 他环视一圈,看着每一个人。 “让我再说一遍吧,愚钝的孩子们:戴罗的胜利不意味着你们的胜利。谁都不会选你们做学徒,因为在他们眼里,他是成功的关键,而你们只是盲从于他,就好比奈伊将军和小埃贾克斯,谁记得他们是谁?这个收割者连自己的旗帜都没有。他在利用你们,仅此而已。他让你们蒙羞,把你们入学第一年之后的事业毁掉了。” “恕我冒犯,学监,您还真是惹人讨厌。”奈拉的回应里没有平日的友善。 “你还是个奴隶,”阿波罗指指她的标记,“谁都可以百般羞辱你。” “等我凭自己的能力披上一件斗篷,就不再如此了。”奈拉示意了一下野马的狼皮斗篷。 “你的忠诚心令人感动,但……” 帕克斯打断了他:“你会让我用鞭子抽你吗,阿波罗?戴罗做到了。要是你让我鞭打你,我就会像个粉种一样对你言听计从。以我祖先的坟墓起誓,以忒勒玛纳斯和——” “你不过是个官僚化的精灵种,”米莉雅用蛇一般的咝咝声说,“滚吧,就当是行行好。” 我的指挥官们很忠诚,但要是塔克特斯和塞弗罗也在火边,他们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只是想象我就发起抖来。我向前倾了倾身,居高临下地瞪着阿波罗。我还需要再撩拨他一下。 “还想继续离间我们,嗯?把你的建议塞到你自己屁眼里,然后滚吧。” 有人在我们头顶上空笑了起来。是女人的声音。有其他学监在屏蔽力场里围观。我看到了烟气里的剪影。有多少人在围观?朱庇特?听声音还有维纳斯?这样就完美了。 火焰在阿波罗脸上闪动着——他发怒了。 “这是我所知道的逻辑。冬天会变得更冷,孩子们。外面再冷下去,就要有东西死掉了。比如狼、熊,比如野马。” 我准备好了一个又长又啰嗦的回答。 “我想知道,阿波罗,你们为让首席执政官的儿子获胜而暗中做出的种种安排,万一被初选官们发现了,会发生什么事呢?假如你,打个比方说,像个集市里的流氓头子一样操纵了游戏。” 阿波罗僵住了。我继续说。 “在林子里,你打算用那头愚蠢的巨熊杀死我,你失败了。现在你跑到这儿来,像个走投无路的傻瓜一样,教唆我的朋友背叛我,发现他们不上当,又开始出言威胁。你真打算把我们全杀掉吗?我知道你能对记录下来的影像片段做手脚,只让初选官们看到你想让他们看的,但你打算怎么就我们的死亡一一向他们作出说明呢?” 小队长们纷纷装出吃惊的样子。 我接着说: “那些舰队统帅啊,执法官啊,其他分院的初选官啊,随便哪一位,要是发现你们收受了首席执政官的贿赂帮他作弊,清除所有竞争者以便让他儿子获胜,以至于让他们的孩子输掉游戏。你觉得接受了贿赂的学监们会面临怎样的后果?首席执政官会面临怎样的后果?他们的儿女在一场被设计的比赛里面临死亡,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在乎?抑或是你拿的薪俸,是为了毁掉这个精英管理的体制。最杰出的人会得到提拔,有关系的人就是最杰出的吗?” 阿波罗咬紧了牙关。 他抬头向其他学监望去,他们明智地保持了隐身。他一定是抽到了最短的那根签才被派下来,充当这场骗局的代表人的。我的手下们沉默着,他又开口了。 “要是他们发现了,孩子们,那么所有人都要面临严重后果。”阿波罗威胁说,“所以,趁舌头还在,好好管住你们的嘴吧。” “不然呢?”野马厉声追问,“你打算怎么做?” “你们都应该清楚。”他说。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这个谜题自然会得到解答。自从塞弗罗离开,我一直在分分秒秒地计算着时间,学监却没有这么做。我转向野马。 “塞弗罗跑两公里需要多久?” “我相信,在这种重力环境下,要一分半钟。他是个爱撒谎的小浑蛋,所以说不定会更快些。” “阿波罗的城堡离这儿有多远?” “哦,我想有三公里,可能更远。” 阿波罗一跃而起,四下寻找着塞弗罗。 “非常好,”我说,“野马,你知道我最喜欢屏蔽力场的哪一点吗?” “什么声音都传不出去?” “不。是什么声音都跑不进来。” 阿波罗关闭了屏蔽力场。一阵号叫声从两英里之外阿波罗城堡的墙垛上传来。医疗机器人哀号着向叫声的方向飞去,在遥远的天空中画出道道轨迹。 “维纳斯!你怎么没好好看着他们?你这蠢……”阿波罗向空无一物的天上吼道。 “那小东西把戒指摘下来了,”一个隐身的女人尖声叫道,“他们都把戒指摘了!他们不戴戒指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再说还有屏蔽力场!” “但现在他们又把戒指戴上了,”我说,“快把你们的数据终端拿出来,告诉我你们看到了什么。” “你这小……”阿波罗攥紧拳头。我往后一缩。野马跨到了我们之间,帕克斯也照做了。 “呃哦!”帕克斯声如洪钟地吼道,他用巨大的斧头敲打着胸口,狼皮下的盔甲有节奏地发出沉重的轰鸣,“呃哦!” 阿波罗飞出树林,扬起漫天雪花。其他学监也跟着他溜了。他们赶不及了。任他们怎么编排、怎么干涉,阿波罗之战都已然打响,城垛已经落入了塞弗罗和塔克特斯手中。 我和小队长们赶到战场的时候,正好看到塔克特斯爬上了最高的塔顶,用牙齿咬着一把匕首。在一百米高的围栏上,他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古希腊冠军一般,扯下裤子,在阿波罗分院的旗子上撒了一泡尿。为了这面旗子,他爬过了一条粪沟。前一星期被我们俘虏的奴隶们把城堡的弱点——巨大的厕所阴沟——告诉了我们。于是,塔克特斯、塞弗罗和号叫者小队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了对那儿的勘察,像浑身秽污的恶魔一样打散了阿波罗守军的美梦。恶臭难闻的得胜士兵们为我打开了阿波罗城堡的大门,此时城堡里已经陷入了极度的混乱。 城堡洁白而雄伟,装饰华丽。圆形广场连着六条门廊,分别通向六座巨大的螺旋形塔楼。广场另一端,临时性的畜栏里关着成群的牛羊。阿波罗守军退守到了那里,增援部队还在源源不断地从他们身后的塔楼门廊冲出来。我们的兵力只有他们的三分之一,但都是自由人,没有奴隶,他们会是更好的战士。并且,可能扭转战局的因素不是人数,而是阿波罗分院的学级长诺瓦斯。学监把自己的脉冲武器——一支冒着紫色火花的长矛交给了他。一个出身戴安娜分院的“死马”被枪尖碰到,弹了有十英尺远,像部件脱了臼的玩具一样,躺在地上不断抽搐。 我把兵力在广场门楼前集合起来。很多人还在塔里,跟塔克特斯在一起。我身边有帕克斯、米莉雅、奈拉和野马,身后还有四十个人。对方的学级长也布好了阵势,不过,光是他手里的武器,就足以把我们全毁掉。 “野马,旗子拿好了吗?”我问。她把手放在我背上护胸甲下方。我没戴头盔,头发用皮革绑着,脸用煤灰涂成了黑色。我右手握着镰刀,左手是一把截短的电击长矛。奈拉举起了刻瑞斯的旗帜。 “帕克斯,我们是镰刀;姑娘们,你们负责拾麦穗。” 塔里的士兵们长嗥着,从各个方向跑跳着冲下来,加入战斗,脏污的狼皮斗篷散发着恶臭。横亘在我军和对方之间的石铺地面上,覆盖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学监们的身影在天空中闪闪发光,等着看我的军队被脉冲长矛干净快速地消灭掉。 “干掉他们的学级长。”野马在我耳边低语。她指指那个高大结实的男孩,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点他的名。” “前进二十米就停下来,帕克斯。”帕克斯点点头,确认了我的命令。 “学级长是我的!”我向我的士兵和其他人高声吼道,“诺瓦斯,该死的婊子,你是我的。你这舔尿的蜗牛!难闻的大便!”面对身材魁梧、像疯子一样挥舞着镰刀向学级长叫阵的入侵者,阿波罗的军队本能地开始作鸟兽散。“其他人统统变成奴隶!”我狂喊道。 帕克斯和我开始冲锋。 其他人潮水般跟着我们涌了上来。我让帕克斯跑在我前面,他挥舞着战斧,尖声吼叫着冲向诺瓦斯和他的卫队——一群身穿重甲,戴着印有深红色手印头盔的少年和少女。他们冲在最前面,端平长矛,好阻止帕克斯疯狂的冲锋。那是一群士气高昂的杀手,一直以来的胜利让他们变得傲慢,既没有察觉到危险已经逼近,也感觉不到和帕克斯短兵相接的恐惧。 帕克斯突然停了下来。 我一步都没有停下,往前一跳,他的手正好抓住我的脚。我使劲一蹬,他把我高高抛起,往前飞了十米。我像噩梦中的怪物一样飞了过去,撞进卫队的战线,压倒了三个人。一根长矛击中了我的肚子,擦着肋骨滑了过去,把我的身体带得转了半圈,就在这时,一把三叉戟从片刻前我脑袋所在的地方飞了过去。我抬起脚,身体水平地一转,用腿当武器扫向人丛,扭身避过一支长矛,然后向斜对面狠狠还击,打断了一个高个子男孩的锁骨。又一支长矛向我刺来,我把枪尖往旁边一拨,踩着枪杆朝刺来的方向跑,然后使劲一跳,用膝盖狠狠砸进那个阿波罗分院精英学生的脸。他往后倒了下去,我的膝盖被他的面甲卡住,也被带着摔了下来。从高处坠落的一路上,我发疯般地猛劈猛砍着,打昏了围在周边的三名精英学生之后,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我和他摔在雪地上。那个精英学生的鼻子断了,失去了意识。我把开始麻木的血淋淋的膝盖从他头盔里拔出来,打了个滚,好躲开他们的攻击。不过,长矛却没有像我预料的一样向我飞来。阿波罗分院的先头部队被我的一次疯狂冲锋消灭了,帕克斯和我的军队像钢铁帷幕一般席卷而来,只把我和诺瓦斯留在了混乱的中心。诺瓦斯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他把长矛一挥,紫色的弧线立即击碎了一个号叫者的盾牌。他把米莉雅打得后退了老远,还用长矛击中了帕克斯的手臂,让他像个玩具一样倒在了地上。不过我个头比他更高,也比他更强壮。 “诺瓦斯,你是个小姑娘吗?”我高声喊道,“流鼻涕的粉种!” 见我走上前来,他的眼睛闪了一下。 诺瓦斯像驼鹿对准头狼调转犄角一样,向我转过身来。交战中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暂时停止了打斗。我们无声无息地向彼此走去。他先冲了上来。我俯身躲过他的长矛,旋转着顺势跑了上去,绕到了他的背后,然后像斫木劈石一般猛地一转,用镰刀砍断了他的腿,夺取了他手里的长矛。 诺瓦斯像小孩一样呻吟起来。我心满意足地往他胸口一坐。我的腿也被弄断又重新接上过,但在米琪的雕刻作坊里我从没这么呻吟过。在混乱旋涡的中心,我故意炫耀地打了个呵欠。 野马掌握了这场战斗的走向。 整个阿波罗分院只逃走了一个人。一个跑得很快,但在分院里不算重要的女孩逃走了。她拿着分院的旗子,从最高的塔顶一跃而下,不知为什么却轻轻地飘到了地上,像变魔术一样。我看到了她四周扭曲的轮廓。为了保住在游戏里的一席之地,阿波罗学监出手了。那女孩找到了一匹马,从没有马的我们手中逃掉了。帕克斯从远处向她投出一支长矛,他瞄得很准,本来能刺穿马脖子,把它钉死在草皮上的,然而一阵诡异的疾风奇迹般地把长矛吹到了一边。最后,野马跨上一匹从阿波罗的马厩里弄到的马,跟蓟草和卵石那两个号叫者一起追了上去。不久,她骑马飞奔着回来了,那女孩被打横放在她自己的马颈上,野马用旗杆抽打着她的屁股。 野马不慌不忙地踏进被征服的城堡广场,我的军队发出了震天的吼声。刻瑞斯奴隶们获得了自由,他们用努力在我的军队里挣得了自己的位置。我坐在高高的城垛上,向下朝野马挥手致意。塞弗罗和塔克特斯和我坐在一起,脚无忧无虑地在城垛边缘晃荡着。尽管得到了阿波罗学监的脉冲长矛,阿波罗分院还是在三十分钟之内陷落了。 阿波罗和朱庇特、维纳斯在半空中交涉着,三个人的身影在傍晚的日光中闪闪发亮,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但我知道,他将不得不退出游戏,因为阿波罗分院的旗帜和城堡都被夺走了。他再也无法危害我了。 “你完蛋了!”我嘲弄地朝阿波罗喊道,“你的分院倒下了!”我的军队又一次嘶吼起来。我沐浴在吼声和凛冽的寒风中,此时,夕阳正挂在水手谷西面山崖的顶上。发出吼声的人大半是奴隶,他们却是出自自己的意志跟随着我。再过不久,阿波罗分院的人也会成为我的追随者。 我发疯般地大笑着,胜利像烈火一样在我血管中熊熊燃烧。学监被我们击败了,但朱庇特依然会对我们不利。他的分院远在北方,刚猛无比,坚不可摧。一股瞬间涌出的怒火,和另一种暗黑的激情——傲慢,暴怒的傲慢——控制了我。我抓起那支脉冲长矛,高高举起,用尽全力向凑在一起的三位学监投了过去。我的士兵们观看着我的鲁莽行为。长矛穿透了学监们的防护力场,他们四散而逃,回过身来用灼热的眼神瞪着我。但我心中的狂热并没有因为掷出一支长矛而平复下来。我憎恨这些玩弄阴谋的白痴。我会把他们毁掉的。 “朱庇特!下一个是你。下一个就是你了,你这堆狗屎!” 帕克斯开始高呼我的名字。紧接着,塔克特斯的呼声也像回声一样响了起来。然后是远处高塔上的奈拉。很快,一百个声音在被征服的城堡各处响起,反复念诵着——院子里,胸墙边,塔楼上,他们敲打着自己的刀剑、长矛和盾牌,然后向学监们猛掷过去。一百把武器重重地击打在脉冲护盾上,部队迅速散开,以免被未能见效、纷纷落下的武器击中。尽管如此,眼前的这番景象,以及落在石砌地面上的钢铁暴雨的声音仍然令人心旷神怡。他们又开始高呼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们向学监们呼喝着收割者的名字,因为他们已经明白了,我们将与谁为敌。 第三十九章 学监的奖赏 我的军队美美地睡到了早晨。我不需要休息,尽管我和塞弗罗及另外六个人一直在城墙上。他们站得很近,仿佛只要有一丝空隙,学监就会有机会杀死我一样。 塞弗罗给五个被阿波罗分院奴役的墨丘利学生解除了奴隶身份。他们挤在他身边,在墙边玩着竞速游戏,依次用手掌拍打对方的手背,比谁更快。我没有加入,因为这对我来说太简单了,还是让孩子们自己找乐子比较好。攻下城堡之后,尽管最大的功劳属于塞弗罗和塔克特斯,少年和少女们依然认为这让我成了某种奇迹。野马说,这种事情极少发生。 “他们似乎觉得你属于另一个时代。” “我不明白。” “你似乎属于古老的征服者,是那些征服了地球、将她的舰队扫得片甲不留的古代黄金子民的一员。他们以此为借口来避免和你竞争。赫费斯提翁怎么能和亚历山大一较高下?安东尼怎么可以和恺撒一决雌雄?” 我的心里打了一个结。这只是一场游戏,他们竟对我爱戴到了这种地步。叛乱开始之后,这些少年和少女将会成为我的敌人,站在他们位置上的会是红种人。那时他们会狂热到什么地步?而当他们与塞弗罗、塔克特斯、帕克斯和野马这样的人为敌时,这份狂热会起上一星半点的作用吗? 我望着野马沿着城墙无声无息地向我走来。扭伤的脚踝让她有一点点跛,但她走路的样子依然仪态万方。她的头发乱得像鸟巢,眼圈也黑得厉害。她对我露出一个微笑。她很美,很像伊欧。 越过城墙,我们能看到大森林和属于马尔斯分院的北方高地边缘。西面的群山在我们左侧怒视着我们。野马指了指天空。 “学监来了。” 我的护卫队紧紧地围了上来,但来人是费彻纳。塞弗罗往城墙外吐了口口水。“我们的浪荡监护人回来了。” 费彻纳降落下来,脸上的微笑里透出疲惫、恐惧,还有一点点骄傲。 “我们能谈谈吗?”他问我,随后朝我神情阴沉的朋友们瞥了一眼。 费彻纳和我在阿波罗分院的指挥室里坐了下来,野马生起了火。费彻纳不信任地望着她,对她的存在不太欢迎。他对大多数事物都有自己的看法,和我认识的某个人一样。 “你把一切都搅得一团糟,年轻人。” “请不要管我叫年轻人。”我说。 他点了点头,嘴里没嚼口香糖。他有话要对我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我被他眼中的担忧吸引住了。 “阿波罗没有离开奥林匹斯山,对吗?”我说。 他身子一僵,吃惊于我的猜测:“是的。他还在那儿。” “这意味着什么,费彻纳?”野马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不意味着什么。”费彻纳回答,眼睛望着我,“他本来应该离开奥林匹斯山,却没有离开。一切都乱套了。胡狼赢了,阿波罗就能得到一份美差。朱庇特和另几个人也一样。我们听到消息,说月球会有几个军事执政官骑士的职位。” “而现在这个选择正在溜走。”野马说。她瞥了我一眼,得意地笑了:“全因为一个男孩。” “是的。” 我大笑起来,笑声在屏蔽力场里回响着:“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你依然想赢,对吗?”费彻纳问。 “没错。” “这一切就是为了赢吗?”他问我,但显然,他脑子里想的是另一回事,“不管赢不赢,你都能得到学徒资格。” 我把身体往前一倾,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重点是,我想让他们知道,就算这该死的游戏是他们自己的,也休想作弊。不能因为他是首席执政官的儿子,就说他是最好的。这事关价值。” “不,”费彻纳说,把身子探了过来,“这事关政治。”他看了野马一眼:“你能把她支开吗?” “野马就留在这里。” “野马,”他讥讽地说,“那么,野马,你对首席执政官帮儿子作弊有什么看法?” 野马耸了耸肩:“要么杀人,要么被杀;要么作弊,要么被作弊的玩家干掉,我一向看到黄金子民们遵循这样的规矩,尤其是圣痕者。” “要么作弊,要么被作弊的玩家干掉。”费彻纳点了点自己的上唇,“有意思。” “你应该很了解作弊的事。”她说。 “你必须让我单独跟戴罗谈谈,野马。” “她哪儿也不去。” “没事。”她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声,用力在我肩膀上捏了一把,转身走了,“反正你们的学监让我觉得很无聊。” 野马离开后,费彻纳盯着我,把手伸进口袋里,犹犹豫豫地拿出一样东西——一个小盒子。他把盒子往桌上一扔,示意我把它打开。不知为何,我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哦,你们这些浑蛋的确欠我好几份奖励。”我埋怨地笑着,把舞者送我的刀戒套到了手指上。我动了动指节,超出我指尖八英寸长的刀刃弹了出来。指节再动一下,刀刃又收了回去。 “在你参加入学仪式前,黑曜种人把它摘下来了,对吧?有人说这是你父亲的戒指。” “有人对你说的吗?”我用刀刃在会议桌上刻画起来,“他们的消息可不够准确。” “你不需要假装,年轻人。”我飞快地抬起眼,盯着费彻纳的眼睛,“你来这里是为了弄到一个学徒机会。你已经做到了。要是你继续步步紧逼,学监们会杀了你。” “我好像记得我们早就讨论过这件事了。” “戴罗,你做的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这太无谋了!” “没有意义?”我重复道。 “你要是打败了首席执政官的儿子,之后会怎么样?你能获得什么?” “一切!”我厉声叫道,身体因为愤怒而颤抖起来。我盯着火焰,直到能再次控制自己的嗓音,“我能证明我是学校里最杰出的金种人,能表明你们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话,费彻纳?没有你的帮助我也走到了这一步。我不需要你。阿波罗想杀我,而你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我欠着什么没有给你呢?这个吗?”我弹出了刀刃。 “戴罗。” “费彻纳。”我翻了下眼睛。 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别像跟傻瓜说话一样对我说话。看看我,看看我,你这高人一等的小杂种。” 我看着他。他的肚腩又变大了,脸对于一个黄金种来说憔悴得出奇,泛黄的头发滑溜溜地梳到了脑后。他一直都不英俊,但从没像眼下这样形容猥琐过。 “看看我吧,戴罗。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拼命斗争得来的。我不是生在首席执政官的家族里,这就是我能爬到的最高点了,尽管我本可以升得更高。我的儿子本应该走到更高的地方,但他既不能也不愿意。要是他尝试,就必死无疑。每个人都有个极限,戴罗。一个他们跳不过的极限。你的极限在我之上,但没你期望的那么高。要是你想僭越本分,他们会把你打下来。” 他好像感到羞耻一般把视线转向别处,望着火光。他的儿子。我本可以从他们的肤色、容貌、性情和彼此交谈的方式看出来的。我是个蠢货,我早该把这件事大声说出来。 “你是塞弗罗的父亲。”我说。 他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恳求:“你让他感觉自己能爬到他能力之外的高度。你会害死他的,孩子,你会害死你自己。” “那就帮助我们!”我竭力劝说,“给我什么可以和阿波罗对抗的东西。或者,更好的办法是,和我一起跟他们战斗。把其他学监团结起来,和他们打上一仗。” “我做不到,孩子,我做不到。” 我叹了口气:“不,我认为你是不愿意做。” “哪怕只帮你一点点,我的职业生涯就完蛋了。我为之拼死拼活的一切都会受到威胁。为了什么?只为了向首席执政官说明一个道理?” “每个人都害怕变革,”我说着,对这个饱受打击的男子露出一个诚挚的微笑,“你让我想起了我叔叔。” “不会有变革,”费彻纳站起身,低声咕噜道,“永远不会有。搞清楚你的处境,否则就没法活着出去了,孩子。”他的神情似乎想伸手拍拍我的肩膀,但没有这么做,“见鬼,套已经设好了,你正往里面踩呢。” “我对胡狼的圈套已经做好准备了,费彻纳。还有阿波罗的。对我来说,这两个都是一回事。该来的总会来,他们没法阻止。” “不,”犹豫了片刻,费彻纳说,“不是他们的陷阱,是那个女孩的。” 我用他能理解的方式回答:“费彻纳,别把我当成一个头脑不清,对模棱两可、心口不一的话烦恼的人。那支军队是我的,我赢得了他们的信念、身躯和灵魂。到这个份上,我和他们是不会彼此背叛的。这是你们从未见识过的东西。所以,什么都不要说了。” 他摇了摇头:“这是你的权利,孩子。” “是的,这是我的权利。”我微微一笑,我一直等待的时机到了,“停,费彻纳。”我在他走到门口之前叫住了他。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我把椅子往后一推,大步向他走去。他的眼里满是惊奇。然后,我伸出手来:“不管怎样,谢谢你。” 他在我手上拍了拍。“祝你好运,戴罗,”他说,“但请你照看着塞弗罗点。不管我怎么劝说,这小浑蛋就是要跟在你屁股后面。” “我会照看好他,我向你保证。”我用地狱掘进者的手抓紧了他的肩膀。 有那么一瞬间,正是在那一瞬间,我们是朋友。然后,我的手施加在他身上的压力让他抽搐了起来。突然,他睁大了眼睛。他明白我想做什么了。 “对不起。”我说。 与此同时,我一拳打断了他的鼻子,手肘狠狠撞击着他的太阳穴,直到他不再动弹为止。 第四十章 范?例 “费彻纳走了?”野马问。 “从窗户走的。”我说。 隔着阿波罗分院白色的会议桌,我望着野马。外面刮起了暴风雪,毫无疑问,这是为了让我的人出不了城堡,守着温暖的火堆和热乎乎的汤罐。野马的头发卷曲地披在肩膀上,用皮绳束在一起。她也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狼皮大衣,但上面画了些红色条纹,带马刺的靴子沾满泥巴,高高翘在桌子上。学院旗帜——她唯一爱用的武器——斜靠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野马的表情非常灵活,会飞快地露出讥讽的微笑,愉快地皱眉。她一边微笑一边问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什么时候会背叛我。”我说。 她的眉毛绞在了一起:“你认为我会那么做?” “要么作弊,要么成为其他作弊者的牺牲品。”我回答道,“这话是你自己说出来的。” “你打算欺骗我吗?”她说,“不。这能让你得到什么好处?你和我两个打败了这场游戏。他们希望我们相信,只有牺牲一切才能获得胜利。但那不是真的,我们证明了这一点。” 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信任你,攻下我的城堡之后,你发现我躲在泥地里,但放我走了。”她沉思着解释说,“你也信任我,因为卡西乌斯把你扔在泥坑里等死时,是我把你救了出来。” 我没有回答。 “这就是你的回答了。你将从事伟大的事业,戴罗。”在这之前,她从没叫过我的名字,“也许你不用孤军奋战。” 她的话让我微笑了。我猛地站起来,把她吓了一跳。 “把我们的人召集起来。”我发出命令。 我知道她希望在这里休息,我也想。热汤的香味、温暖的床铺、与她安宁地相处片刻,这些都诱惑着我。但这些都不属于征服者。 “我们要让学监们大吃一惊。我们要进攻朱庇特分院。” “我们没法让他们吃惊。”她碰碰手上的戒指。费彻纳制造的屏蔽力场已经消失。我们可以把戒指彻底扔掉,但它们是一种保障,尽管学监可以做点小手脚,但常识决定他们无法任意篡改影像,否则初选官们一定会起疑。 “就算我们熬得过外面的暴风雪,干掉朱庇特分院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呢?”她问,“如果阿波罗分院陷落之后学监也没离开,那么朱庇特的学监也不会。你只会刺激他们进一步干预。我们现在该对付的是胡狼!” 我知道学监们正监视着我们的计划,我想让他们知道我打算做什么。 “我还没准备好对付胡狼,”我对她说,“我需要更多盟友。” 她看着我,眉头紧锁。她不懂我要做什么,但没关系,过不了多久她就明白了。 我的军队冒着风雪敏捷地前进,身上厚厚的毛皮让我们看起来像一群蹒跚奔跑的野兽。我们靠星星辨别方向,昼夜兼程。山里的风十分凌厉,雪也堆得很厚,但我的士兵们一点都不抱怨,因为他们知道我不会毫无目的地带着他们乱走。新加入的士兵更加努力,超出了我的想象。在帕克斯的普及之下,他们没有一个不知道我的故事,不顾一切想给我留下好印象。这成了个问题:不管我走到哪儿,旁边的士兵都会突然用比刚才快一倍的速度前进,不是冲到前面的人旁边,就是把后边的人甩开一大截。 暴风雪猛烈极了。帕克斯总是站在我和野马旁边,好像要挡住寒风,不让它吹到我们身上。为了争夺离我最近的位置,他和塞弗罗不断踩到彼此的脚趾头。他们俩的不同之处在于,帕克斯恨不得帮我生火,如果我首肯,他甚至愿意帮我掖好被子,而塞弗罗总是让我自己的屁股自己擦。现在我总是能从他脸上看出他父亲的影子。得知他身世的秘密之后,他在我眼中变得弱小起来。这是没有道理的,我一直以为他真是从一头母狼肚子里蹦出来的。 过了一段时间,雪停了,春天又快又猛烈地到来。我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学监们在耍弄诡计。号叫者们打起全副精神盯紧了天空,以防学监们趁我们赶路时从空中袭击我们。但他们没有这么做。塔克特斯始终注意着他们留下的痕迹。但一路上都很安静。没有敌方斥候,没有远远传来的战斗号角,除了北方属马尔斯分院的高地,其他地方都看不到升腾的烟雾。 向朱庇特分院前进的路上,我们一路劫掠被烧毁的城堡里的粮食仓库。我们在巴科斯城堡里找到了大壶大壶的饮料,发现那些只是葡萄汁时,塞弗罗失望极了。我们还在朱诺分院深深的地窖里找到了腌制的牛肉,压成一块块的干酪,用树叶包好的鱼和好几袋常见的烟熏马肉。行军路上,我们可以靠这些东西填饱肚子。 四天艰苦的行军之后,我抵达了朱庇特那座被三面高墙围起的城堡。雪化得很快,地面变得潮湿稀软,马走起来很不方便。一条条小溪从我们的营地间流过。我没有费事去想行动计划,只告诉帕克斯、米莉雅和奈拉的小队,帮我拿下城堡的人可以得到一件奖品。守军人数很少,我的士兵们在有间隔的垛口下方搭起一些木头坡道,只花了一天工夫就攻占了要塞。对方虚弱的抵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墙上仅有的寥寥几个守兵已经厌倦了这场游戏。 另外三个小队照例在周边地区勘察情况,以防胡狼来插上一脚。看样子,朱庇特的主力部队跨过阿寇斯河去围攻马尔斯分院了。他们没料到河上的冰会这么快解冻,被困在了对岸。我们依然没有发现胡狼的手下或者学监们的踪迹。我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费彻纳被我锁在了阿波罗分院的地下室里。我给他留下了食物和饮水,还有满脸的青紫瘀伤。 包围进行到第三天,朱庇特的城墙上扬起一面白旗。一个中等个头、瘦骨嶙峋的男孩怯懦地微笑着,从朱庇特城堡的暗门溜了出来。城堡坐落在一片高耸而多岩石的地上,两面山壁一左一右夹在两边,城墙呈三角形,正面凸出,仿佛一张弯弯的弓。我本打算马上派人从山壁上爬下去。这个工作很适合号叫者,不过他们已经获得足够多的荣誉了。这场围城战的胜利属于我们攻陷阿波罗分院时俘虏到的士兵。 那个男孩试探着走到正门前。我、塞弗罗、米莉雅、奈拉和帕克斯与他打了照面。就算没有带上塔克特斯和野马,我们依然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一群人——尽管野马的模样永远不会令人望而生畏,顶多算是英姿勃勃。米莉雅仿佛一个只出现在噩梦里的怪物,和塔克特斯、蓟草一样,她也开始喜欢把战利品佩戴在身上了。帕克斯巨大的战斧上刻满了凹痕,每一条凹痕代表一个被他俘虏的奴隶。 男孩不安地在我的小队长们面前站着。他好像怕我们不悦一般飞快地收起了微笑。他手上戴着朱庇特的戒指,看样子饿坏了,因为那戒指不再合手了。 “我叫吕西安。”男孩说,竭力让自己听起来像个男人。他似乎认为帕克斯是领头的。帕克斯洪亮地笑了,指了指我和我的镰刀。看见我,吕西安畏缩了一下。我想他很清楚我才是首领。 “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相互笑笑吗?”我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饥饿。”他可怜兮兮地笑着说,“整整三个星期,除了老鼠和泡了水的生谷物,我们什么都没吃。” 我几乎开始同情这个男孩了。他的头发很肮脏,眼睛水汪汪地含着泪。他知道他放弃的是自己的学徒资格。因为这次投降,他会被人嘲笑一辈子。但他很饿。另外七个守城的孩子也是。奇怪的是,他们都是朱庇特的人,没有奴隶。他们的学级长留下了最弱小的,而不是奴隶。 他们投降的唯一条件是,我们不能把他们变成奴隶。只有帕克斯抱怨地咕哝了一句,说他们应该和其他人一样,靠努力换回自由,但我答应了那个男孩的要求。我让米莉雅看守他们,谁敢乱动,就把谁的头皮剥下来做战利品。我们把马匹拴在院子里。铺着鹅卵石的地面很肮脏。一座多角的主楼拔地而起,顶部融进了山壁之中。 云团缝隙中一片漆黑,一场暴风雨正向两山之间的隘口袭来。我让军队进入城堡,拴好大门。野马和她的士兵还在城堡外面,他们和塔克特斯还有侦察任务,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我们用对讲机交谈,塔克特斯对我们破口大骂,因为我们有地方遮风挡雨。那天夜里,雨下得很大。 我把朱庇特分院的床铺分给老兵们睡。他们虽说是一支有纪律的军队,但为了一张暖和的床,他们几乎可以朝自己的亲生母亲捅一刀。睡在地上是唯一一件他们无法习惯的事,他们怀念柔软的床垫和丝绸床单。我怀念那张和伊欧分享的简易床。我失去她的日子已经比我们结为夫妇的日子更久了,意识到这一点带给我的痛苦,巨大到了令我吃惊的地步。 按照地球的历法,现在我应该有十八岁了。但我不太确定。 我们的面包和肉食对饥肠辘辘的朱庇特守军来说犹如天堂的美食。吕西安和他皮包骨头、没精打采的伙伴们狼吞虎咽,他们吃得如此之快,奈拉都要担心他们撑破肚皮了。她跑来跑去,提醒他们那些烟熏马肉是不会爬起来跑掉的。帕克斯和他血背小队的人不时向那群老实驯顺的孩子扔根骨头。他的笑声很有感染力,雷声一样在他胸膛里震响,两秒钟之后就变成了某种很有女孩子气的笑声。只要他一开口,谁都绷不住脸。他又说起了赫尔加的事。我到处寻找着野马的身影,想和她一起乐一乐,但她几个小时后才能回来。就算这样,我还是开始想念她了。有什么东西在我胸中膨胀开来。我知道今晚她会钻到我身边,然后我们会一起打起呼噜来,和圣诞节期间的纳罗叔叔一样。 我把米莉雅叫到餐桌上首。我的士兵们四散坐在朱庇特分院的指挥室里,沉浸在征服之后懒洋洋的惬意气氛之中。朱庇特的地图被毁掉了。我无从得知他们掌握了多少情报。 “你对我们的接待者有什么看法?”我问米莉雅。 “我觉得我们应该给他们打上戳儿。” 我啧了一下:“你一点都不喜欢履行诺言,对不对?” 她脸上有不少尖尖的棱角,神情冷酷,很有猛禽的气质。她的声音也一样。“诺言是锁链,”她粗声粗气地说,“两者都应该被打破。” 我告诫她不要找朱庇特学生的麻烦,然后又高声发布命令,要她把路上从巴科斯分院弄来的葡萄酒拿上来。她带着几个男孩把我们在巴科斯的贮藏间找到的大桶搬了上来。 我像个蠢货一样站上了桌子。“我命令你们喝个酩酊大醉!”我向士兵们吼道。他们看着我,好像我发疯了一样。 “喝醉?”有人问。 “没错!”不等他说出别的什么,我截断了他的话头,“你们想象得出来吗?像傻瓜一样干傻事,就这一次。” “我们会试试看,”米莉雅高声叫道,“不是吗?”回应她的是一片欢呼。不一会儿,我们就喝起了巴科斯分院的库存。我大声招呼朱庇特分院的人一起畅饮,帕克斯跌跌撞撞地冲上来,反对我把美酒分给外人。他表演得很到位。 “你要跟我对着干?”我质问他。 帕克斯犹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他那巨大的脑袋。 我握住背后的镰刀,从鞘里抽了出来,粗糙的摩擦声划破了指挥室内潮湿的空气。外面雷声隆隆,一百只眼睛望着我们。帕克斯像醉酒的巨人一样摇摇晃晃向前扑来,手摸着战斧的斧柄,但没有拔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单膝跪在地上——就算跪着,他还是和我差不多高。我把刀插回刀鞘,把他拉了起来,命令他去外面巡逻。 “巡逻?外面正狂风暴雨呢。”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帕克斯。” 血背小队不满地嘟哝着接受了惩罚,跟在他身后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尽管不知道我演的是哪一出,他们依然足够聪明,知道自己是什么角色。“纪律!”我吹嘘地对吕西安说,“遵守纪律是人性中最好的要素,对这头庞然大物也适用。” 帕克斯离开后,我举行了一个仪式,把狼皮斗篷颁发给协助我攻下这座堡垒,从而赢得了自由的维纳斯和巴科斯奴隶。这只是仪式,因为我们还没抽出时间猎取狼皮。气氛轻松愉快,充满欢笑,但谁都没有放下武器。奈拉在大家的起哄下唱起歌来,唱得像天使一样动听。她是火星歌剧院的歌手,本来计划在维也纳登台献艺,但一个更好的、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来了——进入学院。真有意思。 吕西安和其他七个留守的学生坐在指挥室角落里观察着这一切。我的士兵们躺在桌子上、炉火边,靠在墙上,装出沉沉睡去的样子,还有几个偷偷溜出去抢占了床铺。此起彼伏的鼾声让我的耳朵发起痒来。 塞弗罗和我寸步不离,好像学监们随时会冲进来把我杀掉一样。我告诉他去喝个大醉,让我自己待一会儿。他服从了,先是放声大笑,不一会儿就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我跌跌撞撞地从熟睡的手下身边穿过,微笑着走到吕西安面前。从我妻子还在世时起,直到现在,我一次都没喝醉过。 我发现,吕西安虽然恭顺,但依然好奇。他极少直视我,肩膀也耷拉着,但他一次也没有把手藏到口袋里,或者防御性地抱在胸前。我向他问起朱庇特和马尔斯的战事。和我想的一样,他们差一点就赢了。他提到一个女孩背叛了马尔斯的事,听起来像是安东尼娅。 我必须快点行动。尽管我有一支独立的军队,但万一我所属的分院被夺走了旗帜和堡垒,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可能会面临技术性的失败。 吕西安的朋友们累了,我允许他们离开,去找张床睡觉。吕西安留下来和我聊天。我邀他和我一起在会议桌前坐了下来。他的朋友们鱼贯而出,与此同时,我听到大厅里传来了野马的声音。雷声在城外轰响,野马的头发湿漉漉的,纠结在一起,狼皮外衣也湿透了,每走一步,靴子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泥泞的痕迹。 看到我和吕西安的时候,她露出了堪称典范的迷惑神情。 “亲爱的野马!”我高声叫道,“恐怕你回来得太晚啦。巴科斯分院的窖藏已经被我们喝光了!”我指着鼾声震天的士兵们,冲她挤了挤眼。约莫五十个人横七竖八地睡在指挥室里,醉得像圣诞假期时的纳罗叔叔。 “在这种时候把自己喝得烂醉,可真是个好主意。”她回答说,神情十分奇怪。她的视线回到吕西安身上,又转向我。有什么东西让她不自在。我向吕西安介绍了她,他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很高兴见到她什么的。野马冷笑一声,权作回答。 “他是怎么说服你不把他们变成奴隶的,戴罗?” 我不知道她是否清楚我在演什么样的戏。 “他把城堡拱手交给我了!”我笨拙地冲墙上半毁的地图挥了挥手。野马说待会儿再回来跟我们聊,随后向留在大厅里的小队招呼了一声,让他们过来。我打断了她:“不,不。我和吕西安几乎就要变成朋友了。这儿不需要女孩。带上你的人去找帕克斯吧。” “但是……” “去找帕克斯。”我说。 我知道,她虽然疑惑,但依然信任我。她向我们嘟囔了一句道别的话,带上了门,脚步声渐渐远了。 “我还以为她不打算走了!”我对吕西安笑道。他往椅背上一靠。他非常瘦,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东西,金色的头发剪成十分简单的造型,双手细而灵巧。他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很多人不希望把漂亮女孩放走。”吕西安谦恭地笑笑。我问他觉得野马漂不漂亮时,他还微微红了脸。 我们聊了约莫一个小时。他渐渐放松下来,找回了一点自信,没过多久就开始向我讲述他的童年——严厉的父亲,对他寄予厚望的家族等。但这些并不让他显得可怜,他是个实际的人,而我很中意这种品格。他不再有意躲避我的眼睛了,不再佝偻着肩膀,态度也变得和蔼可亲,甚至很有趣,把我逗得大笑了五六次。夜深了,我们依然聊着,说着笑话。他笑话我脚上为了保暖而裹着的厚厚毛皮靴子。雪已经融化了,天气开始转暖,而我还是需要裹着毛皮。 “你呢,戴罗?我已经说了不少我的事了,现在轮到你了。告诉我,你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是什么推动着你?我好像没听说过你的家族……” “说实话,你根本不屑于知道这些。一切的起因都是为了一个女孩,我想。仅此而已。我是个简单的人,动机也非常简单。” “一个漂亮姑娘?”吕西安脸红了,“是野马吗?她看上去可一点都不简单。” 我耸了耸肩。 “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吕西安抗议说,“别像紫种人一样对我装腔作势,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吧,朋友!”他不耐烦地用手敲起桌子来。 “好吧,好吧。我全都说。”我叹了口气,“你看到旁边那个包裹了吗?里面有个口袋。帮我把它拿过来好吗?” 吕西安把袋子拽出来,朝我一扔。袋子落在桌面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让我看看你的手。” “我的手?”他笑着问道。 “没错,把手伸出来就好。”我拍了拍桌面,他没有反应,“快点,朋友。我在研究一个理论。”我不耐烦地拍着桌子。他伸出了手。 “这对你的故事,或者理论,有什么作用?”他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解释起来很复杂。我还是演示给你看吧。” “很好。” 我打开口袋,把装在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二十几枚带有纹章的金色戒指滚落在桌面上。吕西安看着它们四处乱滚。 “这些都是从死掉的孩子们身上摘下来的,医疗机器人没能救活的那些。让我们瞧瞧。”我在那堆戒指里翻拣着,“这里有朱庇特的,维纳斯的,尼普顿、巴科斯、朱诺、墨丘利、戴安娜、刻瑞斯……这里还有个密涅瓦的。”我皱起眉头,四下寻找,“嗯,真奇怪。我找不到普路托分院的。” 我抬头看着吕西安。他的眼神变了,变得平静,像死亡一样阴沉。 “哦,这儿有一个。” 第四十一章 胡?狼 他猛地缩回手,动作快极了。 我比他更快。 我的匕首深深扎进他的手掌,把他钉在了桌面上。 他疼得咧开了嘴,发出野兽一般的喘息,试图挣脱匕首。但我远比他强壮,刀刃没进桌面四英寸,我举起一把酒壶,把它钉得更深了。他拔不动匕首。我身子往后一靠,看着他挣扎。最初他表现出一种原始而疯狂的恐慌,而后,某种比我的暴行远为野蛮、冷酷、富有决定性的性格再度苏醒。他冷静下来的速度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快。他深呼吸了一次,也许三次,随后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仿佛我们正在把酒言欢。 “哦,该死的。”他简洁地说。 “我想我们应该彼此更了解一点,”我说着,指了指自己,“胡狼,我是收割者。” “你的名号比我的好听多了。”他回答,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是第二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发现你是胡狼?是瞎猜的,但我满心希望你就是。不过我进到城堡里之前就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没有人会毫不抵抗地把城堡拱手让人。你的戒指大小不对。下次记得把你的手藏起来。没安全感的家伙要么把手藏起来,要么老是动个不停。你是没机会赢过我的。学监们知道我要来,打算设陷阱把我干掉,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你。而你一定会偷偷溜到这里来,试图趁我不备来个突袭。他们犯了个错误,你也是。” 胡狼注视着我,然后转过头向我的士兵们望去,吓得一缩身子。近五十人的军队从地上爬了起来,清醒得和在大白天一样。我要让他们看看我的诈术是怎么起效的。 “啊。”意识到自己的陷阱已变得毫无作用,胡狼叹了一口气,“我的士兵们呢?” “哪些?和你在一起的,还是藏在城堡里的?是在地下室,还是地板底下的地道里?我不敢说他们现在正开心地笑个不停,朋友。帕克斯像野兽一样勇猛,为防万一,我还派野马去了。” “你把她支开原来是为了这个目的。” 免得她不小心问我们怎么喝葡萄汁都能喝醉。 帕克斯一定会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雷声依然隆隆地轰响着,我希望胡狼为这次突袭投入了大量兵力。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有麻烦了,因为朱庇特的城堡是他的了,朱庇特的军队说不定也是他的,而在此之前,朱庇特已经吞并了朱诺和伏尔甘的大半兵力,很快马尔斯也会被它击败。不过,我已经抓住了他。 胡狼被匕首钉住,流着血,旁边还有重兵围困。他的突袭泡了汤,输了一局,但还没有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不再是吕西安了。他神情自若,看不出手掌被刺透的样子,声音也没有一丝踌躇。他没有发怒,却十分可怕。他让我回想起了我自己发怒前的状态——心平气和,不慌不忙。他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在我的士兵眼前蠕动挣扎,于是我把他们遣散了,只留下十名号叫者,既有老兵,也有新人。 “想谈一谈的话,就先把我手上的刀子拔掉,”胡狼对我说,“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么插着挺疼的。”他的话语很轻松,语调却十分坚决。他的脸变得很苍白,身体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击发起抖来。 我微微一笑:“你剩余的部队呢?莱拉丝,那个女孩,她在哪儿?她欠了我朋友一只眼睛。” “放我走,如果你想要,我会把她的头装在盘子里送给你。要是你愿意借我一个苹果,我还能让她叼在嘴里,像筵席上的烤全猪一样。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没错,你的名号就是这么来的,不是吗?”我讥讽地拍了几下巴掌。 胡狼万分遗憾地发出啧啧声:“莱拉丝喜欢那个词的发音,足够刺人,所以我才想往她嘴里塞个苹果。我本想有一个比胡狼更有威严的绰号,但名声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他冲塞弗罗点点头,“和那个小矮子精跟他的毒菌小队一样。” “毒菌是什么意思?”蓟草问。 “那是我们对你们的称呼。被收割者和塞弗罗骑在头上的家伙。要是你们想在游戏结束后弄到个好一点的头衔,你们只需要简简单单地把大坏蛋收割者杀掉。别打昏,杀死他。往他脊椎里捅一刀,你们就能当上统帅、执政官或者随便什么大官。我父亲会很乐意帮你们这个忙的。来做个交易吧。简单得很。” 塞弗罗抽出匕首,瞪了他的号叫者们一眼:“没那么简单。” 蓟草没有动。 “但值得一试。”胡狼叹了口气,“我承认,我是个政治家,不是战士。想交谈的话,你自己也得说上几句,收割者。你看上去活像一座雕塑。我不跟哑巴雕塑说话。”他身上有种冷冰冰的深谋远虑的魅力。 “你真吃过分院同窗的肉吗?” “在黑暗里待上两个月,你只能嘴边有什么就吃什么,就算那东西还在动弹。那档子事并不让人印象深刻,说真的。人性变得比我所希望的少了很多,非常接近野兽。谁都会这么做的。不过,挖掘我的丑恶回忆可不是谈判的法子。” “我可没在跟你谈判。” “人类始终都在谈判。这是对话的本质。有人手里掌握着某样东西,知道某个信息。有人想要某样东西。”他脸上露出令人愉快的微笑,眼睛却是另一回事。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吕西安的假面被撕掉以后,他的身体里仿佛住进了另一个灵魂。我见过表演的高手,但这次不一样。他似乎已经理智到不近人情的地步。 “收割者,我会让我的父亲给你你想要的一切:舰队,一大群任你取乐的粉种婊子,或者为你四处征伐的黑曜种,什么都可以。要是我能在这场小小的修学游戏里取胜,你可以得到一个最好的职位。但要是你赢了,前面只有更多的学习,更多的考验。我听说你的家族负债累累,声名狼藉——只靠自己往上爬是很艰难的。” 我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一个虚假的家族。 “我会用自己的双手夺取桂冠。” “收割者,收割者,收割者。你以为这就是一切的尽头了?”他厌恶地啧了一声,“错。大错特错,我的好朋友。但是,要是你肯放我走,所有的艰难……”他用那只自由的手做出一个扫除的动作。“全都没了。我父亲会成为你的导师,你好,权力;你好,名声;你好,势力。跟这些东西……说再见吧,”他指了指那把匕首,“给你自己一个未来。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互为仇敌,现在,让我们作为男人结成盟友吧。你握剑,我执笔。” 舞者应该会希望我接受他的提议,保证我活着走出学院,并快速擢升到高位。我可以出入首席执政官的府邸,待在那个杀害了伊欧的男人附近。哦,我真想接受。但这样一来我就会被学监击败,我就不得不让这个小杂种获胜,让他父亲自豪地微笑,让那个自鸣得意的笑容他妈的在那张脸上蔓延开来。去他的。让他们吃点苦头吧。 门开了,帕克斯咧嘴笑着,低头走了进来。 “多好的夜晚啊,收割者!”他笑着说,“我在井里逮到了那些小杂碎。五十个人。看样子他们在底下挖了很长的地道,他们一定是用这一招攻下城堡的。”他“砰”的一声关上门,往桌沿上一坐,啃起一块剩下的肉来,“一场湿活儿!哈哈!我们把他们引上来,痛快地大杀特杀了一场。真痛快。赫尔加知道了准会喜欢的。现在他们都是奴隶了。我说着这话的时候,野马已经把他们都变成奴隶了。但她情绪好像不太对劲。”他吐出一块骨头,“哈!就是他吗,那个胡狼?他的脸白得跟红种人的屁股一样。”他凑上来,仔细一看:“瞧瞧,你把他钉上了!” “我想你对付的人比他块头大多了,帕克斯。”塞弗罗补充了一句。 “是的。那些人气色也好得多。他灰头土脸的,活像个棕种人。” “管好你的舌头,白痴,”胡狼对帕克斯说,“那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再顶嘴,你裤裆里的那根也会不见!哈!那玩意儿是不是和你的块头一样小啊?”帕克斯声如洪钟地说。 胡狼不喜欢被人嘲笑。他默默地盯了帕克斯一会儿,把视线转回到我身上,仿佛毒蛇甩了一下信子。 “你知道学监在帮你吗?”我问,“他们曾经试图杀了我。” “当然,”他耸了耸肩,“我收到了……超过平均水准的奖品。” “你不在乎作弊吗?”我问。 “要么作弊,要么被作弊的玩家干掉。不是吗?” 这句话很熟悉。 “哦,这次他们救不了你了。太迟了。到你自己救自己的时候了。”我又往桌面上插了一把刀。他明白这是干什么用的。 “我听说过,被捕兽夹夹住的时候,胡狼会咬断自己的腿以重获自由。用刀子比用牙齿省事一点。” 他发出一声快速而短促,像狗叫一般的笑声:“要是我砍断自己的手,你就放我离开?这话当真?” “门就在那儿。帕克斯,按住匕首,免得他作弊。” 就算他敢吃别人的肉,他也做不出来。他可以牺牲朋友和同盟,但不会牺牲自己。这场考验他是通不过的。他是黄金子民,矮小,软弱,毫不可怕,和他父亲一样。我从他靴子里找到了普路托分院戒指,套回他手上,让初选官和他父亲看着他们的骄傲和欢乐之子就此放弃。他们会知道,我比他更优秀。 “也许学监们轻轻推了我一把,但我依然要靠自己的努力挣得一切,戴罗。” “我们等着呢。” 他叹了一口气:“我对你说过,我和你不是一路人。手只是农夫的工具,而黄金种的工具是头脑。要是你出身不是如此低微,你就该明白,这种牺牲对我来说轻于鸿毛。” 他开始动刀。第一股鲜血喷出来的时候,泪水从他脸上滚滚滑落。他像用锯子一样用着刀刃,帕克斯不忍心去看。割到一半,胡狼抬起头望着我。他脸上清醒的微笑让我确信他已经彻底疯狂了。他牙齿打战,却对我、对疼痛和发生在眼前的一切报以嘲笑。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现在我明白米琪看着我的感受了。坐在我眼前的是个幻化成人类身躯的怪物。 为了好割一点,胡狼试图扭断自己的手腕。帕克斯咒骂着把离子剑递给了他,这样他只需要一刀就能把手割断。 “谢谢你,帕克斯。”胡狼说。 我不知所措了。我的理智尖叫着要我杀了他,一刀捅进他的喉管。这样的人是不能放过的。你不能在他头上撒尿,随后又好好地把他放到野地里去。他比卡西乌斯强多了。我几乎要笑出来了。但我告诉他,如果他肯割断自己的手,我就放他走。现在他正在这么干。神啊。 “该死的,你疯了。”帕克斯喘着粗气。 胡狼嘟哝着说了句傻瓜。不过是一只手,他说。对我来说,手就是一切,对他而言却什么都不是。 结束之后,他坐在那里,手臂的断茬差不多被烧焦了。他的脸色像雪一样白,用腰带当止血带勒紧了手臂。他与我都心知肚明,我是不会放他走的。 突然,一个扰动的身影从打开的窗户飞了进来。和我预期的一样,学监来了,而我此时却心烦意乱,毫无准备。我看到一个小小的震爆弹落到了桌上,胡狼一把将它抓在手里。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给了学监们帮助他的时间。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胡狼用抓着炸弹的手把帕克斯的离子刀往上一甩。刀刃扎进了我那大个子朋友的喉咙里。我吼叫着向他扑去,就在这时,他按下了震爆弹的按钮。 一阵伴着巨响的冲击波从那个装置里横扫而出,把我震到了房间另一头。号叫者们被抛到了墙上,帕克斯朝着门口一头栽倒。杯盘、食物和椅子像被风吹起的谷粒一样飞散开来。我倒在地上,胡狼向我步步紧逼。我摇晃着脑袋,竭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这时,帕克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耳孔和喉头血如泉涌。胡狼对我说了些什么。就在这时,帕克斯朝我而不是朝胡狼扑了过来,用身体盖住了我。他的体重几乎把我压碎,我喘不上气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但隔着帕克斯的身体,我感觉到了一声闷响,还有一阵痉挛。胡狼像一头得了热病、刨挖着大地的野兽一样怒气冲冲地在帕克斯身上又刺又挖,试图穿透他的身体,杀死躺在地上的我。 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血滴到我脸上,温热地流遍我的身体。那是我朋友的血。 我试着挪动帕克斯,竭尽全力从他身子底下钻了出来。胡狼已经逃之夭夭,帕克斯失血过多,濒临死亡。报丧女妖在我耳朵里嘶声惨嚎着。学监们也不见了。号叫者们费劲地爬起来。我回头看帕克斯,他已经死了,唇边还留着一个平静的微笑。血在石板地上蜿蜒流淌。我胸口揪紧了,单膝跪了下来,泣不成声。 他一句遗言都没有。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 他飞身保护我,救下了我的性命。 自己却死了。 忠诚的帕克斯。我捧起了他硕大的头颅,巨人的死让我心痛如绞。这位外表勇猛、内心温柔的战士本有一个光辉的未来。他再也不会笑了,再也无法登上驱逐舰的舰桥,戴上骑士的冠冕,或者握起统帅的权杖了。他死了。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不该死去。我本应快速地了断一切,这都是我的错。 他原本会有远大的前程。 塞弗罗脸色苍白地站在我身后。号叫者们爬了起来,群情激奋。四个人默默地流泪了,所有人的耳朵都流着血。世界失去了声响。我们什么都听不见,但狼群无须言语也知道,狩猎的时候到了。 他杀了帕克斯,现在轮到我们杀死他了。 胡狼的血迹把我们领到了一座矮小的尖顶前,然后就被雨水冲掉,消失在了院子里。我和另外十个人从尖顶跳到下面的矮墙上,落地时打了个滚。很快我们就下到了院子里,在追踪高手塞弗罗的带领下穿过一道暗门,踏进崎岖不平的山地。 这是个难熬的夜晚。雨雪横飞,电光闪闪,隆隆的雷声在我耳中仿佛只是一个梦,我和号叫者们奔跑着,排成参差不齐的一列,翻过漆黑的峭壁,沿着陡峭的斜坡追逐我们的猎物。靴子外的兽皮让我跑不快,但必须裹着。尽管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的计划依然有实现的可能。 我不知道塞弗罗是怎么带的路。我几乎迷失在一片混乱之中,满脑子都是帕克斯。他不应该死。我把胡狼逼到了绝境,却让他咬断自己的腿逃掉了。我记得野马看他的眼神。她知道他是谁,想和我私下说几句话。不管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她对我都是忠诚的。但她怎么会认识他? 塞弗罗把我们领到了积雪没膝的高山隘口,我们找到了足迹。雪片在我们身边飞舞,我冷得发抖,狼皮外套湿透了,镰刀在我背后弹跳着,鞋子咯吱咯吱叫个不停。雪地里有血点。我们一路向上,从两座山峰之间的积雪里穿了过去。我看到胡狼了。他正在一百米开外的地方跌跌撞撞地走着,一会儿消失在雪堆里,一会儿又冒出来。他走不了这么远,除非是铁打的。我们会逮住并杀死他,来补偿他对帕克斯做的事。他并不是非杀死我的巨人不可。我的狼群哀伤地长嗥起来,胡狼转头看了我们一眼,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是逃不掉的。 我们冲上积雪的斜坡,顶着横扫而来的寒风,冲破浓黑的夜色。我嗥叫起来,但刚才的爆炸让嗥叫声像裹了棉花一般含混不清。突然,前面的雪粒被某种奇怪的东西扭曲了。一个无影无形、以飘飞的雪花为轮廓的东西出现在我们面前——一位学监。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沉到了我胃里。他们打算在这里杀掉我。这就是费彻纳让我小心提防的东西。 阿波罗学监关上了他的斗篷,从头盔里向我微笑一下,喊了一句什么。我听不见他说了什么。然后,他挥了挥脉冲拳套,塞弗罗和号叫者们倒了一片,五个人被小型震爆弹打得滚下了山。我的耳鼓一阵惨嚎。它们也许再也恢复不了了。脉冲拳套再次出击,我往旁边一扑,一阵疼痛刺穿了我的脚。我身体一转,疼痛消失了,我翻身爬起,冲向阿波罗。他抖了抖脉冲拳套,一股冲击波向我扑来。我像陀螺一样旋转身体,避开了三次冲击,然后猛地跳起,举剑朝他头上砍去,却猛地停住了。我知道,除了光剑,什么武器都无法穿透脉冲护盾。但我要演戏给他看。 阿波罗在护盾后注视着我。我的狼群被冲击波打到了山下。我望着胡狼,他的力气似乎恢复了一点,正挣扎着往山坡上逃。一个影子紧跟在他身后。另一个学监给了他力量,我猜是维纳斯。 我厉声嘶吼,把从躺在米琪的雕刻刀下就开始积聚的愤怒吼了出来。 阿波罗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见。我一边咒骂,一边把镰刀向他掷去。他抓住刀子,扔到雪里。罩在他拳头上的那层看不见的脉冲护盾击中了我的脸,他没有碰到我,却把剧痛传到了我的神经里。我尖叫着摔倒了。他抓着我的头发,发动反重力靴,拎着我飞上了风雪弥漫的天空。他一直飞到三百米高的地方,我在他手里摇摆着。风雪打着旋儿围绕在我们身边。他又开口说了些什么。为了让我受损的耳朵能听见,他调整了声音的频率。 “我把话说得简单点,免得你听不懂。你的小野马在我们手里。下一次你遇见首席执政官的儿子时,要是你不肯当着所有初选官的面输掉,我就宰了她。” 野马。 先是帕克斯,然后是那个在火堆旁唱出伊欧的歌的女孩,那个把我从泥坑里拖出来,和我一起待在烟气弥漫的小山洞里,蜷缩在我身边的女孩。野马是个聪慧的女孩,自愿跟随着我,而我却把她领到了这个境地。这不是我所期望的,也不是我的计划。她落到了他们手里。 我的胃一沉。不,不能像父亲那样,不能像伊欧那样,不能像莉娅、洛克和帕克斯那样。这杂种绝不可以再杀任何人。 “我他妈的要把你的心脏挖出来。”我拼命朝阿波罗啐了一口。 他没有放开抓着我头发的手,在我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妈的。我们飘浮在天空中,很高。他又揍了我一拳,我的身体晃悠得像一具吊死的尸体,我呻吟出声。这时,我想起了从费彻纳身上得知的一件事。在树林里,我拍过他的肩膀。阿波罗抓着我的头发,我却没有感觉到脉冲护盾的存在。这说明他把护盾解除了,并且是全身的。他浑身上下都穿着反冲盔甲,只有一个部位例外。 “现在我知道了,你是个愚蠢的木偶。”他懒洋洋地说,“一个满肚子怒火、发了疯的木偶。你是不会听我摆布的,对吗?”他叹了口气:“我会另找一个办法的。把你关节上的绳子剪断的时候到了。” 他松开了手。 而我却在离他伸出的手掌几英寸的地方飘浮着。 我没有掉下去,因为在布片和兽皮底下,我穿着费彻纳的反重力靴。我在阿波罗分院的指挥室里袭击了他,这是从他身上抢来的。阿波罗解除了自己的护盾。并且,他惹怒了我。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我把刀刃从戒指里弹出,一拳打在他脸上,把利刃从他头盔的眼窗刺进了他的眼窝。我连刺了四次,又使劲往上一挑。他死了。 “这就是你应得的下场!”我对渐渐失去生命的学监厉声吼道。不断膨胀的怒火蒙住了我的眼睛。仇恨仿佛化作了具有实体的物质,怦怦搏动着,从我身体中渗透而出。阿波罗的反重力靴停止了工作,他的身体坠入了风雪的旋涡。 我找到了我的号叫者们。他们聚拢在阿波罗的尸体周围,雪地变成了血海,他们望着我降落下来,戒指的利刃上沾满圣痕者的血。我本来不打算杀死他的,但他不该抓走野马,也不该把我叫作提线木偶。 “他们抓走了野马。”我对狼群说。 他们沉默地看着我。胡狼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我们要进攻奥林匹斯山了。” 他们相视一笑,笑容像雪一样冷冽。塞弗罗咯咯地笑出了声音。 第四十二章 天上的战争 没时间折回城堡去了。需要的人都在我手边,他们矮小、狡诈、机灵、忠心耿耿,又无坚不摧。我拿走了阿波罗的反冲盔甲,那东西穿在身上像金色的液体一样服帖。他的反重力靴我分给了塞弗罗,但他穿着太大,号叫者们又都很矮小,我就把自己脚上那双脱给了他,自己换上了阿波罗的。那双反重力靴是塞弗罗父亲的,挤脚挤得厉害。 “这是谁的?”塞弗罗问。 “你爸爸的。”我告诉他。 “你猜出来了。”塞弗罗大声笑道。 “他被我锁在阿波罗分院的地下室里了。” “愚蠢的精灵种!”他又笑开了。这对父子的关系非常奇特。 我留下了阿波罗的光剑、头盔、脉冲拳套、脉冲盾牌和反冲护甲。我把幽灵斗篷交给了塞弗罗,嘱咐他要像我的影子一样跟住我。然后,依照我的命令,号叫者们用腰带彼此捆在了一起。 反重力靴的推力能举起一个身穿星域装甲、胳肢窝里还一边夹着一头大象的人,足够让我带着我的号叫者小队飞行。他们用腰带把自己吊在我胳膊和腿上,穿过暴风和狂舞的雪片,向奥林匹斯山飞去。其他人和塞弗罗捆在一起。 学监们也加入了这场游戏,许久以来,他们一直在做手脚。他们知道我是个危险的异类。他们明白,我迟早会突然发难,把他们统统干掉。也许他们只以为我还是个孩子。多么愚蠢啊。亚历山大大帝在灭掉第一个国家时,也只是个少年。 奥林匹斯山飘浮在阿寇斯河上空一英里高的地方。我们冲破暴风雪,飞到了逶迤的山坡的上空。山上没有大门,也没有供飞船停靠的地方。白雪覆盖着山坡,闪闪发光的山峰被层层云雾遮挡着。号叫者小队在我的带领下向陡坡顶端飞去,在那里,一座白如枯骨的城堡拔地而起,仿佛一把大理石磨成的宝剑。号叫者们成对地解开皮带,往最高的露台上跳去。 我们在石砌的露台上蹲伏下来,火星神秘的大地在我们眼前一览无遗。密涅瓦分院巨石嶙峋的山地和平原,戴安娜分院的大森林,还有原属朱庇特分院,现在已被我们占领的山岭。那是我应该待的地方,那些愚蠢的学监本不该插手这一切。 他们不该对野马下手。 金色的反冲盔甲穿在身上的感觉犹如第二层皮肤,只有我的脸还暴露在外面。我从一名号叫者身上沾了些烟灰,斜着涂抹在脸上和嘴上。我眼中燃着怒火,金发乱七八糟地披散在肩上。我抽出镰刀,左手握紧短波脉冲拳套,腰间挂着一把光剑,尽管我还不会使用它。我指甲缝里满是污垢,左手小指和中指生了冻疮。我浑身恶臭。垂在我身后的披风本来是白色,但沾上了一位学监的血,散发着死亡的秽气。我把兜帽拉到头上,其他人也照做了。我们看上去像一群恶狼。我们嗅到了鲜血的气味。 但愿初选官们喜欢这些,不然我就死定了。 “我要朱庇特,”我告诉号叫者们,“给我把他找出来。其他人碰到一个制服一个。蓟草,穿上我的反重力靴,带些增援部队来。快去。” 我光着脚,用脉冲拳套炸开了一扇又一扇门。我们找到了维纳斯,她穿着无袖长裙躺在床上,盔甲挂在壁炉旁的架子上,还滴着雪水。她去帮胡狼了,刚刚回来。床头的矮几上放着葡萄、乳酪和酒。号叫者们按住了她。四个人,好更有效果。我们把她捆在了床柱上。她震惊地瞪大了金色的眼睛,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们不能这么做!我是圣痕者!圣痕者!”她只勉强说得出这几句。她表示这是非法的,她是学监,我们不可以对她发动袭击。我们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用了什么法子?谁在帮助我们?我身上的盔甲是谁的?哦,是阿波罗。是阿波罗的。阿波罗人呢?角落里挂着一套男式便服。他们是情人关系。“谁在帮助你们?” “没人帮助我们。”我告诉她,用匕首拍了拍她光洁的手,“还剩几个学监?”她一言不发。这种情况是不该发生的,从没有过这种事。孩子们从不进攻奥林匹斯山,有史以来,在所有行星上,从没有人产生过这种念头。我们堵上她的嘴就扔下她走了,没给她松绑,还打开了窗户。这下半裸着的维纳斯就要尝尝挨冻的滋味了。 我和号叫者们蹑手蹑脚地冲下螺旋形楼梯。这时,我听到了带着援军回来的蓟草的声音。狂怒的塔克特斯来了。再过不久,米莉雅和奈拉也来了。为了野马,为了我,为了报复那些试图欺骗我、污染我们的食物和饮水、放走我们马匹的学监,士兵们奋起了。从冷水浴室到热水浴室,从蒸汽房到冰块浴房,浴池、满屋粉种人的睡房,乃至全息影像监控室,我们一间间地搜遍了所有房间。朱诺在浴池,号叫者们跳进水里试图把她拖出来。尽管手无寸铁,她还是打断了小丑的鼻子,还试图用腿夹住他把他溺死,幸好裹着披风的塞弗罗用偷到的热熔枪把她打昏了。看样子她没有按照规定离开奥林匹斯山。一群破坏规则的家伙。 我们在一间角落里烧着壁炉的全景影像监控室找到了伏尔甘。伏尔甘正在监视卡西乌斯,对我们的到来浑然不觉,直到机器被关掉。影像中,卡西乌斯站在一座城垛边上,天空浓烟滚滚,曳着火光的飞弹显得异常清晰。学监们给了他们开花弩弹。另一个屏幕上,胡狼跌跌撞撞地在雪里走着,钻进了一个山洞,莱拉丝带着加热斗篷和医疗机器人迎了上来。 我向学监们询问关押野马的地方,他们让我去问阿波罗或朱庇特。这不关他们的事,也不关我的事。看起来我的脑袋要保不住了。我问他们:“所有的斧头都在我手里了。”要拿什么来砍我脑袋呢? 我的队伍像一股半疯狂的人狼汇成的潮水,碰到一个学监就绑一个,裹挟着他们一层接一层地向下冲去。几个高等红种人、棕种人和粉种人仆佣不时出现在我们眼前,我没有理会,但杀红眼的士兵们看到什么就攻击什么。红种人被打倒在地,所有错误地试图抵抗的灰种人都被干掉了。一个刻瑞斯分院的男孩坐在红种人胸口,用有疤的拳头猛击他的脸,被塞弗罗勒住脖子才住了手。塔克特斯躲过了两个想朝他射击的灰种人,拧断了他们的脖子。一支七个灰种人组成的小队想用热熔枪把我干掉,但被我的脉冲护盾挡住了。只有火力过于集中、盾牌过热的时候我才会觉得难受。我躲过了他们的射击,用脉冲拳套干掉了他们。 我的士兵们一批批赶来,一开始很慢,但每六分钟就会有新的一批赶到。我焦急起来。太慢了。要么是朱庇特,要么是普路托或剩下的某个学监,会把我们全部干掉。因为有我,我的军队欢欣鼓舞,他们认为我是不死之身,无人能阻挡。他们已经知道我杀死阿波罗的事了。冲过华美的大厅时,全军上下呼喊我绰号的声音像潮水般此起彼伏。弑神者,屠日者,他们将各种幻想加在我身上。但被俘的学监们也听到了他们的叫声,有些人脸色苍白地瞪着我,学生进攻奥林匹斯山这件事让他们十分困惑。他们意识到,自己变成了这个许多年前就已经结束的游戏的一部分,医疗机器人是不会被派往奥林匹斯山的。目睹神祇变回血肉之躯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我把自己的要求说给十几个人听,派他们到各处去刺探消息。下层的大厅里传来计划执行的声音。我得知,朱庇特、普路托、墨丘利和密涅瓦都还在这里,他们正要来找我,还是我正要去找他们?我不知道。我竭力寻找掠食者的感觉,但没有成功。我的怒火正在趋于平静,面对绵延无尽的大厅,我慢慢放缓,渐渐屈服于恐惧。野马在他们手里。我回忆起她头发的馨香。这些获得圣痕的人,从杀害我妻子的凶手手里收下了贿赂。我的血开始激荡。怒火又回来了。 我在大厅里见到了墨丘利。他边歇斯底里地大笑,边唱着全息影像里猥亵的祝酒歌。半打士兵被他压制住了。他身披浴袍,像个疯子一样在三个“死马”的剑尖下狂舞着。自从离开矿井,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如此优美的动作。他的舞步和我采掘矿物的姿势如出一辙。愤怒和合乎物理学的动作之间达成了精妙的平衡。他踢着,以击碎一切的力量挥舞着臂肘,然后一使劲,把一个人的膝盖骨扯脱了臼。 他一掌拍在我的一名士兵的脸上,又踢中另一个的腹股沟,然后腾空而起,大头朝下地从一个女孩上方翻过,落地时顺势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摔在了墙上,就像摔打一个布娃娃。然后,他用膝盖猛撞一个男孩的脸,割断一个女孩的拇指,让她拿不了剑,还打算在溜远前反手攻击我。他的光剑造诣极高,但我比他快,比他更强壮。他的手朝我脸上飞来,我用全力打中他的前臂,弄断了他的骨头。他尖叫一声,试图跳开,但我抓住了他的手,用拳头一阵猛击,直到骨头断掉。 我松了手。他转了个身躲开了,但已身受重伤。 我站在大厅里,我的士兵们在周围躺了一地。我喝住了其他人,抽出镰刀,在手里掂了掂。墨丘利身材矮小,又圆又肥,一张娃娃脸上泛着玫瑰色的红晕。他喝多了。卷曲的金发垂在他眼睛上,他伸手往后一拨。我记得初选时他很想要我,但被初选官们否决了。现在,他像个手握羽毛笔的诗人一般,用光剑挽出无比华丽的剑花,但他被我击中的那只手已经毫无用处。 “你真是个野小子。”他忍痛说。 “你本该把我选到你的分院里的。”我讥讽地笑道。 “我告诉他们不要把你逼得太紧。但他们听了吗?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阿波罗太蠢了。傲慢把他变成了瞎子。” “剑也可以。” “他眼上挨了一下?”墨丘利瞥了一眼我身上的盔甲,“这么说来,他死了?”有人高喊着让我杀了他。“天哪,天哪。他们饿了。这场决斗会很有趣的。” 我鞠了一躬。 墨丘利也屈膝行礼。 我喜欢这个学监。但我也不想被他那把光剑杀死。 我收起剑,举起脉冲拳套,用击昏模式给了他胸口一下。我们把他捆起来时他的笑声也没有停。在他身后,我看到了从大厅另一头冲来的朱庇特。他身材魁梧就如巨人,全副武装,一手举着脉冲长矛,一手握着光剑,雷霆万钧地朝我冲了过来。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个学监,也是披盔戴甲,我想应该是密涅瓦。我的人向后退去,但还是遭到了屠戮。两名学监像碾过谷粒的巨石一般向我们扑来,年轻战士们纷纷倒在了地上。我们伤不到他们,我的士兵们沿着来路逃了。他们爬上楼梯,逃回上一个楼层,增援部队刚好赶来,撞个正着,而这时朱庇特和密涅瓦已经顺着楼梯追了上来。为了躲避他们,我的人争先恐后地在金碧辉煌的房间里逃窜着,不少人摔倒在大理石地板上。我们简陋的剑刃和枪尖纷纷从朱庇特盔甲上弹开,他大笑起来,声如洪钟。 只有我的武器能伤到他,但这不够。朱庇特的光剑刺穿我的脉冲护甲,削进我大腿上的反冲盔甲。我疼得猛吸一口气,用脉冲拳套回敬了他一下。朱庇特用盾牌接下了这一击,勉强把冲击波挡了下来,手中的光剑一抖,像鞭子一样向我抽来。剑刃割伤了我的眼睑,只差一点就刺中我的眼睛。血猛地从小小的伤口涌了出来,挡住了我的眼睛。我怒吼着朝他扑去,绕过密涅瓦,把拳套狠狠砸在了他的下巴上。这一拳弄坏了我的武器,我的拳头也受伤了,但他金色的头盔凹下去了一块,人也摇晃起来。我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厉声吼叫着挥出了镰刀,手中的光剑也笨拙地戳刺着。这是一场疯狂的舞蹈。我用还未熟练掌握的光剑刺穿了他的膝盖,而他的剑则撕开了我的大腿。伤口周围的盔甲马上开始闭合加压,释放出止痛药物。 我在一段螺旋形楼梯的顶端拦住了他。他的光剑的刀刃忽然软了下来,像绞索一样绕在了我大腿上,眼看就要收紧,把我的腿齐根切断。我用最快的速度撞向他,和他一起跌下台阶。他打了个滚站了起来,我用力把他向后一绊。我们的盔甲撞在了一起。 我们撞进了一间全景影像监控室。火星四溅。他的光剑一直缠在我腿上,勒着我的血肉。我厉声吼叫,不停推搡他,让他没机会用光剑削掉我的腿。我抓住他,撞碎了一扇窗户。他的背像踏板一样摇晃着,终于失去平衡,和我一起摔出窗外。我们都没穿反重力靴,直直地坠落在下面一百英尺处的积雪上,顺着陡峭的山坡滚了下去。陡坡的尽头就是高达一英里的深渊,而下面就是阿寇斯河。 我在积雪里稳住身体,勉强站了起来,但朱庇特不见了。远处似乎有他的喘息声,但我们的身影都被云层挡住了。我蹲下身,侧耳倾听。我的听力还没从阿波罗的袭击中恢复过来。 “你会送命的,小子。”朱庇特说。他的声音仿佛是从水下传来的。他在哪儿?“你该清楚自己的本分。一切都要照规矩来。你离顶端很近,但你到不了的,小子。” 我简洁地表示,计分并没有多大意义。 “分数可不能当钱花。” “执政官付钱让你这么做?” 远处传来一声狼嗥。我的影子来了。 “你打算怎么做,小子?把学监都杀光吗?强迫我们让你赢?这行不通的,小子。”朱庇特也在寻找我,“很快,执政官的乌鸦们就会带着武器坐着飞船到这里来。真正的战士,小子。他们身上的伤疤你做梦都梦不出来。黑曜种人,还有率领他们的黄金种将领和骑士。你只是在玩游戏。他们会认为你发了疯,会抓住你,折磨你,然后杀了你。” “要是我抢在他们到来之前就赢得这场游戏,事情就不是这样了。”这是一切的关键,“视频要有一段时间的延迟才会放给初选官们看,这段延迟有多长呢?你和我交手的时候,又有谁能留下来编辑那该死的视频呢?我们会保证把正确的信息发出去的。” 我把头上的红色头带摘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又戴了回去。 朱庇特沉默了。 “初选官们会看到这段对话。他们会发觉执政官贿赂了你们,要你们作弊。他们会知道我是历史上第一个攻入奥林匹斯山的学生。他们会看到我杀死你,剥下你的盔甲,让你在雪地里裸身巡游示众。这是投降的待遇。要是你不肯,我就把你的尸体从奥林匹斯山扔下去,然后往你身上撒一泡金黄色的尿。” 云层散开了。朱庇特就站在我面前,身后是一片皑皑雪原。鲜红的东西从他金色的盔甲上滴淌下来,他高大,瘦削,狂暴异常。这是他的居所,他游乐的地方。孩子们是他手中的玩物,直到获得圣痕为止。他和历史上所有不值一提的暴君一样,是自己一时兴起的欲望的奴隶,除了自私之外什么都主宰不了。他就是殖民地联合会本身——一个腐败入骨,却对自己的伪善之处视而不见的怪物。他将财富和权势当作自己理应拥有的权利。他被欺骗了。所有人都被欺骗了。不管我的格斗技巧有多么优秀,从正面打倒他是不可能的。他太强壮了。 光剑像蛇一样从他手中垂下来,他的盔甲闪闪发光。我们对峙的时候,天色开始破晓。他的唇上绽出一个微笑。 “在我的分院里,你应该能成为一个人物。但你是个冥顽不灵、满肚子怒火的马尔斯小子。你还做不到像我一样动手杀人,却有胆子向我挑战。纯粹是愤怒,纯粹是愚蠢。” “不,我的确挑战不了你。”我把镰刀扔到他脚下,然后是我的光剑。不管怎么样,我都几乎用不了光剑。“所以我会玩阴的。”我点了点头,“动手,塞弗罗。” 光剑在地上滑动了一下,跳了起来。变硬的刀刃趁朱庇特转身时刺穿了他的跟腱。他挥动着武器,却高了两英尺。他习惯于和成年人交手。隐身的塞弗罗刺伤了他的双臂,夺走了他的武器。伤口被反冲盔甲堵住,血止住了,但治好肌腱要花更多工夫。 朱庇特不再发出声响后,塞弗罗脱下了阿波罗的幽灵斗篷。我们拿走了朱庇特的武器。除了帕克斯,谁都穿不了他的盔甲。可怜的帕克斯。他全副武装、盛装华服的样子一定很英俊。我们顺着山坡把朱庇特拖了回去。 城堡里面,战斗的趋势已经有了转变。我的探子们似乎找到了我交代给他们的东西。米莉雅跑到我面前,一张长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她告诉我好消息的时候,声音总是低沉而缓慢。 “找到他们的武器库了。” 一群刚刚恢复自由身的维纳斯分院学生呼喊着跑了过去,身上的脉冲拳套和反冲盔甲闪闪发光。奥林匹斯山被我们占领了,野马的下落也有了。 现在,所有的斧头都在我们手里了。 第四十三章 最后的考验 我在朱庇特住处隔壁的房间里找到了野马。她金色的头发乱成一团,外衣耷拉下来变成了棕灰色,已经看不出白了,比我的还肮脏。她身上有烟雾和饥饿的气味。整间屋子被她砸得一塌糊涂,一盘食物反扣在地上,她的一把匕首深深插进了门里。棕种和粉种用人很怕她,也怕我,从我眼前逃得无影无踪。他们是我的远房亲属,举动在我眼中却异常陌生,好像一群虫蚁,没有感情。我感到一阵痛楚。洞察力是种坏东西。奥古斯都看着伊欧被杀时用的就是这种眼神。看蚂蚁的眼神。不。他管她叫“红种母狗”。在他眼里,她只是一只狗。 “食物里掺了什么?”我向一个粉种用人问道。 那个美貌男孩嗫嚅了几声,眼睛望着地板。 “像个男人一样说话。”我厉声说。 “镇静剂,大人。”他不敢看我。我没有责怪他。我是个黄金种,个头比他高一英尺,体格强壮无数倍,看上去已经发了狂。在他眼里,我一定邪恶极了。我让他离开。“躲起来。我对我的士兵说过,不要拿劣等色种的人寻开心,但他们不总是照我说的做。” 房间里有张大床,羽毛床垫上铺着丝绸床单,床柱是象牙、乌木和黄金做的。而野马却睡在角落的地板上。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睡觉的时候都得东躲西藏。躺在这么一张舒服的床上,就算服用了镇静剂,野马心里也会觉得对不起我们的。她还试过砸窗户。我很高兴她放弃了,因为这里非常高。 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一根发丝随着她的鼻息舞动着。她发烧的时候,我不知多少次看着她熟睡的样子,我发烧时她也这么照看过我。但现在她已经不发烧了。我不冷,腹腔里的疼痛也消失了,卡西乌斯留下的伤口已经愈合,冬天也已到尾声。外面,最早的花已经在绽放了。我从山坡上摘来了一朵,藏在外衣口袋里。我想把它送给野马,想让她醒来的时候,唇边开着一朵鲜血之花。但当我把花取出来的时候,一把比任何金属匕首都可怕的利刃戳进了我的心脏。伊欧。失去她的伤痛永远不会消失。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任它消失,也不知道这份罪恶感是否是我应得的。我亲吻了一下血花,把它又放了回去。不是现在。时间还没到。 我轻轻唤醒了野马。 不等睁开眼,她就露出了一个微笑,好像知道我在她身边。我叫着她的名字,撩开她脸上的头发。她睁开眼睛,金色旋涡般的虹膜和旁边我那双坚硬肮脏、指甲开裂的手形成了奇怪的对比。她用鼻尖蹭了蹭我的手,费劲地坐起来,打了个呵欠。她四下看了一眼,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我差点大笑起来。 “哦,我要把我做的这个梦讲给你听听。我梦见了龙,它们是紫色的,美极了,还喜欢唱歌。”她用手指敲敲我的盔甲,盔甲响了起来,“想抢我的风头,你还早得很。蠢货。” “但我抢到了。” 她呻吟了一声:“我变成落难公主了,对吧?去他的。我最讨厌那样的姑娘。” 我把情况告诉了她。胡狼逃了;他的军队围困了马尔斯,他本人和莱拉丝躲在深山里。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他。 “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带着我们的军队把那杂种挖出来。” “就这么办,”她得意地一笑,抬起一侧的眉毛,“但你信任我吗?说不定我也想当这么一支古怪大军的学级长呢。” “我可以信任你。” “你怎么知道?”她又说了一遍。 我吻了她。我不能把血花交给她。血花是我的心,它属于火星,是这片红色土地孕育出的独一无二的东西之一;它还属于伊欧。但是,当野马被他们抓走时……我可以为了她顽皮的笑容做任何事情。也许有一天我会有两颗心,可以分送给两个人。 她尝起来和她闻起来一样。烟雾和饥饿。我们没有分开,我的手指缠绕着她的头发,她的手指抚摸着我的下颚、脖子,掠过我的后脑。旁边就是床,也有时间。我感觉到某种饥渴,这和我第一次亲吻伊欧时不大一样。但我想起了达戈,伽马家族的地狱掘进者吸烟的样子。他深吸了一大口,烟卷旺旺地烧了起来,但没几秒就熄灭了。这就是你,他说过。 我知道我行事鲁莽,但这种鲁莽是有意识地锤炼过的。激情,悔恨,罪恶感,悲伤,渴望,愤怒,我的身体充满了许多感情。时不时地,它们会控制我,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儿。激情和悲伤把我送上了绞刑架,而罪恶感让我被敌人刺杀,堕落泥淖,愤怒则差点让我在第一次见到奥古斯都的时候杀死他。但现在我走到了这里,我对学院的历史一无所知,但我明白,凭借着愤怒和诡计,激情和狂热,我夺取了前人从来不曾得到的东西。而我不会用同样的方式占有野马。和战争不同,爱情的战场另有所在。 我压制住渴望,离开了野马。不需要说一个字,她就明白了我的想法;而这也印证了我是对的。她又突然吻了我一下,这个吻绵长一些。我们站起来,离开了房间。走到门前的时候,我们还握着手。然后我转身对她说: “把胡狼的旗帜给我带回来。” “遵命,收割者阁下。”她顽皮地鞠了个躬,冲我挤挤眼,走了。 士兵们疯狂地洗劫了这个地方。塞弗罗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了影像发送机。机器硬盘里储存了我们体验到的五感信息,正排队等着发送给分散在各地的初选官。影像信息不是以流媒体方式发出的,初选官们要在半天的延迟后才能收到今天的份。我向塞弗罗发出了指示,要他用影像拼接出我想讲述的故事。除了他,我无法信任任何人。 我派人把费彻纳从阿波罗分院的地牢里带了上来。在奥林匹斯山的宴会厅,他斜靠在一把椅子里,脸上被我打过的地方还青着。地板是一层压缩空气,我们相当于凭空悬浮在一英里高的空中。他把脚翘在桌面上,扭歪嘴唇,露出一个微笑。 “发疯的小子来了,”他叫道,手指抵着下巴,“我早就知道你有胜算。” 我用中指招呼了他:骗子。 他用同样的手势回敬我:蠢货。他向我伸出手:“下毒,生病,卡西乌斯的圈套,林子里的熊,恶心人的武器装备,诡异的天气,刺杀计划,还有密探。别告诉我你还在生这些事的气。” “密探?” “逗你的。哈!你还是个小毛孩。我说,你的军队在哪儿呢?到处乱跑,胡吃海塞,洗淋浴,睡大觉,玩粉种?这地方是个甜蜜的陷阱,我的孩子。这儿会让你的军队废掉的。” “你心情好一点了。” “我儿子安全了,”他挤了挤眼,“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我已经派野马去对付胡狼了。这件事结束之后,我打算回马尔斯分院。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哦。除非有什么还没结束。”费彻纳吹出一个熟悉的泡泡,脸上的肌肉痛得一缩。他的下颚被我伤得不轻,我大笑了起来。塞弗罗干掉朱庇特之后,我一直很想笑一笑。那个浑蛋留在我腿上的伤还在跳痛,虽然有止痛剂,我还是几乎走不了路。 “别打哑谜,什么事情没结束?” “三样事情,”费彻纳说,他抬起消瘦的脸,注视了我一会儿,“你真是个怪人。你和胡狼都是。谁都想赢,但你们两个不一样。黄金种人不会为了胜利舍弃生命。我们非常重视自己的生命,而你们不是。这种差异是从哪儿来的?” 我提醒他,他是我的阶下囚,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有三件事还没有结束。这样吧,我会告诉你是哪三件事,但你要回答我的问题:你的动机是什么。”他长叹一声,“第一件事,我的朋友,是卡西乌斯。他势必有一天会和你决斗,直到你们两个中的一个跪下来死掉。” 这是我所害怕的。我回答了费彻纳的问题。 我告诉他,胡狼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想知道我的动机。我告诉他,是因为狂怒。从头到尾都是因为我的愤怒。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而我没有预备,我会像野兽一样暴跳如雷。但深层的答案是爱。我的动机是爱。我必须骗他。 “我母亲有个梦想,她希望我成为家族中最伟大的人,超越安德洛墨德斯这个姓氏。我父亲的姓氏。”我的父亲和家庭都是假的,我说的却是真的,“我的出身不是贝娄那、奥古斯都,也不是阿寇斯。”我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他会欣赏的,“但我想站得比他们都高,然后从高处往他们该死的脑袋上撒尿。” 费彻纳喜欢我的解释。他也想这么做,但发现没有家族背景,功绩带给他的东西十分有限。他始终郁郁不得志。 “第二桩事情就是眼下这个局面。”费彻纳挥了挥手。我干出了最糟糕的事,但他没有透露任何东西。我杀了一个学监,还找到了首席执政官贿赂部分学监、威胁其他几个学监帮他儿子取胜的证据。控制神圣的学校遴选制度,为亲属大开方便之门——这类消息可是会毁掉许多人的。首席执政官本人可能受到指控,被迫卸任。他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初选官们会想要他的血。“而首席执政官会想要你的命。这件事会让他蒙羞,而贝娄那家族极可能被推上首席执政官的位置。” 费彻纳问我,为什么如此信任我那些当过奴隶的士兵。 “他们信任我,是因为他们知道,没有我,这一切会让他们沦落到什么样的境地。你以为他们愿意认胡狼做主人?” “很好,”费彻纳说,“你信任所有人。非常好。这样的话,第三件事就不存在了。是我搞错了。”我催问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叹了口气,没有再隐瞒:“哦,野马带着你的一半兵力去找胡狼了。” “怎么?” “真的没什么。你信任她。” “不。告诉我,你的意思是?” “好吧。你不肯绕过这桩事,非知道不可的话,我就告诉你:野马是胡狼的孪生妹妹。” 弗吉尼娅·欧·奥古斯都。胡狼的妹妹,孪生。伟大的奥古斯都家族的继承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首席执政官尼禄·欧·奥古斯都的独女。她和她的兄长一样,为了躲避暗杀,一直在避人耳目的地方生活,所以卡西乌斯才没有认出这位敌对家族的女儿。但我和胡狼坐在一起的时候,野马是知道他的身份的。那是她哥哥。她会不会早就知道胡狼的底细?如果她以前就知道却三缄其口,那么她的沉默就只能用对家族的忠诚来解释了。这种忠诚超越了友谊和爱情,远超过在房间角落里交换的一个亲吻。我给他带去的反冲护甲、反重力靴、幽灵斗篷、光剑和脉冲武器足够让他攻陷奥林匹斯山了。该死。 学监们都知道。我从他们身边跑过,他们都笑了,嘲笑我的愚蠢。怒气在我身体里膨胀开来。我想弄死点什么东西。我把散布在各处的吃着、玩着、享受着的士兵们整编了起来。傻瓜,一群傻瓜。我最优秀的部下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塞弗罗去做自己的工作了,这是最重要的。我命令塔克特斯追击维纳斯和墨丘利分院的残余力量,把他们变成奴隶,然后派米莉雅和奈拉一起指挥剩下的部队。我现在必须去一趟马尔斯分院,没有时间等军队集结了。我需要增加人手。奥古斯都家族的双胞胎到来的时候,他们手里会有足以与我匹敌的先进武器,兵力也更强。游戏有了变化,而我没有做准备。我感觉自己像个傻瓜。我不该吻她的,我的心被黑暗吞没了。要是我把那朵血花交给了她,会是什么情形?我蹬着反重力靴,从奥林匹斯山边缘一跃而下。血花被我撕成了碎片,我任由花瓣坠落下去。 我身边只带了号叫者小队,在飞落的花瓣间呼啸而下。 我们穿着反重力靴,披着铠甲,身上带着脉冲拳套和脉冲刀剑。马尔斯分院领地上的积雪已经消失,地面被敌人的脚践踏得一片泥泞。高地浓雾缭绕,四处弥漫着泥土和连日围困的气息。我们的两座塔——福玻斯和迪亚摩斯——已经被敌方的投石器轰成了两堆瓦砾。那座我待过的城堡外墙也遭到了破坏,城堡正门坍塌了,四下散落着箭簇、破碎的沥青罐、长剑、盔甲,还有几个学生。 一百多名敌军围困着马尔斯分院。他们在林木线附近扎营,围着马尔斯分院的城堡建起了一圈栅栏,以防要塞里的人突围。这个冬天对双方来说都十分漫长,不过我注意到,朱庇特、阿波罗和四分之一普路托分院学生组成的围城军有太阳能灶和便携式暖炉。斜坡下方,几个高高的十字架面朝城堡矗立着,十字架上挂着三个人,旁边的乌鸦透露出了他们的状况。整个马尔斯分院,能表现出一点反抗迹象的东西就只有我们那面画着马尔斯之狼的旗帜了。但那面旗帜已经被撕得零零落落,在微弱的风中无力地垂着。 我和号叫者小队犹如金色的神祇般从天而降,破烂的斗篷在身后上下翻飞。要是围城军把我们当成学监,期待着我们带来更多礼物的话,他们就大错特错了。我们重重地降落在地上。号叫者小队打头阵,我降落在了队伍最前方,脚刚落地,敌人们就魂飞魄散地四下逃走了。 收割者回来了。 我任由号叫者小队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大肆砍杀。数月以来,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离家、离莱科斯如此之近。我弯腰抓起一把马尔斯分院的泥土,任由其他人在我身边厮杀。尽管我有了自己的旗帜,但我依然想念我的分院。敌人朝我冲过来,试图发动攻击。他们认出了我的武器,知道我是谁。我没有受到丝毫影响。脉冲盔甲是我的盾,塞弗罗和其他号叫者就是我的剑。 我走到那三个十字架下,抬起头。我看到了安东尼娅、卡珊德拉和维克瑟斯。 三个叛徒。这回他们做了什么? 安东尼娅还活着,维克瑟斯也勉强还有一口气。我让蓟草把他们放下来,带回奥林匹斯山接受治疗。他们必须带着亲手割开莉娅喉咙的记忆活下去。我希望这会让他们痛苦。在山脚下站了一会儿后,我向高处大声报出我的名字。他们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因为马尔斯分院的旗帜降了下来,换成了一条草草画着镰刀图案的脏床单。 “收割者!”他们大喊,仿佛我是他们的救世主,“学级长!” 守城的士兵们衣衫破烂肮脏,骨瘦如柴,有些衰弱得只能让人从瓦砾堆上抬下来。能动弹的人都来向我致意,点点头,或者亲亲我的脸颊。动不了的人便在我走过的时候碰触着我的手。有人断了腿,有人折了手。这些伤都能治好,我们把他们送去了奥林匹斯山。马尔斯分院在接下来的大战中派不上用场了,于是我决定利用围城的普路托、朱庇特和阿波罗分院的人。我派小丑和卵石用马尔斯分院的旗帜把他们都变成奴隶。一个我几乎认不出是谁的瘦弱男孩把旗子带了上来。他用枯瘦的手臂抱住了我,力气大得几乎把我弄疼。我知道他是谁了。 我胸口响起一丝无声的抽泣。 他一言不发地拥抱了我,身体抖得像临终的帕克斯一样,只不过他这是出于快乐,而非痛苦。 洛克还活着。 “我的兄弟,”他哭道,“我的兄弟啊。” “我以为你死了。”我抓紧了他纤弱的身体,“洛克,我以为你死了。”我紧紧地抱住了他。他的头发很稀薄,隔着衣服,我能摸出他身上的骨头。他的身体紧紧贴在我的盔甲上,犹如一片潮湿的破布。 “我的兄弟,”他说,“我打从心底里知道你会回来的。没有你,这个地方空洞极了。”他无比自豪地露齿一笑,“看吧,你又让这里变得充实了。” 戴安娜分院的学级长说得没错。马尔斯分院就像一把野火,最后会把自己消耗殆尽。洛克脸上有伤疤。他摇摇头,我知道他有很多事想告诉我——他去了哪儿,又是怎么回来的,但这些可以暂时放在一边。他缓慢而费力地走了,满脸倦容;只剩下一只耳朵的奎茵也随着洛克走了,她用嘴唇做出了“谢谢”的口型,把手放在诗人腰上。她的举止让我明白,她已经离开卡西乌斯了。 “他说你会回来的,”她说,“洛克从不撒谎。” 波拉克斯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但看上去还像以前一样幽默。他拍了拍我的手臂。他说是奎茵和洛克维持着分院的团结。卡西乌斯很久以前就放弃了,他正在指挥室等我。 “别杀他……求你了。这一切消磨坏了他的神经,朋友。他对你做的事也把他自己打垮了,我们都知道。让他离开这儿一阵子吧,朋友。这个地方会影响你的脑袋,让你忘了那时候我们都别无选择。”波拉克斯踢起一块泥土,“知道吗,那群杂种把我和一个小姑娘关在一起。” “入学仪式的时候?” “他们让我跟女孩打。杀她的时候我想尽量温柔一点……但她就是不肯死掉。”波拉克斯咕哝了一声,拍拍我的肩膀,竭力发出了一声苦涩的笑,“他们待我们的确很坏,但至少我们不是愚蠢的红种人,对吗?” 没错。 他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我的老城堡里。提图斯就是在我脚下的地方死的。我看了看主楼,那儿比提图斯当权时还要脏乱。某种意义上,一切都不如以前了。 他妈的。野马为什么要背叛我?得知这件事之后,一切都变得黑暗了。我的生命蒙上了一层阴影。她有那么多机会告诉我,但她一次都没有开口。我知道我和胡狼在一起时她有话想对我说,但也许只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她会为了我背叛自己的血亲吗?不。要是她愿意这么做,她就该在我把一半兵力交给她之前向我坦白。她还带走了她的旗帜,还有刻瑞斯分院的。若不是想和我作对,她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我感觉是她杀了伊欧。她竖起了绞索,我拽住了伊欧的脚。有其父必有其女。 我双手的骨节噼啪作响。我背叛了伊欧。 我朝石头上啐了一口,嘴里干巴巴的。整整一个上午,我一口水都没喝。我的脑袋隐隐作痛。到鼓起勇气的时候了,纳罗叔叔在的话一定会这么说。我必须面对卡西乌斯。 卡西乌斯手握离子剑坐在马尔斯分院的长桌边,他身下的椅子上刻着我的标志,膝上横放着旧的分院旗帜,学级长的徽章在他脖子上晃悠着。他把剑刺进我肚子里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的武器看上去傻乎乎的,好像一个玩具,或者某种遗物。我离他很远,他的剑和手都碰不到我,而他的目光还是让我的心跳停了一下。罪恶感像黑色的胆汁一样涌上了我的喉咙。我胸口发胀,却又觉得无比空洞。 “朱利安的事我很遗憾。”我说。 他金色的卷发油乎乎的,沾满沙土,黯淡无光,虱子在里面安了家。他依然很俊美,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变成他那样,然而他眼中的火花冷却了。他需要一段时间,需要远离这个地方,让他的灵魂得以恢复。持续数月的围困、愤怒和挫败,丧失感和罪恶感把原来的卡西乌斯消磨殆尽了。可怜的人。我怜悯他。我几乎要笑出来了。他往我肚子上刺了一剑,我却可怜起他来了。他从没打过一场败仗。所有的学级长之中,只有胡狼有资格在这方面和他一较短长。他摘下徽章,朝我一扔。 “你赢了。但值得吗?”卡西乌斯问。 “值得。” “你毫不迟疑。”他点点头,“我们的差别就在这里。” 他放下旗和剑向我走来。他离我很近,我能闻到他呼吸里的臭味。我感觉他想拥抱我。我想拥抱他,向他道歉,乞求他的宽恕。然而他撕开了指节上的一块血痂,从里面吸出血,啐在我脸上。我吓了一跳。 “以血为誓,我与你不共戴天。”他像毒蛇一样咝咝地用高等语言说,“再见面时,我们的命就在彼此手上了。倘若有一天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呼吸,我们中的一个必定要断气。好好听着,你这恶毒的废物。我们将是彼此的仇敌,直到我们中的一个死去。现在,腐烂吧。” 我只能对这番正式而冰冷的宣言作出一种回应,我点了点头。他转身走了。他走得不见了之后,我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抖。心脏在我胸腔中发出沉闷的搏动声,这场会面竟如此令人痛苦。我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但并不是所有的伤口都能痊愈,并不是所有的罪行都能得到饶恕。 我拿起马尔斯分院的旗帜,把学级长徽章戴在胸口,抬头望着墙上的地图。地图上所有分院上空都飘着我的旗帜了。塔克特斯在奥林匹斯山严阵以待,以防野马可能前来攻击,其他地方也被我的手下占领了。现在拥有那些城堡的是我,而不是马尔斯分院。我的镰刀徽章看起来像一个L字,象征着我的家族兰姆达。我的兄弟姐妹,我的父辈、母亲和朋友们现在依然在那儿流血流汗。他们和我之间横亘着一个世界,而他们的象征,一个叛逆的象征——农具变作武器加入了战争——却已然飞扬在了黄金种的城堡上空。但还差一个,还差普路托分院。 我沿着螺旋形楼梯离开了城堡。我是来自莱科斯矿区的地狱掘进者,我是马尔斯分院的黄金种学级长。我他妈的将在这条峡谷中打上最后一仗,在那之后,真正的战争将拉开帷幕。 第四十四章 崛?起 塔克特斯在我离开期间掌握了指挥权。他是一头冷酷无情的野兽,但对我俯首帖耳。有他在我身边,我的军队对流血的屠戮更加得心应手了。我有三百多名战士,九十个新俘虏的奴隶,他们没机会争取自由,反重力靴不够所有人穿,盔甲也是,但每个人都分到了点什么。“死马”和号叫者们在奥林匹斯山麓聚集成了一条细细的金色弧线,向山下望去。距此一英里落差的群山之中盘桓着我们的敌人。我们居高临下,野马和胡狼从积雪的山里跑出来,马上就会陷入不利的境地。我把剩下的兵力——原属帕克斯和奈拉的小队——留下把守那座金色城堡,看管沦为阶下囚的学监们。奴隶们也待在那儿。要是帕克斯还在我身边就好了,在他的影子里,我总觉得更加安全。 我让奈拉、米莉雅和另外十二个人穿上幽灵斗篷,到山里刺探胡狼的动向。天知道野马给她哥哥出了什么主意,他会知道我的弱点和兵力部署的情况。我尽可能地做了一些修改,这样她所知的一切就派不上用场了。我打破了以前的模式。我不知道我对她动手的时候,会不会像殴打费彻纳时一样无情。我会狠下心来,殴打一个哼唱过伊欧的歌的女孩吗?不。在内心深处,我依然是个红种人。 “我真讨厌这样。”塔克特斯把瘦长而结实的身子探得比我更远,从飘浮的山麓边缘向下张望,“我不喜欢干等着。呸。我们需要眼镜。” “什么?” “眼镜!”他提高了声音。 我的耳朵时好时坏,耳膜被震坏是件糟糕的事。 塔克特斯说要把野马的拇指割下来当开胃菜什么的,大半我都没听清。但也许是我不想听清。他是那种会拿敌人的肠子编麻花辫的人。“快看!”这时,一个金色的物体穿透云层飞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三个。是奈拉……米莉雅和野马,还有……另外一个。 “不要动!”我向塞弗罗和他的号叫者小队喊道。在他们回声般重复我命令的叫声中,野马带着一个古怪的东西向我飞了过来。 “你好,收割者。”野马喊道。我等着她降落,很快,她就踩着反重力靴落到了地上。 “你好,野马。” “米莉雅说你知道了。”她扫视一圈,脸上的微笑有几分奇妙,“这些人都是来迎接我的吗?” “当然。”我迷糊了,“我以为奥古斯都家族和安德洛墨德斯家族有场仗要打呢。” “这次不会。我给你带了个礼物。请允许我将我的哥哥、藏身于群山之中的胡狼阿德里乌斯·欧·奥古斯都,以及他的分院旗帜献给你。并且,他已经……”她看着我,意识到自己被当成了叛徒,脸上的微笑僵硬了,“……被解除了武装。” 野马把人扔在了我面前。胡狼被捆了起来,嘴堵着,浑身一丝不挂。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塔克特斯嘘了一声。 我赢了。 野马和我并肩看着运输船飞临奥林匹斯。她让我无须为怀疑她的事有什么罪恶感。她该早一点说出自己的出身,尽管从灵魂深处,她并不把胡狼视为兄长。她真正的哥哥,最年长的那一位,被一个叫卡努斯的畜生——卡西乌斯的诸多兄弟中的一个——杀害了。奥古斯都和贝娄那家族之间的血仇源流极深,我能感受到那股激流的冲击。 但问题依然存在:野马是个与父亲如出一辙的黄金种少女,还是那个哼唱着伊欧之歌的女孩?我想我已经有答案了。她是理想的黄金种,代表着她的种族应有的面貌,她的父兄则是黄金种的现实。伊欧猜不到事实会如此复杂。黄金种也有黄金种的美德,毕竟在各个意义上,他们都是人类中最完善的种族。但他们又是最坏的。这会对她的梦想产生怎样的影响?只有时间知道答案。 我的军官们护卫在我身边,野马、奈拉、米莉雅、塔克特斯、塞弗罗,还有洛克和奎茵。我们为帕克斯和莉娅空下了位置。士兵们在外圈护卫着他们。没必要去羞辱普路托分院的学生了。我有此意,但没有付诸实施。他们无助地站在那儿,四周是我的六支小分队。我们在飞机起降场对面的宽敞院子里等着。春天来了,雪化得很快。 塞弗罗离我很近。我能看出他投向我的眼神有了某种细微的变化。做完影像编辑之后,他和我说了几句话。话很短,但令人毛骨悚然,在我耳朵里缭绕不绝。 “暴风雪里的音频被干扰了,”他说,“你对阿波罗说的最后几个词听不清,被我删掉了。” 最后的几个词里,有一个是“他妈的”。 塞弗罗知道什么?他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他明白这件事非常重大,需要掩盖,才会把语音删掉。 首席执政官奥古斯都、统帅贝娄那和阿德里亚图斯,以及其他两百名位高权重的人带着扈从,乘坐飞船来了。院长看了看我们,嘲笑了一番被我们捆绑起来、嘴里塞了东西的学监们。没有人流露出一丝怜悯,我对会受到处罚的担忧被一扫而空。唯一没被捆绑的学监是费彻纳。要是学监也有奖可拿,他算是实至名归了。现在他们都看过那段影像了。塞弗罗可以保证它是好的。他完全明白我想用它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我只做了几处改动。 克林特斯院长身材矮小,有一张山峰般冷峻而棱角分明的脸。她勉强开了个玩笑,说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高的地方举行庆祝仪式。但她相信这肯定是最后一次。游戏不应该这样进行。但她说我富有创造力,并且足智多谋。看样子她非常喜欢我,还亲切地叫我“收割者”。实际上,他们似乎都很喜欢我,尽管有一些表现得十分谨慎。统治者会本能地厌恶破坏规矩的人。 “所有分院的初选官都嚷嚷着想要你,我的孩子。马尔斯分院可以首先发出邀请,但你拥有选择权,可以自己决定。收割者有这么多机会可以选择!”克林特斯吃吃地笑了起来。 互负世仇的贝娄那和奥古斯都盯着我看,仿佛盯着一条毒蛇。他们中,一个人的儿子死在我手上,另一个人的也因我而蒙受耻辱。我相信这会变成一件棘手的事。 仪式简短至极。人们四处奔走着。所谓庆祝只是走个过场,真正的庆祝仪式将在阿赫亚举行,就像庆祝一场盛大的节日一样,焰火的光会染红天空,女王本人也将以全息投影的形式参加。到处都会举行祭神仪式、舞蹈表演和运动会,还有表演喷火的人和提供享乐的奴隶。起哄的,凑热闹的,还有政治家。野马是这么向我描述的。太奇怪了,外面的人对我们在这儿的遭遇竟毫不在乎。我没想到,数量如此之巨的黄金种人竟是这么乏味的生物。他们不知道用努力换取一条象征超凡力量的圣痕是怎么一回事。在冷冰冰的石头房子里把一个男孩活活打死。而他们又为我们欢歌庆祝。有那么一瞬间,我忘了我们是在为谁而战。我忘了这是一场为了一些微末小事而殊死搏杀的游戏,原因只是游戏钟情于那些微末小事。我无法理解其中的动机。我懂战争,但弄不懂即将在阿赫亚发生的事,或者在其之后会发生的事。也许这是因为我更像钢铁种,圣痕者中的佼佼者,那些金种先祖,他们用核武器毁灭了敢于违反他们规则的星球。我变成了什么? 把该说的说完、该做的做完之后,克林特斯院长把一个胸章戴在了我身上。她挤挤眼,在我肩上碰了碰。然后我们就散了。就这样,游戏结束了。会有运输船送我们回家,大家会接受父母的赞许,或者因为表现令人失望而被解除亲子关系。仅此而已。在那之前,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积攒起来的盔甲和武器突然失去了意义,这让我们感觉自己很愚蠢。我望着自己的镰刀,意识到它片刻前刚变得毫无用处。好像我们本应该互致庆贺,欢呼一下什么的。但只有沉默,将获胜者和失败者全部吞噬进去的空洞的沉默。 我被抽空了。 现在我该做什么?长久以来,总有一种恐惧、一种担忧、一个理由推动着我储备武器,积攒食粮,驱使我去追寻、探究。现在什么都没了。只有吹过战场的风。而战场也已经空空荡荡,所有的得失像回音一般缭绕不绝。交到的朋友。获得的领悟。再过不久,还会有回忆。这种感觉犹如与爱人死别,但我忍住了泪水。我觉得空虚,像逐浪的浮萍一样无依无靠。我四处寻找着野马。她心里还有我吗?就在这时,首席执政官奥古斯都突如其来地抓住我的胳膊肘,把我从其他不知所措的少年们身边拉开了。 “我很忙,收割者,”他揶揄地吐出那个词,“所以我就不绕弯子了。你给我带来了麻烦。” 他抓着我的感觉让我想大叫出来。他薄薄的嘴唇没有一丝感情。他的鼻梁很挺,像落日一般的琥珀色眼睛里充满蔑视。如此强大,无人可以匹敌。但他并不美。他的面孔像花岗石雕塑一样冷峻。脸颊深陷,富有男子气的坚韧肌肤,和全息影像里的蠢货、流连夜店的精灵那光洁的皮肤完全不同。他周身散发着权力的气息,像粉种娼妇身上散发着的香水味一样浓烈。我想把他的脸打成一盘破碎的拼图。 “是的。”我只说出这一句。 他没有微笑,也没假作笑容:“我妻子像个乞丐。她哀求我帮她的儿子取得胜利。” “等一下。他得到帮助了吗?”我问。 他慢慢舒开嘴唇,微笑起来。某种用于单纯的消遣的笑容。“我想你不会把我插手的事告诉其他人。” 我想宰了他。这一切发生之后,他竟理所当然一般开始要求与我合作。我握紧了拳头。舞者会希望我怎么回答? “没问题,”我尽力挤出声音,“家事方面我帮不了你,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胡狼从爸爸那儿得到帮助了。” 他抬起了下巴:“不许用那个名字称呼他。奥古斯都家族只有狮子,没有长虱子的食腐兽。” “好吧,但你该把钱花在野马身上的。”我故意没有用她的本名。 “不要谈论我的家庭,戴罗。”他高傲地抬起鼻梁,瞪视着我,“现在的问题是,你想为自己的沉默开个什么价。我不接受别人的馈赠,不欠任何人的情。我会照应你,只要你答应一个条件。” “离你女儿远点吗?” “不。”他突然笑了起来,让我吃了一惊,“愚蠢的家族才会顾忌血统。我不在乎什么家族或祖先的纯净血系。太虚荣了。我只在乎力量。一个人能对其他人做什么。力量,这是你拥有的。”他靠近了些,从他的瞳孔里,我能看见垂死的伊欧,“我有很多敌人。他们很强大。” “贝娄那家族。” “还有别的。但是,没错,提比略·欧·贝娄那统帅有五十多个侄子女。他本人有九个子女。巨人卡努斯是他的长子。他最喜欢的孩子是卡西乌斯。他的种苗很强壮,我的……不够强。我曾有一个儿子,比提比略所有的孩子加起来都优秀。但他被卡努斯杀害了。”他沉默了片刻,“现在我有两个侄女、一个侄子、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就这些。所以我要招收学徒。 “这是我的条件。只要你保持沉默,我会给你一切。买粉种、黑曜种、灰种、绿种人给你差遣。赞助你去研究院,让你学习驾驶那些征服了无数星球的飞船。我会为你提供金钱和必要的赞助,把你引荐给最高统治者。我会为你做这一切,只要你保持沉默,成为我的枪骑兵,我的副官,我家族的一员。” 他要求我背叛自己的姓氏,为了他抛弃我的家族。安德洛墨德斯是个虚构出来用于欺骗的家族,但我心里还是有某个地方在作痛。 我知道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你儿子手下的士兵会把你插手的事说出来的,大人。”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倒是更担心你那几个军官。” 我笑了:“我的军队里没几个人知道真相。知道的人一个字都不会说。” “你很信任他们。” “我是他们的最高学级长。”我简单地回答。 “你是认真的吗?”他迷惑不解地问,仿佛我把地心引力这类最基本的东西搞错了,“小子,一脚踏上那艘飞船,他们的忠诚马上就土崩瓦解了。你的朋友一部分会被秘密地带给卫星长官,其他人会被燃气大亨的总督接走,还有一些会去月球。他们会把你当作青春时代的一段传奇,但也仅此而已。传奇经历不会给你带来忠诚。我也曾站在你的位置上。我是我那一届的胜利者,但忠诚是不存在的。事情就是如此。” “那是在过去,”我生硬地说,他有点吃惊,但我相信我所说的,“我和你不一样。我解放了奴隶,让受到打击的人有机会恢复。我给了他们你们老一辈的人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轻声笑了起来,把我激怒了:“这是年轻人的毛病,戴罗。你忘了,每一代的人都有过相同的想法。” “但对我这一代来说,这是实情。”我是对的,他是错的,不管他多么自信。我是那颗会将整个世界烧毁的火花,我是那把将束缚的铁链敲出裂缝的铁锤。 “这是学校,不是生活。”他把那句话复述给我听,“并不是真实的生活。在这里,你就是国王。而真实的生活里不存在国王,只有许许多多可能成为国王的人,但他们与我们圣痕者判若云泥。在游戏中夺取了胜利,离开学校之后成就斐然的前人数不胜数。所以,别以为毕业后你依然可以做国王,拥有一帮忠诚的臣下,这是不可能的。你需要我。你需要一个地基,一个赞助人来帮你爬到更高的地方。对你来说,没有人比我更好。” 我背叛的不是我的家族,而是我的人民。学校是一回事,但在恶龙的翅膀下寻求庇佑……允许他拥抱我,享受穷奢极侈的生活,而我的亲人却在流汗、死亡,忍饥挨饿,被高温灼伤……这比把我的心掏出来更痛苦。 他的一对子女注视着我们。还有互相拥抱之后的卡西乌斯父子,他们为朱利安的死流下了眼泪。我想和家人在一起,而不是待在这里。我希望基尔兰把手放在我肩上,把莉亚娜的手握在手心里,一起看着母亲把晚饭摆在我们面前。那才是家。那才叫爱。眼前这些人心里只有荣誉、胜利和家族的尊严,但不懂得爱,也不懂得什么叫家庭。他们拥有的只是一个为了赢得尊严游戏而激烈角逐的团队。首席执政官见了自己的儿女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打。这个肮脏的杂种更在乎的是和我交谈。 “很有趣。”我说。 “有趣?”他阴沉地说。 我编造了个理由:“真有趣。一个简单的词竟能让人生彻底改变。” “这一点都不有趣。钢铁是力量,金钱是力量,但言语的力量超过世间的一切。” 我注视了他一会儿。言语是一种武器,它的力量远超过他的认识。而歌声更胜一筹。言辞能唤醒心智,而旋律可以唤醒人的灵魂。我出身于一个热爱歌舞的种族,我不需要他来提醒我言语的力量。但我还是笑了。 “你的回答是什么?答应还是不答应?我不会问第二遍。” 我朝十几个等着和我交谈的圣痕者扫视了一眼。毫无疑问,他们都是来向我提供赞助或想收我做学徒的。有年长的洛恩·欧·阿寇斯,摘掉初选官面具我依然认得出他。狂怒骑士,把天马吊坠和舞者的戒指送给我的人,一个有着无可指摘的声誉、全火星第三大家族的领袖,一个我可以当作榜样的人。 “你愿意和我一起攀上巅峰吗?” 我盯着首席执政官的颈静脉,他的心跳强而有力。我回想起了伊欧殉难时的逝去之歌。当我把他吊起来的时候,不会有任何人为他奏响我们的挽歌。他的生命不会留下回响,只会简简单单地终结。 “我认为,大人,您的建议会给我带来一些有意思的机遇。”我抬头望着他的眼睛,希望他会把我眼中的怒火误认为兴奋。 “你知道誓词吗?”他问。 我点头。 “你必须说出来,就在这里,现在。这样所有人都可以见证我得到了全校最好的学生。” 他傲慢感四溢。我咬紧牙关,说服自己走这条路是正确的。在他麾下,我会得到崛起的机会。我会进入研究院,学习怎样指挥舰队。我会获胜。我会把自己打磨成一把利剑。我会献出自己的灵魂。我会怀着获得自由的希望跃入地狱。我愿意牺牲。我会让我的传奇发展壮大,传遍所有星球,传到所有人耳朵里,直到能够带领军队打破束缚着我们的枷锁。因为我不只是阿瑞斯之子的代理人,我不只是阿瑞斯计划中的一步棋、一个工具。我即是希望,属于我的人民,也属于所有被束缚的人。 我按照他们的规矩,在奥古斯都面前跪了下来。他也依照规矩把手放在了我头上。誓词的语句像毒虫一般从我口中爬出,像碎玻璃一样刺入我的耳中。 “我愿遗弃我的父亲。我愿抛弃我的姓氏。我将成为你的利剑。尼禄·欧·奥古斯都,你的荣耀即是我的意志。” 突如其来的宣誓让旁观的人倒吸一口冷气。其他人咒骂起来,觉得这样不合规矩,对奥古斯都愤愤不平。他一点体面都不顾了吗?我的主人亲吻了我的头顶,说出了他的誓词。我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怒火。这股怒火时时锤炼着我,让我变得比红种人更机智敏锐,比金种人更坚不可摧。 “戴罗,奥古斯都家族的枪骑兵,站起来,去担起属于你的职责,站起来,去夺取属于你的荣光。崛起吧,为了荣耀和权力,为了征服并支配那些弱者。崛起吧,我的儿子。崛起。” [1]拉撒路:圣经人物,被耶稣从坟墓中唤醒复活,见《圣经·约翰福音》第12章。——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下文不再一一说明) [2]珀耳塞福涅:希腊神话中冥界的王后。 [3]米琪的昵称。 [4]托妮是安东尼娅的昵称,后文中的凯西则是卡西乌斯的昵称。 [5]奎特斯在英文俗语中,也有“断送某人的生命”“杀死某人”的意思。 [6]米莉是米莉雅的昵称。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