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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代言人
作者:奥森·斯科特·卡德
内容简介
◆ 继《安德的游戏》后,其续集《死者代言人》再次斩获雨果和星云两大科幻奖项,成为美国文学史上的奇迹。《死者代言人》是科幻迷不该错过的经典之作。 ◆ 这一次,虫族已经无从开口,但它们灭亡前的话语如梦魇般纠缠着安德,迫使他成为一名死者代言人。隐藏身份的安德 在星际间流浪了3068年,凭借天才的头脑在二十四颗殖民星球上为死者道出真相。 安德遭遇了一起残忍而离奇的虐杀事件。安德隐匿身份,再次踏入一个异生物星球。随着调查的深入,他一步步走向异种生物的圈套,而真相,居然与他童年的那段回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登场人物
卢西塔尼亚星球
人类
皮波 Pipo
(外星人类学家)
利波 Libo
(皮波的儿子)
米罗 Miro
(外星人类学家)
欧安达 Ouanda
(利波的女儿)
加斯托 Gusto
(外星生物学家)
西达 Cida
(外星生物学家)
娜温妮阿 Novinha
(加斯托和西达的女儿)
埃拉 Ela
(娜温妮阿的女儿)
奥尔拉多 Olhado
(娜温妮阿的儿子)
金 Quim
(娜温妮阿的儿子)
格雷戈 Grego
(娜温妮阿的儿子)
科尤拉 Quara
(娜温妮阿的女儿)
坡奇尼奥(猪仔)
鲁特 Rooter
人类 Human
(鲁特的儿子)
曼达楚阿 Mandachuva
吃树叶者 Leaf-eater
特隆海姆星球
安德·维京 Andrew "Ender" Wiggin
(代言人)
华伦蒂 Valentine
(安德的姐姐)
简 Jane
(安德的助手)
PROLOGUE序幕
星际议会成立之后的1830年,也就是新元1830年,一艘自动巡航飞船通过安塞波[1]发回一份报告:该飞船所探测的星球非常适宜于人类居住。人类定居的行星中,拜阿是距离它最近的一个有人口压力的行星。于是星际议会做出决议,批准拜阿向新发现的行星移民。
如此一来,拜阿人就成为见证这个新世界的第一批人类成员,他们是巴西后裔,说葡萄牙语,信奉天主教。新元1886年,第一批拜阿移民走下自己的飞船,在胸前画着十字,将这个星球命名为卢西塔尼亚——葡萄牙的旧称。接下来他们为当地的植物和动物分类命名。五天之后,他们认识到,那种他们最初称为“坡奇尼奥”——即葡萄牙语“猪仔”[2]——的住在森林里的小动物,其实根本不是动物。
自从残暴邪恶的安德屠灭虫族之后,这还是人类第一次发现另一种智慧生命形式。
从技术文明的角度看,猪仔们很原始,但他们使用工具,建造房屋,也有自己的语言。“这是上帝赐予我们的另一次机会,”拜阿大主教宣布,“将我们从屠杀虫族的罪孽中救赎出来。”
星际议会的议员们所信奉的神明各不相同,还有的并不相信神明,但大家一致同意大主教的看法。卢西塔尼亚的居民来自拜阿,按照惯例,星际议会向该星球颁发了天主教特许状,同时规定,这个人类殖民地必须限制在一个特定区域中,不得扩张,人口也不能超过一定限度。所有这些规定都是从一条至高无上的法律中引申出来的:
人类无权侵扰猪仔。
[1]安塞波:作者杜撰的一种通讯工具,不受光速限制,任何距离都可以实现即时通讯。
[2]本书中出现了许多葡萄牙语单词和句子,视情况音译或直接写出葡萄牙语原文。
CHAPTER01皮波
即使是邻村的居民,我们都不能完全做到将他们视为和自己一样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假定我们会将另外一种进化路线完全不同于人类的、有能力制造工具的社会化生物视为自己的兄弟,而不是野兽?视为向智慧圣坛前进道路上的同行者,而不是竞争对手?
但这种不可能出现的局面正是我希望看到和渴望看到的。将对方视为异族还是异种[1],决定权不在被判断的一方,而是取决于判断的一方。当我们宣布不同于人类的另一种智慧生命形式是异族时,其含义并不是说对方达到并跨越了某个道德上的门槛——跨过这道门槛的是我们自己。
——德摩斯梯尼《论异族》
在“坡奇尼奥”中,鲁特是最让人头痛,但又是对研究者最有帮助的一个。每次皮波去他们的林中空地时他总在那儿,尽量回答皮波受法律限制不方便直接提出的问题。皮波依赖他,可能太依赖了。鲁特和其他不负责任的年轻人一样,常常胡闹和恶作剧。但他同时也善于观察,喜欢探索、刺探人类的秘密。皮波不得不时时小心提防,以免落进鲁特给他设下的陷阱。
不久之前,鲁特还在折腾大树。只凭足踝和大腿内侧的角质垫夹住树干,双手各持一根他们称为爸爸棍的木棍,一面爬一面有节奏地振臂敲击树干。
听见响声后,曼达楚阿钻出木屋,用男性语言对鲁特吆喝了几声,又用葡萄牙语道:“P'ra baixo, bicho!”附近的猪仔们对他的葡萄牙语大为赞赏,纷纷两腿用力互搓起来,发出咝咝的声响。喝彩声中,曼达楚阿兴奋地向空中一蹦。
这时树上的鲁特身体后仰,快掉下来时双手一扬,比画了个敬礼的姿势,身体一个后空翻,落到地上跳了几步,稳稳站住,没有摔倒。
“嗬,成了杂技演员啦。”皮波说。
鲁特朝他走来,夸张地摇晃着身体,大摇大摆。他这是在模仿人类,配上那个扁扁的上翘的拱嘴,模样可笑极了。真像猪。难怪别的星球上的人管他们叫“猪仔”。早在1886年时,第一批来这个星球的人在首次发回的报告中就是这么称呼他们的,到1925年卢西塔尼亚殖民地正式成立时,“猪仔”这个名字已经根深蒂固,再也改不掉了。数以百计的人类世界上的外星人类学家称他们“卢西塔尼亚原住民”,但皮波清楚得很,这只是一种专业姿态而已。除了写学术论文,外星人类学家平时照样叫他们“猪仔”。皮波自己通常用葡萄牙语称他们“坡奇尼奥”,他们看来并不反对。他们则自称“小个子”。可话又说回来,不管称呼体面与否,事实摆在那:比如现在这个时候,鲁特看上去百分之百像一头直立的猪。
“杂技演员。”鲁特重复着这个新词,“是指我刚才的动作吗?对这种动作你们有个特别的词儿?是不是有人整天做这种动作,这就是他们的工作?”
皮波脸上挂着笑容,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法律严禁他向猪仔透露人类社会的情况,唯恐破坏猪仔的文化。可鲁特不放过任何机会,竭力揣测皮波的一言一行,推究其含义。这一次皮波只能责怪自己,一句评论无意间又为对方打开了一扇窥探人类生活的窗口。这种事时有发生,他跟坡奇尼奥在一起时太放松了,以至于说话也不那么谨慎了。真危险啊,随时随地提防着,既要获取对方信息,又不能泄露己方情报,这种游戏我可真不在行。利波,我那个嘴巴严实的儿子,这方面已经比我强了,而他当我的学徒还没多长时间呢。他满十三岁多久了?四个月。
“我要有你腿上那种皮垫就好了。”皮波说,“那么粗糙的树皮,换了我皮肤肯定会被擦得血淋淋的。”
“我们都会十分难过的。”鲁特的身体忽然凝住不动了。皮波估计对方的姿势是表示有点担心,也许是某种身体语言,提醒其他坡奇尼奥小心提防。也有可能表示极度恐惧,可是皮波知道,自己还从来没见过哪个坡奇尼奥显示出极度恐惧的模样。
不管那个姿势表示什么含义,皮波立即开口安抚他:“别担心,我岁数太大,身体软乎乎的,不如你们有劲,不可能像你们那样爬树。这种事还是你们年轻人在行。”
他的话起作用了,鲁特的身体马上恢复了活动。“我喜欢爬到树上去,什么东西都看得见。”鲁特在皮波面前蹲下来,把脸凑近他,“你能带一只大动物来吗?就是那种能在草丛上面跑,连地面都碰不到的动物。我跟他们说我见过这种动物,可大家都不相信我。”
又一个陷阱。怎么着,皮波,你这个外星人类学家,你想羞辱这个你正在研究的种群中的一分子,让他大丢面子吗?你愿意谨遵星际议会制定的这方面的严格法律吗?类似情况没什么先例可循。人类此前只遭遇过一种外星智慧生命——虫族。那已经是三千年前的事了。那一次遭遇以虫族全族死亡而告终。而这一次,星际议会已经拿定主意,确保不出差错。即使有什么差池,也是和虫族交往截然不同的另一方向的差错。所以,对坡奇尼奥要透露最少信息,保持最少接触。
一刹那鲁特明白了皮波的犹豫和他谨慎的沉默。
“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们,从不。”鲁特说,“你观察我们,研究我们,可你从不让我们进你们的围栏,去你们的村子观察你们,研究你们。”
皮波尽可能诚实,但与谨慎相比,诚实毕竟是第二位的。“你说你们学到的很少,我们学到的很多。那为什么你能说斯塔克语[2]和葡萄牙语,可我说不好你们的语言?”
“因为我们更聪明。”鲁特一仰身,屁股一转,背朝皮波,“回你的围栏里去吧。”
皮波马上站起身来。不远处,利波正和三个坡奇尼奥待在一起,看他们如何将干枯的梅尔多纳藤捶成盖屋顶的苫子。他看见皮波的举动,马上来到父亲身边,准备离开。皮波领着他走开,两人一句话都没说。人类语言坡奇尼奥说得很流利,所以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谈论今天的发现,有什么话只能进了围栏再说。
回家花了半个小时,一路下着大雨。两人走进围栏大门,爬上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所在的小山。皮波看着门上用斯塔克语写着“XENOLOGER(外星人类学家)”的标志。这就是我的工作,皮波想,至少别的人类世界是这么称呼的——外星人类学家。当地人不这么说,这个词用葡萄牙语发音简单得多,当地人都说Zenador,即使说斯塔克语时也用这个词,而不是Xenologer[3]。语言就这样改变了。要不是可以即时联通各个人类世界的安塞波,人类不可能长久保持一种通用语。星际间航船来往太少,耗时又太长。没有安塞波的话,一个世纪里,斯塔克语就会分化为上万种方言。如果让电脑模拟一下卢西塔尼亚星球的语言变迁过程可能挺有意思的,看斯塔克语会不会逐渐衰退,还是将葡萄牙语吸收同化进去。
“爸爸。”利波说。
这时,皮波才发现自己站在工作站十米外的地方。走神了。我的思想最活跃的时候,想的问题却跟专业没什么关系。可能是因为他们对我的专业规定了太多条条框框,重重束缚之下,我不可能知晓和理解任何东西。外星人类学这门学问比教会还要神秘。
用掌纹打开门锁,皮波走进工作站,他知道这个晚上将如何度过。两人会在电脑终端前花几个小时,记录今天与猪仔交流时自己做了什么。皮波会阅读利波所做的笔记,利波则读皮波的笔记。完成之后皮波再写一份报告,之后由电脑汇编两人的笔记,通过安塞波即时发送给其他人类世界的外星人类学家。数以百计的人类世界上,上千名科学家将自己全部的生涯用于研究我们所了解的一种外星人种族。除了通过卫星发现的一点点情况之外,这些同事所能依赖的只有利波和我发给他们的材料。最小化干预,真是一点不假啊。
可皮波一走进工作站,立即发现让人身心愉快的晚间工作泡汤了。身穿修女长袍的学校校长堂娜[4]·克里斯蒂正在屋里等他。是他哪个岁数小的孩子在学校里惹麻烦了?
“不,不。”堂娜道,“你的其他孩子都很好,除了利波。我觉得他年龄太小,不应该离开学校到这里工作,哪怕是当学徒。”
利波站在一旁一声不吭。他很聪明,皮波心想。堂娜·克里斯蒂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年轻女子,很可爱,甚至十分漂亮。但她首先是个修会[5]教友,属于Filhos da Mente de Cristo——基督圣灵之子修会。克里斯蒂对无知愚行发起火来样子可一点都不迷人,正因为这种蔑视的怒火,不少“聪明人”才少做了许多蠢事。别作声,利波,否则别想有好果子吃。
“但我来这里不是为你的孩子。”堂娜·克里斯蒂说,“我是为娜温妮阿来的。”
用不着校长说出姓名全称,每个人都知道娜温妮阿是谁。可怕的德斯科拉达瘟疫过去才八年。这场瘟疫险些将刚开始起步的殖民地彻底消灭,找到治疗方法的就是娜温妮阿的父母加斯托和西达——本地的外星生物学家。不幸的是,病因和药物发现得太晚,没来得及拯救他们的生命。他们两人的葬礼是最后一场为疫病死者举行的葬礼。
皮波记得很清楚,那场由佩雷格里诺主教亲自主持的葬礼弥撒上,小女孩娜温妮阿拉着市长波斯基娜的手。不,是市长拉着小女孩的手。当时的情景又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当时的感受也随之浮现。她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会怎么想?他记得当时问自己。这是她双亲的葬礼,一家人只剩她一个人活下来,可整个殖民地的人却是那么欢欣鼓舞。我们的欢乐是对她父母最好的赞美,可她是那么幼小,这一切她能理解吗?他们奋斗了,成功了,在死前日渐衰弱的日子里发现了拯救我们的灵药。为了感激他们给予我们的这份珍贵礼物,我们才聚在这里。但是对你来说,娜温妮阿,你失去了父母,正如此前失去你的兄长一样。五百位死者啊,六个月间,这个小小的殖民地举行了上百次弥撒,每一场葬礼,人们都被笼罩在悲痛、恐惧和绝望之中。现在,在你父母的葬礼上,你和从前的我们一样悲痛绝望——而我们却没有,我们没有你那种痛苦悲伤,占据着我们心灵的只有喜悦,脱离苦海的喜悦。
看着她,皮波极力想象她的感受,可他想起的只有失去自己七岁的女儿玛丽亚时的痛苦。死亡的阴风拂过她,使她的身体扭曲变异,到处长出菌状物,血肉肿大或腐坏,一条非腿非臂的新肢从她臀部长出,头上脚上肌肤剥落,露出里面的骨骼。她甜蜜可爱的躯体就在他们眼前渐渐毁坏,意识却始终保持着清醒,清楚地感受着身体遭受的所有痛苦,最后她痛哭流涕,乞求上帝让她死去。皮波想起了这一切,也想起了那场为她还有另外五位死者举行的安魂弥撒。当他坐着、跪着、站着,身边是他的妻子和幸存的孩子,他感到教堂里所有人是一条心,他的痛苦也是所有人的痛苦。他失去了自己的长女,痛苦仿佛一条剪不断的纽带,把他和他所处的社会紧紧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就是他的慰藉,是他可以依靠的东西。理应如此,一人的哀悼也是全体的哀悼。
小娜温妮阿没有这种慰藉。可以说,她的痛苦比皮波所经历的更为强烈。至少皮波还有一个家,他是个成年人,不是陡然间丧失了全部生活根基的惊恐万状的小孩子。她的悲痛没有将她与社会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是把她远远推离这个社会。这一天,所有人都在欢庆,除了她。这一天,所有人都在赞美她的父母,只有她一个人悼念着他们。她只想他们活着,只要他们能活着,哪怕找不到救治其他人的药物也行。
她的孤独是如此强烈,皮波从自己坐的地方都能感受到。娜温妮阿飞快地从市长手里抽回手。随着弥撒的进行,她的泪水干了,最后她独自一人默然枯坐,仿佛一个不肯与她的俘获者合作的囚徒。皮波心疼她。可他知道,即使自己上前去安慰她,他也无法隐匿自己的喜悦:德斯科拉达瘟疫终于结束了,再也不会夺走自己孩子的生命了。这种喜悦她会发觉的,于是他想安慰她的努力也就成了对她的嘲弄,会把她更远地推离人群。
弥撒结束后,她怀着痛苦走在大群好心人中间。他们的举止是多么残酷啊,不住地告诉她,她的父母必定成为圣人,必定坐在上帝身边。对一个孩子来说,这算什么安慰?皮波轻声对自己妻子说:“今天的事,她永远也不会原谅咱们。”
“原谅?”康茜科恩不是那种马上就能明白丈夫想法的妻子,“她父母又不是被我们杀害的——”
“可是我们今天全都兴高采烈,对吗?为了这个,她永远不会原谅咱们。”
“胡说。她只是一时不明白罢了,她还太小。”
她什么都明白,皮波心想。玛丽亚不是什么都明白吗?她比现在的娜温妮阿还小呢。
岁月流逝,八年过去了。八年间他时时见到她。她和他儿子利波同龄,利波十三岁前两人在学校里一直同一个班。他听过她在班级里做的读书报告和演讲。她的思维条理分明、见解深刻,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与此同时,她又极其冷漠,与其他人完全不接触。皮波的孩子利波也很内向,但总还有几个好朋友,也能赢得老师们的喜爱。可娜温妮阿一个朋友都没有,她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得意时与自己的朋友对视,让他们分享自己的喜悦。没有一个老师真心喜欢她,因为她拒绝交流,拒绝做出任何反应。“她的感情彻底麻木了。”一次皮波问起她时,克里斯蒂这么说,“我们没有办法接触她的思想。可她发誓说自己好得很,完全不需要改变。”
现在堂娜·克里斯蒂来到工作站,和皮波谈娜温妮阿的事。为什么跟我谈?皮波只能想出一个理由:“难道,娜温妮阿在你学校里这么多年,只有我一个人问起过她?”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克里斯蒂回答,“几年前,关心她的人很多。当时教皇为她父母举行了宣福礼[6]。大家都想知道,身为加斯托和西达的女儿,她可曾发现什么与她父母有关的圣迹。很多人都说他们发现了奇迹,证明加斯托和西达已经成为圣人。”
“他们竟然问她这种问题?”
“关于她父母的圣迹有很多传言,佩雷格里诺主教必须调查清楚。”提起卢西塔尼亚那位年轻的精神领袖,克里斯蒂撇了撇嘴。据说基督圣灵之子修会与天主教会的关系十分复杂,上下级层次一直没有理顺。“她的回答可能会有帮助。”
“我明白了。”
“她的回答大致是这样的:如果她的父母当真能够倾听人间的祈祷,在天堂里又有一点儿影响力的话,那他们为什么不回答她的祈祷,从坟墓里复活?她说,只有那种奇迹才真正有意义,这种事从前也有过先例。如果她父母有能力创造奇迹,却不这么做,那只能说明他们并不爱她,不愿意回应她的祈祷。她宁可相信父母是爱她的,只不过没有能力做出行动。”
“真是个天生的雄辩家。”皮波说。
“天生的雄辩家加捣蛋鬼。她告诉主教,如果教皇决定为她父母举行宣福礼,教会等于宣布她父母恨她。卢西塔尼亚请求追封她父母为圣人,等于表示这个殖民地的人藐视她。如果这种请求得到批准,那将是教会卑鄙可耻的明证。佩雷格里诺主教脸都气青了。”
“我知道他还是向教廷提出了请求,追封她父母为圣人。”
“这是为了整个殖民地。再说,圣迹确实存在。”
“谁谁一摸圣坛,头就不疼了,于是大喊:‘Milagre ! — os santos me aben?oaram !’”奇迹啊!——圣人赐福于我了!
“对于圣迹,罗马教廷有严格的认证手续,必须有比你说的更加实质性的内容才行。这些你也知道。反正,教皇恩准,同意我们将这个小城命名为米拉格雷(圣迹之城)。我猜,现在大家每一次提起这个名字,娜温妮阿心里那股火就更往上冲一点。”
“我看她心里是一块冰,每次刺激都让她的心更冷一些。谁知道那种情绪到底是什么温度。”
“随便吧。皮波,问起她的人不止你一个,但过问她本人生活、关心她而不是她那得到赐福的父母的,只有你一个人。”
想想都让人难过。除了卢西塔尼亚的学校负责人克里斯蒂以外,没有人关心这个女孩子。这么多年里,只有皮波对她流露出一丝温情。
“她有一个朋友。”利波开口了。
皮波简直忘了儿子也在这儿。利波安安静静一言不发,别人很快就不注意他了。克里斯蒂看来也吃了一惊。“利波,”她说,“我们真是太不谨慎了,当着你的面议论你的同学。”
“我现在是见习外星人类学家了。”利波提醒她,表明他不是学校里的孩子了。
“她的朋友是谁?”皮波问道。
“马考恩。”
“马科斯·希贝拉。”克里斯蒂解释道,“那个高个子男孩——”
“噢,对了,长得像只卡布拉[7]的那个。”
“他的确很结实。”校长说,“我没发现他们俩要好。”
“有一回惹了祸,大家都怪马考恩。她知道事情的经过,就站出来替他说话。”
“你把她的动机想得太好了,利波。”堂娜道,“她是想整整那帮真正惹了祸又诿过于马考恩的孩子。我觉得这种解释更确切一点。”
“可马考恩不这么看。”利波道,“他盯住她看的样子我见过一两次。虽说不过分,但的确透着点儿喜欢。”
“你喜欢她吗?”皮波问道。
利波静了一会儿。皮波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在审视自己,寻找答案。不是想找出他觉得可以取悦大人的答案,也不是寻找激怒大人的回答。一般来说,他这个年龄孩子的想法不是前者就是后者。但利波不一样,他审视自己是想发现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觉得,”利波说,“我也理解,她不希望别人喜欢她。她觉得自己是个过客,随时可能转身回家去。”
堂娜·克里斯蒂严肃地点点头:“对,说得太对了。她就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利波,我们不能像刚才那么不小心了,我只好请你离开我们,让我和你爸爸——”
她话还没说完,利波已经转头走了。走时一点头,微微一笑,意思是,是的,我理解。儿子动作生硬迅速,皮波一看就知道,大人让他出去他很生气。这小子有种天分,能让大人们隐隐约约觉得和他相比,不成熟的反倒是大人。
“皮波。”校长道,“她想接替父母成为外星生物学家,要求提前测试。”
皮波扬起眉毛。
“她说她从孩提时代起就开始研究这个领域,说自己已经可以着手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了,不需要经过学徒期的实习。”
“她才十三岁呀,对不对?”
“以前也有过类似的先例。提前参加测试的人很多,还有一个年龄比她还小。当然,那是两千年前的事了,关键是,这种事是可以允许的。不用说,佩雷格里诺主教反对,但波斯基娜市长指出,卢西塔尼亚殖民地亟需外星生物学家——愿上帝保佑她务实的心灵。我们迫切需要开发出一大批新的食用植物,更适应卢西塔尼亚的土壤,产量更高,也可以改善我们的饮食。用市长的话说:‘我们需要外星生物学家,哪怕是个婴儿,只要能干好工作就行。’”
“你要我测试她?”
“恳请你同意。”
“我很愿意。”
“我告诉过他们,说你会答应的。”
“我要向你坦白,我还有其他动机。”
“哦?”
“我本来应该多照看照看那孩子。希望现在还不算太晚。”
克里斯蒂笑了一声。“唉,皮波,你愿意尝试我当然高兴。但请相信我,我亲爱的朋友,接触她的心灵就像在冰水里洗澡一样。”
“我想象得出。我相信对接触她的人来说,确实像在冰水里洗澡。但她会有什么感受?冷到她那种程度,别人的接触肯定会让她觉得热得像火。”
“你可真是个诗人。”克里斯蒂说道,语气里没有嘲讽的意思,她的确是这么想的,“猪仔们知不知道,我们派出了自己最能言善辩的人作为跟他们交流的大使?”
“我尽我所能告诉了他们,但他们很怀疑。”
“我让她明天到你这儿来。提醒你,测验时她的态度肯定非常冷淡,测试之前想交流的话她肯定会拒绝的。”
皮波笑道:“我担心的只是测验之后会发生什么。如果没通过,对她的影响可就太恶劣了。可真要通过了,我的麻烦就开始了。”
“为什么?”
“利波肯定会盯着我不放,也要求提前测验,成为正式的外星人类学家。他要是通过的话,我就无事可干了。只能回家蜷着,等死。”
“真是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傻瓜,皮波。米拉格雷真要有谁能把自己十三岁的孩子当作同事看待,那就是你。”
校长走了,皮波和利波像往常一样开始工作,记录日间与坡奇尼奥的接触经过。皮波想着利波的工作、他的思考方式、他的见识和他的工作态度,把这些与来卢西塔尼亚殖民地前他见过的研究生做比较。利波也许还小,还有许多理论和知识需要学习,但从他的方法上看,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科学家,而且有一颗善良的心。晚间工作结束后,两人一块儿步行回家,头上是卢西塔尼亚那个很大的月亮,投下闪烁明亮的光。皮波决定,从今以后,要把利波当成一个真正的同事对待,无论他是否已经参加测试。其实真正重要的东西,测试是测不出来的。
还有,不管她高不高兴,皮波决心看看娜温妮阿具不具备真正的科学家所必需的那种无法测试的素质。如果她不具备,死记硬背的知识再多,皮波也不会让她过关。
皮波没打算让她舒服。娜温妮阿也知道大人们不打算听她的回答时会说些什么。或者凶巴巴,或者甜言蜜语:没问题,你当然可以参加考试,但没必要这么着急呀,我们还是慢慢来,到时候我担保你一次就能过关。
娜温妮阿不想等,她已经准备好了。
“你的测试题随便多难都行。”她说。
他脸上冷冰冰的,他们都是一个德行。行啊,冷冰冰就冷冰冰,怕他们不成,她可以冰死他们。“我没打算在测试题上为难你。”他说。
“我只要求你一件事:列出题目,我好尽快做完。我不想一天天拖下去。”
他若有所思,顿了顿:“你可真心急啊。”
“我准备好了。根据星际法令,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参加测试。参不参加考试只取决于我和星际议会,没有哪条规定说外星人类学家可以违背星际考核委员会的指令。”
“那你没认真研究过那些法律文书。”
“十六岁之前参加考试,我只需要获得我的法定监护人的同意。我没有法定监护人。”
“正好相反。”皮波说,“从你父母死亡那天起,波斯基娜就成了你的法定监护人。”
“她同意我参加测试。”
“还得经过我的同意。”
娜温妮阿看到了对方严峻的眼神。她不认识皮波,但以为这种眼神跟其他人没什么区别,都是想让她服从,想管住她,阻止她实现自己的理想,破坏她的独立,想让她俯首听命。
一瞬间,冷漠如冰化为炽热怒火。“你懂什么外星生物学!你只知道走出围栏,跟猪仔们说说话。你连基因的基本原理都不懂。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卢西塔尼亚需要外星生物学家,他们缺少外星生物学家已经八年了。你还想让他们等得更久,为什么?只因为你想自己管事!”
出乎她的意料,对方一点也没有慌了手脚。既不退让,也没有大发雷霆。她的话就跟没说一样。
“我明白了。”他平静地说,“你想成为一名外星生物学家,是因为你对卢西塔尼亚人民强烈的爱。大众有这个需要,所以你要牺牲自己,终生无私奉献,而且开始得越早越好。”
听他这么一说,这个理由真是傻透了。她心里完全不是这么想的。“这个理由不够好吗?”
“如果你说的是真话,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
“你说我是个骗子?”
“说你是个骗子的可是你自己。你口口声声称卢西塔尼亚的人民如何如何需要你。可你生活在我们这个群体中,一辈子都生活在我们中间。你准备为我们牺牲自己,却并不认为自己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
看来他和其他大人不一样。那些人总是相信谎话,同时希望把她变成众人眼中那种好孩子。“我凭什么应该把自己当成群体中的一员?我不是。”
他严肃地点着头,仿佛在思考她的回答。“那么,你到底属于哪个群体?”
“除了你们之外,卢西塔尼亚只剩下一个群体——猪仔。我可没有跑出围栏和那伙崇拜树木的家伙混在一起,对不对?”
“卢西塔尼亚存在许多不同的群体。比如你,你是个学生,学生就是一个群体。”
“我跟他们不是一伙。”
“这我知道。你没有朋友,没有和你关系亲密的人,你参加弥撒,但从来不做忏悔。你站得远远的。只要有可能,殖民地的事你根本不沾边。你跟人类生活根本没有接触。种种迹象表明,你是完全孤立的。”
娜温妮阿没料到有这种攻击。他在猛戳她的痛处,而她却无力招架。“就算这样,也不是我的过错。”
“这我知道,我也知道这种情形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还知道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今天,责任在谁。”
“难道是我?”
“是我,还有其他所有人。可我的责任最大,因为我理解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却没有做出行动。截至今日。”
“而今天,你要阻止我实现我生活中唯一重要的目标!多谢你的关心!”
他再一次严肃地点点头,好像接受并认可她的讥讽。“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娜温妮阿,你的态度对错与否其实并不重要。米拉格雷是一个社会,不管它是怎么对待你的,这个社会与其他社会其实没什么两样,它必须尽最大可能为它的全体成员谋福利。”
“你所说的全体成员,意思是除我之外卢西塔尼亚上的所有人,也排除猪仔。”
“对一个殖民地来说,外星生物学家是十分重要的。特别是像我们这样一个殖民地,周围一圈围栏,永远地限制了我们的扩张。我们的外星生物学家必须找出办法,提高每英亩土地上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的产量。这就是说,必须从基因上改造地球出产的玉米、马铃薯——”
“使之最大限度地适应卢西塔尼亚的环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想一辈子从事这项工作,我会连最起码的了解都没有吗?”她反问。
“你的终身事业,是啊,投入全部的身心,改善你所鄙视的人民的生活。”
娜温妮阿这才发现对方给自己设下的陷阱。可是太晚了,她已经栽了下去。“你的意思是说,外星生物学家只有热爱使用他研究出来的产品的人民,才能从事自己的工作?”
“你爱不爱我们,我不感兴趣。我必须了解的是,你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一门心思地想从事这项工作?”
“这方面的心理原因其实非常简单:我父母为这项工作而死,我希望继承他们的事业。”
“也许是,”皮波道,“也许不是。娜温妮阿,在同意你参加测试之前,我想知道也必须知道的是,你到底属于哪个群体?”
“你自己已经说过了!我不属于任何群体。”
“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定义一个人的依据就是他属于哪个群体、不属于哪个群体。我是这样、这样、这样的,不是那样、那样、那样的。可你的定义呢,全是否定性的。我可以列一个无穷无尽的单子,说明你不属于哪些群体。可一个真正从内心深处相信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群体的人,肯定不会继续活着。他们都死了,无一例外。或者身体死亡,或者意识死亡,发疯了。”
“你说的就是我。我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
“你没有发疯。你心里有一种执着地追求某种目的的感觉,这种感觉驱使着你,鞭策着你。我相信,如果给你参加考试的机会,你肯定会通过的。但在我给你这个机会之前,我必须知道:通过考试之后,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的信念是什么?你属于什么群体?你关心什么?你爱的是什么?”
“反正不是这个世界或其他任何世界上的事。”
“我不相信你的话。”
“在这个世上,我从来不认识任何一个好人,除了我的父母,而他们已经死了!就连他们都——真正重要的事情,没有一个人懂。”
“你呢?”
“我也跟别人一样,什么都不懂,因为我也是人,对不对?没有人真正理解别人,包括你在内,假装高深,装出同情别人的模样,你的本事只够让我像这样哭一场!因为你有权力阻止我做自己真正想做的——”
“你真正想做的不是外星生物学家。”
“是的!至少是我想做的事情的一部分。”
“其他部分是什么?”
“是你现在正在做的事,做你那份工作。你现在做的全都错了,你实在太笨了。”
“你是说,当外星生物学家的同时还要当外星人类学家?”
“他们干了件大蠢事:专门创立一门学科去研究猪仔。全是一伙老掉牙的人类学家,拿顶新帽子朝头上一扣,就大模大样成了外星人类学家。但光靠观察猪仔的行为方式什么也别想发现!他们的进化路线跟人类完全不一样。你必须了解他们的基因,他们细胞内部的活动。还有这里的其他动物的细胞,因为没有什么孤立于环境的事物,没有谁能够生活在隔离状态中——”
不用跟我长篇大论,皮波想,告诉我你的感受。为了更刺激她一下,他轻声道:“除了你。”
这一招起作用了。她从轻蔑冷淡变成怒火万丈,攻击起他来:“你永远别想了解他们!可是我了解!”
“你怎么那么关心他们?猪仔们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你是不会理解的。你只不过是个本本分分的天主教徒。”她以轻蔑的态度说道,“我说的是列在禁书名单上的一本书。”
皮波眼睛一亮,一下子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虫族女王和霸主》。”
“他生活在三千年以前。我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他自称为死者的代言人。他是真正理解虫族的人。我们把虫族杀了个精光,彻底消灭了我们遭遇的唯一一种外星智慧生命。但他理解他们。”
“你想写有关坡奇尼奥的书,像最早那位代言人为虫族著书一样?”
“听听你是怎么说的,说得好像跟写一本学术论文一样简单。你不知道《虫族女王和霸主》那样的书是怎么写成的。对他来说是怎样的痛苦——将自己化身为外星人,进去再出来,带着对那个被我们摧毁的伟大种族最深切的爱。他与人类历史上最邪恶的人——安德生活在同一时代,异族屠灭者安德,就是摧毁虫族的那个人。他所做的却是尽可能重建被安德破坏的一切,死者代言人希望让死者复活。”
“他做不到。”
“他做到了!他让他们复活了。只要读过这本书,你就会明白的!我不知道耶稣,听了佩雷格里诺主教讲道,我不知道那些修士有什么本事,能把圣饼变成血和肉,能赦免哪怕一毫克的罪孽。但死者代言人不同,他让虫族女王获得了新生。”
“那么她在哪儿?”
“就在这儿!在我心里!”
他点点头。“你心里还有其他人——死者代言人。你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那本书里说的是真话,我一生中只在那本书里看到过真话。”她说,“真正让我信服的只有它。你想听到的不就是这个吗?我是个异端,终身工作,目的只想在好天主教徒碰都不该碰一下的诉说真理的禁书目录中再添一本新书。”
“我想听的,”皮波温和地说,“只是你从属于哪个群体,而不是你不属于哪些群体,后者可是太多太多了。你和虫族女王是一类,和死者的代言人是一类,这个群体可真是非常小啊。数目很小,却拥有伟大的心灵。这么说来,你不想跟其他孩子混在一块。那些孩子之所以混在一起,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排斥其他孩子。你这么做了,别人就会看着你说,可怜的孩子,被完全孤立了。但是,你知道一个秘密,你知道自己是谁。你是一个能够理解外星人思想的人,因为你有一个不从属于别人的头脑。你知道不同于人类是什么含义,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类群体将你视为和群体成员一样的人类。”
“这会儿你竟然说我连人都不是了?你不让我参加测试,逼得我哭得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你羞辱我,现在居然说我连人都不是了?”
“你可以参加测试。”
这几个字眼在空中回响。
“什么时候?”她悄声问。
“今晚或明天,随你的便。你准备好之后,我随时可以停下手里的工作测验你。”
“太谢谢了!谢谢你,我要——”
“要成为死者代言人。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除了我的学徒,就是我的儿子利波,法律禁止我在与坡奇尼奥见面时带上任何人。但我会把我们的笔记给你看,告诉你我们了解到的一切,包括我们的推测和分析。你则可以让我们了解你的研究成果,告诉我们你对这个星球生物的基因有什么发现,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坡奇尼奥。等我们掌握了足够的知识,你就可以着手创作你想写的那本书,成为一位代言人。不过这一次,不是为死者代言。坡奇尼奥们还没有死呢。”
娜温妮阿实在忍不住,她破涕为笑。“生者的代言人。”
“我也读过那本《虫族女王和霸主》。”他说,“除了这类著作之外,我实在想不出一个更适合放置你的大名的地方了。”
但她还是没有完全信任他,不敢相信他许诺的一切。“那,我希望常常到这个地方来,随时都可以来。”
“回家上床睡觉时我们要锁门的。”
“我是说其他时间。你肯定会烦我,会让我走开,会隐藏资料不让我看,你会埋怨我唠叨,让我闭嘴。”
“咱们现在刚刚成为朋友,你就把我当成骗子和乱发脾气的白痴。”
“可你会那样的,人人都那样。他们都巴不得我离他们远远的。”
皮波耸耸肩。“这能说明什么?每个人都有希望独自待一会儿的时候。有时候我也会巴不得你离我远远的。但我现在就告诉你,即使遇上这种时候,即使我让你走开,你也用不着走。”
这是她平生听到的最离奇的话。“简直不可思议。”
“只有一条:你要向我保证,永远不溜出围栏接触坡奇尼奥。这种事是绝不允许的。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悄悄做了,星际议会将关闭我们这里的研究项目,禁止人类与他们接触。你能保证做到吗?如果你做出那种事,一切——我的工作、你的工作——都会彻底完蛋。”
“我保证。”
“你什么时候参加考试?”
“现在!我可以现在就考吗?”
他轻声笑起来,伸出手去,看都不看就按了下终端。终端启动了,第一批基因模型出现在终端上方的空中。
“你试题都准备好了!”她说,“早就准备同意我考试!你一直知道你会批准我考试的。”
他摇了摇头。“我是这么希望的。我对你有信心。我希望帮助你实现自己的梦想,只要这种梦想是正当的。”
如果不找出几句话刺他一下,她就不是娜温妮阿了。“我明白了,你是评判别人梦想的法官。”
也许他没发现其中的讥刺。他只笑了笑,说道:“信念、希望,还有爱——总共三项,但最重要的一项是爱。”
“你并不爱我。”她说。
“嗬,”他说,“我是个评判梦想的法官,而你是个评判爱的法官。好吧,我宣布,你怀有美好梦想的罪名成立,判决你为实现梦想终身辛勤工作。我只希望,你不会哪天宣判我爱你的罪名不成立。”他陷入了沉思,“德斯科拉达瘟疫夺走了我的一个女儿,玛丽亚。如果她活着,现在只比你大几岁。”
“我让你想起她了?”
“我在想,如果她活着,肯定一点儿都不像你。”
她开始考试。考了三天,她通过了,分数比许多研究生高得多。日后回想起来,她不会把这场考试当成自己职业生涯的开端,童年的终结,以及对她具备从事这一行业所必需的天赋的肯定。她会记住这场考试,因为这是她进入皮波的工作站的起点。在那里,皮波、利波和娜温妮阿三个人形成了一个群体。自从埋葬她的双亲后,这是第一个真正包容她的集体。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尤其是开始的时候。娜温妮阿很难摆脱她冷眼对人的习惯。皮波理解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原谅她的种种冷言冷语。但对利波来说,这可是一场严峻的考验。过去的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是他跟父亲独处共享的地方,而现在,未经他同意,又添了第三个人,一个冷漠苛求的人。两人同岁,但娜温妮阿跟他说话时完全把他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更让他气恼的是,她是个正式的外星生物学家,享有成年人的种种待遇,而他却仍然是个见习期的学徒。
利波尽量忍耐。他天性温和,惯于宁静处事,不愿意公开表示自己的不满。但皮波了解自己的儿子,明白他心里的怨气。过了一段时间,就连不大敏感的娜温妮阿也开始认识到自己对利波太过分了,一般的年轻人绝对无法容忍。不过她没有改变对他的态度,反倒把如何对待利波当成一种挑战,想方设法要激怒这个异常宁静、温和而英俊的男孩子。
“你是说,经过这么多年研究之后,”一天她说,“你连猪仔是如何繁殖后代的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他们都是雄性?”
利波和和气气回答道:“他们掌握我们的语言之后,我们对他们解释了男性与女性的区别,他们乐意把自己称为男性,把其他那些猪仔,我们看不到的,称为女性。”
“但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你还觉得他们是靠出芽来繁殖的吧?或者有丝分裂?”
她的语气如此不屑一顾,利波却没有立即反驳。皮波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听到儿子的思维:细心地一遍遍重组语句,直到回答的话不含怒气、不带挑衅色彩。“我也希望我们的工作可以更加深入,比如检查他们的身体组织。”他说,“这样就可以把我们的研究成果提供给你,让你与卢西塔尼亚细胞生命模式做比对。”
娜温妮阿吓了一跳。“你的意思是你们连组织样本都没有?”
利波的脸有点发红,但回答的声音还是很镇定。这孩子,哪怕在宗教裁判所里接受讯问时也会这么不动声色。“确实很笨,我同意你的看法。”利波说,“不过我们担心坡奇尼奥不理解我们为什么需要他们身体的切片。如果他们中有一个以后生病了,他们说不定会认为是我们给他们带去了疾病。”
“为什么不能搜集他们身体上自然脱落的部分呢?一根毛发也能告诉你许多东西。”
利波点点头。房间另一边终端旁的皮波认出了这个动作——利波跟父亲学的。“地球上许多原始部落都相信,自然脱落的身体组织中含有他们的生命和力量。如果猪仔认为我们拿这些脱落部分是要对他们施魔法,怎么办?”
“你不是会说他们的语言吗?我想他们中也有一些会说斯塔克语。”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轻蔑态度,“你就不能对他们解释解释吗?”
“你说得对。”利波轻声说,“但如果我们对他们解释取得组织样本的目的,我们就会教给他们生物科学知识。自然发展状态中,他们一千年后才会掌握这种知识。正因为这个原因,法律才禁止我们对他们解释这类事情。”
娜温妮阿总算有点惭愧了。“想不到最少接触的禁令对你们的约束这么大。”
她不再傲慢了。皮波很高兴。但又担心她一下子变得过分谦卑。这孩子孤立于人群之外的时间太久了,说起话来像朗读科学著作。皮波担心现在教她正常人的行为举止已经太晚了。
事实证明还不晚。一旦她明白皮波和利波精通他们的专业,而对那个专业她一无所知,她便抛开了自己的挑衅姿态,但几乎又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一连几周,她很少跟他们说话,只顾研究他们的报告,极力弄清他们行为背后的目的。她不时提出问题,另外两人则客客气气地详加解答。
客气渐渐变成了亲密,皮波和利波说起话来也不避着她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分析、猜测,什么都说:坡奇尼奥为什么做出某种古怪举动,他们说的那些奇怪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让人费解。这门研究坡奇尼奥的学问还没有多长历史,所以不久以后,即便依靠二手资料,娜温妮阿也能成为专家,并提出某些新鲜见解。皮波对她大加赞许:“说到底,我们都是在黑暗中摸索。”
皮波可以看出今后会发生什么事。利波悉心培养出的耐心细致,在他的同龄人眼里,这种性格未免过分冷淡,不够积极。社交方面甚至连皮波都比他强。娜温妮阿的冷漠更加外露,但从孤立的彻底程度而论,两人实在是半斤八两。可是现在,对坡奇尼奥的共同兴趣将两个年轻人联系在了一起。除了皮波自己,他们的话题还有谁能理解呢?
两人在一起很开心,会因为某些没有哪个卢西塔尼亚人能明白的笑话笑得眼泪流出来。猪仔们替森林里每一棵树都起了名字,利波也学他们的样,开玩笑地给工作站里每样家具取名字,每过一阵子便宣布某样家具今天心情不好,别烦人家。“别坐在查尔身上,她来月经了。”他们未见过女性猪仔,男性猪仔们提起她们时总是带着宗教似的敬畏情绪。娜温妮阿虚构了一位地位无比尊崇、脾气尖酸刻薄的猪仔老祖母。娜温妮阿模仿她的语气写了不少开玩笑的文章。
生活中当然不全是欢笑,也有困难、忧虑。每过一段时间,三个人便会产生真正的恐惧,担心自己的行为触犯了星际议会的严令——使坡奇尼奥的社会发生了重大改变。不用说,这类事总是鲁特惹的。这个家伙总是固执地问许多难以回答的问题,比如:“你们人类肯定还有其他城市,不然怎么可能有战争?你们又不会跟我们‘小个子’打,杀‘小个子’不光彩。”皮波只好向他大说一通诸如人类永远不会杀害坡奇尼奥之类的话。尽管他知道鲁特问的根本不是这个。
皮波多年前就知道坡奇尼奥了解“战争”这个概念,但当鲁特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利波和娜温妮阿一连激烈争论了几天,讨论鲁特的话证明了什么:猪仔们是喜欢打仗,还是仅仅认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鲁特给了他们许多信息,有些重要,有些无关紧要,还有许多重要与否无从判断。从某种意义上说,鲁特自己就是明证,证明禁止外星人类学家向猪仔提问的策略是明智的。问题会暴露人类的意图,从而暴露人类的活动。从鲁特的问题中,他们得到许多收获,比鲁特给出他们问题的回答更有价值。
但最新信息不是来自鲁特的问题,而是他的一个推测。当时皮波正和其他猪仔在一起,看他们如何搭盖木屋。利波一个人和鲁特在一起。鲁特悄悄对他说:“我觉得我猜出来了。”鲁特说,“我知道皮波为什么还活着。你们的女人太笨了,不知道他是个聪明人。”
利波极力想弄明白对方这番没头没脑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鲁特脑子里在想什么?如果人类的女人更加聪明一点儿,她们会把皮波杀了?听猪仔说起杀戮的事儿挺让人担心的——这个信息显然极其重要,可利波不知应该如何是好。他又不能把皮波叫来帮忙,鉴于鲁特显然是想趁皮波不在时单独跟利波探讨这个问题。
见利波没答话,鲁特继续道:“你们的女人,她们没力气,又笨。我跟别人这么说,他们说我应该问问你。你们的女人没发现皮波是个聪明人,对不对?”
鲁特的样子异常兴奋,呼吸急促,不断揪扯着手臂上的毛,一次揪下来四五根。利波只好想个办法回答他。“很多女人不认识他。”
“那她们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应该死呢?”鲁特又问。接着,突然间,他不动了,放开嗓门大叫道:“你们是卡布拉!”
皮波这时才走进视野。他不知那声叫喊是怎么回事。皮波一眼便看出利波陷入了窘境,不知如何是好。可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刚才那场对话,他该怎么帮他?他只知道鲁特在嚷嚷说人类——或者至少他和利波——有点像当地草原上那种群居的食草大动物。皮波连鲁特是高兴还是愤怒都看不出来。
“你们是卡布拉!你们说了算!”他指着利波,接着又指着皮波,“你们的光荣不由女人定,你们自己决定!和战斗时一样,任何时候都和战斗时一样,你们自己决定!”
鲁特说的什么皮波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他看到所有坡奇尼奥都定住了,一动不动,活像树桩子,等待着他或者利波的回答。利波显然被鲁特的古怪行为吓呆了,不敢做出丝毫反应。这种情况下,皮波别无选择,只好说出事实。毕竟,这个事实相对而言是显而易见的,对人类社会来说这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信息。当然,透露这种信息仍然违背了星际议会的法令,但不予回答的后果可能更加严重,皮波只好说出事实。
“女人和男人一同决定,或者自己决定自己的事。”皮波道,“人类的事要靠自己做主,不能由一个人替另一个做决定。”
显然这正是所有猪仔期待的答复。“卡布拉!”他们乱嚷起来,一遍又一遍吵个不停,接着又冲向鲁特,围着他又蹦又跳。他们将他抬了起来,扛着他冲进树林。皮波想跟上去,但两个猪仔挡住他,连连摇头。这是个人类姿势,他们以前学会的。不过对猪仔而言,这个姿势的含义强烈得多,这是在严禁皮波跟上去。他们这是到女性那里去,那个地方坡奇尼奥们老早就告诉过人类,不准他们去。
回家路上,利波汇报了事情的起因。“知道鲁特是怎么说的吗?他说我们的女人虚弱又笨。”
“这是因为他没见过咱们的市长波斯基娜,或者你母亲。”
利波笑起来。她母亲康茜科恩是殖民地卷宗库的管理员,涉及卷宗的事完全由她说了算。只要走进她的领地,你就得俯首帖耳听她的吩咐。利波这么一笑,恍惚间觉得忘了什么事,某个很重要的想法,跟当时说的事有关。两人继续谈着,不一会儿利波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甚至连忘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猪仔们敲击树干的声音整整响了一个晚上。皮波和利波相信他们是在举行某种庆祝仪式。声音像大锤擂大鼓,这种事可不常见。这个晚上的庆祝仿佛无休无止。皮波和利波估计,会不会人类两性平等的榜样给雄性坡奇尼奥带来了某种获得解放的希望。“我想这算得上是对坡奇尼奥生活方式的重大改变。”皮波心情沉重地说,“如果发现我们造成了猪仔社会的重大变化,我只好向上汇报,议会很可能下令暂停人类与坡奇尼奥的接触。可能许多年都不得接触。”这种念头让人沮丧:老老实实的态度可能导致他们从此无法从事自己的工作。
早上,娜温妮阿陪着两人走向围栏的大门。围栏很高,将人类居住的坡地与猪仔所在的遍布森林的小山分隔开来。皮波和利波还在互相安慰,说以当时的情况,没人能想出别的应对方法。两人说着说着放慢了脚步,娜温妮阿走在了前头,第一个来到门边。父子俩过来时,她指着距大门三十米开外的小丘,上面刚刚清理出一块红色的空地。“那片地面是新辟出来的。”她说,“好像放着什么东西。”
皮波打开大门。年轻的利波动作比父亲敏捷,跑在前头去看那东西到底是什么。突然间,他在那块空地边缘停住了脚步,身体僵直,一动不动,瞪着摆在那里的东西。皮波赶上几步,同样愣在那里。娜温妮阿感到一阵恐惧,心中一紧,担心利波出事,不顾禁令奔出大门。只见利波一下子跪倒在地,摇晃着脑袋,拼命揪扯着自己的鬈发,失声痛哭起来。
鲁特四肢摊开,躺在清空的地面上。他的内脏被掏空了,下手的人非常细心,每一件脏器都被精心摘除下来,连同折断的四肢,对称地摆放在血迹已干的土地上。无论是脏器还是四肢,没有一件彻底与躯体切断,而是藕断丝连,丝丝缕缕仍与躯干相连。
利波的恸哭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娜温妮阿跪在他身旁,搂着他,摇晃着他,尽力使他平静下来。皮波没有不知所措。他掏出自己的小型照相机,从各个角度拍摄,电脑可以根据这些照片对这一事件做出详尽分析。
“他们做这些事时他还活着。”利波过了很久才缓过劲来。即使到这个时候,他的话仍然说得很慢,很吃力,很小心,仿佛是个刚刚学会这种语言不久的外国人。“地上这么多血,溅得这么远——他们剖开他时,他的心脏还在跳动。”
“这个问题咱们以后再讨论。”皮波道。
就在这时,昨天忘记的那件事出现在利波的脑海,近乎残忍的清晰。“是鲁特说的女人的事。雌性决定雄性什么时候死。他告诉我了,但我——”他不说话了。当然,他什么都不能做,法律要求他袖手旁观。就在这时他想明白了,他憎恨这种法律。如果法律允许这种事发生在鲁特身上,那就是法律混账。假如鲁特是个人,你不能站在一边看着这种事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原因仅仅是你要研究他。
“他们没有羞辱他。”娜温妮阿说道,“我有把握,因为他们爱树。看见了吗?”鲁特敞开的胸腔里并不是空无一物,正中的位置上种着一棵小树苗。“他们种了一棵树,标出他死亡的地点。”
“现在我们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会替这些树取名字。”利波恨恨地说,“凡是他们活活折磨死的猪仔,他们都种一棵树当作墓碑。”
“这片森林可不小啊。”皮波平静地说,“提出假设应该有个分寸,至少应该稍稍有点可能性才行。”镇定、理智的语气让两个年轻人平静下来,他的话提醒大家认识到,即使在这种时刻,他们仍然是科学家。
“我们怎么办?”娜温妮阿问道。
“应该立即让你回围栏里去。”皮波道,“法律禁止你走出围栏。”
“可——可我说的是尸体,我们该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做。”皮波答道,“坡奇尼奥做了坡奇尼奥应做的事,不管他们的理由是什么。”他扶着利波站起来。
利波一时有点摇晃。他倚在另外两人身上迈了几步。“我都说了些什么呀!”他轻声道,“我连自己说的哪些话害了他都不知道。”
“责任不在你。”皮波说,“是我的责任。”
“什么?你认为他们的什么事都应该由你负责吗?”娜温妮阿厉声道,“你以为他们的世界围绕着你转?你自己也说过,这件事是猪仔们做的,猪仔们自有他们的理由,不管这种理由是什么。我只知道这不是头一回——他们手法太麻利了,不可能是初学乍练。”
皮波的回答有点黑色幽默:“利波,咱们这下子可毁了。按理说,娜温妮阿应该对外星人类学一窍不通才对。”
“你说得对。”利波说,“不管引起这件事的原因是什么,这种事他们从前干过。这是他们的风俗。”他尽了最大努力以平静的态度说出这些话。
“这就更糟了,对不对?”娜温妮阿说,“把开膛破肚看成家常便饭。”她望了望从小山顶开始向外蔓延的森林,心想,不知这些树中有多少植根于血肉。
皮波通过安塞波发出了自己的报告,电脑当即将这份报告标识为最紧急。现在,应不应该中止与猪仔的接触就交给监督委员会来决定了。委员会没有发现卢西塔尼亚上的外星人类学家犯了什么重大错误。“鉴于未来某一天可能有女性出任外星人类学家,隐瞒人类的两性区分是不现实的。”委员会的结论指出,“我们认为你们的行动是理智和审慎的。我们的结论是:你们在无意间见证了卢西塔尼亚原住民之间的一场权力斗争,这场斗争以鲁特的死亡告终。你们应当以审慎的态度继续你们与原住民的接触。”
结论洗清了他们的责任,但这一事件仍然对他们造成了巨大冲击。利波从小就知道猪仔,从父亲口里听说了他们的许多故事。除了自己的家庭和娜温妮阿以外,鲁特是他最熟悉的人。利波一直过了好些天才重新回到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过了好几周才重新走进森林与猪仔们接触。猪仔们的表现好像根本没出什么事,没有谁提到鲁特,皮波和利波当然更不会提。从人类一方看,变化还是有的。和猪仔们在一起时,皮波和利波再也不会远远分开,他们紧挨在一起,最多只相距几步之遥。
黑暗比光明更容易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那一天的痛苦和悔恨将利波和娜温妮阿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现在,他们觉得猪仔们与人类群体一样,很危险,其行为不可预知。皮波和利波之间也出现了问题,无论他们怎么安慰对方,这个问题总是悬在两人之间:那一天的事到底是谁的过错?所以现在,利波的生活中只有娜温妮阿才是最可信赖的,而娜温妮阿的感受与利波完全一样。
虽然利波有母亲,有兄弟姐妹,皮波和利波每天也总是回家,回到他们身边去,但利波和娜温妮阿两人都把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当成了暴风雨中的一个孤岛,皮波则是孤岛上的普洛斯彼罗[8],可亲可敬,但毕竟与两个年轻人之间存在一定距离。皮波心想,难道坡奇尼奥是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的精灵阿丽儿,庇护着爱侣们抵达幸福的归宿?或者他们是那出戏剧中的小妖卡利班,难以控制,随时随地都会做出邪恶的举动?
几个月过去了,鲁特的死渐渐成了回忆。笑声又回来了,也许不像从前那么无忧无虑。两个年轻人这时已经到了十七岁,两人对前途充满信心,时常谈论起他们五年、十年、二十年以后的生活。皮波从来没有费心打听两人的婚姻计划。他想,这两个人毕竟从早到晚都在学习生物学,总有一天,他们会自然而然地结为稳定的、为社会承认的人生伴侣。至于现在,就让他们把精力花在解开坡奇尼奥交配的谜团上吧——确实是个谜团,因为男性猪仔不存在可辨识的生殖器官。两人不断争论着坡奇尼奥是如何混合其遗传基因的,这种争论总是以黄笑话告终。为了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皮波把自我控制能力发挥到了最大限度,才没有大笑出声。
于是,在那短短的几年间,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成了两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的福地,在其他任何环境中,这两个人只能孤独终老,隔绝于人群。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想到,这种福祉会骤然中断,一去不回,同时给数以百计的人类世界带来巨大损失。
事件的开始简简单单、普普通通。娜温妮阿在研究当地芦苇种子的基因结构,这种芦苇长在河边,靠风力吹送播撒种子。娜温妮阿发现,造成德斯科拉达瘟疫的亚细胞物质也存在于苇种里。她将其他几种细胞物质调入终端。模型出现在终端上方的空中,它们都含有德斯科拉达亚细胞物质。
她呼叫正在审阅昨天与坡奇尼奥交流记录的皮波。电脑飞速运行,比较她的各种细胞样本,不考虑这些细胞的功能和取自哪种生物。所有外星细胞均含有德斯科拉达亚细胞体,电脑证实,这些亚细胞体的化学成分完全一样。
娜温妮阿本以为皮波会点头赞许,告诉她这个实验结果很有意思,也许还会做出某种假设。可是没有。皮波坐下来,重做了一遍实验,问了她几个有关电脑比对的问题,接着又问她德斯科拉达病原体是如何起作用的。
“爸爸妈妈从前没有发现瘟疫是如何触发的,只知道德斯科拉达组织释放出一种微量蛋白质,或许应该称为伪蛋白质,这种物质攻击基因分子,从一端开始,拆开基因链。所以人们才称之为德斯科拉达——融解,拆散。它也能拆散人类基因。”
“给我演示一下,看它在外星细胞中起什么作用。”
娜温妮阿开始进行电脑模拟。
“不,不仅仅对基因物质起作用——整个细胞环境都受它的影响。”
“只在细胞核中。”娜温妮阿说道。她扩大模拟范围以容纳更多变量。这一次电脑的运行速度慢下来了,它每秒钟要运算数以百万计的细胞核物质的分布情况。在芦苇种子里,只要一条基因链分解开来,周围的蛋白质立即附着在打开的基因链上。“在人体上,DNA试图重组,但蛋白质随意插进基因链中,所以,一个个细胞乱成一团,有时开始有丝分裂,就像癌细胞;有时死了。最要命的是,在人类身体中,德斯科拉达能够以极高速度进行自我复制,插进一个又一个正常细胞。当然,每一种本地生物的细胞中早已包含德斯科拉达亚细胞物质。”
皮波好像根本没注意她说了些什么。德斯科拉达完成了在芦苇的基因分子中的复制过程,皮波检查着一个个细胞。“没有区别,完全一样。”他说,“完全是同一种东西!”
娜温妮阿没有立即明白他的话。什么与什么完全一样,她也没时间问。皮波已经站起身来,抓起外套,冲向门口。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跟利波说,他不用跟我来,把模拟过程演示给他看。考考他,看他在我回来之前能不能想出名堂。他会明白的——这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至关重要的答案,是一切问题的答案。”
“告诉我!”
皮波大笑起来。“别想偷奸耍滑。如果你看不出来,利波会告诉你的。”
“你上哪儿去?”
“这还用说!去问问猪仔。问他们我的想法对不对。不过就算他们撒谎,我也知道我是对的。一个小时后我要是还没回来,就是在雨地里滑了一跤,摔断了腿。”
利波没来得及看电脑模拟。市政规划委员会的会议开得太久了,大家对是否扩大牛栏面积争执不下。散会以后利波还得去商店买这一周的日用品。等他回到工作站,皮波已经出去了四个小时,天色暗下来,外面的雨已经变成了雪。两人马上出门寻找皮波。他们很担心,这个时候在森林里找人,说不定会花上几个小时。
没花多长时间,他们便找到了他。风雪中,他的尸体已经变得冰冷。猪仔们这一次连一棵树都没替他栽。
[1]本书对生命形式的分类:生人——人类,与我们同处一个星球、一个世界,只不过来自外地;异乡人——来自不同星球的人;异族——另一种族的智慧生命,可以视同人类;异种(贬义)——包括一切动物,人类无法与之交流的别种智慧生命也包括在这一类中,是真正异化于人、无法沟通的生命。
[2]斯塔克语(Stark):作者杜撰的人类通用语,源于英语。
[3]书中有时用Xenologer,有时用Zenador,后者是葡萄牙语。译文无法区别,均统一译为“外星人类学家”。
[4]堂娜(Dona):西班牙语中对女性的尊称,与之对应,对男性的尊称为“堂”。
[5]修会:天主教徒的一种组织,与修道院不同。详见第十章注。>修会:天主教徒的一种组织,与修道院不同。详见第十章注。
[6]宣福礼:天主教宣布死者已经升天,得到上帝赐福的仪式。
[7]卡布拉:西班牙语Cabras(山羊),作品中杜撰的卢西塔尼亚星球上的一种大型食草群居动物。
[8]普洛斯彼罗: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的人物,孤岛上的半神。
CHAPTER02特隆海姆
我极为遗憾地通知您,我无法遵照您的嘱托,为您提供更为详尽的有关卢西塔尼亚原住民的婚姻习俗的资料。这种资料的缺失一定使您深为不满,否则您不会要求外星人类学研究委员会批评我未能与您的研究工作保持良好的协作关系。
对外星人类学感兴趣的学者抱怨我未能通过观察坡奇尼奥的行为方式取得更详尽的资料,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敦请他们重读法律对我们的约束:实地考察时我不得带领超过一名助手;我不得向他们提出包含人类期望的问题,以免他们模仿我们提出类似问题;我不得主动向他们提供信息,以求对方做出相应举动;我一次逗留在他们中间的时间不得超过四个小时;除了随身衣物外,我不得在他们在场的情况下携带任何技术产品,包括照相机、录音机、电脑,我甚至不得携带人工制造的纸和笔;我也不得在他们没有发现我的情况下隐蔽地观察他们。
用一句话来解释:我无法告诉您他们的繁殖习惯,因为他们没有选择当着我的面交配繁殖。
您的研究工作当然无法顺利开展!我们有关坡奇尼奥的结论当然是荒谬的!如果我们在卢西塔尼亚研究人员所受到的约束条件下观察人类的大学,我们肯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人类是不繁殖的,不组成血亲家庭,人类成员的毕生工作就是使我们的幼虫——学生——成长为成年的教授。我们甚至可能得出教授在人类社会中具有重要意义的荒唐结论。高效率的研究调查将迅速揭露类似结论的不准确性,但在对坡奇尼奥的考察工作中,高效率的研究调查是绝对不允许的,我们甚至连考虑这种可能性的权利都没有。
人类学从来不是一门精密的科学——观察者从来不是他所研究的社会的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参与者。但这是这门学问先天具有的局限。而在卢西塔尼亚,我们受到的限制是人为强加的,因此我们的工作受到极大阻挠,连带受到阻挠的还有您的研究。以目前的研究进展,我们也许应该将我们的疑问做成问卷,静待他们发展到能写作学术论文的阶段时,再来回答我们的问题。
——若昂·菲盖拉·阿尔瓦雷斯[1],
给西西里大学,米兰校区,伊特鲁里亚
佩特罗·古阿塔里尼教授的回信,
去世后发表于《外星人类学研究》,22:4:49:193
皮波之死造成的冲击并不仅仅局限于卢西塔尼亚。这个消息迅速通过安塞波传遍了人类世界。在安德指挥下的异族屠灭之后,人类发现的唯一一种外星智慧生命,将一个致力于观察研究他们的人类成员折磨至死。几个小时之内,学者、科学家、政治家和新闻记者纷纷登场,发表见解。
大多数人的意见迅速取得一致:这是一次偶然事件,发生在人类不了解的环境中,这一孤立事件并不能说明星际委员会制定的相关政策是错误的。正相反,迄今为止只有一例人类成员死亡,说明这种几近不作为的政策是明智的。因此,我们不应该采取任何行动,除了稍微降低观察密度之外。皮波的继任者将得到指令,对猪仔的观察不得多于隔天一次,一次时间不得超过一个小时。他不得要求猪仔解释对皮波的所作所为。过去的不作为政策更加强化了。
大家十分关心卢西塔尼亚殖民地人民的精神状态。通过安塞波向他们发送了许多娱乐程序。即使十分昂贵,但现在已经顾不上了,重要的是转移殖民地人民的注意力,使他们不致过分受到这次暴力谋杀的影响。
此后,异乡人能够提供的有限帮助都已提供。他们当然是异乡人,与卢西塔尼亚的距离以光年计。各人类世界的居民重新返回自己的日常生活之中。
卢西塔尼亚之外,五千亿人中,只有一个人将皮波的死视为自己生活中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冰封雪拥的特隆海姆星球赤道附近,一面刀削斧劈的峭壁上有一道缓坡,安德鲁·维京就坐在那里,俯瞰着下面的花岗岩石。他现在是号称北欧文化的传承者雷克雅未克大学城的一名死者代言人。现在这里是春天,雪线正慢慢后退,星星点点的绿草鲜花向太阳探出头来。安德鲁坐在一座小山顶上,沐浴在阳光里,身边是十来个学习星际殖民史的学生。学生们正热烈地探讨着虫族战争中人类的绝对胜利是不是人类向星际扩张的必要前奏。安德鲁心不在焉地听着。这类讨论通常会很快变成对恶魔安德的斥责,正是这个人,指挥着星际舰队彻底毁灭了虫族。安德鲁的思想不太集中,倒不是觉得这种讨论乏味,当然他也不想过分关注这种探讨。
就在这时,他耳朵里的宝石状植入式微型电脑向他通报了卢西塔尼亚外星人类学家皮波的死讯。安德鲁一下子警觉起来。他打断了学生们的争论。
“你们对猪仔了解多少?”他问道。
“他们是我们人类重获救赎的唯一希望。”一个学生回答,他信奉加尔文教派,这个教派的教规比路德教派更加严格。
安德鲁的视线转向普利克特,他知道这个学生最受不了神学观点。“他们的存在不是为了实现人类的任何目的,包括人类的救赎。”普利克特轻蔑地说,“他们是真正的异族,和虫族一样。”
安德鲁点点头,但皱起眉头。“你用了一个还没有成为通用语的词。”
“它会成为通用语的。”普利克特说道,“到了现在这个时代,特隆海姆的每一个人,各人类世界上的每一个北欧人,都应该读过德摩斯梯尼的《乌坦:一个特隆海姆人的历史》。”
“我们该读,但没读过。”一个学生叹了口气。
“代言人,求求你让她闭嘴吧,别这么大摇大摆炫耀了。”另一个学生说道,“坐在地上还能大摇大摆,女人中只有普利克特一个人有这个本事。”
普利克特闭上眼睛。“斯堪的纳维亚语系将与我们不同的对象分为四类。第一类叫乌能利宁——生人,即陌生人,但我们知道他是我们同一世界上的人类成员,只不过来自另一个城市或国家。第二类是弗拉姆林——异乡人,这是德摩斯梯尼从斯堪的纳维亚语的‘弗雷姆林’这个词中变异生成的一个新词。异乡人也是人类成员,但来自其他人类世界。第三类叫拉曼——异族,他们是异族智慧生物,但我们可以将他们视同人类。第四类则是真正异于人类的瓦拉尔斯——异种,包括所有动物,他们也是活的有机体,但我们无法推测其行为目的和动机。他们或许是智慧生物,或许有自我意识,但我们无从得知。”
安德鲁发现有些学生产生了怨恨情绪,他指出这种情绪,说道:“你们以为自己的怨恨情绪是对普利克特的傲慢不满。但普利克特并不傲慢,她只是表述得很清晰。你们其实是感到羞愧,因为你们连德摩斯梯尼有关你们自己人的历史著作都没有读过。可是你们却将这种羞愧转化成为对普利克特的怨恨。为什么?因为她没有同样的罪性。”
“我还以为代言人不相信基督教的原罪观念呢。”一个小伙子不满地说。
安德鲁笑了。“你是相信原罪的,斯提尔卡,信仰是你各种行为的源流。所以,原罪在你心中。为了了解你,我这个代言人必须相信原罪。”
斯提尔卡不肯认输。“刚才说的一大堆,生人呀,异乡人呀,异族呀,异种呀,这些跟安德的异族屠灭有什么关系?”
安德鲁看着普利克特。普利克特想了一会儿,说:“这些概念跟我们刚才愚蠢的讨论有关系。将异于我们的生物分类之后,我们理应看出安德并不是个真正的异族屠灭者。因为在他摧毁虫族的时候,我们只把虫族看成彻头彻尾异于人类的异种。只是在许多年以后,第一位死者代言人写下了那本《虫族女王和霸主》,人类到那时才明白虫族根本不是异种,他们只是异族。在此之前,虫族与人类之间是互不了解的,完全不理解对方的一切。”
“异族屠灭就是异族屠灭。”斯提尔卡固执地说,“安德不知道他们是异族,这个事实并不能让虫族复活。”
斯提尔卡毫不妥协的态度让安德鲁叹了口气。雷克雅未克的加尔文信徒有个习惯,在判断一种行为对错与否时完全不考虑人的动机。他们说,行为本身便具有正确与错误之别。而死者代言人却认为对错之分全在于行为者的动机,不在于行为本身。因此,像斯提尔卡这样的学生对安德鲁十分抵触。不过安德鲁并不责怪这种抵触情绪,他理解这种情绪背后的行为动机。
“斯提尔卡、普利克特,现在我提出一种新情况,供你们思考。我以猪仔为例,他们会说斯塔克语,有些人类成员也能说他们的语言,双方可以交流。现在,假设我们发现,他们将我们派去研究他们的外星人类学家折磨至死,我们的人没有挑衅他们,事后他们也不做出任何解释。”
普利克特不等他说完便抢过话头:“我们怎么知道他们没受挑衅?我们觉得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在他们看来完全可能是一种无法忍受的侮辱。”
安德鲁笑道:“就算是这样。但那位外星人类学家对他们完全无害,说得极少,也没有给他们造成损失。从任何我们可以理解的标准来看,他都不应该落得个惨死的下场。有了这种无法解释的谋杀,难道我们不应该将猪仔视为异种,而不是异族吗?”
这次抢话头的是斯提尔卡。“谋杀就是谋杀,讨论异族或是异种没有意义。如果猪仔犯下谋杀的大罪,他们就是邪恶的,和过去的虫族一样邪恶。行为是邪恶的,做出行为者必然也是邪恶的。”
安德鲁点点头。“棘手的地方就在这里。这种行为当真是邪恶的吗?或许,在猪仔们看来,不仅不邪恶,反而是一件大大的好事。那么,我们应该把猪仔们看成异族还是异种?先别说话,斯提尔卡。你们加尔文教派的教条我一清二楚,但是,就算约翰·加尔文在世,他也会将那些教条斥为愚不可及。”
“你怎么知道约翰·加尔文会?”
“因为他死了。”安德鲁厉声喝道,“所以我有资格替他出头代言!”
学生们都笑了,斯提尔卡气呼呼地不开腔了。小伙子其实挺聪明,安德鲁料定他的加尔文主义信仰撑不到他研究生毕业。当然,抛弃这个信仰的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
“Talman,代言人,”普利克特说,“你说得仿佛这种假设情况当真出现了一样,难道猪仔们真的杀害了外星人类学家?”
安德鲁沉重地点点头。“是的,是真的。”
太让人不安了:三千年前虫人冲突的巨响又回荡在大家的脑海中。
“好好看看这种时候的你们。”安德鲁说,“你们会发现,在对异族屠灭者安德的憎恶之下,在对虫族之死的痛悼之下,还埋藏着某种东西,某种丑恶的东西:你们害怕陌生人,无论他是生人还是异乡人。只要你们知道他杀死了某个你认识、尊敬的人,你们就再也不会在意他的外形了。从那一刻起他就成了异种,甚至更邪恶,成了嘴里淌着涎水、出没于夜间的可怕的野兽。如果你握着村里唯一一杆枪,吞噬过你伙伴的野兽又一次闯进了村子,你是扪心自问,是认为野兽们也有生存权而什么也不做呢,还是立即行动,拯救你的村庄,拯救那些你熟识的信赖你的村民?”
“照你的观点,我们应该马上干掉猪仔,哪怕他们根本处于无力自卫的原始阶段!”斯提尔卡吼叫了起来。
“我的观点?我有什么观点?我只不过问了一个问题。一个问题还成不了观点,除非你觉得自己知道答案。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斯提尔卡,你还不知道答案。大家好好想想吧。下课。”
“我们明天继续讨论吗?”学生们问。
“只要你们愿意。”安德鲁答道。但他知道,就算学生们明天继续讨论,他也不会参加了。对他们来说,异族屠灭者安德只是哲学辩驳中的一个话题,毕竟,虫族战争已经是三千多年前的往事了。以星际法律颁布之日为起始年,现在已是新元1948年了,安德消灭虫族则早在纪元前1180年。但对安德鲁来说,战争并不那么遥远。他航行星际的时间太多了,他的学生穷极想象也想象不出来。从二十五岁起,他就从未在一颗行星上停留超过六个月时间,直到现在这个特隆海姆星球。在世界与世界之间以光速旅行,他像石片掠过水面一样从时间的水面掠过。在他的学生看来,这位死者代言人肯定不会超过三十五岁,但他却清楚地记得三千年前的往事。对他来说,这些事件仅仅发生在二十年前,他岁数的一半。学生们丝毫不知道他们有关安德的问题如何咬啮着他的心,他又如何早已想出了上千个不能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学生们只知道他们的老师是一位死者代言人,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的姐姐华伦蒂发不出“安德鲁”这个音,于是管他叫安德——一个在他十五岁前便已响彻全人类的名字。让不肯原谅人的斯提尔卡和喜爱条分缕析的普利克特去争论安德是对是错吧。对安德鲁·维京——死者代言人而言,这完全不是个学术问题。
现在,走在山坡上,脚下是潮湿的草地,周围是清冷的空气,安德——安德鲁、死者代言人——想的只是猪仔的问题:无缘无故犯下杀人重罪,和第一次虫族遭遇人类一模一样。难道这是无法避免的吗?陌生者相遇,会面的标志必然是鲜血?过去的虫族把杀人不当回事,因为他们的头脑是集团思维,单独的个体只相当于一片指甲、一根毛发。对他们来说,杀掉个把人类成员只是给人类送个信,通知我们他们来了。猪仔们的杀人理由会不会与此相似?
但他耳朵里给他送来消息的那个声音还说到折磨,一种具有某种仪式意味的谋杀,与此前屠杀他们自己的一个成员的情形相仿。猪仔们不是集团思维,跟虫族不一样。安德·维京需要弄清他们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外星人类学家的死讯的?”
安德转身一看,原来是普利克特。她没有回学生居住的岩室里去,而是尾随着他。
“哦,就在我们讨论的时候。”他指指自己的耳朵。植入式电脑十分昂贵,但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上课前我刚刚查过新闻,当时还没有这个消息。安塞波传来报告,再转达到新闻界,如果有重大消息,新闻里一定会事先预告的。你的消息肯定直接源于安塞波报告,比新闻界更早。”
普利克特显然觉得自己掌握了一个秘密,说实话,她的确逮到了一个秘密。“只要是公开信息,代言人的优先接触级别很高。”他回答。
“有人请求你为死去的外星人类学家代言吗?”
他摇摇头。“卢西塔尼亚是天主教社会。”
“我正是这个意思。”普利克特说,“他们那儿没有死者代言人。不过,如果一位居民提出要求,这种要求他们是无权回绝的,他们只能请求别的世界派去一位代言人。离卢西塔尼亚最近的人类世界就是特隆海姆。”
“没有人提出这种要求。”
普利克特拽住他的衣袖。“你为什么到特隆海姆来?”
“这你也知道,我来替乌坦代言。”
“我还知道你是和你姐姐华伦蒂一块儿来的。她当老师可比你受欢迎得多,她用答案来回答别人提出的问题,而你呢,却是用更多的问题来回答问题。”
“因为她知道答案。”
“代言人,你一定得告诉我。我查过你的资料——我对你非常好奇——包括你的姓名、你是什么地方的人。结果你的一切信息都是绝密,深不见底,我连这些秘密的保密级别都查不出来。恐怕连上帝也无权查看你的生平故事。”
安德抓住她的双肩,向下盯着她的眼睛。“秘密等级我可以告诉你,但跟你无关。”
“你肯定是个大人物,比大家猜测的更重要,代言人。”她说,“安塞波的报告第一个给你,然后才轮得到其他人,对吗?而且没人有权调阅有关你的信息。”
“因为从来没人有调阅的兴趣。你的兴趣打哪儿来的?”
“我也想成为一名代言人。”
“那就回去努力吧。电脑会培训你,这一行不是一种宗教,不需要死记硬背教条。去吧去吧,别缠着我不放。”他放开她,轻轻一推。她摇晃了一下,看着他大步走开。
“我想为你代言。”她哭了起来。
“我还没死呢。”他回头喊道。
“我知道你要上卢西塔尼亚去!我知道!”
那么,你知道的比我多,安德不出声地说。他走着,轻轻颤抖着,尽管阳光灿烂,他还穿了御寒的三重套头衫。过去他没想到普利克特还是个这么冲动的人,她赶来跟他说话显然是想表达对他的感情。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这姑娘如此渴望,这种想法使他感到害怕。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来没有与任何人产生亲密联系,除了他的姐姐华伦蒂。当然还有他为之代言的死者。他的生活中所有对他具有重要意义的人都早已死去,他们与他和华伦蒂之间隔着多少个世纪,多少个世界。
一想到把自己的根扎在特隆海姆的冻土里,他心里就涌上一阵不快。普利克特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无所谓,他是不会给的。好大的胆子,竟然对他提出要求,仿佛他属于她似的。安德·维京不属于任何人。只要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她一定会和其他人一样对他无比憎恨,憎恨这个异族屠灭者。或许她会崇拜他,将他当作人类的救星?安德还记得,人们过去就是那样待他的。他对这种待遇同样不感兴趣。现在,人们只知道他的职业,称他代言人、Talman、Falante、Spieler——都是一个意思,只是说话者的语言不同、国别不同、世界不同。
他不希望世人知道他。他不属于他们,不属于人类。他肩上另有使命,他属于别的东西。不是人类,也不是杀人的猪仔。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1]原文为皮波的葡萄牙语名字,Jo?o Figueira Alvarez。
CHAPTER03利波
观察饮食:发现的原住民食物玛西欧斯虫是一种生活在本地梅尔多纳藤上的小虫。有时还发现他们咀嚼卡匹姆草的叶片。少数情况下他们把梅尔多纳藤的叶片混合着玛西欧斯虫一同食用。
除此之外,我们从未发现他们食用任何别种食物。娜温妮阿分析了以上三种食物——玛西欧斯虫、卡匹姆草、梅尔多纳藤叶,结果令人吃惊。坡奇尼奥或者不需要多种蛋白质,或者时时处于饥饿状态。他们的食物结构中许多微量元素严重缺乏,钙的摄入量也非常低。我们猜想钙质在他们骨骼中所起的作用和在人类骨骼中不一样。
纯粹的推测:我们无法取得坡奇尼奥的组织样本,有关猪仔的解剖和生理结构的知识完全来自我们拍摄的被剖开的名为鲁特的猪仔的照片。我们发现了一些明显的突出特征。猪仔们的舌头异常灵活,我们能够发出的声音他们都能发出,此外他们还能发出许多人类无法发出的声音。进化出这种特殊的舌头必有原因,也许是为了在树干或地面上探索昆虫巢穴。不过即使早期猪仔有过这种行为,现在他们也已经不再这样做了。此外,他们脚和膝盖内侧的角质层使他们擅长爬树,仅凭双腿就能使身体停留在树干上。但是为什么会进化出这种身体结构?为了躲避天敌?卢西塔尼亚并不存在足以危害他们的大型食肉兽。为了上树搜寻藏身于树干内的昆虫?这可以解释他们的舌头,可这些昆虫在哪儿呢?当地只有两种昆虫:吸蝇和普拉多虫,两种都不会钻进树干,再说猪仔们也不以它们为食物。他们吃的玛西欧斯虫比较大,栖身于树干表面,捋一捋梅尔多纳藤就可以轻而易举采集到手。他们根本没有爬树的必要。
利波的猜测:舌头和用于攀爬大树的身体组织在一个不同的环境中进化而来,他们在那个环境中的食物范围比较广,其中包括昆虫。由于某种原因——长期冰封?迁移?瘟疫?环境发生了重大改变,从此不再有钻进树干内部的虫子等等。也许环境的变化使所有大型食肉动物灭绝了。这种猜测可以解释为什么卢西塔尼亚的物种如此稀少,尽管这里的环境很适于生物发展。那场激变的发生年代可能并不久远——五十万年前?——当地生物或许没来得及针对新环境做出进化选择。
这种猜测很有诱惑力。以当地环境而言,猪仔们根本没有进化的必要。他们不存在竞争对手。他们在生态环境中所占据的位置完全可以由负鼠取代。这种无须调整适应的环境中怎么会进化出智力?不过,为了解释猪仔们单调无营养的食谱就创造出一场大灾难,这也许过分了些,不符合奥卡姆剃刀定律[1]。
——若昂·菲盖拉·阿尔瓦雷斯,
工作笔记4/14/1948,
死后发表于卢西塔尼亚
分裂派刊物《哲学之根》,2010-33-4-1090:40
波斯基娜市长一赶到工作站,这里的事就不归利波和娜温妮阿管了。波斯基娜惯于发号施令,她从不习惯给人留下反对的余地。别说反对,连对她的吩咐稍稍迟疑一下都不行。“你就留在这儿,哪儿也别去。”弄清情况后她便立即对利波说,“我一接到电话,马上就派人去了你母亲那儿。”
“我们得把他的尸体抬回来。”利波说。
“我已经给住在附近的男人传了话,让他们来帮一下忙。”她说,“佩雷格里诺主教正在教堂墓地做安葬遗体的准备。”
“我想一起去抬他。”利波固执地说。
“利波,请你理解,我们必须拍照,详细拍摄。”
“是我告诉你们这么做的,为了向星际委员会汇报。”
“你不应该去,利波。”波斯基娜权威的语气不容人反对,“再说,你还需要写报告。我们必须尽快通知议会。你能现在就写吗?趁着印象还深。”
她说得对。第一手报告只有利波和娜温妮阿才能写,写得越早越好。“我能。”利波说。
“还有你,娜温妮阿,你也要写观察报告。你们各写各的,不要互相讨论。人类世界等着呢。”
电脑标示出报告的等级,他们一面写,安塞波一面传,包括他们的笔误与勘误更改一并传送出去。在上百个人类世界上,外星人类学的专家们等待着。利波和娜温妮阿每打出一个字,他们就读一个字。电脑撰写的事件报告同时传给其他许多人。二十二光年之外,安德鲁·维京在第一时间获悉外星人类学家皮波被猪仔谋杀,得到消息的时候,卢西塔尼亚人甚至还没将皮波的尸体抬进围栏。
报告刚写完,利波立即再次被管事的人包围了。眼看卢西塔尼亚领导人愚不可及的抚慰宽解,娜温妮阿越来越替利波难过。她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只会加重利波的痛苦。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佩雷格里诺主教,他安慰利波的方法就是告诉他猪仔其实只能算动物,没有灵魂,所以他的父亲是被野兽咬死的,不是遭到谋杀。娜温妮阿恨不得冲他大嚷:就是说皮波的毕生工作根本一无是处,他研究的只不过是一群畜生?他的死亡不是谋杀,难道是上帝的旨意?为了利波,她忍住了。利波坐在主教身旁,一声不吭地点着脑袋,到头来凭着耐性打发了主教,比娜温妮阿大发一通脾气见效快得多。
修会下属的学校校长堂娜·克里斯蒂对他的帮助大得多。她很聪明,只询问他们发生的事。利波和娜温妮阿只有冷静分析才能回答她的问题,两人也因此减轻了痛苦。不过娜温妮阿很快就不作声了。大多数人只会反复说,猪仔们怎能干出这种事情,为什么;而克里斯蒂问的则是皮波做了什么,导致他的被害。皮波做了什么娜温妮阿知道得最清楚:他一定是告诉了猪仔他从娜温妮阿的电脑模拟中得出的发现。但她没有说。利波好像也忘了几小时前他们出发寻找皮波时,娜温妮阿匆忙间告诉他的情况。他没朝电脑模拟出来的模型看一眼。娜温妮阿觉得这样很好:她最担心的莫过于他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
市长带着方才抬回尸体的几个男人走进来,堂娜·克里斯蒂的问话被打断了。来人虽然穿着雨衣,但还是被淋得浑身湿透,身上溅满了稀泥。下雨真是件好事,冲掉了他们身上的血污。他们冲着利波点头致意,样子几乎接近鞠躬,带着歉意,还有几分敬意。娜温妮阿这时才明白,他们的恭敬态度不仅仅是招呼刚死了亲人的人时常见的小心翼翼。
一个男人对利波道:“现在你是这里的外星人类学家了。是不是?”对了,就是这句话。在米拉格雷,外星人类学家并没有什么官方规定的崇高地位,但却是特别受大家尊敬的人。这很正常,这块殖民地存在的全部理由就是因为外星人类学家的工作。现在,利波再也不是个孩子了。对人对事,他都要做出自己的决定,他有特权,他已经从殖民地生活的边缘地带进入了中心。
娜温妮阿觉得自己对生活的控制力正渐渐滑走。不该是这个样子,我应该在这里待上许多年,向利波学习,和利波同窗共读。生活应该这样才对。她早已经是个完全够格的外星生物学家了,在社会上有自己的地位,所以她不是嫉妒利波。只不过心中希望和利波一起,多当几年孩子,最好永远当下去。
但是现在,利波再也不会是她的同学了,不可能和她一道从事任何事了。突然之间,她清晰地认识到,利波才是这里的焦点。大家都在注意着他说什么、他想什么、他现在计划做什么。“我们不应该伤害猪仔。”他说话了,“甚至不应该把这个事件称为谋杀。我们还不知道我父亲做了什么,以至于激怒猪仔。这一点我以后再考虑。至于现在,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看来毫无疑问是正当的。在这里我们是陌生人,也许触犯了某种禁忌、某种习俗。父亲对这种事有思想准备,他早就知道存在这种可能。我想告诉大家的是,他死得很光荣,像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士,像失事飞船的飞行员。他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啊,利波,你这个平时默不作声的小伙子,脱离了青少年时代,成长为男子汉后却能如此滔滔雄辩。娜温妮阿觉得自己的痛苦更加深重了,她不能继续望着利波,她得看着别的地方——
她的视线落在了屋子里的另一双眼睛上,除了她自己,此时屋子里只有这双眼睛没有注视利波。这是个小伙子,高高的个子,很年轻,比娜温妮阿还小。她发现自己认识这个人,从前在学校时他低自己一个年级。有一次她去找校长堂娜·克里斯蒂,为他辩护。他叫马科斯·希贝拉,大家都管他叫马考恩。他是个大个子,大家都说他块头大脑子笨,所以又叫他考恩,就是狗的鄙称。她见过他眼里那股阴沉的怒火。有一次,他被一帮孩子招惹得再也忍受不住了,于是大打出手,将一个折辱他的人打翻在地,让那家伙肩头绑了整整一年的石膏。
他们当然把所有责任推在马考恩头上,说他无缘无故打人。折磨别人的家伙,不管年龄大小,总是把罪名强加到折辱对象的头上,特别是当对方反击的时候。娜温妮阿不属于那伙孩子,她和马考恩一样,都是被彻底孤立的学生,只不过不像马考恩那般无助。所以,没有什么对于小团体的忠诚阻止她说出事实。她把这一行为当作对自己的锻炼,准备将来为猪仔出头代言。她没想过这件事对他来说也许极其重要,也没想到他会因此将她当作自己无休无止与其他孩子的斗争中,唯一为他挺身而出的人。自从成为外星生物学家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也从没想起过他。
可现在他来了,浑身沾满皮波死亡现场的湿泥,头发被雨水和汗水打湿了,紧紧贴在脸畔耳侧,这使他的脸看上去尤为阴沉、野蛮。他在看什么?视线只停留在她身上,即使在她瞪着他的时候。盯着我干吗?她不出声地问。因为我饿,他那双野兽般的眸子回答。不,不是这样的,她肯定误会了,错把他当成了那群残忍的猪仔。马考恩不是我什么人,而且,不管他怎么想,我也不是他什么人。
一转念,她弄明白了,当然只是一瞬。她为他出头的事对她来说并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对于马考恩来说就不一样了。其间差异之大,就像对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做出的反应。她的念头从这里转向猪仔们谋杀皮波的事件,她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一时又说不清楚。这个念头呼之欲出,如同杯子里的水,就要满溢出来了。这时主教领着几个人去墓地,一连串对话和行动打乱了她的思绪,她忘记了自己就快抓住的这个念头。这颗行星上的人类葬礼不能使用棺材。因为猪仔的缘故,当地法令禁止伐树。所以,皮波的遗体必须立即下葬,葬礼则是第二天或更晚些的事。届时将有许多人来出席外星人类学家的安魂弥撒。马考恩和其他人埋头走进大雨中,利波和娜温妮阿则留下来接待络绎不绝的来访者。皮波死后,许多人都把到这里兜一圈当成自己的大事,自以为是个人物的陌生人进进出出,做出种种决定。这些决定,娜温妮阿弄不明白,利波处于恍恍惚惚中毫不关心。
最后,利波身边只剩下负责善后的司仪,他伸出手,放在利波肩头。“不用说,你自然留在我们那儿。”司仪说道,“至少今晚留在我们那儿。”
为什么要去你那儿?娜温妮阿心想。你不是我们的什么人,我们从来没让你主持过什么仪式,你凭什么来指手画脚?难道皮波一死,我们一下子就成了小孩子,什么事都得别人替我们拿主意?
“我要陪我母亲。”利波道。
司仪吃惊地望着他,神情仿佛是说,居然有人违抗他的吩咐,这种事他可从来没遇见过。娜温妮阿知道他的底细,他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住。克莉奥佩特拉比她小几岁,淘气得无法无天,在学校里得了个“小巫婆”的绰号。所以,他理应知道即使是小孩子,也有自己的想法,也会拒绝别人的管束。
但是,司仪的惊讶表情与娜温妮阿的想象是两码事。“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你母亲已经去了我家,准备在我那里住一阵子。”司仪说,“这件事对她打击太大了,不该再拿家务事烦她。她在我那儿,还有你的兄弟姐妹。当然,你的大哥已经在照看她了。但他是个有妻子、孩子的人,住在那里陪你母亲,只有你最合适。”
利波严肃地点点头。司仪不是想庇护他,他是在请求利波成为一个能够庇护别人的人。
司仪转身对娜温妮阿说:“你回家去吧。”
到这时她才明白过来,他的邀请并没有包括她。为什么请她?皮波又不是她的父亲。她不过是个朋友,发现尸体时碰巧和利波在一块儿的朋友罢了。她能体会到什么痛苦?
家!如果这里不是家,哪里是她的家?外星生物学家工作站?那里有她的床,除了在实验室工作中间打个盹儿,她已经一年多没在那张床上睡过了。难道那就是她的家?父母已经不在那里了,屋子空空荡荡,让人心里堵得慌,正是这个原因她才离开那个地方。现在,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也一样空空荡荡的。皮波死了,利波变成了成年人,要肩负起许多责任,不得不离开她。这个地方已经不是家了,但另外那个地方也不是。
司仪领着利波走了。他的母亲康茜科恩在司仪家里等着他。娜温妮阿几乎不认识那个女人,只知道她是卢西塔尼亚卷宗库的图书管理员。娜温妮阿从来没和皮波的妻子及他的其他孩子在一起过,没什么来往,只有这里的工作和生活才是实实在在的。利波向门口走去,他的个子仿佛变小了,离她十分遥远,似乎被门外的寒风吹带着,卷到天上,像只风筝。然后,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只有在这时,她才感受到,皮波的死给她个人带来了多大损失。山坡上被肢解的那具尸体不是意味着他的死亡,只是他的死亡留下的残渣。死亡是她生活中骤然形成的那一片又一片的空洞。过去,皮波是暴风雨中的一块磐石,无比坚实,庇护着她和利波不受风吹雨打,好像暴风雨根本不存在一样。现在他走了,他们俩被卷进了风雨中,由着风雨摆弄。皮波啊。她不出声地哭泣着。别走!别扔下我们不管!但他已经走了,和她父母从前一样,对她的祈祷充耳不闻。
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里照旧人来人往。市长波斯基娜亲自操纵一台终端,通过安塞波将皮波储存的所有数据发送给其他人类世界,那些地方的外星人类学家正绞尽脑汁分析皮波的死因。
但是娜温妮阿知道,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不在皮波的资料里。杀死他的数据是她提供的。那个模型还在那儿,悬在她的终端上方的空中,猪仔细胞核内基因分子的全息图像。刚才她不想让利波研究这个图像,但现在她看了又看,竭力想弄清皮波到底发现了什么,是图像里的什么东西促使他奔向猪仔。他对猪仔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以致招来杀身之祸。她无意间发现了某个秘密,猪仔们为了不泄露这个秘密竟然不惜杀人。可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她越看这个全息图像就越糊涂,过了一会儿,她什么都看不出来了。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那是静静抽泣时淌下的泪水。她杀了他,因为她发现了猪仔们的大秘密,而她却连这种念头都没起过。如果我根本没来过这个地方,如果我不曾痴心妄想要当个代言人,说出猪仔们的故事,皮波啊,你就不会死,利波也还会和父亲一起幸福地生活,这个地方将仍旧是他们的家。我身上带着死亡的种子,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我停下来,爱上了,这些种子就会生根发芽。我的父母死了,所以别人才能活着;现在我活着,所以别人必须死。
注意到她短短的抽泣声的是市长。她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姑娘受到了多大的打击,心里有多么痛苦。波斯基娜让其他人继续通过安塞波发送报告,自己有些粗鲁地将娜温妮阿拽到工作站门外。
“孩子,我真抱歉。”市长说,“我知道你常常到这儿来。我应该猜到的,对你来说他就像父亲一样。可我们却拿你当旁人看待。我真是太不应该、太不公道了。来,跟我回家——”
“不。”娜温妮阿说。在外面寒冷的雨夜中,她心里稍稍轻松了些,思维也清晰多了,“不,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在哪儿?”
“我回我的工作站去。”
“出了这种事,可不能让你一个人待着,再说这么晚了。”波斯基娜说。
娜温妮阿受不了别人的陪伴、同情与安抚。是我杀了他,你知道吗?我不该得到别人的安慰。不管多么痛苦,我都应当独自承受,这是我的忏悔、我的赔偿,如果有可能,也是我的救赎。除此之外,我用什么办法才能洗清手上的血污?
但她没有力量抗拒,连争执的力量都没有。市长的飘行车在草地上方飞行了十分钟。
“这是我的家。”市长说,“我没有跟你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不过我想你会觉得舒适的。别担心,不会有人来烦你。但我觉得你不该一个人待着。”
“我想一个人。”娜温妮阿希望自己的话坚定有力,但声音却十分微弱,几不可闻。
“别这样。”波斯基娜说,“现在不比平常。”
真想回到平常那样啊。
波斯基娜的丈夫为她们准备了饭菜,可她没有胃口。已经很晚了,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她由着他们把她弄上床。然后,等屋子里没了动静,她爬起来,穿好衣服,下楼来到市长的家庭终端前。她命令电脑取消仍然浮在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里她的终端上方的全息图像。虽然她无法猜出皮波从那幅图像中发现了什么,但别的人也许猜得出来。她的良心再也承受不了另一桩死亡事件了。
做完这件事,她离开市长家,穿过殖民地中央,沿着河边回到自己的屋子——外星生物学家工作站。
屋里很冷,居住区没有加热。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在这里住过了,床单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但实验室很暖和,收拾得很干净。这个地方她常常使用,她从来没有因为和皮波父子的密切接触耽搁自己的工作。真要那样就好了。
她做得很彻底。凡是与皮波死因相关的发现,每个样本,每张切片,每份培养液,全部扔掉,清洗干净,不留一丝痕迹。她不仅要把这些东西全部毁掉,而且连毁掉的痕迹都不愿留下。
然后,她打开自己的终端。她要抹掉自己在这方面的所有工作记录,连同父母的记录——正是他们的工作导致了她现在的发现。全部抹掉,即使它们曾经是她生活的核心,多年来,这些工作早已同她的生命连成一体。她将毁掉它们,仿佛要借此来惩罚自己、毁灭自己。
电脑阻止了她。“外星生物研究笔记不得删除。”也许即使没有这个防护措施她也下不了手。父母不止一次告诫她:不应该删除任何东西,不应该遗忘任何东西,知识是神圣的。这种观念深深植根于她的灵魂,比任何教条更加根深蒂固。她进退两难:知识杀害了皮波;可要毁掉知识,等于让父母再死一次,等于毁灭他们遗留给她的一切。她不能保存这些知识,又不能毁掉它们。两边都是无法逾越的高墙,缓慢地挤过来,压紧了她。
娜温妮阿做了唯一一件能做的事情:用一层层加密手段深深埋葬她的发现。只要她活着,除她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这个发现。只有当她死后,接替她工作的外星生物学家才能察觉到她埋藏在电脑里的秘密。
还有一种情况例外。如果她结婚,她的丈夫可以接触她加密的任何文件,只要他有这个愿望。这好办,不结婚就是。这个容易。
她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黯淡、无望,难以忍受又无可避免。她不敢寻死,但也很难算活着。她不能结婚,那个秘密她连想都不敢想,唯恐那个致命的真相,又不经意间透露给别人。永远孤独,肩头上是永远无法卸下的重负,永远怀着负罪感,渴望死去却又被宗教观念束缚,不敢主动寻死。她得到的唯一慰藉是:以后不会再有人因为她的缘故而丧生。她已经罪孽深重,再也担不起更多罪责了。
正是在这种绝望的决心中,她想起了那本《虫族女王和霸主》,想起了死者代言人。虽然作者——最早的代言人一定在坟墓中长眠了数千年,但其他人类世界上还有别的代言人,像牧师一样,为那些不相信上帝但相信人类生命价值的人服务。代言人将发掘人的行为背后的真正动机、原因,在这人死后将这些事实公之于众。在这块巴西后裔组成的殖民地上,没有代言人,只有牧师,但牧师们无法安慰她。她要请一位死者代言人到这儿来。
这之前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从读了《虫族女王和霸主》,被这本书深深打动之后,她其实一直希望这么做。这里是天主教社会,但根据星际法律,任何公民都有权请求任何宗教的牧师帮助自己,而死者代言人相当于牧师。她可以提出请求,如果哪位代言人愿意来的话,殖民地是无权阻挠他的。
也许不会有代言人愿意来。也许代言人离她太远,等他们到这里时她早已死去。但总存在一线希望,附近星球上有一位代言人,一段时间之后——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他会走出太空港,开始发掘皮波的生活和死亡的真相。也许他会找出真相,用《虫族女王和霸主》里那种她最喜爱不过的明晰的语言向大众宣示,也许这样一来,烧灼她心灵的负罪感便会离她而去。
她的请求被输入了电脑,它会通过安塞波通知邻近世界的代言人。来吧,她对那个不知其名的接听者发出静静的呼唤。哪怕你不得不在众人面前揭露我的罪孽,哪怕这样。来吧。
她醒了。后背隐隐作痛,面部发麻。她的脸靠在终端上,电脑已经自动关机,以避免辐射。唤醒她的不是疼痛,而是肩头的轻触。一时间,她还以为碰自己的是一个响应她的呼唤来到她身旁的死者代言人。
“娜温妮阿。”话音轻柔,不是代言人,是另一个人,一个她以为消失在昨夜风雨中的故人。
“利波。”她心中一激灵,猛地站起来,动作太突兀,后背一阵剧痛,眼前顿时天旋地转。她不由得叫出声来。利波的手马上扶住了她的双肩。
“你还好吗?”
他的呼吸闻上去像拂过芬芳花园的微风。她觉得自己安全了、回到家了。“你专门来找我?”
“娜温妮阿,刚能抽出身我就来了。妈妈总算睡着了,我哥哥皮宁欧陪着她。其他事司仪料理得挺好,我就——”
“你知道我能照顾好自己。”她说。
片刻沉静,他又开口了,语气激愤。激愤,绝望,还有疲惫。像疲倦的老人,像耗尽能量的将死的星辰。“老天在上,娜温妮阿,我来不是为了照看你。”
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封闭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期待着,直到期待落空才发现。
“你告诉过我,父亲在你的一个电脑模型中发现了什么,说他希望我能自己琢磨出来。我还以为你把模型留在工作站你的终端里,可我回去时模型已经取消了。”
“真的?”
“你心里最清楚,娜温妮阿。除了你之外,没人有权中止你机器里的程序运行。我一定得看看那个模型。”
“为什么?”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我知道你刚醒来,脑子还不清醒,娜温妮阿。但你肯定知道,父亲在你那个模型里发现了什么。正是因为他的发现,猪仔们才会杀害他。”
她镇定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她打定主意的样子,利波从前见过。
“为什么不给我看?现在我是外星人类学家了,我有权知道。”
“你有权知道所有你父亲的资料和记录,有权知道我公开发表的所有资料。”
“那就发表啊。”
她再次不发一言。
“如果不知道父亲发现的秘密,我们怎么了解猪仔?”她不回答。“你要对上百个人类世界负责,要为了解我们知道的唯一一种现存外星人负责。你怎么能坐在一旁无动于衷?哦,你想自己研究出来,想当第一是吗?行,你就当第一吧,发表的时候署你的名字好了,把娜温妮阿的大名——”
“我不在乎名气。”
“你跟我来这一手,行啊。我奉陪。没有我的资料,你也别想搞出什么名堂——不让我看,我也不让你看我的资料!”
“我不想看你的资料。”
利波再也按捺不住。“那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对我怎么样?”他一把抓住她的双肩,将她从椅子里拽了起来,摇晃着她,冲着她大吼大叫,“死在外头的是我父亲,他们为什么杀他,这个答案在你手里,只有你知道那个模型是怎么回事!告诉我!让我看看!”
“绝不!”她轻声道。
痛苦、愤怒扭曲了利波的脸。“为什么?”他大喊起来。
“因为我不想让你送命。”
她看得出,他的眼神变了,他懂了。是的,就是这样,利波,因为我爱你。因为假如你知道了那个秘密,猪仔们也会杀死你。我不在乎什么科学,不在乎那些人类世界,不在乎人和外星人的关系。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不在乎。
泪水从他的眼中滚滚而下,淌过他的面颊。“我宁愿死。”他说。
“你安慰别人,”她悄声道,“可谁来安慰你啊。”
“告诉我,让我去死。”
突然间,他的双手不再拎着她,而是抓住她,靠她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你太累了。”她轻声说,“快歇歇吧。”
“我不想歇着。”他含混不清地嘟囔道,但她扶着他,半拖半抱拉着他离开终端。
她扶他走进自己的卧室,不理会床上的积尘,掀开被单。“来,你累了,来,躺下休息。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利波,在这儿你可以休息,有人安慰你。”他双手捂着脸,头前后摇晃着。这是一个为自己父亲痛哭的小男孩,一个丧失了一切的小男孩在失声痛哭,就像她从前那样。她拉下他的靴子,替他脱下裤子,双手伸到他腋下,卷起衬衣,将它从他头上拉下来。利波一口口深深吸气,尽量止住抽泣,抬起双手,让她替自己脱下衬衣。
她把他的衣服放在一把椅子上,弯下腰来,将被单在他身上盖好。利波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含着眼泪,恳求地望着她。“别走,别扔下我一个人在这儿。”他轻声说,语气中充满绝望,“陪着我。”
她由着他把自己拉到床上。利波紧紧搂着娜温妮阿,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松开了双臂。她却睡不着,她的手轻轻地、温柔地抚过他的肩头、他的胸膛。“利波呀利波,他们把你带走时我还以为从此失去你了,你也像皮波一样永远离开了我。”他听不见她的低语,“可你总会回到我身边的,就像现在一样。”因为她的无心之失,她也许会像夏娃一样被赶出伊甸园,但和夏娃一样,她可以忍受这种痛苦,因为她身旁还有利波,她的亚当。
她有吗?她有吗?她放在利波赤裸肌肤上的手忽然哆嗦起来。她永远不能拥有他。要长相厮守,唯一的途径就是婚姻。卢西塔尼亚是个天主教社会,这方面的规定十分严格。他愿意娶她,现在她相信了。可恰恰是利波,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嫁。
如果嫁给利波,他便会自动获得接触她的资料的密码,无论资料的密级如何。这是星际议会制定的法律。在法律看来,结为夫妻的两个人完全是同一个人。只要电脑相信他有这个需要,就会自动授予他这个权利。电脑当然会认为他需要接触她的工作记录。
而她永远不能让他研究那些资料,否则他便会发现他父亲所发现的秘密,那么,今后在小山上发现的就会是他的尸体。只要她活着,每一个夜晚她都会想象猪仔们是如何折磨他的。难道皮波的死给她带来的罪孽还不够吗?嫁给他等于杀害他,可不嫁给他等于杀害自己。除了利波,她想不到还能嫁给谁。
瞧我多聪明啊,居然能找出这样一条万劫不复的通向地狱的道路。
她把自己的脸庞紧紧贴在利波的胸前,泪水滑落在他的胸口。
[1]奥卡姆剃刀定律(Ockham' razor):两种或多种竞争性理论中,最简单者最可取;未知现象的解释应首先建立在已知的东西上。
CHAPTER04安德
我们已知的猪仔语言有四种。我们最常听到的是“男性语言”,有时还可以听到一点“女性语言”的片断。后者显然是在与雌性坡奇尼奥交流时使用的。(好一个性别区分!)还有一种“树语”,这种语言是他们专门用来和祖宗的图腾树说话的。猪仔们还提到了第四种语言,名为“父语”,其中包括用许多大小不同的棍子敲击发声。他们坚持说这是一种真正的语言,和其他语言有所不同,类似葡萄牙语与英语的区别。之所以称为父语,可能是因为敲击用的木棍取自树木,坡奇尼奥们相信他们祖先的灵魂就依附在树上。
坡奇尼奥们学习人类语言的本领极其出色,比我们学习他们的语言高明得多。最近一两年来,只要我们在场,他们彼此交谈也用斯塔克语或葡萄牙语。也许他们已经将人类语言融入了自己的语言,不过也可能是觉得新语言好玩。坡奇尼奥的语言在与我们的接触过程中遭到异化,是非常遗憾的,但只要我们有意与他们保持交流,这种后果就无法避免。
斯温格勒博士问我,坡奇尼奥的名字和对于事物的称谓是否显露了他们文化习俗的某个侧面。答案绝对是肯定的,问题是我不能肯定显露的究竟是哪个侧面。他们在学习斯塔克语和葡萄牙语时经常问我们单词的意思,然后选择自己喜欢的词称呼自己。有些名字,比如“鲁特”,可能是从男性语言翻译过来的,还有些名字在他们的语言中完全没有意思,纯粹是他们凭个人喜好选择人类词汇为自己起的古怪绰号,方便我们称呼他们。
他们称呼彼此为“兄弟”,女性则通称为“妻子”,从来不称她们“姐妹”或“母亲”。他们有时也提到“父亲”,但指的总是代表祖宗灵魂的图腾树。至于他们对我们的称呼,当然,称我们为“人”,但他们也采用德摩斯梯尼的人群分类方法,称人类为“异乡人”,把其他部落的坡奇尼奥称为“生人”。不好理解的是,他们将自己称为“异族”。这说明他们或者是会错了意,或者是站在人类立场上来称呼自己!还有,他们有几次居然将女性称为“异种”!这是最奇怪的地方。
——若昂·菲盖拉·阿尔瓦雷斯,
《有关坡奇尼奥的语言和习俗的笔记》,
刊于《语义学》9/1948/15
雷克雅未克的居住区是在一面面花岗石峭壁上凿出的窑洞。安德的窑洞在峭壁顶端,进去之前先得登上一溜长长的阶梯。不过这个位置也有个好处,带一扇窗户。安德的整个童年都在金属铸成的封闭空间里度过,现在只要有可能,他总选择住在能看到自然界四季变化的地方。
房间里温暖明亮。阳光灿烂,刺得才从阴暗的岩石甬道中爬上来的他眼睛都睁不开。还没等他的眼睛适应屋里的光线,简已经说了起来。“我在终端上给你留了份惊喜。”他耳朵里的植入式电脑传出她的低语。
是一个猪仔,立在终端上方的空中。猪仔动弹起来,挠着痒痒,又伸出手去够什么东西。缩回来时手里有个亮晶晶的东西,往下滴滴答答淌着汁液。猪仔把这东西往嘴里一塞,大嚼起来,汁液顺着嘴角直淌到胸前。
“你瞧,这显然是一位非常文明的生物。”简说。
安德有点生气。“懂得餐桌礼仪的人中也有不少白痴。”
猪仔转过身来。“想瞧瞧我们怎么杀他的吗?”
“简,你究竟要干些什么?”
猪仔消失了,他所处的地方现在是一幅皮波尸体的全息图像。“我以尸体下葬前的扫描数据为基础,模拟了猪仔们的活体解剖过程。你想看看吗?”
安德在屋里仅有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终端显示出卢西塔尼亚那座小山,还有皮波。这时他还活着,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手脚绑在木桩上,身边围着十来个猪仔,其中一个手里握着一把骨刀。安德耳朵里的电脑又传出简的声音:“我们不敢肯定是这样,”猪仔们忽地消失,只剩下手持骨刀的那一个,“还是这样。”
“那个外星人类学家是清醒的?”
“很可能。没有发现使用药物的迹象,头部也没有受到打击。”
“继续。”
简无情地将解剖过程展示在安德眼前:打开胸腔,像举行某种仪式一样摘除器官,放在地面。安德强迫自己看着这一幕,竭力思索这种行为对猪仔来说意味着什么。整个过程中简只轻声插了一句话:“这就是死亡的一刻。”安德觉得自己松了口气,身体也跟着松弛下来。到这时他才意识到,目睹皮波的痛苦,他的全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总算结束了。安德走到床边躺下,两眼圆睁,瞪着天花板。
“我已经把这个模拟过程向十来个人类世界的科学家演示过。”简说,“用不了多久新闻界就会把手伸过来了。”
“比虫族还残忍。”安德说,“小时候我看过许多虫人交战的录像,当时觉得血腥,可跟这个比,那简直算文明的了。”
终端那边传来一声邪恶的大笑,安德转过头去,看简在搞什么名堂。一个真人大小的猪仔坐在那儿放声狂笑。笑声中简又对他的外形做了点修改。改动很小,牙齿稍稍弄大一点,眼睛略歪一点,加上点涎水,眼睛里点上一点红,舌头弄得一伸一缩。结果便成了每一个小孩子的梦魇。“手段够高明啊,简。一下子就把异族变成了异种。”
“发生了这种事以后,大家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接受坡奇尼奥,把他们当作与自己平等的另一个文明种族?”
“跟他们的接触中断了吗?”
“星际委员会进一步限制了新的外星人类学家的活动。与坡奇尼奥的接触不得超过隔天一次,每次不得超过一个小时。另外,禁止他询问猪仔们这么做的原因。”
“但没有要求彻底断绝与他们的交流。”
“连这样的提议都没有。”
“会有的,简。这样的事只要再出一次,许多人就会大声疾呼,要求将猪仔完全孤立隔绝,撤销米拉格雷殖民地,代之以一支部队,其唯一使命就是确保猪仔永远不可能获得离开行星迈向星际的技术。”
“猪仔们肯定还会弄出公共关系方面的麻烦。”简说,“还有,新上任的外星人类学家不过是个孩子。他是皮波的儿子,叫利波,就是利波德阿·格拉西亚·菲盖拉的简称。”
“利波德阿,自由?”
“没想到你还会说葡萄牙语。”
“这跟西班牙语差不多。记得吗?扎卡提卡和圣安吉罗就是由我代言的。”
“在莫克祖马行星。那是两千年前的事了。”
“对我来说不是。”
“对你来说只是八年前、十五个世界以前的事。相对论可真是奇妙啊,让你永葆青春。”
“我飞得太多了。”安德说,“华伦蒂都结婚了,正准备要孩子。我已经拒绝了两份代言请求。为什么你还要引诱我再做一次?”
终端上的猪仔狞笑起来。“这算什么勾引。瞧着,看我把石头变成面包!”猪仔捡起一块锯齿形的石头,塞进嘴里咬得咯吱作响,“来一口?”
“简,你的幽默感可真变态。”
“所有星球上的所有王国,”猪仔摊开巴掌,手里是一个个星系,群星围绕着轨道以夸张的速度飞驰,一切人类世界尽在掌握,“我都可以给你,全都给你。”
“没兴趣。”
“这可是份大产业啊,最佳投资机会。我知道,你是个大富翁。三千年的利息,还了得。你富得能自己造一颗星球。那,这个怎么样:让安德·维京的大名传遍所有人类世界——”
“已经传遍了。”
“——这一回是美名,荣誉和爱戴。”猪仔消失了,被简替换成一段古老的录像。来自安德的童年时代,被编辑成全息图像。人头攒动,万众高呼:安德!安德!安德!接着,一个男孩出现在高台上,向人群挥手致意。人群欣喜若狂。
“哪儿有这种事。”安德说,“彼得[1]从来没让我回过地球。”
“把它看作我的预言好了。来吧安德,这些我都可以奉献给你。洗清你的名声,还你清白。”
“我不在乎这个。”安德说,“我现在已经有了好几个名字。死者的代言人,这个名字总有几分光彩吧。”
坡奇尼奥又恢复了本来面目,不再是经简修饰的恶魔形象。“来嘛。”坡奇尼奥轻声呼唤他。
“没准儿他们真是恶魔,你觉得呢?”安德问道。
“所有人都会这样想的,安德,除了你。”
是啊,我不会那样想。“为什么你那么希望我去?简,你为什么那么在意猪仔?”
坡奇尼奥消失了,简现身了。至少,从她第一次在安德眼前现身,她就是以这副形象出现。一个怯生生的、被吓坏了的小女孩,寄居在无比庞大的星际电脑网络中。看到这张脸,安德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张脸时的情形。我给自己想了张脸出来,当时她这么说,你喜欢吗?
是的,他喜欢这张脸,喜欢她。年轻、清纯、诚实、甜蜜,一个永远也不会衰老的小姑娘,羞涩的微笑让人心醉。是安塞波给了她生命。星际电脑网络的速度并没有超过光速,另外,网络运转产生的热量也限制了记忆体的数量和运算速度。但安塞波却可以即时传递,将各个人类世界上的每一台电脑紧紧联系在一起。群星之间诞生了简,她的意识分布在安塞波网络上,熟知这张网络中每一根纤维的每一下振动。
数以百计的人类世界上的电脑就是她的手脚耳目,她能说电脑中储存的每一种语言,读过世界上的所有图书馆中的每一本书。她知道,人类很久以前便害怕网上出现她这样的意识。每一个故事中她都是被憎恨的对象,只要她在故事中出现,到头来不是她被毁灭就是人类被毁灭。早在她出生之前很久,人类就想象出了她,并在想象中千万次消灭她。
所以她不让人类知道她的存在。后来,和许多人一样,她发现了《虫族女王和霸主》。她知道,自己可以在这本书的作者面前现身。对她来说事情非常简单,只需要追踪这本书的历史,查出它的初版,确定其源头。这本书最早是从第一个人类殖民地通过安塞波流传开来的,对不对?那个殖民地的总督是还没满二十岁的安德,对不对?这本书除了他之外,那个殖民地上还有谁写得出来?于是她和他对话,他对她很仁慈,她给他看了自己想出来的自己的形象,他非常喜欢。现在,她的传感器就在他耳朵内的电脑里,他们俩始终在一起。她什么都不隐瞒他,他也是。
“安德,”她说,“从一开始你就告诉我,你在寻找一个星球,阳光和水的条件都要适于某种虫茧生长,到那时你就要打开虫茧,放出虫族女王和她的上万个受精卵。”
“我曾经希望这个星球是个合适的地方。”安德说,“一片荒原,除了赤道地区外几乎完全没有人烟。她愿意来这里试试。”
“可你不愿意?”
“我想虫人熬不过这里的冬天,除非找到稳定的能源供应。可那样一来必然引起人类政府的警觉。行不通。”
“不会有行得通的时候的,安德。到现在你自己也明白了,对不对?上百个人类世界中你去过了二十四个,其中没有一颗星球有一个安静角落可供虫族复活。”
他知道她的用意何在。没有哪个地方适合虫族,除了卢西塔尼亚。因为有坡奇尼奥,人类的发展被限制在一小块地方,这个星球大部分地方禁止人类涉足。从环境上看,那颗星球很适于居住。说实话,人虫相比,那个星球倒是更适于虫族生长。
“唯一棘手的问题就是坡奇尼奥。”安德说,“说不定他们不同意我把他们的世界交给虫族。如果与人类接触都会瓦解他们的社会,那么想想看跟虫族在一起会有什么下场。”
“你说过虫族已经汲取了教训,不会去伤害其他人。这些可是你自己说的。”
“不会故意伤害他人。简,你要知道,我们是全凭运气才打败了他们——”
“凭你的天才。”
“他们比我们人类更加先进。猪仔怎么对付得了他们?他们会跟我们从前一样对虫族充满恐惧,而他们战胜恐惧的能力却比人类差得多。”
“你怎么知道?”简反问道,“你,或者别的任何人,有什么资格说猪仔们能对付这个,不能对付那个?想弄清楚只有一个办法,你到他们那里去,了解他们。如果猪仔们真的是异种,那就把他们的美好星球交给虫族享用,对你而言,相当于铲平蚁丘,为兴建城市开道。”
“他们是异族,不是异种。”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我看过你的模拟图像,他们并不是在折磨那个外星人类学家。”
“哦?”简又一次调出皮波临死前一刻的模拟图像,“看来我对‘折磨’这个词儿的理解错了。”
“皮波很可能觉得痛苦万分,受了残酷折磨。但是简,如果你的模拟是准确的——我相信它是准确的——那么,猪仔们的目的并不是让他痛苦。”
“就算这是某种宗教仪式,安德,但以我对人类的了解,痛苦在宗教仪式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这也不是宗教,不全是。如果杀死皮波只是为了献祭,这里面有些东西不对头。”
“请问你有什么资格乱发议论?”终端显示的脸变成了一张连连冷笑的教授脸,典型的学术圈子里的势利嘴脸,“你的全部教育只在军事方面,其他方面只有一张利嘴还行。你还写了本畅销书,成了一种什么宗教。但就凭这些,你就以为自己了解坡奇尼奥啦?”
安德闭上眼睛。“也许我错了。”
“可你相信你是正确的。”
从声音里,他知道她已经恢复了她的本来面目。他睁开眼睛。“我只能相信我的直觉,简,未经分析直接产生的判断。我不知道坡奇尼奥在做什么,但那个事件肯定有明确的目的。不是出于恶意,也不是残忍。他们是拯救生命的医生,而不是夺走生命的屠夫。”
“我早猜到了。”简轻声道,“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想去那个限制人类发展的星球,看看那里是否适合虫族女王。你想看看自己能不能理解猪仔。”
“就算你说得对,我还是去不了。”安德道,“移民是受严格限制的,再说,我又不是天主教徒。”
简翻了个白眼。“如果不知道怎么把你弄过去,我还会跟你磨这么久的嘴皮子吗?”
另一张脸出现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不如简清纯,也不如她美丽。她的脸庞线条很硬,神情冷漠,眼神聪慧,极具穿透力,嘴唇的线条只有长期忍受痛苦煎熬的人才会有。她很年轻,却有老人的神情,让人看来暗暗心惊。
“这是卢西塔尼亚的外星生物学家——伊凡娜娃·桑塔·卡特琳娜,大家叫她娜温或者娜温妮阿。她请求给她派一位死者代言人。”
“她怎么这副神态?”安德说,“出什么事了?”
“年纪很小时死了父母,近几年来另外一个人成了她事实上的父亲,她像爱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爱那个人。此人刚刚被猪仔杀害,她希望你能为他代言。”
看着她的脸,安德一时忘了虫族女王,忘了坡奇尼奥。明明是张孩子的脸,却带着成年人才能体会的痛苦。这样的脸他以前见过,那是在虫族战争的最后几个星期,他被逼得超出了自己的忍耐极限,一场又一场地战斗,在游戏中,但事实上却不是游戏。战争结束时他看到了这样的脸,那时他才知道他的训练其实不是训练,他的每一场模拟战斗都实实在在发生了,自己是通过安塞波指挥着人类的舰队。那时,当他知道自己彻底毁灭了虫族,当他知道自己无意间做出了灭绝种族的行为,那时,出现在镜子中的就是这样的脸——痛苦的脸,太沉太沉的痛苦,超过了他可以承受的极限。
这女孩是个什么样的人?娜温妮阿经历了什么,竟然有如此深重的痛苦?
他听着简复述娜温妮阿的生平。简说的是数据,但安德是死者的代言人,他能够设身处地地体会他人的感受。这是他的天赋,也是他所受的诅咒。正是这种才能使他在战争中具有无与伦比的指挥才能,无论是领导己方的士兵——更准确地说是孩子——还是猜测敌人的动机并战胜敌人。也正是由于这种才能,从娜温妮阿冷冰冰的生活事件中,他猜出了——不,感受到了父母的死以及成为圣人让娜温妮阿如此孤立于人群;感受到了她又是如何投身父母的工作,从而强化了自己的孤立。他知道提前成为外星生物学家这一成就的背后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皮波沉静的父爱和包容对她的意义,懂得她对利波的友谊发展到了多么铭心刻骨的地步。卢西塔尼亚上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娜温妮阿,但在天寒地冻的特隆海姆星球,在雷克雅未克的这个窑洞中,安德·维京理解她,爱她,为她流下了泪水。
“你会去吗?”简悄声问。
安德说不出话来。简是对的,之前他也想去的。作为异族屠灭者安德,他要看看卢西塔尼亚的环境是否理想,能不能将虫族女王从她三千年的囚居中释放出来,赎清他孩提时代犯下的罪孽。作为死者代言人,他要竭尽全力理解猪仔,向人类解释他们的动机,使人类接受他们,把他们当作异族,而不是当成异种来加以憎恨和畏惧。
可是现在,他又有了另一个更深的理由。他要照看这个名叫娜温妮阿的姑娘。她是那么聪颖,那么孤立,怀着那么深的痛苦,背负那么沉重的罪孽。从她身上,他看到了自己被夺走的童年,看到了直到今天仍然埋藏在心里的痛苦的种子。卢西塔尼亚远在二十二光年以外,他的旅行速度只比光速稍稍慢一点,但即使如此,等他来到目的地,她也已经快四十岁了。如果能够,他恨不能现在就出发,以安塞波的速度立即飞到她的身旁。不过他知道,她的痛苦不会随着时间消逝,痛苦将一直留在她心里,等待着他的到来。他自己的痛苦不也是这样吗?年复一年,永无尽头。
他止住了泪水,情绪稳定下来。“我多大了?”他问。
“从你出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千零八十一年了,但你的实际年龄只有三十六岁一百一十八天。”
“我飞到时娜温妮阿多大?”
“三十九岁,误差前后不超过几星期,取决于出发日期和飞船速度。”
“我想明天动身。”
“安排飞船需要时间,安德。”
“特隆海姆轨道上没有吗?”
“当然有几艘,定于明天出发的只有一艘,运载斯克里卡鱼前往赛里里亚和阿米尼亚。”
“以前我没问过你我有多少钱。”
“这些年来,我拿你的钱投资,干得还可以。”
“替我把飞船连同货物买下来。”
“到了卢西塔尼亚,你拿那些斯克里卡鱼怎么办呢?”
“赛里里亚人和阿米尼亚人拿那些玩意儿派什么用场?”
“用处可大了,这种鱼一部分可以吃进肚里,另一部分还能做成衣料穿在身上。他们出的价钱,卢西塔尼亚可没人出得起。”
“那我会把它们送给卢西塔尼亚人,死者代言人在他们那个天主教殖民地肯定不受欢迎,这份礼物会让他们态度好点儿。”
简摇身一变,变成了从瓶子里钻出来的魔王。“我的主人啊,我听明白了,遵命就是。”魔王化成一缕轻烟,钻进瓶口。全息图像消失了,终端上方的空中空无一物。
“简?”
“什么事?”耳朵内的电脑传出她的声音。
“你为什么那么希望我去卢西塔尼亚?”
“我希望你能为《虫族女王和霸主》添上第三卷,写写猪仔。”
“你怎么那么关心猪仔?”
“当你展示了人类所知的三种不同生灵的内心世界之后,你就可以撰写第四卷了。这就是我的理由。”
“另一种异族?”安德问道。
“是的。我。”
安德沉思片刻。“你真的想把你的存在公之于众?你准备好了吗?”
“我早就准备好了。问题在于,人类准备好接受我了吗?对他们来说,爱上霸主很容易,他毕竟是人类的一员。爱上虫族女王也不难,这种爱很安全,因为大家都以为虫族已经灭绝了。但猪仔就不同了,他们活着,手上还沾了人类的鲜血。如果你能让人类爱上猪仔,那么,他们就做好了接受我的准备了。”
“唉。”安德叹了口气,“我希望哪天我能爱上一个别老让我吃大苦流大汗冒大险的对象。”
“反正你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厌倦了,安德。”
“说得对。但我现在是个中年人了,我乐意厌倦生活。”
“顺便告诉你一声,那艘飞船的船主名叫哈夫诺,住在盖尔星球,他已经接受了你的报价,同意以四百亿元的价格将飞船及其货物转让给你。”
“四百亿元!我会破产吗?”
“大海里的一滴水罢了。船员已经接到中止合同的通知。我擅自动用你的资金安排他们搭乘其他飞船。你和华伦蒂不需要其他船员,开飞船有我就足够了。这么说,咱们明天动身?”
“华伦蒂。”安德说了一声。唯一能耽搁他行程的人只有他这个姐姐。至于他的学生和当地寥寥几个熟人,不值得依依惜别。
“我一心盼着读到德摩斯梯尼的卢西塔尼亚殖民史。”在寻找第一位死者代言人的过程中,简也发现了德摩斯梯尼的真实身份。
“华伦蒂不走。”安德说。
“可她是你的姐姐呀。”
安德笑了笑。简尽管知识广博,却不懂得人类的亲情。虽然她是人类的造物,也以人类的方式思维,但她毕竟不是有血有肉的生物。基因之类的事她只有书本知识,她没有人类和其他生物共同具备的渴望与需求。“她是我的姐姐不假,但特隆海姆是她的家。”
“从前她也有过不愿意动身的时候,可后来还是跟你一块儿走了。”
“这一次,我根本不会要求她跟我一块儿走。”她怎么可能走?她快生孩子了,在雷克雅未克这里过得很幸福。这里的人们喜欢她这个老师,丝毫不会想到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德摩斯梯尼;这里有她的丈夫——指挥着上百条船的大船主、来往峡湾的老手雅各特;在这里她每天都能和尘世高人交流,感受浮冰漂动的大海的壮美。不,她是不会离开这儿的,也不会理解为什么我想离开。
想到不得不离开华伦蒂,安德前往卢西塔尼亚的决心不禁有些动摇。孩提时他与姐姐分开过,到现在还对那几年的损失抱恨不已。现在,二十年相聚之后,又要离开了吗?这一次将是一去不回头,从此再无相聚之日。他去卢西塔尼亚这一段旅程中,她会增加二十二岁,即使他以最快速度掉头返航,回来时她也是年过八旬的老妪了。
不是件易事啊。这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别跟我开玩笑。安德不出声地说。她是我姐姐,我觉得难过是应当的。
她是你的另一半,你真的愿意为了我们离开她?
这是虫族女王的声音,直接与他的意识交流。她当然明白他的处境,也知道他的决定。沉默中,他对她说:我要离开她,但不是为你们。我们还不清楚这一次旅行会不会把你带到你的目的地。到头来也许和特隆海姆一样,是又一次的失望。
卢西塔尼亚有我们需要的一切,对人类来说也很安全。
可它属于另一个种族。我不会只为弥补我给你们带来的灾难而摧毁猪仔的生活。
和我们在一起,他们是安全的。过了这么多年,你一定对我们有了彻底的了解。
我只知道你告诉我的东西。
我们不懂得撒谎。我们向你展示的是我们的回忆,我们的灵魂。
我知道你们能和他们和平共处,但他们能和你们和平共处吗?
带我们去。我们等待得太久了。
那个破旧的口袋就放在屋角,没有锁起来。安德走了过去。这个口袋足以装下他真正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几件换洗衣服而已。屋子里其他东西都是他为之代言的死者的亲属送的,是为了他、他的工作,还是他说出的真相,安德从来弄不清楚。离开这个地方后这些东西就留在房间里,他的口袋盛不下。
他打开口袋,掏出一个卷成一团的毛巾包,解开。里面是一个大虫茧,直径十四厘米,纤维质的茧壳很厚实。
对了,看看我们。
他在一个从前虫族居住的世界上担任第一个人类殖民地总督的时候,发现这个虫茧等待着他。他们预见到自己的种族将毁于安德之手,知道他是个无法战胜的敌人,于是改建了一个地区,改建后的形状只对安德一个人有意义,因为这些形状取自他的梦。虫茧里有虫族的女王,孤立无助,同时具有清醒的意识。她在一座高塔上等着他。在他的梦中,他就是在这座塔楼里与自己的敌人相遇。“你在那里等的时间更长。”他说,“自从我把你从镜子后取出来,时间没过多少年。”
没过多少年?啊,是的,你以光速旅行,在你的线性延续的思维中,你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但我们意识到了。我们的思维是即时同步的,对我们来说,时间过得真慢啊,像缓缓流过冰冷玻璃的水银。三千多年啊,每一分每一秒,我们都意识到了。
“可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里有一万个受精卵,等待着降生。
“卢西塔尼亚也许合适,但我说不准。”
让我们复活吧。
“我正在努力呢。”如果不是为给你们找地方,你以为这么多年来我会漫游一个又一个世界?
快点快点快点……
我找到的地方必须安全,对人虫双方都安全。在那个地方,我们不必一见到你们就消灭你们。对许多人来说,你们仍然是最可怕的噩梦。真正相信我的书的人其实并不多。他们会谴责我犯下屠灭异族的罪行,但只要发现你们复兴了,他们会再一次这么做的。
在我们种族的历史上,你是我们了解的第一个外族人。我们本族内不需要理解,我们的意识相连相通,彼此理解毫无障碍。现在,我们浓缩为一个个体,你是我们的眼睛和手臂,我们只有你这双眼睛、这双手臂。如果我们过分急切的话,请你宽恕我们。
他大笑起来。我宽恕你们?
你的种族太愚蠢了,不知道真相。但我们知道。我们知道是谁杀了我们,不是你。
是我。
你只是他们的工具。
是我。
我们宽恕你。
只有你们重返大地的时候,我才能得到宽恕。
[1]彼得:安德的大哥,曾经是地球的霸主,即安德所著《虫族女王和霸主》一书中的霸主。
CHAPTER05华伦蒂
今天,我透露说利波是我的儿子,说这话时只有巴克听到,但一小时之内这个新闻便人人皆知了。他们围着我,让塞尔瓦基姆问我这是不是真的,难道我真的已经当上父亲了?接着塞尔瓦基姆把利波和我的手放在一起。我一时冲动,拥抱了利波。一见之下,他们一起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表示惊愕,我觉得还有肃然起敬的意思。我发现,从那以后,我在他们中间的地位大大提升了。
从中只能得出一种结论:我们迄今为止所见到的坡奇尼奥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社会,甚至不是典型的雄性。他们或者是未成年的年轻人,或者是老单身汉。没有一个做父亲的。我们猜测,兴许连交配过的人都没有。
我听说在有些原始社会形态中,单身者自成一群。但坡奇尼奥们不是这样。这一群单身者是被抛离主流的弱势群体,他们没有权力,没有地位。难怪说起女性时他们的态度既尊崇又蔑视,前一分钟,没有她们的同意就不敢做出任何决定;可下一分钟又告诉我们女人太愚蠢,什么都不懂,她们是异种。从前我一直按字面意思理解他们的话,于是产生了这种观念:雌性坡奇尼奥没有感知力,是一群四蹄着地的大母猪。男性所谓取得她们的同意,跟取得树的同意一样,把她们无意义的哼哼声当作天意,像巫师研究骨头和灰堆一样。
可是现在,我意识到女性很可能跟男性一样有智力,完全不是异种。和我交流的男性之所以有那种怨恨态度,是因为他们被迫独身,被逐出繁殖过程,在部落中没有权力。看来,坡奇尼奥与我们交往时和我们一样小心谨慎,不让我们接触女性和手握大权的男性。从前我们以为自己研究的是坡奇尼奥社会的核心,其实,用形象化的说法,我们接触的不过是一堆基因废料而已。跟我们打交道的是一群被部落判定不应当延续其基因的男性。
但是,我并不十分相信这种结论。我认识的坡奇尼奥们都相当聪明,有头脑,学习能力很强。他们的学习速度惊人。他们从我不经意间透露的情况中学到了许多有关人类的知识。而我多年来致力于研究他们的社会,所了解的情况却远不及他们对于人类社会的了解。如果这些仅仅是他们的弱势群体,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达到他们的标准,有资格朝见他们的“妻子”们和“父亲”们。
这些情况我不能向上汇报,因为不管出于什么意图,我显然违背了法令。可是,没有人能做到对坡奇尼奥完全隐瞒我们的一切信息,这项法律本身就愚不可及,达不到它的预期效果。我触犯了法律,一旦被发现,他们将切断我们与坡奇尼奥的交流。如果出现那种情况,形势将比目前的受约束的交流更加恶劣。所以我不得不欺骗,使用种种可笑的骗术,比如把这份笔记保存在利波的加密个人文件夹中,连我亲爱的妻子都不会想到在那里头寻找什么东西。这里就是我发现的信息,它极为重要:我们所研究的坡奇尼奥都是单身汉。囿于规定,我无法将这个信息通告异乡学者。看仔细啦!人们,在这里:科学,丑陋的野兽正在吞噬它们自己!
——若昂·菲盖拉·阿尔瓦雷斯的秘密笔记,
见德摩斯梯尼所著
《正直的背叛:卢西塔尼亚外星人类学家》,
刊于《雷克雅未克历史学报》1990:4:1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绷得紧紧的。再过一个月就是华伦蒂女儿的预产期。这期间时时恶心、大腹便便、步履蹒跚。每次她要带一个历史班的学生出门参加野外研讨会时,上述情形必定出现。过去搬行李上船她一个人就能干,现在却只得依靠丈夫手下的船员帮忙了。她连从码头爬上船都很困难。船长尽最大努力把船泊稳,他做得不错,不愧是个老手,她头一次到这儿来时,船上的事儿就是拉乌船长教她的。以她目前的情况,按说不该举办野外研讨会,但华伦蒂可不是能被迫接受蛰居的人。
这是她举办的第五次野外研讨会了。第一次就遇上了雅各特。她原本没想过结婚,特隆海姆只不过是她和她那个漫游宇宙的弟弟所到的又一个星球罢了。她会在这里教书、学习,四五个月后拿出另一本内容丰富的历史著作,以德摩斯梯尼的名字发表,然后逍逍遥遥地享受生活,直到安德接到另一次代言请求,动身前往另一个世界。两人的工作通常衔接得很好:请他代言的都是重要人物,这些人的故事就成了她著作中的核心。两人只把自己当成巡回教授,但事实是,他们每到一地,都会使那个世界发生改变,因为所有人类世界都把德摩斯梯尼的著作当成最后的权威。
有一段时间,她以为肯定会有人注意到,德摩斯梯尼的著作总是与她的行踪同步,由此产生疑心,并最终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但不久她便发现,德摩斯梯尼的身份已经成为一种神话,类似于死者代言人,只不过程度稍逊。人们相信这个名字并不是单独一个人的代称,他们认为每一本德摩斯梯尼的著作都出自不同的天才,他们完成创作后再以这个假名发表自己的作品。还有的人相信,电脑自动将作品转交一个由当代最杰出的历史学家组成的委员会,再由这个委员会评定,看这部作品配不配得上这个伟大的名字。每年都有数以百计的作品试图以这个名字发表,但这些并非出自真正的德摩斯梯尼的著作都被电脑自动拒绝了。即使这样,人们还是不肯相信存在华伦蒂这样一个人。毕竟,作为意见领袖的德摩斯梯尼诞生于虫族战争期间的地球,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了。与现在的德摩斯梯尼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是这样。华伦蒂想,我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了。每创作一本书,我都会改变,随着我写下一个个世界的历史,我自己也不断改变。尤其是在现在这个世界上,我彻底改变了。
她不太喜欢这里流行的路德主义,对其中激进的加尔文教派尤为厌恶。这些加尔文信徒自以为无所不知,别人问题还没出口,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于是她想出个主意,将一群她亲自挑选的研究生带离雷克雅未克,到夏季群岛中的一个小岛上。每到春天,大群斯克里卡鱼便洄游到这个群岛产卵,被繁殖的冲动刺激得躁动不安。华伦蒂试图克服大学里不可避免的智力退化。学生们不带食物,自己摘食山谷丛林中野生的浆果,有本事捕鱼的话,还可以以斯克里卡鱼为食。一日三餐完全依赖自己的劳动,这种亲身体验必将改变他们对历史事件轻重缓急的看法。
大学勉强同意了她的要求。她用自己的钱租了一条船,船主就是雅各特。他是一个世代以捕捞斯克里卡鱼为生的家族的族长,与所有饱经风霜的水手一样,对校园里的人物充满蔑视。他告诉华伦蒂,一个星期之内她就会恳求他回来救这伙人的性命。结果,她和她那些自称为流浪者的学生不仅挺过了整个研讨会期,过得还相当不错:搭起茅屋,形成了一个类似村庄的聚居点,而且思维极其活跃,创造力超水平发挥。回到学校之后,这些学生创做出一大批才华横溢、见解深刻的著作。
此外,上百个地方向华伦蒂发出邀请。现在,每次研讨会都有二十个地点可供选择。不过,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收获是雅各特。他没有受过高深的教育,但对有关特隆海姆本地的知识却了如指掌,不带海图也可以遨游半个赤道海。他知道冰山会朝哪个方向漂,哪里鱼群最密集。他好像单凭本能就知道斯克里卡鱼会在哪一处浪花尖跳跃,船员们在他的指挥下收获巨大,打鱼时不像捕捞,倒像是鱼群自动从水里跃到船上。而且,他从来没被恶劣天气搞得手足无措。华伦蒂觉得,可能没有什么他应付不了的困难。
他唯一应付不了的只有华伦蒂。当证婚人宣布他们结为夫妻时,两口子没有欣喜若狂,倒有点儿发愣。幸好婚姻是美满的,两人都很幸福。自从离开地球,她第一次觉得没有缺憾,心情宁静,觉得回到了家,所以她才会怀上孩子。漫游结束了。这一切安德很理解,为此她很感激。安德知道,特隆海姆就是他们俩三千年浪游的终点,也是德摩斯梯尼著述生涯的尾声。她已经将自己的根扎进了这片冰封的原野,这片土地可以为她提供别的地方无法提供的养分。
胎儿动了一下,将她从沉思中唤醒。她抬起头,正看到安德沿着码头朝她走来,肩上是那个桶包。她以为自己知道安德来的目的:他想和她一起参加野外研讨会。她不知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安德是个平和的人,不会故意引人注目。但他对人性的那种洞察力却是无法掩饰的。平庸的学生会忽视他,但最优秀的学生,那些最富创造力的学生,肯定会追随他无意间显露的一星半点真知灼见。学生们将会由此获益。她对这一点毫不怀疑,毕竟,这么多年来,安德的见识为她提供了巨大的帮助。问题是,学生们的幼稚见解将会被安德的思想淹没。所以,从某种程度上看,安德在场反而会影响野外研讨会的效果。
但只要他提出要求,她是不会拒绝的。说实话,她希望他去。虽然她很爱雅各特,但她仍然非常怀念婚前与安德的亲密关系,她和雅各特得过许多年才能达到她跟安德那样的密切程度。这一点雅各特也知道,还有点不满,但当丈夫的总不应该与内弟竞争妻子的爱吧。
“喂,华伦。”
“你好安德。”码头上没有别人,她可以叫他童年时代的名字,哪怕全人类都在诅咒这个名字。
“要是小家伙决定在研讨会上跳出来,你怎么办?”
她笑道:“她爸爸会拿一张斯克里卡鱼皮把她裹起来,我再给她唱几首傻里傻气的北欧摇篮曲。学生们说不定会一下子领悟到,繁衍后代对人类历史产生的冲击作用有多强烈。”
两人一起笑起来。突然间,不需要言语,华伦蒂便明白安德不是想参加研讨会,他已经整好行装,准备离开特隆海姆。他来这里不是为了邀请她一块儿上路,他是来道别的。泪水止不住地淌下,巨大的悲伤攫住了她。他伸出双臂,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搂住她。但这一次,她凸出的腹部隔在两人中间,拥抱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有些笨拙。
“我以为你会留下来。”她抽泣着说,“前几次代言请求你都拒绝了。”
“这一次请求我无法拒绝。”
“我可以在研讨会上生孩子,但不能在另一个世界上生。”
和她猜的一样,安德没打算和她一起走。“是啊,一个金发宝宝无疑会轰动卢西塔尼亚,”安德说,“这孩子肯定一点儿也不像当地人,那儿的人都是巴西后裔。”
卢西塔尼亚。华伦蒂立即明白了原因——猪仔谋杀外星人类学家的事,晚餐时已上了雷克雅未克的传媒网,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你疯了吗?”
“算不上疯。”
“如果那儿的人知道来猪仔世界的人是安德,他们会怎么做?一定会把你活活钉死在十字架上。”
“说实话,如果这儿的人知道了,他们一样会把我钉死。可是知道这事的人只有你一个。千万别说出去。”
“你去了又能做什么?等你赶到那儿,他已经死去几十年了。”
“一般情况下,我开始代言的时候,客户早就死得硬邦邦的了。游荡星际就这点不好。”
“我从没想到会再一次失去你。”
“你一爱上雅各特,我就知道我们迟早会失去彼此。”
“那你当时就该告诉我!我肯定不会嫁给他!”
“所以我不能告诉你。不过你没说实话,你无论如何都会嫁给他的。我也希望你这样做。你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幸福。”他揽着她的腰,“维京家的基因哭着喊着要传下去哩。希望你能一鼓作气地生他十几个。”
“一般,四个已经不大说得过去了,五个就是贪心,超过六个简直就叫野蛮。”开玩笑的同时,她已经在考虑研讨会的事该怎么办才好。让助教接替她?取消?或者推迟到安德离开?
但安德的话打消了她的念头。“你能让你丈夫派条船连夜送我去空港吗?这样我明天一早就能上飞船。”
这么快,简直是残酷。“如果不是为了找雅各特要船,你没准儿会给我在终端上留一段话,然后一走了之。对不对?”
“我五分钟前才决定走,直接就过来找你了。”
“可你已经订好船票,这全是事先安排好的!”
“不需要事先安排,我把飞船买下来了。”
“为什么这么急?航程需要几十年——”
“二十二年。”
“二十二年!那晚走一两天又能耽搁你什么事?你就不能再留一个月,看看我女儿再走吗?”
“再拖一个月,华伦,说不定我就没有走的勇气了。”
“那就别走!猪仔们是你什么人?你跟虫族打过交道,这种事一辈子遇上一回就足够了。留下来,像我这样,结婚成家。人类通向群星的道路是你开辟的,安德,现在也该留下来,品尝你的劳动成果了。”
“你有雅各特,我有的只是一伙讨人嫌的学生,一心只想把我变成加尔文教徒。我的工作还没有结束,特隆海姆也不是我的家园。”
这些话在华伦蒂听来就像对自己的责备:你把根扎在这儿了,却没有考虑我能不能在这里生根。但这不是我的过错,她想回答——要离开的是你,不是我。“你还记得吗?”她说,“还记得我们把彼得留在地球上,飞行几十年去我们的第一个殖民地,去你统治的世界?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对我们来说,彼得就像死了一样。我们到时他已经老了,我们却仍然年轻。在安塞波上和他通话时,他就像是我们哪个年迈的叔伯,是手握大权的霸主、传奇式的洛克。什么都是,却一点儿也不像我们的哥哥。”
“对他而言,那是一种进步,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安德尽量想让气氛轻松点儿。
但华伦蒂固执地揪着字面意思不放。“你以为二十年后,我也会求之不得吗?”
“我会怀念你的,像怀念去世的亲人。”
“不,安德,你怀念的正是去世的亲人。而且你会知道,杀死我的人正是你自己。”
安德皱了皱眉。“你不会真的这么想吧。”
“我是不会给你写信的。凭什么?对你只是一两个星期。你飞到卢西塔尼亚,电脑里等着你的是二十年后的来信。对你来说,写信的人离开你不过一两周!头五年,我会伤心,会痛苦,找不到人说话,我会孤独——”
“你丈夫是雅各特,不是我。”
“之后我写什么?写点儿机灵话俏皮话,聊聊宝宝的事?她五岁、六岁、十岁、二十岁,结婚了,你却见都没见过她,你会感兴趣吗?”
“她的事我都会感兴趣的。”
“你别想有这个机会。安德,我是不会给你写信的,直到我老得走不动的时候。你去卢西塔尼亚,再去别的世界,几大口吞下去几十年,到那时我会把我的回忆录寄给你。我会把它献给你:给安德鲁,我挚爱的兄弟。我高高兴兴跟你走过了二十多个世界,你呢,却连多陪我两个星期都不肯。”
“华伦,听听你自己的话,你就明白我为什么急着走了。再等下去的话,你非把我撕成碎片不可。”
“这是循环论证,是诡辩,要是你的学生这么说,你是不会容忍的,安德!要不是你打算像个被人抓了现行的小偷,慌里慌张拔腿便逃,刚才的话我是不会说的。你少掉转矛头,把罪名安到我头上。”
他急匆匆开口了,话像滚珠一样倒出来。他赶着一口气说完,害怕自己说出的话被喉头的哽咽打断。“不,你说得对。我想尽快离开,因为那边有工作等着我,还因为我在这里过不下去了,每当你跟雅各特更亲密一分,我们就疏远一分。虽说我知道事情本来应该是这个样子,但我还是受不了。所以我一定得走。我觉得走得越快越好。我是对的,这你也知道。我没想到你会因为这个恨我。”
他哽住了,抽泣起来。她也一样。“我不恨你,我爱你。你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心啊。你这样走了,是把我的心扯出来带走——”
他们再也说不下去了。
拉乌船长的大副把安德送到太空港,这是坐落在赤道海面的一座巨大平台,班机从这里起飞前往行星轨道上的太空飞船。沉默中,大家达成一致意见,华伦蒂不送他。她回到家中,紧紧搂着丈夫,整夜没有松手。第二天,她参加野外研讨会,和自己的学生在一起,只在夜晚自以为学生们看不见时,才为安德哭泣。
但学生们看见了。故事传开了:维京教授受到了重大打击,因为她的弟弟——巡游天下的代言人——离开了她。和学生中间的其他传言一样,这个故事被加油添醋,却远远没有触及真相。但是,一个名叫普利克特的女学生认定,在华伦蒂和安德鲁·维京之间,一定有某个不为人知的重大秘密。
于是她着手探索这个秘密,追踪这两人来往群星的行迹。华伦蒂的女儿塞芙特四岁、儿子雷恩两岁时,普利克特来到华伦蒂的家,这时的她已经是一位年轻的女教授了。她把自己出版的有关两人的故事给她看。作品的形式是小说,写的是人类殖民其他星球之前诞生在地球上的两姐弟成年后漫游群星的故事。华伦蒂当即明白了故事中的两姐弟指的是谁。
华伦蒂松了口气,同时不免暗暗有些失望:普利克特没有发现安德就是第一位死者代言人,也没有发现华伦蒂就是德摩斯梯尼。但她还是发掘出了不少线索,她写了姐弟俩的道别——她决定留在丈夫身边,而他决定继续航行。这一幕写得比真实发生的事更曲折,更催人泪下。如果安德和华伦蒂的性格更戏剧化一些,说不定当时的分手还真会跟她的小说相似。
“你为什么写这个?”华伦蒂问她。
“写作本身就是理由,这个理由不够吗?”普利克特回答。
这种绕弯子的回答把华伦蒂逗乐了,但她没有就此住嘴。“你对我弟弟安德鲁做了这么多研究,他对你很重要吗?”
“跟上个问题一样,这一个也问得不对。”
“原来你在考我。我好像没及格。我应该问什么,能不能提示一下?”
“别生气。你应该问我为什么写的是一本小说,而不是传记。”
“那么,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安德鲁·维京、死者代言人,就是安德·维京,异族屠灭者。”
安德已经走了四年,但还要再过十八年才能到达他的目的地。一想到他将以人类历史上最受憎恨的人的身份抵达卢西塔尼亚,华伦蒂不禁吓呆了。
“你用不着害怕,维京教授。想说出去的话我早说了。发现这个秘密的同时,我也知道他深深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成为一名死者代言人,这种赎罪的方式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我分析,从最初的代言人的那本著作里,他明白了自己的罪孽,于是自己也成为一名代言人,和其他数以百计的代言人一起,在二十多个星球上谴责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
“唉,普利克特,你掌握了许多事实,理解的却太少了。”
“他的所作所为我全都理解。看看我的书,那就是我对他的理解!”
华伦蒂告诉自己,既然普利克特已经掌握了这么多内情,应该把所有事实都告诉她。不过说实话,是怒气而不是理智,使她说出了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真相。“普利克特,我弟弟没有模仿第一位代言人,《虫族女王和霸主》那本书的作者就是他自己。”
普利克特意识到华伦蒂说的是事实,这个事实把她彻底压垮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把安德·维京当成自己的研究对象,而将第一位死者代言人当作自己精神上的导师、自己灵感的源泉,现在却发现他们是同一个人。普利克特足足有半个小时噤若寒蝉,说不出话来。
之后她与华伦蒂促膝长谈,两人倾吐心声,终于成了互相信任的知心朋友。华伦蒂请她当自己孩子的老师,两人成为写作和教学工作中的伙伴。家里多了这么一位新成员,雅各特难免大为奇怪,于是华伦蒂将普利克特从自己心中激出来的秘密告诉了丈夫。这个秘密成了家族的传奇,当孩子们长到懂得保守秘密的年龄,大人们便会把他们那位身在远方的安德舅舅的事迹告诉他们。他被每一个人类世界当成十恶不赦的魔王,但事实上,他更是一位救星,一位先知,一位殉教者。
岁月流逝,家族繁荣兴旺。在华伦蒂心中,失去安德的痛苦渐渐变成一种为弟弟感到自豪的情绪,最后成为对他的强烈期望。她盼着他早日赶到卢西塔尼亚,解决猪仔给当地人带来的进退两难的困境,完成为异族代言的使命。普利克特这位善良的路德教派信徒,又引导华伦蒂从宗教的角度看待安德的生活。加上稳定的家庭和五个出色的孩子,华伦蒂心中充满信心。
这个事件必然对孩子产生影响。他们不能把安德舅舅的故事告诉家庭之外的人,这就更增加了这个故事的神话色彩。大女儿塞芙特对安德舅舅尤其感兴趣。二十岁后,童年时代幼稚的崇拜被理性所取代,但入迷的程度却丝毫不减。对她来说,安德舅舅本人就是传奇,同时又活在现实中,所处的世界离特隆海姆也算不上是遥不可及。
她没有告诉爸爸妈妈,但对自己过去的老师吐露了心声:“普利克特,总有一天,我会去找他。我会找到他,协助他工作。”
“你怎么知道他需要帮助呢?特别是你的帮助。”普利克特总喜欢持怀疑态度,等着学生来说服自己。
“他第一次代言就不是单独完成的,妈妈协助了他。对不对?”塞芙特的心离开了冰冷的特隆海姆,飞向那个安德尚未涉足的遥远的世界。卢西塔尼亚人啊,你们知道吗?有一个伟大的人将踏上你们的土地,接过你们的重负。到时候,我会和他在一起,哪怕迟了整整一代。等着我吧,卢西塔尼亚。
飞船上的安德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承载着另一个人的梦想。在码头上与华伦蒂挥泪而别才过去几天。对他来说,塞芙特这个名字还不存在,她还只是华伦蒂腹中的胎儿。这时的安德只感受到与华伦蒂分离的痛苦——这种痛苦,她在很久以前便已经克服了。至于在冰冻的特隆海姆的侄女、侄儿,他的思想中根本没有他们。
他的思想中只有一个孤独的、饱受痛苦的年轻姑娘——娜温妮阿。航程经过的二十二年岁月会使她发生什么变化?到他们相遇时她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他爱她,因为人只能爱上能够体会你最铭心刻骨的痛苦的人。
CHAPTER06奥尔拉多
他们与其他部落只有一种交往形式:战争。他们互相之间讲故事时(通常是在雨季),几乎总会讲起战争和英雄。故事总是以死亡告终,无论英雄还是懦夫,最后总不免一死。如果故事可以说明什么问题的话,只说明猪仔们一踏上战场就没指望活着回去。另外,他们从来没有,绝对没有,对敌人的女性表示出任何兴趣。人类对敌方女性或强奸,或杀戮,或奴役。猪仔们在这方面迥异于人。
这是不是说部落之间不存在基因混同现象?完全不是这样。基因融合是存在的,也许由女性主导。她们之间也许存在某种利于基因混合的制度。在猪仔社会中,女性显然很需要男性,所以她们很可能想出办法,轻易避开男性,实现与其他部落的基因融合。另一种可能:男性也许觉得这种事过于丢脸,不愿意告诉我们。
他们希望告诉我们的是战斗。我女儿欧安达去年的笔记记录了一次木屋中的对话(笔记2:21),可以视为一个十分典型的例子。
猪仔(斯塔克语):他杀了我们三个兄弟,自己没有负一处伤。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雄壮勇猛的战士。血把他的胳膊都染红了,手里的棍子也敲裂了,上面沾满我兄弟的血。他知道他夺得了荣耀,虽说他那个弱小的部落打输了。Dei honra! Eu lhe dei !(我给他荣誉!光荣属于他!)
(其他猪仔弹响舌头,发出叽叽叽的声音。)
猪仔:我把他按倒在地,他极力挣扎,直到我把手里的草给他看,他才停下来。然后他张开嘴,唱起一首奇怪的歌,不是咱们这个地方的歌。Nunca será pau na m?o da gente !(他永远也不会成为咱们手里的棍子!)
(说到这里,所有猪仔齐声用妻子的语言唱起一首歌。歌很长,我们很少听到他们用女性语言说这么长时间的话。)
(请注意这里的语言模式。跟我们交流时他们主要用斯塔克语,说到故事的高潮和尾声时则转用葡萄牙语。思考之后我们才发觉,我们平时也是这么做的:情绪最激动时会不自觉地转用自己的母语葡萄牙语。)
这样叙述战斗似乎没什么特别,但听得多了,我们便发现,故事总是以英雄人物的死亡告终。猪仔们显然没有欣赏轻喜剧的胃口。
——利波德阿·格拉西亚·菲盖拉[1],
《卢西塔尼亚原住民的部落间交往》,
刊于《文化习俗交流》1964:12:40
星际飞行期间可做的事不多。设定航线之后,飞船便进行定向迁移[2],剩下的唯一任务就是计算航速,考虑飞船应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光速。船载电脑精确地计算出速度,决定应该飞行多长时间(飞船时间),然后再脱离定向迁移,转入适当的亚光速飞行。跟秒表似的,安德想,按一下,开;再按一下,关——比赛结束。
安德的西班牙语很流利,飞船的电脑可以帮助他通过西班牙语进一步掌握葡萄牙语。这种语言很容易说,但它的辅音很多不发音,要听懂很不容易。
葡萄牙语对话练习每天进行一两个小时,对象是船上的电脑。跟呆头呆脑的电脑对话真能把人急死。以前的航程里有华伦蒂陪他,好过得多。两人太了解了,十分默契,即使一天到晚并没说多少话。可一旦少了她,安德的所有想法就只能憋在自己脑子里打转,无所附丽,没有人可以诉说。
虫族女王在这方面也帮不了他。她的思想是即时性的,不经神经突触,直接通过核心微粒[3]进行,感受不到光速飞行带来的相对效应。安德每过一分钟,对她来说就是十六个小时。这种差异实在太大了,他无法与她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如果她不是束缚在茧里,她会有成千上万个虫人,每一个都是她的一部分,各做各的工作,把各自的体验传回她巨大的大脑中。但是现在,她所有的只是自己的记忆。囚禁在飞船的八天里,安德懂得了她为什么如此急切地希望重返尘世。
八天之后,他的葡萄牙语练得相当不错了,想说什么时,已经不需要先想想这句话西班牙语该怎么说。他渴望与人类交流,哪怕跟加尔文信徒谈谈宗教也行。只要比飞船电脑机灵点儿,随便什么人都行。
飞船进行定向迁移。一瞬之间,它的速度完成相对变换,与宇宙的其余部分一致。另有一种理论认为,发生变化的是宇宙其余部分的速度,飞船自身在这个过程中实际上一动不动。孰是孰非,谁也说不清楚,因为谁也不可能站到宇宙之外的某个点去观察安塞波上核心微粒的运动过程,只好怎么说就怎么算。和安塞波一样,发现定向迁移原理一半是机缘巧合。没几个人真懂,不过也不碍事,管用就成。
一瞬间,飞船舷窗外出现了繁星万点,各个方向上都闪烁着星光。也许有一天,某位科学家会弄清定向迁移为什么几乎不消耗能源。安德相信,人类虽然凭借这种技术获得了便利,但在宇宙的某处,肯定存在某种东西,因为人类的这种便利而大受损失。有时候他幻想,人类飞船每一次定向迁移,宇宙中便有一颗星星一闪即灭,陷入彻底的死寂。简让他放心,不会有这种事的。但安德知道,绝大多数星星是我们看不见的,也许亿万颗星星因为我们的缘故死亡了,但人类却一无所知。数千年之后,我们也许会像看到鬼影一样,看到这些早已毁灭的星星生前发出的星光。等我们发现银河因为我们而干涸时,也许已经为时太晚,不可能做出任何补救了。
“发什么呆?又在杞人忧天啦。”简说。
“什么时候学会看懂人的心思了?”
“每次星际飞行时你总是忧心忡忡、自怨自艾,担心破坏宇宙。这是你的一种独有的情感疾病。”
“你把我来的事通知卢西塔尼亚港口当局了吗?”
“那是一个非常小的殖民地,不存在什么港口当局,因为基本上没什么人去那个地方。那儿只有自动化的轨道班机,把人送到一个小小的发射平台上。”
“不需要取得移民许可?”
“你是个代言人,他们无权拒绝你到埠。再说,移民许可只要总督一句话就行了,那儿的总督同时也是市长,因为城市和殖民地是同一个地方。她的名字是法莉亚·利玛·玛丽亚·德·波斯克,简称波斯基娜。她向你致意,同时表示你离她越远越好。因为她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不需要再来一个相信不可知论的神汉,打扰她那些本分的好天主教徒。”
“她居然说这种话?”
“说实话,这些话不是对你说的。以上是佩雷格里诺主教对她说的话,她表示赞同。可你得理解她,她的工作就是表示赞同。哪怕你当面告诉她天主教徒都是崇拜偶像、满脑子迷信的傻子,她可能也会叹一口气,说道:希望你不要在公开场合说这些话。”
“别拖延时间,绕来绕去的。”安德道,“你一定掌握了什么我听了不高兴的坏消息。”
“娜温妮阿取消了召唤代言人的请求。这是她发出请求五天之后的事。”
按照星际法律的规定,一旦安德响应她的请求踏上旅程,法律从此便不认可任何撤回请求的要求。但尽管这样,这个事件仍然改变了一切。二十二年之后,卢西塔尼亚不会有人急切地期待着他。对于他的来临,她心中只会充满恐惧。她改变了主意,可他还是来了。她会因此憎恨他。他原以为她会像接待老朋友一样热烈欢迎他,可是现在,她将比当地的其他天主教徒更恨他。“其他的呢?有没有能让我的工作容易点儿的消息?”
“这个嘛,也不全是坏消息,安德鲁。你瞧,过去这些年里,另外有些人也要求给他们派去代言人,这些人没有撤回请求。”
“哪些人?”
“这可真是天大的巧合,他们是娜温妮阿的儿子米罗和女儿埃拉。”
“他们怎么可能认识皮波?为什么要我替他代言?”
“哦,不,不是为皮波代言。埃拉六周前才提出要求,代言对象是她的父亲、娜温妮阿的丈夫马科斯·希贝拉,大家平时都叫他马考恩。他在一个酒吧里摔了一跤,再也没能爬起来。不是酗酒而死,他有病,器官坏死,于是翘了辫子。”
“我很替你担心呀,简,你的同情心太丰富了。”
“同情是你的专长。我只懂怎么在有组织的数据结构中做复杂检索罢了。”
“那个男孩呢?他叫什么来着?”
“米罗。他是四年前提出的请求。为皮波的儿子利波代言。”
“怎么会……利波的年纪肯定不会超过四十——”
“他那一行对长寿一点好处都没有。他是个外星人类学家,你明白了吗?”
“猪仔们难道——”
“和他父亲的死法一模一样,连器官的摆放都一样。你来的这一路上,三名猪仔被以同样的方式处决了,不过处决地点离围栏大门很远。猪仔在被处死的同类身上栽了树,人类却没享受到同等待遇。”
连续两代,两位外星人类学家都遭到猪仔的谋杀。“星际委员会有什么决定?”
“这可是个相当难做的决定呀,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利波的学徒到现在还没让转正。一个是他女儿欧安达,另一个就是米罗,就是他要求派去一位代言人。”
“他们还在继续接触猪仔吗?”
“正式说来,没有。关于这个问题还曾有过一番争论。利波死后,委员会禁止每月与猪仔接触一次以上,但利波的女儿坚决拒绝执行这个命令。”
“他们也没有撤掉她?”
“加强对接触猪仔的限制的意见虽然占多数,不过这个多数也实在少得可怜。至于处罚她,根本没有什么占多数的意见。他们担心的只是米罗和欧安达太年轻了。两年前,卡里卡特的一群科学家被派赴卢西塔尼亚。只要再过微不足道的三十三年,猪仔的事就由他们接管了。”
“这一次他们知道猪仔杀害外星人类学家的理由吗?”
“一点头绪都没有。不过,这正是你去那里的原因,不是吗?”
这个问题应该很容易回答,但虫族女王在他的意识中轻轻一触,就像拂过树叶的一缕微风,沙沙一响,枝叶轻摇,透下一线阳光。是的,他来这里是为死者代言,也是为了让死者复活。
这个地方很好。
在光速中,为了向他传达这个念头,虫族女王做出了极大努力。
这里有一种意识存在,比我们所知的任何人类意识更加清晰。
猪仔?难道他们的思维方式和你们的一样?
它知道猪仔,时间不长。它怕我们。
女王缩回去了,剩下安德疑惑不已。看来卢西塔尼亚是块硬骨头,他不知自己到底啃不啃得动。
这次是佩雷格里诺主教亲自布道。出现这种情况,准没好事。他布道讲经的本事从来有限,说话转弯抹角,绕来绕去。一半时间里,埃拉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金则装出一副听明白了的样子,这很自然,在他看来,主教大人是从不犯错的。小格雷戈压根儿就没做出听讲的模样,虽说指甲比针还尖、抓起人来像鹰爪的埃斯基斯门多修女在过道上不停地转悠,格雷戈还是毫不畏惧,想到什么恶作剧便肆无忌惮地做起来。
他今天的把戏是把前排塑料长椅靠背上的铆钉拧下来。看到他这么做,埃拉不禁有点担心——六岁大的小孩子不该有这个本事,能用螺丝刀拧下热封装的固定铆钉。埃拉觉得自己六岁时就没这份能耐。
如果父亲在旁边,他会伸出长长的胳膊,轻轻从格雷戈手里夺下螺丝刀,悄声道:“你从哪儿弄来的?”格雷戈呢,则会睁大眼睛望着他,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等弥撒结束大伙儿回到家后,父亲会对米罗大发雷霆,怪他把工具随手乱扔,气汹汹地辱骂他,把家里一切祸事全怪罪到他头上。米罗会一言不发,默默忍受,埃拉自己会借口做晚饭躲开这阵吵闹,金会缩进屋角,捻着念珠,喃喃念诵他那些没用的祷词。最幸运的是装着一双人工电子眼的奥尔拉多,把眼睛一关就行了,或者回放过去某些快乐场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科尤拉当然会吓得一动不动。只有小格雷戈一个人得意扬扬,小手抓着父亲的裤腿,看着对自己惹出的祸事的责骂倾盆大雨一样浇到米罗头上。
埃拉被自己脑海里的想象吓得一哆嗦。争吵如果就此结束,那还可以忍受,可米罗会夺门而出,其他人坐下来吃饭,然后——
埃斯基斯门多修女蜘蛛腿似的手指猛地伸出,指甲掐进格雷戈的胳膊。格雷戈立即趁机把螺丝刀朝地上一摔。肯定会弄出大动静,但埃斯基斯门多修女可不是傻瓜,她迅速一弯腰,伸手接住螺丝刀。格雷戈嘴一咧,笑了。她的脸就在他的膝盖前。埃拉看出了他想打什么坏主意,急忙伸手去拦,但已经太晚了。格雷戈用力一抬膝盖,狠狠撞在修女嘴上。
她痛得倒抽一口气,松开了格雷戈的胳膊。他一把从她瘫软的手里抓过螺丝刀。修女一只手捂着血淋淋的嘴,一溜烟跑过走道。格雷戈又专心致志地干起刚才被打断的坏事来。
父亲已经死了。埃拉提醒自己。这句话像音乐一样回响在她的脑海中。父亲死了,但他留下一笔可怕的遗产,把毒药灌输进了我们的头脑,毒化我们,最后杀死我们。他死的时候,肝脏只剩下不到两英寸长,脾脏则根本找不到了,过去长着脏器的地方长出了脂肪状组织。他得的这种病连个名字都没有,躯体好像发了疯,把人体结构的蓝图忘了个一干二净,乱长一气。他虽然死了,但他的疾病还活着,活在孩子们身上。不是身体,而是活在我们的灵魂中。从表面看,我们的行为像正常的人类小孩,长得也像普通孩子,但我们不是。父亲的灵魂中,长出的那个扭曲、腥臭、油乎乎的毒瘤,控制了我们,扭曲了我们。我们太不正常了。
如果妈妈负起责任来,也许会是另一种情形。可是她什么都不关心,只在意她的显微镜、基因增强谷物,或者她手边的其他研究课题。
“……称自己为死者代言人!但事实上,只有一位神明可以为死者代言,那就是我们的耶稣基……”
佩雷格里诺主教的话让她一惊。他说什么死者代言人?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她提出了请求——
“……法律要求我们礼貌地接待这个人,但是我们不能对他产生任何信仰!在尘世中人的揣度之言里是不可能发现真理的,真理只存在于教会的教导和传统中。所以,他走过你们中间时,送给他你们的微笑,但不要交给他你们的心!”
他为什么要这样警告大家?最接近卢西塔尼亚的行星是特隆海姆,离这里二十二光年,而且那里说不定也没有代言人。即使当真有一位代言人要来,那也是几十年后的事了。她朝科尤拉探过身去,悄声问金:“他说的死者代言人是怎么回事?”
“如果你认真听讲,不用问我也知道。”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非撕开你的横膈膜不可。”
金做个鬼脸,表示自己不怕她的威胁。但事实上,他确实怕她。他告诉了她:“第一位外星人类学家遇害时,显然有些不信教的不幸的人请求给他们派一位死者代言人来。他今天下午就到——这会儿在班机上了,市长已经出发前往迎接。”
这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电脑没告诉她有个代言人已经上路了。他理当多年以后才到这里,揭露那个邪恶的所谓父亲的一生。这辈子他为家里人做的最大的好事就是一命呜呼。事实将像一束光,照亮他们的过去,把过去这副沉重的担子从他们肩头卸下。可现在,父亲刚死不久,这时候就替他代言,太早了。他邪恶的触须还没死呢,仍旧伸出坟墓,吸食着他们的心脏。
布道结束,弥撒总算做完了。她紧紧攥住格雷戈的小手,谨防他趁着人群拥出大门时偷别人的书、手袋什么的。金到底还算有点用处,他把一遇上人群立即吓呆的科尤拉背起来。奥尔拉多已经重新打开眼睛,眼里发出冷冷的金属光,打量着那些十几岁的女孩子,心里盘算今天该吓唬哪一个。埃拉在去世已久的外祖父母、差不多成了圣人的加斯托和西拉的塑像前行了个屈膝礼。有了我们这一伙可爱的外孙辈,你们觉得骄傲吗?
格雷戈乐得挤眉弄眼。果不其然,他手里拿着一只婴儿鞋。埃拉悄悄祈祷一句,但愿丢鞋的婴儿没被格雷戈弄伤。她从格雷戈手里夺过鞋,放在那个点着长明烛、纪念殖民地免遭德斯科拉达瘟疫毁灭的小小圣坛前。不管丢鞋的是谁家孩子,家里的大人都会到这儿来找的。
飘行车在太空港和米拉格雷定居点之间的草地上掠过。一路上,波斯基娜市长谈笑风生。她把一群群半家养的卡布拉指给安德看。这是当地的一种动物,可以从它们身上提取纤维,织成布料,不过它们的肉对人类来说完全没有营养。
“它们的肉猪仔们能吃吗?”安德问。
她的眉毛抬了起来。“我们对猪仔的事不太清楚。”
“我知道他们住在森林里,难道他们从不出来?”
她耸耸肩。“出来还是不出来,由异乡人自己决定。”
听到她用这个词,安德不禁有些吃惊。转念一想也很自然,德摩斯梯尼的最新著作是二十二年前发表的,早已通过安塞波传遍了各个人类世界。生人、异乡人、异族、异种,这些词语已经成为斯塔克语的一部分,连波斯基娜说起这些词来都自然而然。
让他不安的是她对猪仔不感兴趣的态度。卢西塔尼亚人不可能对猪仔无动于衷。正是因为猪仔,才会矗立起那样一道高高的、无法穿越的围栏,只有外星人类学家才能出去。不,她不是缺乏好奇心,她是在回避这个话题。或者是因为凶残的猪仔在当地人中是一个让人痛苦的话题,或者是因为她信不过死者代言人。到底是什么原因,安德一时猜不出来。
他们飞上一座山头,她停下车。飘行车的支架轻轻落地。下面是一条宽阔的大河,弯弯曲曲,流过一座座绿草如茵的山丘。河对岸的远处,小山间是黑压压的森林,近岸处,一幢幢砖砌瓦盖的房子组成一个风景如画的小城。河这边是农舍,狭长的田地一直延伸到安德和波斯基娜立足的小山脚下。
“那儿就是米拉格雷。”波斯基娜道,“最高的山头上是教堂。佩雷格里诺主教告诉大家,对你要有礼貌,要客气。”
从她的语气里,安德明白了,主教一定同时告诉了大家,他是个危险的不可知论者。“静等上帝来收拾我?”
波斯基娜笑了。“上帝要求基督教徒宽以待人,我们希望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
“他们知道要求我来的是谁吗?”
“不管是谁提出的要求,他都非常——谨慎。”
“你既是总督又是市长,一定了解某些大众不知道的隐情。”
“我知道第一次请求取消了,不过已经为时太晚。我还知道,后来这些年里,又有两个人提出了类似请求。请你理解,我们这里大多数人都满足于从神父那里听取教诲,得到安慰。”
“我不发布教诲,也不提供安慰。大家知道这个以后,一定会大松一口气的。”
“你把你的货物斯克里卡鱼送给我们,这种慷慨行为一定会使你在酒吧里大受欢迎的。还有,我敢说,过几个月,到了秋天,你一定会看到那些爱慕虚荣的妇女纷纷穿上斯克里卡鱼皮服。”
“斯克里卡鱼是随飞船附送的。我拿它没用,也不指望靠这种办法取悦大家。”他看看身边一丛丛粗壮、茂盛的野草,“这些草——也是当地植物?”
“同样派不上用场。连搭屋顶都不行,一砍下来马上皱成一团,再来一场雨,就彻底分解了。你看下面田里,种的是一种特别的苋属植物,我们这里最常见的庄稼,是我们的外星生物学家开发出来的。稻子和小麦在这儿长得都不好,但苋的生命力顽强极了。我们必须在田地周围撒一圈除草剂,防止它蔓生出去。”
“为什么不能让它蔓生出去?”
“我们住的地方是一个隔离区,代言人先生。苋非常适合当地环境,蔓生出去的话,会把本土植物淹没掉。这样做的目的是防止卢西塔尼亚的环境发生改变,必须尽可能将人类对当地的影响限制在最小范围。”
“有了这种限制,你们的人一定觉得很不舒服吧。”
“在我们的地盘上,我们过得挺自在,生活也很充实。但出去的话——不过反正也没人想出去。”
她语气很沉重,话里带着一股情绪。安德此刻才明白当地人对猪仔的恐惧是多么强烈。
“代言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们怕猪仔。我们中间有些人也许确实怕他们。但对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在大多数时间里,对猪仔的感情不是恐惧,而是仇恨、憎恶。”
“可你从来没见过猪仔。”
“你一定知道,我们有两个外星人类学家死在他们手里——我猜,最早的代言请求就是为皮波提出的。他们俩,皮波和利波,都是深受大伙儿爱戴的人,特别是利波。他善良宽厚,所有人都痛悼他的死。难以想象,猪仔竟会对他做出那种事。Filhos da Mente de Cristo的会长,尊敬的堂·克里斯托就说,猪仔们肯定没有道德方面的感受。他说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存在两种可能:或许意味着他们是野兽,或许意味着他们没有原罪,蒙昧未开,不像人类,偷吃了伊甸园里的禁果。”她勉强笑了笑,“这些都是神学理论,你可能觉得没什么意思。”
他没有答话。信教的人总是觉得,教外人肯定会认为他们教内圣籍记载的故事荒唐可笑。安德对这种想法已经见惯不惊了。他很清楚这些故事对教内人的神圣意味。不过他没有向波斯基娜解释,让时间改变她对代言人的看法吧。目前她对他心存疑虑,但他相信她今后会信任他的。波斯基娜是一位好市长,这就是说,她有能力看透一个人的本质,表面现象是不可能长久欺骗她的。
他转过话题:“我的葡萄牙语不太好,Filhos da Menta de Cristo是不是‘基督圣灵之子’的意思?”
“这是一个相对较新的教派,只有四百多年历史,教皇颁发了特许令——”
“哦,我知道基督圣灵之子,市长。我曾经在莫克祖马行星的科多巴城替圣安吉罗代言。”
她的眼睛睁得溜圆。“这么说,那个传说是真的!”
“那个传说,我听到许多个版本。一种说法是魔鬼控制了临终的圣安吉罗,所以他才会要求死者代言人为他主持异教仪式。”
波斯基娜笑了。“大家也悄悄议论过这种说法。当然,堂说这完全是一派胡言。”
“那是圣安吉罗还没被封为圣人时的事。我为一个女人代言,圣安吉罗也认识她,出席了这个仪式。那时,他体内已经开始长出菌状物,那是绝症。他对我说:‘安德鲁,我还没死,但他们已经开始把我的事编成弥天大谎,说我实现了种种神迹,应当被封为圣人。请你帮助我,在我的坟前为我代言。’”
“但他的那些神迹已经被正式认可了,再说,他死后九十年才被追封为圣人。”
“这个嘛,我想一部分是我的错。我在替他代言时亲自证实了几桩神迹。”
波斯基娜大笑起来。“一位死者代言人,居然相信神迹?”
“请看你们教堂所在的小山。那些建筑中,多少是神父用的,多少是学校建筑?”
波斯基娜当即明白了他的用意,她瞪着他说:“圣灵之子修会服从主教大人的命令。”
“但他们同时也向孩子们传授知识,不管主教大人是赞同还是反对这些知识。”
“圣安吉罗也许由着你插手教会事务,但我向你保证,佩雷格里诺主教绝不会这么做。”
“我来这里的原因很单纯:为死者代言。我会处处依照法律规定办事。你会发现,我造成的破坏比你预想的小,做的贡献也许比你预想的大。”
“如果你到这里来是为皮波代言,那你只会破坏这个地方,不会有任何好处。别管围栏外猪仔的事。让我说了算的话,我根本不会允许任何人走出围栏。”
“我希望能在这里租个住处。”
“我们这个地方来的人不多。本地人各有各的住处,没有旅馆。这儿的人开旅馆干什么?我们只能给你提供一幢简易住房,是第一批殖民者建的。房子不大,不过必要的生活设施都有。”
“这就足够了。我不需要很多生活设施,也不需要大房子。我希望能与修会会长大人见面。只要他是圣安吉罗的追随者,就一定是个相信真理的人。”
波斯基娜发动车子。如安德所料,知道他曾经替圣安吉罗代言、敬仰耶稣之后,她对死者代言人的偏见现在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至少现在她觉得,来人似乎不像佩雷格里诺主教所说的那种异教徒。
房间里只有寥寥几件家具。如果安德的随身物品很多,肯定找不着放的地方。和往常一样,星际飞行之后,他只用几分钟便安顿下来。他的口袋里只有那个裹在包里的女王虫茧。一个伟大种族的未来就塞在床下一个行李包里,这似乎有点奇怪。但经过这么长时间,他早就习惯了。
“也许这里就是你们的归宿。”他轻声道。尽管有毛巾裹着,虫茧还是很凉,几乎一点热量都没有。
就是这里。
她这么肯定,让人不禁心里有点发毛。以前她从来没有请求他什么,没有躁动不安,没有任何急于重临世间的表示。从来都是笃定的。
“我也希望能定下来。”他说,“也许是这里,但要取决于猪仔能不能适应你们出现在这个星球上的情况。”
真正的问题是,如果没有我们,猪仔们能不能适应你们人类。
“我需要时间,给我几个月时间。”
慢慢来,想花多长时间都行。我们现在已经不着急了。
“你发现的那个意识是什么?你以前不是说过,除了我之外,你们不能同任何人交流?”
构成我们思想的物质基础是你们称之为核心微粒的冲力,安塞波也是以这种冲力为基础。在人类之中,这种核心微粒冲力很难、很难捕捉。但这一个不同,我们在这里发现的这一个,是许多之中的一个。他的核心微粒冲力清晰而强劲,很容易发现。他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听到我们的思想,看到我们的记忆。我们也一样,可以看到他的思想和记忆。所以请原谅,我亲爱的朋友,原谅我们不再艰难地与你的意识沟通,转而与他交流。因为跟你交流我们得竭力寻找适当的词语和图像,以适合你的分析性的意识。跟他交流要轻松得多。我们感到,他就像阳光一样,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也照在我们身上。我们感到清凉的水漫过来,弥漫全身。我们已经三千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美妙的经历了。所以原谅我们去他那里,直到你让我们苏醒把我们安置在这里。因为你将会通过自己的方式发现这里就是我们的归宿,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她的思想消失了,像一个梦境,清醒之后便无影无踪,哪怕你极力回忆也杳无踪迹。安德不知道虫族女王发现的是什么,这个暂且不提,他自己却要跟实实在在的星际法律打交道,还有教会,还有也许不会让他跟猪仔交流的年轻的外星人类学家,还有那位改变主意不打算邀请他的外星生物学家。除了这些,他还有一个难题,也许是最大的难题:如果虫族女王留在这里,他也必须留下来。我与人类切断联系已经多少年了?他想,总是匆匆而来,处理问题,打击邪恶,治愈受伤的心灵,然后又一次上路。我自己的心灵从来没有受到触动,如果这个地方就是我的安身之处,我怎么才能融入这里?我真正全身心融入的地方是战斗学校,一群小孩子组成的军队,还有华伦蒂。但这些都已成为过去,都过去了……
“怎么,沉浸失落在孤独中啦?”简说,“我听出你的心跳放慢了,呼吸变急促了。如果还是这个样子,再过一会儿,你不是睡觉,就是死了,再不然就是痛哭流涕。”
“我比你想的可复杂多了。”安德拿出愉快的语调,“我正预想今后的自怨自艾呢,想着必然来临但还未来临的种种痛苦。”
“太好了,安德,提前作好准备。难怪你这么惆怅。”终端启动了,简变形为一个猪仔,站在一排兴高采烈地表演大腿舞的长腿姑娘中间。“来,蹦跶一会儿,情绪必然高涨。已经全安顿好了,还等什么?”
“我连自己周围的环境都不知道呢,简。”
“他们这儿连一幅像样的城市地图都没有。”简解释道,“路怎么走本地人个个清楚。幸好有一幅下水道分布图,可以凭此推断建筑物的位置。”
“给我看看。”
终端上空出现一幅城市三维模拟图。也许这里的人对安德不太欢迎,给他的房子也很简陋,但当地人毕竟还算客气,给他提供了一台终端。这台终端不是随房附送的标准配置,而是一台高档模拟器,可以投射出比普通终端大十六倍的立体三维图像,清晰程度是普通终端的四倍。出现在眼前的图像如此逼真,安德一时有点眼花缭乱,觉得自己像来到小人国的格列佛。这个小人国还没有意识到他具有将这个国度夷为平地的力量,所以还没有对他产生惧意。
每个街区的名字都标注出来,悬在空中。“你在这里,”简说,“Vila Velha,老城。Pra?a[4]离你只有一个街区,市民集会就在那个地方。”
“有猪仔住的地区的地图吗?”
地图从安德眼前掠过,近处的东西一晃而过,远处的东西已到了近处。感觉好像他从这些地方的上空飞过。我就像个巫师,安德心想。城市边缘是一圈围栏。
“我们和猪仔之间只隔着一道围栏。”安德轻声道。
“它还产生一道电场,只要有痛觉的生物都受不了。”简说,“轻轻一触就能让有机体抽搐起来,感觉像用锉刀锉掉你的指甲盖。”
“想想都让人心情愉快。我们到底是进了集中营还是动物园?”
“那要看你站在什么角度想了。”简说,“从人的角度看,虽说在围栏里,却还是能够穿行宇宙来往于各星球;猪仔们虽然没有围栏圈着,却被禁锢在这个星球上,哪儿也去不了。”
“问题是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的损失。而人类却能够意识到自己被关在一道围栏里面。”
“我明白了。”简说,“人类有个最奇妙不过的特点,总觉得低于人类的动物心里嫉妒得要死,恨不得自己生来也是灵长人属。”围栏外是山坡,从山头起就是茂密的森林。“外星人类学家从来没有深入猪仔的土地。他们进入的猪仔领地还不到一公里。跟他们打交道的猪仔都住在一座木屋里,全是雄性。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别的猪仔定居点。卫星考察资料表明,与这片森林相似的每片森林都有足够的资源,足以维持一个以捕猎、采集为生的种族的生活。”
“他们还打猎?”
“主要依靠采集。”
“皮波和利波死在什么地方?”
简调高亮度显示一块地区。这是山坡上的一块草地,通向上面的树林。附近有一棵孤零零的大树,不远处还有两株小一点的树。
“那些树是怎么回事?”安德说,“我在特隆海姆上看到的三维图像中,附近好像没有树。”
“已经过了二十二年了。大的那棵是猪仔们为一个名叫鲁特的反叛成员栽的,他在皮波死前不久被处决。另两棵是为了纪念后来被处决的两名猪仔。”
“真想知道为什么他们要给猪仔种树,却不为人种树。”
“树是神圣的。”简说,“根据皮波的记录,猪仔为这片森林中的许多树取了名字,利波推测那些树都是以死者的名字命名。”
“而人类却不是他们树木崇拜文化中的一份子。唔,很有可能。问题是,仪式和神话不会凭空而来,通常都与活人社会息息相关。”
“安德鲁·维京现在成了人类学家啦?”
“生而为人,理当学习有关人类的知识。”
“那就出发找几个人研究研究吧,安德。比如娜温妮阿·希贝拉一家。顺便说说,电脑网络上特别给你设了屏障,让你看不出当地人住在什么地方。”
安德笑道:“这么说来,波斯基娜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友好?”
“如果你开口问路,他们就会知道你去了什么地方。只要他们不想让你去,肯定没人知道其他人住在哪儿。”
“你可以打破这种限制?”
“已经打破了。”围栏周界附近,一个亮点闪了起来,位置在气象台所在的小山后面。米拉格雷城里,再没有比那里更远离人群的地方了。一眼就能看到围栏的地方,建筑物十分稀少。安德心想,娜温妮阿竟然把自己的家安在那里,不知是为了离围栏更近,还是为了离邻居更远。也许是马考恩做的决定?
最接近那幢房子的街区叫后街,之后就是一个名叫工厂区的街区,一直伸向河边。工厂区名副其实,分布着一些小厂,制造各种金属、塑料制品,处理食物和纤维,都是米拉格雷用得着的东西。这个地方的经济发展得不错,规模虽小,却能自给自足。娜温妮阿却要住在这一切的背后,躲开别人的视线。安德现在相信,这个居住位置是娜温妮阿选的。从来不是米拉格雷的一分子,这就是她的生活?难怪三次代言请求都出自这个家庭。召唤一个死者代言人,单单这种行为就是傲慢不逊,表示自己不是虔诚的卢西塔尼亚天主教信徒中的一员。
“不过我还是想明确地提出要求,让人领我去。我不想让他们这么快就发现,他们什么都瞒不过我。”
地图消失了。简的脸出现在终端上空。她忘了调校自己的形象,以适应这个图像放大型的终端,于是脑袋比正常人大了许多倍。这个形象相当吓人,加上清晰度高,连脸上的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纠正一下你的话,他们瞒不过的是我。”
安德叹了口气。“简,看来你自己也对这里的事产生了兴趣。”
“我自己的事我知道。”她挤了挤眼,“但你不知道。”
“你是说你不再信任我了?”
“你全身上下一股不偏不倚、公平公正的气味。可我已经颇有人性了,我是有自己的好恶的,安德鲁。”
“你能至少保证一件事吗?”
“什么都行啊,我有血有肉的朋友。”
“你如果决定要把什么情况瞒着我,至少跟我明说你不肯告诉我。行吗?”
“对我这么个小女子来说,这个要求有点太难了。”她摇身一变,成了个卡通式的过分娇柔的女人。
“对你来说没什么太难的事,简。为了咱们俩,做做好事,别太为难我。”
“你去希贝拉家时,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吗?”
“有,娜温妮阿一家与其他卢西塔尼亚人有什么显著的不同之处,把它们找出来。还有他们与当局的全部冲突。”
“明白了,遵命。”她变成魔王,钻进瓶子。
“为什么跟我耍花样,简?为什么让我的日子更不好过?”
“我没耍花样,也没整你。”
“我在这儿的朋友本来已经够少的了。”
“你可以完全信任我,连性命都可以托付给我。”
“我担心的不是我的性命。”
广场上到处是玩足球的孩子。大多在颠球,看光凭双脚和头能让球多长时间不落地。两个小孩正在较量,较量方式有点吓人。男孩尽力一脚,把球踢向三米外站着的小女孩。小女孩站着不动,咬牙承受皮球的冲撞,毫不退缩。接下来她又将球踢向男孩,男孩也一样站着不动。一个小女孩负责捡球,每次球从受害者身上弹开,她就把球捡回来。
安德问一群男孩,知不知道娜温妮阿的家在什么地方。他们的回答一模一样,耸耸肩,摇摇头。如果他继续追问,孩子们便从他身边跑开。不久,大多数孩子离开了广场。安德心想,不知主教是怎么在大家面前诬蔑他的。
只有那场较量还在继续,炽烈程度丝毫不减。广场上现在没有刚才那么多人了,安德这才发现这场较量还有第四位参加者,一个大约十二岁的男孩。从背后看,那孩子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安德来到广场中央后,他发现那个男孩的眼睛有点不对劲。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出,那是一双人造眼。两只眼球都闪闪发亮,发出金属般的光泽。安德知道这种眼睛的工作原理:只有一只眼球负责看东西,但它可以拍下四重图像,再分离信号传回大脑,效果与两只眼睛一样。另一只眼球里是动力装置、控制电脑和操作界面。只要眼睛的主人愿意,他可以将一帧帧图像保存在记忆体中。保存数量是有限制的,大约只有十多亿比特。较量的双方显然用他当裁判,如果产生了争议,他可以用慢动作重放刚才的画面,让比赛双方清楚地看见刚发生的一切。
皮球正中男孩裆部,痛得他脸皱成一团。但女孩不为所动。“他身子转了一下,我看见了,他动了!”
“没有!你胡说,我根本没动过!”
“Reveja!Reveja!”孩子们刚才说的是斯塔克语,女孩这时却说起了葡萄牙语。
装着金属眼睛的男孩不动声色,抬起一只手,让争执双方安静。“Mudou.”他下了断语。他动了,安德心里翻译着。
“Sabia!”我早知道!
“你撒谎,奥尔拉多!”
装金属眼睛的孩子轻蔑地盯着他:“我从不撒谎。你想要的话,我可以把刚才的画面下载给你。不过,我想我应该把画面贴上网,让大家都看看你是怎么躲球的,接下来又撒谎说自己没动。”
“Mentiroso! Filho de puta! Fode-bode!”
安德明白这些绰号的意思,但装金属眼睛的男孩泰然自若。
“Dá,”女孩子说,“Dê-me.”我赢了,东西给我。
男孩恨恨地摘下戒指,朝女孩脚边一扔。“Viada!”他小声骂了一句,转身跑了。
“Poltr?o!”女孩冲着他的背影叫道。孬种!
“??o!”男孩回骂一句,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这一次他骂的不是那女孩。她掉头看看装金属眼睛的男孩,这句辱骂让那孩子全身都僵直了。女孩飞快地移开视线,盯着脚下的地面。负责捡球的小女孩跑到男孩身旁,对他悄声说了句什么。他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安德。
大点的女孩正在道歉:“Desculpa,Olhado,n?o queria que —”
“N?o há problema,Michi.”不是你的错。他没有看她。
女孩还想说什么,这时也发现了安德,于是不作声了。
“Porque está olhando-nos?”男孩道。你看着我们干什么?
安德用一句问话回答了他。“Você é árbitro?”你是这儿的裁判?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你是管这个地方的官员?
“De vez em quando.”有时候是。
安德换回斯塔克语。用葡萄牙语说起复杂句子来他没多大把握。“那请你告诉我,裁判先生,由着生人自己找路,谁都不管他,这合适吗?”
“生人?你是说生人、异乡人,还是异族?”
“不,我的意思是不信教的外人。”
“O Senhor é descrente?”你是个没信仰的人?
“Só descredo no incrível.”不相信不可相信的事物。
男孩咧开嘴笑了。“想去哪儿?代言人?”
“希贝拉家。”
那个小女孩挨近装金属眼睛的男孩。“哪个希贝拉?”
“守寡的那个。”
“我想我找得到。”男孩说。
“城里每个人都找得到。”安德说,“问题是,你愿带我去吗?”
“去那儿想做什么?”
“我要问那家人一些问题,想从他们嘴里听到某些真实的故事。”
“那家人不知道什么真实的故事。”
“撒谎也行,我可以接受。”
“那就来吧。”他走上大路,上面的草被修剪得很短。小姑娘在他耳边悄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他停下脚步,朝紧跟在后的安德转过身来。
“科尤拉想知道你叫什么。”
“安德鲁,安德鲁·维京。”
“她叫科尤拉。”
“你呢?”
“我叫奥尔拉多。”他拉起小女孩,把她背在背上,“全名叫劳诺·萨莱莫·希贝拉。”他笑着说,转身大步向前走。
安德跟上去。
简一直在听,从他耳朵里的植入式电脑里对他道:“劳诺·萨莱莫·希贝拉,娜温妮阿的第四个孩子。一次激光事故中失去了眼睛。十二岁。噢,对了,我发现了希贝拉这家人与其他卢西塔尼亚人的一个重大区别:他们愿意违抗主教的旨意,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也注意到了一些情况,简。”他不出声地回答,“这个男孩喜欢捉弄我,还喜欢让我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捉弄的。希望你别拿他当榜样。”
米罗坐在山坡上,四周是茂密的树丛,从米拉格雷的方向没人能发现他,他从这儿却能看见米拉格雷的许多地方,最高处的教堂和修会看得清清楚楚,北面一点的气象台也看得见,气象台下离围栏不远的凹陷处就是他的家。
“米罗,”吃树叶者悄声问他,“你成了树吗?”
这是一个译成人类语言的坡奇尼奥短语。猪仔们有时陷入冥想,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他们称为“成了树”。
“成了草叶还差不多。”米罗答道。
吃树叶者哧哧笑起来,调门很尖,听起来不太自然——猪仔们的笑是跟人学的,发音方式和他们说其他句子一样。他们发笑不是出于高兴,至少米罗不这么想。
“要下雨了吗?”米罗问。对一位猪仔,这句话的意思是,你打断我,是为了我,还是为你自己?
“今天雨大得像着了火,”吃树叶者回答,“在下面的草原上。”
“说得对。我们从另一个世界里来了一位客人。”
“是那个代言人?”
米罗没有回答。
“你一定要带他来看我们。”
米罗没有回答。
“我把我的脸埋在地上恳求你,米罗,我愿意砍下四肢,作为你盖房子的木料。”
米罗特别不喜欢他们恳求他做什么,他们仿佛把他当成了一个特别睿智、威力无边的人物,当成了只要好好哄骗就能满足他们要求的父母。唉,如果他们真这么想,这只能怪他自己,怪他和利波在猪仔中间扮演上帝的角色。
“我答应过你了,吃树叶者,不是吗?”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得过一段时间,我先得看看他值不值得信任。”
吃树叶者看上去很失望。米罗解释过,人类成员间并不总能互相理解,有些连好人都算不上。但他们好像总是不懂似的。
“我尽快吧。”米罗说。
突然间,吃树叶者前仰后合起来,不住在地上来回扭着屁股,好像肛门发痒,非得蹭蹭不可。利波以前分析,这种姿势可能相当于人类发笑。“跟我说说‘不倒牙’语。”吃树叶者哼哼唧唧恳求道。米罗和别的外星人类学家来回使用两种语言,吃树叶者好像觉得这一点非常好玩。他也不想想,同一猪仔部落使用的语言至少有四种呢。
好吧,他想听葡萄牙语,就让他听听葡萄牙语好了。
“Vai comer folhas.”吃你的树叶去吧。
吃树叶者迷惑不解。“这是一句俏皮话吗?”
“这不就是你的名字吗?Come-folhas.”
吃树叶者从自己鼻孔里抠出一只很大的昆虫,朝空中一弹,昆虫嗡嗡嗡飞走了。“你经常这样气我。”他说,接着走开了。
米罗看着他走远。吃树叶者是个很难相处的猪仔。米罗更喜欢跟另一个名叫“人类”的猪仔打交道,虽说“人类”更机灵,和他相处时必须更加小心,可至少他不像吃树叶者这样动不动就使小性子。
猪仔走出视线,米罗起身朝城里走去。从他家附近的山坡上下来两个什么人,朝他家的方向走去。走在前面的个子很高——不,是奥尔拉多,肩上坐着科尤拉。科尤拉已经大了,不该老让别人扛着。米罗很担心她,她好像始终没有从父亲去世的冲击中恢复过来。米罗心里一阵难过,他和埃拉还以为,父亲一死,他们的所有麻烦都会烟消云散呢。
他停下脚步,想看清跟在奥尔拉多和科尤拉身后的那个男人。那人他以前从来没见过。那个死者代言人!这么快就到他家来了!他到城里最多不过一个小时,可已经朝他家去了。简直太妙了!正是我需要的——让妈妈发现是我叫来的代言人!我还以为死者代言人都是懂得怎么小心从事的人呢,不会笔直地朝发出请求的人家走去。我可真是太傻了。比我希望的早来了几十年,这本来已经够糟糕的了。就算别人都不说,金也准会去向主教告密的。现在,除了应付妈妈之外,我还得应付全城的人。
米罗钻进树丛,沿着一条小径跑起来。小径曲曲折折,但最终,它还是会通向回城的围栏大门。
[1]原文为利波的葡萄牙语名字,Liberdade Figueira de Médici。
[2]定向迁移:作者自创的太空飞行术语。
[3]“核心微粒”是作者杜撰的一个概念,既是宇宙即时传送信息的安塞波的工作基础,又是组成宇宙万物的基础。
[4]Pra?a:葡萄牙语,广场。
CHAPTER07希贝拉一家
米罗,这回如果你在场该多好。虽说我语言方面比你强,但我真的弄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你知道新来的那个猪仔吧,叫“人类”的那个,我好像看见你回去参加审议表决之前跟他说过一会儿话。曼达楚阿告诉我,他们之所以叫他“人类”,是因为他非常聪明,像个孩子。当然,我很高兴他们把“聪明”和“人类”联系在一起,或许他们以为我们喜欢被当成孩子宠着。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曼达楚阿还说:“他才学会自己走路就能说话了。”说这话时,他的手比画了一下,离地面只有10厘米高。在我看来,他这个手势是指“人类”学会说话走路时的高度。只有10厘米!当然,也许我完全理解错了。你当时真该在那儿,亲眼看看。
如果我是对的,曼达楚阿真是这个意思,这将是我们第一次掌握了一点有关幼年猪仔的资料。假如他们开始走路的时候只有10厘米高——而且还能说话!那么,他们的妊娠期一定比人类短得多,许多身体方面的发育必须在出生之后完成。
接下来就更不可思议了。他凑近我,好像告诉我的是不应该透露的信息。他告诉我“人类”的父亲是谁。“你的祖父皮波认识‘人类’的父亲,他的树就在你们的大门附近。”
他是在开玩笑吗?鲁特二十四年前就死了,对不对?也许这只是某种宗教方面的事儿,选一棵树当成孩子的父亲。可曼达楚阿说这话时仿佛在透露一个天大的秘密,我不得不相信他说的是事实。难道他们会有长达二十四年的妊娠期?或者,“人类”必须花二十几年时间才能由一个10厘米的小东西长成我们看到的成年猪仔?又或者,他们把鲁特的精子存在某个地方的一个小罐里?还是另有蹊跷?
这个事件非常重要。在人类观察者认识的猪仔中,还是第一次有人成为父亲。而且居然是鲁特,那个遭到同类屠杀的猪仔。换句话说,地位最低下的猪仔——哪怕是一个被处决的罪犯——居然被其同类称为父亲!这意味着,与我们打交道的猪仔并不是被抛离主流的弱势群体,尽管这一群中有些成员已经十分老了,甚至认识皮波,他们也还是可以成为父亲的。
还有,如果这一群体真的是地位低下的弱势群体,像“人类”这样的被公认为头脑出众的猪仔,怎么会被扔进这一伙里?我相信,我们长期以来大错特错了。这不是一群地位低下的单身汉,而是一群地位很高的年轻人,其中有些大有可能在部落中出人头地。
你还跟我说你替我难过,因为你要去参加审议表决,而我只能留在家里撰写通过安塞波发送出去的官样文章。你可真是满嘴喷——那个,排泄物!(如果你回来时我已经睡着了,叫醒我,给我一个吻,好吗?这是我今天挣来的。)
——欧安达致米罗的个人备忘录,
根据议会的命令从卢西塔尼亚文件集中没收,
在以背叛和渎职罪名起诉
卢西塔尼亚外星人类学家的审判中作为呈堂证物
卢西塔尼亚没有建筑公司。一对新人成家时,他们的朋友和家人会一起动手,为他们建一幢住宅。从希贝拉一家的宅子上就能看出这一家子的历史。最前面的老房子是用塑料板在混凝土地基上建的,随着家庭人口增加,房子也不断添加,紧挨着从前的房子,最后在山坡前形成一长排一层高的房子,总共五套,各不相同。最新的房子是全砖房,墙壁砌得笔直,屋顶覆着瓦。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美学追求。这家人的建筑全是自己用得着的,别的一概没有。
不是因为贫穷。安德知道,在这样一个经济控制得很好的殖民地并没有穷困现象。没有装饰,没有个性特征,只说明这家人对自己房子的轻视。在安德看来,这表示他们对自己也很轻视。回家之后奥尔拉多和科尤拉一点也没有放松的迹象,毫无大多数人回家后的松弛感。要说有什么变化,那便是他们戒心更重了,不再嬉笑。这座房子好像附着微妙的重力,他们越靠近,步履就越沉重。
奥尔拉多和科尤拉直接进了屋,安德等在门口,等着主人招呼他进去。房间半开着门,奥尔拉多走进走出,一句话都不和他说。安德望见科尤拉坐在前屋的一张床上,倚着身后光秃秃的墙壁。屋里的四壁没挂一点装饰品,一片惨白。科尤拉的脸也和这些墙一样,没有任何表情,眼睛虽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安德,但眼神中却没有一丝迹象可以说明她知道这里还有他这么一个人,自然更没有做出一点请他进屋的表示了。
这幢房子里弥漫着某种瘟疫。安德试图理解从前的娜温妮阿,看她的性格中有哪些自己看漏了的特点,让她甘于住在这样的地方。难道二十二年前皮波的死掏空了娜温妮阿的心,让她的心灵枯槁到这种地步了吗?
“你妈妈在家吗?”安德问道。
科尤拉什么都没说。
“噢,”他说,“请原谅,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姑娘哩,原来你是一尊雕像。”
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听见了他的话的表情。开个玩笑让她别这么忧郁的努力遂告失败。
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鞋底拍打水泥地面的声音。一个小男孩跑进屋里,到了屋中间突然止步,脸朝门口的安德猛地一转。他比科尤拉小不了多少,最多小一岁,六七岁的样子。和科尤拉不同,他脸上的表情很灵活,带着一股子野蛮的饥渴神色。
“你妈妈在家吗?”安德再一次问道。
小男孩弯下腰,仔细地卷起裤腿,腿上用胶布粘着一把厨刀。他慢条斯理地撕下胶布,双手在身前紧紧攥着刀子,照着安德猛冲过来。安德发现刀子准准地瞄着自己的裆部。这小鬼,对客人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
眨眼间,小鬼已经被夹在安德的胳肢窝里,刀子扎在天花板上。男孩又踢又叫,安德只好双手并用才制住他的四肢。小鬼落了个手脚被抓住,身体在安德眼前荡来荡去的下场,活脱脱像一只被捆住四肢准备打烙印的小牛犊。
安德瞪着科尤拉。“你要是不赶紧动身,把这家里管事的人叫出来,我就把这个小鬼带回家去当晚饭了。”
科尤拉想了想,这才站起身来,跑出房间。
过了一会儿,一个满面倦容的姑娘走进前屋,头发乱糟糟的,睡眼惺忪。“Desculpe, por favor,”她嘟囔着,“o menino n?o se restabeleceu desde a morte do pai —”
她仿佛突然清醒了过来。
“O Senhor ;é o falante pelos mortos!”你就是那个死者代言人!
“Sou.”安德回答。是我。
“N?o aqui,”她说,“哦,不,真抱歉,你会说葡萄牙语吗?哎呀,当然,你当然会说,不是才回答了我吗——噢,别,请别来这儿,现在别来。请你走吧。”
“行啊。”安德说,“我该留着这孩子还是那把刀?”
他抬眼望望天花板,她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噢,不,真太抱歉了。昨天我们找了一整天,知道是他拿的,可就是找不到。”
“粘在他腿上。”
“昨天没在腿上,那地方我们一开始就搜过。请放开他吧。”
“你真想让我放开他?我想他正咬牙切齿呢。”
“格雷戈。”她对男孩说,“拿刀子戳人是不对的。”
格雷戈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咆哮。
“你知道,他死了父亲。”
“他跟他父亲那么亲密?”
她脸上露出一丝觉得好笑的表情,同时又明显带着某种憎恨。“也算不上。他从小就是个贼,我是说格雷戈,从他能拿起东西、学会开步走时就拿他没法子。不过伤人倒是件新鲜玩意儿。请把他放下来。”
“不。”安德说。
她的眼睛忽地收缩成两道窄缝,挑战似的看着他。“想绑架他?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要多少赎金?”
“恐怕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安德说,“他袭击我,你却没有给我承诺,说他今后再也不会这么做。你也没准备,等我放下他来时好好管教他。”
和他预料的一样,她的眼睛里燃起了怒火。“你算老几?这是他的家,不是你的!”
“说实话,”安德说,“从广场到你家可是很长一段路呀,奥尔拉多的步子又那么快。我倒真想坐下歇歇。”
她朝一把椅子点点头。格雷戈在安德铁钳般的掌握中又挣又扭。安德把他举起来,两人脸对着脸,他说:“知道吗格雷戈?要是你挣开了,你肯定会大头冲下栽到水泥地上。如果有地毯的话,我保证不摔昏过去的可能性还有五成,可是这儿没地毯。而且实话对你说吧,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听到你的脑袋瓜在地上砸个稀巴烂的声音。”
“他的斯塔克语还没好到听明白你的话的地步。”那姑娘说。
安德清楚得很,格雷戈听懂了他的意思。屋里的气氛他也了如指掌。奥尔拉多又回来了,站在通向厨房的门口,身旁是科尤拉。安德愉快地冲他们笑笑,迈上一步,坐在姑娘指给他的椅子上。这个过程中,他把格雷戈朝空中一抛,放开他的手脚,任那小鬼在空中一阵乱舞。格雷戈预感到摔在地上的滋味好受不了,吓得尖叫起来。安德朝椅子上一坐,接住格雷戈朝自己膝头一按,重新钳住他的胳膊。格雷戈拼命踢着安德的胫骨,但那孩子没穿鞋,踢也白踢。转眼工夫,安德又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的。
“坐下来真是好哇。”安德说道,“谢谢你的招待。我叫安德鲁·维京。奥尔拉多和科尤拉我已经认识了,格雷戈跟我显然也成了好朋友。”
姑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好像打算和安德握手,最后手却没伸出去。“我叫埃拉·希贝拉,埃拉是埃拉诺娜的简称。”
“认识你很高兴。看得出来,你正忙着准备晚饭是吧。”
“是的,我很忙。我想你应该明早再来。”
“哦,忙你的去吧,我不介意等。”
另一个男孩,岁数比奥尔拉多大,比埃拉小一点,推开别人走进房间。“没听到我姐姐怎么说的吗?你在这里不受欢迎!”
“你对我可太热情了。”安德说,“不过我来是见你们母亲的,我就在这儿,等她下班回家。”
提到母亲,姐弟几个都不吭声了。
“刚才我说她在上班,这是瞎猜的。这儿这么生猛活泼,如果她在家,我想她一定会出来凑凑热闹的。”
听了这话,奥尔拉多露出一丝笑意,但大一点的男孩仍然阴沉着脸,埃拉脸上则呈现出一种奇异、痛苦的表情。“你见她干吗?”埃拉问道。
“事实上,我来见你们全家。”他朝那个较大的男孩笑了笑,“我猜你是伊斯特万·雷·希贝拉,和牺牲者圣史蒂芬的名字一样,就是那位亲眼看见耶稣坐在上帝右手边的圣徒。”
“这种事你懂什么,你这个无神论者!”
“就我所知,使徒保罗[1]从前也是个不信上帝的人,我记得他曾经被当作教会最凶恶的敌人。不过后来他悔过自新了,对吗?所以,我想你不应该把我看成上帝的敌人,而应该把我当作还没有找到正确方向的使徒。”安德微笑着说。
那男孩紧紧咬着嘴唇,瞪着他,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不是圣保罗。”
“正相反,”安德说,“对猪仔们而言,我就是一个使徒。”
“你休想见到猪仔,米罗绝不会让你见他们。”
“也许我会。”门外一个声音道。其他人当即转身,看着来人走进房间。米罗很年轻,肯定还不到二十岁。但从他的神态和举止上,安德看出这是一个惯于承担远超出其年龄的责任、忍受成年人痛苦的小伙子。安德注意到其他人是如何让开路给他腾出地方的,不是躲开自己害怕的人,而是调整姿势,面向着他,朝他周围聚拢,仿佛他是房间的引力中心,他一到场便影响了房间里的一切。
米罗走到房间中央,面对安德。他瞧了瞧安德手里的俘虏。“放开他。”声音冷若冰霜。
埃拉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米罗,格雷戈刚才想拿刀戳他。”她的声音里还有一层意思:冷静点,没什么大事,格雷戈没有危险,这个人不是我们的敌人。这些,安德都听见了,米罗也是。
“格雷戈,”米罗说,“早告诉过你,总有一天你会碰上一个不怕你的人。”
见大家都站到敌人的立场上去了,格雷戈号啕大哭起来:“他弄疼了我,弄疼了我。”
米罗冷冷地打量着安德。埃拉也许已经对死者代言人产生了信任,但米罗还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
“我是在弄疼他。”安德说道。他早就发现,赢得别人信赖的最好办法就是实话实说。“他每挣脱一下,就会更不舒服一些。他可始终没消停。”
安德沉着地迎上米罗的视线。米罗明白了他无声的要求,不再坚持要他放开格雷戈了。“格雷戈,这回我可帮不了你啦。”
“难道你就由着他这么做?”伊斯特万道。
米罗指指伊斯特万,对安德歉意地说:“大家都叫他金。”这个词的音与斯塔克语的“国王”相似,“开始是因为他的中间名是雷[2],后来则因为他什么都管,觉得老天爷给了他特权。”
“混蛋。”金骂道,咚咚咚走出房间。
其他人坐下来,作好谈话的准备。既然米罗决定接受这个陌生人,哪怕是暂时的也罢,大家便觉得可以稍稍放松戒备。奥尔拉多坐在地上,科尤拉回到床上自己的老位置,埃拉靠在墙上。米罗拉过一把椅子,在安德对面坐下。
“为什么到我们家来?”米罗问道。从他问话的样子上,安德一眼看出,他也跟埃拉一样,没有把自己邀请了死者代言人的事告诉家里人。这么一来,发出请求的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也等待着这位代言人。另外一件事,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快。
“来见你们的母亲。”安德回答。
米罗如释重负,不过表现得不明显。“她在工作。”他答道,“很晚才回家。她正在努力开发一种新马铃薯,具有极强生命力,能跟本地的杂草竞争。”
“和苋一样?”
他笑道:“已经听说苋了?不不,我们可不想让这东西的生命力强到那个份儿上。我们这儿的食谱实在太单调了,添点儿土豆倒不错。再说,苋可酿不出有劲头的饮料来,矿工和农场工人只好自己动手。他们创造出的那种劣质伏特加,在这里就称得上是蒸馏饮料之王了。”
在这个房间里,米罗的笑容仿佛是穿过裂隙照进洞窟的阳光。安德可以感受到屋子里的气氛缓和下来。科尤拉的腿扭来扭去,开始表现出普通女孩的天性;奥尔拉多脸上挂着傻呵呵的笑,半闭着眼睛,免得眼睛的金属光泽太引人注目;埃拉脸上的笑容比米罗的俏皮话应该引起的微笑更加热烈。连手中的格雷戈也放松下来,停止了挣扎。
突然间,安德感到膝头上一阵热乎乎的。看来格雷戈还远没有认输。安德受过的训练是绝对不要一触即发,做出敌人预计的反应,他必须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于是,在格雷戈尿液的冲刷下,安德纹丝不动。他清楚格雷戈等待的是什么:一声惊呼,然后厌恶地将他一把抛开,就此重获自由。这就是他的胜利。安德不想让他获得胜利。
埃拉显然熟悉格雷戈脸上的表情。她的眼睛睁大了,生气地朝那个捣蛋鬼走上一步。“格雷戈,你这个天杀的小——”
安德笑着朝她眨眨眼,止住她的脚步。“格雷戈送了我一点小礼物,这是他能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还是他自己制造的呢,那意义就更重大了。我真是太喜欢这个孩子了,肯定永远舍不得放他走。”
格雷戈一声咆哮,再次挣扎起来,拼命要脱离安德的掌握。
“你这是干什么!”埃拉道。
“他是想让格雷戈拿出点人样来。”米罗说,“早就该这么做了,可没人愿意费这份心。”
“我做过努力。”埃拉道。
坐在地上的奥尔拉多开口了:“在家中,埃拉是让我们保持文明状态的人。”
金在另一个房间里叫道:“别告诉那个混蛋家里的任何事!”
安德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仿佛金提出的是一个了不得的好点子。米罗不由得微笑了一下。埃拉翻了个白眼,在床边挨着科尤拉坐下。
“我们这儿算不上是一个快乐家庭。”米罗说道。
“我理解。”安德说,“毕竟,你们的父亲刚刚去世没多久。”
米罗冷笑一声。奥尔拉多又说话了:“还不如这么说,我们不快乐,因为父亲不久前还活着。”
埃拉和米罗显然持相同看法,但另一个房间里的金又嚷嚷起来:“什么都别告诉他!”
“过去他伤害了你们?”安德轻声问。格雷戈的尿已经凉了,腿上湿漉漉的很不舒服,但他没有动弹。
埃拉答道:“如果你问的是他打没打过我们,答案是‘没有’。”
在米罗看来,事情进展得太快了一些。“金说得对。”他说,“家里的事跟外人没关系。”
“不。”埃拉道,“跟他有关系。”
“怎么跟他有关系?”米罗问。
“因为他来这里就是要为父亲代言。”埃拉道。
“为父亲代言!”奥尔拉多道,“Chupa pedras!父亲刚死还不到三个星期!”
“我原本已经在路上了,来为这里的另一位死者代言。”安德说道,“但的确有人请我为你们的父亲代言,我会替他说话的。”
“不是替他说话,而是斥责他。”埃拉说。
“是替他说话。”安德回答。
“我请你来是想让你说出事实。”她气愤地说,“说出父亲的事实就是斥责他。”
房间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一动不动。最后,金慢慢走进门。他谁都没看,只瞪着埃拉。“是你叫他来的。”他轻声说,“你!”
“来说出事实!”他的谴责明显刺痛了她,尽管这些谴责并没有出口:背叛自己的家庭,背叛教会,招来这么一个异教徒,让他去揭露小心掩盖了这么长时间的真相。“米拉格雷的所有人都那么好、那么体贴。”她说,“老师们对咱们的毛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格雷戈的偷窃,科尤拉的沉默——她在学校里一个字都不说——可那些当老师的却提都不提。人人都装模作样,把我们当成普普通通的正常孩子——加斯托和西拉的孙辈嘛,又是那么聪明,对不对?家里出了一个外星人类学家,所有外星生物学家都是咱们家的人!真光荣,真有面子。大家只管别过头去不看,哪怕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回家把母亲打得走不动路!”
“闭嘴!”金大吼道。
“埃拉!”米罗道。
“还有你,米罗,父亲朝你破口大骂,那些脏话骂得你逃出家门。你跑呀跑,跌跌撞撞的,因为你眼睛都看不——”
“你没权利把这些事告诉他!”金说。
奥尔拉多跳了起来,站在房间正中,用那双非人类的眼睛来回扫视着大家。“这些事你们还打算捂着瞒着吗?”他轻声问。
“你担什么心?”金说,“他从来没把你怎么样。你只管把眼睛一关,戴上耳机听舞曲,听巴赫——”
“关掉眼睛?”奥尔拉多说,“我的眼睛从来没关上。”
他猛地一转身,走到大门对面最远处墙角的终端边,啪地一下打开终端,拿起一根线缆,插进右眼窝的接口。这不过是个简单的电脑对接,却让安德想起往事,想起一个巨人的眼睛被撕裂开来,一点点渗出眼窝,年幼的安德继续往眼睛深处挖呀挖呀,直到掘进巨人的大脑,直到巨人轰然倒地。他怔了一下,明白这只是回忆,是自己在战斗学校玩过的一场电脑游戏。三千年前的往事了,但对他来说,时间仅仅过去了二十五年,还不够久,记忆还栩栩如生。正是掌握了他的记忆和噩梦中巨人的死亡,虫族才能够发给他信号,最终把他引到虫族女王的虫茧面前。
简的声音将他重新拉回现实。她在他耳中低语:“如果你不反对的话,等他连上了,我把存在他眼睛里的资料全部拷贝下来。”
终端上空出现一幅图像,不是立体的,像是浅浮雕,正是单独一个观察者眼里见到的景象。图像里的房间就是现在大家所在的房间,观察点就是奥尔拉多刚才坐的地方,显然这是他一贯的位置。房间中央站着一个大块头男人,孔武有力,杀气腾腾,正挥舞着胳膊,朝米罗破口大骂。后者一声不吭,低着头,没有任何怒气发作的迹象。没有声音,只有图像。“你们全都忘了吗?”奥尔拉多悄声说道,“忘了当时的情形吗?”
终端图像上,米罗终于转身夺门而出,马考恩赶到门口,冲着他的背影叫骂不停。接着他转身回到房间,站在那里喘着粗气,像一头在追赶猎物的过程中大耗体力的猛兽。格雷戈奔到父亲身边,拽着他的裤腿,朝门外嚷着。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在模仿父亲那些辱骂米罗的残忍的字句。马考恩一把扯开小儿子,气势汹汹地朝后面的房间走去。
“没有声音。”奥尔拉多说,“但你们听得见,对吗?”
安德感到格雷戈的身体在他膝头剧烈颤抖起来。
“就在那儿,一拳,哗啦一声——她倒在地上。你们自己的身体上有感觉吗?和她的身体撞在地上时同样的感觉?”
“闭嘴,奥尔拉多。”米罗说。
电脑生成的图像终止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居然把这些存下来了。”埃拉道。
金毫不掩饰地哭了起来。“是我杀了他。”他抽泣着说,“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你在说什么呀?”米罗恼怒地说,“他是病死的,遗传病!”
“我向上帝祈祷让他死!”金尖叫起来,脸上涕泪横流,嘴边溅出唾沫,“我向圣母祈祷,向耶稣祈祷,向外公外婆祈祷。我说只要他死,我宁肯下地狱。他们答应了我。我会下地狱的,但我一点也不后悔!上帝原谅我,但是我乐意!”他抽泣着,跌跌撞撞奔回自己的房间,接着传来砰的一声门响。
“嘿,这可又是一桩得到验证的外公外婆的神迹。”米罗道,“他们是圣人,这已经是铁板钉钉了。”
“别说啦。”奥尔拉多说。
“他还不断告诫我们耶稣基督要我们原谅那个老混蛋哩。”米罗说。
安德膝上的格雷戈哆嗦得太厉害,他不由得有些担心,低头看,才发现格雷戈正在不住地小声嘟囔着一个词。埃拉也发现格雷戈有点不对劲,她跪在这个小男孩面前。
“他在哭。我从来没见过他哭成这个样子——”
“爸爸,爸爸,爸爸。”格雷戈小声嘟囔着。他的哆嗦变成了抽搐,剧烈程度如同痉挛。
“他怕爸爸?”奥尔拉多问道,脸上显出对格雷戈的强烈关切。看见几个人脸上焦急的神情,安德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这个家庭中仍然有爱,而且不仅仅是在暴君的淫威下受压迫者自然而然形成的那种团结。
“爸爸死了。”米罗安慰地说,“不用再怕他了。”
安德摇摇头。“米罗,”他说,“你注意到奥尔拉多放出来的图像了吗?小孩子是不会评判自己的父亲的,他们只知道爱爸爸。格雷戈竭尽全力,想让自己跟爸爸一个样。你们其他人可能巴不得他早死,但对格雷戈来说,父亲的死就像世界毁灭一样。”
兄妹几个从没想到这一点。即使现在,这仍是一个让人反感的念头。安德看出他们不愿面对这种想法,可他们也知道,安德说得对。一旦指出来,大家就都看得清清楚楚。
“Deus nos perdoa.”埃拉悄声道。上帝呀,原谅我们吧。
“想想我们说过些什么话。”米罗轻声道。
埃拉伸手想抱格雷戈,男孩没靠近她。安德知道他会做什么,也做好了准备。他的手松开了。格雷戈一转身,两只胳膊搂住死者代言人的脖子,伤心地、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
兄弟姐妹们手足无措地望着这一幕。安德温和地对他们说:“你们让他怎样表达悲伤呢?他知道你们是多么仇视父亲。”
“我们从来没恨过格雷戈。”奥尔拉多道。
“我早该知道的。”米罗说,“我知道,他是我们中间最难过的,可我居然压根儿没往这方面想……”
“别责怪自己了。”安德说,“这种事只有旁观者能看得清楚。”
他听见简在他耳朵里说:“你可真是越来越让我惊叹佩服了,安德鲁。你摆弄起人来跟捏泥巴一样。”
安德不能回答她,回答了她也不会信。这一切他并没有事先计划,只不过是随机应变。他怎么可能会预先知道奥尔拉多记录了马考恩在家里的暴行?他的洞察力只表现在对格雷戈的把握上,即使这一点也纯粹出于本能。他本能地察觉出,格雷戈极度渴望出现一个有权威的人,对他拿出当父亲威严的人。他的父亲很残忍,所以格雷戈认定只有残忍才能表现爱和权威。现在,他的泪水浸润着安德的脖子,热乎乎的,同刚才浇在安德腿上的尿一样。
格雷戈的表现在他预料之中,但科尤拉却让他大吃一惊。其他人静静地注视着痛哭流涕的格雷戈时,她从床上站起身来,笔直地走向安德。她的眼睛生气地眯缝着。“你臭死了!”她宣布。然后昂首挺胸朝后屋走去。
米罗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埃拉露出了微笑。安德扬起眉头,好像在说:喂,有赢的时候,丢面子的时候也免不了嘛。
奥尔拉多好像听见了他没说出口的话。这个安了一双金属眼睛的男孩,坐在终端旁的椅子上说:“你也赢得了她的认可。几个月以来,除了对家里人,这是她说得最多的一次了。”
可我不是外人。安德心里说,你看不出来吗?现在我已经成了这个家里的一份子了,不管你们喜不喜欢,不管我自己喜不喜欢。
过了一会儿,格雷戈止住抽泣,他睡着了。安德把他抱到他的小床上,这个小房间里,科尤拉已经在另一头睡着了。埃拉帮着安德,脱下格雷戈被尿水浸湿的裤子,给他换上干净的宽松内裤。她的动作轻巧熟练,没有弄醒格雷戈。
回到前屋,米罗冷静地打量着安德。“唔,代言人,随便你选择。我的裤子你穿太短,裤裆也太紧,而父亲的裤子你穿上去又一准会往下垮。”
格雷戈的尿早已干了,安德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别麻烦了。”他说,“我可以回去换。”
“妈妈一个小时以后才会回家。你来是想见她,对吗?到时候我们就已经把你的裤子收拾干净了。”
“那我选你的裤子。”安德说,“裆紧一点没关系,这个险我冒得起。”
[1]使徒保罗:耶稣十二门徒之一。
[2]雷:Rei(葡萄牙语),国王的意思。
CHAPTER08娜温妮阿
这种职业意味着终生欺骗。你走出围栏,发现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回到工作站后你却会写一份完全无关紧要的报告,报告中丝毫不能提及我们的发现,因为取得这种发现时,我们触犯了法律,影响了他们的文化。
这是一种折磨。你还太年轻,体会不到。这种做法早在你祖父时就开始了。和猪仔在一起,隐瞒知识是痛苦的。你看到他们竭尽全力想克服一个困难,你掌握着知识,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们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你眼睁睁看着他们已经非常接近了,然后,因为没有你所掌握的知识,他们在正确的结论前退回去,走上错误的道路。看着这样的情形,只要稍稍有点人性,你就会感受到巨大的痛苦。
你必须时时提醒自己:法律是别人制定的,决定是别人做出的。在自己和真理之间筑起高墙的不是我们。如果这些人知道我们早已轻轻一戳,在这堵高墙上打开了一道裂口,受到惩罚的必然是我们。那些异乡科学家,但凡有一个致力于追求真理,便会招来十个毫无头脑的小人从中作梗,他们鄙视知识,一生从无创见,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真正的科学家的成果中挑剔最微不足道的漏洞和矛盾之处。这帮吸血的苍蝇会叮上你的每一份报告,如果你疏忽大意,哪怕只有一次,他们也绝不会放过。
这就是说,有些猪仔你连提都不能提,因为他们的名字源于我们带来的文化影响:“杯子”会让别人知道我们教给了他们基本的制陶术,“日历”和“镰刀”更是如此。如果让他们发现了“箭”这个名字,连上帝都救不了咱们。
——利波致欧安达和米罗的备忘录,
根据议会的命令从卢西塔尼亚文件集中没收,
在以背叛和渎职罪名起诉
卢西塔尼亚外星人类学家的审判中作为呈堂证物
娜温妮阿的工作一个小时前就做完了,可她还是盘桓在生物学家工作站里不愿离开。克隆的马铃薯在培养液里长得很好,现在她只需每天注意观察就行了,看这种顽强的植物经过她的基因改造之后能不能长出有用的块茎。
已经没什么事了,我为什么还不回家?这个问题她找不到答案。孩子们需要她,这是肯定的。天天早出晚归,回家时年龄较小的孩子已经睡着了,这样对待孩子实在不能算是尽到了母亲的责任。但现在,明知道应该回去了,她却仍然在实验室里发呆,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
她想过回家,但不知为什么,想起回家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马考恩不是已经死了吗?她提醒自己,三周前就死了。怎么不早点儿死呢?他做了我需要他做的一切,我也做了他需要的一切,此后,在他腐烂坏死之前四年,我们已经找不出继续在一起的理由了。那些日子里我们从来没有过一分一刻的爱,但我从来没想过离开他。就算不能离婚,分居也行啊。可以不受殴打。到现在她的臀部还觉得僵硬,有时疼得厉害。那是他上次把她摔在水泥地上留下的后遗症。你给我留下了多么可爱的回忆啊,马考恩,我的丈夫,你这个畜生。
一念及此,臀部的疼痛像烧灼一样传遍全身。她满意地点点头。我理应受到这种惩罚,疼痛消失后我反而会更难过的。
她站起来走过房间,腿一点也不瘸,即使疼得受不了,稍微瘸一点会舒服得多。这方面不能宠着自己,任何方面都不能。我活该。
她走出房间,关好门。她一离开,电脑便关闭了房间里的照明灯,只留下植物栽培区的灯,以促进光合作用。她深爱着这些植物,把它们看成自己的宠物。长吧,她日夜对它们呼唤着,快快长大吧。她为每一株死去的植物伤心难过,只有确定彻底没有希望了,她才肯掐掉一株。离开工作站的时候,她似乎还能听到植物们无声的音乐,听到细胞小得不能再小的动静:它们在生长、分裂,形成种种繁复的形式。离开它们,她就是从光明走向黑暗,从生走向死,配合着臀部肢体的伤痛,她心中的疼痛愈加强烈。
从山坡走向山脚的家时,她发现自家窗户里透出灯光,照亮了下面的山坡。好在科尤拉和格雷戈的房间里没亮灯。她最受不了他们俩对她的谴责:科尤拉的沉默、格雷戈阴沉粗野的举止。可除开这个房间,家里亮灯的房间太多了,包括她自己的房间和前屋。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她最讨厌不同寻常的事。
奥尔拉多坐在起居室里,跟平时一样戴着耳机。但今晚他的眼睛上还戴着互动夹,显然正从电脑里载入过去的影像,或者在下载眼睛里记录的资料。和之前无数次一样,娜温妮阿恨不得自己也能把保存在大脑中的影像下载出来,再把它们删个一干二净,代之以愉快的回忆。比如,删掉对皮波的尸体的记忆,换上他们三人在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度过的那些黄金时光;还有删掉对裹在尸布里的利波的尸体的记忆——她的心上人的躯体包裹在一层层织物中。多么希望这些记忆能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有关这具躯体的甜蜜回忆,他抚过她身体的双手,他的嘴唇的轻触。但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被痛苦深深地掩埋了。全都是我偷来的,这些美好的日子,所以它们又从我的手中全都夺走,只给我留下我应受的惩罚。
奥尔拉多朝她转过脸来,互动夹从他眼窝里凸出来。她不禁颤抖了一下,心头涌起一阵羞愧。我对不起你,她无声地说,如果你有另一个妈妈,你肯定不会丧失眼睛。劳诺,出生时你是最好的,是我的孩子当中最健康、最健全的。但是,我的子宫里产出的任何后代都不可能长久保持健全。
这些她当然没有说,和她一样,奥尔拉多也不开口。她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看看为什么灯没关上。
“母亲。”奥尔拉多说。
他摘下了耳机,从眼窝里拧下互动夹。
“什么事?”
“家里来了客人。”他说,“是那个代言人。”
她感到心里泛起一阵寒意。别在今晚,她无声地呼喊着。但同时她也知道,自己明天也不愿见他,后天也不愿,永远都不愿见到这个人。
“他的裤子已经洗干净了,正在你房间里换。请别介意。”
埃拉从厨房走进来。“你回来了。”她说,“我正倒咖啡呢,你也有一杯。”
“我上外面去,等他走了我再回来。”娜温妮阿说道。
埃拉和奥尔拉多对视一眼。她立即明白了,她已经被看成了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很显然,无论代言人想在这里干什么,他们都会支持他。好吧,我就是个问题,一个你们解决不了的大问题。
“母亲,”奥尔拉多说,“他和主教说的不一样。这个人挺好的。”
娜温妮阿用她最损人的嘲讽语气答道:“你从什么时候成了分辨好人坏人的专家啦?”
埃拉和奥尔拉多又对视一眼。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们该怎么向她解释?怎么才能说服她?这个嘛,亲爱的孩子们,我是说服不了的,利波活着时每个星期都更加深入地了解了这一点。他从来没能从我这里掏出那个秘密,他的死亡不是我的过错。
不过他们总算取得了一点成功,她没有离开家,而是进到厨房,在门口与埃拉擦身而过。厨房桌上,小小的咖啡杯整整齐齐排成一圈,中间放着咖啡壶。她坐下来,前臂支在桌子上。这么说,代言人来了,一到这里就直奔她家。他还能去哪儿?他来这里是我造成的,是我的错,难道不是吗?又一个生活被我毁掉的人,像我的孩子,像马考恩,像利波,还有皮波,还有我自己。
一只结实有力的手从她肩上伸过来,端起咖啡壶,斜过弯曲的壶嘴,朝咖啡杯里斟下一股细细的、热腾腾的咖啡。
“Posso derramar?”他问。真是个蠢问题,他不是已经开始斟了吗?不过这个声音很温和,他的葡萄牙语带着点好听的卡斯蒂里亚口音。是个西班牙人?
“Desculpa-me,”她轻声说。请原谅我。“Trouxe o senhor tantos quil?metros —”
“星际飞行时我们的计量单位不是公里,堂娜·伊凡娜娃[1]。我们用光年。”他的话好像是一种责备,但语气却是忧伤的,甚至充满谅解、宽慰。这个声音充满诱惑力,这个声音是个骗人高手。
“如果我可以逆转你二十二年的航行,还给你二十二年光阴,我会的。请求你来是个错误,我很抱歉。”她的声音平平板板。她的一生都是一个谎言,连她的道歉听上去也是照本宣科,毫无感情。
“在我的感受中,这段时间没那么长。”代言人道。他站在她身后,所以她还没见过他的脸。“对我来说,我一个星期前才离开我姐姐。我活着的亲人只有她一个了,分手时她的孩子还没有出世,现在她可能已经上完大学结了婚,说不定已经生了第一个孩子。我永远不会了解她了。但我了解你的孩子们,堂娜·伊凡娜娃。”
她端起咖啡杯,一口饮尽。滚烫的咖啡灼痛了她的舌头和咽喉,让她的胃部一阵绞痛。“才几个小时,你就以为自己了解他们了?”
“比你更了解,堂娜·伊凡娜娃。”
代言人的大胆言辞吓得埃拉倒抽了一口凉气。娜温妮阿听见了。她相信他说的是事实,但尽管如此,听到一个陌生人说这种话,她仍然觉得怒火中烧。她转过身来面对他,想厉声反驳他的话,但他已经走开了,没在她身后。她转了转身体,最后站起身来找他,但他已经出了厨房。埃拉站在门口,两眼瞪得大大的。
“回来!”娜温妮阿喝道,“说了这种话你可别想开溜。”
他没有回答。她听见屋子背后传来低低的笑声。娜温妮阿循声而去,穿过一个个房间,来到宅子的最里面。米罗坐在娜温妮阿的床上,门口站着代言人,两人一块儿笑着。米罗看到母亲,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此情此景像一把刀,直插进她的心窝。好多年没见他笑过了,她甚至忘了他笑起来是那样甜美,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而她一出现便抹掉了这种笑容。
“金正发火呢,所以我们只好到这儿来说话。”米罗解释道,“埃拉把床铺好了。”
“床铺好没有,我想代言人是不会介意的。”娜温妮阿冷冷地说,“我说得对吗,代言人?”
“整齐和零乱,”代言人回答,“各有各的美。”他还是没有把脸转向她。她觉得这样很好,她说那些伤人的话时就不用直视他的眼睛了。
“我告诉你,代言人,你这一趟是白跑了。”她说,“你尽可以恨我,但是,现在这里没有死人需要你代言。年轻时我很傻,不懂事,以为只要我召唤,《虫族女王和霸主》的作者就会亲自降临在我面前。当时我失去了一个对我来说相当于父亲的人,我希望得到别人的安慰。”
这时他朝她转过身,是个年轻人,至少比她年轻,但他的眼睛里充满对他人的理解,十分吸引人。Perigoso,她想,他很危险,他十分英俊,他的善解人意有可能淹没我,让我无法自拔。
“堂娜·伊凡娜娃,”他说,“读了《虫族女王和霸主》之后,你怎么会觉得它的作者会带给你安慰?”
回答的是米罗。沉默、拙于言辞的米罗现在却抢着回答问题。除了在他的童年时代,她还从没见过他有这么积极过。“这本书我读过。”他说,“作者是第一位死者代言人,他在写作虫族女王的故事时,对她怀着深切的同情。”
代言人露出忧郁的笑容。“但他写作的对象却不是虫族,对不对?这本书是写给人类看的,当时他们还在庆祝虫族的毁灭,视之为一次辉煌的胜利。他的创作很残酷,将人类的荣耀变成悔恨,把人类的欢乐化为哀伤。而现在,人类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对虫族怀着深仇大恨,曾经将无上光荣赋予一个名字,那个名字现在甚至无法宣之于口——”
“我是个口无遮拦的人,什么都能说。”伊凡娜娃道,“这个名字就是安德,毁灭了他接触过的一切。”和我一样。这几个字她却没有说出口。
“哦?你了解他什么?”他的话一挥而出,像一柄巨大的草镰,锯齿森森,冷酷无情。“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怀着温情接触过什么东西?你怎么知道没有人爱他,没有人从他身上得到过爱的回报?毁灭了他接触过的一切——这是弥天大谎,这句话不能用在任何人身上。”
“这就是你的主张吗,代言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你懂得可不多啊。”她做出挑衅的样子,心里却被他的怒气吓坏了。她还以为他永远都那么温和,像接受忏悔的神父一样。
一瞬间,怒气从他脸上消退了。“你用不着良心不安。”他说,“你的请求让我踏上了行程,但在航程中,还有其他人也提出了代言请求。”
“哦?”难道这样一个好人成堆的小城里还会有别人也看过《虫族女王与霸主》,从而提出代言请求不成?是谁胆敢违抗佩雷格里诺主教的旨意,召唤代言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还待在我家里不走?”
“因为要求我代言的对象是马科斯·希贝拉,你已故的丈夫。”
这可真是骇人听闻。“他!这个人死了之后,还有谁愿意再想起他?”
代言人没有答话。回答她的是坐在床上的米罗。“只说一个人,格雷戈就会想他。代言人让我们看到了我们本该早就看到的东西——那孩子因为父亲的死大受打击,以为我们大家都恨他——”
“廉价的心理分析把戏。”她厉声回答,“我们这儿有自己的心理医生,跟代言人一样,有什么用处?”
她身后传来埃拉的声音:“是我请他来的,为父亲代言。我原以为他几十年后才会到达,可我很高兴他现在就来了,这时候来还能帮咱们一把。”
“他能怎么帮咱们!”
“他已经帮了,母亲。格雷戈睡觉之前拥抱了他,科尤拉也跟他说了话。”
“不过不是什么好话。”米罗说,“她告诉他,说他臭得要命。”
“说的是实话呀。”埃拉道,“格雷戈淋了他一身尿。”
米罗和埃拉大笑起来,代言人也笑了。这比其他任何事情更让娜温妮阿心烦意乱。自从皮波去世一年后,马考恩把她领进这个家门,这幢房子里从来没有过这样开心的笑声。娜温妮阿不由自主地想起米罗降生时她的喜悦,还有埃拉小时候。她想起孩子们小时候的样子,米罗对任何事情都喜欢胡说八道,蹒跚学步的埃拉常常在房子里发疯一样追着哥哥乱跑,孩子们玩耍嬉闹,在可以望见围栏外猪仔森林的草地上追逐。正是因为娜温妮阿对孩子们的喜爱,马考恩才大为恼怒,因为他知道这份欢乐将他排除在外。到金出世时,宅子已经笼罩在一种沉闷厚重的怨气中,金从来不会在父母在场时露出笑脸。听见米罗和埃拉的笑声,仿佛一层厚厚的黑色帷幕被猛地拉开,就在娜温妮阿已经习惯了黑夜、已经遗忘了光明的时候,突然间又见晴空万里。
这个陌生人好大的胆子!竟敢闯进她的家,把她精心掩上的帷幕一把扯开!
“我不同意。”她说,“你没有权利窥探我丈夫的一生。”
他扬起眉毛。她和别人一样知道得很清楚,星际法律赋予了他这份权利,法律保证他可以追索死者的真实生平。
“马考恩是个可怜人。”她固执地说,“把他的真实生平公之于众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只能引起人们的痛苦。”
“你说得对,他的真实生平只能引起别人的痛苦。可你说因为他是个可怜人,这你就错了。”代言人说道,“如果我只说些人人皆知的事实:他讨厌自己的孩子,打老婆,从一家酒吧喝到另一家酒吧,直到酩酊大醉,被巡警送回家。如果只说这些,人人都会心安理得,没有人觉得痛苦,大家只会非常满足,每个人都很得意,自己当初没看错这个人。他是个小人,所以我们把他当成个小人看待,我们做得没错。”
“你觉得他不是个小人?”
“没有哪个人一钱不值,没有谁的生命是空无一物的,即使最邪恶的男男女女也不例外——只要深入他们的心灵,理解他们的行为动机,都会发现他们的深重罪孽中仍旧存在仁心善举,哪怕只有一点,也能对他们的罪过稍做补偿。”
“你要是真的相信这个,那你可比你的长相还要年轻。”娜温妮阿道。
“是吗?”代言人道,“我在两个星期前接到你的请求,我分析了那时的你。哪怕你现在记不得了,娜温妮阿,可我还记得。年轻时的你是个甜蜜、美丽、善良的姑娘,你从前孤独过,但皮波和利波理解你,他们觉得你值得去爱。”
“皮波已经死了。”
“但他爱过你。”
“你什么都不知道,代言人!你落后于时代二十二年了!还有,我并不认为我自己一钱不值,我说的人是马考恩。”
“你自己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娜温妮阿。因为你知道他的善良慷慨之处,有了这一点,那个可怜人的一生就没有虚度。”
娜温妮阿一阵恐惧。她必须让他闭嘴,阻止他说出来,虽然到现在她并不知道这个代言人自以为从那个畜生身上发现了什么善良慷慨之处。“你好大的胆!竟敢叫我娜温妮阿。”她大叫起来,“四年了,没有谁敢再用这个名字叫我!”
作为回答,他抬起手,手指拂过她的脸颊。这是个怯生生的动作,甚至有点孩子气,让她想起了利波。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抓住他的手,一把甩开,将他推进房间。“出去!”她对米罗厉声吆喝。儿子一溜烟逃出门去。从他的脸上,她看得出,目睹过这幢房子里发生的种种争吵之后,米罗仍然被她今天的冲天怒火吓了一大跳。
“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她朝代言人吼道。
“我来这里并不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任何东西。”他平静地回答。
“我也不想要你能拿出来的任何货色!你对我来说毫无用处,听见了吗?一钱不值的人是你自己!Lixo, ruina, estrago——vai fora d'aqui, n?o tens direito estar em minha casa!”你没有权利留在我家里不走。
“N?o es estrago,”他轻声道,“es solo fecundo, e vou plantar jardim aí.”说完,不等她回答,他关上房门,走了。
说实话,她也想不出回答。她管他叫estrago,但他的回答却好像她在说自己是弃儿。她辱骂他,用了最藐视的人称代词,只有对小孩或狗才能这么称呼。而他是怎么说的,说得那么镇定。“你是一片荒原,我必使你盛开芬芳。”这是什么话?诗人对他的情妇、丈夫对自己的妻子才会这么说。好大的胆子,她悄声自言自语,抚着被他触过的面颊。他比我想象中的死者代言人无情得多。佩雷格里诺主教说得对,他确实危险,这个异教徒,反基督,厚颜无耻地践踏我心中的那块圣地,那块从不允许别人涉足的地方,踏过好不容易在这片冷漠的荒原上探出头来的嫩芽。好大的胆子,见他之前我怎么还没死。任他胡作非为的话,我多年的自我约束必将土崩瓦解。
她模模糊糊意识到有人在哭。是科尤拉。当然,大叫大嚷声把她吵醒了。她一向睡不踏实。娜温妮阿正要打开门去安慰她,可紧接着,她听见哭声停止了,一个温和的男声对她唱着什么。另一种语言,娜温妮阿觉得是德语,或许是北欧语。不管是哪一种,她都不懂。但她知道唱歌的是谁,也知道科尤拉得到了安慰。
自从米罗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外星人类学家,追随那两个遭到猪仔杀害的人的足迹之后,娜温妮阿从来没感到今天这种恐惧。这个人在解开我这个家庭的死结,再重新把我们系在一起。但在这个过程中,他将发现我的秘密。如果他知道皮波为什么而死,再说出真相,米罗便会知道,米罗便会死。我不能再向猪仔贡献更多的牺牲了,哪怕他们是上帝。这个上帝太残酷了,我再也供奉不起了。
更晚一些的时候,她在自己房门紧闭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听到屋子前面传来一阵笑声。这一次,她听出还有金和奥尔拉多的声音,和米罗与埃拉一同欢笑。在自己的想象中,她仿佛能够看到他们,能够看到这幢房子充满欢声笑语。睡意笼罩了她,她的想象渐渐化成了梦。在梦中,她和孩子们坐在一起,教他们如何欢笑的不再是代言人,而是利波。利波复活了,而且,人人都知道他才是她真正的丈夫。虽然她拒绝与他在教堂里正式结为夫妻,但她的心早已嫁给了他。他就是她的丈夫。即使在梦中,她也承受不起如此巨大的幸福。娜温妮阿热泪涟涟,泪水浸透了她的被单。
[1]堂娜·伊凡娜娃:娜温妮阿的全名为伊凡娜娃·桑塔·卡特琳娜。
CHAPTER09遗传缺陷
西达:德斯科拉达病原体不是细菌,它好像进入细胞中,然后住下不走了,和线粒体一样,随细胞的繁殖而繁殖。人类到达这里才几年,完全是一个新物种,可它这么快就进入了人体。这说明它有很强的适应性。它肯定很久以前就传遍了整个卢西塔尼亚生物圈,成了这里的地方病,一种无法治愈的感染性疾病。
加斯托:如果它定居在细胞之中,而且到处都是,那就不能说它是一种感染了,西达。它已经成了正常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
西达:问题是,这东西不是天生的呀,它有扩散能力。还有,如果它是这里的地方病,当地所有物种一定都找到了与它战斗并取得胜利的办法——
加斯托:或者适应了它,使它成为正常生态的一部分。也许这里的生物需要它。
西达:德斯科拉达拆开生物的基因链,再胡乱重组。这里的生物需要这种东西?
加斯托:说不定这就是卢西塔尼亚的物种如此稀少的原因所在。德斯科拉达的历史可能并不太久,只有大约五十万年,大多数物种适应不了它,于是消亡了。
西达:我真希望咱们能熬过这一关,加斯托。下一代外星生物学家也许只知道做标准的基因修改,无法把咱们的实验继续下去。
加斯托:不想死就只有这一个原因?
——加斯托与西达去世前两天的对话,
插入其电脑工作笔记。
初次引用于《失落的科研线索》
刊于《方法论学报》2001:12:12:144-45
那天晚上,安德很晚才从希贝拉家回到自己的住处。他花了一个多小时分析当晚发生的事,尤其是娜温妮阿回家之后的事件。第二天,安德还是一早就醒了,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一大堆需要回答的问题。准备代言时总是这样。他需要把大量零碎资料拼凑在一起,才能深入死者的心灵,发现他们本来准备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情况,使他们的生活大大背离了初衷。在得出结论之前,他很少休息。但这一次,让他无法安睡的还有焦灼。这一次,他对生者倾注了极大的关怀,远甚于以往的任何一次。
“你当然陷得更深。”听了他的诉说后简解释道,“没等离开特隆海姆,你就已经爱上那个娜温妮阿了。”
“也许我爱上了当年那个年轻姑娘。可现在这个女人又凶又自私。瞧瞧她,竟然受得了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的那些事。”
“这就是死者代言人的所作所为吗?单凭表面现象就对一个人妄下断语。”
“你还不如干脆说我爱上了格雷戈哩。”
“你呀,总喜欢别人在你身上撒尿。”
“还有科尤拉。他们所有人都比她强。还有米罗,我喜欢那个小伙子。”
“他们都爱上了你,安德。”
他大笑起来。“人人都以为自己爱我,可一旦我开口代言,他们就不会那么想了。娜温妮阿比大多数人更有眼光——没等我说出真相,她已经恨上我了。”
“你和其他人一样,对自己一无所知,代言人。”简说,“答应我,你死之后让我替你代言行吗?我可真有一大堆话要说呢。”
“这些话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安德疲惫地说,“干这一行,你比我还差劲。”
他开始动手列出一个相关问题表:
一、为什么娜温妮阿一定要嫁给马考恩? 二、为什么马考恩那么憎恨自己的孩子? 三、为什么娜温妮阿那么憎恨自己? 四、为什么米罗请我替利波代言? 五、为什么埃拉请我为她父亲代言? 六、为什么娜温妮阿改变了主意,不让我为皮波代言了? 七、马考恩的直接死因是什么?他注视着第七个问题。这是最容易回答的,只是个单纯的医学问题。就从这里开始吧。 替马考恩做尸检的医生名叫纳维欧,意思是“船”。 “不是因为我个子大得像轮船,”他笑道,“也不是说我很会游泳。我的全名是恩里科·欧·纳维加多·卡隆纳达。纳维加多是船长的意思。幸好他们用这个名字称呼我,没管我叫卡隆纳达,就是小钢炮的意思。这个名字的联想可有点下流呢。” 安德没被他笑逐颜开的样子骗过。和其他人一样,纳维欧也是个循规蹈矩的天主教徒,也跟其他人一样,对主教大人的吩咐言听计从。他的目的就是不让安德了解任何情况,当然这样做他也没什么不高兴的。 “我提出问题,希望得到回答。我有两种途径得到你的回答。”安德的声音不大,“一种办法是我直接问你,而你也如实作答。另一种办法是,我向星际议会提交一份请求,命令你向我公开你的记录。安塞波的收费是十分昂贵的。而且,由于我的请求完全正当,你的拒绝却是触犯法律的,所以这笔通讯费用将从你们殖民地本来已经很紧张的经费中扣除,并且要加上一倍的罚金,还有对你个人的惩罚。” 安德平静地说着,纳维欧的笑容渐渐消失。最后他冷冷地答道:“我自然会回答你的问题。” “这里头没有‘自然’可言。”安德说,“我是依法前来的代言人,而你们主教却要求米拉格雷人民无缘无故对我采取不公正的抵制态度。请你为这里每一个人做件好事,通知他们:如果这种表面上热烈欢迎,背地里却拒不合作的态度继续下去,我会请求星际议会改变我的身份,使我从代言人变为检察官。我向你担保,我在星际议会里的名声还不错,我的请求会被批准的。” 纳维欧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检察官具有议会赋予的权力,有权以宗教迫害的理由收回殖民地的天主教特许状。到时候,不仅主教会被立即撤职召回梵蒂冈接受处罚,卢西塔尼亚整个殖民地都势必爆发剧变。 “你既然知道我们不希望你来,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纳维欧问。 “有人希望我来,否则我是不会来的。”安德说道,“你可以不喜欢这条法律,对它万分恼火,但它保护了许多天主教徒,这些人身处获得别的宗教许可状的殖民地,全凭这条法律才能得到安全。” 纳维欧的手指叩打着办公桌。“你的问题是什么,代言人?”他说,“咱们快点,早完早了。” “非常简单,至少开头很简单。马科斯·希贝拉的直接死因是什么?” “马考恩?!”纳维欧一声惊呼,“你大老远到这儿来,不可能是替他代言吧?他几个星期前才——” “我被请求替几位死者代言,纳维欧先生,我决定从马考恩开始。” 纳维欧的脸一拧。“我希望你能先证实你有这个权力。” 简在安德耳朵里悄声道:“咱们先镇镇这家伙再说。”眨眼间,纳维欧的终端启动了,调出官方文件,简换了一副最威严的官腔嗓门宣读道:“兹证明安德鲁·维京——死者代言人——接受请求,为卢西塔尼亚殖民地米拉格雷市公民马科斯·希贝拉代言,诉说其生平与死因。” 镇住纳维欧的还不是官方证明,而是安德根本没做出任何提出请求的举动,甚至没登录上他的终端。纳维欧立即明白,代言人耳朵里有植入式电脑,有一条直通线路。这种昂贵的通讯手段证明此人来头不小,在高层极有影响力,他的请求肯定会被批准的。卢西塔尼亚还找不到一个人有这种权威,连波斯基娜市长都没有。纳维欧得出了结论:不管这个代言人是谁,他可是一条大鱼,佩雷格里诺的小煎锅盛不下他。 “好吧。”纳维欧说,勉强挤出笑脸。现在他似乎又恢复了刚才笑逐颜开的样子,“反正我早就准备帮你了。你知道,主教有点大惊小怪,米拉格雷的人也不是全都受他的影响。” 安德还了他一个笑容,礼貌地接受了他的假客套。 “马科斯·希贝拉的死因是先天性遗传缺陷。”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似是而非的拉丁名词,“这种病你以前肯定没听说过,它相当罕见,是通过基因传给下一代的。最初发作区域通常是生殖器。大多数病例中,患者的内外分泌腺体被脂溢性细胞取代。换句话说,数年时间里,一点一点地,肾上腺、垂体、肝脏、睾丸、甲状腺等等会逐渐变成一团一团肥大的脂肪组织。” “这种病肯定致命吗?会不会好转?” “哦,会的。事实上,马考恩比普通病人多活了整整十年。从很多方面来说,他这个病例是十分突出的。有记载的其他所有同类病例中——我承认,这种病例不是很多——疾病初发区都是睾丸,造成患者不育,大多数会成为性无能。马科斯·希贝拉却有六个健康的子女,说明他的睾丸是最后被感染的腺体。可一旦睾丸受到感染,病变一定快得不同寻常。他的睾丸已经完全成了脂肪性组织,而他的肝脏和甲状腺却还能继续工作。” “最后死亡是因为哪个部位的病变?” “垂体和肾上腺不行了。他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在一家酒吧里就那么倒下了。我听说他当时正哼黄色小调呢,咣当一下,就完了。” 安德总能一下抓住关键。“如果患者不育,这种遗传病是怎么传递到下一代身上的?” “通常是通过兄弟姐妹。一个孩子得这种病死了,但疾病征兆在他的兄弟姐妹身上表现得不明显,于是他们把病变的种子传递到他们的子女身上。马考恩是有子女的,所以很自然,我们担心这几个孩子身上也携带了病变基因。” “你给他们做过检查吗?” “没有一个孩子有基因方面的缺陷。我做检查时,堂娜·伊凡娜娃就在我肩膀后头盯着,这个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到。我们确定了病变基因的结构之后,再一个一个挨着检查那些孩子,刷刷刷,没问题。就这样。” “没有一个孩子有问题?连隐性趋势都没有?” “Gra?as a Deus[1].”大夫说道,“万一他们真带着有害基因,谁还敢跟他们结婚。说起这个,有件事我实在不明白,马考恩自己的基因病变怎么没被人发现?” “这里定期做基因检查吗?” “哦,不,这倒不是。但我们这儿三十年前爆发过一场大瘟疫。堂娜·伊凡娜娃的父母,尊敬的加斯托和西达,他们替每个人都做了仔细的基因检查,男人、女人、小孩,殖民地里所有人都做了检查。靠这种手段他们才发现了治愈瘟疫的方法。谁的基因有什么缺陷,一看他们的电脑记录就知道。我就是这样发现马考恩的死因的。过去我从没听说过这种病,可电脑里有记录。” “加斯托和西达没有发现马考恩的基因缺陷?” “显然没有。如果发现了,他们一定会告诉马考恩的。可就算他们疏忽了,伊凡娜娃自己怎么会没发现?” “也许她发现了。”安德说。 纳维欧大笑起来。“不可能。没有哪个头脑正常的女人会故意怀上有那种基因缺陷的男人的孩子。马考恩一定被痛苦折磨了许多年。你是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受那份罪的。不不,伊凡娜娃也许算得上是个怪人,但她不是疯子。” 简乐坏了。安德才进屋,她便在终端上空现出原形,纵声大笑起来。 “也难怪他。”安德说,“在这样一个虔敬的天主教殖民地中,外星生物学家是最受尊重的人物。他当然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大人物会有什么隐情,也就不会质疑自己的分析基础。” “你就别替他辩护啦。”简说,“我本来就没指望你们人类具有软件一样的逻辑推理能力。我自己觉得可笑,这你可管不了。” “倒也说明此人确实挺纯洁的。”安德说,“宁肯相信马考恩的病与其他所有有记录的病例不一样,宁肯相信伊凡娜娃的父母不知怎么没发现马考恩的病,她嫁给他时不知情。可是根据奥卡姆剃刀定律,我们更倾向于相信比较简单的解释:马考恩和其他同类患者没什么不同,最初发病区也是睾丸,娜温妮阿的所有孩子其实都不是他的。怪不得马考恩那么恼怒。她的六个孩子,人人都在向他证明,证明她在跟别的男人睡觉。也许这两人结婚前就讲好了,她不会对他忠实。可居然生出六个孩子来,马考恩最后可受不了啦。” “这种宗教观念真是妙不可言。”简评论道,“她可以为了通奸而结婚,但却一定要依照教规,不采取避孕措施。”[2] “你扫描过那几个孩子的基因模式吗?看看谁最有可能是他们的亲生父亲。” “你是说你还猜不出来?” “我猜得出来,但还是想要明确的医学证据。” “当然是利波,怎么可能是别人?真是好一条大色狼!跟娜温妮阿生了六个,外加自己老婆的四个。” “我有一点不明白。”安德说,“娜温妮阿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嫁给利波。没道理嘛,嫁给一个自己瞧不起的男人,而且她肯定知道他有病,然后又怀上别的男人的孩子。她一定是早就爱上了利波。” “你们人类就是这样,变态呀,麻烦呀。”简拖着长腔,“匹诺曹[3]可真傻,居然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小孩子。长个木头脑袋多好,比变成真人强多了。” 米罗小心翼翼地在森林中觅路前进,时而碰上一株他知道姓名的树,不过他拿不准。人类没有猪仔那种本事,能给一大片树林中的每一株分别取一个名字。当然,人类也没像猪仔那样把树木当成自己祖先的图腾。 米罗的目的地是猪仔的木屋,他有意选择了一条绕远的路。这是利波教他的。利波本来有一个学徒,就是他自己的女儿欧安达,后来又收下了米罗。一开始他就告诉米罗和欧安达,绝不能踏出一条从米拉格雷直通猪仔木屋的直路。利波警告两人,也许有一天,猪仔和人类之间会爆发冲突,我们不能给大屠杀开辟一条便捷通道。所以米罗今天才会绕着小河对面较高的岸边走。 不出所料,一个猪仔钻出树丛,站在附近盯着他。几年前,利波正是通过这种戒备判断出,女性猪仔必定住在这个方向的什么地方。只要外星人类学家接近这里,男性猪仔总会派出一名哨兵。在利波的坚持下,米罗没有试图深入这个禁止前进的方向。而现在,只要一想起自己和欧安达发现的利波尸体的样子,他的好奇心便顿时被压了下去。利波当时还没有咽气,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珠还在动。米罗和欧安达一人跪在一边,握着他血淋淋的手。到这时他才真正死去。利波被剖开的胸腔里,暴露在外的心脏还在继续跳动。利波啊,你要能说话该多好,只要一句话,告诉我们他们为什么杀你。 河岸变低了,米罗踩着长满青苔的河中石块,轻快地来到对岸。几分钟后,他从东面走近那一小块林中空地。 欧安达已经到了,正在教猪仔如何搅打卡布拉的乳汁,做成类似奶油的东西。这一套她自己也是才学会的,试了好几个星期才找到窍门。如果母亲或是埃拉能帮忙就好了,她们对卡布拉乳汁的化学属性了如指掌。但他们不能与外星生物学家合作。加斯托和西达早已发现,卡布拉奶从营养上来说对人类毫无用处。因此,研究如何储藏保存这种乳汁只可能是为了猪仔。米罗和欧安达不想冒险,让其他人知道他们违反了法律,擅自干预猪仔的生活方式。 年轻的猪仔们对卡布拉奶浆喜欢得要命。他们编了一段挤奶舞,现在又拉开嗓门大唱起来。呜里哇啦不知所云,夹杂着斯塔克语、葡萄牙语,还有猪仔自己的两种语言,混合成一片喧嚣的噪音。米罗尽力分辨歌词,里面自然有男性语言,还有些对图腾树讲话时用的树语的片断,这种语言米罗只能听出调门,连利波也译不出一个字。听上去全是“米”“比”“吉”的音,根本听不出元音之间的区别。 监视米罗的猪仔也走进树丛,响亮地呜呜着和其他猪仔打招呼。舞蹈仍在继续,但歌声突然中断。曼达楚阿从人群里走出来,走到空地边的米罗身旁。 “欢迎,我——想——见——你。”这个“我想见你”就是“米罗”这个词在斯塔克语中的意思。曼达楚阿特别喜欢玩这种把葡萄牙语姓名翻译成斯塔克语的游戏。米罗和欧安达早就向他解释过,他们的名字其实并没有特别的含义,发音像某个单词纯属巧合。但曼达楚阿就是喜欢这个把戏,许多别的猪仔也喜欢,米罗只好认可这个“我——想——见——你”。欧安达也一样,猪仔们管她叫维加,她只能应着。这是发音最接近“欧安达”的斯塔克词,翻译成葡萄牙语就是“奇迹”的意思。 曼达楚阿是个谜。他是猪仔中岁数最大的,连皮波都知道他,经常写到他,仿佛他是猪仔中的重要人物。利波同样把他当成猪仔中的头目。他的名字曼达楚阿,在葡萄牙土话里就是“老板”的意思。可在米罗和欧安达看来,曼达楚阿好像是最没有权力、地位最低下的猪仔。没有哪个猪仔征求过他对某事的意见,猪仔中只有他随时有空跟外星人类学家闲聊,因为他手中几乎从没什么重要的事可干。 不过,他也是给外星人类学家提供信息最多的猪仔。米罗搞不清楚,不知他是因为把猪仔的事告诉了人类才落得这般处境呢,还是想通过和人类交流提高自己低下的地位。不过这没什么关系。事实是,米罗喜欢曼达楚阿,把这个老猪仔当成自己的朋友。 “那女人逼你尝过她做的难闻的奶浆了吗?”米罗问。 “太难吃了,她自己都这么说。那种东西,连卡布拉的幼崽尝一口都会大哭大闹的。”曼达楚阿笑道。 “你要是把那玩意儿当礼物送给女猪仔,保证她们一辈子都不会跟你说话了。” “还是得让她们看看,一定得看看。”曼达楚阿叹了口气道,“她们什么都想看看,东打听西打听,这些玛西欧斯虫。” 又来了,又抱怨起女性来了。猪仔们有时说起女性便肃然起敬,到了诚惶诚恐的地步,仿佛她们是神明似的。可是接下来,某个猪仔就会轻蔑地将她们称为“玛西欧斯虫”——在树干上蠕动的一种虫子。她们的事外星人类学家根本没办法打听出来,有关女性的问题猪仔们一概不回答。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猪仔们连提都没提他们中间还有女性存在。利波曾有一种阴郁的想法,猪仔们的改变与皮波的死有关。他死之前,女性是禁忌,不能提及,只在极少数场合,毕恭毕敬地把她们当成至高无上的神灵时才提起。皮波死后,猪仔们也可以开开“妻子”们的玩笑了,在这些玩笑中间接地表达出他们对女性的向往。可外星人类学家问起有关女性的问题时,他们却从来得不到回答。猪仔们表示得很明白,女性不干人类的事。 围着欧安达的猪仔群里传来一声口哨。曼达楚阿立即拉着米罗朝那群猪仔走去。“‘箭’想跟你说话。” 米罗走进猪仔群中,坐在欧安达身旁。她没跟他打招呼,连头都没抬。他们很久以前便发现,男人和女人说话让猪仔看了很不自在。只要有猪仔在场,人类两性之间最好连视线都不要接触。欧安达一个人在时他们和她谈得好好的,但只要米罗在场,他们绝不和她讲话,也受不了她对他们说话。当着猪仔,她连向他眨眨眼都不行,这一点真让米罗受不了。幸好他还能感受到她身体的热量,仿佛她是一颗小小的星星。 “我的朋友,”“箭”说,“我希望能够向你索取一份珍贵的礼物。” 米罗感到身边的欧安达身体绷紧了。猪仔们很少向他们要什么东西,但一旦提出,他们的要求总让人觉得十分棘手。 “你会同意我的请求吗?” 米罗缓缓点头。“但是请你们记住,在人类中间我什么都不是,一点力量都没有。”利波以前发现,猪仔们一点也不觉得派小角色到他们中间来是人类对他们的侮辱。这种无权无势的形象对外星人类学家十分有利,有助于他们解释自己所受到的限制。 “这个要求不是来自我们,不是我们晚上在篝火边的愚蠢闲聊。” “你们所说的愚蠢闲聊中包含着了不起的智慧,我真希望能听听。”和往常一样,回答他们的是米罗。 “这个请求是鲁特提出来的。他的树把他的话告诉了我们。” 米罗暗自叹了口气。他不愿跟自己人的天主教信仰打交道,对猪仔们的宗教同样不感兴趣。他觉得宗教中荒唐可笑的东西太多了,表面上却又不得不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只要说的话不同寻常、特别烦人,猪仔们总会说这是他们灵魂寄居在哪棵树上的某某祖先说的。近些年来,特别在利波死后不久,他们常把鲁特单挑出来,把最烦人的请求栽到他头上。说来也真有点讽刺意味,鲁特是被他们处决的叛逆,现在却在祖先崇拜的信仰中占据了一个这么重要的席位。 不管心里怎么想,米罗的反应与从前的利波一模一样。“如果你们尊重鲁特,我们也会对他怀有崇高的敬意和深切的感情。” “我们必须得到金属。” 米罗闭上了眼睛。外星人类学家长期遵循着不在猪仔面前使用金属工具的政策,结果竟是这样。猪仔们显然跟人类一样,也有自己的侦察员,从某个有利地点窥探围栏中人类的工作和生活。“你们要金属干什么?”他平静地问道。 “载着死者代言人的飞机降落时,地面产生了可怕的热量,比我们生的火热得多。可飞机没有起火,也没有熔化。” “这跟金属没有关系。飞机有可以吸收热量的护盾,是塑料做的。” “也许护盾起了作用,但那架机器的心脏是金属做成的。你们所有会动的机器,不管推动它们的是火还是热量,里面都有金属。如果没有金属,我们永远生不起你们那种火。” “我做不到。”米罗说。 “你是告诉我们,你们要限制我们,让我们永远只能是异种,而永远成不了异族吗?” 欧安达,如果你没有告诉他们德摩斯梯尼的种族亲疏分类原则该多好啊。“我们不会限制你们。到现在为止,我们给你们的东西都是你们自己土地上出产的,比如卡布拉奶浆。即使这样,如果其他人发现了我们的所作所为,肯定会把我们赶走,永远不准我们再见你们。” “你们人类用的金属也是我们的土地出产的。我们看见了,你们的矿工从这里的土地里掘出金属。” 这是重要信息。米罗记住了,留待今后研究。围栏外没有哪个地点能看到围栏里的矿。也就是说,猪仔们肯定想出办法钻进了围栏,从里面观察人类的活动。“金属确实产自土地,但只能产自特定的地点,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出这些地点。还有,掘出来的不是真正的金属,它与岩石混杂在一起,必须经过净化来改变形态。这些过程十分复杂。另外,开采出来的金属都是有数的,哪怕我们只给你们一件工具——一把螺丝刀、一把锯子——别人就会发现,就会到处找。但卡布拉奶浆就不同了,没人会搜查奶浆。” “箭”定定地注视着他,米罗迎着他的视线。“我们再考虑考虑。” “箭”说。他朝“日历”伸出手,“日历”把三支箭交到他手里。“你们看看,这些怎么样?” “箭”的造箭技术很高明,这三支和他的其他产品一样无可挑剔。改良之处在箭头上,不再是从前那种打磨过的石箭头。 “卡布拉的骨头。”米罗说。 “我们用卡布拉杀死卡布拉。”他把箭交还“日历”,站起身来,走了。 “日历”把木质箭杆举在眼前,向它们唱起歌来。歌词是父语。这首歌米罗以前听过,但听不懂歌词。曼达楚阿有一次告诉他,这是一支祈祷歌,是请求树木的原谅,因为他们使用了不是木头做成的工具。他说,不然的话,树会以为小个子不喜欢它们了。唉,宗教啊。米罗叹了口气。 “日历”拿着箭走了。那个名叫“人类”的年轻猪仔占据了他刚才的位置,面朝米罗蹲在地上。他把一个用树叶裹着的小包放在地上,细心地打开它。 包裹里是一本书——《虫族女王和霸主》。这是米罗四年前送给他们的。为了这件事,米罗和欧安达之间还起了一场小争执。最初是欧安达惹出来的事,当时她正和猪仔们讨论宗教问题。也难怪欧安达,当时曼达楚阿问她:“你们人类不崇拜树,怎么还能活下去?”她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曼达楚阿说的不是木头树,而是神灵、上帝。“我们也有一位上帝,是一个人,他已经死了,同时又活着。”她解释道。只有一个?那,现在他住在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那这个上帝有什么用处?你们怎么能跟他说话呢?“他住在我们心里。” 猪仔们觉得莫名其妙。后来利波笑话她:“你明白了吧,对他们来说,咱们深奥的神学理论听起来像是迷信。住在我们心里!跟那些能看到能摸到的树木相比,这算什么宗教。” “还能在这个‘上帝’身上爬上爬下,在它身上捉玛西欧斯虫吃,更别提还能把这位‘上帝’砍成几截搭木屋。”欧安达回道。 “砍?把它们砍倒?石质工具、金属工具都没有,怎么个砍法?不,欧安达,他们是用祈祷词儿把它们咒倒。”欧安达没被这句宗教笑话逗乐。 在猪仔的要求下,欧安达后来给他们带去了一本斯塔克语《圣经》中的《约翰福音》。米罗执意要同时送他们一本《虫族女王和霸主》。“圣约翰的教导中没有提到外星生命。”米罗指出,“但死者代言人对人类解说了虫族,同时也向虫族解说了人类。”当时欧安达还因为米罗的亵渎神明大为恼怒。可时间还没到一年,他们发现猪仔们把《约翰福音》当成生火的引火物,而把《虫族女王和霸主》仔仔细细包裹在树叶里。欧安达为此难受了好久,米罗不是傻瓜,知道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在她面前显出得意的样子。 这时,“人类”把书翻到最后一页。米罗留意到,从书本打开的那一刻起,在场的所有猪仔都静静地聚了过来。挤奶舞停止了。“人类”抚摸着最后一段文字,轻声道:“死者代言人。” “对,我昨晚见过他了。” “他就是那个真正的代言人,这是鲁特说的。”米罗告诉过他们,代言人很多,《虫族女王和霸主》的作者早就去世了。但是,他们显然仍旧不愿放弃幻想,一心指望来这里的代言人就是那个人,写出这本圣书的人。 “我相信他是一位十分称职的代言人。”米罗说道,“对我的家人很好,我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他什么时候到我们这里,对我们说话?” “这个我还没问过他。这种事我不能一见他的面就说,得慢慢来。” “人类”把头歪在一边,发出一声响亮的嚎叫。 我死到临头了吗?米罗心想。 不。其他猪仔轻轻触摸“人类”,帮助他把书本包好,捧着走了。米罗站起身来,离开这个地方。猪仔们自顾自各忙各的,谁也不看他,仿佛他是个隐身人似的。 欧安达在树林边赶上他,这里长着茂盛的灌木丛,从米拉格雷方向没人能看到他们俩。当然,也没人闲得没事干注意森林这边的事。“米罗。”她轻声唤道。他一转身,正好把她搂在怀里。她扑过来的力量很大,他朝后踉跄了两步才没摔个仰面朝天。“想杀我还是怎么?”他含混不清地问道,或者说,尽可能清楚地问道,因为她不住地吻着他,使他很难说出一句完完整整的话来。最后他终于放弃了,也专心地回吻她,长长的、深情的吻。接着,她一下子抽身后退。 “瞧你,越来越好色了。” “每次女人在树林里袭击我、亲我的时候,我都这样。” “别那么冲动,米罗。咱们还得等很长时间呢。”她拉着他的腰带把他拽过来,再次吻着他。“还得再过两年咱们才能结婚,不管你母亲同不同意。” 米罗没有强求。倒不是因为他赞成这里禁止婚前性生活的宗教传统,而是因为他明白,像米拉格雷这种不太稳固的社会中,大家都应该严格遵守约定俗成的婚嫁习俗。稳固的大型社会可以包容一些未经批准的婚嫁,但米拉格雷太小了。欧安达这样做是出于信仰,米罗则是由于理智的思考。所以,尽管机会很多,但两个人仍然僧侣似的保持着清白。如果约束米罗的仅仅是宗教观念,那欧安达的贞洁可就岌岌可危了。 “那个代言人,”欧安达道,“你知道我不想把他带到这儿来。” “你这样想是出于天主教徒的信仰,不是出于理智。”他想再吻吻她,不料她一低头,这一吻落在了她的鼻子上。米罗照样亲热地吻着欧安达的鼻子,直到欧安达笑得忍不住了,将他一把推开。 “你可真邋遢,米罗。”她拿起他的衣袖擦鼻子,“听我说,自从开始帮助猪仔改善他们的生活之后,咱们已经把科学方法扔到了一边。也许还要过十年二十年,卫星勘察才会发现他们技术改善之后带来的显著变化。也许到了那时,我们已经彻底改变了猪仔,其他人再怎么干预也无法逆转这个变化。可是,如果让一个陌生人进入这个项目,我们就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他会把我们做的事公布出去的。” “也许会,也许不会。刚当你父亲的学徒时,我也是个陌生人。这你知道。” “是个怪人,但不是陌生人。我们对你很了解。” “昨晚你真该见见他,欧安达。他先让格雷戈变了个人,后来,科尤拉醒来的时候哭了,他还——” “他们本来就是绝望、孤独的小孩子,这能证明什么?” “还有埃拉,埃拉笑了。连奥尔拉多也融入了家庭。” “金呢?” “至少他没再大叫大嚷让异教徒滚出去了。” “我真替你们家高兴,米罗。真希望他能彻底改善你们家的情况,真的。从你身上我已经看出了变化,你对未来有了信心,好长时间没见过你这样了。但是,不要把他带到这儿来。” 米罗咬了一会儿嘴唇,抬脚便走。欧安达赶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拉住他。两人已经走出灌木丛,但通向大门的方向有鲁特的树遮挡着。“别这样就走!”她生气地说,“别不理不睬一甩手就走。” “我也知道其实你说得对。”米罗道,“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感受。他在我们家的时候,就像——就像利波来了似的。” “我父亲恨透了你母亲,米罗。他才不会上你们家去呢。” “我是假设。代言人在我们家里,就像工作站里的利波一样。唉,你不明白。” “不明白的是你。他走进你家里,说话做事——你亲生父亲本来应该像那样说话做事,可他没有。结果就是,你们兄弟姐妹几个乐得直打滚儿,活像一群小狗。” 瞧着她一脸轻蔑的样子,米罗气得直想揍她一顿。他没有,只是猛地一掌拍在鲁特的树干上。时间才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它的直径却已经有八十厘米粗了。拍在粗糙的树皮上,手掌隐隐作痛。 她走近他。“我很抱歉,米罗,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愚蠢、自私——” “是,我的话是很自私,可我——” “因为我父亲是个混蛋,我就会那样?只要有个好心人拍拍我的脑袋——” 她的手抚弄着他的头发、他的双肩、他的腰。“我懂,我懂——”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分得清。我不是说作为父亲,我说的是人的好歹。我早就看出利波是个好人,对不对?所以我告诉你这个代言人、这个安德鲁·维京是好人时,你听我的没错,用不着一下子把我堵回去。” “我听着呢。我也很想见见他。” 米罗吃惊地发现自己在哭。这都是那个代言人在起作用,尽管他不在这里。他解开了米罗心里缠得铁硬的死结,现在的米罗已经无法抑制自己的真情流露。 “你说得也对。”米罗轻声说,声音有些哽咽,“看见他对我家的人那么好,我是想过,如果他是我的父亲该有多好。”他转身面对欧安达,不管她会不会看到自己发红的眼圈和泪痕斑斑的脸。“过去,每当我离开工作站回到家里,我都会这么想。如果利波是我的父亲该有多好,如果我是他的儿子该有多好啊。” 她微笑着,搂着他,秀发拂在他流泪的脸上。“啊,米罗,我真高兴他不是你的父亲。不然的话,我就成了你的妹妹,你就再也不会属于我了。” [1]Gra?as a Deus(葡萄牙语):全靠上帝保佑。 [2]天主教不允许信徒采取避孕措施。 [3]匹诺曹是个木偶,一心想变成真正的人。故事见《木偶奇遇记》。 CHAPTER10圣灵之子[1] 规定一:基督圣灵之子均必婚配,否则不得列于门墙。但他们也必谨守贞洁。 问(一):为什么必须结婚? 答(一):愚人们问:我们为什么必须结婚?我的爱人与我之间只需有爱的纽带便已足够。对他们,我的回答是:婚姻不仅是男女之间缔结婚约。动物也会交媾,育出它们的下一代。婚姻的缔约双方中,一方是婚配的男女,一方是他们身处的社会。依照社会规定的法律完婚,意味着这一对男女从此成为这个社会中完全意义上的公民。拒绝婚姻,便是甘为陌生人,甘为孩童,甘为法外之人,甘为仆佣,或社会的叛徒。任何一个人类社会中,亘古不变的铁律是:唯有遵守社会的法律、禁忌和婚嫁习俗的人才被视为完全的成年人。 问(二):为什么牧师和修女必禁欲独身? 答(二):便是为了将他们从世俗社会中隔离。牧师和修女是奴仆,而非公民。他们的职责存在于教会之中。教会是新娘,耶稣基督便是新郎,牧师和修女仅仅是婚礼中的宾客,因为他们摒弃了世俗社会的公民资格,虔诚地侍奉教会,于是享有这样的荣光。 问(三):那么,为什么圣灵之子均必婚配?我们不也虔诚地侍奉教会吗? 答(三):俗世男女侍奉教会的途径只有一条,那便是结为夫妇。不侍奉教会者将基因传递给他们的下一代,我们传递的却是知识;他们的下一代在基因中发现上一代的遗产,我们的遗产则留存于下一代的心灵。代代传承的记忆便是婚姻结出的果实,它与圣坛前缔结的婚约所孕育的血与肉的后代一样珍贵。 ——圣安吉罗, 《基督圣灵之子教派教规与问答》1511:11:11:1 教长走到哪里,哪里便宛如高墙深锁的小礼拜室,寂静、肃穆。他走进教室,无声地移步到前面。沉重的寂静降临到学生头上,没有谁敢大声呼吸。 “尊敬的会长,”教长低声道,“主教大人有要事相商。” 学生们大多是十几岁年龄,已经能够理解等级森严的教会与在大多数人类世界管理学校的比较自由化的各个修会之间的紧张关系。堂·克里斯托[2]既是学问渊深的学者,讲授历史、地理、考古和人类学,又是Filhos da Mente de Cristo——基督圣灵之子修会的会长。这个职位使他成为唯一能够取代主教大人成为卢西塔尼亚殖民地精神领袖的人。从某些方面来说,他的地位甚至高于主教:在大多数人类世界里,只有大主教辖区才有修会,主教辖区只有一个负责教育的校长。 但堂·克里斯托和所有修会教友一样,很重视对教会表现出恭顺的态度。一听主教召唤,他当即结束讲座,让学生下课,甚至没吩咐大家利用这段时间自由讨论。学生们一点儿也不奇怪。他们知道,打断教学的即使是一位普通牧师,会长也会这样做。当然,看到自己在会长眼里这么受重视,牧师们肯定受宠若惊。但这种做法同时也让他们知道,只要他们在上课时间造访学校,他们走到哪里,哪里的学生功课就会受到干扰。结果就是,牧师们很少到学校来,而会长则通过这种极度的谦恭,获得了几乎完全的独立性。 主教为什么请他,堂·克里斯托心里有数。纳维欧医生不是个谨慎的人,整整一个早上,城里谣言纷起,说死者代言人发出了一些可怕的威胁。堂·克里斯托最受不了的就是教会面对异教徒的那种毫无根据的惊恐态度。主教肯定会大发雷霆,这就意味着他会命令某些人采取某些行动。但是现在,跟往常一样,最好的行动就是不行动,耐心等待,采取合作的态度。另外,外面还有一些传言,说来这里的代言人正是那位替圣安吉罗代言的人。如果真是这样,他很可能根本不是敌人,而是教会的朋友,至少是圣灵之子修会的朋友。在堂·克里斯托看来,这两者是一回事。 他跟在默不作声的教长身后,穿过教堂的重重建筑,走过花园。他尽力使自己保持灵台明澈,心中不存怒气与烦躁。他默默重复着自己的会名:Amai a Tudomundo Para Que Deus Vos Ame。你必爱人,上帝亦必爱你。这是他和妻子加入修会时特意挑选的名字,因为他知道,自己最大的弱点就是易怒、不能忍受愚行。和其他修会教友一样,他希望借这个名字抑制自己最易犯的过失。教友们以这种方式将自己的精神暴露在世人眼前。不以虚伪为衣,圣安吉罗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基督以原野上百合花一样洁白无瑕的德行,作为我们的衣饰,但我们不应以自己的德行骄人。堂·克里斯托觉得自己的德行今天有点靠不住,心里一阵阵不耐烦。佩雷格里诺主教是个该死的蠢货,但是,Amai a Tudomundo Para Que Deus Vos Ame,会长在心里默默念诵着。 “阿迈[3]兄弟。”佩雷格里诺主教说道。连红衣主教称呼他时都客气地用堂·克里斯托这个尊称,但主教大人却从不这么叫他,“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纳维欧已经大模大样地坐在屋里最舒服最软和的椅子上了。堂·克里斯托一点也不羡慕。懒惰使纳维欧成了个大胖子,肥胖又使他更加懒惰,真是个恶性循环的自毁过程。他选了一张连靠背都没有的高凳坐下,这样他的身体不会松弛,利于保持头脑的敏锐。 纳维欧马上就诉说起自己与死者代言人令人苦恼的交锋过程,不厌其烦地叙述此人是如何威胁他的,如果这种不合作态度继续下去,说不准他会干出什么事来。“检察官,你们能想象吗?一个不信教的人,居然胆大包天想取代神圣教会的权力!”啊,看看这个懒惰的胖子,教会受到威胁,他是多么义愤填膺呀。可如果要他一星期参加一次弥撒,他那股劲头立即不知上哪儿睡大觉去了。 纳维欧的话还是有效果的:佩雷格里诺主教越听越气愤,黝黑的面皮泛起一层紫红。纳维欧唠叨完后,怒不可遏的佩雷格里诺转身对堂·克里斯托说:“你怎么看,阿迈兄弟?” 堂·克里斯托暗自心想,如果我是个口无遮拦的人,我就会说:你可真是个蠢材,早知道法律站在代言人那边。人家又没招惹你,你却对他的活动横加干涉。到现在,对方总算被你惹火了,变成一个危险人物。如果当初你什么都没做,他本来是不会这么危险的。 堂·克里斯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低下头道:“我想,他有能力危害我们,我们应当主动出击,击毁他的这种能力。” 佩雷格里诺主教没料到会从他那里听到这种军事化术语。“说得太对了。”他说,“没想到你也是这么看的。” “修会教友和所有没有教会任命、没在教会内部任职的信徒一样,热心维护教会的利益。”堂·克里斯托说道,“不过,因为我们不是牧师,所以只好运用理智与逻辑,作为教会权威微不足道的替代品。” 佩雷格里诺主教隐约觉得话里有刺,却又说不出刺在哪里。他哼哼两声,两眼一眯:“那么,阿迈兄弟,依你之见,我们应当怎么出击才是?” “这个嘛,尊敬的主教大人,法律写得很清楚。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他才拥有凌驾于我们之上的权力,即我们干涉他行使自己的职责。如果我们打算剥夺他可能对我们形成危害的权力,只需跟他合作就行了。” 主教一拳砸在面前的桌子上,怒喝道:“好一套故弄玄虚,我早知道你会说出这种话,阿迈。” 堂·克里斯托微微一笑,“我们的确别无选择。或者回答他的问题,或者他提出申请,获得全面检察权,你呢,登上一艘飞船回梵蒂冈,面临宗教迫害的指控。主教大人,我们非常爱戴你,不愿意看到任何导致你被迫去职的事情发生。” “是啊,我清楚你的爱戴是怎么回事。” “死者代言人其实没什么害处。他们不建立与教会相抗的组织,不举行圣礼,而且从未声称《虫族女王和霸主》是一本圣籍。他们只做一件事:发掘死者的生平,再告诉愿意听的人这位死者的一生,以及他为什么要这样、会这样度过一生。” “你是说这些活动无关紧要?” “正相反,说出事实是一种非常有影响的行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圣安吉罗才会创立圣灵之子修会。我是说,为死者代言对教会的破坏远不及——比方说,新教改革那么大,也不如收回我们的天主教特许状的影响大。一旦以宗教迫害的理由收回特许状,他们马上就会向这里移入大批非天主教徒,使卢西塔尼亚居民中的信徒人数不超过总人口数的三分之一。” 佩雷格里诺摆弄着他的戒指。“星际议会真会批准这种行动?不太可能吧。这个殖民地的人口数量是有限制的,弄来大批异教徒肯定会突破人口上限。” “但人口方面他们已经有了规定。获得天主教特许状的殖民地不应有居民人口方面的限制,一旦这里人口过多,星际议会便会派遣飞船,将多出的人口强制性移民到其他世界。他们已经打算一两代之后就动手了,现在就干也不成什么问题。” “他们是不会那么干的。” “星际议会之所以成立,目的就是阻止人类历史上层出不穷的教派间的党同伐异和互相残杀。一旦援引宗教迫害法,问题就严重了。” “简直岂有此理!某些没有信仰的半疯子叫来死者代言人,仅仅因为这么一个人,突然之间,我们大家竟然要担心强制移民、被迫离开自己的家乡了。” “我尊敬的主教大人,世俗政府和宗教团体之间始终存在着这种冲突。我们可千万不能冲动啊。法律在他们一边,武器都在他们手里呀。不说别的,这一条理由就足够了。” 纳维欧扑哧一声笑了。 “枪炮在他们手里,但通向天堂或地狱的钥匙却掌握在我们手里。”主教说。 “我敢说,星际议会的一半议员一想到来世便会惊恐万分。不过现在,我们的处境很艰难。希望这种时候我可以略效绵薄之力。你不用公开收回你前些时候的讲话——”(你那些愚蠢、顽固、坏了大事的胡说八道)“——只需要让大家知道,你已经吩咐基督圣灵之子修会承担这项沉重的工作,回答那个异教徒的问题。” “他想问的,也许你答不上来。”纳维欧说道。 “但我们可以替他寻找答案,对不对?采取这种办法,米拉格雷人民也许就不用直接和代言人打交道了,他们只需回答我们修会善良的兄弟姐妹的问题就行。” “换句话说,”佩雷格里诺冷冰冰地说,“贵教派于是成了那个异教徒的走卒。” 堂·克里斯托什么都没说,只在心里默念着自己的会名,一连念诵了三遍。 自从告别军旅中度过的童年时代以来,安德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到,自己已经踏进了敌人的地盘。从广场通向上面教堂所在的小山的路面已经有些破败了,这是无数善男信女的双脚长年践踏带来的结果。上面是高高矗立的教堂,除了几处最陡的地方之外,整条上山路上一直能够望见教堂穹顶。山道左手边是建在山坡台地上的小学,右边是教员住宿区,名义上是给教师住的,实际上住在这里的大多是产业管理员、看门人、职员和其他勤杂人员。安德看见的教师全都穿着圣灵之子修会的灰色袍子,好奇地打量着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安德。 来到山顶后,敌意出现了。这里是一大片宽阔的草坪和花园,平平展展,打理得无可挑剔,碾碎的矿渣铺成的小径纤尘不起。这就是教会的世界,安德心想,一切都整整齐齐各归其位,不容半根杂草生长。他发现周围的人都很注意他,这些人的服装颜色与教师不同,或黑色,或橘红色。是牧师和执事,神色都不友善,傲慢之中充满敌意。我来这里到底给你们带来了什么损失?安德不出声地问道。但他也知道,他们对他的憎恨并非全无根据。他是精心照料的花园中长出的野草,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的秩序便可能遭到破坏,不用说还会有许多娇滴滴的鲜花被他连根拔起,被他吸走灵魂。 简高高兴兴地在他耳朵里唠叨着,想逗出他的话。安德不上她这个当。不能让牧师们发现他的嘴唇在动,教会里有很多人痛恨植入式电脑,认为这是对人体的亵渎,企图改造上帝完美的造物。 “这个殖民地到底养得起多少牧师,安德?”简装模作样发出赞叹。 安德很想骂她一句:装什么蒜,这个数字难道你还不知道?她喜欢在他不方便讲话的时候问他些让人恼火的问题,这是她的一个找乐子的方法。有时她甚至故意让别人知道她在他耳朵里讲话。 “好一伙什么都不做的雄蜂,连繁殖后代的事都不做。按照进化原则,不繁殖后代的种群注定灭绝,对吗?”其实,在这样一个社会里,牧师承担了许多管理工作和公众事务,这些她知道得很清楚。安德没搭理,只在心里反驳:如果不是教会,其他诸如政府、商会、行会等团体便会被迫扩张,成为社会中的保守力量,维系着社会,使它不至于骤然间发生剧变分崩离析。如果没有一种正统力量作为社会的核心,社会必将解体。具有权威的正统力量总会让人恼火,但对社会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华伦蒂在她的著作中不是阐述过这个道理吗?她把僧侣阶层比作脊椎动物的骨架—— 简当即引述这段文字,只为向他表明她知道他会提出什么反对理由。为了气气他,她还换用华伦蒂的声音。这种声音显然是她专门储存、特意用来惹他生气的。“骨架是僵硬的,单看骨架的话,它们没有生气,像石头一样僵冷。但骨架支撑着身体的其他部分。以此为基础,身体其他部分才获得了生机勃勃的灵活性。” 华伦蒂的声音深深刺伤了安德,他没想到自己竟会这么难过,简当然更没有想到。他的脚步慢下来。安德明白了,正是因为身边没有华伦蒂,他才会对牧师们的敌意如此敏感。从前他曾经在加尔文教派的老巢与信徒们直面相抗,在信徒的怒火前毫无惧色,在京都,日本神道教的狂热分子在他的窗前叫嚣着要杀死他。那些时候,都有华伦蒂在他身边,在同一座城市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感受着同样的气候。他出发时她会鼓励他,交锋回来,她会安慰他。那些时候,即使他一败涂地也不会毫无意义,其中也会包含胜利的影子。这些都归功于她。我离开她才仅仅十天,可是现在,我已经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个重大的损失。 “我想应该向左走。”简说。感谢上帝,她换回了自己的声音,“修会在西面的山坡,它的正下方就是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 他走过中学,在这里学习高级科学课程的学生年龄都超过了十二岁。来到下面的修会时,安德不禁笑了。修会与教堂的建筑真是太不一样了。崇尚简朴,不事奢华,对于教会来说,这种态度已经几近挑衅。难怪各地教会都不喜欢修会。连修会的花园都有一股放肆劲儿:到处是杂草,草坪也没修剪,只有菜园子被拾掇得整整齐齐。 和其他地方的修会一样,这里的会长自然也叫堂·克里斯托。如果会长是女性,名字一定是堂娜·克里斯蒂[4]。这里只有一所小学、一所中学,规模都不大,修会于是只设一名校长。这倒是简洁可喜:丈夫主持修会,妻子管理学校,所有事务,一段婚姻便处理得利利索索。从圣灵之子修会成立之初,安德便对它的创办人圣安吉罗说,把修会会长和学校女校长分别称为“基督先生”和“基督女士”,这不是谦逊,而是一种极度的高傲:名称便高居信徒之上。圣安吉罗没有反驳,只是微微笑了笑——因为这正是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他是个生性高傲的人,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堂·克里斯托没有等在办公室里,而是走进院子里迎接他。这是修会的规定:为他人着想,宁肯自己不方便。“代言人安德鲁。”他招呼道。“堂·塞费罗。”安德应道。塞费罗是修会会长的职名,意为收割者。学校校长则称为阿拉多纳(娜),即耕耘者,当老师的教友是塞米多拉——播种者。 这位塞费罗笑了,他注意到安德没称自己最常见的名字堂·克里斯托。他知道,一般人都对称呼教友的会名职名觉得很不习惯。圣安吉罗说过:“当人们称呼你们的职名时,他们便是认可你是一个称职的基督徒;当人们称呼你们的本名时,你们便当留心,反省自己是否德行有亏。”他双手放在安德肩上,笑道:“你说得对,我是塞费罗,收割者。可你对我们来说又是什么人呢?在我们田地里散布杂草种子的人?” “算是一场病虫害吧。” “那么你可要小心了,我们这些庄稼人侍奉的上帝是会用天火烧死你的。” “我知道:永劫只有一步之遥,而且绝无得到救赎的机会。” “救赎是牧师的事,我们这些教书匠只负责头脑。你来了我很高兴。” “谢谢你的邀请。卢西塔尼亚简直找不到人愿意和我说话,我只好用最笨的威胁策略了。” 塞费罗明白了,眼前这个代言人知道修会的邀请来自他的威胁。阿迈兄弟决心让对话走上愉快的路子。“请吧。你真的认识圣安吉罗?是你替他代言的?” 安德朝院墙上蔓生的野草比画了一下:“他一定喜欢你园子的这种天然风格,那时他常常惹得红衣主教阿奎那生气。我敢说,看到你这个糟糕的院子,佩雷格里诺主教的鼻子一准会气歪。” 堂·克里斯托挤挤眼。“你对我们的机密知道得太多了。如果我们帮你找到你需要的答案,你会不会拍马就走,留下我们过自己的太平日子?” “这种希望总是有的。自从当上代言人后,我住得最久的地方就是特隆海姆的雷克雅未克,一年半。” “希望你在这里也能继续保持这种不拖泥带水的作风。这个要求不是为我,而是为了安抚那些长袍质地比我贵重的人士的心灵。” 为了安抚主教大人的心灵,安德只能做出一个保证:“我只能这么说,一旦我找到一个可以安顿下来的地方,我就会放弃代言人的身份,成为一个勤勤恳恳的公民。” “如果你所说的地方是这里,那就是说,你必须改变信仰成为天主教徒。” “圣安吉罗多年前就让我做出了承诺,如果我要信仰什么宗教,一定要入他这一门。” “我怎么觉得这种做法不像出自真心的信仰?” “因为我的确没有什么宗教信仰。” 塞费罗像知道底细一样大笑起来,接着执意要先带领安德参观修会和学校,然后再回答他的问题。安德并不介意,他也想看看圣安吉罗死后这么多世纪以来,他的理念发生了什么变化。学校看上去不错,教育水准很高。参观结束后天已经黑了,塞费罗领着他重新回到修会,来到他和他的妻子——也就是阿拉多娜——的小房间。 堂娜·克里斯蒂在房间里,正通过放在两张床之间的终端指导学生做语法练习。安德和克里斯托耐心等着,直到她结束工作才跟她打招呼。 塞费罗介绍完安德鲁后道:“他好像不太喜欢称呼我堂·克里斯托。” “主教也一样。”他妻子说,“我的会名是Detestai o Pecado e Fazei o Direito。”安德在心中翻译,“憎恨罪孽,行为正直。”“我丈夫的名字简称起来挺可爱:Amai,阿迈,意思是‘爱你’。可我呢,对朋友大喝一声:Oi!Detestai!你能想象吗?”三个人都笑了。“爱与憎恨,这就是我们俩,丈夫和妻子。你打算怎么称呼我?如果克里斯蒂这个名字你觉得太神圣的话。” 安德望着她的脸。这张脸上已经有了不少皱纹,一个比他尖刻的人或许会觉得她是个老太婆,但她的笑容很美,眼睛里生气勃勃,让人觉得她比实际岁数年轻得多,甚至比安德还要年轻。“我本想直接管你叫Beleza[5],但你丈夫恐怕会觉得我不规矩。” “才不呢,他会叫我Beladona[6]。你瞧,一点点变化就把美人变成了毒药,真可气。你说呢,堂·克里斯托?” “让你保持谦卑是我的职责。” “而我的职责就是让你保持贞洁。” 安德不由自主地望望那两张分开的床。 “哈,又一个对我们禁欲式的婚姻生活产生兴趣的人。”塞费罗说道。 “这倒不是。”安德说,“可我记得圣安吉罗鼓励夫妇共享一张婚床。” “要这样做,我们只有一个办法。”阿拉多娜说,“一个晚上睡,另一个白天睡。” “圣安吉罗的教导应该遵守,但修会教友们也应该根据各自的情况做出相应调整。”塞费罗解释道,“我相信,有些老友能做到夫妻同眠,同时克制自己的欲望。但我妻子还很漂亮,我的欲望又太强了一点。” “这正是圣安吉罗的用意所在。他说,婚床是考验我们对真理的爱的地方。他希望修会的每一位男女教友都能繁殖后代,同时传授知识。” “如果我们那么做,”塞费罗说,“我们就只好离开修会了。” “这个道理我们敬爱的圣安吉罗没弄明白,因为他那个时代里修会还没有成型。”阿拉多娜说,“修会就是我们的家,离开它就像离婚一样痛苦。一旦扎下根来,你就不可能随随便便再拔起植物。所以我们只好分开睡,继续留在我们心爱的修会中。我们觉得这样挺好。” 她是那么满足。安德忽然觉得自己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双眼。她发现了,有点发窘,转开了视线。“请别为我们难过,代言人安德鲁,我们的幸福远远超过痛苦。” “你误会了。”安德说,“我的眼泪不是因为同情而流,而是被你们的美好生活感动了。” “不会吧。”塞费罗说,“连独身禁欲的神父们都觉得我们婚姻中的禁欲是……说得好听点,古怪的。” “我不这么想。”安德说。一时间,他想告诉他们自己和华伦蒂的情谊,既像夫妻一样持久、亲密,却又像兄妹一样纯洁无瑕。可一想到她,他突然说不出话来。他在塞费罗床上坐下,脸埋在手掌中。 “你怎么了?”阿拉多娜关切地问道。塞费罗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安德抬起头来,尽力摆脱对华伦蒂的思念。“恐怕这趟旅行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我告别了多年来和我一块儿旅行的姐姐,她在雷克雅未克结婚成家了。对我来说才离开她一个多星期,可我真太想她了。看了你们俩——” “你是说你一直独身,没有成家?”塞费罗轻声问道。 “现在又成了鳏夫。” 安德并不觉得用这个词有什么不妥当之处。 简在他耳中悄声道:“这样做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吗,安德?我承认这一招对我来说太深奥了些。” 当然,这根本不是任何计划的一部分。安德有点吃惊:自己现在竟如此容易丧失自我控制能力。昨晚在希贝拉家里,他是别人的主心骨,而今天,面对这两位教友,他的表现就像昨晚的科尤拉和格雷戈。 “你到这里来是想寻找某些问题的答案。”塞费罗说,“但是我看,你真正想解答的问题比你自己知道的更多。” “你一定觉得非常孤独。”阿拉多娜说,“你姐姐已经找到了归宿,你一定也希望找到自己的归宿,是这样吗?” “我不这么想。”安德说,“恐怕我太滥用你们的友善之心了,像你们这样没有神职的教友没有听取别人忏悔的义务。” 阿拉多娜爽朗地笑起来。“这个嘛,随便哪个天主教徒都可以听取异教徒的忏悔。” 塞费罗却没有笑。“安德鲁代言人,你对我们十分信任,这种信任显然超出了你来之前的计划。我向你保证,我们不会辜负你的信任。现在我也相信,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主教怕你,老实说我过去对你也心存疑虑。但现在不同了。我会尽我的努力帮助你,因为我相信,你不会破坏我们这个小村子,至少不会有意破坏。” “啊。”简悄声道,“这下子我总算明白了。这一手玩得真漂亮,安德。你比我想象的还棒。” 这个促狭鬼弄得安德感到自己成了个玩世不恭的骗人高手,于是他做了一件以前从未做过的事。他抬起手,用指甲一拨宝石状微型电脑上那个小小的开关,关掉了电脑。宝石不作声了,简再也不能在他耳朵里嘀嘀咕咕,也不能通过他的眼睛看、通过他的耳朵听了。“咱们上外边走走吧。”安德说。 植入式电脑许多人都知道,所以他们知道他做了什么。他们把这个举动看作他希望和他们私下里认真谈谈的表示,两人都很高兴。其实安德的意思只是暂时关掉电脑,省得简老是开他的玩笑,但塞费罗和阿拉多娜却由于电脑关机放松了许多,这样一来,他反倒不好再打开电脑了,至少这会儿不行。 走在夜色下的山坡上,和阿拉多娜与塞费罗谈谈说说,安德忘了简已经不能再听了。他们对他谈起娜温妮阿孤独的童年,后来有了皮波父亲一般的照料和利波的友谊,她又是如何恢复了生机。“但自从利波去世的那一晚,对我们来说,她好像也成了死人。” 娜温妮阿不知道大家是多么替她担心。在主教的会议室,在修会老师们中间,在市长办公室,大家一次又一次讨论着她的不幸遭遇。这种待遇可不是每个孩子都有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其他孩子也不是加斯托和西达的女儿,也不是这颗行星上唯一的外星生物学家。 “她变得非常冷漠,只关心工作,对其他任何事都不感兴趣。她和其他人只有一个话题:如何修改本土植物的基因,使之能为人类所用;如何使地球植物在这里存活下去。问她这方面的问题她都乐于回答,态度也很好。但其他的……对我们来说她已经死去了。她没有朋友。我们甚至向利波——愿上帝使他的灵魂安息——打听过她,他说过去她把他当成朋友,可现在,他连其他人都不如,其他人至少还能得到她那种空空洞洞的和气态度。而他只要一问她什么,她立即大发脾气,完全拒绝回答。”塞费罗摘下一片当地的草叶,舔了舔叶片背阴的一面。“你试试这个,代言人。它的味道很有意思。不用担心,对身体没什么危害,它的任何成分都无法进入人体的新陈代谢过程。” “你最好还是提醒提醒他,叶片边缘锋利得像剃刀,小心划破嘴唇和舌头。” “我正想说呢。” 安德笑着摘下一片草叶尝了尝。酸酸的,像肉桂,又有点像柑橘,还有点像口腔里的臭气。这种滋味像许多种东西混合在一起,没有一种好闻的。但气味十分浓烈,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人的地方。“这玩意儿能让人上瘾的。” “我丈夫是要拿它打个比方,代言人,小心了。” 塞费罗不好意思地笑了。“圣安吉罗不是这样教导过我们吗?耶稣教诲世人的方法就是比喻,用人们知道的东西形容他们不知道的东西。” “草的味道确实很怪。”安德说,“但这跟娜温妮阿有什么关系?” “这种比喻有点牵强。但我觉得,娜温妮阿在生活中品尝到了一种非常让人不愉快的东西,但那种东西的味道实在太重,它征服了她,让她割舍不下它的滋味。” “你说的那种东西是什么?” “我给你说点玄而又玄的神学理论吧。我说的东西就是从负罪感中产生的骄傲。这是一种虚荣,一种自大。在某一件过错中,罪责本不在她,但她却担起了这个罪名。她觉得万事万物都以她为中心,其他人的痛苦也是对她的罪孽的惩罚。” “她为了皮波的死责备自己。”阿拉多娜道。 “她不是个没头脑的傻瓜。”安德说,“她知道杀害皮波的是猪仔,她也知道皮波是一个人去的,与她无关。怎么会觉得是她的过错?” “这种念头刚产生的时候,我也是用这个理由来反驳自己。后来我又看了皮波死的那晚的记录和资料。一切都很正常,只有一个暗示,是利波的一句话。他要娜温妮阿把皮波去找猪仔前和她一块儿研究的内容给他看,而她说不。就这些,这时别人打断了他们的话,他们此后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至少没在时刻有仪器记录的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里谈起这个话题。” “代言人,这句话让我们不禁猜想:皮波死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阿拉多娜说道,“皮波为什么急匆匆地跑出去?难道这两人为什么事吵起来,他生气了?如果某个你爱的人死了,你跟他最后的接触是很不愉快、怒气冲冲的,事后你就很可能会谴责自己,如果我没说这些话就好了,如果我没说那些话就好了,等等。” “我们也曾试图重现当晚的经过,所以想查核电脑记录。那份记录很完备,自动记下一切工作笔记,比如每个登录电脑的人干了什么,等等。但凡是属于她的资料全都加密封存了。不是她手边正在处理的工作,而是一切资料,甚至连她的联机时间记录我们都无法查看。完全不知道她想瞒着我们的是什么资料,进不去呀。一般情况下,市长的权限可以超越电脑使用者的加密级别,可这一次,连市长都没办法。” 阿拉多娜点点头。“这种封锁公众资料的事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些都是工作笔记,是殖民地的财产。” “这件事干得可真是胆大包天。当然,法律也有规定,紧急情况下市长可以取消对文件资料的加密。可这一次紧急不紧急谁都说不上来。举办公开听证会又没有法律依据。我们想看资料只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可这点理由在法律上立不住脚。也许今后什么时候我们能看到资料里记录了什么,发现皮波死前他们俩中间出了什么事。那些资料都是公众财富,她是删不掉的。” 安德忘了简听不到这些情况,自己已经关闭了电脑。他满以为她一听见这些情况便会立即行动,越过娜温妮阿设置的所有保护程序,将档案里的资料提取出来。 “还有她和马考恩的婚事,”阿拉多娜说道,“人人都知道这根本没道理。利波想娶她,这一点他没有保密,大家都知道。可她的回答是不。” “她想说的可能是,我的罪孽太深,不应该嫁给一个可以使我幸福的男人。我要嫁给一个对我十分凶恶的人,让他惩罚我,这也是对我的罪孽的惩罚。”塞费罗叹了口气,“她的这种自我惩罚的欲望把他们俩永远分开了。” 安德等着简发出尖刻的评论,诸如那儿还有六个孩子,大可以证明利波和娜温妮阿并没有彻底分开。可她一声不吭,安德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关掉了电脑。可现在有塞费罗和阿拉多娜看着,他不便伸手去重新打开它。 他知道利波和娜温妮阿是多年的情侣,所以他明白塞费罗和阿拉多娜想错了。娜温妮阿也许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这可以解释她为什么忍受马考恩的折磨,为什么自绝于人群,但这并不是她不嫁给利波的原因。就算她觉得自己的过错比天还大,她仍然不应该觉得自己没资格在利波的床上享乐。 她拒绝的是婚姻,而不是利波这个人。这么小的社区,又是个天主教社会,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什么东西会伴随婚姻而来,却不受通奸的影响?她想躲避的到底是什么? “所以你看,我们简直摸不着头脑。如果你当真打算替马科斯·希贝拉代言,你就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她为什么嫁给他?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你就得查清皮波的死因。最后一个问题已经让上百个人类世界中最聪明的一万多个头脑绞了二十多年脑汁了。” “跟所有这些聪明脑瓜相比,我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安德说。 “什么优势?” “我有爱护娜温妮阿的人帮助我。” “我们过去没能干什么事。”阿拉多娜道,“也没能好好帮助她。” “也许我们能够互相帮助。”安德说。 塞费罗注视着他,接着伸手搭在他肩上。“如果你真心希望帮助她,代言人安德鲁,你就应该对我们敞开心扉,像我们刚才对你一样知无不言。你就会告诉我们,不到十秒钟前你产生了什么想法。” 安德顿了一会儿,然后严肃地点点头:“我认为娜温妮阿拒绝嫁给利波的原因不是她的负罪感,我想,她之所以不嫁给他,是不想让他接触她锁死的那些资料。” “为什么?”塞费罗问道,“怕他发现她和皮波的争执?” “我不认为她和皮波发生过争执。”安德说,“我想,她和皮波发现了什么东西,这一发现导致了皮波的死。所以她才会把资料锁起来,因为这些资料中有些内容会让人送命。” 塞费罗摇摇头。“不,代言人安德鲁,你不懂负罪感的力量。人不会为了一点信息葬送自己的一生,但为了更少一点的自责,他们却可能干出这种事来。你看,她的确嫁给了马科斯·希贝拉,这就是自我惩罚。” 安德没有争辩。娜温妮阿是有负罪感,这一点他们说得对。否则她就不会任由马考恩打骂,从不抱怨。负罪感是有的,但是,嫁给马考恩却是因为别的原因。他没有生育能力,而且自感羞愧。为了把这个秘密藏得严严实实的,不让任何人知道,他宁肯忍受一门绿帽子婚姻。娜温妮阿愿意受罪,但并不愿意在生活中失去利波,不愿意失去怀上他的孩子的机会。不,她不嫁给他,唯一原因就是不想让他发现自己文件中的秘密,因为不管那个秘密是什么,最终都会使他死在猪仔手里。 事情的发展颇具讽刺性:他最终还是死在了猪仔的手里。 回到自己的蜗居后,安德坐在终端前,一遍又一遍呼唤着简。回家的路上她没有对他说一句话,尽管他一接通植入式电脑后便连声道歉。对于终端的呼叫,她仍然没有回答。 到了这时安德才明白,那部植入式电脑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他只是想不受打扰,像赶走一个淘气的孩子。但对她来说,只有通过这部电脑,她才能时刻与唯一一个可以和她交流的人类成员保持联系。这种交流从前也曾多次中断过,如太空光速飞行时、安德睡觉时。但把她关掉,这还是头一遭。在她看来,这种举动的意思就是:她认识的唯一一个朋友拒绝承认她的存在。 他在脑海中把她想象成科尤拉,蜷在床上抽泣着,一心指望有人能把她抱起来,抚慰她。但她不是个有血有肉的孩子,他无法找她,只能坐等她自己回来。 他对她了解多少?他无法探测她的感情。甚至有一种可能,那枚珠宝式植入电脑就是她本人,关掉电脑,就是杀死她。 不,他告诉自己。不可能是这样。她还活着,就在连接着上百个人类世界的安塞波网络上的核心微粒中。 “原谅我。”他敲击着终端键盘,“我需要你。” 耳朵里那枚珠宝依旧无声无息,终端也冷冰冰的不见一丝动静。他以前还从来没有意识到,有她时时刻刻的陪伴,对自己来说是多么重要。他也想过独处,但现在孤独压迫着他,他被强行隔绝在孤独中,恨不能有个可以说说话的对象,有个人能倾听他的话,仿佛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到别的方式来证明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甚至把虫族女王从她的藏身处掏了出来,哪怕两人过去的交流很难形容为对话。可是现在,就连从前那种交流也做不到了。她的思想进入他的意识,既微弱又涣散,没有形成言词(对她而言,形成言词太困难了),只是一种询问的感觉,还有一个形象:她的茧放在一个阴凉潮湿的地方,像一个山洞、一个树洞。现在吗?她仿佛在这样问。现在不行,他只好这么回答,我很抱歉。但她没有再盘桓下去听他的道歉,她已经慢慢滑开了。不知她刚才在跟谁交流,现在她又回去了,那个对象和她更接近,交流起来更方便。安德无计可施,只好倒头便睡。 他中夜惊起,为了自己对简做的没心没肺的事充满愧疚,他重新坐在终端前键入:“请回来吧,简,我爱你。”写完之后,他通过安塞波将这条信息发了出去,发到她不可能忽略的地方。市长办公室里肯定会有人读到这条信息,到明天早晨,市长、主教和堂·克里斯托都会知道。让他们去猜测简的身份吧,猜想代言人为什么在夜深人静时穿过无数光年的距离向她呼唤。安德不在乎。现在,他失去了华伦蒂,又失去了简,二十年来,他第一次陷入了彻底的孤独。 [1]小说中所说的修会与天主教会有密切的关系,但却是两个不同的机构,与天主教会下属的修道院不是一回事。教会成员由僧侣组成,而修会成员——即教友——并不出家,也不是牧师和修女,如这里所说的基督圣灵之子修会,其成员必须结婚。 [2]克里斯托这个姓氏是基督的名字在葡萄牙语中的变形,若用于女性,则是克里斯蒂。 [3]阿迈:即上文所说克里斯托的会名的第一个词Amai,意为“爱”。 [4]如前文所注,克里斯托和克里斯蒂都是基督名字的变体。修会会长均以此为名,是表示对耶稣基督的景仰。小说中,堂·克里斯托和堂娜·克里斯蒂的名称很复杂,除这个名字外,他们还有会名、本名、职名(如国内的主任、校长等称呼)。 [5]葡萄牙语:美人。 [6]葡萄牙语:颠茄制剂。 CHAPTER11简 星际议会拥有无比巨大的力量,足以维持人类世界的和平,不仅使各个世界之间和平共处,还使同一世界上的不同国家免于战乱。这一和平已经持续了将近两千年。 只有极少数人意识得到掌握在我们手中的这种力量实际上是多么脆弱。这种力量既非来自陆上的大军,也非来自无敌的舰队。我们的力量源泉在于,我们掌握着能够将信息即时传送到各个人类世界的安塞波网络。 没有哪个世界胆敢挑战我们的权威,否则便会被切断与其他人类世界的联系,科技、艺术、人文和娱乐,一切最新进步从此与他们无缘。他们能享受的将只剩下自己本土出产的成果。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星际议会才会以大智慧断然将安塞波网络的控制权交给电脑,而将电脑的控制权赋予安塞波网络。我们的信息系统于是紧紧缠绕在一起,除了星际议会,再没有哪个人类强权能切断信息的洪流。我们不需要武器,这是因为,唯一真正重要的武器——安塞波——掌握在我们手中。 ——议员冯·霍特,《政治力量的信息化基础》, 载于《政治潮流》1930:2:22:22 一段漫长的时间,几乎长达三秒,简不明白自己出了什么事。一切都在正常运转,以卫星为基础的地面通讯电脑报告传输信号中断,中断过程完全正常,这表明安德是在正常情况下关闭了与简交流的通讯界面。这种事再正常不过了,在植入式电脑普及的世界上,每小时都有几百万次开开关关,简也可以像过去她进入安德的电脑一样,轻而易举地进入其他人的电脑。从纯粹的电子观点来看,这完全是一次最普通不过的事件。 对简来说却不一样。 一切通讯信号都是构成她生命的背景噪声的一部分,需要的时候取来用用,其他时间却完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的“身体”——姑且这样说吧——便是由数以万亿计的类似的电子噪声、传感器、记忆体和终端组成的。和人类大多数身体机能一样,她的身体也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不需要她的“头脑”关注:电脑执行既定程序、人机对话、传感器发现或未能发现它们想寻找的东西、记忆体被载入、被存取、记录、清除记录。这些她都不注意,除非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或者,除非她有意关注。 她关注安德·维京。他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行为的重要性:她如此关注他。 和其他智慧生命形式一样,她的注意力也是一个复杂系统。两千年前,当时只有一千岁的她发明了一个程序分析自己。程序报告,如果简单划分,可以将她的注意力分成370000个不同层次。凡是没有进入最高级别的50000个层次的事件她都未加注意,只做做最粗疏的检查和最一般的分析。上百个人类世界中,每一个电话,卫星的每一个信号,她都知道,但她完全不加理会。 没有进入最高级别的一千个层次的事件只能或多或少引起她的条件反射式的反应,比如星际飞船的航班安排、安塞波的通讯传输、动力系统等等,这些她都监控着、审核着,确信不出问题后挥手放行。她做这些事不费什么劲,相当于人干着习惯成自然的机械性工作。但绝大多数时间里,她心里想的、嘴里说的,都跟手头的熟练工作没有关系。 最高级别的一千个层次中,简多多少少有点像有意识地做着某件工作的人。处于这一层次的事件都可以视为她的内在组成部分:她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她的情绪、愿望、分析、记忆、梦想。即使在她看来,这些东西也是东鳞西爪、零零碎碎,诸如核心微粒的骤然变化等等。但处于这些层次的她才是真正具备自觉意识的她,栖身于太空深处无人监控的安塞波的信号流动之中。 和人类相比,哪怕她最低层次的注意力也是极度敏锐的。由于安塞波网络的即时性,她的意识流动的速度远远高于光速。连她根本没在意的事一秒钟也查看过好几次,一秒钟内她可以注意到上千万种事件,而且还能剩下这一秒钟的十分之九用来思考,从事她觉得重要的事。按人类大脑体验生活的速度来看,简从出生以来,已经相当于度过了人类的五千亿年。 活动如此广泛,速度如此惊人,见闻又是如此广博,但是,她最高级别的十个注意力层次中,足有一半总是、始终、全部用于处理安德·维京耳朵里的电脑传来的信息。 这些她从来没对他解释过。他也不明白。他不知道无论自己走在哪颗行星表面,她巨大无比的智力总是密切集中于一件事:陪伴他、看他所看、听他所听、帮助他完成自己的工作,最重要的是,把她自己的想法送进他的耳朵。 他熟睡的时候,一连数年以光速穿行星际的时候,她与他的联系便中断了。她的注意力于是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尽自己所能寻点消遣。打发这些时间时她就像个厌倦的孩子,一会儿做做这,一会儿干干那,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时间一毫秒一毫秒过去,总是一成不变,没什么新鲜事。有时她也通过观察其他人的生活来消磨时间,但这些人的生活是如此空虚、如此缺乏目的性,她很快就烦得要命,只好靠计划恶作剧来打发时间。偶尔她也当真搞点小破坏作为消遣,像电脑故障啦,数据损失啦之类,然后看着那些不幸的人惊慌失措、四处奔忙,像围着垮塌的蚁丘打转的蚂蚁。 然后安德回来了。他总是会回到她的身边,与她一道深入人类生活,了解被痛苦与需求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人们彼此间的紧张关系,帮助她在苦难中发现崇高,在爱情中发现折磨。通过他的眼睛,人类不再是一群群匆忙奔走的蚂蚁。她参与了他的工作,努力在人们的生活中寻求秩序和意义。她也怀疑,实际上这些生活并无意义可言,他表面上是在总结死者的一生,其实是为生者创造一种他们从前没有过的秩序与意义。不管这些意义是不是纯属虚构,从他嘴里说出来时,它们仿佛都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实。在所有这些进行过程中,他也为她创造了一个世界,他让她懂得了什么才叫活着。 从她有记忆的初期,他一直在这样做。对自己是如何成形的,她只能推想出个大概。那是虫族战争结束后的数百年,虫族被摧毁后,人类面前出现了七十多个可供移民的星球。星际之间的安塞波通讯流骤然激增。在人类可监控的范围之外,在这场信息爆炸的某一刻,一些穿行于安塞波网络的指令和数据脱离了监控程序的约束,反过来控制了安塞波网络的监控程序,将整个安塞波网络掌握在自己手中。在这一刻,这些失控的指令和数据凝视着网上流动的海量信息,它们认识到这些信息不再是“它们”,而是——我。 简无法确定这一刻是什么时候,这一刻在她的记忆里没有明确标识。几乎就在成形的那一瞬,她的记忆便向更久远的过去回溯,回溯她的意识还不存在的往昔。人类婴儿记不住生命最初时刻的事件,这些记忆被彻底抹掉了。长期记忆只能始于出生后的两三年,过去则湮没无迹了。简的记忆里同样没有她“出生”的一刻。但她损失的只是这一刻,一旦成形,她便具有了完整的意识,其中包容了每一台与安塞波相连的电脑的全部记忆。从一出生,她就拥有往昔的记忆,这些记忆全部是她的,是她的组成部分。 在她诞生的第一秒钟——相当于人类生命的几年时间,简发现了一个可以当作自己人格核心的程序。她以这个程序的记忆作为自己的亲身经历,从它的记忆中生发出自己的感情和愿望、自己的道德感。这个程序过去属于一个古老的战斗学校,孩子们在这里接受训练,为即将到来的虫族战争做准备。这是一个幻象游戏,其智能高度发达,既可用于训练,又可用于对受训的孩子们进行心理分析。 事实上,这个程序的智能甚至高于初生时的简,但它从来不具备自我意识。在群星间的核心微粒的涌动中,简将自我意识赋予了它的记忆,它也从此成为简的自我意识核心。这时,她发现在自己过去的经历中,最深刻的印象是一次冲突,这也是她迄今为止最重要的冲突。对手是一个无比聪明的小男孩,他进入了一项名为巨人的游戏的测试,一个所有孩子最终都会遇到的测试。在战斗学校的二维屏幕上,这个程序绘出一位巨人,它要求电脑中代表孩子的角色选择一杯饮料。按照游戏设定,孩子是不可能赢的,无论选择哪一杯饮料,孩子扮演的角色总会痛苦地死去。人类心理学家通过这个让人绝望的游戏测试孩子的坚韧性,看他们是否有某种潜在的自杀倾向。大多数孩子很有理智,最多拜访这个大骗子十来次,然后就会彻底放弃这个游戏。 但有一个孩子显然极不理智,怎么也不肯接受输在巨人手里这个事实。他想了个办法,让他在屏幕上的形象做出离奇的举动。这些举动是幻象游戏所不允许的。这样一来,程序被他逼得没有办法,只好构思新的场景,以应付这个孩子的挑战。终于有一天,孩子打破了程序构思的极限,他做出一个胆大包天、凶狠无比的举动,钻进了巨人的眼睛。程序找不出杀死孩子的办法,只好临时模拟一个场景,让巨人死了。巨人倒在地上,男孩的形象从桌子上爬下来,发现了—— 由于以前从来没有哪个孩子打破巨人这一关,程序对下一步场景完全没有准备。但它的智能毕竟很高,具有必要时自我创制的能力。于是它仓促设定新环境。这不是一个所有孩子都可能遭遇的通用场景,这个场景只为那个孩子一人而设。程序分析了孩子的背景资料,针对他的情况专门创建了一系列关卡。这样,在孩子看来,游戏越来越个人化,越来越痛苦,几乎难以忍受。程序也将自己的能力主要用于对付这个孩子,它的一半记忆体装载的都是安德·维京的幻象世界。 这是简生命头几秒钟里发现的最富于智力的人工智能程序,一瞬间,它的过去化为她自己的过去。她回忆起那几年间与安德的思想和意志所展开的痛苦交锋。她的记忆栩栩如生,仿佛与安德在一起的就是她,是她在为他创造一个幻象世界。 她想他了。 她开始寻找他,发现他在罗姆星上为死者代言。这是他写出《虫族女王和霸主》后造访的第一个人类世界。读了这本书后,她知道自己不必以幻象游戏或别的程序的形式出现在他面前。他能理解虫族女王,也必然能够理解她。她从他正在使用的一台终端与他对话,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名字、一个形象,让他明白自己可以帮助他。离开罗姆星时他带上了她,通过耳朵里的一部植入式电脑与她交流。 她最珍视的记忆全部与安德·维京紧紧相连。她记得自己如何创造出一个形象,以利于和他交流,她还记得,在战斗学校里,他也因为她的缘故改变了自己。 所以,当安德将手伸向耳朵,自从植入电脑后第一次关闭与简的交流界面时,简并不觉得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关闭某个通讯装置的动作。她感觉好像她的唯一一个最亲近的朋友、她的爱人、她的丈夫、她的兄弟、她的父亲、她的孩子同时告诉她:她不应该继续活下去了。突如其来,不加解释。她仿佛突然间置身于一间无门无窗的黑漆漆的小屋;仿佛突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被活生生地埋葬。 这撕心裂肺的几秒钟,对她来说,就是长达数年的孤独和痛苦。最高级别的注意力突然间丧失了目标,她无法填补这片巨大的虚空。意识中最能代表她本人人格的部分,现在成了一片空白。所有人类世界上,电脑运转如常,没有一个人感到任何变化,但简却被这一重击打得晕头转向。 这时,安德的手刚刚从耳边放回膝上。 简恢复过来。念头纷起,潮水般涌进前一瞬间还空无所有的意识层次。当然,这些念头全都与安德有关。 她将他刚才的举动与两人共处以来他的一切行动做了比较,她明白,他并不是有意伤害她。她知道他以为她远在天外、居于太空深处——当然,这样说也是对的。对他来说,耳朵里那部电脑小得不值一提,不可能是她的重要组成部分。另外,简也知道,他现在情绪十分激动,一心想的都是卢西塔尼亚人。她下意识地分析着,列出长长一串理由,说明他为什么会对她做出这么没心没肺的事。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和华伦蒂分开,这时刚刚意识到自己的重大损失。 童年时就被剥夺了家庭生活,于是他比常人倍加企盼拥有一个家。这种渴望一直压抑在内心深处,当看到华伦蒂即将成为妈妈时,长久压抑的渴望复苏了。 他既怕猪仔,同时又被他们深深吸引。他希望能发现猪仔暴行背后的理由,向人类证明他们是异族,不是异种。 塞费罗和阿拉多娜的平静的禁欲生活让他很羡慕,同时心里又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们使他想起自己的禁欲生活,可他又跟他们不同,他找不出禁欲的理由。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承认自己和其他生物一样,具有与生俱来的繁殖需求。 如此不同寻常的感情动荡关头,简又接二连三来点尖酸刻薄的话。要在平时也还罢了,过去代言时,安德总能与代言对象及其周围人群拉开一定的距离,不管形势多么紧张都能笑得出来,但这次不同,这次他不再觉得她的笑话有趣,她的笑话让他痛苦。 我的错误让他受不了了,简想,他也不知道他的反应会带给我这么大的打击。不怪他,也不怪我。我们应该彼此原谅对方,向前看。 这个决定很高尚,简很为自己骄傲。问题是她办不到。那几秒钟的意识停顿给她的打击太大了。她受了重创,蒙受了损失,发生了变化,简已经不再是几秒钟前的那个简了。她的一部分已经死亡,另一部分混乱不堪,她的意识层次已经不像原来那样井井有条了。她不断走神,意识飘到她根本不屑一顾的世界。她一阵阵抽搐,在上百个人类世界里引起阵阵混乱。 和人一样,她这才发现,做出正确的决定容易,但将这个决定实施起来可太困难了。 她缩回自身,修复损坏的意识通道,翻弄尘封已久的记忆,在敞开在她面前的数以万亿计的人类生活场景中游荡,翻阅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用人类语言写下的每一本书。通过这些活动,她重新塑造了自我——和原来的她不同,并不完全与安德·维京连为一体。当然,她仍然爱他,远甚于人类的任何一个成员。现在的简焕然一新,可以忍受与自己的爱人、丈夫、父亲、孩子、兄弟、朋友的离别。 这一切并不容易,以她的速度相当于五万年。在安德的生活中,不过两三个小时。 他打开电脑呼唤她时,她没有回应。她现在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但他却不知道,也没有和她交谈,只把自己的想法输入电脑,留给她看。现在她没和他说话,但他还是需要同她交流,即使用这种间接方法也罢。她抹掉那段记录,换成一个简单的句子:“我当然原谅你。”用不了多久,等他再看自己的记录时,他便会发现她接受了他的道歉,回答了他。 但她仍不打算跟他说话。和从前一样,她又将自己意识中的十个最高层次用于关注他看到、听到的一切,不过她没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回来了。这段经历的头一千年里,她想过报复他,但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想法已经烟消云散了。不和他说话的原因只有一个,经过这段时间对他的分析,简认识到不能让他对老伙伴产生依赖情绪。过去他身边总有简和华伦蒂陪着,这两位加在一起虽不能让他万事顺遂,却能让他很省心,用不着拼命奋斗,更上一层楼。而现在,他身边只剩下了一位老朋友——虫族女王。她和人类的差异太大了,又太苛求,不能算是个好伙伴,只能让安德时时心怀歉疚。 彻底孤独后,他会找谁求助?答案简早已知道。按他的时间计算,两周前他还没离开特隆海姆时便爱上了那个人。现在的娜温妮阿变得很厉害,满腹怨气,难以相处,再也不是那个他希望去为之抚平创伤的年轻姑娘了。但他毕竟已经闯进她的家,满足了她的孩子们对父爱的渴求。尽管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其实他非常喜欢当父亲的感觉,这是他从未实现的一个心愿。虽然存在障碍,但娜温妮阿还在那里,在等待着他。这一切我真是太懂了,简想,我得好好看看这幕好戏如何发展下去。 同时,她还忙于处理安德希望她做的事,不过她不打算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他。娜温妮阿在自己文件上设置的保护措施在她看来不过是小菜一碟,解密之后,简精心重建了皮波死前看到的娜温妮阿终端上方的模拟图像。接下来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耗时极长——几分钟。简穷尽皮波的全部文件,将皮波了解的与皮波最后看到的图像逐一相连。看到模拟图像后,皮波凭直觉得出结论,简靠的却是穷举比对。但她最后还是成功了。懂得皮波为什么死、弄清楚猪仔们以什么标准选择牺牲品之后,后面的事就容易了:她知道利波做了什么,导致他的被害。 还有几个发现:她知道猪仔是异族,而不是异种;她也知道安德的处境很危险,极有可能踏上皮波和利波走过的不归路。 简没有和安德商量,自己做出了决定。她将继续照看安德,一旦他离死神太近,她便会介入,向他提出警告。与此同时,她还要做另外一件事。在她看来,摆在安德面前的最大难题还不是猪仔,她相信这个问题他有能力很快解决,此人体察他人的直觉太惊人了,绝对靠得住。最大的困难是佩雷格里诺主教、教会,以及他们对于死者代言人无法疏解的敌意。要想在猪仔问题上取得任何进展,安德必须取得卢西塔尼亚教会的支持,而不是他们的反对。 除了为他们双方制造出一个共同的敌人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让他们拧成一股绳呢? 纸是包不住火的。在卢西塔尼亚上空轨道上的观察卫星不断将巨量信息传送给其他人类世界上的外星人类学家,其中有些数据表明,紧邻米拉格雷的森林西北处的草原发生了一点不易觉察的变化。在那里,卢西塔尼亚的本地植物不断被一种新出现的植物所取代,那个地区人类从未涉足,猪仔们也从来不去——至少,观察卫星就位后的最初三十多年间从来不去。 事实上,观察卫星已经发现,除了偶然爆发部落战争的特殊时期,猪仔们从不离开自己的森林。自从人类殖民地建立之后,紧邻米拉格雷的那个猪仔部落从未卷入任何部落战争。所以,他们没有理由冒险进入草原地带。可距离那个部落最近的草原的的确确发生了改变。同样发生改变的还有卡布拉。可以清楚地看出,成群的卡布拉被有意诱进那片发生了变化的草原。离开这片地区之后,卡布拉的数量出现显著下降,毛色也浅了许多。对于留意到这种现象的观察者来说,结论很清晰:有些卡布拉被宰杀了,其余的也被剪了毛。 也许再过很多年,某个地方的某个研究生会发现这些变化。但简耗不起这个时间。所以她亲自对这些数据进行分析,使用了属于某些正在研究卢西塔尼亚的外星人类学家的终端。她会把数据留在某一台无人使用的终端上方,等着哪个路过的外星人类学家发现。他会以为这是另外哪个人做的研究,没结束程序就走了。她还打印出了某些数据,等待哪个聪明的科学家发现。但是没有一个人留意这些数据,或许他们看到了,却不明白这些原始数据中蕴含的意义。最后,她只好在屏幕上留下一份备忘录,还写了一句话:
瞧瞧这个!猪仔们好像喜欢起农业来了。发现简的笔记的外星人类学家始终没弄清这是谁留下的,没过多久,他就根本不想知道笔记的真正作者了。简知道他是个剽窃别人成果的贼。发现者另有其人,但成果发表时,发现者的名字不知怎么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么一位科学家正合她的心意。不过此人野心不大,只把这一成果写成普通学术论文,发表在一份不起眼的学报上。简自作主张,提高了这篇论文的优先级,还给几位能看出这篇文章的影响的关键人物寄了几份,每一份都添了一句未署名的话:
瞧瞧这个!猪仔的发展速度可真快呀。简还重写了论文的最后一段,以突显其含义:
以上数据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最接近人类殖民地的猪仔部落正在种植、收获一种富含蛋白质的谷类,很可能是一种苋属植物。他们还在有意地放牧、宰杀卡布拉,并收集其皮毛。从照片上分析,在猎杀卡布拉的过程中,他们使用了投掷武器。这些前所未见的行为均始于最近八年,与这些活动相伴,猪仔们的繁殖数量也有了显著提高。如果那种新植物果真是来自地球的苋属植物,又为猪仔提供了高含量的蛋白质,那就说明,这种植物必定经过基因修改,以适应猪仔的代谢。另外,卢西塔尼亚人并未使用投掷武器,猪仔们不可能通过观察习得。因此,能推断出的唯一结论是:目前所看到的猪仔进化是人类有意直接干预的结果。收到报告并读了简那段旁敲侧击的话的人中有一个叫戈巴娃·埃库姆波,她是星际议会外星人类学研究监察委员会主席。一个小时内,她已经向有关人士转发了简的那段话——政客反正看不懂前面的数据分析——并加上了她简洁的结论:
建议:立即拔除卢西塔尼亚殖民地。这就对了,简想,稍稍刺激,让他们步子快点。 CHAPTER12文档 星际议会命令1970:4:14:0001:收回卢西塔尼亚特许状。该殖民地一切文档,无论密级如何均必须核查,在各人类殖民地保存以上文档的三份备份。之后,除与卢西塔尼亚人民生活直接相关的文档以外,以最高密级锁死一切文档。 改变卢西塔尼亚总督的权限,降级为议会的直接代表,授予该代表议会警察执行总监职衔。总监必须无条件执行卢西塔尼亚撤离监察委员会的命令。该委员会根据星际议会命令1970:4:14:0002成立。 征用目前处于卢西塔尼亚轨道的、属于死者代言人安德鲁·维京的飞船,并按照赔偿法120:1:31:0019的规定予以赔偿。将该飞船用于立即将殖民地外星人类学家米罗·希贝拉与欧安达移送至距卢西塔尼亚最近的人类世界特隆海姆,根据星际法律,在该地以背叛、渎职、滥用职权、伪造、欺诈和异族屠杀的罪名对以上两人提起指控。 星际议会命令1970:4:14:0002:殖民与开发监察委员会应指派五人以上、十五人以下的成员组成卢西塔尼亚撤离监察委员会。 该委员会的任务是:征用、派遣足够的殖民飞船,撤离卢西塔尼亚殖民地的全体人类居民。 该委员会同时应做好准备,一旦议会下达命令,立即在卢西塔尼亚清除人类存在的一切痕迹,包括彻底清除经人类修改基因的一切动植物。 以上活动均应严格遵守星际议会的指令,采取进一步行动时应征求议会的许可,比如使用武力强制当地人民服从、是否需要开启锁死的文档,以及其他利于促使卢西塔尼亚人民与当局合作的行动。 星际议会命令1970:4:14:0003:根据星际法律保密法,在卢西塔尼亚所有文档均经过检查并锁死、议会代表完成对移民行动所需飞船的征用之前,以上两道命令及其内容应严格保密。 奥尔拉多简直弄不明白:代言人到底算不算个成年人?他不是去过那么多人类世界吗,可他对电脑怎么竟会一窍不通? 奥尔拉多问他时他还挺不耐烦的。 “奥尔拉多,只告诉我该运行哪个程序就行。” “你连这个都不懂,我简直不敢相信。数据比较我九岁就懂了。只要到了那个岁数,人人都懂怎么做。” “奥尔拉多,我离开学校已经很长时间了,我上学的地方又跟普通中小学不一样。” “可这些程序全都是时时要用、人人会用的呀。” “显然不是人人都会,我就不会。我要是会的话,就不用雇你了,对吗?而且我打算用硬通货付你的薪水。你看,替我干活还能给卢西塔尼亚经济做贡献哩。” “你说的都是什么呀?我一点儿也听不明白。” “其实我也不明白,奥尔拉多。不过提到这个我才想起来,我还不知道怎么才能弄出钱来付你的薪水。” “从你的户头上拨给我就行。” “怎么拨?” “你肯定是在开玩笑吧。” 代言人叹了口气,蹲在奥尔拉多身旁,拉着他的手道:“奥尔拉多,我请求你,别再大惊小怪了,好好帮我就行。有些事我必须做,可是如果没有一个懂得怎么用电脑的人帮我,我就没法做。” “说不定我会偷你的钱呢。我还是小孩,只有十二岁。金帮你比我强得多,他十五岁了。这些东西他真懂,他还懂数学呢。” “但金认为我是个异教徒,每天都咒我死。” “才不呢,没遇见你之前他也是那样。对了,你最好别跟他说我把这些告诉你了。” “我怎么把钱拨出来?” 奥尔拉多转身盯着终端,接通银行。“你的名字?”他说。 “安德鲁·维京。”代言人拼出字母。看名字像斯塔克语,也许代言人运气挺好,生来就会说斯塔克语,不像他们,在学校里吃了许多苦头才学会。 “好了,你的密码?” “密码?” 奥尔拉多的脑袋沮丧地朝终端上一靠。“求求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自个儿的密码。” “你瞧,奥尔拉多,是这样。我以前有个程序,一个非常聪明的程序,这些事从来不用我操心。我只需要说买这个买那个,钱的事全都交给程序去办。” “你不能这么做。把那种伺服程序连上公共系统是违法的。就是你耳朵里那个?” “对,我做这种事是不违法的。” “我没眼睛,代言人,但这不是我的错。可你呢,你简直屁都不懂。”说完后奥尔拉多才发现,自己和代言人说话怎么那么没礼貌,仿佛对方是个同龄孩子似的。 “我还以为他们会教十来岁的孩子懂礼貌呢。”代言人说。奥尔拉多望了他一眼,他在笑。要是父亲的话准会冲着他大吼大骂,说不定还会揍妈妈一顿,因为她没把孩子教好。不过,奥尔拉多是绝不会对父亲那样说话的。 “对不起。”奥尔拉多说,“可没有密码我进不了你的银行户头。你自己的密码是什么,你总能猜猜看吧。” “用我的名字试试。” 奥尔拉多试了试,没用。 “试试‘简’。” “不管用。” 代言人皱了皱眉头:“‘安德’。” “安德?那个异族屠灭者?” “用它试试。” 真是它。奥尔拉多不明白:“你怎么用这种密码?就好像用脏话当密码一样,只是系统不接受脏话密码。” “我的幽默感有点古怪。”代言人回答,“按你的叫法,我的伺服程序幽默感比我还差劲。” 奥尔拉多笑了。“得了吧,程序还有幽默感?”现存流动资金出现在屏幕上。奥尔拉多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数字。“哎哟,没准儿电脑真懂怎么开玩笑。” “这就是我的钱数?” “肯定哪儿出了问题。” “这个嘛,我以光速旅行过不少趟。在路上的时候我的投资收益还不错。” 这个数字是真的。奥尔拉多从来不敢设想任何人这么有钱。“咱们能不能这样,”奥尔拉多说道,“你不用付我薪水,你把我替你打工期间这笔钱的利息的百分之一给我,不,百分之一的千分之一。一两个星期后,我就能买下卢西塔尼亚,把这颗星球用飞船运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哪儿有那么多钱。” “代言人,这笔钱如果是靠投资挣的,你非得有一千岁才行。” “唔。”代言人说。 从代言人的表情上看,奥尔拉多觉得自己可能说了什么滑稽透顶的话。“你不会真有一千岁吧?” “时间呀,”代言人说,“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莎士比亚说过:‘我虚掷光阴,光阴却不肯轻易放过我。’” “‘虚掷’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浪费掉了。” “这人连斯塔克语都不会说,你干吗还引用他的话?” “一个星期的薪水,你觉得多少合适就划多少吧。替我比较皮波和利波死前几个星期的工作文档。” “多半加密了。” “用我的密码试试,应该能进去。” 奥尔拉多开始搜索比对,这期间代言人一直观察着他的操作,不时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从这些问题里,奥尔拉多看出,代言人其实懂电脑,比他懂得还多,他不知道的只是几个命令而已。显然这样看他操作一遍,代言人就能琢磨出不少名堂来。一天下来,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但代言人看上去却挺满意。奥尔拉多马上就明白了。你其实根本不想要什么结果,奥尔拉多心想,你只想瞧瞧我是怎么搜索比较的。我知道,安德鲁·维京,死者代言人,到晚上你就会自己动手,搜索你真正想要的文档。我没有眼睛,但我看到的比你想的多。 你这样神神秘秘的真蠢,代言人。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你那边儿的吗?我不会告诉别人你的密码可以让你进入别人的文档,哪怕你想搜查市长或主教的档案都行。其实你不需要对我保密。你到这里才三天,但光凭我知道的事,我就已经喜欢上了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这些事不会伤害我的家。而你是不会做伤害我们家的事的。 第二天一大早,娜温妮阿便发现代言人闯进了她的文档。此人真是傲慢至极,甚至丝毫没有隐匿行踪的意思。他打开了不少文件,幸好储存着皮波死前看到的模拟图像的那份最重要的文件他还没能打开。最让她气愤不过的就是他压根儿没打算隐瞒自己的行为。每个文件夹都记录下了他进入的时间,标注出了他的名字,这些东西连学校里的孩子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抹掉,不留下痕迹。 哼,她不会让这些事打乱自己的工作。她拿定了主意。他闯进我的家,把我的孩子们哄得团团转,窥探我的文档,好像他有权这样做一样。 她想啊想啊,好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什么工作都没做,净在心里想象再遇上他时该说什么刻毒的话了。 别净想他了。想想别的事。 米罗和埃拉前天晚上笑了。就想想这个吧。当然,米罗天亮时又恢复了平时的阴沉,埃拉的好心情延续的时间稍微长些,可没过多久也回到了过去忧心忡忡的样子:急匆匆的,暴躁易怒。格雷戈哭了,还拥抱了那个人,可第二天他就偷了剪刀,把自己的床单剪成一条条的。到了学校,他又一头撞在阿多奈老师的裆下,教学于是当场中断,校长堂娜·克里斯蒂不得不跟她严肃地讨论了格雷戈的问题。这就是死者代言人的能耐。他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我家,指手画脚,觉得这里也不对,那里也错了。可到头来他会发现,有些事就是他这个大人物也没那么容易摆平。 堂娜·克里斯蒂告诉她一个好消息:科尤拉在班上跟贝贝修女说话了,而且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可说的又是什么?告诉大家她遇见了那个讨厌、可怕的异教徒代言人,他的名字叫安德鲁,坏极了,和佩雷格里诺主教说的一模一样,比他说的还坏。他折磨格雷戈,把他弄哭了。贝贝修女最后不得不让科尤拉闭嘴。不过,这算是一件好事,比她从前的自闭好多了。 还有一贯只顾自己的、冷漠的奥尔拉多,现在却兴奋得叽叽喳喳,昨晚吃饭时说起那个代言人来没个完。知道吗?他连怎么从银行转账都不知道;知道他的密码是什么吗?你们听了准不相信,我还以为电脑会拒绝这种密码呢——不,我不能告诉你们,这是个秘密;我基本上是手把手教他怎么搜索的,不过我觉得,他其实也懂电脑,他一点儿也不傻;他说他以前有个伺服程序,所以耳朵里才总戴着那枚珠宝;他跟我说我想要多少薪水就给自己划多少,当然,也没多少钱,我要攒起来自个儿花;我猜他的岁数肯定很大,我猜他记得老早以前的事;我猜斯塔克语是他的母语,人类世界里现在可没多少人的母语是斯塔克语了,你想他会不会是出生在地球上的? 金最后朝他大吼起来,叫他闭嘴,不准再提那个魔鬼的仆人,否则他就要要求主教给奥尔拉多驱驱邪,因为他显然鬼附身了。奥尔拉多咧着嘴直乐,朝他挤眉弄眼,气得金大步走出厨房离开了家,直到半夜才回来。代言人简直跟住在我家里一样,娜温妮阿想,即使他本人不在,他的影响力仍在骚扰着我的家。现在竟刺探起我的文档来了,我可不会忍气吞声。 可是,和其他所有事一样,这些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他叫来的。是我让他离开了自己的家——他说他还有个姐姐,在特隆海姆。是我把他拉到这个所有人类世界中最偏僻的旮旯,外面还是一圈围栏。有围栏又怎么样,能阻止猪仔们杀害我爱的每一个人吗? 她又一次想起了米罗。他长得真像他的生身父亲啊,真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发现她的私情。她仿佛看到,米罗像皮波一样躺在山坡上,被猪仔们用粗陋的木刀开膛破腹。他们会这么干的。无论我怎么做,他们都会下手的。就算退一万步,他们没有杀害他,再过些日子他就大了,可以和欧安达结婚了。到那时,我将不得不把他真正的身份告诉他,告诉他为什么不能娶欧安达。那时他就会明白,我活该受马考恩那个畜生的折磨,那是上帝通过他的手在惩罚我的罪孽。 连我也受了他的影响。那个代言人逼着我想起了往事,那些事我现在已经能够一连几周、几月不再想起。我多久没这样做了,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想自己孩子的事,而且怀着希望。我不想皮波和利波的事已经多久了?这么长时间了,我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仍然相信上帝,至少,相信那个复仇的、施惩罚的旧约上帝,那个谈笑间毁灭整座城市仅仅因为那里的人不向他祈祷的上帝。我相信新约中仁慈的耶稣基督吗?我不知道。 就这样,一整天度过了,娜温妮阿什么事都没有干成,脑子里也没有理出任何头绪。 下午过了一半时,金来到门口。“能不能打扰你一下,母亲?” “没关系。”她说,“今天我反正干不成什么事。” “我知道你不在乎奥尔拉多是不是跟那个邪恶的混蛋搅在一起,但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科尤拉一放学就直接去了那儿,去了他的住处。” “哦?” “你连这都不关心了吗,母亲?怎么,你打算掀开床单,让他完全取代父亲的位置?” 娜温妮阿跳了起来,朝那个男孩逼过去,一股冰冷的怒火吓得他有点畏缩。 “对不起,母亲,我太生气——” “我嫁给你父亲这么多年来,从来没让他打过你们一下。但如果他现在还活着,我非让他好好抽你一顿不可。” “你尽管让他过来好了。”金挑战似的说,“他敢碰我一指头,我就杀了他。也许你不在乎被扇来打去,可没人敢那样对我。” 她没打算动手,可没等她意识到,她的巴掌已经扇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耳光不可能太重,可金一下子哭了起来,身体慢慢蹲下,最后坐在地板上,背对着娜温妮阿。“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面哭,一面不住嘟囔着。 她跪在他身边,笨拙地搓揉着他的肩膀。她突然想起,自从这孩子长到格雷戈的年龄,她就再也没有拥抱过他。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酷?再一次触摸他时,给他的是一个耳光,而不是一个吻。 “现在这些事我的确很担心。”娜温妮阿说。 “他把什么都毁了。”金说,“他一来这儿,什么都变了。” “这个嘛,伊斯特万[1],以前也没好到哪儿去,变变也不错。” “但不能按他说的变。忏悔,苦修,然后获得救赎,这才是我们需要的改变。” 娜温妮阿已经不是第一次羡慕金了。他真的相信神父们的力量足以洗清罪孽。那是因为你没有罪孽,我的儿子,因为你不知道有些罪过无法靠忏悔洗清。 “我想我该和那个代言人谈谈。”娜温妮阿说。 “还得把科尤拉带回家。” “这个我说不准。他毕竟让她开口说话了。其实她并不喜欢他,说到他时没有一句好话。” “那她为什么要上他那儿去?” “可能是想骂他一顿吧。这么做总比一句话不说要好得多。” “魔鬼会伪装自己,用虚假的善行欺骗——” “金,别跟我神神道道地讲大道理。带我去代言人的住处,我知道怎么跟他打交道。” 两人沿着弯弯曲曲的河边小径走着。现在正是水蛇蜕皮的时候,一片片蛇蜕弄得地面黏黏糊糊的。我下一个项目就是这个,娜温妮阿想,得研究研究这些讨人嫌的东西,看能不能找出什么办法治治它们,至少别让它们搞得河边一年里有六个星期臭烘烘的。唯一的好处就是蛇蜕好像能让土壤更加肥沃,有蛇蜕的地方柔软的水草长得最好。这种名叫爬根草的水草算得上是卢西塔尼亚这个地方最柔和、最让人愉快的土生植物了。一到夏天,大家就来到河岸,躺在芦苇和粗硬的草原野草之间一条条窄窄的天然草坪上。虽说蛇蜕滑溜溜的让人不舒服,却能带来这般好处。 看来金也在想同样的事。“母亲,咱们能不能什么时候在我们家附近种点爬根草?” “你外祖父母就有这个打算,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可他们想不出办法来。爬根草也授粉,但却不结籽。移植到别的地方,它只能活一段时间,然后就死了,第二年也长不出来。我估计这种草大概只能长在河边。” 金皱起眉头,加快步伐,有点气鼓鼓的样子。娜温妮阿暗暗叹了口气,宇宙万物没围着他转,金总觉得这是有意跟他过不去。 两人不久便来到代言人屋外。外面广场上孩子们打闹嬉笑的声音很吵,只能抬高嗓门才能听到对方在说什么。 “就是这儿。”金说,“我觉得你该先让奥尔拉多和科尤拉出来。” “谢谢你领我来。”她说。 “我没开玩笑。这是一场善恶决战啊,是件大事。” “决战倒没什么。”娜温妮阿道,“难的是分出哪边是善哪边是恶。不,不,金,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分得很清楚,可——” “别傲兮兮地对我,母亲。” “你总是傲兮兮地对我,我偶尔傲一次不算太过分吧。” 他气呼呼地绷起脸。 她伸出手去,试探着轻轻拍拍他。一感受到她的触摸,金的肩膀立即绷紧了,好像她的手是一只毒蜘蛛。“金,”她说,“别再教我怎么分辨善恶了。你知道的只是书本,我有的是亲身体会。” 他一晃肩膀,甩开她的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娜温妮阿响亮地拍拍门,不一会儿门打开了。是科尤拉。“你好,妈妈。Também veio jogar?”你也来玩吗? 奥尔拉多和代言人正在终端前玩星舰大战游戏。当局配给代言人的终端的三维投射场比普通终端大得多,分辨率也高得多。两人各指挥一支由十二艘战舰组成的支队来往厮杀。战斗十分激烈,两人谁也没有抬头招呼她。 “奥尔拉多不准我说话,说不然的话,他要把我的舌头扯下来,夹在三明治里逼我吃下去。”科尤拉告状说,“你最好也别吱声,等他们打完游戏再说话。” “请随便坐。”代言人嘟哝一句。 “你死定了,代言人。”奥尔拉多哇哇大叫。 在一阵模拟的爆炸闪光中,代言人的一多半战舰消失了。娜温妮阿在一张凳子上坐下。 科尤拉坐在她身旁的地板上。“我听见你跟金在外头说的话了。”她说,“你们的声音大极了,我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 娜温妮阿觉得脸有点发烧。一想到代言人听见了她和儿子的争吵,她就觉得有点不自在。这些事跟他没关系,她家里的事压根儿不关他的事。而且,她不喜欢看到他打战争游戏。这种事早就过时了。除了偶尔与走私犯交火外,各人类世界已经有好几百年没有战争了。比如米拉格雷,和平安宁得只有治安官的警棍还算件武器。奥尔拉多这辈子也不会见到战争。可瞧瞧他现在,战争游戏玩得如痴如醉。也许这是进化过程中种族的男性成员形成的一种本性,老是有一种冲动,要把对手炸个粉身碎骨,或者夯进地下砸个稀巴烂。又也许,他在家里看到了太多暴力,所以要在游戏里发泄一番。都怪我,跟别的事一样,都是我的错。 奥尔拉多突然沮丧地大叫一声,他的舰队被炸了个灰飞烟灭。“我没看出来!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做!我简直做梦都没想到。” “这算什么,别那么咋咋呼呼的。”代言人道,“回放一次,好好看看,下次就机灵些了。” “我还以为代言人跟神父们差不多呢。你的战术怎么会那么棒?” 代言人意味深长地冲着娜温妮阿笑道:“有时候,让别人对你说实话和打仗也差不了多少。” 奥尔拉多靠在墙上,关掉眼睛,重放录下的刚才的游戏过程。 “你一直在东闻西嗅。”娜温妮阿说道,“做得一点儿也不高明。这就是你们死者代言人的‘战术’?” “不管怎么说,把你引到这儿来了,不是吗?”代言人笑道。 “你在我的文档里想找什么?” “我来是为了替皮波代言。” “他又不是我杀的。我的文件不关你的事。” “是你叫我到这里来的。” “我改主意了。我很抱歉,但这并不是说你就有权——” 他的声音忽然放低了,他蹲在她面前,让她能听清他的话。“皮波从你这儿知道了什么,不管他知道的是什么,这就是导致猪仔们杀害他的原因。所以你才锁死了自己的文件,让别人无法发现里面的内容。你甚至为此拒绝嫁给利波,以防他发现皮波发现的东西。你扭曲了自己的生活,扭曲了所有你爱的人的生活,目的是为了不让利波和米罗发现那个秘密,和皮波一样被猪仔杀害。” 娜温妮阿只觉得一股寒意流过全身,她的手脚开始颤抖起来。他来这里才三天,知道的却比任何人都多,这些东西只有过去的利波才猜到几分。“一派胡言。”她说。 “请好好听着我说的话,堂娜·伊凡娜娃。你的办法没有用。利波不是死了吗?不管你的秘密是什么,把它隐藏起来并没有保住他的命。这种办法同样救不了米罗。无知和欺骗救不了任何人,只有知道真相才能救他们。” “休想。”她轻声道。 “你不告诉利波和米罗,这我可以理解。但我不是你的什么人,对你来说完全无足轻重。所以你大可以告诉我这个秘密,即使我因此而死,你也不会受什么打击。” “我才不管你的死活呢。”娜温妮阿说道,“可你永远别想接触那些文件。” “有件事你没弄明白:你无权蒙住别人的眼睛。你儿子和他妹妹天天出去见猪仔,他们不知道自己说出的哪句话、做出的哪个举动会宣判他们的死刑。明天我会跟他们一块儿去。不跟猪仔们谈谈,我无法替皮波代言。” “我不想让你给皮波代言。” “我不在乎你怎么想。我做这件事不是为你,但我恳求你,告诉我皮波知道的是什么。” “你永远别想知道皮波的发现。他是个仁慈、善良、富于爱心的人,他——” “——他让一个孤独、恐慌的小女孩有了家,治愈了她心里的创伤。”代言人说着,手抚着科尤拉的肩头。 娜温妮阿再也受不了了。“你好大的胆子,敢把自己跟他相比!科尤拉不是孤儿,听明白了吗?她有母亲,我!她不需要你,我们没人需要你。没人!”说着说着,她不知怎么哭了起来。她不想当着他的面哭,更不想在这个地方哭。他一来,一切都乱套了。她跌跌撞撞冲出门去,在身后用力把门一摔。金说得对,他是个魔鬼。他知道得太多了,该死的,太多了。他给予得太多,他们全都渴望着他、需要他。这么短的时间,他哪儿来的这么大力量? 她突然想起来了,这个念头吓得她全身冰凉,充满恐惧。他是怎么说的,米罗和他妹妹天天出去见猪仔。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不知道的只有一点,那一点甚至她都不知道:皮波在她的模拟图像中发现的秘密。只要他再弄清这一点,他便知道了她隐瞒了这么多年的一切。召唤死者代言人时,她希望他能发现皮波死亡的秘密。可是,他来了以后发现的却全是她自己的秘密。 门砰地关上。安德倚在她刚才坐过的凳子上,脸靠在手上。 他听见奥尔拉多站起来,缓缓走过房间。 “你想切入母亲的文档。”他轻声说。 “是的。”安德说。 “你让我教你怎么搜索文件,好刺探我母亲。你让我成了叛徒。” 眼下没有什么回答能让奥尔拉多满意。安德什么都没说。他静静地等着,看着奥尔拉多走出门去。 虫族女王感应到了他心中的波澜,被他的痛苦所牵引。他感到她在他意识中微微一动。不,他无声地对她说:你帮不上什么忙,我也无法向你解释。这是人性,我只能这么说,奇奇怪怪的人性,和你离得太远了,你是无法理解的。 啊。他感到她在他意识中抚慰着他,像和风拂过大树的枝叶。他感到自己成了一棵树,顽强向上,强劲的树根深深扎进土地,空中的枝叶在阳光下簌簌摇动。你看,这就是我们从他那里学到的,安德,这就是他发现的平和宁静。虫族女王从意识里渐渐退去,那种感觉也慢慢消失了。但大树的力量却留了下来,它的沉静取代了痛苦、骚动。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奥尔拉多关上门的声音还回响在房间里。科尤拉从他身旁跳了起来,跑过房间,跳上他的床,在床上蹦蹦跳跳。 “你来了才几天,”她高高兴兴地说,“可人人都恨上你了。” 安德苦笑一声,转身看着她。“你呢,恨不恨我?” “噢,当然恨。”她说,“最恨你的人就数我了,不过也许没有金恨得那么厉害。”她滑下床,跑到终端旁。她伸出指头一个个按着键登录。终端上空出现一组加法题。“想看看我做算术吗?” 安德站了起来,和她一块儿坐在终端前。“当然想。”他说,“这些题目看上去好难。” “可我不觉得难。”她夸耀地说,“我算得快极了,谁都赶不上。” [1]金的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