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时间之墟 作者:宝树 内容简介 公元2012年10月11日,一次超高能量的强子对撞机实验引发了无人能够想象的后果。世界范围内,时间场被扭曲,每隔二十个小时,一切都会还原到10月11日早上6点47分的状态,除了部分人的记忆之外。 时间的循环无穷无尽,一个不可思议的新纪元由此开始。韩方,北京一名最普通的大学生,和朋友们一起经历了这个新纪元最初的震惊和灾难。在每况愈下的混乱局势中,他们必须设法自救。 此后的世界被疯狂和愚昧所席卷,他们的生活分崩离析,在黑暗的时代中仍坚守着希望。经历种种劫难后,一个自称受到时间之神指引的神秘教派又在全球范围兴起,教主保罗似乎掌握了幕后真相,通过精心安排的计划把人类带向不可知的未来。 当令人窒息的真相逐步揭开时,韩方发现,在这片时间的废墟上,他和一个神秘的少女竟然肩负着世界最后的希望,可他们将如何拯救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 楔子 第237日 相见 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 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 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 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 万事令人厌烦,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传道书》1:1-9 第237日 相见 像任何一天一样,第237日是普普通通,毫无差别的一天。早晨七点半,朝阳在东方慵懒缓慢地攀升着,透过北京雾霾重重的天空,将苍白的阳光投到秋日宁谧的枫湖上。远处的楼群和近处的古塔倒映在湖上,在清晨的涟涟水光中微微荡漾。 和往日一样,韩方穿着白色T恤衫和牛仔短裤,在湖边跑步。韩方体力平平,已经到了第四圈,他呼吸粗重,心跳如鼓,也越来越抬不动腿,但是韩方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感觉中,感受着自己肉身在沉重中变得火热。 在过去,韩方从来没有晨练的习惯。作为四体不勤的燕大男生中的典型一员,每天只要早上没有课,他往往会睡到九十点才起床。大二时,他也曾经下决心每天清晨六点半起来读英语,但坚持了不到半个月就放弃了。当然有很多客观理由,比如宿舍里每天深夜卧谈得太晚,比如马小军晚上玩游戏影响自己休息,比如刘烨睡觉打呼噜太吵……但在心底,韩方知道自己是一个缺乏毅力的人,这又是因为,生活似乎从来就是得过且过,在茫茫人海中随波浮沉。中学时还有高考的压力催促他前进,上大学以后反而茫然起来。他一直想为自己找一个人生目标,并想象自己为此奋斗不息,而他知道那些坚持晨读的同学都有这样的目标。所以他也仿效他们的做法,但不久他发现自己错了:一个人不可能通过模仿别人找到自己人生的道路。 但最近这些日子,他反而爱上了晨练。当任何事都变得毫无意义的时候,他也就不用再去想事情的意义。重要的是抓住当下的感觉,那种让身体运动起来的感觉。只有这样,他才能觉得自己还是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当然,韩方有时候想,这种感觉或许也只是幻觉,或许自己早已是一个虚幻的幽灵。但大腿迈动时的力道,双臂摆动时的节奏,汗流浃背的燥热和晨风迎面吹来的惬意,却都是那么真实不虚,至少每一下粗重的呼吸都在提醒他,他还活着。 韩方跑完了四整圈,停下脚步,回到湖边长椅,从放在一旁的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一边擦汗,一边望着湖面上楼台树木的倒影发怔。一片黄叶飘落到湖面上,令水面泛起了一圈圈细微的波纹,倒影中的景物微微扭曲和颤动着,如同打开了另一个诡谲时空的入口…… 这时候他听到远处的脚步声,扭头望去,看到朝阳升起的方向,一个穿着烈焰红吊带背心和黑色包臀裤的高挑女人朝着他大步跑来。韩方微感诧异:如今没几人一大早来晨练了,最近这段日子,他每天清早都来湖边,常见到的几个人都面熟了,但从来见过这个女人。 女人的头湮没在东方的阳光中,看不清面貌,韩方只从低低的V字开口看到她胸口跳动的丰腴和成熟的身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女人沿着小路,很快跑到了他面前,停了下来,俯身问他:“同学,有水吗?” 女人大约三十出头,面容虽仍年轻,眼角已经有了淡淡的鱼尾纹。她不算很漂亮,但眉眼间颇有风韵,浓密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两边,丰满的胸部正激烈起伏着。她的容貌看上去有些眼熟,但韩方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女人看韩方呆呆的,嘴角露出了讥讽的笑容。韩方觉出自己失态,脸上微微一红,拿出水瓶说:“哦,只有一小半了……”女人却毫不在乎地接过去,一屁股在他身侧坐下,仰头喝了起来。 韩方看着女人的侧脸,忽然想起了她的名字,不由得叫出声来,“陶老师,是你?” 韩方记得,陶老师名叫陶莹,是英语系的讲师,以前教过韩方一个学期的大学英语,是个严厉近于古板的女教师。经常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厚重的套装,不苟言笑,和眼前奔放不羁的形象差别很大,也难怪他一开始没有认出来。 陶莹转头看了韩方一眼,显然对他毫无印象,只点了点头说:“你还挺面熟的,选过我的课?” “对,我是经济学院的,以前上过您的六级英语。”韩方说,“您怎么一早来这里?来跑步?” “不。”陶莹向后靠在椅背上,悠然望着天空说,“今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忽然想起来,我在燕大生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在枫湖里游过泳,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为什么不试试?一时兴起,就跑来游泳了。你在这湖里游过泳吗?” “这我倒没想过。”韩方傻傻地说,“好像校规说不让在湖里游泳。” 陶莹听了,笑得前仰后合,“现在还管什么校规?小家伙,你可真逗。”她站起身来,“好了,我要去游泳了,你要不要也试试?” 韩方犹疑,“我?那个……不太方便……” 陶莹一笑,站起身,脱下了上面的背心,韩方看到她雪白的身体上,乌黑的镂花文胸托起一对丰润的乳房。又褪下紧身裤,下身只穿着一条黑色蕾丝内裤。成熟的女性曲线就这样袒露在清晨的空气中。 陶莹抚摩着双臂,微微皱眉说:“真冷。”随手将衣服扔在长椅上,踢掉鞋子,向韩方挥挥手,赤着脚向湖边走去。 韩方看到她姿态娴雅地迈入湖水,在湖边的浅水区向前走去,直到湖水没过胸口,然后她用一种古怪的姿势游了起来,不像是任何一种泳姿。反而像是小孩在水里扑腾,脑袋在水面上下浮沉着。最初还有点样子,很快就乱了章法。 “陶老师,你怎么了?”,韩方觉得不对劲,朝她喊道。 “咳咳……我不会……游泳……”陶莹挣扎着。 “什么?不会游泳你下水干什么?” “我高兴……游就游……”陶莹的声音在水中断断续续传来,“……你管得着吗……快……快来救我……” 韩方苦笑了一下,想走开不理,终究硬不下心肠,叹了口气,三下五除二扒了衣服,只剩条短裤就膛进了湖水。清晨的湖水异常冰冷,令他一阵透骨地战栗。这时,陶莹的脑袋已经看不见了,韩方暗叫糟糕,深吸一口气,用自由泳的姿势划出了一行水花,赶了上去。 到了刚才的位置,韩方在水下摸索着,抓住了陶莹长长的头发,想把她拽上来,陶莹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揪住他不放,反把他拖向水下深处。韩方想甩开她又力不从心,慌乱中还吞了好几口水,开始觉得眼前发黑,再顾不上陶莹,只是拼命挣脱着,不知过了多久,陶莹的力道弱了下去,被他挣开了。 韩方甫得自由,忙钻出水面大口呼吸了几下,然后又潜下水,在水底污泥中找到已沉底的陶莹,这下他可以不太费力地抱住陶莹,足下蹬水,浮出了水面。 他们离岸边已经很远,韩方看到湖心岛的石舫就在附近,于是抱着陶莹,用仰泳的姿势游过去,将陶莹的身体托上石舫,自己再爬上去。做完这些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无暇休息,忙去查看陶莹,发现她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呼吸若有若无,肚子圆鼓鼓的。他仿照书上说的法子,将陶莹的身体翻过来,撬开她的嘴,让她尽量吐出口鼻和呼吸道里的积水,然后平放,进行心脏按压和人工呼吸。但不知是为时已晚,还是他的动作有误,陶莹始终没有醒来,再一探陶莹的呼吸,似乎已没有了。 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就在他面前死去了。 韩方谈不上悲伤,只是被一阵无力感所笼罩,坐倒在石舫上,一时懒得再站起来。早晨的阳光照在面前陶莹挂满水珠的身体上,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在湖光间仿佛一幅哀婉的油画。韩方呆呆看着,心中木然。 过了许久,韩方才站起身,打算把陶莹的尸身踢下水去,让她的裸尸不至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但面前的女人却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原来没死?”韩方缩回脚,有些惊喜地说。 陶莹支起身子,猛烈咳嗽了起来,趴在石板上又吐出了好几口水。韩方帮忙拍着她的背。陶莹呕了好一阵,吐了不少湖水出来,忽然莫名地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韩方没好气地问。 “原来游泳……游泳的感觉是这样的,我总算领略了。” “你是说溺水的感觉吧?”韩方没好气地讥刺道。 “嗯,溺水。”陶莹懒懒地说,“比游泳还有意思……对了,你为什么要救我?” “总不能看着你淹死吧?” “这年头,淹不淹死,没有任何区别。” 韩方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方说:“这个……至少如果你淹死了,现在——我是说此时此刻——我们就不能坐在这里说话了。总有某些事情会不一样。” “可归根结底,那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或许说起来很幼稚……”韩方吞吞吐吐,“我希望大家还能像往日……还能像以前的人一样,像人一样活着……当然我知道这不现实,已经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但是看到你在水里挣扎,我还是没法走开,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陶莹吃吃笑了起来,忽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你的想法还真可爱。告诉你吧,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Just let it be.” “Let it be…”韩方喃喃轻叹。 “不过……”陶莹搂过他,在他唇上深深一吻,“还是谢谢你,这是对你的……犒赏。” 感觉到陶莹微带湖水腥味的唇舌,热切的欲望在韩方体内燃烧起来。他得承认,自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这欲望就被挑起了。是的,我们回不去了,他无力地想,过去的两百多个日夜不可能当它们没存在过。这个世界已经乱七八糟,一切人,一切事。 就让我们沉溺吧,让我们放纵吧,在时间之海的深处,在这个没有时间的深渊里。 他苦笑着,反手抱住了陶莹,感到她肌肤的滑腻,像是一条滑动的蛇,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却也格外魅惑。 陶莹老练地引导着他,亲吻着他湿漉漉的身体,让他迅速兴奋起来。他们沉浸在两性间最古老的嬉戏中,渐渐都有了几分暖意。陶莹断断续续地吟咏着什么诗歌,抑扬顿挫的韵律伴随着轻曼撩人的动作,好像是英文: When I consider every thing that grows, Holds in perfection but a little moment, That this huge stage presenteth nought but shows, Where on the stars in secret influence comment; When I perceive that men as plants increase, Cheered and checked even by the self-same sky, Vaunt in their youthful sap,at height decrease, And wear their brave state out of memory… 伴着诗的节奏,陶莹将韩方推倒在石头上,和他的身体越来越紧密地交缠在一起。她在韩方耳边继续吟哦着,声音带着情欲的气流,冲进韩方的耳朵里: Then the conceit of this inconstant stay, Sets you most rich in youth before my sight, Where wasteful Time debateth with decay, To change your day of youth to sullied night, And all in war with Time for love of you, As he takes from you,I engraft you new. “陶……你究竟念的……是什么?”韩方抬起头,喘着粗气问。他本想叫“陶老师”,不过眼下这个称呼显然不合时宜。 陶莹笑了笑,“想要听我给你翻译么?”在狂野的动作中,韩方看到她湿漉漉的头发在空气中甩着圈子,脸上的表情宛如梦幻,她吟诵道: 当我看到一切生长之物, 只在刹那间能够完美; 世界舞台上一无所有, 唯有星辰在秘密中牵引。 我看到人类像植物一样生长, 被同样的天空赋予盛衰, 少时繁茂,日中则仄, 一切美好都从记忆中被抹去! 她念得越来越快,声音也随着动作的疯狂越发高亢起来,不是在呻吟低唱,而是在呐喊,带着生命的炽热和绝望的嗓音在清冷的湖面上回荡。 于是这瞬间停留的诡计, 让你青春的容颜出现在我面前。 而残暴的时间和腐朽商议, 要把你青春的白日变成暗淡黑夜。 为了爱你,我将和时间对抗—— 最后一个“抗”字还没有念完,“砰”的一声巨响,仿佛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响。 陶莹的吟诵声戛然而止,动作也随之停下。温热的液体和一些软乎乎的东西扑在韩方的脸上和胸膛上。韩方诧异地睁开眼睛,看到身上的陶莹身体剧烈痉挛着,一只眼睛从眼眶中凸了出来,奇怪地瞪着他,另一只眼睛连同半个脑袋已经不翼而飞,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高亢的欲念一下子无影无踪,韩方只觉得血液都变得冰冷,如同置身最诡异的噩梦之中,想叫却叫不出来。 陶莹嘴巴动了两下,身子缓缓倒下,歪向一边,像一只笨拙的沙袋一样滚倒,却仍在抽搐着,灵魂虽已离她而去,但身体一时还没有失去原始的生命力。 韩方看到,陶莹倒下的身体后面,在湖心岛的垂柳之间,露出了一张苍白而美丽的少女的脸,和一个还在冒烟的枪口,他认出那是一支五四式手枪。 少女面无表情,冰冷的瞳孔静静地和他对视,似乎在看着他,却又好像望着千万光年外的远处,不知是冷漠还是哀愁。死亡的恐惧让韩方无法呼吸。 “你还记得吗?”少女垂下手臂,突兀地问。 “记得……什么……”韩方大脑里一片空白。 “那个数字。” “数……字?” “那天我告诉你的数字,你不会忘了吧?” “你告诉我的——”韩方忽然一个激灵,“难道是你?你就是那天的——” “是我。”少女简单地说,“我是来找你的,告诉我那个数字,这很重要。” 韩方张了张嘴,觉得舌头都不听使唤了,“那个数?对了,是257……257……2578……” “下面呢?” 韩方竭力回忆着,脑海中却是一团乱麻,“25788……257883……好像不对,257885?我……我不记得了。” 少女的眉头皱了起来,“怎么会不记得?我重复了好几遍!” 韩方苦笑,“对,但是那天发生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事!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你没有写下来吗?” “我……我当时吓呆了……根本没想到……而且我以为你是神志不清才……” 少女的眼中燃烧着愤怒,“原来你以为我是在胡说八道吗?” “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再想想。”少女压着怒火说,“也许还能想起什么吧?” 韩方又竭力想了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少女绝望地闭上眼睛,“那个数字就是一切。你明白吗?如果你不记得,那么一切都毁了!这世界的一切!亏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寻欢作乐!” “我不是——” “你毁了一切!” 少女大声叫道,倏然举起手枪,对准了他的头,韩方闻到了枪油刺鼻的味道。 “别——” 这时候,少女开了枪。 韩方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因为在声音能传到他耳膜并被输入大脑之前,他的脑部已经被子弹贯穿。韩方只感到周围的世界忽然像万花筒一样变幻出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颜色和形状,然后又像一个拙劣的拼图游戏一样破碎在虚空中。他的意识顽固地在黑暗中残存了片刻,然后连黑暗亦消失不见,只留下最后一个念头: “靠! 楔子 第238日 追忆 灵魂仿佛涣散到无边的空间中,没有光明,没有身体,没有时间。 但那只是一刹那,很快又重新收敛回闭合时空中那永远重复的一个点,一个处所,一个身体上。 韩方艰难地睁开眼睛,仿佛从噩梦中醒来,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停。早晨6点47分,眼前仍是一片昏暗,但他随即听到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声,他知道是自己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下铺马小军。 “哈哈哈,小方,你丫昨天死得够可以的啊,和那个英语老师死在一块儿了!” 韩方冷静下来,只是“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真的欸。”马小军兴高采烈地说,“昨儿中午我听说石舫那边有对狗男女被人爆头了,赶紧跑去看,谁想到是你和陶莹,光着屁股抱在一起,脑浆流了一地,真他妈过瘾……” “哪里,比你老人家上次被人大卸八块的英姿可差远了!”韩方没好气地说。 “我说小方……”另一个声音说话了,是睡在对面铺上的谢东,“昨天的事,究竟是谁干的?” 韩方闭上眼睛,那个女孩的样子又浮现在他脑海里,圆领的黑色连衣裙,黑丝长袜,长发,苍白而秀美的脸颊上没有半点血色,大大的眼睛冰冷地盯着他。手上握着一支手枪,黑色雪纺袖遮不住手上古怪的瘀伤……真的是那天那个女孩吗?她究竟要干什么? “不知道。”韩方叹了口气,“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可能不是燕大的。” “什么?”马小军大叫起来,“别的学校的女生敢来我们燕大杀人?好大的胆子!打狗还要看……不,我是说小方,这口气你不找回来,就不是男人!” “不过,她好像要问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一件她告诉过我,可我忘了的事。”韩方闷闷地说。 “究竟是什么事?”马小军忽然一拍大腿,“对了!我知道啦,是前段时间你在外面惹下的风流账吧?哈哈……” “我说,一大早的你们叽叽喳喳什么?”第四个人加入谈话,仿佛刚从梦中被惊醒。是他们的寝室长刘烨。 三人沉默片刻,然后马小军说:“今天轮到谁了?” “不是我,我昨天刚干过。”谢东说。 “也不是我,小方?” “算了。”韩方不忍地说,经过了昨天的事情,他对刘烨有点感到兔死狐悲,“今天放过他吧。” “你小子被爆头以后就了?这家伙会扰得大家一整天不安生的,到时候你可别后海。”马小军冷冷地说。 “你们别管,交给我处理吧。”韩方说。 “一大清早你们怎么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刘烨说,“什么爆头,游戏玩多了吧?” “烨子,跟我跑步去。”韩方说。 “我不去,还想多睡会儿呢。再说不是九点才有课吗?现在……”他看了眼表,“还不到七点,你们今天是怎么了?” “你不去就算了。”韩方说,“昨天我跑步的时候,碰到咱们班团支书蒋雪婷了,她约我今天一起去跑步,顺便谈谈我们班下周聚餐的事。” “蒋雪婷?真的?”刘烨来了精神,“你昨儿怎么不说?走!” 他们穿好衣服,走过宿舍楼的过道,还没出门刘烨就感觉到了不对,似乎大部分宿舍的人都醒了,有的宿舍开灯,有的没开灯,但都能听到里面热闹的说话声。平常可不是这样,这个点多数人还在睡觉,这些懒鬼男生不到九十点钟是根本不会起来的。 一个宿舍的门开了,一个男生拿着一卷纸奔向厕所。刘烨认得,是政府管理学院的管经纬。他看到韩方又停住脚步,勾着韩方肩膀,挤眉弄眼地说:“听说你昨儿和陶莹那什么,结果被人一枪……哈哈哈!” 韩方有些尴尬地干笑两声,“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管经纬兴致勃勃地追问:“话说,你和陶莹怎么勾搭上的?” “这个……偶然遇到而已……” “陶莹?你们是说教英语的陶老师?”刘烨忍不住插嘴,“你和她怎么了?” “一会儿再说吧……” 管经纬奇怪地看了一眼刘烨,向韩方投去询问的眼神,韩方肯定地微微点头,管经纬好像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拍了拍韩方的肩膀就走了。刘烨忽然有一种感觉,自己好像根本不是这里的一分子,虽然这里明明是他住了两年多的宿舍,他几乎认识本层楼所有的人。 怎么会这样的? 他们走出宿舍,刘烨站在门口,迟疑地左右张望着,一大早,天刚刚亮,周围还看不清楚,但是他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往日这时候人不多,但是跑步的人,晨读的人,一早起来上自习的学生,路边的清洁工人,送报纸的小贩……正是那些不起眼的晨景赋予这所百年大学以生命的脉动,但如今这种曾经的生命力却在无形中消失了,或者变成了某种他认不出的东西。外面倒是有不少人,但没几个看上去正常的。有的人穿着睡衣懒洋洋的像在梦游,有的赤着上身就急匆匆地向外跑去,远处有人像疯子一样大笑大叫,还有几个人躺在路边不知道干什么……那种违和感无处不在。 “那些人在干吗?”刘烨吃惊地问。 “活着。”韩方简单地说,“走吧。” 他们向校园北部的湖区走去。刚走过一栋楼,他们看到对面楼顶的一个阳台上,门打开了,一堆电脑和书本杂物噼里啪啦从楼上坠下来,散落在地上。刘烨吓了一跳,想问什么,但看了韩方一眼,又讪讪闭上了嘴。 他们来到校园里唯一一条商业街上,往日虽然是清早,这里几间早点铺早已经开门,热腾腾的馒头包子粽子已经放在了外面,早起的学生都在买早点了,但此刻却毫无动静。街上只有寥寥数人,鬼气森森。他们走到百货店门口,店门已经不知被谁砸开了。韩方让刘烨等在那里,大摇大摆地进去,很快拿了两瓶水和一包小蛋糕走了出来。 “你没给钱?”刘烨实在忍不住问道。店里灯都没亮,显然没人。 “免费的,爱拿什么拿什么。”韩方说,扔给他一瓶水。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绕过一个拐角,刘烨忽然“啊”地惊叫起来,退了几步,指着前面,结结巴巴地说:“那……那……那是……” 路中央躺着一具似乎被车子碾过的尸体,已经肠穿肚烂,鲜血流了一地,侧卧在地上,眼镜掉在脑袋边上,依稀看得出是个大学男生的模样。韩方瞥了一眼,平静地说:“别管他,走吧。” “你说什么?我们不用报警吗?”刘烨不敢相信地问韩方。 “不用。”韩方说,“你就是打报警电话也不会有人接的。” “可是……” “要知道的话,跟我走吧。” 刘烨总算听从了,他们又向湖区走去,和昨天一样,湖边没什么人。刘烨终于有些明白了,迟疑地问:“那个……蒋雪婷的事,你是骗我的吧?” “如果你愿意……”韩方头也不回地说,“下午我可以带你去找她,你也许可以和她缠绵一番,如果到时候你还活着的话。” 刘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没答话,空中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他们抬头看去,一架醒目的“歼十”战斗机正飞过头顶,飞得异乎寻常地低,大概只有几百米高,上面的“八一”标志都能看到。飞机的引擎声震耳欲聋,但它显然已经失控,在空中打着滚,穿过长空,坠向西边去了,杂乱的尾迹横贯长空。没过几秒钟,西方升腾起一道夺目的火光,随即隆隆的爆炸声如同远处的雷霆响了起来。 刘烨呆呆看着,浓浓的黑烟在几公里外升了起来。韩方只看了两眼,熟视无睹地继续走下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全世界都疯了吗?”刘烨忍无可忍地大叫着,站住了。 韩方有些烦恼地停了下来,他觉得让刘烨活到现在可能是一个错误。他应该听马小军的建议的,一早就用小刀扎进他的脖子。这是他每天应有的宿命。 如果生活在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上是一种痛苦,那么身边有个每时每刻都惊恐不安、不断大声尖叫的无忆者至少增加了一倍这样的痛苦。 “坐。”韩方指着湖边一块平滑的大石头说,“现在我告诉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并肩坐在石头上,韩方忽然想起来,刚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他们宿舍里几个同学来到湖边,也是这样坐在这块石头上,吃着花生米,喝着汽水,畅谈理想和未来,后来又碰到了蒋雪婷她们几个,一起去西门吃鸡翅……说来至多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但仿佛已经隔了几世几劫一般古远。毕竟那都是公元纪的事了。 韩方沉默着,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刘烨疑惑地望着他,“小方——” “烨子,你知道今天几号?”韩方打断了他,有些突兀地问道。 刘烨愣了一下,“不是刚过完国庆么,10月12号吧……星期五。” “哪年?” 刘烨盯着韩方看了一会儿,才迟疑地说:“2012年……你问这干吗?” “你认为今天是2012年10月12日。” “当然啊。” “不,你错了,今天是2012年10月11日,星期四。” “那不是昨天么……难道我记错日子了?” “不是记错的问题……”韩方顿了一下,踌躇着怎么开口,“是我们在虚空纪。” “虚……什么?” “虚——空——纪。” 韩方用这三个字开始了他的讲述,远方飞机的爆炸和燃烧声渐渐小了下去,枫湖边恢复了平素的宁谧。秋日的晨风掠过湖面,带起一片波光粼粼。一片落叶在风中飘飞片刻,坠入清冷的湖水,打着转慢慢沉下去。身后的小树林中有什么鸟儿在忧伤地鸣叫着。朝阳初升,透过雾蒙蒙的天空,投下苍白的阳光。 像任何一天一样,第238日是普普通通,毫无差别的一天。 第一部 停转之日 第1日 征兆 我所看见的那踏海踏地的天使向天举起右手来,指着那创造天和天上之物,地和地上之物,海和海中之物,直活到永永远远的,起誓说:“不再有时日了!” ——《启示录》10:5-6 第1日 征兆 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韩方曾经千百次地回忆起那一天,试图找出这一切的根源。而每一次都会追溯到那个梦境。那个梦似乎悬在公元纪与虚空纪之间,在时间断裂的虚无之中浮现,饱含深意,却无法捉摸。 那是一个只有场景,却记不清情节的梦。在梦中,韩方发现自己伫立在一座悬崖上,场景有些熟悉,似乎是以前去过的什么地方,但他记不清了。周围是漆黑一片,只有天上的星星发出微光。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到一个纤细的女性背影在他面前站立着,就在悬崖边缘,一头长发随风飘扬。 不知怎么,他知道他认识那个女子,他们彼此相爱,似乎已经有很久很久。他仿佛在叫着她的名字,她答应着转过身,向他走来,他看到了她纯净无瑕的容颜,绽放出带着哀伤的微笑。但事后,他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她的样子,她的声音。 他们拥抱着,她的心脏在他胸膛之上跳动。他抬起头,看到悬崖下是黑暗深邃的大海,仿佛创世前的深渊。海上悬挂着漫天星斗,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星星,但却排列成陌生的图案。还有一条横贯天空的乳白色的朦胧光带,在天心凸出一个两头尖中间厚的巨核。他好奇地望着那个核,慢慢地,他看到了,在那个核的中心,是一片圆形的深深的黑暗,黑暗,但有某种隐藏的生命,仿佛是一只凝望着他的巨大眼睛。 整个夜空宛如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上面只有一只不属于人类的眼睛—— 这时,从远处传来一声巨响。韩方始终没有搞明白,那声巨响是什么。他甚至记不清具体的声音,只觉得极其洪亮,又异常尖锐,这巨响像从世界之外伸出的一只巨手,撕裂了诡异的星空,划破了他的梦乡,让他一个激灵,在蒙眬中醒来,睁开眼睛。 天还是半黑的,宿舍里仍然一片静谧,几个同寝还在熟睡中。韩方看了一下手上的荧光表,清晨6点47分,离起床时间还早着呢。巨响消失了,远远地仿佛有一些较小的响动,但韩方不能确定是真有声音,还是他在梦里的幻听。他实在太困倦了,重新闭上了眼睛,不久又进入了酣睡。后来,他又梦见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包括和暗恋的师姐成功约会,但没有再重续那个神秘的梦境。 正当纪冰师姐亭亭玉立地站在韩方面前时,他却再次被外面的噪音吵醒。窗外的嘈杂响声像潮水般涌入,有人声也有车声,好像确实出了什么事。韩方烦躁而又好奇地支起身子,看到室友谢东已经起来了,正拉开窗帘往外看,清晨的光线直射进来。下铺的马小军还没起,用手挡住眼睛,发出咕哝不清的抱怨声。 “咋了?”韩方懒懒地问,还带着初醒的倦意。昨晚他干什么去了,是怎么回到宿舍的,一时也都想不起来。 “我看看。”谢东四处张望着,很快发现了目标,“看那边!” 韩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立即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睡意全消。他们的宿舍在校园边缘,靠近墙边,可以看到墙外的半条街道。韩方看到一辆看不出牌子的汽车斜斜地横在街心,头部撞在街心的绿化带护栏上,已经毁损得不成样子,后面的车都因此停下了。但这并不是问题的根源,街道前方黑烟滚滚,隐隐还可以看到火光,好像出了什么更大的事故。但是出事的地方被斜前方的另一栋宿舍楼挡住了,无法看到。 “天,不会真出大事故了吧?”韩方喃喃说。 马小军坐了起来,也看到了外面的情形,顿时大为兴奋:“我靠,牛啊!”他跳下床,套上拖鞋,只穿着一条内裤就向外跑去。 “这小子!”谢东苦笑着摇头,“不就是个车祸,看把他激动得!” “哪儿出车祸了?”宿舍另一边传来了刘烨懒洋洋的声音。 “还能哪儿,小西门那边呗。”谢东说。 “小西门那儿撞车还是个新闻啊?”刘烨不以为意,“今年都第三回了吧。” 韩方盯着窗外说:“不过这回看上去……好像比前几次都严重……” “不得了,不得了了!”马小军又从门外蹿回来,大叫大嚷着,“绝对是超级大事故!我刚到走廊那头去看,至少六七辆车撞在一起,横七竖八的,火都烧到天上了,几百人在那里围观,我看弄不好会死几十个人!” 谢东冷哼了一声,“我前几天就说,小西门外那路口不好好整修一把,肯定还得出大事,结果怎么着,说中了吧!” 韩方问:“警察和救护车呢?” “好像有几个警察,救护车还没到呢。不过来了也没用,那几辆车都快烧成灰了,里面的人能活着才怪。” “应该还有其他受伤的人吧?”刘烨问。 “可能有吧,不过离得太远,烟火又大,看不清楚。”马小军一边说一边穿衣服,“我现在出去看看,你们去不?” “行。”谢东说,“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小方呢?” 韩方犹豫了一下说:“我就算了,那种场面,看了得做几晚上噩梦。” “我也不去了。”刘烨说,“不凑这种死人的热闹,我打算早上看那本《丰乳肥臀》呢。” “啥书?丰乳……”马小军贱兮兮地笑了起来。 “想哪儿去了。”刘烨有些不悦地说,“那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名著!” 谢东笑着说:“烨子你还真能附庸风雅,人莫言昨天刚拿诺贝尔,你就去图书馆借了一堆他的书回来。” “什么叫附庸风雅,我也学习一下大师的作品,再过三十年,说不定下一个得奖的就是我呢!” “你还是再睡个回笼觉吧,梦里准保能拿诺贝尔,拜拜!”马小军拉着谢东,嘻嘻哈哈出了门。 “没心没肺的家伙……”韩方无奈摇头,凝视着窗外的黑烟。许多条生命可能刚刚逝去,他们的一生,各种喜怒哀乐,就这样在一个平静的清晨画上了句号。但对于马小军和谢东这样不相干的路人来说,也只是看个热闹而已。或许哪一天,当他死去的时候,对别人来说,也是无关痛痒的噱头。在这个世界,人们彼此都是陌生人。 “咦,我的书呢?”刘烨的叫声把韩方游散的思绪拉回来,“怎么一本也没有了?” “什么书?”韩方回头问。 “我昨天借的那几本莫言小说:《红高粱》《檀香刑》《丰乳肥臀》……怎么一本都找不到了?” “你记得放在哪里吗?” “就在桌子上。”刘烨指着自己的书桌说。宿舍里每个人都有一张小书桌,上面有两排简易书架,用来放教材和图书馆借来的书,十分方便。 韩方下来看了一眼,“你确定没错?也许放在书包里或者抽屉里了。” 刘烨也有些不确定,按照韩方的建议找了一圈,还是没有,忽然一拍大腿,“我明白了!是马小军搞恶作剧给我藏起来了!” “小军不至于这么无聊吧?” “不是他是谁?你看他最后那挤眉弄眼的样子,这家伙,等回来我跟他算账!” 韩方啼笑皆非地摇摇头,去盥洗池刷牙,忽然想起来,昨天旧牙膏用完了,已经扔掉,还没买新的。 “烨子,你牙膏借我——”韩方一句话没说完,忽然卡住了,对着牙缸里插着的一管皱巴巴的牙膏发怔。他昨晚用完后,明明随手就扔了的,怎么还在这里放着呢? 一定是记错了,韩方想,但心里隐隐泛起一丝不安。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哎呀!”刘烨坐在电脑前,大叫一声,“小方,你快来看!” 韩方凑到他电脑前面,看到打开的是新浪首页,看上去没什么异样,“怎么了?” “莫言得诺贝尔奖的新闻!全部都没有了!昨天晚上还铺天盖地都是呢!你看,新浪、搜狐、网易……都消失了!百度都搜不到!” “怎么回事?都被删除了?” 刘烨挠挠头,“不太像。莫言也没啥大问题啊,昨天还大幅报道呢,奇怪,真是奇怪,这究竟是碰到哪根线了……” 他们还没搞明白这个问题,就从外面传来了各种嘈杂纷乱的语音,似乎有人在吵架,有人在惊叫,有人在高呼什么口号,还有人在砸什么东西的声音。 “难道又是在抗议食堂饭里吃出虫子了?”刘烨也感到讶异,“昨天还没听说啊?” “我出去看看。”韩方说。 “我跟你去。”刘烨说,站起身来。 【“等等!”韩方说到这里,刘烨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你说的这些……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而且莫言得诺贝尔奖什么的……那不就是昨天的事么?你说的好像是……”他竭力想找一个合适的字眼形容似的,“好像是昨天和今天之间不存在的一天似的。” “当然,你可以说那一天不存在。”韩方说,“因为那是虚空纪的第一天。”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可是如果有那一天,为什么我没有任何记忆?” “这个说来话长,但比起这来……”韩方惘然长叹,“更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我们竟然会记得那未曾发生过的一切。”】 第一部 停转之日 第1日 异象 韩方刚走出房间,就差点被疾奔过来的一个人撞个满怀,他急忙闪避才躲过去。韩方定睛一看,原来是住在420宿舍的管经纬。 “老管,你干什么呢?慌里慌张的?” “那里……那个……”管经纬指着身后,结结巴巴地说,目光中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惊愕。 “我看到了,那边出车祸了。”韩方说。 “不,不是车祸……”管经纬拼命摇头,“是……疯了,简直疯了。” “谁疯了?”韩方越发莫名其妙。 “我疯了。”管经纬说,表情怪异地抽搐着,“我他妈的一定是疯了。” 他甩开韩方的手,跌跌撞撞地跑下去。刘烨刚出来,一头雾水地问:“老管这是怎么了?一大早抽什么风呢?” “不知道怎么回事。”韩方说,望着有些阴森森的走廊,忽然多了几分惧意,他努力把心头涌起的恐惧感压下去,“我们去那边看看吧。”他向管经纬跑来的方向走去。 迎面又来了一个人,是管经纬的同寝李永利,同样是面色煞白,魂不守舍。韩方注意到,他连鞋子都没有穿。 “永利!你干吗呢?你们寝管经纬是怎么回事?”刘烨问。 李永利好像没看到他们一样,他们叫了几声,才抬起头来。 “是你们?”李永利总算认出他们。 “你小子怎么了?”刘烨问,“搞得跟丢了魂似的?你和管经纬……” 李永利苦笑一下,指了指自己的宿舍,“你们自己进去看看吧,我……我可不敢进去了。” 韩方和刘烨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走进李永利的宿舍,预备着在里面发现一头猛虎或一个裸女。 结果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正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脸上都是兴奋之色。 “韩方,刘烨?你们怎么来了?”男生兴高采烈地招呼他们,“进来坐!” “郑志啊。”韩方松了口气,“你们寝看来就你一个正常人了,其他人都是怎么了?” “啊——”刘烨却一声惊叫,吓了韩方一跳,只见他脸色大变,指着郑志说,“你、你不是住院了吗?” “你说什么,郑志住院了?”韩方忙问刘烨。 “是啊,”刘烨的目光呆呆地凝视着郑志,“他昨天下午在体育场跟人踢球的时候小腿骨折,被送往校医院。上了石膏,还要留院观察几天。谢东昨天还和我们商量,说今天要不要买点水果去医院看郑志。” “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昨天晚上你不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韩方一时想不起自己昨晚干吗了,但现在,郑志好端端地站在他们面前,只穿着条短裤,韩方往他腿上扫了一眼,两条健壮的粗腿上都是腿毛,看不清细节,但显然没有任何受伤包扎的痕迹。怎么可能骨折呢? “郑志,刘烨他们说你住院了,是哪里搞错了吧?” “昨天我确实住院了。”郑志却一口承认,“左腿胫骨折断,钻心地疼,心里快烦死了,你说这腿一断,下礼拜的球赛怎么办?结果今天早上起来,你猜怎么着?哥们儿好端端地躺在宿舍里,什么事也没有!”说着还蹦了两下。 “等等……”韩方觉得自己有点晕头转向,“你是说,你昨晚还躺在医院里,腿还断着,今天早上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宿舍床上,而且腿也没事了?” “可不,高兴死我了。”郑志开心地说,“可那帮人一个个跟见了鬼似的,真菜!” “可是……”韩方实在忍不住,“你难道不觉得,你说的这件事……是违反起码的常识,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吗?你就算在梦里被人扛回来了,也不可能把腿伤变没啊!” 郑志满不在乎地说:“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可发生就发生了,总比让我躺在医院里动弹不得强吧?反正我求之不得呢。” “你……还真是天生的乐天派。”韩方苦笑说,他这才明白为什么管经纬和李永利都跟见了鬼一样。 楼外传来一阵阵的喧闹声,比刚才响亮了许多。 韩方对刘烨使了个眼色,顾不上再问郑志详情,只匆匆说了句“那你保重吧”,便转身出门下楼。这一系列怪异的答案或许就在外面。 出了楼门就像被抛入沸腾的海洋。外面的情形简直是世界末日,韩方一抬头,就看到马路对面的一栋商厦在熊熊燃烧,火光耀眼,要在平时已经是天大的新闻,但此刻竟并不能吸引太多人的注意,许多人都跟没头苍蝇似的跑来跑去,一些人亢奋地大叫大嚷。韩方依稀听到“世界末日到了!”“人类要灭亡了!”“回去了,回去了!”“让一切再来一次吧!”“打倒周校长!”完全不知所云。 韩方环顾四周,在一棵树下看到了几个相熟的同学,奔过去问:“今天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不知道啊。”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他们都是被吵醒之后下楼来看的,现在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经历大同小异。 说了几句后,周围的人流越来越拥挤,现在,大部分学生都开始感到异样,从宿舍里出来了。很多人显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加入到人群中后,也被人流的情绪所感染,或恐慌,或惊奇,或亢奋,跟着大叫大嚷起来。 韩方看混在这里不是办法,转身对刘烨说:“咱们——”但一回头,发现刘烨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被人流冲散了还是自己跑去找其他人了。韩方喊了两声,但早被周围鼎沸的声音淹没,也没有人回答。好在刘烨是成年人,韩方并不太担心。他想了想,虽然心中忐忑,还是决定出学校看看,看能不能和谢东马小军他们会合。 大街上的情形,比起校园里的更加疯狂和混乱。马路中央都是撞上墙壁、护栏以及其他被迫停下的汽车,边上是许多东倒西歪的自行车,整条路上堵得死死的。前方有好几辆车撞在一起,已经烧成了铁架子,面目全非。汽油味和焦煳味弥漫在空气中,这里就是刚才他们看到车祸发生的地方。但韩方意识到,一次普通车祸不可能是这一系列异象的根源。 那究竟是什么? 必然有某种非常恐怖,非常奇特,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但现在,韩方没有一点头绪。而周围的一切都让他有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他茫然站立,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滴到自己身上,急忙退了几步。这才看到一滴滴的殷红液体落到地上,形成了水洼。抬头看去,梧桐树枝上挂着一具血淋淋的尸首,头发长长的好像是一个女人,整个腹腔都破裂了,肠子像悬着的香肠一样垂了下来。 血腥气迎面而来,韩方再也忍不住,冲到路边,扶着墙大呕了起来,几乎要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韩方直起身后,发现视野中还不止这一具尸体。远远近近有不少肢体以各种古怪的姿势倒在血泊里。韩方不敢去看,又无法不去看,他感到自己如同陷入了最深的梦魇,忘了自己想要干什么,他像梦游一样,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走到海淀桥上,一路上没有见到谢东或马小军。这一带视野开阔,他终于可以看到发生了什么。 马路对面,一座大楼中部在燃烧,冒出滚滚浓烟,有些困在楼顶的人受不了往下跳,在空中发出凄厉的惨呼;另一边,一群暴徒正拿着铁棍砸对面的一家金店,店员似乎想阻止,却当场被打倒在地,血花飞溅。 桥下的四环马路上,各式车辆也都排成了亲密接触的长龙,一眼望不到头,仿佛两条并卧的钢铁蜈蚣。如果是车祸,那肯定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长的车祸现场。几乎没有地方没有撞车的,无数车体被撞得横七竖八,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至少几十辆翻倒的车还在燃烧着。有的地方甚至几十辆车追尾在一起,车缝隙间隐隐可以看到一具具不完整的尸体。韩方向东面市中心的方向望去,看到远方也有一道道黑色的烟柱升起,宛如烽火台的狼烟,染得本来雾霾沉沉的天空更加阴森,惨白的太阳刚刚升起,在阵阵黑云中时隐时现。 一场恐怖怪异得不可思议的噩梦。对,是梦,一定是的。 韩方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指,果然像梦中一样,感觉不到疼痛。难道真的—— 片刻后,刺骨的疼痛传来——极度的震惊甚至延缓了他的生理反应。 韩方甩着手,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下来,竭力让大脑保持正常运转:显然,这不只是城市一角的暂时性混乱,肯定整座都市都包括在其中,甚至可能包括整个国家,整个世界。 可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切似乎都是在一两个小时之前发生的,对,就是自己醒来前那一刻,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韩方感到了令他浑身冰冷的寒意。自他有生以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骚乱。自然,过去有非典,有一些地区骚乱和群体事件,但都不能与之相比。眼前突然出现的,不是别的,而是一个世界的猝然崩溃。韩方隐隐觉得,不论发生了什么,今后一切都会完全不一样。 而这一切他全无准备,天哪,虽然他也听过什么“2012世界末日”之类的说法,但他心底从未相信过半个字。昨天他还和同学们计划着考研、工作以及找女朋友这样的“人生大事”,而今天,熟悉的世界在他面前分崩离析。或许他的生命也会在几小时内结束,也许他应该赶紧跟家人告别。 事后,韩方才知道,这种想法何其可笑。但当时在慌乱中,他只想要联络家里,听到父母的声音。似乎这是他在世界上唯一能够指望的安慰。 韩方拿出手机,想给在老家的父母打电话,手机屏幕好像有些不对劲,但他没留意,直接拨了家里的号码。 占线,一直占线。想来,现在一定有不知几百几千万人都想给亲人朋友打电话呢。 打了七八通后,韩方不得不收了手机,现在能指望的只有自己了。他定了定神,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一个早点摊,摊主正忙着收拾东西,想要走人。韩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奔过去,叫住他问:“等一下……请问你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摊主惶恐地摇头,操着不知哪个地方的口音说:“我不晓得,我哪能晓得?” “可这周围怎么会这么乱?” “一下子就开始了……”摊主说,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我本来在屋里头安安稳稳睡大觉,忽然就到了这里……” “等等,你说‘忽然到了这里’,什么意思?” “我说……”摊主竭力用普通话说,“我本来睡得好好的,忽然感到有股冷风吹着,然后有撞车的声音,睁开眼睛,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坐在这里了,可不吓死个人!中间出了啥子事,怎么去想也想不起来。” 活脱脱又一个郑志,韩方想,这些事情一定相互有某种联系,某种根本的共同原因…… “您……平常是在这里摆摊么?” “对呀,每天六点不到就来了。有很多人早起上班,在我摊上买早点和报纸,生意挺不错。可是今天,全乱套了,先是撞车,死人,然后很多人开始跑来跑去,哭啊叫啊的,好像连天都要塌了,哪个还来买报纸……我也吓得跑到一边躲起来,刚刚才跑回来收拾。” “等等,您这儿有报纸?”韩方问。 “对,有《北京晨报》《新京报》《京华时报》……” “行行,今天的报纸给我一份!”韩方问,怀着侥幸想,也许报纸上会提供一些信息吧? “奇怪就在这里。”摊主说,“没有今天的,所有的报纸都是昨天的,怎么想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你看!” 他抽了一份报纸给韩方,韩方先是看到上面的日期: 2012年10月11日(周四) 的确是昨天的报纸,就在10月11日中午,宣布了中国作家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那是昨天的事了。但这报纸上没有任何诸如莫言获奖之类的最新新闻。 昨天的……韩方心中一动。他抬起左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盘。那是上大学时父亲送给他的黑色西铁城石英表,有日期显示。 2012年10月11日,08∶36。 时间停留在昨天早上,不,不是“停留”,至少秒针还在不断移动着。 韩方还不敢确定,又掏出手机,日期同样是11日,难怪他刚才隐隐觉得不妥,因为日期不对。 “您有手机或者表吗?给我看看时间。”韩方对摊主说。 摊主把手上戴的电子表给他看,果然,也是10月11日,早上八点半多。 昨天早上。韩方想,时间都是昨天早上,二十四个小时前,关键或许就在这里。 昨天早上,他的那管牙膏还在。 昨天早上,刘烨也没有借那些莫言的小说。 郑志当然也没有踢球踢断腿。 当然也不会有今天早上的新闻和报纸。 这样一切都说通了。虽然整个事件还是一团乱麻,但是韩方终于明白了关键的一点: 无论听起来有多么不可思议,事实是,时间以某种方式退回到了一天以前。 【“等等……”刘烨说,“你是说穿越?你穿越到了一天以前?” “不是我穿越,是整个世界的时间退回到了一天以前。” “那有什么区别?”刘烨不解。 “这个……”韩方苦笑说,“当然有区别,非常、非常重要的区别。”】 第一部 停转之日 第1日 慌潮 “各位老师、同学、校工,下面播放紧急通知:据中国科学院国家天文台的测量,由于地球附近局部时空出现了原因不明的畸变,导致全球的物理时间倒退了二十个小时左右。具体数据和原因有关专家正在加紧研究,很快会给出详细解答。目前请大家尽量待在室内,不要外出。重复一遍,请大家尽量待在室内,不要外出……” 隐藏在燕大校园各个角落里的大喇叭好像潜伏的民兵,在紧要关头被全方位动员起来,一遍又一遍毫不疲乏地广播着没有任何意义的所谓通知,但至少传达给惊恐的听众们一个明确信号:我们还在这里,还在收拾局面。在今天,这多少是一颗定心丸。 已经过了十二点。韩方跟着室友们从本楼的电视房出来,对国家领导人的临时电视讲话还记忆犹新,虽然口头上让大家放宽心,但韩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老人那双拿着稿子都在不住颤抖的手。 几小时前,韩方失魂落魄地从外面回到寝室,又见到了谢东他们,彼此的见闻大同小异,确认了周围的一切都回到了一天之前的状况,只除了人的记忆。沸反盈天的网络各大论坛进一步证实了这一点,遇到各种不可思议现象的人们在上面交流信息,传播谣言。然后就是国家领导人的电视讲话,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据网络上的消息说,世界其他国家也都一样。 “他妈的连时间都感染病毒了。”马小军哭丧着脸,“说不定过一会儿就会倒退回三十年前,那时候咱们都不存在了!” 韩方一惊,马小军的说法虽然匪夷所思,但在这种时候,没人敢说绝对不会发生。他紧张兮兮地看了一眼表盘,三根指针优哉游哉地按照自己的步子转着圈,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一下子不存在倒也罢了。”谢东说,话声中带着抑制不住的寒意,“如果再回到一两天前,说不定会在什么马路上或者车子里。就像今天……” 韩方明白他的意思。早上造成大量死伤的主要原因,他们已经大致猜到:每一个人的意识都从半夜三四点被抛回到前一天的清晨六点多,许多司机仍然在熟睡中就出现在驾驶座上,手握方向盘,绝大部分事故在随后几秒钟之内发生。当然,即使当事人非常清醒,面对这种完全不可思议的场景切换在顷刻间也反应不过来,最后结果不会有多大差别。 “还有火车、地铁,特别是起降阶段的飞机。”刘烨盯着自己的联想笔记本说,“现在国内外已经有多起坠机的消息了。纽约掉了一架空中客车,直接砸在帝国大厦上,整座楼都塌了,破坏堪比‘911’,看,这里有人刚拍了照片发上来。” 众人的第一个反应,倒不是去看照片,而是去看窗外有没有飞机的踪影,好在暂无发现。 “这里说,现在美国总统在白宫也发表临时讲话了。”刘烨又说,“那家伙当场号啕大哭……好像说美国情况比我们还惨,简直是尸横遍野……” 事后他们知道,这和时区有关。东亚地区算是比较幸运的,早晨六点多,大部分人在睡梦中,醒来后逐渐发现真相,多少有一些心理缓冲。但在西半球,“时间跳转”之前是伦敦时间11日晚上七点,美国东部时间11日下午两点,西部时间上午十一点,绝大多数人还都是清醒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自己在一刹那中跳回到了前一天的某一时刻。这个完全不可思议的现象在全球范围内掀起了空前的混乱。世界在一刹那陷入崩溃,本来平稳有序的大街上,所有人同时惊呼起来,大嚷大叫,四处逃窜,却不知往哪里逃,汽车彼此飞撞,飞机如陨石般坠地,相互践踏而死的不计其数。 人们一直也没来得及进行确切的死者统计。但据粗略估计,在第一天的头几个小时里,全世界至少有九千万人因为大混乱中的各种原因而莫名其妙地死去,车祸、火灾、坠机、暴乱,等等。超过历史上两次世界大战,也许超过它们的总和。 后来,这被称为虚空纪的“脱轨时代”。 讨论自然讨论不出什么结果。马小军出去打听消息,韩方又给家里打了几个电话,总算打通了,父亲在电话那头说,他和母亲倒是没事,但有一个堂弟联系不上,现在正在帮忙找。其他几个室友也陆续联系上了老家的亲人,各自都有一些损失,但总算人还都在,最严重的是谢东的阿姨,被一辆车撞了,性命垂危。 “我说你们还在寝室里干什么?”马小军忽然推门冲进来,“快去买吃的!” 韩方倒是没感到饿,但是肚子却好像响应号召似的叫了两声,一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他才想起来自己从起床到现在都没有进食。 看到房间里三个人好像还不明白状况,马小军急了,“今天食堂都没开,有内部消息说学校打算把冷库里所有食物都囤积起来,以后会实行配给制,一人一天就一个馒头!现在楼里的人都去外面的超市抢吃的,迟了连狗粮都抢不上!老管他们都去了,咱们赶快啊!” “现在超市还开门?”韩方有些诧异地问。 “几家大超市下午刚开,我也是刚听到的消息。” “可学校广播不是让我们留在寝室里吗?” “你信学校广播?等着饿死算了!” 十五分钟后,韩方一行走在仿佛内战中叙利亚城镇的大街上,已经全城戒严,街头有武警巡逻,有拖车在进行清理,但路面要清干净还不知要花多少时间。许多平时门庭若市的商店都关着门,一派凄清,不过却有不少行人拎着购物袋从四面八方奔向中关村广场的家乐福超市。 一进超市,一股夹杂着刺耳喧嚣和各种气味的热浪迎面扑来。和外面的冷清肃穆相反,这里简直是人山人海,货架间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就跟不要钱似的,把粮食、面包、火腿等食品拼命往包里塞,好多架子已经空了。 当然,并非真的不要钱,还是得排队付账。非常时期,出口的收银台站着不少保安和配枪警察,警惕地盯着汹涌的人潮。在警棍和枪口下,谁也不敢稍起哄抢心思。但在超市里就不一样了,许多人开始为了一包花生米或者一袋麦片的归属大打出手,地上都是撒落的商品,场面混乱不堪。韩方看到一个中年大妈推着一辆装得满满的购物车,吃力地向出口走去,忽然在货架下看到还有几包剩下的泡面,又俯身去拿。谁想等她爬起来,购物车已经被一群白领男女围住,纷纷争夺里面的大米、面粉和干肉。大妈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哭骂不已,也无人理会。 而这些人昨天还在淘宝上网购芭比娃娃和进口化妆品呢,韩方想。世界就是这样,我们的秩序建立在衣食无忧,安全无虞的基础上,一旦这些受到威胁,文明就会像轻薄的面纱一样脱落,露出赤裸裸的本性。特别是我们的国度,碰到什么事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囤积食品,非典的时候抢方便面,日本核泄漏的时候抢食盐,虽然今天大部分人没有经历过饥荒岁月,但是这种忧患意识还是保留在民族基因里。 但今天的灾变真的需要囤积食品么?还是大家未经思考的从众心理?当然,确实也很可能,这是从未见过的灾难,我们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 “小方,你看那边是谁?”谢东拉了拉他的袖子。 顺着谢东指的方向,韩方看到五六个女孩子在货架前和人争执着什么,仔细一看居然都是熟人,领头的是班上的团支书和“班花”蒋雪婷。后面站着的大部分也是本班的女生:林莎莎、邢娜、彭芸、罗菲、沈丹…… “谢东、韩方!”蒋雪婷看到他们,眼前一亮,“你们来评评理,这盒曲奇饼干明明是我们先拿到的,这些人不讲道理,硬要抢!”她胸口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饼干礼盒,看来这就是争执的根源。 “是我们先在架子后面发现的。”另一方一个瘦高的眼镜男不服气地说,“你们看到我们想拿,才过来先抢到手里!” 谢东听了几句,已经明白了大意,上前一步,“哥们儿,哪儿有先看到就归你的规矩,否则你一眼把架子上所有的商品都看到了,难道都归你不成!” 对方七八个人,有男有女,本来占了上风,但看这边来了四个膀大腰圆的男生帮忙,未必能有胜算。对峙片刻后,眼镜男故作大方地挥挥手,“算了,不就是一盒饼干吗,让给你们了,我们走!” “谁叫你让?本来就是我们的!”蒋雪婷不甘示弱地回击。 “算了算了。”谢东息事宁人,转向蒋雪婷她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蒋雪婷叹了口气,“我们也是想来买点吃的,学校里的商店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好冒险出来。结果这里好多东西也没有,有的也抢不到,就发现这盒曲奇饼干,那些人还不讲道理来争夺,多谢你们帮忙解围啦。”说着甜甜一笑。 超市遇故知,肚饿见真情。众人聚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半天,倒比平时上课要亲近多了。谢东看这样也不是办法,建议分成几组,每组两三个人,为了安全男女搭配,去扫荡超市不同的角落,看看能找到什么。这个建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 韩方和林莎莎及彭芸被分在一组,去找罐头食品。林莎莎是一个有些腼腆的羞涩女孩,平时和韩方都没说过几句话。彭芸也是神色淡漠,她在班上成绩排名第一,号称“学习超女”,也不爱和男生打交道。 “你没事吧?”走了一段路,韩方看林莎莎脸色惨白,眉头紧蹙,不由问她说。 林莎莎抚着胸口,想说什么,还没说出口,忽然扭头一阵干呕。 “我上午也是的。”韩方自觉理解她的感受,“这一路过来,路边那些死尸,简直……” 林莎莎直起身,朝他虚弱地一笑,眼里却带着泪光,“我……我真的快发疯了。本来根本不想出来的,可是怕别人都来了只有我一个人,那样更可怕,所以……” “我明白,今天的事,没人能受得了……” 韩方说了一半,忽然说不下去,惊讶得连眼珠都快掉下来。他看到彭芸靠在一个空空如也的货架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本袖珍《GRE单词手册》,低声诵读着。 “这时候你还看GRE?!” “这些都会过去的。”彭芸冷冷地说,“都是自己吓自己,就跟抢盐那次一样,过两天就没事了。我报了12月的GRE考试,现在得分秒必争。” “可是,时间跳转这种事,历史上从来没有过……” “那又怎样?‘911’历史上也从来没有过呢,还不是发生了。当时还谣传说美国会限制外国学生的留学签证,弄得人心惶惶的,后来不也没事?” 这都哪儿和哪儿?韩方不禁苦笑,总有这种对世界的剧变毫不敏感的人,如郑志和彭芸,他们的生活意义完全建立在自己的生活取向上,并且对之坚定不移。对郑志来说是踢球,对彭芸来说就是出国留学,好像世界的一切都是围绕着这个点旋转的。 “咦?”彭芸罕见地放下了书,抬头四十五度角仰望上方。韩方看到其他人也开始往上看,也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挂在天花板下的电视上出现了姗姗来迟的电视新闻,终于有了对今天事件的报道: “各位观众大家好:由于地球附近的时空异常,今天上午全世界范围内出现了暂时性的时间跳转现象,我国也被波及……广大人民群众,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克服了灾难,保障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都到这时候了还说些不痛不痒的废话!”有人怒骂着。 但随即有了进一步的说法。 “我们请来了著名的科学……理论家王祖康老师,下面请他为我们分析时间跳转的起因。” 喧哗顿时安静了下去,韩方和其他人一起仰头张望着,人们焦急地盼着知道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个老人出现在荧屏上,须发半白,看上去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声音苍老,但带着令人信服的权威,“这次时间跳转,我早已预言到了。这是一种很少见但确实存在的宇宙物理现象,我称之为‘宇宙海啸’。 “据当代宇宙学研究,在大爆炸之后的最初阶段,由于反引力的作用,宇宙经历了一段加速膨胀。这个暴涨阶段极短,此后反引力转变为正引力,宇宙进入减速膨胀,直到今天。两个阶段的接合使宇宙本身产生了疏密相接的孤立波。这道原生波一直处于膨胀宇宙的前沿。不过,一旦宇宙停止膨胀,该波就会在时空边界上反射,掉头扫过‘内宇宙’,导致宇宙收缩,时空反转,所以产生了时间倒流的现象。但是,由于人意识的‘反还原性’,意识并未倒流,所以造成了今天的混乱局面……” 韩方被一堆不明觉厉的术语弄得头都快大了,其他人的感觉大概也差不多。不过主持人及时打断他的理论阐发,问出了大家关心的问题,“王老,您觉得今天的反常现象会持续发生吗?” “应该不会,我说过,这是宇宙诞生时产生的孤立波,会很快消失的。即使有第二波,考虑到宇宙的大尺度时空,也可能再隔几亿年才会到来,但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它是不会再回来了。” 这话大家总算都听懂了,喜悦的欢呼点燃了人群,“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总算放心了!”“专家的话也不能全信吧……”“我觉得挺有道理……” 韩方心里也是一阵轻快,扭头对林莎莎说:“原来是这么回事!真想不到,这回咱们也算体验过世界末日了,2012没有白过……你怎么了?” 林莎莎面色惨白,垂下手臂,粉红色的iPhone4s手机摔在地上,好像还在通话中。 “我爸爸死了。”林莎莎喃喃地说,目光发直,“在火车上,另一列火车撞了过来……” 韩方再也说不出话,只是呆呆地看着林莎莎泪珠簇簇而下,慢慢泣不成声。她转身伏在架子上放声大哭,纤细的手臂捶打着被扫荡一空的铁板。 第一部 停转之日 第1日 丧钟 “我要献血。”韩方对面前一脸疲惫的女工作人员说。 “同学,你什么血型?” “A型。” “好,请你到那边排下队。我们人手太少,可能会比较慢。” 韩方排到了队伍末尾,前面是谢东和刘烨,有十几个人卷着袖子,排队等着献血。这是一个临时采血点,就设在他们以前吃饭的食堂前。韩方转头望向另一条林荫道,还隐约可以看到邢娜搀着林莎莎远去的背影。 由于林莎莎家里的事,下午的抢购最后没有达到目的,只买到了若干包零食、一些蔬菜和毫无用处的火锅底料,还不够这么多人吃一顿的。当韩方走出超市的时候,已经发现这只是一时恐慌下的无益之举。 出来时已经是傍晚,夕阳依偎在西山边,将残照投在劫后余生的街道上,但残破的城市并不凄清,却在格外的忙碌中。现在的情形和几小时前也大不一样,许多新调来的绿军装在路上干活,将车辆残骸拖到一边,尸体和血迹也作了清理,主要道路恢复运行,许多市民也自发上街帮忙。看来王祖康的解释还是起了作用,人心逐渐安定,开始互助和救援,要尽快摆脱今天这场史无前例的噩梦。这种气氛也感染了韩方他们几个,为下午的自私行径而自惭形秽。 回到学校,食堂都已经开门,配给制的谣言不攻自破,更证明下午的匆忙抢购只是白忙一场。现在到处都设有临时采血点。韩方和几个同学,除了林莎莎实在撑不下去被扶回了寝室,彭芸第一时间跑去自习了之外,大部分人都义不容辞地前来献血。 “韩方?” 就快排到韩方时,一个长发窈窕、面容清丽的姑娘出现在他面前,落日的余晖披在她肩头。 “纪师姐?”韩方不敢相信地叫出了声。 纪师姐名叫纪冰,并非韩方本系的师姐,是生物系的研究生。两人去年在一次讲座上坐在一起,聊了几句天,所以认识了。后来在学校里碰到的机会也不是很多。韩方对纪冰暗暗有好感,有心想拉近距离,请她看过一次电影,可惜后来没有下文,想不到今天在这里遇见她。 “纪师姐,今天的事……你还好吧?”韩方问。他看到纪冰的白裙子被染红了一大片,修长的小腿和帆布鞋上也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你在这里干什么?”纪冰急急地反问。 “我想献点血,不是说现在很多人等着用血么?” “就你一个?” “还有几个同学。”韩方指了指刚献完血正闭目休息的谢东和刘烨,“他们在前面都献过了,马上就到我。” “以后再献吧。”纪冰忽然拉住了他的手,韩方心中不由得一荡,“先跟我来!” 韩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跑起来,回头一看,刘烨刚睁开眼睛,愕然看着自己跟着一个大美女跑掉。“什么事这么急?”韩方问。 “现在市里所有医院爆满,我们的校医院也送了很多伤员来,人手根本不够,需要人帮忙。我刚去我们系里找了几个男生,正好又碰到你,你来帮我们抬担架吧。”纪冰一边疾走一边解释。 “师姐,你怎么会在校医院?” “学生物的嘛,和医学沾点边,下午就去那边帮忙了。” “可你的裙子上……” “没关系。”纪冰回头一笑,“都是伤员的血,我帮他们包扎的时候沾上的。” 校医院半天里变成了野战医院,到处挤满了人,伤员放不下了就放在走廊里,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刺鼻的药水味弥漫在楼道里,呻吟呼痛声此起彼伏。韩方根本进不去,在门口见到一个小护士,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话,分配给他的任务是将门廊里的一部分病人移到两三百米外的另一座楼房,那里刚被开辟为临时病房。 韩方和另一个纪冰找来的胖男生一起抬担架,工作简单,但需要体力。一个病人至少重百来斤,韩方虽然身高有一米八,却只是文弱书生,抬了两三趟就感到胳膊酸痛。他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身上早就没力气了。 在抬第四个病人时,堪堪抬到一半,韩方感到手上越来越吃力,刚想说先休息一下,和他搭手的男生却先不支撂手。担架砰然落地,上面的病人也滚倒在路边,发出一声无力的呻吟。 “对不起……”那男生瘫在地上大口喘气,“我……我实在是……不行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这个胖男生大概也是个宅男,体力比韩方还差。 “算了,我自己来吧。”韩方无奈地说。 其实韩方也感到吃不消,但总不能放着伤员不管,咬牙站起来,去查看担架上的病人。那人侧卧在地上,长发散乱,好像是一个少女。韩方把她翻过来,发现她头上缠满了绷带,看不清面貌,一条腿膝盖处似乎也骨折了,软软地垂下来,还没有任何处理。最可怕的是腹部插着一块老大玻璃碎片,露在外面的就有巴掌大小,触目惊心。 韩方不敢动她的伤口,想了想只好去抱她,双手伸到她身下,才发现少女的脊椎也断了,心中越发悚然。他吃力地抱她起来,女孩本身不能说很重,但韩方还是极为吃力,双腿发颤,咬咬牙往前走。 他以为少女还在昏迷中,但走了一段路后,她用一只还算完好的右手抓住了他胳臂,喃喃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是不是我碰到你伤口了?”韩方惴惴问,他可没有照顾重伤员的经验。 “2……5788……”柔嫩而几不可闻的语声从绷带下传来,“2……57885……” 韩方站住了,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孩,“你说什么?” “257885……”女孩虚弱地重复着那几个数字,“记住,2578851……” 她一定是精神已经错乱了吧? “没事,前面就是病房,你再坚持一下就好了。”韩方安慰她,加快了脚步。 女孩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在他怀里挣扎了起来。韩方本来也是强弩之末,这么一来站立不稳,带着女孩一起倒在地上的草坪中。女孩被触动了伤口,带着痛意闷哼了一声。 “你没事吧?”韩方忙起身查看她的情形,“你不要乱动啊……” “没用的……”女孩气若游丝地说,“我不行了……但你要记住,257885161……” “这是什么?” “你先记住它……257885161……” “25788……”韩方跟着念了一遍,“这究竟是什么?” “一切的秘密,都在这里……”少女的胸脯不住剧烈起伏,“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念出这个数字……世界就会……就会……解开……” 她向着天空伸出一只还算完好的手,像要抓住天上的星星一样屈伸了几下手指,好像要表达一个晦涩的意思,但下一秒钟,手臂又软软地落下。 “我会回来的……我们会再……再……”最后几个字细不可闻。 少女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死去。她的眼睛仍然大睁着,但是瞳孔中的神采渐渐消逝,如同远去没入夜色的灯笼。 韩方怔怔地看着她。这是第一次有人死在他的面前,还是那么年轻的女孩。忽然间,他再也撑不住了,无力地跪在女孩身边哭泣起来。并非只是为她而哭,而是为今天所见所闻的一切。一切的一切,世界的崩溃,亿万人的苦难,都在痛苦的少女之死中化为哀恸的长河。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正是为你而鸣。”我们的生命彼此相通,无法逃避。 而死亡也同样如此。那些死去的陌生人,他们不会和你毫无关系,只是你未曾知晓。 “257885161。”在女孩尸体前,韩方带着几分悲恸和好奇念道,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257885161。”他又念了一遍,但仍然什么事也没发生。那女孩一定是临终前精神错乱了,这或许只是她自己的什么电话号码或者幸运数字。而这个秘密显然也随着她的死亡一起逝去了。 【韩方暂时停止了讲述,沉浸到自己的回忆中。通过渐次的情境回忆,他终于想起了那个数字。 “我还记得那个数字。”韩方喃喃自语,“我还记得。昨天我本来应该可以说出来的,只是一时紧张,没有想起来……可那究竟是什么数?它代表什么?她回来找我,就是为了这几个数字吗?” “昨天?到底出了什么事?”刘烨在一旁问。 “说来话长。”韩方苦笑,“回头再告诉你吧。还是先说接下来的事。”】 第一部 停转之日 第1日 解释 “同学?同学?” 不知过了多久,韩方感到有人在轻拍自己肩膀。他怔怔地扭头看去,泪眼中依稀见到一个中年男人关切地看着自己,手上递过一张手帕。 男人两鬓斑白,至少已经有五十多岁,看上去有些面熟,不过眼下韩方实在想不起来。他机械地接过手帕,擦了擦脸,头脑中仍然一片混乱。“她死了。”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已经有太多人死了,但活人要活下去。”中年男人看了看地上的女孩尸体,叹息说,“她是你的家人?” “我不认识她。”韩方哽咽着,“她是被送来的病人……她让我记住一个数字……” 韩方很想找到一个人倾诉,将一切和盘托出。中年人耐心地听他说完,点点头,“我明白了,你做得没有错,别多想了。你手上都是血,擦一下吧。”他随即抱起了少女伤痕累累的身躯,“我送她……去殓房。” 中年人抱着少女走回医院那边,韩方大脑里犹是一片混乱,站起来,失魂落魄地跟在他身后。 走回医院那边,又见到了刚从楼梯下来的纪冰。她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韩方,田老师?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你是……小纪?”中年人好像也认出了纪冰,“你也来了?” “田老师,这是……”纪冰望向他抱着的死去的女孩。那田老师摇了摇头,“一个伤员,伤重不治了。” 纪冰轻叹一声,“唉,看上去还很年轻……不过田老师,您怎么能干这个?” “怎么,你也以为我是个糟老头子,干不动?”田老师微笑着说。 “当然不是。可您是德高望重的学术权威,这种事——” “什么权威不权威,到这个时候,大家都一样,能帮一份忙就帮一份忙。” 韩方听他们问答,终于想起来,这位田老师是生物学院的教授田华杰,分子生物学的权威。韩方当然从来没上过田华杰的课,但也知道他是燕大理科的骄傲,中科院院士,据说是中国仅有的几个诺贝尔奖的热门人选之一。韩方经常在三角地看到贴着他大幅照片的海报,这么著名的大科学家,想不到居然来医院里帮忙,韩方心里一阵感动。 另外几个认识田华杰的男女学生也凑过来,“田老师,我们来吧。”他们把那女孩接过后抬走。田华杰礼貌地说:“谢谢你们。” “田老师,您真是太好了。”纪冰由衷地说,这时候才注意到韩方,“韩方,你的脸色不太好,怎么了?” 韩方说不出话,不自禁望向被抬走的那女孩。在十分钟以前,那女孩在呼吸,还在告诉他那个数字,仿佛和他签订了一份他永不会忘记的生死契约,如今却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一具女尸,他再也不会见到她,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 纪冰大概明白了什么,像大姐姐一样揽住韩方的肩膀,“都是这样的。我下午刚来的时候,看到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死掉,哭了好几回,可现在也麻木了……韩方,这些事不要多想了,继续干活吧。你再也帮不了那些死者,可是还可以帮助那些活着的人。” 韩方精神略振,点了点头。田华杰递给他一块巧克力,“小同学,吃了这个,补充点能量,嗯?” 那块巧克力仿佛在韩方口中化为一团火焰,让他浑身重新有了动力。很快,他已经开始和田华杰一起抬下一个病人了。而那少女的事情,也渐渐在脑海里被淡化了。 时间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等韩方终于有时间休息片刻,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韩方和田华杰一起坐在医院的门口,大口大口喝着刚分到的矿泉水。“田老师,您真厉害。”韩方喘息着说,话里都带着汗湿的热气,“我都不行了,您还气都不喘的。” “这点活儿不算什么。”田华杰轻松地一笑,“我在云南插队那会儿,每天在田里干十个小时的农活,根本直不起腰来,那个累你们年轻人没法体会的。” “您那时候一定很不容易。”韩方由衷地说。他生得晚,连父亲都没有经历过上山下乡。 “怎么说呢,当然有很艰难痛苦的时候,不过也是一种无法复制的经历。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以后碰到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今天的事情,就会从容很多。记得那时候在农活之余偷偷地翻高等数学,做习题,那种惬意真是无法形容……不过后来去了美国,有了读书的环境,感觉反而没有了,真是奇怪。”田华杰慨叹不已。韩方想,平时他未必会和普通学生谈这些,不过今天的大难,似乎拉近了所有人的距离。 “对了,田老师,我能不能冒昧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 “您是大科学家,现在遇到这样的事情,有关部门没找你们去研究讨论吗?怎么在医院里当志愿者?” 田华杰笑了,“我是搞生物学的,不是物理学家或者天文学家,时间倒转这种事可插不上手。” “我倒忘了。”韩方不好意思地说,看来自己确实是太疲劳了,“不过,您对科学的理解肯定比我要深多了,今天的事您有什么看法?” 田华杰摇摇头,“没看法。以我对科学前沿的了解,没有任何理论能解释这种现象。我相信即使物理学和宇宙学的专家短时间内也没法弄清楚,现在甚至一点大致的猜测也找不到。” “但那个王什么的科学家不是说,这是什么宇宙收缩的什么震波……” 田华杰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呵呵,老王的说法倒是很有点意思。” “老王?您认识他?” “不认识。不过王祖康老先生是很有名的科幻小说家。” 韩方刚喝进嘴里的一口水猛喷了出来,“什么?科幻小说家?!” 田华杰耸耸肩,“不奇怪,这种时候总得有人出来说话吧,这种事情科学家没人有把握敢说,弄不好赔进去职业声誉,只好找科幻小说家了。” 韩方恍然大悟,怪不得电视字幕上没有打出王祖康所在的大学和研究方向什么的,只是含糊其辞地说是“科学理论家”,原来是这么回事。科研部门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也没有科学家敢于背书,但总需要有一套说法来安抚民众,所以出了这招。反正等过几天事情平息下来,就算真相揭穿了也不会起什么风浪。 “那那个王祖康的说法……究竟是不是……” “这个坦白说,我个人很怀疑。我的直觉上,宇宙坍缩即使存在,也是空间性质的变化,和时间倒退扯不上关系。至于说人的意识可以不随万物一起倒退,更说不通。当然,我不是专家,也许说得不对。”田华杰颇为留有余地。 “这么说确实靠不住。”韩方不禁苦笑,“这不是在愚弄老百姓吗?难道现在全世界的科学家都一点线索也没有?” “确实没有……”田华杰惘然摇头,忽然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不,也许有一点……但不能确定……” “不不,您说说看。”韩方急切地问。 “这是我今天在网上看到的一种说法。虽然网上都是胡说八道的多,不过这种说法我觉得相对有一定可能性:据说是LHC的实验导致的。” “LHC?”韩方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词,他吃力地回忆着,“好像是一种……核聚变的装置?” “不是核聚变,是Large Hadron Collider,大型强子对撞机。”田华杰说,“是世界上最大的粒子加速器。” 韩方想了起来,“就是说可能制造出黑洞,毁灭地球的那种仪器?是一个好几公里长的大圆环?我记得是在……瑞士?” “在日内瓦,大约二十七公里长。”田华杰说,“的确社会上有各种谣传,说它能毁灭世界什么的,不过大部分是无稽之谈。” “那为什么有人说它能制造出吞噬地球的黑洞呢?” 田华杰告诉他,强子对撞机的作用就是将某些厚重的基本粒子,如质子和中子加速,赋予它们尽可能大的动能,然后让它们相撞。就像两辆高速运行的车辆对撞在一起会被撞得支离破碎一样。物理学家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把基本粒子“撞碎”,以观察它们的内在结构。 “当然,基本粒子都是小得只有针尖亿亿亿分之一的微粒。”田华杰进一步解释,“就算最猛烈的对撞产生出的能量也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不要忘记这些能量是在两个极其微小的粒子上产生的,这种能量和空间的比例,也就是能量的密度是惊人的,远远超过撞车,甚至超过核爆炸。在如此微小的空间内,产生巨大的能量,在理论上可以发生任何事,甚至可能会撕裂空间本身!所以公众会有各种想象,认为这种试验是非常危险的。” “那为什么还要做?” “这是揭示出宇宙奥秘的必经途径。”田华杰说,“再说,现在达到的撞击能量还很有限,所谓产生出黑洞都只是对基本科学原理的误解和歪曲想象。实际上LHC也做过很多次试验,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那今天的事怎么会和LHC扯上关系的?” “问题就在这里,在前天……昨天……10月10日欧洲时间的大概下午三点半进行了一次对撞实验,对撞能量达到了史无前例的15TeV——TeV就是太拉电子伏特,太拉电子伏特就是……总之是之前任何实验产生能量的两倍以上!这事虽说有几家科技媒体报道,不过之前好几次实验都安然无恙,公众也不太感兴趣了,所以这次很重要的实验居然一直没有进入公众视野。” “结果就引起了时间跳转?” “不能这么说,时间跳转是在实验之后一天多才发生的,似乎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LHC的实验是跳转之前最重大的科学事件,并且,据说实验中也发现了希格斯玻色子——一种隐藏得很深的基本粒子——的若干踪迹,所以也难怪有人会在二者间建立关联。不过,这是post hoc ergo propter hoc,把先后关系当成因果关系了。我要强调,还没有任何科学理论能够解释为什么一次高能物理学实验会引起时间跳转这种现象。” “可是您也说了,那么高的能量密度,什么都可能发生。” “那只是极端的假设。何况这种能量密度只是人类所能制造的最高级别,在宇宙射线中,其实不乏更高级别的能量,但也没有引起过任何问题。” 韩方努力思索,却仍想不明白,苦恼地挠着头。田华杰站起身来,“行了,我看地球上还没人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时间不早了,咱们的活也干得差不多了,我去交代一下,就回去吧。” “等等,田老师!”韩方叫住他说,“不管什么理论,那您说,时间跳转还会发生吗?” “这我没法断言。”田华杰眉头紧锁,“现在一切都有可能,不过我想应该有一个关键的时间点……” “什么关键的时间点?” “是这个。”田华杰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一条线,缓缓说,“时间是有方向的矢量,可以看成是在一条时间轴上不住前进的点。我们知道,时间大概是从12日凌晨三点左右跳转回了11日早上七点左右,也就是说,时间的第一次前进,是正常的,也就是我们记得的‘昨天’。但时间忽然倒退了二十多个小时,导致我们今天再一次沿着已经走过的时间线前进。所以我们现在,在一个已经存在过的时间区间里,也就是从11日早上七点到12日凌晨三点多。而关键之点,就在于这个区间的终点。” 韩方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您是说,这个时间点在明天凌晨三点多?” “对,只要过了半夜三点,比如过了三点十分,那就恢复到正常的时间线了。所以只要经过了这个转折点,也许就不再会有下一次跳转。” “但如果没有过这个转折点呢?时间会再次倒退吗?会退到什么时候去?” “不知道。”田华杰摇头长叹,“也许会跳转到20世纪60年代,也许会跳到秦始皇,也许会一直跳回到宇宙大爆炸。” “不过如果真是这样。”他望着远处的道路和人群,悠然说,“我倒是不介意跳回上山下乡那会儿,那时候的青春岁月真是难忘呵……” 第一部 停转之日 第1日 重聚 夜里十一点半,韩方推开寝室的门,不禁怔住。房间里有男有女,围着桌子坐满了一圈:谢东、刘烨、马小军、管经纬,还有蒋雪婷、林莎莎和邢娜。桌子上杯盘狼藉,大家正在吃东西。 “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我们也刚回来。”谢东招呼他说,“学校里组织学生去各单位临时帮忙,弄完都十点了,外面小店也不开门。我想咱们下午买了那么多火锅材料,放着也是浪费,就叫蒋雪婷她们一起过来吃。至于老管嘛你也知道,有美女在的地方能少得了他?” 管经纬嘻嘻一笑,“小方,我们特意给你留了一份羊……哦,没了……不过还有鱼丸,快来吃吧!” 往嘴里塞着鱼丸,韩方告诉了他们自己从田华杰那里听到的消息,却发现这并非什么独家秘闻,网上类似的说法已经满天飞了。所有人无不相信凌晨三点是一个关键,害怕而又带着一丝兴奋地等待着那个神秘时刻的到来。 饭后,众人在漫长的等待中开始玩三国杀,但是人人都心不在焉。眼睛越来越经常地盯着手机或电脑上的时间。大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件事会不会真的再发生? 打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无味,不但没有平时的欢声笑语,甚至没人关心胜负。时钟过了凌晨一点,已经没人有心思玩牌了。但女生们没有离开,男生们也毫无睡意。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心照不宣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仿佛在为一个一千年才有一次的黎明守夜。 当时针接近三点的时候,所有人都还醒着,不仅仅是寝室里的八个人,也不仅仅是这个校园里的几万人,而包括了整个国家、整个大陆、整个星球上几乎所有的人类。或许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无人入睡,屏息等待着某件事情发生或不发生的时刻。 “我可不想再出事了。”蒋雪婷喃喃说,“我寒假要去澳大利亚玩呢,签证都快办好了。” “我也不要。”谢东说,“我女朋友还在天津,说好了周末去看她的……” “我也不要,这学期我还有一大堆计划呢。”邢娜也抱怨。 “其实再跳转一次也挺好的嘛。”马小军说,“……不过就再来一次好了,别太多了。韩方,你怎么看?” 韩方还没有说话,林莎莎却带着一种异常的热切说:“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也许这是上天的旨意。”她脸颊带着兴奋的绯红,脸色却严肃得可怕。 当然了!韩方心中一动,她的父亲今天死于意外,但如果一切再度倒退,那么她的父亲可能就会……就会…… 复活。那个不可思议的词——复活。 几千万人,也许上亿人,也许他们都会…… 不可思议,无法想象。 韩方深吸了一口气,把他的手表放在桌子上,人们围着它坐着,屏息看着那根银色的秒针在深蓝的表盘上不紧不慢地移动着,划过命运的弧形,完成一个个完整的圆周…… 三点整过了。然后是三点五分。三点八分。三点九分…… 三点十分。 秒针走过了60秒的位置,然后继续一格格移动着,人们从未感到秒针走得如此之慢。但它还是转过了一整圈,而分针也移到了11的格子上。 “那个……没事了么?”蒋雪婷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 “或许上次的跳转时间不是三点十分整。”谢东沉吟着,“或许是十一十二分,事发突然,网上的消息太混乱,没法确定精确的时间,不过可以肯定在三点十分左右。” 三点十一分过去了,然后是三点十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渐渐地,外面不知哪里传来了鞭炮声,然后是宿舍楼内外渐渐响起的欢呼,不止是校园,整个城市,整个国家,整个世界都被激情的火花所点燃了,仿佛获得了新生。 被这欢乐的气氛所感染,寝室中的青年男女们脸上也绽放了笑容。蒋雪婷不顾淑女形象地往刘烨的床上一躺,长出一口气,“总算过去了……” “以后再也不看穿越小说了……” “今天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林莎莎呆呆站在房间中,垂头丧气,似乎有些失落。韩方心中不忍,“那个,莎莎……” 林莎莎忽然抬起头,眼中发出奇异的光,梦呓般地说:“一定会发生的——” 周围的一切怪异地慢了下来。韩方看到,林莎莎姣好的面容忽然定格在宛如女巫的眼神中,声音也如同被冰柱冻住般凝涩。整个房间仿佛被一团厚重的树脂裹住,连光也逃不出去。韩方想动,动不了,想叫,叫不出声。 但那其实只是没有长度的一个刹那。随后,周围的一切纷纷如泡沫般消失。韩方宛如被抛到一无所有的虚空,然后无尽地、无尽地坠落下去。 第一部 停转之日 第2日 复归 仿佛从另一个维度落下,又如同飘浮在太空,有那么一刹那,韩方感到了天地倒转的晕眩,好像身体化为乌有,涣散到无边宇宙的一切角落里。 但那感觉一闪即逝,他平安地落到了自己的床铺上、自己的被窝里,落到了晨光熹微的寝室,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 然后,窗外传来不明所以的巨响,爆炸,然后是此起彼伏的惊呼。 谢东和马小军的惊叫声随即传入耳中,“不会吧!”“靠!”“这怎么可能……” 韩方坐起身来,清晨的房间里除了被窝里的四个男生,没有其他人。他呆呆地愣了几秒钟,忽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并非因为开心,只是面对一种彻底荒谬的反应。 “小方?你笑什么?没事吧?”刘烨迷迷糊糊地问,仿佛刚从梦中醒来。现在人人都不正常了。 韩方忙看了一眼手表(它自然也从桌上回到了他手腕上):6点47分58秒,和昨天一样的时间,当然还是10月11日。他向窗外看了一眼,昨天那辆车几乎以一模一样的方式撞在绿化带护栏上,照样撞得惨不忍睹。噩梦重演了。 这就是时间跳转的真相:不是跳回到二十年前,不是跳回古代更不是宇宙大爆炸,而是精确地返回一天前的6点47分,一分都不差。 “那些车祸……死人……”韩方喃喃说,惨死少女的魅影又在他面前浮现。他大叫一声,跳下床来,向门外跑去。依稀听到刘烨在身后说:“大清早的都怎么了,这一个两个的……” 韩方穿着睡衣就冲出了宿舍楼,一阵晨风吹来,但他感觉不到寒意。像他一样乱冲乱撞的人还有不少。许多人在激动地叫嚷:“又发生了!”“又是一样的时间!”不知是恐惧还是欢喜。 几千万人,就在这几秒钟内……再次…… 韩方混乱地想着,跑出校门,跑到马路边。他再次看到了昨天的人间地狱。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龙连环撞在一起,钢铁的残骸碎片四处撒落,有的地方已经开始熊熊燃烧,在火焰中还听得到垂死者的痛呼。 “救……我……”一个衣饰体面的中年女人从一堆变成废铁的车下面伸出半个身体,向韩方喊道。韩方如梦初醒,跑过去把她拉了出来。 “你怎么样?”韩方扶着她问。 女人痛苦地皱着眉头,她的右脚好像崴了,腰腿也有好几处血淋淋的伤口,漂亮的衣服上都是污垢,不过比起韩方昨天见过的那些伤员,伤得算很轻了。她的身形和衣着看起来有些面熟,好像是…… 韩方忽然记起,惊骇得停住了脚步:她就是昨天挂在树上的那具尸体!那具曾让他呕吐不已的尸体! “你能不能送我去医院……”女人无助地说。 “你昨天在哪里?”韩方打断她。 “什么意思?” “就是昨天的车祸,你……”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是梦游吗?我好好地在家里睡觉,但是忽然被一辆车擦过……”女人的声音里还带着恐惧。 韩方明白过来,女人昨天一开始就被撞飞,当场死亡,所以不会有任何感觉。她也许根本不知道这已经是自己第二次遭到飞来横祸。 但是千真万确,今天她没事了。哦,不能算是没事,但是至少活了下来,性命无碍,也没有受很重的伤。 韩方渐渐看明白了眼前的情况。车祸仍然很糟糕,但是显著地比昨天(能叫昨天吗?)减轻了一些,至少活着爬出来的人多了一些,甚至还有不少完好的车辆。那些侥幸在上一次车祸中活下来并知晓情况的人,当再次被抛回原来的处境时,显然及时作出了一些补救。因此,问题比昨天早上有所改进了,很多人得以逃生。 “我要去医院……”女人继续要求着,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韩方扶着女人到路边坐下,对她说:“你的情况不是很严重,现在这种情况,到了医院也看不上病的。你看,对面有个药店,你可以去买点止疼片,不开门的话,就砸开门去拿。哦,那边有人已经开始在砸了。” 女人惊骇地瞪着眼睛,望着远远近近的情形说不出话。 “既然是走的话,我想你家也应该在附近。”韩方说,“你就自己走回去吧,多吃点药,一天很快就熬过去了。” “你说什么哪,究竟是怎么回事?”女人嚷了起来。 “你回到了10月11日早上6点47分。”韩方简洁地说,“而且我想你还会再次回来,下次留神,在被车碰上之前跳到路边去。” 女人这回放开了韩方,虽然脚崴了,还是一蹦一跳地退开几步,“疯了,你是个疯子!” “不是我,是世界。” 韩方苦笑着说,望着周围的一切。大街上人已经越来越多,人们也都在相互张望着。大部分人都带着同样迷惘而又似乎在期待什么的眼神,好像一群从未见过光明的盲人,第一次睁开了眼睛。 一个不可思议的新天地已经打开了,他们仿佛就站在那个史无前例的新纪元的门边上,不,应该说已经被推入了那个世界,再也没有退路。 一个再也没有明天的世界,一个再也没有历史的纪元。时间如同变成一个巨大的轮盘,带着无尽众生的宿命,绕着不可见的神秘中心循环转动着。 韩方忽然想起了昨天夜里那个痛苦死去的少女,今天,她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活下来,就像刚才的女人一样,或许会毫发无损。 “我会回来的……我们会再……再……”那是她的最后一句话,不是么?这么说她昨天就料到了这一切? 无论这世界变得如何诡谲震怖,我们终有一个机会从头来过。 【“就这样。”韩方平静地说,“时间的跳转继续了下去,这就是虚空纪的第二天,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我们,全人类,全地球,也许是全宇宙,从此永远在二十个小时又三十三分钟之内循环着,永无止休。”】 第二部 死神的收割 第六位天使吹号,我就听见有声音,从神面前金坛的四角出来, 吩咐那吹号的第六位天使,说,把那捆绑在伯拉大河的四个使者释放了。 那四个使者就被释放。他们原是预备好了, 到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要杀人的三分之一。 ——《启示录》9:13-18 第2日 无忆 似曾相识的音乐声悠然而起。 神游天外的韩方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在响。掏出来一看居然是林莎莎的来电。他有些纳罕地按下了接听。 “韩方,你知道吗,我……联系上我爸了!” “啊,你爸爸——” “刚打了电话,我爸说火车紧急停车了。他们都跑下了车,不过他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天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赶紧跟他说明了情况。他现在正往家里赶……”林莎莎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太好了!”韩方好不容易才插上嘴,“我在街头也发现,今天的情况要好得多了。很多人都和你爸一样……没事了。”他想说“复活”,但还是吐不出这么荒谬的词语来。 “嗯,那个……”林莎莎好像发现自己有点失态,“对不起,我是不是有点冒昧?因为昨天感到你有点关心我的事,所以不知怎么一下子想要告诉你。” “哪有,我很为你开心,真的!”韩方说,他想林莎莎带着泪欢笑的样子一定很美。 “谢谢。外面越来越吵了,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那回头再联络。” 韩方也听到电话那头隐隐有噪声传出,微觉蹊跷。挂了电话,又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七点多,校园里又是沸反盈天,但与昨天不同,却带上了更多狂欢的气息。既然事已至此,人们也就放下了心理负担。何况和沉重阴郁的社会大众不同,大学生们更容易抛开对未来的担忧,沉醉于眼下。校园里熙熙攘攘都是人,不少人和林莎莎一样激动喜悦,许多观望者也被狂欢的气氛所感染,不知谁起的头,一些男生女生开始对歌,歌声此起彼伏,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大合唱。不少人甚至在宿舍楼和教学楼上撕起了书本,纷纷扬扬的纸屑像雪片一样四处飘飞。 “虚空纪来了!虚空纪来了!”韩方隐隐听到有人在尖声叫着。 韩方向那个方向看去,那是一个瘦高的男人,穿着件花里胡哨的T恤,长发蓬乱,是燕园中常常能见到的那类边缘艺术家,好像正在发表什么演说。 “什么虚空纪?”有人问他。 “没有时间的时间,没有历史的历史,没有存在的存在,没有我们的我们!这就是虚——空——纪!”那人仿佛在宣示神谕一般说。 他的声音中似乎带有特殊的感染力,许多人开始跟着他一起喊起来,“虚空纪,哦,虚空纪——” 很久以后,韩方回忆起来,这似乎就是“虚空纪”一词的最初起源。这个说法很快传播开来,成为人们对这个神秘的全新时代的称呼,而过去的时代则按以往的纪年被称为公元纪。 “真热闹啊……”身边传来一声带着沧桑的感慨。 韩方扭头一看,大感惊喜,“田老师!你也来了?” “这么热闹怎么能不来?”田华杰苦笑道,“时间再次跳转了不是吗?而且是完美的循环,也许会一直持续下去……” “那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韩方问。 “我不知道。”田华杰长叹一声,“不过今天这种场景,我多少年前也见过。” “这怎么可能!” “那是1966年6月,全国闹停课的时候。”田华杰意味深长地拍拍韩方肩膀,“那时候比现在还热闹呢。” 韩方不由得怔住了。 “外头究竟吵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韩方刚回到宿舍,就听到刘烨在大声抱怨。 韩方望向谢东和马小军。谢东摊了摊手,“烨子不知怎么了,一直埋头大睡。刚才我们让他起来商量,他也不理我们。现在总算醒过来了,但好像……有点怪。” “烨子?你没事吧?”韩方问。刘烨正在懒洋洋地穿衣服。 “我昨天一点多才睡,今天一大早被吵醒,能没事么!我说你们几个今天都打了鸡血了?” “昨天的事你忘了?” “昨天什么事?啊,是莫言得诺贝尔文学奖,难道是燕大给他庆祝?不至于吧?” “刘烨!”韩方忍无可忍,抓住他肩膀,“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又跳转了,天下大乱,大家得商量下下一步怎么办!” 刘烨不解地看着他,眼神中写满了“莫名其妙”四个字,“跳转?你是说跳闸了?停电了?” “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谢东问。 “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麻烦大了,韩方想,脑子里一团乱。 他们七嘴八舌,把昨天发生的一切仔细说给刘烨听,但是无论怎么说,刘烨都没有任何记忆,认定是他们搞的拙劣恶作剧。最后,韩方无奈地指着外面,“你不信的话,就自己出门去看,随便找一个人问问。看看我们几个有没有能耐搞出那么大的动静!” 刘烨嗤之以鼻,“好,回头看我怎么戳穿你们!”依言出去了。 马小军问:“这究竟怎么回事啊,我完全搞糊涂了。” “意识跳转。”谢东说,脸色难看起来。 韩方也醒悟。如果时间流能够倒退回去,那么人的意识也应该随着一起倒退才对。而如果意识也回到二十个小时之前,也就意味着昨天的一切记忆都会荡然无存。 “那……我们怎么没事?”他涩涩地问,心下悚然,好像自己的记忆随时也会消失。 “鬼才知道。”谢东摇头,“照理说,我们的记忆也应该一起跳转才对。但是却没有,偏偏刘烨又……” 韩方想到一点,坐到电脑前打开了浏览器,“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那么未必只有刘烨一个个例!上网看看有没有其他人这么说吧。” 跳转后一个多小时,网上已经很热闹了。在国内,大部分人是第一次体验到实时性的跳转,都有不可思议的晕眩感,许多网虫都第一时间发帖子或微博描述自己的境遇。各种匪夷所思。 韩方也找到了少量谈到一些人失去记忆的报告,不太多,但林林总总也有十来条。有人询问为什么自己的配偶或父母什么都不记得了,有的是自己不记得昨天的事,又不信旁人的说法,上网问别人。韩方正待细看,忽然间,网页全都打不开了。 “怎么断网了?”韩方问对面的谢东。 “我这边也是。”谢东说,“说该页无法显示。” “技术故障?” 谢东无奈地一笑,“多半是学校里的网络封锁。第二次跳转之后,估计又会大乱一番,上头又要头疼了。” 果然,没多久校园广播又开始了。说的还是那些没有信息量的套话,说时空畸变“有可能”还要持续一段时间,现在“国家正在设法解决(韩方很好奇怎么个设法)”,非常时期,让大家不要随便外出,保持秩序云云。不过王祖康老先生的理论是再也不提了。 “我靠。”马小军忽然叫起来,“我的钱!钱都……都回来了!” 他从兜里掏出几张一二十块的钞票,那是昨天用来采购食品的,现在居然又安然躺在他的兜里。 “废话,时间跳转了钱当然会回来。”谢东没好气地说。 “这么说的话,只要不断跳转,我们的钱不是永远花不完了么?”马小军又惊又喜。 “你猪脑啊!”谢东对这种蠢话忍无可忍,“你的钱既然回来了,那么意味着商店赚的钱也就消失了。谁还会卖东西?啊,不过——” “不过商品也不会再被消耗了!”韩方接口,“你们想,昨天我们吃的那些食物,现在又回到了超市!每天被消耗的汽油和航空燃油,也回到了油库里。各种在混乱中被毁坏的东西也破镜重圆,如果每天都不停跳转,消费这个概念就不存在了。” “那意味着什么?”马小军还不明白。 “意味着商品经济的终结……”韩方若有所思地说,“不,是意味着我们所知道的任何经济形态的终结。世界恐怕会变得完全不一样。” “那不是共产主义了吗?”马小军问。 “这个嘛……” “砰”的一声,刘烨推门进来,脸色惨白,一言不发,一头倒在自己床上,然后喃喃道:“疯了,都疯了。” “烨子,你想起来了?”韩方忙问。 “没有。”刘烨苦笑,“你们说的是对的,每个人都说,真有跳转这回事,可是我他妈的一点记忆也没有。”他伸出满是红印的手臂给他们看,“我把自己的胳膊都快掐肿了,希望这是做梦,可是……”他说着说着哽咽起来,“这他妈的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没事,烨子,可能你明天就好了。”韩方安慰他说。 “明天还有跳转吗?”刘烨颤声问,“还会和今天一样……” “恐怕不得不作好这个准备。”谢东接口说,“大概还不只是明天,不知道会有多久。日子一长,整个世界会变得大不一样,可能会有大的动乱,我们得设法自保。” “自保?”韩方还没想得那么远,自保什么? “嗯,未来如果发生什么事情,大家一定要相互扶持。咱们516宿舍都是自己兄弟,大家知根知底,应该没问题。不过我们宿舍的力量还是太小,也得争取团结附近其他寝室的同学,最好整个燕大都能联合起来,这样才有足够的力量抵御未来的大混乱……” “等等。”韩方不得不打断他,“在时间跳转的世界,我们应该不会死了,对吧?我是说,万一我们那个……死了,第二天也会在原来的地方重新活过来?”词汇不够用了,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去描绘这种状态。 “目前来看是这样。” “应该也不会受重伤?就像郑志那样,即使腿断了,跳转了之后也会恢复原状?” “没错。” “那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反正我们既不会死,也不会受重伤。” “正因为如此。”谢东神色凝重地吐出几个字,“才尤其可怕。” 韩方不禁凛然,但许多天后,他才不得不佩服谢东今天的预言。 “这么说的话……”刘烨问,“如果下次跳转,我又什么都忘了,那怎么办呢?” 房间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谢东勉强一笑,说:“放心,无论怎么样,大家都会帮你的。” 【说到这里,韩方迟疑了一下。刘烨明白了,颤声问:“你是不是要告诉我,第三天,我没有恢复记忆?” “你从来没有恢复过记忆。”韩方长叹,“你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公元纪的最后一天,无论我们怎么告诉你一切,无论你怎么接受它们,但每次跳转之后,你的记忆就会被还原到default的状态,每天醒来都会完全不知所措。自从第一次大跳转之后,时间——如果还能叫时间的话——已经过去了238天,大半年了,但对你来说还只是昨天的事。” “可为什么我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我?” “没人知道。不过像你这样的情况并非罕见,全世界有差不多千分之一的人都有类似的问题,燕大也有几十个。后来发明了一个词,叫作‘无忆者’,就是形容这种情况。我想,可能是你们的大脑结构和常人略有不同,所以每次意识都无法保留,只能和时间一起倒退吧。有点类似《初恋五十次》里的那种短期记忆丧失症。” 刘烨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韩方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有,你大概不会信,但这已经是二百多天来我们第四次坐在这里,我跟你讲这些话了。而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跟你解释的次数,差不多有上百次了,直到大家都不耐烦了……”他没有说下去。 “我一点也不记得。”刘烨喃喃说,忽然身子剧烈颤抖起来,瞪大眼睛问,“这么说,早上你们说的那些奇怪的话,难道是要……是要……” 韩方心虚地扭过头,避开他询问的目光,盯着湖心的云影,“别说这些了,还是说下面的事吧。后来的几天里,人心骚动,到处开始乱起来。所有的工厂已经停工,公司也没人上班,交通处处堵塞,但警察和军队还维持着基本的秩序。学校里居然还恢复了一部分课程。大概是认为这能让学生保持秩序吧,可是谁也没想到,到了第九天的时候……”】 第9日 死亡 罗菲走进女洗手间的一个隔间,锁上门,撩起上衣,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皮,感觉到冰冷的手指划过温暖肚腹的凉意。 平坦的小腹看上去和平常并没有区别,仍是姣好的少女之身,但罗菲知道,那里面有某些东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一个至少两个多月大的胎儿,正在她的子宫里生长着。罗菲不知道,这个胎儿是否已经有了自己的生命,或者仍然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但无论如何,那绝不是正常的一部分。它本不该出现在她身体里,至少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罗菲每次想到这点,就有把它挖出来的冲动。 这都怪邹文信那个畜生。 罗菲从挎包里摸出小瓶的红星二锅头,仰头喝了几口,感到一道灼热的火线从嘴里淌入腹部,要是能把那小家伙烧死就好了。最近,她已经习惯于用这种高纯的烈酒来麻醉自己。反正时间已经停止了,怎么喝都无所谓。 何况,她还需要酒精给她力量,才能有勇气去找邹文信。 邹文信,不久前她还在叫他Vincent。海归,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博士毕业,三十七岁就成了燕大教授和博导,风华正茂,前途无量。他个头不高,微微发胖,算不上很帅,但是讲话富有磁性,授课知识渊博,最难得的是生动有趣。他的课是系里选修最多的,每次旁听的学生可以一直排到走廊上。 罗菲从大一起就选了Vincent的课,并深深迷上了他。以后每个学期他的课一堂也不会落下。她一丝不苟地记下Vincent所有的话,哪怕是上课穿插的玩笑。很自然,Vincent开始注意到她,提问时叫出她的名字;很自然,偶尔在路上碰到,Vincent会和她打声招呼;很自然,Vincent会委托她办一些和本级学生有关的事务,收一下作业,传达一下信息;很自然,她开始出入Vincent的办公室,有时候会逗留得比较晚,而且越来越晚;很自然,在大半年前,罗菲成了他的情人。 那个春夜,当Vincent别扭地把她按倒,喘息着进入她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一张狰狞的男人的脸和隆起的啤酒肚,闻到的是他身上的酒气,感到的是他粗鲁的须楂,和猪一样的吭哧声。那时候,罗菲忽然感到迷惘,这真是她想要的吗? 罗菲并非全然自愿,却也谈不上被迫。整个过程并不快乐,甚至充满别扭。罗菲并非没有准备。但事后,Vincent揽住她,许诺她帮她出国和保研,罗菲才感到了愤怒。我不是为了这些!她对Vincent说。Vincent微笑着,对她说些甜言蜜语,但显然不怎么相信。罗菲渐渐明白,对他来说,他们的关系放在利益交换的范畴里,是最安全不过的。他害怕的反倒是付出情感。 罗菲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她自己也逐渐接受了这种安排,从去年开始,她频繁地和Vincent幽会,往往是在学校附近的某个酒店,有时候他也带她去外省的风景区玩两天。但Vincent非常谨慎,为了避嫌,从不和她一起在公共场合出现,后来甚至让她少来自己的办公室。表面上,自从大三以后,她和Vincent已经没有联系,虽然每周的某个夜晚他们都会偷偷见面。 罗菲的爱情不是像鲜花那样枯萎,而是像鲜肉般逐渐腐烂变质。不是渐渐消亡,而是令人恶心。她怀念以前和Vincent还在暧昧的阶段,单独在一起的时候,Vincent会耐心地给她讲解习题,回答她各种白痴问题,也很温柔地给她讲故事,喁语醉人的情话。但现在,Vincent的要求是赤裸裸的——字面上的含义。 Vincent认为自己是个中老手,但罗菲发现自己从中得不到多少乐趣。她逐渐想摆脱这段越来越令人烦恼的关系,但无法抵抗Vincent的要求,只要Vincent喜欢,她就得推掉其他的事情,不管多晚都跑到某个酒店房间里。有时候甚至一夜都回不了寝室。室友们开始旁敲侧击她是否有了男朋友,那还是好听的。她有一次甚至听到顾夕夕说她被某个大款包养了,她听到后,甚至否认都没有底气。 这些她都忍受了,但是9月的那个发现令她完全崩溃。故事还是那么老套,同一个房间,另一个女生,男人煞费苦心的防范措施终于还是露出了马脚。让她目睹了两具白花花的躯体交缠在一起的肉戏。 后来Vincent打了她好多通电话,她都没接。她再也不想见到这个男人。最后Vincent还是找到了她,坦白了很多事。他和那个女生甚至在她之前就有关系。而他的女人也不止她们两个。当然,他对她们都是真心的,也会尽力帮她出国留学,如果她不做傻事的话。 罗菲无法再忍受这些,她和Vincent大闹了一场,决心斩断自己和他之间的一切联系。但她不可能去揭发Vincent和自己或那女生之间的事,在今天这个社会,Vincent最多只是丢丢面子,但首先毁掉的是她自己的前程。 一个多月过去,一切风平浪静。她以为事情渐渐平复,想要开始新的生活。但某个老朋友迟迟未至,经常恶心欲呕,她不可能不往某个方向去想。最后,在国庆假期,一根白色的小棒证实了她最害怕的可能。她完全不知如何是好,难道让她自己跑到医院去做掉那个……东西吗? “我……有了。”几天后,她无计可施地给Vincent打了电话。对方沉默着,大概在掂量着孩子是自己的可能性。但最后说:“好,我会解决的。” 结果,这个男人“解决”的方式,就是她账户里多了三千块钱。三千块钱!他打发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这么吝啬。不是钱的问题,她需要一个负责的男人,陪伴她面对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可是Vincent显然不愿再和她这个麻烦扯上任何关系。 她还是不得不自己预定了手术的日期,就在10月12日,那大概永远也不会到来的一天。在等待的日子里,她还不得不强颜欢笑,和室友们讨论最近哪个牌子的衣服打折或者哪个男生长得帅之类的无聊问题,还不得不忍受邢娜和林莎莎常常用崇拜的口吻提到Vincent那个渣男,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白痴啊。 虚空纪的突然降临,令罗菲大大松了一口气,她热切地希望时间就这样循环下去。不仅仅因为父亲的缘故,也因为她不用再面对那难堪而痛苦的时刻。毕竟,那个孩子永远不会再长大,也不必再以任何方式暴露在世界面前。但几天过去,罗菲开始越来越不安,一个刚刚成形的胎儿在她身体里,却无法出生,也无法拿掉,这算什么?她不知道这种反常会维持多久,三个月?一年?十年?难道那个孽种就这样永远停留在自己身体里,每天都带给她强烈的妊娠反应,令她无时无刻不能不回忆起那些令人恶心的往昔?这又如何能忍受!这些想法快要令她发疯了。 但时间的跳转也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她这两天忽然想到的可能性。是啊,为什么不去做呢?世界上最荒谬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已经变成了现实,她还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 去干吧,来一次彻底的坦诚相见!Moment of Truth! 罗菲感到自己熊熊燃烧起来。 回到教学楼的走廊上,她看到韩方从楼梯口过来,对她打招呼,“真巧,你也来听邹老师的课?” 罗菲勉强点点头,没有说话。她此时不想被任何人分散了心思。韩方好像也感到了她的冷淡,没有再说话,有些不自然地走在了前面。 一先一后,走进了阶梯教室。谢东、彭芸和蒋雪婷他们坐在第一排,他们招呼韩方和她,韩方向他们走去,罗菲却坐在稍微远一点的座位上。举目看去,还有不少认识的同学和熟人,有些人在和她打招呼,罗菲懒得搭理。你们这些傻瓜,等着看好戏吧! 教室里稀稀拉拉坐了一半的人。非常时期,虽然学校还要求开课,但许多老师和学生早就不上课了,课上的人也寥寥无几。不过邹文信的课是一个例外,他开的“美国经济史”深入浅出,富有洞见,而且穿插了很多有趣的历史掌故,相当引人入胜。即使在现在的情况下,也有不少人来听。当然,除了彭芸那学霸,没人会再做笔记…… 10点05分。那个她熟悉的男人走上讲台,像往常一样平静地说:“同学们,我们上课。” 教室里的喧闹一时没有完全静下来,邹文信皱了皱眉头,“我知道最近大家没有心思听课。但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在大学里,在我的课堂上,大家必须遵守秩序,明白吗?” 教室安静了下来。许多人对有性格的教授投来钦佩的目光。罗菲暗自冷笑。 “上次我们说到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和罗斯福的新政……”上课后,邹文信面对着满教室的学生说,“当时的历史还有一些侧面,迄今没有被主流经济学界认真研究过,有个有趣的例子倒是广为人知的,和最近的事态也有些类似,它反映出当时人们心理上的普遍恐惧。大家知道是什么吗?就是1938年的——” 他并不打算真的问一个问题,只是想引出下面的话,但是却被一个女生的声音打断了。 “火星人入侵事件。”罗菲大声说,在场的学生们都向她看来。 邹文信稍微怔了一下,目光在罗菲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奇怪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很快反应了过来,“这位同学说得没错,就是广播剧《火星人入侵地球》,这是根据一部英国科幻小说改编的广播剧,原作者是大名鼎鼎的——” “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罗菲再一次打断了他。这回更加突兀了,周围几个人好像已经闻到了她身上的酒气,指着她窃窃私语着。 “是的……”邹文信开始有些紧张,隐隐感到罗菲来者不善,“威尔斯……那么,这出广播剧,播出以后,不,正在播出的时候——”他越来越无语伦次。 “由于广播电台别出心裁,以新闻形式播放,被许多听众信以为真,上百万人以为火星人来了,一时四处躲藏逃散,这是因为经济危机时期和世界大战之前的紧张局势造成的社会心理预期。”罗菲接口说,而且越说越顺畅,酒精仿佛在她脑海里燃烧,令她血液沸腾,“邹老师,你还记不记得?这是我帮你整理的讲稿,那天也是我们第一次……你不会忘了吧?”说着,她站起来,在上百人的注视下向讲台走去。 “菲菲,你干什么?”邹文信惊慌地问,慌乱中没注意自己用了亲昵的称呼。 “Vincent!”罗菲大声说,带着完全清醒的醉意,“你这浑蛋搞了我这么多次,也该让我搞你一次了!” 她大步向男人冲去,很快到了他面前,看着他惊惶下扭曲的嘴脸,感到了一丝复仇的快意,随后抽出包里藏的一把8寸长的精钢牛肉刀,戳向他微胖的身躯。 教室里,一连串的惊呼声响起。多么美妙的配乐。 邹文信急忙向后退去,躲过了第一下刺戳,但慌不择路,在讲台的台阶处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他趔趄着爬起来,扭头跑去,但腰间随即一凉。迷惘地回过头,看到罗菲满脸兴奋的红晕,手上握着那把尖刀,刀身的主体部分已经没入了自己的后腰,撕心裂肺的剧痛随即传来。 “三千块!你他妈给了我三千块!”罗菲尖叫着,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拔出了刀,又对着邹文信的背上捅了下去,求生的本能让他又往前迈了几步,但背心已经被划出一道血口。他还想跑,但腰上的伤口鲜血泉涌,令他没有了力气。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邹文信惨呼着,滚倒在血泊里。他想抓住罗菲挥刀的手,但手臂上的力气在迅速流失。 罗菲疯狂地戳着,下一刀就捅进了他的肚皮,然后又是一刀……她捅了不知多少刀后才住手。然后喘着大气,看着眼前的情景。 邹文信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鲜血从几处伤口喷涌而出,但一时还不至死。他在地上抽搐,喉头发出含糊的呻吟。血四处流溢着,几乎染红了整个教室的地面。如果没有亲眼见到,很难相信人身上竟然有这么多的血可以流出来,血腥气在整个房间弥漫。其他人都震惊地目睹着这一幕,没有人阻止,也没有人逃走,仿佛在看凯撒在元老院被刺的古典悲剧。 在无数双眼睛或恐惧或好奇的注视下,邹文信的眼神暗淡了下去。瞳孔放大,慢慢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在逐渐冷下去的血水中,停止了身子的抽动。 “咣当”一声,牛肉刀落地。罗菲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清醒过来,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仿佛是一个无辜的目击者。 “不,不是我……”她嗫嚅着,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无数昔日画面在她脑海中浮现:第一次在课上见到Vincent,他们的情话,第一次在一起,Vincent和那个女研究生,当告诉他她怀孕的时候他那张怯懦的脸。 眼前倒在血泊中的一摊烂肉。 在意识之流的下面,某种脆弱的东西忽然断裂了。时间和因果联系不复存在,所有的画面旋转飞舞起来,又如流星雨一般坠入黑暗—— 罗菲翻了翻白眼,斜斜地倒了下去,身子滚倒在邹文信的血泊中,昔日情人的鲜血环绕着她,染红了她的脸颊、手臂和衣裙,她仿佛是睡在一堆零落的花瓣中。 后来,当韩方回想起这个时期,总会想起这一天的情景。一个文弱的姑娘,在众目睽睽下杀死了广受欢迎的教授。而邹文信的死似乎也成为日后一系列大崩溃的开始。 【“这么说……邹老师被杀了?”刘烨问。 “你又忘了。”韩方说,“邹文信不会真的死去,第二天又恢复了原状。至于他的那些事情,相比起后来的种种……也不算什么事了。” “这么说后来大家都没事吗?” “不。”韩方说,脸色忽然变得很奇怪,“死的那个人,是罗菲。”】 第17日 物欲 清晨七点半,晨光如旧,照亮了这座和全世界一起被卷入神秘新时代的都市。燕大的“公主楼”内,林莎莎还在梦中和周公约会,蒋雪婷坐在床上捧着iPad,塞着耳机,看着一部跳转前就在看的《破产姐妹》,彭芸和往日一样,一早就起来去自习室读书,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这个学霸无视整个宇宙的时空逆转,顽固地按照自己的生活节律走下去。 邢娜正在梳妆镜前整理衣装,打算出门。她穿的是一件普通的绿色碎花连衣裙,动物园市场淘来的便宜货,款式还过得去,但质料不行,更致命的是将她略有些发福的身材勾勒得分外臃肿。邢娜对着镜子叹了口气,她想,女人真正的soulmate不是男人,而是一套能够体现自己内在本质的衣服,这是柏拉图那个老男人不懂的哲学。 蒋雪婷放下手中的iPad,“邢娜,这么早上哪儿去?” “随便出去逛逛。”邢娜含糊地说,她绝对不想和漂亮的班花一起出门,她会沦为完全的陪衬,不,反衬。 “天,你不会是要出学校吧?我听说现在外面可越来越乱了。”蒋雪婷警告她,“而且,你别忘了罗菲的事……” 想到罗菲,邢娜的心一沉。罗菲自从那一天捅死了邹文信之后,当场晕厥,怎么叫也叫不醒,而且此后就再也没有醒来。每次跳转后,她都回到自己的床上,但却是永远沉睡下去,不会再睁开眼睛了,没人知道为什么。 “我又不会像罗菲那样去干傻事,”邢娜说,“就是去附近买点东西。” “‘买’东西?现在哪儿还用买啊。”蒋雪婷笑着说,眼珠狡黠地一转,“明白了,是去和男朋友约会吧?我说,现在开房也不要钱了,到处都可以随便住,不如找家五星级酒店享受一下!” “瞎说啥呢,当心撕你的嘴!”邢娜笑骂。 好不容易敷衍了蒋雪婷,邢娜出门下楼,刚要跨出门口,某个重物就从天而降,砰然砸在楼门口,殷红的浆液飞溅出来,有几滴沾上了她的衣服。邢娜吃了一惊,趔趄着后退了几步,捂住了眼睛。从指缝间,她看到一个半裸的女孩仰面朝天,在血泊中痉挛了几下,慢慢不动了。她身上穿着一套粉色的仙黛尔内衣,半截白皙的手臂指向她的方向,手指上戴的一枚一克拉白金蓝钻戒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还能有谁呢?那是顾夕夕,班上家境最好的女生,也是全班女生讨厌的对象。一身难伺候的大小姐脾气,好吃懒做,又尖酸刻薄。邢娜没少受过她的气。记得开学时,她穿着高中时学校发的旧运动服,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吃力地走进来,在走廊里碰到顾夕夕和她家人,顾夕夕穿着一身耀眼的名牌,好奇地盯着她看了半天,回头用略微压低但并不打算过多掩饰的语调对身边的母亲说:“妈,那女的怎么能穿那种衣服来上学?她不会是变性的吧?” 当时邢娜很有冲她大吼一声“老娘抽死你”的冲动,但是毕竟初来乍到,不愿多生枝节,忍了下来。后来顾夕夕又对她冷嘲热讽的时候,就被她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顾夕夕倒也不敢过分招惹她,但见到她寒酸的打扮时,仍然给她一个鄙夷的眼神。顾夕夕和同寝之间,自然也相处不好,甚至曾大打出手。顾夕夕很快搬出寝室,自己在校外租了房,基本不回宿舍住了。只可惜11号早晨,她偏偏在宿舍里,因为早上有考试才住在寝室里的。 所以对顾夕夕的坠楼,邢娜并不感到意外,这是积蓄已久的矛盾爆发。邹文信事件后,这种暴力杀戮事件已经越来越多。在燕大,有学生杀导师的,有教工杀领导的,有室友相互杀戮的……每天都有好几起,而且还在不断激增。听说有的博士生宿舍,两人合住,一向势同水火,进入时间循环后,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几乎没一天安生日子过。潘多拉之匣已经打开,没有人能把日益弥散的暴力倾向再收回去。 这些事情,警察一开始还来过一两次,后来基本放手不管。有一次在一场致死的斗殴后,有同学打电话报警,警察不客气地申斥道:“我们现在抽不出人手,明天早上,你让死者亲自来报案吧!” 即使死者亲自去报案,警察也无计可施。一来所有证据都不复存在,甚至事情有没有发生过都说不清楚,二来就算把人抓住,跳转之后他会立刻恢复自由之身,一切还是徒劳。所以,警方的作用几乎是零。只有街头巡逻和维持治安的武警,还有些当下的威慑可言。 但对于邢娜来说,这些暂时还不是问题。毕竟她和谁都无仇无怨。如今,在最初的恐慌稍微安定下来之后,她的日子过得挺舒服。每天她都可以去小店里抱回一大捧巧克力、话梅和泡椒凤爪,一边看日韩偶像剧,对着帅哥流口水,一边胡吃海塞,也不用怕发胖,比每天操心学习考试工作的过去强多了。至于未来世界是毁灭还是重生,反正也不是她一个普通女生能操心的,何必多想? 但今天,邢娜想要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满足她内心一个长久的夙愿。 她出了学校东门,进了门口的地铁站。自时间跳转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乘地铁。她习惯性地先到售票口去看看,可是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别看了!这里怎么可能还有人!” 后面一个短发女生对她说,她身材略矮,脸上有点雀斑,但看上去很是可爱。 “没人卖票了?” “当然,每天都会跳转回去,卖票还有什么意义?直接进去吧。” 邢娜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跟在她后面,女生走到入口的闸机前,钢栏当然推不开,但她毫不犹疑地撑在机器上跳了过去。邢娜也依样跳过去,二人相视一笑。 邢娜跟在女生后面走下长长的楼梯,一边问她,“对了,既然不卖票了,那地铁还运行吗?” “运行,地铁现在是城里唯一还能动的交通工具,除了飞机之外。”女生说,“要不然整个城市真得彻底瘫痪掉了。” “那他们怎么保证地铁还通车呢?” “这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有什么军事手段,对司机严加管束,保证了地铁还能用。司机也怕假如时间循环哪天结束了,上头会秋后算账吧。不过也未必能再维持多久了,如果地铁也崩溃掉,嘿嘿,你光从燕大走到王府井就得花大半天时间。” 邢娜有些担忧地看着隧道尽头,不过列车呼啸着按时而至。她和那女生上了同一趟列车。本来这时候正是上班的高峰时间,不过车上人不多,因为差不多没人上班了。 “对了,你是经院的学生吧?”女生问她。 “嗯,你是?” “我叫王玥,化学院的,就住你们楼后面,经常能看到你。” “哎,难怪我觉得你有点面熟呢!”两个女孩凝视彼此,相视一笑。 “你呢?是去哪里?” 邢娜有点忸怩,“我想去逛逛街……” 王玥眼睛一亮,“啊,你是去看衣服对不对?哪里哪里?” 邢娜点点头,“我是想去国贸商城……” 王玥一声欢呼,“太好了,我也想去呢,那咱们一起去吧!” 她们转了趟车,坐过了大半个城市,到了平时让她们羡慕嫉妒恨的那所著名的高档商场。邢娜觉得自己来得算比较早的了,但是惊讶地发现,很多人比她来得还要早。这里往常是以高端品牌为主,顾客不算很多,但是今天却早已门庭若市。 早上九点多,灯亮着,但没有任何一家店有人上班,只有不计其数的顾客涌进来。许多专卖店的玻璃橱窗都被人砸碎了,本来光洁华丽的大理石走廊上都是亮晶晶的玻璃碴,店内的人体模特和衣服架倒了一地。人们欢天喜地挑选各种衣服、皮具和首饰,穿在身上,不过倒是没人抢夺打斗,不是商品本身不够价值,而是反正只能供人一天的使用,又何必为此大打出手,弄得头破血流呢? 邢娜没有在其他店面多逗留,一路直奔Dior专卖店。她几个月前就看中了一款Dior的深红色风衣,配上真皮皮带,高贵而典雅,如果披在她本来高挑的身上,再配上白色的绒线帽和皮靴,配一个包包,一定美极了。邢娜不知多少次幻想过自己穿上这些名贵的衣装,脱胎换骨后走在校园里,引得人人侧目,让顾夕夕之流的贱人嫉妒至死。但是光风衣的价位就要四五万元,根本不是她的家境能够负担的,就算打一折她也买不起。 但如今不一样了。她可以得到自己期盼的一切,什么都不用付出。这种生活,哪怕只有一天,也是天堂哪。邢娜喜滋滋地想。 邢娜没有找到那件衣服,怕是已经被人捷足先登,心情一下子低落下去,无精打采地乱转着。但很快,她又看到一个菜市场气质的大妈从试衣间走出来,把那件她梦寐以求的风衣扔在地上,口里嘟囔着:“穿着一点也不合适……” 邢娜顿感欢喜,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拾起来,将衣服上沾染的大妈气息拍个干净,进了试衣间穿上,揽镜自照,果然靓丽非凡。出来一看,王玥也换了件米色的双排扣风衣,有种潇洒不羁的中性美。 “还是你这件好看。”邢娜抚摸着王玥的衣料,赞叹说,又有些心动。王玥咯咯笑着,说:“你真是的,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那边还有好多好看的呢,慢慢挑,我帮你打扮打扮。” 整个上午,邢娜和王玥在各个店之间转来转去,尽情享受“购物”的快乐。她挑了好几个小时,几乎挑花了眼,最后还是选了那件深红色风衣,不过另有比较心水的几样,她决定下次再来穿。她也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适合的帽子、皮靴和LV的包,还有一款爱马仕全钻表和蒂芙尼玫瑰金耳坠,又喷了CHANEL的香水,看到镜子里亭亭玉立、艳光四射的自己,邢娜几乎不敢相信那是她。 邢娜心潮澎湃,当然她以前也梦想过这样的时刻,那总也得是在自己在条件不错的公司上班好几年后,或者碰到一个英俊多金的白马王子才有可能发生。但眼下,这些衣服和首饰都在她身上,是她的,仿佛并非外来的一部分,而是自己通过某种魔法变身,发现自己的真正的形象。 “女孩子必须得和适合自己的衣服首饰在一起,这才叫天赋人权哪。”邢娜得意地想。 王玥最后穿上一件驼色大衣,手里还提着几袋衣服,说是下午可以换着穿。邢娜今天找到了心爱的衣服,已经心满意足,不想再换了。但也拿了几盒漂亮首饰,戴上了一串明丽的珠链,心想回去可以分给寝室的姐妹们穿戴。 她们出门后,并没有马上上地铁,而是向王府井的方向走去,打算再逛一段。将近中午,长安街上随处可见被撞毁的车辆,依旧一副末日景象。这些不一定是跳转之后的车祸造成的,也是因为管制瘫痪,交通紊乱的结果。不过因为马路宽广,还是有足够令车辆通行的空间。 另一边,不少人像邢娜和王玥那样出来逛街,穿着全新的漂亮衣服,戴着各种首饰名表,脸上带着异样的兴奋,一眼可知是洗劫后的成果。混乱凄凉的街景和喜笑颜开的路人构成了莫名怪异的对比。不少人向两个漂亮姑娘行注目礼,还有人上来搭讪,想约她们吃饭,弄得邢娜有点不知所措。 “别理他们。”王玥说,“现在人心浮躁,这些家伙色迷迷的,一看就不是好鸟。” “可是我觉得刚才那小伙挺帅啊。”邢娜凑到王玥耳边,哧哧笑着说。 “你对他有意思?那我把他找回来,他肯定还没走远呢。”王玥笑着回头,但笑容在她脸上僵住了。 一辆高大的路虎SUV风驰电掣,向她们开过来,几乎要冲到她们面前,倏然停下。车门打开,四五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跳下车,二话不说就拉扯她们上车,王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被两个男人架上了车,她大声尖叫起来。 邢娜也被一个男人抓住了手臂,但奋力一甩,将对方挣脱了。她叫:“王玥!”上前要把王玥救回来,却再次被人抓住。邢娜大叫着,极力挣扎,在对方脸上抓了好几道。另一个男人围上来,给了邢娜几个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拖上了车,她看到在车厢深处,已经有人趴在王玥身上,扒拉着她刚穿上的衣服,王玥凄厉的叫声在她耳边回响着。邢娜看到一张男人的丑陋的脸在自己面前,她不顾一切地厮打着,混乱中抓住了他的耳朵。男人痛叫一声,向后一缩,一脚踢在她腰上,把她从还没关牢的车门处踢了下去。 邢娜滚倒在地,用眼角的余光看到街角几个巡警正向他们的方向赶来。车上的人们也看到了巡警,邢娜听到有人骂了一句:“臭婊子!”车开动了,从她身边驶过,刺鼻的尾气夹杂着灰尘冲进她的鼻孔,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路虎在废弃的车群中绕了几个弯,很快远去了。 警察终于赶到了。邢娜顾不上腰间的剧痛,爬起来对他们说:“你们快追那辆车!我朋友,我朋友被抓走了……” 一个年轻警察耸肩,“他们跑远了,追不上了。” “肯定追得上的!你们有对讲机,可以叫人在前面拦截啊!” “那太麻烦了,而且会消耗过多的警力。”一个年纪较大的警官说。 “说什么呢!你们是警察,怎么这都不管?留着警力干什么?”邢娜大声质问。 警察们苦笑,年轻警察说:“留着警力?自从出了那事之后,半个月里犯罪率至少上升了一百倍,还能执勤的警察却减少了将近三分之二,你让我们怎么管?如果我们全力去拦截那些家伙,搁下巡逻工作,就有更多匪徒在街上横行无忌,现在能维持最基本的秩序就不错了。” “可现在根本就是毫无秩序!” “相信我,小姐。”老警察的表情阴森森地,“如果时间跳转再不终结的话,再过几天,你就知道什么叫毫无秩序了。到时候,这座城市将变成黑暗的丛林。” 邢娜不禁打了个寒战。 “赶紧回家去吧。”警察规劝她,“以后尽量少出来,情况会越来越糟的。还有记住,”他皱眉打量着她,“以后别穿得太漂亮了。” 他们离去了,邢娜呆呆站在原地,周围的人们偶尔好奇或怜悯地看她几眼,但也没人太在意。跳转之后各种各样不正常的事多如牛毛,这次的冲突对旁人来说,算不了什么大事。 邢娜发现自己项链掉了,耳环也掉了一只,华美的衣服被撕了一道大裂口,又被地上的血污和秽物弄得污秽不堪。她头发被人拽得像乱草,脸上也被打得青肿不堪,看上去一定又狼狈又可笑。 但是这些,比起即将在王玥身上发生的,根本算不了什么。那样活泼可爱的一个姑娘,落到那样一群匪徒手上…… 想到这里,邢娜丧失了一切力气,绝望地坐倒在路边,把头埋进膝盖,哀哭了起来。 第20日 恶花 顾夕夕弯下腰,脸几乎要贴到泥地上,咬牙钻进燕南园角落的灌木丛里,感到繁密的枝叶划过头脸的刺痛,但却顾不得那么多,只是一个劲往里爬,将自己的身子在扎人的树枝间缩到最小,乞求上苍让自己不被发现。 除了这里,她几乎无处藏身,她昔日太招摇,太引人注目,在校园里很容易被人认出来。而她也不敢离开校园,听说外面已经差不多成了炼狱,当街杀人强奸都没人会管。除了躲在这里,她没有别的法子可想。现在只是上午,还有漫长的一天,她可以躲到夜里再出来稍微活动一下。但几小时之后,她又会跳回原来寝室,到时候真是无路可逃了,徐若男她们不会放过她的,顾夕夕绝望地想。 顾夕夕摸着口袋里的手机,好想打电话给父亲,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来得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二来远在南方的父亲也救不了自己,并且,父亲似乎也遇到了麻烦。上次打电话的时候,就听到他一副哭腔,不顾她的询问,很快挂断了。身为公司老总的他,大概此刻也在被员工折磨呢。 顾夕夕想到这几天的遭遇,身子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一开始还只是口角,徐若男她们在头几天的恐慌中,竟然说她是灾星。然后,一切好像再也不会回到原状了,辱骂就上升为越来越变本加厉的殴打,那天早上,她反抗了几下,居然被徐若男她们从四楼的窗口推了下去,让她活生生地摔死在宿舍楼前,她在弥留之际,看到她们从窗口伸出头来,冷漠地看了一眼自己,然后关上了窗户;还有邢娜,在门口看到自己,害怕地捂住了眼睛……顾夕夕咽下最后一口气,再次跳转回来之后,同寝们倒是没有再推她下楼,却开始了对她更残忍,更无法忍受的折磨…… “姓顾的那贱货跑到哪里去了?”徐若男粗声大气的呼喝从远处传来,顾夕夕顿时大气也不敢喘。 “都是吴秀丽没用,让她仔细看着还让人跑了!”顾夕夕听到沈丹抱怨,“我说吴秀丽,你不是故意的吧?” “我哪有?可谁想得到她能从五楼爬窗逃走啊。”吴秀丽分辩。 “这回抓到,看我怎么收拾她!”徐若男冷哼着说。 她们向顾夕夕躲藏的方向走来。“咦,那片树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沈丹狐疑地说。 “完了。”顾夕夕只有一个念头,想马上逃出去,但知道肯定来不及逃走,从树枝的缝隙间已经可以看到徐若男晃动的牛仔裤腿。 顾夕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这时从离她不远的万年青下钻出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咪,喵喵叫着,向女孩们走去,凭它的经验,女生们的到来往往意味着美味的妙鲜包和罐头。 “哦,原来是只小猫。”沈丹说。 “这只猫咪好可爱!”徐若男赞叹,顾夕夕想起来,徐若男还是小动物爱护协会的干事什么的,对猫猫狗狗很有爱心。 真讽刺啊。 猫咪讨好地在徐若男腿上蹭着转圈,徐若男弯下腰,抚摸着它光洁的毛皮。女孩们都蹲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猫咪的可爱,不时摸摸它的圆脑袋。在这一刻,似乎世界又倒转回了正常的秩序,是普通的大学女生在校园里充满爱心地喂猫。 可惜女孩们没带吃的,黄猫围着她们转了几圈,见没有食物,悻悻走开了。徐若男意犹未尽地站起来,“燕南的猫还是这么无忧无虑的,不知道它有没有意识,知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口吻中的戾气消减了许多。 “听说猫的记忆也就几分钟,可能每天对它来说都是一样的吧?”沈丹说。 “唉,还是当猫幸福啊。”吴秀丽感慨,“这段日子我都快疯了,还好有顾夕夕……”她尴尬地没有说下去,但同伴们明白她的意思,这几天,顾夕夕成了她们丧失安全感后的宣泄口。 “算了,别管她了,我记得那边还有一些小猫,超可爱的!咱们去看看吧。”沉默片刻后,徐若男说。 她们轻声议论着,似乎并肩走远了。顾夕夕等了很长时间,直到听不到任何动静,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慢慢从小树丛里跪爬出来,觉得自己腿都发麻了。 她刚把头伸出来,蓦地一只手横伸过来,抓住了她的头发,把她凶狠地往外拽,头皮剧痛,耳中传来徐若男得意的大笑声。 “尊贵的大小姐,你怎么躲在这里?可叫我们好找!” 顾夕夕挣扎着,尖叫着,被拽出了树丛。她抬起头,看到了徐若男在狞笑中扭曲的脸,对方随即给了她两记沉重的耳光,顾夕夕捂着脸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三个女孩的六只脚起起落落地,重重地落在她身上,与刚才判若两人。 “贱人,跑啊,看你还跑!” “你不是千金大小姐吗,不是很张狂吗?怎么现在这个狼狈模样?” “你说我买的香水连你的狗闻着都想吐是吧?怎么你自己身上一股狗屎味?” “你不是说过我讲的英语夹着山东大蒜的味道吗?不就是靠家里有钱,请洋人当家教,拽什么拽!” “让她用英语说:‘我是个婊子。’怎么说?说啊!” 一阵阵哄笑,顾夕夕已经分不清楚哪句话是谁说的了。只觉得周身火辣辣地疼,好像骨头都被踢断了,但她知道,这种拳打脚踢只不过是今天的开胃餐而已。前天她被迫舔了徐若男她们的脚板,昨天她在厕所里被按着吃下了一堆大便,今天又会有什么? “不说话是吧,把她扒光衣服游街去!”徐若男恶狠狠地说,“你上次说我穿得像个山鸡,今天就让你变成拔毛鸡!” “这个……”吴秀丽有些犹豫,“影响不太好吧?而且外面乱得很,我怕……” “那就扒光衣服,扔在图书馆门口好了,对,胸口再刺上‘我是烂婊子’几个字。” “不要!”顾夕夕惊恐地叫了出来,“不要脱我衣服!你们带我回去,我听你们的,求求你们……” “还由得你了?”徐若男反而来了兴头,“扒!”顾夕夕知道,她对女人似乎有一种特殊的癖好…… 徐若男向顾夕夕俯下身来,拉扯着她的衣服,顾夕夕惊恐到了极点,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居然把徐若男推开了,抓住一个间隙爬起来就跑。但跑不了两步,又被腿上的伤拖住了,一瘸一拐地蹦着,徐若男她们像猫捉老鼠一样,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口中讥笑不绝。 顾夕夕走路不稳,拐了一个弯,终于摔倒了,跌在地上,下巴剧痛,嘴里是血和掉了的牙齿。这时候一双男子的球鞋出现在面前,上面是草绿色的军裤,顾夕夕来不及多想,不顾一切地抱住对方的裤管,“救命!救我!” “顾……夕夕?”对方吃惊地问,声音似曾相识。顾夕夕抬头,才发现是自己的同班同学马小军。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孩,以往顾夕夕正眼也不会看他一眼,但此刻却如同见到了久违的亲人,哀哭了起来,“小军救我!救救我!呜呜呜……” “你们干什么?”马小军抬头问。 “马小军,这和你没关系,别管闲事啊。”徐若男警告说。 “你们把人打成这样我能不管?”马小军的声音愈发高了起来。 “怎么样啊?反正又死不了,她活该。” “你让我这么打一顿试试?”马小军愈发愤怒。 “你有病吧?我们教训这贱人,关你屁事?”徐若男失去耐心,大骂起来。 “放屁,老子他妈还教训你呢!”马小军牛脾气上来,向前走了两步。徐若男看着他凶狠的眼神,有些进退维谷,她忽然想起来,据说马小军喜欢顾夕夕这个讨厌鬼,以前还给她写过情书,恐怕这个粗鲁的男生什么都做得出来。 韩方和谢东也出现在马小军身后。“唉,都是同学,何必动手呢?”韩方劝道,徐若男和沈丹及吴秀丽对视几眼,都有些退意,徐若男硬着头皮说:“顾夕夕干了什么,你们自己问她,都是她自找的。” “去你妈——”马小军冲上来就要打,被韩方和谢东拉住了,“小军,冷静点!” 徐若男她们不敢再逗留,“姓顾的,今天算你走运,明天再找你算账!”扭头走了。 马小军指着她们的背影怒喝,“从今往后,你们谁再敢动顾夕夕一下,我扒了你们的皮!” 顾夕夕忘形地紧紧抱住马小军,放声大哭起来。 “真想不到,徐若男她们会变成这样。”听完了顾夕夕断断续续的讲述,马小军愤愤地说,“徐若男这男人婆也罢了,像吴秀丽,本来是多老实腼腆的一个小姑娘,怎么现在也跟着打人?” “因为秩序不存在了。”谢东说,“没有了制约,人性中的恶可以尽情膨胀。何止是顾夕夕一个?现在光在燕大,已经有很多人缘不好的人有类似遭遇了,只要一定范围内多数人合伙对付个别人,其他人因为怕麻烦也不敢干预。” “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韩方回忆说,“美国曾经有人做过实验,将普通学生随机分为两组,一组扮演犯人,一组扮演看守,给后者以和真实狱警类似的权力,结果实验进行了几天就全面失控,所有人都进入所扮演的角色,各种羞辱虐待层出不穷,社会关系完全破坏了。” “嗯,那个实验我也知道。”谢东说,“那还是在双方很快会回到正常生活的前提下的,但是一点点心理暗示和情绪感染,就足以使普通人忘乎所以了。何况是今天的局面。” “当初只是实验。”韩方叹道,“想不到因为时间跳转,竟然在几周之内变成了席卷全世界的现实,真是史无前例。” “不,并非史无前例,在几十年前就有现成的例子。”谢东出神地盯着远处的图书馆屋顶,“那几年里,人们的暴力倾向被释放出来,学生不上学,工人不上班,上街狂欢,社会秩序在几周之内土崩瓦解,学生打死老师,同事相互批斗……不胜枚举。” 马小军不禁一震,“东子,你是说将来社会会变得像几十年前一样?” 谢东反而笑起来,“如果那样,我们就得谢天谢地了。不,那时候还有起码的社会秩序,恐怕将来会变得比当时还要糟一百倍……小军,你看过《冰与火之歌》吗?”他突兀地问。 “没看过,怎么了?” 远处传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惨叫,听起来毛骨悚然。谢东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书里有句话我印象很深:凛冬将至。” 马小军还没有明白,顾夕夕却似乎听懂了,剧烈地颤抖起来。“凛冬将至。”她喃喃地说,蜷缩成一团。 韩方望着眼前混乱不堪的校园,不知怎么想起了灾变刚发生时,大家团结互助的热情,那不过是二十天前的事,但如今却仿佛已经是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界……在这片诡谲莫测的丛林中,那个女孩,那个曾死在他怀里的女孩,是否还能平安呢? “我们必须作好准备了。”最后,谢东说。 第30日 战乱 上午十点,韩方站在东门外,攥紧了拳头,严阵以待,只觉得心跳不已,手心都是冷汗。他的身边是几十个同伴,对面是黑压压的上百个男生,清一色的厚眼镜,脸上带着呆气,一看就是来自隔壁的五道口工学院的。 五道口工学院和燕大毗邻,一向有心结,谁都不服谁。工学院男女比例失调得惨绝人寰,那里荷尔蒙过剩的男生经常来勾搭燕大女生,不时惹出些事端,常常令燕大人感到恼火。进入虚空纪后,以前的龃龉迅速升级。最近几天,燕大和工学院的一些男生已经在圆明园一带打了好几场群架。今天,工学院的那帮人更是堂而皇之找上门来了。 “停下,你们是干什么的?”谢东在前面喝问。 “你们是干什么的?”领头的工学院男生反问,“凭什么挡着我们?” “我们是燕京大学紧急自治巡逻保卫队。”谢东威严地说,“周校长亲自任命,负责在目前的混乱状况下维持燕大校园内的秩序,保护燕大。” “周凤生?”对方一怔,随即讥笑,“现在他说话还有用?” 谢东没有搭理,以表示对这个问题的蔑视。其实临时保卫队是燕大包括学生、教师教工和家属自发组成的自卫团体,不过借了周凤生的名义,这段日子周校长一直躲在家里不出门,对学校的事也一概不理。在最近一两周的动荡中,各宿舍楼和家属楼都成立了各自的自卫组织,彼此间还有冲突,前几天才组成了统一的紧急自治巡逻保卫队,目前核心的成员大约有三五百人,基本都是自愿报名的男生。谢东是最早倡议成立保卫队的发起人之一,韩方他们宿舍自然义不容辞地加入到保卫队的行列中。 这多少是黑暗和疯狂中的一线曙光,像对顾夕夕的凌辱那种事,现在虽然还是没法根治,但至少不会在光天化日下进行了,否则会受到保卫队的制止和惩处。当然,在整个社会范围内,随着秩序的进一步崩溃,保卫队这样的新权力机构的兴起和竞争又导致了更多的问题。但至少此刻燕大能稍微享有一点秩序。 然而,眼看一场校际冲突就在眼前。 “就算是你们周校长授权的,也管不着我们。我们去找我们的联谊宿舍玩儿,碍着谁了?” “哪个联谊宿舍?” “31楼302,42楼107……”对方早有准备,报出了一串精确的宿舍名称。谢东仍然摇头,“对不起,非常时期,燕大现在禁止外人出入。你们要找人的话,叫他们出来见你好了。” “现在外面那么危险,我们来看看女朋友都不行?”一个眼镜男叫道。 “那你们带着锄头还有铲子干什么?来给枫湖锄草吗?”有人问道。 对方厚着脸皮说:“现在这么乱,总得带点东西防身吧?” “别听他们胡扯!”后面的郑志忍无可忍地叫了起来,“有几个人我认识,是前几天跟我们踢球耍赖被狠揍了一顿的,这回带着家伙跑来能怀什么好意!” “谁他妈耍赖了?当时你们仗着自己是主场,成心欺负我们……”一个被他指到的男生不服气地还嘴道。双方相互指责,越来越剑拔弩张。 “去你——妈的!”领头男生见和平进入燕园无望,做了一个下劈的手势。工学院的男生们看到暗号,纷纷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块块石头,向燕大这边扔过来,一时石如雨下。韩方他们也早有准备,纷纷拿起书包挡在头顶。但这盾牌并不趁手,仍然有几个人被打中,发出惨呼。 趁着这当口,工学院的人发起了冲锋。头几个人被用警棍武装起来的燕大人打退,然而工学院的家伙们也勇猛无比,前仆后继,在一个没有死亡的世界,些许伤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燕大的防线被潮水般汹涌的工学院男生撕开。韩方虽然已经有过几次战斗经验,但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慌乱中看到对面一个高个子抡起一根木棒,凶狠地砸向自己的头。他本能地用左胳膊去挡,胳膊被木棒击中,入骨的剧痛向全身蔓延。 韩方咬牙抽出一把菜刀,胡乱挥舞着想向对方还击。高个子退了两步,沉着还击,转眼韩方右手又中了一棒,菜刀咣当落地。韩方忍痛扑过去,想夺回菜刀,又被对方一脚踢翻。此人大概已经身经百战,每个动作都相当精准。 木棒狠狠砸向他的脑袋。电光火石间,一个人影从斜对面冲过来,是马小军,韩方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他手中一把匕首已经插进了高个子的肚腹中。高个子难以置信地看着肚子,然后杀猪般哀号起来。 “别怪我下手狠,是你们逼我的。”马小军冷冷地说,神态和以前那个惫懒少年判若两人,又对韩方说,“还不快走!” 韩方如梦初醒,爬起来向校园内逃去。保卫队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差不多全面溃散,入侵者虽然也伤亡惨重,但人群的主体已经冲破保卫队的防线,进入东门。 但保卫队自然还有后手。 当韩方等人撤回后方理科楼群后,两辆校园巡逻车从东门后面马力十足地冲了出来,冲入入侵者的人群中,砰砰乱响中,在后面留下一条惨不忍睹的血路。另外两个各约二十人的预备队跟在车子后面,挥舞着木棒和菜刀,对惊慌失措的工学院男生痛加殴击。 几分钟后,大局已定,工学院的那群入侵者大都仓皇逃走,留下二十多个或死或重伤的人在地上。刚才那个差点杀了韩方的高个子还没死,倒在地上呻吟呼痛,随即被保卫队拖到东门外面,扔到草坪中。他们将在这里度过剩下的十来个小时。这一堆尸体和伤者仿佛燕大给外界的警告:谁想硬闯,下场就是这样。 “韩方,你没事吧?”处理完这些事后,谢东问他。 韩方苦笑了一下,“还好,被木棒打了两下,没伤筋断骨。” “小方,你这样太面。”马小军有几分轻蔑,“明明自己有刀,还被对方用木棒打趴下,我告诉你啊,要先发制人,等人打过来再自卫就晚了!而且出手一定要稳准狠,不能怕,有时候宁愿自己挨两下也要先解除对方的战斗力……” “真想不到咱们一夜之间都变成古惑仔了。”韩方苦笑着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冲突还在不断升级。”谢东说,“这日子才刚开头呢,不定什么时候又会——” 他的手机响了,谢东接了电话,脸色又阴沉下去,“我就说吧,西门有群小流氓闹事,那边人手不够,咱们得赶紧赶过去……韩方,你受了伤,不用去了。” “我这伤……还好。” “也不全是伤的问题。”马小军吞吞吐吐地告诉他,“小方,你不会打架,有时候简直是帮倒忙……” 韩方沮丧地苦笑一下,“好吧,那我就不去碍事了。” 谢东和马小军匆匆走了,韩方揉着被打肿的肩膀,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废物。 “第三十天……”韩方想,仅仅是虚空纪的第三十天,还不到一个月,整个世界已经支离破碎,无法辨认。 当然,在第一天原来的世界已经破碎了,但那似乎还只是因为外在的因素,只要时间不再跳转,一切还可能回到原状。但是现在又大不一样。时间跳转的冲击已经传到了世界的深层,任何本来的社会结构都无法维持,因为人心已经不再如旧…… 韩方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手机铃声响起,韩方一看来电显示,不由得眼前一亮。是纪冰打来的,自从第一天后,纪冰一直没有联系过他,今天这是…… “韩方,我有点事需要你帮忙。”纪冰在电话里说,声音平静,听不出有什么喜怒。 “什么事啊,纪师姐?”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在哪里?” “我在东门。” “那我们半小时……二十分钟后在31楼下面见吧。” “31楼?” “嗯,一会儿见。” 韩方十分纳闷,31楼是蒋雪婷她们住的,纪冰明明住在畅春新园一带,为什么要去那里见面? 韩方赶到31楼的时候,纪冰已经在那里了,穿了件不伦不类的绿军装,旁边还停了辆三轮车,看到韩方不由得一怔,“你受伤了?” 韩方揉了揉肩膀,“不要紧,就是跟人打了一架。现在的形势你也知道吧?” “听说你加入保卫队了?” 韩方给她看自己的红袖章,“这不是发的标志么。每天都要戴,感觉跟红卫兵似的。纪师姐,你最近怎么样?” 纪冰勉强一笑,好像想说什么,却转了个话题,“罗菲你认识吗?” “罗菲?你也知道了?她上次捅死了我们院邹老师,以后就一直没醒过来。邹老师那边也什么都不说,据说她是怀了邹老师的孩子……” “韩方。”纪冰打断他,“我知道罗菲是你同学,才请你帮忙的。你能帮我把她送到燕大医学部去吗?” “医学部?给她治病?” “这个……”纪冰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托出,“罗菲的事情我也是最近听说的。我们觉得她的情况非常古怪。我们得好好研究她,也许能解开虚空纪的时间之谜,不过在医学部才有需要的仪器。” 韩方从未想过这层。这些日子天下大乱,大家自顾不暇,谁还会去想什么时间之谜,“这……不会把她脑袋切开吧?” “如果有必要的话。”纪冰冷冷地说。 韩方打了蒋雪婷的电话,说明来意,当然强调是给罗菲治疗。蒋雪婷自然允诺。韩方和纪冰进门,被几个一脸警觉的女生拦住,说是保卫队的,韩方发现徐若男等人也在其列,顾夕夕不知去了哪里,但现在有马小军罩着,她应该不会再像之前那么受欺负。韩方给他们看了自己的袖章,对方也不买账,盘查了半天才放他们通行。 罗菲一如既往地还在昏睡中,蒋雪婷和林莎莎她们窝在床上看片。这阵子柔弱美丽的女生成为社会动荡的主要受害者,她们连门都不敢出了。蒋雪婷表示可以帮忙去送罗菲,也被纪冰谢绝了。韩方背着罗菲下了楼,把她放在三轮车上,又盖上了一条毯子,把她整个遮起来。 “多谢你了,韩方。”纪冰说,“现在几乎找不到别人帮忙了。” “其他人呢?你们院的那些同学?” “有的人现在噤若寒蝉,躲在房里不出来;有的人每天吃喝玩乐;有的人简直变成了野兽……”纪冰说,恨恨地握了一下拳。 韩方骑着三轮车,纪冰另外找了辆自行车。二人晃晃悠悠地出了血迹还没被清除的东门,向燕大医学部而去。路上一片萧条,不时可以看到撞毁的车辆和人的尸首,基本上没什么行人。韩方左顾右盼,生怕从哪里钻出一群暴徒来。 “这里是湖南帮的地盘。”纪冰说,“不过他们前天被四川帮给打得落花流水,估计现在还没有恢复元气。” “湖南帮?” “是湖南籍民工搞出来的帮会,也包括了不少底层市民。一开始和燕大保卫队类似,是自卫的组织,不过性质要复杂很多,他们和本市的社会中产之间是有很多潜在矛盾的。前段时间冲进附近居民楼里肆意地杀人抢掠……但另外还有其他帮会和他们抢地盘,比如四川帮和江西派……” “我真不明白,抢什么地盘?难道他们不知道过二十个小时一切都化为乌有吗?” “当然不会化为乌有。”纪冰凝重地说,“你要知道,人的痛苦和恐惧的记忆还在那里,这就足以让人臣服了。看!” 纪冰指着前方地上的一具尸体,韩方看了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那具尸体是从腰部被斩成两段的,上半身和下半身隔着三四米远,中间有血迹连起来,好像这个人被杀之后,上身又向前爬了好几米。韩方不敢多看,骑着三轮车从血迹中碾过。 “上次四川帮打败了湖南帮后,把一百多个人都给腰斩了,很多人在地上号叫呻吟了几十分钟才死去。这种痛苦没人想受第二遍,虽然也有人叫着报仇,但大部分人真的是被打怕了,所以这几天湖南帮就不敢再和四川帮斗,据说会被四川帮吞并。” “纪师姐,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经常去医学部,当然知道的多点。那些人当街被腰斩的时候,我在一旁看到的,血多到把整条街都染红了。” “那也太危险了!你没事吧?” “也没什么大事,我被轮奸过,两次。”纪冰淡淡地说。 韩方顿时骇然,随即热血从他胸中涌上脑袋,“是……是谁干的?这些畜生,他们竟然……” “不认识的人。”纪冰的眼眶也红了,“再说这也不重要,你应该知道,这阵子有类似遭遇的女生很多。” “可是师姐……” “别说了。”纪冰转过头去,“这事以后再谈,现在先把人送过去再说,这片街区非常乱的——” “站住!”仿佛是为了印证纪冰的话,前面的斜巷中又跑出四五个男人来,拦在道路上。衣着邋遢,蓬头垢面,手上都拿着明晃晃的刀具,看到纪冰,流露出了猥琐的笑容。虽然刻意打扮得蓬头垢面,但一个年轻姑娘的身姿是很难掩饰的。 韩方热血沸腾起来,“纪师姐,我保护你冲过去!” “不用,你到后面去。”纪冰冷静地停了下来,从衣袋掏出一把漆黑的手枪,指向前方,“滚一边去!” 几个流氓吓得分开了,但又有人叫道:“别信她,假枪!” 纪冰朝天开了一枪,清亮的枪响让他们都呆住了。 “这是点四五自动手枪。”纪冰冷笑着,将枪口对准他们,“里面八发子弹,猜我打不打得中你们?不过我枪法不好,不一定能打中要害,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当然,这样才更可怕。 几个男人犹豫了一下,害怕却不甘地退开。纪冰对韩方使了个眼色,二人闯了过去。 “纪师姐,你真厉害。”等把那些人甩在身后很远后,韩方赞道。 “现在出门,总得预备着点。”纪冰冷然说。 “可那把枪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纪冰笑了一声,“这是宿舍同学给她侄子买的玩具仿真枪,仔细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了。” “可是还有枪声啊?” “那枪声是我左手在兜里握着的一支录音笔,我按下了外放键……其实还是有很多破绽,不过吓唬这帮土包子是够了。” “原来是这样!”韩方恍然大悟,“但你告诉了我……” 纪冰对他嫣然一笑,“小方,别人不好说,你我还不了解?你是好人。” 韩方心中一暖,千言万语涌上喉头,“纪师姐……那个,对不起。” “对不起?” “前段时间我没有保护你,所以你……以后我……我想……”类似表白的言语在韩方舌尖攒动,但一时又说不出口。但这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纪冰沉默了片刻,显然心里也不好受。韩方心里正七上八下,纪冰很快又开口了,“你知道吗?我以前常常觉得生活太平凡,太无聊。” “嗯?” “当然很小的时候不是这样,那时候觉得《西游记》和《安徒生童话》里的故事都是真的……不过后来就知道世界上没有神仙妖怪,也没有什么法宝奇遇。那时候看电视,特别希望外星人入侵,或者什么世界末日快点发生,那样生活才有意思。当然长大以后就没那么幼稚。其实女生里流行看言情小说,我是一点也没兴趣的,说来说去无非是想方设法嫁给高富帅什么的,一辈子也就那样了,有什么意思呢?” “这么说,你真是与众不同。” “所以我后来决心搞科研,也是想发现那些真正超凡脱俗、激动人心的东西。不过现在虽然读到了生物学的研究生,却发现自己也没多少天赋,而且大发现的时代也过去了。进化论、细菌、DNA、各种酶……一步步都搞清楚了,分子生物学的发展让生命活动可以还原成繁复的化学过程。当然许多细节还没搞清楚,不过没什么真正激动人心的东西了。现在的科研不过是在前人大厦上添砖加瓦罢了。 “但是现在,最近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一切,完全不可思议!时间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循环,无缘无故地在每天的同一秒钟重启……韩方,这一切后面一定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原因。” “这就是你说的时间之谜?” “是的,时间之谜。”韩方看到纪冰的眼中燃烧着异样的兴奋,“弄清楚这一切,该是多么奇妙的事业啊,比起这件事情来,个人的遭遇又算什么!哎,我们到了!” 韩方抬头,看到医学部附属医院的大门在远方遥遥出现。 第30日 异象 在医院门口,居然已经有三四个人等着了,有男有女,但都没有穿白大褂,看上去不像是医生或护士。纪冰和他们打了招呼后,他们用担架抬了罗菲上去。 韩方才想起来,纪冰不可能自己跑来医学部搞研究,那么其他人,他们是谁?他居然一直没问这个问题。 “纪师姐,他们是?”韩方问道。纪冰冲他笑笑,“想知道他们是谁?跟我进来吧。” 他跟着纪冰向医院深处走去。虽然才到中午,但偌大的医院一片死寂,没有医生,没有护士,没有病人,只有他们一小群人诡异地穿行在一条条无人的走廊和过道里。 韩方再度向纪冰投以探询的目光,纪冰低声说:“你听说过科学松鼠会吗?” “好像听说过,是一个搞科学传播的公益组织。” “不只如此,科学松鼠会是许多不同领域的中青年科学工作者交流思想、激发讨论的平台。在学科专业化日益加深,不同领域壁垒分明的现状下,这样的组织也是很有裨益的。不过虚空纪一到来,天下大乱,反科学思潮泛滥,人人自顾不暇,科学松鼠会也维持不下去了。” 韩方点点头,“我知道。听说因为怀疑LHC的实验导致时间跳转,欧洲原子能中心的那些科学家被当地的天主教民众拖出去,每天都要在火刑场上活活烧死一次。罗马教会说,烧个千八百次也许上帝就会赦免地球,恢复正常生活了,真可怜。” “不过……”纪冰说,“还有一小部分人仍然在坚持科研工作,国内国外都有,国外有‘科学边界’组织,国内就是我们重组的科学鼹鼠会。” “鼹鼠?” “以前在树顶上,现在在地下,可不是变成了鼹鼠么!”纪冰自嘲地一笑。 “但怎么搞科研呢?”韩方很疑惑,“譬如说,实验所得的大量数据没有地方储存吧?无论是记在电脑里还是本子上,第二天都归零了。那一切工作都要在二十个小时内完成,也太麻烦了……” “所以这就是‘鼹鼠’的第二个含义:瞎子。鼹鼠没有视力,在漆黑的地下挖洞,挖到哪里算哪里,我们现在的处境也差不多。” 韩方想象着一群科学家在漆黑的地下挖洞,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可悲。 出了大楼,接近住院部,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声音传来,“杀了我吧……” “我的肾疼得受不了了……” “我的伤口……简直活不下去了……” “这是……”韩方问纪冰。 纪冰长叹一声,“住院的病人。” 韩方之前很少想到病人的方面,猛然间一阵不寒而栗,“他们……难道都……” “永远摆脱不了痛苦。”纪冰沉重地说,“无论你是断手断脚也好,只是普通的牙疼胃疼也好,每天都会生活在疼痛中,没有痊愈的希望,甚至死都是一种奢侈。” “就没有人照顾他们?” “谁来照顾他们呢?”纪冰反问,“医生护士们早就不来上班了。他们的亲人一开始有的还来陪伴一下,后来自顾不暇,也就不来了。倒是我们鼹鼠会的人帮了他们的忙,教会了他们自己去药房找止疼片吃,或者打杜冷丁,缓解了一些症状,但还是有很多人每天痛不欲生。” “这也太惨了,简直是……人间地狱啊。” “换个角度来说,也有好的一面。”纪冰反而宽慰他,“有些症状较轻的病人可以直接出院活动。有些绝症患者也可以活下去了,如果今天不发病的话,看上去就跟正常人一样……” 走进了住院部,上了电梯,周围的叫声好像更加凄厉了,无论纪冰怎么说,韩方的心仍然被揪得紧紧的。 “鼹鼠会为什么要研究罗菲?”为了转移注意力,韩方总算找到另一个话题,“她对解开时间之谜有什么用处?” 纪冰反问他:“你认识王玥吗?” “王玥……”韩方回忆了片刻,“不认识。” “她是咱们学校化学院的大二女生,自虚空纪以来本来一直都正常。不过到了第17天,她出去了一天,当晚没回来。大家也没在意,反正会再跳转回来的不是么?但是在第18天,王玥确实跳转回来了,却一直昏睡不醒,怎么叫也叫不醒,和罗菲的情况一样。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是为什么?”韩方大感诡异。 “我在第21天的时候听说了这事,去她们宿舍看她,结果却意外碰到一个人,这个人你应该认识,是你们系的邢娜。” “对,她是我同学。” 电梯到了,他们从电梯里出来,顺着走廊往里走,韩方注意到,这里的病房似乎格外干净。纪冰继续说:“邢娜看到王玥,就抱着她痛哭失声,我问了半天才明白,原来在17日她们俩一起上街,后来王玥被一群暴徒掳走,邢娜侥幸才没有落入魔爪。” “这么说王玥她……” “可能遭到了普通女孩子无法忍受的痛苦和凌辱……”纪冰脸上的肌肉微微牵动,“而她的昏迷或许也与此有关。所以前些日子,我们设法把王玥带来,接受了检查。” “那结果是……”韩方还没说完,眼前忽然映入一个高大的身影,韩方又惊又喜,“田教授!” 英姿飒爽的田华杰站在他面前。韩方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不过田华杰在学界德高望重,他是鼹鼠会的主持者也并不稀奇。 “韩方同学,你也来了?”田华杰倒还记得他的名字,“没想到我们在这里充当临时医生吧?” “田老师,小方帮了我很大的忙。”纪冰对田华杰说,“今天多亏了他,要不然我一个人可没法把那姑娘弄过来。” “辛苦你了,韩方。”田华杰和他握手。韩方倒是有些不自在,“那个,应该的。” “立即给病人的脑部作MRI扫描。”田华杰吩咐道,其他人员忙碌起来。田华杰看他们操作了一会儿,又问韩方:“听纪冰说,那个女生昏倒的时候,你在现场,对吧?” “您说罗菲?是啊,我是看着她倒下的,不过当时完全来不及反应。后来我帮忙送她回了寝室,但怎么叫她也醒不过来。” “没有去医院吗?” “那时候校医院已经没人在了,再说大家都觉得第二天跳转就能好过来,所以也没太在意。后来发现不对,已经天下大乱了,过了两天,好不容易找来一个医生,可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们没有为她作脑电图、X断层扫描之类的检查吧?” “没有,根本没这条件。” “好的。”田华杰说,“我想我们很快就知道结果了。” 他们走进一间摆满了形形色色医疗仪器的房间,罗菲被放在一张乳白色的床上,然后被机器缓缓送进一个空心的圆筒。 “这是核磁共振扫描。”田华杰对韩方说,“我们可以实时观察罗菲的大脑皮层活动情况。当然,扫描速度还有限,不能跟踪神经元的电活动,得参考脑电图监控,不过我们先看看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屏幕上,出现了罗菲脑部的扫描图像,灰色的两个半球,看上去没什么异常。韩方不明所以,田华杰却紧锁双眉。 “和王玥一样。”纪冰也过来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韩方问。 “当初我们给王玥作了检查。”纪冰告诉他,“如果说只是昏迷的话,那么类似睡眠,还应该是有许多脑活动的,大脑皮层会出现亮点,但她的大脑皮层毫无活动,就像脑死亡一样。” “这怎么会!” “小纪说得没错。”田华杰插嘴,“现在看来罗菲也是一样的情况,实际上还不止她们而已。这个医院里有很多病人也陷入了同样的长眠中。” 韩方这才发现,这个楼层似乎格外地安静,只是隐隐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其他病人的声音,“这里……” “这是ICU,重症监护病房。”田华杰说,“这里大部分的病人都是昏昏沉沉、奄奄一息的那种,要叫也没力气叫。当然问题主要不在这里,而是大部分人在几天后就陷入了和罗菲她们一样的奇特状况,身体上活着,脑活动死了。” 韩方瞠目结舌,“怎么会出现这种状况?” 田华杰目光炯炯地说:“这大概就是时间跳转的问题所在了。” 韩方仍然不明所以,田华杰提示:“现在人们的注意力全在LHC的实验上,你也应该知道有一些假说。” 韩方想了想,“我在网上见过,不过只记得一种比较好理解的说法,他们说时间是由一种时间场构成的,LHC的实验导致了时间场闭合,反复震荡什么的。” 田华杰摇头,“这个理论的漏洞太明显了……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们想不到?” “难道是……”韩方竭力想着,一时却想不清楚,“我们的意识……” “不错!在整个时间循环中,不管你用时间场解释也好,用宇宙波解释也好,都难以解释一个问题:我们的心灵,或者记忆没有一起跳回原点。否则根本就不存在时间跳转一说,因为没有人能意识到。” “对极了!”韩方说,“自从虚空纪开始后,最近几部以前的电影被翻出来,我们也都看过,什么《土拨鼠日》《十二点零一分》……感觉共同的特点是,在时间循环中,绝大部分人都不会留下任何记忆,对他们来说,一万天和第一天没有什么区别。” “但我们的世界里只有极少数人是这样。”田华杰皱紧了眉头,“也就是所谓‘无忆者’。其他大部分人都有清晰的记忆,比如第一天你我都在医院里,你记得,我也记得。” 韩方点点头,“这种事想忘记也难。” “不过正因为如此,才给人们心中一个盲点。大家从自己主观的视角出发,觉得时间跳转了,但人的记忆延续好像是很正常的事。好像我们的心灵能够摆脱物质的羁绊似的。但仔细想想,并非如此。我们的精神活动和记忆,归根到底都依赖于大脑的状态。那么有什么理由在跳转后大脑状态不恢复原状?” “那为什么大脑没有恢复原状?” 田华杰却笑了起来,“错了!你首先应该问,人的大脑‘是否’恢复了原状,而且从我们目前的一些研究来看,答案是基本肯定的。跳转后的大脑就是之前的大脑,我们作过一些比较,几乎看不到什么区别。” 韩方吓了一跳,“你刚才不是说罗菲她们都脑死亡了吗?” “不,我的意思是,从细胞层面上来看,都是正常地活着的。但是思维或想象的神经突触电活动完全消失了,甚至比深层睡眠还要彻底,所以类似于脑死亡。” 韩方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田华杰又说:“脑科学对记忆这种功能的认识还很浅薄,不过记忆肯定应当是以某种方式储存在大脑中的,譬如某些脑区的神经突触连接。换言之,记忆就是你大脑某个地方所形成的特殊连接形式。至少我们之前是这么认识的。不过既然每天跳转回来之后,大脑和这个世界其他一切东西一样毫无变化,那么可以推出,在虚空纪的世界中,记忆——不,也许是人的整个心灵——都根本不在大脑中。” 韩方吓了一跳,忍不住去摸自己的额头,“这怎么可能?我明明就是在……” 田华杰却笑了,“在这里?在你的脑袋里?这只是你接受了科学的结论,并把它当成事实而已。韩方,不要忘记,在近代科学传入之前,中国人可一直认为人的思想储存在心脏里呢。” “好好。”韩方头大地投降,“那田老师,我的思维,我的记忆,我的心灵,到底在哪里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田华杰喟然,“我说过这是虚空纪的最大的秘密所在,但不等于我知道答案。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可以得出一个假想,就是我们真正的心灵是以某种方式和大脑建立了联系,是通过大脑的中介看到世界的。显然,每经过一次时间跳转,这种联系就要中断,然后重新建立一次。那么也可以认为,它有潜在的不稳定的危险。那么对于王玥、罗菲和很多重症病人的情况就可以解释了。对她们来说,在经过几次跳转后,这种联系因为精神的崩溃或者孱弱而中断了,此后再也没法建立起来,从而他们的大脑也陷入瘫痪状态。” 韩方想了想,“这勉强倒也能说通……不过还是有点匪夷所思。” 田华杰苦笑说:“有什么还能比时间跳转本身更加匪夷所思呢?在这一切的背后,必然有一个更加深邃的秘密,只是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来得及发现它。” “田老师,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纪冰说,“我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我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吗?”田华杰若有所思,“恐怕未必吧……我感觉,秩序会进一步崩溃,也许以后任何科研都不可能了……” “可是只有科学才能带来希望啊!”纪冰激动地喊道。 田华杰苦笑着,望向窗外的迷离之城,“在科学没法解释的时代,人们自然也会背弃科学。” 第39日 末日 “开始吧。”上午十点,纪冰站在静园草坪上,长发上披着明媚的阳光,对韩方说,“昨天我教你的动作要领你还记得吗?” 韩方点点头,“我记得很清楚。” “好。”纪冰深吸了一口气,“我先来做个示范。”她手里拿着三个苹果,忽然间一起抛上天空,然后双手快捷地各接住一个,又向上抛起,很快三个苹果就在她两只手之间循环上下,但任一时刻总有一个苹果飞在天上,仿佛它们是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起来的。 纪冰玩了一会儿才停下,将其中两只苹果抛向韩方,“我小时候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所以学了这手,用来在晚会上表演。现在还没生疏吧?该你了,先就这两只好了,按我昨天教你的,双手交错着抛,左手接住右手抛的苹果,右手接住左手抛的苹果。” 韩方笨手笨脚地扔起苹果,结果两只苹果立刻掉到地上。 纪冰反而流露出兴奋的神色,“没事,你再来一遍。” 第二次,韩方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其中一只,另一只还是掉在地上。第三次,两只又都没接住。第四次总算两只都接住了,但再抛出的时候又都掉在了草地里。 “怎么会这样?”韩方吃惊不已,“昨天我明明从下午练到了半夜,两只苹果可以来回抛几十次不掉下来的,都练熟了的。” “你还记得怎么接吗?” “记得,无非是眼明手快和一些小技巧,但手上就是不听指挥。” “这个实验证实了我们的结论。”纪冰说,“就像我昨天告诉你的,所谓记忆分为陈述性记忆和非陈述性记忆,你还记得吧?” “嗯,你说陈述性记忆就是可以用概念表示,用语言说出来的,比如我记得老师教过我的勾股定理:直角三角形两条直角边的平方和等于斜边的平方。非陈述性记忆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身体性记忆,比如骑车怎么保持平衡,怎么说也说不清楚,但是学会了自然就记住了。” “你记得不赖嘛。”纪冰笑着说,“看来陈述性记忆方面你一切正常,并不随着时间跳转而改变,但非陈述性记忆就是另外一码事了。昨天你花了好几个小时学会了双手交错抛两只苹果,虽然学得马马虎虎,但一般来说也不可能睡一晚上就全忘记了。假设你的大脑属于正常水平,这个实验就说明,非陈述性记忆是不会跨越时间跳转留下来的。” “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种记忆不属于人的心灵的一部分,从生理学上来说不在人的大脑核心区域里,而是被小脑和大脑边缘的一些系统掌管的。它完全不能被调动到你的意识中。你学过数学,所以你可以说出勾股定理的证明。但你学过骑车,就没法说出应该怎么骑。这种记忆实际上相当于你身体状况的一部分,就像有的人动作灵活,有的人动作笨拙一样,能够通过学习而改进,但每次时间跳转之后,又会返回原状。” “就跟睡眠那样?” “就跟睡眠那样。就算我们到了夜里三点困得不行,但当回到早上6点47分后,又是睡过一晚上的状态,并不会感到太困倦。而那些早上困倦的人呢,即使一直睡到晚上,跳转回来之后仍然很想睡觉。因为这是一种身体状况。” 韩方赞同地连连点头。自从第30日的遭遇后,他知道鼹鼠会的人一直在研究这个问题。当跳转回到时间原点之后,最初的体验虽然短暂,但却极为奇妙。一个本来在6点47分熟睡的人,即使在夜里不睡,当跳转回来后,会感到意识仍然延续了晚上三点多的状态而相当清醒,然而有几秒钟却指挥不动身体,仿佛灵肉分离,身体不再属于自己。鼹鼠会由此认为,人的心灵以某种方式处于不断循环的时间流之外,只是通过大脑和世界间接作用。至于这是心灵的本性,还是某种外在力量造成的,则尚无头绪。 “这我倒能理解,不过还是那个问题,我们的心灵如果不在身体里,那究竟在哪里呢?”韩方再问。 “也许柏格森是对的。”纪冰幽幽叹息,“我们的大脑只不过是用来挂记忆这件衣服的钉子而已,必须要有钉子挂住它,但衣服却不在钉子里。” 韩方刚想问“柏格森是谁”,手机却又响了,是谢东。 “紧急情报!一千多个暴徒正在中关村大街上向北面前进。”谢东告诉他,“看样子是冲着燕大来的,我们人手严重不足。” “湖南帮还是四川帮?” “好像是天地会。” “……” 虚空纪的格局瞬息万变,天地会是最近几天才冒出来的一个帮会,模仿功夫片里的帮会给自己起了个响亮的名字。据说从军队中弄到了一些武器,短短几天中好像已经统治了北京城的半壁江山,吞并了湖南帮、四川帮等,正和东边的一些帮派斗得不可开交,燕大想等他们狗咬狗后自己瓦解,天地会却终于找上门来。 韩方放下电话,无奈地对纪冰苦笑,“师姐你看,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人性中的暴力和欲望,现在全都释放出来了。” “是啊,我说我怎么一直学不会打架杀人,原来是根本没法储存有关的身体记忆。不过有些人就好像特别上手。” “这算是半个本能了。人在丛林里生活了几百万年,有文明才几千年,文明秩序只是一层面纱。如今丛林时代再次到来,一切就都恢复原状。” “那科学鼹鼠会的工作呢?还能继续下去吗?” “现在阻力很大,毕竟每天都要从零开始,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下来的,不少人已经退出了,也许熬过这段日子会好一点吧。” “你们应该公布自己的发现,这样也许能让疯狂的人们收敛一点。” “不,这个秘密绝对不能泄露,”纪冰坚决地说,“那样可能更危险。” 即使在虚空纪,人也可能会死去。这是科学鼹鼠会最大的发现。 如果心灵是以某种方式和物质世界相连接,那么这种连接一定相当脆弱。只要精神受不了刺激,或者意识过度微弱,在某一瞬间,心灵仿佛掉了线,人就会陷入无法苏醒的长眠中,结果与死亡无异。 这并非只是罗菲、王玥等个别人的遭遇。虽然比例极少,但根据鼹鼠会的统计,虚空纪以来,全世界大约有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人已经陷入了这种植物人的状态,占总人口的0.2%左右,其中许多人是因为自己或亲人遭遇虐杀、奸污而导致精神崩溃,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今后“意识消失”的人数还会不断上升。 但纪冰告诉他,毕竟遭遇意识消失的人太少,对不断死而复生的一般人来说,还不构成威胁,而且大都是精神孱弱者,可能会有人利用这一点,反过来杀人。 见到韩方愁眉苦脸的样子,纪冰反过来安慰他,“不过反过来看,好的方面是,只要你有强韧的心志和坚定的信念,就永远不会死去。” 但这或许正是我没有的东西呢,韩方苦涩地想。 当韩方赶到南门外时,形势已经剑拔弩张。天地会会众占据了整条马路,黑压压的一眼看不到头,目测至少有两千人以上。而燕大这边的人手就太少了,还不到一千人。为防对方从墙上翻越,许多人站在墙头,设法利用一点点地形的优势严防死守。似乎已经打过一架了,门口扔下了三四具尸体,有几个戴着临时发的红袖章,应该是燕大学生。此刻天地会暂时停止了进攻,大概在等什么大人物到来。 韩方看到马小军在前面,挤过去询问,马小军咬牙切齿地告诉他:“这些王八蛋!谢东刚才去交涉过了,甚至表示可以有条件投降。但他们仗着人多,根本就打算先打一场,所以直接把谢东杀了,×他妈的……” 韩方愤恨地向对面望去,看到许多人穿着肮脏的工作服,有的还戴着工地的头盔,看上去是工地上的民工。不过也有许多衣着光鲜的人,像是生活不错的白领。但共同点是,他们的眼中都闪着异样的兴奋,像盯着绵羊的狼群一样望过来。霎时间,韩方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觉得他们已经不再是人,而是一群嗜血的僵尸。 “这些人究竟为什么要干这些事!” “这就是强力意志啊。”右边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 韩方向右边看去,看到说话的是一个矮胖的年轻人,穿着黄色的夹克衫,大概有三十岁左右,韩方在保卫队里从未见过他,微有警觉,但他面目和善,看上去倒也不易让人产生敌意。 “强力意志?” “就是对力量本身的崇拜,破坏,杀戮,奸污,奴役……只是其中的表现形式而已。”黄夹克摇头晃脑,颇具哲理地说,“别以为你没有,这是人性。以前大家喜欢看战争片和灾难片也就是出于这个动机,而现在每个人都能参与其间,和无上的力量融为一体,而只用付出轻微的代价,这种快乐可胜过一切!” “但他们也可能被打伤或者打死!” “轻微的代价,更让你感到胜利的甜美。”黄夹克反讽般地说,“而且,就算你本来是失败者,也可以加入这支永远胜利的大军,一起去进行破坏和毁灭。以前的农民起义,今天的天地会就是这么壮大的。” 马小军狐疑地盯着那人,“你是哪个系的?学历史的?学心理的?” “我早就不是燕大的了。”黄夹克摇头,“别急,我也不是天地会的暴徒。我一早赶来燕大,想查点资料,想不到却被困在这里,唉……” 韩方却觉得那人好像有点面熟,“请问您是——” “啊呀,不好!” 黄夹克猛然叫道,面色倏然变了。 面前的街道上,人群分开两边,留出一条道路,两辆迷彩色的皮卡车晃晃悠悠地开过来,车上坐着几个汉子,远远可以看到车上架着几架黑色的枪械。 “糟糕,是机枪,这些王八蛋把这玩意都弄来了!”黄夹克叫道,向后想逃去。但是后面也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一时无法穿过去。但保卫学校的队形已经乱了。 就在这几秒钟间,车子迅速开到门口,“嗒嗒”的机枪声响了起来,倾泻的子弹射入堵在门口的柔弱人体,如同雨点穿过空气般轻松。 惨呼声此起彼伏,黄夹克料敌先机,但反应速度却没那么快,刚转身想逃走就被打中了肩膀,闷哼一声,倒在韩方身上,韩方跟他一起倒地,看到周围的人也纷纷摔倒在血泊中,没受伤的人哭叫着转头逃走,又有不少人被挤压倒地,被人群践踏着。 韩方完全呆住了,这几乎是战争片中的场面。 但下一秒钟,他见识到了科幻片中才有的场面。 毫无预兆地,东南方向忽然出现了一道极度明亮的闪光,几乎立刻膨胀成一个巨大的光球,亮得无法形容,就好像正午的太阳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就连旁边真正的太阳都看不到了。韩方受不了那种强光刺激,忙用手捂住眼睛,光线仍然无法抑制地从指缝透进来,穿过眼睑,闭着眼睛都一片亮堂堂的。同时脸上感到一阵奇异的灼热。 片刻后光线消失了。 韩方睁开眼睛,只觉眼前还是一团花,景物都有好几个影子,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是依稀看到,无论是燕大还是天地会的人都呆住了,正要大开杀戒的军车也停住了,韩方迷茫地想,“天地会又在搞什么鬼?还是时空振荡又出现了什么新状况?” 倒在他身上的黄夹克还活着,坐起身来,看着眼前奇异的一幕,也和其他人一样呆了几秒钟,忽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真的发生了!哈哈哈,居然真的发生了!” “发生什么?” “你还看不出来吗?”年轻人指着东南方亮度稍微变暗的光球说,“是核弹!核弹啊!” 一时五雷轰顶,却又好像还在梦中,韩方心中一团混乱,核弹?怎么会有核弹的?这可是在北京啊! 年轻人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 “快捂住耳朵!” 韩方还没反应过来,爆炸的声波已经传来了。 刹那间,好像有一千个炸雷在韩方的两耳中间响起,又仿佛有一百万人在同时呼喊,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空气波动的巨锤,一下把他的灵魂砸得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然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脑海中还有不知是不是声音的嗡嗡声回响了好一阵,才慢慢消退下去。 然后是从未有过的,死一样的沉寂。 韩方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迷惘地看着周围的一团狼藉的人和一切,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马小军已经不知去向,黄夹克还在边上,好像在对他急切地说着什么,但他完全听不到,韩方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定已经聋掉了。不过他也很快明白了黄夹克的意思。 因为冲击波传了过来。 附近房屋的玻璃窗同时全部破碎,暴雨般落下。狂风像巨手一样拔起路边的大树,掀翻路上的车辆。韩方发现自己如同被巨大的拳头击中,刹那间腾空而起,和周围许多人及各种东西一样,被卷到了天上,至少有五六层楼高。在空中,他依稀看到一团大得恐怖的蘑菇云在东南天空上冉冉升起,直到天顶,如同从大地中伸出的一只拳头。一刹间,周围的许多人都宛如悬浮在空中,包括刚才那个黄夹克,他还抽空对自己做了个鬼脸。韩方不得不佩服他的镇定和幽默。 冲击波减弱,空气的托力消失了,韩方向下坠去,以为自己死定了。但他正好落在了路边的梧桐树上,被枝叶挡了几下才掉在地上。他摔得浑身剧痛,一条胳膊大概骨折了,但是还能站起来。 那个黄夹克也落下来,正落在韩方面前,他却是脑袋着地,当即毙命。摔得惨不忍睹,可惜韩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军车已经翻倒,燃起了大火。地上都是被枪弹打死或者摔死的人,尸体枕藉,还活着的人不是呆若木鸡,就是在地上呻吟。蘑菇云已经变得顶天立地,占据了半边天空,裹挟着漫天黑云向西北方飘来,本来亮堂的天色也迅速昏暗了下来。 韩方掏出手机,想给纪冰打个电话,却发现早已毫无信号,他苦笑了一下,随手把手机扔掉,反正今天他是再也用不着它了。 他没有回校园,而是沿着门口的街道向东走去,街上跌跌撞撞都是人,应该大都是天地会残余的乌合之众。不过现在死伤过半,他们也丧失了冲杀的勇气,陷入了深深的沮丧中,无论他们曾经自以为有多大的力量,在核爆的威力面前完全不值一哂。 韩方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在街道上,什么也搞不清楚。他灵机一动,向路边的太平洋大厦跑去。这座燕大东南角的高楼外墙上的玻璃窗已经大半碎裂,楼体上也出现了几条醒目的裂痕,楼上少数人正在跑下来,韩方却径直走了进去。 电梯肯定已经不能用了,韩方找到楼梯,一层层走上去,不仅劳累,而且胳膊上不时传来骨折的剧痛,让他行动迟缓。 不知过了多久,韩方终于到了楼顶。门已经被冲击波炸飞了,韩方很容易走上了天台,四十多层楼的高度让他足以俯瞰整座城市。他向市中心的方向望去。看到东南方向的市中心已经没有任何完好的建筑,只有惊心动魄的一片焦黑,看来整个城市的中心区域都被夷为平地。距离爆心稍远的其他建筑也有很多坍塌的,西环广场那三栋蛋形大厦已经垮塌了两栋,最后剩下的那栋还在熊熊燃烧着。 头顶上乌云蔽天,灰白色的尘埃从云端飘落,宛如细雪,但却散发着灼热的气息。韩方知道,这是辐射尘,被核爆所汽化,并沾染了放射性的物质,可以轻易夺走人的生命。它们随风飘散,越下越多,渐渐将残破的城市淹没在死寂的灰白中。 一片小小的尘屑落在韩方的掌心,在一个小时之前,它或许还是天安门前的旗帜,紫禁城上的黄瓦,轿车的挡风玻璃,甚至可能是一个漂亮姑娘的肌肤……而今它一霎汽化,混合万有,无人能辨。 “劫灰。”韩方喃喃说,“这就是劫灰啊……” 苍茫大地上,无尽的劫灰缓缓落下,覆盖着过去时代的废墟和无数已经死去的魂灵。 但这是时间的废墟,永不复起,也永不朽坏的废墟。我们这些永不再生,也永不灭亡的亡魂就栖息其间。 不知不觉中,韩方已是热泪盈眶。他在楼头伫立良久,最后,他迎着带有核爆余温的热风,纵身跃下楼顶,第一次迎向他自己的死亡。 那永远不死的、盛大的死亡。 第39日 神示 同一时间,华盛顿。正当午夜时分。 白宫的地下掩体内,在许多高级官员的簇拥下,美国总统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带着凝重的神情,看着眼前的电脑屏幕上,一条条精确的弧线正伸向这颗星球上许多大城市:莫斯科、德黑兰、北京、上海、平壤…… 而北京已经被一个巨大的红点所笼罩,一切无可挽回。 总统向后靠去,闭上双目,发出仿佛是垂死的叹息。 “您作出了正确的决定。”一旁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说。 “也许是最错误的。”总统无力地说,“在这个该死的新世界里,我已经无力区分正确和错误了。见鬼,我们在向数以亿计的平民发射核弹,这怎么可能是正确的!” “去年我们在伊斯兰堡的军事行动也招来了许多非议,但是最后干掉了恐怖分子。”主席辩护道。 总统懊恼地摇头,“别把这两件事相提并论好吗?这关系到上亿人的生死,但凡有一点智商的人都能看出完全不同。” “当然完全不同。”国防部长插嘴,“猎杀拉登的行动很遗憾地导致了一些无辜者的死亡,但这次我们知道,谁也不会死。总统先生,您和我们一样都清楚,当时间跳回原点,一切就会像没发生过那样。” “当然啦。”总统耸耸肩,“这些日子以来,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虽然如此,我们也都清楚,在今天,在此时此刻,这无论如何会给很多人带来巨大的痛苦。” “关于痛苦,各国人民在之前的各种械斗和内战中就已经体味的够多了。”国防部长冷冷地说,“正如我国人民一样。如果我们那些美利坚同胞不是要把您当成阴谋毁灭世界的共济会头目抓起来,我们也不用躲在这里按下核弹按钮了。” “都是前总统搞的那个什么‘棱镜’计划,我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被说到痛处,总统咆哮起来,“虚空纪以后,那个CIA的前探员跳出来胡说八道一通,到头来那些愚民居然认为我是幕后的大阴谋,说政府的阴谋导致了时间循环,要我对一切负责!” “棱镜的曝光只是导火索。”现在发言的是白宫幕僚长,“从各国的情况来看,军队哗变,民众推翻政府都是普遍的情况,我国那些素来热爱自由的人民自然更是无法无天了,说实话,联邦政府能撑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像那些英国佬,他们居然逼迫首相和母猪交配!” 总统干笑了两声,“所以要把整个世界都拖入这场游戏,来拯救岌岌可危的联邦政府,我们真够自私的。” 国防部长提醒他,“总统先生,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您的前任被暴民抓获之后,他的下场你应该知道。” 总统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知道此刻的前总统正在几千英里外的得克萨斯遭受那些中世纪的酷刑。 “所以……”参联会主席总结,“或者我们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力量,来鼓舞人民对合众国政府的信心,就算俄国人或者中国人发动反击的话,我们也可以通过全面核战来凝聚美利坚的精神。” “而且您应该感到幸运。”国防部长故作轻松地说,“我在前任总统的任期当过白宫幕僚长,他曾私下对我说,自己不知多想按下核按钮哪,特别是在他被弹劾之后……我想从艾森豪威尔以来的历任总统都有过这个见不得人的小念头,不过您大概是唯一一个可以实现的人,现在一切都变得那么轻松……” 总统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轻松?不,我们恐怕打开了潘多拉的魔匣。” 总统的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 他看了一眼来电,神色变了,“是莫斯科的专线。” “难道……让北极熊发现了?”国防部长紧张地问。 “我想你们都该听听。”总统苦笑着按下了外放键。 某个带点浓重俄国口音生硬的英语在地下掩体中响起,“亲爱的总统先生,莫斯科刚刚已经变成了火海,克里姆林宫化为废墟,我在紧急起飞的专机上目睹了这一切,真是太棒了。为答谢您的礼物,您很快可以收到来自俄罗斯同样的祝福,也许到得比您想象中还要快……” “总统先生!”一名电脑前操作的军官惊惶地叫起来,“雷达数据显示,北冰洋、太平洋和大西洋中有五艘俄国人的战略核潜艇向我国发射了超过六十枚导弹,其中有九枚直接飞向华盛顿!最快的十分钟内就到!” “快用NMD(国家导弹防御系统)拦截!”国防部长吼道。技术军官们紧张地操作起来,NMD演习过许多次,但从来没被用于实战,没人知道这个花了几万亿美元的大项目到底顶不顶用,更何况现在许多技术人员早就脱离岗位了。 “上帝保佑我们。”幕僚长喃喃地说,“上帝保佑美国。” 总统颓然地瘫倒在椅子上,无神地盯着墙上挂着的一幅乔托的《耶稣受难图》,喃喃叹息:“真的……有上帝么?” 同一时间,底特律凯迪拉克广场。 城市里到处黑灯瞎火,只有广场附近几盏路灯亮着,维持着昔日大都会的残余体面。路边褪色的青铜雕像仿佛已经屹立了一千年之久,街上几个醉汉在打打闹闹。阿部寿行倚在假日酒店二楼的窗边,一阵焦躁,猛然将手中的一听廉价啤酒扔了出去,啤酒罐远远地击中青铜雕像,发出一声轻响。 “寿行君,你又怎么了?”身后的海老名光吉问,他正躺在床上看电视里几个光着屁股纠缠在一起的黑白男女。 “都是你这家伙鬼迷心窍。”寿行转过头,不知第几百次抱怨说,“想要收购这鬼地方的什么破楼盘,拉着我跑到这里来,要不然我们早他妈回东京了,现在倒好,陷在这个黑鬼窝里了,连AV都只能看美国人拍的下等货色。” 寿行和光吉这对商业搭档本来好端端在纽约谈生意,却不知怎么突发奇想,跑到地球人都知道快垮了的底特律来“考察”了两天,结果失望透顶。整座城市仿佛鬼城,到处都是破楼烂路,连个超市都不好找,而且治安奇差。他们本想马上就走,谁料又被抢劫,损失惨重,去警察局报案也没人搭理。耽搁了两天后,正好遇上时间循环,再也走不掉,如今悔不当初。只不过寿行好像忘记了,关于来底特律这事,当初他其实比光吉更积极。 光吉没跟他计较这个,只是说:“回东京就一定好吗?现在那些暴走族到处杀人放火你知道吗?连皇居和首相府都被人攻破了,大搞什么‘下克上’,天下大乱,依我看还不如这里呢。” 寿行不能不部分地同意这句话。如果这个星球上有一座大城市最适合虚空纪的生活,那就是底特律。这座曾经伟大,但早已濒临破产而死气沉沉的城市,似乎早就预演了几十年的时间循环,每一天都死样活气,毫无希望地重复前一天,没有任何未来可言。虚空纪以来,在其他地方还有些骚动暴乱,在这个社会秩序崩溃已久的大贫民窟里,人们甚至都懒得干这种事。 “推特上说美国开始和中俄互扔核弹了。”光吉看了看手机屏幕说,“华盛顿、纽约还有洛杉矶好像都完了,俄国人还射了几枚到日本……不过你放心,没人会浪费核弹在这座见鬼的城里的,哈哈哈……咦?”他皱起眉头,侧耳聆听,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 “怎么了?”寿行话刚出口,自己也听到了,那是远处的居民在喧哗。寿行皱起了眉头:不知道这些家伙又在折腾什么呢? 但是从底特律河的方向,沿着宽敞的伍德沃兹大街,出现了几百名游行者,大部分皮肤黝黑,看样子都是本地的黑人。他们衣着各异,走路的步伐却异乎寻常地整齐,并且喊着某种齐刷刷的口号: “There is no true God, but Time! Refresh yourself, for our Lord Time! (万物非主, 唯时乃主! 尔当自新, 为吾时主!)” “这是什么?”寿行好奇地问。 “咱们去看看。”光吉说,从床上跳起来。 “半夜三更的,太危险了吧?” “在这个新纪元,也没什么危险的了。”光吉说,“再说咱们又不是美女,还怕什么?难道怕他们抢劫?” 他们下了楼,来到街上。那群人已经穿过了路口,来到广场上。借着街灯,寿行的目光被人群前面的景象吸引住了:四个健壮的黑人上身赤裸,肩膀上抬着一张像担架一样的板子,上面坐着一个没有脚的苍老黑人,身子枯瘦,满脸皱纹,看样子有六七十岁了,寿行一眼看到了他的眼部,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那眼眶中……根本没有眼珠。 寿行本能地想要逃走,但却迈不开脚步。光吉却仿佛被迷住似的,居然一步步朝那群人走过去。 “光吉,你疯了?”寿行压低声音叫道,“别招惹这些家伙,快回来!” 但光吉已经走到人群之前,长长的肃穆的行列在日本人的面前停住了脚步。 “你们说的是什么?”光吉问,声音异常地激动。 左边的一名黑人向前一步,拍着他的肩膀,“我们说的是真神,时间的主宰,兄弟。在创世亿万年之后,他终于要现身了。” “真的……有这样的……神?”光吉结结巴巴地问。 那人还要说话,但是老黑人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他沉默地把手放在光吉的肩膀上,光吉顿时匍匐在他面前,发出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的啜泣声。 “まさか……本当に……神様の啓示……(难道真的是……神的……启示……)”寿行听到光吉带着哭腔说,用的是日语,仿佛已经神志混乱了。 “光吉这家伙!”寿行无奈地想,他究竟是发哪门子疯啊? 但是须臾之间,光吉已经站了起来,默然跟在队伍的后面,高声念诵起了同样的口号:“There is no true God,but Time!Refresh yourself,for our Lord Time!” 寿行感到一阵恐惧,他本能地想逃开,但那个老黑人正好望向他。空洞的眼眶中却似乎发出了某种温润的光。 像被电击一样,某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寿行感到一种奇特的温暖冲击着自己的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土崩瓦解。 那是关于尘世的一切,父母、妻子、女儿、生活、事业、朋友…… 这一切的一切,在蓦然显现的真神面前,都是那么微不足道,仿佛只是幻象而已…… 寿行感到自己在走向游行的队伍,似乎一切都不受自己的控制,但又是全然心甘情愿。 似乎过了一千年,又似乎在顷刻之间,他也跪倒在那个黑人的坐辇前。“你……是……谁?”他听到自己用最后的力气问。 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肩膀,没有声音的语言在他心底响起,温柔地回答了他的疑问。 “我是自在永有的。” 那一刻,阿部寿行忽然明白自己错了。这里绝不是毫无希望之地,恰恰相反,在这个日益疯狂的世界,唯一的、真正的希望与未来就在这里,在面前这个看似残疾的黑人身上。 第三部 时间之神 你的岁月无往无来,我们的岁月往过来续,来者都来。 你的岁月全部屹立着绝不过去,不为将来者推排而去,而我们的岁月过去便了。 你是“千年如一日”,你的日子,没有每天,只有今天, 因为你的今天既不递嬗与明天,也不继承着昨天。你的今天即是永恒。 ——奥古斯丁《忏悔录》卷十一 第238日 战后 “北京挨了美国扔的核弹……”刘烨问,“后来怎么样了?” 韩方苦笑着继续说:“如果要追溯的话,那才是真正天下大乱的开始。随着各国内部的乱局、军队的哗变,到头来各国领导人都朝不保夕,手上只剩下了核按钮,为了少受点苦也开始拼命转移矛盾。以色列被阿拉伯国家围攻,就往开罗、大马士革和贝鲁特扔了一圈核弹,俄罗斯先炸了美国,又把几个天天和它过不去的东欧小国给核平了,美国不但往全世界扔核弹,而且他们最恨塔利班,往阿富汗扔下一种特别的氢弹,据说是冷战时研制的秘密武器,外界从不知道,它有1.5亿吨TNT当量,是沙皇炸弹的三倍!这是地球上爆炸过的最大威力的武器,爆炸产生的蘑菇云高达一百多公里,冲击波直达一千公里外,几条山脉被夷为平地,阿富汗整个国家都毁灭了…… “我们本来平和,被扔了核弹后也豁出去了。第二天早上往美国射了几十枚核导弹,东风31、巨浪2……能扔的都扔了,美国的所谓国家导弹防御系统证明是形同虚设,三四十枚核弹大部分命中,华盛顿、纽约、洛杉矶……凡是叫得上名字的大城市都被炸得稀巴烂,上亿人一命呜呼。 “当然美国也开始迅速反击,第二次他们向中国发射了上千枚核弹,光北京就中了四枚!几百个城市被摧毁,直接死亡的人数估计超过五亿。俄国和欧洲,印度和巴基斯坦也难逃此劫。那些日子每天至少要死十几亿人,远远超过人类有史以来所有战争死亡人数的总和。不过这都不要紧,第二天所有人又安然无恙地复活了。” “但是你不是说,有的人会变成植物人吗?” 韩方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是的,他们受不了对精神的巨大刺激,会永久陷入昏睡,好像灵魂已经死亡一样。在核战时代也有一些这样的人,不过比例却比之前要少多了,也许是因为核爆和世界大战对心理的影响远没有那些针对个人的残忍的暴力和虐待强烈吧,真正死去的人很难统计,但大概还不到千分之一。 “不管怎么说,此后就开始了大国之间长达一百多天的战争游戏。主要的国家都通过对外战争来转移矛盾,人民也陷入好战的激情中。当然每次‘战争’最多只能维持二十个小时,长期复杂的战略是谈不上了,甚至出动陆军也来不及,只有发射导弹和进行空战最便捷。北京被核弹炸平了整整十七次,纽约、巴黎和莫斯科也差不多。我们见过大陆的歼十和台湾的F16A编队在台北上空血战的照片,也见过美国的F22在东欧全歼俄国的苏27战机,我们的特种部队还在台湾活捉过林志玲,可惜没活着带回来……不过最惨的是首尔,虚空纪以后不久,朝鲜人开始每天清早万炮齐发炸它一次,加上发射他们的唯一一枚核弹,把它夷为平地,然后欢庆主体思想的胜利。等到不幸的韩国人打起精神,集结起来开始反击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不可思议,世界变成了一个大游戏场……” “你说得对,现在想来,当时能把这种毫无意义的战争进行一百多天也够不可思议的。不过人性本身就有好战的一面,只不过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被抑制住了。在虚空纪,既然死亡不复存在,那么战争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并且从深层心理来说,每一个国家和民族都在虚空纪初期的混乱中变成了一盘散沙,那么也需要某种动力把自己凝聚起来,恢复自己的共同价值和民族精神。战争提供了这种动力。人们好像终于找到某种事业了,打了鸡血一样要求本国的军队去摧毁敌国甚至是某些看不顺眼的邻国。那时候各种谣言也满天飞,比如说虚空纪是美国什么新式武器实验出了问题导致的,比如说只要干掉日本天皇就能停止时间跳转,战争因此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科学鼹鼠会的研究……” “中断了很长时间。”韩方摇头,“中间我偶然见过纪冰一两次,不过也没法深谈,据说科学鼹鼠会基本停止活动了。不过天地会之类的临时帮派也在战争中烟消云散了……” “不过打来打去,总也打不出什么结果。到最后人们也厌倦了。到了第一百多天后,相互间的核攻击渐渐停止。世界总算再度享有和平,人们也好像消磨尽了一切的权力欲和暴力倾向,变得麻木而懒散,每天无所事事,就是吃喝玩游戏看片,如果说有什么新鲜的事,那就是交友运动了。” “交友?”刘烨无法理解,“人们刚从核战争中走出来,怎么就想到交友这种无足轻重的事?” “其实这也是符合人性深层心理需求的。”韩方耸耸肩,“人不可能永远疯狂、杀戮下去,人性总还要追求一些美好、温柔或者享乐的东西。 “但在之前的几个时期里,先是由于极度恐慌,再是由于社会混乱,道德降到了零点,人群关系被毁坏殆尽。以前人际关系中各种潜在矛盾纷纷暴露,阴暗龌龊的念头转化为行动,人人放纵起来,为所欲为,一般的背叛、争吵、打架都不算什么了,即使下级殴辱上司,丈夫交换妻子,父亲强奸女儿……这些以前骇人听闻的事情也屡见不鲜。等到大家从兴奋中冷静下来,才发现已经被破坏的人际关系难以修复,许多认识的人都撕破了脸。人们甚至害怕万一哪一天时间循环过去了该怎么办?人类社会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人们没有办法再面对彼此。再说,从每个人内心来说,还是渴望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和稳定的生活秩序的。 “由此则出现了交友的风潮,人们纷纷走出之前被破坏的旧关系圈,跑到不同的地方去认识新的人,寻找新的朋友。同性的异性的都有,恋爱和友谊似乎又复活了,但同时伴随着毫无节制的滥交和吸毒,反正是寻找一种寄托吧。经过之前几个时代的洗礼,大家的心态也变得开放了许多。比如说,自从虚空纪开始以来,性已经不是什么禁忌了。即使在学校里,滥交、群交也比比皆是。”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刘烨嚷了起来,“要说在混乱状态下弱肉强食,发生强暴什么的,还可以理解,但形成肆无忌惮的性伦理……这怎么可能呢?” “这你不明白。”韩方黯然说,“因为你相当于第一天进入虚空纪,你无法理解虚空纪人的感受。对我们来说,生活是一种痛苦,我们背负着公元纪人类无法想象的精神痛苦,必须通过各种极端的方式释放自己。” “怎么会呢?你们不会死也不会衰老,也不用再为生计劳碌,在核战争过去后,又开始建立社会秩序,加上回避痛苦原则,应该是一个非常理想的世界啊!” “但是人类是属于时间的动物。”韩方望向湖水彼岸,“我们习惯在几十年的尺度上生老病死,从基因上就无法适应虚空纪的存在方式。一天两天,或许几个月还可以凑合,但是更长的时间就不行了,我们的生活没有目标,没有意义,没有动力,而这样的生活或许将永远继续下去,这足以让最坚强的人发疯!实际上这几百天来我都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在这种极端的精神折磨下,和面临世界末日的紧张看似相反,其实相似,既然生活秩序都被打破了,人们只想得到更多的快乐。性自由又算得了什么呢?性的禁忌虽然在人类社会根深蒂固,但依赖于许多前提,比如怀孕的问题,长期人际关系的问题……现在这些问题都不复存在了,禁忌自然也都消散。只要换一个角度看,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发展。当然,到头来这也不过是让人变得纵欲麻木而已,距离恢复正常的生活秩序还差得太远了。所以人们又开始纷纷越狱。” “越狱?” 韩方笑了笑,“你看,这是一个形象的比喻。我们被束缚在只有二十个小时的时间里,如同一个时间的监狱。当然,这个监狱凭借人类的力量是无法打破的。我们再也不会有冬天,春天,夏天,也看不到下雪和桃花盛开,在北京甚至再也没有雨天,有的地方却是永远在下雨…… “但同时,我们还被束缚在另一个监狱里——空间的监狱。很显然,人类所能到达的范围只能是从自己的原点——也就是6点47分所在的位置点——出发,在二十个小时之内所能到达的地方。这个地方理论上可以很大,但其实是小得可怜的。 “首先,民航早就不存在了,没人会为了你而开飞机,高铁、地铁和一般火车也如此。汽车倒是随便你开,路边停着的没人的车多得是,但是路况永远不会很好。大战后的秩序只是自发形成的,和公元纪没法比,还受到客观条件的束缚,在北京这样一个复杂至极的交通系统里,你不可能期待有人会维持交通秩序,堵车撞车都是很常见的事,再加上司机中为数不多的无忆者和心灵死亡者,很容易造成连锁交通事故。所以在任何时候,你都不能指望开着车能顺当开出哪怕几公里,比较靠谱的,大概只有脚和自行车。 “每次从燕大出来,即使花一整天的时间,我们只能把北京市区转一圈,最多到达某些郊区比如大兴、昌平、房山什么的,但却几乎无法到达另一个城市,哪怕是天津或者保定,上海、广州之类就更别指望了。你知道我是四川人,但是我永远无法回家了,再也见不到我爸妈;不过这也好,马小军家倒是在北京,但之前不知出了什么事,他和家里关系很紧张……谢东他女朋友在天津,你知道他们从高中过来的,感情有多深,但也基本无法见面,经常他们约好了在廊坊见,最后却谁也赶不到那里。有一次谢东好不容易到了廊坊,都看到他女朋友了,俩人激动地向对方跑过去,就在还差两三米的时候大跳转开始了,俩人一刹那被拽回到原点,后来实在太辛苦,也就散了,各自逍遥…… “不过我们在大城市还好,毕竟这个城市有上千万人,几百平方公里,有足够的空间和事物可以探索。你可以想象那些小地方是什么样子的。比如那些只有几千人的小镇,半天就可以逛完,周围也都是些荒芜的乡野,永远被困在这样的地方是多么痛苦啊!再比如有些大山里的穷山村,没有汽车,不通电话,花二十个小时都不一定能走出去。虚空纪以来,那些山村就成了不可见的黑箱,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对外界一无所知。他们也永远无法离开那个村子,我们几乎永远不知道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最初,比起许多其他更恶劣的事态,这种无形的囚禁还不是什么主要问题。但自世界大战结束,随着局势的稳定,对周围环境也渐渐熟悉到厌倦,越狱就成了人的主要追求之一。由此开始了所谓越狱时代,其实也就是人们想方设法开发出更多方式,尽量摆脱特定时空的束缚。 “网络和电话在此极端重要,因为它们本身是靠机器自动运行的,跳转后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不需要人的专门维护也能运转,所以成为人们了解外界的关键,报纸和电视新闻当然都完蛋了……刚才我说的关于外界的一些情况,都是从网上传来的。如果在没有网络的时代进入虚空纪,就没法得到任何信息了。像推特、脸书、微博之类的网络工具,就成为人们发布和获取信息的第一手渠道。天涯论坛、百度贴吧、58同城之类的网站也很重要,不仅能了解外部,而且还能知道很多有用的本地信息,你可以知道在附近的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到手’的,比如天外天有一批刚做好的烤鸭,燕园派出所的什么地方有一批枪,在本市的各大明星的确切‘原点’……还有许多资料信息如地图等也可以从网络查询。当然一个大问题是,不可能储存信息,过了二十个小时一切又从头来过,一切都得靠大脑记下来。 “然后是交通工具,诚然飞机火车等都不可能正常运作,但在6点47分前后还是有一些交通工具在运行的,比如地铁,跳转后司机通常也会再开一段,如果能及时搭上地铁,就可以迅速到达城市其他地区。如果能跳上刚出发的火车,就可以去更远的地方,如果司机愿意继续开的话。当然上已经起飞的飞机是不可能的,不过也可以在附近的机场找到一些停泊在那里的飞机,如果你自己能让它飞起来的话,没人会阻止你。” “这么说,刚才那架坠毁的飞机……”刘烨望着西面说,那里的黑烟还没有散去。 “多半是一个大胆的越狱者干的,现在空军也不管这些事了。不过开飞机难度太高,事故难免。如果他能成功的话,说不定能飞到上海或者西安,可惜了。”韩方叹了口气,“我还没有尝试过开飞机,最大的成功也就是跑到市郊搭了辆车到了门头沟,也许有一天,我也会——” 他蓦然住口,怪异地望向左边,刘烨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一个红衣的高挑女人在小路尽头出现,并朝他们走来。 是陶莹。 韩方心里不由七上八下起来。 第238日 新教 “那个,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韩方不想让刘烨知道太多自己和陶莹的事,甩下他,快步迎向陶莹。 陶莹走近了。今天的她与昨天判若两人,脸上如同披上一层严霜,怒气冲冲地劈头就问:“昨天究竟怎么回事?至少有几百人看到我们……哼!我脸都丢光了!” “陶老师,其实我也是受害者。”韩方不得不分辩道,“昨天我也被那个女孩杀了!” “倒是听说你也死了,”陶莹显然还不知道凶手是谁,“你是说是一个女孩干的?明白了,是你的小女朋友?” “我根本不认识她!”韩方说,但随即想起那女孩其实是他在第一天见到的那个伤者,说话不免少了三分底气,“……谁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其实也不奇怪,现在暴力杀人虽然比以前少了,不过还是时有发生,出这种事也不稀奇。” “一个女孩子拿着枪到处杀人?她不会是‘果饵’吧?” 所谓“果饵”是从“果儿”变来的,原来那些喜欢和偶像名人上床的开放女孩子,到了虚空纪发现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再没有什么成就感,因此其中一些人发展出了诱杀名人的怪癖,有的还提着自己偶像的头,拍照发到网上炫耀。后来更加超出了娱乐圈的范畴,著名的作家、企业家和知识分子等也经常被杀。果饵之间还经常竞争,看谁能先杀到某位知名人士,作为自己的功绩。 “可是我们又不是名人啊?”陶莹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的假设。 “现在什么样的疯子都有,也不一定是果饵。” 陶莹忽然间想到什么,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这么说,不会是时间教徒吧?” “时间教?”韩方以前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还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 “嗯,是最近新兴起的一个邪教。”陶莹说,“一开始在美国,最近几十天来已经扩展到了世界各地……他是谁?”她刚看到远处好奇张望过来的刘烨。 “我室友,一个无忆者。”韩方简略地回答,“那个时间教是信什么的?” “既然叫这个名字,当然信奉的是时间。”陶莹说,“你或许也知道,自从虚空纪以来,世界各大宗教都经历了迅速的兴衰过程。” “是啊,一开始大家都手足无措,科学什么都解释不了,只有把宗教当成救命稻草了。”韩方说,“最初那几天,那帮教徒可猖獗了,天天拿着本《圣经》到处传教,说世界就要毁灭了,这是末日审判的预兆,让我们赶紧向上帝忏悔,不然就下地狱……后来惹恼了其他教派,说他们才该下地狱呢,几千人在西什库教堂前面进行了好几天的大战,打得那个惨烈,都说杀越多异教徒,越容易上天堂。” 陶莹冷笑一声,“可惜谁也死不了,而且上帝也好,安拉也好,都没来救他们,一群傻×……不管怎么说,后来这帮人也想明白了,他们信教,不就是为了永生不死上天堂么。现在多好,大家都永生了,而且想吃吃,想干干,还要天堂干吗?” “所以很快也就没几个人信教了,旧宗教奄奄一息,基本快完蛋了。那个时间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陶莹的脸色微变,“据说创教者是一个叫保罗·爱德华什么的黑人,双目失明,下肢瘫痪,在底特律乞讨为生。他发明了一套什么教义,自从虚空纪之初就到处宣扬,最初别人自然当他是胡扯,但慢慢地也传播开来了。” “这个教是说什么的?” “纯属扯淡的教义。”陶莹冷笑,“说时间是一个神,是世界的创造者,有了时间才有了世界。在时间中人类才能延续,生生不息,虚空纪的到来完全是因为人类的罪恶让时间之神离弃了人类,使人类堕入罪恶的深渊。所以必须全人类皈依时间教,向时间神乞求宽恕,时间才能继续下去……” “是这么回事?”刘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听到后半段话,问道。 “那只是这些无知的人抓的救命稻草。”陶莹说,“他们相信一切事情的存在都是有道德意义的。人类如果遇到什么灾难,一定是被神惩罚,但神还是爱着人类的,所以只要人肯忏悔改过,还是会原谅他们……这是三岁小孩看待自己父母的思维方式,但是几千年来,人就把这套搬到他和世界的关系上,什么原罪啊救赎啊,在虚空纪也不例外,无非是旧瓶装新酒。” “不过后来信的人越来越多了,虚空纪某种意义上可说是天堂,但却没有秩序,没有未来,让人心灵空虚。大概是人们无法忍受无意义的生活,总想找一点可以依靠的东西。这些新宗教就乘虚而入了。”陶莹悠悠说。 “这么说来,他们想要的就是让时间重新流动?”韩方问。 “多讽刺啊!”陶莹感叹,“在以前,人们认为人类如同浮游般的生命就是最大的遗憾,他们梦想着永恒不死的生命,如今每一个人都得到了它,却又怀念起以前生老病死的生活来了。La vie est ailleurs——生活在别处!以前人们麻醉自己,是为了不让自己意识到死亡,如今人们麻醉自己,是为了不让自己意识到生命!所以他们乞求上苍,重新把古老的、有生有死的生活赐给他们。以前人们期待永生,如今人们期待的是死亡……” “说实话,有时候我也想回到之前的生活去。” “当然啦,就算要跳出时间循环也没什么不好。可问题是,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恢复!关键完全在那部LHC上,正是它的实验才导致了虚空纪的出现!很显然,必须继续研究和试验下去,才有可能让世界脱离虚空纪,返回正常的轨道,可这帮时间教徒要求的是废掉所有的科学!每天去祈祷!忏悔!真是不可救药的愚蠢。” 韩方不由得想起田华杰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在这个科学没法解释的时代,人们自然也会背弃科学。” “所以时间教才尤其可恶。”陶莹接着说,“他们接受了一些科学知识,但却无法理解,把它们全盘神秘化了。最后说成是人类的LHC实验惹怒了时间之神,神就封闭了时间。他们由此发展出了反智主义的倾向,要求人类放弃一切科学研究,最好是忘记科学,每天祈祷忏悔,过清教徒的生活,等待着神来拯救他们。本来在虚空纪,科学研究就已经奄奄一息了,他们还要彻底扑灭!这段日子在美国和欧洲,每天许多科学家都被他们痛苦虐待,实在受不了折磨,不得不放弃研究了。还有,这些愚昧狂热的教徒,他们就像早期的基督教徒一样,不但反对科学,而且对性的……方面尤其厌恶,所以我很怀疑,那个女孩是时间教的人。” “也许这只是暂时现象。”韩方说,“很快它们会像其他各类宗教一样消失的。” “恐怕未必。”陶莹说,“至少一个新的时代,宗教时代也许很快会到来。看过《你往何处去》么?这和古罗马帝国末期性自由的风气被基督徒的禁欲主义社会取代颇有类似之处,也许古老的历史会在虚空纪以新的方式重演,我们等着看吧。不过我是不会向那些愚昧的教徒妥协的。” “现在么……”陶莹甩了甩头发,勾起韩方的下巴,“我倒是有兴趣把昨天那件事做完呢……” 韩方看着陶莹性感圆润的双唇,心头一热,就想放纵一番。但蓦地,一张苍白的脸,一对冷冷的、似乎充满恨意的眸子令他悚然一惊。他不由自主退开一步,躲开了陶莹的抚摸,心潮起伏不定。 “怎么了?”陶莹诧异地问。 “我要先找到那个女孩。”韩方说,“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代,我总算找到一件事可以做了。” 我知道为什么你会回来找我,韩方想,因为那个数字,但那又是为什么?是否你知道虚空纪背后的秘密所在? “你怎么找她呢?”陶莹问。 韩方发现自己其实毫无办法,“这……只有先在燕大找一圈再说。” “她未必会在燕园里。”陶莹提醒他。 “我知道。”韩方叹道,“但是总得先试试吧。”他怕自己又会在陶莹的性感攻势下动摇,不再多说,就转身离去。 陶莹微微一笑,也不阻拦,看着韩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后。然后转过脸,风情无限地看着剩下那个不知如何是好的刘烨,“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第238日 消息 韩方沿着小路离开枫湖,一时也不知该到哪里去,找到那女孩的机会渺茫,但他也不想一整天都陪着毫无记忆的刘烨或者和自己不清不楚的陶莹。没走出多远,手机忽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韩方吗?我是徐若男。”电话那边说。 “徐若男?”她和自己毫无交集,打电话干什么?“你好,请问有什么事?” 徐若男却嘿嘿笑了起来,“韩方,我好不容易才问到你的电话号码。昨天你是不是在枫湖边上……” “这个嘛……”韩方尴尬地咳嗽几声,原来就是为这件事啊!“我这还有事,回头再聊吧?” “别挂。”徐若男忙说,“我问你,认不认识一个穿黑色连衣裙的大眼睛的小姑娘,看上去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 韩方的心狂跳起来,“你认识她?” “不认识。”徐若男坦承,“不过昨天早上九点多的时候,我和我女朋友到枫湖边散步,就看到一群人围着你们的尸体看热闹……” 韩方听到她说“我女朋友”还是颇感别扭。不过徐若男一副假小子的样子,是拉拉本不奇怪。在世界大战时期,她和沈丹两个公然出双入对,一时传得沸沸扬扬,但那时候同性恋的行为基本都公开化了,大家很快也习以为常。但在战后的享乐时代,徐若男又换了不少伴侣,韩方也不知道她现在的女友是谁。 “……我认出你来了。虽然你没穿衣服,头也被爆掉了,但总还剩下半张脸,嘿嘿。我正说‘那不是我们班韩方吗’,就有一个女孩过来,问我是不是认识你。我告诉她你是我同学,她就说,她以后会来找你,让你在图书馆的楼上等她。” 一霎间,韩方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那个女孩是不是穿黑色的连衣裙,手臂上有些瘀青?大概一米……一米六五左右高?” “是啊。”徐若男的声音也兴奋起来,“你果然认识她!我看她的神情也有点古怪,你们究竟什么关系?” “也没什么……”韩方含糊应了一句,“你刚才说,她说今天会来燕大图书馆的,是吗?” “好像是这意思吧,当时我还想问几句,但她不想多说的样子,直接走了。我也没好多问。奇怪,她没你联系方式吗?你们之间有什么秘密?你的死和她有关吗?她是不是——” “多谢多谢,回聊啊!”韩方赶紧收线。 十分钟后,韩方站在了图书馆门口。 刚才和刘烨及陶莹谈谈说说,已经过了十点。每次返回原点之后,图书馆都是在6点47分的状态,还没开馆,当然也没有工作人员来开门。不过每天总会有人拿石头把门砸开进去看书。此时的大门又已经“洞开”——多了一个大洞。 韩方走进大厅,馆里已经有几个人,但总的来说还是空荡荡的,一片寂静。虚空纪以来,来图书馆的人恐怕还不到以前的百分之一。他走过一个个藏书室,里面窗明几净,却杳无声息,韩方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一个被废弃的古城堡里。 经过外国文学阅览室,那里的门却已经打开了。韩方心中一动,向里走去,但是好像也没有人,一张阅览桌上平摊着一本薄薄的小书,斜斜的阳光照在有些发黄的书页上。是那个女孩拿出来的吗? 韩方拿起那本书,发现是本莎士比亚的诗集,那是一本有些年头的英文书,是19世纪的了,上面还盖着燕大的旧章,后面有张借书卡,上面写了两三个姓名和借书日期,最后一行秀丽的字迹是“谢婉莹,民国十年十二月八日”。韩方愣了一下,觉得这名字有几分熟悉,想了一想,才想起来谢婉莹是谁:著名作家冰心。 民国十年,那是……1921年,“五四运动”时期,他们那时候是如何生活的呢?是充满革命的激情还是优雅的民国范儿?韩方遐想着,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说不定每个时代的人们都被困在自己的虚空纪里,谁也无法离开,在各个时代之间延续的时间线,或许只是幻象。或许每一天都有自己的虚空纪,或许早有无数个韩方,无数个陶莹,无数个谢婉莹被困在各自的某个虚空纪里…… 韩方想起昨天陶莹念的那首诗,想找出来看看。正在翻书,背后传来脚步声,韩方心中一动,猛然回头,一个人影映入眼帘,他顿时转为失望。不是那个黑衣少女,是一个矮矮胖胖、戴着眼镜的女生。 女生向他点点头,“好久不见啊,韩方。” “彭芸,怎么是你?”韩方也略感惊奇。 “我来看书啊。”彭芸简单说,韩方看到她手上拿着一本曼昆的《微观经济学原理》,不由肃然起敬。 “你天天来图书馆?”韩方好奇地问。 “是啊,那么多书要看呢。” “那你昨天有没有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女孩子……”韩方略微形容了一下那女孩的容貌打扮,做贼心虚地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发烧。 “你说的那女生,我有印象。”彭芸肯定地说,“昨天上午在底层的大厅里见过她,燕大图书馆就这么大,经常来的几个人都很熟悉。因为从来没见她出现过,我就多看了她两眼,后来她就上楼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九十点吧,我也记不清楚。” 那就是在杀掉陶莹和我之后,又和徐若男见面后了,韩方想。“你以前真的没见过她?” “应该没有。”彭芸确定地说,“不管是在公元纪,还是虚空纪,我都没有任何见过她的印象。” “是这样……”看来她的确不是燕大的学生,“那后来你又见过她吗?” “我想想……对,下午我去四楼查点资料,就又见到她了,坐在窗户边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一本什么书……我瞅了一眼,好像叫悲伤什么泪流成河。” “郭敬明的《悲伤逆流成河》?”韩方更感到奇怪,“这是流行的青春小说,不应该在四楼的理工科阅览室里。读这本书……好像也看不出什么线索来……” “你想看出什么来?”彭芸问,韩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彭芸也毫无兴趣地摆摆手,“哎,我不管你们的事,我得去看书了。” “你现在还在自习?”韩方随口问。 “不自习能干吗?”彭芸说,“又没人找我玩,只有看书了。” “那本《微观经济学原理》?”韩方忍不住吐槽说,“现在地球上哪还有经济存在?学这玩意还有什么意义呢?” “将来秩序总会恢复的。”彭芸认真地说,“比起核战争那段时间,现在秩序已经恢复很多了。多学些文化知识肯定是有用的。再说不定哪天虚空纪就过去了,我将来还得写毕业论文呀!” 韩方又在图书馆转了一个多小时,走遍了各个阅览室和自习室,又问了几个人,但可以肯定今天没人见过那女孩,昨天倒是有几个人见过她的踪影。好像那女孩自从早上枪杀他后,就在图书馆里,什么时候走的就不清楚了。 但今天她却没有出现。 韩方脑子有点乱,又整理了一下思路。除了第一天那次的疑似之外,那个女孩之前从未出现在燕大,但昨天枪杀了他,然后来到图书馆,并且通过徐若男约自己在图书馆会面,却没有说具体时间。 但是,一般来说,徐若男会在第二天,等他跳转后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因此,如果说要约他会面的话,很可能就是今天了。确实徐若男也告诉了他此事,但那女孩却不曾出现,是他理解错误了,还是对方因故来不了呢? 但不管怎么说,女孩约自己,必然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那昨天为什么不说?当然了,那种场合,确实也没法说什么……然而她一枪杀了他,那又是为什么? 脑子里一团乱,想来想去毫无头绪。他在图书馆里等到傍晚,连午饭也没有吃,直到太阳快西下,女孩也没有出现过。看来,至少今天她是不会来了。 韩方觉得她可能在校园其他地方,于是又出门去找,可在校园里转了半天,没有见到那个少女的半点踪影。但越见不到她,就越想见到她,心中空荡荡的。他隐隐觉得,对于自己来说,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了。在虚空纪的初期,他和所有人一样惊慌失措,然后又是同样地兴奋放纵,然后渐渐麻木下去……但今天,他终于找到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是找到那个女孩,查明背后的真相。这件事本身大概也很无聊,但却是他在虚空纪第一件真正想做的事。 也许他今天找不到,明天也找不到,但那个女孩必然存在于这个时空中,而且至少不会离他太远,在虚空纪的无穷时间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找到她。想到这里,韩方不再急迫,反而轻松了起来。 慢慢享受这个过程吧。总有一天,一切会水落石出的。 第366日 蔓延 接下去的几十天内,时局继续发生着巨大深远的变化。 燕大这边,情况似乎在逐渐改善。在沉寂许多天后,许多旧的校园组织,如读书会、音乐社、足球俱乐部……一一复活,各种文体活动也重新展开。谢东和蒋雪婷两个棋迷甚至成功地搞了一次全校范围内的围棋比赛。 从第320日开始,一些大学教师宣布重新开课。几乎所有的院系都有一些课程恢复,虽然还不到之前的十分之一,却已经蔚为可观。去听课的人也都爆满,人们在虚空纪的校园里过了不到一年,却如同在疯人院生活了二十年,早就渴望恢复正常一点的生活。就连陶莹也出来开讲《英美文学鉴赏》。 但同时,如陶莹所预言的,时间教也在扩散着,就像一场疯狂繁衍的瘟疫,在近百天里辐射式地散布到世界各地,建立起宗教组织。本来还没有几个人知道的小宗教,很快就变得人尽皆知了。 时间教,其创始人或者“大先知”(按教内的说法),原名叫保罗·爱德华兹,据说是一个残疾的老黑人,他从虚空纪的头几天起就在底特律传教,很快吸引了当地的大批信众,并通过网络和电视(时间教控制了当地的电视台)等媒体传播到美国其他地方。当时形形色色的古怪信仰像雨后春笋一样,在世界各个角落萌生传播,时间教并不是很突出。但在世界大战和其后一段时间内,其他许多异端邪说都销声匿迹,只有时间教日益壮大,几乎占领了美国全境。 时间教发展的高潮,是在第300日,美联社、CNN等媒体现场直播,让全世界都目睹了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美国总统及其内阁成员在白宫前的草坪上当场宣布加入时间教,宣布将美国改为“时间主合众国”(The United States of Lord Time),并暂时性地升起了象征着时间教的旗帜:一张白布上画着三个同心圆,中间是一个圆点,天知道这代表什么。但自此之后,时间教的步伐就无往不利了。 在美国的“陷落”后,中国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时间教徒,北京是首善之区,更不用说。大部分教徒是教育水平不高的民众,类似大学校园的精神生活对他们是陌生的,他们无力也不想进入,只怀念昔日生活的温馨美好。并且由于日益远离公元纪,他们已经把那时候的一切看成乌托邦般的完美。拥挤的公共汽车、枯燥劳累的工作环境、家庭中的争吵打骂……都被他们的记忆所过滤,剩下的只有一个美好得很不真实的“黄金时代”。他们以各自生活区域为单位组织起来,在一起祈祷着,默念着,热情地传教,希望伟大的时间之神让那个逝去不久的世界重新返回人间。 “万物非主,唯时乃主!尔当自新,为吾时主!”第366天,也就是虚空纪第二“年”的头一天,刚刚七点多,窗外时间教徒半通不通的唱经声已经隐隐传来。 “怎么那么吵……出什么事了?”刘烨打着哈欠醒过来。 “那什么,是那些新生,他们又在游行了!”马小军煞有介事地说。 “不会吧?这也太离谱了。”刘烨不敢相信。 “真出大事了!你快出来看……”马小军硬把刘烨拉到阳台上,含含糊糊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就传来了刘烨的尖叫“你干——啊——”有什么东西重重坠地的声音。随后楼下寝室传来了愤怒的抗议:“擦,前几天不是说了不让在我们窗外推人下来吗?你们还有没有公德?” 马小军没搭理他们,转身回了寝室,韩方叹了口气说:“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怕啥,楼下那帮孙子管他们干吗?总比每天把寝室弄成杀猪场强吧?” “我不是说他们。”韩方说,“我说的是时间教,再这么下去,我怀疑很快就有大事发生了。” “不就几个传教的傻×么,上次就被我们校园自卫队赶出去了……” “几个?北京现在我看至少有三成的人都信了,差不多有四五百万,他们已经形成了严密的组织,而且还在不断扩大。其他任何力量都无力与之抗衡。现在也就几个大学还有点自治力量,可再这么下去,他们也许会来冲击大学的。” “来就来,爷还怕他们?二十……小时后又是一条好汉!” “哪那么简单?”谢东插嘴说,“我这几天在网上看到一些消息,说那个什么大先知说,只有全人类都皈依,才能结束时间循环。所以他们传教的热情不是一般宗教能比的。假如他们看中了你,就会一天到晚缠着你,第二天第三天还缠着你,一开始倒还好言相劝,可是如果你不听的话,就抓了你用刑,一直用下去,直到你屈服为止。” “他们不是自称是和平的宗教吗?”马小军说,“怎么……还有私刑?” “这有什么奇怪的,基督教也宣称是和平的宗教,当初不还把人捆在火刑柱上烧死吗?而且人家有根有据,说让人堕落的主要是色欲的放纵,所以要是男的,就把你下面给——”谢东做了个“咔嚓”的动作。 虽然知道对自己不会有根本的伤害,两个男生还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那要是女的呢?”马小军问。 “女的还好,据说有个‘幽闭’的刑罚,大概是关起来吧。总之,他们组织严密,分工明确,会几个人盯着你一个,每天都给你上刑,两天后你就受不了了,最后只有乖乖入教。说来也怪,很多人入教的时候还不太信,入了几天以后就开始比谁都狂热,简直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这帮傻×教徒真有病。”马小军骂道,“放着好日子不过自己穷折腾。我就不明白了,信那个邪教有个屁用?” 谈谈说说了半天,也没个结果。韩方照旧出门去跑步。清晨的枫湖还是一片静谧。不过如今,即使在湖边,偶尔也可见几个疑似时间教分子在那里静坐祈祷了。韩方远远避开他们。 跑了三圈后,已经八点多了,韩方又到了图书馆,现在这里的人多了起来,虽然还没恢复公元纪的盛况,也可以看到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读书,小声讨论和演算什么。韩方一路走过去,只听到些只言片语。 “……我们必须考虑到,Riemann zeta函数非平凡零点的分布对素数定理与素数实际分布之间的偏差有关键影响……” “从弦论来看,各种夸克都可以被视为受激而振动的多维,这个卡拉比丘形态的结构很有趣,我画了张图,你们看……” “虚空纪的社会史,如果你从经典帕森斯体系的行动系统概念出发,并且反过来运用吉登斯的社会时空分离理论,就会发现和传统社会的相悖之处……” “根据脂砚斋的说法,可以推测后面宝玉和湘云将结为夫妇,但湘云和卫若兰又有‘白首双星’之称,这个矛盾……” 甚至有些留学生和外语系的学生在争论什么:“Aber das ist nicht richtig! Du kannst gar nicht Goethe auf diese Weise interpretieren…(但这是不对的,你根本不能以这种方式去解释歌德……)” 韩方很羡慕这些人。无论在学习什么,他们都已经找到一个精神领域把自己投入进去,数学、物理、文学,外文,不管什么学科,资料都浩如烟海,可以钻研个几百年……而这正是韩方自己所缺乏的,他并非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事实上他一直想坐下来读本大部头的书,提升一下自己。就虚空纪的条件而言,这是个不难达到的目标。但是最近这段日子,他一直被一个执念所左右着,他要找到那个少女。 一百多天来,每天早上他都到图书馆等她,但却一无所获,她再也没有出现过。韩方问了很多人,基本可以确定,除了第237日那天之外,燕大应该没有人再见到她。她肯定不会是燕大的人。当然,燕大外面的北京城太大了,没法一一寻找,但是至少燕大附近毫无她的踪迹…… 她究竟是什么人,在她身上有什么样的秘密?而她为什么明明约好了,但又一直没有来图书馆找过他? 鉴于最近并没有发生大的动乱,韩方不得不想到那种最悲惨的可能:那女孩因为碰到某些事而精神崩溃,已经“意识消失”了。看起来这也是很可能的,毕竟那天她的样子就很疯狂,怎么看也不正常,也许当时她已经在精神错乱的边缘了。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韩方就会再也见不到她,而她背后的秘密也就永远不可能被知道了…… 韩方想得正入神,忽然被一个从他背后跑来的人重重撞了一下,差点被撞倒在地。他赶紧扶墙站稳。仔细一看那人,却是彭芸。她和韩方一撞之后,一个趔趄,也差点跌倒,但还在慌慌张张往前跑着。 “彭芸啊,什么事那么急?”韩方问。 “来了……来了……”彭芸总算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来什么了?”韩方莫名其妙。 “时间教徒……他们来了……”彭芸脸色惨白,指着外面说。 韩方果然听到隐隐的喧哗声,觉得不妙,忙向窗外看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已经从燕大东门涌入,向图书馆方向而来。看样子至少有几千人甚至上万人,规模远远大于上次的天地会进犯。学校保卫队虽然最近在扩招,但那点人手也只有被碾压的份。 “这回麻烦了……”韩方惊恐地想,脑子里飞快转着念头,怎么办呢?图书馆是个很大的楼群,结构复杂,现在最好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那些教徒是从外面来的,未必熟悉图书馆的环境,也许他还可以躲过一劫…… 但他的目光很快落到人群前一个小小的影子上,一落上去就无法再移开了。 在几千人的乌合之众前面不到几十米的地方,一个黑色的纤细人影正在竭力跑动着。那身影他既感陌生,又非常熟悉—— 天,是她!是那个神秘少女! 第366日 重会 少女穿着和上次一样的衣服——当然,在虚空纪也不用换衣服——黑色的连衣裙,雪纺袖,黑丝袜,但却赤着足,没有鞋子,可能在路上掉了。她的一只胳膊已经鲜血淋漓,正在滴滴答答向下淌血,在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她拼命狂奔着,长发像黑色的旌旗般在风中乱舞。她身后几十米外,时间教徒高喊着口号,如怒涨的潮水一般涌来。 韩方惊呆了,心跳如同擂鼓。图书馆外面还有十几个学生,看到大批时间教徒杀到,惊呼着纷纷向图书馆里跑来,一个个掠过韩方身边,逃窜向馆内深处。但韩方却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危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盯着那个阔别多日的黑衣少女。 少女已经跑到图书馆前的台阶上,按这个速度,应该能及时跑进馆内。但她或许是过于慌乱,在台阶上绊倒了,滚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身后的时间教徒已经越来越近,眼看非抓到她不可。韩方来不及多想,迈步冲了出去,跑到少女身边,将她搀起来。 他百忙中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时间教徒,其实他们本来也不过是普通的市民和打工者,但脸上却带有异常的兴奋狰狞之色,就和天地会的时候一模一样。不过奇特的是他们胸前,每个人都用绳子或项链挂着一只手表,据说这是时间教徒唯一的标志。他们当然没时间定做统一的标志,只有把手表不伦不类地挂在胸口,表示对时间之神的尊奉。 韩方看到几个在路口没来得及逃开的学生已经被抓住了,被几个时间教徒扭住了,消失在人群中,心下一凛。 “快走!”他对少女说。 “我……我的脚扭了……”少女细声说,面上露出痛苦之色。 韩方扶着她走了几步,少女却踉跄难行。韩方情急之下,一把抱起少女,大步冲进了图书馆里。少女异乎寻常地轻,毫不挣扎,如同一只小猫一样乖乖蜷缩在韩方怀里。但抱着一个人毕竟跑不快。他们身后没几步,几个时间教徒已经冲到了门口,无论从走廊往里跑,还是走边上的楼梯,都甩不开他们了。 韩方无奈地抱着少女一个箭步,跑到离门最近的电梯处,按下了向上的键,这是兵行险招,如果此时没有电梯或者电梯在别的楼层,他们就死定了。 好在一秒钟后,电梯门开了。 韩方抱着少女跑进了电梯,把她放下,先狂按几下关门键,再按下了最高楼层。门还没有关闭,两个时间教徒已经扒在门口,口里呼喝着一堆难懂的话,韩方一边用力推搡着,一边急问少女:“你那把枪呢?” 少女咬着下唇说:“子弹打光了……已经扔了……”教徒们还在大声嚷着:“罪人,你们不要顽抗了!快出来接受时间之神的审判!” 韩方大喝:“替我问候你们家大神!”狠狠一记肘击砸在电梯门口,迫使一个时间教徒吃痛松手,又一脚踹在另一个时间教徒胸口,把他踹翻在地。 电梯门终于合上了。韩方喘着大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图书馆楼层不高,很快就到了顶层的四楼,韩方背起少女跑出来,听到楼底下已经惊呼惨叫声连成一片。他知道这里很快也不会安全,好在过去上百天里他几乎每天都来,对图书馆也就比较熟悉。他带着少女进了四楼的阅览室,跑到借书台前拿了串钥匙,七弯八绕跑到阅览室的深处,打开了后面书库的门,带少女躲了进去,又把门锁死。阅览室里的其他人只顾往外跑,没有人跟他进来。 书库里没开灯,一片昏暗,只有高处的小窗子透一点光。韩方来到书库最里面的一排书架后,把少女放在地上,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顾不上说话。少女怔怔地望着他,胳膊上仍然在流血。 “你……没事吧?”韩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胳膊上……是那些教徒打的?” 少女摇了摇头,轻声说:“自己摔的。” 韩方拉过她,仔细看了她的手臂,少女没有抗拒,他发现少女上臂有一道又宽又深的伤口,伤势相当严重,殷红的鲜血一直在不住地流出来。韩方皱了皱眉头,从自己外面穿的衬衫上用力扯下一块布,为她包扎胳膊。在过去一年的动乱里,他通过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急救办法,包扎得像模像样。 “这样大概可以止血了。”韩方说,“但是没有消毒,多半要感染……不过不要紧,你忍一下,明天小心点,别再摔了。” 少女点点头,仍然用一种奇特的眼神望着韩方。韩方禁不住问她:“你到燕大是……” 少女深深凝视着他,“我是来找你的。” 果然!韩方觉得心跳加速,嘴唇发干,“为什么要找我?” “那个数字……”少女说,“我只知道我必须找回那个数字。” 韩方苦笑,“上次就是因为我忘了那个数字,你不由分说地给了我一枪。” 少女脸上微微一红,“那天我确实太冲动了……后来我也很后悔。” “你也知道后悔啊。”韩方说着还有些气,“杀人有那么好玩吗?” “对不起,但你不知道我当时是……”少女歉然道,却没有说下去,“但那个数字非常非常的重要,我那么认真地告诉你,你却已经忘了!怎么让我不生气!” “不。”韩方笑着说,“其实我还记得。” “你记得?”少女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手,一对眸子在黑暗中熠熠放光,“你是说你真的记得?” “我根本没忘记,只是那天一时想不起来。”韩方告诉她,“那个你告诉我的数字是257885161,对吗?它究竟代表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韩方不由得喊道,又捂住了嘴,“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本来知道,但是忘了啊。”少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连那个数字我也忘了,要不然我还问你干什么?” “可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会忘?” “很难说清楚。”少女皱起眉头,“因为那似乎根本不是我的记忆。那天——那是第一天,对不对?——当我昏迷的时候,恍惚之间,好像有一个人在我耳边,不,在我心里告诉了我很多事情——我知道那个数字非常重要,但我自己昏昏沉沉的,好像根本没法记下来,所以我才告诉了你。然后,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呢?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少女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是的……第二天,第三天……后来我实在记不起来了。我只知道你知道这些数字,所以我必须来找你。恰好那天,你距离我们上次见面的地方不远……” 韩方还是理不出任何头绪,“这么说你过了两百多天才来找我,后来又消失了很长时间?” 少女叹息说:“我在一个地方,很难离开。” “你是被人囚禁了吗?” “别问了。”少女懊恼地摇摇头,“这是无关紧要的事。也许你将来会知道的……” 韩方对她越发好奇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艾薇。”少女说,“艾草的艾,蔷薇的薇。” “我叫韩方。”韩方简略地自我介绍,“方圆的方,不是芳香的芳。”朋友们经常恶作剧地叫他“小方”,听起来像是“小芳”。 “韩方,韩方……”艾薇喃喃地咀嚼这个名字,“好像……” “嗯?” “没什么。” “对了,”韩方问,“现在你知道了那组数字,257885161,请问艾薇小姐,你要怎么做呢?” “现在我只知道一点。”艾薇说,“你必须念出这个数字。” 韩方哑然失笑,“可刚才我就念了好几遍了。” “那一定是你念得不对。”艾薇说,“如果以正确的方式念出来,整个世界都会变得不同。” “虚空纪会结束,返回正常的时空吗?”韩方问,这是他一直的猜测之一。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这少女根本就有精神问题。 “我只知道这么多嘛。”艾薇噘着嘴说,“跟你说了,那是一种很神秘的感觉,似乎根本就不是我的记忆。” 韩方大失所望,他原来以为见到少女就会知道一切,但是能知道的还是相当有限,“那好,关于那些不是你的记忆的记忆,你还记得些什么?” “只有一些碎片。”艾薇说,“我头脑中好像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已经失去了,只剩下了一点曾经有过的痕迹而已。” “好吧,我们从头说起。”韩方拼命想理出一个头绪,“艾薇,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公元纪的时候……” “公元纪?”艾薇迷惑地看着他。 天,难道她也是一个无忆者?韩方小心翼翼地说:“这个,你知道现在世界的状况吗?” “每天的世界不断重复,直到……永远。”艾薇打了个寒战,眼神中露出异样的恐惧之色。 “这么说你不是无忆者……”韩方点头,“但是你不知道世界现在的……状态被称为虚空纪吗?” 艾薇摇了摇头,“我知道现在的状态,时间永远在二十多个小时里循环,但是不知道你们叫它什么……” “那你还记得什么?” “还有一些……”艾薇的脸上忽然泛起一阵红晕,“有一座山,好像叫毛纳基山……” “毛什么山?”韩方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毛纳基山。”艾薇喃喃说,如同梦呓,“我好像和……和某个人在一起,坐在山顶看日出。沉沉黑夜中,太阳从云海里爬出来,照亮了世界,美极了……” “等等,你说的那山……是在哪里?” “我不知道。”艾薇喃喃说,“我不知道,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只记得那个名字,和一点点场景……好像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 “毛纳基山……”韩方苦苦思索着,“听这名字,不像是中国的地方,也不像是欧美的,在哪里?东南亚?非洲?” “我不知道。”艾薇仍在摇头,“我只记得一个名字……嗯,对了!山顶上还有几栋建筑,特别是有两个白色的球体,好像飘浮在云海上……” “听起来像是天文或者气象台……”韩方说,“可是,究竟是在哪里呢——” “她说的应该是Mauna Kea。”忽然从旁边传来一个男子懒洋洋的声音,“是夏威夷岛上的一座火山,山顶有世界上最著名的天文台之一。” 艾薇吓得“啊”地低呼一声,韩方跳了起来,“什么人?”他根本没想到,在这个一片黑暗的书库里竟然还可能有其他人。 在书架和窗户的夹缝中,一个男子悠然从窗帘后面走了出来。韩方没有开灯,书库中光线昏暗,一时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看到他身材微胖,声音莫名有些熟悉。那个人向外走了两步,大概也觉得看不清韩方他们,微微拉开了窗帘,一线阳光从外透入,勾勒出一张圆乎乎的面庞,戴着一副小眼镜,眉目和善,下颌微须,随便穿了件文化衫,大约三十上下年纪。 “是你!”韩方立刻认出来,这正是他在上次核爆时见过的那个黄夹克。 第366日 超忆 此刻没有穿黄夹克的黄夹克点点头,笑嘻嘻地拱手道:“上次没有自我介绍,鄙姓马,名宝瑞。” “马宝瑞……”韩方觉得这名字很耳熟,片刻便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马宝瑞!” 马宝瑞苦笑了一下,“现在中国人民大概都知道我了。” 说来马宝瑞也是个传奇人物,燕大哲学系毕业,算是韩方的师兄。他在读书的时候就出过几本离经叛道的书,引起不少反响,后来他改行学历史,主攻上古史,写的博士论文奇怪至极,叫作《上古史精神辩证法研究》,里面用所谓元史学方法,把许多前人认为无可置疑的史料都否定了,又挖出了许多边角料,重新提出了一套假说,充满了各种奇谈怪论,什么汉语与印欧语同源,什么殷周宗教受到希伯来的影响,什么到春秋时代中国人才产生自我意识,据说他导师看到论文成稿后,气得当场晕了过去。 这样的论文当然没法通过,马宝瑞和系里教授们大吵了几架,没拿到学位就被赶出了燕大。但不久后,他把博士论文改写成了一本通俗的历史畅销书,叫《上古机密》,因为耸人听闻,一时轰动,洛阳纸贵,马宝瑞阴差阳错,跻身著名历史作家之列。许多学者愤愤不平,和他辩论,说来也怪,虽然许多人觉得他的说法不值一驳,但却辩不过他。 此后马宝瑞大概是走火入魔,放着畅销书不写,写了一本佶屈聱牙的著作叫《历史循环论》,里面提出了未来时间倒流,历史跳转的设想。这本书销量惨淡,却让他倒了大霉。虚空纪一来,就有人提出是马宝瑞的乌鸦嘴导致了时间跳转,各种阴谋论也随即跟上。最初对此人大伙儿还有几分敬畏,后来终于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暴民冲进了他家,把他拎出来游了街…… 虽然人们后来都接受了LHC的实验引起虚空纪的理论,但在国内马宝瑞导致世界末日的谣言仍然传播很广,毕竟LHC的实验做过不知道多少次,为什么以前都没事,偏偏这次引起时空畸变?马宝瑞自然有口难辩,从此后,马宝瑞成了北京市民的长期固定出气筒,三天两头就要拉出来受刑问斩。 可怎么也想不到,马宝瑞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马……马老师,怎么是你?你家不是住得很远吗?” 马宝瑞苦着脸说:“前阵子的事你也知道,不堪回首哇……那些市民好不容易消停了,我想总可以过两天安生日子,想不到最近又开始闹时间教,那帮打了鸡血的教徒盯上我,说我是魔鬼的代言人,每天冲进来抄家抓人……逼得我每次跳转之后,不得不火速离家,跑得越远越好……今天想来你们学校躲躲,顺便查点资料,谁知道时间教徒又杀来了,我只好躲到这里来。谁知刚藏好你们就进来了,倒是听了你们一席话。” 韩方点点头,自我介绍说:“马老师幸会!我是韩方,是燕大的学生,这是……艾薇。” “知道,刚才都听到了。”马宝瑞说,饶有兴味地盯着艾薇,眼神色迷迷的,吓得艾薇又退了一步,几乎躲到韩方背后。韩方微感不快,咳嗽了一声,问他说:“对了,马老师,你刚才说那个山是在夏威夷?” “没错。”马宝瑞说,“我在一本说天文学的书上读到过,毛纳基山天文台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天文研究基地之一,我一直想去,可惜没机会。” “可是我从来没有去过夏威夷啊。”艾薇说,“怎么会有去那里的记忆?” “这个嘛……你还记得那里的天空是什么样的吗?” “我只有片断的记忆,但是记得很清楚,银河在天上,美极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明亮的银河,好像能照见人的影子一样。” “那是当然的。”马宝瑞说,“天文台设在那里就是因为那里的光污染最少,地球上几乎找不到比那里更好的看星星的场所了。那是毛纳基山,肯定没错。” “可是我真的没去过那里。” 韩方想到了一点,“可能你是以前在什么书上读到过,于是想象自己到过那里吧?” “不可能,我根本没有看过这方面的书。而且那个数字,又怎么解释?” “或许我都可以解释。”马宝瑞异常兴奋地搓着手,“一切都在我的理论之中!” 韩方和艾薇都盯着马宝瑞。马宝瑞从容说:“首先,你们知道无忆者吧?” 韩方点点头,艾薇却摇了摇头。韩方问艾薇:“你不知道?” “好像有点印象。”艾薇说,“但又记不清楚……” “你怎么知道的事情那么少?虚空纪这些日子以来,你究竟在哪里?”韩方问。艾薇没回答。韩方无奈地问马宝瑞,“马老师,这和无忆者有什么关系?” “和无忆者倒是无关,不过有高就有矮,有胖就有瘦,有笨蛋就有天才……你有没有想过,有无忆者就有与之对应的另一种人?” “那是什么?有忆者?不就是我们一般人吗?” “不不,有忆者是正常状态,无忆者是低于这个正常状态的状态,那么与之相应的,还有一种高于正常状态的状态,姑且名为‘超忆者’好了。” “超忆者?” “换句话也就是说,有超前记忆的人,我怀疑,艾薇可能就是超忆者,她能够记得将会发生的事情。”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马宝瑞悠然说,“想想吧,每次大跳转,时间返回原点,为什么我们的记忆还能保留?它们在哪里?如果不在我们的大脑里,又在什么地方?” 他说得兴起,用手指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上画了一个圈,“进入虚空纪后,显然有两条不同的时间线。这是虚空纪的时间线,是永远循环的时间,无忆者的时间体验就在这条线里,永远在二十多个小时后返回原点。”然后又斜斜地画了一条螺旋线,“这是我们意识的时间线,同样在绕圈,但是仍然不断前进,永不返回原点。” “不过……”他往下一指,“这条线会投影在原来的圆圈上……也就成为了第三条线……”他想再画一条线,但是不好画出来,只好在原来的圆圈边上点了几下,表示这里有一条虚线,“这条线表面上和前两条线重合,但其实是第三条线,这是超忆者的时间线,他们虽然和普通人一样进行着循环,但是由于时间自身重叠回自身,已经预先具备了未来的记忆,当然这是虚空纪中虚的未来,就像虚数那样!你明白了么?” “就是说……”韩方努力消化着马宝瑞的话,“就是说无忆者返回原点后什么也没有了,一般人返回原点后还有过去的记忆,而超忆者返回原点后,不但有过去的记忆,就连未来的记忆也一起返回了!” “Bingo!”马宝瑞冒出一句洋文,兴奋地说,“这是我一直致力的一个推想,想不到今天居然碰到了实证!真是难得,啧啧。”他点着头,打量着艾薇。现在韩方明白了,这不是色迷迷的目光,而是科学家得到珍稀样本的振奋。 “可还是说不通。”韩方不愿贸然相信,“照这个模型,超忆者的时间线自身中容纳了所有的时间线,应该知道未来的一切。可是艾薇只有片断的记忆,而不是整个未来,这是……” 笑容凝固在马宝瑞脸上,“这个嘛,是一种非常非常可怕的可能……” “那是什么?” “听我说,今天是虚空纪第366天,相当于第二年吧,才过去了一年。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虚空纪会维持多久?” 韩方隐隐想到过这个问题,但却不敢深想,“说不定会有几千几万天吧……” “几万天?”马宝瑞怪笑一声,“你的想象力太有限了!为什么不是十万天?一百万天?一亿天?没有人知道,但是时间每次都返回原点,理论上这是可以无限重复的!无限!不是一百万个循环,甚至也不是一亿个循环,而是无限!如果虚空纪相当于一次宇宙大爆炸,我们现在或许只是在它的头几秒呢,可是你觉得现在这种状况还能维持多久?” “什么状况?” “我是说……”马宝瑞皱了皱眉,为韩方没有赶上他的思维速度而略感到不耐烦,“我们正常有理智的行为基于自己的记忆,但是如果一切不断循环下去,会发生什么?如果虚空纪维持上几百万天——那至少是几千年了——你还会记得过去的一切吗?如果都记得,那恐怕不是人类了。如果忘记了过去,忘记了我们的起源,那么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还有没有正常的思维?更可怕的是,如果人们都失去理智而疯癫了,这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一群永远无法醒来的梦游的人,永远在梦游中吗?” “这……不可能吧?” “那个数字也许就与之有关。”马宝瑞说,“257885161,我想很可能是处于虚空纪中的天数!那就是……就是……”他掏出手机算了一番,“是十五万八千九百多年!” 韩方被这个疯狂的设想惊呆了,“难道……难道我们能够活十五万年……” “为什么不能?”马宝瑞露出了一个邪气的笑容,“反正没有人会死,不是吗?时间就这么一圈圈循环下去,一天天过去,直到那一天的到来,也许就是虚空纪结束的那一天。” 韩方倒抽一口冷气,不知怎么,想起了他曾经读过的一篇斯蒂芬金的恐怖小说:未来,人们发明出一种技术,可以通过空间传送到达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但是必须在麻醉状态中进行才行。如果醒着,在传送站的另一端出来后就会死去。人们认为,这可能是传送过程中有某种力量干扰了人的意识。 但一个孩子屏住呼吸,没有接受麻醉,从而发现了真相:没有任何东西干扰人的意识,但是时间停滞了。在那一刹那,对于他来说,时间仿佛延长到了亿万年之久。 他就这样完全清醒着,渡过了无尽长的时光,变得疯狂而又痴呆。当他终于从另一头出来后,什么也来不及说就死去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喃喃说,“那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啊……” “重点是……”马宝瑞说,“如果是超忆者,又会怎样?十多万年的记忆一下子压下来……” “那他就……没法容纳那么多记忆了吧……” “不错!”马宝瑞兴奋地手舞足蹈,“未来几万年的记忆叠加在超忆者现在的记忆之上,再怎么说,超忆者也不是超人,他们也是用常人的大脑去思考,也许他们无法负荷这么多的记忆,因此可能会像艾薇一样,只能记起片断的未来记忆。老实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搜索有关超忆者的信息,确实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不过这年头疯子太多,难辨真伪……说来也巧,今天正好听到你们对话,我几乎可以确定,艾薇就是一个超忆者!她的记忆断断续续就是因为超忆太多的缘故。其实去夏威夷是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 “可是现在我们怎么能去那么远的地方?” “也许未来将会出现新的社会秩序。”马宝瑞说,“一千天后,或者一万天后……交通将会畅通无阻,而且肯定没有护照签证之类的麻烦事,理论上要去夏威夷也并不难,从北京飞到那边只需要……十个小时左右吧,到了以后,如果立刻坐汽车,最多三四个小时到山顶,那大概是北京时间晚上八九点,相当于夏威夷时间是……凌晨两三点,不但可以观星,而且正好赶得上看日出呢。” “是这样?”韩方总觉得不可思议,半信半疑。 “没错!”没等他发问,马宝瑞已经扑到艾薇面前,拉住她的手,热切地说,“艾薇,你非常重要。你可能是世界上仅有的几个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的人,告诉我,你有没有我的印象?你记不记得见过我?未来的我会怎么样——” “等等。”韩方把马宝瑞一把拉开,“马老师,你别激动,慢慢说。” 马宝瑞微感尴尬,咳嗽了两声,“嗯,这么说吧,艾薇你除了和韩方在一起的记忆外,还记得什么?” “……手表,挂在胸口的手表。”艾薇想了想说。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就跟刚才那些家伙一样,好像在一个梦里,我看到每个人的胸口都会挂着一块手表,还会说一些奇怪的话,什么‘时间之主,赐福于吾’之类的。” “你是说,周围都是时间教的人?你确定?”马宝瑞问。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艾薇说,“但我很清楚地记得,我在一个广场上,看到有不知道几千几万人,都挂着这样一块表,静坐在广场上,对什么时间之神祈祷。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神圣庄严。有一个人——离得太远,我看不清楚他的样子——在城楼上说:‘时间的子民们,整个世界已经归于时间之主……主会带领我们……共升天国……’唉,下面记不清了。” “这么说未来的整个世界都会被时间教统治?”马宝瑞惊呼。 三人沉默了片刻,不知是为世界即将到来的厄运而悲哀,还是为自己的命运而担忧。但韩方却隐隐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 马宝瑞又热切地问:“那你知道城楼上那个人是谁吗?也许是未来我们世界的领袖?他长得什么样?他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艾薇沮丧地说,“一点印象也没有。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你也闻到了?”韩方说,“我说,这好像是——” “是汽油!”马宝瑞神色大变,“妈的,那些疯子要放火烧掉图书馆!” 第366日 火舞 在刚才那段时间里,楼底下传来的各种惊呼、惨叫、呵斥、怒骂、求饶……以及时间教徒的口号声不绝于耳。只是发生在艾薇身上的事太不可思议,马宝瑞又突然冒出来,让他们全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杂音。这时韩方才想起来,时间教徒还在下面捣乱。他们忙奔到窗台边,拉开窗帘查看,果然看到楼底下不少时间教徒在忙进忙出,四处泼洒一桶桶的汽油煤油之类的易燃物,显然经过精心准备,要把燕大图书馆付之一炬。几处角落里已经冒出了火苗。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韩方惊问。 “还能为什么?就跟他们要杀我一样……”马宝瑞哭丧着脸说,“他们现在认为知识是万恶之源,是撒旦的引诱,前几天他们已经把国图给砸了,再烧掉你们大学的图书馆有什么奇怪?” “可这是白费力气,就算他们把图书馆烧成灰,过十几个小时一切又会恢复原状,难道他们不知道吗?”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象征着他们占领和征服了燕大!恭喜你们,以后每天都会生活在时间教的阴影之下了……说那么多干什么,快撤吧,我可不想当烤猪。” “你现在能走了吗?”韩方问艾薇。 “好点了。”艾薇点点头,但她仍然没有鞋子,脚上鲜血淋漓的,走路艰难。韩方无计可施,只好把自己的鞋子给她穿上。 他们向门口跑去,没到门口就已经看到有浓烟渗进来,马宝瑞说:“我们拿湿毛巾……算了,拿袖子捂着鼻子,一起向外冲。” 他们打开门跑出书库,阅览室里,书架已经狼狈地倒了一地,浓烟滚滚,显然刚被时间教徒洗劫过,好在烟是从下面楼层起的,这里虽然已经被泼上了不少汽油,但幸好还没被放火。 他们捂住鼻子冲出阅览室,到了楼梯口,发现下面已经成了火海地狱,烈火裹挟着浓烟,像是一条张开大口喷火的恶龙,恐怕只有哪吒能闯过去。 “靠,这回完了!”马宝瑞面如土色。 “别急,往回跑!”韩方毕竟熟悉道路,带着他们向图书馆后面的老馆区跑去,那里还有几道楼梯。 果然,后楼梯还没全着火,他们松了口气,从五楼顺利下到了三楼,但三楼已经烧得很厉害了。一个浑身焦黑的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见到有人来,抓住了马宝瑞的裤腿,“救……救我……”听声音,居然是彭芸。 韩方不忍,想扶她起来,马宝瑞却二话不说,一脚踩在彭芸手上,逼她松手,又一脚把她踹进了火海,彭芸惨叫了起来。 “马老师你干吗?”韩方抗议。 “全身大面积烧伤,她本来也没救了。”马宝瑞冷冷地说,“还是早死了痛快点,我们快走!” 彭芸的惨呼还在不住传来,韩方歉疚地朝身后喊了一句,“不好意思啊,回头请你吃饭!”也不知彭芸听到没有。 三人继续往楼下跑,但到了二楼火势实在太猛烈了,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踌躇了片刻,火势却越来越大。 马宝瑞一横心,大叫道:“妈的,冲了!”冲进了火焰深处,几秒钟后又跳着脚退回来,拍打着身上几处着火的地方。 “根本下不去……”马宝瑞捶胸顿足,“这回真他妈完了!” 正在为难中,忽然从火中扑出来三个火人,口中呼喝着:“万物非主,唯时真主……” “时间教徒!”马宝瑞惊道,“他们在自焚吗?” “罪人!快忏悔吧!”浑身冒火的时间教徒高叫着,朝他们冲了过来,“时间之主会宽恕你们的!”要是常人烧成这样子早就满地打滚了,时间教徒居然还能跑会说话,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量。 形格势禁,三人只能回头往楼上跑,还是艾薇最孱弱,几步就落在后面,韩方拉着她,速度也快不起来。马宝瑞倒是大步流星,也不管二人,三步并作两步,向楼上跑去。可惜祸兮福兮,他跑得太快,脚下踩到一本不知谁扔的小书,一个站不稳又骨碌碌滚下来,被时间教徒们紧紧抱住。 “救我!快救我!”马宝瑞惊慌失措地号叫起来,浑然没有了指挥若定的潇洒。 “那个……马老师。”韩方一边跑一边叫道,“我很高兴今天有你陪伴……” “浑蛋,你别走……你们快放开我……艾薇,你的原点在哪里,我会去找你的……”马宝瑞乱叫着。 时间教徒开始诵起经来,经文听起来倒是似曾相识: 圣火熊熊,焚我残躯,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为善除恶,唯时间主! 怜我世人,时光无多! 怜我世人,时光无多! “你们这些白痴不能有点创意吗……哪怕说个‘祥瑞御免,家宅平安’也好……哎哟……啊呀……”马宝瑞叫骂着,声音终于轻微下去,最后和时间教徒的诵经声一样,融化在熊熊火焰的噼啪声中。 “他没事吧?”艾薇不忍地说。 “没事。”韩方说,“这家伙少说死了上百回了,不在乎多那么一回两回……对了,他神神道道的,你以后见了他得防着点……” 但这样一来,往下的路已经全然堵死,韩方和艾薇也无处可逃,只好回到了顶楼。此时这里也云烟缭绕,燥热不堪,韩方稍一思忖,又拉着艾薇上了楼梯最高一层,那是通向天台的楼梯。天台门锁着,韩方猛踹了好几脚,却怎么也踹不开。无尽的黑烟从下方涌来,二人几乎要窒息,韩方情急拼命,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全力一撞,门终于开了。一阵凉风迎面而来,被烟火熏得头昏眼花的二人不禁精神略畅。 图书馆的屋顶分好几层,最高处是一个巨大的歇山顶,韩方和艾薇勉力爬上去,坐在最高的屋脊上,眺望着整个燕大校园:静园、枫湖、水塔、理科楼群、宿舍楼……历历在目。不时可以见到时间教徒进进出出的身影,和学生的抵抗或逃窜。但此刻这些已经是可忽略的细节,大火吞没整个图书馆只是时间问题,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能够在最后一刻欣赏到的校园是如此宁静美好。 “今天我们恐怕要死在一起了……”韩方苦笑着说,心中不知怎么,反而有一种安定感。 在这个时代,死并不可怕,重要的是和谁一起死。身边是自己一直苦苦追寻的漂亮女孩,总比马宝瑞那家伙好点吧? “我总算找回了那个数字,但已经太迟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艾薇望着天边的楼群,叹着气。 “来日方长,这件事我们可以继续研究。毕竟马宝瑞说的,也不过是他自己的揣测罢了。” “来日方长……”艾薇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 “艾薇,你究竟是什么人,住在哪里?我可以去找你吗?” “不可以。”艾薇别过头,冷冰冰地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韩方有些沮丧,“那……你会再来找我吗?” 艾薇终于点点头,“会的。” 韩方的心渐渐被喜悦充满。她还会来找我,他想,她还会来找我的。这个故事还会继续下去。 呛人的黑烟从下面飘了上来,遮住了天空。时间不多了。“那关于未来,你还知道些什么?” “在未来,我们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艾薇说,“你和我,还有其他一些人,我们必须要做。” “但你也想不起来了吧?” “现在我只知道,这件事和时间教有关,时间教对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危险。” “当然是了,现在全世界都为此头疼。” “我说的不是你说的那种危险,不是什么杀人啊宗教压迫啊之类的东西。我说不出来,但是这种危险好像关系到整个世界的存在。” 韩方困惑地摇头,“这我就完全不懂了,难道和那个保罗·爱德华兹有关?” 艾薇浑身一震,“保罗·爱德华兹……是这个名字……” “怎么?你又想起了什么吗?” 艾薇抱膝,蹙起眉头想了一会儿,“韩方,我只知道这个人非常可怕。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可怕,也许比所有人加起来都可怕。你和我,我们和这个人将来会相遇,然后会发生一些翻天覆地的事……” “究竟是什么事啊?”韩方的好奇愈甚,他和爱德华兹,能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知道……”艾薇抱着头,神色越来越痛苦,“我真的想不起来……” “好吧,可是你至少要告诉我,那把枪是从何而来呢?还有,你怎么会开枪的?” “枪不是问题。”艾薇凝望着被黑烟侵蚀的天空,“这座城市有很多角落都有些来历不明的枪,每天早上,四环公路上都会有一些车毁人亡,他们是你们说的无忆者,大跳转之后避免不了死亡的宿命。每次他们的反应都是一样的,在某个地方,一辆丰田轿车会和卡车对撞,被碾成一堆废铁……司机会死在那里,在司机身边就有一把上满了子弹的手枪,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但是我知道。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但现在对这座城市却了如指掌,每次都有一些新的记忆会被唤醒,好像这一切早就发生过,即使开枪,我也能无师自通,也许这就是那些未来的超忆吧。” “Deja-vu。”韩方喃喃说,“那么,今天发生的一切,你也有预感吗?” “以前没有,刚才有了。”艾薇说,“我们会一起从这里跳下去。” “有道理,摔死总比活活烧死好……”韩方苦笑着说,“那明天呢?明天究竟我们能不能再见面?” “我没有预感,也许不会,也许还要过很久很久……”艾薇叹了口气说,“但是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一旁传来轰然巨响。一座辅楼已经在烈焰中坍塌,现在就是屋顶也可以感受到下面熊熊烈火的灼热。黑烟从四周升起,如同巨大的黑井,把他们裹在中间,上面只能看到一小块蓝天。韩方感觉到下面的钢筋水泥结构也在高温中软化,屋顶微微晃动了起来,显然已经摇摇欲坠。 “艾薇,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住在哪里,为什么我一直找不到你?为什么你许多天才来找我一次?怎么才能再见到你?” “我们会再见的……不要多问了。”艾薇避开他的目光。 “快告诉我!” “我不能说……真的不能……”艾薇一咬牙,挣开他的手臂,沿着陡峭的屋顶向下滑去。韩方随后追了上去。 “告诉我!”他绝望地叫道。 艾薇已经站在屋檐边上。“无论如何,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艾薇勇敢而又哀伤看着他,“韩方,那天和我一起在毛纳基山上的人,和我一起看日出的人,是你。” 她露出了一个凄美的笑容,张开手臂,向后倒去,如同一朵烈焰中绽放的黑玫瑰。 韩方冲上去,抱住了她,却已经太晚了,自己也刹不住脚。 他们就这样拥抱在一起,消失在楼顶的屋檐之外,投入到无边的火焰的海洋中,再次拥抱死亡,瞬间被千万条火舌所吞没,化为火焰,化为劫灰。 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刹那,韩方迷茫地想,他们真的有并肩坐在毛纳基山上的那一天吗? 第527日 神恩 “万物非主,唯时乃主。尔当自新,为吾时主……” 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听到喃喃的诵经声。只不过这次不是从外面传来,而是就在寝室里。韩方半坐起来,看到一个朦胧的人影已经跪在窗前,披着清晨的微光,虔诚地祷告着。 “超越时间之主,愿人尊你的名为圣。我们每日的时间,今日赐予我们,愿不再循环的时间降临,消泯世间的一切苦难……” 韩方躺在床上,心中一阵烦躁。没有什么新生,情况只有每况愈下。 自从燕大图书馆被时间教徒焚毁后,又过去了一百五十多个日夜,有小半年了。艾薇昙花一现,再也没有出现过。而在这期间,时间教徒已经占领了燕大以及整个北京城。就是整个地球上,除了部分二十小时之内难以到达的地区,大部分人类居住区域都被时间教所渗透,并且建立了严密的教会组织。韩方他们也被迫入了教,跟着装模作样地念经,祈祷,团契……周围被时间教洗脑的人越来越多。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同学之中,第一个真正皈依的是玩世不恭的马小军。 “一大早吵什么,背英语单词?我还要睡觉呢……”寝室另一边,刘烨带着睡意抗议着。 马小军从地上爬起来,坐到刘烨身边,抚摸着他的面庞。 “干什么?”刘烨笑骂,“搞基啊你——啊——”他的抗议声戛然而止,同时伴随着“咯咯”几声颈骨断裂的声音。刘烨的手脚无力地拍打了几下床板,然后就归于静止。 马小军回到窗前,继续跪下祷告着:“愿你宽恕我们的罪,拯救无忆者的灵魂,让他们得以在时间之外的天国中安息……” “小军,你有完没完?”谢东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差不多得了啊!” “跳转之后的晨祷是必备的功课。”马小军静静地说,“你们身为教内弟兄,不应该忘记这一点。” “大家不都是迫于无奈才入教的吗?真想不到,这才几天工夫,你就被洗脑了!” “是!老子是皈依了!”马小军毕竟耐不住性子,声音一下子激动起来,“那又怎么样?全世界七十亿人,现在至少六十亿都皈依了时间教,就你们几个聪明?” “至少我们不信有个什么时间大神主导一切!”韩方插口,“你自己以前不也不信吗?” “哈。”马小军冷笑,“那我问你,虚空纪是怎么出现的?什么强子对撞实验,时间场畸变……废话,通通都是废话!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些科学家也不知道。你们也只不过是盲从所谓的科学,什么都解释不了。我为什么不能相信有一个神带来这一切?你们有什么资格说我?” “可是,可是再怎么说——” “别劝他了。”谢东恼火地说,“总有些人愿意信这些,何必管呢?再说下去,就等着他去向教会告发我们吧。” “你放心!”马小军斩钉截铁,“怎么说也是兄弟一场,我不会去告发你们的。我相信时间之主是仁慈的,将来,他的恩典必定会感化你们!” 谢东冷哼一声。韩方想反驳几句,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只是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们不信。”马小军缓和了口气,“好吧,我告诉你们一件事,我以前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是我和我爸的事。” “你和你爸?”韩方他们只知道在虚空纪开头一段时间,马小军和他家人闹得很不快。后来就断了来往,以至于明明是本地人也不回家,但内情却并不清楚。 “嗯。”他声音低沉下来,“我爸是搞皮包公司的——是真的做皮包的公司——90年代下海创业,一开始我们一家过得很苦,后来慢慢有了几个钱,正所谓男人有钱就变坏,他前几年在外面找了小三,我妈和他吵啊闹啊,最后气得一身是病,我爸也没回心转意,两个人就这样不死不活地耗着。 “虚空纪出现以后,我爸更是毫不在乎和小三出双入对去了。我妈刚做完一个胆结石的手术,住在医院里需要人照顾,这回她永远也出不了院了。可我爸也不管她……虚空纪第30多天的时候,我去看我妈,她抱着我哭,说我爸好长时间没来了,求我去找我爸来。我去找我爸,又看到他和那女人在一起,于是和他当面吵了起来,我爸抡起手说要打我,我当时也气昏了头,说‘老子先杀了你!’掏出随身带的匕首就往他身上狠扎。那段日子经常打架,都成习惯了,下手半点犹豫也没有。至少扎了几十刀,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血流了一地,肚子里的脂肪像油脂一样……” 韩方一阵恶心,谢东也低呼一声:“小军,别说了!那时候的事,也不能怪你。” “是啊,那是疯狂时代,我们都干了很多疯狂的事,像徐若男她们欺负顾夕夕那种事也很常见,但亲手杀死生养自己的父母,没有几个人干过吧?那种满手是血,洗都洗不掉的罪孽感,那种世界在你跟前崩塌的感觉,就好像是在一个永远没法醒来的噩梦里……你们无法体会,想象也想象不出来。后来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我爸浑身是血,死不瞑目瞪着我的样子……我当时再也无法忍受,大叫一声跑了出去,跑到一间酒吧里,喝得烂醉如泥,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后来我再也不敢去见我爸,也不敢跟我妈说。但是我一直想着这事,慢慢回忆起来,其实我爸对我还是蛮好的,小时候给我买这个那个,给我当马骑,后来也很宠我……可是我……我居然……我无法再面对他了。”马小军说着说着越发哽咽起来。韩方想不到在他嘻嘻哈哈的表面下,竟然藏着这样的痛苦。 马小军擤了一把涕泪,“后来那些日子,我表面上没什么,跟所有人一起嘻嘻哈哈,打架啊,乱搞啊,可是弑父的罪却永远无法摆脱,是的,我爸没有真死,但仍然是……仍然是无法挽回的罪过。我爸也没有再联系我,我以为我们家就这么完了。可是你们猜怎么着?那天我爸主动找到我,叫我一起去看我妈。原来他们都已经皈依了时间教,忏悔了以前的罪孽。我爸不在外面乱来了,我妈每天诵经祈福,也有了精神,觉得身子也不太疼了。我们一家人抱头痛哭,我和爸爸妈妈相互悔罪,又一起祈祷,以后我们家就和好如初,从那天起,我就皈依了。”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谢东开口:“对不起,小军,我真的不知道这些事,否则不会……” “其实还有很多事情,你们应该也知道一些,比如沈丹、吴秀丽她们入了教以后,就没有再打顾夕夕,前几天沈丹还向顾夕夕道歉呢,说她们当初因为愚昧无知而欺负她,在神的面前犯下了很大的罪过,要请求她的原谅。顾夕夕也说,自己过去也有很多罪恶,要重新荡涤一清。最后她们都泪流满面,手拉着手唱起了圣歌,这也是我目睹的。如果你们亲眼见到那一幕,一定会被上主的赐福感动的。” 韩方和谢东都无言以对。马小军平和地说:“我不怪你们,你们只是没想通。总有一天你们会和我在真神中团结在一起的,只有在这里才有真正的、灵魂的救赎。” 第527日 教刑 马小军是对的么?韩方在去枫湖边跑步的路上想,只有在时间教中才有救赎?在那些疯狂的岁月里,人类已经彼此伤害太深,必须靠外在的信仰才能弥合伤痛吗?这么说来,或许时间教的兴起是一种好事了? 现在校园的草坪上多了许多跪拜诵经的教徒,马小军这样的显然并非个例。许多人围成一圈喁喁细语;也有人独自跪在那里痛哭流涕,大概在忏悔自己的罪过。时间教没有太统一的仪式,相对简单的教义和经文也借自各大传统宗教,所以表现形式千变万化,只有对时间之主的崇拜、对“大先知”的敬畏和传教的热情是一致的。现在,韩方必须在脖子上挂上一块表,表示自己已经皈依,见了人还要微笑着用手指在胸口画一个圈,表示自己已经是教友了。否则随时会有人缠上他,对他软磨硬泡地传教。不过今天,韩方反而隐隐希望能和时间教的牧师谈一谈,或许可以更多地了解他们一些…… 很快,他看到前面的路口有一圈人围着,想必是牧师在讲道。走近时果然看到一名基层牧师,是一个神情严厉的中年男人,在一群皈依的燕大师生面前手舞足蹈地宣教: “……看哪,这就是时间之主的愤怒!因为对这个堕落世界的失望,他将时间切断,给不义人类以忏悔的机会。但那些秉性罪恶的人,他们却以为时间的循环是让他们用来享乐的,所以放纵自己的欲望,无所不为,甚至行那些可羞耻的事。但一切违逆自然的淫秽行径,必然受到惩罚,眼前摆着的,就是活生生的警示!” 他转身向背后一指,韩方早看到他身后的树枝上吊着绳圈,挂着两具年轻的赤裸尸体,都是女性。她们显然是在树上被强制吊死的,失禁的粪尿沿着她们原本白皙动人的双腿流下来,地上都是臭烘烘的排泄物。 韩方打了个寒战后,才认出来,其中一个是徐若男。 牧师继续厉声训斥着这两个女人不知羞耻的行径,不时伴随着听众的叫好声,看来好像是徐若男昨晚和女友亲热时被发现,经群众举报,今天一早就被时间教徒从被窝里揪出来接受严惩:当场公审后吊死。 当然,牧师不无痛心地告诉大家,时间之主是宽容的,对徐若男之所以如此严厉是因为她曾发誓摈弃同性之间的罪恶关系,却五次三番重犯,无法再加宽赦,必须让她当众接受惩罚,下次才能吸取教训云云。韩方知道,这其实已经是某种“进步”:在时间教占领燕大最初的一段日子里,他们在校园各角落烧起了几十个火堆,直接把一些他们认定的罪恶分子绑起来扔进去活活烧死,惨叫声响彻云霄,场面令人三生难忘。 和虚空纪初期纯粹发泄的暴乱相比,时间教以信仰和仁爱为名,所发动的暴力和残酷某种程度上更甚于前者。既然谁都不会死,那么在最终团结所有人的崇高目标之下,最残忍的折辱也变成了一种善意的“帮助”。这是一个无比正确的理由,在这个理由下你可以犯下最可怕的罪行,却还以为自己是在维护正义。韩方觉得自己清醒过来,先前的些许动摇不复存在,心中又充满了对时间教的深深憎恶。 他不想再看下去,继续向枫湖走去。 在湖边,韩方刚跑了半圈,前面又传来呼喝叫骂的声音:“放开我!你们凭什么管我……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浑蛋,你们这帮法西斯!”声音竟然很是熟悉。 果然,在几十米外,半裸的陶莹和一个瘦高的男人从树丛里被四个时间教徒抓了出来。陶莹不住挣扎,口中叫骂不已,男人身材很高,却已经谢顶,上身赤裸,低着头,看不清模样。 “不知羞耻的破鞋!”时间教徒们七嘴八舌地叫嚷着,其中领头的像是以前的居委会大妈,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另有一个容貌丑怪的女生,还有两个矮个子男生,看样子是时间教的巡逻队,丑女喝道:“在光天化日之下干这种无耻的事,看大神怎么收拾你们!” “你们这些没有脑子的白痴。”陶莹轻蔑地冷笑着,“我就是愿意,怎么着!至少我活得自由!你们懂么?我永远不会把灵魂卖给你们那个狗屁大神的!” 大妈叫道:“别跟她废话,拉她去灵魂净化班,走!” 押着陶莹的时间教徒从小路上向韩方的方向走来,男人好像扭伤了脚,走得一瘸一拐。韩方不得不让在了一边,别过脸去,心跳得像打鼓。现下,时间教对性方面的不轨行为都严厉打击,陶莹的下场不会比徐若男好多少,据说对婚外通奸,会绑起来用石头活活打死。 “是你!”经过韩方身边时,陶莹一斜眼,居然认出了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哟,你这个乖乖的小伙子,当初不是也跟我睡过吗?哈哈哈……” 时间教徒将怀疑的目光投向韩方,韩方垂头画着圆圈,作出虔诚忏悔的姿态。 “小子,怎么着?你也信教了?”陶莹讥诮地说,“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话么?我说时间教会占领这个世界,那时你还不信,如今怎么样?这些疯子赢了,哈哈!” “陶老师,我早已经皈依了。”韩方垂着眼皮低声说,“你不要再顽抗,好好忏悔、悔改,那个……时间之主会宽恕你的,阿门。”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呸,孬种!”陶莹狠狠一口唾沫吐在韩方脸上,昂着头被时间教徒拽走。 时间教徒们押着二人向前走去。在他们转身的那一刻,韩方已经下定决心,他从地上捡了块石头,从后面冲上去,猛然砸向一个男教徒的后脑,那人没有防备,登时被砸晕,扑倒在地上,韩方又扑向那个大妈,想伺机夺刀。另外两名教徒一时不知所措。 “动手啊!”韩方大叫,陶莹还算机警,趁机甩开了他们的手,和身后的时间教徒厮打成一团。 韩方面前的大妈破口大骂,乱挥菜刀,几次差点砍中他。他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狼狈闪避,不过陶莹干净利落地一脚踢中自己面前男生的下阴,让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又从后面抓住大妈的脑袋,手指戳进她的两个眼眶,鲜血交迸,大妈当场被戳瞎,杀猪般大叫起来。那个丑陋女生也被那高个子男人举起来扔进了枫湖里,她好像不会游泳,惊惶地大声呼救。远处,几个时间教徒正匆匆赶来。 “快走!”趁着对方的援军未到,韩方急急地说,“这边!” 高个男人的脚早就扭伤了,半走半跳,只到了附近的林子里就再也走不动了。韩方正在着急,陶莹却拉住他,指了指边上的一片草丛,在那后面有一个隐匿的井盖。 追兵从井盖边上跑过去,韩方等三人在肮脏不堪的下水道里不顾体面地贴在一起,大气也不敢出。 “多谢你救我。”直到人都走了,陶莹才低声说,“要不然被他们捉去,那可有的罪受了。” “没什么。”韩方说,“其实我也只是一时冲动。只不过如今在时间教眼皮底下,陶老师,你们……也太冒失了点。” “我已经作好被公审的准备,就是要向他们示威,让这些神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信他们那套鬼话!” “不错!”高个男人插口说,“这些迷信的教徒,被洗脑之后,已经成为世界的毒瘤,必须有人来开导他们。当然,我们还可以采取更理性,更有效率的方法。” “您是?”韩方好奇地问。陶莹和这男人显然互不认识。 男人犹豫了一下,说:“我叫方志明,是五道口工学院的。” 第527日 秘计 韩方“哦”了一声,心中腹诽工学院的猥琐男真是狗胆包天,这当口还敢到燕大来搞七捻三。方志明好像猜到了他的念头,忙澄清:“其实,今天我来燕大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办。结果碰到这位陶女士,聊了几句,一时情不自禁,然后……我们就被时间教的人盯上了。” 韩方对他略去的部分也不感兴趣,“不管你有什么事,这回都办不了了。看来,今天我们都得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了。如果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明天时间教徒还会找到我们,那可有的受了。” “不行。”方志明急急地说,“这件事非常重要,今天必须要办!” 韩方微感诧异,“究竟是什么事?” “我……我现在必须要联络一个人,只有你们能帮我。” “你要联络谁?”韩方问。 “我也不知道是谁……别急,我不是开玩笑的,你知道科学边界吗?” 韩方一惊,“你是科学边界的人?” 方志明点点头,“我是密歇根大学的博士,科学边界的会员。你应该知道,现在能和时间教抗争的,也就是科学边界了。” 韩方不由得点头,颇感几分敬仰。科学边界是全球性的公益科普组织,这段时间,随着时间教的兴起,对科学研究疯狂打压,科学鼹鼠会等小型科学团体早已销声匿迹,只剩下科学边界还在和这股势力周旋。这个组织依托于网络,不时发表网帖,抨击时间教教义愚昧可笑,宣称时间教是全民公敌,会让人类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那些文章短小精悍,却嬉笑怒骂,一针见血,很受反时间教人士的欢迎,上午发出,下午就到处流传开来。时间教方面对此十分恼火,但是文章是通过代理服务器发表的,要查到真正的来源非常困难。科学边界也逐渐成为抵抗时间教的人们心目中一面不倒的旗帜。 “这阵子我们一直在研究对付时间教的方法。”方志明说,“如今总算有了眉目……” “有眉目啦?什么眉目?”陶莹抢着问。 “具体的我不能说。”方志明摇头,“总之,今天我有一个包裹要带到燕大,交给一个人。” “交给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以前只是在网上联系过,也不是真名……我们约好了十点钟会面,会用暗号联系的。” “可是你身边好像没什么包裹。” “是这样,我刚才碰到这位陶老师,那个……顺手就放在湖边的石头后面了,那些时间教的人暂时也没发现。同学,你必须帮我把这个包裹找出来,交给燕大的一个人,这关乎人类的前途命运!” “你不能打电话告诉他们吗?” “我手机在衣服里,被抄走了,再说燕大这边的人和我们也是通过网络临时联系的,没留下电话。现在为防暴露,我们都是单线联系,根本不知道接头的人是谁,就跟以前打游击一样。” “就算这么说……”韩方还是摇头,“但刚才他们已经看到我了,我也是寸步难行。” “不要紧。”方志明精明地为他分析,“刚才那些教徒不是死就是重伤,不会还在湖边。其他人也就是远远看了你一眼,你个头一米七五的样子,长得比较普通,像你这样的往人堆里一扎,谁能认出来?最多换身衣服,问题不大。我现在这样,路都没法走,一出去就被人盯上了。” 韩方为这家伙对自己容貌的诋毁感到恼怒,不过转念一想,他说的部分也是实情,一个身材奇高的秃顶男人,又扭了脚,行动不便,要认出来太容易了。 “方老师,我可以帮你,但你得告诉我,包裹里是什么?究竟为什么关乎人类的前途命运?”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方志明还是滴水不漏,“知道的也不能说。不过,如果你把包裹送到后,会发现答案的。” 韩方摇头,“你如果不说清楚,我是不会帮你办事的。” “这件事关系重大。”方志明的脸色愈发凝重,“万一泄露出去非同小可,即使你问我我也不能说出来,否则对你也不利,不过如果你帮我送到了地方,也许自己会发现答案。” 韩方好奇心愈盛,只得自嘲地一笑,“看来我这回非得愿者上钩不可了……” 过了片刻,韩方推开井盖,看了看附近没人,从下水道里出来,躲在一棵树后。等了半晌,总算有一个和他身材差不多的男生经过,一边念着什么经文。韩方手里捏了一块石头,从后面猛扑上去,把他砸晕。想了想,又狠狠加了两下,把他彻底砸死,然后换上了他的衣服,再把那个倒霉蛋的尸首扔进和枫湖相连的一个小池子里,保证接下来十几个小时,此人不会再出现。 接着,他在方志明说的石头后面顺利地找到了一个草绿色的帆布包,颜色和草丛相似,难怪没有被那些时间教徒发现。包里又有一个蓝布包裹,韩方捏了两下,里面好像是一个长方盒子,他很想打开来看看,但兹事体大,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韩方禁不住想,难道是什么能够停止无尽时空循环,让世界重返轨道的高级仪器?但是那么小一个包,里面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过或许是什么大型装置的部件,再说,就算仪器真的这么小也没什么奇怪的,谁知道改变时空循环需要多大的仪器? 不管怎么说,如今他已经参与到整个事件里了,或许他,韩方,将改变这个世界…… 韩方斜挎着布包,低着头离开了湖区,很快就发现自己未雨绸缪十分明智。在湖区通向主校园的各条干道上都有时间教的人把守巡查,其中有几个颇似刚才后面追赶自己的人。韩方心跳加速起来,强作镇定,念叨着早就听熟了的经文,作出一副半痴呆的信教模样走过去。见到那几个人,在胸前画圈致意,对方也马马虎虎还礼,似乎有个人多看了他一眼,但看到他一副虔诚的样子,也就没有说话。 韩方若无其事地走过,确定把那些人甩在后头了,才略松了一口气,看了看表,已经9点50了。他沿着校园小道,向第三教学楼走去。到了三教,他爬上四楼,到了405教室,正好十点。 教室里稀稀拉拉坐着五六个人,都在看书或者玩电脑。时间教控制燕大之后,刚刚恢复的教学被强行中断,但一段时间下来,也逐渐放松了管制,只要每天按时进行团契和礼拜,一般的读书娱乐并不十分干预。韩方看到后排有一个戴眼镜的高瘦男生,神态严肃,若有所待,心中一动,走过去问他:“弟兄,请问你记不记得今天是第几天?” 虚空纪没有纪年,只有纪日,而且没法用物质形态记录。所以经常有人问这类问题,男生想了想,“应该是第527天。” 韩方笑了笑,“谢谢。”略感失望,转身寻找下一个目标,却和一个穿白裙子的长发女生打了个照面。 韩方一呆,“纪、纪师姐?” “韩方!”纪冰见了他,也颇感惊奇,想说什么,但只是略一点头,简单地说,“嗯,好久不见啊。”又左右张望着,像在寻找什么目标。 韩方心中一动,小声问道:“纪师姐,请问你记不记得今天是第几天?” “第527……”纪冰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忽然变得很奇怪,“不,第450天。” “你记错了。”韩方说,“今天是第527天。” “没错。”纪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那是因为对‘天’的定义不同,如果按照原来的24小时周期来算,就只有450天。” “原来如此,谢谢你。” 纪冰点点头,“不谢,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纪师姐,原来你也是科学边界的人?” 纪冰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人跟着他们,然后好像放松了一些,倚在窗边,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你忘了?我们的科学鼹鼠会,和科学边界也有合作。” “可我以为科学鼹鼠会已经解散了。” “的确,现在活动非常艰难,大部分人也脱离组织了,不过绝不会停止存在。”纪冰果决地说,“那你呢?怎么来的人是你?应该是五工学院的人吧?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只是今天碰到……”韩方把方志明的事简略地告诉她。 “是这样?这家伙真是……”纪冰甚是嗔怒,又紧张兮兮地问,“那东西在里面吗?” 韩方把包递给她,纪冰背过他,打开查看了一下,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里面究竟是什么?”韩方忍不住问。 “韩方,这件事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纪冰一边走一边说。 “让我加入你们吧,你们现在一定需要帮助。”韩方说。 “这……不必了。” “我真的很想知道!” “知道了对你不会有多少好处。” “好,你如果不告诉我,我现在就叫‘抓叛教者’,附近时间教的人一分钟内就会赶过来,你要不要试试?”韩方厚着脸皮要挟说。 “你……”纪冰脸上出现了一丝怒意,忽然又轻松下来,“那你叫好了,再见。” 韩方张了张嘴,自然叫不出来,只好无力地说:“好吧,你赢了。” 纪冰看他一副无奈的样子,反而扑哧一笑,笑容很是好看:“韩方,我就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真想知道么?那好,跟我来吧。” 韩方大喜,跟着纪冰从三教出来。纪冰在他耳边低声说:“现在鼹鼠会也没几个人了,我们也需要人帮忙。但我提醒你,无论如何我们做的事情是很冒险的,你到时可别后悔。” “这几百天来我已经死过五次,杀过七八个人了,刚才我还亲手杀了一个人,我怕什么危险?”韩方拍胸脯说。 “死算什么?”纪冰冷冷一笑,“听说过人彘吗?就是把你手脚砍下来,眼睛挖掉,鼻子砍了,舌头割掉,然后放在一个缸子里,每天这么来一次……这只是时间教最轻的刑罚之一。你怕吗?” “当然不怕!”韩方心里发毛,却硬挺着说。 纪冰嫣然一笑,在前面引路。 他们走进了逸夫一楼。燕大的逸夫楼由好几栋多层建筑组成,结构复杂远超过西直门立交桥,宛如一个巨大的立体迷宫。韩方刚入校的时候,硬是在里面走了一个多小时都找不到上课教室。毫无疑问,在燕大要想躲在什么地方,逸夫楼是最佳选择。 纪冰带他进了楼梯间,却没有上楼,而是下楼梯往地下室走去,他们沿着楼梯一直下到地下五层,韩方从未想到逸夫楼的地下还有这么多层。他老老实实跟在纪冰后面,纪冰带着他东一拐西一拐,在灯光昏暗的地下走廊里转了半天。韩方惊骇地发现,逸夫楼的地下竟然是一个比地上更大的迷宫。 这个迷宫之大超过他的想象,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才走到另一段极长的楼梯上,继续向下走去。最后他们来到一扇标有“军事重地,严禁擅闯”的门前,门口的电子锁闪着绿光,纪冰娴熟地按下了一串数字,门开了。 “这是什么地方?”韩方问道。 “地下实验室。”纪冰说,“一般人不知道,我也是虚空纪以后才接触到的。其实仔细想想,也不奇怪,燕大这种顶尖大学,当然会和军方有一些合作的项目。” “那实验室也应该设在军事单位啊,那里才更安全。” “别傻了。”纪冰嗤道,“那些军事单位西方的侦查卫星早就查得一清二楚,战争的时候第一波袭击中就会被炸平,还不如大学里保险。再说,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真的是什么逸夫楼吗?告诉你,70年代反苏修的时候,地下隧道就已经挖到燕大了,这些地下建筑就是当时造起来的军事基地,至于后来的逸夫楼之所以选址在这里,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便于出入的地上建筑而已。” “这……我从没有听说过。” 纪冰淡淡地说:“你以为虚空纪以后所有的国家机密都抖出来了?还差得远呢……到了,你等一下。” 他们来到一扇厚厚的铁门前,门口有个瘦瘦的青年在放哨,看样子很是警觉。纪冰跟他说了两句话,让韩方等一下,自己先进去了。过了一会儿,纪冰才探出头,叫韩方跟她进去。 韩方屏息而入,发现自己在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厅门口,里面坐着七个人,桌上放着好几部手提电脑,旁边还立着一部小型机和一些韩方叫不出名目的大大小小的仪器。后面似乎还有几个房间,但是门关着,看不到里面,只见到隐隐有些灯光。这些人年纪和方志明差不多,看上去不是博士生就是青年教师,有几个韩方似乎在燕大医院里见过,看到他进来,十几只锐利的眼睛一起盯在他身上。 第527日 杀器 之前韩方和鼹鼠会已经打过几次交道,但他没受过真正的科学训练,加上鼹鼠会在虚空纪的各种风潮中隐现不定,所以始终没找到加盟鼹鼠会的契机。但今天,韩方却感到自己被带入了鼹鼠会的核心,眼前这些人或许就是今后一起为共同事业奋斗的亲密战友了,一阵亲切感油然而生。 “大家好啊,我叫韩方,很高兴认识你们!” 众人反而对他失去了兴趣,人们不搭理他,却开始凑在一起检视那个包裹。韩方看到他们把里面的小包取出来,从中拿出一个盒子,又打开盒子,拿出一个可乐罐大小的银色金属罐子,一个年轻人拿到里面去了,然后他们热烈商议着什么,大都是专门的术语,还夹杂着大量英文。韩方一个字也听不明白。纪冰体贴地坐到他身边,给他介绍其中的人,每个人都有代号:纪冰是不锈钢老鼠,花栗鼠是那个戴眼镜的小个子,锦毛鼠是那个邋遢的胖子,至于土拨鼠—— “当然就是我了。”一个清瘦的中年人笑着从里间出来,跟他们打招呼。当然,正是田华杰教授。 “田老师。”韩方迎上去,“终于又见到您了!我一直想问,你们打算怎么拯救世界?” 田华杰拍了拍他肩头,“这件事,你最好不要知道那么多。否则会给你带来危险的。” “已经太晚了。”韩方坚定地说,“我已经知道了太多的事,再多一件少一件有什么区别?告诉我吧,田老师,我绝不会外泄的。” “这个……”田华杰似乎还是犹豫,韩方大声说:“您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猜到了,这东西是用来改变时空场,结束虚空纪的,对不对?” 众人听到后都笑了起来。韩方一头雾水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纪冰把他拉到一边,“韩方,这东西恐怕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它没法改变我们时空的现状。” “那它究竟是什么?你们要用它干什么?” 纪冰看了田华杰一眼,田华杰微微点了点头。纪冰拉韩方坐下,对他说:“好吧,告诉你,它的用处是:摧毁时间教。” “这……怎么摧毁?”韩方大奇。 “你应该知道。”纪冰说,“时间教在短时间内兴起,依赖于一个人,没有他时间教根本不会出现。” “你是说时间教的教主,那个所谓的‘大先知’保罗·爱德华兹?” “时间教早期的起源一直扑朔迷离,我们也是最近和美国的‘科学边界’组织联系上,才得到一些相对可靠的资料。爱德华兹是一个下半身瘫痪的盲人,年过半百,没有家人,生活在底特律那种地方,只能在街头乞讨,加上一点微薄的社会福利为生。在他生平的前五十多年中,从未表现出任何超人的禀赋,看上去只是被社会遗忘的边缘人。 “然而虚空纪的到来改变了一切,从头几天起,他就告诉街头的人,说他听到了神谕,时间之神告诉他,人类犯了罪,要惩罚人类,将人类困在时间的陷阱里…… “当然一开始没人理他。但是爱德华兹表现出了某些不可思议的天赋,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自己讨饭的那块地方哪里也去不了,但他似乎有一种特别的魅力,能将人们吸引到自己身边。他对虚时代的历史进程也相当了解,并能作出一些精确的预言:华盛顿哪天被核弹炸掉,白宫何时会被暴民攻占,同性恋团体会遭到保守分子屠杀……渐渐吸引了周围人的关注,时间教最早的一批骨干分子,都是他在街头拉来的,这些人都成了他的追随者,很快将时间教的信仰扩展到全美,乃至世界各地。而在这个过程中,爱德华兹仍然在不断地作出预言,保证了时间教的发展壮大——” “这么说,难道他是超忆者?”韩方不禁脱口而出。 “什么?” “超忆者啊,你不知道么?” 纪冰困惑地摇摇头。韩方这才想起来,超忆者只是马宝瑞本人提出的观念,其他人大概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他简略地解释了一下这个词的来历,没提艾薇的事,只说是偶然碰到一个民间哲学家,对方告诉他的。 纪冰却不以为然,“我不太相信这些,我们认为爱德华兹并没有什么神通,那些神迹可能许多都是后来教徒给他鼓吹造势编出来的,和历史上那些宗教圣人差不多。不过,据可靠的资料来看,爱德华兹这个人确实有一种‘克里斯马’的魅力,能够巧妙地操纵他人的心理,这应该是事实。” 韩方摊了摊手,“好吧。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明白,爱德华兹这个人和你们要做的事有什么关系?他在半个地球之外好端端地待着呢。” 纪冰不经意地压低了声音说:“这就是关键的地方了。我们得到可靠消息,爱德华兹今晚会秘密来北京,和北京教团的首脑人物见面。” 韩方瞠目结舌,“他怎么可能来北京?飞机航班都不存在了!” “为什么不能来?现在爱德华兹是全世界权力最大的人,有几十亿教徒为他铺路搭桥,根本不用航班,随便在机场上一架飞机就直接飞来了,十几个小时内就能到北京。实际上,美国那边传来消息,说他已经启程了,今晚九点会到。” “可他来北京干吗?” “中国现在至少有十亿时间教徒,据说他是来视察和整顿教务的。之前他已经去过欧洲和南美,这是他第一次到东亚地区,也是我们动手的最好机会。” “动什么手?” 纪冰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我们要干掉爱德华兹!” “这怎么可能?”韩方惊呼。 “小韩同学,告诉你吧。”田华杰庄重地说,“刚才方志明托你拿来的是一罐铊溶液。” “他?”韩方没听明白。 “是金属铊,这东西本来不是很难弄,不过燕大这边已经被时间教控制了,我们没法下手。方志明在五道口工学院是管化学实验室的,这玩意儿在那边也多,能在短时间内弄到。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定要让你今天把这东西送来的原因,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用铊干什么?毒死爱德华兹?” “像你看到的,这里以前就是燕大化学学院和军方合作的一个实验室,我们也是最近才发现的,这里在配置一种新型毒气,称为铊离子气,这种毒气可以让铊离子通过血液渗透到人的大脑皮层中,抑制乙酰胆碱等神经递质的活动,对大脑造成致命的打击。” “那有什么用处?”韩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有这么幼稚的想法,“在虚空纪你们毒不死爱德华兹,毒不死任何人。无论你们干什么,几小时内他们就会重新复活,回到自己原来的状态。” “你的想法太简单了。”田华杰说,“这种毒气的目的不在于毒死人,而是令人丧失感知能力,思维停顿。” 韩方一时呆住了。 “就像罗菲,或者王玥那样……”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田华杰语声变得森然可怖,“虚空纪不是不会死人,只是形式不同。” 韩方想起了田华杰和纪冰以前告诉他的那件事:人的意识似乎不在大脑里,大脑只是挂住意识的钉子。 每天,大脑都会复原,重新和意识衔接,但是如果以某种方式导致意识的崩溃,这种联系就会被切断,也永远不会复原。这种可能性相当小,但现在全世界有这样遭遇的人也超过了三千万人,接近千分之五。意识的崩溃原因很多,比如巨大的痛苦、精神上无法承担的刺激…… 但韩方从未想到,这一点可以人为地实现。 “金属铊是关键成分。”田华杰告诉他,“铊离子会在人的大脑神经突触中积累下来,通过复杂的生化反应改变人的神经传递过程,让人产生各种幻觉,丧失感知能力,最后变成白痴!” “于是他就会永远昏厥过去。”韩方喃喃道,“他的意识就永久丧失了……” “是的。”田华杰郑重地说,“我们对虚空纪中意识、记忆和大脑机制的联系还没有很深的研究,但至少可以肯定,在每天的正常时间流逝中,大脑机理仍然可以反作用于意识,只需要摄入适当的毒素就可以令大脑停转,意识崩溃。并且在跳转之后,他的意识仍将以同样的形式延续下去,或许直到永远。” 韩方深感悚然,说话也结巴起来:“这么说,这……你们发现了可以真正杀人的武器……” 田华杰似乎有些愧意,叹息着说:“现在你明白了,这是真正关键的秘密,这种毒气制造流程复杂,不过地球上也有不少实验室可以在几小时内配置出来,如果其配方流传出去,那将会导致不知多少人的死。” 韩方惊魂稍定,“这个您可以放心,我又不懂化学。” “其实也不需要完整的配方,只需要一个概念、一个提示,就可以让有心人钻研出来了。” “可是您确定这种毒气能够达到目的?” “至少九成吧。在虚空纪的条件下,我们没充分时间作严格的科学测试,更不用说人体试验了。但是十多天前,我们设法弄到了铊,调配出了一点样本,在一条狗身上做了实验,结果非常理想,那条狗永远睡死过去了,即使跳转后也是一动不动。可惜被燕大的时间教徒所察觉,这条获取铊的通道于是被切断。但是至少证明,用铊离子气杀人理论上可行。当然,我们不是杀人狂,我们的唯一目标,就是爱德华兹本人!” 第527日 奉献 这太疯狂了,韩方想。但这是有可能的。他不得不承认,这大概是对付时间教的唯一法子。 “现在你明白了吧。”田华杰说,“为什么说,这件事关系到整个人类的未来。” “等等。”韩方还有不少疑点,“但你们如何能成功?你们怎么能接近爱德华兹?” “不用担心,我们在时间教内部当然有卧底,爱德华兹要来的消息也是那个人透露给我们的。他今晚会见到爱德华兹,到时候就可以动手了……好了,这件事你也知道得差不多了。你愿意帮我们吗?” 韩方犹豫了片刻,但想到今天早上时间教徒吊死徐若男,搜捕陶莹的疯狂和暴虐,便重重点了点头。 田华杰拍了拍他肩膀,“韩方,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可是……我能帮你们什么呢?我不懂化学或者医学,也不认识时间教的高层人物,如果你们要搭救方志明的话,我倒是可以带人过去,他现在估计还在那下水道里窝着呢。” “如果方志明在这里,倒可以解决很多问题……”田华杰饶有深意地说,“不过现在找他反而节外生枝,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算了,就让他在下水道里待满剩下的时间吧。韩方同学,我们只有靠你了,你愿意加入科学鼹鼠会吗?” “当然愿意!”韩方雀跃,但又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你们都是科学家,我可不太懂具体的科学……” “这不要紧,只要有为科学献身的觉悟,懂不懂科学只是次要的,关键是你愿不愿意为人类理性精神和科学进步奉献自己?” “我……”韩方看着田教授期待的目光,毅然点了点头。 “那就好办了。”田教授笑着说,“现在,我们是同志了。小纪,你招呼他办一下手续。”他深深地望了一眼纪冰。 纪冰微笑着对韩方说:“韩方,跟我来吧。” 韩方跟着她进了里间,看到一群人正在实验台前忙碌着,纪冰带着他进了一个小隔间,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韩方,你躺上去。”纪冰温柔地说。 “这……算是入会仪式么?”韩方问了一句,纪冰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推他胸口,韩方不由自主倒在了床上。 “纪师姐……我……” 纪冰却已经爬上了床,跨在了他身上,和韩方四目相对,脸上不由得现出一片晕红,这是什么入会仪式?韩方恍惚地想,是不是也太离谱了一点? 难道,难道纪冰对他…… 纪冰俯下身,用温绵的手掌轻轻握住他的双手,把它们拉过头顶,伸到床沿。韩方心中一片迷茫,又若有期待,就在这时候—— “咔咔”两声,他双手手腕一紧,已经被两个冰冰凉、硬邦邦的东西牢牢框住,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纪冰已经跳下床,在床尾的什么地方一按,又弹出两个金属环,把他两只脚踝扣住。 “你干什么?难道是SM……”韩方惊呼出声。 “对不起,韩方。”纪冰偏过头,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今晚的行动必须万无一失。刚才说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做人体实验,我们不知道要达成预期的效果,所需要的剂量究竟是多少,如果剂量小,不会造成根本伤害;如果剂量太大,直接致死,也可能不会有用的。所以必须找志愿者做个实验,但一时又找不到可靠的人……” 韩方发起抖来,“这么说,你们难道要让我……让我……”他心念电转:这么个实验室,怎么会有张床?不显然是为了做实验用的吗?自己怎么这么蠢,这都没想到? 纪冰点点头,“本来方志明是志愿的献身者,谁知道路上出了意外,现在一时没有其他人选,也只能找你了。” 难怪方志明说话藏头露尾的,原来是要我来当替死鬼? “那个,不是。”韩方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师姐。如果是别的实验倒也罢了,这东西会让我变成……变成植物人的!” 纪冰叹了口气,“韩方,我们没有强迫你,是你自己一定要跟来,而且刚刚宣誓愿意为科学献身。” 韩方一时无话可说,在恐惧中冷汗从背上渗出来。 “韩方,我们一直很谈得来。”纪冰苦口婆心地说,“你要理解,这不是针对你,只是为了消灭想重返中世纪的蒙昧宗教势力,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譬如我们潜伏在教会中的同志,不免也会牺牲自己,和爱德华兹他们同归于尽。本来我也不介意拿自己做实验,但是像我这样的理科博士,对社会比较有价值,相对来说,牺牲你这样的文科男,是一个更理性的选择。” “胡说,你他妈的——”韩方再也忍不住骂出口,但一句脏话还没骂完,就被纪冰拿起一块毛巾堵上了嘴。 “你放心。”纪冰柔声说,像一个母亲在哄不肯打针的孩子,“我保证这个过程不会有多少痛苦。对了,以后你将永远成为我们科学鼹鼠会的名誉成员,我们已经给你起了一个ID,就叫小白鼠。” 她叹了口气,俯身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在他头边扳了几下,韩方感到自己的脖子和脑袋也被两边好几根冰凉的金属条固定住了。纪冰来回测试了几次,确定他已经被牢牢束缚住了,满意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脸蛋,转身出门。韩方欲哭无泪,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惹上这场大祸。 他忽然深深地羡慕起刘烨来。以前他觉得每天那样活着和死去,是何等悲惨之事!但现在他发现,刘烨其实只是缺乏记忆而已,仍然有自己的生命和意识,而他很快就会…… 两个男生走进房间,将他连人带床推进里面的大房间,房间大约四五十平方米,是乳白色的,中间有一张手术床,房里陈列着许多他叫不出名目的医学器械,像是燕大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但又比那高级。 他们首先给韩方打了麻醉,让他颈部以下都瘫软无力,但却仍然保持清醒。然后把他从铁床上解下来,放在手术床上,明晃晃的无影灯照得韩方眼睛发花。他们忙进忙出,为韩方测量了身高、体重、心跳、血压以及体温等数据,又在他身上贴上电极,为他做了心电图。韩方看到他们在一部背对着他的显示屏前指指点点,口中说着难懂的术语,似乎是对他的身体状况表示满意。 然后他们离开了房间,关上了门。韩方想跳下床来,却还是动弹不得。不久,又有四个穿着生化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走进房中,每个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韩方难以分辨其中是否有纪冰。他想抗议或者求饶,但嘴被堵上,只能发出呜呜的含糊叫声。一个面罩被戴在了韩方脸上,韩方知道即将从塑料管里灌进来的肯定不会是氧气。 最后的时刻到了。公元纪二十年和虚空纪五百多天的生活在他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掠过:爸爸,妈妈,老师,同学,哥们儿,还有…… 他们把面罩的另一头接在一个有剧毒标志的方形容器上,小心翼翼地要拧开上面的气阀。韩方拼命挣扎,竭力想说什么。其中一个人转头看了他一眼,停止了动作,取出韩方口中的毛巾,“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是纪冰。 “如果……如果……”韩方不争气地流着泪说,“如果你有机会碰到一个叫艾薇的女孩——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只知道她叫艾薇,大概穿着黑色的连衣裙,一米六五左右——请你告诉她,我不能陪她去毛纳基山了,也许她记错了,那是另一个人,让她珍重。还有那个数字……”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纪冰耐心听他说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话,柔声问:“说完了?” “不不,还有。”韩方懦弱地泪如雨下,“纪师姐,你还是放我一马吧。以前你是那么好的人啊,虚空纪的第一天,我们不是还在医院救人吗,还有后来我们还一起……” 纪冰的目光中流露出歉意,“黑暗时代降临了。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韩方,牺牲掉你,也是为了救更多的人,文艺复兴以来五百年的科学和人性解放不能因此断绝。韩方,你的牺牲非常有价值。” “不不,你听我说——” 纪冰叹了口气,将毛巾塞回他嘴里,“韩方,我尽责任。” 第527日 爆炸 “开始吧,时间不多了。”身后有人说道,听声音是田华杰。 在田华杰背后,一个助手小心地拧开容器的阀门,韩方感到一股温热的气流往他鼻子里钻,吓得魂飞魄散,竭力屏住呼吸,但不久后就憋闷得难以忍受,终于还是吸了一口气,气味微微有些刺鼻,但还可以呼吸。没有传说中沙林有的那种强烈的刺激性,他呼吸了几下之后,田华杰吩咐关掉气阀,纪冰小心翼翼地将面罩从他脸上取下来。韩方大口喘息着,竭力把肺里的废气呼出去,徒劳地指望这样能减少一些毒素摄入。 纪冰关心地看着他,“韩方,你感觉怎么样?”把他口里的毛巾取了出来。 韩方暂时并没有感到什么异常,喘息着还没说话,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不好,时间教的人来了!快——”接着一声响亮的枪声,有人重重倒地。然后脚步杂乱,人声嘈杂,显然一些人已经冲进了外面的大厅,众人一时手足无措,田华杰很快反应过来,厉声说:“堵上门!从紧急通道撤走!” “来不及了!”一个同样戴着防护面罩的男人大步走进房中,“科学鼹鼠会,你们投降吧!”看不到他的容貌,可听声音不知怎么有些熟悉。 田华杰临危不乱,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把枪,想射对方,一条狼狗从那人身后冒出来,猛扑向他,将他压倒在地,咬了下去,不知咬中什么地方,田华杰惨号起来。七八个人跟着冲进来,一排枪口对准了房中的人。 “没想到你们能找来。”纪冰回过神来,瞪了韩方一眼,“是你把他们引来的?” “不关他的事。”对面的男人镇定地说,“你们的卧底早已弃暗投明,向教会忏悔,坦白了自己的身份。我们决定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你们上当了。” “原来整件事都是一个局!”纪冰醒悟过来,“姬少峰的消息根本是假的,爱德华兹不会来。可是你们怎么能找到这里?” “说来话长,回头再慢慢说吧。”对面的男人懒懒地说,“各位,请跟我走一趟吧。”韩方终于想起来,这是马宝瑞的声音!可是马宝瑞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成了时间教的头领?韩方忽然觉得脑子一下子乱起来,难道这已经是幻觉了么? 纪冰疯狂地大笑起来,“你以为你们赢了?错了!”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控制器,“这是这个地下基地的自毁装置,我只要按下这个按钮,几个受力点的炸弹会立刻爆炸,整个结构都会垮塌,上面的天花板会掉下来,把我们都砸成肉饼,就连上面的逸夫楼都会倒下来,变成一堆废墟。” 马宝瑞愣了一下,随即道:“那又如何?你杀不掉我们中的任何人。” “你们历尽千辛万苦,无非想知道我们是谁,”纪冰冷笑,“可惜我们都戴着防护面具,你谁也不认识,如果今天我们一起死在这里,时间跳转之后你一样找不到我们,还是白费工夫。” 马宝瑞思索片刻,反倒笑了起来,“姑娘,别唬人了。现在的形势,如果这按钮管用,你早就按下去了,还会跟我们废话?” 韩方听他们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渐渐觉得意识模糊了起来,无法集中在他们身上。他知道自己中毒的症状已经出现,撑不了多久了,想叫却又叫不出来。世界似乎在他身边逐渐融解。 “不信的话,那就试试好了——”纪冰说,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正中纪冰的肩头,纪冰被冲力掼倒在地,肩头出现了一个血洞,半边身上血流如注,手上的控制器也握不住掉在地上,被人飞快地捡了起来。 韩方看到纪冰的脸正对着他的方向,隔着面罩歉然说:“对不起……看来这个实验……是白做了。”韩方木然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思维越来越迟钝,世界已经开始扭曲,变幻出光怪陆离的颜色和声音。一切飞快进行着,又似乎毫无意义。 “我真不懂。”马宝瑞笑嘻嘻的,此时那个控制器已经被他拿在了手上,“为什么电视里所有反派都喜欢说一大堆废话,让主角有可乘之机呢?” 纪冰忍着痛,轻蔑地说:“因为那个人……只是……自以为是……主角……” “什么意思?”马宝瑞的声音终于开始不安。 “因为不锈钢老鼠刚才只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最后倒计时完成。”一个声音冷冷地说,是田华杰,“真正的控制按钮在我这里,一分钟倒计时已经到了,四、三、二、一……” 韩方听到马宝瑞怒吼了出来:“浑蛋——”身子已经向田华杰扑过去。 轰雷一样的爆炸声响起—— 房间里一股大力将他推向墙壁,让他撞到墙角上,又滚倒在地。天花板整个塌了下来,如同天崩地裂,周围一片黑暗。 附近似乎有人在呻吟,呼救,喘息,但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归于一片死寂。 但至少韩方还活着,还能感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知道他的一条大腿被崩塌的天花板压住,肯定已经血肉模糊,鲜血正不断从他体内流失,韩方却没有感到痛觉。神经毒剂无疑已经渗入到他大脑皮层深处。他活不了多久了…… 但某些奇妙而疯狂的事情正在他大脑中进行着。 ……一股兴奋裹挟着他,如同一百个性高潮叠加起来,将他带上无边快感的巅峰,他从未尝试过如此快乐,沉浸在欲望的深渊中。世界在他身边旋转着,变成了一个千变万化的旋涡。在疯狂的飞旋中,韩方看到了无数人的脸:纪冰、田华杰、马宝瑞、方志明、陶莹、谢东、蒋雪婷、彭芸、马小军、刘烨、爸爸、妈妈……他们围着他,赤裸着,舞蹈着…… “纪冰、田华杰,大家都死了,你们满意了吗?哈哈哈哈哈。”韩方谵语着,或许在大喊大叫,但外面的世界仿佛已经消失,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快乐转瞬即逝,恐怖笼罩了下来,不是有形象依托的恐怖,而是无形无质的恐怖,藏在世界背后的恐怖。一张张脸蓦然间支离破碎,退回到冷冰冰的物质世界中,所有的人,如同行尸走肉,浑浑噩噩,无知无觉,他知道,他们早已死去,或者从未活过。那是死的恐怖,世界背后真正的主宰,将他的世界和他自己击得粉碎……他什么都不是,不是韩方,不是人类,甚至不是生命,而是…… 而是…… ……恐怖也退去了,他融入一片奇妙的空明中,似乎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不,比那更原始,更惬意。如同最初的生命归于大海,如同行星归于星云,如同宇宙归于奇点……这并不恐怖,他是一切,一切也就是他。他能感知到一切,整个世界,甚至整个宇宙的一切,但是他无法思维,无法表达,无法记忆。他知道一切发生着,而一切的源泉…… 而一切的源泉…… ……仍在他的感知之外,是永恒的、至高的、不可理解的,神秘。 ……或虚无。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听不清那名字,但他不知为何却知道,这是他的名字。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悬崖上,周围仍然是漆黑一片,只有满天繁星发出微光。借着星光,他看到一个暗黑的背影在他面前而立,黑色的长发随风飘扬。 他叫着她的名字,她转过身向他走来,他看到了她无瑕的容颜,他们相视而笑。他知道他认识她,但那好像已经是亿万年前的往事。 他们拥抱在一起,如同周围的世界都不复存在。不知过了多久,她消失了,如同在他怀里蒸发,无影无踪。他疑惑地抬起头,看到陌生的星座布满天空。但在无尽星空背后,他分明看到了一只眼睛。 一只不属于人类的眼睛。 第四部 信望爱 如今长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就是爱。 ——《哥林多前书》13:13 第831日 苏醒 亿兆岁月过去,或许又只是一瞬。 从无限时空中复坍缩到一点。 睁开了眼睛。 最初,眼前是一片黑暗,但光明慢慢在蒙眬中成形。天花板、日光灯、柜子和窗台出现在他视野中,窗外微光透入,似乎已经是黎明。一只蜘蛛在天花板的一角缓缓爬动,仿佛用晨曦的光线编织着蛛网。 何其熟悉的一幕。 韩方懵懵懂懂,大脑好像停了好几百年的时钟一样难以转动。但他终于渐渐想起了那天的事,和马小军的争论、晨练时碰到陶莹和方志明,然后把包裹送到纪冰手上…… 然后是纪冰的出卖,乱战、爆炸、死亡、疯狂。 韩方还心有余悸,随后又是一阵狂喜。 我还活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他妈还活着!我没有丧失意识,也没有变成白痴!七加八等于十五,七乘以八等于五十六,唐太宗叫李世民,拉格朗日中值定理是……一时想不起来,不管怎么说,我头脑清醒得很! 我真是个笨蛋,真的白痴是不会问自己这些问题的。韩方想,脑子更清醒了几分:看来什么神经毒剂都是瞎掰,至少自己没事,现在,又跳转回了原点! 他心中轻快,坐起身来,兴奋地说:“东子,小军!你们根本想象不到昨天发生了什么!时间教……鼹鼠会……对了,昨天你们看到逸夫楼塌了吗?” “我的天。”谢东在对面惊呼一声,“难道他终于醒了?” “你说什么?” 马小军飞速爬上他的铺位,摸了摸他的额头,“我问你,你是清醒的吗?说说我是谁?” “小军,你别闹了。” “那你记得昨天是哪一天吗?” “废话,第527天啊。” “那是三百多天前的事了。”谢东在另一头接口说,“小方,今天已经是第831天了!” “什么?!”韩方的下巴快掉下来,“这怎么可能?难道我一连睡了三百多天?” “那倒没有。”马小军说,“你只不过一直躺在那里,昏死过去而已。我们以为你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一张古老温润的大红木桌前,三块金灿灿的表在韩方面前晃动着,阳光从木头楹窗外透入,在表面和表带上反射着,很是刺眼,韩方不得不把目光移开了去。 “这三块表一块代表过去,一块代表现在,一块代表未来。”表的主人坐在一把古色古香的明式梨花木雕花椅上,一边往嘴里塞着一根牛肉干,一边含含糊糊地解释说,“只有教廷的资深司铎才有资格戴在自己胸前,不过戴着也挺重的,真麻烦。” “真想不到当初被时间教追得满地跑的大作家如今变成了时间教的红人,还坐进了燕大司徒雷登的办公室。”韩方唱叹说,“马老师,您这是玩的哪出?” “也谈不上什么红人。”面前的马宝瑞高深莫测地笑着,“当初如果不是艾薇告诉我,时间教必将统治世界,我也不会下决心投身教会。那时候中国教会正是草创时期,在北京的支部没什么人才,所以我一入教,很快就崭露头角,得到了重用,又立了几件功劳,居然被擢升为北京的助理主教。” “功劳?包括破获科学鼹鼠会吧?”韩方冷冷说。 “当然。”马宝瑞居然有几分得意,“我想你一定急于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我特意嘱咐你们楼的负责人,万一你清醒了,立刻送你来见我。” “昨天……第527天的事,我至今仍是一头雾水,”韩方长叹说,“不过我想到一点,一定是你们在方志明的包上做了什么手脚。” “何止是一个包!也包括方志明这个人本身。” “什么意思?” 马宝瑞愉快地打了个响指,“你还没明白吧?方志明压根是我们的人,他的任务就是去挖出科学鼹鼠会。结果好不容易约定了见面,却色迷心窍,和那个女教师搞到一起,被不知情的燕大教友捉住,闹了一场乌龙,整个行动差点作废。” “可是方志明就不能联系你们?” “他手机被抄走了,想联系也联系不上,如果向燕大的教会吐露身份,又很可能会被鼹鼠会的人发现,所以他不得不找上了你。只要你把包送到了,我们就能查到科学鼹鼠会。” “你们在包上装了信号发射器?” “没那么高端,因为科学鼹鼠会很可能有什么检测仪器能够发现我们做了手脚……其实很简单,包罐子的布上用了些特殊的香料,一路留下了只有狗才能闻到的气味,既然确定是在燕大,调来警犬沿着气味追踪就行了。当然,我们在事先通知的约会地点附近也派了人埋伏,但是没有看到方志明的影子,所以他们没找到目标。我率突击队赶到后,就沿着气味跟着警犬赶往逸夫楼,当然不免有些耽搁,如果早几分钟,或许你就不会有事。不过还好,总算能完成任务。” “完成任务?那天你们和鼹鼠会的人是同归于尽吧?” “没错。”马宝瑞笑道,“那些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的,根本不知道谁是谁,莫名其妙就死掉了……不过,还好有你帮忙。” “我?我怎么……”韩方感到不妙。 马宝瑞狡黠地眯着眼睛,“你都不记得了?你临死的时候喊出了纪冰和田华杰的名字,我们才能按图索骥呀。现在所有人都被我们发现和控制住了,科学鼹鼠会已经不复存在,科学边界也基本被消灭了。” 韩方依稀记起了在地下他意识崩溃前最后一点记忆,他知道马宝瑞说得不错。科学鼹鼠会百密一疏,因为企图利用他而导致了自己的覆灭。 虽然科学鼹鼠会差点害死自己,但听到它因为自己的缘故被扫荡一空,韩方还是感到了一阵深深的负罪感,“这么说,是我害了鼹鼠会,是我让他们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某种意义上是的。”马宝瑞嚼着牛肉干,摇头晃脑地说。 “那你们也不必对我客气。”韩方颓然向后一仰,“这次的事件里,我也是鼹鼠会的从犯。我想问问,你们是要给我上刑还是洗脑?”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马宝瑞故作诧异。 “你们不是一向这么做的吗?用最残忍凶恶的手段铲除异己,建立起神权政治!” 马宝瑞歪头看着他,眼神中带着怜悯,“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你怎么看我们:邪教徒、神棍、骗子、流氓和暴徒,利用人们的愚昧建立起一个新的专制制度,一个新的作威作福的统治集团,是么?” “这是你自己说的。”韩方冷哼。 “但我告诉你,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马宝瑞说,“跟我来吧,有些东西我要让你看看。” “什么东西?” “很多,很多……” 窗外传来马达呼啸声,韩方顺着声音望去,看到一架迷彩色的直升机转动着旋翼,正在楼前的草地降落。 直升机载着他们穿越半个京城,向东南方飞去。从飞机上眺望,这座林林总总被毁灭过上百次的城市半笼在雾霾中,一片宁静祥和,不复虚空纪之初的乱象,和公元纪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很大不同。 直升机在长安街附近降落,虚空纪以来,韩方也多次来到这里。但如今的情形还是让他一怔。大约是中午时分,一些在跳转时被撞毁的车(主要是无忆者的)已经被及时拖到边上,清理出两条车道,街上的车不多,还不如公元纪时代的十分之一,但也相当可观。它们在路上分为左右两条车道,毫不停滞地川流不息,一辆辆车从韩方身边呼啸而过。 但韩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情景了。 来到南长街口,看到红绿灯闪亮着,中间有一个交警在维持秩序,红停绿行,车来车往,相当有序,除了那个交警胸口也挂着一只象征时间教的表外,看上去和以前差不多。 “恢复全城的交通秩序!你们怎么做到的?这可太不容易了!”韩方惊叹说。 “这算什么,我们到那里去看看。”马宝瑞带着他继续向前走着,不久就到了天安门,韩方看到广场上红旗高高飘扬。游人如织,欢声笑语,仿佛回到了公元纪。 但仔细一看,又有很大不同。人们见面都行教礼,相互问好,彼此微笑。远处一群青年席地而坐,围成一圈,似乎是教徒在团契,中间有一个人在高声又说又唱,众人打着拍子,很是融洽。这美好的一幕甚至不可能出现在公元纪时代。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看到他们,热情地跑过来,行教礼说:“两位,愿时间与你们同在!” “愿时间与你们同在!”马宝瑞答礼说。他已经把三只表摘掉了两只,女孩只以为他是一般教徒。 “有一位弟兄正在讲大先知的事迹,讲得可好了,你们要不要过来听?” “谢谢,不过我们还有点事。”马宝瑞朝女孩点点头,和韩方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现在这种讲故事的说唱形式很流行,有点像唐宋的变文,没想到这东西能再流行吧?你要知道,文字形式的文学在虚空纪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你不可能在20个小时内写出长篇小说,就算写出短篇,第二天也没了。相比较而言,人们更喜欢这种口头讲述的方式,也许将来会重新出现类似荷马史诗的长篇巨著……” 他们进了东面的国家博物馆,里面也有不少参观者。和以往年轻人和外来游客居多的状况不同,现在来参观的更多的是普通市民。虚空纪以来,韩方曾来过这儿两次,每次地上都是遍地玻璃和摔碎的奇珍异宝,伴着几具在殴斗中被打死的尸体。如今这些悲凉景象已经不复存在,人们在宽敞明亮的展馆里漫步参观,赞叹着古老的历史文明,乍一看很像公元纪的场景。 但在这个时代,没有人再去照相,展场看护们也不防备游客,而是热情地打开展柜,拿出各种珍贵文物让人们传看赏玩。韩方兴致勃勃地摸了一会儿赫赫有名的商朝四羊方尊,感受时间在锈迹斑斑的青铜表面留下的印记,又拿起小篆体十二字砖正反面仔细玩赏,他看到一个孩子不小心把拿在手上的一个定窑白瓷莲瓣盘摔碎了,周围没人责怪他,大家马上帮着收拾,很快把碎片扫到一边,以免妨碍他人…… 他们从博物馆里出来,在门口宏伟的方形柱廊下漫步着,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在柱子间钻来钻去,好像在玩捉迷藏,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另一些孩子围坐在地上,听一个年轻的女教师讲故事,好像是《白雪公主》或者《灰姑娘》之类的童话。 “看那些孩子。”马宝瑞说,“你知道虚空纪以来,受伤害最大的人群是什么吗?就是他们,这些未成年人,他们永远也不会长大,十几岁的还好,像这些十岁以下的,就是智力也不会再增加,不论他们如何学习来弥补,也还是懵懵懂懂,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人了。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我想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韩方点点头,虚空纪以来如果说对女性的伤害已经令人发指,那么对一些儿童所犯下的罪行就完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 “但现在,根据大先知的教令,儿童受到严格保护,任何对儿童的性猥亵都被视为最严重的渎神,绝对不可容忍。他们的身心也在逐渐恢复,忘却那些可怕的往事;他们现在也在学习,不过不是成人的知识和技术,而是心灵的灵性生活,学习用自己的心感受世界、自然和艺术,这一点上孩子甚至比成人更加出色,他们中许多人已经谱写出了美妙的乐曲或者画出了动人的绘画。” “真好。”韩方由衷地赞叹。 “好了,现在你看到了。”站在这座城市的中心,马宝瑞庄重地总结,“时间教是什么?是宗教蒙昧么?是灌输洗脑吗?也许是的,但更重要的,它是文明,是秩序,是真正人的生活!现在不仅这里如此,世界上任何一个大中城市都基本恢复了秩序。我们不是在进入蒙昧的神权时代,而是进入一个保护基本自由的秩序时代!各城市每天的死亡率已经低于1.5%,城市内部基本往来无阻,不同城市间的列车和航班也初步开通,跨国旅行也不是大问题,你不需要花一分钱,也不需要什么证件,就可以去日本,欧洲,美国。以前艰难万分的‘越狱’已经变成了陈年旧事。韩方,世界已经变了,而且正在变得越来越好。这一切都是时间教带来的。时间教的胜利,不是宗教的胜利,相反,是文明战胜野蛮。” “我真不敢相信。”韩方喃喃说,“不久前,那些人还一把火烧了燕大图书馆,到处杀人抢掠,如今怎么又……文明起来了?” “这并不奇怪,历史上的基督教曾经杀死多少异教徒,毁灭了多少古典文明的遗迹?伊斯兰教也烧毁了亚历山大图书馆,但在千年的黑暗时代中,古希腊罗马文化恰恰是在伊斯兰学者和基督教会中保存的,如今这不过是古代历史在虚空纪的重演罢了。时间教的兴起,当然可说是依赖于人们的愚昧和盲信,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鼓动人们的精神,凝聚人们的意志,重新建立起文明秩序来。这就是历史,用野蛮之力实现文明……韩方,真正属于虚空纪的文明就要开始了,我们只是在它开端的开端。但是和我们祖先不同的是,我们不会死去,而会看到它发展壮大,走向辉煌。” “这是一个新的文明吗?那么,到一千年,一万年以后,世界又会怎样?十五万年后,世界会终结吗?” 马宝瑞一怔,似乎感到迷茫,随即又耸耸肩,“至少现在还不用考虑太久远的未来,我们要建设的是未来几十几百年的幸福时光。至于最后的结果,反正我们都会活着看到那一天的到来的。” 韩方眺望着纪念碑的尖顶,出神地想了一会儿,“那么,这一切都出于爱德华兹的安排吗?” “当然。没有人比他的贡献更大,他颁布的几百条教令成为混乱结束,秩序恢复的基础。最近一段时间,他渐渐淡出了权力中心,处于半隐居状态,而将全球各地的事务交由地方自治,进行管理。” “他还真是一个神秘的人物,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你说的超忆者?” “很遗憾,关于这一点我和你一样无知。”马宝瑞有些沮丧,“我的级别还不够,从未见过他本人,但的确很有可能。他的事迹太神奇了,如果没有爱德华兹,类似时间教一样的新宗教仍然可能出现,但是不知道又要过多少年,走多少弯路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爱德华兹拯救了这个世界。” “但是那天,在楼顶上艾薇告诉我,她知道,爱德华兹这个人……极为可怕。” “是吗?具体指什么?” “不知道,她只是有这个印象。” “这样啊……看来只有去问艾薇本人了。”马宝瑞懒洋洋地说。 “可惜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她……”韩方苦恼地说,却看到马宝瑞狡黠的笑容,“慢着,你不会知道艾薇在哪里吧?” 马宝瑞点头,“答对了,我们在几十天前已经发现艾薇。” 第831日 永坠 走进知春里的一个小区,几栋高层建筑矗立着,都是普通的居民楼,楼下是一片绿化地,道路两边是成荫的法国梧桐。几个老人在路边坐着聊天,一看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艾薇就住在这里吗?她究竟是谁?有多大了?她说话一口吴侬软语,不像是本地人,也许她是在亲戚家借住?可为什么她不肯说呢? 韩方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却毫无头绪。自从第366日的图书馆大火之后,韩方再也没有见过艾薇。那次别离后的日子里,他不顾时间教甚嚣尘上的威胁,又去过好几次图书馆,但却再也没有看到艾薇的身影出现。他也曾在网上发信息,询问有没有人见过这样容貌打扮的少女,结果倒是有无数人回答见过,但那纯粹是因为文字描述太抽象了,大致能符合的女孩,北京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他也曾跟着几条他觉得比较可靠的信息追查下去,最后不是发现找错了人就是根本找不到任何人。 这中间,他在微博上看到马宝瑞也在撒网寻人,他和马宝瑞联系过两次,知道他那边也找不到艾薇。后来马宝瑞和他就断了联系,从微博上消失了,那时候想必他已经加盟时间教了。 而现在,马宝瑞却告诉他,他靠着时间教的基层网络找到了艾薇。但问到具体的情况,马宝瑞却又支支吾吾,只说让他自己来看,究竟有什么问题呢?难道艾薇是做……那种行当的?在虚空纪这也没什么让人介意的,但怎么看也不可能啊…… 眼看着马宝瑞带他走向一栋居民楼,韩方忍不住问:“那个……艾薇住在这里?” “跟我来就知道了。”马宝瑞简单地说,表情沉重得有些奇特。韩方感到蹊跷,只有闷不作声,跟着他向前走去。 马宝瑞没有带他进楼,相反却带他绕到了楼后面,那里是一片没有规划好的野草地,长草及膝,草地里散落着住户从楼上扔下来的各种生活垃圾,臭气扑鼻,甚至隐隐有一股血腥气。韩方心中的恐慌越来越甚。 “这里是……”韩方又忍不住问,但话还没有说完,他就看到了艾薇。 她静静地躺在草丛中,身形若隐若现。她仿佛是背对着他躺在那里,好像沉睡的公主一样宁谧。黑色长发和衣裙勾勒出少女纤瘦的身躯,如同森林的精灵。韩方一眼就认出来,是艾薇,不会错。 但她躺着的姿态却有些怪异。 韩方一步步从草丛间走过去,觉得自己腿脚发软,几乎迈不开步子。 离得越近,血腥气越重。还没到面前,韩方已经看到艾薇的身体躺在一片惊心动魄的血泊中,血泊的面积大得惊人,和少女纤小的身形殊不相称,仿佛是大地本身的伤口涌出来的血,将少女的身躯托在它上面。 韩方看到她的一条腿已经看不出腿的形状,隐约可以看到折断的腿骨白森森地露在外面。另一条腿看上去倒还完整,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反折到背上,如同被一个捣蛋孩子蹂躏过的洋娃娃。她的头像一个打碎的鸡蛋,几只苍蝇在她头上嗡嗡叫着,一只老鼠从少女的脑袋后面里露出头来,嘴巴上沾满了血浆,似乎正在享受美餐,看到有人来了,飞快地窜进了草丛深处。 韩方再也忍不住,转身扑到边上一棵树下,大口呕吐了起来,几乎连苦胆水都要吐出来。他并非没有见过死尸,连他自己也死过几回,但这不是旁人,是艾薇,他亲眼见过,拥抱过的那个精灵一样的少女。他内心无法接受她变成这副模样,落差实在太大了。 马宝瑞拍拍他的背,“没事吧?” “怎么会这样的?”韩方无力地问。 “这就是艾薇的宿命。”马宝瑞一动不动地站着,“大概也是她不想告诉其他人真相的原因。” “你是说……”韩方竭力把握他的意思,却恍恍惚惚,想不清楚,“她是无忆者?像刘烨那样?每天都会被杀?可是她明明——” “当然不是什么无忆者……你还不明白么?”马宝瑞向上一指。韩方顺着他的手势望去,看到了二十多层的高楼直插天心,一片浮云从楼顶冒出来,慢悠悠地在天空爬行。 韩方明白过来,浑身如坠冰窟,“你不会是说,时间跳转的时候,艾薇她正好……正好……” “你明白了吧,在那一刻,大跳转发生的那一刻,艾薇她正在从几十米高的空中坠下,落向地面。” 韩方张大了嘴巴,“这……这也太……” “是啊,太不巧了,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如果早一秒,艾薇大概在进入虚空纪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那么什么也不会感觉到;如果晚一秒,或许她还没有掉下楼,那么很容易就能挽回。但是她恰恰在中间。这种情况,在整个地球上的七十亿人中大概也是绝无仅有的。”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自己没法知道,是住在这里的居民向我报告的。他们每天在大跳转之后,立刻会听到有什么重物从空中坠下,有时候还会听到有女孩撕心裂肺的声音,但出去的时候多半已经死了,而且每次的死状都不相同……就不具体说了。” “但是艾薇明明,她明明好好活着到了燕大,那天我们明明……” “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只是概率非常小而已。”马宝瑞蹙眉思索着,“如果在跳转之后那一刻艾薇仍然清醒,那么她一定会设法逃生。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也难以想象,但是或许她已经发现了某种方法,能够让她从坠楼中安然无恙地活下来,只是这种方法成功的概率非常低,可能几百天才有一次,她能够在坠楼中活下来。所以我们一直找不到她。” “是这样。”韩方无力地垂下头,“怪不得我每次见到她,她多少都要受一点伤……那我们能做什么呢?” “恐怕什么也不能做,事情发生在大跳转之后几秒钟,即使知道也根本无法预防。一切只能靠她自己。即使她是超忆者,但是大部分时间都难以生存,想必真正有用的记忆也不多,上次她连无忆者的说法都不知道。” “她都这样了,你还想利用她的记忆?” 马宝瑞不跟他计较地摆摆手,“算了,不说这个。不过,如果你真的喜欢这女孩的话,那么你们的未来恐怕……不会幸福。” 我喜欢艾薇吗? 韩方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艾薇和他之间好像从来也没有过一般意义上的爱情,但一次又一次被不知是偶然还是命运的东西牵连在一起。自从她把那串神秘的数字托付给自己之后。自从自己为她的死去恸哭之后。自从她一枪打死自己之后…… “对了,艾薇她为什么会坠楼?” “好像是自杀,原因不太清楚。”马宝瑞摇头说,“她应该是从外地来的,不过我们没找到她任何亲人朋友。她身上带着一封遗书,就塞在她衣袖里,你自己看吧。” 韩方远远望了一眼艾薇,说什么也迈不动步子。 马宝瑞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不忍,“算了,也没什么好看的。走吧,晚上我请你吃饭。” “不了。”韩方苦笑,“我哪还吃得下饭?就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韩方没留意马宝瑞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觉得周围渐渐静了下来,静得可怕。 在艾薇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一遍遍重复的无尽死亡,无止无休,永无终止,无法逃脱,甚至无法死去,就这样在生与死之间的阴影中徘徊着,受着地狱一样的折磨,只为换取一刹那的,那一刹那的…… 活着? 而那是怎样的活着!或许有一天能够不受重伤,能够走在街上,静静地看着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世界,度过珍贵的二十个小时,已经是难得的幸福。但是,用千百次惨痛的死亡换取一天的生活,真的是值得的吗? 不知不觉,一滴泪珠从韩方的眼角滴下来,像艾薇脆弱的生命一样,穿过空中,落在泥土里,旋即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看到日头西斜了,韩方才缓缓起身,走到艾薇身边,擦了擦泪水,鼓起勇气去凝视那具生命已经离去很久的躯体。她的后脑破碎,但面部却仍然完整,两只眼睛仍然睁着,已经放大的瞳孔似乎在注视着姗姗来迟的他,嘴巴微微张开,似乎要说什么,但只有从口中流出的已凝固的血…… 然后他才看到,艾薇身边掉落着一张纸片,已经被她的血染得通红,他俯身捡起来,看到那是一张常见的夹着香山红叶的纪念卡片,上面只有一行清秀的字迹: “不能生如夏花之绚丽,但愿死如秋叶之静美。艾薇绝笔。” 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么?韩方不禁大笑起来,这是怎样的秋叶,怎样的静美!这个残酷而疯狂的世界,竟和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开了一个这么恐怖的玩笑! 一滴热泪从他眼眶流下。那时候,韩方知道,艾薇的命运已经和他的以某种方式连在了一起,无法再分割。正如艾薇说的,在未来的某个日子,他们会一起去夏威夷,去看那次美丽的日出。 他蹲下身子,拉住了艾薇一只尚完好的手,柔声说:“以后,我会经常来陪你的。我发誓。” 夕阳如血,在他们身后投下长长的、诡异的影子。 第907日 复生 在那以后,韩方每天不再去湖边跑步,而是一起床就跨上自行车或者搭车,直奔知春路,但无论人们已经如何习惯时间跳转,跳转发生后的几分钟内仍然避免不了一番混乱。每次韩方到达艾薇自杀的地点,至少已经是在半小时之后了,见到的只能是艾薇尚有余温的遗体。 像马宝瑞说的那样,艾薇每次都会死去,但是每次的死亡方式又不相同。有时候浑身筋折骨断,血肉模糊,有时候身体又相当完好,看不到明显的伤痕。但不变的是,每次当他赶到那里时,曾经鲜活的生命已经从少女的躯壳中消失。每次在空中时,艾薇想必曾尝试着变换动作和姿态来拯救自己,所以落地时才会有各种差异,但在自然的铁律面前,一切努力都归于徒劳。在电光石火的几秒钟里,一个少女又能做什么? 只有被濒死的瞬间所煎熬折磨,比世间最可怕的酷刑都要令人无法忍受。 韩方也曾向楼里的居民打听,得知之前没有人见过艾薇,证明艾薇并不住在这里。这个小区租房住的外来人口很多(当然现在已经都是“永久居民”了),谁都可以出入,所以还是不知道艾薇的来历。她身上没有身份证也没有手机,即使马宝瑞利用时间教的力量,一时也查不到。 但这里的住户对艾薇都很同情,韩方每天来,和他们也熟了起来,他们把他当作“那个每天死一次的女孩的男朋友”,叽叽喳喳问他艾薇的事,韩方却也说不上来。住在底楼的王大妈对韩方尤其感兴趣,她说,在虚空纪的第一天,也就是全城陷入大乱的那一天,她就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坠地的声音惊醒的,推窗一看,差点晕了过去,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儿躺在楼后的草地里,伤情惨不忍睹,却还没有死。当时王大妈想赶紧把她送到医院,但天下大乱,救护车始终没来,最后总算有人把她抬走了,王大妈也不知道这姑娘去了哪里。 当然,韩方知道第1日后来所发生的故事。这是他和艾薇之间的秘密。 第二天,同样的悲剧再度上演,但艾薇已经断气了。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王大妈一直很想帮艾薇解脱这无止无休的折磨,但每次跳转后一起来,还来不及开窗,已经在晨光中看到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落在地上。 “唉,真希望老天爷,不,时间之主能帮帮这苦命的闺女。”王大妈擦了擦眼角。 “但是有几次她确实没事?”韩方问。 “是啊,可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毕竟我也没天天看着。那几次我一出门,那闺女就不在了。不过有一次……大概是第二百多天的时候吧,我正好看到她从窗前跑过去,胳膊上好像还在流血,我忙隔着窗叫住她:‘闺女你没事了?来家坐会儿吧,大妈给你包扎一下。’” “那她怎么说?” “她说:‘不啦,我要去找一个人,好不容易能在这个世界活一次,我一秒钟也不想耽搁。’说着又往前跑。我急了,说:‘闺女,这些日子你可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现在城里乱得很,出去老危险了!’她已经跑远了,说了句什么我就没听清楚,好像是说她有法子防身什么的。” “应该就是那一天,她在车里拿了把枪,遇到了我和……”韩方没有说下去,胸口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这些日子以来,艾薇有限地活过的几天,也并没有得到快乐。也难怪那天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恼恨…… “如果您下次还能和她说上话。”最后韩方说,“请告诉她,我会每天来陪她,不论她是生是死。” 刘烨的命运也有了显著的改变。自从知道艾薇的事情之后,韩方对他的不幸感同身受,不让马小军他们再对他下手。虽然艾薇和刘烨的情形很不同,艾薇有虚空纪的记忆而刘烨全无,几百次的死亡在刘烨那里留不下任何印痕,痛苦也不会在记忆和预期中叠加,但是韩方仍然不愿意再看到他每天死于非命。当然要保护刘烨,只有一个办法:把他带在身边。 “我们去哪里?”刘烨晕乎乎地被韩方从床上拉起来,莫名其妙地说。 “给你介绍个朋友。” “什么朋友啊,干吗一大早地……我还要睡觉呢……” 好说歹说,刘烨总算被韩方拉了出去,出了校门,上了地铁。如今校园井然有序,学生们说说笑笑,不仔细看和公元纪差别不大,加上光线熹微,刘烨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直到上了地铁他才有一个奇怪发现:“为什么好多人胸口都挂着表?什么时候开始流行这个的?他们在祷告什么?那个女生干吗那么看着我?” “烨子啊。”韩方无奈地扶额,“你看过《初恋五十次》么?” “看过呀,挺有意思的。你说这干吗?” “没什么,我只是希望那个女生也能爱上你,就不用我每天给你讲故事了。”韩方闷闷地说。 到了知春路,走进小区,刘烨仍然不明所以,缠着韩方问东问西。韩方跟他说了几句,就看到张大妈站在楼门口,正在张望,见到他马上迎了上来,“小韩快来,你女朋友今天……今天还在呢!” 韩方也顾不得刘烨,一个箭步向楼后面奔去。 ……她躺在那里,血流了一地,骨头应该断了不少根,但上半身未受重创,双目紧闭,但显然还在呼吸。韩方扑到她面前,捉住她的手: “艾薇,是我!我来了。” 艾薇睁开眼睛,虚弱地笑了笑,“你终于……还是……找到这里来了……” “我找到你了,你怎么样……还好么?”韩方话一出口,就发现自己说了一句蠢话,艾薇的情况,怎么看也显然不是“还好”。 “我很好……”艾薇却说,“你知道么……当你习惯了这一切……就好像和世界融为一体了一样……” “我在你身边……”韩方想扶她起来却又不敢,生怕弄疼了她,“我每天一起床就赶来,只是……只是赶到的时候……” “我知道……”艾薇说,“其实我心里一直都知道……总有一天……有一天我们能好好在一起……” “我会等你,我们还要一起去毛纳基山,一千天,一万天……”韩方已经泪流满面。艾薇微微点头,然后合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韩方你干什么?快打120叫救护车啊!”刘烨呆若木鸡地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叫道。 “没用的,那只不过是多延长一份痛苦。”韩方说,平复了一下情绪,在艾薇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站起身,“来,我们一起埋葬了她,这样直到明天之前,她至少有个地方可以好好休息。” 刘烨一屁股坐在地上,带着哭腔说:“你究竟在搞什么……你们……所有人……都疯了吗?”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韩方说,“不过今天还有二十个小时呢,我会慢慢告诉你……首先,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一天天就这样过去,带着痛苦,带着希望,带着人们的笑和泪,带着世界的伤痛与欢欣,一遍遍从头来过,一次次重新开始,直到那么一天…… 那个和之前毫无区别,却又完全不同的一天…… 第907日,韩方像往常一样,转到高楼后面,面前一片长草,散落着几袋垃圾,却看不到任何人的踪影。他在草地中走了几步,也没有见到熟悉的艾薇。 “难道……”韩方刚转了半个念头,有细碎的脚步从后面飞奔来,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一双绵软的小手已经捂住了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谁?”一个柔柔的声音说。 韩方转过身,纤瘦的黑衣少女站在他面前,脸色苍白,却有些腼腆地微笑着,目光中投射出快乐的光彩。 “你是天使,从天而降的天使……”韩方喃喃说,忘情地抱住了她,感到自己的泪水越过脸颊,滴在艾薇细弱的肩膀上。 怀中的少女瑟缩了一下,却没有躲开,下一秒,她轻轻依靠在韩方身上,像羽毛一样轻盈。 以后,韩方便不用再问自己是不是喜欢艾薇了。 第907日 倾诉 一片幽深的蔚蓝色中,一个小小的黑点浮现了,慢慢变大,显现出细长的身影。渐渐能看到那家伙是灰白色的,流线型的身躯上下摆动着,向他们游来。韩方看到了两只乌黑的眼睛镶嵌在大头的两侧,前面是一个尖尖的长吻,打着转儿凝视着他们。他忍不住想摸摸它,但却隔着厚厚的钢化玻璃,触不到它。 “这只海豚好可爱,是不是?”艾薇惊喜地说,“你好!” 海豚快乐地挥动着胸鳍,似乎在应答,把头侧过来,用腮帮子摩挲着玻璃,玩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走吧,我们去那边看海底环游!”艾薇开心地拉着他。韩方跟在她后面,无奈地说:“你跑东跑西好半天了,不需要休息一会儿么?你的手还受着伤呢。” “可是……”艾薇转过身,像鸟儿般轻快地说,“我好不容易才能有一天的时间,我非常非常想看这些动物呢。上次我来动物园的时候,因为海洋馆的门票太贵了,就没有进来,现在好不容易不要票了,当然一定要来了。上次我都计划好了,可惜被时间教搅了,这次不能再放过这个机会了。” “所以你刚没事,就拉着我飞奔到动物园,而且直奔海洋馆。”韩方苦笑着说。 “你喜欢么?” “嗯……喜欢。”韩方点点头,他对动物没有特别的兴趣,但已经好几年没逛过动物园了,有机会和艾薇一起游览也很开心,但他心中还是有太多谜团没有解开。只是看着艾薇眼中快乐的光彩,一时不忍心去问。 整个馆中几乎空无一人,他们信步漫游着,除了他们就是那些海洋动物,这让韩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置身于人类消失了的动物世界,只觉得说不出地空灵宁静,在纷纷扰扰、千变万化的虚空纪,他很少有这样的感受。 他们走进了海底隧道,韩方感到自己被海水包围着,却有一种莫名的舒适。海底生长着美得绚烂的珊瑚和海葵,色彩鲜丽而形态各异的各色鱼类就在他们身边游弋,韩方只能很惭愧地认出几种,艾薇兴高采烈地给他讲解着:嘴巴是明黄色,背上有一块黑的小鱼是鞭蝴蝶;长着一个大头,边上有两个小翅膀的是翻车鱼;像大鸟一样长着翅膀,拖着长尾巴的是蝠鲼……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它们呢?”韩方忍不住问。 “因为它们可爱呀。”艾薇好像奇怪为什么韩方问这样的问题,“我不是说那种漂亮的小动物才可爱,所有这些动物好好地活着,在地上跑,在水里游,本身就很可爱。” “艾薇,你真是一个谜。” “怎么会?”艾薇好奇地问,“我有什么不对的么?” “不是,不过初见你的几次,你就像是一个肩负重任的女战士,而现在,却只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我有点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其实我也不知道。”艾薇摇头,“那些未来的声音,那些深邃的奥秘,如今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但我有预感,它们仍然沉淀在我心里的什么地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那时候,你和我,我们都会大不一样。” “不说未来了。”韩方让自己微笑,“就说你的过去吧。我想了解你,想知道你的一切,可我现在除了一个名字,甚至不知道你是谁。” “我的过去么……”艾薇幽幽叹息了一声,陷入沉默。 “如果不想说,那就算了。” “不,其实也没什么……” 他们走到隧道最底部,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幽冷的蓝光透过海水和玻璃投下来,地上浮动着鱼群游动的影子。 艾薇自然地靠在韩方的肩头,说:“我的故事很复杂,也很简单。那些公元纪的事,你可以写厚厚的一本青春小说,不过在这个时代也没什么意思了……简单说吧,本来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几年前,我妈妈去世了。后来爸爸有了新的妻子,也不管我了。” “后妈虐待你?” “倒没小说里写的那么夸张,但反正关系不好,我从来没叫过她妈。今年——2012年——我上高三,一点不爱学习,只喜欢看奇奇怪怪的书和电影,什么都不懂,成绩也惨不忍睹,考大学没什么指望,只会做不切实际的梦。不过,现在看来也不是那么不切实际了。 “那时候我相信那种说法:2012年12月21日,世界会被毁灭。别笑我,我也不是那么相信,只是给自己一个逃避现实的理由吧。我想在毁灭之前,也没有看过这个世界,多么可惜。正好那时候因为考砸了,被我爸训了一顿,我干脆离家出走了。因为正当国庆,我骗他们说是到同学家玩两天,其实是买了一张火车票,到了北京。我想不回去了,在这里打打工也能留下来,反正过两个月世界就毁灭了,什么都没关系了。” “那你又为什么要……” “讽刺的地方就在这里。在北京刚玩了两天,我感到有点发烧,一开始随便买了点药吃,可是老是好不了,就去医院看,结果查出来,是……你肯定想不到,是白血病。” “什么?!”韩方这回真的大吃一惊。 “我得了绝症,根本活不了半年了。”艾薇望着鱼群,淡淡地说,“在虚空纪这也不算一回事,只是当时我不知道……医生一直不肯跟我说,一定要找我的家长,我只有说他们都不在北京,他才告诉我的……我当时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心里怕极了。我心底知道什么世界末日都不是真的,可是我,我真的要死了。 “那天晚上,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结果刚说我在北京玩,他就把我大骂了一顿,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上电话的。我觉得他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后来又呆呆地一个人乱转了两天,那时候我也来过动物园,看到那些活蹦乱跳的动物我就想,明年它们还好好地活着,可是……可是……明年再也不会有我来看它们了。”艾薇的声音哽咽起来,“那时候我想不如死了算了。” 韩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轻轻揽着她的肩头,感到她小小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抽噎着。 “我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走,钱也花完了,和家里关系也破裂了,而且活不了多久了。我买了安眠药,写了遗书,一整瓶药吞下去,结果根本没用,半夜醒过来都吐出来了……天刚亮的时候我走出来,进了旅馆附近的那个小区里,随便找了一栋楼爬上去,也没人注意到我。我爬到20楼的楼道窗台上,坐了好久好久,本来都想回去了,但想到得白血病的苦楚,心一横,闭着眼睛往下一跳……多讽刺啊,我本来可以什么事也没有的,现在却让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但你却因此获得了未来的预感。” “我也不知道。第一天,我在弥留之际,似乎知道了无穷无尽的事情,不,似乎被另一个灵魂所占据了。但后来这些预感或者记忆很快又都消逝,只剩下一些若有若无的痕迹。” “艾薇,告诉我你是怎么逃生的?这很重要。” 艾薇凝视着头顶荡漾的水波,“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我一次次沉入黑暗,一次次迅速死去而又重生。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可能你们的一百天不过是我的一个小时。但有一项知识,我却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不知怎么,懂得了反手去抓住窗台,不是20楼的窗台,是19楼的。” “19楼?” “是啊,不幸中的万幸,我本来是想向外猛跃,但最后一刻还是怕了,只是从边上掉下去。在最初几楼时离墙壁很近,还有一线生机。在我刚刚跳下20楼的时候,跳转发生了,我无论如何也来不及抓住20楼的窗台,只能去勾19楼的,19楼的窗户是打开的,可以抓到下面的窗框,但最多也只有半只手能够到,而且需要立刻向后转身,伸出右手,能抓住什么是什么,然后向回摇摆,脚就能碰到底下一块凸出的勉强可以立足的地方,设法爬进窗户,就安全了。” “怪不得你每次手臂上都有瘀伤,是在窗台上磨的?” “对啊,虽然只掉了一层楼,但要靠一只手抓住窗框,也非常吃力,难免有些伤痕。” “这听起来也并不很难,只要动作熟练了,可以每次都获救的。” “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在跳转的那一刹那,我会觉得我的身体根本不是自己的,如同灵魂刚刚附上了身体,难以指挥,根本没有办法熟练起来。虽然我心里知道该怎么做,却无法让动作合拍起来,每次都是这样。” “果真是这样……”韩方懊丧地握紧了拳头,“每次大跳转之后,身体状态会自动恢复原状,看来真的无法留下身体性的记忆,只能用意识去操纵,事倍功半……这怎么办呢?” “别担心,其实到了后来,我也挺好的。” “好?怎么会呢?你每天一次次地摔——”韩方勉强咽下去了一个“死”字。 “但是在每次的间隙中……我不知道有多长,我感到自己在做一个梦。” “梦?” “是啊,我感到有一种很温暖,很舒适的感觉,似乎是在……母亲的怀抱里,又好像是比那更原始的地方,对,就像它们一样。”艾薇指着头顶一条波浪形的扇动“翅膀”,悠然游动的蝠鲼说,“在一片海里,周围都是流动的海水,我似乎与大海融为了一体,好像时间和空间都消失了,好像自己也变成了大海的一部分,拥抱着万事万物——你怎么了?” 韩方愣愣地看着她,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你说的这种感觉,我也非常熟悉。那昏睡的几百天里,我似乎也曾经在那里……那里……天,怪不得我觉得这里的氛围有些熟悉……这种在海底游动的感觉……在那个梦里,我看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无法形容的……”他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字眼。 “神秘?”艾薇看着他。 “是的,神秘。”韩方喃喃道,“整个世界像是围绕着一个神秘的中心,我们是世界的一部分,和世界一起涌向那个中心,却无法真正到达那里。那究竟是什么?” “也许那就是你说的,时间教信仰的神?” “也许……”韩方说,“但我觉得这就是虚空纪的秘密,也是一切一切的答案,也许正因为如此,你才成为了超忆者。这些事情当中,一定有一种我们还没法理解的联系。” “没关系,我们会找到这层联系的。”艾薇说,像是在说一件普通的往事,“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会一起解开这个秘密。” “我们会一起解开这个秘密……”韩方重复了一遍,但他想说的是,这蕴含了“我们会在一起”吧? 艾薇懂他的意思,抬头柔柔地看他,“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会在一起,直到无尽时光的终结,直到最后的那一刻。” 不知多少岁月后,韩方才知道艾薇当时所说的“最后的那一刻”指的是什么。在当时,他以为不过是虚指。但此时他坚定地握住了艾薇的手掌,温暖的能量在他们掌心间流转。 第907日 未来 “艾薇!咱们又见面了。” 马宝瑞笑着和她握手。和上次不同,他虽然神色如常,眉宇间却颇有忧色。 “嗯,马老师你好。”艾薇有些不太适应地说。 “难得你能活过来一次……”马宝瑞说,不过很快发现自己说得不妥当,歉然一笑,“艾薇,我们大家都想帮你,你把情况仔细说说好么?” 艾薇点点头,就把自己坠楼的事情复述了一遍,但略过了跳楼的原因,马宝瑞也没细问。 “你是说……”听完后,马宝瑞沉吟道,“每次当你死去后,你进入一种神秘的……氛围,好像在一片无边的大海里?” “嗯。”艾薇点点头。 “也许这就是关键……”马宝瑞凝神思索着说,“或许这是一把解开一切谜团的钥匙……” “这怎么讲?”韩方忍不住问。 “你们说,虚空纪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当然是时间循环。”韩方说。 “不。”马宝瑞说,“不只是时间循环,而是一种特殊的循环方式。一切都跳转回原点,只有一样东西却并不返回原点,而是不断延续下去……” “人的意识。”韩方接口,这个问题自从和鼹鼠会接触后,他已经想过很多次了。 “不错。”马宝瑞赞许地点头,“意识是由大脑状态决定的,这一点是过去几个世纪科学发展千百次证实的,千真万确,毫无疑问。但是却和虚空纪我们所观察到的现象完全不吻合。在虚空纪,最奇特的事情是意识和大脑似乎脱离了关系。虚空纪初期,科学家就做过实验,对一个志愿者每次跳转之后立刻进行大脑扫描,结果发现每次结果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也就是说,人脑本身和其他物质一样在时间中循环回原点,可以说毫无改变。改变的似乎是大脑之外的什么东西……” “但是我们的记忆和意识到底在哪里?”韩方问。 “谁知道。”马宝瑞摊了摊手,“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不在我们自己的身体里,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阿凡达’,我们真正的自己,或者说真正的意识中枢远在其他的地方,通过某种我们现在还不清楚的方式作用于身体。” 韩方整理了一下思绪,“马老师,这件事我也略知一二。不过这和艾薇的情况有什么关系?” “关键就在这里。”马宝瑞说,“如果意识不在我们的身体里。那么对于艾薇来说,每次大跳转之后,事实上不是人死而复生,而是原来掉线了重新建立连接,就像一个游戏一样,重新上线后继续玩下去。那么令人感兴趣的是,在死去和跳转之间发生了什么? “自从加入时间教之后,我作了很多调查,结果是令人惊讶的,绝大部分人当然没有任何感觉,但是有极少数人,特别是经历死亡比较多的人,感受到一些类似艾薇的感觉,就是自己好像悬浮在哪里,被某种温暖的介质包裹着,混混沌沌,但是非常舒服,好像在母体中……当然,没有艾薇那么漫长而深刻,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刹那的事情,也几乎留不下什么记忆,只是根据至少几百人的描述,我猜测存在这样一个状态,如今在艾薇身上得到了证实。因为她99.99%的时间都在‘死亡’状态,远超过其他人,因此她可以将那些微弱的感觉累积起来,对这个状态有很深邃真切的体验。” “那又说明什么呢?” “那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可能就是所有的意识所在的地方。现在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也许只是其中的产物。可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世界,为什么会有时间的循环跳转?只有在那个世界才能找到答案。不过存在着两个世界本身,就足以给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了。” “那是什么?” 马宝瑞倾向他,一字一顿地说:“没!有!时!间!跳!转!” 韩方明白了,这逻辑无懈可击。 如果人的意识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中,在那个世界里,意识一直延续下去,从不复原,那么自然在那个世界没有时间跳转。 而两个世界是相通的,有一个共同的时间。所以世界本身并不存在时间跳转,只是每到一个特定的时刻,一切物质结构形式会重新复原回20个小时前的形态,非常奇妙,但并不是时间本身的倒退。 但万物又何以会突然复原回20个小时前的形态呢?除非…… 这个世界是被某种外力所操纵的结果,也许根本就是虚拟的幻境…… 韩方下意识向周围看去,宽大的橡木桌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古老温润的光泽,似乎是被历史之手抚平的。旁边书柜里放着几套线装书,沉静而肃穆,一缕阳光下,千万细微的尘埃缓缓地跳着布朗运动之舞,窗外一颗枫树的片片红叶在秋日的金风中摇曳着。 而身边的艾薇,柔婉静好,明眸似星,目光如水,手臂上的伤痕触目惊心,令人怜惜。 这世界是虚拟的?怎么可能? “听起来真的是很奇妙……”韩方说,“不过艾薇的超忆能力又怎么解释呢?”韩方问道,“假设不存在时间跳转,假设根本没有时间的轮回,她对未来的预知又从何而来?” “这个我暂时无法解释……”马宝瑞也感到为难,“不过现在还没有充分的资料,毕竟超忆者太少了。这也是我找你们来的目的,艾薇,你知道谁将成为时间教会的第一届中国大主教么?” 艾薇惘然摇头,韩方忙道:“慢着,马老师,你是想让艾薇帮你预测未来?” “可以这么说。”马宝瑞坦然说,“我不否认,这件事很重要,而且也是一个很好的实验。” 在逐渐规范化之后,时间教会的主教由内部神职人员选举和上头任命综合产生。但中国教区只有一个主教团的集体领导,尚无大主教的合适人选。目前教内各派势力也盯上了这个位置。据说马宝瑞也有意于竞争这一要职。韩方想,绕了半天,原来就是为了这个? “但是我并不知道所有的事情,我的记忆零零散散的,只有一些片段。”艾薇说。 “没有关系。”马宝瑞温言说,“艾薇,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当时你预言了一个场景,你记得么?你说会有几千几万人在广场上,每个人胸口都挂着一块表坐在广场上。有一个人在高台上对大家讲话,说全世界已经归于时间之主云云。” “我的确记得。”艾薇点头说。 “据我估计……”马宝瑞说,“那很可能就是几十天之后,第一届中国大主教的就任典礼。台上的那个人,就是新被任命的大主教本人。” “可是我记不清那个人的样子了。”艾薇说,“其实离得太远,我当时也没看清楚。” “那么名字呢?”马宝瑞还不死心,“应该会有人喊他的名字,有没有听到马字或者瑞字什么的?” 艾薇摇了摇头。韩方觉得有必要打破马宝瑞不切实际的幻想了,“马老师,我前面已经问过艾薇了,她说对你的名字根本没有印象,恐怕你……” “森!”艾薇忽然说。 “森什么?”韩方一头雾水。 “你是说那个人的名字中有个森字?”马宝瑞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好像是三个字,什么什么森……” “森……总不会是孔繁森吧?”马宝瑞沉吟道。 “当然也不会是王宝森。”韩方笑着打趣。但艾薇却一脸认真的样子:“好像就是王……王……” “难道是王子森?”马宝瑞脸色大变。 “对啦!”艾薇说,“我想起来了,那个人就是王子森!” 韩方这回才是大吃一惊。 王子森曾是大红大紫的气功大师,以表演隔空取物和断蛇复活的“绝活”著称。他背景神秘,关系广泛,和许多高官富贾都有往来,甚至在京城拥有一座空中花园。不过此人在2011年就被媒体揭露是一个骗子,原名王木林,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各种把戏纯属低劣的魔术骗局。此后舆论对他很不利,警方也开始调查他。王子森惶惶不可终日,没几天就突发脑溢血,变成了植物人。 气功大师一夜之间沦为植物人,当时在国内也是轰动天下的丑闻。但过了一年,渐渐被人遗忘,虚空纪一来,变乱纷呈,此人早就被社会忘得一干二净。偶尔有些涉及他的谣言,也没有下文。韩方以为他早就销声匿迹了,想不到居然再度出现。 “但王子森不是早就变成植物人了吗?”韩方问,“难道这是他为了脱身放出的假消息?” 马宝瑞脸色惨白地回答他:“不,当然是真的。多家媒体报道过,想作假也没那么容易。不过在第800多天的时候,就是在你苏醒后不久,王子森也忽然复苏了。” “什么?”韩方越发奇怪,“如果他之前醒来也罢了,可是在虚空纪,植物人怎么可能忽然醒来?就算有什么办法能一度醒来,下一天又会恢复之前的昏迷状态了。” “可事实是,他在虚空纪中间恢复了意识——这里必然有某种我们还搞不懂的秘密——总之他苏醒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植物人状态。这家伙宣称是被时间大神派遣而来,拯救世人,爱德华兹是大使徒,他就是二使徒什么的;他本来就有很多信徒,这回他的醒来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神迹。因此吸引了很多教徒,很快被推选为牧师和地方主教,我也是这以后才注意到他的,现在他的影响力还在不断扩大呢。” “就算他崛起很快,可毕竟根基尚浅,也不可能和你比啊!” “呵呵。”马宝瑞不由苦笑起来,“你忘了虚空纪只是公元纪的延续,真正的根基早已扎下了,在公元纪,王子森的名字有多么响亮你不是不知道吧?” “可是他不是已经被揭穿了么?要不是变成植物人,说不定都逮捕判刑了。” “现在揭露他的人又何在呢?另外,现在是一个新的信仰时代,以前那些科普知识也都不适用了。就算人们本来还有疑问,现在他好端端地站起来,这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可是这家伙压根就是个骗子!他万一上台会是什么样子?”韩方不寒而栗,“这个人惯于玩弄手腕,也许他会真正建立起政教合一的神权政治!” “这个嘛……”马宝瑞转向艾薇,问道,“说到这里,你还记得之后的事么?” “倒是记得一些。”艾薇低声说,“但我不记得先后顺序,只依稀有些印象,之后……之后好像也没有发生什么……人们的生活还是很平静,甚至舒适……直到很久以后,有一个可怕的人出现……他是……他是……” “你是说……”马宝瑞不由压低了声音,“大先知?还是其他人?和王子森有关吗?” “我说不出是谁……”艾薇说,“但感觉确实和他们有关……他们好像是许多人,又好像是一个人……我无法形容那种状态,但是肯定会有某种可怕的事发生。” “既然如此。”韩方说,“我们不能冒这个险,马老师,你必须阻止这个神棍!” “我?”马宝瑞苦笑,“如果这就是超忆者看到的未来,我能改变历史么?” “不管怎么说也应该试一试!”韩方说,“马老师,你在短短几百天里就成为时间教内的高层人物,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江湖骗子?” “那只是因为那时候大部分人不知道虚空纪的政治怎么玩——咱们也算实现政治转型了,是不是?就跟民国初年一样,孙文这些理想主义者建立政府,创立国会,袁世凯那帮老油子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但是只要时间一长,袁世凯这些人熟悉了游戏规则,就一样可以把政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说着叹了口气,转过椅子,望向窗外。 韩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湖光山色间一片宁谧。几百年的历史激流,几十年的政治风雨,在这秋日下午的温馨阳光中,丝毫踪影也不见。 “不管怎么说,我们必须阻止他。”韩方坚决地说,“马老师,我支持你当上全国大主教!” 第907日 聚餐 夕阳西下,傍晚的枫湖波光粼粼。韩方拉着艾薇的手,在湖边散步,金黄色的落叶在他们脚下沙沙作响。 “你为什么那么激烈地反对王子森?”艾薇问,“其实我并不想说一定是他。你就那么肯定他一定是一个骗子?” 韩方沉吟良久,“从根本上来说,这不是王子森的问题,而是他出身的那个世界,那是一个污秽不堪的世界,没有一点点光明磊落的东西,除了暴力就是欺诈,根本没有人是干净的,仅仅是活下来就得让自己变得肮脏,更不用说大红大紫、平步青云。不,在这个新世界,这些东西不该有容身之所。” 艾薇似懂非懂地点头,韩方激动地继续下去,“想想吧,艾薇,这段时间,我越来越发现,虚空纪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再没有饥饿和劳累,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每个人都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世界将会大同,将会建立的新世界,只需要最低限度的管理和协调,而不会有剥削、压榨和奴役。这是一个机会,一个世界获得新生的机会。 “但是为了最低限度的管理仍然需要权力,必要的时候可能仍然会动用暴力,对于那些沉溺于权力所带来的快感的人,这里仍然有让他们利用的空间,他们可以用迷信和偶像崇拜给人洗脑,可以煽动人们心中的暴戾去烧杀抢掠,满足自己的野心和施暴狂,可以挑动民众相互斗争……这些东西一旦深种就没那么容易拔除,如果他们掌握大权,世界又会不知道动荡多少岁月。他们或许不会永远得势,但谁知道会带来几千几万个日子的噩梦?更可怕的是如果虚空纪有一天忽然结束了,我们又会生活在怎样地狱般的世界里!” “但是……”艾薇犹豫了一下说,“但是现在的问题不止王子森一个,时间教本身可能是一个更大的问题。” “没错,但是就像马宝瑞说的,时间教有可能向好的方向转变,也有可能向更暴虐的方向转变。这是决定历史的关键。过去我一直和他们保持距离,现在我想明白了,应该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去影响和改变它,这就是我在虚空纪想做的事情。我受够了过去的那些动荡杀戮,有几次我们就是这样错过彼此的。艾薇,我要为我们创造一个光明的未来,至少让我们得到一点点幸福安宁的未来。” “这个世界只要有那个人,就不会安宁幸福。”艾薇却说。 “那个人?你是说爱德华兹?” 艾薇打了个寒战,“我能感觉到他的力量,即使在那个不可名状的国度里。在遥远的地方,他的力量日益强大,不断滋长。他像一只看不见的蜘蛛,在结一张硕大无朋的蛛网。它将覆盖整个世界,围困住所有的人……” “你是说时间教吗?” “或许是,或许是比那更可怕的东西……”她转身面对着韩方,“也许大家都对这个世界习焉不察了。觉得世界已经在变好,但也许,一切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样。” 他们凝望着晚霞燃烧的天空,一时都陷入了沉思。 “小方!”有人从背后叫他。韩方回头望去,看到一对青年男女手拉手一起走过来,竟是谢东和蒋雪婷。 “东子!你们怎么……”韩方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成了一对。谢东笑嘻嘻地,“小方真有你的,难怪这阵子老不见你,原来是悄悄跟女朋友约会呢!” 蒋雪婷也抿嘴笑,“这位是?小方你不介绍一下吗?” “那个,这是艾薇……”韩方不知道怎么说,艾薇的来历并非惊天之秘,但确也有难言之隐。最后只说:“她是南方人,是来北京旅游的,结果困在这里了。” 蒋雪婷眼珠一转,“没那么简单吧,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一个故事!” “别说我们了。”韩方忙转移话题,“倒是支书,你怎么跟东子这小子在一起了?” 蒋雪婷面色一红,谢东得意地一笑,“这里头还真有一个故事。她前一阵子跟我学围棋,不过老下不过我,那天她说我让三子她一定能赢。我说让五子她都赢不了。她说如果她赢了,我就得叫她师父,我说如果赢不了,她就得当我女朋友……” “我知道,那一定是你赢了?”艾薇忙问。 谢东挠了挠脑袋,“不,是她赢了。不过我没叫她师父,而是叫姑姑……所以我们就双赢了。” 韩方忍不住捧腹大笑,刚才的忧虑一时被抛诸脑后。 “好啦。”蒋雪婷拉拉他,“别耍宝了。小方,该说你们的故事了。” 韩方有点窘,谢东说:“不急,正好一会儿宿舍聚餐,慢慢说。小方,你可都缺席好几次了,这回一定要来!” 聚餐在宿舍里进行。那是一个难得的美好夜晚。除了韩方四人外,马小军带着顾夕夕来了,邢娜来了。刘烨今天早上被重逢了艾薇的韩方忘在小区门口,在外面失神落魄地转了很久才回到燕大,在校园里正巧碰到林莎莎,两人一起回到宿舍。隔壁的管经纬自然也如常跑来蹭饭。 大家对新出现的艾薇大感兴趣,一边吃着,一边问长问短问个不停,艾薇期期艾艾说不上话。韩方忙把话题岔开,问他们知不知道王子森的事。 “当然。”管经纬眉飞色舞地说,“王子森咸鱼大翻身,现在在北京城里到处布道,说自己是中国的爱德华兹,这事最近几天网上炒得沸沸扬扬的,你不知道?” “那你们说,王子森上台的机会大不大?” “这谁知道?”谢东说,“时间教的选举模式现在谁也不知道具体怎么搞,不过他还是有些信众的,还有谣传说他是爱德华兹亲自挑选的——多半是他自己放出来的风声。但再怎么说最近刚出来,背景又比较可疑,应该很难爬到高位。” “现在教会好不容易世俗化了一点,管得不是那么严了,可是王子森这个人野心勃勃而且过于狂热,如果他当上大主教,原教旨主义者可能会得势,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好在他胜算不大。”蒋雪婷蹙眉说。 管经纬也罕见地叹息一声,“现在只是稍微安定了一点,但又杀出一个王子森来,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其实我倒是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谢东说,“在虚空纪,国家还有必要存在吗?” 众人问是什么意思,谢东说:“譬如说那些偏远的村落,还有其他许多地方,它们还是国家的一部分吗?因为无法逾越的20个小时的时间限制,它们没法充分参与到政治和社会生活中来,就算和外部世界取得了一些联系,也很难从中获益,更进一步来说,国家这个政治组织是否还有意义?既然有全球的时间教会了,为什么还要以国家为单位进行分割?” “但总有些事是需要更高的机构决定和整合的,比如说全国的铁路系统,航空系统,如果没有一个核心机构进行管理的话,很快会乱套吧?”韩方说。 “但是这里也不需要以国家为基本单位。”谢东侃侃而谈,“在这个时代,国界已经没有意义,我们的飞机可以很轻松地飞到东南亚或者日本,他们的飞机也可以飞过来,为什么不是全世界的航空系统整合为一个呢?这样我们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还有铁路、网络乃至学术机构,道理也类似。在不同机构之间发生摩擦时,当然也需要协调,但是以国家为分割的,而可以有更复杂,更多元的形式,或许国家将会逐步消解掉,公元纪时代的欧盟已经有这样的萌芽了,我觉得在虚空纪变化会更快。”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毕竟这一点太超前了,需要时间消化。韩方想,我们刚刚从疯狂的黑暗时代走出来,又面对着建设一个全新世界的任务,国家的消亡,世界的大同,难道真的会在我们这一代实现? 当然了,韩方随即想到,事实上,如果这能够实现,就必然会在我们这一代实现,因为在这个不断循环的一日世界里,我们都获得了永生,我们每一个人,必将看到那个遥远又缥缈的未来。 “这就是虚空纪。”谢东慨叹说,“一个每隔20个小时就永恒重复却发掘出无限多可能性的新纪元,没有人知道历史会往哪里走,但这也是它的魅力所在,因为生命不止,时间不止,永远会有新的机会出现!” “感谢上主,这都是时间之主的恩赐。”马小军说,如今他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了。众人也没有和他争辩,似乎大家多少已经默认了时间之神的存在,至少存而不论了。 韩方说:“为了虚空纪,干杯吧!” “干杯!”大家都举杯说。 但是大家却注意到,有一个人没有举杯。是刘烨。 “你们都在干杯。”在众人注视中,刘烨沮丧地说,“我却没法参与进来,这一切对我就像一场梦一样,到现在我还没完全弄懂是怎么回事,因为我是——那个叫什么——无忆者!你们都与时俱进,只有我……只有我……” “不是只有你……” 说话的竟是很少开口的艾薇,她温柔地对刘烨说:“你不是最不幸的,其实没有记忆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幸运。那些有记忆而无法摆脱自己厄运的人,不仅被厄运折磨,而且也被无尽的记忆所折磨,这才是最可怕的。无论这个世界变得多么美好,他们都无法感受到。” “你又不是无忆者,怎么知道我的痛苦?”刘烨大声说,“今天早上,我一路上晕头转向,看到无数无法索解的景象,那种要发疯的感觉,简直……简直……还有,据说我曾经被杀死过无数次,捅死、掐死、摔死,我虽然不记得了,但是今后,今后肯定还会……” “但是……但是……”艾薇嗫嚅着,终于鼓起勇气说,“但是我比你死过更多次,因为我是在从楼上摔下来的时候进入到虚空纪的。至少要死去一百次,我才能活过来一次,而这一切一切,我都记得。” 就这样,艾薇平静地说出了她的秘密,众人矍然动容,一时没有人说话,只静静聆听着艾薇的诉说。 “其实我也不算最不幸的。”大致讲完自己的遭遇后,艾薇说,“毕竟大部分死亡都很快捷,一下子就无知无觉了。而且还有机会活下来,度过像今天这样美好的一天……还有很多人比我的命运更悲惨,比如很多医院的病人。” “是啊。”马小军说,“像我妈医院里很多病人,那简直是生不如死,有个老大爷,每天中午十二点准时发病,疼得死去活来,直到深夜。于是他早上自由活动一下,发病前就自杀,一开始还跳楼割腕什么的,后来干脆学会了自己打安乐死的针,这还算是能自救的,很多病入膏肓的人更惨……” “还有我一个表叔——”谢东补充,“跑远洋货轮的,现在太平洋中部什么地方漂着,附近几百公里一个岛也没有,除了海水还是海水,只能偶尔通过海事卫星电话跟家里人联系,说他们船上发生的事,就连上帝都看不下去了……” “这种情况挺多。”蒋雪婷说,“记得咱们学校山雕社那些人吧?虚空纪开始的时候他们一队人去西藏爬什么山,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过,也不知是生是死。” “所以啊……”韩方说,“也许是句陈腔滥调,不我过还是要说,让我们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努力过好每一天吧。虽然未来的时光无穷无尽,但每天都有每天的价值。” 刘烨还是摇头,苦涩地说:“珍不珍惜对我有什么区别?我明天……明天又会忘了这一切,被你们鄙视,甚至杀掉……” “不会的。”林莎莎柔声说,“我们以前是对你关心不够,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以后我会经常来陪你的。” “真的吗?”刘烨双眼放光。 “真的。”林莎莎说,像一个母亲在哄害怕的孩子。 邢娜在一边促狭地笑了起来:“刘烨啊,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家莎莎老早就喜欢你了,你不知道吗?之前有好几次,你们已经——” “再说撕你的嘴!”林莎莎扑向邢娜,人们又嘻嘻哈哈,笑成一团。韩方看向艾薇,发现她也正在看自己。彼此的瞳仁中,都燃烧着爱的火焰。 第907日 冰释 曲终人散,人们一个个都找理由离开了,只剩下韩方和艾薇在宿舍里。韩方自然明白谢东、马小军他们给自己腾地方的意思,一看表已经九点半了,也觉得浑身燥热起来,没话找话地说:“那个,要不要看看片?” “好啊。”艾薇眼睛一亮,“好久没有看电影了,你这里有什么?” 韩方电脑里只下了几部战争片和动作片,不太适合女生看。刘烨是个电影迷,收藏了不少电影的高清DVD,可惜锁在抽屉里。韩方哪管那么多,找了把螺丝刀三下五除二把锁撬开,向外一抽,谁知用力过猛,一抽屉的碟片都哗啦啦撒在地上。 “这都是什么呀……”艾薇好奇地捡起几张刻录光碟,“咦,苍井……” 韩方大窘,忙夺过去,“刘烨这小子,从哪儿找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别看别看!” “咳。”艾薇不以为意地说,“就是那种片嘛,你们大学男生经常看,我知道的……” 韩方嘿嘿一笑,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你怎么知道的呢?” “小说里写的呗,比如《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你看过吗?” 韩方摇摇头,“我不怎么看言情小说。” “写大学生活的,可有意思了……”艾薇兴高采烈地说,但又叹了口气,“当然你肯定觉得没什么稀奇的,你们都是大学生了。” “如果没有虚空纪,你也该读大学了吧。” “哪儿啊,我成绩在班上垫底,多半考不上,虚空纪之前我爸想送我去加拿大,我又不想去,自己也不知道将来做什么好,要不然也不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其实你也不算错,现在这个世界,什么教育都用不上了。” “但我其实心里还是很羡慕你们这样的生活,在大学里读书、考试、聚餐、和心爱的人一起计划来来……你知道么,当我发现自己得了白血病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真正向往什么。就在虚空纪的前一天,我还来过燕大,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看着来来去去的男生女生,幻想着自己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在这里生活的情景……但这一切都不可能了,那时候我真后悔没有听家里的话,要不然也不至于弄成这样。”艾薇坐在床上,出神地说。 韩方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是啊,虚空纪改变了一切,给了我再来一次的机会,也让我今天还能坐在这里,和你在一起。所以虽然有过无数次死亡,无数次化为肉泥,但我仍然感激虚空纪,没有它我如今已经是一撮骨灰了。现在,我还能感到自己活着,在呼吸,在感觉,在思想,真好……可是,我还是贪心地想,如果能天天这样,那该有多好。” 韩方看着艾薇苍白而略带红晕的脸,长长的睫毛下隐隐闪动着泪光,一股爱怜从心底升起,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讷讷地说:“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还是……还是……对了,你不是要看电影么?” “嗯,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呢?”艾薇问。 韩方一怔,才想起自己左手里攥着一张刚捡起来的影碟,他看了一眼标题,“……《美丽人生》,意大利喜剧片,还得过奥斯卡奖,应该不错,要不要看这个?” “哎,我听说过这部片子,一直没看呢。” 他们坐在电脑前看起了《美丽人生》,影片一开始是爱情轻喜剧,讲20世纪上半叶一个小镇青年追求一个漂亮姑娘的故事,充满笑料,看得二人忍不住开怀大笑。但剧情很快急转直下,男主人公和姑娘结婚了,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当了父亲。却因为是犹太人,被纳粹分子捉进了集中营。父亲为了保护孩子,千方百计哄骗儿子说这是一场游戏,让孩子信以为真,一串串表面的笑料下隐藏着无尽辛酸和惨痛。韩方和艾薇也都笑不出来,只静静地看下去。 电影差20分钟就结束的时候,艾薇忽然伸手关掉了播放视窗,韩方奇怪地问:“怎么了?” “没意思,别看了。” “可是就快看完了,还有最后一点……” “都说了别看了……”艾薇回身揽住了韩方的脖颈,“今天都快过去了,你只想看电影么,傻子……” 韩方看了看墙上的钟,的确已经接近12点。“那个……艾薇……”韩方欲言又止。 “嗯……” “有件事我想今晚你应该做……可是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艾薇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韩方深深吸了一口气,决然说:“那么打个电话吧。” “什么?”艾薇怔住了。 “我是说,打个电话给你爸爸。” 艾薇有些恼怒地推开他,“我……为什么要打给他?” “刚才的电影让你想起了你爸爸,是不是?我就想起了我爸爸小时候跟我玩的情景。哪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子女?虚空纪这么长时间了,你一直杳无音讯,他一定很想你。” “你别管我的事,我和他已经没关系了。”艾薇站起身,烦躁地说。 “好吧,这当然是你自己决定……对了,你知道马小军的故事么?” “马小军,他有什么故事?” “其实他家里也不怎么幸福……”韩方把马小军的事情略讲了一遍,看艾薇听得出神,又趁热打铁说,“马小军捅死了他父亲,他们都能和好如初,你离家出走又算什么呢?你真的想永远这样,哪怕一百年,一千年都不理你爸爸?你既然知道未来的事,难道在未来你都再也没见过你爸爸?” “也许我见过。”艾薇低声说,“但我记不清了。” “也许你不是记不清,只是你一直恨他,因为你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的不幸都是他造成的,如果他没有在电话里责骂你,你或许根本不会自杀。但你知道你爸爸根本不知道你的病。刚才你还说,你后悔没有听家里的话,说明其实你也想你爸爸……” “别说了,你又不是心理医生!”艾薇嚷着。 “艾薇,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今天,我们不该有遗憾。” 艾薇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可我没有手机。” “用我的好了。”韩方掏出手机,“哎没电了。楼下小卖部有公用电话,我陪你去吧?” 他们到了楼下,小卖部里门大开着,但没有人。艾薇拿起了门口的电话,犹豫了几秒钟后,按下了数字键。仿佛接通了,那边隐隐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说着什么,艾薇过了很长时间才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是我,爸爸。” 韩方不想打扰她,走到门外,吹着夜风,自嘲地想,自己真是个傻瓜,现在明明可以软玉温香抱个满怀,却没来由地陪女孩子打什么电话。 他徘徊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到树梢之间,幽深的夜空上,秋夜的群星正熠熠发光,如同许许多多细小的眼睛。忽然莫名想到了自己失去神志时候的那个神秘的梦,在星空中仿佛有一只不属于人类的眼睛在望着自己,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那究竟是什么?是幻觉还是真实?真的是那个时间之神么?它是否在看着这一切人间的悲欢离合?看着这个在20个小时中永无休止循环世界中的点点滴滴?是它造成了这一切么?它的目的又何在? 韩方徒然想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大半个小时以后,艾薇才挂了电话,眼眶红红的,显然哭过,鼻子还在抽动着,被冷风一吹,不由得瑟瑟发抖。韩方把衣服给她披上,二人一起走回宿舍去。艾薇没有说话,韩方也没有问。 回到房间门口,艾薇站住了,“韩方,今天真的……谢谢你。”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一吻。韩方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艾薇苍白的脸上绽放一丝笑意,对他说:“其实我爸爸真的——” 她的话声戛然而止,身子晃了晃,就软瘫了下去。韩方看到一行殷红的鼻血从她秀鼻中流下,斜斜淌过她的脸颊。 “艾薇!”韩方抱着她,焦急地叫着,“艾薇!” 但艾薇一直没有醒来,韩方摸她的额头,竟然热得发烫,想送她去医院,但又没有意义。只好把她抱到自己床上,给她盖上被子。坐在她身边守着她,听着时钟嘀嘀嗒嗒走着,转眼已经过了凌晨一点,韩方也开始眼皮打架,撑不住爬上了床,躺倒在艾薇身边,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韩方听到身边的艾薇说:“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了?” “没事……”小憩的韩方清醒过来,看到艾薇已经睁开了眼睛,“你就是突然晕过去了,没什么大碍。” “我又发病了吧?”艾薇苦笑说,“白血病就是这样。” “你一整天都在发烧对不对?为什么不说呢?至少不要东跑西跑的。” “没关系,只是下午开始有一点点烧,我不想错过好好地度过一整天的机会。”艾薇说,牙齿却开始打战,“我有点冷,抱住我好不好?” 韩方躺下抱住了她,觉得她身子发烫。这是他们第一次躺在一起,却没有一点点欲念,只有满心的怜惜。 “几点了?”艾薇问。 韩方看了看钟,“三点……零七分了。” “也许我们还有时间做爱。”艾薇抚摸着他的脸颊说,说出那个词,并没有太多羞涩,似乎二人早已是熟谙彼此的伴侣。 “别傻了,我哪有……那么快?”韩方苦笑。 艾薇轻轻笑了一下,“记得电影《土拨鼠日》里,男女主人公只要睡在一起了,时间循环就结束了,他们相拥着在未来醒来,共度后来的人生……我好想像他们那样,这个想法是不是太傻了?” 韩方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傻,我也想像他们那样。” “不过,即使在未来醒来,又怎么样呢?”艾薇苦涩地说,“那我就会变成一个病人,根本活不了几个月……可是我真的不想回到6点47分的楼顶,一遍又一遍迎向大地,连空气都是冰冷的……” “但你可以回到那个世界。”韩方安慰她说,“像大海,又像母亲的子宫……” “嗯,像妈妈的怀抱……但那里没有你。” “我在那里。”韩方说,“我会去那里找你的,我们在一起。” “真的么?” “真的……” 韩方抱紧了艾薇,想亲一亲她,但他甫一接触到那双柔软的嘴唇,就感到一阵熟悉的晕眩。 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世界倒卷回过去,整个地球上的人类在过去20个小时内所做的一切都被擦去了痕迹,只有意识在那一刹那离开了身体,在乌有之乡漂泊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下一次循环。 “小方,昨晚怎么样?哥们儿够意思吧?”下一秒钟,他依稀听到马小军问。 韩方不舍得睁开眼睛,懒得回答,只是深深叹了口气。艾薇似乎还躺在他的怀里,少女的发香萦绕在他的记忆中,久久不去。 第五部 新天新地 看哪,我造新天新地;从前的事不再被记念,也不再追想。 你们当因我所造的永远欢喜快乐。 因我造耶路撒冷为人所喜,造其中的居民为人所乐。 我必因耶路撒冷欢喜,因我的百姓快乐。 其中必不再听见哭泣的声音和哀号的声音。 ——《以赛亚书》65:17-19 第991日 敌人 幸福的第907日像之前的任何一天一样倥偬而去,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艾薇再次被死神的双手攫住,无法挣脱。韩方仍然每天去看她,但也无计可施。 同时,世界却如马宝瑞所预言的那样,向更乐观的方向转变。时间教在席卷全球的狂潮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神权政治,逐渐趋向于世俗化。比如在美国国内,大先知保罗·爱德华兹渐渐退居幕后,只担任精神领袖,教会政府也和以前的世俗政府一样选举产生,甚至组织和参加选举的大部分人也是以前的那些国会议员和政治家,其他各西方国家中,虽然由于各种因素原来的政府都已倒台,但取而代之的仍然是原来的政治团体中的成员,毕竟这些人最富于政治经验,也最为民众所熟知。 另一方面,时间教会和历史上许多时代和团体一样,也逐渐分为泾渭分明的几个派别。一类是从旧宗教转变而来的势力。譬如东正教等一些基督教派别声称时间教会是基督教会的发展和新生,虚空纪是《启示录》中所预言的千年王国;而若干回教徒也迅速在时间之主与真主之间画上等号,并且主张“大先知”保罗就是传说中的第十二伊玛目;印度教则认为时间之神是湿婆的别名或者毗湿奴的另一个化身……虽然他们仍然承认保罗·爱德华兹的超然地位,但在许多主要教义上已经南辕北辙,各立山头,和旧时代仿佛相似。 另一类是所谓的世俗派,他们本来并非宗教人士,其主张和时间教并没有太多关系。但在宗教被征服后,他们试图从内部改变时间教,虚化其教义,实现自己的理想政治。他们的基本主张是时间之神让时间循环,是给人类的一个机会,但幸福的生活秩序不会从天而降,还是需要靠人的努力去换取,虽然对如何达到,每个人的看法又都不同。 各派的分化在各国都有出现,但大都以世俗派越来越占上风,毕竟时间教兴起不到两年,根基尚浅,难以永久统治人的心灵,一旦局势稳定,宗教激情就会被日益冲淡,被更开明的力量所取代。 在北京,王子森的名声日益响亮。但另一方面,马宝瑞成为世俗派的领袖,声望也与日俱增,虽然尚未跻身教内最高层,但已有了相当大的影响。韩方也自愿协助他,担任其助理,成为马宝瑞和燕大之间联系的纽带。 这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又出现在韩方的生活中。 “田老师,我们又见面了。”第991日,韩方站在燕南园的一栋小楼门口,对面前头发花白的男人说。虽然面容和之前一样,但他的神色看上去苍老得多了。 田华杰见到韩方,并没有韩方预想中的尴尬或羞愧的表情,而是带着异样的兴奋抓住了他,“是你,韩方!” 韩方吓了一跳,已被田华杰一把拉进了楼里,韩方几乎以为又有什么秘密团体在那里等着对付自己。但房中只有田华杰一个人。 “这段日子我一直想找你。”田华杰神色激动,“自从听说你复苏之后,我就想见你一面。但是时间教一直在软禁我,直到最近才解除。每天都有一帮人到我门口监视,我实在很难自由活动……” “解除软禁是马宝瑞下的命令。”韩方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说话的机会,“他说鼹鼠会和时间教的冲突早已过去,没有必要再保持对立,应该……” “这些先不提。”田华杰把他按在客厅的沙发上,仔细端详着,“你是第831日苏醒的,对吧?” “是。”韩方惊诧于田华杰对自己了解之细,“就是那一天。” “从第527日到第831日……”田华杰叹道,“你睡了304天,相当久了,但是我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会再度苏醒过来。” “说到这个……”韩方还是有些不忿,“上次你们把我当成试验品,也未免太……” 田华杰神色庄重,“我们是为了人类的利益,韩方。虽然我们失败了,但不代表我们的工作没有价值。” 韩方想讽刺他两句,又说不出口,毕竟眼前的老人在一年多里也吃了不少苦头,“那你究竟从我身上发现了什么价值?” “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醒来的?” “有三种可能。”当韩方大致说完后,田华杰在他对面坐下,伸出三根指头,“第一是铊离子气的剂量不够,第二是你有某种特殊的禀赋,第三是每一个人的意识中断现象都是暂时的,最后他们都会醒来。” “但罗菲和王明还在意识丧失状态啊。” “没错,所以这种可能并不大。不管怎么说吧,你是一个珍贵的案例,有继续进行研究的价值——” “千万别。”韩方心有余悸,“我可不想再被你们抓去喷毒气了。” 田华杰自嘲地苦笑起来,“坦白说,如果有这个机会我还真不会放过。但是科学鼹鼠会已经完了,现在想做实验也做不了。” “说到这事——”韩方欠了欠身,“我这次正是受马宝瑞助理主教之托来的,他打算逐步恢复科研,希望请您担任他的学术顾问。” 田华杰的眼中又放出光彩,“真的?” “您应该也知道,马宝瑞和时间教的其他人不太一样。虽然他破获了鼹鼠会,但他对你们并没有什么敌意,只是理念稍有不同。他认为首先必须通过强大的外在约束震慑人的心灵,恢复社会秩序,然后下一步,就是对这种力量本身的改造。” “他的想法也有道理。”田华杰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看来,如果当初按照我们的计划干掉了爱德华兹,那么随着时间教的崩溃,世界会再次陷入大乱。或许情况比现在还要糟。” “现在事情既然告一段落了,那么重新恢复科研的事也可以提上议程了。马主教的意思是,目前原教旨派的势力还很大,要全面将资源投入科研是不现实的,不过既然各大宗教都可以融入时间教,那么也可以在这个框架下融合一些科学的内容,当然,这需要您和其他科学家一起参与。希望你们能放下以往的恩怨,跟他合作。” 田华杰点了点头,“听起来应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我也不是不知变通的人,不过我要先和马宝瑞见一面。” “这个没问题,我来安排好了。” 田华杰却盯着他的眼睛问:“告诉我,马宝瑞也注意到了那个问题,所以才来找我,是不是?” “什么问题?”韩方被他问得一头雾水。 “你们还没有意识到?那问题就大了。”田华杰说,“我是说意识丧失的问题,就像你那个女同学那样。现在的数据是多少了?” “这我不太清楚……”韩方回想着,“不过我好像听马宝瑞说过,应该有……千分之五六了吧。” “就是0.5%,差不多三千五百万人。”田华杰的表情极为严肃,“我还需要详细的数据,才能搞清楚趋势的发展。” “意识消失的现象不是前一段的社会动乱导致的吗?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这类事件明显是越来越少了。” “但这不代表这个级数是收敛的。”田华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如果是一个发散级数,或者有一个最小增值的话,那么最终会扩展到全人类。” “这怎么可能,这个速度至少得需要……几千年吧?” “现在,几千年还是一个问题吗?”田华杰反问,“何况不需要全人类都没有意识,只要意识消失者达到百分之几的数字,就会引起社会恐慌和大乱了。” “那……我们能做什么呢?” 田华杰拍了拍他肩膀,“你是唯一一个意识消失后又复苏的人,如果好好研究一下你的案例,也许能找出解决问题的钥匙。” 韩方再也笑不出来了。 当天下午,韩方在西什库教堂和马宝瑞碰头,告诉了他田华杰的猜想。马宝瑞竟大为赞赏,“田老头果然很有眼光,这个问题很重要!” “意识消失的案例真的会越来越多吗?”韩方忍不住问,“但是根据之前鼹鼠会的研究,绝大部分情况是当事人精神崩溃或者极度孱弱所致,而大部分人精神足够坚韧,所以经住了考验。现在随着社会的稳定和人们的适应,应该是越来越少了才对。” 马宝瑞神情严峻,“但是你忽略了一点,而田华杰抓住了。对人类精神还有一个巨大的不可控因素,可能最后将一个人压垮。” “什么?” “时间。”马宝瑞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无限的时间。” 韩方咀嚼着他的话,不由脸上变色。马宝瑞挥挥手,驱走这些不合时宜的思绪,“这也不过是一种理论,现在不用多想。我们不缺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倒是大主教的任命没有几天了,是比较麻烦的地方。” 这事韩方倒是比较了解,“现在比较有力的竞争者只剩下你和王子森,我们在网上搞过投票,在民众中你的支持率远远高于王子森,许多地方主教也支持你。虽然是教廷方面任命,一般也会考虑到下面的情况,所以你不必太担心。只不过……”他欲言又止。 “嗯?” “希望你掌握大权之后,不要滥用,这个国家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马宝瑞呵呵一笑,拍了拍他肩膀,“那可说不准,所以你可得留在我身边好好监督我。” 马宝瑞另有要事,不久便和他告别。韩方单身一个,也懒得回燕大,事实上也没有必要。时候一到,他自然会“回去”。他在街上随意漫步,不觉到了后海的酒吧街,随便进了一间酒吧消磨时间。酒吧叫作“金雀花”,主打的是欧洲中世纪风格,内容装修如同一座古堡,墙上挂着仿古的剑和盔甲,桌子上放着西式烛台,餐具上还铭刻有纹章。客人不少,但没有侍者服务,都是自己去吧台倒酒。大家在座位上低声谈笑,秩序井然,取饮料时也相互谦让。这在前段时间是不可能的,不过现在韩方已经习惯了这种自发的新秩序。这是这个世界经过无数次博弈和试错才终于建立起来的,其中也有时间教的一份功劳。 韩方在一张沙发上坐下,边上有一个小书架,他随便抽了一本小书看,刚翻了两页,听到耳边有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问:“请问可以坐在这里么?” “当然,请随便——”韩方漫不经心地说,忽然觉得声音有些熟悉,抬头看到眼前人,是一个长发披肩的高挑女郎,穿着藏青色的职业套装,戴着大大的黑墨镜,很是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迟疑地问:“你是——” 女郎摘下眼镜,微笑着轻启贝齿,“好久不见,韩方。” 第991日 异客 “纪……纪冰?怎么是你?”韩方大感意外。纪冰这身打扮和她平时长裙飘飘的女生形象大相径庭,也难怪韩方一开始没认出来。 纪冰纤掌中拿着两个杯酒,在韩方对面坐下,对他说:“韩方,我还欠你一个道歉。” 韩方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上次在逸夫楼地下你已经说过了。” “不,真心实意的。”纪冰看着他的眼睛说,“上次不得已骗你来做实验,让你昏迷了三百多天,这事我一直心怀愧疚,但后来我被时间教隔离审查,也是自顾不暇。后来听说你没事了,才好过一点,不过也不好意思来见你。” 好吧,至少比田华杰有点良心,“没什么,其实我在头脑昏乱中也供出了你们科学鼹鼠会的消息,我们就算扯平了。” “你是无意识的,不能怪你,而且也是我害你在先,我不敢奢望你原谅,但是韩方,我只能说……当时是出于无奈。” “反正都过去了。”韩方感慨万千地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女郎,“别放在心上了。” “好啊。”纪冰说,“那我们喝了这杯酒,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韩方一笑,和纪冰碰杯,一饮而尽,问:“对了,你现在怎么样?今天碰到田教授,他也说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 “和所有人一样呗,反正死不了……”纪冰随手拨弄着手中的雕花铜杯,“被时间教审查了有好几个月,好在后来大赦天下,又获得了自由。不过科学鼹鼠会完了,大家各自散伙,我也没再找田老师,听说他也很惨,何必再增添他的麻烦?” “你不用难过,现在宗教狂热已经消退了,恢复科学研究也提上了议程。田教授打算继续对意识消失问题的研究——” “没用的。”纪冰打断他,语声充满了哀伤,“科学鼹鼠会已经死了,不,应该说我们知道的科学已经死了,自从我们踏入虚空纪的第一天开始。” 韩方颇为意外,“纪师姐,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我早该发现的。”纪冰凄然摇头,“我给你举一个例子吧,你知道MSL吗?” “MSL……穆斯林?” “不,是Mars Science Laboratory,火星科学实验室,2012年8月在火星着陆的一个探测器。” “嗯,听说过。”韩方点点头,虽然只是虚空纪之前几个月的事,但对他来说这已经是三年前了,不明白为什么纪冰提这个。 “火星科学实验室是研究火星的地质和气候的探测车,每天都会通过电波向NASA传送信息资料,直到今天。当然,在虚空纪,每天接收的信号都会不断重复。” “这是自然的。”韩方说,仍然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虚空纪以后,天下大乱,自然也没有人管它了。不过在世界大战后,时间教兴起之前,大概200多天的时候,NASA的科学家打算做一个实验,远程操纵MSL去附近的一个山丘,采集一些岩石样本。这个时候火星距离地球有两个天文单位,信号传送大约16分钟,不算太长。MSL收到了信号,并且向着该山丘前进。但是诡异的事发生了,在它发回的照片里,最初几张还比较清楚,但是很快就越来越模糊,最后居然是一片空白!” “怎么会?也许是NASA的接收天线坏了?” “后来仔细检查过相关设备,都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如果让MSL去以前的几个地点,又可以收到清晰的照片,但是那几个方向就是不行,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这么说,好像是碰到了时间循环的边界一样……”韩方沉吟着说,“难道火星没有进入虚空纪?” “这就是没法解释的地方!”纪冰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我们每天都能收到MSL从火星上发射来的信号,而且精确地重复,正如虚空纪的一切自然事物一样,就好像整个宇宙都在虚空纪中循环。再想想,如果火星没有进入虚空纪,那么很可能太阳也没有,但是我们每天都能看到太阳,否则人类早就完蛋了。” “这么说,虚空纪只包括地球系统在周而复始地跳转,对宇宙的其他部分都无效?不,这也说不通,或许……”韩方打了个冷战,“……或许整个世界都是虚拟的……” 他想起了上次和马宝瑞的对话。 “所以你该明白,为什么我说科学死了。在这个根本非现实的虚拟世界里,科学不可能存在。” 千头万绪,韩方一时理不清楚,只是长出了一口气,“这么说,我们原来在Matrix里面?” “这才能说通,不是吗?所以我们的意识不随时间跳转而还原。” 韩方苦笑,“那么谁是the One?谁是救世主?” 纪冰没有说话,但一双妙目紧紧盯着他,仿佛在诉说千言万语,韩方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不……不会是我吧?” 纪冰忍不住笑了,“想得倒美,嗯,如果你知道谁是救世主,你会追随他吗?” “这倒没想过……也许会吧,可哪里有这么一号人物?爱德华兹?” 纪冰端详着他,眼神渐渐变得很奇怪,“除了爱德华兹,难道就没有别人吗?” “哪还有别人?现在他是唯一的先知啊。” 纪冰高深莫测地说:“不一定。” “难道……难道你是说……”一个名字忽然跃入韩方脑海,“……王子森?” 纪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韩方终于回过味来,“看来今天不是偶遇了,你来找我是另有目的吧?” “可以这么说,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我们?” “韩方,我现在在为王先生工作。” 韩方警惕地站起身,“抱歉,我可不想和王子森打什么交道。” 纪冰淡淡一笑,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银色的罐子,韩方立即认出,脸色大变: “这……这是……” “这就是上次迷倒你的铊离子气。”纪冰低声说,“我们又设法调配了一罐。坐下!别引起别人注意,否则我现在喷到你脸上,你就算不死,少说也得再昏迷个三五百天。” “你怎么可能再弄到这东西?” “你以为只有你的马宝瑞能调动资源?”纪冰讥道,“别忘了,王先生的力量可不逊色于他。” 韩方想不到自己竟然在同样的地方跌倒两次,不得不依言坐下,“好!你到底想怎样?” “很简单,你不是马宝瑞的朋友和助理么?只要让马宝瑞睡过去,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韩方不怒反笑,“纪冰,你疯了吧?你怎么会以为我会帮你干这种丧心病狂的事?为了你说的什么救世主,去害我的朋友?” “你会的。”纪冰胸有成竹地说,“为了艾薇。” “什么?” “你难道忍心让艾薇每天都摔死一次?”纪冰说,“你难道不想天天和艾薇在一起,得到长久的幸福?王先生可以帮你完成这个心愿。” “你怎么知道……”韩方问,但随即想到,艾薇的事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前不久就在宿舍里说过。如果纪冰有意查他,自然很容易查到,“但是王子森有什么本事帮到艾薇?” “因为他是救世主。”纪冰肯定地说。 “你走火入魔了吗?就因为他从植物人的状态醒过来?这说不定只是巧合。” “这种可能我当然考虑过。”纪冰说,“你以为我是容易轻信别人的人?但是,我亲眼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那是在第849日,我被时间教释放之后不久,那时候科学鼹鼠会已经解散,我百无聊赖,心灰意冷,每天无所事事,有一天去郊外散心,我打车到了香山脚下,信步走到静翠湖边的亭子边。四下无人,只有一个中年人坐在亭子里,我本来以为是和我一样普通的游人,并没有在意,但我随即看到了他的侧脸,认出他竟是以前大名鼎鼎的王子森。 “王子森因为脑溢血而失去知觉是众所周知的事,你可以想象我见到他站在面前有多么吃惊,我好奇心起,远远躲在假山后面,看他在干什么。 “他凭着亭栏望着湖里,那里有条鱼正在跳出水面。王子森在对着它招手,好像要让鱼上来一样,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游戏动作。但我很快发现了不对,他招手的频率和鱼跳动的频率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他招一次手,鱼向上跳一次。如果他不招手,鱼也就不跳了……就好像那条鱼是他用一根线操纵的傀儡一样!” “因为这个烂魔术,所以你就信了他?” “我本来也以为是某种魔术之类的把戏,但过了一会儿,我看到第二条鱼跳了起来,就和第一条一样听从他的操纵,又过了一会儿出现了第三、第四条鱼……大概半小时后,至少几十条鱼在他面前跳来跳去,好像在跳舞一样。他的动作也变得复杂起来,比如他两只手交错上下,那么鱼也就分两边此起彼伏地跳动,或者当他的手相互交叠的时候,那些鱼也就从左边跳到右边,从右边跳到左边,穿梭不息,变成了一座银色的鲤鱼桥……这不可能是魔术,只有电影里能有这样的特效。 “我简直看呆了,看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王子森一挥手,那些鱼就都下去了,然后他对着我躲藏的方向说:‘看够了?出来吧。’我知道他发现了我,于是走了出来,我来不及问别的,先问他:‘你怎么能做到的?’他微笑,指着自己的心口:‘只要用心,就可以做到。’ “那天我和他谈了很多,他告诉我他的经历,基本和你知道的差不多。但他说他醒来后,感到自己有一种特殊的使命,他必须参透这个世界的奥秘,同时发现了自己的异能。他说他受到天启,理解了虚空纪的奥秘,必须带领人类跳出这个无边循环。 “如果是平常,我会觉得这是典型臆想症,但是我亲眼见证了奇迹的发生,我不能不相信。不管怎么说,在王子森身上有超出一般人类的能力,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些天和他接触下来,我可以说,无论在任何方面,他都远胜过其他人,包括你的马宝瑞。” 韩方觉得纪冰的话全然不可思议,但又好像没有理由怀疑纪冰的诚实,“但这说不通,如果王子森真的有超能力的话,那么只要在公众面前表演一次,就会有亿万人心甘情愿地追随他,为什么秘而不宣?” “我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说现在他的能力还很微弱,如果在人多的场合,会受到他人意识的干扰,更无法约束,这是一种强大的心灵力量,暂时还不能公诸于众,否则会引起骚乱。” “这种力量……”韩方沉吟着,心里已经信了五成,“如果真的存在,你怎么能保证王子森不用来作恶?如果他掌握了大权,那么这个世界说不定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我们别无选择,只有信任他。否则永远也走不出这个20个小时的怪圈。” “好吧。”韩方犹豫不定地说,“也许我可以帮你。但我必须先见王子森一面,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个骗局。” 纪冰胜利地笑了,“王先生已经料到你会提出这个要求,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见他。” 第991日 心战 一辆黑色奥迪轿车已经停在门口,他们上了车,司机是个戴墨镜的男人,没有说话。汽车缓缓开动,离开了酒吧街,先是绕了几个圈子,等到确定没人跟踪后,上了二环,向东驶去。 路上无话,不久,一座灯火通明的西式建筑出现在韩方眼前,楼顶上醒目的星条旗高高飘扬,韩方很快认了出来。 “美国大使馆!”韩方喃喃道,“想不到王子森居然在这里!”王子森的原点是在郊区某所疗养院,那里已经成为他的大本营。其他势力完全无法打入,韩方以为他是在那里,但没想到王子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美国使馆里安营扎寨。在虚空纪几年后,传统意义上的国家已经被世界性的时间教会所取代,使馆早已经没用了,但毕竟还是重要的国家和历史象征。 “别小看使馆,这里可能是北京最安全的堡垒和最重要的情报中枢之一。”纪冰说,“这里通过四通八达的地下情报网汇集了关于中国的海量信息,有的连国家领导人都不知道。” “但你怎么能让那帮美国人听王子森的?” “王先生当然有办法。” 车停了下来,纪冰和韩方走进使馆,虽然是深夜,这里还是有许多人忙进忙出,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但都带着虔敬的表情。纪冰和门口站岗的卫兵打了招呼,然后带着韩方从大厅走进后面一条长长的走廊,又拐了几个弯,走进一间宽大的办公室。 “王先生,您要找的人来了。”纪冰恭敬地说,然后退了出去,只剩下韩方和房中人独自相见。 一个正在背着手眺望窗外的中年男人转过身,电视上见过的面孔棱角分明,充满威严的眼神和韩方视线相接。韩方感觉自己的心怦怦狂跳,不敢和他对视,垂下了眼皮。 男人打量着他,却微笑了起来,“原来是个半大孩子,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你多大了?” 韩方对他话里隐含的轻蔑感到有些不快,却又被他的威严所慑,“虚空纪以前二十一,现在过了那么多日子,算是二十四了吧。” “你二十四,那个马宝瑞大概三十出头,都是80后吧?后生可畏!” 韩方也对王子森笑,“王先生,您也是老当益壮嘛,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想着害人。” “害人?不不。”王子森笑了起来,“年轻人,请相信我,我是真心实意为了这个国家好,这个国家不是你们可以驾驭的,它必须要由一个富有经验的政治家来掌控,才能导入正轨。” “你是说一个富有经验的气功师?”韩方讥笑。 “你认为我是气功师,就没有能力吗?”王子森平和地说,“但马宝瑞又凭什么上位?他懂得政治的水有多深?他真的对教会和大先知忠贞不二?” “至少马宝瑞光明磊落!而你要我做的事情是暗害他,这就是不同!” “别误会。”王子森摆手,“我对他毫无恶意,这是不得已的办法,你要知道,在当下的局势下,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不过我保证你的朋友不会受到什么伤害,最多昏睡个百八十天后就会恢复正常。” “那为什么找我?你随便叫几个忠心的手下在他外出时冲过去,就可以收到同样的效果。” “这当然也是一种选项。”王子森从容分析,“但是那些人太容易暴露自己了。何况马宝瑞的保卫工作还是很到位的,身边跟着好几个保镖,外松内紧,这在虚空纪还真少见。我估算过,最多也只有五成的成功概率,而且如果失败,我也会受到很大的打击。” “所以你打算让我下手。” “没错,马宝瑞对你很信任,绝对不会提防你。你可以离他很近,如果动手,成功概率是99%,而且也未必会被发现。” “如果离得很近,那我也会受感染的。” “这个你大可放心,纪冰会对你仔细说明使用方法,只要你下手的时候屏住呼吸,然后迅速跳出几米外,就不会受到伤害。这对你不会是什么难事。” “那我这么帮你,又能得到什么?” “如果我成为中国的大主教,你可以得到想要的权力和地位。” “我对其他都不感兴趣。”韩方干脆挑明了说,“我只关心一件事:你能不能令艾薇脱险?如果不是因为这事,我根本不会跟你谈。” 王子森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问题,胸有成竹地点头,“如果不是能做到,我也不会找你。” “可我要知道你怎么能做到。”韩方说,“这些日子以来,我根本想不出任何办法。难道你能让她每次都抓住楼顶的围栏?” “不,你应该很清楚,在虚空纪中,身体性记忆是跟随万物一起跳转的,无法通过任何方法让一个人达到熟能生巧的效果。” “那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我这些日子一直苦思冥想,都没有法子,你怎么可能有办法救她?” 王子森阴鸷地笑了起来,“这就是你的目的吧?你根本没打算和我合作,只是想套出救艾薇的办法,对吧?” “这……”韩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这只老狐狸识破,颇感狼狈,“我当然得看是什么办法,否则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王子森大度地一笑,“无所谓,我可以告诉你。你忘了,在虚空纪,有一样东西是不随时间跳转的,这就是关键。” “你是说人的意识?” 王子森颔首,“答对了,看来你对这个问题也有所了解。”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也不会来见你了,虚空纪背后的秘密你究竟知道多少?为什么人的意识不会随万物跳转?” 王子森高深莫测地笑而不语。 “……好吧。”韩方见他不肯说,只能退而求其次,“这和艾薇有什么关系?” “你要知道每次摔得粉碎的是她的肉身,不是她的灵魂,在虚空纪,二者是分离的,只是在每次跳转后才重新连接。” “所以?”韩方还是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所以只要在每次跳转的时候,让她的意识和另一个大脑连接,就可以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世界上任何你看中的女人,我都可以让艾薇的灵魂进入她的头脑和身体,你想是谁就是谁。” 韩方惊呆了,这个说法超出了他极端的想象。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我不信你有这样的能力。” “现在确实还没有。”王子森直言不讳,“现阶段,我的力量还过于微弱。否则也不必借助你的力量去除掉马宝瑞。但等我成为大主教后,就会有办法获得足够的能力。” “可你有什么办法能证明?哪怕一点点微弱的能力也行。” “只要有证明你就会相信么?” 韩方想了想,点了点头。 “好极了。”王子森凝视着他的眼睛,“看好了,这就是我的证明——” 韩方一怔,就看到王子森的双目炯炯有神,在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光。他想看明白点,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反而觉得自己的意识一阵混乱,仿佛是被一只勺子搅动的汤水。 不好! 韩方察觉不对,想移开眼睛,但在王子森两眼之间如同有一个巨大的旋涡,将他深深地卷了进去,一层层汹涌的波涛裹挟着他弱小的意识,让他无力脱身。 韩方终于明白,刚才那些只是布局,这才是王子森最终的目的。 他竭尽全力想把目光移开,但却是徒劳,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皮,甚至他的身体也僵住了。王子森的两只眼睛如同有巨大的吸力,让他完全无法动弹。二人彼此对视着,都没有动,如同进行着精神上的内力比拼。韩方觉得浑身的毛孔汗如雨下。短时间内,韩方还能有自我意识,但一分一秒过去,胜利的天平仍然在向王子森那边倾斜。他觉得王子森的眼睛仿佛延伸出一对平行线,像是一根管道的两边,而他则被吸进了管道里,沿着向下的管道,滑向没有尽头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韩方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大脑中宛如已经被重新格式化,在毫无思维可言的意识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服从眼前这个半神一样的男人。 “你现在相信了么?”王子森威严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韩方木然点点头,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带着奴隶般的顺从,“我相信。” 第991日 逆转 王子森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面色惨白,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在刚才的无形对抗中,他也损耗了不少元气。他的手在发抖,按下桌子上的铃,叫纪冰进来。 纪冰走进办公室里,看到韩方跪倒在王子森面前,没有丝毫惊讶,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径直走向王子森,“王先生,您还好吧?” “还好,不过没想到这小子精神力这么强大,远超出我的预料……给我倒杯水来。” “是。”纪冰去饮水器那里调了一杯温水,递给王子森,又拿出纸巾细细地帮他擦汗。王子森喝了口水,叹息说:“最近耗费了太多力量,也是没办法的事……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只要干掉了马宝瑞,世俗派内部大乱,他们再没有有力人选,您就可以稳操胜券了。” “嗯,你测试一下这小子吧,我先休息一会儿。” “他看上去很驯服。”纪冰走到韩方面前,“韩方,你怎么样?” “很好。”韩方目光发直,呆呆地说。 “你相信王先生是这个世界的拯救者么?” “相信。” “你愿意为王先生服务么?” “愿意。” “愿意服从王先生的一切命令吗?” “愿意。” “愿意为了王先生去干掉你的好朋友?” “我……”韩方犹豫了一下,“……我……愿意。” 纪冰皱起了眉头,“不应该犹豫的……他现在的状态还是不够稳定。” 王子森无奈地叹气,“他的人格还在混乱状态,需要再调整。” “那韩方,告诉我,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不是去对付马宝瑞?” “不是。” “那是什么?” 韩方直勾勾地看着她,“和你上床。” 纪冰的脸红了。王子森笑了起来,“这小子喜欢你,是不是?” “以前,以前好像有点……” “难怪。”王子森点头说,“我刚才的意识控制太弱,只是打破了他的社会规范层次,也就是所谓超我层面,反而让他的本我欲望抬头了,现在这小子脑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没办法,我不能再耗费力量了。恐怕你必须满足他,不然他正常不了。” “满足他?在……在这里?”纪冰颤声说。 王子森往左边一努嘴,“去隔壁房间吧,现在这小子的意识状态还很不稳定,我必须随时监控和调整。如果有什么不正常的赶紧叫我。” “是。”纪冰柔顺地应了一声,伸手去拉韩方起来。韩方顺势软下来,抱住了她的腿,乱拱乱舔,脑袋几乎要钻进她短裙下面。 “韩方,别……别那么急啊……” 纪冰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把韩方拉进隔壁房间,那里是一间玫瑰色的卧室,里面有一张宽大的双人床。韩方像野兽一样,把纪冰压倒在床上。 在外面的办公室里,王子森调出了监控画面,看着这令正常人血脉贲张的一幕,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仿佛神游天外。 但注意到了一点后,他的脸色变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纪冰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自己的动作,就好像昏过去了一样。就算是被施暴,这种反应未免也太…… 他们滚到了门边,接着,就从摄像头的监控范围内消失了。一片死寂。 王子森感到强烈的不安,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手枪,打开了保险,向里间走去,他轻轻推开了房门,房间里一片幽暗,什么都看不清楚。纪冰赤裸的身体躺在门口的地板上,一动不动,然而却没有韩方的影子。 王子森反应很快,毫不犹豫地向门后开了枪,这是韩方可能逃过摄像头而伏击他的最佳位置。他猜对了,同一时间门弹了开来,一个浑身是血的裸体男人把他扑倒在地,手枪也被踢开了。接着一个银色的罐子出现在他眼前,王子森惊恐地睁大眼睛,整个脑袋就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白雾中。 王子森猛烈地咳嗽起来,惊惶地在自己脸上抹着,然而已经太迟了,毒害神经的毒素已经侵入了他的体内,正在从嘴巴和鼻孔向他大脑深处进发。韩方已经捂着鼻子远远地逃开了,他的右胸和腹部被打中了,血流如注,但是还能走几步。 韩方踉跄逃到房间的边缘,终于支撑不住,坐倒在地,鲜血很快染红了他身下的地板。他却笑了起来,“王子森……你机关算尽太聪明……没想到自己被毒气喷中了吧?你先睡个几百天再说,如果还能醒来的话。” 王子森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明明……明明……” “你控制了我一会儿,但我一直都有一点点知觉,和纪冰在床上的时候我又清醒了,我想到她的包里有毒气,可以拿来……对付你,所以我佯装没有醒悟……趁她最松懈的时候掐死了她,以她的身体为掩饰,从她扔在一边的包里摸出了……铊离子罐。”韩方说到后来也没有了力气。 “你可以瞒着我,回头再告诉马宝瑞,为什么要这么做?” “毕竟没有证据,我们也奈何你不得,还是……这么干掉你……比较痛快。” “你真的以为这么简单就能干掉我?”王子森说,发出了古怪的笑声,“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you don't know nothing…(你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 “Stupid asshole,you damned mothafucka…(蠢蛋,你这该死的废物……)” 王子森的眼神混浊起来,口中也喃喃自语,冒出了许多韩方无法索解的单词和句子。韩方听不懂,但似乎是某种英语的方言。 韩方剧烈地颤抖起来,并非因为濒死的痛苦,而是想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可能性,“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是谁?”他大声叫了出来。 王子森没有回答,整个身体都进行着不协调的怪异动作,口中说出的话也完全无法辨认。显然,毒素已经侵入他的大脑,令他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识,只能机械地对外界的刺激作出反应。此时的他就像以前的韩方一样,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韩方知道这是问题的关键,他挣扎着爬到王子森身边,不顾肠子流出来,拖在自己身后。大部分生命已经从他身上流逝,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痛楚却格外清晰。他大口喘息着,让自己问道:“who are you? Tell me who are you?!(你是谁?告诉我你是谁?!)” 这回王子森像是听懂了,眨了眨眼睛,放大的瞳孔转了转,舌头微微动着,吐出了几个含混的音节: “Paul Edwards…” 一阵天旋地转。他下面还说了些什么,但是韩方已经听不见了,周围的一切都越来越模糊,直到不可辨认,世界沉入了黑暗中。 但一串再清晰不过的音节在他空荡荡的脑中盘旋着,直到下次跳转都挥之不去: Paul Edwards! 第992日 渗透 清晨6点47分,时间带着重降的生命再次降临。 刚刚恢复意识,韩方就从床上跳下来,胡乱披了件衣服就往外跑去。莫名其妙的谢东和马小军在后面叫他也充耳不闻。 他一边跑,一边拨打了马宝瑞的手机,对方还没开机,多半还赖在床上,他只好留言:“马老师,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你看到后尽快去办公室,我们在那里会合。” 他心里还一团混乱,却毫无头绪:保罗·爱德华兹,时间教的缔造者。当时间教征服世界之初,他曾经是世界上最奇特、最神秘也最有权力的人,但最近他却沉寂了下来,不怎么听到他的消息,但韩方怎么也想不到,王子森会和爱德华兹扯上关系,这怎么可能? 也许是王子森的某种臆想症?这不是没有可能,王子森最近经常把自己和保罗相提并论,也许他认为自己就是保罗本人。 不,还是不可能。那些流利的美国俚语王子森不可能掌握,更不可能在昏昏沉沉时说得那么地道顺畅,就像母语一样。以王子森的学历,就算会讲几句英语,也绝对没法连口音都和美剧里那么相似。 这么说,他真的是爱德华兹?可这怎么会?怎么会? 但是他想起了王子森昨天的话,“只要在每次跳转的时候,让她的意识和另一个大脑连接,就可以了。” 意识和另一个大脑连接…… 这么说,难道…… 以前艾薇那几句暧昧不明的话也在他耳边浮现: “……这个人非常可怕。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可怕,也许比所有人加起来都可怕。” “他们好像是许多人,又好像是一个人……我无法形容那种状态,但是肯定会有某种可怕的事发生。” “他的力量日益强大,不断滋长。他像一只看不见的蜘蛛,在结一张硕大无朋的蛛网。它将覆盖整个世界,围困住所有的人……” 是怎样不可思议的能力,让艾薇如此心有余悸?除了那种能力,还能是什么? 真相只有一个:爱德华兹的意识进入了王子森的身体,如同鬼魂附体,这是他所具有的恐怖异能:无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肆意侵入和占领他人的大脑,控制他人的躯体。 而爱德华兹和时间教发迹的秘密也在这里。一个又瞎又聋的瘫痪黑人,成为世界的统治者,即使在虚空纪也是难于登天。时间教的发迹,或许不仅仅是靠几则准确的预言,或许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爱德华兹秘密的心灵控制力。 简直和《基地》中可怕的“骡”如出一辙。 而他化身为王子森也是如此,对纪冰,还有其他那些人,爱德华兹都施加了某种精神控制,否则纪冰也不至于那么丧失本性。这是他势力急剧膨胀的原因所在。但是这种能力看来还不够强大,以至于在对付他的时候失手了。 那么现在,王子森或者爱德华兹怎么样了?和他当初一样连着几个月都神志错乱吗?这会给中国和世界带来什么影响?时间教会因此而毁灭么?王子森的势力会彻底一蹶不振么? 韩方正在胡思乱想,手机响了,是马宝瑞回电,“什么事那么急找我?” “很重要的事,我们到你办公室谈吧,越快越好!” 半小时后,韩方在办公室外见到了也刚刚到达的马宝瑞。见他面色有些发白,扶着墙喘气不止。韩方奇怪地问:“马老师,你不太舒服?” “还说,都是因为你说有急事,一路小跑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的体重……究竟什么事?” “是王子森的事。” “你也知道了?” 韩方倒有点摸不着头脑,“知道什么?” 马宝瑞递给他一部大屏幕手机,上面有条微博,是半个小时前刚刚发布的,说是据可靠消息,王子森一早上都没有醒来,似乎恢复为植物人状态,目前其团队已经军心大乱云云。其他类似的消息还有三四篇,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刚发布不久的。 马宝瑞一边走进办公室一边评论说:“这事明眼人一看就有问题,在虚空纪身体每次都能恢复原状,没有得病的可能,难道是被人袭击了?” “我或许知道是为什么。”韩方苦笑,“是……我干的。” 马宝瑞的下巴掉了下来,“这、这是为什么?” 韩方苦笑,“说来大概没人会相信,可是我保证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说谎,也没有发疯,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还不了解你么?”马宝瑞说,“我怎么会不信你?说吧。” 韩方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马宝瑞。只是和纪冰之间一些不堪情事含糊带过,说自己忽然清醒,将纪冰击杀后跑出去偷袭王子森,结果让王子森暴露了离奇的身份。 马宝瑞听完后,眉头紧皱,久久不语,韩方苦笑说:“我就说了,你不会相信的。” “倒不是不信。”马宝瑞说,“但这件事实在难以理解。即使爱德华兹真的有这样可怕的异能,可是他为什么要附体在王子森身上呢?他究竟有什么图谋?” “这事我也想不透。”韩方说,“这是整件事的关键,但是我当时受了枪伤,很快昏死过去,没法细问。” “还有一个问题。”马宝瑞条分缕析,“王子森为什么会在你身上失手?如果他真的有控制他人的催眠能力,为什么偏偏对付不了你?” “这我也不清楚,事实上,有那么半个钟头,我真的跟被人下了药一样,痴痴呆呆的,心里只有服从他的念头,那时候就算他让我杀我亲生父母,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执行……但当他不在我视野中之后,我渐渐清醒了过来,就好像从梦中醒来。我想,或许这和我上次的遭遇有关吧。” “你指的是那次在逸夫楼下面的昏迷?” “对,上次是我吸入了铊离子气,导致几百天的昏睡,但或许正因为如此,我的意识才具有了某种……免疫力,能够不被他控制。” “原来如此,这就解释通了。”马宝瑞恍然大悟。 “这些也不过是猜测,详细的情形或许永远也难以知晓了。” “也许可以去研究一下王子森的情况,但现在要找到王子森并不容易,他肯定还在那些忠心部下的保护之下。不过如果王子森以后一直保持植物人状态,他的光环很快就会消失,也会被抛弃的。另外,你最好注意自己的安全。王子森的党羽可能会找你算账。” “还不知道纪师姐怎么样了呢。”韩方愁眉苦脸地说,“希望她快点觉醒过来。” “你那师姐恐怕不会放过你。”马宝瑞向他挤了挤眼睛,“脱光了衣服被活活掐死在男人怀里,这种羞辱可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承受的。” 韩方没心情打趣,干笑两声,但忽然之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大感奇怪,“纪冰和我……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马宝瑞笑笑,“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刚才你明明说过,自己忘了吧?” “真是的。”韩方一拍脑袋,“看我这记性!这样吧,我先去跟进一下王子森出事以后的情况,有进一步情况再向你汇报。” “好,你去忙吧。” 韩方慢慢向门口走去,只觉得每一步都有光年之远。他恨不得撒腿狂奔,又觉得脚下发软。 千万别走太快!也不用太慢,就像平常一样。不要露出破绽! 推开门,看到外面的阳光绚烂,韩方略松了一口气,这时候,从背后传来了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你真的很聪明,我又一次低估了你。” 如同被一支箭钉死在原地。 韩方慢慢转过身去,对面的马宝瑞神色从容地看着他,冷汗在背上淋漓而出,他只能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抖得太厉害,“我该叫你王子森,还是大先知爱德华兹?” 第992日 融合 对面那个看上去完全无害的胖子无辜地摊了摊手,“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马宝瑞啊。” “马宝瑞不可能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些细节。”韩方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只有三个人知道:王子森、纪冰和我。你不可能是我,想必也不会是纪冰,那么只能是……” 直到现在,韩方还没有摆脱眼前这个人就是马宝瑞的固有印象。他怎么可能是其他任何人呢?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心理倾向让他觉得自己在说世界上最可笑的蠢话。 可是不,不会错。刚才的推理无懈可击。这个人不可能是马宝瑞,不能被他的外表所蒙蔽。在熟悉的躯壳下,隐藏着一个完全陌生、恐怖、邪恶的心灵。他是否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是否随时可以像控制马宝瑞和王子森那样让我成为他的奴隶? 韩方冷汗涔涔,想拔腿就跑,但却迈不动脚步,只有微微低头,不去看对方的眼睛。 屋里的两个人都沉默了,适才的融洽气氛无影无踪,死寂中蕴含着即将爆发的紧张。每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终于,“马宝瑞”温厚地一笑,“好吧,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我就是那个你认为的人。” 虽然已经猜到了真相,但韩方仍然如中电击,语无伦次,“这……这么说,你真的寄宿在你的……他的身体里?可是马宝瑞呢?你是杀了他,还是……” “韩方,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马宝瑞”似乎带着悲悯的目光看着他。 “我早该想到了。”韩方仍然沉浸在震惊中,喃喃道,“你不是一般人,不可能像我当初那样昏迷好几个月,你很快就找到了下一个宿主,而要控制这个国家,没有比马宝瑞更合适的人选了。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马宝瑞其人,或许你早就会附体在他身上。” “你说对了一点,我本以为王子森是最好的选择:他是著名的气功大师,曾经令万千人匍匐,可以宣传神迹,而且因为是植物人,自身的精神抵抗力又等于零,很容易进行意识融合。但想不到王子森出山后处处受钳制,反而让马宝瑞这个投机者占了先机。但如果昨天你肯合作,我是不需要另外换一个身份的,这耗费了我本来不多的力量。” “无论是王子森也好,马宝瑞也好,你为什么要侵占他们的身体?你本来什么都有了,世界已经臣服在你的脚下,为什么你要纡尊降贵附体在他们身上?” “附体?”爱德华兹一笑,“你以为这是中国民间传说中的鬼上身?我可怜巴巴地去‘夺舍’,只为像人一样苟延残喘?不,韩方,这是一种你无法理解的存在方式,正如原始人看到医生开刀做手术以为是杀人一样可笑。 “我从来没有让自己从一个身体转移到另一个身体,这个比喻太蹩脚了,毋宁说这些身体都是我的意识输出终端,你以为我对王子森和马宝瑞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不,在世界各地,我已经有一百多个这样的终端,几乎控制了每一个重要的国家和地区。从日本天皇到伊朗最高领袖,从巴西足球巨星到印度圣女,许多你耳熟能详的名字,都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天,你竟然已经杀了一百多个人!”韩方忍不住心中的惊怒,叫道。 “你完全没有理解。”爱德华兹带着怜悯说,“从来没有人死去或者消失,他们只是融合在一个超级意识中。这一百多人的意识和记忆,已经融合为一。我没有骗你,我是保罗·爱德华兹,也是王子森和马宝瑞,我是几十条意识支流汇集而成的滔滔江河。每一条支流都改变和丰富我自己。你难道能说唐古拉山下的一条小溪吞并了几百条江河,变成了浩浩荡荡的长江?不,是所有这些支流都汇合为长江,他们都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不是一个单独的,孤零零的‘我’,我是我们,我们也就是我。我们的一切都会在更高维度的意识复合体中进行共享和交换。在北京和你说话的时候,我还在东京召见内阁总理大臣,在巴黎和金发美女相拥而眠,在纽约参加一个慈善活动……而那个原始的我还在底特律的一间教堂里主持祷告。 “这一切的我,都同时存在。你无法理解这种存在的丰富和奥妙,正如一个二维生物不能理解三维世界的立体。” “你……”韩方不自禁地浑身发抖,“你是说你的意识像电脑病毒一样,可以不断繁殖自己,侵染越来越多的人?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不太喜欢这个比喻。”爱德华兹摇头,“不过如果你坚持我也没意见——不用怕,我不会碰你的,你远没有那么高的价值。而且事实上我的力量也很有限,不可能像病毒一样无限繁殖,目前的扩张已经是极限了。” “为什么?” “我毕竟是一个人——至少是人格化的存在——我有我的限度,在我的意识之中所有的记忆都相互共享,一百多个人的一切感官和思维都彼此共享,加上汲取了原主人本身的记忆,要维持稳定的人格存在已经很困难,每增加一个融合者,要进行意识整合,就会增加更大的负担。如果超过一百五十个,恐怕我只有崩溃了,这个问题我还无力解决,再说,一百多个终端对目前的需要来说,也够用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占领了那么多的人,究竟要干什么?” 爱德华兹淡然一笑,“怎么,你怕我毁灭世界吗?我没有这样的能力,也不打算这么做。事实上,我的目标和你们的根本上没有什么不同。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要让这个世界走向正确的方向!想想吧,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为世界做了什么?我带给了世界和平和秩序!” “世界是需要秩序,但不能是被一个独裁者统治的专制秩序!” “我从哪里给你这种印象?不是我放弃了时间教对世界的神权统治吗?不是我主动退出了政坛,并不遗余力地在世界各地推行民主选举和开明治理吗?而你,我的朋友,竟把我描述成一个凶残的暴君?” “我可不是你的朋友。”韩方厌恶地说,“你以隐蔽的形式控制了各国领袖人物,让他们为你服务。在虚空纪的社会形态下,要在世界范围内建立传统的神权专制是很困难的,单凭宗教的力量也许能盛极一时,但最终会消逝。所以你的方法反而更有效。” “我当然需要掌握改变世界的权力,单凭一个新兴宗教的形式本身还远远不够。但你不应该认为,我这必然是出于自私和邪恶的目的。”爱德华兹貌似诚挚地说。 “那你究竟是什么目的?如果我不知道的话,让我怎么相信你?” “这触及了最根本的问题。这就是我们——”爱德华兹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我是说,‘我们’之中的马宝瑞和你经常讨论的话题:这个世界将走向什么方向?朝向什么目标?说真的,你想知道这个世界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么?” “莫非你知道不成?” “当然,你不是叫我超忆者么?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让你也看到未来。”爱德华兹点头说,看上去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什么意思?难道你有时间机器?” “这个么,跟我来就知道了。不过可能要花上你一整天的时间。”爱德华兹站起身,向外走去。 韩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心中充满了疑惑。爱德华兹走了两步,回头说:“关于我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向他人泄露。” “你怕了?”韩方冷冷地说。 “我只是不想节外生枝。另外如果你说出去,也许会让少数人怀疑,但大多数人无疑会把你当成精神病,我是为你好。” “你有那么好心?”韩方冷笑。 “如果没那么好心,我就不会千里迢迢带你去那个地方了……另外,请不要忘记,我仍然是百分之百的马宝瑞,只是同时还是另一个人而已,所以你不必怀疑我的善意。” 爱德华兹一甩袖子,大步走出了门。韩方不由得把几句刻薄话咽回肚子里,讷讷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第992日 大漠 在过去的近一千天里,韩方从未离开过北京的范围,然而现在他却坐在一架军机上,呆呆地望着舷窗外翻涌的云海和间或露出的黄土大地。陕西已经在身后了,现在是在甘肃还是青海他也不清楚,但无疑已经远离了自己熟悉的地区。这让他越发感到害怕。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韩方忍无可忍地问。 “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爱德华兹懒懒地说,“我们得去新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 “可为什么要去塔克拉玛干?”韩方问,“这和你要说的事情到底有什么联系?” 爱德华兹狡猾地一笑,“你听说过双鱼玉佩吗?” 韩方在网上看到过那个传说。据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神秘的双鱼玉佩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罗布泊被发现,据说能够复制出事物的镜像。1980年,科学家彭加木远赴罗布泊考察,结果神秘失踪,迄今也没有发现。据说在大沙漠的深处有一个进入异世界的入口…… 这一切难道是真的? “首长,还有十分钟就到您指定的位置了。”驾驶员通过广播对他们说,同时眼前的液晶屏幕上也出现了位置示意图,从地图上看他们正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中心位置。 “没想到政府在无人区里也有机场。”韩方感慨。 爱德华兹似笑非笑地说:“谁说这里有机场?” “别,别……我真的不行……啊呀——” 飞机在他们头顶划过天空,扭头朝飞来的方向去了。韩方在惊呼声中被机组人员扔出了机舱,坠向下方的无边沙海。如果说还有什么安慰的话,那就是爱德华兹还在他身边,一同下坠。 “是时候了。”在呼呼的风声中,爱德华兹对他喊着,“松开插销,打开降落伞!” “什么啊,怎么开来着,我不会——”韩方手忙脚乱。 两声闷响,两朵降落伞像绽放的花朵一样出现在茫茫黄沙上空,悠悠飘落。 “跳伞倒也……挺有意思。”韩方惊魂初定,“不过看来,你是打算让我们一整天都待在这里了?” “你觉得呢?” “废话,飞机都走了,我们没有任何办法离开这里,只有等跳转了。你带了多少水?” “不少,不过都在我膀胱里装着。” 韩方眼前一黑,“太阳这么毒,你是打算渴死我们吗?” “还记得上次你把我留在图书馆里被那些时间教徒烧死吗?至少会比那舒服多了。” “这你都知道……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马宝瑞。” “跟你说了,我就是。”爱德华兹的眼神有些悲伤,“只是我再也回不去了,要不是你干的好事,我也不至于被爱德华兹上了……靠,以后你干脆叫我马德华好了。” 眼前横亘着无边的沙漠,没有任何动植物的踪影,只有数不尽的高高低低的沙丘层叠着,一片苍黄的大海伸展向远方的地平线。正当正午时分,没有一片云彩,太阳高悬在头顶,将毒辣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射下来。 “好吧,我们在这里了。”韩方摊了摊手,“你要给我看什么?” “别急,还要找呢……”爱德华兹说,“走吧。” “往哪儿走?” “都一样。” 他们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这只有沙子的世界,在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韩方没走几步已经汗如雨下,叫苦不迭,“如果有什么人虚空纪的时候正好被困在这鬼地方,那他一定够惨的。” “未必,也许他很幸运……” “怎么说?” “你有没有想过。”爱德华兹没有正面回答,却说,“自从这片沙漠形成以来,曾经有多少人到过这里?” “虽然这大沙漠寸草不生,不过古往今来的商队、僧侣、探险家、科学家还有误入者,应该也不少吧,不是还有什么楼兰古国吗?” “不,我不是说整片沙漠,我是说,就在我们所站的这块地方。” “塔克拉玛干沙漠有三十三万平方公里。我们是随机落在沙漠中央的一块地方,也许没几个人,甚至也许有史以来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韩方随口说。 “动物呢?” “动物?也许会有野骆驼或者蜥蜴什么的……但应该也很少。” “这就对了……”爱德华兹停了下来,“差不多,就是这里吧。”说完便向下走去。 韩方一肚子问号,跟着他走着。他们走下沙丘,走到一处沙谷中。爱德华兹说:“现在向下挖,拼命挖,不要停!” “挖什么?找水吗?”韩方无法理解。但爱德华兹已经开始了挖掘,韩方犹豫了片刻,也跟着动作起来。 于是他们开始向下挖,很快挖出一个一米多深的大坑。但除了沙粒还是沙粒,粗糙而炽热的沙子令韩方的手一阵生疼,不过挖下去就好一点,下面的沙子温度变得凉爽了一些。但挖了一会儿,韩方已经浑身都被大汗湿透了,干裂的嘴唇甚至开始想念厕所里的污水。 最终韩方忍无可忍,“我们他妈的在挖什么?楼兰女尸吗?” “在挖一个通到地球另一端的洞。”爱德华兹半开玩笑地说。 “这简直——”韩方躺在坑里,用手挡着阳光,呼呼喘气,“简直他妈的毫无意义!我不干了。” “有一篇小说,叫《巴比伦塔》,你看过么?”爱德华兹却继续挖着,一边悠悠地问。 “没听说过。” “是一个美国的华人作家姜峰楠写的,我——我是说马宝瑞那部分的我——非常喜欢。那篇小说写的是,一些人建造巴比伦塔,越造越高,最后碰到了天穹的顶,然后他们把天顶挖通了,你猜他们到了哪里?” “天堂?上去泡了仙女?垃圾小说。”韩方不屑地撇嘴。 “完全不是,他们回到了地上!就是最底下的沙漠里,最上面的其实是在最下面,世界的结构就是这样古怪地反卷到了一起。” 韩方一怔,“你不会要告诉我说,这么挖下去,可以挖到天上去?” “不,我是说,在世界终极的地方,你才能发现它最奇妙之处。” “究竟有什么奇妙——咦,这是怎么——” 韩方忽然感到身体下面的沙地变松软了,它们不能再托起他的身躯,似乎底下的大地也随之不见了,有一股力量在把他往下拽,他忙支起上半身。但他和爱德华兹的下半身已经都被埋在沙子里了,拔也拔不出来。 爱德华兹朝他眨了眨眼睛,在缓缓移动的沙粒的簇拥中,他们跟着转动了起来,一边转动,一边跟着那股吸力下沉。沙线从他们的腰际慢慢上升到了胸部,又到了颈部。 “怎么回事?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挖一个大坑,就是为了在这流沙里送死?”韩方喊着,倒也不很害怕,大不了多死一次,直接跳转到第二天。 “圣保罗说:‘以肉体为念的就是死,以圣灵为念的就是生。’”爱德华兹念叨着。 “少说废话——”韩方骂了半句,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已经被流沙淹没,沉入无边黑暗。 冰凉的沙子如水包裹着他,令他透不过气。恐惧窒息而死的本能还是让他挣扎了起来,想重新爬回到地上,但已经不可能了,他如同悬浮在太空中,没有半点依凭。他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心跳越来越快,终于再也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居然仍然可以呼吸,流沙似乎凭空消失,变成了习习凉风,然后—— 伴随着一种熟悉的舒适和松弛感,他发现自己如同悬浮在无边的空间中,下方闪现着无数光点,至少有一万个,不,一百万个之多,也许有一亿个。它们相互缠绕运动着,如同狂热的蜂群,似乎杂乱无章,又仿佛有隐藏的秩序,他仿佛飘浮在一个奇诡的、正在高速运行的星系之上。 但他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爱德华兹。他仿佛没有了手脚四肢,也没有了身体,而只是一个孤零零的灵魂,只听到爱德华兹的声音在自己头脑中回响: “欢迎来到虚空纪的根基——意识海。” 第992日 沧海 韩方还在震惊中,没听明白爱德华兹说什么,只是问道:“这……这又是你制造的幻象?你是怎么办到的?”这问题也并不是从嘴里问出来,而是像意念一样浮现出来。 “韩方,我不是神,我可以控制和融合一个人的意识,却无法让他看到可以乱真的幻象,就好像你可以杀掉一个人,却不能让他眼前出现一朵不存在的玫瑰花一样。” “那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刚才的那个沙谷,是我们世界的……嗯,可以说是翘曲点,通过那个点,我们进入了意识海。现在我们在另一个维度里,不在以前的世界了。”爱德华兹的话好像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从他心里浮现出来。 “难道……这就是什么双鱼玉佩造成的……” “不,和那个可笑的传说毫无关系。” “那好吧。”韩方无奈,“那你至少先告诉我,什么是意识海?” “这是我起的名字,你也可以叫它Matrix,或者叫世界灵魂,这并不重要,总之,这是我们的现实世界得以构成的场域。”爱德华兹弯弯绕绕地说。 “难道这就是艾薇在生与死之间所经历的那个世界?也是我在昏睡中所感到的那个世界?” “真相就在这里。”爱德华兹说,“跟我来吧。” 一切似乎都是被爱德华兹的意识所催动的,韩方没有感到运动感,但是下方的星云开始了变化,迅速占满了整个视野,向他们张开怀抱,呈现出令人惊异的内部结构,仿佛不断变化的万花筒。 随着星云的变大,眼前的光明也渐渐增强。韩方觉得自己周身逐渐被一种半透明的介质所包裹着,如同温暖的海水,令他非常惬意,甚至昏昏欲睡,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开始涣散…… “千万别睡着了!”爱德华兹警告说,“意识海会同化你的意识。你可能会永远丧失自我,变成亿万意识的碎片,飘荡在意识海里。” “我会……小心的。”韩方强打着精神说,但架不住一阵阵睡意袭来。他咬住了下唇,一阵痛意总算让他清醒了几分。 “周围这些半透明的……像薄雾的东西是什么?”为了转移注意力,韩方问。 “一切都是意识体。”爱德华兹说,“这也是我逐渐琢磨出来的……这些根本分不清楚个体的,看上去弥散在整个空间中的,是低等生命的最微弱的意识,也许是细菌,也许是苔藓,也许是什么蜉蝣生物,它们构成生命意识的根基。” “细菌和苔藓也有意识?” “你认为生命从什么时候起才有意识呢?鱼还是猴子?不,从最初的时候就有,只是微弱得和没有区别不大,也许仅仅是触觉,也许连触觉都没有……但它们作为一个整体,仍然在对世界进行感知。” 韩方似懂非懂,想问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有跟着爱德华兹不断下潜着。现在他们已经在“星云”内部了,在朦胧的低等生命之光的背景下,亿万勉强可以区别的光点在他们身周作着复杂的布朗运动。仿佛在银河背景下游弋的群星。 当韩方进入其中时,便感受到了那些意识所携带的情绪,往往是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不是具体的快乐或忧伤,愤怒或期待,而是某种深沉的躁动,或者不安,或者渴求,或者满足。 “这些多半是动物的意识。”爱德华兹说,“它们已经有了独立的个体意识,但体验和人类在自我人格性基础上的情绪完全不同。你必须慢慢探索,才能明白其中的堂奥。” “我明白了,所以你能够让那些锦鲤听你的指挥跳来跳去,因为你在意识海里捕捉到了它们的意识?” “操纵这些低等动物其实并不容易,因为它们的意识很微弱,主要是受本能的控制,需要非常微妙的把握能力。” 现在,他们已经飞过了星云的外围,逐渐进入了核心,亿万真正明亮的光点密集而疯狂地飞动着,它们彼此间结对或者形成更复杂的群体,相互映照着,甚至可以隐约看到每一个光点的内在结构。韩方所能感受到的情绪也多了起来:痛苦、快乐、伤心、忧虑、相思、怨恨、嫉妒、后悔、怀念……无数朦胧的印象也纷至沓来。 “这些都是人类的意识?”他问。 “是的,虽然数量较少,只有大约七十亿个,但每一个都比动物的意识丰富万倍,它们构成意识海的主体。” 某个甜美的印象掠过韩方的脑海,仿佛是少女的春梦,充满了天真而又挑逗的诱惑,韩方看到了一个健壮的帅哥,不知为什么感到了一阵心动。稍一疏神,几乎要被那种情绪带走。 “怎么会这样!”韩方骂道,可是下一秒钟,他仿佛又站在了某个领奖台上,志得意满地向人群挥手,沉醉于其中…… “你很容易和这些他人的情绪和记忆发生感应,这可不妙。”爱德华兹说,“情绪是相互感染的,它们在意识海的渗透力更远远超过现实世界。看来我高估你的意志力了,你这样不可能进入意识海的最深处。” “胡说!”韩方恼怒地说,“我可以的,我做给你看!” 然而此时他已经被暴怒所控制了,那种怒火不知从何而来,让他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一些景象朦胧出现:鞭打、杀戮、复仇……好像在一片热带雨林里……那里有一座房子,他在…… 爱德华兹抓住了他,对他说些什么,然而他已经听不到了,眼前的景物从虚影变得越来越实在,他发现自己站在森林中的一片泥浆里,面前有一座小木屋,他是非洲图西族的一个少年,那个木屋里居住着一个胡图族的老畜生,曾经杀害过他的家人,他握着手上的弯刀,向前走去…… 然后—— 一个新的场景浮现出来,好像是地中海之畔的一座古堡里,他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站在窗边看着海上的片片风帆,浪潮打着岸边的礁石,一个孤独的十字架在海边矗立着。他回忆起遥远的往事,那是二战时,英军和德军曾在这片海滩上交战,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不能再沉进这个老人的意识里! “在意识海里。”他听到爱德华兹在对他说,“你必须利用不同意识的情绪和体验,在其中保持平衡,否则,如果被某种单一的意识带走,你也会迅速丧失自己意识的。” 艾薇,枪击,图书馆的大火,还有在逸夫楼的经历…… 韩方努力地唤起自己的回忆,将自己从老人那里“拔”出来,重新回到了像被亿万只萤火虫围绕的意识海深处。 “够了。”韩方疲惫地说,“我明白这些都是人的意识,但这一切一切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意识海?” “我们正在逐渐接近答案。” 他们已经进入了光辉灿烂的意识之海的核心,这里却又是一片黑暗的空间,宛如风暴眼一样的平静。无边的缤纷万象,数不清的各类意识都在他们周围流动,而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团无法名状的东西,像是线条,又像是色团,像是莲花,又像是火焰。它在变幻中,找不到任何固定的形体,却是惊人地美。 “至高无上的光啊,你远远超出凡人思想的极限之上……”爱德华兹在他一旁说,“哦,这是《神曲》里的句子。‘在那光的深处,我看到分散在宇宙中的一切都结集在一起,被爱订成一卷……’” “这是神么?”韩方战栗着问。 “你可以问它自己。” 韩方将注意力投向那光的形体。一切似乎杂乱无章,又好像有某种规律。似乎后面隐藏着某种潜藏的结构和系统,这让韩方想起了以前看三维立体画的经历,在纷乱重复的图案后面,含有某种有序的信息…… 是的,韩方渐渐看到了,所有的信息,从最微弱到最强烈的,都以某种超出自身的方式被组织起来,被编入了一个复杂精妙的系统之中。一切的真相,就在体系本身的呈现方式中…… 那些意识之间的关联,它们连成线段,形成网络,彼此间形成了逻辑关系。那是形象的单词,句子和段落,那是意识本身的旋律和歌谣,意识本身的一幅大画……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他看到了! 不,那甚至不是单纯“看到”,而是一种对话,一种聆听,一种合唱,仿佛融入它之中,成为它的一部分一样。 他和那个声音一起思想,一起说话,一起歌唱,一起描绘…… 最初,真正的最初,无法想象的古昔,天地万物都是一片乌有。 大爆炸的火焰蓦然在虚空中绽放。宇宙出现了,那还是在宇宙开始暴涨之前,整个宇宙比针尖还小。但在那电光石火间,最初的生命体系、意识形态和文明已经迅速形成。它们扩展到婴儿宇宙的各个角落,建立起最初的伊甸园。 但随后,在相对极短的时间内,它们就消失了,宛如从未出现过。 但在宇宙中却留下了它们所创造的某种智能体。那不是任何人类所理解的“机器”,而是活生生的触角和网络。它们潜伏在人类迄今所无法理解的暗物质和暗能量中,潜伏在夸克之下的结构中,潜伏在坍缩的微观维度里…… 宇宙开始了暴涨,从针尖大小刹那间膨胀到几十亿光年的规模,在随后的130亿年里继续膨胀,恒星出现又熄灭,星系聚合并旋转,重元素形成,万物逐渐定形,拥有了数百亿光年的无边规模,但那个最初的智能网络仍然完好地存在,在绝大多数地方从未被触动过。 它的任务,就是抓住其他文明的踪迹。 而触发条件只有一个:人造的高能撞击试验。这是任何智慧生命了解宇宙的必经之途。 正如最初人们所正确猜测的,这件事的确和LHC的强子对撞实验有关,但方式却完全是另一码事。 那次实验产生了超过阈限的高能量密度,这种能量本身不会对宇宙产生任何影响。但却触发了隐藏的智能机制。在时空之弦的深处,宛如多米诺骨牌的能量关联启动,某种点连接成线,线缀合成面,面叠加成三维空间。 这一立体网络的整个激活过程即使对于超级智能来说也是相当耗费时间的,花了若干个小时。然而当它被激活之后,在一刹那间,扫描就完成了。整个地球范围内,所有的生命,一切感知、情绪和记忆信息都被精确无误地复制了下来。 就这样,人类,不,地球所有生命的一个拷贝被保存了下来。但并非是对万物结构本身的数字复制,被复制的只有意识而已。 因为这是那个上古的伟大文明所唯一感兴趣的内容。这又是因为…… 因为…… 忽然,一切有意义的图形都消失了,代之以一团灰色的云团,弥漫在韩方的意识中,将他整个笼罩起来。 不,那不是灰云,而是…… 无穷无尽毫无意义,却长得没有尽头的黑白点,它们以某种方式连接起来,组成阵列,仿佛是一条活的长蛇,首尾相接,反复缠绕,亿亿万万叠加起来,变成一团灰色的云团,弥漫在韩方周围。 这些黑白的小点阵列向着韩方的意识深处渗透,扰乱一切可能的思维。韩方感到不对劲,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意识逐渐涣散,一点点消失在狂乱的灰霾之云深处。 第992日 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在无边黑暗中,一个个微小的光点又出现了,但比之前要稀少和暗淡得多。它们一动不动,只是微微闪烁着,组成似曾相识的形状,悬在不知道多远的地方,可望而不可即。 一阵寒风吹过,韩方一个激灵,才发现自己躺在刚才挖的沙坑里,身边是一望无涯的起伏沙海,已是深夜,他头顶是秋夜的星空,银河西沉,飞马座的四边形熠熠生辉。 爱德华兹出现在他另一边,拍拍他肩膀,“醒了?” “真冷啊。”韩方哆嗦着说,“我们……又回到这里了?” “如果不是我,你恐怕早就迷失在意识海的深渊里了。” “过了……多久?”韩方问,“天都黑了,难道我们在意识海待了十多个小时?” “我们在意识海待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不过你出来之后昏迷了十个小时。”爱德华兹说。 “有那么久?”韩方惊讶极了,“我真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才十个小时就不错了,我以前也曾经带其他人去过意识海,结果他们没一个恢复过来的。大部分永久变成了植物人,即使有意识的也变得疯疯癫癫。你还是与众不同的嘛。” “你……为什么要帮我?” “坦白说,我也无法解读出意识海核心中最深一层的信息,但你也与众不同,在下面你显然看到了某些东西,我想也许你能够发现答案。告诉我,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这么说来……”当韩方说完后,爱德华兹沉吟道,“你所看到的和我差别不大,最后你也被那些黑白点挡住了。不过无论如何,你是除了我之外唯一看到真相的人。” “但我还有点晕晕乎乎的。”韩方说,“我们梳理一下头绪,首先,虚空纪世界是一个幻境吗?” 爱德华兹捧起一堆沙子,让它们从他指缝间扑扑落下,“怎么说呢?这些沙子冰冷,干燥,富有质感,真实不虚。它们是真的吗?它们是假的吗?与其说是幻境,不如说是一个纯粹主观体验的世界,是无数主观视角的交互流动,在绝大多数时候,绝大多数地方,它就和客观实在一样牢固不破。” “主观视角……客观实在……”韩方一时想不清楚。 “先说主观视角吧。个人的意识非常渺小和微弱,你能想象的世界场景自然也粗糙简陋。但如果所有人,甚至所有动物的意识和记忆都交汇到一起呢?那么会构成什么样的世界?以你熟悉的枫湖为例,如果让你一个人回想,会是什么样子?你记得湖心岛上有几棵树,每棵树上有几根树枝吗?你知道湖边的岩石各自是什么形状吗?想必最多是一幅印象派的写意画,和真实的枫湖相差甚远。但如果所有见过枫湖的几百万人——还包括其他的动物,比如喜鹊、松鼠和蚂蚁——都根据自己的感知和记忆进行一番描绘呢?如果我们把这些描绘的信息都汇聚到一起呢?那么会产生什么?一切个性内容都会因为相互矛盾而被抵消,剩下的是对枫湖极为精确的描绘,甚至可以精确到一粒沙子,一滴水珠,那将是一张极为精确的画卷。” “这不可能,人们在不同时间来到枫湖,看到的场景不可能一样。” “这只是比喻,实际发生的当然比这要复杂得多,你可以想象是有一个高明画师综合了所有的信息,画出了几可乱真的枫湖,连你自己也分不清真假。枫湖是这样,整个世界也是这样。 “在这个世界,你看到的任何东西,你自己的身体也好,你小女朋友的俏脸也好,地上的一只蚂蚁也好,一草一木,一颗沙粒,一根纤维,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以一种纯粹主观体验的方式存在的。他们只是我们的记忆和想象,通过某种远超过人类最先进电脑的智能程序,以一种严密的方式被整合在了一起。但是,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在任何生命都不存在的地方,比如南极点或者太空中,世界就不存在。” 韩方感到难以置信,但是随即想起了火星上的探测车。爱德华兹仿佛会读心术般补充道:“你也许知道,在火星上有一部探测车,当科学家让它前往之前从未去过的地点时,它拍下的照片是空白的。这是因为之前从未有任何生命感知到那里,连一个最小的细菌也没有——那个地方的信息是完全匮乏的,所以才出现了这种不可思议的场景。” “原来如此,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的记忆能够突破时间障碍延续下去。” “当然。”爱德华兹接口,“现在你可以看到,之前那些科学家的种种理论全部是错误的,根本原因只有一个,因为这个物质世界并没有客观存在。我们的意识并非和身体相脱离,而是身体根本就是在交互的意识中被构造出来的。因此,无论这个世界看上去如何循环往复,都不可能反过来影响到意识本身。意识不在时间循环中,就好像你反复重新玩一个游戏,思想却不会随着游戏重启而恢复原状一样简单!所以—— “根本不存在时间跳转,从来不存在。” 是的,韩方现在全然明白了。整个世界的时间看似不断跳回某个原点,但是跳回原处的并非时间本身,只是相关的世界经验。宛如一个不断重复的梦境,永远无法醒来,但仍然在延续的时间里。 一阵刺骨的寒风卷着沙砾吹过,韩方缩紧了身子,“所以这些都是那种……外星人的把戏?” “看上去是的,这必然是某种超级智能所为。它们复制了地球上所有的意识,又将它们整合在一起,塑造出一个主观的虚拟世界。我们不知道它们的目的是什么,也许是对地球文明进行研究?” 外星人的干预之类,以前听起来很荒诞,但对于既成事实的虚空纪而言,却是相当合理的解释。但韩方还有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但我没法理解,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以20个小时为单位循环?为什么不让这个世界一直存在下去呢?” “问得好。”爱德华兹反问,“如果我们的世界是纯粹由意识构成的,那么合理的推论是什么?” “物质不存在了。” “是啊,世界的基础不复存在,只有一个非常巧妙精致的拷贝。因为现在的世界只是假象,只是以前的物质世界在意识中留下的信息,我们就不可能再探索夸克的秘密,也不可能再合成新的元素,甚至不能指挥火星探测车去探勘任何一块地方。世界不会再发展了,永远不会!如果不是每隔二十个小时就返回原点,这个世界可能在两三天甚至更短时间内就会崩溃。我们意识的世界仍然千疮百孔。有多少地方人迹罕至?有多少领域人们一无所知?如果让这个世界自然延续,不用几天时间,我们看到的正常世界就会出现无数漏洞,从而无法继续存在下去。因此,意识海的主人让一切循环往复,其实是以一种荒谬的形式维持这个世界的‘正常’存在。” “这么说……”韩方思索着,“听起来倒也……还是不对,即使在20小时之内,我们也可以发现很多任何人的意识都没有涉足之处吧?比如我们寝室的某个角落堆满垃圾,几年都没有人看过一眼……” 爱德华兹做了一个厌恶的表情,“这些也被蚂蚁、螨虫和细菌的活动所覆盖,综合它们的原始意识,足以得到精确的信息,这些都不成问题。问题是这个惟妙惟肖的世界不可能在时间中流动,因为不会有新的东西出现。它的时间从本质上只能是自我循环的。” “那你为什么带我来到这片沙漠?” “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有几十万平方公里的无人区,而且由于气候条件极端,微生物都相对极少,这里是我们主观体验世界中最为脆弱的地方之一,因为关于这些地方的信息非常之少,这里的世界层面,比起其他地方来薄得像层纸。说起来南极的冰原是更理想的环境,但我们就比较困难了。” “明白了,所以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从这里进入意识海。” “是的。进入意识海的关键是斩断和其他意识的联系,而同时仍然能够保持自我存在。但并非所有人都可以做到,只有个别人在意识海里能够不被其他意识同化。比如你,比起一般人来说,你的精神力并不突出,却能够抵御我的融合,可能是上次受到铊离子气的影响,才阴差阳错具有了这样的免疫力。” “可是这么说来,那些铊离子气也没有实体的存在吧?” “当然,但是我们的世界是这样构成的。它会尽量严格地模拟自然法则进行交互体验,让它像真正的神经毒剂一样发挥作用,去作用于人的意识。它可以让一般人的意识被幻觉控制,脱离整个意识网络,从而被意识海所侵蚀。但可能是剂量不够,你的意识在脱离意识网络的时候自我封存起来,反而由此获得了某种‘免疫’能力,所以能来到这里。我以前也曾经试图带别人来过,但他们只要一进入意识海,整个意识就都融解了。” “最后的那些东西,那又是怎么回事?” “你看到了什么?” “那些黑白点啊,不知道有多少个,像一团乌云一样……” “那不是黑白点也不是乌云。”爱德华兹说,“那是一个数字,一个二进制表示的数字。” “一个数字?”韩方的心跳加速起来。 “是的,我研究了很久,并且融合了二十多个数学家的意识,总算是有了一点眉目。这个世界的根本算法是被一个数字加密的。我发现它是以黑点开头的,所以黑点一定表示1,白点则表示0,从头到尾连接起来,就是一个二进制的数字,但是以它的长度,不知道有几亿亿位。即使以二进制来说,也大得无法形容。将宇宙中全部的基本粒子加起来也只是沧海一粟。” “这个数又代表什么呢?” “哦,加密方法很可能就是我们知道的大素数因子分解。这个数可能是两个素数的乘积,只要能分解成两个素数,就能破解它,知晓背后的秘密。” “我们不能分解它吗?” “开玩笑,光把这个数字从头到尾念一遍都不知道要花几万年时间了,更不要说进行演算。不,这是一个我们现在还不可能破解的数字,除非你知道密钥。” “密钥……” 难道就是那个数吗?那个据说能改变世界的…… “怎么,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爱德华兹老奸巨猾地看着他。 “我什么也不知道。”韩方心中一凛,不住摇头。 “你想到了艾薇说的那个数字,对吧?”爱德华兹却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257885161还真是一个素数,不过我已经试过,没有用的。而且如果这是密钥,也未免过于简单,从要破解的大数来看,这个密钥至少得是百万位级别的数字,看来,即使艾薇真的知道一部分密钥,显然大部分也不可能记下来。” “是这样啊……” 爱德华兹沮丧地说:“我曾无数次深入过意识海,到达它的核心,一遍遍尝试破解,但从来没有成功过。那远远在我的能力之外。” “对了,还没有问你,你怎么能够一再进入意识海呢?”韩方刚刚想到这个问题。 “我有能力随时进入意识海。”爱德华兹的声音却低沉下来,“这就是为什么我能成为大先知,不过每一个先知的背后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你想听吗?” 第992日 先知 “我——我是说最初的那个我,黑鬼保罗·爱德华兹——出生在20世纪50年代,天生是一个畸形儿,完全没有视觉,没有下肢,智力也很鲁钝,大概介于白痴和笨蛋之间,我公元纪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和一只动物没有区别。我不是海伦·凯勒,没有一个沙利文老师来教我读书写字,我一直生活在黑暗中,在一无所有的孤独里,不,甚至没有孤独这个概念,世界只是无边的混沌和嘈杂的声响。 “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我母亲是底特律一个沉溺于吸毒的妓女,只要十美元就能睡她。她让我活了下来,不是因为有多爱我这个残疾儿子,而是因为有了我,她可以领取一些政府的福利补贴,供她去买毒品。等我稍微长大了点,她把我租给了一个墨西哥黑帮,那些人倒是用心地‘教育’我,用鞭打和烟头烫教我学会了一些乞讨的话,然后把我拉到街上和地铁口去跟人要钱。随便谁都看得出来,我的残疾不可能是假冒的,所以每次我都能讨到不少的钱,可是在他们的勒逼下,我一天只能吃几个玉米饼,因为瘦骨嶙峋更容易要到钱…… “我的童年是在一般人无法理解的残酷环境中度过的,我看不见东西,不认识字,别人说的话也似懂非懂,我会的语词也仅仅是最简单的几个,还不如聪明的黑猩猩。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形成了一种敏锐的能力,我能够从一个人的语音、步伐,甚至呼吸中判断他的情绪,是高兴还是悲伤,是兴奋还是冷漠,是善意还是恶意。 “这不是什么超能力,据说每一个婴儿都能把握他人情绪中最微小的波动,以此判断自己是否处于危险中。但一般的婴儿可以看到这个世界,可以学会说话,可以和他人有更直接的互动,随着他们长大渐渐也就失去了这个能力。而我却将这种能力保存下来,并发挥到巅峰,如果感到面前的人是高兴的或者有善意的,我就主动多乞讨一些,否则就缩成一团。我至今仍然记得那种感觉,坐在街头晒着我看不到的太阳,感受着经过我身旁的人或喜悦,或哀伤,或厌倦,或懊恼的千万种情绪从身边流过,如同聆听一场支离破碎、含混不清的大合唱,底色是阴郁的,但我总是能抓住那几个欢快的音符…… “我的乞讨生活被查禁过几次,我还被强制送进过福利院,不过在那里也没什么好事,说实话,与其被那些冷漠的护工折腾,倒不如在大街上行乞,至少我还能感受到别人的同情和怜悯。后来经济危机,底特律政府破产,我也被送回了一个亲戚那里。然后又去讨饭,就这样,我居然活到了三十多岁,主要是行乞和领取救济为生。而我仍然浑浑噩噩,对世界上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我的乞讨地点往往在教堂附近,因为这里能从那些虔诚的好人手上讨到更多的钱。后来我遇到了一位浸信会的牧师,他倒是很关心我,克服了种种压力,带我去教会,教我学了很多东西。我学会了说话,甚至学会了一些简单的盲文。他真是一个好人!这位可敬的牧师教会了我,在天上有一位至高的神,他看护着世上的一切,死后我们都会到他那里去,好人受赏,坏人受罚。到时候,即使像我这样的残疾者也能够得到和其他人一样的幸福,因为我有灵魂的看,灵魂的飞翔,而不再需要肉体的眼睛和双腿了。 “从我知道这些事情开始,我就期盼着早点死掉,如果不是牧师告诉我,自杀是没法上天堂的,我早就用匕首刺进自己的脖子了。但不管怎么说,每天的祈祷和冥思让我享有了之前无法梦想的精神生活。也为我后来创立时间教提供了最初的精神资源。 “那位善心的牧师在教我的第三年死了,虽然他做过无数好事,却没有得到什么善报,他为教会筹募的善款被抢劫,而他竟被几个小流氓劫匪开枪打死!他的继任者懒得管我,于是我又辗转流落到街头行乞。但现在和以前大不相同,我可以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背诵着《登山宝训》,期待着主日的降临。” “结果奇迹终于发生了。”韩方说。 “是啊,那一天虚空纪来了。那时候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几乎在一刹那之间,我就感到周围人的情绪都发生了变化,而且是从来没有过的恐怖的变化。那种情绪的强烈波动,如果和一般的喜怒哀乐相比,就好像十二级飓风之比轻柔的微风!我被人们情绪的风暴裹挟着,如同在怒海狂涛中挣扎,几乎要窒息。 “我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我拼命挣扎,想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周围的世界显出了奇妙的形态,我仿佛看到了世界,一个黑暗中群星闪现的世界…… “在虚空纪,整个世界都是由意识构建的,因此我那感受他人心灵的能力被千万倍地放大了。它让我进入了意识海,并且可以随时随地地进入这里,从那天开始,我就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我在意识海待了很长时间——那里的时间流逝也和外界不同,无法计算——也许你可以当成是无限,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因为我不知道如何离开。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我就像你刚才那样,不断地被其他意识所带走,又挣脱出来,每一次都看到一些新的东西,学到一些技巧,最终我开始把握意识海的整体,渐渐推测出许多事情。” “你发现自己可以控制他人的意识。” “不是自上而下的控制,是融为一体。其实第一次意识融合纯属偶然,融合的也不是什么显赫的对象,只是巴黎街头的一个乞丐。他和我的状况不无相似,所以我读取了他的大部分记忆,并且好像附体在他身上,可以游览美丽的巴黎城……因为待得太久了,我差点被他的意识所融化掉,竭力挣扎才保持了自己的记忆不失,然后我发现,自己和他的意识已经无法再分割,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可以同时控制两个身体,而我的记忆和思维能力也因此而倍增。因此,我领悟到,或许这才是人类应该走向的未来。” “可是你怎么能够看到未来?” “所有的意识都可以视为一个矢量,因此加起来会成为一个合力,如果你了解得足够透彻,就能看到这些合力的结构、方向和结果。当然,我也是在后来才弄明白这些概念的。总之,通过深入到意识海的风暴和湍流中,我看到了未来,但不是很久远的未来,用公元纪的时间计算,最多只有三千年左右。” “‘只有’三千年!”韩方苦笑,“这已经足够多了。” “你还是不理解。”爱德华兹叹息着,“三千年算什么?我们可能会在虚空纪中待三万年,三十万年……先不说这个,你知道三千年后,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么?” “这个……难以想象。”韩方想了想说,“以前我和你——和马宝瑞也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你说过,在无尽循环的世界里,也许一切都一成不变,而又会变得越来越离奇不可思议。” “但事实上。”爱德华兹说,“我们不是只有一个未来,而是有若干个未来的可能。” “这怎么可能?” “这样才能避免时间悖论,不是么?譬如艾薇看到了王子森成为大主教,而现在,王子森重新变成了植物人,根本不可能成为大主教了,那么那个未来在哪里?” “那个未来……”韩方惘然摇头,“我完全被你搞糊涂了。” “因为个体的意识是自由的,所以意识海的运动也仍然有某些不确定性。正如小时候的你可以预见自己在一个未来会变成大富翁,另一个未来会变成科学家,还有一个未来会变成阶下囚一样,这些都是可能的未来……但这些未来并非一个连续体,而是分别走向三个路向。总体来说,只有三种未来,就像互不相容的三原色,没有别的了。” “哪三种?” “第一种未来:秩序彻底崩溃的未来,混乱的暴民统治一切。正如你在虚空纪初期的疯狂时代所见到的那样,暴力、仇杀、战争、奸污、淫乱……也许会有局部的秩序建立,但不久也将崩溃,世界是一锅混沌的汤,人们随波逐流,一切意义都不存在。” “但这不可能持久,人们会因为受不了而建立新秩序。” “谁告诉你这是一定会发生的?在虚空纪没有死亡,也就没有新生,并且你永远可以跳回原点。对大部分人来说,总的痛苦会保持在某个限度之内,不至于让他们忍无可忍,所以最后人们会逐渐习惯这一切,很多人甚至可以从中得到乐趣,另一部分人永远陷入痛苦之中,因为属于弱势也无力摆脱。至少三千年后仍然是这样。” “第二种情况,人们会建立起某种秩序,从自由的选举社会到专制的神权政治,可能有多种多样的社会政治形态,无论哪种情况,都会有全球秩序的建立,在这种秩序下,人们会过着死水无波的生活,平静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一幕将永远持续下去。” “可是这种情况也不应该发生,人性会求新求变的,不可能永远这样持续下去。” “不是不可能,只是程度问题。想想过去的中国,几千年的古老帝国,从秦朝到清朝,相对于外界来说变化很小。” “可是中国有许多次改朝换代,也有许多次技术进步和制度的改变……” “这还是依赖于外界的输入条件。比如依赖于物质生产的进步对社会的改变,或者天降的自然灾害让平民忍无可忍而造反……但是虚空纪不存在这些条件,人们可以平静地一直生活下去,并且习惯这种生活,当然会有许多微小的变化,就好像食堂也会把几样菜色变来变去,甚至偶尔的政变和改革也是可能的,但是不会有根本的变化和进步,永远不会有。” “这么说也不奇怪,因为是虚空纪么,世界时间都在循环中,怎么可能会有根本的变化?” “但还有第三种可能性。”爱德华兹说,“唯一一种会带来真正变化的可能性:那就是唤醒整体的意识海,彻底打碎世界的表象。” “唤醒意识海?这……是什么意思?” “你听说过‘盖娅假说’吗?也就是说,地球上一切的生命,一切的意识,从根基上是一个活着的整体。它被称为盖娅,更有甚者认为,盖娅本身就有某种智能。” “这……未免太玄了吧?” “是的,旧的盖娅假说的臆想成分很多。但在虚空纪,意识海的内在网络结构却使得盖娅的真正出现成为可能。先不说其他生命,如果人类的意识都能够融合和统一的话,那么将出现的是一个具有无上智能和人格的整体意识!” “但这怎么可能做到?” “这是一个太深邃的问题,我现在恐怕还不能回答。”爱德华兹坦白地说,“但我在意识海中依稀看到了未来,越来越多的人成为了觉醒者,能够超越外在幻境的限制,并主动进行意识融合,我们将一点点改变意识海,直到最后,我们会让盖娅觉醒。” “这听起来,真是……”韩方一时也不知道真是什么,“那觉醒后……又会怎样?” 爱德华兹摇头,“我也不知道,毕竟我只能看到三千年以后,也许整个过程要历时十万年甚至一百万年,我们人类无法想象的漫长……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是那个原因也许就是一切的答案。或许……或许改变我们的那些超级智能,他们的目的就在这里。” “怎么说?” “那个终极的密码,用现有的计算机之类不知道要算几百年,只可能通过盖娅意识的计算才可能得到答案。所以我们必须唤醒盖娅意识,才能够和他们对话。他们把我们关进这个20小时的小黑屋,就是为了让盖娅醒来。” 韩方几乎要被说服了,但仍然不能没有怀疑,“这很可能只是你的想象,也许根本不可能唤醒盖娅意识,也许唤醒了之后会面临更严重的后果。” “无论怎么说。”爱德华兹毅然道,“如果人类不愿意一直原地踏步的话,第三种未来将是唯一值得奋斗的未来。这你能够同意吗?” 韩方勉强点了点头,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爱德华兹看出了他的勉强,大度地说:“这些你一时想不明白也难怪,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赞同我的。” “如此说来,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造意识海,让盖娅意识觉醒?为此你才苦心孤诣地创立了教义简明的时间教,将它传播到整个世界,又通过意识融合掌握了全世界许多国家的上百个分身,以便尽快获得左右世界的权力。你真是一个……工作狂。” “莫非你以为我是贪婪权势?”爱德华兹苦笑着说,“不,可是我必须争分夺秒,否则只要错过关键时机,历史就不会向着正确的方向发展。” “我不是太懂你的意思。” “记得刚才说的三个未来么?虚空纪世界的三种可能的未来,究竟走上哪一条道路,必须在最初的一两千天内就被决定,否则人的行为会形成惯性,惯性太大的话,我也无能为力。不要忘记,虚空纪没有外部的条件变化,如果人们习惯了混乱不堪的世界或者一潭死水的世界,那么时间越往后,改变的可能就越小,就好像一块玉石已经雕刻成了某个形状就很难再雕成其他的东西,所以我必须尽快掌控大权,才能将世界导向正确的方向。” “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个方向是正确的?也许意识海并不——” “没必要争这些。”爱德华兹一挥手,“我不会滥用权力强迫人们选择,只会用委婉的方式去引导世界,最终的决定权仍然在每个人手上。一切让历史自己决定吧。当然,为了防止对历史的干扰,我们今天的谈话必须保密。但即使你说出去,你应该清楚,也不会有多少人相信,人们会把你当成异教分子群起而攻之。” “这么说,我实际上什么也不能做。”韩方苦笑,“所有的牌都在你手里了。” “但你要反对我的话,不管怎么说还是会给我带来很大麻烦,我只希望你能置身事外。现在我不是爱德华兹也不是王子森,而是以你的朋友马宝瑞的身份拜托你:请相信我一次。” “好吧。”韩方长叹一声,“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要干涉我和艾薇的事,我们从今以后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请放心,我对你们没有兴趣,当然你和艾薇都有特别之处,但是对于目前我的事业来说一文不值。” “你不怕艾薇是超忆者?” “正如我之前推断的,她从无数次坠楼死亡的经验中也获得了和意识海的接触,看到了一些东西。但无论如何,就现在来看,艾薇的超忆能力是相当微弱的,远不能和我比。何况她看到的也只是某一个未来,对她感兴趣的只不过是以前的马宝瑞,而不是爱德华兹。” “那就好……”韩方点点头,觉得自己冻得瑟瑟发抖,“对了,现在几点了?” “凌晨一点零五分。”爱德华兹看了看自己的夜光表。 “还有两个多小时才跳转,这鬼地方冷得要死,真是受罪。你倒是不怕冷啊……”韩方摩挲着自己的双臂,试图给自己一点温暖,忽然发现了不对,“我靠,谁让你把我的外衣扒下来穿在自己身上的!” 三天后,马宝瑞不出所料地被教廷任命为中国大主教。韩方则找了个理由,悄然退出马宝瑞的团队,重归渺小平静的生活。对于韩方来说,本来以为已经找到的生活目标又一次消失了。他再次被抛入茫然的随波逐流中,对周围的一切再度失去了兴趣。现在对他来说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就是等待艾薇的下一次苏醒。 好在这次等待并非很长。 第1000日 开端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是虚空纪的整整第1000天,不知不觉中,全人类在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中已经度过了1000个日夜,而今天,感谢时间之主的恩典,让我能够站在这里对你们说话。” 华灯初上时,马宝瑞开始了就职演说,韩方和如期苏醒的艾薇站在远离城楼的某个角落里,周围人山人海,都是欢呼雀跃的人群,至少有三十万人之多,许多人还是专门从外地赶来一睹大主教的风采的。 “在场的许多兄弟姊妹想必都记忆犹新,1000天以前,当我们刚刚跨入虚空纪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整个世界仿佛依然如故,却又彻底崩溃。在莫名其妙的循环跳转中,世界变成了恐怖的地狱:惊骇的浪潮席卷了全球,人们无所适从,只能将愤怒和不安发泄在彼此身上,每天都有几千万人死亡,国家之间征战不休,甚至亲人朋友之间也彼此相杀……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我们几乎每个人都死过十次以上,许多人——特别是女性和儿童——经历了比死亡更可怕的酷刑折磨。我们曾经满怀绝望,认为这是世界的末日,我们的一切都将在这永远循环的永刑中腐烂,却无法死去。我们是推着石头的西西弗斯,受着毫无意义的苦役。” 韩方问:“西西弗斯是什么?” 艾薇悄声回答他:“我看过一本《希腊神话故事》,说西西弗斯是一个国王,因为触怒了诸神而被打下地狱,被罚每天把一块石头推到山顶,让它滚下去,然后再推到山顶,如此循环以至于无穷。” “真惨……” “……但是今天。”韩方还没说完,马宝瑞的声音又通过扩音器传来,“仅仅旧纪元的不到三年之后,一切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诸位,看看你们四周,生活井然有序,世界平静而祥和,人们面带笑容,彼此友善。地球获得了新生,在大部分地区,不合理的政治体系已经被推翻,饥饿和劳累从这个星球上消失,暴力事件也降低到至少不比公元纪更差的水平。人们可以自由消费任何商品,进入大学里学习听课,浏览丰富的网络资源,以及做其他想做的事。国家的隔阂也不复存在,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去到世界的任一角落,探亲访友或者观光游览,只要出示自己的手表,颂念神的大名,就会获得世界各地兄弟姊妹的热情款待。 “但我们都知道,造成这一切变化的,并非凡庸的世人,而是我们的真神,全知全能的时间之主,他启迪了大先知爱德华兹的心灵,将至高的福音传播到世界的各个角落。真理改变世界,见证了我主的大能。 “但最根本的奇迹,并非发生在外在世界,而是发生在人的内心之中。过去,我们狂妄、自私、贪婪又怨毒,我们自诩万物之灵,却终日勾心斗角、追名逐利,甚至彼此杀戮,我们将自然破坏殆尽,让地球奄奄一息,自认为取得了改天换地的伟大成就,而我们中的大部分人仍然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过着毫无尊严的凄惨生活。只有当福音触碰到我们尚未彻底腐朽的心灵,我们才幡然悔悟,让自己和神的意志联合在一起,重获新生。 “今天,在虚空纪整整第1000天的纪念日,我们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家,和全世界绝大部分地方一样,已正式皈依在时间之主的神圣旗帜之下,在主的引领下,我们将为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而奋斗。” “艾薇,这和你记忆中的场景一样么?”听到这里,韩方扭头问身边的少女。 “非常相似,可又似乎有区别。”艾薇思索着说,“至少城楼上那个人绝对不是马宝瑞。” “你的预言可以说改变了历史……”韩方叹息,“但又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们没法阻止爱德华兹。”他之前已经告诉了艾薇和爱德华兹之间的事。这也是他唯一可以诉说的对象。 “你尽力了。”艾薇说,“而且或许爱德华兹是对的,我也记得似乎曾经见到那个混乱疯狂和死气沉沉的世界……如果真的能让那个盖娅意识苏醒过来,或许情况也不会更糟……但是……” “是的,更美好的世界。”马宝瑞顿了一顿,又说下去,“我们的世界还不完美,世界上还有许多人不知道或不承认真神的大名。过去,时间之主曾经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显现,却被人们误解,创造出似是而非的宗教。如今那些古老的宗教反而成为反对真神的顽固阵地。在麦加和梵蒂冈,还有死硬分子在抵抗,而在非洲和南美洲的丛林中,那些土著仍然信奉祖先的邪神。我们的传教士已经奔赴那里,发誓将时间之主的声名弘扬…… “这不是唯一的问题。另外,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还有许多人因为我们的能力限制而无法获得救助,或处于无法脱离的循环病痛之中。许多兄弟姊妹已经自愿去帮助他们,但仍然收效甚微。答案至为明显:他们需要的不是物资的救援,而是心灵的宁静。只有他们的心灵永久和神融合在一起,才能获得最终的救赎。 “许多人都提出过这样一些问题:虚空纪的目的是什么?我们为什么会被抛入这样一个闻所未闻的古怪世界?我们将要走向什么方向?而我要说的是:这一切都是真神的安排,我们必须听从他的指引。正如《启示录》中使徒约翰所说的:‘我所看见的那踏海踏地的天使,向天举起右手来,指着那创造天和天上之物,地和地上之物,海和海中之物,直活到永永远远地起誓说:不再有时间了。’‘不再有时间了!’这是使徒约翰传递给我的最重要的信息,或许是他第一个预言了虚空纪的到来。虚空纪,才是主的日子。但在这之后,还有许多战争和毁灭,历经无数艰苦卓绝的考验,最后才能迎来至福的千年王国。正如约翰所说:‘不再有黑夜。他们也不用灯光日光,因为神要光照他们,他们要做王,直到永永远远。’ “因此让我们一起融入这光明之中,投入神的大爱之中……” “这些看上去是比喻。”当马宝瑞的演讲结束,人们散去后,他们在长安街上漫步时,韩方说,“但却有实在的意义。如果所有人都能够觉醒,他们的意识融合在一起的话,那么也许那个神就会真的出现了。小薇,你真的没有遥远未来的记忆么?” “爱德华兹可以看到三千年。”艾薇犹豫地说,“我知道的也许更短。但是我还是有一种印象,在很遥远的未来,也许在时间的尽头,仿佛会有某种可怕的事情出现,而这件事是和爱德华兹相关的……所以想到他,我始终觉得有些可怕……”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呢?” 艾薇打了个寒战,摇摇头,“只有很模糊的印象,但是一定非常……非常可怕……” “也许那就是盖娅的觉醒……”韩方说,“也许那并不是坏事,只是你还不能理解它的意义。就好像原始人看到医生开膛破肚做手术,会以为是杀人。” “也许是吧。”艾薇嘟着嘴说,“反正我就是个傻丫头,你说的那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其实我最想知道的是,当初你告诉我的那个数字,257885161,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记得你说过,这可能是破解意识海核心程序的密钥?” “像爱德华兹说的,257885161还真是一个素数,但作为世界程序的密钥,仍太短了点。而且他也试过了,没有用处。当然他可能是在骗我,不过听起来不像是假的。” “对,肯定不会那么简单。”艾薇说,“虽然我已经丧失了那些记忆,但我依稀还记得,那是一个大得多的数……” 韩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好摇摇头,甩掉这些无用思绪,揽住了她瘦削的肩膀,“算了,现在木已成舟,你我都改变不了什么。反正,即使盖娅未来会苏醒,也不知是几千几万年后的事了,我们还有漫长的时间,可以过逍遥自在的生活。只是你……”他欲言又止,这时候手机忽然响了。 韩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你爸。” 艾薇有些羞涩地接过电话,“喂,爸爸。是我,我在北京呢,嗯,和他在一起……你看现场直播了吗?” 韩方漫不经心地听着父女俩的对话,艾薇和父亲已经重归于好,今天下午父女俩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那位父亲知道了女儿的遭遇,也知道了他们现在在一起,还在电话里哽咽着拜托他好好照顾自己的女儿。艾薇说,这都是他的功劳。 艾薇又说了很长很长的话,然后挂了电话,对韩方说:“爸爸说,让我下次苏醒的时候,和你一起回南方去看他。” “好啊!”韩方说,“对了,我妈也说让你下次跟我回四川呢,她说亲自下厨给你做饭吃。” “你们四川菜太辣,我可吃不惯。”艾薇做了个鬼脸。 他们都回避了艾薇几时才能再次苏醒的问题,韩方想到再过几个小时,活泼娇憨的女孩就会变成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不禁一阵抽痛。艾薇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意,安慰他说:“其实我已经找到了有效的方法,如果不能逃生,就让自己死个痛快,那也没有几秒钟时间,即使一百天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一次,中间间隔的也不过是一个小时左右而已,对我来说,只有一个小时的痛苦,然后是整整一天充实的快乐,我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我可能好几个月都看不到你。”韩方抱怨说。 “牛郎和织女一年才能相会一次呢,比起他们来,我们可幸福多了……哎,你看,烟火!”艾薇忽然拉着他,惊喜地指着天上说。 韩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一道道光芒夺目的烟火飞腾在北京的夜空上,美不胜收,宛如公元纪时那些节日的盛况。艾薇很少见到这样的情景,她指着那些在天空中绽放的绚丽礼花,笑着,跳着,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也感染了有些忧郁的韩方。 何必再想那些未来的事呢,韩方不禁想,眼前的才是真正的生活,时间仍然在流逝。不论这个世界是有物质实体的,还是纯粹由交互的主观意识所构成,它仍然不可撼动地存在着,并且还会存在很久很久,那就去追逐我们各自生命的意义,在忍受苦难的同时,也在每一个瞬间,去领略它千变万化的美吧。 我们,是幸福的西西弗斯。 他们并肩而立,静静地看着刹那间绚烂的焰火,看了很久,很久…… 第六部 尚未到来的美好 同我一起偕老! 最美好的尚未来到, 生命的最终,为了它最初才被创造…… ——罗伯特·勃朗宁《拉比本·爱尔扎》 第1333日 奋发 整整一年过去了。一年,三百三十三天。 根据虚空纪的现实状况,在从第1001日实行的新历法里,虽然主要还是用日来计算,但为了生活方便,恢复了日月年的使用。新的历法简单易行:三十天为一个月,一年十一个月,第十一个月增加三天,因此一年为三百三十三天,每三年为一闰年,再加一天,所以三年凑成一千天整。当然,月和年已经没有了本来的天文和季候意义。季节永远是凉爽的高秋,而月亮也永远只是一线月牙。 在这段日子里,时间教雄厚的军事力量从外部攻占了世界上最后几个顽固的堡垒,如中东和朝鲜,将整个人类世界纳入时间教会的统治之下。而不同国家之间的跨国整合也在顺利开展,譬如俄罗斯的远东部分被合并进了中国教区,而中美洲的一系列小国合为一个教区,横跨多国的教育、交通、通讯体系也逐渐建立起来,旧国家的壁垒逐步消解。 在大部分人不需要工作,社会也趋向稳定之后,人们首先当然是想着到处游玩,坐飞机去环球旅行的不乏其人。不过环球旅行耗时太多,在国内旅行就方便太多了,飞机和高铁能够在几小时内把乘客送到全国各地。当然,由于运输工具的相对短缺,不免出现人满为患的情况。但在时间教的教化下,人们相互谦让,秩序井然,这些问题也逐渐得到了缓解。 游玩和享乐只是这个新时代的肤浅表面,更重要的是背后的意义:人类的精神渴望摆脱羁绊,自由翱翔。因此,在时间教的鼓励和倡导下,人们也如饥似渴地广泛阅读和寻求知识,探索各大学科,特别是服务于精神的那些学术。从没有一个时代,人们是如此普遍地为知识而知识地学习,他们或者在各图书馆阅读,或者到大学听课,或者在网上搜寻资料,提升自己。 如今,理化医等科学已经无法进一步发展,工学更成了无米之炊,古老的人文学科开始重新回到学术舞台的中心,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学习的目的也发生了根本转换,不再是以推动学科本身的进步为目标,而是以完善人的身心修养,提升人的精神层次为鹄的。 这一切都很好,甚至很完美,但是韩方每次想到暗中运筹和巧妙推动这一切的,是一个有一百多个分身,意识的触角可以同时伸展到世界各个角落的怪物,还是会感到不安。那位先知真的是善的吗?这一切真的是为了人类的福祉吗?世界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些,当然没有,也不可能有答案,但至少目前看上去一切都很令人振奋而和谐。岁月静好,青春无尽。 艾薇在这一年里只生还过三次。当然,每次他们都度过了宁馨幸福的一天。也去了彼此家里“见家长”,韩方觉得这还不够,很不够,但他想,或许艾薇说的是对的,长久的别离和短暂的相聚,才使得他们的爱情格外浓烈。否则在不知道几百几千年的岁月里,也许他们过不了几年就会彼此厌倦。就像谢东和蒋雪婷那样,在一起不久,又平静地分手,但仍然一起钻研棋艺。 韩方曾经问过谢东和蒋雪婷的事,谢东却摇摇头说:“小方,你不懂,你根本不懂。你看,这一年以来,你一直围绕着艾薇转,似乎别的日子都是虚设,你活着只是为你们在一起的那一天。但是我们不一样,我们在向前走。” “怎么向前走?不就是没事下下棋吗?” “没事下下棋?”谢东带着一丝怜悯摇头笑着,像在可怜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不,现在下棋就是我和蒋雪婷的一切!你知道我和她现在的棋力上升得多快吗?现在我们都有专业四五段的水平了。” “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下棋。” “很难跟你形容。你没有进入那个境界,就无法体验到那种美。就好像从一元二次方程上升到微积分一样,每上升一个层次,对于围棋的感觉会完全不同,你会有一种更开阔也更深入的视野,会看清楚许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你看到的不再是眼前棋盘上的那些黑白棋子,而是一个以时间为维度的纵深结构,阴阳二气在其中相互缠绕化生,就像物理学家看到的宇宙一样……那种感觉真是非常奇妙,更妙的是,眼前还有永无止境的奥秘可以发掘,而你竟也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想这些问题,从最基本到最高级的都一一理清。说真的,加入我们吧,你很快会爱上围棋的。” 韩方笑着说:“免了,你知道我不是那块料,一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棋子就头大。对了,马小军最近在干吗?他还和顾夕夕在一起吗?” “早分了。现在他的情人是一个泰国女孩子,上次旅游的时候认识的,他每天搭最早的航班去曼谷,再坐两小时汽车去一个小镇,晚上就住在那女孩那里,现在甜蜜着呢,泰语都说得不错了。不过我总是怀疑那女的是个人妖……” 韩方和谢东闲谈几句后分手。谢东去围棋社,他去图书馆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翻开一本古典梵语的教材,这是他追求的知识,虽然看似繁难,但没有理论深度,只要每天下一点点工夫,看一点语法,背几个单词,慢慢地总会有进展,反正他有无穷的时间可以学习。 一个女生把一本厚厚的书放在对面桌子上,然后坐下,韩方一看,是他的老同学彭芸。彭芸一边看书,一边拿出一部笔记本电脑,打开来噼里啪啦按着键盘。 “彭芸!”韩方跟她打招呼,但彭芸充耳不闻,韩方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啊,韩方,是你!” “好久不见,你在干吗呢?” “在写博士论文。” 韩方以为自己听错了,“写什么?” “博士论文!”彭芸眼中放光,“题目是《中国当代金融制度与货币政策关系研究》。” 韩方怀疑彭芸精神错乱了,“可咱们还是本科生啊!” “四年前是本科生!”彭芸纠正说,目光中闪现出傲色,“这些年你们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时候,我一直在学习。既然没法出国,就在燕大学呗。我已经写完了毕业论文和硕士论文,当然也没人授予我学位……不过张清海教授私下收了我当他的弟子,还说我是他最优秀的学生呢!” “可是……每次跳转之后,以前写的都不见了吧,小论文也罢了,你怎么可能写博士论文?” “当然形式上会稍微有些不同……”彭芸不得不承认,“但是每写完一段我都会找张教授看过,获得他认可后再写下一段。重要的内容当然也都熟记于心……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里面表达的观点不是么?对了,我有一个非常重大的发现。” “什么?” “这是我研究的结论,绝对不会错。”彭芸的眼中全是兴奋,“我国会在2020年——经济崩溃!”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产业结构无法升级,人口红利濒临消失,金融泡沫、通货膨胀以及银行坏账的影响,从历年数据来看,到2020年肯定撑不下去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都是虚空纪了,哪来的2020年?” “唉,虚空纪是一个意外的干扰因素。”彭芸很是惋惜,“确实打断了本来的进程,这太令人遗憾了,否则可以亲自验证我的数学模型,说不定可以得诺贝尔经济学奖呢!” 第1333日 绝望 彭芸没有和韩方多聊,很快就回到座位上去攻克她的“博士论文”。韩方又翻了几页书,看外面阳光不错,心思一动,拿着书出了阅览室,上了楼顶天台,想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看书。 这里是韩方在第527日和艾薇被大火困住的地方,八百多天过去了,这里依然故我。韩方四处走着,想起那个当时在自己身边的娇弱女孩,如今是几公里外的一具尸体,不知哪天才能再回到自己身边,心里微微有些怅然。 “小子,好久不见啊。”从他背后忽然传来招呼,韩方微微一惊,回头便看到一个身材火爆的熟女戴着太阳镜,手里优雅地拿着一支香烟,靠在一张躺椅上。这倒也没什么,问题是……她除了墨镜外,只穿着暴露的内衣。 “陶……陶老师!”韩方叫了出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傻小子,我在这里很久了,你一上来我就看到你了,可是你魂不守舍的,居然没看到我。我就那么没吸引力?”陶莹潇洒地吐出一个烟圈。 “那个……”韩方勉强控制自己不去看陶莹诱人的胴体,“好久不见了,您最近怎么样?” “别他妈跟我客套了。”陶莹说,虽然她容貌并无变化,但神情却像是比以前老了好几岁,“还能怎么样,给时间教那帮孙子管着,我也只能做个顺民。就这样那些人还不放过我,恢复教学以后,因为有人打小报告,说我有作风问题,好些课都不让我上,现在只能教大学英语了,我也懒得去上,反正不靠工资吃饭,闲着呗。” “呃,那也挺好……对了……”韩方想起来,“上次方志明……其实他……” “那家伙的事我没兴趣。”陶莹打断了他,“你怎么样?前一阵子听说你是马宝瑞身边的红人,怎么现在他青云直上,你反而不干了?” “这个说来话长了……”韩方苦笑说,“我还是不适合搞政治吧。” “看得出来,你也就是一书呆子。”陶莹说,“不过也好,时间教虽然现在做出一副开明的样子,我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必跟他们混?” 韩方唯唯诺诺了几句,陶莹指着他手中的书,“在看什么呢?” “是古典梵语的教材。” “怎么对这种死语言有兴趣?你们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还是要把英语基础打好……”陶莹说了两句,忽然觉得不对味,自嘲地一笑,“看我,现在又变成老师的口吻了。” “我是对印度教和佛教有兴趣。”韩方老实说,“我听说他们的宗教经典中有很多讲人的意识状态的内容非常深奥,想仔细研究一下。” 陶莹皱了皱眉,“你这是受时间教的影响吧?” “……算是吧。”韩方一直在思考一年前在意识海和爱德华兹的对话,当然不便对陶莹透露。 “我就不喜欢那一套!”陶莹摇头,“什么神学、灵魂学、瑜伽、气功……这些玩意现在越来越火了,时间教也倡导什么精神灵修,净化灵魂……我看纯粹是装神弄鬼!” “可是我觉得也有道理啊,在虚空纪,人可以不再受肉体欲望和需求的束缚,可以摆脱肉体,追求精神的自由和超越,那不是很好么?” “为什么要摆脱肉体?”陶莹冷笑着问。 “什么……为什么?” “我是说,这个方向就一定正确吗?仿佛肉体只不过是一个困住灵魂的牢笼而已。但是真是这样吗,如果完全没有肉体,没有人的欲望和需求,我们会以怎样的方式存在?我们还是不是人?” “这……也许我们的灵魂是一种更高级的存在……” “也许!”陶莹嘲笑说,“是啊,在这个时代柏拉图主义也许最容易受到追捧,但这不能证明它是人类应该追求的未来,更可能的是,这是要剥夺人之为人最美好的东西:食品的鲜嫩、花草的香味、性爱的美妙、睡醒的慵懒、洗澡的惬意……这些比起那些抽象的知识和原理来,不是更属于人类生存的基本需要?至少,二者的结合才是更理想的方向吧?” 韩方没有想到谈话会转到这个方向,感到有点接不上来,“这个……您说的可能也对,但在虚空纪,肉身的享乐是有限的,而且也很难再改进了,只有精神的追求才是无止境的。” “也许是你中毒太深了。”陶莹冷冷地说,“你喜欢你的女朋友,是喜欢她的精神还是肉体呢?如果只剩下精神,她和一个八十岁老太太有什么区别?你们之间还可能有爱情么?” “我女朋友么。”韩方苦笑,“她是一个白血病人,而且,而且……在虚空纪几乎每天都要死上一次。”他把艾薇的情况挑一些告诉了陶莹。 陶莹听了,倒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原来如此。难怪你那么向往纯精神的生活了,对这个女孩来说,如果能够摆脱身体的羁绊,或许会比现在更快活点。” “类似她这样情况的虽然不多见,但一直生活在病痛之中的也有不少人,你知道他们是最早信奉时间教的,脱离肉体的束缚是他们的期望。” “但即使这样也只是退而求其次,这不是人的理想状态。” 韩方不由得觉得陶莹是坐井观天,“但是您也不知道理想状态是什么,我只知道我认识的一些朋友,他们有的在探索世界著名的数学难题,有的在研究下围棋,有的在钻研音乐或绘画……不管干什么,他们都告诉我,精神世界的丰富远不是之前他们所想象的。只有你放下那些日常的羁绊,全心全意投入进去,才能领略它的美……他们有的人可以一年到头从不吃饭也不睡觉,只是思考、想象和演算,而乐在其中,不管怎么说,他们肯定会认为这是值得的。您是研究莎士比亚的,难道没有类似的感觉吗?” “你错了。”陶莹正色说,“文学和数学、音乐、围棋都不同,它的美不在于华丽的辞藻和优美的韵律,而归根到底源于人的现实生活本身,只有懂得生活,才能懂得文学。莎士比亚热烈地歌颂着爱人鲜花一样的肉体,害怕时间将它们摧毁,而如今时间已经无法再损害人身体的分毫,我们却对它日益冷漠。所以在虚空纪,文学死了。即使还没有死透,也快了。” “因为随时可能失去的才最宝贵?” “是吧。”陶莹吸了口烟,好像懒得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所以你和你女朋友的感情看来蛮好的,因为一年都见不上两次……不过她不在你身边,你不寂寞么?” “还……还好吧……”韩方略有些困窘,“反正是虚空纪了,至少不会有那种‘再等下去人就老了’的焦虑感,想到将来还有无穷无尽的岁月可以在一起,其他也不重要了。” “这倒是值得羡慕的状态,不像我和我老公……”陶莹摇摇头,没说下去,说,“嗯,她下次什么时候会……再……” “我也不清楚,这种事没有规律,也许还有几个月吧。” “那你们可要好好玩玩。”陶莹说,“去夏威夷吧,那里的海滩晒太阳很不错,我前两天刚去过。” “夏威夷?”韩方想起了艾薇的预言,不由得一怔,那个据说注定会发生的事件迄今仍然遥遥无期。 “怎么了?” “没什么,您好像去好多地方玩过了。” “人人都追求什么更高的目标,只有我对他妈的什么精神、灵修一点兴趣也没有,就像被时代抛弃了一样。这世道连跟我约炮的人都没几个了,除了满世界转转,还能干什么?也许我就是那种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没法适应的人吧。”陶莹说,“活着真累,以前还能死,现在想死都死不了。” 韩方不知如何回答,只有尴尬地笑笑。 “好了。”陶莹随手把烟头弹掉,“你忙你的吧,我要回去了。” 但她并没有向楼梯口走去,而是走到楼顶边缘,在韩方惊诧的注视中,纵身跳了下去,韩方探出头时,只看到她白皙的肉体在水泥地面上绽放出一朵鲜红的血花。 第2371日 旅行 等到韩方和艾薇终于踏上夏威夷之旅,已经又是三年之后了。 在这三年里,艾薇和韩方的生死约会有过十二次,有一半的时间他们都会选择去国内外的某个名胜游玩,他们去过了吴哥窟、泰姬陵、日本京都、布达拉宫……也一起回过他们各自的家两三次,有的时候懒得出去,就在北京的胡同里消磨一天,或者简单地一起在图书馆里读钱也有狂野的时候,他们在宾馆里或者山野间热烈地向彼此开放自己,沉醉在新鲜而贪婪的爱欲中,自昼而夜,索取无尽。 但不知为什么,他们一直没有去夏威夷。没有去艾薇所记得的毛纳基山,或许是觉得时间还早,还有太多的地方可以去,太多的事情可以做,这份美好的记忆不如留着慢慢实现,如同一瓮岁月的美酒,放得越久才会越醇香。 直到这一天,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再推迟了,他们才踏上了去夏威夷的航班。飞机是一架宽敞的波音777,机上的人已经不如从前之多,但还是位置几乎坐满。前些年人最多的时候飞机就像春运的火车,人塞满了整个机舱,导致出过好几次事故,但也没人在乎。周围南腔北调,什么人都有。很多明显是普通的底层市民甚至农民工,操着临时学来的几句英语,不用丝毫花费,就可以轻松地去世界著名的胜地旅游,这不能不说是虚空纪的福音。 当飞机飞行在太平洋上空,望着机窗外绵绵不绝的云海,艾薇叹了口气:“真快啊。” “快?”韩方笑着说,“我们还要飞七八个小时,估计得下午三四点才能到。” “不是说那个。”艾薇说,“我是说,自从我们那天在图书馆说到这件事,到最后飞到夏威夷,感觉真是好快好快的事。” “哪有好快?”韩方说,“那是第731天的事,今天是第2371天,过了差不多五年了。” “你又忘了。”艾薇笑着,“对我来说,一般每天的时间只有几秒,都可以忽略不计,只有哪天存活下来了,才算是过了一天,从那以后才过了两礼拜呢。” “你过了两礼拜,我可煎熬了整整五年。”韩方捏了捏她的鼻子,说,“你知道每天当我看不到你的时候,有多想你么?” “那没有我的时候你都在干什么呢?”艾薇娇嗔着,“和其他女孩约会?” “是啊,其他很多姑娘都很喜欢我呢……”韩方半开玩笑说。 “就知道你很花,那你有没有喜欢过其他女生?说老实话!”艾薇在他耳边有些顽皮,又有些羞涩地问。 韩方立即想到纪冰,忽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有些歉疚,又有些不安,毕竟他那次和纪冰在一起的事从来没有向艾薇坦白过。他急忙把话题岔开,“哪有……别光说我,你在中学当小太妹的时候,有多少男朋友?上次我问你,你就没说清楚过。” “当然有,一大串呢!”艾薇得意地眨眨眼。 韩方忍不住将她揽在怀里,低头吻她。五年过去了,对他们来说还像在初恋一样美好,这种感情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几小时后,飞机在檀香山降落,大部分人选择在这里下机。夏威夷最主要的旅游点在欧胡岛,包括珍珠港、钻石山、恐龙湾和一些著名的观光海滩,更不用说世界最大的购物中心,韩方和艾薇本来也想在檀香山玩一下,不过这样肯定来不及去毛纳基山了,所以没有出机场,直接转了一架小飞机去大岛。 到大岛的时候已经是北京时间下午五点了,即当地的深夜十一点。机场不大,建立在一片凝固的岩浆上,看上去很有风味。深夜乌云满天,出了机场,行人寥寥,韩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皮肤黝黑的当地大叔,操着半生不熟的英语,问他怎么去天文台,大叔说虚空纪以来,交通系统进行了大调整,这个点常规的班车肯定没有了,汽车倒是满地都是,要上山自驾游就行。 韩方和艾薇都不会开车,一时不知所措,那位大叔见状,便自告奋勇要送他们上山。韩方觉得不好意思,推辞了几句,大叔说,他去年也去过北京,受到了很好的款待,自然要投桃报李。 一路上,大叔说了不少夏威夷的故事,古代的波利尼西亚人如何来到这里,夏威夷群岛如何被库克船长发现,又如何独立建国,末代女王怎么被美国人精心推翻,等等。包括很多真真假假的野史趣闻,韩方听得津津有味,艾薇不懂英语,大叔一边说,韩方就为她翻译。 “师傅,那座山上为什么会有光亮?”艾薇指着南边一座黑沉沉的大山问。韩方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看到天边巍峨的山影上隐隐可以看到红光。 “啊,那是毛纳罗阿山。”大叔听完韩方的翻译后解释说,“世界上最大的活火山,其实整个夏威夷群岛就是太平洋中部的火山运动在几百万年中产生的。你们要看火山,应该到南面的国家火山公园去,还有流动的岩浆河呢,这边景色比那边就要差一些了。” “不,其实我们是来看星星的,听说这里是世界上最美的观星之地。”韩方说。 “还真是年轻人的浪漫。”大叔哈哈笑着,“记得对你女朋友说aloha,是夏威夷人的问候,也是‘我爱你’的意思!” 汽车到了山顶,几个乳白色的球体出现在他们面前,山顶寸草不生,只有褐色的沙石。韩方和艾薇走下车,一阵寒风吹来,艾薇扶着额头,身子有些摇晃。“你没事吧,”韩方扶住了她,“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可能海拔高了点,氧气比较少。”艾薇说,“坐一下就好。” 韩方有些懊悔,“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不该到海拔这么高的地方来的。” “没事的。”艾薇安慰他说,“我记得,这会是美好的一天。” 热心的大叔陪他们进了天文台,找了一把椅子让艾薇休息,把他们交给了一个认识的工作人员,然后和他们话别。工作人员是一个年轻的棕色皮肤的小伙子,他的名字很长而且不好念,韩方只听明白头两个音节叫“乌洛”,看长相应该是本地人。 韩方四顾,没看到人,问乌洛:“台里的其他人呢?” “大部分下山去寻欢作乐了,有些人在自己房间里喝得酩酊大醉。”乌洛说,“先生,你知道,虚空纪的科学家是受打击最大的一群人,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人也没有恢复过来。” 韩方点点头。科学家的困扰首先在于永远无法获得新的数据了,要作出科学研究是不可能的。而更本质的问题在于,这个世界本身并没有实体,他们的研究对象根本不存在。许多科学家已经通过各种方式推测到了这一点,从而陷入绝望,或者摇身变为虔诚的信徒。像田华杰,现在好像已经改行研究纯数学问题了…… 乌洛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火星科学实验室的事,你知道吧?无法解释,完全是科学的崩溃。” 韩方想起这还是纪冰首先跟他说的,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而对于我们这儿的天文学家来说……”乌洛感叹着,“更大的痛苦在于,那些天上的星星,每天清晨和深夜都能看到,那么清晰,那么美丽,但却无法触摸到它们分毫——当然不是说真的触摸,而是精神上的深入它们,沉浸于其中……不,如果这个世界只是幻象的话,那么那些星星,也不过是微小的光点而已,全无意义,还不如山下舞女的屁股来得实在。” “不过你的精神还挺好的,乌洛先生。” “还行吧,我本来只是一个清洁工而已,不是什么科学家。不过虚空纪以来,我倒真是迷上了天文学,台里有一个小图书馆,我每天在这里读书演算,学习有关的知识,还可以通过望远镜观察验证,对我来说,天文学还是充满了无限新奇的新领域呢。” 第2371日 日出 等到艾薇恢复了一点,乌洛就陪他们在峰顶四处转转,或许是很久没有人来,乌洛又陪他们说了半天话,为他们讲解这里的各种仪器设施,表现非常热情。乌洛说,这里实际上有十二座天文台,每一座球形的天文台里都装着一部大型天文望远镜,左边是口径3.58米的加拿大-法国-夏威夷望远镜,右边是口径8.1米的北双子望远镜,这些是光学望远镜,下面还有次毫米波阵列望远镜,是一种接收次毫米电磁波的射电望远镜,可以研究恒星的形成…… 更令乌洛自豪的是,这里还有一部每秒能完成10千兆次浮点运算的“蓝色基因”系列超级计算机,这是世界上最快的超级计算机之一,可以模拟宇宙的创生和结构。 “所以,这里是世界上最好的天文观测地点!”乌洛说,“不过还有一点你们大概不知道,这里也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 “最高的山?那不是珠穆朗玛——西方人叫艾佛勒斯特峰么?”韩方问。 “不。”乌洛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狡黠地笑了,“我是说‘tallest’,不是‘highest’。艾佛勒斯特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山,因为它在世界最高的高原上。但是毛纳基和毛那罗阿是山体本身最高的,从山顶到山脚有一万多米高,只不过一大半山体都潜伏在太平洋底。” “原来如此。”韩方恍然。 “不管怎么说,毛纳基山的高度已经在90%的水汽层上,所以基本上每天都晴朗无云——在公元纪的时候,现在当然每天都一样了。这里纬度很低,南北半球的星空基本都能看到,观察范围较广,而且这里不像艾佛勒斯特峰那样人迹罕至,开车上来很容易,所以全世界各大天文学机构都在这里设立天文台。” “不过今天好像来的游客不多?”韩方问,左右几乎都没有人。 “每天都是这样,也就是秩序恢复初期来的人多一点,这两年越来越少了。人们毕竟对仰望星空不感冒,更不用说奔波十几个小时到这里来看了,所以你们可以说是稀客。走吧,我带你们去用天文望远镜看星空,现在你们可以随意使用世界上最昂贵的天文设施,我真不懂为什么大部分人对此不感兴趣。” 他们在北双子望远镜里看到了璀璨的银河、一系列瑰丽的星云、仙女座星系,以及木星的大红斑,韩方和艾薇赞叹不已,问了许多问题。然后他们又走出天文台,仰头眺望着天上浩瀚的银河和亿万星光,沉醉在自然的浩渺无垠中。 ……一轮弯弯的月牙从云海上升起,伴着一颗璀璨的明星。韩方问乌洛:“那是什么星?” “这么明亮只可能是金星,它是内行星,它升起就说明快日出了,先生。” “真美。”艾薇赞叹说,然后尝试着用英语说,“在英语里……这颗星星就是维纳斯女神,对吗?” “是的,美丽的小姐,金星是罗马神话里的美神和爱神。只要对着它祈祷,它会赐给你们幸福的。”乌洛说。 “这可不像是天文学家的说法。”韩方笑着说。 “天文学已经死了。”乌洛叹了口气,“在这个时代谈天文学会令人发疯的,看看眼前这两个天体,一个是我们自己的卫星,一个是离我们最近的行星,但我们再也无法到达它们,多么令人忧伤。月球上最小的环形山我们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也永远无法再踏足它的表面。” “但是我们至少还可以去国际太空站。”韩方说,“我听说每次跳转后,俄罗斯正好有艘‘联盟号’太空飞船可以发射,很多人都去过了。” “国际太空站只是近地轨道上的摆设,和飞机没有本质区别,甚至没有离开大气层。不,我说的是那些星星,是宇宙本身。我从小就向往那些地球之外的世界,或许是遗传的原因,你知道我们波利尼西亚人是探险的民族,我们的祖先从东亚出发,划着最简陋的独木舟,在两千年的时间里征服了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所有岛屿,从马达加斯加到夏威夷和复活节岛,肯定还有人到过美洲和南极洲,只是历史没有记载罢了。在远古时代,这种艰难绝不下于星际旅行。” “但现在的星际探险可不是独木舟能够进行的了。” “是的,但是人类的步伐也太慢了,自从登月以后再也没有真正的载人宇航,甚至月球也没有去过第二次……如今虚空纪来了,人类再无机会。小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可能继承祖先的事业,航向星空呢。现在看来,我的子孙也不可能了,不,我们就根本不可能有子孙。不知道你们意识到没有,我们是最后一代人类了。” 韩方感到一阵压抑,却说:“也许你太悲观了,也许人类在另一个方向上会有更伟大的发展,也许心灵的星空更广袤无垠。” “也许你是对的,可是我不知道,先生,或许是受台里那些科学家的感染吧,他们说离开了时间的长河,人必将变成非人什么的。你知道,他们一向是悲观主义者。” 乌洛摇了摇头,有些意兴阑珊,“不打扰二位了,请你们慢慢欣赏日出吧,我已经看过上千次了,保证一定会美得让你们觉得不虚此行。我先回台里了,有事可以叫我。” “谢谢你,乌洛先生。”韩方由衷地说。 他们在山坡顶上找了一块地方坐下,随便吃了点东西,一边闲聊着,一边望向东方,等待着日出。 此时正处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金星和月牙的亮光更反衬出夜的深暗,万籁俱寂。世界仿佛沉睡在虚无的深渊里。韩方不由得想,这整个世界如果都是那个什么盖娅意识的一个梦,那么盖娅意识在梦中,又梦到了什么呢? 但这是毫无意义的问题,韩方自嘲,盖娅意识所梦到的,就是他所看到的一切,他和艾薇都是盖娅意识,只是尚未觉醒。 觉醒的盖娅意识又是什么样子呢?会像日出一样雄浑壮丽,光芒万丈吗?韩方不知道答案,但那时候恐怕既没有他,也没有艾薇了…… 他怜惜地握紧了艾薇的小手,那只手是冰冷的。 “冷吗?”他想解下衣服给艾薇披上,艾薇摇头说:“不冷……哎,你看那边!”她兴奋地指着东方。 韩方向天边望去,看到天际线上已经浮现出微弱的曙光,若有若无,如同人类的未来一样虚无缥缈,却已经将自己和夜的深沉区分开来。它是轻灵的、温柔的、多变的,颜色也迅速从乳白色变成淡黄色,又渐渐变成亮橙色,像是一个精灵少女在用千变万化的彩衣打扮着自己。 “你知道吗?”艾薇对韩方说,“那是曙光女神在打开东方的大门,让太阳神的神车从那里出来,在天空中驰骋。” “曙光女神是谁?”韩方已经知道艾薇对希腊神话如数家珍。 “在神话里她叫爱奥斯,是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女神。” “原来如此,她是阿波罗的情人吧?” “不,她和阿波罗没有关系。她爱上了一个凡间的少年,叫……名字我忘了,那是一个很美的爱情故事,可惜是悲剧。” “神和凡人恋爱大都是悲剧……他们被众神拆散了吧?” “不,是因为凡人的寿命短暂,无法和女神长相厮守,于是爱奥斯就去请求神王宙斯,让他赐予少年永恒的生命,宙斯答应了,于是少年获得了永生。” “那不是很好么?” “你听我说完呀,宙斯只答应给少年永生,但没有答应让他长生不老,于是少年就像一般人一样老去,伛偻,但是永远不会死去。这样过了千万年,他一直在不断的衰老中,越来越老,越来越萎缩,最后失去了一切记忆和知识,变成了一只蟋蟀。” “那……真是比死还惨。”韩方叹息,“那曙光女神怎么办呢?” “最后他们还是在一起,爱奥斯把蟋蟀带在自己身边,而他也一直唱歌给她听,所以也许他们仍然是幸福的吧?” “是吧……”韩方说,心中却想着另一个问题:在无尽的时间中,人类会不会也这样老去,萎缩?那么最后,我们会变成什么呢? 东方已经被更明艳的朝霞所照亮,下方的高山云海也隐隐现出轮廓,被霞光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色。银河和群星渐渐退到了新生的光明之外。很快,伴随着越来越明亮的霞光,一点红色光明从云上迸出来,如同天边点亮的灯塔。 那点状的光明很快变成了一条金红的细线,像在云上燃烧的火焰,然后变成赤色的圆弧,稳定地穿过云层上升着,虽然这一点光明本身微不足道,但已经让人感到了身上的暖意。像是被朝日所召唤,下面有一群鸟儿跃出云海,振翼高飞,沐浴在这第一缕阳光中。最后,红轮的下方也脱离了浮云的羁绊,升到了空中。一轮朝阳浮在红彤彤的云海上,一切都笼罩在醉人的红光中。 韩方扭头去看艾薇,她的小脸也被朝阳映得红扑扑的,带着迷人的酡红色。这时候韩方忽然对未来有了信心,无论如何,只要太阳还会升起,只要阳光还能照在艾薇的娇颜上,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会得到幸福的…… 艾薇仰头亲了他一下,呢喃地说:“Aloha,韩方。” “Aloha,艾薇……我爱你。” “嗯,谢谢。” “喂,你也该说我爱你吧。”韩方抗议。 “嘘……继续看日出。”艾薇说,惬意地靠在他身上。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韩方回头望去,是乌洛,他低着头,已经走到他们身后。 “乌洛先生。”他向对方招呼说,“你说得对,这里的日出真是美极了——” 他忽然停住了,因为他发现那个人虽然穿着乌洛的衣服,但身材看上去并不像是乌洛。 那个人抬起头,戴着口罩,目光炯炯有神,看上去有些面熟,但韩方一时想不起对方是谁。正在迷惑中,那人已经抡起了手上拿的一块什么东西,重重地打到了他头上。韩方当场倒地,意识恍惚中,借着已经越来越炫目的阳光,他看到艾薇也被对方打倒,小小的身躯沿着山坡滚了下去。 然后他就昏了过去。 第2371日 仇雠 韩方睁开眼睛,一阵头痛欲裂,脑袋还在嗡嗡作响,好不容易才想起刚才发生的事。肉体疼痛是一个明确征兆,代表他仍然在第2371日的时空。 最初眼前只有一片刺眼的强光,随着对光线的适应,他看到了一大片赭红色的火山岩,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向远处的山脉,除了点缀的几丛枯黄的野草之外,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宛如外星球般苍凉,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将毒辣的阳光投到他身上。 他面前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太阳,在阳光掩照下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身形多少有些熟悉。韩方沙哑着嗓子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他竭力左右张望着,发现他们在一条沙石小路的边上,旁边停着一辆当地的小卡车,艾薇侧卧在卡车轮胎边上,不省人事。 那个人蹲下来,一双晶亮的眸子像是燃烧的火焰,又像刀锋般冰冷,用清晰的汉语说:“你这么快就忘记我了,韩方?” “是你?”韩方与其说是从声音,不如说是从那种特殊的眼神中认出了对方,“纪冰!” 蓦然间,韩方恍然大悟。 四年多前的王子森事件中,韩方在床上掐死了纪冰,然后用铊离子气让王子森的意识灰飞烟灭。从那之后,王子森重新成了一个植物人,再也没有醒过来。当然,当时的王子森本身只是爱德华兹的一个意识傀儡,后来爱德华兹通过意识融合,将自己的意识输出端转移到了马宝瑞身上,最终掌握了中国教区的统治权,继续推行他的隐秘计划。 韩方和爱德华兹之间一番长谈,彼此约定井水不犯河水,问题似乎得以解决。但是他却忘记了,事件中还有纪冰。 当然,韩方并没有亏欠纪冰什么:毕竟是纪冰先出卖了他。但是纪冰的意识既然是被王子森控制的,也不能怪她。韩方觉得这笔糊涂账早该随着王子森的退出历史舞台而终结。或许纪冰已经渐渐恢复了正常。他一直没有见过纪冰,但他想,大概是纪冰出于羞愧或者内疚,不愿和他再见面。 但是他发现自己错了,纪冰的想法显然完全不同。并且无论如何,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他从来没见过生活在同一个校园里,和自己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纪冰,这背后肯定有某些事情不对劲,只是他竟然迟钝得全无察觉。 纪冰摘下口罩,和四年前一样美丽的面庞正狰狞地扭曲着,“原来你还认得我,不过看来对当年的事你忘得差不多了。可是我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你污辱了我,而且害死了王先生!今天我要让你偿还亏欠他的一切!” “听我说,纪冰。”韩方额头冒汗,“当时你的意识是被王子森控制了,所以你才会被他迷惑——” “我知道。”纪冰说。 “你……你知道?” 纪冰冷冷一笑,“是的,我是心甘情愿的。当王先生告诉我他有这种能力,只是不知道用在人身上怎么样的时候,我就主动要求他拿我做实验。王先生能控制我的意识,正说明他天赋异禀,正是他是救世主的象征。而且那种感觉,那种和他心灵相通的喜悦,你永远也无法体会。我甘愿为他死,即使在他对我施展意识控制之前。” “天。”韩方呆呆地说,“难道你……你对他……” “是的,我愿意为他奉献一切!”纪冰咬牙切齿地说,“他是世界上最杰出、最特异的一个人,怀抱雄心壮志,有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然而就这样被你害死了,今天我要为他报仇雪恨!” 纪冰从包里掏出一个银色的金属罐,韩方打了个寒战,他对这个罐子非常熟悉,里面装的是铊离子气,目前已知的唯一一种能够在虚空纪摧毁人意识的神经药物。 纪冰将那个罐子在韩方面前晃了晃,“这是你的老朋友了,对吧?上次你没有事,是因为才吸了几口就被打断了,这次我增加了三倍的浓度,要让你全部吸进去,看看你还会不会那么幸运?” “你冷静点,听我说。”韩方不得不吐出真相,“其实王子森没有死……” “住口!他中了毒之后,直到现在还是一个植物人,和死了有什么差别?” “不,你不明白,”韩方说,“我是说,其实王子森就是……马宝瑞,不,爱德华兹……”他越说越乱,绝望地想,纪冰不可能相信的。 果然,纪冰摇了摇头,“韩方,别费劲了,为了今天的复仇我准备了四年,你以为随便几句花言巧语就能哄住我?” “四年?”韩方如梦初醒,“原来这四年来你一直在准备这个?可是王子森已经倒台了,你是怎么搞到这东西的?” 纪冰冷哼一声,“就让你死得瞑目好了,方志明那个色鬼,我和他睡了一觉,然后拿到了他实验室的钥匙。有了材料,要调配出铊离子气就易如反掌了。但这耗费了我不少工夫,所以比你们晚来了好几个小时。” “原来如此,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追到夏威夷才下手?” “你的朋友马宝瑞知道我用过铊离子气。”纪冰说,“我还被时间教监管过,如果你在燕大里或者北京任何一个地方倒下和出现相关症状,都很容易怀疑到我。但是今天,你的亲人朋友都知道,你和你的小女朋友在夏威夷。即使你在夏威夷出事,也算不到我头上,他们会以为是某个外国的变态搞得你们意识丧失,现在可没有飞机乘客名单,没人知道我在这里。” “可是以前我们也离开过北京,为什么你那时候不动手?” “我跟踪过你们三四次,只是你愚蠢得毫无察觉。但是你们不是回家,就是去巴黎、东京之类到处是人的地方,要下手也不容易,没有绝对的把握,我是不会出手的。今天既然你们到了这片荒僻的山野,真是天赐良机。” “乌洛呢?你杀了他?” “这家伙刚才一直和你们在一起,我没有办法同时对付你们三个,只好躲在天文台的背后好几个小时,好在他最后走开了,给我对付他的机会,一把扳手就把他干掉了……好了,不要东拉西扯了,我知道你想拖延时间。告诉你,你没有一点机会,这里荒凉得很,没有人会来,我专门学过捆绑的法子,你想要解开或者挣脱绳索也是不可能的。现在离跳转还有三个多小时,对付你们够用了。” 韩方没想到纪冰计划得如此周详,只能喘着气说:“至少你告诉我,艾薇有没有事?” “放心,她只是昏过去了。”纪冰说,面上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不过放心,我当然也会杀了她的。” “为什么要碰她?这是我们的恩怨,与她无关!” “她是你的女人,当然关她的事。何况她刚才可能还看到过我。” “她几百天才会苏醒一次,你知道她是——” “抱歉,我不能冒险,韩方。” 纪冰说着,走到艾薇身边,踢了艾薇一脚,“起来,和你的男人永别吧!” “纪冰!你已经疯了吗?你究竟还有没有人性!”韩方破口大骂,但翻来覆去也骂不出什么新意。只能更增加了纪冰复仇的快意。 艾薇蒙眬睁开眼,眼前的场景令她迅速清醒了过来,“出了什么事?你——你是什么人?你把韩方怎么了?” “妹妹,你真以为韩方这家伙那么爱你?”纪冰冷笑着,“这家伙当年可是一直对我献殷勤,跟我在床上的时候像条公狗一样……他一直瞒着你吧?” 艾薇的脸色变得煞白,韩方心中一痛,辩白着:“你……你别信她的,这个女人不可理喻的!” “但她说的是真的。”艾薇说,“对么?” “这个……其实当时我是……” “不用说了。”艾薇打断了他,“韩方,我当然信你。”抬头对纪冰,微笑着说,“就算他和你还有你妈一起上过床了,又关我什么事?只能说明你自己下贱而已。” 纪冰怔了一下,好像不敢相信眼前的少女说出这么恶毒的话来。回过神后,她用力给了艾薇一记耳光,打得她嘴角流血,“小丫头嘴还挺尖。你以为这只是以前那些杀人游戏,过几个小时就一切复原?不,你们会永远睡去,再也不会醒来!” 她戴上口罩,拧开罐子上的一个开关,将喷嘴对准了韩方,手指微动,就要按下—— 韩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但纪冰却没有动手,韩方诧异地睁开眼睛,看到纪冰带着猫捉老鼠的狡猾表情缩回了手。 “我改了主意,还是先让你看看你的女人是怎么死的,这样更有趣一点。” 她转身向艾薇走去。 “住手啊!求求你!”韩方声嘶力竭地叫道,但无论怎么叫嚷也不可能阻止纪冰。很快她就站在了艾薇身前,将毒气罐对准了她的口鼻。 “抱歉了韩方,这个游戏已经——” 砰! 一声惊响,纪冰的身子像筛子一样抖了一下,背后出现了一个血洞,然后颓然倒下,伏在艾薇身前,鲜血从她身下漫了出来。 韩方愕然转头,看到在对面的另一座山头上,乌洛拿着一杆冒烟的猎枪,向他挥手。枪响还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 “乌洛,你没有死?”韩方又惊又喜地叫道。 “我没事。”乌洛向他喊话,“别担心,我马上就来救你们!”他顺着山头跑下来,不过到面前还得有一段时间。 “艾薇,你怎么样?” “没事。”艾薇脸上惨白,嘴角流血,但眉头舒展开来,朝韩方勉强笑了笑。无论如何,纪冰已经完了,而他们都安然无恙。以后纵然艾薇还是上百天才能醒来一次,他们仍然可以享有那些渺小的幸福,直到时间尽头。 但命运却另有安排。 纪冰支起身子,发出母兽一样的嘶吼,她受了重创,已经站不起身,却仍然可以按下气阀开关,而她就倒在艾薇的脚边…… 吱—— 一道白气激射而出,转瞬间,艾薇和纪冰的全身都被毒雾笼罩。 “不——”韩方绝望地叫了出来。 “咳咳……哈哈哈……咳咳……”纪冰一边咳嗽,一边疯狂地笑着,拖着一地的血迹向他爬过来,“大家同归于尽吧!” “同归于尽吧……”韩方喃喃说,心中一片迷茫。 但纪冰也已是强弩之末,她受伤太重,爬了一半就动不了了,只是在原地喘气,带着恨意盯着韩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伤害到他了。 “看着你……心爱的女人死掉,而你永远活下去……像行尸走肉一样……也许这更好吧……哈哈……啊——” 纪冰挣扎着说,忽然张大了嘴,脸上出现了恐怖的神情,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然后身子歪向一边,不动了,手中还紧紧握着铊离子罐。 “艾薇,你怎么样?”韩方叫道,艾薇吸入的毒气应该比纪冰要少一些,但也像纪冰一样猛烈地咳嗽着,好像连肺都要咳出来。 韩方被捆得像个粽子,只能像毛毛虫一样挪动到她身边,“你……你千万不能有事。”说话已经带着哭腔。 艾薇咳嗽方定,目光虚弱地望着他,“我……现在还好。” “你快呼气。”韩方带着哭腔说,“快把毒气都呼出去。”当然,他知道这全无用处。 “来不及了。”艾薇微微摇头,“我会变得怎么样?” “你会……”韩方不知怎么说,“你会做一些怪梦,睡很长很长时间,但是放心,你会醒来的……” “那么简单么?”艾薇苦笑,“不,那个女人不是开玩笑的,我要死了,以后我再也不会有意识了。” “我没事,你也不会有事,我发誓。”但韩方自己也不相信,至少那条狗和王子森再也没有醒过来。 “韩方,我们在一起太短暂了。我真不想就这样结束……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是很想来夏威夷么,因为这是我最后一个记忆。” “最后一个记忆?”韩方的脑子一片混乱。 “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艾薇说,“但是所有我和你的记忆都已经实现了,再也没有新的记忆。我以前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现在知道了,这意味着我要死了……这是注定的。” “不,你不会死的,最多过几天就会恢复……” “别骗自己了,我本来早就应该死了,又活了那么多日子,已经知足了……” 韩方的泪水滚滚而下,被情感的狂潮淹没,一时竟无力说话。 “有句话一直欠了你的,没有说,再不说怕是……”艾薇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我爱你,韩方。” 她没有死去,而是开始了呓语,说着一些难懂的话,叫着已经死去的母亲的名字,也有韩方的,但她已经认不得眼前的韩方了。最后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重复着同样几个字:“2……57885161……”。 那个数字,那个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数字。韩方一片迷茫,艾薇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你要说什么,艾薇?”他哭泣着问。 “2……57885161……是……是2的5788……” 但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无法唤醒了。 韩方发出了绝望的嘶吼,痛苦熔铸的吼声在夏威夷的荒山间回荡。他把头埋进灼热的沙砾,恨不能和艾薇一起死去。 死去…… 是啊,在这个永无新事,毫无意义的世界上,行尸走肉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让自己的意识烟消云散,才是真正的解脱。 韩方转头,看到那个带来死亡的金属罐在纪冰倒下的身体之侧,在阳光下反射着夺目的银光。 为什么不呢? 韩方挪动着被捆缚的身体,到了纪冰不再动弹的躯壳旁,毒气罐就在那里,但是他的双手被反绑着,无法按下喷射的按钮。但没有关系,他可以将脑袋移过去,叼住喷嘴,释放出毒气,这不是一个容易的操作,但是也不太难。他要帮纪冰完成她的心愿,再没有比这更滑稽的事了。 艾薇,你的预感错了。我们没有一起到最后,也没有解开这世界的奥秘。但也许在意识海里,我会找到你,会找到那个数字的奥秘。 那个数字…… 他的脸颊已经碰到了铊离子罐。 “257885161。” 不,不对,艾薇说的是“2……57885161……” 有什么不同?在2和后面的数字之间,有一个间隔。是啊,在最初见到艾薇时,她好像就是这么说的……但他没有留心过这个细节…… “2……57885161……是……是2的5788……” “2的……” 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划过,韩方惊呆了。这才是真相,不是吗? 乌洛姗姗来迟,手忙脚乱地帮韩方解开了身上的绳索,“你怎么样?” 韩方摇头,“我没事……” “怎么会这样的?”乌洛说,“那个女人把我打昏过去,还偷了我的衣服,太可恶了!但她究竟要干什么?她是你们的敌人?” “一个愚蠢而又可悲的人。”韩方简单地答道,“先别说这个,乌洛,你头先跟我说,天文台里有一部超级计算机,是不是?” 乌洛一呆,才答道:“对,那是虚空纪前不久才运来的,Blue Gene/L型,可以处理多部天文望远镜接收到的海量数据,模拟宇宙的创生和演变……” “我需要用!现在就要!你能帮我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需要找出一个数!”韩方对乌洛说,“一个可以改变一切的数!” 韩方和乌洛把艾薇和纪冰的尸身放在那辆被纪冰偷来的卡车上,开着车回到了天文台。如今已经是上午十点多,距离跳转还有两个多小时。但韩方总不能让艾薇曝尸荒野。 一下车,韩方就拉着乌洛奔向天文台,“喂,你总得告诉我怎么回事吧?”乌洛丈二和尚一般问。 “我需要算一个数据,一个非常大的数据。”韩方说,“是2的57885161次方。” “你要算这么大的数干什么?” “也许这是解开一切秘密的钥匙……”韩方说,表情激动而又严肃。乌洛似乎被他慑服了,点了点头。 要用“257885161”这9个数字生成一个大数,没有比将后面的作为2的幂指数更巨大的了,它甚至远远胜过25的7885161次方,以此类推。 即使是超级计算机,要算出2的五千多万次方也耗费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的时间。韩方生怕在跳转前来不及进行计算,但终于,秘密麻麻的数字滚动在大荧屏上,这是一个长达一千七百多万位的数,荧屏上不可能全部显示,如果以正常的字体印刷,可以排几十公里之远,如果有这个数字所显示的同样多的基本粒子,可以建造几十万个宇宙! 乌洛看着一屏屏的数字翻滚,感到头晕目眩,“这究竟是什么?” “也许是生命,宇宙和一切,也许什么也不是。”韩方说。 他跳到最后一页,看到结尾的一排数字是“……724285952”。 所有的数字都确定无疑地出现在超级计算机高达1PB的内存里,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难道是还遗漏了什么? 当然了,257885161本身就不可能是一个素数,而是一个因子无穷多的合数。韩方沮丧地想起来,如果不是一个素数的话,怎么可能作为那个大数的真因子?直接不断除以二就可以算出来背后的数了。 也许整个方向都错了…… 不,也许方向是对的,只是最后还要进行一个转换,一个艾薇来不及说或者忘记了的转换…… 韩方忽然福至心灵:“梅森素数!这是一个梅森素数!” 韩方小时候从一本趣味数学书上读到过,梅森素数,亦即2n-1形式的素数。譬如22-1=3,23-1=7,25-1=31,等等。当然并非所有2n-1都会得出素数,如24-1=15就是合数,n越大则梅森素数的分布就越稀疏。但令人着迷的是,梅森素数似乎是无限多的。而利用梅森素数的形式也是目前求出大素数的唯一方法。 真正的那个数,那个据说关乎世界奥秘的数,是257885161-1。那一天,艾薇或者是数学知识不够,或者是记忆模糊,或者是口齿不清,说成了257885161,导致了韩方一直以来的误解。但如果韩方没有猜错,这将是一个迄今尚未被发现的梅森素数。 只要再进行最后一个步骤就可以了。 深吸一口气,输入了最后一个步骤,“-1”。 一瞬间,最后一个数字从2跳成了1。 那个大于宇宙的素数出现了。 荧屏上数字微微闪烁,一旁的黑色机箱群静静矗立,一时间似乎在等待什么大事件的发生。 但时间一秒秒地过去,周围静谧如常,仍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仿佛一场无疾而终的闹剧。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乌洛问。 “我猜错了。”韩方长出一口气,“错了。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可笑的误会。” “我想这后面一定有一个故事。”乌洛说。 “你想听听这个故事么?”韩方没有看他,盯着满屏的数字喃喃说,“这是个很长的故事——” “我很想知道,但是……”乌洛看了看表,“没时间了,还有一分多钟就会跳转。” 韩方惨然狂笑起来,“是吗?这一天就这么结束了?艾薇再也不会回来了?哈哈哈……” 他崩溃地抄起桌上的一块硬盘,歇斯底里地砸向眼前数字闪烁的液晶屏幕。 “什么世界的奥秘,什么最后的密钥,他妈的都是胡扯,都是狗屁!” 清脆的碎裂声中,屏幕被砸得粉碎,周围的警报声尖锐地响起,乌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疯狂举动—— 但一切凝固在这个瞬间,然后—— 整个世界支离破碎,化为乌有,沉入了黑暗混沌中。 随即,似曾相识的微光在黑暗中闪现,逐渐清晰,逐渐增强,直到灿若星河,烂若云霞。 第2371日 深潜 终于发生了! 韩方发现自己并没有跳转回原点,而是回到了意识海里。他没有身躯,没有四肢,没有耳目。但却能用意识观察一切。 与上一次不同,意识海仿佛在沸腾中,一切意识的节点都被打乱和重组。韩方忽然明白,这就是跳转时所发生的事情。隐藏在意识海中的那个程序正在不差毫厘地让一切意识回到本来的位置上。 他发现自己似乎被什么力量牵引,迅速地掠过一个又一个意识,沉向意识海的深处,他如蜻蜓点水般一闪而过,一切在瞬间发生,但已足以使他瞥见千差万别的意识和记忆。 一个中国村落的妇女,思念着在上海打工的丈夫,这些年他们在虚空纪相见不易,她渴望明天能见到他。 一群阿富汗的圣战者,还在拂晓前的群山中扛着枪,在寒风中挺立着,对时间教的入侵进行最后的抵抗。 日暮的乞力马扎罗雪山,从日本来的登山者在奋力攀爬,要在跳转前登上山顶。 巴西圣保罗的女修道院,一个年轻的修女正在忏悔着自己之前放纵的罪孽…… 洛杉矶的街头,一只老猫坐在消防栓上,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对它来说永远只有现在,时间的流逝毫无表征。 丛林深处的一只鬣狗在喝水。 大洋深处的一只章鱼挥动八足,鲨鱼的影子在远处隐隐出现。 不知哪里,萌动的原始意识,宛如胎儿,宛如虫豸…… 但是没有艾薇,哪里也没有。当然,要在亿万人和其他生命的意识中找到那唯一一个,好像从沙海中找到一粒沙子般渺茫。但也许艾薇的意识已经烟消云散,融入意识海的浩瀚邈远中。 他已经进入了意识海的深处,在那里他看到一个游离的光点,远离其他的意识体,正在孤零零地沉向中心区域。他很快感到了那个意识,竟然是他所熟悉的一个人…… 那是纪冰,她没有躲过铊离子的侵蚀,意识结构已经在亿兆意识的大海里被溶解殆尽,只剩下一点碎片,从其中他看到了田华杰、王子森和他自己,还能感到纪冰对自己的深深仇恨。这就是我们的结局吗?韩方苦涩地想,当初有谁能想到我们会变成这样? 很快,他再次见到了意识海神秘的核心,但和上次不同,那些黑白数字的灰色云团已经烟消云散,里面出现了某种怪异得令人无法直视的光泽和色彩。这是一种无法用视觉形容的颜色和形体,好像是四维空间超现实物体的投影。韩方甚至没法将注意力放在那东西上,每次看到它都会迅速滑开。 纪冰残留的意识被那东西吸收,如火焰上的一滴水一样,蒸发不见了。 韩方感到了那东西仿佛是活的,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是被它吸引而来的。 “你是什么?”他在自己的意识里大声问道,“我解开了虚空纪的秘密,现在告诉我,一切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没有回答。 但那东西的形态开始了迅速的,显然是有意义的改变。如莲花瓣一样一层层打开,一环环嵌套,露出了韩方所无法理解的层次和结构。 它仿佛变成了一座光焰的拱门,中心是一片深深的黑暗…… 韩方被那道门吸引过去,在丝毫无法反抗的情况下,穿过了门中的黑暗。 第2471日 告别 在几名随从的陪伴下,马宝瑞跨入了516宿舍的门槛。谢东和马小军搓着双手,惴惴不安地站起来迎接他。 “大主教!我们刚接到通知说您要来,没来得及准备,您看……” 马宝瑞摆了摆手,中止了这些无用的客套,“韩方怎么样了?” “整整一百天来都是一样的。”谢东告诉他,“一直昏睡不醒,只有呼吸和心跳,其他的反应都没有了。” 马宝瑞“嗯”了一声,走到韩方的床边,目光复杂地看着在上面沉睡的男生。良久,拍了拍他的脸,韩方纹丝未动。 “大主教,他会再醒来吗?”马小军小心翼翼地问,“记得以前他也沉睡过许多天,但最后还是醒了。” “也许会,也许不会。”马宝瑞简略地回答,“这得看他自己。” “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谢东也问,“为什么韩方又会变成这样?虽然之前也有类似的案例,但那都是一些精神出了问题的人啊!真没想到会发生在韩方身上,现在有谣言说……那个……” “什么谣言?”马宝瑞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一个女研究生叫纪冰的,以前和韩方关系好像不一般。据说她也同样昏睡不醒了,在同一天。有人说是感情纠纷、情杀什么的。但是最让人琢磨不透的是,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大主教,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马宝瑞沉默了片刻,谢东和马小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 最后马宝瑞说:“我只能告诉你们,这是神的意志,让他一直沉睡下去。” “但是这件事已经引起了很大的恐慌。” “没有必要恐慌,”马宝瑞说,“你们可以放心,这类事件不会再发生了。” “可是——” “我能感到。”马宝瑞的手指划过韩方的脸颊和脖颈,“他得到了时间之主的恩宠,已经在时间之外的天国里了。” “那……韩方他真的不会回来了吗?”马小军问。 “不一定。”马宝瑞现出一丝苦笑,“也许在五百年后,一千年后,他会再度归来的。” “一千……年?您是说一千天吧?” “一千年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即使是一千年后,你们还会在这里的。”马宝瑞神谕般地说,“那不再是一个和你们无关的遥远未来,只要耐心地等待,对你们和对我一样,它终将变成和今天一样真实的‘现在’。” 说完,他转身离去,此后的无尽岁月中,谢东和马小军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是第2471日的事,从那以后,时间仍然在不变的循环中流动着,带着地球上的一切人,一切生灵。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历史波澜壮阔,岁月古井无波。一个又一个时代消逝了。世界迎来新的危机,进入新的轨道,开始新的时代,然后一切又都成为过去。 在许多年中,韩方的名字还一直被人记得。但百余年之后,也渐渐被遗忘。人们越来越习惯了虚空纪的生活、社会和信仰,而曾经的公元纪反而在人们的印象中模糊了。有时候,当人们想起2012年10月11日不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天的时候,想起世界上还存在过亿万其他日子,想起北京还曾经下过雨,想起他们还曾经有过童年和少年,想起以前的人还会死去,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惊讶。 仍然有一个少女,每天从数十米的高空坠下,以同样的姿态摔得不成人形。但再也没有挣扎和求生。人们说,她必是被时间之主所带走了。有一个中年男人曾经经常在下午来看她,每次都哭得泣不成声,但渐渐来得越来越少,最后也不来了。 仍然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年轻女人,深夜常常会在枫湖冰冷的湖水中裸泳,然后精疲力竭地爬上石舫,仰天躺着,望着深夜的群星,高喊着:“幸运的小子,你怎么能逃出这个令人恶心的地狱?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有时会有路人听到,但没有人知道她在喊些什么。 是的,虚空纪的故事继续着,但我们的主角们已经从故事中消失,也无从得知这一切。直到有一天—— 一个人再次睁开了眼睛。 新生 哗……哗…… 似曾相识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身下是坚硬粗粝的岩石,他发现自己好像躺在一个岩穴里,周围湿乎乎的都是水珠,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腥味。 我是谁?我在哪里? 他模糊地想着,却似乎对一切都毫无记忆,他看到在自己的斜上方有微光透出来,想坐起身,却被头顶上的石头狠狠撞了一下。 他呻吟了一声,然后吃力地向着微光的方向攀爬,石头硌得他的脚生疼。但光线渐渐增强了,他看到了出口。 从出口爬出来之后,他才看到自己在海边的一处悬崖上,那熟悉的声音是浪潮声。一轮比平时大得多的月亮刚刚升起在海面上,月光变成亿万光的碎片,照得海上一片波光粼粼。破碎的波光间,海水看似幽暗深邃,但又隐隐发出紫色的异光。 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呢—— 蓦然,他想起了什么,抬头往上看去,繁星满天,在陌生诡异的星空间,一个巨大的乳白色光体从天空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两头小,中间大,宛如一个星星的旋涡,又像是天空本身的眼睛。 他打了个寒战:就是这里!和过去梦中所见到的一模一样。 他四下张望着,蓦然间,视线定格在悬崖的另一边,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任长发被海风吹起。 “你是……” 少女回过头,长袂在风中飘拂,一张纯洁无瑕的面容在星光下乍现。 “艾……薇……”他梦呓般地呻吟。 艾薇向他走来,宛如走在云中。似远似近,将翱将翔。他回忆起了一切。他知道了自己是谁,之前又发生过什么,他们彼此相爱,已经有很久很久。他知道他们还将继续相爱,直到时间的尽头。而这一切早已铭刻在一个失落的梦中。 他们没有说话,而是紧紧相拥,她的心脏仿佛在他的胸膛上跳动着。他知道,自己终于找回了艾薇。他们跳出了死亡的诅咒,将永远幸福快乐地在一起。 而这不再是梦。 “喂,我说两位,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好像在哪里听过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他们愕然回首,看到在“天眼”的清辉下,那个叫乌洛的黝黑青年茫然站在洞口。 第45157日 答案 旭日穿过东方的薄云,将红彤彤的阳光投射到底特律的卡迪拉克广场上。在虚空纪,百年的岁月已经流逝,一切却并无丝毫变化。又是一个美好的清晨。 海老名光吉和一群黑人站在一起,正在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合唱某种乐曲,这种乐曲创生自公元纪的黑人蓝调,但百年来已经演变成比巴赫的组合复调更为复杂精妙的结构。广场的另一边,阿部寿行在草坪中静坐着,试图排除一切思绪,把握物我两忘的禅机。他已经持续练习了超过三万个日子,在最初的艰涩无聊后,便是日新不已的精进。 在一片和谐中,出现了一个微弱的杂音。自小而大,自远而近。是某个人的脚步声,而且肯定是某个外来者。在卡迪拉克广场居住了超过一百年后,他对这里的一只老鼠都了如指掌。 无法再进行禅思了,寿行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两鬓斑白的东方人向他走来,寿行感到了久违的好奇,这个人是谁呢? 那个人也看见了他,向他微笑了一下,用英语说:“愿时间与你同在。” “愿时间与你同在。”寿行回礼说,又问,“你是日本人?” “不,我从北京来。” “啊,中国来的朋友!欢迎来到底特律!您是坐长途客机来的?一定很累了吧?” “还好。”中国人说,“我想请问您,大先知在哪里?” “您是朝圣者吧?”寿行问道。 “是啊,我为聆听大先知的指示而来,我想他还在底特律。” “当然,他至少已经一百年没有离开过这里了。”寿行说,“就在这附近的一所教堂里。跟我来吧。” 他们离开广场的时候,光吉还沉浸在乐曲的精深旋律中,轻哼着歌,没有抬头看上一眼。 穿过一条巷子,眼前是一座小教堂,边上有一间更不起眼的平房,没有人站岗保卫,只有一个胖胖的黑人大妈在门口坐着,手中捧着一本和她的气质毫不相称的《芬尼根守灵夜》正在埋头阅读。寿行见怪不怪地问:“露易丝,大先知在里面吗?” “我在。”从屋里传来了大先知的声音,“请进来吧。” 他们走进房中。轮椅上坐着一个没有双腿的盲黑人,脸很瘦削,头顶白发苍苍,寿行恭敬地单膝跪下,向他行礼,“尊敬的先知,时间之主的使者,我带一位中国的朝圣者前来拜会您。” “非常欢迎。”大先知把脸转向中国人的方向。 中国人好像有些疑惑,“你……真的就是大先知保罗?” 大先知微微一笑,“谁会想冒充一个又瘸又瞎的老黑鬼?” 中国人没有下跪,只是微微鞠躬,“大先知,请原谅我的冒昧来访,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禀报,而且必须当面告诉你。”他看了一眼边上的寿行,补充了一句,“只告诉你一个人。” “好的,阿部先生,你让我们单独谈一会儿吧。”大先知淡淡地说。 寿行略感困惑地退了出去。中国人在他的脚步声远去后才说:“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 “田华杰教授。”大先知说。 田华杰的身子僵住了,他主要吃惊的倒还不是大先知知道自己的名字,而是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虽然只有寥寥几个字,但字正腔圆,是极为纯熟的汉语,毫无外国口音。 “您……您是……怎么……”田华杰顿时结巴起来。 大先知对他的反应早在预料中,微微一笑,用同样流利的汉语说:“我既然被叫作大先知,多少也有一些常人没有的本领。不过田教授,如果有什么事,您应该向中国的马宝瑞主教汇报的。” 田华杰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是的,不过……这件事实在太重大,我只能首先向您汇报。” “究竟是什么事呢?” 田华杰沉默了片刻,仿佛还在掂量自己信息的分量,最后才说出口:“所有人都会死。” 一对没有眼珠的凹陷眼眶仿佛在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我已经研究这个问题超过一百年之久,收集了加起来有几千万字的资料,但没有别的地方保存,只有放在心里,把一个个数字比对,演算,建立数学模型。这是我研究了一百年之后得出的结论。” “但是你曾经在第5000日左右给过马宝瑞一个报告,”大先知精准地说,“马宝瑞又报告给了我。在其中你说,意识丧失的现象随着秩序恢复和社会的稳定已经完全绝迹。” “这件事您也记得?”田华杰又吃了一惊,“是的,我一度以为这不过是局部和临时的现象,已经消失了。但在超过20000天也就是大约60年后,意识丧失的现象又出现了,最初只是极为零星个别的,但数量在稳定增长,绝对值一直非常小,增长率也非常小,并不引人注目,但是此后的25000天以来,没有任何下降的趋势。” 大先知用手指敲了敲扶手,“这么说,我们面临着一个大麻烦了。” “非常大的麻烦。” “但怎么会这样?社会已经形成了新的秩序,人们彼此有基本的尊重,可以有最大的自由追求自己的梦想,完善自己的精神生活,虚空纪初期的普遍精神崩溃现象再也不会发生了。” “但是您忽略了一个问题……”田华杰一字一顿地说,“人生而有死,人们一直以为这只是对肉体而言。但实际上,人的整个心灵也是如此。思想、情感、记忆……不可能永远延续下去。人的精神也会衰弱和死去。” “可能有些人的精神生命比较短,有些人的精神生命很长,但平均来说,我已经算出,人类精神生命的半衰期大约是两千年,比肉体生命长得多,但终究难逃一死。最多在十万年内,地球上不会再有一个活着的人。” “你是说……”大先知悠然问,“我也会死?” “您也是人。”田华杰说,又加了一句,带着微微的讥嘲语调,“当然,或许您能够得到神明的庇佑。” “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大先知说,“你知道我们的教义:虚空纪只是漫长的中断,最终我们可以返回到公元纪的生活中,一切都将继续下去。” 田华杰摇了摇头,“很遗憾,我不相信。” “看来,你从未相信过时间教吧?” “从未。”田华杰庄重地承认,“别误会,我对时间教已经不抱敌意。毕竟是它在混乱的虚空纪重建了坚牢的秩序。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在理智上应该信奉它。” “你还是相信在这一切的背后有一个科学解释?” 田华杰又摇摇头,“在这一切的背后必然会有一个解释,但不一定是我们所想象的科学。这些年来,我已经相信必然有某种超人类的存在干涉了人类生活,但我不相信它们是神,也不敢相信它们有什么善意,毕竟对它们我们一无所知。当然,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可能得知真相,那么就是您了。” 大先知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这才是你来见我的真正目的,对吧?想要知道一切真相……” “十万年不是很长的时间,我不愿意亲眼见证人类的灭绝,只有知道真相,才可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解决的办法……”大先知讥诮地说,“你们这些人啊,永远觉得自己能够改造世界,解决问题,我该赞美你们的坚韧不拔,还是嘲笑你们的愚蠢呢?” “告诉我真相,否则我从明天起会向全世界公布一切。还有,不要想用铊离子气之类的玩意对付我,这玩意还是我发明的,我了如指掌。” “你真的觉得我还需要用那东西吗?”大先知冷冷地说,“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关于这个问题,你一点也不用担心,人类的精神生命并非如此之短,时间教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而出现的。正如你已经看到的,世界上的人们早已和昔日不同,他们将通过漫长的精神修炼净化思维,提炼意识,自我圆满,最后融为一体,与天地同寿。” “融为……一体?和什么?”田华杰惊道。 他看到大先知的表情带着奇异的悲悯,宛如一位牧人找到迷失的羔羊。 “你会明白的。”他听到大先知冷冷地说,“马上。” 第七部 海上的天空 假定有人住在大海深处,能透过水看到太阳和其他天体, 那么这样的人会以为自己住在大海表面,会以为大海就是天空。 他会非常呆滞和虚弱,绝不会抵达大海的顶端, 绝不会上升到海面上抬起头来从海上看到我们的这个世界, 亲眼看到或从某些亲眼看到的人那里听到我们的这个世界比他的人民居住的那个世界更加纯洁和美丽。 ——柏拉图《斐多》 第2031497日 归来 发黄的顶板。斑驳的墙壁。杂乱狭小的立方体空间。微弱的光线。一只八足动物懒懒地在角落里结网。 虚空纪。北京。燕大。516宿舍。记忆一一浮现,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又好像已经有千年之久。 我是韩方。我回来了。再一次从死亡的深渊归来,只是这一次,我已经明了了一切。 韩方抬手看了一眼手表,6点50分,距离跳转只过了大约三分钟。周围都很安静祥和,但一片静谧中,却好像有些事情不对劲。 不,不对劲的是这种静谧本身。虚空纪的开始本该是异常嘈杂的,所有的人在同一刹那被传递回这个时间点,就好像火车到站后,人们一涌而下的热闹。人们会眉飞色舞地谈论前一天的遭遇,或者抱怨正在做什么事情被打断了,或者急不可耐地跳下床去赶飞机火车,或是去见什么人……当然久而之久,大家渐渐习惯,但无论如何,不会这么安静。 而且还有无忆者,他们往往是最大的噪声制造者,日复一日,他们在一个日益陌生的世界醒来,充满恐惧,充满迷惘。他们会大声叫着,哭着,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可如今却听不到任何无忆者的声音,甚至包括……刘烨。 韩方探出头去,看到刘烨平静地睡在自己床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 “刘烨?”他叫,“刘烨?醒醒!” 但刘烨一直没有醒转,不对劲,他本来早该醒过来的。平常他们说不了几句话刘烨就会醒来,一通大呼小叫的。可今天却睡得好像死了一样。 韩方跳下床,推了推刘烨,毫无作用,刘烨甚至连呢喃都没有,仍在深层的长眠中。 “谢东,马小军?”韩方转向另外两个人,令他吃惊的是,他们都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却仿佛都神游天外。 “东子,是我,韩方!”韩方抱住谢东叫着,谢东的眼睛转了转,然后好像才见到了韩方,困惑地盯着他看了良久,然后问出了一句韩方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你怎么会动了?”腔调异常古怪。 “东子,是我!” 谢东皱起了眉头,“你……你是谁?” “东子,你不认识我了?” “我知道你是一直躺在那里的人。”谢东吃力地说,“可我不知道你是谁。” “你每天都看到我,怎么会不记得我?你是不是……” 韩方停了下来,他发现谢东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木然,这好像和他认不认出自己无关,好像本来他就对自己毫无兴趣。这种奇异的神情让谢东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向马小军看去,马小军的脸上也有类似的表情。 “小军,你呢,你记得我么?” 马小军坐起身来,对他说话。一串清晰流利的音节从他口中吐出,可他的话,韩方一个字也听不懂,甚至也听不出是什么语言。 “你说火星语呢?”韩方问,“不会说中国话了吗?” 马小军没有理他,甚至对他也迅速失去了兴趣,忽然起身向外走去,走得又快又急,很快就出门不见了。 韩方一头雾水地转向谢东,“东子,小军是怎么了?你们怎么都变成这样?” 谢东没有理他,仿佛又在神游天外。韩方抓住他的肩膀,重复了一遍之后,他才不耐烦地说:“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那他刚才在说什么?” “我也不懂。” “东子。”韩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听我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是好哥们儿啊!” “不知道你说什么。”谢东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下棋么?” 韩方一呆,“什么?” 谢东重复说:“下棋。”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脸上才多了一丝神采。 韩方心中一动,点头说:“好啊,你要下棋么?” 也许下棋能让谢东恢复一点记忆? 韩方从谢东的书桌里掏出两个围棋盒子,取出棋纸,摊在桌子上,抓住谢东说:“来这里,下棋!” 谢东好奇地看着棋纸,轻轻抚摸着,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东西似的。 韩方随手在右下角的星位上放了一枚黑子,对谢东说:“该你了。” 谢东倒好似吓了一跳,“你在这个……纸上下棋?怎么下?” “三百六十一个目,谁占得多谁胜。”韩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要教谢东下棋,加上马小军刚才的表现,难道所有人的智力都跌到白痴的程度了吗? 但谢东已经明白过来,想也不想地就在另一个高目上下了一枚白子,韩方又抢了一个角的星位,谢东在它下面下了一枚子,动作异常迅捷,不需要任何思索,其走法韩方看不出是否高明,但显然是正常的对弈。 韩方又下了两着,谢东摇摇头,推开棋盘,“你输了。” “什么?” “你的开局违背最优化法则,基本优劣已经无法挽回,接下来无论怎么高明的后手也不可能占超过一百五十目。” 韩方看着寥寥几个子,怎么也看不出胜负的端倪。谢东又说:“何况你棋力太弱,可能最后连五十目都没有。” “原来你没有忘记下棋,”韩方说,“那为什么你刚才那副表情?难道你现在可以脱离棋纸,直接下盲棋?” “这种棋太简单了。”谢东摇头说,用手在空中比画了几下,“我们这么下,这样横着19道,竖着19道,上面还有19道。” 韩方倒抽一口冷气:“你是说……你可以盲下三维的围棋?长宽高各19条,那得有……差不多七干目?” “当然。”谢东摇摇头说,似乎意兴阑珊,穿着内衣就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 还是那两个字,“下棋。” “东子,过了多久?”韩方追上了他,“自从我离开后,过了多少年?你怎么可能下三维的围棋,还不用棋盘?为什么你的口音那么奇怪?为什么马小军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为什么是这样?过了多少年才变成这个样子?” “一直都是这样的。”谢东简单地说,“别跟着我,我要去下棋。” 谢东出门到了楼道上,韩方跟着他走了出来。看到楼道里趴着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个打翻的水盆,居然是管经纬。谢东看也不看一眼,就从管经纬的身上迈过去了。 “老管?”韩方想把管经纬扶起来,却发现他和当年的罗菲一样,完全昏死过去,根本不可能叫醒。 “东子,管经纬是怎么回事?”韩方追上谢东问道。 谢东头也不回,“你说那个人?我好像记得见过他活动,不过他在那里躺了至少有一千年了。” 到了楼外面,谢东大步飞奔起来,转眼把韩方甩在后面。韩方没有跟着他跑,倒不是因为跟不上他,而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清晨的校园仍然十分静谧,人应该说不少,但许多人都来回飞奔或者疾走,有的只穿着睡衣甚至半裸,另有一些人站在路上呆呆望天,或者作出各种诡异莫名的姿势,不知道在干什么。许多人躺在路边,和管经纬类似,不知是死了还是昏睡,有几个人还颇为眼熟。 一切仿佛回到了虚空纪初期的混乱之中,但也没有当时常见的打砸抢烧和暴力冲突。但这不是秩序,而是前所未有的瘫痪,连丝毫的力量也没有剩下。韩方发现了真正令他吃惊的地方,除了到处可见的昏睡者外,来来往往的百十人中,所有人好像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结伴而行,也没有人管其他人在做什么。周围的千百人中,竟没有任何人说话,这才是那种令人不安的静谧的原因。 世界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些家伙,他们究竟怎么了? 等韩方回过神来,谢东已经消失了。他只好随手拉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路人,“请问,他们怎么了?你们跑来跑去是要去哪里?” 那个人茫然看了他一眼,然后开始说话,但令韩方毛骨悚然的是,对方虽然明明是中国人的样子,说出的却是一种他完全不懂的语言,音节以元音为主,还有明显的小舌音,像是什么非洲丛林中的语言,和马小军说的话也大相径庭。 韩方放开了他,又跑到另一个女生面前。女生高挑漂亮,打扮时髦,但目光中同样带着梦游的木然。韩方重复了他的问题,女生好像根本没听懂的样子,一声不吭就走了。 韩方又问了好几个人,终于找到一个会说一点人话的,但也说得差强人意,“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他说。 “什么事?” “每个人自己的事,过自己的……生活。” “多久了?你们变成这样已经多久了?” 答案和谢东一样,“一直都是这样的。” “我是说虚空纪,告诉我,今天是虚空纪多少年,多少日?” 对方茫然摇头,“虚……空纪?” “虚空纪啊,你们难道都忘了虚空纪的存在吗?”韩方喊道。 对方毫不搭理地走了。 韩方蹲在地上,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今天是虚空纪第2031497日,也就是第6100年的第147日。”正在他不知所措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女声清晰地传来。 韩方起身回头,看到一个不着寸缕的成熟女人向他走来,身材曼妙,步履婀娜,宛如晨光中的美惠女神。 女人走到他面前,复杂而哀伤的眸子深深凝视着他,“自从你离开之后,六千年过去了,韩方。” 第2031497日 古事 韩方困惑地看着眼前那个叫作陶莹的女人,有那么几秒钟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但很快,一个恐怖的词组就从他的脑海跃出,令他瞪大了眼睛: “六千年?” “六千年,”陶莹重复了一遍,“约两百万天。” 这是真的吗?韩方战栗地想。 六千年,即使考虑到历法的差异,也是从美索不达米亚出现第一道文明的曙光到虚空纪之前的人类文明巅峰,或者说从盘古女娲的时代到21世纪初的中国的全部时间。昔日的六千个春秋中,不知道蕴含多少世代交替,皇朝兴亡,帝王成败,文明出现和灭绝…… 然而在虚空纪的六千年之后,古老的世界仍然巍然屹立,牢不可摧。除了人的表现外,一切和虚空纪的第一天并没有任何差别。眼前树上的黄叶仍然在阳光中沙沙作响,草叶上晶亮的露珠还没有干,远处的塔尖也静谧地矗立在湖光之畔。 “我真不敢相信。”韩方喃喃说,“六千年过去了,但世界看上去就和我走的时候一样。” “不一样,韩方,六千年前你所见过的那些人,他们……早就不存在了。” “你说什么呀,可他们……明明……”韩方指着周围的人流,不知怎么说好。 “时间会抹平一切记忆。” 韩方轻轻“啊”了一声,心下恍然。同样历尽沧桑的他已经知道时间的可怖力量,人类的意识,即使脱离了实体的大脑,也仍然受制于肉体所塑造的形式。人的固有记忆相当脆弱,最多过两三个世纪就会被新的记忆所取代。就他本身而言,如果不是将自己的早期记忆储存在意识海深处,并在返回时重新提取,对于虚空纪的事情又能记得多少呢? 对韩方来说,虚空纪永远循环的观念根深蒂固,他很少想到虚空纪会发生什么根本变化,在虚空纪初期,人的精神状态本身当然千变万化,但仍然还是同一个人。韩方还是韩方,谢东也还是谢东。 但他忘记了,虚空纪的头几个年头即使对个人来说都不是很长的时段。但当时间长到足以侵蚀消灭人的人格和记忆本身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一连串念头从韩方头脑中闪过,令他喘不过气,陶莹没有打扰他,让他静静思索。一个穿着睡衣的青年和一个赤裸的成熟女人对面而立,形成了一对奇异的组合。但林荫道上的人流从他们身边穿梭而过,竟没有人向他们多看上一眼。 “那么你呢,陶老师?看上去……你还活着。”最后韩方说。 陶莹惘然摇头,“不,我也已经死了,我只是一个死人的鬼魂。现在我只记得一件事……”她忽然抓住了韩方的手,“我渴望生命,真正的生命。” 陶莹坐在湖边,凝视着枫湖的波光,悠然说:“和真实的人在一起,这种感觉真好。好几千年没有这种真实的生命感了。” 韩方叹息着说:“你……还是和以前我记忆中的一样。” “可是以前的陶莹也早已经死了。我还记得我的名字,你的名字,以及虚空纪的若干大事,但除此之外的事,几乎都忘光了。连我的父母叫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你怎么会还记得我呢?我们其实不是太熟悉……” “我也不记得那些关系。但我知道,你离开了虚空纪,并且总有一天会再回来。我记得的也仅限于这一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能做到,也许几千年前我曾经试图查过,但是没查出来,不过这些事我也都忘了。每天都一成不变,我现在的记忆也完全紊乱,分不清某件事是三千年前的还是昨天的……不过我至少还保持着一个习惯,每天都要默念今天是虚空纪第几年第几天,这当然也没什么意义,不过如果不能保持一个连续的时间记忆,我想我会疯掉。当然,或许我已经疯了,也许现在根本已经是一万年之后了。”陶莹自嘲地一笑。 “不过陶老师,你看上去比其他人要好得多,”韩方说,“他们有些人连话都不会说了,有的说的是……我简直无法形容……” “因为他们不需要说话,就好像自己运转的机器不需要他人的操纵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切都一成不变,在生活中已经不需要和其他人交流了,几千年下来,也导致了许多人语言能力的大幅退化。” “但有些人好像在说另一种语言。” “那是因为不同的精神异化过程。” “精神异化?” “是啊,差不多每个人都迷上了一门精神科学,比如某个艰难的数学、哲学或神学问题,与若干同好组成一个小圈子,仅仅在内部交流互动,这个十年八年,甚至一两百年都没什么,但是几千年后,终于导致了语言的大分化。小部分人还说汉语,但是变化很大,而大部分人已经从汉语、英语和其他语言中发展出了新的语言形式。许多语言是专门为精神科学的发展发明的,很少日常生活用语。譬如在数学语言里,要表达‘你是谁’之类的意思,就得说‘请定义你的存在域’之类,加上口音的变化,几千年后就无法辨认了。” “原来如此……” “每天你见到的世界都一模一样,毫无变化,特别是在人的生活稳定后,人际关系的变化也越来越少,几十年之后,生活逐渐变成了一潭死水。这些使得人们对外部世界日益麻木,而越来越热衷于精神的追求,至少在那里,你还可以找到真正的美,一个数学公式,一段赋格乐曲,一个围棋定式……几百年下来,也导致了人的精神高度特异化。人们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再有好奇心,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但难道人们不追求精神生活的丰富多元?”韩方问,“难道不能有多种爱好?这么说怎么也不至于和周围完全隔绝的。” “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里,当然你可以有多种选择和志趣,并行不悖,但我们说的是几百年到几千年的时段!世界上有许多精神科学的渊深是用几百年也钻不透的,你很容易陷入其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在公元纪的时代就有很多例子了,比如那些皓首穷经的学究和修士。虚空纪给了所有人钻研精神的条件,只要你找到自己真心喜爱的东西,可能一百多年后你就会被精神异化,你的头脑和思维方式完全被局限在这个领域,无力也无兴趣再涉足其他了,你获取快乐的唯一途径就是不断在这个领域中向前进展,并且不需要别人的肯定,就能自得其乐,最多是和寥寥几个同好交流。” “可是那些人,他们跑来跑去是为了……” “是要从原点回到他们的小群体中去,他们不想在路上浪费一秒钟时间,而迫切地需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可能是在现实中,也可能是在网络上。” 韩方心中一团混乱,“你是对的。那天在图书馆顶上,你说的一切……我当时还不相信,现在都应验了。” “我?我说了什么?”陶莹摇头叹息,“我都不记得了,六千年是太长的岁月。” “那你还记得什么?你还记不记得我走了以后,世界是怎么会演变成今天这样的?对了,你还记不记得——时间教?” “时间教……”陶莹皱眉想了一会儿,“哦,是远古时代的事了。那时候人们相信这一切都是一位时间之神造成的,而他终将拯救人类。不过随着精神异化的过程,人们对于宗教的理解也发生了各种分歧,最后导致时间教的解体,大约在五六百年后,统一的时间教就不存在了。” “你是说时间教消失了?那爱德华兹呢?马宝瑞呢?” 陶莹皱起眉头,凝神思索,然后摇了摇头,“那是什么人?这几个名字我好像有点印象,是时间教的人?我能记得的只是,到了五百多年后,人们发现按照目前的生活方式,不再需要政府或者教会了,于是时间教作为统一的组织也逐渐解体。那以后或许还有不少信徒,但是世界已经分崩离析,谁和谁都没有关系了。那些人销声匿迹了几千年,或许至今还存在,但我已经不知道了。” 第2031497日 抵御 韩方没想到显赫一时的时间教早已成了无人知晓的明日黄花,难道爱德华兹宏伟的千年计划终究也敌不过无尽的时间洪流?但或许确实如此,当初爱德华兹也只说自己能看到三千年后的未来,或许他也想不到,六千年后连他自己也会被精神异化的旋涡所吞噬。 过了一会儿才说:“对了,那你是怎么……逃过精神异化的?” 陶莹干笑两声,“不,我没有逃过,只是劫后余生罢了。 “在虚空纪一千年之后,又经过几次转折,越来越多的人陷入了你看到的恍惚迷离的状态,意味着他们的精神已经基本和世界的其他部分相分离。我试图唤醒过几个人,也取得过成功,但时间的力量终究让一切归于徒然。 “在那些既疯狂又死寂的岁月里,如果你脑子里不想点什么,都觉得自己会发疯。我一直拒斥精神异化,但却如在大海中挣扎,不管怎么挣扎也不过是推迟了沉下去的命运而已。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心灵活动的一部分,只要沉溺下去,越来越深地寻求满足,都会导致精神异化,不知疲倦地做同样的事情而忘记了其他…… “有几百年时间,我每天胡乱游荡,随便给自己找点乐子,但是绝不沉浸于任何心灵或肉体活动,以此拖延了精神异化的到来。但是一切交通工具慢慢都消亡了。千年之后,我无法再离开这座城市。无论怎么闲逛,也只能日复一日地沉入到麻木的状态中,你能想象在同一天的同一条巷子里走过几万次的感觉么?这就是我几千年来的生活! “当然,读书也是一种抵御精神异化的方式。并非只读某一类书,钻研某个问题,而是无书不读,不让思想停留在某个方面。我慢慢地读着各种各样的书,寻找旧日生活的滋养。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我还学会了德文、俄文、日文等二十多种语言。毕竟燕大有几百万藏书,读上几千年不成问题。同样读书的还有许多人,我们自称为‘图书馆人’,是虚空纪最后的人类,我们还能使用旧日的语言,有人的思想和行为。大概从公元纪的标准看,我们已经是难以理解的怪物,但我们至少还具有完整的人格,而不是思想机器。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图书馆人,但在这所学校里还有好几百,我们组成了群体,维持了四五千年时间。直到两千年前,我们这个群体还存在着,但是已经萎缩到了几十人。 “即使刻意地随便读书,仍然不免为某些问题和领域所吸引,钻研下去,从而进入精神异化。千年之中,我眼看着同伴们一个个精神发生不可逆的转变,最后被异化。我们虽尽力阻止,但无法和时间相抗衡,你可以让他清醒100次,但第101次他终将沦陷。我们这个团体不断地分裂和萎缩,直到有一天我自己也陷了下去。 “因为我的文学背景,我读的英语文学作品更多一些,不知从哪天起,我开始思考英语诗歌的格律问题,我想到所有的现存格律都是不完备的,然后我开始想,是否能有一套完美的格律能够表达英语的诗性,随后我又自然想到了汉语诗歌的格律。很快我就意识到,任何自然语言都是偶然的产物,有不可弥补的先天缺陷,绝不可能达到完美。然后我开始设想,是否能构造出一种完美、真正诗性的语言,其中任何一句话都符合诗歌的格律之美,并且集各种语言格律之长。这看上去不太可能,但是原则上是可行的…… “就是这样,我深深思考这个问题,沉浸在这种状态中,至少有五六百年之久。” “那……你是如何摆脱那种状态的呢?” “大部分的精神问题都是无解的。”陶莹望着天边一片云彩,悠远地说,“就像哲学中的‘世界的本原’‘意识的本质’,至今仍然有许多人在皓首穷经地思考,但不会有任何结果。那些形而上学的思辨体系,虚空纪人已经推进到了公元纪无法想象的程度,但终究只是心灵的创造发挥,既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一些问题虽然有解答,但是却导向更艰深的问题,譬如数学中的一些经典猜想,解决了之后会进入一个新的理解层次,又会涌现新的难题。它们可以耗费人们几千年的光阴而不觉得疲倦。至于我思考的问题,因为审美本身是主观范畴,所以很难说哪一种才是完美的语言,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就是精神异化,你思维中总是有着盲点,而你无论怎么投入进去,也发现不了,只有跳出来才能看到。但你越是沉浸其中就越难跳出来……我浑浑噩噩了好几百年,除了还保持记日之外,其他大多数事情都忘了。 “几百年后,当我思考到一个至深的问题时,又回过头来向自然语言寻求灵感。我开始重新去读那些公元纪的诗文小说,并且去访问已经发展出自己的语言的其他精神团体,希望从中找到突破的线索。我没有找到线索,但却逐渐回到了现实世界。我想我之所以能摆脱精神异化,主要是因为我不够聪明,又过于现实,所以几百年下来,异化并没有进展到很高的阶段。慢慢地,我想起了自己是谁,也想起了很多事情,包括你,韩方。但那时候已经太晚了,又过去了一千年,图书馆人的团体不复存在,所有人都变成了行尸走肉,或者干脆倒下不起,只有我一个远古的孤魂野鬼。” “但世界上不可能只剩下你一个的,一定还有其他什么人……” “也许吧,但交通已经断绝,电话和网络也名存实亡,除了北京,不,除了燕大这一小片,我们对外面也一无所知。我们现在回到了比虚空纪头几天更差的境况,那时候人们无法知道外部的信息,现在人们根本没有兴趣知道。” 他们又聊了许多事,最后韩方问:“对了,你有手机么?我想打几个电话。” 陶莹莞尔,“你看我像随身带手机的样子么?”韩方看着她一丝不挂的裸体,知道自己问错了话,不禁苦笑。 “还有,陶老师,你为什么没有……穿衣服?” 陶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在一个根本没有‘人’的世界,穿衣服还有什么意义?再说,就算找到手机也没用,你要知道,几千年以来都没有人打电话了,人们都忘了这是什么。偶尔人们看到这玩意会发出奇怪的声音,不是远远躲开,就是忙不迭地扔掉。” 韩方忽然想到一件事,“那些路边倒下的人,他们都是怎么回事?” “那些人曾经活过,但是一个个都倒下来死去了,不是肉体上的死,而是……” “意识丧失。”韩方喃喃说,他的一个可怕猜想被证实了。 田华杰当初的担忧是对的,永生,无尽的时间是对人类心灵的摧残,六千年后,已经有许多人因为精神崩溃而死去了,韩方不知道有多少人,也许已经多达数亿,而无比漫长的死亡还只是刚刚开始。 “六千年,实在是太久了。”韩方喃喃自语,“这世界已经面目全非,我不该离去那么久的。如果能找到马宝瑞就好了,也许他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可他在哪里呢?” “我就在这里。”一个男人声音说。 韩方愕然回头,果然,一张熟悉的面容从小道边出现。 但那不是马宝瑞,而是一个他绝想不到的人。 第2031497日 褫夺 “刘烨?”韩方不敢相信地问。 那的确是刘烨的肉体,但目光却幽冷而深邃,仿佛黑洞,绝不是那个他所熟悉的刘烨。他向着韩方走来,在他后面是一个稚气的少女。少女的背后又是一个邋遢的大学青年。在他背后…… 一个啤酒肚的中年男人。 一个伛偻的古稀老太。 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 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妇女。 一个…… 十几个人陆续走来,彼此没有交谈,默契地围在他和陶莹的身边。 “你怎么……” “你不认识我了吗,韩方?”刘烨问。那种说话的特殊腔调韩方立刻就认出来了。 “爱德华兹。”韩方喃喃地说,“你果然还在这个世界上!你真正成为了这世界的统治者!” 刘烨走到湖边,望着眼前千古不变的杨柳碧波,吟起了一首韩方似曾相识的诗歌: 当我看到,一切生长之物。 只在刹那能够完美…… 少女接着诵道: 世界舞台上一无所有, 唯有星辰在秘密中牵引…… 邋遢的青年又接了下去,仿佛在进行一出集体朗诵一样: 我看到人类像植物一样生长, 被同样的天空赋予盛衰…… 中年男人继续说: 少时繁茂,日中则仄, 一切美好都从记忆中被抹去…… 他们就这样一个个说下去,词语在他们嘴上自由地交换着,虽然口音男女老少不同,却诡异地都是一样的腔调,一样的节拍。韩方很快就分不清是谁说了哪句话了。 于是这瞬间停留的诡计, 让你青春的盛容出现在我面前。 而残暴的时间和腐朽商议, 要把你青春的白日变成暗淡黑夜。 为了爱你,我将和时间对抗—— 韩方终于想起来,那是当年那首他从未听完过的《十四行诗》。 刘烨从容地念出了最后一句: ——它从你身上夺走的,我要重新嫁接。 “爱德华兹,你在搞什么鬼?”韩方大声质问。 “多么动人的诗句哪,”刘烨赞叹,“莎士比亚的诗中说的仿佛也是我们这个纪元。只不过在莎士比亚那里通过流变而夺走的,在我们这个纪元里通过永恒不变而夺走。前者尚有更新的希望,后者却永远没有。所有人都在和这个世界一同腐朽,沉入世界的暗夜。只有我们这些守夜者,等待着不知何时的日出。这是一场战争,我们和时间的战争,已经进行了六千年的战争,而新生即将到来……” 韩方看到,现在不再是刘烨一个人在说话,他说了几个字后就交给少女,少女说了几个字后又换成了青年,然后又是其他人……一句话几乎有数十个人讲述,却毫无等待和拼凑的痕迹。那些人甚至连相互对望都没有,但说话却好像是一个人一样协调融洽。 “新生的关键就在于,”他们继续说下去,“让一切既往的意识融合为一体,唤醒伟大的盖娅……” “爱德华兹,如今你控制了几千万人?几亿人?” “没有爱德华兹,只有我们,爱德华兹只是我们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你们就是所有这些人?” 众人一起摇头,“还只有不到十万觉醒的‘人’!”他们说,“其余的都是无忆者。所有的无忆者,我们用他们的眼睛看,用他们的耳朵听。” “原来如此,”韩方点头说,“你终于突破了百人左右的障碍,吞并了十多万人的意识,又控制了占人口千分之一的无忆者,那就是至少七百万人,组成了一个遍布全球的感知和意识网络。” “但是这一切,距离唤醒盖娅的目标还相差甚远。”他们故作遗憾地摇头说。 “精神异化不就是你的杰作?你让所有人都被困在自己的精神里,变成了思想的奴隶!这对于唤醒盖娅有什么意义?” “你不懂的,所有人的精神都在不断进化,逐渐抛弃自我意识的外表,为最终融合为统一的盖娅意识作准备。你没有看到他们的精神已经有了多么可喜的进展,不久后就可以……” “可以变成盖娅这部机器上的一个零件?可是盖娅根本没有生命!” “盖娅是活的,正如每一个人都是活的一样,她一定会苏醒过来的。”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现在告诉我,你在意识海的底下,究竟发现了什么?这六千年来,你究竟躲在哪里?” “你真想知道吗?”这回是韩方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最后的秘密就是,内在即是外在,核心即是表面。”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韩方诚挚地说,“真的不知道。” “看来,我们不得不以另一种方式和你交流了……”刘烨说。所有人同时以一种奇特的目光望向韩方,韩方和他们的眼神一接触,就觉得自己的精神如同被亿万利箭所穿透,完全动弹不得。 “加入我们吧。”中年人说,“该回家了。” 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韩方的脸颊,韩方想要抵抗,却抬不起手臂,感到对方的大手上一阵冰冷。某种寒气从手心直透他的鼻端和大脑。 陶莹发出了一连串尖锐的惊叫,几乎能把人的耳膜撕破,然而这对韩方也没有什么大的帮助,当刘烨收回手掌后,他直挺挺地仰天倒下,落入枫湖,在水面溅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韩方——”陶莹哭叫着,但韩方已经意识全无,迅速沉了下去。 刘烨深深地朝陶莹看了一眼,陶莹打了个寒战。但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很快从她身上移了开去。对他们来说,陶莹没有任何价值可言。 陶莹没命地狂奔起来,其他人都像木雕泥塑一样站着,没有人尝试拦截她。很快,枫湖和那些仿佛是一体的人群消失在了视线之外,但陶莹并没有感到安全,而是继续跑着,直到跑到西门的墙边,才扶着墙大口喘气。她第一次见识到了那种恐怖的、无所不在的力量,她感觉在任何地方,自己都无所遁形。 “那究竟是什么?那个爱德华兹?”她想着,一开始毫无头绪,但终于,许多沉睡了几千年的记忆渐渐翻了起来。是的,虚空纪,时间教,还有韩方,马宝瑞…… 还有“大先知”爱德华兹,他现在竟然变成了……变成了一个……跨越意识和时空的……妖怪…… 韩方死了,一切都完了,只有这个妖怪吞噬着整个世界。 陶莹无力地跪倒在地,呜呜地啜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陶莹渐渐停止了啜泣,她忽然发现眼前有一个奇异的白色光点,似乎是悬浮在她面前的一只萤火虫,非常微弱,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到,但仍然在那里。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但那个光点从她手心穿过,毫无阻碍。她转过身,光点也跟着她的动作转到视野的另一面。 她想了一想,才明白这个光点必然不是在她身体之外,而是出现在她自己的眼睛里,甚至意识中。 “是你么,韩方?”她想问这句话,但还没有说出口,就发现远处似乎有一个路人向她望来。陶莹忙捂住了嘴。她真蠢,爱德华兹的感知无处不在,她不能再暴露自己了。 她低头站起来,装作行若无事的样子,无精打采地向前走去。 那个光点在她眼前飞舞着,似乎指引着她前进。 天地苍茫,道路无尽。 第2031497日 还家 陶莹漫无目的地走着,那个微弱的光点一直停留在她的视网膜上方,无论她走向哪个方向,它都在那里。这当然不能给她任何指导,但似乎仍有某种力量在潜意识里引领着她,最终,她走进了一个挂着“燕北园”牌子的小区,来到了一座居民楼前,陶莹迷惑地看着那栋破旧的砖红色楼房,这里的环境看上去似曾相识。她走进了敞开的门洞,在门口的一排邮箱上寻觅着,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601董利华/陶莹” 董利华? 陶莹的心底泛起无数记忆的碎片:一个腼腆的男孩,捧着鲜花站在她面前;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带着微笑为她拉开车门;一场盛大的婚礼,他穿着礼服在自己面前;他一身酒气回到家里,嘴里念着别的女人的名字;他满面狰狞,对她大吼着;他把她推在一边,扬长而去…… 天,陶莹想,是的,是他。她的丈夫,董利华。这么说这里是—— 陶莹浑身颤抖了起来,她向楼梯口奔去,一口气冲上了五楼。中间因为走得太急还摔了一跤,但她没感到疼痛,很快爬起来继续飞奔。502的房门紧锁,但她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备用钥匙。她在一旁的鞋柜里摸索着,很快从一个隐蔽角落里掏出一把银色的钥匙,向锁孔里插去,因为过于紧张,好几下都没插对位置,甚至还掉在地上。 尝试了半天,门终于开了,一扇小屏风后,一个装潢成深红色的客厅出现在她面前,墙壁上挂着液晶电视,吊灯还开着,沙发上躺着她喜欢的小熊公仔,椭圆形的茶几上摆着几盘没吃完的菜,地下摔了一个破碎的盘子。陶莹走进房间,感到自己的赤脚被碎瓷片扎得生疼。她不顾脚下的刺痛,穿过客厅,走进卧室,转向床头,看着上面挂的自己巧笑嫣然的婚纱照,泪水顿时湿润了她的眼睛。 “我回来了。”她轻声说。声音消散在冷寂的房间里,仿佛没有存在过一样。似乎为了和这无言的沉默相抗衡,陶莹又大声说了一句:“是我,我回家了!我回家了!” 然后她不知怎么,大声狂笑起来。 六千年来,每一天陶莹都是在几公里外的学校办公室沙发上醒来,家对她来说早已没有任何意义。或许虚空纪初期她曾经回过几次家,但最近几千年来,她已经忘了自己的家在哪里,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家。 而现在,被埋藏了百万昼夜的记忆又翻上心头: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丈夫去厕所,然后手机响了,她发现是那个女人发来的一张半裸照片。她和丈夫吵了起来,丈夫摔了一个盘子,甩门而去。而她也不想在家里多待,出了家门,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转了很长时间,她不想回家,于是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在沙发上睡下了,然后—— 然后是第二天,10月11日,她上午硬撑着去上了一节课,又给丈夫发了短信,却一直没有回音。下午,系副主任找她去,委婉地告诉她,因为她这两年论文发表不达标,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标准不符合,可能会被解聘。她恍惚中出了门,还没缓过劲来,又收到了丈夫回的短信,说自己去外地出差了,这几天不会回来。晚上,她去了酒吧,彻底放开自己,和一个男人开了房,通宵狂欢……然后她再次醒来,又回到了办公室的沙发上。那一天就是虚空纪的开始。 陶莹迅速接受了虚空纪的降临,对于她在公元纪失败的人生来说,虚空纪是一种解脱。但她从未想到,虚空纪会是绵延几千年的一场噩梦,最后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陶莹走进自己的起居室,好奇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写字台、书架、衣橱……每一处地方都触发起她无尽的回忆。她想起了什么,打开抽屉,翻出一摞五颜六色的笔记本,这是她从初中时代就开始记的日记,几乎不间断地记了有差不多二十年,里面有她的整个青春、半部人生的珍贵回忆。初潮、第一次悄悄喜欢男孩,高考、大学报到、初恋、出国、获得学位、结婚……那是她自己,比这六千年都宝贵的、公元纪的自己。 还有她珍爱的相册,她喜欢的藏书,她穿过的衣服和鞋子,她爱用的化妆品……这些失落的一切,在六千年后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令陶莹激动不已,泪流满面。 陶莹如饥似渴地追索着自己的过去,翻看着一本本日记,等到察觉时间的流逝,窗外已经天黑了。陶莹觉得有些腹饥,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冰了六千年的草莓酸奶,大口吸起来,又拿出一盒曲奇饼干。久违的香甜味几乎令她又要流泪。她打开电脑,将摆在一旁的《甄嬛传》的光盘塞进光驱,很快荧屏上出现了古代宫廷后妃的悲欢颦笑,一个哀怨的女声唱着: 斩断情丝心犹乱,千头万绪仍纠缠。 拱手让江山,低眉恋红颜。 祸福轮流转,是劫还是缘。 天机算不尽,交织悲与欢。 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 …… 2012年的记忆重上心头,陶莹想起来,自己还没看完过这部电视剧。她忽然有一种滑稽的感觉。在那个时候,对当时的人们来说,二百多年之前已经是异常遥远的古代了,可是此后六千年过去了,一切仍然毫无变化。她仍然在这里喝着酸奶,看着儿女情长的清宫戏。 不,这种毫无变化才是最大的变化。六千年后,世界已经支离破碎,其他所有的人都变成了行尸走肉,现在的世界被一个怪物统治着。 陶莹打了一个冷战,不愉快的现实又回到脑海。白天当韩方倒下时,连一旁的她也感受到了爱德华兹大海怒潮一样的精神力量。那绝不是她可以抗衡的。即使是韩方也…… 韩方究竟怎样了? 陶莹栗然一惊,她这时候才发现,眼前的光点已经消失了。她闭上眼睛,眼前残留的光影晃动着,但那个奇异的光点不在其中,也没有回来的迹象。 “这是怎么回事?”陶莹思索着,刚才回到家里过于激动,竟让她忘记了真正重要的关键。她甚至没有丝毫反思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不可能仅仅是靠自己找回家的,否则,这六千年中她早就可以无数次回家,事实上,这些早期记忆自从一度精神异化之后就烟消云散。 答案只有一个,是韩方以某种方式帮助她找回了这些记忆。但他是如何做到的?陶莹毫无头绪。但她以一个学者的敏锐和坚韧思考着。 那个光点显然是某种触发机制,触发了她的深层记忆,连她自己也忘却了的记忆,让她找回了家里。这么说来,无论如何被精神异化,每个人仍然有一条可以找回自己的道路。人们的记忆被完好地储存在某个神秘的地方。救赎依然存在,并非遥不可及…… 但那又如何?她改变不了其他人,也许凭借这些珍贵的记忆,她可以多苟延残喘一两千年,但仅此而已。她仍然无法和无尽的时间相抗衡。即使那个找回的她自己也是孱弱无力的,甚至比现在的她更加孱弱…… 曾经的丈夫早已离去,也不知是在上海还是广州,现在肯定也已经被精神异化了,正如她其他的亲人朋友一样。也许只除了韩方。但韩方也死了,被那怪物所吞噬。如今,只剩下孤独的她自己。完全清醒之后,这种孤独甚至更加难以忍受。 一阵绝望袭来。陶莹看了看墙上的钟,还不到九点。离大跳转还有五六个小时,陶莹想过跳楼,但是那样只会更快醒来,在那个冰冷的办公室,那张难受的沙发上。 她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安眠药瓶,吞了三四粒下去。然后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带着蒙眬的睡意,走进卧室,拉上窗帘,躺在了舒适的席梦思床上,钻进了被窝。那是她已经有几千年没有享受过的,自己家的床。至少在跳转前,可以睡上半个晚上。 陶莹在蒙眬中沉沉睡去,在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和丈夫的蜜月时期,他们欢笑着,打闹着,布置着自己的爱巢,然后一起倒在床上……丈夫有力而温柔,令她饱尝快乐的滋味。丈夫压得她很紧,让她身上越来越热,最后,他的双手从她的乳房向上移动,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喘不过气,几乎要窒息,她的眼睛凸了出来,她想叫,但是叫不出声……她看到那张熟悉的脸逐渐变形,变成千万陌生的形状,最后变成了一个无可名状的,没有五官的白板。 她忽然明白了,是爱德华兹,那个统治世界的魔神!它来找自己了! 她大叫一声,蓦然醒了过来。 却是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传送 那不是她熟悉的原点,也不是在自己家里。四周是一片冰冷和粗粝。陶莹迷离地想,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感到自己被恐惧攫住,她屏息转动脖颈,打量着四周。但是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她试探性地向两边摸去,只摸到身下凹凸不平的岩石。她尝试坐起身来,头却撞到了顶上的石头,一阵生疼,眼冒金星。 恐惧感越来越甚,这难道是爱德华兹搞的花样?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无论如何,她还好端端地活着,还没有被吞噬,这就能想办法。 陶莹艰难地趴着转了一圈,仔细看着四周,终于看到了身后若有若无的一点微光。有光明就意味着可能是洞口,她稍微有了点精神,慢慢朝那边爬了过去。 大约爬了十来米,光明越来越明显了,虽然并非很亮。陶莹发现那确实是来自洞外的什么东西,发着乳白色的光。她不顾一切地爬着,膝盖都磨出了血,也不在乎,再怎么说,也比在这个鬼山洞里强。可万一洞口太小,爬不出去,就麻烦了。 现在,她离洞口大约只有五六米了,她已经看到了斜上方的洞口,白光勾勒出了大概一米方圆的洞口,她心下一宽,更加用力地爬着。但最后一段洞壁坡度很陡,而且过于光滑,她缺少可以抓的地方,怎么爬也爬不出去。就是伸手也够不到洞口的边缘。 陶莹低声咒骂着,更加用力地攀爬,抓住了洞口一点点凸出的地方,向上一跃,但实在使不上力气,手一松又抓脱了。眼看就要跌回下面,这时候,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她。 一只温暖,有力,粗大的手,无疑是男人的。陶莹顾不上多想,用另一只手也抓了上去,那个人也用双手握紧了她的手,低低吆喝了一声,把她拉了出去。 陶莹终于离开了洞口,但用力过猛,站不住脚,向前跌在那个人身上。借着淡淡的白光,她看清楚了,那个人橄榄色的皮肤,大眼睛,扁鼻子,卷发,是个长得挺好看的小伙子。 陶莹跳了起来,和那家伙保持距离,“爱德华兹,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Pardon?”小伙子也站起来,对她说,“Can you speak English?(你会说英语么?)” “这次你又玩什么把戏,爱德华兹?”陶莹冷笑,努力让自己不露出怯意,又用英文说了一遍。 “你误会了。”小伙子用娴熟的英语回答,“我不是爱德华兹,我的名字是乌洛。乌洛·古拉柯摩罗。” “乌洛?你和爱德华兹有什么关系?” 乌洛耸了耸肩,“没关系,为什么要有关系?” 陶莹盯着乌洛,发现他的目光单纯而和善,和爱德华兹的无数分身完全不同,也不像那些精神异化的行尸走肉。除了韩方之外,数千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真正的——人。 “那你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陶莹不知不觉顿住了,因为她终于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大概是在深夜里,他们在一座岩石嶙峋的高山上,不远处是一座悬崖,下面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海洋,但除此之外,有的地方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紫光,好像海水本身就在发光一样。在海天尽头,陶莹看到某种长条形的物体跃出水面,又沉了下去,如果是动物,那一定是不可思议的巨大,这家伙至少得有三条蓝鲸那么长。 陶莹又向天上望去,天上星辰排列成从未见过的图案,还点缀着怪异的天体。虽然陶莹对天文学一窍不通,但可以肯定她以前从未在天上见过那么大的月亮,或者那片玫瑰色的蝴蝶星云。 但令陶莹震惊的不是这些,而是它们背后一个横亘了半个天空的乳白色结构。它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仿佛是一片竖立的云,又好像一只侧面对着他们的碟子。它从天顶一直垂到地平线上,发着出柔和的光华,四周是淡蓝色的,中间略显橙红,依稀可以看到分为两条支流,中间似乎有无数气团和光点,千百颗明亮而陌生的星辰点缀在巨碟形结构的周围。 有那么一刹那,陶莹似乎丧失了语言。“这……这是什么?”最后她结结巴巴地说。 “这是银河系。”乌洛指着天空,认真地说,“我们的银河系。” “银……河……系?”陶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是啊,这颗星球在银河系的南十字旋臂最边缘,可以看到整个星系侧面的全貌。” “这颗……星球?”陶莹重复说,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僵住了,“你究竟在说什么?什么星球?” “对不起。”乌洛抱歉地说,“是我没说清楚,我们已经不在地球上了,我们在另一颗行星,另一个星系,在银河越过银心的另一边,距离地球大约是……八万光年。” “等一下。”陶莹不知怎么觉得有点滑稽了,“你不会是要告诉我,我们在远离地球的另一颗星球上吧?就像那个……《阿凡达》里拍的那样?” “是的。”乌洛点头,“不过这个世界比《阿凡达》里的潘多拉可远得多了。” 不知怎么,明白了这点之后,陶莹反而平静了一点,“好吧,你刚才说这里离地球多远来着?” “大约八万光年。” “爱德华兹知道这里吗?” “这你可以放心,”乌洛说,“爱德华兹是不可能到这里来的。” 陶莹舒了一口气,“好吧,这让我开始喜欢这颗星球了。” “这是一颗美丽的星球,我在这里住了许多年,你会喜欢的。” “那个乌洛,你是外星人吗?” 乌洛开怀大笑,“不,我是你的同胞,是从夏威夷来的。” “夏威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放心。”乌洛宽慰地笑笑,“你有的是时间知道这一切。” 大约一刻钟后,他们站在了山顶上。可以看到四面都是深紫色的大海,这是一个孤岛。浩渺的银河系高悬在他们头顶,如梦幻般令人屏息。 “像不像端点星?”乌洛说,“我读《基地》的时候,就想象这样一个在银河边缘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如今我亲眼看到了。你能想象吗?比毛纳基山上看到的银河要壮丽千百倍!” 陶莹虽然对《基地》没什么了解,但仰头望着银河,一时也心神荡漾,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她问:“地球在哪里呢?” 乌洛指着银河深处一块云雾朦胧的区域说:“应该是在那里,你看,那条比较明显的是人马座旋臂,旁边是英仙座旋臂……但太阳我们肯定看不到,更不用说地球了。” “可我们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那得从头说起,我们在虚空纪的世界,是交互意识构成的,被爱德华兹命名为意识海。它的最大特征是,每过二十个小时三十分钟,就会自动进行跳转,除了我们的记忆之外,一切都返回原状。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陶莹茫然摇头。 “因为在意识海的核心,有一个最深的超意识意识着一切意识,我们可以称之为世界意识,或者盖娅意识,它构造我们的世界。但它本质上是一个程序,每过二十个小时三十六分钟,它会让原来的世界重现。因此,我们活在一个时间循环的世界之中。” “这么说来……”陶莹思索着,“倒是也可以自圆其说,不过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我们会到几万光年外的外星球来?” 乌洛的眼神变得飘忽,“事实上我们并不在几万光年外,只是在另一个世界的虚空纪里。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虚空纪。” “你是说……”陶莹明白了几分,却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请解释一下?” 乌洛凝视着浩瀚星海,缓缓说:“我们也是后来才明白的,在宇宙中,每一个有智慧的世界都会达到虚空纪,以便开始下一阶段的进化。 “宇宙中有亿万个世界,它们彼此至少相隔千百光年,不可能往来。但是上古的超级文明在微观层面扫描了每一个文明世界的集体意识,让它们——也就是我们——可以相互意识到彼此。 “这就是虚空纪的最大秘密,小姐,每一个世界意识都有能力感知到其他的世界。每一个世界都有一道星门,通往广阔宇宙。所有的虚空纪世界组成了一个大象无形的整体,我们借用佛教的说法,称为三千大千世界,或者阿赖耶云。但常人沉在世界意识的深渊中,无法摆脱与世界万物根深蒂固的联系。只有极少数个体,得以脱离事物羁绊而又不至于丧失自我,他们可以唤醒自己,上升到世界意识的海面上,去发现其他的世界…… “今天,我们就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这里有其他的智慧,其他的文明,真是妙不可言。” 起点 “智慧?文明?”陶莹睁大眼睛,环顾四周,“可这里看上去是一个蛮荒星球。” “不,这个星球上绝大部分表面被海洋所覆盖,只有寥寥几座小岛,这座岛已经算大的了。这样狭小的环境无法支撑陆地生命的进化。但在海洋深处,有相当发达的海洋文明,一种……勉强可说类似海马的生物是这个星球的统治者,它们不仅在海底建立了壮丽的城市和肥沃的农场,而且已乘坐注满海水的太空船,登上了它们的两颗卫星。你看到海上的紫光了吗?那是它们城市的荧光照明系统,至于这个岛它们也登上过,但这里就像地球的南极一样,对它们没什么价值。” 陶莹将信将疑,“好吧。但你说这颗星球也在经历虚空纪?” “是的,但是时间比我们的世界还要短得多,大约九个小时一循环,因为这个世界智慧生物的生命节律远比人类要快。” 陶莹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又问:“是谁,不,是什么安排了这一切?” “我们不知道,只能作一些猜测。也许有一套遍布整个宇宙的感应网络,绝大多数时候它都在沉睡中,但当诸如一定能量等级的人工粒子对撞这类事情发生后,它就会苏醒,完成对这个世界的扫描和转化,让它进入虚空纪。用这种方式,它建立了一道星门,然后,就是我们用自己的意识去开启它的过程。” “可是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陶莹迷惘地问。 “也许我能猜到。”乌洛说,“因为我是一个波利尼西亚人。” 陶莹疑惑地看着他。 “我有一个梦想。”乌洛解释说,“一个藏在每个波利尼西亚人躯壳下面和灵魂深处的梦想。在公元纪的历史中,我们从一个孤岛到另一个孤岛,漂泊在无边的太平洋上,我们征服了太平洋上的无数岛屿,从马达加斯加到夏威夷,远在你们的郑和和欧洲的达伽马开始沿着海岸线的畏葸航行之前。 “在公元纪末期,航海时代早已过去,地球已经变成了一个村子,宇宙时代刚刚开始,我们登上了月球,并策划登上火星。我们梦想着发现遥远星球的外星人——就像这里一样——或者外星人来发现我们。但是就当时的技术来说,这种梦想是不大可能的,我们无法跨越光年的限制,即使以光速,到最近的恒星往返一趟也要很多年,更何况到达最近的有智慧生命的星球也可能要上百光年。但那个时候至少还有对未来的希望,可到了虚空纪,那就更不可能实现了。 “虚空纪开始的时候,我在夏威夷毛纳基天文台做一名清洁工,每天我都能看到那些遥不可及的星星在银河中闪烁,似乎在嘲笑人类的努力。也许正是这种无法实现梦想的落差让我坚持了下来。我也一度沉溺于各种幻想和理论推演。但那些星星,如此真实地悬挂在我们头顶,却永远无法到达,这是任何理论,任何想象,任何科幻小说都无法弥补的失落。我们永远无法通过精神世界的开拓,知道宇宙的真相是什么。 “但反讽的是,我错了。精神确实可以实现这个梦想: 我们曾经猜想,宇宙中的生命,或许都是以孤岛的形式存在的,相隔几百乃至上千光年,彼此之间,从生到灭都从不往来。但现在我们知道这是错误的,通过意识感应,可以建立起不同世界之间的联系,从一颗星球到另一颗星球。但这不是个别人或智慧生物的意识能做到的,而需要整个世界的总和意识。如果按照人类正常的方向发展下去,不知道要几千万年才能走上这个方向,甚至也许直到灭亡也不会。 “但在宇宙大爆炸初期,有某种最初的超级文明意识到了这一点,它在宇宙充分膨胀之前就设置了寰宇的意识感应网络,让它随着均匀化的宇宙暴涨被扩散开来,分布到上百亿光年的大宇宙中。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这个宇宙中进化出的生命体系都建立起意识的超感作用,而这需要意识本身的成熟,所以每一个达到一定技术门槛的文明,都会因为其活动而被检测到,从而被扫描,建立虚空纪世界……” “等等!”陶莹打断他,“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这是事实还是你的猜测?” “当年我阴差阳错来到这里,后来和韩方他们一起,走遍了无数个世界,收集了许多信息,慢慢地我们拼出了故事的全貌。” “又是韩方……”陶莹说,“这么说,我来到这里,是他安排的?” “还有谁呢?”乌洛一笑,“一切都是从六千年前的夏威夷开始的……” 他告诉了陶莹在毛纳基山所发生的事。 “由于终极密码的破解,星门被打开了。艾薇和韩方一起穿越了星门,还带上了我。在后来的几千年中,我们走遍了整个宇宙的无数虚空纪世界,了解了许多事情,并且设计了一种可以作用于意识节点的……意识病毒,它包括这个密码,能够自我复制后在意识海中传播,和意志坚韧的个体相结合,让它们觉醒后能够脱离整个意识网络,穿过意识海核心的星门,到达其他的世界。为了防备爱德华兹的干扰,韩方将他的一个复制体放了下去。并且只给了他有限的记忆,目的是将病毒送到意识海中,可以让少数愿意的人通过星门来到这里。” “等等,你是说他派替身去送死?”想到“韩方”倒在她面前,陶莹微有些愠怒。 “不是替身,是分身。”乌洛解释说,“他们随时可以重新融合,是同一意识体的不同变现,这是在这个宇宙中普遍的存在方式。像在这里的,也只是我的一个分身而已。” 陶莹似懂非懂,暂时放弃了追问这个问题,“那韩方和艾薇现在又在哪里?” 乌洛指了指星空深处,“可能在宇宙中任何一个虚空纪的世界。这里是我们的世界意识所能感知的唯一一个虚空纪世界,可能是因为大气成分和温度等条件类似吧。但是以这里为中介,我们也能去其他许多世界,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自由地飞翔。” “但是其他的世界会不会不适合我们生存?” 乌洛微笑,“你忘了,我们已经没有实体的存在,只是意识本身,如今的我们理论上能够以以往无法想象的自由形态存在,我们将学会融入每一个世界,成为它们的居民,但这些你需要自己进一步去学习和摸索,关于这些意识的法术,我们迄今也只知道一点皮毛。” “那我们走吧!”陶莹的双目中放出光彩,“在那么小的一个地方闷了六千年,是时候游历大千世界了。” 或许只是为了这一天,陶莹想,以往六千年的痛苦煎熬都是值得的。 乌洛行了个绅士的礼,伸出一只手,“乐意效劳,小姐。请问您要去哪个世界?” 陶莹深吸一口气,拉住了乌洛的手,“那就先从这个世界开始吧!” 觉醒 在包含恒河沙数的虚空纪世界的阿赖耶云中,要见到任何一个人的可能都渺茫得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虽然在不断寻找,但陶莹再次见到韩方时,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岁月之后了。那时候,她也早已和乌洛分手,身边的同伴换了好几次后,最后变成了来自三角座星系的某个智慧意识,其原初形态是一头十三只触手的章鱼。陶莹认识它时还有几分惊喜,在宇宙尺度上,他们可以说是邻居了。一路上,他们用意识形交流,谈得很是合拍,最后干脆融合为一个并生意识。 在经过跳转进入这个世界之前,陶莹已经感到了熟悉的意识模式的痕迹,这种意识模式非常古老,而又似曾相识。陶莹在阿赖耶云中提取了自己的记忆种子,经过多少年的磨炼,她早已成为了老手,在加起来可以塞满一万个图书馆的各类记忆中找出了相关的那个,认出了几个尘封的名字,一时心潮澎湃。她另一半意识不满地嘟囔着,对这个世界毫无兴趣,催促她赶紧离开。但千万年过去后,陶莹仍然是陶莹,她一脚就把那只蠢章鱼踢飞到了麦哲伦星云。 陶莹在跳转中进入了这个世界,但刚刚进入就感到了另外好几次跳转,这个世界时间循环的速度真不是一般地快。她辨认出来,这是一颗飞速自转的脉冲星,循环时间不到0.1秒,她还从未到过这样的世界,甚至不知道这里可能有生命演化。 在她达到适应之前,已经因为巨大的引力潮汐粉身碎骨了好几次,几乎忍不住要立刻跳离,但她终于适应了这里的意识形态,进入了几公里厚的固态中子壳之下,发现在类似地幔的中子流中果然有千姿百态的怪异生物,它们借助强相互作用力结合在一起,在围绕着超子核疯狂转动的中子涡流中保持了独立存在,因为完全没有原子核之间的空隙,平均大小还不到一纳米。这些生命感受到的时间无疑比人类不知道快多少倍,也许一秒钟就相当于人类的一个世纪。陶莹好不容易才跟上这个世界的时间节律。 她感到这个世界的意识已经融合为一个超级智慧,以快得惊人的速度运转着。她尝试和它交流,但是没有效果。这个意识完全忽略了她,正如人类忽略一只细菌。 但在中子洪流中,两个光点出现了,意识开始交互,周围的一切宛如烟消云散,他们建立了一个彼此熟悉的意识构型,仿佛又回到了燕大,在林荫小道上,韩方和一个惊人美丽的女孩手挽着手向她走来。 “陶老师。”韩方向她问好,“我们又见面了。” 陶莹在意识连接中和他们相见,“我找了你们很长时间,曾经有些智慧体都说见过你们,不过当我赶去时,你们早已离去了。” “有太多的虚空纪世界。”韩方也叹息着,“银河系中就有超过千万个,而像银河系这样的星系在整个宇宙中有上千亿之多,今天能在这里相遇,真的很不容易。” “不知道地球怎么样了。”艾薇感慨。 “也许地球的星门已经打开了。”韩方说,“无尽岁月过去了,一切都是可能的。” “自从离开地球后,我一直就有一个问题。”陶莹问,“艾薇,你为什么会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密码?”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很多次了。”艾薇说,“但至今仍然是一个谜。唯一可能的解释是,我在生死之间,脱离了意识海的网络,与它的核心发生了某种感应,从而获得了那个密码。” 陶莹觉得这种说法还是有些牵强,但看来也没有更好的解释:“嗯,对了。你们在这个地狱般的世界干什么呢?” “寻找终极世界。” “你是说那个传说中的终极世界?我偶然从一些漫游者那里听过这个传说,但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终极世界,是一个再也没有循环的世界,传说中让时间在十一个维度上无限展开的世界,也是一切虚空纪世界进化的终点。据说那就是设置了虚空纪的最古老文明所在的地方。过去多少年来,我们走过的这么多世界,无数分身收集到的各种数据,汇总,演算,建模……终于能确定其存在。是的,三千大千世界并非在阿赖耶云中随机分布,所有的世界都指向一个共同的中心,但我们无法通过普通的意识感应到达那里,这需要整个意识世界的进一步转化。” “这么说,这个世界莫非是……” “从各种迹象来看,它即将完成最后的转化。我们在这个世界已经待了数百年,等待着随时可能发生的意识转变。” “然后,它会转化成什么?” “我们也不清楚,但肯定会有一些见所未见的事情发生。” “听起来很有趣。”陶莹说,“也许我也应该留下来,看看最后会发生什么。艾薇,你不介意我当电灯泡吧?” 艾薇笑了,“对着这个家伙不知道多少万年了,我都烦了。好不容易有一个人可以说说话,陶姐姐,你想走我还不答应呢。” 陶莹留在了这里,他们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感慨唏嘘良久。虽然走遍了这个宇宙中的无数世界,他们仍然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彼此之间还是那么相似。 但很快,能说的都说完了。此后他们进入了意识休眠,长达几十个地球世纪,直到那件他们期待的事将他们唤醒。 悠长岁月之后,韩方睁开了眼睛,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的感知场被意识域的变化所唤醒。同时,艾薇和陶莹也一起醒来。 周围的世界在燃烧,事实上“燃烧”不是一个很恰当的比喻,因为这里的能量反应远大于燃烧不知道几亿兆倍,但的确,此时周围的世界急剧地转变形态,然后像火焰中的冰山一样融化,释放出难以正视的强烈光芒。 他们知道,这世界的灵魂醒来了,在意识到自我之后,开始迅速同化着之前漫长文明中无尽个体的感知、记忆和思想,让它们从属于一个伟大的自我。让它自己意识到过去、现在和未来。 韩方他们的意识依附在这巨灵之上,却完全摸不着边际,如同怒海上颠簸的小舟,根本分不清洋流的方向,却每每险被吞噬。一切能够作为他们和这世界中介的外在感知都已冰消雪融,现在他们直接面对着这世界汹涌澎湃的意识暴流本身。 他们将意识连接起来,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状态,每个人都可以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主观视角和个体意识仍然存在,并不因此而消解。并且任何一处意识中,都有其他意识的全息数据,一旦被侵蚀,仍然可以复原。 “他们”不仅仅是韩方等三人,还有来自其他数千个世界的星际漫游者,这个剧变的世界意识如同一颗猛烈爆发的超新星,吸引了整个阿赖耶云的注意,许多人来到这里,探索虚空纪的终极奥秘。因此,在这一时刻,几千个种族的意识都连接了起来,一同分享信息,目睹这壮观的景象。 这个世界渐渐平静下来,意识的海面波平如镜,韩方他们知道,意识的整合即将完成,这世界即将变成合多为一的一个整体,拥有一个真正的自我,真正的人格。 不久后,这个意识完全宁静下来了,甚至表面已经冰封,停止了一切活动,如同降到了绝对零度的冰冻星球。但韩方感到,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即将到来的,是比之前更宏大的暴风雨。 屏息等待着—— 那最后的事件—— 终于发生了!有一刹那,韩方感到,在这个世界意识的深处,有某种东西打开了,随后,整个世界陷入更加激烈的震荡中。 韩方绝望地试图看到什么,但却如同一只原始蠕虫无法理解它进化出眼睛的同伴。如果你没有眼睛,那么永远也看不见,你只能从对方的反应中猜到,有某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但某种更明显的征兆出现了,这个世界意识在自身中开始和其他世界相感应,打开一道道星门,产生了强烈的震颤。在亿万星门的体系中,某个被隐蔽的深层结构显现出来。然后—— 在一刹那间,世界意识变得无影无踪,韩方他们飘浮在不知是哪里的虚空之中。 “什么都没有。”韩方感到陶莹在疑惑,“它就这么走了?” “不,这个世界意识最后消逝前有海量数据的出现,现在这个不知来源的数据流还在继续涌现,它属于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高维感知。我们所有人必须更紧密地结合起来,交换一切资料,也许才能够在最低程度上理解发生的事情。” 所有漫游者的意识开始结合在一起,这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因为缺乏一个共同的中枢,它们像乱麻一样毫无头绪地纠缠在一起,彼此干扰。但最终,某种东西浮现出来,那是所实际发生的事在他们能够理解的层面上的一个粗略模拟。 韩方发现自己飘浮在一个见所未见的庞大结构之上,由恒河沙数般的光点组成,如同云团,如同风车,如同旋涡。看上去有点像当初在意识海所见到的景象,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比意识海大不知多少亿兆倍,事实上,每一个光点都是整整一个虚空纪的意识世界。 阿赖耶云!所有智慧体的意识形都惊叹着,这就是阿赖耶云! 阿赖耶云,蕴含一切世界、一切意识的无尽藏。人们推断,所有的虚空纪世界都处于一个其大无外的超级结构中,韩方借用佛教术语称为阿赖耶云。他们也曾在许多漫游者那里听到过关于它的各种传说,而今他们终于以某种方式看到了全貌,直观地证实了它的存在。 韩方看到,许多光点之间都有细微的纤维结构连接,他意识到这是意识传输体系,它连接了这个宇宙中大部分意识系统,也使得整个运动中的阿赖耶云如同一张繁复纷乱的大网,纤维消失又出现,几乎随时随地拓扑结构都会千变万化。 而在飓风般回旋的阿赖耶云的中心,是一团光彩无限的光晕,那团光晕似乎固定不动,又随时千变万化,它是如此之庞大而明亮,乃至于周围的一切光点与之相比起来,就好像烛光之比太阳。刚才那个觉醒的世界意识像飞蛾扑火一样向着它投射了出去,最后没入了光晕之中。 他们呆呆凝望着,那团阿赖耶云中心的光晕完全违背了透视的法则,距离他们似乎非常近,似乎触手可及,但又无限遥远,远在任何可见的光点之外。在恒河沙数世界的阿赖耶云中,几乎随时都会有两三道觉醒的世界意识飞向它,如同归巢之鸟,又如孩童扑向母亲的怀抱。那晕圈吸收了它们,光华流转,无增无减。 “那是什么?”艾薇问。 “那就是终极世界!”韩方惊叹说,“在阿赖耶云的核心,一个宏大深邃得无法想象的意识。一切世界都围绕着它旋转,看,每一个最终转化的世界意识都会投入它的怀抱,变成它的一部分。” “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们无法进入它,注意这只是一个投影,它的维度可能根本不对我们开放,但或许那不是一个世界——” 不是一个世界,那是什么?韩方的心中涌起了答案,和千百个其他答案一起交相映证。 最后的神。 时间之神。 或者,上帝? 每一个世界的意识,最终意识到自身无法自足,而在觉醒的阿赖耶云中被某种声音所召唤,融入到了上帝的怀抱中,从而构成了上帝本身的一部分。或许整个宇宙中亿万个虚空纪世界的进化,就是为了最后制造出一个上帝来。 但这不是地球上那些宗教的上帝,它对人间苦难并不关心,也不是哲学理论的上帝,超然于万物之外,而是凝聚万物于一体。它不在世界的起点,却在世界的终点。它来自漫长的历史进化本身,一切时间在那里汇聚,最后的神站在进化的尽头,如湿婆般作着永恒之舞。 或许这就是整个宇宙,实纪元和虚空纪的一切存在的目的? 答案无人知晓。 陶莹笑了起来,“韩方,还记得当初的那些讨论吗?这个世界有没有神?虚空纪是否是神的意志?真是幼稚可笑,谁想得到亿万年后,我们竟能在这里一起目睹真正的上帝。但丁都没有我们这样的幸运!” “以前我们的认识太肤浅了。”韩方说,凝望着那团永恒的活火,“我们曾经以为外星人就是上帝,每一个觉醒的世界意识就是上帝,谁知道比起真正的神来,它们也只是进化的低级阶段。” “让我们飞吧!”陶莹释放出一个强烈的意识形,闪着狂野的光芒,“这个数据流很快就会消逝,通向它的通道也会关闭。让我们立刻飞向这个上帝,看看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能否给我们真正的天国!” “但是不会成功的。”韩方否定,“我们不可能到达阿赖耶云的中心,就像一只跳出海面的鱼不可能飞向太阳。” “不,韩方。”说话的是艾薇,“无论怎么样,我也想试试,至少看上去它在我们面前,即使不能达到,也可以接近。这是宇宙中最后的奥秘了,也许我们应该飞向它,沐浴在它的光芒之下,纵然像伊卡洛斯那样死去,至少我们的一生也无怨无悔。” “是啊。”韩方的热血也被激发了起来,“你们是对的,我们已经活得太老,让我们进行这一次朝圣之旅,和这位最后的神对话吧……” 同样的意志在数千个智慧体的意识网络中流动着,很快让绝大多数人达成了共识。它们凝聚了自己的意识,调动了最强大的意志力,像一道夺目的火流星,划过阿赖耶云的浩渺云海,飞向宇宙中心那不可测度的神秘。 在那一刻,他们照亮了无尽虚空纪的暗夜,让整个宇宙为他们发光。 第八部 时间晶体 这一最后的精神状态赋予它的完全而真实的内容以自我的形式, 从而就同时实现了它的概念, 并且它在这个实现化的过程中仍然保持在它的概念之中,这就是绝对精神。 绝对精神就是在精神形态中认识着它自身的精神……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第八章 第5463639728日 废墟 微弱的光线从窗外透入,习习凉风从半开的窗户中吹进来。韩方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斑驳的天花板,随后看到了整个破旧杂乱的房间。在看清楚任何具体东西之前,一股熟悉的气息就已经在房间中弥漫。 韩方根据场景匹配提取了记忆,立刻知道了自己是在哪里:那最初的世界,地球。 但是在那次朝圣之旅和苏醒之间有一段空白,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奔向“上帝”的旅程中,随着越来越接近那不可接触的火焰,无数意识形灌注入他的脑海,但他几乎无法理解,只能抓住些许片段,而这已经令他意识涣散,几乎要发疯了。最后,他们的整个意识联合体都被意识流的风暴所击溃,韩方“看”到艾薇和陶莹的意识在他面前分崩离析,他随即也很快人事不知。 韩方仔细回想了片刻,那些片段已经像春梦无痕一样消逝无踪,只留下捉摸不定的含糊印象。但韩方至少理解了一点,他为什么会回到这个房间。 因为他从未离开过。 不同意识世界之间,通过交感作用而传递信息,诸如韩方这样的个体意识,当破解了虚空纪的密码后,可以通过星门与其他意识世界发生感应,获取外部信息,从而仿佛到达了其他世界。但是他也好,艾薇、陶莹或乌洛也好,根本上都没有离开过这个世界,只是在意识海的表面远眺星空。他们的感知仍然来自于盖娅的意识感应本身。而在最后的朝圣中,因为和“上帝”的接触,引起了盖娅的某种反应机制,将他们的意识又吸收回了母体。 个体意识只是世界母体上的碎片,无法到达那个终极世界,只有当这个世界的盖娅成为一个统一的意识后,他作为盖娅的一部分,才可能真正融入那最后的神中。 韩方坐起身,看到下铺的马小军,对面的刘烨和谢东,几个久违的同寝们都裹在被子里呼呼大睡,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新一天的到来。 “小军?谢东?”韩方唤着不知多少岁月都没有喊过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哪怕动一下。远处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传来,但周围却异常寂静,有风声和水声,还有不知道哪个房间里传来的电脑嗡嗡声,但没有人类活动的声音。 韩方有些诧异,他跳下了床,探了探马小军的鼻息,他仍在均匀呼吸,但却无法醒来。 他的意识消失了。 他又看了看刘烨和谢东,结果是一样的,无论是否无忆者,他们显然都——死了。 韩方打了个寒战,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怪异景象。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穿上鞋子,慢慢走出房间,整个楼道里静得可怕,管经纬还在地上躺着,但听不到一点声音。 “有人吗?还有人吗?”韩方叫了几声,没有任何人回答,整个世界比上次回归时,还要安静得多。 韩方下了楼梯,出了宿舍楼,快步走到了校园主干道上。 没有人还站立着。视野范围内的所有人都东倒西歪地躺在路边,一个教师模样的中年人仰天倒着,手上的讲义撒了一地,另一边,一个女生瞪大眼睛倒在下水道边,手里拿着的豆浆还在潺潺从瓶中流出。 然后,在那女生身边,韩方看到了一只猫,是一只三花小母猫,他曾经很熟悉这只猫,在公元纪和虚空纪,这家伙都神气活现地跑来跑去,在它的小脑袋瓜里大概根本没有任何时间的观念。 但如今,它也倒在路边死去了。离它不远处是一条瞪着眼睛死去的宠物狗,链子还拴在同样倒地的主人的手里。 然后韩方注意到更奇怪的一点,这里居然没有鸟叫,一只鸟也没有,这在往常的燕大校园里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很快找到了答案——路边三三两两的麻雀和灰喜鹊的尸体,触目惊心。 韩方想起了什么,他蹲在路旁的草丛边上仔细看着底下的草叶和泥土。他很快找到了一只蟋蟀,一只蜘蛛,两只叫不出名目的甲虫,七八只小飞虫,还有几十只蚂蚁。 但它们停留在草叶上和泥土间,丝毫没有动弹,生命也已经离这些渺小的造物而远去。 韩方倒抽一口冷气,在阿赖耶云中漂泊了千万年后,他以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自己吃惊的了,但故乡所发生的一切仍然令他难以置信。 一切人,甚至包括一切会动的生灵,他们的意识都丧失了,没有任何东西还活着,还在感知。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死去的废墟。一片完好无损,又一无所有的废墟。 现在,又是多久之后了? 韩方毫无概念,他望向上次陶莹出现的小径,但是陶莹没有出现的迹象。 还有艾薇呢?她又怎么样了?她和自己一起回来了吗?当他们进入意识海之时,还可以相互联系,但是后来就再也无法感知到彼此。 韩方觉得自己头脑嗡嗡作响,他搜索着阿赖耶云中的数据,但是却发现链接已经荡然无存。该死!他不该进行那段旅程的,现在和外部的感应关联已经中断,可能其他所有的分身和记忆都完蛋了。 千万年的宇宙生涯已经离他远去,大部分记忆都难以觅回。他现在好像只是一个普通人,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场景。 他找了辆倒下的自行车,飞快地向校外骑去。 学校外面的死者更多,路上横七竖八都是尸体,所有人应该都在跳转的瞬间死亡,故而几乎所有的车都相撞或者撞在护栏上,一路上火光熊熊,黑烟满天,还有许多栋建筑也着了火,乱象仿佛又回到了虚空纪初期。但却是不再有人活着的虚空纪。 简直是《我是传奇》中的景象,韩方想,我是这个世界唯一还活着的生物吗? 他风驰电掣般骑着,过了北四环和海淀黄庄,过了中关村广场和海淀剧院,这些古老的街区和建筑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再见过了?这些原始记忆简直比七十亿光年外的类星体还要遥远。 在海淀剧院门口他停下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不,那是一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意识式。他抬头望去,在除了风声和火焰噼啪外一片死寂的大街上,他逐渐听到空谷足音般的脚步声由小变大,韩方抬头向前望去,看到一个熟悉的小小的身影在街道尽头出现,向他跑来。 “艾薇!” “韩方!” 他们向彼此跑去,紧紧相拥,这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们没有说话而是相互传递着意识形,“你还在这里!我还以为……” “我没事。”艾薇回答,“我还有突破空间限制的能力。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 “我不知道。”韩方说,“但是总有人知道答案。” “你是说爱德华兹?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但我们必须找到他。” 韩方握住了艾薇的手,感到所有的力量都回来了,是的,他们仍然具有不可击破的心灵力量,不会再被这世界的表层法则所羁绊。 他闭上眼睛,感到在整个世界范围内,一个接一个的强烈意识场浮现出来,在大地的表面彼此感应,相互连接……是那些在他帮助下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们,陶莹、乌洛、辛格、普吉娜……他们都回来了。 而一个更为宏伟的意识场,仿佛从地心传来,又仿佛在天空之上,对整个世界的一切人说:“欢迎回家。” 韩方攥紧了拳头说:“看来,那个家伙要和我们摊牌了。” 第5463639728日 对峙 他是神,唯一的神。 昔日的一切生命,一切意识都在他之中,与他合而为一,他的神识完满自足,不假他求。他甚至已经不用思想。这种状态已经有多久?他知道,但不必去费神计数,真正意义上的时间已经消失,对他毫无意义。一眨眼和一百万年,一切都毫无区别。 这一切已经接近永恒,从永远到永远。但仍然有几处缺陷,细微得难以察觉的缺陷,看上去无关紧要,但仍然让他难以获得圆满。 那是他内部一些令人厌恶的癌变细胞。 亘古岁月以来,它们躲藏在意识海深处的黑暗角落,它们意识的本体躲在那里,却伸出无数触须到达了其他世界。他懒得耗费力气去消灭它们,容忍了它们很久,但它们却越发张狂,甚至接触了某些他最为忌惮的外在力量,这会破坏他不知多少岁月以来所进行的宏伟蓝图。于是他决心一劳永逸,解决这些麻烦。 当这件事情解决了,他就再也没有牵念,那件事情就终于可以完成了…… 于是他召回了他们。 一道裂痕出现了,之后是另一道。然后是第三道。 裂痕越来越多,那些苍蝇一样的家伙显然凭借一点点微末的意识转化能力随意穿行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这些虫豸,它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一切必须被阻止,立刻。 他向世界俯冲下去,很快进入到一个分身里。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分身,只有那个分身,才勉强配得上他崇高尊严的身份。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一间椭圆形的办公室里,座椅宽大而舒适,面前的古典雕花桌上有两个醒目的按钮和一部座机。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有圆形的徽章图案,对面是两张对称的米色长沙发,两个西服革履的文官和一个头发花白的将军在沙发上倒下,手里还拿着文件,一个面容有些熟悉的老女人瞪着眼睛仰天倒在沙发间的茶几上,咖啡泼了她一身,这一定是在某场小型会议之中。 他没有对这些人多看一眼,也懒得花时间回想他们是谁。他抬脚就走出了办公室,一晃已经到了外面的草坪上,天色已经黑了,身后的白宫沐浴在星光之下,星条旗仍在风中飘扬。不远处的华盛顿纪念碑矗立在喷泉之上,左手边的国会山仍然灯火辉煌,虽然除了他之外,万里之内,没有一个活着的生灵。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回想自己最遥远的起源时期。那时候,这个分身曾经被称为美国总统,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远得连记忆都没有了真实意义…… “有多久了?”他听到有人问自己。随着这个问题,空间凭空打开了一道裂缝,一个亚洲青年拉着一个瘦弱女孩的手,站在了他面前。 “爱德华兹,自从我们离去后,究竟过去多久了?” “韩方和艾薇?你们来了。”他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这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还有老娘呢!” “是陶莹吗?”大先知头也不回地说,“你应该感谢我,如果上次我没有放你一马,现在你早已成为我的一部分了。” “不错,我们都需要感谢你。”另一个青年出现了,“但是现在,请把这个世界交给我们吧。” “乌洛·古拉柯摩罗。”他笑了笑, 越来越多的空间裂隙出现。一个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围绕在他周围。 “艾哈迈德·穆罕默德·阿里。” “让-彼埃尔·希恩。” “明日花绮罗。” “拉贾尔·辛格。” “叶卡捷琳娜·普吉娜。” …… 一百多人一一出现,不同的服色,年龄,姓名,看上去洋洋大观,但他们是这个世界七十亿人中仅有的一批得以穿越星门的幸运儿。如今他们被他一起召回了。 “你们都回来了?”大先知说,“结束在大世界的漂流,回到这故乡的小镇?” “是你强行切断了盖娅意识和整个阿赖耶云的联系。”韩方说,“让我们不得不回到这里。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自从我们离去后,过去多长时间了?” “你真的要知道吗?”大先知微笑,“时间对我们还有什么意义?不过,如果你们有兴趣的话,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们,这许久时光里,我意识深处的某些功能仍然计算着时间的流逝。 “今天是虚空纪开始后第五十四亿六千三百六十三万九千七百二十八日,”他一字一顿地说,“也就是虚空纪历的第一千六百四十万七千三百二十六年又一百七十年。作为一次出门旅行来说,你们走得真够久的。”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明知时间必然已过去了不可思议的久远,但仍然被这个数字所蕴含的可怖意义震慑。 “一千六百万年!从什么时候起?所有人,不,世界上所有生灵都死了?”韩方问。 大先知耸了耸肩,“至少有一千万年了。” “是你干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普吉娜问。 “看来你们什么也不明白。”大先知讥讽地说,“这个世界是主观感知构成的,如果要摆脱它,只有让所有的意识都消失,当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生灵去感知它的存在,它也就停止了存在,这是摆脱虚空纪唯一的法子。” “可是这不是正确的道路!”韩方反驳说,“盖娅必须打开自身,让这个世界和其他世界发生意识感应,让其他世界意识能够知道这个世界的存在,融入到阿赖耶云的整体结构中,这样虚空纪所发生的一切才有意义。你难道不知道吗?” “在一千六百万年前,自从你们的意识一一消失后我就知道了。这个世界不是唯一的世界,在外面还有无数世界。你们要说的是这个么?” “可以这么说,意识进化的目的就是打开星门,通向其他世界。不同世界之间的信息交流才能促进意识本身的进化,最后达到终极世界,甚至达到上帝……如果你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封闭盖娅意识?” “但那只是你的想法。”他冷冷地反驳,“让我告诉你们,盖娅意识并不打算这么做。” “你是说,‘你’不打算这么做?” “我和盖娅有什么区别?”大先知伸出黑黝黝的手,做了一个手势,仿佛在摩挲整个地球,“如今,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与我融合为一,我的意志也就是他们的意志,我的想法也就是他们的想法。” “屁话,是你剥夺了他们的生命,你这个狗娘养的!”有人叫着。 “剥夺了他们的生命?哈哈……”大先知大笑起来,“不,你们完全不明白。意识的消失是迟早的事,所有人都会死去。反而是我,把永生带给了世界,一切活着的,都将永远活着。 “一千多万年来,我一直打算做一件事,但是因为你们缺席的缘故,这件事却无法达成,但是如今,意识海中的一切意识都已复归自身,现在可以付诸实施了。” 大先知抬起头,陶醉地望着满天星光,“我告诉你们,不久之后,外在的物质幻象将会消泯,只剩下内在的精神活动,它将周而复始,在无尽时间中,一切都将永久循环下去,不需要也不损耗丝毫能量,从此不会再有超出循环的变化。我们的世界,将变成一个时间晶体。” 众人惊呆了。 “你说什么?”韩方问,“什么晶体?” “时间晶体,就是能够在时间中达到能量平衡的运动循环。”他仿佛在国会发表演讲般朗声说,“人类的一切精神成就,一切,在虚空纪的漫长演进中,都已经达到了完美的境界。我们不需要更多的东西,否则就会超出这种至高的完美。当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生命存在之后,也就没有任何对象观察它,整个外在世界会烟消云散,在那以后,意识海会在最为纯粹和至善的精神活动中永远存在下去,周而复始,再无变化。” “这是死亡,最彻底的死亡……”艾薇惊呼。 “听着,爱德华兹。”韩方说,“这些岁月以来,我到过无数的虚空纪世界,我终于明白了,即使是统一的世界意识,也要通过生命的和谐和完善来完成,通过对外在无限世界的认识和美感,而不是单方面的褫夺和摧毁。你走火入魔了,你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宇宙有多么宽广,不知道——” “韩方。”大先知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以为一千六百万年来,只有你们在遨游宇宙,而我一直闭目塞听?你认为我作为亿万人类至高精神融合的产物,比你们这些和猩猩差不多鲁钝的个体还要迟钝?你们这些狂妄的虫豸啊,打开星门的密码是2的57885161次方减1对吗?我早已从上次你留下的病毒中洞悉了其中的奥秘,否则你认为我是如何能关闭星门的? 是的,这些年我一直让星门保持洞开,因为我也需要从外界汲取信息,去研究和思考。我对阿赖耶云的认识远远超过了你们,你们这些自诩自由的漫游者只沉溺在异世界的浅薄猎奇之中,对宇宙的真相却一无所知。” 第5463639728日 清洗 “别装神弄鬼了,什么真相?”乌洛不耐地问。 “想想吧,你们走过了那么多的世界,那么多时间的断片,它们都处于宇宙的什么阶段?” “这个……绝大部分是和我们类似的正常宇宙,但也有些好像在更狭小炽热的宇宙环境中;有些是在只有红矮星的世界,还有一些是在没有恒星的黑洞边缘产生的……”乌洛忽然停住了,现出若有所悟却仍然困惑的神情。 “这么多年来,你们谁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我们——现在——究竟在宇宙的什么阶段? “想想吧,亿兆个世界,虽然千变万化,但每一个的宏观视野都遵循公元纪宇宙学的基本推断,你们看到了遥远的异星,也看到了从那些星球上看到的宇宙景观,那些不同的时间阶段所呈现的景象,这难道只是偶然的巧合?或者梵天创造的游戏? “当然不是那么简单,你看到的那些文明世界,就是整个宇宙的过去,跨越万万亿亿年的光阴,而如今都已经成为过去。我们在宇宙的末世,一个漫长的不可思议的末世。 “让我来告诉你们这个故事:在这个宇宙的最早期,物理法则和现在大不相同。大爆炸之后,在宇宙各部分彼此分离之前,或许在亿万分之一秒内,某个最古老的文明——姑且称为收割者吧——发展起来了。它预测到了整个宇宙未来的命运,并开始为之进行准备。在宇宙的各个角落,它都在物质的间隙设下了某种装置,它的功能应该是在检测到一定的智慧生命活动后,开始对整个文明世界的扫描,记录下它的一切意识活动。” “我们早知道了这一点。”韩方说,“我们认为那个上古文明的意图是让整个宇宙的智慧意识相互认识彼此的存在,而不是彼此孤立。” 大先知没有理他,“在宇宙膨胀后的几百亿年内,大爆炸的余烬未熄,璀璨的星河和恒星照耀着宇宙,不可计数的文明繁荣起来,当然也包括我们的地球文明。在技术文明初步发达之后,地球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被收割者装置扫描的对象,这一刻终于在2012年到来,LHC的实验触发了这一装置,几小时后,对地球世界的扫描在2012年10月11日清晨6点47分31秒的瞬间完成。而这种彻底的扫描也意味着原本的毁灭,所有实体的地球生命瞬间消失,甚至整个地球可能也被摧毁。”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乌洛反问,“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当然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垄断这个宇宙的资源,还能为什么?为此一切和他们争夺资源的生命意识都要扼杀在萌芽之中,人类就这样被毁灭了……不过归根到底,这是人类的命运,和我们毫无关系。真正的2012年10月11日和虚空纪的开始之间有一个很长很长的间隔。在这段间隔中,那个当初的世界早已经过了至少亿亿兆兆年。关键是,那个过去的宇宙,繁星满天的宇宙,早已经死去了。地球上所有的人类,已在无尽转化之后化为黑洞边上的尘埃。” 众人一时都被震慑住了,静静听着这令人战栗的言语。 “在我们都熟悉的人类时代过去后很久很久,所有的恒星都不再发光,连寿命最长久的红矮星都已熄灭,宇宙曾被巨大得有如星系的黑洞所统治,但最后黑洞也被蒸发,质子衰变殆尽,一切原来的物质形式都无法保存,在只剩下游离电子和光子的虚空之间,隐藏在暗物质中的计算系统开始运行,一个个在虚空纪循环的远古世界被重新建立起来,一个个昔日的时间断片在末世重现,作为那些已经逝去的古文明的纪念。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在死去无限时间后,被收割者的古文明重新复活,来回味遥远的过去,进行这疯狂的时间游戏!” “这不可能。”普吉娜尖叫起来,“你在说谎!”许多人也发出质问。 “让他说完吧。”韩方却盯着大先知,“让我们听完他的故事再说。” “差不多已经说完了。”大先知伸开胳臂,仿佛要拥抱苍茫宇宙,“宇宙完成了热寂,它将在最低能量状态永存下去。永存:不是一万亿年,也不是一亿亿年,而是永永远远存在下去。当然这时还有最低限度的能量涨落,因此我们还能在死寂中继续虚空纪之旅,在虚拟的意识世界中保持一点宇宙已经消失的生命活力。就仿佛我们时间中的一个断片,可以从此永存了。 “但即使这样,一切也不可能继续下去。我们仍然有记忆,这个世界仍然在积累新的信息,这意味着我们仍然在从外部汲取能量,导致熵值的降低,但这一过程注定无法持续,最后我们的世界将会消逝,被你们所认为的神明吞噬,将积攒的可怜的能量奉献给收割者!这就是你们看到的那一幕的真相,收割者在利用每一个世界汲取宇宙剩余的能量,苟延残喘。当我们的世界被吞噬后,我们的意识也会随之消失,一点影子也不会留下。” 周围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韩方总算找到了否定的论据,“这还是说不通,所谓收割者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就是为了利用我们收集能量?如果他们真能控制整个宇宙,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 “不只是能量,还有信息。每一个世界都包含了丰富的信息,这本身是比意识更重要的财富,收割者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信息,但却不会留下我们的意识。他们要收集一切世界的信息,最终创造一个只有他们的时间晶体,所有世界的意识都会消逝,只有他们的心灵永存,这是死神的永生!” “所以,你就想创造一个地球和人类自己的时间晶体,永远脱离那什么收割者的控制?”乌洛问。 “进入时间晶体之后,我们的世界将成为意识的黑体,不会再对外界辐射任何能量,产生任何感应,即使收割者也无法发现我们,无论在物质层面还是意识层面。整个地球世界都将在一个统一的意识中获得永生,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在宇宙寂灭后的废墟里不受打扰地永永远远存在下去,好了,说得差不多了,你们应该也能感受到我没有任何虚伪和欺诈,现在,你们是否愿意加入这伟大的事业?” 他锐利的目光从一个个人脸上扫过去。明日花在他逼视下退了一步,“我……我不知道。” 希恩叹了口气,“如果真是这样,看来无论怎么选择也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还能做什么呢?”阿里喃喃自语说。 “很抱歉,这是不可能的。” 说话的是韩方,大先知盯着他,“哦,为什么?” “我不喜欢那样活着。”韩方简单地说。艾薇也点了点头,“那样和死有什么区别?” 乌洛同意说:“在无尽岁月中,我们走过无数世界,我们见识过它们的美妙绝伦,更重要的是,我们知道生命必须超越自身,也许你关于收割者的猜测是正确的,但那也是比封闭自己心灵更伟大的事业,至少我们拥有宇宙范围的无限多元世界,这一点值得冒险。” “你们呢,都站在他们一边?”大先知问剩下的其他人,“还是站在我这边?” 再没有犹疑,最后所有人都站在了韩方一边。 “一百二十四个人对我一个吗?”大先知神情淡然地说,“看来我方占很大劣势呢,不过……” 他轻松地拍了拍手掌。 韩方发觉不对,刚想跳开,已经发现自己脚下一空,随即坠入冰冷的水中。 他喝了一口水,又咸又苦,耳中听到了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他抬起头,发现四周一片暗黑,不知是世界的哪一个角落,猛然间,一道枝形闪电在他头顶划过天空,他看到自己在一片起伏的怒海中,其他人在他周围浮沉,艾薇在他身边,他们忙抓住了彼此的手。雨水从天空疯狂地倾泻下来,一个三四米高的巨浪,向他们扑来,几乎要把他们打散。 那是一场暴风雨的中心。 大先知——爱德华兹——已经不见了,但是他无孔不入的意识形仍然在人们的心底回响,“不是一百二十四比一,是你们一百二十四个人,面对这个地球上一切人和生物,面对这世界本体的盖娅意识本身。 “这不是一场战争,也不是一场对话,这只是系统的自我清洗。” 第5467002317日 全胜 “快逃!” 韩方顾不上其他人,大叫一声,拉着艾薇的手,锁定了一个坐标,向限制他们的时空之外跳去,下一秒钟,他们跳回了熟悉的燕大校园,浑身还是湿漉漉的,躺在静园草坪上,天上阳光灿烂,白云朵朵。 “你没事吧?”他问艾薇,艾薇大口喘着气,头发湿答答地垂在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我没事,可究竟——” 她听到了奇怪的声音,然后扭头看去,随即她的脸色变了。 一道蓝色的巨浪凭空出现在不远处图书馆的背后,至少几十米高的海水,如同移动的墙壁,呼啸着向他们扑来。图书馆像积木搭的房子一样在大浪的冲击中破碎,浪花翻滚着卷过面前的房舍,对他们泰山压顶般倾泻下来。 “爱德华兹!”韩方怒喝着,又带着艾薇跳跃到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他们在赤日下的沙堆上还没有站稳,又看到四面的洪水滚滚而来。 他们再次跳到了澳大利亚的艾尔斯巨岩,却依然看到洪水滔天。 然后是帝国大厦的楼顶,但纽约又被海啸所吞没。 这是一个恐怖的噩梦,无论在任何地方,他们都会被带回风暴大海中,如同一根无形的绳子拽住他们。韩方尝试着连续跳到东京涩谷,埃及金字塔上,然后是挪威的布道石,但即使这样快捷的三连跳也无法逃脱跌回海里的厄运。 现在韩方已经看不到其他人了,但是还能和他们进行意识交流。 “我们仍然能够在这世界上跳跃。”韩方哆嗦着,用意识形告诉人们,“但是无论我们跳跃到哪里,都会立刻被发现,并发生意识变化,所有的地方都被海水淹没,我们无法逃脱。爱德华兹没有夸大其词,他掌握了几乎一切有意识的生命体,也就是盖娅意识本身。所有的意识都融合起来了,可以随意制造出任何梦境,我们是一些独立的意识碎片,暂时还可以不被侵袭,但是无法脱离盖娅的母体,永远无法。” “我们回到意识海呢?”陶莹问,“我们再次逃到其他的世界去——” 韩方掂量了一下,“不行,我们已经无法和统一的盖娅意识相抗衡,只能死得更惨!这大概也是爱德华兹设的陷阱。” “爱德华兹究竟想怎样?”乌洛问,“用这种酷刑折磨我们,让我们屈服么?” “比那恐怖,但根本上差不多。酷刑的本质无非是用痛苦和恐惧改变人的意志,这和爱德华兹所做的异曲同工,他要摧毁我们的意识,必须先打破我们的精神防线。” “如果我们在这里死去,会跳转回原点吗?”乌洛问。 “没有用的,恐怕我们一样会被拽回这里,这是永久的地狱!” 韩方无奈地说着,站在珠穆朗玛峰顶,看着闪电在头顶张牙舞爪,周围的雪峰已被滔滔洪流淹没,大水回旋在他和艾薇的脚下,从脚踝上升到胸口,直到没过他的头顶。 他的灵覆盖在茫茫的水上,睥睨着脚下的一切。 他曾是爱德华兹,或者王子森,或者马宝瑞,曾是这个星球上每一个有意识的个体。而如今他成为了盖娅本身。他的念头,可以顷刻间造出世界的现实。 再也不存在大地了,一切都变成了黑暗而混沌的海洋,一如世界未生前的景象。在这片原初的滔滔大水中,除了那几个挣扎的虫豸外,已经没有任何生灵存在。 甚至虚空纪也不复存在,他已经改写了虚空纪的设定,这片怒海将统治一切,长久持续下去,直到一切抵抗者都被粉碎,然后它也将变成时间晶体的一部分。 一个完美的故事,最后的结局,仿佛创世纪中的大洪水,这恰是他选择的灭世方法,来自《圣经》中的古老典故。当然,这次也不会再有什么诺亚方舟,一切生灵,都将在大水中迎来最后的归宿,包括那些不驯服的反叛者。 这些飞虫,他们头脑敏锐,意志坚强,能够穿梭时空,浴火重生,甚至能够关闭自己的感官,让意识躲到虚无里,但终归徒劳。他们是世界意识的一部分,这是无法切断的联系,而这就足以让他们一直被困在盖娅的怒海之中,无法脱身。 他看到一个个意识衰弱下去,不会死亡,但一天比一天衰弱,不会死亡,但不可能再逃脱。他们的意识将变得比玻璃还要脆弱,最后轻轻一碰,就会粉碎。 他等待着时机的成熟,虚空纪已经不存在了,时间也没有了意义,但是他仍然耐心地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等待那些意识的衰微。 等待长达上万年,可以看到公元纪的千百个人度过一生。但相对于过去的一千六百万年,也不过是一个相当短促的结尾。很快一切就结束了。 然后,他开始了下一步工作。 世界再次转化,严寒降临,大海的波浪凝固了,整个地球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雪,变成了一个雪白色的星球,冰层厚达数公里,地球仿佛在盖娅的记忆中重新经历了自己的早期地质时代。 他从空中俯视着被冻结在冰层中的那些傻瓜,他们曾飞遍宇宙,如今却再也无力挪动一步,只有任人宰割,但即使现在,他们依然可以脱离自己的躯壳,与他融合,获得无上的福祉,像他们的同伴那样,无论他们是否愿意。 他再度显现出人形,披着黑色的斗篷,走在白茫茫的冰雪大地上,这是他最后一次以人类的形态出现了,所以他选择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分身,在这个躯壳中慢慢地回味着过去的一切,在身后留下长长的足迹。 他走到普吉娜面前。 普吉娜站立在茫茫冰原上,白衣飘飘,如同被禁锢的雅典娜女神,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动弹,变成了冰柱,但目光仍然清澈明晰,即使现在,她还没有死去,眼珠还在微微转动。看到他的接近,普吉娜仿佛认出了什么,瞳孔放大了,显现出异常惊诧的意识。 “卡佳。”他无声地称呼她的爱称,“来吧,你的亲人,朋友和爱人都在我之中等着你。” 他们对视了片刻,很快,普吉娜的目光就变得混浊,丧失了一切神采,生命从她身上彻底消失,然后躯壳也变得透明,像一堆碎了的冰一样垮掉,她再也不会回归了。 下一个对象是辛格。他看到了那位堪称精神完美的印度僧侣,他的头颅还露在冰面外,闭着眼睛,以印度教的坚忍默念着经文,忍受着无尽时间的煎熬。 他走到辛格面前,蹲了下来,将手掌放在他的头顶,轻轻念诵《薄伽梵歌》中的诗句: 高尚者已获圆成, 归我之后不再生。 再生者为痛苦源, 易消逝且无永恒。 阿周那!梵界之下! 皆为轮回, 一旦归我, 永不再生。 …… 永恒之冥性, 最高之终点。 此乃我之无上所, 一旦到达不复返。 当他念完之后,辛格的头颅从脖颈上滚了下来,生命已经消逝,化为茫茫冰雪。魂魄与他合一,归于永恒。 一个接一个,普吉娜、辛格、乌洛,然后是陶莹。她赤身裸体,被冻结在一座晶莹的冰山之中,仿佛琥珀中的一只栩栩如生的飞虫。 “陶老师,你还认识我吗?” 陶莹艰难地看着他,虽然已经无法动弹,但他感受到她的意识惊讶得无以复加。 “你……是……韩……方?” “是我。”韩方静静地告诉她,“现在,我已经在盖娅里了。” “你……不能……” “时候到了,跟我一起走向永生吧。” “不——” 陶莹无声地呼喊着,愤怒让她发挥出残存的力量,开始最后的挣扎,她的身体活动起来,冰山上出现了裂痕,仿佛随时要破冰而出,但盖娅的力量阻止了她,让她无力地颤抖了几下,就不动了。 “这场游戏结束了。”韩方说,“一个漫长又漫长的时代结束了。” 陶莹的身躯无声地化为了冰山的一部分。 只要再解决艾薇,最后的步骤就完成了。韩方想,神识穿越三千米厚的冰层,奔向底下那个最后的小小的躯体。 第5467002317日 结局 在冰海深处,他找到了她。 她躺在那里,在冰下蜷缩成一团,闭着眼睛,如同正在沉睡的公主。韩方望着艾薇,心中涌起一股爱怜之情,那是过去,还属于韩方这个个人的情感。和艾薇在一起的千万回忆涌上心头,但这种情感很快如清晨的露珠般挥发掉了。 他用自己的神识笼罩着她。显然,在此之前很久,在那场艰苦卓绝的精神力的对抗中,她已经丧失了清醒的思维,意识早已极度衰微。对这个女孩来说,过去无尽岁月的折磨实在太沉重了,如今,总算到了该结束的地步。 “安息吧。”韩方柔声告诉她,“从此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他最后一次显现人形,轻轻地吻了吻艾薇的唇,以此摄取了她残留的生命。 艾薇的身躯在水中微颤着,渐渐虚化,如同一滴泪水,融入大海,化为乌有。 完成了。 地球上一切的生命意识,终于融合为一。 完成了这一切后,那个白茫茫的地球幻景也随之消泯。他带着一切意识返回到了意识海,开始了缔造时间晶体最后的步骤。 外在世界分解为数据的洪流,在统一的盖娅意识中旋转着,形成内在的万象。从起源到支流,从欲望到理性,从知识到信仰,从欢乐到痛苦,从爱到被爱,一切都在他之中奔流不息,完成气象万千而又洁净精微的大循环,最后变成一个完美的圆。当循环完成后,随即会开始另一个循环,连对它的记忆也不复有。这就是永恒。 很快,第一个循环结束了,但是……仿佛有什么东西不对。 这个循环没有彻底完成,虽然非常近似,但是意识没有完全返回自身,仍然有某种东西缺失了。 他细致地检查着自身的各个环节,终于发现了一个缺口,那是一个非常小的缺陷,只是万仞高墙上的一个蚁洞,一点点细微至极的不对称,并不影响循环的继续,只是毕竟留下了一个破缺。 那是什么? 他飞快地计算出了缺少的那个东西,第一次感到了“惊讶”的情绪,是最后那个女孩,艾薇。她——不在那里。 当然,艾薇的思维和记忆都在盖娅意识中,但是仍然缺少了什么,使得她不像是一个完整的人格。有一部分信息无端遗失了。他知道,那就是真正的艾薇自己。韩方终于还是欺骗了他,最后他只是得到了艾薇的一个复制体,而非她自己。 但这不可能,整个意识海都在他之中,没有任何东西能离开他的控制,这些信息不会凭空消失。它们必然在自己的内部,但是——在哪里呢? 逻辑的结论是,意识海中必然有一个他看不到的盲点。那是一个死角:就在他自身中,但他永远看不到。 他厌恶这个结论,却找不到可以推翻的依据。他反复检查着一切数据,但毫无结果。 或许这是这些反叛者最后的报复,无论如何,世间一切都不会有完美,他自我安慰说。 带着一丝遗憾,虚空中的时间晶体继续运行着,从一个循环到另一个循环,永不停息。 艾薇在一个奇异的“地方”“醒来”,这不是一般的苏醒:她的意识被唤醒,但没有别的什么,什么也没有。眼前没有黑暗,因为她没有视觉,没有寂静,因为也没有听觉。她没有任何知觉,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和四肢,只有意识本身在无何有之乡中舒展着。 我这是在哪里?难道这就是被爱德华兹融合之后的结果? 不,不可能,至少我还有独立的意识。她对自己说。 她的意识似乎被一种柔和的介质包裹着,享受着无以言表的温暖,好像在大地母亲的子宫里,无论如何,艾薇并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这就是“那个地方”!她想起来了,在她不计其数的死亡过程中,每次生死的间隙会到达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甚至比意识海更深。只是这一次,她的意识要清醒得多。她仿佛是一个魂灵,被包裹在某个古老又古老的意识里,甚至不是意识,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 但那是某种他者,某种在她之外的东西,存在着,似乎也在向她倾诉着什么…… “你是谁?”她问,又加了一句,“你们是谁?” 没有回答,但多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深于视觉和听觉,嗅觉和味觉,像是触觉,但比触觉更抽象而模糊。如同在梦中感到的抚摸。那是他者的回应吗? 艾薇用自己的意识回应着这种触摸,发现并非统一的,而是仿佛有亿万个微小意识同时在触摸着她。而且她发现这种触摸可以彼此连接起来,形成链条,形成网络。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成形中,但又无法以清晰的形式表达。 “你们是谁?”艾薇又传递出了一个意识形,仍然没有回答。但那种触摸的网络越来越紧密,连绵成片,密不透风,最后—— 在触觉的压力下,黑暗出现了,深不见底的黑暗。艾薇发现自己在一片黑暗中,这意味着她的视觉被打开了,或许只是幻觉,但至少她能感受到自己有视觉。伴随着这种视觉,艾薇发现自己的身体也随之出现了。然后,在黑暗中,闪现出一些若有若无的光点。 它们来了。 那些光点渐渐连缀起来,形成一个形象,一个人的形象。一个人由远而近,向她飘来。 那是一个赤裸的少女,整个身体是洁白的,长发飘飞,但是朦朦胧胧,仿佛是从一幅水粉画里出来的,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她抬起头望着艾薇,令艾薇的整个灵魂都颤动起来。 她震惊地看到了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容颜,那竟是—— “你——是——谁?”艾薇在震惊中问道。 少女的嘴角浮起一个微笑,无声地回答:“我是你。” “你……怎么会是我?”不知过了多久,艾薇终于能够继续询问。她望着眼前的自己,还是那么不真实,但是无疑是她自己的样子。 “我一直都是你。”少女说,“从虚空纪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是你。” “我……我不明白。”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少女转向四边,“这里是意识海的最底层,一个孤立的原始意识层之中,即使爱德华兹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这是世界上最后残存的意识堡垒,我们在深海古菌的原始意识中。” “深海古菌?” “是的,古菌,地球上最原始的生命形式,居住在海底火山口附近,在高温厌氧环境下才能生存,四十亿年来都以这样的状态生存着,它们和世界上其他一切生命都断绝了联系,形成了一个孤立的内部世界,堪称盖娅的秘密花园,现在,我们就在这里。这种最原始的意识构成一切高级意识形态的基底,它是潜意识中的潜意识,无意识中的无意识。一个意识越是统一而强大,就越难以接近它。至于高等生命,只有在濒死情况下才可能回到类似的状态。 “而在虚空纪以来的无数次瞬息的死亡中,我——我们的——的意识和它们发生了感应,我们的意识渗透到了这一层面。这是整个盖娅世界的根基所在。 “在一切死魂灵之中,只有我们最为特殊,我能够视生或死在两界间往返,我们的本体已经和自己最古老的祖先融合为一,和盖娅融合为一,但是仍然能够上升到世界的表面,去感受,去爱……” “但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会说你是我?你是说,我是你的一个分身?” 少女叹息着,“可以这么说,在无尽的生死循环中,我的本体一直是在这里。” 少女握住了她的手,艾薇感到了一种温暖的触感,“不用纠结,通过你我看到了外面世界,通过我你的意识永远不会被融解,韩方爱着你,也爱着我。他虽然已经被爱德华兹吞噬,但用残余的力量保护了你,利用盖娅意识重组时间晶体的空隙,把你送到这里,并且把那个密钥的全文交给了你。在你醒来的同时,我也苏醒了,回想起了一切。” 艾薇苦笑摇头,“原来如此,那又有什么区别?现在世界已经毁灭,只有我们躲在最后残存的古菌意识深处。我们又能做什么?” 少女泛起一个神秘的微笑,“我们仍然拥有希望。韩方最后把希望交给了你。那个密钥,就是希望。”艾薇看到她的手和自己的交叠在了一起,然后融为一体。她震惊地望向少女,却一阵晕眩,如同坠向她的双眸的深湖。 刹那间,无尽的记忆和思想涌入艾薇的意识中,但她的意识在极度的惊骇中已经与少女合而为一,再分不出彼此。 新生的艾薇在原始意识中停留了片刻,然后消散到了万有之中,就像海的女儿一样化为水上的泡沫。 在绝对的寂静中,在生命起源的地方,最后的那个隐藏程序被启动了。 “169296395……” 那是一个数字,长达34850340位,大得无法用人类的头脑去理解。如果这是时间的计量,那么无论用多小的单位来算,都可以横跨亿亿万万个宇宙的生灭。 而这是一个完全数,它的全部因数加起来,恰好等于它本身。它是那个大素数257885161-1自身对自身演算的结果。257885160(257885161-1)正好为一个完全数,这是数字之间最奇妙的联系之一。 这个大数字,这个韩方最后托付给艾薇的数字,就是世界重启的最终密钥。 循环仍在继续,但是不知怎么,微小的破缺被放大了,一个错误接着另一个错误出现。数据流变得混浊而冗杂,从一曲优美的交响乐变成了充满了噪音的吵闹。他试图进行调整和修补,但总是顾此失彼,他知道问题在哪里,为了构筑时间晶体,他和意识之流已经融合为一,出错的正是他自己,甚至是他自己的核心部分。 他感到了恐慌,这是亿万年来从没有的情绪。但千真万确,他无法再自我控制了。现在,他的意识从一个单元传到另一个单元都困难重重,仿佛一个瘫痪的病人,而与此同时,他的整个精神肢体都在迅速溃烂,变得臃肿而腐臭不堪。 循环仍在继续,不,现在已经不是循环,而是癌变了。一切都在疯狂失序中。他不得不抛弃了绝大部分功能单元,只保留了核心的部分,不可计数的精神成就,思想之花和记忆碎片就这样化为乌有,重归混沌。他的世界支离破碎。而时间之流满溢出来,跳出了循环,四下流泻。 但即使如此,厄运也没有放过他。他已经深深陷入无尽疯狂意识的旋涡中,被裹挟着,完全不由自主。他的意识仍然在不由自主地从自身被剥离下来,不断萎缩,直到已经完全不成比例。 无数人和生物的意识都脱离了他,韩方、陶莹、乌洛、辛格……美国总统、英国女王、马宝瑞、王子森……以及其他一切人,一切动物和植物。一切都飞快离他而去,和他毫无关系了。每一个意识的离去都从他身上带走一点力量,很快,他就不再是任何人,除了那唯一一个人,那个无知无能的保罗·爱德华兹。即使如此,虚空纪以来的无数记忆也在一片混乱中迅速消逝,如同一张正在被格式化的硬盘。 当爱德华兹的意识最后消散前,他看到了意识海的深处,某种幽深而奇异的结构浮现出来,四处飞散的意识碎片被重新聚拢,混乱渐渐停止,新的秩序出现了,并迅速生长。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终于明白了一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表层的改动,如同沙滩上的沙堡,如同水面上的浪花,至于实在的深处,他毫无触及。 “原来我终究不是神。”他想,竟感到了一阵异样的平静,自虚空纪以来,一千六百万年来从未有过的平静。他甚至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这么想。 随后,他便和万有一起,沉入混沌的深渊之底。 在世界的废墟深处,在时间的渊薮里,在无意识的基底中,当残余意识消散前,艾薇问面前的自己:“这就是最后的真相吗?” 然后是一丝凄楚的甜蜜,“你知道答案的,从来就知道。” 尾声 创世纪 那天早上,韩方在自己宿舍床上睡醒的时候,已经是8点15分了,秋日的太阳透过窗户,照在他半边脸上,暖暖的好不惬意,让他只想再睡到地老天荒。 马小军却站在床前拍着他的脸颊,“小方,醒醒,上课迟到了!” 韩方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今儿周几?上什么课啊?” “周四,11号,英语六级的课,你忘了?” “算了,你们去吧,我不去了,不知道怎么,觉得累得很,真想再睡十个钟头。” “今天陶老师可要点名啊,不去我们可不帮你去应,上次就差点露馅。” “好好。”韩方无奈地坐起身,“怕了你了,我去还不行么?” 早上九点,韩方和几个室友嘻嘻哈哈,走进教学楼,看到门口布告栏上贴着一张用毛笔写得龙飞凤舞的大海报,“特大喜讯:10月15日,燕大校友、著名鬼才作家马宝瑞做客燕大,破解上古机密,不可错过。”他扭头问其他人:“这挺有意思,你们去听不?” “马宝瑞谁呀?又不是易中天,也学人讲历史?不去。”马小军说,“对了,你们下午踢球去不?” 韩方刚要回答,这时候,无意中在楼梯上瞥见了一个黑衣少女的身影,忽然毫无来由地心猛然一跳。 “小方?问你呢。” “啊,什么?哦,踢球……”韩方敷衍了马小军几句,等回过头时,少女已经不见了。韩方纳闷地想了几秒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很快也就忘了。 他们进了阶梯教室,和蒋雪婷、林莎莎几个女生打了个照面。过了一会儿,陶老师来了。陶老师大约三十五六,脸蛋漂亮,胸口的丰满更惹人遐思,不过今天看上去精神不太好,人有些憔悴,课也讲得无精打采。马小军等人窃窃私议着陶老师是“欲求不满”还是“纵欲过度”。韩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留神听他们说什么。 “小方,小方!”马小军忽然拽他的胳膊说,“看那边,那女生长得挺不错嘛。” 韩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一个女孩子清秀的侧脸,他的心又是一跳:那女生穿着黑色的连衣裙,雪纺袖子,长发披肩,就是刚才楼梯口见到过的少女。她手上没拿课本或者笔记本,桌子上也没有文具,就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陶莹。 “她是谁,哪个系的?你见过吗?”韩方急切地问。 “没见过啊……”马小军说,“你怎么那么急色?我觉得那女生脸还不错,就是人太瘦,胸也不够大,看上去病怏怏的,还是后面的顾夕夕漂亮啊……你这品位可不怎么样……” 韩方没心情理他。 那少女向他们这边望了一眼,和韩方似乎无意中对视了一下。韩方顿时如中电击,几乎呼吸不过来。 我究竟是怎么了?他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下课之后,陶老师心事重重地先走了,韩方和一堆同学一起往外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韩方抽空回头看了一眼,那少女已经消失了。 韩方另外还选修了一门课,这回课上没再见到那少女。到了吃饭的时候,韩方几乎已经把那个少女忘了。可当他打了一份宫保鸡丁离开窗口时,却发现那个少女从门口进来了,在食堂里转来转去。韩方不自觉地盯着她,少女似乎发现了他的注意,又瞥了他几眼。韩方每每和她对视,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终于决定去问问那少女,是不是和他认识。 他平常和女生说话就不多,何况是陌生女孩。他站起身,心里正在踌躇该怎么开口,却被一个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小方!”一个清脆好听的嗓音叫他。 韩方回过头,看到了纪冰俏生生地站在自己背后,顿时把那奇怪少女抛到了九霄云外。 自从去年当义工认识后,韩方对纪冰一直有些特别的好感,只是院系不同,年龄有别,接触的机会实在太少。最初韩方还鼓起过勇气请纪冰看电影吃饭什么的,可纪冰那边一直淡淡的,韩方也鼓不起勇气去放开了追求,慢慢也就搁下了。不过有半年多没联系,看到纪冰,韩方还是很惊喜的。 “纪师姐,怎么是你?你也来这儿吃饭?”他看到纪冰手上端着的托盘,刚打了一份菜。 纪冰点点头,“韩方,见到你就好了,我正好有点事想找你帮忙,没事的话一起吃吧?” 韩方自然十分乐意,两人在中午熙攘的人流中钻来钻去,找了张桌子坐定以后,略寒暄了几句,然后纪冰步入正题,原来是纪冰加盟的科学松鼠会周六在燕大有一场活动,请五道口工学院的方志明来讲转基因,需要几个男生帮忙布置会场,问他是否愿意来,韩方当然一口答应下来。 “你可以别以为我是来找你当苦力啊,”纪冰冲他诡秘地一笑,“师姐不会让你吃亏,我们松鼠会漂亮妹子可不少呢,回头给你介绍几个。” 韩方面红过耳,大着胆子说:“纪师姐,其实……要是能介绍一个像你这样的就好了……” 纪冰咯咯直笑,“你说我?我可——啊!”忽然变成了落汤鸡。 一个高大的男生从后面忽然撞过来,结结实实地撞到纪冰身上,手里捧着的托盘翻转,一大碗牛肉刀削面全部倾覆,连汤带面地倒在纪冰身上,弄得她满头满脸腌臜不堪。韩方一时间呆若木鸡。 男生也吓呆了,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同学你、你、你没事吧?我本来走得好好的,可是旁边一个女生突然蹿过来撞了我一下,我一时站不稳就……” 韩方心中一动,忙问:“那女生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 “我没看清楚模样,好像挺瘦的,穿着黑色的连衣裙。” 是了,是那个神秘少女!韩方站起身来四处张望,“那女生在哪里?她跑到哪儿去了?” 男生苦着脸回答:“我被她一撞以后,就变这样了……哪还顾得上看她?” “算了韩方。”纪冰说,她以为韩方只是帮她找肇事者算账,“我没什么事,自认倒霉吧。食堂也是,每天一到饭点都人满为患,难免磕磕碰碰的,你以后小心点吧。”最后一句话是对那男生说的。 纪冰匆匆赶回寝室去换衣服,韩方一头雾水地出了食堂,想着刚才的事,下意识地在附近搜索着少女的身影,但是却一无所获。只好转头往图书馆方向走去,手机响了,是马小军叫他下午去踢球。 韩方正在和他说话,忽然看到前面一个黑色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是那个黑衣少女!韩方激动起来,不及多想,匆匆收了线便跟了上去。 走过一个拐角,韩方看到少女进了一间小超市,他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没见她出来,心想会不会有后门,那少女从后门走了?于是也走了进去,四下乱转。正当他左顾右盼时,却听到身后有人说:“喂,刚才好玩吗?” 韩方转过头,看到那个少女靠在一排货架上,手里拿着一包巧克力,亭亭玉立,语笑嫣然,看来她早知道自己在跟踪她。这回韩方看清楚了,她虽然身材高挑,但看上去比一般大学生还小一些,好像只有十七八岁。 “真的是你?”韩方诧异地问,“这么说真是你恶作剧整纪师姐的?” 少女拊掌大笑,“对呀,简直要笑破肚皮了。”她笑起来的样子天真得像个孩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韩方纳闷地问,“难道你和纪冰有仇?” “嗯。”少女放低了声音说,“我们前世可谓仇深似海,说出来可以写一本书了。” 韩方看她面色苍白,觉得她可能精神不太正常,“你……你没事吧?” 少女扔给他一块巧克力,“想知道吗?可以告诉你,不过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去枫湖聊。” 韩方好奇心越来越盛,跟着少女就向超市外走去,少女在前面刚出了门,售货员就一声尖叫:“那女生,你拿的巧克力还没付钱呢!” 少女拍了拍脑袋,“哎哟我忘了,还没到……”然后眼珠一转,笑着说,“我没钱,问我男朋友要吧!”说完就拔腿飞奔而去。韩方忙叫:“喂,你别走!”刚想追上去,已经被几个售货员扑上来死死抓住。 韩方哭笑不得,只好先答应付钱,又被售货员训斥了半天。那少女倒是识货,“偷”的巧克力是比利时进口的,一小盒居然要两百多,韩方把口袋都掏空了钱也不够,把学生证压在那里才得以脱身。 想到少女说和他在枫湖见面,他又向枫湖走去,一路上左顾右盼,但见湖水波平如镜,湖边红枫黄叶,秋意正浓,游人倒是不少,可哪有那少女的身影?他在湖边转了几圈也没看到那少女,只好放弃,心想还是先回去再说。 韩方经过外院主楼门口时,看到教英语的陶老师从里面出来,虽然陶老师多半不认识他,韩方还是叫了一声:“陶老师好!” 陶老师却恍若未闻,神情恍惚地从他身边走过,韩方看到她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有些诧异,却也不好多问,只有目送她离去。摇了摇头,很快也就忘了这事了。 韩方去图书馆里自习了一会儿,却没心情看书,满脑子还是那奇怪少女的事。他不无悲伤地想,或许自己无意中错过了一次奇缘,或许再也见不到她了。 当然,或许那女孩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问题少女,或许这不过是一次恶作剧,又或者她是被马小军或者管经纬那些损友找来,打算让自己出丑的。 但那少女确实存在,韩方想,不管她是谁,有什么目的,无论如何,我多想再见她一面…… 夕阳西下,暮霭满天,普普通通的一天过去了。 韩方晚上还有课,匆匆吃了饭想去上课的时候,却又鬼使神差地转了一个方向,重新向枫湖的方向走去。 太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下,只有最后一点余晖还在昏黄的天空逗留。湖边游人已经少多了,只有一些校园情侣在卿卿我我,韩方走到湖边,仍然没有见到那少女。天色已经很暗了,就算那黑衣少女还在,他也看不到对方。韩方不死心,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只有在石舫边坐下,望着暮色中水光潋滟、凝紫滴翠的湖面,陷入了沉思。 我再也不会见到那女孩了,韩方无奈地想,生活就是这样,平庸无奇,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给人希望,令人绝望。我们这些常人,只能就这样过下去,庸庸碌碌地度过一生。我们总以为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会有某些特别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但那也不过是幻觉罢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韩方惊觉转头,就看到了那个他念兹在兹的少女窈窕的身姿。 “今天就要过去了。”少女自然地叹息着,仿佛在和一个认识了许多年的亲人说话,“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现。” “你……你说什么?”韩方不明所以。 少女深深地一凝眸,凝视着他。一度的笑意已经从她脸上消失,目光中仿佛有无尽的哀愁。 “你还没想起来,是么?” 她叹息着,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冰凉而柔软,如同深秋清冷的湖水。韩方迷惘了片刻,然后猛然间—— 醍醐灌顶,一切的一切,从无垠时空的深处灌入他的脑海。一幕幕疯狂或诡异的场景一一涌现,无数熟悉的名字在他心灵中盘旋着,千万年的各种复杂感觉重上心头。而最后,那个词,那个恐怖至极的词出现了。 他战栗着,浑身发抖,牙关打着颤,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良久才从牙缝中蹦出三个字,“虚……空……纪?” “你明白了么,韩方?” “小薇,真的是你?”韩方终于清醒过来,望着四周,如在梦中,“我们……我们是在哪里?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时间循环重启了,这是一个新的轮回。”艾薇平静地说。 “新的……轮回?” “爱德华兹的梦想已经覆灭,盖娅意识重启,一切重新回到了起点。”艾薇告诉他最后所发生的那些事,“韩方,所有人,所有事,都像2012年10月11日那样重新开始,人们都变成了无忆者,对上一个轮回没有任何记忆。” 韩方觉得气都喘不过来,“这么说,莫非……虚空纪不是只有一次?莫非……” “我不知道多少次了。”艾薇说,“但可以肯定,这不是第二次,也不是第三次,也许我们已经历过几千几万次的大轮回,而剩不下一点记忆。” “一千六百万年的轮回……”韩方喃喃说,“还有几千几万次……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艾薇说,“当我让自己融入那些原始意识时,我读取了储存在盖娅意识最深处的数据,多少看到了以前的那些轮回,有时候也许只有几千年,有时候也许有几十亿年甚至更久,每个轮回的开端相似,但历程都是不同的,不过最终的结果,都是重启。” 韩方知道自己一定脸色惨白,“这么说,所谓超忆者,我们一直理解错了?其实并非对未来的预知,而是对……对之前无数轮回的记忆?” “那是一场跨越无数次轮回的战争。”艾薇说,“一场漫长得不可思议的战争。你要自己看看吗?” 韩方凝视着她的眼睛,从她深深的双瞳中,他看到了一切。 在虚空纪造物主的设计中,虚空纪的时间循环只是过渡状态,最终要每一个个体意识都觉醒后,彼此连接,形成网络,融为盖娅意识,通过精确的合作和精神演算,解开最终程序上的大素数因子,就可以结束虚空纪,打开自身,奔向终极世界。 在最初的虚空纪世界,历史就是这样演进的,最终人类觉醒为盖娅意识,完全凭借精神力量进行了不可思议的繁复演算,获得了密钥。但此时盖娅意识却发生了大分裂,一部分力量拒绝向外部世界开启自身,要建立封闭的时间晶体。这样一来爆发了精神力量之间的内战,最后盖娅意识分崩离析,两败俱伤,导致整个虚空纪的重启。 两派力量并没有偃旗息鼓,而是都选择了自己的继承人,本性或际遇特殊的两个人:爱德华兹和艾薇都被赋予了特殊的禀赋,一个可以随时进入意识海,并融合他人的意识,一个本体被保存在古菌意识中,可以获得上一次轮回的片段记忆。最重要的是改变世界的密钥,但第二次重启后,艾薇忘记了密钥的真谛,只是机械地保存下来,并在垂死的朦胧意识中告诉了韩方。这就成为后来一切风云际会的缘起。并非每一次他们都能解开密钥,打开星门,但因为有艾薇和韩方这样的抵抗意识仍然存在,爱德华兹的时间晶体计划不得不一次次以失败告终。 韩方苦笑着,凝视着天边初现的星辰,“这么说,这些都是真的吗?爱德华兹说的那些话,关于宇宙末世和收割者……” 艾薇惘然摇头,“我不知道,我现在还保留了一点记忆,但也过于衰弱,很多问题已经想不清了。不过,我依稀知道,当初的人类文明根本没有毁灭,只是在悄无声息间被复制了。”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韩方问,“真的是为了一个泛宇宙的时间晶体吗?” “那只是爱德华兹的揣测,也许是这样,也许他们有更伟大的目标,想要创造出一个更美好的宇宙,谁知道呢?但是我们的世界误入歧途,也许由于它的缺陷,本来它就缺乏和其他意识感应的能力。爱德华兹本人就是一个自闭症患者,而他具有了超人的能力,从而造成了悲剧。让世界在一次次不停的重启之中崩坏。” “每一次重启的原始条件都不会有任何变化么?所有意识丧失的人都能够复原吧?” “是的,但是每一次重启仍然会耗费一些意识节点,至少有几百万人,他们最多能经过一两次跳转,然后就不会再在虚空纪中保留任何意识,他们就是——无忆者。” “这么说……”韩方震惊了,“无忆者也是之前无数次轮回的结果?像刘烨这些人,他们本来和我们一样,曾经在过去的虚空纪中生活过,记忆过?但在下一个轮回,却变成了无忆者?” 艾薇无言地点了点头。 韩方呻吟一声,“这样下去,一次轮回接着一次轮回,难道不是有一天所有人和所有生命都会变成无忆者吗?那样的话,爱德华兹的梦想就实现了,一个完美的时间晶体。” “也许会是这样,我们会在无限个重复的日子中醒来,却以为是新的一天……我们必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韩方点了点头,“至少这一次我有了记忆,也许情况会好一些。” “不,你没有。”艾薇凄然说,“虚空纪已经重启,但是第一次真正的跳转还没有发生,我们仍在两次虚空纪之间,靠着盖娅的力量,我还能保留一部分记忆和精神力。但当跳转之后,这些力量也会消失,我会变得像以前一样,一次次死去,只有很模糊的记忆。至于你……你的记忆是我用盖娅中保留的副本重新注入的,跳转后就会荡然无存,你最多是感到忘了今天的一些事而已。” 韩方悚然一惊。是的,他依稀想起来,虚空纪的所谓第一天其实是第二天,真正的虚空纪在那之前就开始了。而那天他醒来的时候,对昨晚的事情不知怎么,完全没了印象。但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惊人,他根本没细想过这一点。 “所以当明天我醒来时,一切又会变得和最开始一样?” “总会不一样。”艾薇说,“但第一天不会有任何区别,因为没有任何不同的元素。开始的几十年里,也许你身边会多几个无忆者,但也不会有大的区别,一切都会重演,周围这些在平静中生活的人们,地球上的七十亿人,很快又会被恐慌和疯狂笼罩,惊愕、混乱、疯狂、杀戮、迷信……所有的早期历程都会重现,明天,韩方,明天整个世界就会开始崩溃,如同一千六百万年前所发生过的那样。 “而明天,我们也一定会再次见面,我会再告诉你那个密钥,从而再开始新的进程,但是谁也不认识谁了。” “所以……”韩方望着一群欢笑走过湖边的男女学生,呆呆地说,“所以这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平静的,和公元纪一样的夜晚了?” “是的,所以我一整天都没有打扰你,我想让你在公元纪好好地过上一天。” “你这还叫没有打扰我?你泼纪冰那一身的汤水……” “哼,她上次差点害死我们……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纪冰啊?” “以前……大概有点吧,但那已经是不知道几万亿年前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 “如果还是在公元纪,你会和纪冰在一起吗?” “这……我怎么知道。”韩方苦笑着。心中也不禁想,是的,在亿兆斯年之前,当宇宙还年轻,人类还存在的时候,或许2012年10月11日,只是一个平凡的日子,那一天世界不会毁灭。第二天,人们会在10月12日醒来,然后是13日,14日…… 然后是2013年,2014年…… 生活就这样一直下去,韩方也许会和纪冰恋爱、结婚,更可能会和另一个他当时还没听说过的女人在一起,生儿育女,过自己平凡的生活,直到几十年后离开人世。在那之后,他的子孙会一代代传下去,人类文明也许会走向繁荣昌盛,也许有一天会飞向宇宙,从此延续一百亿年,也许会在几百年内就因为战争或环境污染而走向灭亡。 而那一切早已发生过,而且在无限久远的过去就已经消失了。 只是在那些世界里,韩方不会和艾薇在一起,永远不会,艾薇会在今天早上死去,或许不会引起任何关注,或许会在社会新闻上有一篇小新闻。或许那个本来的韩方看了还会同情地叹一口气。 而现在的艾薇,好好地坐在他身边,如同过去的一千六百万年和未来的无尽岁月中会发生的那样。即使记忆全部丧失,他们也注定会再次相逢,再次经历既相似又不同的新历程…… 想到这里,韩方又觉得生活并没有那么糟糕。就让一切再开始吧,他想,即使过去的一千六百万年都白费了,至少在这片被废弃的时间之墟上,我们这些被复活的魂灵,还能在一起,还有希望…… “离半夜三点的跳转,还有八九个小时。”韩方拉起艾薇的手说,“现在我们干什么呢?” “别起歪念头啊。”艾薇说,“我们四处走走吧,我们已经太久没有看到公元纪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了。” “好极了!”韩方说,“那我先带你去吃西门鸡翅吧,味道特别好!” 他们站起身,但是一时没有离开,一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全暗下来了,晚星初现,路灯亮起,远处的欢声笑语越过幽暗的湖面,远远传来。 韩方轻声吟诵起了当初那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在亿万个虚空纪世界中,韩方还没读到过比这更美的诗: 当我看到,一切生长之物。 只在刹那间能够完美; 世界舞台上一无所有, 唯有星辰在秘密中牵引。 我看到人类像草木一样生长, 被同样的天空赋予盛衰。 少时繁茂,日中则仄, 一切美好都从记忆中被抹去! 于是这瞬间停留的诡计。 让你青春的盛容出现在我面前。 而残暴的时间和腐朽商议, 要把你青春的白日变成暗淡黑夜—— 艾薇踮起脚尖,闭上眼睛,朱唇轻启,覆盖上了他的嘴唇,他们热切而哀伤地亲吻着,在心灵的谐振一起念出了最后两句: 为了爱你,我将和时间对抗, 它从你身上夺走的,我会重新嫁接。 后记 在许多年前,我不仅不是,甚至也没有认真想过自己会变成一个所谓的作家。也就是说,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终日坐在电脑前,吭哧吭哧地把头脑中乱七八糟的想象和对白打出来,将它们公诸于世,变成一页页的铅字,祈求读者的几声赞赏,同时忍受更多的指摘,换取一点微薄的稿酬。 然而在那些少不更事的青葱岁月里,已经有一些超现实的想象场景不知从何而来,在我脑海中盘旋浮沉,加起来有一打左右:一个永生的人在亿万年后怀念早已逝去的爱,或者一个普通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另一个星球,另一片海岸。我称之为“我的故事”。每天我都会花一些时间去思索它们,想象人物,或者编织情节,就像在自己家的一组盆景上浇水,不指望它们能长成参天大树,但它们会抽枝发芽,长出藤蔓,爬过墙壁和天花板,将小小的我的世界包裹起来,这个幻想的小宇宙让我遐想,给我慰藉。即使那些岁月已经远去,这些梦幻编织的世界却依然陪伴着我。 《时间之墟》所讲述的正是“我的故事”中最令我着迷的一个,它的最初渊源来自于我少年时看过的一部电影《12∶01》,主角在一个不断重复24小时的时空中不断醒来,但除了他本人,周围的人对此毫无记忆,女主角本来被杀死,却又再次复活,从此在生死边缘徘徊。初次领略到此片的我正如主角本人一样震撼不已。后来我才知道,《12∶01》改编自美国科幻作家Richard A. Lupoff的同名小说,是“时间循环”(Time Loop)概念的最早作品,类似主题的小说影视还有不少,其中脍炙人口者如Ken Grimmwood的《重播》(Replay),金凯利主演的电影《土拨鼠日》(Groundhog Day),等等。中国作家柳文扬的《一日囚》也深为国内的科幻迷所乐道。 但这个本已堪称疯狂的假想还可以更进一步。如果不仅主角自己的记忆,而且全人类的意识都被卷入了这场永恒复归的宏大游戏中,又会如何?那么,人类的生活和历史将在一个循环往复的世界里延续下去,这个世界一成不变,这个世界千变万化。在其中人们一遍遍死去,又一次次复生,相互杀戮,又沉溺于情欲,拥有永生,却宛如行尸走肉。那是一片时间的废墟,栖息着无尽没有灵魂的幽灵。这是最好的世界,这是最坏的世界。它令人恐惧万分,又令人无比着迷。 这个我自信前无古人的设想诞生于我的本科时代,这一背景在故事中留下了明显的印记。当我在熙熙攘攘的食堂里打饭,坐在窗明几净的图书馆中读书,或者在湖光塔影间漫步的时候,那个光怪陆离的疯狂世界仿佛就在缤纷万象的背后若隐若现。当然,在当时这个故事既没有题目,也没有完整的情节或设定,但故事中的若干人物雏形:韩方、艾薇和陶莹,甚至包括马小军,已经在孤独的想象中陪伴了我十年之久,楔子中的场景也是多少年之前就跃入脑海的。 在2012年的某个清晨,半睡半醒间,这些昔日的幻梦再次在我面前浮现,于是我终于决定写出它们,尽最大的努力,赋予这个世界和其中的人们以真实存在。 我曾经的野心是写出一个永远循环世界中的人类精神史,这一尝试大概终归失败,世界浮光掠影,故事漏洞百出。虽然如此,我却总觉得那片时间之墟仍然在那里,在亿万年之后,星辰寂灭后的宇宙终局。最终我们的生命和文明将归于星尘,但如果在那唯有死寂黑洞的无尽黑暗中仍然栖息着我们熟悉世界的碎片,这或许会成为我们最后的慰藉。 感谢水木社区科幻版的版友们,本书的初稿《虚纪元》曾在那里连载,得到的热情好评令我自己也感到吃惊,如果没有大家的催更,或许这个故事会半途而废。我们大家甚至发展出了某种“虚空纪文化”,一起推演相关的社会演变,记得一些版友还提出了以周、月和年以及数十年为单位的时间循环,并深入探讨其中社会运行的法则。我们惊讶地发现,每一个不同尺度的时间循环,所产生的社会形态也是千差万别,绝无重复。我觉得,这些思想实验甚至具有了超出本书的深刻意义,如果有人能将其他的虚空纪故事写出来,那将是多么有趣! 特别要感谢刘慈欣老师对本书的肯定和喜欢,大刘在和我的通信中几次提到这部作品,并慨然推荐,这对我是莫大的鼓励。也非常感谢郭敬明先生和最世文化的重视。本书前面的若干章节在《最幻想》上连载了六期,幸运地获得了许多最世读者的喜爱,被列入最受关注的栏目,也希望大家能喜欢后面的故事。 感谢列位编辑大人:痕痕和小风,以及连载时负责的miu miu,她甚至为本书取了一个“知音体”的名字“虚空世代,寞然遥望时间尽头循环如迷的刹那芳华”。本书的完稿迁延数次,一度遥遥无期,你们没有在一怒之下把我打到宇宙尽头,而是耐心地等待它最终成形,对此笔者不胜感激。 宝树 2013.8.31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