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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的孩子
作者:弗诺·文奇
内容简介
银河系边缘,科学家们为寻找一份古老档案而解封了瘟疫。殊不知这瘟疫是一个极具破坏性的巨大智能体,它横扫三界,留下满目疮痍,摧毁了飞跃界中无数的世界与种族。一艘满载科学家后代的飞船前往爬行界的一个隐秘世界寻找避难所,却身陷爪族王国的内战。幸有另一艘逃离瘟疫的飞船一路赶来,拯救这些孩子并协助终止了战争。 十年后,爪族世界里硕果仅存的成年人类拉芙娜从冷冻长眠中唤醒了这一百五十个孩子。在她的庇护下,这些孩子长大成人,并在木女王的领地与爪族一起建立起了新的文明。 关于人类是如何来到爪族世界的,除了拉芙娜,约翰娜与杰弗里是仅有的知情者这二人的父母正是当初那些逃亡之旅的发起者。但杰弗里太过年轻,并不能真正理解这一切;其他的孩子则只有瘟疫被解封之前的记忆。当他们羽翼渐丰,便开始质疑拉芙娜的领导,想要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新道路爪族世界的政局暗流汹涌,动荡不安。 木女王的领地里阴谋不断,另一支爪族势力的领袖大老板则在构建首个远超于时代的工业文明。黑暗联盟在人类与爪族之间煽风点火,爪族世界的休戚存亡此时系于拉芙娜一身,而拉芙娜的敌人也置身暗处,伺机而动
太空歌剧的拯救者数字时代的预言家
姚海军
差不多十年前,弗诺·文奇真正为中国读者所熟悉时,他在美国科幻界早已声名显赫。
凭借一部惊心动魄地预言了网络虚拟现实的中篇小说《真名实姓》,这位美国实力派作家在2003年登陆《科幻世界》,用令人震惊的想象和快速推进的情节革新了读者头脑中对赛伯朋克科幻小说灰暗、隐晦的片面认识,引发了一场“弗诺·文奇热潮”。
不料,伴随着弗诺·文奇在中国的“一夜成名”,《科幻世界》却因分期连载成了众矢之的——对结局急不可待的读者通过BBS、E-mail、电话、信件等各种方式对编辑部进行“密集轰炸”,表达共同的不满:这部惊心动魄的杰作应该一次性刊完,让读者饱受期待之苦实属罪过!《科幻世界》在创刊以来的三十余年间,推介了数不清的外国科幻作家,既有老牌大师,亦有当代新秀,引发如此热潮的却似乎只有文奇一人。
对弗诺·文奇来说,2003年是特殊的一年:他在这一年辞去了加利福尼亚大学数学教授的工作,开始以职业作家的身份进行创作。此前,人们赞誉他在科幻创作上取得的成就时总会说:“文奇首先是个科学家,然后才是个科幻作家。”现在,这种说法应该改变了。科幻创作不再是文奇的业余爱好,而是他的工作。
像很多著名科幻作家一样,弗诺·文奇从小就是一个科幻迷,八岁时就尝试进行科幻创作。1966年,他刚从密歇根州立大学获得学士学位,便在美国著名科幻杂志《模拟》上发表了处女作《书呆子快跑》。这篇小说得到了美国著名科幻编辑坎贝尔的认可,其精妙构思文奇至今仍引以为荣。
1968年和1971年,文奇先后从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地亚哥分校获得了数学专业硕士和计算机专业博士学位,后留校任教,教授数学。
文奇非常热爱教学工作。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的创作产量一直不高,从196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至今,他总共有二十几个中、短篇和六部长篇问世。
产量如此低的科幻作家并不多,但显而易见,作家的成功并不一定与他的作品数量成正比。乔治·奥威尔、小沃尔特·M. 米勒便是极好的例证,就目前来讲,弗诺·文奇亦属此列。
在文奇为数不多的作品中,描写电脑黑客与掌控全世界信息资源的人工智能殊死搏杀的《真名实姓》占据着特殊的地位。小说发表时,互联网技术初露端倪,人们为小说中的超炫想象而痴迷,却很难相信它们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现实。很多时候,人们将开创科幻小说赛伯朋克流派的荣誉归到威廉·吉布森的名下,但实际上,文奇的《真名实姓》比吉布森赖以成名的《神经浪游者》早了整整三年。文奇至今仍是美国最优秀的赛伯朋克作家之一。
弗诺·文奇的开拓性与创造力在“三界”系列作品《深渊上的火》和《天渊》中得到了更为淋漓尽致的展现。在这两部长篇巨著中,文奇构筑了一个按文明层次分为三界的豆荚状宇宙,突破了硬科幻小说一成不变的物理法则,以史诗般壮阔的场景征服了读者,先后在1993年和2000年拿下了世界科幻大奖雨果奖奖杯。
《深渊上的火》和《天渊》是对不断侵袭科幻领域的奇幻小说一次强有力的反攻,让被奇幻小说大肆借用的文明设定重新遵从于硬科幻的统治之下;同时,它们更是对传统太空歌剧的一次化腐朽为神奇的拯救。从E.E.史密斯将太空歌剧推到巅峰以后,这一流派的科幻小说日渐式微,是弗诺·文奇赋予了传统太空歌剧以崭新的灵魂,使这一流派得以复兴。
按出版顺序,《深渊上的火》在前,《天渊》在后。从情节上看,《天渊》是前传,《深渊上的火》是正传。但是,正传《深渊上的火》却留下了许多悬念:神奇的爪族世界走上了什么发展道路?女主人公拉芙娜能否继续在这个迥异于人类世界的星球上生活下去?掌握了现代科技的爪族是否会与人类爆发冲突?
2011年,经过十年酝酿,弗诺·文奇推出了《天空的孩子》,回答了读者的疑问,让“三界”系列的爱好者们再一次沉浸在作者恢弘的想象之中。
《天空的孩子》以文奇浓墨重彩的风格,为“三界”系列画上了看似圆满的句号——或许文奇的头脑中,新的“三界”故事正在如新星般汇聚成形。
飞船山之战两年后 0
怎样才能吸引全世界最有钱的生意人的注意?
在维恩戴西欧斯仍然清晰的记忆中,他毕生都在攀附王家,从没想过自己会落魄到求助于一个普通商贩的地步。但如今,他却带着仅存的一名仆人,在东部家园工业区寻觅首富的踪迹。
这条路比刚才那条更狭窄了。世界首富才不会到这儿来呢!
小巷两边有若干道沉重的大门,眼下都是关着的,不过换个时间这儿肯定人满为患。墙上每隔几米就有一张招贴画,却并非他们在别处见过的广告海报。这些都是标语和公告,比如“上工前先洗爪”、“工资不预付,应聘向前走”。最后一张招贴画指向小巷尽头那道宽大的双开门。这里充斥着一股浮华俗气的格调,可是……在前进途中,维恩戴西欧斯长久地注视着头顶那些锯齿状的城垛。那肯定只是往木头上抹了层灰泥。但如果它真是石头做的,就意味着商业至上的东部家园中心藏着一座坚实的要塞。
维恩戴西欧斯停下脚步,挥手示意仆人继续前进。切提拉蒂弗尔迈开步子,一路高唱对他敬爱的主子的赞歌。还没等他走到门前,两扇门便突然敞开,一队组件钻了出来。这十来个组件像哨兵似的一字排开,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维恩戴西欧斯努力压下抬头寻找弓箭手的冲动。
那群组件傻乎乎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然后用发号施令般的口气大声说:“应聘工作你们要?识字儿吗?”
切提拉蒂弗尔停止了歌功颂德,答道:“当然识字,但我们不是来——”
看门人干脆地打断了切提拉蒂弗尔的话:“不要紧。我这儿有申请表。”其中两个组件快步走下阶梯,嘴里咬着几张纸,“我给你们解释,然后你们签字。大老板给钱多。住得也好。每十天还有一天休息。”
切提拉蒂弗尔这下可气坏了,“我说,老兄。我们不是来应聘做工的。我的主人——”他满怀敬意地指了指维恩戴西欧斯,“是来向你们的大老板介绍新产品和新机遇的。”
“不识字儿按爪印也成——”等听明白切提拉蒂弗尔的话,对方住了口,“不想应聘干活儿?”它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看清了切提拉蒂弗尔华丽的装束,“是啊,你们这打扮不像是来这儿的。我早该发现。”那家伙想了想,“你们来错地方啦。业务访客得去贸易中心。你们往回走五个街区,到大老板的中央大厅去。等等,我给你拿张地图。”那家伙没有动,但维恩戴西欧斯随即发现这群组件的数量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一直延伸到建筑物内部,视野之外的地方:再恶劣的环境这些东方佬都忍耐得了。
切提拉蒂弗尔垂头丧气地朝维恩戴西欧斯的方向走去,最靠近主人的那个组件愤愤不平地嘟囔着:“整整两公里的路,就为了绕到这鬼地方的另一边!”
维恩戴西欧斯点点头,绕过他的仆人,直接面对那个看门人,“我们从西海岸远道而来帮助你们的大老板。我们应该得到礼貌的欢迎,而不是无谓的刁难!”
离他们最近的看门人组件胆怯地后退了几步。从近处,维恩戴西欧斯判断出它们并非军人。这些家伙恐怕没杀死过任何活物——当然宴会上除外。事实上,这家伙太过幼稚,甚至无法察觉到自己面对着怎样可怕的怒意。片刻以后,它重整队列,说:“虽然如此,大人,我还是得遵从命令。业务访客得去贸易中心。”
切提拉蒂弗尔发出饱含杀意的嘶吼声,维恩戴西欧斯挥手示意他安静。但维恩戴西欧斯的确不想绕到正式入口那边去——这不只是为了方便。他刚刚发现,找到这个入口是交了好运。木女王的探子不太可能跑到离家乡这么远的地方来,发现大老板和维恩戴西欧斯有联系的人越少越好。
他礼貌地后退几步,远离那个看门人。如果他能找个有脑子的人谈谈,从这边进去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或许你接到的命令对我不适用。”
看门人为这种可能性思索了将近五秒钟。“但我想它适用。”它最后开口道。
“那这样吧,在我们等待地图送来的时候,你们或许可以向某位处理疑难问题的人打听一下。”维恩戴西欧斯准备了好些诱饵呢,“告诉你们的主管,他的访客带来了外太空入侵者的消息。”
“外太什么什么?”
“我们有一些目击讯息,是关于人类——”这番话让对方更摸不着头脑了,“见鬼,伙计,是有关那些螳螂怪的事!”
这番话引来的并非看门人的主管,出来会见他们的那个五组件生物的地位要高多了!那位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提了几个尖锐的问题,然后便挥手示意他们跟上。几分钟内,他们便从看门人之中穿过,沿着铺有地毯的走廊前进。维恩戴西欧斯四下打量,努力掩饰笑意。这里的内部设计将低下的品位与暴发户的奢华体现到了极致,足以证明这位新晋富豪的愚蠢。他们的向导就是另一回事了。瑞玛斯里特洛菲尔的大部分组件都身材苗条,但口鼻处和胁部有不少伤疤,而且毛皮下结实的肌肉轮廓也清晰可见。他的双眼近乎淡黄色,他并不太友好。
这段路很长,但他们的向导几乎一言不发。最后,走廊在一扇单组件宽的房门处到达了尽头。它不像是世界第一平民富豪的办公室,反倒更像兽穴入口。
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打开房门,探头进去,“我把外来者带来了,阁下。”他说。
门里传来一个声音:“你应该说‘我的大人’。今天我觉得‘我的大人’听起来更顺耳。”
“遵命,我的大人。”瑞玛斯里特洛菲尔的另外四个仍在走廊里的组件恼怒地摇起了头。
“好了,别再浪费我的时间了。让他们都进来。这儿地方够大。”
维恩戴西欧斯一个接一个地钻进狭小的入口,一路装做不经意地四处张望。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挂着成排的煤气灯。维恩戴西欧斯觉得自己看到了藏身于更高处的某位保镖的组件。对,这房间很大,却挤满了——什么?这里的摆设并不是走廊里那些珠光宝气的小玩意儿。这儿堆满了装备和配件,还有不少斜放的大号画架,上面摆着尚未完工的画作。墙边的书架高得要靠绳索固定,得用滑轮车才能够到最上面那一排。维恩戴西欧斯的组件之一离最近的书籍不到一码远。这里没有什么伟大的文学作品,大部分书籍都是分类账簿,最上面的那些似乎是装订成册的法律文献。
那个看不见的发话人继续说道:“走近点儿,让我看到你们所有的组件!真见鬼,你们怎么就不能走业务访客入口呢?我建那个气派的地方可不是当摆设用的。”最后一句话是在喃喃自语。
维恩戴西欧斯费力地穿过这片杂物。他的两个组件从一只画架下面钻了过去,其他组件也在一秒钟后到达了房间的中央地带。他忍受了片刻的思维混乱,等切提拉蒂弗尔拖曳着步子从他面前走开,才终于看见那位商业大亨的模样。
他看到的是一个组合不佳的八组件生物。维恩戴西欧斯整整数了两次,因为较小的那些组件总是跑来跑去。核心部位是四个中年组件,从表面看,它们没有任何贵族或是军人的特征。其中两个戴着各地会计都颇为喜爱的那种淡绿色面罩。另外两个正在翻动一本分类账簿。显然,他先前是在数钱或者削减开销,或是干其他生意人会做的事。
大老板向维恩戴西欧斯和切提拉蒂弗尔投来恼怒的眼神,“你们宣称自己对螳螂怪有所了解。最好是这样。我对螳螂怪知道得也不少,所以我建议你们别撒谎。”他用一处口鼻对准了维恩戴西欧斯,挥手示意他走近些。
要待之以礼。维恩戴西欧斯招呼自己另外的两个组件向大老板挪近。现在大老板所有的组件都注意到了他。那四个小组件——年纪还不到两岁的小狗崽儿——停止了天体运转般的杂乱脚步,不再在那四个会计组件身边绕来绕去。其中两个缩在四个大人身边,另两个却来到维恩戴西欧斯身边两尺以内的地方。这些幼崽是组成大老板完整人格的一部分——但组合得相当勉强,而且前提还得是自愿。它们的思想声响亮得很不得体。维恩戴西欧斯费了点力气才压下抽身退后的念头。
大老板不礼貌地指指戳戳了一会儿以后,说:“好了,你们是怎么知道螳螂怪的事儿的?”
“我亲眼看着他们的宇宙船‘纵横二号’从天而降。”维恩戴西欧斯用了人类对那艘飞船的称呼。这个词儿听起来单调无力,一股外星味儿。“我目睹它的雷电武器只用了一下午时间便将一个庞大的帝国消灭殆尽。”
大老板频频点头。大部分东海岸人都把木女王的那场胜利看做天方夜谭,显然大老板并非其中之一,“你说的这些不新鲜了,伙计虽然知道那艘飞船名字的人不多。”
“我知道的远不只这些,我的大人。我会说螳螂话。我知道他们的秘密和计划。”而且,他右边第三个背篓里还有他们的一台数据机,不过他还不打算亮出这张底牌。
“哦,是吗?”大老板的笑容狡黠而狐疑,就连幼崽们脸上也挂着同样的神情,“那你们又是谁?”
这个问题事关重大,早晚得给出一个诚实的答案,“我的大人,我名叫维恩戴西欧斯。我曾是——”
大老板所有组件的脑袋猛地抬了起来,“瑞玛斯里特洛菲尔!”
“我的大人!”那个可怕的五组件体在唯一的出入口那里挤成一团。
“取消所有预约。今天不见客了,哪种客人都不见。让萨里米诺弗恩负责换班工作。”
“遵命,我的大人!”
大老板年纪较大的四个组件把分类账簿放到一旁,所有组件都看着维恩戴西欧斯,“话说在前面,你的话将经受验证,阁下。慎重但彻底的验证。”他能看出大老板的兴奋,大老板希望这是真的:眼下连幼崽们都规规矩矩。“你是木女王的间谍头子,犯下了叛国罪。”
维恩戴西欧斯抬起每一颗头颅,“说得没错,我的大人,而且我以这所谓的‘叛国’为傲。木女王和螳螂女王以及她那些蛆虫结了盟。”
“蛆虫?”大老板的眼睛睁大了。
“是的,我的大人。‘螳螂’和‘蛆虫’指的是同一种生物的不同表象,他们管自己叫人类。‘螳螂’很适合用来代指成年人类。它们是种两足行走的生物,卑鄙恶毒,却仍旧保持单体。”
“真正的螳螂是昆虫,只有这么点儿高。”其中一只狗崽子张开嘴,比画着不到两英寸的高度。
“天上来的螳螂肩高足有五英尺。”
“我知道,”大老板说,“但蛆虫又是啥,成年怪物的幼崽吗?”
“的确如此。”为表信任,维恩戴西欧斯把靠前的两个组件又朝对方挪近了点儿,“还有件事您也许不知道,它让这番类比更显精准:天上人的真正入侵开始于飞船山之战的将近一年前。”
“在木女王南征以前?”
“对。一艘小得多的飞船秘密降落,比南征早了三十五个十天。您知道船上有什么吗?我的大人啊,头一艘飞船上装满了蛆虫的卵!”
“这么说这才是真正的入侵,”大老板道,“就像昆虫的蛆纷纷从卵中孵化,四处横行,这些人类将会肆虐于整个世界——”
切提拉蒂弗尔突然插嘴道:“他们会吞噬我们所有人!”
维恩戴西欧斯严肃地看了他的仆人一眼,“切提拉蒂弗尔的理解有点过头。眼下蛆虫们还年幼,只有一个成人,即螳螂女王拉芙娜。但请想想看,拉芙娜和‘纵横二号’到来才不过两年,她便接管了木女王的领地,又将之扩张到整个西南地区。”
大老板的两个成年组件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某个装置,把小小的珠子上下拨动。大老板果然是个会计。“那螳螂——叫拉芙娜的那个——是怎么办到的?思想声够响?能盖过其他人的思想声?”
这个问题听来带着试探之意。“完全不是,我的大人。人类就像昆虫,思考时不发出响声,一点儿也没有。他们跟行尸走肉差不多。”维恩戴西欧斯顿了顿,“我的大人,我不想轻描淡写这番威胁,但如果我们合作,就能战胜这些生物。人类都很愚蠢!这并不奇怪,他们毕竟是单体嘛。据我估计,他们之中最聪明的也不比一个组合不当的四体聪明多少。”
“真的吗?连拉芙娜也是?”
“没错!他们连最简单的计算也做不到,连街边小贩都不如。他们对声音——甚至包括他们能听到的说话声——的记忆力近乎为零。就像昆虫中的螳螂那样,他们的生活方式就是寄生与偷窃。”
大老板的八个组件一动不动地坐着。维恩戴西欧斯能听到他些微的思想,混合了算计、惊讶与犹疑不定。
“这说不通啊,”大老板最后开口,“根据我自己的调查——你说的一些事我已经知道了——那些螳螂怪是最出色的发明家。我测试过他们的爆破火药。我还听说了那种使用火药的弩炮。他们还有其他我无法复制的发明。他们能飞!也许他们的‘纵横二号’的确已经坠落大地,但他们还有一艘小型飞行器,小艇一般大小。去年镇子北面有几个可靠的人见过。”
维恩戴西欧斯和切提拉蒂弗尔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可是坏消息。维恩戴西欧斯提高了声音:“您说得很有道理,我的大人,但这跟我说的并不矛盾。螳螂人只不过是把对他们有用的东西都偷来了而已。我有些……手段……可以证明他们这么做有很长历史了。最后,那些受害的种族厌烦了他们,把他们赶出了天上原本所在的位置。对于他们拥有的很多东西,他们都没法理解,也不能重新制造。这些设备最终会被磨损用坏。您提到的反重力飞行器就是一例。除此之外,这些生物已经偷走了许多——而且正在继续偷窃——我们自己的发明创造。就拿您提到的黑火药举例吧,它很可能早就被某个富于创造力的共生体发明出来了,也许和发明加农弩炮的是同一人。”
大老板没有马上回应,他似乎被震住了。自维恩戴西欧斯听说了大老板以后,他就怀疑这个共生体有某个特别的秘密,某个能让他成为维恩戴西欧斯的可靠支持者的秘密。这只是他的推测,但——
终于,大老板回过神来,“我也这样猜测过……爆破火药和弩炮……我记得……”他失神了片刻,成年体和幼崽顿时分离。小狗崽儿们满地乱爬,仿佛孤独的残体那样哀嚎着。然后,大老板又重新组合起来,“我……我曾经是个发明家。”
维恩戴西欧斯对着塞满房间的机械装置摆摆手,“我看您现在也是,我的大人。”
大老板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然后我就分裂了。与我分离的同胞手足最后离开这里去了西海岸。他曾有那么多点子。你认为——”
没错!但等话说出口,维恩戴西欧斯却谨慎了许多,“我的手段还在,大人。或许我能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飞船山之战两年后 1
太多不可能的事了。拉芙娜在做梦。她很清楚,但就是醒不来。瘟疫舰队围绕着她,飞船四下群集,仿佛黏在烂泥里的虫群。那支舰队原本拥有一百五十艘飞船,还有足以遮天蔽日的无人机。现在无人机早已被消耗一空,许多飞船也都消失了,其中一些是被拆卸掉的。在为瘟疫效力的飞船上,船员们或是遭到吞噬,或是受到驱逐。她在梦中的双眼能看到数以百计的尸体,有人类、迪洛基人,甚至还有车行树。
瘟疫舰队位于将近三十光年外一个普普通通的太阳系……拉芙娜和孩子们就是在那里逃脱了他们的追赶。这是证明一切只是梦境的理由之一。在宇宙的这个区域,一切都不可能快过光速,因此三十光年也远得不可思议。她不可能知道敌人的舰队发生了什么。
舰队在死亡中浮沉,但它并未死去。如果靠近看那些群集的飞船,会发现有东西在动,建造仍在进行。这支舰队曾是神的一只手掌,如今它的存在意义就是令神明复活。即便受困于此,身处包围之中,它也在谋划和建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迫使活着的船员们尽全力劳作。若有必要,它可以这样重复许多个世纪,同时培育出新的船员以弥补正常的人员损耗。这个程序最终将生产出拥有冲压发动机的飞船,然后,他们将拥有爬行界最优越的技术,足以接近光速。
也许这一切都没必要,因为瘟疫能看到拉芙娜,正如她能看到瘟疫,而那位茧中的神明对她说:规则更改。我来了。我来了。而且比你想象的快得多。
拉芙娜骤然惊醒,喘息不止。
她躺在地板上,右臂痛得让她蜷了起来。我肯定是摔下来的。多可怕的梦啊。她挣扎着坐回椅子上。她现在不在“纵横二号”的舱室里,“纵横二号”的自动化系统会在她落下之前就把地面变软。她四下张望,试图弄清状况,但她记得的只有那场梦。
她的手抚过椅子边缘。这是把木椅,和桌子一样是本地的爪族工艺制品。墙壁却是浅绿色的,和同样浅绿的地板融为一体。她正在孩子们的着陆舱上,木女王的新城堡中。她花了这么久才认出它来!她把脸埋进双掌中,努力停止周围的天旋地转。等晕眩消退,她靠向椅背,试图思考。除了刚才那几分钟的事,一切都似乎合情合理。
她之前来到了地下墓穴,检查孩子们的冬眠箱。城堡的这个区域应用了从火药时代早期直到超限界的不同科技。墙壁以锤子和凿子雕刻而成,照明则由“纵横二号”上的提灯提供。两年前,他们从斯特劳姆着陆舱上取下了冬眠箱,放置在空间够大的地方,以消除冷藏设备的余热。
半数容器都已空置,原本的冬眠者已经苏醒。这包括几乎所有年纪较长的孩子。如今那些孩子都住在这座新城堡里或是城堡附近,有些正在上学。只要她侧耳细听,就能听到不时传来的、混合了爪族的咯咯叫声的大笑声。
我为什么要进着陆舱?哦,没错,她原本只会花上几分钟在外面观察,透过冬眠箱上的窗口,看看那些仍在沉睡的小家伙。他们正懵然不知地等待,等待有足够的人手来照看他们的那一天。唤醒孩子大多是例行公事,但其中一些冬眠箱已经出现了失效的征兆。她该如何拯救这些冬眠箱里的孩子?这就是她今天到来的原因:检查提莫·瑞斯特林的状况。
这个着陆舱原本拥有飞跃界顶级的技术,但大部分功能都无法在爬行界使用,她没法把着陆舱的维护记录转到自己的飞船上去。她必须亲自进入着陆舱,以查询这些记录。她不安地巡视着,这个绿墙环绕的房间里发生了太多事。着陆舱所应用的不仅是飞跃界的顶级技术。它曾去过位于超限下界的超限实验室,在那里接受了……改良。她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改良的始作俑者:从天花板上蔓延下来的苔藓。那是不可思议的反制措施。如今它仿佛积满灰尘的蛛网般死气沉沉,但反制措施曾夺走太阳的光辉,杀死了她的挚爱,也许还拯救了银河系。苔藓的残骸就连斯特劳姆的孩子们也不喜欢。
在这种地方会做噩梦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但她随即想起,在疯狂的梦境占据她的脑海之前,她做了什么。过去两天里,愧疚不断纠缠着她,令她几乎无法入睡。很显然,她毁了提莫的机会。不是出于故意,也并非因为无能,但她确实把他选做了受损冬眠箱中的第一个苏醒者。问题不在于男孩那条畸形的腿,也不在于他恐怕没法和其他孩子一样聪明的事实。问题在于,提莫苏醒后的几十天里,他没有半点成长的迹象。
可靠的设备远在几千光年之外。“纵横二号”和这个古怪的着陆舱是她仅有的资源。她想起自己输入了将近一个钟头的数据,她把提莫的冬眠记录与“纵横二号”的最新医疗测试报告结合起来,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在这个地方,没有人、也没有机器能提前预料到这一点。她明白了那个冰冷而残酷的事实:提莫变成了一件极具价值的……试验品。
等拉芙娜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时,她把头埋进臂弯,疲惫得不想再去寻找任何技术方面的补救措施,也不再竭力否认自己成了随意摆布他人性命之人。
所以我就这么睡着,然后做了噩梦?她凝视着浅绿色的舱壁。她太累了,又满心挫败感。拉芙娜长叹一口气。她经常会做有关瘟疫舰队的噩梦,但都没有这次这么古怪。她的潜意识里冒出一个念头:这个梦是为了转移她对提莫的愧疚而做的。
她断开头戴式显示器,爬出舱外。三年前,斯佳娜和阿恩·奥尔森多把孩子们带到这里时,周围还是开阔的草地。她在蜘蛛般的起落架边伫立片刻,扫视着这座干燥凉爽的墓穴。想象一下吧,太空船的上方建造着一座城堡。这儿可是爬行界。
她将会一次又一次地重返这里,直到所有孩子都苏醒为止——但她很庆幸今天不用再和这儿扯上关系了。再攀上两段台阶,她就会来到夏日阳光下的城堡中庭。刚刚下课的孩子们会在那里和他们的爪族朋友玩耍。如果她留下来和他们聊聊天儿,就能在新城堡里待上一整个下午。在不得不返回“纵横二号”的舱室前,她将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她只消看着台阶,便能想象到那种轻松的感觉。她真该稍事歇息,和孩子们玩耍一下。她终归会找到办法解决提莫的问题的。
没等离开黑暗的楼梯,她便想起了梦境的另外一些内容。她顿时停下脚步,一手按住冰冷的石墙以稳住身子。舰队里那个思维体说:“法则变了。”是啊,如果界区的分野再次变动,超光速航行也将成为可能——好吧,瘟疫有可能很快就会到来。无论她睡着还是醒着,这种可能性都困扰着她。自飞船山之战过后,她便使用“纵横二号”的设备来监控相关的物理法则。警报从未响起。
拉芙娜靠在墙上,向“纵横二号”提出查询要求,命令飞船给出相关图表。图像出现了,那是一张经过自我编排的愚蠢示意图。没错,和往常一样。然后她注意到了上面的数值。这不可能是真的!她回溯五百秒以前,发现记录出现了峰值。在将近十兆秒的时间里,界区特性超过了仪表的显示极限,甚至可能达到了超限界的水准。然后,她注意到了脉动不止的红色边线。那是她原本小心设置的界区警报线——她本该在峰值出现的那个瞬间就接收到警报的。不可能,这不可能。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她手忙脚乱地检查着,心中恐惧渐长。的确是她搞砸了:她只开启了部分的界区警报,只在她位于“纵横二号”时才会报警。飞船的逻辑系统怎么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她知道问题的答案。她已经向孩子们解释过几十遍了:如果你擦伤了膝盖,也许错在你自己。我们生活在爬行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自动化系统,现有的那些系统呆头呆脑、欠缺常识。在这里,如果你想做好一件事,自身就必须拥有良好的判断力。孩子们不喜欢这个解释。在他们的家乡,这样的概念离奇得连拉芙娜·伯格森多也无法想象。
她怒气冲冲地瞪着悬挂在身边的黑暗中的显示屏。这显然是个警报,但也可能是误报。肯定是的!峰值太过短暂,还不到十次探针取样的长度。是仪器瞬变值。她转过身,继续攀上台阶,同时不断沿着时间线前后搜索,寻找某种合理的解释。她还有好几个系统诊断软件可以动用。
她思索着,又爬上五级台阶,走上另一段楼梯。前方高处,日光映入眼帘。
自飞船山之战过后,界区特性就如同大山般毫不动摇……但这种比喻也许意味着灾难性的结论:地震。她看着界区图表上显示的时间。峰值的出现与她在着陆舱上莫名其妙打盹儿的时间几乎吻合。果然。或许就在那将近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光速不再是极限速度,而着陆舱也能够得知瘟疫舰队当前的状况。或许在那将近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反制措施发挥了作用。
而她的梦境所带来的是最新消息。
虽然如此,她还是不知道他们剩下多少时间。也许只有几小时。但如果还有好几年,甚至几十年——那么接下来的每一秒都至关重要。总会有办法的。
“嗨,拉芙娜!”庭院里传来一个孩子气的声音。学校里的孩子们很快就会把她团团围住。
不能这样。她半转过身,退向楼梯。噩梦述说的很可能是真相。需要做出艰难抉择的可不只是恶棍们而已。
飞船山之战两年后 2
每个十天的最后一天都不用上课。有时这让提莫·瑞斯特林无聊得要命。还有些时候,美人儿会领他去新城堡的一些阴冷潮湿的角落,而拉芙娜·伯格森多会带他渡过海峡,前往秘岛。
今天会是非常有趣的一天,因为其他孩子允许他参与他们的秘密计划。
“你负责望风,提莫。”加侬告诉他。加侬·乔肯路德发起了这场远征,还特别邀请了提莫,虽然这意味着他们得抬他走过一段下山路。加侬和其他孩子甚至帮助提莫走过了悬崖下的乱石堆。海鸟的鸣叫声此起彼伏。
孩子们已经下到海边,山崖高悬在头顶。望着和视线齐平的水面,这种感觉真奇怪。波涛上的泡沫仿佛与海雾交融,笼罩着几公里外的秘岛上的建筑物。在这儿,你可以看到山崖下有什么。你可以看到“低潮”如何收回海水,留下满地光滑的岩石,如同巨人的杂物堆。这儿没有一处是干燥的:潮水最高时,一切都会淹没在水下。
美人儿啪嗒啪嗒地在提莫身边走来走去,像往常那样抱怨个没完,“这些脏水会弄脏我的毛皮的。”美人儿的所有组件都是白色的,这在爪族中相当罕见——虽然她那个年老的男性组件年轻时或许身上曾有黑斑。
“没人强迫你来,蠢家伙。”加侬说。他和美人儿处得不太好。
美人儿同时发出嘶吼和笑声,“别想甩掉我。我有好些年没见过像样的遇难船了。你们怎么知道它会在这儿靠岸?”
“我们是人类。我们自有法子。”
另外几个孩子大笑起来。他们正排成长长的队伍,沿着岩石间的狭窄小径前行。其中一个孩子说:“事实上,是内维尔学习码头知识时在‘纵横二号’的监视屏上看到的。拉芙娜和那些组合知道这条遇难船,但他们不了解最新进展。”
“没错!木女王的手下恐怕还在崖畔港那里呢。首先赶到现场的人会是我们。”
他们在这儿走着,周围不见遇难船,唯有冲刷岩石的海水。大群海鸟正在前方上空盘旋。提莫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思乡之情。和以往一样,这个世界的某些东西总会让他想起从前。那些海鸟的样子那么陌生,但聚集成群的它们又和家乡的建筑群那么相似。
海水已没过了脚踝,渗进提莫的皮鞋里,仿佛冰冷的手掌,“等等,伙计们!”
“你看,我告诉你不该来这儿的。”美人儿一面不安地跳来跳去,一面说道。
加侬回过头,“又怎么了?”然后他耸耸肩,“好吧,是该把你放到石头上了。”
加侬和另外几个孩子走回来,把提莫抬上附近那块巨石的一块凸出岩架上。美人儿的两个组件踩在另外三个组件身上,也攀上了岩架。
“你从这儿能爬到顶上的,对吧?”加侬说。
提莫转过身子,努力张望光滑石面的另一边。他最讨厌承认自己做不到什么事了,“嗯,我可以。”
“好。那我们继续前进了。嘿嘿,我们会跟遇难船上的小狗狗们成为朋友的。你等会儿爬到石头顶上,如果看到木女王或拉芙娜·伯格森多,就让你的爪族朋友叫一声。明白没?”
“明白。”
加侬和其他人继续前进。提莫目送了他们一会儿,但只有欧文·维林转身冲他摆了摆手。好吧,其他孩子都比他大,就算他们不重视他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从另一方面来说,他毕竟只是负责望风的嘛。
他贴着岩架,爬向可供借力之处。美人儿在下面转来转去,寻找着让另外三个组件也爬上来的法子。哎呀,高处的岩石上栖息着一对海鸟。他想起了有关鸟类和鸟巢的课程。“巢”有点儿像是鸟类自建的托儿所,只不过缺乏安全措施:如果它们以为他是来抓自己的生体复制品(即幼鸟)的,多半会飞下来啄他。
他运气不错,那些鸟儿只是呱呱地叫了几声,然后便一只接一只地朝水边盘旋的鸟群飞去。他注意到孩子们也是朝同一方向去的。嘿!他快到岩石顶上了!他小心翼翼地挪过光滑的黑色石面,尽其所能地避开鸟粪。
美人儿的一颗脑袋从岩石边缘冒了出来,“帮个小忙如何?”
“抱歉。”他平躺在岩石上,垂下手抓向那个组件的前腿。那是她的男性组件,伊姆。等到提莫向上拉的时候,美人儿的其余组件也在帮忙。终于,她攀上了石头中央,坐在地上,为自己冻僵的爪子而抱怨不休。他费力地转过身,瞥见了那艘遇难船。木筏仍在海峡上漂浮,正一米一米地接近岸边的岩石。
美人儿的三个组件俯身侧耳聆听。其余组件蹲坐在提莫两边。他觉得这两只应该在看那艘船。大多数情况下,爪族的视力不如人类,但如果组件分散开来,它们的洞察力就会优秀许多。
美人儿说:“你听到木头撞碎在岩石上的声音了吗?”不用说,爪族的听力比人类优秀得多,差距足可以光年计。
“大概吧。”提莫看着木筏前端。岩石确实会撞碎木头,不是吗?尤其是没有装设规避系统的岩石。在这个世界上,一切规避系统都不存在。他看到木筏正从中断裂。它的两半正向着相反的两侧倾斜。显然这并非设计者的初衷。
他眯起眼睛,努力辨清细节。木筏上堆满了桶子。而且他能看到,筏子上有很多爪族,他们身穿破破烂烂的褐色布衣,大都蹲伏在桶子之间。时不时会有四五个组件爬起身,想用筏子上的帆索做点儿什么。是的,它们正不顾一切地阻止木筏撞上岩石。
“它们有麻烦了。”他说。
美人儿发出猫头鹰似的鸣叫,这是爪族的笑声,“它们当然有麻烦了。你听不到那些水里的家伙在尖叫吗?”
听到她的话,他这才发现水面上到处都能看见脑袋,“这太糟糕了。难道不该有人去帮帮它们吗?”提莫相当确定加侬和其他孩子帮不上什么忙。
他看到美人儿耸耸肩,“要是它们没被冲到北边这么远的地方,或者没赶在那么急的潮水里行船,就根本不会有事。”
“但我们难道不该去帮助落水的那些共生体吗?”
美人儿的一颗脑袋望向他这边,“什么共生体?那些是热带佬。它们的单个组件也许跟北方的单体一样聪明,可除非碰到意外,它们从不组成共生体。瞧瞧那筏子!那是没脑子的爪族造出来的垃圾。有时那些白痴会被潮流冲出丛林,然后大海会把它们带到这儿。要我说的话,它们死在路上的再多些才好哪。”她以惯常的方式咕哝着,一边抱怨一边闲扯,“我们自己的战场老兵就够啰唆的了,但至少眼不见心不烦。现在这群难民可不是来拜访我们的。它们会在镇子周围闲逛,把大街小巷弄得乌七八糟,这群木头脑袋的单体和三体。这群浑身疥癣、臭烘烘又没脑子的偷儿和乞丐……”
越说越没谱了。美人儿属于那些能说流利萨姆诺什克语的爪族之一,但有时候,即使她主要的注意力已转向别的地方,她的部分组件仍会喋喋不休。提莫发现这个共生体正专注地看着那艘木筏,长长的脖颈来回扭动。加侬·乔肯路德邀请他们同行时,她的态度比提莫还要热切。他望向她的视线汇聚之处。浪花上有木桶上下浮沉。
“如果说热带佬只会带来麻烦,你干吗还这么关心遇难船的事?”
“这不一样,孩子。遇难船自古以来就有了,我还记得关于它们的传说。每过几年,一群热带地方的单体就会被冲刷到岸边。那些活下来的向来是麻烦,但木筏上通常会有贵重的垃圾,那些我们平时见不到的东西。热带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疾病,据说共生体根本没法在那儿生存。”
她顿了顿,“嘿,有几只木桶撞到石头上了。我能听见它们撞碎的声音。”她的两个组件爬到了岩石边缘。年纪最长的组件坐着没动,保持着全体组件的方向感,“好了,提莫,你留在这儿。我去那边瞧瞧。”她那两个最年轻的组件已经手忙脚乱地爬了下去,急得连划伤和扭伤的危险也顾不上了。
“等一下!”提莫叫道,“我们应该在这儿望风才对。”
“我走近了也能望风,”她说,“你留在上面吧。”她那两个年轻组件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巨石的边缘下,另外两个正在帮助老伊姆对付湿滑的岩石。她发出一声爪族的吼声,提莫听出那是一句含糊不清的托辞:“你做总瞭望手,怎么样?记住,加侬很信赖你哦。”
“可——”
美人儿的所有组件都走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当然了,她还是能听见他的声音,但她很可能根本不会理睬他说什么。
提莫坐回石头中间。这儿曾是个很好的瞭望点,但美人儿走后,就只能靠他自己了。就他在这片海雾中所能看到的景象而言,秘岛那边没有任何救生艇穿过海峡前来救援。南边的崖畔港要近得多,但那儿的码头是一片静止桅杆的森林。真的只能靠加侬和其他孩子去救助那些遇难的爪族了。
他转过头,看向海水与岩石相会之处。他时不时能看到美人儿的组件费力地穿行于好几条狭窄的通道,几乎踏进浪花之中。她走得很小心,努力让自己的爪子避开冰凉的海水,可她离那些落水的热带佬只有几米之遥。她会帮助它们吗?爪族在游泳方面是把好手:拉芙娜说过,爪族是由海洋哺乳动物进化而来的。但提莫看着美人儿,猜想海水对她来说也许太冷了。
然而,美人儿还是让两个组件踏入了海浪里。其余的组件正拉扯着最远处那个的斗篷,免得它被海水冲走。也许她能救上一两个爪族。然后他才发现,她奋不顾身地靠近的是一只卡在暗礁之间的木桶。透过桶子的裂缝,能看到内部的某种绿色织物。
“噢,美人儿。”提莫自言自语道。他挪到巨石的南侧,努力寻找更合适的瞭望点。找到了!加侬和其余的孩子终于到达了水边。他能看到大部分人,他们身边还有几个共生体,但加侬那群人和爪族的关系一向不太好。这几个共生体看起来相当不安,正互相挤成一团,大声抱怨着,就连五十米外的提莫也听得到。孩子们的神情也不怎么自在。他们的裤子打湿了:欧文和另外几个孩子显然在发抖。加侬爬上一小块台地,挥手示意其他孩子跟上。
一大块木筏的碎片离孩子们只有十米远。它在海面上下浮动,有时极为贴近那块台地一一提莫真害怕它会撞上孩子们。这块木筏上有破烂的桅杆和残存的船帆。提莫还没上过航海课:这门课是专为向往探险和外交的大孩子们开设的。但他看到的这些和秘岛码头及崖畔港那种整齐干净的桅杆不同。除非这些零件有自我修复的能力——爪族根本不具备这样的科技——否则这只木筏的巡航系统恐怕已经彻底失控了。它恐怕是遇上了什么风暴,然后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美人儿还是除了她那桶宝贝之外不管不顾,但加侬和其他孩子都在对着木筏上的爪族大喊。岸上的两个共生体也在喊着什么。提莫听不清他们说的话,但热带爪族那边传来的声音非常响亮。听起来不像是爪族语——也许是另一种爪族语言,又或者只是惊恐的尖叫。
提莫想象不出那些孩子能帮上什么忙。他又看了看崖畔港的方向。嘿!有东西正沿着海岸线移动。看起来像是四五个拖着小车的共生体。在他们头顶高处——是反重力飞船!它不是人类的设计风格,而且总是像落叶似的摇摆不定,但这不重要。它带着一点儿家乡的感觉。
反重力飞船沿着山崖缓缓降下,小心翼翼地绕过上升气流。它试图在那几个共生体的前方着陆,但离提莫还有一段距离。一时间,提莫不禁好奇,为什么行脚——飞行员只可能是他——不降落得更近些。船身突然倾斜,座舱罩擦过岩石。它再度翻转过来,轰然落地。着陆点有些太靠后了。幸运的是,船身比木头和石头都结实很多。上部舱门砰地打开,片刻后,有个人类的脑袋冒了出来。是约翰娜·奥尔森多,这并不令人惊讶:她几乎每次都是飞船上的乘客。
提莫转过身,向加侬和其他孩子大喊一声。帮手来了!
加侬·乔肯路德正摇摇晃晃地站在平台边缘。那一大块木筏就在他的触及范围之外搁浅了。欧文·维林和一些孩子退到远处,但加侬和其余几个正朝木筏投掷着什么。他们或是大喊,或是大笑,一次又一次地投掷。他们正朝那些热带爪族丢石头。
提莫站起身,大喊起来:“嘿,伙计们!住手!”不用说,他的话语被风声盖过,但他像风车般旋转的手臂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加侬朝他挥了挥手,也许以为提莫在警告他们有情况。丢石头的孩子们从水边退开。提莫脚下打滑,重重摔倒在石头上某个积水的凹坑里。
这么说,他也许赢得了加侬的友谊。这件事曾经对他无比重要,但如今看来却有些令人作呕。
自来到爪族世界,这是孩子们见到的第一艘遇难船。约翰娜·奥尔森多刚满十六岁,却在这场劫后余生中确立了自己“坏女孩”的声名——考虑到那些多年行为不端的孩子都没有得到这种头衔,这算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行脚·威克勒尔乌阿拉克疤瘌听说了遇难船的事,于是他俩便飞过去帮忙。坏女孩显然不会这么干。他们抢在木女王的海岸巡逻队前头着陆。约翰娜没等行脚停稳反重力飞船就爬出舱门,跑向遇难的木筏。飞船在她身后短暂地升入空中,又再次落下。她没在意。热带爪族的筏子已在石头上撞得四分五裂。
她看到现场还有别的救助者,是加侬·乔肯路德带领的一群靠不住的孩子。而且——噢,该死!——他们正朝落水的爪族丢石头!约翰娜绕过一块块巨石,在海峡的冰水中跋涉,朝加侬那伙人叫喊咒骂。
那群家伙已从岩石上退开,忙不迭地消失在通向山崖的小路上。这些孩子都比约翰娜年幼,身高也差了一截。除此之外,约翰娜一向以坏脾气著称,而且她还是真正参与过飞船山之战的唯一一个人类孩子。
约翰娜久久地扫视着斑驳的碎石堆,寻找其他坏孩子的踪影。还有一个孩子,年纪很小。是提莫·瑞斯特林。他正笨拙地爬下一块大石头,美人儿·奥恩里卡伊姆在旁协助。然后,提莫和美人儿消失不见,行脚从反重力飞船上走了下来,他的五个组件正试图把她拉出及踝深的海水。
“嘿,怎么了?”约翰娜抗议道,“水面很平静啊。”海水冰冷刺骨,但岩石间的大海已经温驯得仿佛一泓涟漪荡漾的池塘。
行脚领她踏上沙滩,和海水拉开一米左右的距离,“没这么简单。水下坑坑洞洞多的是。如果你自信满满地走进去,转眼间就会发生很糟糕的事。”对于藐视死亡的浪游者来说,他也许有点太懦弱了。但说真的……就在他们所站之处的四五米外,水面上已有白色的泡沫盘旋而上。海面几近朦胧不清,翻腾的海雾将阳光过滤为一片昏暗。
海岸巡逻队赶到了。那五个共生体开始摆弄绳索,试图将最大的那块木筏碎片拉出犬牙交错的乱石堆。
而在木筏上,几十个爪族正紧抓着一堆堆垃圾。这些是约翰娜见到的第一群热带爪族。它们正如本地的爪族所宣称的那样古怪。这些外国佬不会聚成共生体。它们就像一群单体难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其中一些配合地拉住丢向它们的绳索,另一些则在恐惧中蜷成一团。约翰娜的目光越过迷雾笼罩的海水。到处都是脑袋,要不就是躺在某块碎木头上的爪族单体。有许多热带爪族被浪头掀到了水里。
约翰娜把手伸向离她最近的行脚组件。是疤瘌屁股,共生体里块头最大的那个。“瞧那儿!水里的那些就快淹死了!我们应该先救他们。”
行脚的组件一致点头,表示同意,“不知能不能救得了。”
“嘿,还用说吗,当然救得了!”约翰娜指着海岸巡逻队带来的救生索,“拿上绳索!让海岸巡逻队先做最重要的事!”
通常来说,行脚是个行动派。但这次他犹豫了片刻,才跑向海岸巡逻队,咯咯叫了起来。即使听了三年的爪族语,约翰娜也还是绝大部分都听不懂。这种语言里充满了共生体之间的和声,有时超过了人耳的听觉极限。等你刚刚分析完这段声音,就又得尝试理解下一段和声了。就像现在,行脚正大声发布某种命令。代表“木女王”的发音出现了好几次——噢,这么说,他正在借用木女王的权威。
两名海岸巡逻队员离开了岗位,帮助行脚把尚未使用的绳索拉出乱石堆。崖畔港那里又有共生体朝他们跑来。那些家伙看起来不像是海岸巡逻队,其中的大多数从约翰娜和行脚身边绕了过去。和其他爪族一样,他们最感兴趣的似乎是那只木筏。好吧,那儿是有好些生命面临危险,但真正危在旦夕的却是落水的那些。总共只有三个共生体——其中还包括行脚——在努力解救他们。共生体们跑来跑去,一遍又一遍地把前端装有漂浮物的绳索丢进海里。在水中挣扎的那些单体跃出水面,不顾一切地抓向绳索。它们的动作看起来简直就像海生动物。如果这片水域再温暖些,再平静些,它们不会有什么危险。可如今这些绳索成了救命稻草:哪个单体成功抓住了绳子,就会被迅速拖上平坦的鹅卵石海岸。约翰娜和那几个共生体成功救起了十几个落水者,但水里原本至少有三十颗脑袋。其余的爪族肯定是在冰水中失去了意识,或是被冲刷到了更北的地方。
在此期间,其余的共生体把木筏的剩余部分拉上了岸。筏子上的热带爪族一哄而散,而海岸巡逻队和本地居民们爬上垃圾堆,翻找起来。约翰娜这才意识到,这场“救援”的主要目的是弄到遇难木筏上的货物。
海峡间已经看不到其他幸存者的影子了。除行脚以外,原本在救助落水者的其他共生体也加入了这场疯狂的回收废品活动。在平坦的海岸上,幸存的热带爪族瑟瑟发抖地挤成一团。其中最少的一群也至少有二十个爪族。这些不是共生体,它们只是一群抱团取暖的单体罢了。
约翰娜走到那群爪族旁边,听它们对话。她一点儿也听不懂。说到底,这儿根本没有真正的爪族共生体。但她能察觉到不时传来的轻微震颤感:这些生物在某个特定的频率范围内——约在四十千赫到两百五十千赫之间——并不沉默。这就是共生体所说的思想声。
行脚慢慢地跟过来,但与最近的热带爪族保持着十五米以上的距离,“你现在可不太会受它们欢迎的。”
“啊?”约翰娜回答,目光仍旧不离这群奇怪的爪族。它们几乎都没穿什么衣服,但皮毛却和故事里所说的一样长满疥癣。其中一些除了爪子周围以外,全身都没有毛发。“是我们救了这些家伙啊。”
“噢,也不是说它们不喜欢你。”行脚说。约翰娜朝那群难民挪近了些。这回有十几颗脑袋跟随着她的动作,嘴巴紧张地开开合合。行脚继续说:“嘿,我也没说这些热带佬会喜欢你!我敢打赌,它们之中没有一个知道是你救了它们。”
它们的脖子伸向她,其中一两个甚至从其他同胞身上滚落下来。一时间,她还以为它们要袭击她,但那些落地的爪族看起来吓得不轻。约翰娜退开一两步,“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它们就像战争后的残体,又害怕,又没有思考能力。”而且如果受到惊吓,它们很可能会发起攻击。
“差不多吧,”行脚说,“但要记住,这些家伙不是共生体的残余部分。恐怕它们从来没有组成过什么联系紧密的共生体。它们的思想声根本毫无意义。”
约翰娜继续在难民们周围走动。看起来,只要保持某个特定的距离,这群爪族就不会感到不安;如果她踏入雷池一步,它们就会扑过来。行脚说得对,它们和伤兵不一样。她见过的那些战后残体都渴望成为某个共生体的一部分。它们会带着善意接近行脚,努力吸引他。如果它们在受创前了解过人类的事,就会对她相当友好。“那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她问。
“噢,这就是它们不太受海岸巡逻队欢迎的原因。你知道,我们每隔几年就会发现一艘遇难船。船上的大都是垃圾。”
约翰娜扫视着雾气缭绕的海岸。的确,海岸巡逻队的人手不足以控制所有难民。热带爪族们虚弱地走来走去,其中大部分似乎都被那些共生体吓住了,但仍不时有小群的疥癣海员抓住海岸巡逻队警戒线的空当,跑出海滩。如果有哪个共生体追上去,就会有另外五个或十个难民同时逃跑——总有一些漏网之鱼。她看着行脚,“这么说,巡逻队宁愿它们多淹死几个?”
行脚的两个组件朝约翰娜点头,“就是这样。”他也许是木女王的配偶,但说起话来一点儿也不拐弯抹角,“本地的残体已经给木女王添了很多麻烦了。这些家伙也只会是麻烦。”
约翰娜感到心里涌起一股比海水更冰冷的寒意。爪族对待残体的方式是她在爪族世界里最不喜欢的事情之一。“那它们之后会怎么样?会有人强迫它们回到海上——”她的嗓音提高了,怒气也开始上涌。拉芙娜·伯格森多不会容忍这种事的,她可以肯定。如果她能及时告诉拉芙娜的话。她转过身,飞快地朝反重力飞行器走去。
行脚的所有组件都转过身来,快步跟上她,“不,别担心这种事。事实上,木女王很久以前就颁布了法令,让所有幸存的难民都迁入崖畔村。巡逻队员正在等候增援,好把难民们送进村子里。”
大约三分之一的海难幸存者已经消失不见,或单独或成对地逃跑了。或许它们的动作比约翰娜见过的那些残体灵活得多。共生体的残体通常是焦虑不安的精神障碍者,即便身体大致健康无虞,也很容易活生生饿死。那些上了年纪、遭到抛弃的单体只能存活很短的时间。约翰娜没有放慢脚步。她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念头……
“你在打什么疯狂的主意,对不对?”行脚说。他有时会宣称,自己总跟着她是因为她在一年里做出的怪事儿和他在别处待上十年能看到的一样多。行脚的的确确是个行脚客,所以这番话显然有点夸张过头了。他记得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亲身经历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历史和传说。很少有共生体像他那样,行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证过那么多事情。在世界上所有的爪族之中,行脚和写写画画是她最先认识的两个。这份运气救了她的命,最终也拯救了所有人类孩子的命。
“你不打算把计划告诉我,是吗?”行脚说,“但我敢打赌,你希望我载你到某个地方去。”这并不难猜,因为约翰娜仍然朝着飞行器的方向走,而后者就降落——坠落在——山崖底部。周围的地势太陡又太光滑,任何爪族或没有外力协助的人类都没法爬上去。
行脚快步绕到她身前,一马当先,“那好吧。不过别忘记。热带爪族没法很好地适应这里的生活。它们的组合很松散,如果它们真的愿意组合的话。”
“这么说你在热带住过?”行脚可从没说过这件事。
行脚犹豫了片刻,“好吧,有段时间,我是在边缘地带——就是热带聚落——住过。丛林深处真正的热带爪族对共生体来说就像速效毒药。你能想象被这些乌合之众团团包围的感觉吗?而且它们根本不打算跟你拉开得体的距离。你根本无法思考……不过我想如果关于所谓‘无尽狂欢’的故事是真的,那倒是一种消融自我的好法子。不,我只是想说,这种遇难船从前也来过。我们得忍受一两年的麻烦,徘徊在周围的单体远比通常因年老和事故造就的多得多——甚至比我们跟铁先生以及剜刀打的那场仗以后留下的单体还多。但最后这个问题会自己解决。”
“我猜也是。”他们如今穿行于像房子那么大的巨石之间,一路爬过挡路的较小石块。要说散步,这儿可算不上安全。这些岩石都来自他们头顶的什么地方。开春后的某个时候,你会看到岩石倾泻而下汇入乱石堆中。但眼下,这个想法只在约翰娜的脑海中一掠而过,只是飞离这里的另一个理由罢了。“也就是说,再过一两年,这些可怜的家伙大部分都会死掉,然后木女王的人民们就解决了问题?”
“哦不,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或者说基本上不是。许多个世纪以来,木女王和她的人民发现,等到某个凉爽的秋日,外加一条主要向南流动的洋流,就能以近乎友好的方式摆脱大部分海难幸存者:修好木筏或者造些新的就行。毕竟拿那些漂来的残骸做成一只粗糙的筏子不是什么难事。”
“你是说那些幸存的热带爪族会乖乖上船出海?”
“差不多吧,有时候做筏子就足够了。木女王年纪可不小了,她知道这些热带佬就像松鸦。它们喜欢闪亮亮的东西。它们喜欢能生火的玩意儿——这似乎没什么道理,因为那种东西在潮湿的环境下很容易失效。它们喜欢各种各样的蠢玩意儿。很久以前,这儿的爪族就摸透了它们的习惯,只要在筏子上多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再放点食物上去——如果浪头不太大,你就能劝说这些热带佬上筏子。然后只要把筏子推进向南的洋流就好。你看,问题解决了!”
约翰娜把手伸向反重力飞行器那光滑锃亮的金属船壳。她的触碰使得侧面的舱门向上打开,一条坡道滑了下来。这是为有轮生物而特别设计的,人类和爪族也可以轻松进入。她爬进飞行器,坐在平常的位置上(那儿的设计可不太适合人类的身体)。
行脚翻过岩石,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走上斜坡,“它们可不算是完整的人,约翰娜。你明白的。”
“但你,行脚,不应该这么想的,对吧?”
这个五位一体正忙着让所有组件都在驾驶舱里坐好。反重力飞船的用户界面在飞跃界也许具有相当的灵活性,但在爬行界,它只剩下适合原本的主人——车行树——的缺省设置。而在整颗星球上,或许连一棵活着的车行树都没有了。这太糟糕了,因为在缺省的用户界面中,飞船的控制装置散布于整个驾驶舱中。也许一群人类机组人员能够开动这艘反重力飞船,前提是这群人得花上毕生的时间接受训练,以应付飞行系统的种种不稳定之处。而另一方面,一个共生体,只要技术老练和疯狂的程度和行脚一样,就能够开动这玩意儿,但只能说很勉强。
舱门合拢,行脚忙着重新设置飞船的反重力材料,一部分组件看着约翰娜,思索着她最后那个问题。他说人类语言的时候带了点感伤的语气,“是啊,它们和野兽不一样,约翰娜。我的爱人木女王也许会说,它们还不如野兽,但你知道,我不相信这点。我自己就经历过很多次组件分离。”他推动操作台上十几根控制杆中的一根。反重力飞船滑上左侧,然后是右侧。他们侧向滑行,砰的一声撞上悬崖表面。接着,他修正了方向,飞船向左倾斜,轻飘飘地离开悬崖,却撞上下方最大的一块巨石,弹了开来。这时,行脚已经找到了感觉,飞船开始振翅高飞,偶尔才擦到悬崖的边缘。自从两年前他们发现必须找个像行脚这样的人来驾驶飞船,行脚就培养出了把乘客吓得屁滚尿流的新爱好。究其原因,部分是出于浪游者特有的幽默感,部分是为了让他有借口想怎么飞就怎么飞。尽管拉芙娜被他骗过,但约翰娜了解他的把戏。她早就戳穿过他,而且她现在相当肯定,飞行的状况有点反常,并不是因为行脚在捣乱,而是由于反重力材料正逐渐弱化,运作方式也越来越不正常。这些材料中表现最好的部分都是从“纵横二号”上拆卸下来的。行脚被迫不断地重新学习这艘飞船的飞行特性。他没时间再玩从前那套恶作剧了。
飞船又滑落了几米,已经离悬崖很远了,它飞到了岩石上空二十米的地方,周围空空荡荡,所以即使船身摆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那个起飞点真的不怎么理想。
他们逐渐升向高空,这时,行脚的大部分组件转头看她,“我忘记问了。你究竟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给这些海员弄一个体面的家。”约翰娜回答。
木女王的残体收容所位于玛格兰山谷的矮墙之上,就在崖畔港上方不远处,热带爪族被豢养在那里。行脚的飞行路线多少算是正对着残体收容所。也就是说,虽然反重力飞船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晃悠,但基本上仍然保持着直线飞行。如果飞得更高些,他可以冒险进行超音速飞行,但在这种短途飞行中,共生体跑步的速度都比他快。
飞船从外部看是银色金属,但行脚进行了设置,因此从内往外看时船壳是透明的。不过,他们能看到的景色少得可怜。东拼西凑的反重力材料顽固地保持着不透明性,就像一块黄褐色碎布做成的补丁。船身某些区域的修补工作覆盖面太大,看起来就像是某个疯狂的共生体织成的厚实棉被。这些遮蔽物让约翰娜决定了自己最喜欢的座位。她的座位算不上真正的座椅——她得保持身子前倾,否则就会撞上天花板——而且安全带还是为车行树特制的。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下方的景色。
他们正在孩子们的头顶飞行——就是先前她在遇难木筏边看到的那些。五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从这个高度,她能够认出每一个人。对,就是这些家伙。约翰娜摇摇头,“你看到了吗?”她对行脚说。
“当然看到了。”行脚有三个组件正把脸贴着补丁之间的空当。他毫不费力就能看到不同方向的景色,“你说的是什么?”
“孩子们。朝溺水爪族丢石头的孩子们。”她在脑海中回想那些名字,发誓要铭记在心,“欧文·维林。我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欧文和她同龄。他们在学校里棋逢对手,还是通常意义上的好朋友。
飞船做出令人牙齿打战的俯冲动作,然后再次爬升。约翰娜早就学会在坐这艘小飞船时紧咬牙关。如今她已经很少留意这种特技动作——接近坚硬物体的时候除外。
行脚恢复了对飞船的控制,“说真的,小约,我想维林应该没丢石头。他当时待在后面。”
“那又怎样?他应该阻止其他人……”他们飞过另一个孩子的头顶,这一个身材矮小,落在其他人身后。一个五位一体在那个男孩身边走着。它似乎就是跟这些小流氓厮混的三个共生体之一。“看到了吗?连小提莫也掺和进去了。他还在替其他人望风呢!”提莫现在是个瘸子。他在超限实验室曾那么健康,但即便在那时,她也很可怜他。他当时和她弟弟年纪相仿,但出自一个低层次的整合员家庭,地位远在那些复活古老巨库的优秀科学家与考古学家之下。用爪族世界的方式来对比,可以说提莫的家人是看门人,负责打扫更有才能的人们留下的那些闪亮亮的垃圾。男孩在学校里表现一直不佳,他的脑袋确实不适合做科学方面的思考。她还以为这种种不幸会让他更加同情遇难船上的可怜爪族。“唔,我打赌,那就是那个经常跟他一起玩儿的共生体。”皮毛苍白的五位一体聚集在他身边。美人儿·奥恩里卡伊姆在木女王的帝国中可算是一位富有才华的未来政客。她把魔爪伸向了提莫,这真可耻。男孩本该有个更善良的挚友,但他年纪已经不小,很难接受他人的道德熏陶了。
反重力飞船把那群人类甩到了身后。她转头望去,几乎能看到前方几个孩子的面孔。没错,加侬·乔肯路德就在那里,正朝他的伙伴们挥手说笑。混球。还在超限实验室的时候,加侬比约翰娜大一岁。他跳了好几级,即将毕业。加侬是个个性鲜明的天才,比约翰娜弟弟的天赋更加出众。十四岁那年,加侬在太空考古学方面的造诣已足可媲美研究团队的人员。人人都同意,某天他将成为整个斯特劳姆文明圈最好的太空考古学家。而在这里,加侬的天赋毫无用武之地。
反重力飞船晃晃悠悠地提升高度,飞得稍微快了点儿。他们下方出现了更多的海岸巡逻队员和普通市民,他们纷纷从崖畔村向北走去,多半是去遇难船那里。其中甚至包括几个人类,有一个还在飞奔。
“嘿,下面那个是内维尔。”约翰娜说。
“他也丢了石头?”行脚的语气很是惊讶。
“不,不,他正从崖畔村出来。”内维尔·斯托赫特是孩子们当中年纪最大的,当然了,也是最明事理的那个。在超限实验室,约翰娜曾经迷恋过他一阵子,不过彼此一直保持着距离。他那时恐怕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她那时才十岁出头,而他都快毕业了。再过一两年,他也许就能成为斯特劳姆的研究员之一。当时,他的父母是实验室的主要负责人,而内维尔尽管当时还很年轻——也已经展露出了交际方面的天才。
不知怎么,他没能及时赶去阻止他们。但她看到,此刻他飞奔的目的并不是尽快赶去遇难船那里。他转向了内陆方向,朝那群孩子跑去。他接近以后,放慢了步子,朝加侬和其他人挥了挥手,无疑是要给他们来一番理所应当的训斥。她又把身子前倾了些,试图看个清楚。海雾飘向内陆,孩子们的身影也模糊不清,但她能看到内维尔拦住了所有的小流氓,甚至还等着提莫和美人儿赶上来。他抬起头,朝她挥挥手。谢啦,内维尔。这样,就算没法下去,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约翰娜仰起身子,看向飞行器的南侧。虽然迷雾模糊了视野,但她还是能看到崖畔村和它小小的港口——就在玛格兰河的河口处。反重力飞船爬升到夏末无云的天空之上,她顿时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冰川冲刷而成的玛格兰山谷呈现出U字形,向着内陆持续延伸,绵延起伏的绿色低地与怪石嶙峋的悬崖峭壁相连,斑驳的高山积雪经年不化。从历史上来说,正是玛格兰山谷将剜刀和木女王的领地分隔开来。飞船山之战改变了一切。
木女王的残体收容所就在前方,耸立于迷雾之上。这座残体收容所开始只是临时的战地医院,是木女王为了向那些不惜牺牲的支持者表达敬意而建造的。现在已经远远超出了当初的规模。行脚宣称,在世界的这个部分,这种设施绝对是前无古人。当然了,有很多共生体仍旧不理解它的存在意义。
这些建筑物坐落于山谷一侧一块小小的台地上。平地周围建有围栏,比任何爪族农夫建造过的都更加高大。围栏里挤满了房屋,只是尽可能地留出空地以供运动和嬉戏。木女王曾打趣说,设置这块空地其实是为了让行脚能够安全着陆。考虑到约翰娜和行脚来这儿的频率,这确实是件好事。
就在他们下降的途中,她发现在运动场地周围的爪族之中,有些身上的疥癣多得可疑。它们是怎么钻过围栏的?她意识到,自己不是第一个带来遇难船消息的人。她开始对自己的说辞做起相应的修改。
飞船山之战两年后 3
通常在这时,运动场上的单体会把约翰娜团团围住,但今天只有几个神志较为清醒的爪族跟她打招呼,大多数病患似乎对那些热带来的访客更感兴趣。这座收容所的负责人——狗舍管理员——全都不在场。
约翰娜和行脚离开运动场,走过被拉芙娜·伯格森多称做“老人院”的那些建筑物。共生体的组件很少有能活过四十岁的。这些房屋里就住着那些年纪太大、没法和其他组件一起工作和生活的爪族。别的组件会前来探望,某些情况下还会一待好几天——如果那些老年组件在共生体的智力或情感方面具有特殊意义的话。对约翰娜而言,这是残体收容所最令人伤感之处:没有足够的技术条件,这些残体根本不会有好转的可能。其余组件前来看望的次数会越来越少,最后接纳更为年轻的组件,就此杳无音讯。
时不时会有一颗脑袋抬起来看她。几个来访的共生体——那些对年老自我的重视程度足够让自己前来探望的爪族——纷纷向她致以问候,甚至说出一句完整的萨姆诺什克语。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但总体而言,这儿和人类史前的黑暗时代太相似了。而我们这些孩子必须面对这一切。
狗舍管理员的办公室就在上坡处的尽头,远离运动场地和为身体健壮的残体们设立的兵营。这儿倒是有近路可走,不过,约翰娜和行脚选择绕开战犯监狱。许多爪族王国都会出资维持这种机构,不过其通常作用是将那些受到部分处决的全民公敌关在那里示众。木女王没有这种虐待癖。行脚常对约翰娜说,孩子们是撞了大运,才会落在全世界最和善的专制暴君手里。剜刀已经改邪归正,维恩戴西欧斯又逃之夭夭,木女王的领地里只剩下一个战犯,那就是剜刀亲手创造出来的怪物:铁大人。原本的铁大人已经减少到了三个成员。剩余的他拥有一座牢房和配套的小号运动场地。她已有两年没见过那个残体了。她知道她弟弟时不时会来这里跟那个三体说话,但话说回来,杰弗里和阿姆迪跟铁先生有些私人恩怨还没有解决。她希望他们不是为了嘲笑铁先生才来的。铁先生已经彻底疯了,在木女王的警惕和剜刀的求情的拉锯战中艰难幸存下来。今天,她听到从监狱的围墙里传出狂怒的尖叫,他在要求放自己出去。铁先生的残体明白这儿出了些状况,但门边似乎没有看守,没法放他到运动场里去。
“狗舍管理员去哪儿了?”约翰娜问。连卡伦弗雷特也不见踪影——她平时可是非常负责的。
“和弦在。我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行脚冲着主管办公室的方向甩了甩脑袋。
“他在?”见鬼。和弦是狗舍主管,也是个守旧派外加混球。这会儿,她能听到前方传来爪族语的咯咯声。话音很响,没错,那个共生体正在打电话。这也许是件好事,因为只有外界的意见才能对和弦的判断力起到正面影响。她抬起一扇铁门上的门闩,放自己和行脚通过。主管小屋实际上是给值夜班的狗舍管理员——通常是指卡伦弗雷特——准备的宿舍。它的大小足以容纳两到三个共生体,但此刻里面似乎只有一个声音传来。正门敞开着,她弯下腰,动作别扭地率先走进门里,行脚跟在她身后。
和弦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和弦多半不太满意房间的大小,但毕竟电话装在那儿,于是,这位狗舍主管在上任的第一天就把它据为己有。没人告诉他只要排布一下线路,就能轻易把电话移到别的房间,这让约翰娜很高兴。她可不是唯一一个反感和弦的人。
行脚和约翰娜进来时,和弦刚好挂上电话。“哎呀,哎呀,”他热情地说,“麻烦的源头来了。”他朝书桌前的地板比画了一下,“请尽管坐吧,约翰娜。”
约翰娜坐在地上。这回,她得抬起头才能看到和弦的脑袋了。不过他也得弯着腰,免得头撞横梁。行脚在走廊里蹲下,只留一个组件在门口探出头来,这样他才能在思想声不至于被过度干扰的情况下参与对话。
约翰娜本已想好一套说辞,但这通来电也许会令情况有所变化。“这么说,”她若无其事地道,“你已经听说遇难船的事了。”
“当然。我刚刚就此事和女王本人进行过讨论。”
“噢。”木女王说了什么?和弦看起来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肯定不是好事,“幸存的热带爪族有将近两百名,阁下。行脚说这远远超出了南海遇难船员的平均数量。”
和弦的脑袋晃成一片恼人的涟漪,“对。我还知道你要为此担负大部分责任。”
“噢,我也帮了忙。”行脚快活地插嘴道。
和弦朝行脚轻蔑地晃了晃脑袋。狗舍主管总是在努力忽略行脚的存在。这两个共生体可谓达到了爪族范围内的天差地别,一个共生体的组件之间维系得如此紧密,仿佛人类紧攥的拳头;另一个如此松散,仿佛不知何时就会分崩离析。对和弦来说非常不幸的是,行脚成为女王的配偶已有两年多了,女王本人的一部分组件如今就来自于行脚。和弦一直小心翼翼,不敢对他说出半句重话。他的所有组件都转回了约翰娜的方向,“毫无疑问,你们一定在好奇,今天下午我的助手们都去了哪里。”他指的是那些狗舍管理员,他们大都是非常和善的人。
“嗯,没错。”
“你就是他们离开的原因。也正因如此,我刚才才会和女王谈话。很不幸,你把这次遇难船事件从司空见惯的案件转变成了严重的问题。最不可原谅的是,你竟然指引它们来这里避难。”
“什么?我没做过这种事。”
行脚开口道:“嘿,我当时在场,管理员先生。这当然不是约翰娜做的。恐怕那些热带爪族根本听不懂萨姆诺什克语。”
和弦的所有组件四脚着地,忙着理平各自身上整洁的红色制服夹克。两个他站在书桌上面,不容置疑地对约翰娜比画了一下,“那么请原谅我,因为我觉得你会这么做。我的助手们也是这样想的。他们都在下坡那边,阻挡着那群热带流氓的猛攻。我们都以为自己知道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谁。”
约翰娜交叠双臂,身子前倾。她知道这群难民大部分仍留在海边,海岸巡逻队正把它们赶向崖畔村的方向,溜走的顶多三四十个——那些也多半在山腰处游荡。至于说是她建议那些热带佬到这儿来的,噢,纯属胡说八道。和弦以前干过类似的事,他会野蛮地指控她,所用的罪名正是她本想提出的建议。这次她可不想缴械投降,“阁下,如果你的员工认为是我指引热带爪族到这儿来的,那也许是因为这个主意确实很好。热带人和你们的组件一样,也和我们在残体收容所里救助的那些单体一样。”
“是狗舍。”和弦纠正道。狗舍管理是爪族文化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它结合了婚姻顾问、动物豢养和机能再造的功能。约翰娜对大部分狗舍管理员都很尊敬,甚至包括那些看见她就反感的守旧派。真正经验丰富的管理员能就幼崽何时应当加入组合,何时又该组建全新的共生体给出恰当的意见。至于让成年的单体和双体建立机能良好的组合,则需要更加出色的天赋。这里有些狗舍管理员在本行内可谓天才。不过,和弦·红夹克并非其中之一。他是名东海岸来的专家,在木女王刚刚失去两个最年长组件、智力低下的时期骗取了她的信任。这位东边来的红夹克对待单体的态度比这儿大多数组合都要严苛。在某些方面,他和从前的剔割主义者很像——只是约翰娜绝不会在木女王面前说得这么直白。
“这正是你的多管闲事引发的问题。”和弦继续道,“你把残体当做病患看待,我可以理解,因为人类从根本上来说非常脆弱,所以你才忍不住同情他们。”
约翰娜差点吐出一句讥讽。要不是我们这些孩子被困在这片史前荒原里,我们完全可以替换身体的任何部分,而且,和弦先生,比你想象的容易得多。不幸的是,这番话恐怕会反过来支持和弦的论点。约翰娜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反驳,只好让对方继续论述。
“我们爪族可以选择成为怎样的人。我们可以超脱当前的组件而存活,而且永远保持最佳状态。”
幸好行脚知道如何反击,“我在外漫游了很长时间,所以我知道这话并不永远正确。”
“像你这种松散的组合?”和弦道。
“噢,没错,但这个松散的组合能跟女王说上话。所以告诉我,和弦,你准备就这么把今早登岸的难民赶走?”
“没错。”红夹克在笑。
“它们的数量可比平常要多,”行脚道,“作作为一群爪族,它们会带来很大的麻烦。就像普通的单体和双体那样,它们很快就会在村子周围游荡,恐怕村民和商人都不会高兴的。而且我知道,木女王不赞成杀死它们。”
和弦笑意不减,“如果你们两位当时任由大自然带走那些多余的难民,这事儿原本不是什么问题。”他耸耸肩,“没人说要杀死那些幸存者。我很清楚,最后活下来的那些会带着我们准备的廉价小玩意儿乘船离开。木女王跟我说过,这事儿每隔若干年就会发生一次。”他的组件一致对着行脚摆出咄咄逼人的神情,“你可不是唯一能跟女王说上话的人。”他对着电话摆摆手,“真是个神奇的装置。它显然是你们两腿人发明的最棒的玩具。”
见鬼,约翰娜怒气冲冲地想。我在途中本可以给木女王和拉芙娜各打一个电话。可我却把时间全浪费在发火上了。
和弦还在说个不停:“女王和我都同意,往王家狗舍里塞这么多人简直太荒谬了。在大规模扩建之前,地方肯定不够用,更重要的是,收容这么一群热带佬有违本机构设立的初衷。”他顿了顿,仿佛在邀请约翰娜和行脚出言反对一般,“但你们无须担心它们会加重新堡镇或秘岛的负担。我已向女王陛下提出变通方法,而她也欣然应允。这群热带佬将被送往一个专为它们建造的所在。”
“你是说另一座残体收容所?”行脚问道。
“猜错了。它将落成于飞船山的南部边缘,好让那些家伙远离一切可能惹麻烦的地方。那儿也不需要人手,因为它的目的只是收容,而非治疗。”
“这么说是座战俘营?”
“不。是座大使馆,热带佬的大使馆!有时候最荒谬的手段才是最好的。”尖笑声衬托着和弦的话语,这是爪族的特有技巧:自己给自己伴奏。通常这会令约翰娜忍俊不禁,但眼前这位可是和弦·红夹克。“当然了,到时候需要几道围墙,最初的外围守卫工作也会成为女王的士兵们的宝贵经验。那儿得有一小块空地,足够容纳一片草地和一座红薯园。我们都知道,热带佬不喜欢吃肉。”
约翰娜瞪着对方。爪族是杂食性动物,但他们都喜欢肉。他们之中只吃素的那些都是穷困潦倒的人。但如果说她只剩这些话可以用于反驳,那么和弦无疑已赢得了这场辩论。她瞥了眼行脚。“那好吧,”最后,她回答道,“我想这是个法子。”
“事实上,”行脚说,“这也许还是个好法子,关键在于细节,你得明白,这种情况会维持好几年的时间。我不太肯定——”
“谢天谢地,”和弦打断道,“这些就与我无关了。你完全可以把对未来的担忧告诉女王,而且我相信你会这么做的。”
“唔,说得对。”行脚回答。
约翰娜能感觉到行脚的一个组件在她身后轻轻拉了拉她的腰带,告诉她时候到了,该撤退了。行脚担心她会死撑到底,他太了解她了。很好,这次她会证明行脚错了。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免得头撞天花板。“那好吧,和弦阁下,感谢你如此及时并且,呃,漂亮地解决了问题。”你看,我也懂什么叫交际手腕。她稍稍欠了欠身,并不是在鞠躬,她只想钻出办公室的门而已。
和弦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先别走”,“你知道,我和女王陛下畅谈了一番,我认为她和我在官员廉洁和公共卫生事务方面的想法很相似。毕竟,狗舍管理可是国民幸福的基石。我想在这件事上,我们东方人比这儿大多数人的感触都深。剜刀的暴政引发的后果已经够糟糕了。现在你们人类又擅自加上自己那套乱七八糟的道德观。”
“是啊,没错。”约翰娜说着,比了个手势——她相当肯定和弦不知道它的含意。她只想快点离开这儿。
不幸的是,和弦恰好是那种喜欢戳人痛处的家伙,或许他觉得乘胜追击才是最好的战术,“你得明白,约翰娜,你对王家狗舍的影响力到此为止了。我们现有的资源真的没法实现你设想中的残体收容所。”
这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么说,你要抛弃那些战场老兵和因故伤残的爪族?”她踏进了一步,同时推了推行脚。
和弦似乎没在意她的口气,“不,不是这样。女王已给出了明确指示。尽管机会渺茫,成年残体融合后又常常会形成不够健全的共生体,但即便如此,这些老兵的贡献还是值得我们尽最大努力。需要去除的是那些愚蠢的行为。组件会变老,会得不治之症,会死掉——很抱歉,但我非说不可,无论有怎样良好的祝愿,组件还是会死。我们狗舍管理员的工作不是去延长它们存活的时间——而且,我们根本没有相应的设施去这么做。”
“但年老的组件无论如何都是会死的,和弦,让它们在最后的时光里过上一两年愉快的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
红夹克耸耸肩,“我刚上任时觉得你的蠢主意没什么害处。但你发现了吗?你这种不健康的方法恰好在鼓励正常的组合在濒死的组件身边逗留。我们这儿患病和无用的组件越来越多,它们的状况根本没有好转的可能。我们都认为它们再也不可能复原了,但它们却塞满了有限的空间,使得我们原本能够拯救的病例——包括那些你无比喜爱的成年残体——失去获救机会。必须得有人做出艰难的决定。我们需要对病患进行精简。”
行脚把一颗脑袋探进屋里,“你恐怕很难跟那些心软的西部人解释你所谓的‘艰难的决定’,他们只是想陪伴自己最年长的组件而已。”
和弦的两颗脑袋谨慎地碰了碰,“最终还是会由相关的共生体做出选择,我们只会把不利的评估告知他们,并指出我们再也没有足够的人力物力去看护他们的组件了。他们可以自由选择,要么让我们来处理,要么像个体面的组合,自己肩负起责任。”根据传统,当一个组件无法跟随其他组件正常狩猎的时候,嗯,它就得“殿后”了。而在爪族语里,“殿后”是死亡的委婉说法。
“唔,那你要怎么杀死现在看护的那些呢?”约翰娜又朝房间里挪进了一步,这回足以让和弦感受到威胁了。
他的两个组件突然冲上前来,怒吼连连,但其他组件看她的眼神里只是带上了一丝紧张。“有——有些传统的法子,不会带来丝毫痛苦。你们这些只有一具肉身的可怜两腿人,我不指望你们能理解我们的观念。”这会儿,所有的他似乎都恢复了勇气,十排利齿正在她面前晃动示威。
在她身后,行脚的全体组件都抓住了她的裤子和外套下摆。他不再偷偷摸摸,而是在尽最大努力把她拖出房间。他的语气彬彬有礼,掩饰着自己的真实用意:“噢,感谢您进一步的说明,亲爱的和弦阁下。”
红夹克亲切地摆摆头,“我很荣幸——不过,我告诉你们的这些都是女王陛下的建议。”
“我会亲口感谢她的,”行脚说,“等我们下次团聚的时候。”
行脚话里的暗示应该会让这位狗舍主管提心吊胆一会儿。对于共生体来说,“团聚”的意思就是“让思想合而为——”。这自然比约翰娜能想到的任何反驳都更有力。于是,她跟着她的朋友离开了。
约翰娜在路上沉默不语,直到他们离开这栋屋子,来到爪族也听不到的远处为止,“希望你说到做到,行脚,我是说告诉木女王这件事。”
“哦,那是当然。和弦太把他的红夹克当回事了。东海岸最让人反感的就是他这种人。”行脚的语气里明显愉悦大于愤怒。
“他是个可恶的杂种。”约翰娜说。
行脚打量着坐落于小路两旁的多层式军营。从这个位置,甚至连运动场地和远处的山谷都看不到。“说起来,这儿确实有点太挤了。”他说。
她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反常地在和行脚的争吵中度过。还好只有约翰娜自己大喊大叫,要不她的耳朵可受不了。她在这颗星球上的挚友面对残体收容所里正在酝酿的谋杀案,怎能如此漠然?到日落时分,约翰娜已经确信,行脚会把她的想法告诉木女王,目的只是为了让她平静下来。行脚显然是在竭力避免跟她争论。他是真不明白,为什么精简老年组件就算是谋杀行为,而且他不希望约翰娜跟他一起去找女王谈。
“这件事很私人,约翰娜。你知道的,有关性,还有思想交谈。”他用下流的姿势摆了摆脑袋。
通常来说这个借口是管用的。她当然没资格插手爪族间的情事——但今天她怀疑行脚觉得她和她那些人类的古怪念头只会带来麻烦。“那好吧,”她说:“你去跟木女王做该做的事吧。但要让她明白,那个红夹克混蛋跟从前的剜刀一样坏!”
“噢,我会的,我保证。我会尽最大的努力。”这个五位一体紧张兮兮地蹦来蹦去,接着飞也似地跑出门外。懦夫。
她应该跟着他去新城堡,也许还应该找木女王本人谈谈。行脚显然热情不足。
幸好约翰娜还剩下一星半点的判断力,因此她留在屋里,直到行脚走远了为止。她应该给拉芙娜·伯格森多打个电话。拉芙娜和木女王一样,都是这个王国的女王。也许拉芙娜不怎么看重她的头衔,但她的确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她可以告诉木女王该如何应对,而且因为她位高权重,她的话会生效。嗯,问题在于拉芙娜太没有原则了。她可以为任何事妥协,只要不会阻挠她和瘟疫对抗就行。
约翰娜步入暮色之中,深吸了几口气。日落的色彩在西北方徘徊不去,但别处的天空却是渐深的蓝色,东方已有几颗星辰崭露头角。她经常咒骂这个世界,但这里的夏天基本上可算是美好的时光。你会忘记大自然能有多残酷,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被困在这里的事实。以本地标准来看,她和行脚同住的小木屋可算是一栋豪宅。如果拉芙娜用飞船的激光炮来烧热水的方案能够实现,那么像这样的小屋就将比爪族的任何一座老旧城堡都要舒适。
也许她应该步行去新堡镇。大部分孩子都住在那里,还有所有爪族的幼崽。她的弟弟也许也在那儿。不,小杰弗里和阿姆迪这个十日还在北部森林学习侦察技巧呢。但她可以找别的孩子谈。比如内维尔?他恐怕还在崖畔村。他倒是最合适的对象,他会明白的。糟糕的是,电话线还没拉到那么远的地方,要不她肯定会打给他。
约翰娜走下山去,远离新城堡和环绕城堡的小镇。今晚她真的找不到倾吐对象了。也许这样最好,因为她太生气了。爪族有时很可爱,也比大多数人类都要善良,但就算是其中最善良的那些,也不会真的把组件当人看。她稍稍加快步伐,任由挫折感渐渐增长。今天发生了许多事,而她不打算让一切就这么过去。她曾见过组件死去: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尽管她永远无法说服爪族们相信这点。
好吧,如果言语不起作用,也许行动可以。她任由这个念头在脑海里转悠了片刻,想象着如果自己拥有斯特劳姆人——甚至包括他们中的孩子——在坠落到这颗星球之前所拥有的一些力量,能够做些什么。拉芙娜的太空船连多功能玩具都比不上。她会让残体们恢复正常的心智,给他们相应的工具,足以让和弦那种家伙脸上的得意神情一扫而空。
光是想象这种扭转他人命运的事,就让她心驰神往。这一切原本都不是梦想,但那是他们被迫离开飞跃界顶端之前的事了。那时,超限实验室还运转如常。
她四下张望,发现自己已走了超过一公里的路。她到达了玛格兰山谷的边缘,月亮升起,照出夜雾上方的山谷另一侧。那条小路——它的官方名称是女王大道——变得有些曲折,自山谷北面的岩壁蜿蜒而下。白天,这里会有很多驮猪拉的货车,赶车的爪族会为了先行权而争执不休。
就在她想象着不可能实现的复仇时,她的双脚已带她走到了前往残体收容所的路上。也许她的脚比她的头脑更聪明吧。和弦抱怨说空间不足,木女王也赞同他的说法。好吧,增加空间的法子是有的,让每个人都抬头聆听的法子也是有的!她加快了步子。现在的她“头脚一致”——这是爪族的说法——也意识到单凭自己能做出多大的改变。在她脑海深处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她能做的事也许比什么都不做更糟。但在这一刻,那个声音被她轻易抛诸脑后。
她回到残体收容所之前的最后一个岔路口。云层的顶端吞没了那些建筑物,因此,她所能看见的只有几点微弱灯光,它们多半来自于那些老年组件的营房。女王大道继续弯弯绕绕地朝下方的崖畔村延伸,但通向残体收容所的岔路只有五十来米的距离了。她迈步向前,踏入雾气。
“嗨,约翰娜。”声音从前方不远处传来。
约翰娜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大脑里本能地冒出几个选择:战斗,逃跑,或者进行友好的谈话。她窥视着迷雾。啊哈,进行友好谈话吧。那是个四位一体。不,算上背篓里的幼体,应该是五体。
“你好,”约翰娜说,“我认识你吗?”
那四个成年组件把脑袋凑到了一起。就算只间隔一两米的雾气,其湿度也足以令思想声沉寂。那个爪族正在努力做清晰的思考。片刻后,那个声音回答:“不认识,约翰娜。抱歉。”
约翰娜轻轻地挥了挥手——大多数共生体都会将之等同于爪族表示“没关系”的头部动作。当然了,周围太暗,那个组合也许看不见。
片刻后,他们继续沿路前进,雾气一如既往地玩着声音把戏。周围有种嗡嗡声,很可能是思想声的差频引起的,也许只是那个爪族在紧张地哼着小曲儿。“我,唔……”他说——是在思考用萨姆诺什克语该怎么说吗?“我……是,”接下来是个爪族语的和音,似乎有点耳熟,“我……新堡……工作,唔……石头工作。”
“你是新堡的石匠?”
“对!是这个词儿。是这个词儿。”
在人类尚未到来、孩子们的学院也尚未建起的时候,石匠算是相当高规格的技术工作,即便现在仍然颇受尊敬。他们在沉默中共事,凭借严重的语言隔阂将彼此区分开来。她这才发现,这条路上并非只有他们两人——后面有个组合正沿路跟随,而再后面恐怕还有一个。显然,石匠先生也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因此在约翰娜看来,这一幕的神秘感远远多过危险。
“转弯。我……在这儿转弯。”石匠说。他们来到通向残体收容所的岔路口。约翰娜跟着那个组合走上石板小路,途中路过一盏照明用的油灯,她也趁机瞥了眼另外两个组合。其中一个只有三体。另一个是四体,只是后者的两个组件不比狗崽子大多少。
他们来到收容老年组件的军营附近时,另外那两个组合咯咯叫了起来。军营里传来好几声不同的回应,两个组合同时跑了过去。石匠留在约翰娜身边。等他们来到入口附近,他再次开口:“你不记得我了,不过除了我的幼体以外,你和范·纽文进到新城堡的时候,我陪着你们一起。就是范让太阳暗下来的那天。”
约翰娜转身看着那个组合,惊讶于他突然流利的口齿。有个苍老秃顶的组件一瘸一拐地从阴影中走出来。石匠的组件环绕在它身边,所有头颅都贴在了一起。在飞船山之战时,这个共生体肯定曾是木女王的护卫之一。
约翰娜笑起来。她是不记得这个组合了,她说:“我记得那一天。你们在外面?你们亲眼看到太阳变暗了?”几乎所有科技都能令爪族世界这样的史前文明感到震撼,但范所做的一切却是在数百光年的范围内扭曲自然法则……这甚至让孩子们也感到震撼。他的行动会耗尽太阳放射出的所有能量。
他的五个组件——包括幼体——都一致点头,“从现在算起的一千年里,对于我的组合的思想来说,它也许只是个神话故事,但它会是最伟大的神话故事。当我抬头张望黑色的太阳时,我感觉到了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
石匠的每个组件——现在还包括住在残体收容所的瘸腿组件——都沉默了片刻。接着他发起抖来,“对于几个我来说,这儿太冷了。为什么不到屋里去呢?今晚这儿有好几个完整的共生体。他们不会说萨姆诺什克语,不过我可以给他们翻译。”
约翰娜正想跟着那个共生体走进门里,随即意识到里面的大多数爪族都是孤零零的。他们已经在“殿后”了。如果她在里面待上一两分钟,肯定就会把和弦的打算泄露出来……而且很多残体都听得懂。她停在门边,挥手示意石匠通过。“我改天晚上再来。”她说。
那个共生体犹豫片刻,“那好吧,不过你得知道,我很感谢你。我的一部分病得很厉害,但有她在,我就会聪明很多。我也能制订更好的计划。每次我到这儿来,第二天工作的效率就会更高。一部分原因是我能在聪明时完成计划;另外是因为我的新幼体能从老年组件那儿学到东西。你知道,有钱人总是会这么做。”每一颗脑袋都仰望着约翰娜,“我想这就是他们能继续发财致富的原因之一。感谢你劝说木女王建造了这个地方。”
约翰娜轻轻摇了摇头,“不用客气。”她忍住没说下去。她转过身,动作僵硬地走入黑暗之中。可恶,可恶,可恶。
她在迷雾中信步走了一会儿,而这几分钟足以令她的内疚转变为熊熊燃烧的怒火。她需要一个极具创意的复仇计划,好对付和弦和他那些陈词滥调,甚至能让木女王也颜面无光——如果她执迷不悟的话。
最后,她看到了环绕运动场以及健全残体用营房的那道高大围栏。她绕着栅栏走,手指滑过一块块木板。的确,这儿很挤,赡养老年组件这项服务受到的欢迎超出任何人的想象。所以,和弦才觉得空间不够了。和弦无疑抱怨了资源消耗的问题,但这对于木女王来说意义不同。木女王很富有,拉芙娜还可以出借“纵横二号”的一些技术给她。这个世界太贫瘠、太蒙昧了。在超限界上层,照顾个体智慧生物的开销低到微不足道,甚至在多数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能处理得井井有条。真正的资金都花费在其他事务上……
她差点被一个在围栏底下挖掘的生物绊倒。那个爪族从泥土里抽出脑袋和爪子,朝约翰娜的面孔咬来,还好她吓得退开了——但它没有继续攻击。这个爪族没有帮手:它是个单体。不,等等——还有另外几个藏身在月光照耀下的雾气里。它们都是热带爪族。它们交换着愤怒的眼神,但这些长满疥癣的爪族随即向后退去。三个单体走了——而且朝着不同的方向。你绝对找不到哪个共生体能这样随意地丧失自我。残体收容所里藏着多少这样的惹祸精?看来,把热带佬塞进某个营地的想法算不上完全没有道理。
约翰娜继续朝着健全残体营房的入口处走去。屋里相当嘈杂。而在屋外,在围栏的这一边,她能看到不时移动的身影,听到不时传来的号叫。和弦肯定还在让他的狗舍管理员漫山遍野地玩儿“抓野狗”游戏,这儿只有她自己。这个想法并未令她害怕,事实恰恰相反。热带爪族确实不算太友好,但它们的头脑显然非常迟钝,而前方营房里的那些残体都是约翰娜的朋友——至少以它们有限的智力来说是这样。
事实上……正因为她是独自一人,才有机会实施她一直盘算着的复仇计划。她走得更快了,明确的目的指引着她的方向。这个主意很疯狂,但也将创造出许多和弦口中最为缺乏的宝贵“空间”。这会让那个狗娘养的混蛋和木女王明白,残体们不是好欺负的。
营房里传出的喧闹声相当响亮。约翰娜常来这儿,冬天时,她几乎每天入夜后都会来访——但她从未听过如此愤怒的咯咯叫声。当然了,残体们的礼貌程度肯定没法跟完整的共生体比。它们的情绪和古怪举止就像几百种不同野生动物的混合体。营房的多数爪族都高大健壮,而且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完整共生体的一部分——所以围栏和铁栅门才有必要。大多数时候,残体都有点害怕逃跑——但与此同时,它们又渴望前往广阔的世界,寻找合适的共生体。过去两年,约翰娜已经把配对当成了自己的工作。卡伦弗雷特曾把约翰娜叫做“小小狗舍管理员”。约翰娜可以直接走进营房,跟懂得一点儿萨姆诺什克语的单体或双体聊天。就算语言不通,残体们也很享受能和与共生体同样聪明的生物靠近的感觉,它们可以借此假装自己是个共生体。她给两个双体配对,又或者让单体加入另一个双体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最起码和她跟秘岛、新堡镇或崖畔镇的受损共生体交谈的次数一样多。她要让它们相信,她能让它们恢复完整。
正因为这些努力——多亏了她,以及那些好样的狗舍管理员——才使得残体们对逃跑缺乏热情。
今天的动静似乎很不一样。
门上的油灯映出正在入口内侧转悠的几十个残体。更多的残体伴随着响声而来,朝围栏又推又挤。
等他们看到她(或者说听到,这对于爪族来说恐怕更重要)时,往常的招呼声随即传来:“嗨,约翰娜!”“嗨,约翰娜!”只是这几句问候被愤怒的咯咯声与近乎狗吠的号叫声盖了过去。
吐字比较清楚的话还算说得通——时不时会传来一句萨姆诺什克语,以及她能听懂的爪族语:“让我们出去。我们要自由!”
她发现了引发这场热潮的可能缘由:那些溜进围栏的热带爪族。她只看到几个,不过它们吵得最响。显然是它们的态度影响了残体们的共识。
她没见过这么多残体在同一时刻渴望脱逃。除了用身体撞击围栏,还有些正在挖掘围栏底下的泥土。就在出口的位置,一群单体叠起了罗汉,想要爬到门上去。如果那是个有默契的共生体,穿着配有绑爪带的夹克衫,没准儿能把几个组件送出去。但像现在这样,人梯才叠到两米半,便轰然倒塌。
“嗨,约翰娜!帮帮我们。”贴着大门的那些人梯中有个声音传来。
“小家伙!”约翰娜说。她认出了那个爪族脑袋后面的一撮白色毛发。它属于萨姆诺什克语说得非常流利的残体之一,有时它真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个可怜的家伙可以让几乎任何一个共生体获益匪浅,但它却来自于铁先生回收利用的那些怪物共生体,它的记忆妨碍了它。小家伙本人温和又友好,而且以单体来说相当聪明,这让约翰娜更加同情它的处境。她单膝跪地,以便透过围栏的狭小空隙,和那个单体视线齐平地对视,“怎么了,小家伙?”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约翰娜退后几步。她要怎么解释?注意细节绝非单体的强项。“我——”她开口想要编个借口,接着又想,哦,有何不可?她缓缓地站起身。没错,这样她就能实现她的复仇。拥挤的问题能得到解决,而小家伙和它的朋友们也能得偿所愿。
她看着那扇大门。门外上了闩,但只有一块木条和一只搭扣。那儿离地接近两米。逃出来的单体根本够不着门闩。她能依稀察觉到那三个热带爪族就在附近盯着她看。毫无疑问,它们的头脑太迟钝了,根本弄不清门闩的原理,但围栏这边任何一个协调性良好的组合都能轻易打开大门,只要搭着人梯爬上去就好。约翰娜更是毫不费力就能打开。
约翰娜向前走去,为想象中的后果而扬扬自得。她伸手去够门闩,然后犹豫了。后果。这些可怜的生物被关在这儿是有理由的。它们能去哪儿呢?在本地区的城镇里,只有很少几个残体能找到新的归宿,剩下的都会碰一鼻子灰,有些会被杀,有些会遭到奴役。残体收容所的存在也是有必要的。正是在她本人的努力下,木女王才把野战医院建成了今天这样的机构。若是放出这些病患,损失最大的只会是它们自己。她扫视左方,看到小家伙正上蹿下跳地催促她。要不是今晚受了调唆,这些残体多半不会如此大胆。
约翰娜退到一旁。不,就算再生气,有些事对她来说也太疯狂了。但如果我真的做了,和弦的脸色将会——
左边有什么东西蹿过来,把她撞倒在地。是那三个热带爪族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就在她匆忙起身时,它们搭起了人梯。也许它们看到了她想要做的事,又也许它们本来就足够聪明。总之,最顶上那个热带佬把鼻子伸到门闩下面,用力一掀。内侧的压力使得大门砰然打开,把那三个热带爪族撞得横飞出去。门里的爪族群脚步沉重地走过,其中几个把约翰娜撞得再次倒地,但多数爪族还是慢慢地从她身边绕过。有几个甚至在经过时对她说了声“嗨”。
约翰娜蜷缩着身子,用双膝和手臂护住自己的脸。
最后,这群吵吵闹闹的残体总算走远了。它们的叫声和欢呼声在群山间回响,它们沿着女王大道向北或是向南跑去。
约翰娜站起身。潮湿的地面已被踩成了烂泥。敞开的大门向一侧歪斜。她看到入口附近还有五六个身影。
“伙计们?”约翰娜朝留下的爪族们走去。这场大逃亡中出现几个伤者根本不足为奇。
但就算走近,她也没看到任何血迹。几个爪族走起路来都很正常,只有她称做“脏亨里克”的那个除外,而它前爪的伤是一次坠石事故留下的——那次事故压扁了它其余的组件。不,这六个爪族只是尚未确定应该离开还是留下。它们在入口处进进出出,看着远处的黑暗,不时发出紧张的叫声。
约翰娜在门边伫立片刻,心情和留下的那些爪族一样犹豫,她又开始仔细思考自己片刻之前想的那些理由——在热带爪族彻底颠覆局面之前。最后她说:“你们最好拿定主意,伙计们,因为我要关门了。”
它们都听不懂萨姆诺什克语,但当她的双手放在门上、开始用力合拢时,它们似乎都明白了。除了脏亨里克以外,所有爪族都飞快地溜进门里。亨里克半个身子在里,半个身子在外,鼻子嗅着夜晚的空气,抽搐不止。它的共生体曾是个伐木工,也许他在外面能活得不错。脏亨里克的身子摇晃个不停,然后它发现门还在继续合拢。它轻轻地尖叫一声,退进门里。
因为铰链被拉弯了,约翰娜不得不用力抬起大门,才把它关上。她把门闩留在了地上。见鬼,如果亨里克真的这么想走,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把门推开。
至于现在……约翰娜沉默地站在那儿,努力理清刚才的一切和自己的心情。最后她摇摇头,抬头看着那段通往主管办公楼的阶梯。她有几个电话要打。
其余的孩子把那天晚上的事件称为“约翰娜大逃亡”。有几个孩子觉得这事儿太可笑了。至于后果?没人在乎。也许他们和约翰娜想象的一样坏。接下来的一年里,村镇的小巷和垃圾堆充斥着比往常更多的单体和双体,这些漫无目的的乞丐对于扒窃和抢劫有心无力。有几个回到了残体收容所。还有更少的几个在新建的热带爪族“大使馆”里得到了庇护,尽管这些热带佬在招募成员方面的热情远远比不上在当地单体中制造骚乱。
大部分逃亡者就这么消失在可怕的荒野之中。行脚认为失踪者中有不少活了下来,而且自行组成了共生体。“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我可以告诉你,”事发几十天后,他有次撞见她在哭,便这样说道,“等到了真正难熬的时候,你就会和那些平时连个想法都不愿分享的组件拼凑在一起。嘿,看看我吧。”这让她的呜咽变成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大笑,她比大部分人类更能领会他最后这句话的含意。尽管如此,她还是认为宽广而寂静的北部森林吞噬了大部分逃亡残体的性命。
至于这件事给约翰娜·奥尔森多本人带来的后果?姑且不论她那些认为整件事是个大笑话的白痴同学,她弟弟的反应是吃惊而不安——她可是一向为他纠正错误的大姐姐啊。在他看来,这件事颠覆了全部的自然法则。
木女王有好些日子没和约翰娜说话。女王陛下清楚单体在荒野中存活的可能性,她将原本只给予老兵的恩典扩展到了整个残体收容院——而和弦的计划原本也是为健全单体的安全着想而尝试腾出空间。这场逃亡不仅是给和弦·红夹克的一记耳光,也令女王本人蒙羞。
也许是因为行脚对木女王说了些好话,残体收容所才好歹没关门大吉。事实上,约翰娜预想的那些令人欣喜的后果中,有一样确实实现了:现在收容所有了足够的空间。木女王没把那些老年组件赶出去。石匠先生和其他爪族仍旧拥有能容纳老年成员的地方,尽管老家伙们的死期终将到来。拥挤的问题得到了暂时缓解——而和弦仍像过去那样,活脱脱一个无能又自大的混球!
在逃亡发生的最初几天,约翰娜本可以轻易证明自己的清白。毕竟对她不利的只有环境证据,而认为她有罪的那些人里,叫嚣得最厉害的是和弦。仅有的证人只是些头脑不清的单体,其中几个觉得是自己打开了大门。她几乎把真相告诉行脚——只是她很快意识到他早就知道了。约翰娜差一丁点儿也跟拉芙娜·伯格森多说了,但光是想到拉芙娜会把她当做愚蠢的小孩子就让她不快,那个可怜人已经有太多事要忙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约翰娜的恶名也逐渐增长,而且根深蒂固。没错,她很高兴自己没做过别人认为她做过的那些事,但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从此以后,也许像和弦这样的家伙在惹恼“飞船山的疯狂坏女孩”之前会三思而后行。
飞船山之战三年后 4
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在大老板手底下干了两年多。大老板总是让人惊奇不断,他对蠢人从来都没好声气,即使那个人跟他一样有钱。两年来,让人精神错乱的任务一件接一件,有些任务危险和刺激的程度,甚至连瑞玛斯里特洛菲尔的探险家组件也想象不到。也许这就是他继续给那个疯子共生体干活的理由。
最近这个疯子的念头或许终于要给他们的雇佣关系画上句号了。探索热带地区!这项委派工作的危险和疯狂性——名副其实的疯狂——超过了大老板先前所有的命令。但说实话,最初几天的确令人振奋: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活得好好的,而且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足以媲美甚至超越历史上任何一位探险家。
不幸的是,那已是四十天之前的事。大老板就是不知道该何时罢手。荣耀逐渐退化为死一般的沉闷,还有接连不断的挫折。
“你明白的,这事儿总得有个头儿。”这句道出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心声的话,出自他那位乘客之口。天可怜见,希望这是最后一趟旅行了。切提拉蒂弗尔是个衣着考究的六体,热气球的客用平台只能勉强容下他。“海风”号的吊篮相当狭窄,几乎每个角落都被塞满了。客用平台周围的绝缘板太薄,因此切提拉蒂弗尔的话声出奇响亮。瑞玛斯里特洛菲尔能透过隔板看到对方的爪子和下颚。他这位乘客正用尽全力在吊篮上又抓又挠,作呕声传来,他的几个组件朝着下方的泥水呕吐。
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对着下方的船队打了一番旗语,他们便加快了放开牵引绳的速度,任由海风将“海风”号吹向遍布沼泽的内陆地带。从这场可厌的行动开始,每个十日都要进行两次这样的例行工作。黎明前的时间,大老板这支担任辅助工作的舰队就一直忙着把铁屑和多种腐蚀性有毒物质混合,装进“海风”号的气囊里。然后,等晨风刮起,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就能起飞,并且前无古人地(如果不算那些天上来的蛆虫的话)在空中航行。
“我们只要几分钟就能着陆了,先生。”他欢快地对切提拉蒂弗尔说。
切提拉蒂弗尔又用嘴巴发出一阵噪音,然后说:“你明白,我们得表现好点儿。我的主人说,大老板仍然断定热带地区能让他变得比所有共生体所能梦想到的更富有。如果我们今天没法令他信服,他就会在下面开着船没完没了地绕圈子,消耗我们的财富。”
我们的财富?切提拉蒂弗尔和他主人维恩戴西欧斯真够自大的。不过他们有理由这样。他们提出了几处关键改动,使得大老板的数项发明——包括这些热气球——能够真正投入使用。瑞玛斯里特洛菲尔能察觉到他们的企图。他们以为自己能利用大老板,所以看到对方不为所动时,他们就会心烦意乱。
遗憾的是,在事情的进展上,切提拉蒂弗尔和维恩戴西欧斯的看法完全正确。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朝内陆看去。迄今为止的天气非常完美,但北方的天空有层层叠叠的云彩。如果那些云团继续向南飘,这个下午就有趣了。眼下,那些云朵仅仅遮蔽了远处的视野,也就是作为大河沼泽之源头的丛林流域。即使在最晴朗的天气,仅凭共生体的双眼也看不清这些。沼泽向南延伸,一直越过地平线,其边缘是一张庞大的河流之网,大河由诸多溪流汇聚而成,最终可追溯到极北酷寒之地的高山融雪之水。那片土地自有其神秘与危险,它们是数不尽的惊险故事的发生场所,也是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多次探险的目的地——但这些都无法与低地沼泽及他脚下这片土地的神秘与危险相比。他们的气球离地不超过一千尺,潮湿的雾气隐去了景物的细节——不过,当他笔直向下望去时就不一样了。他能看到泥泞的水,还有不时出现的沼生野草。很难判断这片沼泽的边缘在哪里。普通的船舰会在这片绵延一百多里的泥滩上搁浅。在尚未有任何爪族看到河口本身之前,他们便根据浅滩区域的颜色和气味命名了“大河沼泽”这个名字。只有木筏和特制的船只才能来到今天大老板舰队这样的地方。而且我比他们更近!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心想,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殊荣,他将会珍视——但那是在他远离这儿以后的事了。至于现在,好吧,与下面这片浑水外观相似的只有他在东部家园见过的化粪池,而气味更是“闻”所未“闻”,混合了腐朽、体臭和奇特植物的味道。
“海风”号缓缓航向北方,速度不比一个共生体行走的速度快多少。风力加上牵引绳将气球维持在一定高度,让他们不至于像从前的冒险家那样遭遇横死——让他们远离丛林的酷热与潮湿。下方的“草地”逐渐展现出树木的形态。它们的树干部分或许仍在水下,但随着气球逐渐飘向北方,树干变得愈加粗壮,也聚拢了更多沼泽的泥沙。“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大部分景物都在海平面以上,当然,风暴天气和潮水最高的时候除外。”瑞玛斯里特洛菲尔说。
切提拉蒂弗尔大部分组件的鼻子都伸了出来。这个共生体正在朝下看。“还有多远?”他问。
“我们只需再往东飞一小段就好。”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正在打量地面、大老板的舰队以及牵引绳的长度。他几乎可以肯定,大老板也回望着他。如果大老板本人留在东部家园,他们早就放弃这样的愚蠢之举了。他直视下方,看到了过去几次飞行时用作标记的那片形状特别的树木,随后他发出信号,示意船只停止放出牵引绳,转而向东航行。“海风”号在绷紧的牵引绳上微微颤动,下方的地面开始向侧面移动。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换上导游式的口气:“现在您看到的是传说中的失落之城,热带爪族的大合唱之城。”或许那儿真的是城市。无论他看向哪里,都能看到好几百个爪族。等气球将他们带往更高处时,他们看到了更多的爪族。数以千计,或许还要多,或许和传说中叙述的一样多。而且,他的视野中连一个联系紧密的共生体都没有,只有规模庞大的无意识群体。至于声音……还算可以忍受。“海风”号离下面足有好几百尺,高到思想声无法到达的地步。能抵达热气球吊篮的那些声音的频率都处于正常爪族语范围之内。其中一些可能是语言,但数千个震膜发出的这片和声充斥着五花八门的含意。这真是一场诡异的狂喜悲歌。
而这也粉碎了切提拉蒂弗尔的傲慢。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发觉气球的吊篮摇晃起来,那个肥胖的六体蜷缩成一团,其嗓音同时带有沉醉和恐惧:“这么多。这么近。这……真是合唱。”
“对头。”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欢快地说,虽然他最初几次来到这里时,也有相似的敬畏感受。
“但他们吃什么?他们怎么睡觉?”他没有说出“在无休止的纵欲下”这个前提,但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几乎能听见对方的想法。
“我们不了解细节,不过如果我们降得更低——”
“不!别这样!”
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暗笑一声,补充道:“如果我们降得更低些,你就能发现这些生物饿得半死不活。而且那儿有房子。瞧见了吗?”他发出指示方位的声音。的确,视野中可以看到泥造的建筑物,有些只剩残垣断壁,沦为后来建起的泥屋的地基,而那些房屋又隐没在其后的建筑物之下。真正联系紧密的共生体绝不会造出如此缺乏规律、甚至无法称之为人工建筑的房屋。
在某些地方,不同世代的泥制建筑堆叠到足有五六层,形成了垃圾堆、金字塔和多层式茅屋的杂乱混合体。那些建筑内部应该有孔洞或裂口,因为从这里能看到爪族出出进进。瑞玛斯里特洛菲尔认出这是他在上次飞行时见过的居住区,他能依稀看出建筑物的式样,就好像有些能够进行清晰计划的残体工作了几天时间,然后便因为噪音或计划变更而离开。只需几个十日,所有地标就会再次发生变化。
“再飞一百尺就行。”他说着,指示大老板所在的那艘船下锚。事实上,控制牵引下的热气球通常是没这么精确的,但今天的海风就像上好的丝绸一样顺滑,“就快到大贸易广场了。”
他头顶的乘客平台有了些动静。那是切提拉蒂弗尔鼓起勇气,把另外一只脑袋也探了出去,然后用怀疑的口气说:“你把那儿叫广场?”
“噢,那是大老板的叫法。”用比较客观的眼光看,那儿只是一块方圆五十尺的开阔泥地:大老板在用词语定义实物方面的才能就跟街头小贩差不多。瑞玛斯里特洛菲尔这会儿没工夫跟他胡扯。他来到吊篮旁,把一根系泊缆丢了下去。与此同时,他朝下方的爪族们高喊了一声。当然,下面总是会有瞭望手的,虽然它们有时会忘记瞭望的意义。但今天,它们几乎立刻做出了回应。三个爪族跑向那片开阔地带的中央。它们从不同方向而来,显然都是单体。等到它们互相接近到几尺距离时,才有了某种程度上的合作行为。它们笨拙地爬来爬去,咬向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垂下的那根缆绳。最后,两个单体站稳身子,而第三个单体爬上它们的背脊,够到了缆绳。三个单体一起咬住绳索,将它在一根泥制的柱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当地爪族的合作表现没能让切提拉蒂弗尔心生勇气,“这下我们陷入困境了对不?它们可以直接把我们拽下去。”
“对,不过它们早就不这么干啦。就算它们真这样干,我们也完全可以直接丢掉缆绳飞回去。”
“噢。这是当然。”切提拉蒂弗尔一时沉默不语,但他的思想声很是激烈,“那好,我们继续吧。我们得去调查上次失败的原因,我给我们雇主的损失报告需要一些细节。”
“如你所说,”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急切的心情不亚于任何人,但他并不打算赞同这个没脑子的恶棍,“稍等片刻,我去准备交易的货物。”瑞玛斯里特洛菲尔俯身靠近吊篮底部,打开拉门。他们的货物就装在悬挂于吊篮下方的那只班纳木水壶里。看起来,在气球的下降过程中,一滴水也没有溢出来。
“你们准备好了吗?”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对着壶里喊道。
“没问题!”“好了!”“出发吧!”……七嘴八舌的话声传来,那是水壶里的十几只——或许是所有——生物的回答。
瑞玛斯里特洛菲尔用长柄勺舀了十来只蠕动不止的乌贼,装进一只货篮里。它们抬起头,硕大的眼睛盯着他看,百来条触须对着他舞动。在这些喋喋不休的声音里,他没听到一丝一毫的恐惧。他让一个组件的鼻子稍稍探入货篮里涟漪阵阵的水面。这些乌贼在狭小的篮子里显得十分拥挤,但拥挤只是它们所要面对的一系列麻烦中最简单的一环。“好了,伙计们。计划你们已经知道了。”他没去理睬那些小小的、热情的应和声,“你们去跟下面那些家伙谈谈吧——”
“知——知道,知道,知道!要它们让你们安全着陆。继续做生意。还有港口权。知道,知道!知道!”这十几只小生物的回答声混淆不清,每一只都比任何单体聪明——只不过总是记不住事儿,也让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无法确定它们究竟有多聪明。
“那好!”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放弃了指导它们的打算,“祝好运!”他把交易篮上的绳索拴在系泊缆上,然后开始放绳索。
“再——再——再——再见,再见啦!”嘈杂的回应声既来自于篮子里,又来自于班纳木水壶里的那群生物,它们在向彼此道别。在那只小小篮子的下方,泥泞的空地上除了那几只爪族之外仍然空空荡荡。这通常来说是个好兆头。
切提拉蒂弗尔的话声从他头顶传来:“干吗不把一整壶都派下去?”
“大老板想看看情况,或许还要再派一批带着不同的指令下去。”
切提拉蒂弗尔沉默了片刻,大概是在看那只晃晃悠悠地沿着系泊缆滑下的交易篮,“你的老板真是个疯子。你知道的,对不对?”
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没有回答,于是切提拉蒂弗尔继续说道:“你瞧,大老板的组合是他自己拼凑出来的。一半的他是吝啬的会计,另一半却是四只疯疯癫癫的幼体,是那些会计组件为了他们的古怪念头特意挑选的。如果处在主导地位的是吝啬鬼,这主意没准儿还不错,可操控守财奴的却是那四个疯小子。这下你该知道他为什么总在这里转了吧?”
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忍不住想要表达自己的见解,“因为他在数鼻子的个数?”
“啥?——没错!他的会计组件估算出了热带爪族的数量。”
“总数恐怕要超过一亿哪。”
“对。于是,他那四个疯小子发现世界上的所有市场跟这儿相比都不算什么了!”
“噢,”瑞玛斯里特洛菲尔说,“大老板总是在寻找新市场,而且越大越好。”事实上,最令大老板着迷的就是新市场,这几乎是他做每一件事的原动力。
瑞玛斯里特洛菲尔的两个组件继续观察着乌贼们下落的情况。它们的独白声依然清晰可闻。交易篮再有一两分钟就会着陆了。
愤怒的话声继续从乘客平台那边传来:“大老板有一大堆蠢想法,包括通过贩售东西来获取权利。可这一次……假如那些热带佬真的有——你刚才说的是多少来着?——那么多的话,那该怎么办?问题在于,这上亿个家伙都是没脑子的野兽,是群乌合之众。除非我们能杀光它们,然后开发这片土地,否则热带根本没有价值。偷偷告诉你,我的老板已经开始厌倦这场热带冒险了。它在浪费我们最重要的力量,浪费维恩戴西欧斯提供给东部家园的工业基地的先进技术。这种愚蠢行为必须停止,就现在!”
“唔,希望你的老板在我的老板面前别这么强硬。大老板对于向他发号施令的人可不那么……亲切。”
“噢,别担心,维恩戴西欧斯的交际能力比我强多了。我只是个诚实的雇员,这点跟你差不多,呃,我现在只是在跟你分享我的疑惑和烦恼,为了我们大家受益。”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本人远称不上善于交际,但他能察觉到别人的试探。他几乎向头顶的那六个混球回以大吼,说他受够了维恩戴西欧斯和他那些狡诈的盘算。不。冷静点儿。
又是片刻沉默,然后切提拉蒂弗尔改变了话题:“那些会说话的乌贼快到地面了。”
“是啊。”事实上,班纳木水壶里的乌贼们也在兴奋地叽叽喳喳。看起来,它们能听到下方远处的同胞们的说话声。
“你的老板跟我的老板说过,这次测试至关重要。如果失败,我们就都可以回家了。我想这应该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除了疯子,谁会把赌注压在只会模仿别人说话的乌贼身上?”
这句质问不无道理,而且不幸的是,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想不出能让大老板显得聪明的回答,“噢,它们并不是真的乌贼。”
“它们看起来很可口。我喜欢乌贼。”
“如果你尝一口它们身边的水,绝对没兴趣吃了。它们的肉简直难以下咽。”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本人从没吃过那种蠕动的怪家伙,但住在南海并在西边远处的环礁捕鱼的共生体们几乎是同时了解到这种生物的智能和难吃的。正因大老板平时有搜罗奇特传闻的习惯,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才会周游半个世界去探访那些岛屿,找当地的爪族打听,然后带回整个群落的这种古怪生物。那场跟现在同样荒诞的冒险是瑞玛斯里特洛菲尔一生中最刺激的经历。“但这些小家伙确实能说话。”
“可那些都是胡言乱语,就跟单体说出来的话差不多。”
“不,它们比单体聪明,”或许吧,“正因为它们聪明,大老板才能构想出今天这个计划。”
“是啊,他的秘密计划。我不在乎计划到底是什么,只要这是最后一次就好……”切提拉蒂弗尔沉默了片刻,多半是在注视着那只交易篮降下最后几尺距离,落向泥泞的地面。其他人也在看着,专心地看着。在那片开阔地带的边缘,那挤满了无数热带爪族的泥水之中,有许多颗头颅转过,几千双眼睛盯着“海风”号和他们放下的那只小小包裹。他们花了几十天的时间做危险的热气球飞行——还花费了好些真正值钱的珠宝——才建立了这么一小块开阔地面,并且确立了不知对方能否遵守的贸易规则。
“好了,告诉我吧!”切提拉蒂弗尔的好奇心最终胜出,“看在老天的份儿上,你究竟在拿这些乌贼做什么?”
“实现我老板的杰出计划!”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努力不让口气带上质疑和讽刺,“告诉我,切提拉蒂弗尔,你明白我们这是在哪儿吗?”
切提拉蒂弗尔发出不满的嘶嘶声,“我们被困在全世界最他妈大的爪族群落的中心了!”
“完全正确。从来没有哪个探险家离这里如此之近。大老板的舰队停泊在两千尺外。这是有史以来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探险。这些年,不知有多少探险家尝试过从北方赶到热带地区的中心,或是步行,或是从大河沼泽航行而来。途中会遇到瘟疫和陌生的野兽——但这些并不是无法克服的困难。我就一路克服过来了。可那些往更南方去的探险家要么失踪,要么回来的时候组件七零八落,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述说些为热带地区渲染传奇色彩的故事。而现在你和我都到了这儿,距离这片土地的正中央只有一千尺距离。”
“你的观点是?”切提拉蒂弗尔努力让口气透出傲慢与不耐烦,但他的嗓音有些颤抖。或许那家伙终于看清了下面那些生物,看清了空地上的爪族们永无休止的骚动。由于气候炎热,那些生物只是随意戴着几件装饰物,或是涂着几块油彩。但撇开衣着,也没有人会把大部分热带佬误认为是北方的爪族。它们的毛皮很薄,其中许多爪子附近长有茸毛,但身侧和腹部都光秃秃的。下面的爪族太多了,即便在这样的高度也能听到一些思想声。这儿最令人不安的恐怕就是那巨大的和声,切提拉蒂弗尔的恐慌或许也是源自于此。
此刻,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大部分组件的目光都定格在下方的交易篮上。根据协议,那三个爪族在绳索完全贴到地面之前都不能触碰篮子,但他打算悠着点儿来。他停止了放绳索的动作,两个组件小心翼翼地在吊篮的另一侧探出头去,向下窥视。看起来篮子还有二十尺高。是让它着地的时候了。然后……然后会发生什么,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就不知道了。
“我的观点?……唔,你想象得到踏上这片土地的感觉吗?”
“会发疯,”切提拉蒂弗尔说。很难判断他究竟说的是自己的感受,还是这件事将引发的后果。然后他道:“让一个联系紧密的共生体下到那儿,被数不清的单体包围?要不了几秒钟,他的思想就会崩溃。这就像把一块煤炭丢进一大桶熔融的铁水。”
“没错,如果你和我被丢进去,结果就会是那样,但你也看到了,我们的上一次贸易让我们得到了下面那一块空地。那儿只有三个负责固定绳索的爪族。离我们最近的热带佬也有将近三十尺远。周围的环境可能让人很不舒服,而且下去的时候脑子最好绷紧弦,不过共生体想要活下来还是没问题的。”
切提拉蒂弗尔不屑的口气中带着恐惧的颤音:“我能听见周围的压力,那片空地就像是地狱中央一个清醒的小气泡。这个群落无法容忍外来要素。如果你下到地面去,那个宝贵的空地瞬间就会消失了。”
“可谁说得清呢?如果大老板能让共生体安全着陆,冗长的贸易过程就会加快了。”
“噢。这项理论很容易测试。只需要丢下去一个共生体——”切提拉蒂弗尔犹豫了一下,小心斟酌着用词,“找个已经定罪的犯人,答应只要他下到这片空地上,跟我们现在能看到的那些讨人喜欢的热带爪族聊聊天,就能无罪释放。”
“不幸的是,没有罪犯来帮我们的忙。大老板认为这些会说话的乌贼是次佳选择……”这话即使在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本人听来也没什么道理。这就是大老板:他有许许多多主意,但大部分都荒诞不经。在这件事上,大老板唯一需要说服的对象就是那些乌贼,后者似乎总是在渴望与没见过的人交谈。这种生物为何能在世上生存,可是件值得思索的事情:“难吃”算不上什么有效的防御手段。
切提拉蒂弗尔勉强笑出声来,“这就是大老板的伟大计划?”
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没去理睬他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当然。”他说。
“那好吧,让我们把那些乌贼放下去!”切提拉蒂弗尔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好了,小朋友们,祝你们好运。在一千尺的高空,最后这几尺距离向来都很棘手,但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已经练习过许多次了。爪族的思想声对那些小家伙没有害处,这些乌贼的思想就跟死人一样安静。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个群落面对可以说话的其他种族会有怎样的反应。他盯着空地边缘的那几个组件,发现有种古怪的紧张感正在那些爪族之中蔓延。瑞玛斯里特洛菲尔以前见过这样的情况。这个群落并非单一的、思绪连贯的头脑,而是一个又一个思想的一部分,这些思想声穿透了几百尺的距离所创造出的思维图纹狂乱到他前所未见的程度——当然了,警卫组合除外。
“群落的思想声,”切提拉蒂弗尔的话声中满是不加掩饰的畏惧,“越来越响了!”切提拉蒂弗尔在乘客平台上走来走去,恐惧与他如影随形。他让整个吊篮都摇晃起来。
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嘶声叫起来:“站稳别动,伙计!”但事实上,群落的思想声确实显得十分响亮,混杂了性欲、愤怒、愉悦和强烈的兴趣,那是不断高涨的疯狂情绪。如果下面所有的爪族都能共同思考……那好吧,或许它们真能把思想声传到这么高的地方,并毁掉“海风”号上的他们。然后他意识到,尽管那个思想声变得更加响亮、更加一致,却有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几乎所有低频声音都消失了。消失的那些是原本群落中不断传来的呻吟声和零星的爪族语。低频段中一片寂静,他甚至能听到大河沼泽流过这个三角洲地带的泥滩和禾本植物时的叹息。
就连乌贼们——包括在水壶里的和下面交易篮里的——也不再喋喋不休。一时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驻足观望。
瑞玛斯里特洛菲尔丰富的经验告诉他,交易篮肯定已落到了地上。与此同时,他手中的绳索也不再绷紧。没错,着地了!
现在,他能听到乌贼们跟站在着陆点上的三个爪族交谈的声音,就像小小的铃铛声那样清晰。它们所说的正是大老板费心想出的推销词,其实原本该由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来说——如果他有胆量踏上这个地狱中心的话(不过,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恐怕不会像小乌贼们那样七嘴八舌的,他只会用一个声音说话)。
交易篮旁边的三个爪族没有马上做出回应。诡异的低频段沉默又持续了片刻,然后,一阵尖厉的思想声传来,几乎令瑞玛斯里特洛菲尔的心跳停止,那清晰的愤怒仿佛直接传达到了他的头脑中。四面八方有无数爪族打破了瑞玛斯里特洛菲尔花费漫长的努力才定下的脆弱协议,扑向交易篮的方向。
怒意的冲击麻痹了瑞玛斯里特洛菲尔,但他看到也记住了接下来发生的事:那群乌合之众仿佛一股滔天巨浪,从四面八方扑来,还不到两秒钟,空地便消失无踪。交易篮被这群暴民压在了身下某处。无数个声音在尖叫。这阵疯狂持续了约莫一分钟,因此有那么一会儿,下面的爪族越堆越高。最后暴民们退去,留出协议要求的那片开阔地。“海风”号的系泊缆奇迹般地留在原位,但交易篮已只剩下一堆碎片。
“发生了什么?它们去哪儿了?发生了什么?”班纳木水壶里剩下的乌贼说。
“我……很抱歉,伙计们。”交易场地已几乎恢复原样,剩下的几个热带佬也正一瘸一拐地向同伴们走去。在那片泥浆里,看不到任何乌贼的踪影。
切提拉蒂弗尔满足地大笑起来,“真是绝妙的测试,正如我的预料。好了,伙计。是时候放开系泊缆,回到神志正常的世界里去了。”
四个钟头以后,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幸存的乌贼们以及切提拉蒂弗尔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大老板的蒸汽船上。光是努力穿过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所见过的最为激烈的午后风暴,他们就花掉了三个小时。即便现在,狂风也在吹打着“货物满仓”号的甲板,使得热气球的修复工作几乎无法进行。见鬼,那些地勤还是在闪电点燃剩下的爬升用气体以前割断绳子,让气球飞走吧。
瑞玛斯里特洛菲尔低着头,把班纳木水壶推向甲板另一头的掩蔽处。暴雨早就让他全身湿透,他现在还能思考已很让人惊讶了。
乌贼们还在抱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们再试一次?一次?”
“你们给我闭嘴!”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吼回去。大老板的命令中的确有“多试几次”这部分。在风暴到来之前,瑞玛斯里特洛菲尔的至少四个组件愿意牺牲掉剩下的那些疯乌贼,但第五个组件对这些小家伙有某种母亲般的怪异感情。因为这样,也因为风暴和切提拉蒂弗尔,他们没能尽如大老板计划的那样去做。或许提早离开也让他们所有人保住了性命。
他把水壶捆扎稳当,又往水里撒了些鱼食。他看到切提拉蒂弗尔的大部分组件正挤在他身后的栏杆旁,对着海水呕吐。栏杆之外的远处,海岸边的沼泽地带在雨中化做一片黑暗的阴影。在过去的几个十日里,瑞玛斯里特洛菲尔的成就超过了爪族历史上的所有探险家,但如今他知道,他再也不会踏上那片土地了。任何一个组合都办不到,至少没法活下来讲述一切。
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抖了抖身子。该把自己弄干净了。接下来还有今天最困难的工作要做——说服大老板,无论这个市场有多大,无论他多想得到这儿,总有一些梦想是根本无法实现的。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5
木女王的领地位于这块大陆的西北海岸。领地的北部——也就是飞船山附近的土地——是在征服剜刀帝国的战斗后才被纳入版图的,它位于北极圈以北两百公里的地方。爪族世界气候温和而美丽,很像人类刚刚兴起时的古地球。当然了,“气候温和而又美丽”是相对而言。北极圈的冬天,即使是在温暖洋流附近的海岸,也是极为可怕的。岛屿会被寒冰覆盖,雪积得很深,夜晚恒常不变,更往往有风暴肆虐,甚至连星辰都看不见。
但到了夏天……拉芙娜·伯格森多想象不到自然世界可以有如此巨大的反差。积雪大都消融,或是藏身于高山与冰川之中。这一年的春天雨水充足,森林、石楠丛与农田中绿意蔓延,整个世界的林木线之下都生机勃勃。今天更是分外美丽。雨停了,天空澄澈,几朵白云悬停在远方的海岛上方。在这个晴朗的夏日,太阳整个白天都高挂于地平线之上。中午时候,太阳就几乎爬上了半空,然后便是永无尽头的午后。
天气很暖!甚至可以说很热!
机缘巧合之下,拉芙娜和约翰娜选择了这一天去拜访秘岛南端的市场。她们乘坐缆车来到飞船山下,又搭船横渡那条一千五百米宽、将剜刀过去的大本营与主岛分开的内海峡。现在,她们走在宽阔的鹅卵石路上,享受着阳光和暖意。
镇上的共生体大都脱掉了夹克衫和绑腿。三个共生体组成的工作小队在街道一侧排成一列,正在挖掘排水沟。对于这种简单工作,那三个组合以超级组合的合作方式忙碌着,用铲子挖出泥土、装进桶子,然后搬走,整个流程同时进行,有条不紊。
他们并不是剜刀和铁先生那个时代的奴隶。拉芙娜和约翰娜信步走过时,那个超级组合似乎看到了她们,于是暂时恢复为三个独立的组合,以人类的语言高声打着招呼。拉芙娜认出中间那个是剜刀-泰娜瑟克特手下的城市规划师。
约翰娜跟另外两个萨姆诺什克语说得不怎么好的组合闲聊起来。拉芙娜跟规划师谈了一会儿,了解一下维修状况,接着,对方询问起一年多前就该送来的工具,她回答道:“我们现在的麻烦在于能源供给。不过到下雪的时候你应该就能用上了。”
然后两个人类重新出发,朝秘岛的商业街前进。“约翰娜,我想今天也许是我们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天。”越过低矮的屋檐望去,一座座山丘耸立在远处。飞船山的新城堡简直就像是从童话故事中搬出来的,而在城堡的下坡处,“纵横二号”的船壳闪耀着蚜虫般的光泽。
约翰娜笑了,“说得没错。”
来往的爪族经过她们身旁,尽可能地避免与彼此接近。镇子的这个区域禁止驮猪和货车的使用,为共生体们留出了勉强够用的空间。前方甚至有好几个人类,那是最年长的几个孩子,如今已长大成人,开始帮忙处理当地的各类事务。有那么一会儿,拉芙娜几乎浮想联翩……“简直就像是回到了文明世界。”
约翰娜还在微笑,但流露出困惑的表情,“超限实验室跟这儿完全不一样。”就拉芙娜所知,从前的超限实验室只是围绕一颗红矮星旋转的、没有空气的行星上的一片密集营房。“去实验室以前,”约翰娜补充道,“我们大多数人都在斯特劳姆星。那儿有城市和公园。可这儿呢?我已经非常习惯这儿了,可它为什么能让你想起文明世界?”
拉芙娜对斯特劳姆文明有自己的看法,十年来的实践也让她更加确信。她回答说:“有些事微不足道,但有些很重要。这儿既有人类也有外星人,在文明世界之外,这是很少见的。这儿的街道干净而且出奇地宽敞。我知道爪族们需要更多的空间,但……这地方看起来简直就像那些多物种定居的星球上的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公园。我可以假装科技只是被隐藏起来了,或许就藏在我们今天要去逛的那些小店里。这就像是斯坚德拉凯那样让游客笑着掏空腰包的星球。”
“噢,那可真不错,因为我去小店是买生日礼物的!”
拉芙娜点点头,“那么我们这一趟就有了建设性的目的。”孩子们非常看重他们的“生日”聚会。无论日历上的日期多有争议,生日总是他们连接过去的桥梁。她犹豫起来,“不过我们说的是谁的生日?”
“你觉得会是谁?”约翰娜的神情让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内维尔?”
“嗯。他今天去镇外察看东溪谷的贸易前景去了。内维尔跟人类打起交道来很有一套,我想他和爪族相处得应该也一样好。而且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在他根本不知道的情况下给他挑选礼物了。”
拉芙娜大笑起来,她对这两人的关系一直很有耐心,不过约翰娜已经二十四,内维尔也要过二十六岁生日了。这是年长的孩子们之中她认为最般配的一对儿。“噢,你想送他什么礼物?”
“当然是那种适合白马王子的礼物啦。”事实上,约翰娜有好几个备选方案。她来这儿的频率比拉芙娜高得多,她还向木女王和行脚打听过那些或许能在偏远地方弄到的东西。根据从前剜刀的计划,秘岛并不是他未来帝国的首都,但如今它成为了木女王领地的核心——在长湖共和国的这一边,这儿可是体验异族情调的好去处。
于是,两人探访了商业街的店铺,还有在一座座广场上开设的夏季集市。约翰娜手里有张清单,上面的店铺并不只是木女王和行脚列出的,她的朋友雷吉娜和吉斯克也帮了忙——他们俩已经结婚了——连内维尔本人也出了一份力。约翰娜买了几件拼布绣织物,穿戴者可以通过所有组件所看到的图案拼凑出完整的风景。
“这可不太人类啊。”拉芙娜说。
“呃,可内维尔应该会喜欢这种上色风格。它让我想起了新数码风。”在另一家店里,她们看了些镶嵌在黄金和黄铜雕像上的次等宝石。按道理,拉芙娜算是王族,但这儿没有免费的午餐,也不会有人为她这位联合执政的女王提供“公务赞助”。作为这颗中世纪星球上的领袖之一,木女王算得上是经济体制方面的改革家。
“你应该让他们特制一件衣服,用拼布的应该就可以。”
“好!”约翰娜说。于是她们转上微微巷,巷子的尽头是拉森多针线行。这间店铺原本只有上下两层,如今已拓展出街面上的临时铺面。小温达·拉森多跪在地上,在为一名顾客的新幼仔别上丝绒外衣。
“嘿,约翰娜!嘿,拉芙娜!”这个七岁大的孩子很是高兴,但她没有站起身,“我现在没空聊天。奴隶主们正催着我干活哪。”然后,她叽叽喳喳地对顾客说了句什么,似乎是在让对方安心。
“你明天会去学校的,对不对?”拉芙娜说。
那个小女孩——第二世代的孩子之中最年长的——转了转眼珠。“会的会的。今天我休假。比起乘法来我更喜欢针线活儿。爸爸就在那儿。妈妈在店后头。”她说的是本和温达·拉森多,也就是小温达的“奴隶主”。
本比她还要忙。这地方太拥挤了,嘈杂的思想声足以让共生体的大脑麻木。莫非是今天的好天气引发了大家的购物热情?
她们俩向本挥挥手,然后从临时铺面向店子后面走去。拉森多针线行也有爪族雇员。事实上,“针线”是这家店铺的创立者——一位大部分组件都很年轻的六体。这样的合伙经营对针线来说大有好处,因为针线活儿是那种“容易引发问题的工作”之一。如果说共生体之间太过靠近会导致头脑麻木,那么在这样近的距离,共生体之间最可能做的只有不多的几件事:开战、做爱,或者更常见的双双昏迷。人类则非常适合做这种近距离工作。每个人类都和一整个共生体一样聪明,而且他们即便贴着顾客也能神志清楚地进行工作。这是个完美的组合——不过,拉芙娜担心拉森多做得太过了些。融入当地人的圈子,满足他们的需要,这一点非常重要;但与此同时,人类应该建立高科技文明,而不是在这儿量体裁衣。
今天这儿的活计根本不是几个人类能忙得过来的。针线行的三个爪族裁缝坐在加了厚厚软垫的平台上,每个裁缝都各自派出一个组件,分别站在地板上的顾客们身边,尽他们所能地剪裁和试衣。在人类看来,整个过程都显得滑稽可笑。独立出来的组件身穿华丽的制服,上面装饰着许多粗柄针,测量用的软尺卷在它们领口的卷盘上。它们算不上太过没有脑子——剩余的组件正坐在垫子上俯视它们,努力在维持联系的同时避免顾客的头脑麻木。下面的组件忙得不可开交,平台上的组件也不停做着指导——但实际上,他们的动作看起来不比普通的狗儿老练多少。他们的嘴巴就像虚弱的手指那样无力,他们的爪子就像动物那样蠢笨,虽然大都佩戴了工具或是铁爪——也正因如此,人类才会称他们为爪族。
这些裁缝拥有丰富的经验。他们在下面的组件可以从肩头的卷盘上抽出软尺,再递给顾客。等平台上的裁缝说出方向之后,顾客就能——如果他们没有因为身边的外来组件而头脑混乱的话——好好地咬住卷尺,让裁缝测量尺码。还有些时候,顾客们要咬住披裹式的衣物,而裁缝位于地面的组件则会咬住别针针柄,小心翼翼地别在衣服上。
拉芙娜和约翰娜穿过这家店铺较为古老的区域——当时的建造者根本不知人类为何物。她们俯下身子以免头撞在天花板上,又以别扭的步子走过一条短小的走廊,来到缝纫室。在这座爪族建筑的内部,共生体的气息几乎令人无法忍受。拉芙娜和飞跃层上界的许多种族打过交道——但都是以良好的空气调节措施为前提的。这儿可没有这么便利的设施。
她听到正前方传来温达的大笑声。绝大部分经营管理工作都是由温达负责的,不过会计事务除外。和大多数人类难民一样,她在人工计算方面并不拿手。
“嘿约翰娜!拉芙娜!”温达就站在一张缝纫台边。这几张台子并排放置在高高的烟色玻璃窗下,阳光照射在缝纫台上。拉森多针线行有三位成衣师,此刻都在忙碌。温达四下走动,调整尺码,不时摊开几卷布料,其中一些是“纵横二号”编织的珍贵布料,是那艘飞船的实感图形显示装置的最后一批产品。
温达的小女儿席卡坐在她身旁的那张缝纫台上,显然是在“协助监督工作”。
“嘿温达!我是来征求建议的。”约翰娜把那块拼布布料放在一张展示台上,“我想送内维尔一样礼物。他的生日礼物,你知道的。这东西穿在人类身上会不会太傻了点儿?”
“席卡,乖乖待着别动,好吗?”温达说。令人惊讶的是,那个三岁大的孩子居然听话了。看来,那些爪族成衣师手里的活计让她很是着迷。
温达走向展示台旁,侧身挤过沉重的木凳。她向拉芙娜恭敬地点点头,然后拿起约翰娜的布料,在阳光下翻来覆去地打量,“噢,这可是下海岸地区的好货色啊,是不是,约翰娜?”
两个女人就那块布料聊起来。孩子们逃出超限实验室那年,温达十六岁,她也是第一批苏醒的孩子。这让她和年纪最长的那些人类难民同龄,也和内维尔·斯托赫特同龄。她二十六岁了,神情和声音都很愉快,但头发已经开始灰白,岁月也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自从流亡开始之后,拉芙娜就对人类历史手不释卷。在自然条件下,未经外力影响的人类几乎会在到达成年的同时便开始衰老。温达从未抱怨过什么,但生活在这儿的她比大多数人——那些和她同龄的男孩子——背负着更重的负担。不过她还是比一些孩子好运。她年纪够大,因此在逃脱之前,就已经接受了几乎完整的常规延寿处理。和她同龄的大多数人都能活上两个世纪左右。
最年轻的孩子们——也就是“新世代”——在逃脱之前甚至没有开始接受延寿处理。他们会迅速衰老,或许都活不过一个世纪。他们甚至活不到新科技来拯救他们的那一天。这样一来,回归冬眠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
一个成衣师走了过来。他的四个组件纷纷爬上凳子,从四个方向低头去看那块布料。这个组合是个大部分组件都上了年纪的五体,他能听懂一些萨姆诺什克语,但只会小心翼翼地说些爪族语。拉芙娜听不懂他的话,不过她能看出他对于能和约翰娜聊天感到很愉快。那家伙是参与过木女王前往海岸的长征与飞船山之战的老兵,拉芙娜从没见过哪个人类有约翰娜这么多的爪族朋友,而在许多爪族心中,她是至高无上的英雄。或许战后第二年,木女王能原谅约翰娜放跑大群残体的原因也在于此。
最后,约翰娜、温达和那位爪族成衣师画出了一张式样怪异的斗篷和长裤图样,温达宣称内维尔和时尚界都会对此大加赞赏。这是拉芙娜所见过的最缺乏大众美感的设计。
“……我会把搭扣送来的。”约翰娜说。
“很好,很好,”温达连连点头,“不过,我最需要的是内维尔的尺码。”
“好吧,我去想办法。不过要记住,这是给他的惊喜。他知道会有生日聚会,不过——”
“哈。如果你带卷尺过去,他可是会起疑心的哟。”
“我有我的法子!”
说完,温达和约翰娜一起大笑起来。
回到街上,约翰娜还在笑个不停。“说真的,拉芙娜,我那话没有别的意思。”可她停止大笑之后,仍像个傻瓜似的咧着嘴。
这个下午仿佛永无尽头,阴影缓缓转动,却没有随着日落而拖长的迹象。两人顺道拜访了几家银匠铺,但约翰娜没时间定做礼物了。此时,她们已来到商业街的北端,那些商贩营帐仍旧拥挤到共生体所能容忍的极限,帐篷与帐篷之间相隔不超过几米。
“这儿的外乡爪族好像比以往都多啊。”拉芙娜评论道,口气有些疑惑。她能从那些可笑的红夹克中认出东部家园的组合来。剩下的那些要么站得太过分散,要么在不知羞耻地求偶——观察所有这些细节也是她喜欢和约翰娜·奥尔森多出来闲逛的原因之一。
但今天的约翰娜可算不上好导游,“我……嗯,我想你说得对。”她的目光扫视着这片混乱的营地,“我刚才有点走神。”她看到了拉芙娜脸上的笑意,“怎么了?”
“你知道的,今天我们每遇到四个组合,你才跟其中一个搭话。”
“噢,我也不是每个组合都认识——等等,你是说我连自己平常的社交标准都做不到了?哈。”她们向前走了几步,离开了营地。等约翰娜再次看向她时,脸上的笑容仍在,但带上了一丝惊讶,“你说得对,我最近的感觉不太一样了。这很奇怪。我是说我们的生活。毕竟以前的日子一直都这么难熬。”
每当拉芙娜·伯格森多心情跌落谷底时,她就会试图想象约翰娜和她的弟弟之前的生活。像所有人类孩子那样,他们两人也是孤儿,但他们的父母曾成功到达这里。约翰娜目睹了他们的死和半数同学的被害。刚刚十三岁的约翰娜在这个荒凉的世界里时而受到善待,时而遭受背叛。但她和她年幼的弟弟仍旧指引“纵横二号”穿越战火,降落在飞船山上。
有些孩子过于轻易地接受了一切,忘记了何谓文明。另一些则无法忍受自己从天堂跌落的事实。还好有约翰娜这样的孩子给予拉芙娜信心:假以时日,他们或许能从即将到来的厄运中幸存下来。
他们已将商贩甩到身后,走向近来建起了不少酒吧的那部分镇区。约翰娜好像还没注意到自己正心不在焉地露出愉快的微笑,“日子曾经很难熬,然后我们揭穿了维恩戴西欧斯,又打败了铁大人。从那以后……”她的语气显现出惊讶,“……哎呀,现在我基本上每天都很开心。有那么多事可以做,可以去残体收容所,可以去人类之子学院,还有——”
“还要帮忙创造新世界。”拉芙娜说。
“我知道。不过,从我和内维尔开始约会以后,很多事情都变得有趣起来。很多人类也比以前更有意思了。最近我和内维尔也更加,呃,亲近了。我想要给他一个特别的生日,拉芙娜。”
哈!拉芙娜伸出手,碰了碰约翰娜的胳膊,“那几时……”
约翰娜大笑起来,“哈,内维尔太传统了。说真的,我觉得他是在等我提议结婚。”她看了看拉芙娜,后者的笑容显得欢快又促狭,“你可别说出去,拉芙娜,我正打算在今天的生日聚会结束以后这么做呢!”
“那太好了!你们的婚礼肯定很完美!”她俩停下脚步,朝彼此露出微笑,“我敢说木女王肯定会为了你们发明个什么新典礼。”
“是啊,她利用起我的名声来可是从来不客气。”
“真不错。事实上,这件事对我们的意义比对爪族的意义重大得多。你和内维尔太受欢迎了,他受人类孩子的欢迎,你受爪族的欢迎。或许——”或许是时候了。
“或许什么?”
拉芙娜把约翰娜拉到街道中央,继续前进——她不想让路过的那些爪族听见,“噢,我只是不想再做这个‘联合女王’了。”
“拉芙娜!可你在这十年间都干得很棒啊。这事还是木女王亲口提出的。爪族历史上有个先例,就和我们自己的历史一样。”
“是啊,”拉芙娜说,“在尼乔拉星上。”在公主时代,有过年长的公主和年轻的公主共同执政的时期。公主时代是最近从所有已知的人类历史中发掘出的文明——那个文明是拉芙娜的故乡斯坚德拉凯文明的前身,也是约翰娜的斯特劳姆文明圈的祖先。
斯特劳姆人很少关注过去的事,但拉芙娜把公主时代的事迹讲述给了大家。在学院里,她将这段历史用做连接人类和木女王的领地之间的桥梁。约翰娜笑了,“你应该乐于做这个联合女王才对,拉芙娜。我敢打赌你小时候肯定扮演过联合女王。”
拉芙娜犹豫起来,羞于承认这个事实,“也许吧,只是我发现事实让我……困扰。我必须去承担责任,不过现在,你们这些孩子已经安定下来了。我需要把精力集中在来自外部的威胁上。在那些恶棍赶来之前,我们只有几个世纪的时间了。”拉芙娜没有把自己那个疯狂的梦或是那次的仪表故障告诉孩子们。她没再做过那个梦,那天的数据也不够可靠。她只是越来越努力地工作,并竭尽所能地不让自己表现得像个疯子。
拉芙娜移开目光,看着自己的脚一步一步地踏过鹅卵石路面,“其实,也许没那么久,”走了几步以后,她继续道,“瘟疫的舰队连一台能正常运转的冲压发动机都没有了,但他们或许能把其中一艘飞船提高到接近光速。或许他们还有能跟瘟疫联络的手段,能研究出达到光速的办法。我需要把所有时间都用来确保我们准备就绪。”
约翰娜没有回答。拉芙娜又沉默不语地走了几步,然后重复了自己的主要观点:“我只是想说,我得把更多时间花在‘纵横二号’上。毕竟我是个资料库管理员,让我去做别的工作是浪费人力。我想最好能由你和内维尔以及木女王联合执政。”
约翰娜震惊地瞪着拉芙娜,“你疯了吗?”
拉芙娜笑了,“我们俩都被人这样指控过。”
“哈!”约翰娜说。她搂住拉芙娜的肩膀,“就算我们都疯了,疯的方向也不同。拉芙娜,我们需要你——”
“嗯,我知道。我是全体幸存人类的童子军女训导嘛!”
这句老掉牙而又异想天开的抱怨本该让约翰娜会心一笑,但她的表情却严肃起来,“拉芙娜,你是这儿所有人的母亲。十年前我们还是孩子和婴儿,对爪族来说,我们是古怪的动物。要不是你把我们团结起来——而且一直作为母亲照顾我们——那我们大部分人早就死在冬眠箱里了,少数幸存者也会在这个荒凉的爪族世界疯掉!”
“……呃,好吧。”是时候重新发起攻势了,“我想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现在我们必须为将来打算。我是唯一一个受过训练、可以操控‘纵横二号’的策划系统的人类。我现在要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它上面。你、内维尔和木女王来领导大家。我只是个资料库管理员,不是领袖。”
“你都可以胜任啊!复兴文明的人正该是资料库管理员和考古学家才对。”
“这不一样。我们没有什么废墟可供探索。我们的一切答案都在‘纵横二号’上。”拉芙娜朝飞船山所在的方向抬起下巴,“你们起步的时候是需要我来帮忙,但现在你这样的人类孩子已经长大了。我的科技计划则比以往更加需要我,我……我已经厌倦了当什么领导人。”
“你的决策一向很受支持,拉芙娜。”
“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可不受支持,一年、五年甚至十年之内都不会。”在旁人看来,有些决策或许整整一个世纪都错得离谱——然后或许突然之间变得再正确不过。
“我没想到你会感到这么……孤单。你是我们大家的,所以我想所有人都认为你也会用博爱的方式看待我们。”约翰娜低头看着各种各样的样品面料和生日会上用的装饰品,轻轻地笑出声来,“好吧,现在我明白了。我跟内维尔在一起时总是很开心。他让我的人生也光明起来。我本该体会到你那种没人可以分享一切的感觉。你是不是很想念范?”
“有时候吧,”其实是经常,“我们有过一段美好时光,但他的内心太复杂、太混乱了。恐惧占据了他的心灵。”
“是啊。”约翰娜见过范·纽文,就在他的生命结束之前。她亲眼目睹了“心惊胆寒”是个什么样子,“我们有一百五十个人,拉芙娜,我们都爱你——至少绝大多数时间都爱你。你有没有想过,既然现在有了这么多的人,或许你可以找到一个可以——可以在一起的人?”
在街道另一头,拉芙娜能看到一些人类孩子。他们和约翰娜年龄相仿,或是更年长些。他们正要走进一家酒吧。拉芙娜朝他们的方向点点头,“你是认真的?”
女孩羞涩地笑笑,“我只是找到了合适的人。我是说,你一直把我们都看做孩子。你要考虑到……你看,你会比我们活得都久。”
“别这么说。你们是在一天天变老,但那仅限于现在。总有一天,我们会拥有足以重建像样的医学的实力。现在这些只是暂时的。”
“没错。如果你在这儿引导我们,我们终究能拥有那种技术,而我们的人数也会成千上万。如果你在那么多人里还找不到你的白马王子,那你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我想你说得对。”
“我当然说得对!”约翰娜说,“在那之前,请你记住我们对你有多么感激,虽然有时我们会抱怨。总之,内维尔和我会更加努力地支持你的。”
“我要考虑一下。”
“你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是由你来领导,对于温达和本这样的人来说意义重大。”
“好吧,我就先不打你和内维尔的主意了,至少现在不打。”
“呼——”约翰娜露出夸张的释然表情,但拉芙娜看透了她真正的用意,“噢,还有,拉芙娜,麻烦别跟内维尔提这件事。他肯定会飘飘然的。”
酒馆区接近秘岛的中心,位于旧城堡的南边。事实上,那座城堡算不上太过陈旧,只比人类孩子的到来早了几十年而已。剜刀的城堡曾是个令人惧怕的所在,是传遍这块大陆的传说。剜刀——改过自新之前的剜刀——为整个爪族制订了一系列极不寻常的计划。在人类到来之前,这个世界尚未发现火药,最新的发明只是印刷机而已。那时的剜刀忙于建立极权主义国家,以及进行特殊的科技研究。传闻说,他的怪物组合仍潜伏于旧城堡的深处。拉芙娜知道那并非真相,但剜刀-泰娜瑟克特还是有支持者,那些人仍旧紧盯着木女王。
太阳向北方滑落,阴影在街面上不断蔓延。
两个女人走过第一家酒馆的门口。“昨天刚来过,”约翰娜说,“最近的顾客多数是从大陆来的牧工,他们是来为自己的牧群庆祝的。”
前方那些酒吧似乎更能吸引长湖共和国的商贩以及东部家园来的探子,那边充斥着流言蜚语和陌生人。她注意到正在过街的那个共生体:他看起来跟集市上一直在她们身后转悠的那个爪族很像。
约翰娜发现了她在看什么,“别担心。那是波罗达尼,木女王的手下。我能认出他的耳朵。”她朝那个组合挥挥手,然后大笑起来,“你不是说这里像飞跃界中层的城市吗?”
“只是有点儿像。我每次只能欺骗自己几分钟而已。斯坚德拉凯有六七个主要种族,没有一个跟爪族相似。我们人类在数量方面只能排第三,不过我们很受欢迎。那儿有几座模仿人类旧时代的旅游城镇——除了人类之外,它们还吸引了至少两个种族的游客。”
“人们可以在那儿兜风观光,对吧?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挥霍金钱?”
“你在斯特劳姆文明圈有过这种经历吗?”
“噢,有啊。你知道的,我可是个早熟的孩子。你也喜欢这种生活,不是吗?”
“是。”其实那时她还是个羞涩的大学女孩,没有毕业,也没有坐飞船前往弗林尼米集团。弗林尼米的交际圈里几乎完全没有人类存在——至少在范·纽文到来之前如此。
“这么说,这些酒馆跟你记忆中的文明世界的酒吧很像喽?”
“呵,算不上多像。斯坚德拉凯的那些‘酒吧’非常拥挤——用爪族的标准来说,挤到连思想声都听不清。对于人类和其他几个种族来说,那儿算是某种求爱的场所。而在这儿——”
“在这儿,每个人类都从小就认识其他人,而我们所有人加起来也塞不满这些酒吧。不过想象起来还是很有趣的。比如前面那个地方。”
她说的是“螳螂之兆”酒馆。那几个爪族文字刻在一块一米高的雕刻品下面:雕刻品的模样是只用双腿行走的古怪昆虫。拉芙娜没见过真正的螳螂,不过,她听说这种生物是下海岸地区随处可见的害虫。当然了,真正的螳螂最大也还不到五厘米。每次爪族讲述人类登陆时的情景,总会有某个共生体询问那些陌生的外星人是什么模样。也因为没有可以用来演示的录像,爪族组合会对那些容易上当受骗的听众——自然也是爪族——描述说,人类一般来说就像“超大个儿的螳螂”。“螳螂之兆”酒馆的招牌——那块木板雕刻——事实上是从长湖共和国的一间酒吧运来的。在这儿,它是个特大号笑话,因为这间酒馆正是人类的最爱。
音乐从酒吧里传来。
“听到了吗?像不像文明世界的夜总会?”约翰娜说。
那是人类的音乐,由人声演唱,外加十余种乐器的配乐——或是一台电子音响合成器。但在酒吧里,你看不到音响合成器,看不到乐器,甚至可能看不到任何一个引吭高歌的人类。歌词似乎来自童谣,而配乐……不太像是儿歌。这些声音恐怕全都出自某位爪族。他肯定是在“纵横二号”提供的资料上做了些美化修饰。在爪族世界,人类文化正在经历重建的过程,所依靠的却是机械的记忆和这个中世纪物种的曲解。
一段涂着光洁油漆的木头阶梯通向高处的酒馆入口。约翰娜轻快地跳上那几级阶梯,拉芙娜紧随在后。她们离入口还有些距离,高处的大门却打开了,一群一二十岁的人类走到楼梯最上方。
其中一个转身把头探进门里,说了句话,内容大概是:“啊,想想看吧。这比……”
看到上面那群人时,拉芙娜让出了一条路来。这段阶梯原本只能供一个共生体单向通行,因此只比单个组件略宽一些。男孩们没看见她,但他们看到约翰娜的时候,突然安静下来。她听到其中一个人在说:“你姐姐来了,杰弗里。”
约翰娜的嗓音有些尖锐:“嗨,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为首的男孩——听声音像是加侬·乔肯路德——答道:“只是把真相告诉大家,小姐。”没错,正是加侬。那男孩看到拉芙娜,脸上的冷笑不见了。天哪,他完全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他小心翼翼地挤过她身边,刻意避开她的目光。
跟在后面的那三个男孩年轻一些,两个十七,一个十九,每个都很让人头疼。今天他们个个鬼鬼祟祟的,静悄悄地经过她身边,然后匆匆走下台阶。他们身上有些地方不对劲:他们穿着短裤和今夏开始流行的愚蠢的低帮鞋。换做凉爽的雨天,他们的小腿会冷得要命,双脚也会湿透。
在更高处的阶梯上,约翰娜说:“好了杰弗里。怎么回事?”那句话说得很轻,但拉芙娜发现女孩已站到了台阶中央。在这段阶梯的顶端,正是杰弗里和阿姆迪。人类和爪族都露出惊讶不悦的表情。爪族——也就是阿姆迪勒拉尼法尼——脸上的不安更加明显,连拉芙娜也能一眼看出来。杰弗里相比之下要平和一些,“嗨,姐。嗨,拉芙娜。有段时间没见了。”
阿姆迪走下阶梯,一只脑袋轻轻贴着约翰娜,另外两只贴着拉芙娜。“能见到你们可真好!”共生体用他那种小男孩的嗓音说。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是个八体,差不多已经到了能够清醒思考的共生体的极限。拉芙娜初次和他见面时,他的组件还都只是幼崽。他们那时那么幼小,你可以用双臂抱起他的一半组件,而另一半会在你的脚踝周围打滚,提出各种问题,炫耀自己的知识。他和小杰弗里太亲密了,以至于有些爪族把他们俩看做一个共生体,还把他们叫做阿姆迪杰弗里。现在没人这么叫他们了。现在的阿姆迪,每个组件都长大成人,而且还有点儿超重。初看之下,他的体格令人惧怕。但再打量打量他并闲谈几句之后,你就会明白,阿姆迪太腼腆了,根本不可能恐吓任何人。等到第三次观察他时——如果你真的想要了解他,或者说他想要炫耀——你就会明白,阿姆迪恐怕是你在这儿所能遇到的最聪明的生物。
拉芙娜拍了拍最近的那颗脑袋,依次对共生体和杰弗里笑了笑,“是啊,能见到你们可真好。”
“而且正是时候。”约翰娜插嘴道,她弟弟对待礼节的漫不经心让她很不满。
拉芙娜朝约翰娜摆摆手,意思是“没关系”。杰弗里最缺礼貌,她不指望他在叛逆的年纪还能保持恰当的礼节。
约翰娜似乎没看到,“好了,我的弟弟,你怎么说?”
男孩脸上掠过一丝怒意,“好吧。你知道的,我整个春天都跟梅丽·莱森多特的小组在下海岸那里,勘察‘纵横二号’认为存在的特殊金属——”
“这我知道,杰弗里。我还知道你跟梅丽还有你能泡到的每个女孩儿乱搞。可你都回来多少天了,怎么连个音信都不给我?”
这回他是真生气了,“别别管我,约翰娜。我又不是你的奴隶。”
“我是你姐姐!我……”愤怒令她说不出话来。
拉芙娜发现阿姆迪缩了回去,好像还试图藏到杰弗里身后。她思索着给他俩打圆场的方法。过去这一年来,杰弗里的一切都很顺利。“没关系的,杰弗里。我看过你们的勘察报告了。做得很好。”或许说得夸张了点,“我更感兴趣的是那三个……”她朝楼梯下面摆摆手。我应该说“你的朋友”吗?希望他们不是才好。“加侬说的‘真相’是什么?”
“呃,没什么。”
“是啊,没什么。”阿姆迪点着每一颗头,说道。
“那好吧。”拉芙娜走上台阶。杰弗里十九岁了,按照斯坚德拉凯和斯特劳姆文明圈的标准,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从前那个勇敢又善良的杰弗里已经是过去式,他成了那群年轻小子之中最叛逆的一个。约翰娜特意请了内维尔来指导他。每当约翰娜无法跟他说理的时候,老练而又头脑清醒的内维尔却能说服他。运气好的话,他现在只是走了一小段弯路而已。“我们只是想来看看大家的情况,”拉芙娜说,她对着杰弗里和阿姆迪身后的入口摆摆手,“我们三个可以下次再聊。”
杰弗里犹豫了片刻,她温和的话语似乎渐渐说服了他,“好吧,我们聊聊吧。只是这件事,呃,有点奇怪。”他转过身,帮拉芙娜和他姐姐打开了酒馆的门。
酒馆里很暖和,这提醒她们,就算夏日的阴影也可以是冰冷的。四周弥漫着烟和香料的气息,还有司空见惯的共生体的体味。杰弗里漫不经心地挤到约翰娜和拉芙娜前面,领她们走过一条狭长的走廊,那里的烟味更加浓郁。在这个世界里,健康和防火管制条例还只存在于未来。
拉芙娜沉默地跟在后面,走廊两侧墙壁上那些疯狂的雕刻作品令她困惑——那是爪族想象中的飞跃界生活——而她也为这区区十年给她的孩子们所带来的变化而惊讶。真有意思。她一直觉得约翰娜很高大,即使那时后者只有十三岁。但这其实是因为约翰娜的性格。就算是现在,约翰娜也只有一米七,甚至不比拉芙娜高。至于杰弗里?他一直显得比她矮小——范让飞船降落,把他从铁大人手里拯救出来的时候,他就显得很矮小。她想起了这个小孤儿向她伸出双臂时的情景,如今她却发现,他得深深地弯下腰,免得撞到天花板——他挺直背脊时身高将近两米。
正前方的乐声嘹亮得出奇。还有闪烁的彩色光芒传来,显然是某种特制的枝状烛台的效果。杰弗里走进门里,拉芙娜、约翰娜和阿姆迪紧跟在后。
这间酒馆的天花板是拱顶结构,空间宽阔,高处的墙壁上布满了铺有软垫的壁龛。今天的顾客大都是人类。顶层坐着大概两三个共生体,但底层的爪族只有酒吧招待一个。那些音乐——不出所料一全都是酒吧招待自己的杰作。
“这么快就回来了?”有人朝阿姆迪和杰弗里喊。然后,他们看到了拉芙娜和约翰娜,顿时紧张地笑起来,“哇哦,我们在这儿密谋还不到五分钟,秘密警察就现身啦。”
“我是在门口那儿撞见她们的。”杰弗里说。
“下回学着体面人那样走安全出口吧。”希达·奥斯勒说。她正因为自己那句关于秘密警察的俏皮话笑得合不拢嘴呢。另外几个人似乎有些不快,不过,希达的幽默感才是她最大的敌人。希达拉过几把椅子,招呼他们坐下。
等他们落座以后,酒吧招待派出的组件便送来几杯啤酒。拉芙娜扫视了一圈桌子,看看在这儿的都有谁。有十个孩子——不,十个成年人。杰弗里和希达恐怕是其中最年轻的。这里的人都还没有为人父母,不过其中有一对新婚夫妻。
约翰娜抓过一杯酒,嘲弄地对着希达举起酒杯,“好了,既然秘密警察都来了,你们就当做自己正在接受调查吧。你们这群恶棍正在谋划什么?”
“噢,还是老一套。”不过,希达接下来就想不出机智的回答了。谢天谢地。希达胡言乱语的时候,经常会把场面弄得非常尴尬。她曾开玩笑说塔米和维尔姆有一腿——后来却发现确有其事。“我们只是在——你知道的——考虑灾难研究组的事。”
“噢。”约翰娜把杯子放回桌上。
“那是什么?”拉芙娜说,“听起来很官方嘛。我还以为那些‘很官方’的事都归我管呢。”
“呃,那只是——”希达说,但那个名叫爱斯芭·拉特比的女孩却抢过了她的话头,“那只是几个听起来很了不起的字眼,涵盖了许多一厢情愿的想法。”其他人都没说话。片刻之后,爱斯芭耸耸肩,继续道:“您看,女士——”
“爱斯芭,麻烦你叫我拉芙娜。”唉,我每次都会这么说,可有些人,比如爱斯芭,每次都会忘记。
“好的,拉芙娜。您看,问题在于,呃,您和爪族尽了最大努力来代替我们的父母。我知道木女王和剜刀-泰娜瑟克特在我们的学院花费了多少财力和心血。现在我们正在尽最大努力在这个世界上自力更生。我们中的一些人过得很快活。”她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我的小妹妹格丽有贝斯里和人类玩伴。她还有我——而且她不怎么记得家乡的同胞了。对她来说,这儿是个很棒的地方。”
拉芙娜点点头,“但对年长的孩子来说,这儿的生活只是一场浩劫的尾声,对不对?”的确,拉芙娜经常会有这种感觉。
爱斯芭也点点头,“也许只是我们太固执了,但这种想法很难改变。不是每个人都这么觉得,但至少我们记得自己的父母和文明世界。所以,有些人因为失去太多而痛苦也就不奇怪了。灾难就有这样的效果,你找不到能为此负责的活人。”
杰弗里没去坐人类的座椅,而是爬上了通常只有爪族才会用的高台。他居高临下,神情阴郁地俯视众人,“所以,这些人会把自己叫做灾难研究组也就不奇怪了。”
拉芙娜对他们露出微笑,“我想我们都是这个研究组的成员,或者说曾经是——我说的‘我们’,指的是所有能以严肃的眼光看待近代历史的人。”
眼见酒吧招待的那个组件退了回去,阿姆迪便在两张桌子周围冒出头来,他的组件分散开来,有几个还爬上了高脚凳。他喜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他的组件数量允许他这么做。高脚凳上的那两个他昂起头来,话声却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这么说起来,我跟铁大人的一些试验品也差不多。我们是在许多次杀戮中诞生的。我可能没受到什么伤害,不过他们就没这么好运了。有时我们会相约碰面,为过去受到的虐待和伤害发发牢骚。不过除此之外我们也做不了什么。”
爱斯芭点点头,“你说得对,阿姆迪,但至少你们还有憎恨的对象。”
“不,”拉芙娜说,“我们也有瘟疫可以恨。它的可怕是飞跃界的任何一个生物都无法想象的。这是我们在和杀死了你们的父母、毁灭了斯特劳姆文明圈,又间接毁灭斯坚德拉凯的那个魔头的对抗中弄清楚的。那个魔头就是毁灭了宇宙中众多文明的瘟疫。”
他们都在摇头。有个叫欧文·维林的男孩说:“这些怎么可能让我们如此确信呢?”
“好吧,它造成的破坏太过巨大,以至于摧毁了我们衡量受害状况的能力。可——”
“不,我是说,我们不太可能知道这些。你看,我们的父母是科学家。他们在超限界下层做研究,那个地方很危险。他们是在和未知打交道。”
说得好,孩子。拉芙娜心想。
“可是有好几百万个种族都这么做过,”欧文继续道,“新的天人通常都是用这种方式诞生的。我父亲认为,斯特劳姆人最终会在超限界下层某个空置的褐矮星上建立殖民地,然后我们就能实现飞升。他说我们斯特劳姆人永远有一只手向外伸出,我们向来乐于承担风险。”欧文肯定是注意到了拉芙娜脸上浮现的神情,他匆匆说下去,“然后事态急转直下。这种事在几千个种族身上也都发生过。像我们的超限实验室这样的远征队有时会被居住在那里的存在吞食,或直接摧毁。有时候,连派出他们的恒星系统也被一并毁灭。但我们的遭遇完全没法跟我们的一般认知相提并论。”
“我——”拉芙娜开了口,然后犹豫起来。我能说什么呢?你们的父母贪婪又粗心,而且倒霉得出奇。她爱这些孩子——好吧,至少是其中的大多数,为了保护他们所有人,她几乎什么都愿意做—
—但当她看着他们时,有时却只能想到他们父母的贪婪所带来的毁灭。她瞥了眼约翰娜。帮帮我。
就像以往那样,势头不对时,约翰娜会帮她圆场,“在这件事上,我的亲身经历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多,欧文。我记得我的父母准备逃亡的过程。超限实验室可不是那种普通的飞升尝试。我们找到了一座废弃的资料库。我们那时正在勘察天人本身的历史。”
“这我知道,约翰娜。”欧文的语气有些尖锐。
“然后那座资料库就苏醒了。我的父母觉得我们有可能一直被牵着鼻子走。好吧,我猜所有的成年人都知道。到了最后,我们的同胞总算明白过来,危险比看起来大得多。我们挖掘出了一个足以威胁天人本身的存在。”
“这是他们告诉你的?”
“那时候还没有。说真的,我不太确定爸爸妈妈是怎么完成准备工作的。当初可有三百个孩子呢。他们不知是用什么法子把冬眠箱搬出医药储藏室、再装上货船的。也不知怎的,我们那时正好都没在上课——你们应该也记得。”
众人纷纷点头。
“如果他们唤醒的是天人,它肯定会注意到你爸妈的计划。”
“我——”约翰娜犹豫起来,“你说得对。他们的计划本来应该是会暴露的。肯定有什么人帮助他们制订了脱逃方案。”
“可我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希达说。
“我也是。”另一个人说。
“还有我,”欧文说,“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生活吗?住在暂时增压的舱室里,毫无隐私可言。我看得出他们当时很紧张——好吧,是害怕——可他们根本没有秘密行动的空间。所以很有可能——这也是我们灾难研究组的主旨之一——我们的逃亡只是某种存在所下的一步棋。”
拉芙娜说:“我们在学院里讨论过反制措施的事,欧文。你们这些人类孩子的确有个特别的帮手。而且最终,反制措施——”和范以及老头子联起手来——“阻止了瘟疫。”
“是的,女士,”欧文说,“但这一切只说明了我们对善恶双方的了解有多么肤浅。我们被困在了这儿。我们这些年长的孩子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在官方历史上,好人和坏人可能会颠倒过来。”
“哈!是谁在散播这些无稽之谈?”拉芙娜忍不住了,这些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优雅的领袖形象”到此为止吧。
欧文仿佛缩成了一团,“没有特定的什么人。”
“哦?那我在门口楼梯上遇到的那三个呢?”
杰弗里在高脚凳上扭动了一下,“你在楼梯上也遇到了我,拉芙娜。那三个家伙只是在闲聊罢了。要怪就怪我们所有人好了。”
“如果真是‘大家都在说’,那么,像‘灾难研究组’这样的名字是怎么来的?这背后肯定有个什么人,我想要——”
有只手轻轻按住了拉芙娜的袖子。约翰娜把这个动作维持了片刻,足以让拉芙娜咽回那些盛怒的话语。然后女孩说:“这种质疑一直都有。”
“你是说质疑瘟疫的威胁是否存在?”
约翰娜点点头,“是的。你自己对它也存在质疑,我很清楚。举例来说,既然瘟疫舰队已被反制措施阻止,它还有必要再来破坏爪族世界吗?”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相信幸存的舰队想要摧毁我们。”我的那个梦——
“好吧,但就算这样,我还有个问题——他们究竟有多可怕?舰队还在三十光年以外,恐怕一个世纪都航行不到一光年。就算他们真想对我们不利,我们也有一整个千年可以准备。”
“或许一部分舰队的速度要快上不少。”
“这么说我们‘只有’几个世纪了。花更少的时间也足以建起科技文明。”
拉芙娜转了转眼珠,“他们可以花更少的时间来重建。而且我们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或许瘟疫舰队已经造出了小型冲压发动机。或许界区会再次波动——”她吸了口气,努力让语气更加平静,“我们在学院里教给你们的一切,其真正的意义就是让我们尽全力加快准备。我们必须做出牺牲。”
小男孩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是阿姆迪。“我想这正是灾难研究组质疑的地方。他们否认瘟疫对人类或爪族有威胁。他们还说,就算它真有威胁,也都是反制措施造成的。”
沉默。连酒吧招待的背景音乐也逐渐减弱消失。很显然,拉芙娜根本没想到他们所讨论的这个骇人的可能性。最后她轻声说:“你该不是认真的吧,阿姆迪?”
阿姆迪脸上掠过尴尬又后悔的神情。他的每个组件都是十四岁,已经成年,但他的心理年龄比她认识的共生体都要小。尽管阿姆迪是个天才,他仍旧害羞而又孩子气。
在桌子另一边,杰弗里安慰地拍了拍阿姆迪的一颗脑袋,“他的意思当然不是说他自己相信,拉芙娜。但他说的是实话。正因为我们不了解超限实验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又是怎么成功逃脱的,灾研组才会成立。他们从已知的事实进行分析推理,认为我们或许颠倒了善恶双方。这样的话,反制措施在十年前的行动就成了星系规模的暴行——根本不存在什么向我们逼近的可怕怪物。”
“你相信这些吗?”
杰弗里恼怒地抬起双手,“……不,当然不!我只是说出某些人的观点而已。在你提问之前,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儿也没有任何人相信。不过对一些孩子来说——”
“特别是一些年纪比较大的孩子。”欧文说。
“——这种看法相当有吸引力。”杰弗里挑衅似的瞪了她片刻,“说有‘吸引力’,是因为这意味着我们的父母创造出来的不是什么怪物般的‘瘟疫’,我们的父母不是愚不可及的蠢人;这也意味着我们现在所做的那些牺牲都是……不必要的。”
拉芙娜奋力压下语气中的激动,“比如哪些牺牲?学习古老而又落后的编程?学习手动的算术?”
希达插嘴道:“噢,比如有人在指挥他们该做什么!”
这些孩子或许连何谓“共识构建方法”都不知道。跳过这个阶段是拉芙娜所选择的方案中的简化手段之一。她原本希望信任、情感以及共同的目标足以支撑到他们拥有更高的科技以及更多的人数的那一天。
“不喜欢被人呼来喝去或许是原因之一,”欧文说,“不过对某些人来说,医疗条件更加重要。”他直视拉芙娜,“一年年过去,您还在发号施令,而且您看起来还很年轻,就和约翰娜现在一样年轻。”
“欧文!我才三十五岁。”也就是人类标准的三十兆秒,“我看起来年轻没什么好奇怪的。就算在斯坚德拉凯,我也是个非常年轻的专家。”
“是啊,而且从现在算起的一千年后,您还是会这么年轻。我们所有人——甚至是那些比较年长的孩子——也会在几百年之内死去。有些人已经出现了衰老迹象——你知道的,有人开始掉头发,就像受了辐射一样。还有发胖。最年轻的那些几乎没有接受过任何延寿治疗。我们的孩子的寿命也会像蜉蝣一样短暂,比我们早死好几十年。”
拉芙娜想到了温达·拉森多渐灰的头发。但这并不意味着我错了!“你看,欧文。我们最终还是会拥有足够高的医学技术。只是把它放在首位并不合适。我可以给你看‘纵横二号’生成的进程图表。真正有效的医学技术有数不清的目标需要达成。哪种治疗手段更重要——或者对哪个孩子更重要——这些都是我们无法提前得知的。一旦哪个医疗程序出现问题,就会深陷泥潭一般的困局。我们还有至少二十口冬眠箱可以正常运作。我肯定,我们总有一天可以生产它们所需的能源。如有必要,我们可以冷冻所有衰老将死的人。没有人会死的。”
欧文·维林举起了手,“我明白,女士。我想我们这儿的所有人都明白——甚至包括螺旋牙线、班奇和猫条——他们都在安安静静地听着呢。”酒馆高处的壁龛那里传来尴尬地扭动身子的声音。在房间另一头,酒吧招待说:“哈,那只是你们两腿人的事儿。”
希达脱口而出:“你们爪族根本没有正经的死法!”
欧文露出微笑,但还是挥手示意希达安静,“您也该明白灾难研究组的魅力所在了。他们否认我们的父母闯了祸。他们否认我们需要做出牺牲。我们这些难民不可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谁害得我们沦落到这儿。那些过激分子——我想我们这些人都没有直接跟他们说过话,他们总是通过另一个人转达——说既然我们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多好的人,就应该相信瘟疫根本不是恶棍,所有的那些准备和牺牲或许都是……呃,某种邪恶存在的授意。”
约翰娜用力地摇摇头,“嗯?欧文,这话的逻辑太混乱了。”
“或许这就是我们找不出真正发话者的原因,约翰娜。”
拉芙娜仔细听着他们的话。我还能说什么呢?但她还是没法保持沉默,“那些否认一切的家伙说‘我们不可能知道’,而这就是谎言。我就知道。我曾在中转系统为弗林尼米集团工作。瘟疫开始作恶大约是‘纵横二号’起航之前的半年。它是从你们的超限实验室传播出去的,或许就在你们逃跑之后的几个钟头。它占领了飞跃上界。我在新闻上看到了。借助弗林尼米集团的资源,我关注着瘟疫当时随心所欲进行破坏的全过程。那个怪物接管了斯特劳姆文明圈,毁掉了中转系统。它追赶着范和我以及车行树们,一直来到这儿,而且在追赶我们的过程中,它毁掉了斯坚德拉凯和飞跃界的绝大多数人类。”这些都是她再三告诉过他们的事,“直到我们到达这里之前,针对瘟疫的防卫措施都没有采取行动。是的,范和反制措施所做的确实令人震惊——到了我们无法估量的地步。反制措施的确把我们困在了这儿,但它也阻止了瘟疫,还留给了我们一个机会。他们在否认真相。这些根本不是什么无法得知的事。我经历过这一切。”
在桌子周围,如今已经长大的孩子们恭恭敬敬地点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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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学概念之一,指植物受气候、环境等因素影响而能否生长的界线。在林木线以下,植物可如常生长;反之,则大部分植物无法生长。?????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6
拉芙娜花了许多时间去思考在“螳螂之兆”酒馆里那令她震惊的一席话。更准确地说,她没法思考别的事。站在那些质疑者的角度来看,她说过和做过的一切似乎都变了样子。
起先,孩子们都住在飞船山上的新城堡里,离学院只有几百米远。年纪最小的那些孩子跟年长的兄弟姐妹们或关系亲密的爪族住在一起。剩下的那些——已长大成人、开始组建自己家庭的孩子们——则居住在秘岛,或是新城堡南部的一排排房子里。
但拉芙娜仍住在“纵横二号”飞船上——这件已经无法飞行的垃圾足有三万吨重,却拥有来自群星的科技。
在旁人眼里,她肯定是个孤僻的疯女人,盘踞在这个世界的权力巅峰上。
可我必须留在这儿!“纵横二号”有座小型资料库,而拉芙娜是个资料库管理员。那座小型舰载资料库囊括了无数爬行界种族的技术诀窍。从熔融钢铁到星际旅行,地球上的人类花了四千年时间,其中或多或少地走了些弯路。在随后到来的战争和灾难中,人类就和大多数种族一样,多次把自己打回中世纪,还有几次回到了新石器时代,有些星球甚至就此消亡。但——至少在人类种族幸存下来的那些地方——恢复科技水平的这段路不可能走弯。一旦考古学家发掘出资料库来,那么不出几个世纪就会迎来科技复兴。有了“纵横二号”,她可以把恢复科技的时间压缩到一个世纪以内。如果坏运气靠边站的话,完全可以压缩到三十年!
那天下午,在“螳螂之兆”酒馆里,她发现坏运气一直如影随形。我为什么一直没察觉到?拉芙娜再三质问自己。孩子们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这些年来,她和爪族不知给他们讲述过多少次飞船山之战的故事,还有之前的历史。他们会在凶杀草地周围漫步,亲眼见证铁大人杀死了半数人类孩子的那块土地。但关于那场战斗的后半段,他们听的都是拉芙娜一个人的讲述:范如何阻止瘟疫舰队,以及因此付出的代价。孩子们对这件事、对灾难开始时自己父母的遭遇总是有许许多多问题。离开母星时,这些孩子还有家人和朋友陪伴,醒来时身边却只有众多爪族和一个成年人类。他们拥有的只是她的一面之词。愚蠢的拉芙娜,她还以为这样就足够了呢。
现在孩子们有了更多疑问。现在他们有了那个“灾难研究组”。
离开“螳螂之兆”酒馆的几小时后,她和约翰娜以及杰弗里(当然还有阿姆迪)又谈了一次。约翰娜和杰弗里是拉芙娜在这儿最先遇见的两个孩子。十年以前,他们一起度过了惊心动魄的几个钟头。从此以后,拉芙娜就觉得他们之间有种特殊的羁绊——尽管已经长成少年的杰弗里仿佛失去了全部理性思考的能力。
灾难研究组让约翰娜很生气——但她对杰弗里更生气,因为他没把研究组最新的谎言告诉她。
杰弗里毫不客气地反击道:“你想来一场女巫狩猎吗,约翰娜?你想把所有相信灾研组部分说辞的人都清除掉?那可是差不多所有人,你知道的。”他顿了顿,疑虑地朝拉芙娜那边瞥了一眼,“我说的不是最恶毒的那部分,拉芙娜。我们都知道你和范是好人。”
拉芙娜点点头,努力保持镇定,“我知道。有些质疑在我看来也很正常。”没错,只是她太过后知后觉了些,“要是我能早点知道就好了。”
约翰娜低下头,“很抱歉,我一直没跟你谈这些。灾研组散播过一些非常无耻的谣言,不过,我和内维尔都觉得这种胡话大家很快就会忘掉的。这回他们的言论似乎更有组织性。”她瞥了眼杰弗里。他们正在“纵横二号”的舰桥上,这儿很适合进行这种小规模也非常私人化的会议。阿姆迪不见了踪影,应该是藏在那些家具下面了。“你和阿姆迪显然清楚灾研组最近的言论有多么下流卑鄙。”
杰弗里想反唇相讥,但随即勉强点了点头。事实上,拉芙娜突然发现他露出了惭愧的表情。杰弗里的顽固不亚于他姐姐,但他总是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固执己见。他们的父母是超限实验室的那场惨剧中最接近英雄的人。他们创造了奇迹,把孩子们带到了这儿。等杰弗里最后开口时,他的语气变得柔和起来:“是啊。不过就像欧文说的那样,最恶毒的言论总是通过另一个人转达……通过像加侬·乔肯路德这样的蠢人转达。”
约翰娜摇摇头,“你为什么还跟那个废物来往?”
“嘿!加侬在实验室的时候就是我的朋友,你忘了吗?我可以跟他聊那些老师不懂的事情。或许现在他的确是个废物,可……”
约翰娜脸上的愤怒转变为由衷的担忧,“这太难以置信了,杰弗里。突然间,灾研组就成了真正的威胁。”
杰弗里耸耸肩,“我不知道,约翰娜。最近这些言论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开始,梅丽的勘察队有一两个人在说,等我回到这儿,就发现已经传开了。就算真有阴谋,对加侬这样的家伙施压也只会显得执行委员会滥用权力——加侬没准儿还会告发那些跟他有旧仇的人。他就这么小心眼儿。”
拉芙娜点点头,“或许他们的指控是合法的——也就是说,这些都是我有意而为;也或许这些只是一个由年长孩子构成的小团体图谋不轨,夸大了他们自己将会面临的困难。杰弗里,这样如何?由你来查明究竟谁是正确的。大家都知道,嗯,你——”
杰弗里瞥了眼约翰娜,然后咧嘴笑起来。他的笑容总是很有魅力。“不用不好意思,”他说,“大家都知道,我过去是个怎样可恶的混球。现在有时候还是。这算是种焦虑症状吧,你知道的。”
“总之,”拉芙娜说,“大家似乎都很信赖你。如果你对这些恶毒的言论表现出赞同,如果那些质疑者真的有什么阴谋,我敢打赌,他们会直接来找你。这样的角色,呃,你愿意——”
“你是想问,我愿不愿意查出我的哪些朋友是这件事的幕后主使,然后再把他们供出来?”杰弗里的话里没有恶意,但他看起来并不开心。幸好约翰娜保持沉默,不像平时那样滔滔不绝地对他说教。最后,他摇摇头,“好吧。我会去的。我还是不觉得有什么阴谋。如果真有,我一定会找出来的。”
拉芙娜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屏住了呼吸,“谢谢你,杰弗里。”如果像杰弗里·奥尔森多这样的人都站在她这边,她就一定能克服这次困难。
约翰娜面露微笑,看起来释然了不少。她想对弟弟说点什么,但明智地闭上了嘴。她扫视着桌子周围,“嘿,阿姆迪!你都听到了吧?有什么问题吗?”
一阵沉默,视野里看不到一颗脑袋。这就是阿姆迪的恼人之处。有时,他会被那些总是萦绕于脑海中的数学问题吸引,迷失于只有阿基米德才能想象的白日梦中。也有些时候——特别是近些年来—
—他会直接沉入梦乡。
“阿姆迪?”
“嗯,嗯,”阿姆迪那个小男孩的声音从地毯上传来,听起来有气无力,或者说有点困倦,“杰弗里和我还是好搭档。”
拉芙娜跟约翰娜、杰弗里以及阿姆迪的谈话只是预计中的几场私人会谈的第一场。因为行脚出去了,她的下一个谈话对象是木女王。
拉芙娜的这位联合执政的女王伙伴统治着西北的大部分土地,时间已超过三个世纪。当然了,她的组件没有一个活到这么久,但她在维持自我意识方面非常谨慎,她的共生体甚至对她还是住在海边小屋的普通艺术家时的生活记忆犹新。对木女王来说,整个帝国都发源于艺术,其目的就是建设、塑造与雕刻。木女王是个名副其实的中世纪领主。考虑到她还是那种正派(只是偶尔会表现出残忍)的领主,而且手握大权,拉芙娜和人类难民们真可谓是交了天大的好运。
两位联合女王都居住在飞船山上,拉芙娜在她的“纵横二号”飞船里,而木女王待在新城堡,位于人类孩子的登陆舱的圆顶之下。
走向城堡大门时,拉芙娜总是会为她和木女王所实现的权力平衡而惊讶,哪怕那种平衡仅仅是象征意义上的。拉芙娜有科技在手,但她居住在较低处的山坡上。稍高处——位于她们之间的——便是人类与爪族伙伴学院(或者说爪族与人类伙伴学院)。在那里,每一个人类或爪族都在竞相发掘未来。山顶则是木女王的新城堡。城堡的圆顶下方深处,放置着伴随人类孩子们一同到来的古怪科技产物的残余,包括冬眠箱、登陆舱以及它剩下的自动化部分。范·纽文就死在这座登陆舱里的某处,还有曾经是反制措施本身的黏稠霉斑。
如今,拉芙娜走在城堡高处的走廊里,阳光从数十个狭窄的窗口照射进来。但冬眠箱、霉斑,还有她的噩梦——仍旧在她脑海中徘徊不去。
拉芙娜和木女王在王位室里谈话。起初,新城堡只不过是个空壳,是铁大人给范以及拉芙娜设下的陷阱。木女王修建了各种内部设施,让城堡得以完整。其中最明显的增建就是王位室,这是一座阶梯式的庞然大厅。在接见日,这里可以坐下所有的人类孩子,外加数量可观的爪族。
今天这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爪族和一个人类。等守卫在她身后关上房门,拉芙娜便沿着长长的地毯走向王位和圣坛。木女王从两边的阴影中钻出来,走在她身边。
拉芙娜对木女王点点头——这两位联合女王一直遵循着某种细致但不正式的礼节,“我猜你的酒吧招待兼密探早把我在‘螳螂之兆’酒馆遭遇的惊喜告诉你了。”
木女王轻笑起来。这些年来,她试验过不同的人类嗓音和语言习惯,以观察人类的反应。如今她开口时,萨姆诺什克语已说得十分流利,给人的感觉也和人类一般无二——即使拉芙娜此刻正直视着这七个合起来算是她的联合女王伙伴的奇怪生物。“酒吧招待?”木女王说,“你指螺旋牙线?他是剜刀的手下。我的人是那儿的顾客之一,他把整件事都告诉了我,包括加侬·乔肯路德在你来之前说的话。”
我不该怀疑螺旋牙线的。不知为什么,当地爪族很流行用这种古怪的人类单词来取名,剜刀的手下则喜欢那些含意更加邪恶的词语。
木女王摆手示意拉芙娜坐下,木女王把这个房间布置成了自己的小窝。圣坛周围摆放着几张毛皮包裹的长椅,还有堆得乱七八糟的毛皮——传来浓浓的爪族体味,还有些丢弃的饮品容器和嚼过几口的骨头。木女王是少数几个能用自己的无线线路与“纵横二号”上这位神谕者联络的爪族——她的这座“圣坛”有非常实际的意义。
拉芙娜重重地坐在最近的那张人类风格的椅子上,“我们怎么会这么粗心,木女王?竟然会漏过这个灾难研究组在我们眼皮底下的行动?”
木女王绕着圣坛坐下,部分组件爬上拉芙娜身旁的高台。她的组件接连做出耸肩的动作,仿佛一阵涟漪,“这纯粹是人类的事儿。”
“我们都知道,大家对于瘟疫舰队残存了多少力量有相当大的争议,”拉芙娜说,“但我始终不明白这事儿是怎么跟我们糟糕的医疗条件联系上的。我也没想到,孩子们会去质疑让他们困在这儿的那场灾难的起因。”
木女王沉默了片刻,看起来似乎有些尴尬。拉芙娜瞪大了眼睛,目光扫过一个个组件,“怎么?你早就知道了?”
木女王做了个含糊其辞的动作,“知道一部分吧。你知道的,连约翰娜也听说了一些言论。”
“对!可你们俩在委员会上提都没提过这件事,真让人难以置信!”
“呃,我只是听说有些私下流传的谣言。好的领袖总是多听少做。如果你没有探子,就该多出去跟你的人类孩子们混混。只要你还是飞船上的孤僻巫师,就始终会遇到这些令人不快的‘惊喜’。”
拉芙娜克制着掩面号叫的冲动。我根本不是领袖的料子!“你瞧,木女王,这件事让我很担心。姑且不论‘惊喜’那部分,也不论这意味着孩子们有多么看不起我。你不觉得这种有组织的不满表现是种威胁吗?”
木女王微微弓起身子,这是个等同于皱眉沉思的动作,“抱歉。我还以为你以前有过类似经历,拉芙娜。没错,我是从一些爪族好友那里得到了报告:欧文·维林和那群人告诉你的话是真的。但每个人都是道听途说,而且说的时候还会添油加醋。我没能找到真正的核心成员——不过,唔,也许是因为那些核心成员都没有亲近的爪族朋友。”
“……是啊。”这个观点看起来颇有道理,“你听说过‘灾难研究组’吗?”
“直到加侬开始大肆宣扬,我才听说的。”
“还有最极端的那些言论,说瘟疫不是邪恶的,说范才是坏人——我敢打赌,这些是他们最近才编造出来的。”
木女王沉默了一会儿,“没错。虽然从前有过不那么恶毒的版本。”她几近辩驳般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在爪族之间,谣言几乎是没法追根溯源的,尤其是共生体性交时传播的谣言。那些暂时性人格会冒出平时根本想象不到的念头,过后连指证对象都找不到。”
想到那一幕,拉芙娜不由得笑出了声,“我们人类也常说‘谣言传着传着就会成真’,不过听起来在爪族这儿,这种事算不上稀奇。”
“你觉得真有阴谋反叛的人?”
拉芙娜点点头,“恐怕真的有。在这个世界上,你作为领袖是合格的,但你对于‘到处都有探子’这个概念,恐怕就——”
“唔。我知道,以文明世界的标准来看,我的监视手段太无力了。”木女王冲无线电圣坛的方向甩了甩鼻子,那是她通向“纵横二号”资料库的私人渠道。到了冬天,她会用踏车来为它提供电力。夏天时,她有从王位室的高窗里照下的阳光。无论如何,木女王都会名副其实地窝在她的无线电圣坛边上,毫不挑剔地学习一切。
木女王并不是唯一一个拥有间谍机构的爪族。拉芙娜努力让口气显得婉转些:“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点消息都是宝贵的。或许你可以请教一下剜刀-泰娜瑟克特——”
“不!”木女王说着,发出咬合下颚的声音。她一直怀疑剜刀在密谋接管一切。片刻过后,她继续道:“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几台无线式摄像机。包括摄像头和网络体系,这些才是监控系统的基础。”她的口气像是在朗读一份非常古老的文献,“既然我们没有正规的网络体系,就只能考虑多配备些摄像头了。”
拉芙娜摇摇头,“我们一共只有一打非固定摄像头。”当然了,“纵横二号”的很多舱壁都可以用做摄像头和显示器。不幸的是,如果你拿起撬棍,撬下那几块可供编程的舱壁——就得牺牲掉飞船的很多功能。那十二台摄像头都有低科技备份。拉芙娜看得出木女王这时的动作是表示恼火。“等到我们能制造数字电子设备的那一天,一切都会改变的,木女王。”
“是啊,等到那一天。”对方以吟唱哀歌般的语气轻声回答。她自己拥有其中三台摄像头,不过显然不打算拿出来分享。她说的是:“你知不知道,我那位杰出的科学顾问霸占了九台摄像头?”斯库鲁皮罗虽然缺乏分布式运算的手段,但还是尽他所能构建了网络体系。他让那些摄像头把影像从他的实验室发回“纵横二号”的战略策划系统,这个法子把材料评估的时间加快了十倍。只要能运用这艘飞船的动力或者策划系统,就相当于一场胜利。这些实验室便是过去几年来最辉煌的成果。
“好吧,”拉芙娜说,“我可以让斯库鲁皮罗的一部分测试系统暂停一两个十日。我只想弄清楚,这些质疑者的谎言背后是不是真的存在有条有理的阴谋。”
“那我们来看看能用哪些摄像头吧。”木女王的三个组件跳上无线电圣坛周围的高台。她朝它发出一阵颤音,但用的既不是爪族语,也不是萨姆诺什克语。木女王使用了“纵横二号”的用户定制功能,以声音代替了原本的可视界面。对共生体来说,这种方式几乎和拉芙娜的“头冠”——也就是拉芙娜平时不敢戴着外出的那种脆弱的头戴式显示器——同样便利。
木女王听着“纵横二号”传来一阵阵“呜——”和“哔——”的响声,“唉,这个斯库鲁皮罗啊。‘纵横二号’说,我亲爱的科学顾问可不是光拿那些摄像头去给你开发产品了。嗯,你听过‘质能转化液滴’吗?”
“没……听起来很危险。”
“噢,的确很危险。”木女王又发出一阵颤音,大概是表示“抬头望天”吧,“如果不对工序进行恰当的控制,这些‘液滴’通常会变成某种叫做‘转化洪流’的东西。它摧毁了不止一个文明。幸运的是,在大多数星球的历史中,人们很少会在对它的危险毫无了解的情况下创造出它来。”她又提问了几句,“哦,很好。那是上一个十日的事了。看来斯库鲁皮罗难得明智了一回,他放弃了这个计划。他现在做的似乎是他分内的材料研发工作。”她停顿片刻,发出人类般的吃吃笑声,“我们接管摄像头时,斯库鲁皮罗肯定会闹一阵子事。到时候就有得瞧了。”那位科学顾问是木女王的后代之一。看起来,他们才是木女王亲手制造的危险试验品。
拉芙娜尽可能用不那么正大光明的方式思考,“我想这件事可以暗中进行。我们可以声称三分之二的摄像头‘损坏了’。”当地人之中没几个懂得哪些东西比较耐用,而哪些则相反。这些年来,她的头戴式显示器几乎全部损坏,只剩下一台,但那些低科技的摄像头或许能够撑过一次二十米高度的坠落。“斯库鲁皮罗甚至用不着假装生气,这些只是合理的细节而已。”
“这点子我喜欢!”木女王又做出大笑的动作,高台上的组件之一还轻轻拍了拍拉芙娜的脑袋。她又对“纵横二号”发出一阵颤音,“好了,我们拿上三台摄像机就好。我们可以考虑一下在哪里用,怎么用。”
“我希望速战速决。我得知这事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如果真有幕后黑手存在,他们肯定会趁我们还没准备万全就开始行动吧?”
“的确。”
三台摄像机几乎没法组成监测系统,无论放置的地方有多巧妙。拉芙娜决定不再拐弯抹角下去了,“你用来监视剜刀的那三台摄像机呢?眼下人类才是最大的威胁。”
“不。那些不能动。如果真有什么阴谋存在,我敢打赌,策划它的肯定是位阴谋大师,而不是你那些幼稚的孩子。这世上没人比剜刀更狡猾了。”而且老剜刀是木女王的又一个后代,也是她创造天才的诸多尝试中最致命——如果不能说是“最恶毒”的话——的一次。
“可现在这个剜刀已经经过重组了。他现在只有两个组件来自于你。”
木女王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又怎样?老剜刀选择了另外三个……”
“都过去十年了。”
“我们和平相处了十年。我藏在旧城堡里的三台摄像机,是它们给了我……好吧,说‘相信’不太合适……给了我容忍他的理由。”
拉芙娜笑了,“你总是抱怨说他知道你什么时候在监视他。”
“唔。我怀疑他知道。别停止怀疑他,拉芙娜,这样你才不会失望。或许……如果我能让我的人进到城堡里去,就可以把摄像机换换位置。反正我也一直想这么干呢。剜刀必须留在嫌疑犯名单的第一位。我可不想把那些摄像机转去监视不那么可疑的人。”
“那好吧。”原本的剜刀的确是头可怕的怪物,融合了人类历史上各个极端性格。要不是拉芙娜有自己独特的情报来源的话,她恐怕也会像木女王这样对剜刀疑神疑鬼。那个来源是她从未告诉任何人——甚至包括约翰娜——的少数秘密之一。她也不打算现在公开这个秘密来换取那位联合女王手中的三台摄像机。
木女王的一个组件跳上拉芙娜的座椅,把爪子搭在她胳膊上,“你失望了?”
“抱歉。对,有一点吧。我们只弄到了三台摄像机。可要监控的目标显然比这要多。”
“我会比从前更仔细地监视剜刀的。”
拉芙娜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唯恐会泄露自己的情报来源。
“你看,拉芙娜。除了摄像机之外,我还会从偏远地区调一些探子回来。我们会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木女王确实表现出想要合作的样子。她似乎比所有爪族(斯库鲁皮罗除外)都要明白:究竟是什么驱使着拉芙娜这么做。
人类女子伸出手,摸了摸木女王最近的组件。那位是希特——嘿,在人类的双耳听来,其发音接近这几个字。一般说来,组件名和驯犬标签差不多,即使对大多数爪族而言也毫无意义。小希特才刚刚几个十日大,是木女王这个谨慎调整着年幼与年轻组件比例的组合中不可或缺的新成员。这个幼崽年纪太小了,只能和其余的木女王分享最基本的感官知觉。除此之外,拉芙娜知道这个幼崽在生物学上和木女王或行脚都没有关系。在和爪族打交道时,幼崽往往是麻烦的因素之一,尤其是在那个共生体的育儿者比较粗心大意的情况下。木女王对待自己的灵魂比养育后代拿手得多,将近六百年过去了,她却能始终维持自我意志。拉芙娜没必要担心的。她抚摸着小家伙细致浓密的皮毛,感到一阵惬意。嘿,如果说木女王真有什么改变,也是她早就为自己设计好的,这是一种惬意的演化。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7
斯库鲁皮罗快要失控了,“这简直是暴行!”他的六个组件挤在一起,其中两个顺着其他组件的肩带爬到它们的背上,好让嘴巴贴近拉芙娜的脸,“它们被人偷走了。这是背叛的行为,我不可能坐视不理!”
拉芙娜几分钟前就已经赶到了位于秘岛北端的采石场。从浮雕石墙的边缘向下望去,一切都显得相当安静,没有旗帜猎猎作响,也没有爆破警告的鸣响声。看起来现在正是跟科学顾问聊天的好时机。
她沿着宽敞的阶梯向下走去,一路朝帮忙采石的人类挥手。他们欢快地挥手回应,所以或许斯库鲁皮罗也没那么生气吧。走到岩壁的一半高度时,她听到了那位科学顾问怒气冲冲的大吼声。等她来到实验室门口时,他的两个助手恰好飞奔出来,几乎与她擦身而过。
这下她要在那个疯子爪族自己的办公室里面对他了。她根本没想到斯库鲁皮罗会这么愤怒,而且她也从没让任何爪族这么粗鲁地靠近她的脸。她朝敞开的大门退去,同时抬起手,阻挡着对方一开一合的嘴巴。
“这只是暂时的,斯库鲁皮罗!你很快就会拿回那些摄像头。”至少她希望如此。如果挪用这些摄像头太久,她自己的大部分研究项目也会出现问题的。
好消息是斯库鲁皮罗并没有真的下口咬她,坏消息是这个爪族还在恶狠狠地转来转去——而且还不说萨姆诺什克语了。她能听到的话声响亮而又断断续续,恐怕是在咒骂。然后突然间,斯库鲁皮罗年纪最大的组件——花白脑袋的那个——犹豫起来。不到半秒钟,令人惊讶的沉默便传遍了整个共生体,就像某位喜剧演员装作恍然大悟时的夸张演技。“摄像头?”他的声音突然低了好些分贝,“你是说今天官方声称出现故障、然后由木女王的蠢货手下拿走的那三台摄像机?”
“呃——对。”希望办公室外面的人不会注意到斯库鲁皮罗在盛怒之下泄露出来的这些国家机密。
斯库鲁皮罗爬下自己组件的背,又绕来绕去地走了一会儿,瞪大了眼睛。斯库鲁皮罗是个好管闲事的蠢货,但另一方面,他很有天赋,也是名货真价实的工程师。只要你能一直为他指出正确的方向,并阻止他垂涎其他人的津贴,他就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说真的,斯库鲁皮罗,”拉芙娜柔声道,“现在情况紧急。我们会尽快把摄像头还给你的。我明白——至少和你一样明白——它们有多重要。”
科学顾问继续愤愤地踱着步子,但口气已经平静下来:“这点我毫不怀疑。这也是我同意你们征用摄像头、也答应帮你们掩饰的唯一理由。”他的嘴巴又开合了几次,但这回没有冲着她,“但恐怕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摄像机是由陛下您合法征用,而且还给出了解释。这么说的话,无线电斗篷的消失跟你和木女王没有关系?”
“什么?没有!”那些斗篷对监视毫无作用,穿戴它们还很危险,“斯库鲁皮罗,我们想都没想过这个。”
“那我就没说错。确实有人背叛。”
“斗篷怎么会不见的?你不是把它们藏在自己的储藏室里了吗?”
“女王的探子拿走我的摄像头以后,我就从储藏室里把斗篷拿了出来。我有个主意……一个非常聪明的主意,可以让我穿上斗篷而且不会有死掉的危险。你瞧,或许可以只让一部分我穿上斗篷,然后露出肩膀,再然后——”斯库鲁皮罗晃晃脑袋,甩开那些极客式的狂热想象,“还是算了吧。重点在于,我把斗篷放在了实验工厂里,准备使用。我还在想着木女王的征收行为,而且今早有太多事让人分心了。让我们想想……”斯库鲁皮罗把所有脑袋凑到一起,摆出爪族专心思考时特有的姿势。
“是啊。你知道实验工厂是怎么建立起来的。”长长的一排排朴素的木制长椅,数以百计的实验托盘,每一只托盘里都放着经过简单组合的试剂,而这一切全都是“纵横二号”的策划程序设计出来的,是飞船将自身存储的数据与爪族实际资源状况对应后的结果。有些房间可以好几个钟头没有任何爪族或人类在场——然后,飞船的自动化设备会向分派室发送一连串无线信号,以提出要求。斯库鲁皮罗的助手们会飞快地穿过工厂,彻底去除某些实验项目,转移其中一些的位置,再把一些放在摄像头的范围内,让“纵横二号”直接进行监控。
“当时只有我和无线电斗篷,而我满脑子都在揣摩我的新点子。”斯库鲁皮罗的每一颗脑袋都抬了起来,“没错!然后,热带疯人院的那些小丑就出现了。”
“他们出现在实验项目这边了?”
“不。过去经常发生这种事,不过如今我们都会把他们挡在访客区域。呵。我用几根断掉的电话线之类的垃圾就能把他们给打发走……总之,我当时只好出去跟他们的‘大使’谈话。”斯库鲁皮罗挤成了一团,“我敢打赌,就是那时候!我只离开了房间大约十五分钟。要是我们没对那家伙这么客气就好了。我们真的这么需要硫镓铜矿吗?好吧,我知道答案了。
“总之,今天他们比平常更吵闹,人数也更多,那群蠢家伙还傻乎乎地打扮过了。”斯库鲁皮罗的几个组件已经走向门口,比他的思路还要先行一步,“那些混球。他们肯定是先吸引我手下的注意力,然后其中一个偷走了斗篷!
“该死!来吧,女士!”话音刚落,剩下的他也跑出了房门,白脑袋殿后。斯库鲁皮罗咚咚咚地走下门外的楼梯,朝四面八方发号施令。
要拉芙娜跟上爪族的步子,原本是会很辛苦的。但白脑袋患有关节炎,斯库鲁皮罗也没有全速狂奔。这个组合不会丢下他不管的。
斯库鲁皮罗几乎是在用萨姆诺什克语高喊:“拦住那些热带佬!拦住那些热带佬!”出口楼梯顶端的那些守卫已经放下了大门。
拉芙娜和斯库鲁皮罗在采石场的平台上奔跑着,这时,斯库鲁皮罗低声说了一串萨姆诺什克语。这段不敬的言论怪异地混合了翻译过来的爪族辱骂用语和萨姆诺什克语里的脏话:“婊子养的!我早该想到是那些操蛋的热带佬干的。摄像头的事儿太让我生气了。我还以为你和木女王又坑害了我一回哪。”
前方传来大喊声:“我们抓住他们了!”采石场里的爪族和人类都没有佩带武器,但他们还是在……在某个家伙周围组成了一道屏障。
斯库鲁皮罗从嘈杂的思想声之中挤过,拉芙娜紧随在后。大使神赐和他的跟班们还在采石场里。他们先前正在这座实验室最为壮观的区域视察,那些乏味的计划和实验项目最终在这里成就了奇迹。
人群和盗窃嫌犯之间有一段开阔地带。神赐和他的手下退到了斯库鲁皮罗的飞行机器——“俯视之眼”号——旁边。这可不是什么反重力飞行器,而是某种更加古怪的东西,至少是对拉芙娜而言:它有一架推进器,还有一只尖头气球下面悬挂的吊篮。
斯库鲁皮罗在人群前面来回踱了会儿步,还用爪族语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没有“纵横二号”的解译,拉芙娜听得糊里糊涂的。他好像是在要求所有人都别再大叫了。在冰冷干燥的空气中——比如今天这儿——这样的声音会传出很远。如果每个爪族都同时陷入恐慌,他们就根本没法清楚思考了。
拉芙娜朝热带佬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犹豫起来。那些爪族看起来又惊恐又焦虑,瞪圆了眼睛,缩成一团,身后紧贴着那艘飞艇的乘客吊篮。那位自称的“大使”与其他热带爪族不同,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每个组件,但不止一只的前爪上都佩带了显眼的锐利铁爪。这些家伙或许没什么脑子,但他们在北方住得够久了,足够让他们养成一些北方爪族特有的习惯。
斯库鲁皮罗用萨姆诺什克语和爪族语分别喊了一句话。萨姆诺什克语是说:“有谁看到这些恶棍要往哪儿去吗?”一部分的他正看着那艘飞艇,拉芙娜突然想到,或许这些热带爪族刚才正想飞走呢!
十五岁大的人类戴尔·荣森多走上前,“我——我刚才正带他们参观‘俯视之眼’号。我还以为他们得到许可了。”
“没关系的,戴尔。”拉芙娜说。这样的观光相当正常。
“是他们要求参观飞艇的?”斯库鲁皮罗说。
“噢,是的,先生。所有访客都想参观。等熟悉之后,或许我们还会让他们试乘一回。”他的双眼扫过那些热带爪族,似乎意识到这样慷慨的行为恐怕得延后了。
“他们有没有要求让几个组合上飞艇去?”
热带爪族那边传来几句响亮的爪族语,然后是一个人类的声音:“噢,斯库鲁皮罗大人,如果你怀疑我们做了坏事,不妨直接找我谈。”大使向前走来。他选择了“神赐”这个名字,今天他的规模已蔚为壮观。他的一部分组件可以追溯到大使馆创始时期,而且他说起话来总是很流畅。但另一方面,他的行为举止也时常像是个单体俱乐部,每个成员都喜欢招摇和炫耀。他穿着不合身的夹克衫,有几件相当精美。看着这个小丑,你很难不笑出声来。而现在……噢,他的目光看起来很吓人。回想一下吧,拉芙娜。还记得穿长筒靴的蝴蝶吗?她见过的外星人够多了,早就知道外表有多么容易带来误解。
斯库鲁皮罗太生气了,根本做不到谨慎。他派出两个自己,逼近那位大使,“很好,大使先生。你对我的无线电斗篷做了什么?”那两个他的嘴巴冲着神赐开开合合,虽然对方还在三米开外,这个动作却像极了一个人对着另一个人的胸口指指戳戳。
神赐不为所动,“哈。我听说过那种斗篷。它们该不会是迷路了吧?”他冲着飞船山的方向甩甩鼻子,“自从你在春季的最后落日时分做了那场有趣的演示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的宝贝斗篷了。”他又补充一句,“你们北方佬的节日多美好啊。对我们来说,春季只不过是下更多雨——”
“闭嘴!”斯库鲁皮罗把一只脑袋转向他的助手们,其中既有人类也有爪族,“带些长矛兵过来。我们要把窃贼送去审讯。”
热带爪族们朝着斯库鲁皮罗扑去,爪间闪烁着钢铁的光芒。他们或许打不赢这场仗,可斯库鲁皮罗靠前的那两个组件多半会被割开喉咙。
拉芙娜走向前去,以大多数爪族似乎都很畏惧的姿势抬起双臂。“等等!”她尽她所能地大喊,“没有人会接受审讯。我们会尊重你们的使馆特权,最多把你们逐出王国。”
斯库鲁皮罗后退几步,嘟囔起来。
大使此时远离了人群,显然是为了维持头脑清晰。此时他发出一阵颤音,其他人便稍稍放松下来。神赐朝拉芙娜的方向用力点点头,“啊,如此直言不讳,而又——我该怎么说呢?——如此富有理智。非常感谢,陛下。我今天来此,为的是享受一场愉快而又友好的观光之行。至少今天是用不着见血了。”
“别太自以为是。”斯库鲁皮罗小声反驳。
拉芙娜放下双臂,身子前倾,尽量让双眼和神赐齐平,“我们的无线电斗篷刚巧在一个钟头前不见了,大使先生。好了,您对于继续保留使馆权有多大兴趣?您和您的随从能否接受搜查呢?”她朝神赐的手下和他们多到可疑的驮篮挥了挥手。
大使的脑袋纷纷昂起,恐怕是在表示轻蔑,“或许您的问题应该是,你们的王国有多希望和热带爪族继续通商?”
在过去,与热带爪族间的贸易并未遵守成文的规定,多年来不时出现的遇难船边,都会有爪族在讨价还价。“热带爪族大使馆”起初是作为收容遇难单体的慈善机构而建立的,所谓“使馆”只有嘲笑的意味。如今这个笑话成了真,而且还——或许——在南方有了些影响力。
拉芙娜交叠双臂,看了大使一眼。两腿人无声的怒视对某些爪族产生的影响着实令人惊讶。
不管理由如何,总之大使耸了耸肩,“噢,好吧。毕竟我们没什么可藏的。”
拉芙娜在心里松了口气。现在要做的就是弄清偷东西的是谁。她转向身后的人群。附近站着一二十个人类,在爪族间显得鹤立鸡群。而在后排那里——
“嗨,内维尔!你什么时候来的?”
约翰娜的未婚夫快步上前,他的几个朋友紧跟在后。“刚到。我刚才在采石场的最高处,看到大家都像发了狂似的。”内维尔在她身边停下脚步,呼吸依旧粗重,“不过我听到了最后那几句话。你想要搜这些家伙的身?”
斯库鲁皮罗连连点头,“对。你们人类可以靠近我们的贵宾,而且还不让他们心烦。”他讽刺地朝热带爪族的方向点点头,动作却有气无力,“我敢肯定是他们干的。”他低声咕哝道。
内维尔蹲下身子,以便进行更私密的对话。人类交头接耳时要比爪族麻烦多了。拉芙娜也凑近过去。“神赐屈服得有点太快,”内维尔说,“你们确定他的随从都在这儿?”
斯库鲁皮罗瞪大了双眼。他抬起一颗脑袋,久久地盯着那些热带爪族。“他们的数量太难计算了。”他突然明白过来,“老天啊,内维尔,你是说他们分离出了另一个组合?”
拉芙娜看着这群访客。热带爪族看起来向来有点古怪,他们毛皮斑驳,身体涂着油彩,衣服也很不合身。这会儿他们已经不再紧贴飞艇,而是分散成类似组合的小群,其中大都是四体。如果他们来的时候还有更多组件,然后分离,重组成另一个组合……这种玩弄灵魂的行为足以让本地爪族精神恍惚,不辨南北。
斯库鲁皮罗上下打量着那群热带爪族,“我不知道他们进来的时候有多少,不过……看看那些身体上的油彩。你不觉得最后那两个家伙中间少了点什么吗?他们可是热带佬,什么变态的事都做得出。”
神赐恐怕每一个字都听到了。总之他开始不安了,“我说过了,陛下。我们同意让你们搜身。可以的话,请你们快一点!”
“麻烦再等一会儿,大使先生。”拉芙娜又跟内维尔和斯库鲁皮罗交头接耳起来,“我不敢肯定,斯库鲁皮罗。我一点儿也看不出那些油彩的意义。”真希望行脚在这儿。行脚应该知道热带爪族能不能办到这种事。
内维尔转过身,招手示意他的朋友之一上前,然后轻声说道:“事实上,在采石场最高处时,毕里看到了一件奇怪的事儿。”
毕里·伊格瓦矮下身来,点了点头,“没错。当时有个五体在采石场的起重机边上鬼鬼祟祟的。它背上的驮篮塞得很满。等我靠近去看的时候,那个小畜生就往停船处那边跑了。最奇怪的是,我想它的毛皮上应该有蓝色污迹,就像那些家伙身体上的油彩,只不过都擦掉了。”
斯库鲁皮罗发出一声胜利的呼喊,“我就知道!”然后他犹豫起来。仅仅一秒之差,他就要向所有人下命令了。
内维尔站起身,对拉芙娜使了个眼色,“陛下?”
没错,拉芙娜突然意识到,是时候扮演联合女王的角色了。她把一只手按在斯库鲁皮罗的一颗脑袋上,制止了他,“麻烦让我来说,科学顾问先生。”然后她站起身,转向不知如何是好的众人,“各位!各位!”好吧,至少这招在课堂上有效。谢天谢地,这儿的所有人也专注地看向她,“我们现在要进行大使刚刚同意的随身物品清查。斯库鲁皮罗会提供建议,不过我希望具体的搜身由人类来做。”让谁来呢?她突然间对于内维尔的现身更加感激了。他跟所有孩子的关系都很好,也是个天生的领袖。“由内维尔·斯托赫特负责监督。”
她对一旁的内维尔说:“约翰娜在附近吗?”
“抱歉,她今天下午在大陆那边。”
“好吧,去检查一下我们的客人吧。”
内维尔点点头,开始张罗人手。拉芙娜瞥了眼神赐,“我们很快就会放你走的,大使先生。”
热带爪族领袖粗鲁地笑笑,“非常好。”很显然,他根本不担心自己的罪行会败露。
斯库鲁皮罗十分恼火,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他发出的咯咯叫声变成了萨姆诺什克语的低语:“这根本没用!我应该打电话给停船处那边,拉响全岛警报,再联系‘纵横二号’。”
他们还需要些空中的监控手段……她抬头看着作为对峙背景的那艘飞艇。“‘俯视之眼’号能飞吗?”她指了指,“另外,船上有无线电吗?”
“什么?没有无线电,不过发动机的燃料是满的……噢!没错!”他开始对手下的地勤人员大呼小叫,爪族语和萨姆诺什克语混杂在一起,但发布命令时的嗓门和面对的方向各有不同。她听懂的那部分是:“致电木女王!”“内维尔,让你的人换个地方去搜身!我要用‘俯视之眼’号了。”然后,他又在她耳边低声道:“飞艇已做好准备。我只担心蠢瓜先生是否知道。”他跑向柳条编成的吊篮,而他的两个助手从另一边接近。他们摆弄着一排燃气阀门,为了细节跟斯库鲁皮罗争论起来。
内维尔挑选的几个人和热带爪族们挪到了二十米开外。嫌犯正在不情不愿地取下身上的驮篮和夹克衫。呵,那种错综复杂的油彩覆盖了他们的大部分皮肤。有些热带佬正好奇地打量着飞艇,但斯库鲁皮罗的行为似乎没有给他们带来丝毫恐慌。
斯库鲁皮罗的助手之一带着实验室的可携式无线电冲了出来。斯库鲁皮罗最近的组件接过盒子,交给飞艇踏板上的自己。然后他犹豫起来,开始四处张望,仿佛忘掉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噢,如果约翰娜在这儿就好了。还是组合式船员比较好。”他指的是爪族加上人类。“内维尔!”他喊道。
拉芙娜已经一脚踩上了踏板,“没关系的,我跟其他人一样可以帮你的忙。”这话或许没错:她跟斯库鲁皮罗合作过好几次,另外,她也不想留下来等待内维尔得出结论。
内维尔·斯托赫特已经朝他们这边走来了。有那么一会儿,拉芙娜还以为他要提出抗议。这个男孩——不,是“这个男人”,他只比她小八岁而已——总是滔滔不绝地说她有更重要的运筹帷幄工作要做。不过这次,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也还有事要忙,而且现在时间紧迫。他犹豫起来,然后朝她轻轻挥了挥手,“好吧。狩猎愉快。”
她挥手回应,然后把其余的斯库鲁皮罗赶上踏板,再走进飞艇狭小的吊篮里。
斯库鲁皮罗难得没有争辩。他手忙脚乱地爬上船,一路还对着地勤们大吼大叫。在拉芙娜坐到艇尾座椅上之前,吊篮像平常那样剧烈摇晃了一阵。没等她系好安全带,地勤们就割断了系泊缆,气球带着他们稳稳地飞向天际。
这感觉简直就像在乘坐反重力飞行器——只不过比行脚驾驶得稳当多了。地面逐渐远去。她从吊篮的边缘向外望去,看到热带爪族们纷纷把随身东西摆放到地上。那里面根本藏不下一整套无线电斗篷。
斯库鲁皮罗加大了推进器的动力,然后转动舵轮。他们正飞行在一片暗沉的水池上空,那儿是从前的矿坑。平静的水面映照出采石场高耸的石墙。如果她探出身去,就会看到飞艇的倒影。
……现在可不是东看西看的时候。拉芙娜系上一条安全绳,爬向吊篮尾部。那儿有好些设备箱,大多是用防水的柳条编成的,还装有双手、牙齿或爪子能扳开的木闩。她一只接一只地打开,一边朝箱内窥视:一台日光仪、几张地图、两架望远镜。她突然想到,有些东西应该先检查。于是她放下手里的单目镜,转向船尾。
“陛下!”斯库鲁皮罗对她喊道。她向外看去,发现他们已来到了采石场顶部的正上方。“请您把好舵轮。让我用单目镜比较好。”然后,他发现拉芙娜正试图掀开盖住船尾压舱物的那块布,“陛下?请把单目镜给我……您这是在做什么?”
“我刚刚想到——万一他们把斗篷塞进压舱水箱里了呢?”
“哎呀。”那爪族思索了片刻,无疑是在想象这将会怎样毁掉他们想要找回的东西。这么做风险很大,但——“我去检查船头和中段的水箱。”斯库鲁皮罗的组件两个一组地放开原先咬着的舵轮,在沿吊篮两边放置的水箱里寻找起来。主舵无人控制,推进器也减慢下来,直到能看到三片舵叶。“俯视之眼”号在几近静止的午后空气中缓缓转向,面向外部群岛,面向北部海峡,最后面向飞船山。他们已经飞得够高,她可以看到新城堡的圆顶。
“水箱里除了水啥都没有。”他说着,回到舵轮边上。
“后面也一样。”
“好得很。别浪费时间了。”他调整了水平和垂直船舵,让螺旋桨也转动起来。“俯视之眼”号的船尾缓缓上升,船头沉向下方,对准了秘岛北端的船舶停靠处。“您能控制飞艇在北端上空盘旋,让我看看下面的情况吗?”
“好。”在这样平静无风的天气下,驾驶飞艇并不难。后座的控制装置包括椅子旁边的两根咬式拉杆,稍远处还有另一对,距离刚好够让她用脚踏操作。它没有触摸移动式的界面那么简单,不过拉芙娜早就习惯了。
斯库鲁皮罗把两架单目镜拖了出来。目镜配有弧形面具,可以进行旋转以贴合组件头部的某一侧。每只镜筒中部都有个挂钩,刚好可以钩在爪族外套通常都有的肩带上。没过几秒钟,他就给两个组件装上了单目镜,另外两个组件则在寻找值得观察的事物,“好吧。让我们再往北飞一点儿……哈。除了我的施工用驳船,这个停船处简直什么都没有。”
斯库鲁皮罗的“重要飞行器项目”占据了北端停船处的大半部分,那里正在建造一艘看起来很坚固的飞艇。“俯视之眼二号”的上部结构在那些施工驳船的船桅和吊起的建材之中已初具规模。等它完成的那天——大概再过半年左右吧——“俯视之眼二号”将会超过两百米长,有能力运送一打爪族跨越整个大陆,全程直达。
斯库鲁皮罗像用双筒望远镜那样操作着两架单目镜,扫过码头和陆上的船只仓库。其余的他全都躺在吊篮底部,像是睡着了——或者说,它们正忙着把那两个组件看到的一切转化为经过分析的版本。
斯库鲁皮罗正在小声地自言自语:“哈!我发现那个小贼的踪迹了!看到停船处那边的缺口没?有个组合最近来过,还开走了一艘单船体式的渔船。这下我们知道该往哪儿找了!”背着单目镜的两个组件坐了下来。其他组件朝压舱物四散跑去,“我们得赶紧往高处飞,陛下!”他倒出了水箱里的一部分水。不管怎么说,飞艇开始上升了。
拉芙娜将飞艇转向西北,越过外海峡。外部岛屿众多,植被茂盛,而且大都无人居住。如果那个窃贼成功逃到了那儿,或许就能逃过他们的追捕。
斯库鲁皮罗瞥了眼白脑袋的夹克衫上那只由齿轮驱动的怀表,“带我们到山脊线那边去,小贼要走的话,只可能去那儿。”他又用单目镜扫视开阔的水面,一直到最远处海雾包裹的群岛,“唔,有几艘双船体的船,但不是我们要找的。”
他们继续前进了几秒钟,推进器带着他们以大约每秒五米的速度前进。柳条吊篮里又阴又冷,但至少吊篮前部挡开了一部分空中气流。
拉芙娜固定住船舵,然后翻找起斯库鲁皮罗带到艇上的无线电来。这些无线电是“纵横二号”的“再发明”之中比较奇特的一类。当然了,设备没有机载处理器,它是彻头彻尾的模拟机,只能不加筛选地把全部频段信号播放出来。没关系。飞船会监控周围一切动向的。
“呼叫飞船。你能看到我的位置吗?”拉芙娜对着话筒问。
“呼叫拉芙娜。可以看到。”一个悦耳的男声回应道,或许有点像范的声音。不过,那个声音背后并没有丝毫智慧生命的存在。“纵横二号”的自动化系统只是爬行界能够运作的最好的计算机而已。现在她已差不多适应这种界面了,它是数据头冠之外她用得最称手的。
她以飞船能够理解的词汇描述了当前的问题。“察看我所在位置附近的无线电波。”
“察看中。”“纵横二号”答道。
“你发现了范围,呃,大概四千米内的哪些信号?”
“我发现了相当数量的——”
“忽略北端实验室那部分。”
“——我只看到一条,就是你当前的传输信号。”
“是否发现山脊线岛有无线电波传来?”
“来自山脊线岛的射频能量似乎仍以正常方式消散。”
“好吧,”拉芙娜说,“接下来,报告所有可以观察到的人工无线电波,范围是,唔——”看来她真的需要换个好些的界面了。目前她只能忍受它的简单和粗糙,“从秘岛北端算起的一万米以内的一切。”
“进行中。您希望现在就开始传输报告吗?”
拉芙娜思索了片刻,“不。只报告反常以及中转信号。”在王国的这个角落,应该还有好几台合法的无线电,那是“纵横二号”所筹划的愚蠢的中转业务的一部分。
“很好,”“纵横二号”回答,“这回我没发现任何异样。”
“你知道的,陛下,或许您应该让我来操作无线电界面。”斯库鲁皮罗几乎和木女王一样擅长语音操作。
“不了,你继续盯着地面吧。”
斯库鲁皮罗愤愤地走开。飞艇带着他们向山脊线岛的海岸低飞而去,让他的单目镜可以看清高大的常绿植物之下的情景。“下面啥都没有,沙滩上也没有痕迹。这点时间最多只够让他们逃到这儿。那个小贼要么就是躲在秘岛上,要么就是在内海峡那边往大陆方向去了。现在我们可追不上他了!我们真没用。”
斯库鲁皮罗总是这样,突然就灰心丧气,然后好一会儿什么都不肯做。不过,拉芙娜才刚刚对这件事提起兴趣。有了“俯视之眼”号和“纵横二号”,就还存在某些可能性。她和“纵横二号”继续说起话来。它报告说有一股吹向大陆的气流位于几百米远的南方,比现在还要高五百米的位置。他们又抛下一些压舱物。她转动船舵,让推进器加快到它小小的电马达所能达到的极限。飞艇艇身开始上扬,而拉芙娜根据飞船的指示操纵着方向。只要不去细究自己沦为了飞船的蠢笨自动化系统的自动驾驶装置这个事实,这段路还是挺有趣的。
他们在无形的阶梯上攀爬,同时艇身旋转了180度。斯库鲁皮罗向四面八方望去,随后将注意力集中在大陆和秘岛之间的内海峡上。每过几秒钟,他就会对前方出现的新区域报告一番,“还是看不到……哇哦,瞧瞧这水平速度!女士,你的驾驶技术跟约翰娜一样棒!”飞船回报说“俯视之眼”号正以将近每秒二十米的速度前进,“我已经能看到整个大陆海岸了。我敢打赌,我们会抓住那个小贼的!”
他们继续向前,速度没有继续增加,但北端实验室早已被他们抛在身后。此时他们正沿着内海峡飞向南方。“纵横二号”没有发现新的无线电信号。当然了,那个窃贼尝试使用无线电斗篷的可能性并不高。对爪族来说,这些斗篷几乎无异于宗教象征。或许穿上斗篷会让脑子烧坏——你会变成一个神明似的共生体,可以走遍世界,组件之间还可以相隔许多公里远!像神赐这样自负的家伙或许会在窃取的过程中穿上斗篷,但他的手下可就未必了。
她望向大陆那边的山崖,飞船山便在那儿。如果那小贼想法子上了岸,肯定会躲在高坡处的常绿植物之中。“纵横二号”说几小时之内就会降下一场夏日暴雨。在雨水的掩盖下,窃贼也许能够赶到热带爪族们约定的地点。她看着覆盖在树冠上的那些枯黄树叶。大部分的地面都被树木和灌木遮住了。“纵横二号”没法观察这些山崖。虽然如此……她再次呼叫了飞船。
斯库鲁皮罗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单目镜上,显然他还没发觉拉芙娜在和飞船通话。他动动一只鼻子,指了指下面,“那些是木女王的部队,正往大陆的海岸那儿去!我们应该通知他们,说我已经观测过北面海岸了。呼叫他们吧,陛下。”
她的科学顾问发现她没有进行呼叫,“陛下!”
“稍等一下,斯库鲁皮罗。我们或许可以侦测到那些斗篷,即使它们没有开启。”
“可我们应该呼叫木女王!”这会儿,就连他负责瞭望的组件也在看她。然后他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嗅起自己的皮毛来,“哇哦!您感觉到了吗,陛下?就像被稍微电了一下,只不过每个组件都能同时感觉到。”
拉芙娜没有感觉到什么:或许这是因为她没有六具毛皮包裹的身躯。但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纵横二号’刚刚用一股照明脉冲击中了我们。就算斗篷处于关闭状态,或者藏在角落里,也有可能发出共鸣。”
“啊!”斯库鲁皮罗的优点之一在于,他对于聪明人总是由衷地钦佩,“噢,这样的话,我很乐意当您的私人无线电脉冲传感器。”
拉芙娜对他露出微笑,然后再次呼叫了她的飞船。
“纵横二号”回应道:“除已知无线电外,未能探测到任何共鸣。”
斯库鲁皮罗把鼻子伸出吊篮两边,用肉眼看着下方飞快掠过的景色,“我能看到我们时不时发出的电磁脉冲。那个热带佬肯定猜不到您的妙招,陛下。他早晚会跑到‘纵横二号’能够探测到的位置的。”
拉芙娜和“纵横二号”一起制订了监控计划,又听取了一些关于高空气流方面的建议,并且通过“纵横二号”把斯库鲁皮罗的瞭望结果转告了木女王。他们继续向南飞,同时又爬升了几百米。他们就快要飞到那排顺着女王大道向南延伸的电线杆上空了。
“俯视之眼”号的速度放慢下来,但它还是遥遥领先于木女王的搜寻队。就在她左方几百米,和电线杆平行的地方,搭建着较为年长的孩子以及富有共生体的“公寓”。这些恐怕是她过去十年间达成的最显而易见的成就。拉芙娜对此有些哭笑不得。这些木头结构的房子很大,每一栋都足够容纳一对已婚夫妇、一个或几个孩子,外加一两个爪族朋友。“纵横二号”用极低能量的激光炮照射在每栋房子旁边的热水塔上,以此给房屋供暖,所以住宅里四季如春,有长年供应的冷热水以及室内管道系统。“纵横二号”的技术租金收入中,有很大一部分花在人类孩子的公寓上了。第二代的孩子会觉得自己置身于天堂。他们的父母则将这些住宅视为摆脱炼狱苦难的一小步。
“哈,我感觉到又一股脉冲。”斯库鲁皮罗说。拉芙娜呼叫了飞船。依然没有收获。
“我们已经快到崖畔港了,斯库鲁皮罗。我想那个小偷应该跑不到这么远的地方。”不管怎么说,秘岛和大陆之间的海峡要比北端污染严重的水域繁忙多了。看来,他们不太可能在这儿找到可疑船只。
“……是啊。我想我们应该掉头,然后——”斯库鲁皮罗抬起单目镜,对准了前方的高地,“先等一下!那群热带佬这下弄巧成拙了。他们的疯人院边上正在发生些奇怪的事。您能悄悄地飞过去吗?”
大使馆的院落就在公寓南面,是位于玛格兰山谷边缘、四周有栅栏环绕的一片摇摇欲坠的简陋小屋。“我试试看。”她迅速呼叫“纵横二号”,然后转头看向斯库鲁皮罗,“往那个方向的话,有一股南风。”她又让推进器运转了三十秒,足以让他们走上经过使馆的路线。他们现在离地面的石楠丛只有几十米距离。她关闭了引擎,飞艇顺风飞去,四周是怪异的寂静。“怎么样?”
斯库鲁皮罗目不斜视地说:“棒极了。那群混球确实不对劲儿。他们正聚在使馆外的西北边。”
“怎么,他们又在玩雪橇了?”去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于是,这些热带爪族迷上了大型雪橇。他们通过乞讨和工作,买下了相当数量的雪橇——恰好来得及让他们在春天玩滑泥。
“不对!”斯库鲁皮罗说,“这些家伙都在围栏边上,靠近电线杆。不知我们在被他们发现之前能飞到多近。”
拉芙娜瞥了眼身后。北方的太阳照射在气球下的吊篮上。“我们可以借着阳光接近他们。”她看不见前方地面上的影子,但使馆院落外的石楠丛中,有个明亮的光点标出了飞艇影子本该在的方位。那个圆形的光点已经接近山谷边缘。她又排放了少许氢气。在“俯视之眼”号下降途中,那个光点也移进了院落里。
“太漂亮了,女士!您能让我们一路上都藏在太阳里吗?”
“我想可以。”等光点飘过院落时,拉芙娜又给气球放了些气。天哪,感觉就像有个向导程序似的!她发现这个世界的大自然资源也如此便利,不禁有些兴奋。
他们此时距院落已有500米,高度还在持续降低。拉芙娜站起身,向吊篮外看去。“俯视之眼”号的影子此时已清晰可见,而影子周围是一道光圈。她又放出些许气体,让影子稍稍远离那群热带爪族。
下面的爪族数量众多,他们伫立于女王大道最靠近使馆的那段路的边缘。这群再加上之前在实验室的那些,就几乎是整个使馆的爪族了,虽然没人能完全算清他们的数量。好些热带爪族等到能够再次漂流时就返回了南方,另一些多半是被卷入了前些年的残体收容所逃脱事件。
拉芙娜能看到他们破破烂烂的外套和裹腿,还有他们裸露在外的脑袋和震膜上的油彩。他们的总数约莫等同于二十个爪族,只是全都混杂在一起。没错,一场狂欢正在酝酿。
此时,彼此相距不到两百米远,但没有一个爪族抬头看向“俯视之眼”号。拉芙娜又放出些许氢气,让阴影维持在那些家伙的视线之外。
斯库鲁皮罗现在不需要什么单目镜了。他的五颗脑袋伸出吊篮边缘,向下看去。他派白脑袋回到拉芙娜身边。“嘘——”白脑袋小声说,“我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几秒钟过后,拉芙娜也听得到了。那声音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随着“俯视之眼”号的接近而愈加响亮,那是爪族兴奋时的咯咯声和嘶嘶声。除此以外,那片和声在她听来毫无意义,但话说回来,即使爪族努力咬准每一个音节,她能听懂的爪族语也少得可怜。
斯库鲁皮罗可跟她不一样。他的白脑袋把鼻子凑到拉芙娜脸旁,把声音压得更低:“你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了吧?这些狗娘养的已经知道这场盗窃了!这下我们可以证明他们是幕后黑手了。他们的人不可能这么快就从实验室回来的!”
如今,“俯视之眼”号正从他们的边缘上空飘过。没必要再小心翼翼地驾驶了。拉芙娜离开了驾驶位,把身子探出吊篮。他们将会悄无声息地飘过。就在正下方,不超过五十米远处,是那群热带爪族。那些家伙看起来的确兴奋极了。然后,爪族群中出现了一道缺口,她看到地上放着一台电话机,还有根细细的电话线从最近的电线杆那里垂下。
“噢。”斯库鲁皮罗说。好吧,这可以解释他们的兴奋,还有他们为什么站在路边。备忘:千万别给那些家伙提供任何便利。
就在这时,有个爪族终于发现了“俯视之眼”号。然后,爪族们纷纷抬起脑袋,跑了起来,制造出他们狗儿般的小巧身材所不应具备的巨大噪音。
斯库鲁皮罗大吼回应,拉芙娜蹲了下来,用手指堵住耳孔。这场“比比谁更吵闹”的战斗持续了几秒钟,两边的音量都越来越高。那些热带爪族是不是正在下面追着飞船跑呢?她担心若是探头去看,就会直接听到那种酷刑般的噪音。
“俯视之眼”号滑翔到了玛格兰山谷上空。在他们身后,拉芙娜看到热带爪族沿着山崖边缘一字排开,上蹿下跳,显然怒不可遏——就跟人类挥舞拳头的含义一样。
斯库鲁皮罗愤怒地喘着气,“没脑子的家伙们!他们说的都是我们如何羞辱他们的大使,还有他们有权盗接我们的电话线路……骗子!骗子!骗子!”最后那几个词是对着敌人们喊的。
拉芙娜倒掉了一些压舱物,打开推进器,让“俯视之眼”号开始进行漫长的爬升,并转回北方,朝内海峡的上空前进。天人在上,她惊讶地发现斯库鲁皮罗和热带爪族即使相隔这么远,也还是能继续比赛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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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测量阳光照射时间的仪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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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可以辐射到空间的电磁频率。?????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8
时间一天天过去。无线电斗篷的失窃事件始终没能解决。对大使一行人的搜身也是白费工夫。最后,他们把实验室以及附近岛屿和大陆那边所有的停船处搜了个遍——依然一无所获。拉芙娜不禁为神赐表达愤怒时的优雅而吃惊。这家伙平时可没这么聪明。在过去的八年中,这个被称为大使的生物重组过多次。他对于自己的同胞盗接电话线路给出了一个几近可信的解释:他们正在等待大使向附近的一栋住宅打电话。又因为那栋住宅的主人没有给使馆院落送去消息,热带爪族们担心他们大使的安全,于是便盗接了线路(如果说他们是第一次这么干,也有点太轻车熟路了吧),然后引发了那场骚乱。一般来说,“纵横二号”的线路安排建议可以增加系统的适用程度——不过,那是建立在用户遵从建议的基础上的。
在抱怨和开脱的同时,神赐还拒绝了对使馆院落的搜索要求。木女王以包围使馆作为回答。这场围攻持续了大约一个十日——最后,神赐以为时一年的免费电话服务作为条件,答应让他们搜索使馆。
当然了,他们什么也没找到。
这种鬼鬼祟祟的循环引人怀疑。斯库鲁皮罗和内维尔游说众人,想要把那些热带爪族驱逐出境,让那些什么关键原料见鬼去吧。约翰娜觉得热带爪族不可能这么想法一致地进行真正的盗窃。木女王(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受了剜刀的利用,要不就是那个失踪已久的维恩戴西欧斯搞的鬼。剜刀全盘否认了她的指控。
在此期间,拉芙娜把心思放在了更重要的问题上。她尽力去消除众人的不满,以免继续为灾难研究组提供理论支持。她不得不做出改革。不幸的是,即使最单纯的方案都可能出现她想象不到的问题。就拿鼓励孩子们参观“纵横二号”这个想法来说吧。它也许会稍稍拖慢研发程序的进度,但这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拉芙娜毫不费力就清空了飞船的主载货甲板。现在载货甲板的入口位于地平面高度,其余设备也安全地储藏在新城堡里。把飞船的内部舱壁转换成显示屏更简单了,只需向飞船的自动化系统提出要求就可以了。现在,宽敞的货舱成了一间温暖的会客厅。人类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想把那儿装饰一番。
很快,货舱内部就成了他们对世界分崩离析之前的不同场所的拙劣仿制品。他们甚至选出了委员会(民主制度的抬头)来决定每个十日的不同装饰风格。孩子们和他们要好的爪族们成群结队而来。由于他们确确实实来到了飞船内部,“纵横二号”也就可以安排让爪族与爪族之间相隔几米距离,以免思想声相互干扰。这对于大多数爪族来说都相当新颖,甚至是神奇,也让这个地方更受欢迎了。
因此,这个新的集会场所取得了巨大成功,还有意料之外的好处。真是如此吗?并不全对。其中有个严重的隐患。它初现端倪是在拉芙娜清空货舱的时候。当载满设备(大部分设备都采用了飞跃界的技术,或许某天会非常有用)的货车到达新城堡时,木女王的守卫把货物扣了将近半天。他们告诉拉芙娜,木女王去了下海岸地区,而且没带无线电——她也没有明确告诉他们该把货物放在哪儿,甚至连该不该收下货物都没说!可笑的官僚主义!拉芙娜心想。斯库鲁皮罗偶尔会抱怨类似的事儿,不过,木女王城堡的司库平常是很明理的。除此之外,她还确认过城堡底部孩子们的登陆舱周围的空间:地方还有很多。
木女王在城堡这边最有发言权,正如拉芙娜是“纵横二号”上的头头。这是她们约定的联合女王制度的一部分,不过,拉芙娜之前使用地下室时从未遭受拒绝,而木女王早就知道拉芙娜要把设备送过来的事。
最后拉芙娜还是把设备存放起来了,但在随后那几天,她感到自己和木女王之间出现了疏远和冷漠——这是她俩共事十年来的头一回。
拉芙娜就此询问了行脚。作为女王的配偶以及她的几个新增组件的父亲,他肯定能给出些忠告!
“木女王太害羞,所以才没有提出异议,拉芙娜。”
“哈?”拉芙娜答道,她想起了木女王一贯的直截了当,“为什么木女王会羞于向我抱怨?”
“唔,我想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该对你发脾气。”
“你——你们俩早就谈过?”
“对。她主要是觉得这个新的集会场地会影响你们两人之间的声望平衡。”他把几只鼻子凑在一起,看起来有些尴尬,“我知道,这太——噢,人类大概会用‘幼稚’这个词吧。要不是我以为木女王已经认识到自己的愚蠢了,我一定会提醒你的。她平常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她的新幼崽没法完全与其他组件合拍。”他的口气愉快了些,“我会跟她谈的。我们三个可以见个面,然后——”
“不。我会自己找她谈。我最初就应该多花点时间跟她解释。这个新的集会场所不会取代王位室,那儿没有那么正式,大家可以在那里近距离地看到我们正努力建造的世界。”
于是,拉芙娜与她的合作伙伴约定在飞船山的王位室碰面。就连这点也跟以往不同了:以前她经常顺道来访,而且自然到不会有人注意。
她跟木女王聊了一会儿,指出那个新的集会场地有多么受欢迎,又是如何让人类孩子和他们的爪族朋友理解并渴望帮助拉芙娜与木女王去实现一直以来的目标的。
“效果远比我想象的要好,木女王。有好些和人类孩子无关的爪族——其中一部分是来自木城的传统主义者——都到这个新集会所来了。总有一天,它会成为某种程度上的外交中心。”
木女王的大部分组件都蜷缩在无线电旁边。面对拉芙娜热情的描述,她礼貌地点点头,“这么说,跟首都差不多?”
“对——我是说,不对,不是什么权力中心。木女王,爪族和孩子们都可以察看飞船的数据库。”拉芙娜挤出几声无力的笑,“所以才有这么多爪族都成了人类和飞跃界方面的专家!新集会所只是让他们查阅资料更容易些罢了。”
木女王轻轻摇了摇头,“可你的飞船的确是权力中心,无论你或者我怎么说。每当我望向新城堡的矮墙之外,就会看到电话主线路全都通向你的飞船。”
“可我们需要‘纵横二号’来进行调节和逻辑存取。”
木女王补充道:“而且,你的飞船还在悄无声息地进行无线电接入和中转——没有了它,我们的无线电通信距离就会近得可怜。”
“等我们度过天线阶段就好了。”事实上,拉芙娜希望爪族世界可以跳过模拟无线电频率管理的时代。集中式管理应该可以正常运作,直到爪族拥有数字信号处理手段的那一天。
“而且,你的数据库里记载了那么多种能源方案,我们爪族几乎一种都没有发展出来。现在给我们的水和住宅供暖的,还是你的飞船的激光炮。”
拉芙娜抬起双手,“没有‘纵横二号’提供捷径,我们要花好几十年才能实现类似的事。”
木女王说:“我知道。不过如今,每当我望向窗外,看到‘纵横二号’的激光炮射程如此巧妙地覆盖了王国腹地……”
拉芙娜坐在那儿,震惊不已。飞船山之战过后,木女王选择了剜刀的旧城堡作为她的办公场所,而拉芙娜也把“纵横二号”搬到了秘岛上。最初那一年,女王发现那座城堡建造时太过匆忙,而飞船山上的新城堡才是真正适合庞大帝国的权力中心。她搬到了这儿,又要求把“纵横二号”跟着她搬回山上,护卫木女王所能看到的一切。搬运“纵横二号”可算不上轻松:拉芙娜一直觉得这艘飞船恐怕再也飞不起来了。可现在……
木女王和几个自己交换了一下眼神。她们没有达成一致吗?“抱歉。我知道,是我要求‘纵横二号’帮助我的。我知道你已经拆除了激光炮的增幅装置。我并没有把你‘纵横二号’管理者的身份看做威胁。只是我最近换了一种角度去看待威胁。
“我们在每件事上都要依赖你的飞船,这让它成为了唯一的‘故障点’——我想你们的这个技术名词用在这儿应该很合适,当然了,这个词我也是在‘纵横二号’的资料库里学到的。把一切都赌在某个零件的正常运转上,这难道不是很不明智的吗?”
对拉芙娜来说,问题的答案再明显不过。拉芙娜要考虑时间大限,或许剩下的时间已不到一个世纪了。她低下头,“我明白。但我们以前不是讨论过这些吗?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我们要运用‘纵横二号’来支持斯库鲁皮罗的研究,让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进步。”
木女王叹了口气,“是啊。不管怎么说,我们已走得太远,没法回头了。”
感谢天人!拉芙娜突然意识到,她避免了一场灾难。问题比行脚说的要严重多了,“木、木女王,总之,如果你认为‘纵横二号’的集会场所会带来负面影响,只要跟我说清楚就好,我会关闭那儿的。”
“不,我认为你说得有道理,拉芙娜。我对你的新集会所很满意。”
“是我们的新集会所,木女王。谢谢你。”拉芙娜搜肠刮肚地寻找别的话题,“最、最近边防检查的情况如何?”自从斗篷失窃后,木女王就开始在几个通往冰牙地区的山口实行类似戒严的制度。
木女王笑着点点头,“一切顺利,而且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她耸耸肩,“在这件事上,真正危险的不是外国爪族。我相信那些斗篷根本没有离开王国。”
“噢,对。剜刀。”
“你是说重组过的剜刀吧,”木女王用开玩笑的口气说,“无论是否重组过,我很清楚剜刀一直垂涎那些无线电斗篷。它们能满足他当救世主的野心。”
“你可以把他踢出委员会。”
“我确实想过要对付他。我想你还不明白他究竟有多聪明。说实话,我觉得他跟自己的四个组件遇刺前一样聪明。泰娜瑟克特,那位‘卑微的教师’是特意挑选出来的。而且他在秘岛和北方仍有相当大的政治影响力。他太狡猾了,你没法抓住他的把柄;他太过强大,也没法置之不理。”
“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和这起盗窃事件有关。”
“间接证据倒是不少。行脚发现了一些。要不是斯库鲁皮罗把心思都放在那些热带佬身上,他原本也能发觉……能逃脱你的追捕的窃贼可不多,拉芙娜,你再次展示出了‘纵横二号’的非凡作用。”
“哦?”
“我从斯库鲁皮罗那里得知了细节,比他在委员会上说得还要多。你运用了各种热带佬根本想象不到的把戏。除非那个窃贼对‘纵横二号’的科技有深刻了解,否则他根本不可能逃脱你的搜捕。斯库鲁皮罗或许能办到。或许我也能——毕竟我研究了这么久。然后还有剜刀,这些年没人知道他对‘纵横二号’研究到了什么地步——而且我还是怀疑他偷走了粉红象。”
拉芙娜张口想要反驳,随后又觉得自己不该再去挑衅木女王的偏执想法了。事实上,偷走数据机“粉红象”的那个人在某些方面和“纵横二号”同样强大。这样的一件财宝几乎能让任何秘密计划具有可行性,而木女王又坚信她最聪明的后代根本没有洗心革面。我应该感激才对,拉芙娜心想,让木女王去怀疑剜刀,总比让她怀疑新集会所要好。
等拉芙娜离开新城堡,走下山来,距离午夜已只有一两个钟头了。石楠丛笼罩在暗淡的光辉之中。南方天空不时会有一颗星辰现身:是艘废弃的货运飞船,它将人类孩子的登陆舱带到此处,然后便开始环绕星球运转。
晴朗的夜空带来了在夏日总是深藏不露的寒意。等拉芙娜到达“纵横二号”时,风已渐起,仿佛冰针一般,穿透了她身上本地生产的毛衣。孩子们对这种衣服的评价是“蠢到无以言说”:不管怎么说,这种织物完全没有调节温度的能力。
“纵横二号”货舱——也就是新集会场所——的灯光洋溢着温暖,在山腰欢迎着她。拉芙娜站在灯光边缘处,向里面望去。即便是现在,里面也有爪族和人类孩子。他们多半是在玩游戏,这一幕令她安心。总有一天,木女王会爱上这儿的。
不过现在,拉芙娜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她离开那片灯光,继续绕过飞船。自从斗篷失窃后,当地的安全防范措施就成了委员会的重要议题之一。内维尔在斯库鲁皮罗的大声支持和约翰娜的严肃点头下,认为以后还可能会发生类似的恶性事件,包括入室抢劫。这在拉芙娜听来相当愚蠢,但事实上,他们的确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或许增加监控摄像头会有帮助。或许他们需要更多的卫兵。在得到需要的科技之前,肯定会遭遇各种各样的恶行。
不管怎么说,在靠近飞船监控系统的这里,不可能出什么乱子。她靠近船身,“纵横二号”便为她静悄悄地打开一扇舱门。她走进去,让飞船送她前往她在舰桥处的房间。然后,她换掉了沉重的毛衣和长裤,穿上船员服。这么做让她再次想到自己正享受着特权。她得尽快搬出这儿,这对她来说非常必要,尽管她还没向任何人提起过。住在“纵横二号”外面会拖慢她的工作进度,但她现在明白,留在飞船上所带来的危害恐怕更大。
与此同时,今晚的她有山一样多的工作要做,而且这些需要用到飞船的舰桥能够提供的所有技术。
剜刀-泰娜瑟克特究竟有什么计划?木女王对那个组合总是疑虑重重。事实上,拉芙娜知道她猜疑的一小部分是正确的。那个狡猾的(经过重组的)怪物确实早就发现木女王在监视他了。不过,让拉芙娜得知这一点的理由也让她知道,剜刀并不是眼前这些事的幕后黑手。
她在她最爱的椅子上坐下,呼叫“纵横二号”的监视设备组——这是她一直向所有人隐瞒的、使用飞跃界科技的系统。
“纵横二号”原本就设计为可在飞跃下界、甚至是爬行界(也就是他们现在被困之处)运作。但飞船本身在飞跃中界制造而成,那里的技术水平和这里不可同日而语。飞船绝大部分的高科技功能都无法在这里运作。当然了,爬行界的飞船根本无法超过光速,反重力材料也在缓慢失效,自然语言翻译程序也几乎派不上用场。就算当地的物理法则允许某种奇观出现,舰载软件往往也没有加以开发的能力。正因如此,“纵横二号”的大部分规划方案都是用极其愚蠢的方法去解决那些经典问题。
但还是有惊喜存在。在范死去、飞船山之战也画上句点后的那些天里,拉芙娜给剩下的物品列了一张清单。在残骸与碎片之中,她找到了一些勉强能运作的先进设备。她把这些发现告诉了约翰娜,然后是木女王,然后是——成立后的——执行委员会,只有一台设备例外。拉芙娜闭口不提监控设备组:毕竟她和人类孩子们被困在一颗中世纪的陌生星球上呢。这颗星球上仅有的另一个外星生物就是车行树绿茎,而她也早已远去。噢,绿茎,我好想你。这个念头不时浮现于她的脑海,毕竟绿茎曾陪伴她度过那段充满惊险的太空之旅。
拉芙娜起初保守了秘密,如今再向他人坦白已经太迟了。飞跃界的“摄像头”是早期的科技文明所无法想象的。摄像头可以是一层油彩,或者某种看似昆虫的生物,甚至是一次细菌感染。向监视者传递信息的方法也更加古怪,比如一团不断弥漫的干扰云雾(具备听觉、视觉效果以及热度),而要重现这些信息,需要处理极为庞大的数据量。
其中一台这种硬件系统经历反制措施却得以幸存。更不可思议的是,“纵横二号”还有能力重建它的输出设备。早先,拉芙娜必须决定将谁作为特别监控的目标。那是个相当艰难的选择。从前,剜刀创造出了一种奇怪的文化体系,同时具备了残忍与创造力。当时的剜刀完全就像木女王宣称的那样危险。
因此,拉芙娜用监控系统感染了剜刀-泰娜瑟克特的组件之一。这种装置对身体无害,而且无法进行自我复制,不过,她拥有的装置足以覆盖对方的全部组件,只要能维持得足够久。
这些年来,拉芙娜时常会想——但从未像那些犯下大错的人那样气恼沮丧——要是她当初用监控体系感染的是另一个对象就好了。这位“经过重组”的剜刀曾经是最大的未知体,也是潜在的最大威胁,但拉芙娜的摄像头向她揭示了一个事实:无论剜刀-泰娜瑟克特是个多么古怪的家伙,他都没有反叛木女王和拉芙娜,或者破坏她们为了王国而施行的计划。拉芙娜不止一次差点儿向木女王坦白这件秘密武器的存在。而如今,在经历了新集会所的误会之后,拉芙娜觉得自己恐怕再也没胆量告诉她了。
木女王最近这次对剜刀的怀疑——关于无线电斗篷的失窃——完全合乎情理。但那是她不知道拉芙娜的特殊监控设备。这艘飞船不断监视着剜刀的数据,将修复后的影像记录下来,如果出现特定的情况就会发出警报。在无线电斗篷失窃之后,拉芙娜立刻仔细回顾了一遍记录,重组后的剜刀似乎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够光明正大,但却清白无辜。她还能做什么呢?
不知那个组合现在想做什么?这个念头或许很无谓,因为设备提供的“实时”影像通常古怪而又散乱。即便如此,拉芙娜还是发出了请求。几秒钟过去了。距离是这台设备最大的弱点。在这片区域之外,接收到的信号就会非常微弱。幸好剜刀这十年来只出过几趟远门——这要归功于木女王的严格管控。报告通过近乎随机的不同地点的装置(那是先前从剜刀的组件身上脱落下来的)零零碎碎地发送过来。构建第一幅画面的数据恐怕要花上一千秒才能积累充足——而随后的那张就只需要不到一秒了。
有时,“纵横二号”还会以相当怪异的方式修复影像流,以进行重要调整。
今晚的接收效果很差,不过,随着“纵横二号”的信号处理软件的努力运作,图像逐渐清晰明亮起来,色彩也逐渐丰富。图像动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定格。拉芙娜调节起参数来。
剜刀正在旧城堡的下层地下室某处。他每年都会去那里两三次。几年以前,拉芙娜就得出了结论:剜刀确实知道木女王装设的监视摄像头的位置。这个结论令人恐慌,不过她随即明白过来:剜刀前往“楼下”的行为,只是出于激怒自己的父母组件的爱好。
也并非全然如此:剜刀确实有些不希望木女王知道的秘密。举例来说,木女王禁止剜刀去尝试修复他的作品:铁大人。在这唯一的一点上,木女王违背了她和剜刀的和平协议。铁大人的剩余组件可以活下去,却是作为一个只会流口水的三体。那个疯子现在被单独关在老兵残体收容所里。
那个时候,他们都觉得剜刀可能会以木女王违背协议为借口再度挑起战争。他却利用这一事实为自己争得了不少好处——包括收回旧城堡的所有权。但拉芙娜知道,狡猾的剜刀并没有放弃铁先生。早些年,剜刀时常会去地下室下层,和卡伦弗雷特——那位残体收容所的狗舍管理员会面。那个组合对木女王的忠诚无可挑剔,恐怕也对从前的剜刀那些耸人听闻的实验憎恶有加。剜刀和卡伦弗雷特的确是在密谋,但只是为了说服木女王,让铁先生进行重组。或许他们原本是会成功的。不幸的是,铁先生的问题来自于内心的煎熬:这个可怜的混球内斗至死,使得两位密谋者的计划全泡了汤。
拉芙娜可以确定,木女王看待事物不会这么宽宏大量。在旧城堡的地下密会,其本身就是种背叛。那些房间浸染着恐惧。木女王曾经尝试过清查那里。她的手下发现地下至少有五层,还有许多向下的通道尚未调查。
近年来,这座地下室也引起了人类孩子们的极大兴趣。等他们长到十岁出头,就会去探索这座“剜刀的死亡洞窟”。如果把自然磨损和岩石崩塌的情况都算上,那么地下室确实有许许多多的入口,而且每过几年就会出现一个新的。早晚有一天,会有孩子掉进某个孔洞里,然后送命。旧城堡地下室和大陆那边的山崖是拉芙娜每天最担心的事。
直到她得知质疑者组织的存在。
在今晚这次远征中,剜刀的大部分组件都携带了太阳能提灯。灯光不比柏油火把的光芒明亮多少,但它不会消耗氧气,也不会产生烟雾。拉芙娜认出了剜刀正在穿过的那座低矮洞穴。就在去年,有几个孩子在那儿发生了意外。它是——她希望是——他们所见过的最恐怖的地方。她想起了它的恶臭。昏暗的地面上装着石制塞子,看起来就像小号的窨井盖。在“纵横二号”根据剜刀的几颗脑袋合成的影像中,她能看到好几十只——或许是好几百只——这种六边形的盖子向着黑暗中绵延而去。
画面定格了。“纵横二号”在等待信号,或者——更可能是——解析速度跟不上了。拉芙娜没有催促它,她希望看到高清晰度的影像,如果细节部分需要花些时间去接收和解译,那没关系。事实上,这次的状况还算不错。有时候,无论她等待多久,都只能看到一片模糊。
因此她无聊地盯着静态画面。其中一张画面的右边少了一只“窨井盖”。这正是孩子们前去探险时最让她担忧的事。在黑暗中,你可能会掉进一个敞开的孔洞里,然后折断脖子。她漫不经心地把剜刀的几个组件看到的画面融合起来。合成之后,她看到了孔洞里的景象。孔洞的底部被阴影笼罩,但她知道每个洞大约两米深,最深处是个污水坑。如果不是“纵横二号”根据从前的数据篡改了图像的话,这个洞应该不是空的。
她能看到骨骸与脱水的死尸。从前的剜刀是头怪物,这毫无疑问。这些孔洞兼备地牢与拷问台的作用。剜刀——以及后来的铁先生——会把囚犯的组件单独分开,再把每一个塞进不同的孔洞里。可以提供给它们食物和水,折磨它们的身体,又或是放置不管,等它们因为彻底无法思考而发疯。剜刀把这个过程叫做“回收再利用”,因为一旦某个单体发疯或者患上精神疾病,就可以把它和其他囚犯配对重组。王国之中还存在一些经过回收再利用的组合,大部分都是悲伤而又迟钝的怪人,少数几个则是容易紧张的精神病患者。回收再利用是剜刀最恐怖也最愚蠢的成就之一。
终于,影像再度流畅起来,不同的视角都越过了那个可怕的孔洞。拉芙娜手边的一个小窗口显示出一张图表,描述了不同组件的位置,以及其视野各自对应主显示屏上的哪个区域。和往常一样,剜刀那个残废组件走在接近最前方的位置。它那双末端是白色的耳朵时不时在其他组件的视野中出现。正是这白耳朵尖使得剜刀-泰娜瑟克特的行动力大打折扣。那家伙的骨盆骨折过。它的身体裹在毛毯里,躺在一辆独轮手推车似的装置上,让其他组件或推或拉地带着前进。
近些年,白耳朵尖的视力也减退得厉害。它正在逐渐衰老,而白内障治疗还需要几十年才能实现。白耳朵尖的视野中显现的的确是最前方的画面,但要比“纵横二号”修复出来的大部分画面更加模糊。这个组件还有些奇怪之处。拉芙娜把所有组件的视野切换为合成图画,发现还有另一个组合,就在提灯光芒的边缘处。是阿姆迪!
杰弗里在哪儿?拉芙娜仔细地看着所有窗口。阴影里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了。她让画面倒退了几秒,做了一番图形分析……不,没有杰弗里。她压下让设备重新分析整个画面的冲动。
阿姆迪盘坐在地,提灯的光逐渐笼罩在他身上。白耳朵尖的独轮车在极近处停了下来,然后,剜刀-泰娜瑟克特其余的组件分散开,在阿姆迪勒拉尼法尼身边围成一个半圆。
影像再度定格——有个诊断窗口显示,这次的延迟与剜刀的听力有关。到目前为止,通过连接传来的声音并没有经过太多分析。拉芙娜听到了剜刀的脚爪踩在石头上的咔嗒声以及独轮车吱吱呀呀的响声,却几乎彻底忽视了剜刀的思想声——那种频率在40千赫到250千赫之间的超声波。代表惊吓或愤怒的波纹会报告给她,但若论表现出细致而又连贯的思想,恐怕连“纵横二号”在飞跃界时也办不到。
现在“纵横二号”接收到了思想声和爪族语的咯咯-嘶嘶声。
又过了片刻,影像和同步后的声音开始播放,同时主窗口下方出现了“纵横二号”尽最大努力推测出的译文。
剜刀-泰娜瑟克特:
我(不着急/很好奇),(小家伙/小家伙们)。
你为什么想要和我见面?
阿姆迪勒拉尼法尼:
我(?)很伤心。我(?)(?)害怕。我(?)什么(?)(?)
拉芙娜把这段影像重放了好几遍。只要将自己的了解和“纵横二号”的推测结合起来,她通常能解读爪族语。阿姆迪的最后那句话很明显是:“我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过现在,阿姆迪换回了萨姆诺什克语:“我们能用人类语言说话吗,泰娜瑟克特先生?它是我最喜欢的语言。我的问题用爪族语很难表达清楚。”
“当然可以,我亲爱的小伙子。就用萨姆诺什克语吧。”剜刀的人类嗓音一如平常地充满热情,是那种聪明的虐待狂特有的语气。
阿姆迪肯定听出剜刀语气中的嘲讽了吧?毕竟那个八体是从剜刀政权尚未结束之前就熟悉剜刀-泰娜瑟克特其人的。不过此时,他的八个组件挤成一团,向前挪动了几厘米,腹部几乎贴着地面,“我好害怕。好多事都让我伤心。要是没这么多的话,也许我还应付得过来,不会变成这么个自哀自怜的傻瓜。”
剜刀-泰娜瑟克特轻笑出声,“啊。可怜的阿姆迪勒拉尼法尼。那是因为你天赋异禀。普通人要面对许许多多的惨事,而痛苦几乎不会增长。他们感受不到额外的负担。但你却在承受苦难方面胜过常人。虽然如此”
诊断窗口显示有严重的延迟问题。剜刀体表的一部分发送装置恐怕被夜晚出没的发光虫带走了,或许这些虫子会随着夜晚空气的变冷而逐渐减少。几秒钟过去了。“纵横二号”的译文质量没有改善迹象。最后,屏幕上出现一面红色小旗,表示已接收的数据量无法继续维持画面清晰。唉。拉芙娜提高了不稳定性的可接收等级,挥手示意程序继续。有时,这套监控系统会让她想起那些科技时代之前的童话故事:她是个弯腰看着水晶球的女巫,正尽她所能去根据不可靠的征兆来占卜真相。
片刻之后,“纵横二号”给出了它认为最合理的推测。影像倒回了一两秒,然后重新开始。剜刀在说:“虽然如此,我的孩子,你究竟为何烦恼?”
阿姆迪凑近了些,“你创造了铁先生,而铁先生创造了我。”
一阵轻柔的笑声,“这是当然。我创造了铁先生,而且主要取自我自己的组件。可铁先生却是用他通过购买、偷窃和谋杀得来的天才组件——来自整个大陆的天才们——的新生幼崽组合成的你。你是爪族中的奇人,每个组件都是幼崽,每个组件都同时诞生。就像个两腿人。”
“是啊,就像人类。”在“纵横二号”的影像上,阿姆迪眼眶含泪,“现在也要像人类那样死去,虽然人类不会在童年时就开始衰老。”
“啊。”剜刀说。拉芙娜注意到那个耳朵尖是白色的组件让独轮车前倾,然后把脖子伸向阿姆迪。哇哦。相互重叠的思想声之响亮,应该足以让两个组合都头晕脑涨。不过剜刀的声音——千万别忘记,这是监控程序表现出来的——还是一如既往地冷静:“我们以前不是谈过这个吗?衰老确实很悲惨,但你的组件才刚刚十四岁。难熬的日子至少还在二十年以后呢,等我的远大计划最终——”
阿姆迪的插嘴有些跑题了:“我爱戴过铁先生。当然,那时我不知道他是个怪物。”
剜刀耸耸肩,“我创造出的他就是这样的。恐怕这是我的错。”
“我知道。可你已经补救过了!”阿姆迪犹豫着,话声越来越小,“现在还有杰弗里的问题。你……”
拉芙娜抬起头来。杰弗里怎么了?可阿姆迪没有继续说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剜刀说:“对,我是尽我所能去弥补了。你现在又有什么新烦恼?”
阿姆迪发出人类的哭泣声,就像一个迷途的小孩,“我发现有两个我是大平原短命鬼。”
拉芙娜不得不思索了片刻。大平原短命鬼?那是个特别的种族。他们和大多数其他爪族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只是往往患有先天性心脏疾病。这些短命鬼的寿命很少能超过二十岁。
拉芙娜能看到,剜刀的脑袋在另外几个窗口里摆动起来,“你们俩都有胸口疼的毛病?”
“对。视力也有问题。”
“噢天,”剜刀说,“短命鬼。这可是个大麻烦。我会去查查——”声音颤抖起来,或许是“纵横二号”遭遇了非常严重的信号障碍,“我会去查查铁先生的记录,不过我担心你说得或许没错。这种交易在狗舍管理员之间很出名——大平原短命鬼通常都拥有出众的几何学想象力。”
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在颤抖,“如果那两个我死掉——我就不再是我了。”
“每个组合都要面对这种事,我的孩子。除非我们同时被杀,否则生命就总是充满了改变。”
“或许对你来说是这样,对普通组合是这样!可我的组件是一起诞生的,之前的我根本不存在。铁先生是经过特意安排才组合出我来的。如果我失去两个组件,哪怕失去一个,我也会——”
“木女王的狗舍管理员会给你找到合适的组件的。或者你自己会发现,六个组件对你的头脑来说很合适。”剜刀的语气明显带着同情,但不知怎的,与此同时却也带有轻蔑——和他平时的风格相当一致。
“不,千万不要!不管我失去八个之中的哪一个,我都会像没有拱顶石的拱顶那样倾塌。我恳求你,泰娜瑟克特先生。你创造了铁先生。你创造了灾难研究组。你让杰弗里背叛了所有人。你创造出了这么多怪物,难道就不能带来些善意的奇迹吗?”
拉芙娜目瞪口呆地看着,没有暂停影像,也没有看向记录窗口。如今这幕场景已经彻底超出了合理性的范畴,却几乎没有停顿地继续下去。阿姆迪不再说话了,只有人类的哭泣声传来。那·个八体以卑微而绝望的姿势瘫倒在地。重组过的剜刀也没再说什么,但“纵横二号”上显示的画面却令人震惊:剜刀-泰娜瑟克特的五个组件全都凑近了阿姆迪,那两个属于原本的剜刀的组件推着白耳朵尖和它的独轮车向前;其中几个距离阿姆迪最近的组件还不到一米。这点是最令人不敢相信的。剜刀-泰娜瑟克特以其挑剔与冷淡而臭名昭著。对正常的爪族而言,如果相互友好,通常会派出一两个组件来到彼此之间,进行短暂的思想声交换,就像是人类的社交性拥抱或者轻轻一吻。剜刀-泰娜瑟克特从来没有这么不拘礼节过。他永远都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或藏身于最高大的屏障之后。
在这段奇异程度仍在不断增长的影像中,白耳朵尖探出爪子,搂过阿姆迪的两个组件,让他们靠在它的脖颈上。另外几个组件也几乎靠得一样近。在一个天真的人类看来,这就跟一群动物互相安抚差不多。而在爪族组合之间,这却代表了极度的亲密。
它跟事实之间就算有任何相似之处,肯定也只是巧合!拉芙娜愤愤地关闭了所有的窗口。
拉芙娜静坐良久,注视着书房里温暖的黑暗。她把分析功能设置得太过头了。“纵横二号”愚蠢地想要将那些几乎完全是噪音的内容给出合理的解释。然而……通常来说,程序不会无缘无故地给出某些特有的名词。她知道自己只能一遍遍地回放那一幕,尝试将信号杂音引起的软件故障与潜在的真相区分开来。或许她可以从外在的事实开始——比方说“杰弗里不是叛徒”这个事实。
她开始回顾数据,只是现在,她不再去看那段谎话连篇的录像。她浏览起监控程序的记录来。正如她所推测的,今晚的信号状况烂到家了。但从前也有过信号糟糕的情况,而她依然得到了合乎情理的结果。她挥手拂开网络状况记录,开始浏览程序的分析报告。几张概率树形图显示出程序考虑到的不同选项,以及这些选项与其他选项之间的关联。拉芙娜刚才所看的那段连贯影像仅仅是通过这座猜测之丛林所得出的最可能的解译而已。举例来说,阿姆迪几乎断言说灾难研究组的幕后有黑手。她找到相应的节点,然后展开:理由和可能性随之出现。没错,程序之所以认定剜刀是幕后黑手,只是因为语境和阿姆迪的态度。还有,阿姆迪多半是说“某个人”背叛了“某样东西”——但分析软件却从长长的嫌疑列表中选出了那几个特定的名词。
令人惊讶之处在于,杰弗里居然榜上有名,更不用说是位列第一了。程序究竟出于怎样的逻辑把他放在列表上?她以前所未有的细致审视着程序给出的理由。正如她所猜测的,那些“为什么我选择了‘这个’而不是‘那个’”的理由只会引出越来越多的理由。她恐怕得花上好几个世纪的时间去研究——然后一无所获。
拉芙娜靠向椅背,左右摇晃脑袋,试图放松颈部肌肉。我漏了什么吗?当然了,也许整个程序都坏了。“纵横二号”的应急自动化系统是特别设计成可以在爬行界运行的,但监控程序算是纯粹的飞跃界软件,也不在飞船的可用设备清单上。或许它在这儿就是没法正常使用。
不过如果真的发生什么重大故障,不是应该会有警报吗?拉芙娜漫不经心地看着程序的错误日志。高优先级的信息和她猜想的一样,都是“数据量不足,处理中”之类的废话。她转到低优先级建议信息。果不其然。仅就今晚的这次会面,就有实打实的数十百亿条信息。她以几种不同的方式将其分类,然后花了点时间去浏览结果……
拉芙娜僵坐在椅子上,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找到的这头潜伏的怪物:
442741542471.74351920建议仅供参考:
剜刀传感器总数:140269471
442741542481.74351935建议仅供参考:
剜刀传感器总数:140269369
442741542491.74354327建议仅供参考:
剜刀传感器总数:140269373
442741542501.75439121建议仅供参考
剜刀传感器总数:140269313
442741542511.75439144建议仅供参考:
剜刀传感器总数:140269265
442741542521.74351947建议仅供参考:
剜刀传感器总数:140269215
……省略29980242行
“解释!”她的嗓音在自己听来也显得有气无力。
有个窗口骤然出现,范围限定为相关区域,指向这些参考建议的出处,再指向剜刀-泰娜瑟克特的每个组件身上的传感装置的分析结果。
简而言之,这些建议完全印证了一点:她的看法是正确的。在剜刀的整个组合身上,剩余的传感器已经少于一亿五千万个。最初感染时的数量有数万亿,而即使那时也只是勉强足够。如果说装置数量已跌落到一亿左右,那么……那么她的监控设备就根本是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这种情形持续多久了?她呼唤出一张曲线图,要求程序就软件故障历史给出三种常见模型图表。它给出了三张图表,第一张就说到点子上了:从大约十年以前,她进行监控的第一天开始,她的小密探们就在稳步失灵,以不到一年的半衰期缓缓损坏。在飞跃界,这种感染式传感器可以维持一个世纪,而如果她手里的设备成了废物,辅助软件也会及时提醒她。难怪这套器械没有算在可用设备清单里了。这下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拉芙娜可怜兮兮地蜷缩在椅子里。今晚是她过去几个十日的人生的缩影。可如果我回顾从前的监控记录,弄清它到底有多么胡编滥造,或许我就能确定自己对剜刀应该信任到怎样的程度。她睁开双眼,拭去泪水,看着面前空中闪闪发光的那条稳步上升的故障率曲线。好些年前,传感器就只剩下十亿个左右。这些年来,故障通知堆积如山,但都维持在不可见的低优先级水平。在此期间,监控程序的高优先级层面还在继续向拉芙娜讲述虚构的故事——面对现实吧,要不是出现了如此众多且重大的威胁,她恐怕还一直蒙在鼓里,听着程序明目张胆地讲述谎言。
如果我确定过去的监控记录充满了谬误,我就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木女王——没错——然后摧毁我们之间仅剩的那点信任。
片刻间,她陷入了阴郁的思绪之中。她以前捅过这么大的娄子吗?没有。情况还能更糟吗?……好吧,想想飞船山之战,那时更可怕些。几个小时之后失去了范,让她更加悲伤。但就绝望而言,自从她的家乡斯坚德拉凯文明被摧毁,就再也没有可以让她更绝望的事情了。
我之前也挺过来了。范也是为了她才来到这儿的。
拉芙娜睁开双眼。时间刚过午夜。窗外一片黑暗:秋天已经来了。
有件事她非做不可,虽然听起来可能不合情理,而她已经有超过一年没这么做过了。无论是人类孩子还是爪族都不会明白,她也不想去鼓励迷信的产生。但如果真有所谓时机的话,现在就是前去拜访范的时机。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9
墓地总是阴森森的。在斯坚德拉凯也有过几次葬礼,毕竟飞跃界的人也是会死的。那里的死亡率可以和某些文明种族的半衰期相比。那些种族总是不断向上迁徙,并且——如果他们没有蠢到无可救药,就像斯特劳姆文明圈那些贪婪的傻瓜——终有一天会成为天人。
而习惯定居的文明种族通常拥有庞大的墓地,过去远比现在更加沉重。拉芙娜想起自己在安眠星系见过类似的东西:墓地逐渐将那里变成了一座附带活生生住户的陵墓。
飞船山的墓地是拉芙娜的主意,因为有一天,她突然明白,为何墓地会在公主时代的故事中起到如此重要的作用。她在新城堡周围的镇子形成规模前就选好了地点。这块足有两公顷的土地横贯遍布石楠的山坡,而且视野开阔,从西北方的岛屿到南方的“纵横二号”都尽收眼底。再过十年,这儿恐怕就会归为新堡镇的一部分。墓地不会有扩建的空间。如果一切顺利,拉芙娜心想,这个可怕的地方也永远用不着扩建。
人类孩子偶尔会到这里来,不过只在天气还不错的时候。最年幼的孩子不明白什么是墓地。最年长的孩子不想弄明白,但他们也不想忘掉自己的朋友。
拉芙娜通常会在天黑下来、心情也最灰暗的时候来这里。以这个标准来说,今晚来此拜访再合适不过。她走在大路上,鞋底下霜冻的苔藓嘎吱作响。即使在被海峡洋流影响的这里,极地的秋夜也总是维持在寒冷与致命的酷寒之间。今晚相对和缓些,日落时分有云朵飘来,在这片土地上空层层堆叠,锁住了白昼的温暖。山腰处的风渐渐止歇,最后只剩下一股微弱的寒风。“纵横二号”说稍晚会有雨,不过眼下的天空依然昏暗干燥,内海峡那边也没有起雾的迹象。她时不时能看到秘岛北端的灯光。近处时而会有淡紫色的光芒传来,那是发光虫。这种小虫子每年只会有两三个夜晚大规模出没,而且通常是在稍早的秋夜。她向前走去,身边的淡紫色闪光也越来越多。这些时不时出现的微光不足以为她照亮前路……但还是令人安心。
墓地大路的两旁是成排的坟墓。每座坟墓处都有一块墓碑,上面刻着名字和一颗星星。这个式样是她在“纵横二号”的古典人类数据库里找到的,那小小的四角星是一种早期的宗教符号,或许在人类历史上相当常见,虽然数据库里的细节部分讲得含糊不清。这四排共计一百五十一座坟墓几乎就是墓地的全部住户了。一百五十一个孩子,最小的不到一岁,最大的十六岁,全都在那同一个夏夜遇害,在冬眠时被焚烧而死。镇子南边的石楠丛因此被称为凶杀草地,但真正的屠戮场却位于新城堡中心,人类孩子们的登陆舱仍旧坐落在烧焦的苔藓之上。
拉芙娜并不认识这些孩子。在她得知他们的存在之前,他们就已死去。她的步子放缓下来。这儿原本会有更多死去的孩子:许多幸存下来的冬眠箱都在大火中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坏。唤醒提莫以后,她明白了怎样做才是最安全的,如今只有几个孩子仍沉睡在城堡底下的冬眠箱中,连同新生代的四个流产儿,以及两名遭遇意外的孩子——总有一天,她会唤醒他们所有人。总有一天,她会治好提莫。
说来也怪,这座墓地也埋葬着好几个爪族。在飞船山之战中完全死去的爪族原本就只有十二个,而近些年,约翰娜为老年组件开设的残体收容所开始改变这一点。
第十三个爪族组合就葬在范的坟墓前方:六块小墓碑上分别刻出一个组件的名字,然后有块大墓碑标出整个组合的名字:贾-奎-拉-玛-弗安。然后是那个组合的选定名:写写画画。拉芙娜同样不认识写写画画,但她从行脚和约翰娜那里听过他的故事:写写画画,这位英勇而又愚蠢的发明家曾说服行脚去帮助约翰娜,约翰娜曾对他恶语相向,随后,他因为自己的努力而遭到杀害。拉芙娜知道,约翰娜也常像她这样于午夜时分到访。
仅仅十年时间,就有这么多人需要铭记:斯佳娜、阿恩·奥尔森多、车行树蓝荚……阿姆迪是少数几个定期来访的爪族之一——当然了,每次都是和杰弗里一起。
拉芙娜来到那块标志着道路尽头的巨石前。范的这块碑石高耸在山腰处,保护着孩子们的坟墓不受北风侵蚀。但今晚的空气几乎是静止的。发光虫们无需躲藏在石楠丛中。事实上,它们在范的坟墓周围最为密集,无数光点同时明灭。每过几秒钟,就会有一道无声的淡紫色强光自她身旁冲刷而过,仿佛一道欢迎的海浪。这样数量的发光虫她以前只见过一次。那次也是在范的坟墓边上。肯定是因为她种在这儿、如今已经长得很高的花朵。但拉芙娜和人类孩子们也曾在他们同学的坟墓前献过花儿,它们并未因此聚集过来。况且范的墓地朝向北方,这就更奇怪了。
拉芙娜在道路的尽头转过弯,信步走向岩石一侧那个特别的位置。宗教真有意思。在飞跃上界,宗教令人畏惧,它是一门可以名副其实地创造神明或与神明打交道的学问;而在爬行界,也是人类最初诞生之处……在这里,宗教是一锅自然形成的大杂烩。
我们的软弱竟让我们如此迅速地接受古老的事物,这依然令人惊讶。
淡紫色强光之间,是死一般的黑暗,但拉芙娜完全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她伸出手,掌心按在一块熟悉的光滑花岗岩上。它是如此冰冷……许久之后,她的体温温暖了岩石。范·纽文和它有些许相似之处。很可能除了她和他相识的那一年时光之外,他根本就没存在过。很可能创造出范的那位天人只把他当做一个笑话,所以才将伪造的英雄事迹塞进他的脑子里。但无论事实如何,范最终都成了真正的英雄。有时,她来这里是为了替范祈祷。但不是今晚。今晚属于那些绝望的夜晚。更糟的是,今晚她还有客观理由去绝望。不过,范曾经克服过更大的困难。
她静静地在石头上靠了一会儿。
接着,她听到了从大路那边传来的嘎吱作响的脚步声。她转身离开范的碑石,突然间庆幸自己没有哭出声来。她抹了把脸,把外套的兜帽拉低了一点儿。
渐渐接近的身影挡住了高处的新堡镇不时亮起的光。她起先以为是杰弗里·奥尔森多。然后发光虫同时亮起,淡紫色阴霾扫过她的身周,也映照出对方的身影。不是杰弗里。内维尔·斯托赫特比不上杰弗里的身高,而且说实话,他也没有杰弗里那么英俊。
“内维尔!”
“拉芙娜?我——我不是有意打扰你的。”
“没关系,”她不知道自己看到这张凭空出现的同情面孔,是该尴尬还是高兴,“不过你来这儿做什么?”
内维尔紧张兮兮地交握双手,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向那块巨石。然后光芒暗淡下去,只有他的声音传来:“我在凶杀草地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丽达和乔斯奇。我应该在乎每一个同班同学,但他们是特别的……有时我会来这儿,你知道的,来见他们。”
有时,拉芙娜必须告诫自己,这些孩子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我明白,内维尔。事情不顺的时候,我也喜欢来这儿。”
“有什么事不顺利吗?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操心,不过你利用飞船货舱的主意真是棒极了。”
当然了,他不会知道木女王的愤怒,更不可能知晓她对剜刀的特别监控中出现了十分棘手的问题。
内维尔困惑地说下去:“如果真有什么麻烦,拉芙娜,你用不着藏在心里。执行委员会就是为此成立的。”
“我知道。但我想这件事恐怕……”我捅的娄子太大了,因此,某几位委员会成员是我最不能倾诉的对象。发光虫再度亮起,她看到了内维尔充满智慧的质询目光。自从约翰娜和内维尔在一起以后——也自从内维尔加入委员会之后——她就很少和内维尔单独说话了。在内心深处,她担心约翰娜误会她的用意。今晚这个念头几乎令她发噱。我现在惹的麻烦比我过去担心的那些严重多了。“有些事情实在不能告诉所有的委员会成员。”
她又看不到他的脸了。他会不会谴责她脱离委员会独自密谋?但他的语气充满同情:“我想我明白。你有很多难处。我可以等你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有时间吗,内维尔?我想……我很想征求一些建议。”
“当然有啊,”他羞怯地笑了,“不过我不太确定自己的建议有没有用。”
光芒亮起。他们仿佛突然间站在了一片淡紫色花朵的田野中,她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发光虫群,明亮得几乎足以笼罩这半边巨石。拉芙娜攀到岩石上某个平缓的位置——那是她在几年前发现的——又挥手示意内维尔去另一个几乎同样舒适的位置。他点点头,在逐渐消逝的光辉中攀缘而上。这个男孩——男人——的动作十分稳健。他坐在巨石上,比她的位置低上半米,彼此距离将近一米。很好。现在就算向他哭诉,这个距离也不会使人误会。
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内维尔说:“是关于灾难研究组的事,对不对?”
“开始是因为灾难研究组。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发现自己把事情彻底搞砸了。”
“是我和约翰娜搞砸的才对。我们应该充当你和我们的同胞之间的沟通渠道——”
“是,是,我知道约翰娜很为这件事自责。但灾研组只是开始而已。”接着,拉芙娜发现自己放下了那些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几分钟过后,她意识到这不只是因为自己有机会说出之前从未向任何人说过的话,事实上,内维尔不但问得很巧妙,还能提供足以成为可行建议的见解。他立刻就明白了木女王对于将货舱改为集会场所如此不安的原因。
“这些年来最棒的一件事就是新集会所的出现,拉芙娜。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对木女王来说,它的影响是负面的,但这只会让它更加重要——我们非但不能撤除集会所,反而要让它成为木女王也心甘情愿接受的东西。”
这正是拉芙娜打算的,但他的话还是让她有些感动。就在他说出最后那句话时,她瞥了他的面孔一眼。内维尔·斯托赫特总是带着那种自信而又内向的气质,现在她才意识到他的矛盾性格的卓越效果。内维尔·斯托赫特拥有人格魅力,不经意间,它便会从他身上洋溢而出。
“你妈妈是超限实验室的总负责人,对吗?”
“事实上,总负责人是我爸爸。妈妈是他的副手,她开玩笑说自己其实是‘负责所有副职的人’。”
拉芙娜对斯特劳姆人的超限实验室没什么好印象,它不过是好心办了大坏事。但是,那座实验室曾经代表了斯特劳姆文明圈发展的顶点。它自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却又囊括了整个文明最杰出、最聪明的一群人。除约翰娜和杰弗里的父母之外,恐怕还有其他英雄人物的存在。“你父亲是管理学方面的超级明星吧?”一位比这个可悲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有才能的领袖。
内维尔窘迫地笑笑,“如果你是指他通过选拔的原因,那么没错。我记得我的大部分小学时光都是在选拔中度过的,我们得按照指挥跳过一个又一个火圈。可爸爸说没关系,说实验室里有那么多的天才,所以‘管理’更像是豢养猫儿……你知道猫的吧?你在斯坚德拉凯养过猫吧?”
黑暗中,拉芙娜面露微笑,“噢,没错。猫的历史可比斯坚德拉凯要久得多了。”
或许内维尔·斯托赫特只有童年往事可供追忆,但他是在真正的领袖之中长大的。而且很显然,他也拥有那种魔术般的手腕。而愚蠢的我、自哀自怜的我,却一直忽略了身边就有的资源。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吐露先前没有勇气提起的真相,“你知道的,内维尔,这颗星球上最重要的事——或许是对这部分星域最重要的事——就是我们及时建立文明,以面对瘟疫舰队。”
“同意。”
“但灾研组让我明白过来,我的长期目标让自己忘记了当下。恐怕我把事情搞砸了,所以不等游戏真正开始,我们就已经失败了。”
沉默,然后在片刻的光芒中,她看到对方脸上的深思和专注,然后她继续道:“内维尔,我在尝试纠正我的错误,但到目前为止我只是引发了令人不快的副作用。”
“你是说木女王对新集会所的反应?”
“那只是其中之一。”
“或许我能帮上忙。我没有可与木女王沟通的个人渠道,不过约翰娜肯定有。而且我敢打赌,我的朋友们也会帮忙想些改造新集会所的方法,让木女王相信它能够给整个王国增光添彩。”
“噢,那可真好!”谢谢,“我会把我的意见告诉你。”或许你可以告诉我哪些错得离谱,而哪些有可能见效。她一个一个地描述着自己的改造计划,内维尔的每一句回答都像阳光一样,时而和煦,时而炽烈,但永远光辉灿烂。
在民主形式的建立方面,内维尔持赞同态度,“没错,有些事我们非做不可,而且要快,因为我们之中的很多人都已长大。不过,我希望这种制度自然而然地建立起来,而不是强加给他们。”
“可孩子们——我是说你们所有人——的社会体验都是以高度自动化为基础的。他们怎么可能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些呢?”
内维尔轻笑起来,“没错,他们会想到许许多多的烂点子。不过……我相信我的同学们。他们的心肠都很好。我会去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们的。或许我们可以利用新集会所来演示爬行界的民主制度的成功案例,而且要弄清楚怎么做才不会触怒木女王!”
关于拉芙娜搬出“纵横二号”的想法,令人惊讶的是,内维尔几乎和她同样担忧后果。“我们需要你留在飞船上,拉芙娜。那些人只要思考一下,就会明白你是了解如何运用策划工具的唯一人选。如果我们想要在老死之前建立起文明社会,就需要你留在那儿。”他沉默片刻,“从另一方面来说,你想得没错,这的确会让那些不常动脑子的人生气——也会刺激所有住在这片冰天雪地里的人。我们这些人类孩子是在舒适的文明世界诞生的。现在那些都已失去——只剩下我们所能看到的、坐落在飞船山绿草上的这艘飞船。所以,或许你暂时搬出去有好处。不过要选对时间,选择能够带来最佳效果的时机。如果你待在飞船外面,那么我们最优先考虑的事就是让你拥有和在飞船上同样优秀的通信方式。”
“好。所以我们只需计划什么时候行动就好。你能——”
“可以,我会去四处打探一下,不过会尽量保持低调。我建议你别跟其他人提这件事。我敢打赌,这样的事你即便只是暗示一次,也会传得人尽皆知。”
然后是最艰难、也最容易引发恐慌的议题:医疗研究的优先级。在这件事上,内维尔的答复是最令她惊讶、也最令她宽慰的。“你是说从常规科技项目那里调用资源吗,拉芙娜?长远来看,这难道不会拖慢包括生物科学在内的所有项目的进度吗?”
拉芙娜点点头,“是——是的。首先,我们需要自行制造出电脑,以便进行进程管控,然后再创建电脑之间的网络。接下来,所有其余的科技都可以飞快发展:延寿技术也可以轻易实现。不过在这段时间里,你们这些孩子会变老。自然情况下的衰老意味着年复一年地凋零和迈向死亡。我已经能看到最年长的几个孩子身上的衰老迹象了,我的外表比其中一些还要年轻——这会让我显得更加丑恶。”
“我——”内维尔的内心似乎在挣扎,“嗯,你说得对。我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过或许是因为我天生体格就足够健康。我想这在将来会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好消息在于,在我熟知的孩子们之中——也就是几乎所有人——目前这并不是主要的抱怨内容。”
“真的吗?我还一直担心——”自从灾研组崭露头角之后,我就有点草木皆兵了。
“我建议你继续目前最合适的长期研究计划。但请考虑一下尽快召开全体大会,向我们解释这些改变,还有你的开发日程表。”
“好的。”拉芙娜点点头,“没错。没错。”这是她的改革,也是构建起众人认知的一剂猛药。
“我们可以等你改建新集会所以后,在那里召开大会。”
“嗯。初冬时我应该就能拿出方案。等你觉得时机合适——”
“好,”她说,“尽快吧。”几乎每个方面都考虑到了。不知为什么,这让她想起了使得今晚如此悲凉的那场惨败。她只犹豫了一秒钟。她对剜刀实行的特别监控手段一直是不可言说的大秘密。现在?现在她终于有人可以分享秘密了。
“还有一件事,内维尔。”她解释了剜刀和她的感染式传感器。
他小声吹起了口哨,“我我可没想到飞跃界的监控技术在这儿还能运作。”
“嗯,只不过从长远来看,它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她说着,然后描述了之前所看到的、在剜刀的城堡底下发生的一切。她能听出自己抬高了嗓门。这部分故事给她的感觉还是一样糟糕。“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应该向木女王坦白——可我就是办不到!”
山坡上稍稍起了些风,发光虫也没法再维持同步。如今只能看到孤孤单单的一个个光点。时不时有雨点打在她的兜帽上,那是“纵横二号”先前所预言的阵雨的开始。
内维尔沉默良久,最后开口道:“是啊,这是个问题。不过我想,这次监控本身并没错。约翰娜一直就很怀疑那个组合。而且根据你所说的,这台设备以前也曾经正常运行过。”
“只是不知道正常运行了多久。”
“的确。不过我爸爸过去常说,不承担风险,就没法成为成功的领袖,他也时不时会犯下惨痛的错误。重点在于,从成功中汲取经验——并且回顾你的错误。等木女王心情很好的时候,再把这件事告诉她吧。”
拉芙娜抬起头,看向黑暗之中,却有几滴硕大的雨水落在她脸上。她舔了舔冰冷的雨水,突然大笑起来,“看来天气告诉我们该散会了。”
她伸手想要拍拍内维尔的肩膀,他却握住了她的手。当然了,两只手都冻得很冷,只是他的更温暖些。这感觉真令人安心。“谢谢你,内维尔。”她轻声说。
他又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这样的支持是你应得的。我们都需要你。”然后他窘迫地笑笑,抽回手来,“关于天气,你说得没错!”他挺直身子,滑落到地面上,然后打开了巨石旁边的一盏灯,方便她下来。谢天谢地,他没有伸手来帮她。
他们在长着苔藓的路上艰难地走着,彼此间保持着足有一米半的距离。雨水倾盆而下,微风也转为劲风。发光虫们败退而去,而她觉得通向“纵横二号”的那条路肯定泥泞不堪。真是个狂风骤雨的黑暗之夜!然而,然而……这么久以来,拉芙娜还是头一回如此宽慰,如此乐观。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10
飞船山的秋天渐渐开始张牙舞爪。虽说每天还有一半时间能晒到太阳,但大多数时候天空都阴云四伏,海洋风暴频频光临,寒意一天比一天深重。细雨绵绵,留下泥泞和积雪。唯一比这更糟糕的季节只有泥巴泛滥的暮春了,不过,那也意味着绿意和夏日的到来。秋天的含义却截然不同:它意味着北极圈的酷寒冬日即将来临。冬天是拉芙娜执行她得意计划之一的好日子。在北部的冰牙地区,好几十个晚上都干燥又清爽,气温低于185°K。对于太空文明而言,这几乎和室温无异,不过,“纵横二号”却从一些偏门科技的数据库里翻出些超物质的研究课题来:只要拥有该温度下的一公顷土地,就能研究出宏观逻辑,然后用激光干涉方案来制造微米级的半导体零件。他们最近的三次尝试全都功败垂成。也许这个冬天会有所不同……
当然了,这项计划也在执行委员会上进行了讨论。斯库鲁皮罗待在他的冷谷实验室里,成日埋首于实验。尽管第三次尝试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内维尔还是建议拉芙娜别让孩子们全都知道为好。低温实验将成为他们实现翻盘的契机,提前数十年让世界进入自动化,让孩子们的日常不便都成为过去。另一方面,这只是第三次尝试,而且“纵横二号”给出的成功几率只是“中等”而已。
拉芙娜也像斯库鲁皮罗那样埋头工作起来,得知灾难研究组的事以后,整个冬天都显得更加压抑。不过,自从拉芙娜那天晚上在范·纽文的坟墓旁看到了发光虫以后,她终于安心下来,因为她知道一切都走上了正轨。每过一天,内维尔就会提出些新见解,有很多是没法在委员会上提的,还有些是她自己根本想象不到的。内维尔和约翰娜可以完美地互补。在“纵横二号”着陆之前,约翰娜孤身一人待在这儿,和爪族一同生活。她成了它们心目中的英雄。无论在爪族社会的顶层还是底层,约翰娜都有不少密友。共生体们爱戴她,因为她在战斗中的光辉事迹,甚至也因为她在旧残体收容所掀起的那场疯狂大逃亡,后者最终引发了私立医院运动。拉芙娜时常会为如此众多的爪族宣称和自己有交情而惊讶——甚至包括那些没打过仗的共生体。
虽说约翰娜在人类孩子之中也有不少朋友,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有杰弗里——却和他们显得有些疏远:在来到爪族世界那可怕的第一年里,他们都是孤身度过。另一方面,内维尔也是拉芙娜和孩子们进行沟通的最佳桥梁。内维尔是天生的领袖人物,他对超限实验室里的每个孩子都了如指掌。内维尔了解他们的脾性,也似乎知道每个孩子喜怒哀乐背后的古怪理由。
“你觉得新集会所怎么样?”拉芙娜问。
“我爱死那儿了!”提莫·瑞斯特林今年十四岁,但看起来仍然好像只有六七岁的样子。他一瘸一拐地走着,不时痉挛性地颤抖。拉芙娜一直担心他会有智力方面的缺陷:提莫精通算术,但在绝大部分其他科目上落后于众人。提莫的爪族好友也没起到什么正面作用:她是个坏脾气的四体,只把这孩子当成个差事应付。此刻,美人儿·奥恩里卡伊姆紧跟在他们俩身后,眼中精光闪烁。
不过此时,提莫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几乎都消失不见了。他牵起拉芙娜的手,几乎是拖着她在走。他渴望为她展示用内维尔的设计方案改造过的“纵横二号”货舱,原本痉挛的身躯也兴奋得颤抖起来。
整个货舱长四十米,宽三十米,高二十米。拉芙娜和范在到达此地的旅途中曾利用过这里的一小块空间,将自己偷运出安眠星云的海关。现在这里已经全部清空了,舱口前竖起了一面半木质结构的墙壁,足够为它遮风挡雨。
内维尔将内部改建了一番,部分是就地取材,部分是将舱壁改造为显眼的接入点和游戏区。内维尔将一切都装饰了一番,他自己承认,这只是对斯特劳姆风格的拙劣模仿。提莫领着拉芙娜穿过装饰着宝石的地板,向她展示一个又一个惊喜。“瞧见上面了没?”男孩抬头凝视,不稳的身子微微晃动,“这是斯特劳姆主星的天际线。我是在出发去超限实验室的时候记住它的。我有几个朋友在那儿的启蒙学校上课。”拉芙娜明白,提莫离开斯特劳姆主星时才只有四岁,但不知怎地,这些回忆依然活在每个角落里。
“挺不错的,提莫。”
“不,应该说是非常漂亮!谢谢你为咱们建了这儿。”
“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拉芙娜答道。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参与细节设计。这些都是内维尔和他朋友们的成果。不过,内维尔认为她现在还是尽可能地赢得赞誉为好。
美人儿绕过拉芙娜,站到提莫身旁。这个组合一直看着游戏区的猎人游戏,但她的声音显得很不耐烦:“我听说这儿一点都不像真正的飞跃界;用不了多久,孩子们就会彻底厌倦这套骗人的把戏。”
“才不呢!”提莫反驳着,抬高了一点儿嗓门,“我可喜欢这儿了,而且还有别的呢!我带你去看。”他转身走开,美人儿仍旧入迷地盯着游戏的演示画面。直到拉芙娜走过她身边,美人儿才回过神来,跟了上去。
提莫带他们离开游戏区和运动地板,走上一条斜坡。在这儿,游戏区的喧嚣被“纵横二号”的有源音响声盖了过去。十到十二个年纪较大的孩子围坐在投影显示区旁边。也许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战术游戏,或是——拉芙娜发现内维尔站在椅子后面稍远的地方,看起来也是刚到。她向内维尔走去,提莫却扯住她的袖子,“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干吗?”
几个精细的模型飘浮在椅子和墙壁间的空间中。每个孩子身前都悬着一扇小窗口。这些模型看来像是某种网络,不过——拉芙娜摇摇头。
“让欧文解释给你听!”提莫拽着她走向欧文·维林,他正和爱斯芭·拉特比坐在一块儿。
欧文抬头看了看她。惊讶、也可能是紧张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你好啊,拉芙娜!”
“嘿。”爱斯芭也打了个招呼,轻轻挥手示意。
拉芙娜笑着问他:“你们在干吗?”她环视四周,除了希达·奥斯勒之外,这儿都是最认真的那些孩子,“不是在玩游戏?”
爱斯芭摇头,“啊,不是。我们在学习,唔——”
希达接过话茬儿,“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没人催促我们这些孩子去使用‘纵横二号’的自动化系统?”
“想过。”实际上,大多数孩子都不愿学习编程,就像不愿学其他更原始的技能一样。
“两个原因,”希达答道,“你似乎需要用它来执行你自己的计划——同样重要的一点是,这艘飞船蠢得像块石头一样。”
“它已经是这儿能存在的最高科技了,希达。”
“我很喜欢它!”提莫插嘴道。
希达露齿一笑,“好吧,那它就不是块蠢石头好啦。它更像是那啥啥东西,像一枚打磨过的石箭头。关键是,它没啥用——”
欧文摇摇头,“希达尽力想用她自认婉转的口气表达的是……”他想了想,也许自己也正试着组织更婉转的话,“是……现在我们在课程之外也有了接入飞船的机会,也许我们应该学习方法,尽我们所能去运用‘纵横二号’。我们刚才正将这个问题可视化。这是最难的部分。让我来演示给你看。”
欧文转身看看其他人。大家都忙于处理自己显示屏上的细节。屏幕上显示的东西在拉芙娜看来是某种艺术程序,不过表达方式却又迂回曲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爱斯芭·拉特比抬头看了看,“好了,解除警报。加油吧,欧文。”
孩子们之间逐渐成形的那个结构不像是什么艺术作品。它由数千个光点组成,中间连接着颜色各异的线条。
难道就没人给我解释下吗?拉芙娜暗想。这玩意儿有可能是模拟网络,却没在上面看见标签。哎,等等,她几乎猜出这些连接线条之间的幂次规律了。也许这是——
欧文再度开口:“使用‘纵横二号’的界面进行整合太困难,不过,我们已将现代人类的全身传导网状图可视化了。好吧,这是‘纵横二号’资料库里的东西,是斯坚德拉凯人类的平均数据。我们斯特劳姆人也没啥不同的。总之——”他放大了这个网状体系中的某一簇。其他复杂的线条并未消失,而是退向旁边远处。“这儿,”欧文继续道,“包括一部分运动神经的稳定性区域。”
拉芙娜点点头,努力保持微笑。她开始猜测这番话究竟是在说什么。她借由眼角余光瞥见内维尔正在拉芙娜的外围位置转来转去。帮帮我!
她的笑容一定很令人鼓舞,所以欧文继续说明:“这其实只是参考更大规模的问题来进行的测试案例——也就是一般所说的医学。如果我们能充分了解‘纵横二号’的编程界面,就能对运动神经的稳定性区域进行诊断,并和已知的症状进行比较——”
“我的症状!”提莫说。欧文开始摆弄样本时,男孩一直坐在地板上,而现在他正努力站起身来,试图吸引拉芙娜的注意,“他们正要治疗我的问题呢。”
欧文低头看了看男孩,“提莫,我们会试试看。不过这儿的条件糟透了。”
“我明白。”提莫被这句明显的警告激怒了。
一秒钟后,欧文回头看着拉芙娜,“总之,等到——我是说,只要我们完成这些以后,就能让‘纵横二号’开始生成治疗对象,进行实验。”突然间,欧文又犹豫起来。他以寻求认同的目光看着拉芙娜,“我想我们已经有些进展了,拉芙娜。你怎么看?”
拉芙娜盯着那个虚拟网状体系看了一会儿。这比直面欧文·维林的目光要简单多了。这些天才们的后裔真的很聪明。其中最年长的那些在飞往超限实验室前就接受过良好的斯特劳姆教育。可在这儿呢?在这儿,孩子相对显得无知。在这儿,实验没法自行运作,需要中间步骤,还需要建立基础结构。
拉芙娜回头看向欧文·维林,明白他已经看出了她的想法。拉芙娜的笑容随即消失,她开口道:“欧文,我该怎么说呢?你们——”
接着,救援奇迹般地到来。是内维尔。他拍了拍欧文的肩膀,对拉芙娜投来宽慰的笑容,“没关系,伙计们。我来和拉芙娜谈。”
这群准医学研究者似乎松了口气——但远远不及拉芙娜所感到的宽慰。
拉芙娜尽她所能向所有人展露笑颜,“我等会儿就来找你,”她低头看去,“我保证,提莫。”
“我相信你会的。”提莫说。
然后,她跟着内维尔迅速走开。谢天谢地。他显然有法子对新集会所的设施进行调节,因为他们才走出不到五米,她就感到乐声变响了,也明白就算站在房间中央,也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彼此的话声,“多谢,内维尔。这太可怕了。这些孩子怎么会去尝试——”
内维尔气愤地做了个手势,“这是我的错。见鬼。这间集会所有那么多爬行界的游戏,不过我也想到过,我们之中最优秀的那些人还是希望把在学院里的收获在这里学以致用。”
“我想我们都希望这样。我确实需要规划方面的帮助。”
“是啊,不过我早该猜到,他们会把注意力放在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上。我们都知道,如果在目前这个阶段分心去进行大规模生物科学研究,那会是多么疯狂的举动。”
拉芙娜转过脸,这样就只有内维尔能看到她的忧虑,“我以前跟欧文解释过的。”
内维尔摇摇头,“我知道。欧文……他有点儿空想主义。他觉得这种事就跟提高田地收成一样简单。你得让所有人坐下来,然后——”
“没错,做我的演讲。”这一点似乎越来越必要了,“而且越快越好。”把所有人聚集起来,解释清楚问题,然后请求支持,“我可以提出让紧急救治的手段正规化,并在研发出合适的药物之前使用剩余的冬眠箱。”
“没错!”
“我这就回去,告诉欧文和其他人这些事,然后努力向他们解释。”她越过他的肩头,看到“纵横二号”那些业余管理者仍旧簇拥在模拟网状体系周围。除提莫之外,其他人似乎都没有看向她这边。
内维尔似乎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犹豫不决,“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向欧文和其他人解释。我是说基本概念部分——并告知他们,细节部分你还在研究。”
“真的吗?”那些都是内维尔的朋友。他对他们的了解是拉芙娜无法比拟的,“噢,谢谢你,内维尔。”
他摆摆手,“不用担心。交给我就好。”
拉芙娜走出这个私密的对话空间。就在内维尔转身走向欧文和其他人那边时,她冲他们挥了挥手。然后,她走向通往舰桥的出口。为这场演讲,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她得让所有人——包括木女王在内——都理解她的用意。
整整一个十日很快过去。室外积起了雪,连秘岛的大街小巷也一片雪白。黑夜越来越长。月亮和极光渐渐支配了天空。
除了和斯库鲁皮罗去了一次熔炉峰和冷谷之外,拉芙娜大部分时间都在“纵横二号”的指挥甲板上闭门不出。有太多事情要忙了。在北方,实验正在冷谷底部有序地进行。斯库鲁皮罗的手下几乎已经规划出了那一千平方米的土地,“纵横二号”的两台微型激光炮也已经就位。等真正寒冷的时日到来,他们计划制造最初的一百个微米级别的元件……一万个加法器电路。天啊!这个目标真的很愚蠢,但却是证明原理的重要论据。去年冬天,他们一直忙碌到开春,也没有达到预计标准。
她不断为演讲作准备,希望能拿出一份现实又乐观的优秀讲稿。内维尔每天都会来找她,把许多关于改建新集会所的细节告诉她。演讲和新集会所需要结合在一起。而她已经定好了演讲的日子。她很有信心。这感觉真不错!
这段日子里,执行委员会只召开了一次正式会议。木女王显得闷闷不乐。斯库鲁皮罗也让她很不自在。他是拉芙娜所见过的最缺乏政治常识的家伙——考虑到他的父母组件,这一点着实令人惊讶。尽管拉芙娜对他的工作很留心,“纵横二号”也尽可能多地给予了他支持,他还是抱怨说她对冷谷计划缺乏关注。他没做错——如果不考虑他将来还需要寻求她的支持的话。她为斯库鲁皮罗抽出了更多的时间和注意力,让内维尔去处理演讲相关的更多细节。
不再召开会议还有其他方面原因。拉芙娜重新审视了早些年对剜刀的监控:她仍旧可以确信,那些传感器在最初几年是相当准确的。把这一点跟最近的监控中出现的显著故障结合起来,可以得出结论:对剜刀疑神疑鬼是非常愚蠢的。尽管如此,她在会议上看到他时还是有些不舒服。
行脚和约翰娜去了镇外,去进行一趟在拉芙娜看来危险而又毫无意义的冒险:乘坐反重力飞行器,去五千公里之外的东部家园打探消息。那儿超出了无线电直接传输的范围,不过,他们重新设置了“纵横二号”所剩无几的通信设备之一,让它可以发送五兆赫到二十兆赫范围内的信号。他们会将无线电信号朝天空发射,通过这颗行星的电离层反射到大陆另一边。飞船山上的“纵横二号”足够灵敏,甚至能在极光高悬于天际时分辨出信号来——并向约翰娜的通信设备发送一股强得多的信号。
后来,正式会议的主要议题就是关于这场远征——
“能开会可真好,”行脚的声音传来,“关于大老板的故事并没有夸张。他真的已经开始自己的工业革命了。”
剜刀在他最习惯的座位上——桌子另一头——抬起头来,“啊哈!维恩戴西欧斯这回遮掩不住了!”
木女王发出微弱的嘶嘶声,但没有其他反应。事实上,东部家园是唯一有目击者可以证明那个可恶的维恩戴西欧斯曾经出现的地方。但那是八年前的事了,就在斯库鲁皮罗的实验室的一系列重大失窃案发生后不久,在那次事件中,不翼而飞的除了几台打印机、一台样品电话,甚至还包括三个打印机接口之一。在当时,那些失窃案比最近的无线电斗篷失窃事件还要耸人听闻,虽然窃贼之中的两人后来被捕——他们都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前任助手。自从那几起失窃案之后,大老板就开始了稳步的“技术革新”。
“我们以前谈过这个,”拉芙娜说,“大老板或许把自己看成我们的对手,不过,技术的传播只会有助于总体的进步。别忘记最大的威胁是什么。”是正朝我们逼近的瘟疫舰队。
剜刀的几个组件狡猾地对视一眼——那代表了爪族的假笑,“如果整个王国先灭亡了,最大的威胁也就不重要了。”
“所以,我和约翰娜才过来确认,”行脚说,“就我们的所见所闻来说,我们认为这些年来大老板的技术进步程度比他自己宣称的还要高。现在,他真正的计划已经铺得太大,没法伪装了。我认为大老板——或是维恩戴西欧斯——在王国的高位者中安插了探子。”
闻听此言,木女王抬起了每一颗脑袋。两个她——如果算上她的幼崽小希特的话,那就是三个她——恶狠狠地看向剜刀。
“有好些真正的技术革新,”约翰娜说,“我想最初应该是从北端实验室流出的。”
“什么?!”斯库鲁皮罗愤怒地尖叫起来。
“你们见过那个叫大老板的家伙了吗?”拉芙娜说。
“还没有,”行脚道,“就连他的工厂经理也没怎么见过他。他似乎不太插手这种日常的工厂运作。”
“我们已经很小心了,”约翰娜说,“我一直躲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很好!”这话同时发自拉芙娜和内维尔口中,而且明显加重了语气。作为一个两腿人,有些事是只有约翰娜才能做到的,这给行脚-约翰娜这对搭档带来了巨大的优势——至少这是约翰娜的理由。拉芙娜倒觉得,这远不足以作为她参与侦查任务的理由。
“真希望你在我身边。”内维尔说。
“我没事,内维尔。就像我说过的,避人耳目就好。”
无线电线路里传来一阵怪声,或许是行脚发出的思想声。拉芙娜笑了,她想象着那个组合和女孩围坐在通信设备旁边的样子。在东海岸,现在应是凌晨。她很想知道他们藏在什么地方。
剜刀-泰娜瑟克特摇摇头,咧嘴笑了起来。
“怎么?”拉芙娜问他。
那个组合耸耸肩,“事情不是很明显吗?根本没必要在斯库鲁皮罗那边安插探子。谁偷了粉红象数据机?我想我都能用数据机来设计所有——”
要不是“纵横二号”的隔音效果,木女王的尖叫声足以震得人耳膜发痛。三个她跳上桌子,爪子不停敲打着桌面。“你这是承认自己背叛了吗?”她说。
剜刀回答时露出满口牙齿,“别傻了。噢,我忘了,你的确是个傻瓜,因为你放过了杀掉维恩戴西欧斯的机会。你放任他逃走,却又谴责我偷走了数据机。”
这话使得木女王的另一个组件也站上了会议桌。换作从前,拉芙娜还能出面来做和事佬。可现在?拉芙娜的脑海中有个念头飞掠而过:如果她出来调停,木女王没准儿会朝她挥动爪子。
内维尔比她更勇敢,或者说动作更快,也或许只是更愚蠢些。就在木女王向前爬去的时候,他已经站起了身。“别动怒,陛下!”他向她伸出一只手,然后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安慰的对象根本不是人类,“呃,这种事是睿智的领袖必须承担的。”
这种中世纪式的生硬手法似乎见效了。木女王没有后退,但前冲的势头减缓了。
“剜刀说得对,”约翰娜的口气似乎很镇定,或许是因为那些尖牙和利爪的响声在低质量的信号传输过程中全军覆没了,“大老板或许真的拥有维恩戴西欧斯外加数据机,不过,在斯库鲁皮罗的实验室里安插探子也能说得通。”
这下大家都满意了,只有斯库鲁皮罗除外,“我的哪一座实验室里都没有探子!”但不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他非常愿意讨论制止这种并不存在的间谍活动的技术手段。对访问“纵横二号”的用户实行监控,这种方法相对容易。问题在于,如何将它和出现在别处的发明确切地联系起来。
内维尔看起来越来越不快了,“我们得早点弄清楚这件事。大老板那边肯定会有相关的线索。你们是不是应该尽快离开东部家园了,约翰娜?”
“照计划是这样没错,”约翰娜和行脚低声交谈了几句,但声音太过模糊,“纵横二号”无法分辨,“我们的设备运转良好,而且我们在城外还有安全的藏身处。有必要的话,我们完全可以多待一段时间——如果你们能给我们提供些可以跟进的线索就更好了。”
内维尔的内心显然在挣扎。拉芙娜想象得到他多么期待约翰娜回来。
“我们有什么能提供给他们的线索吗?”拉芙娜问。
行脚说:“比如斯库鲁皮罗的实验室日志。我们可以从中寻找那些特别巧合的细节。”
此时已经坐回椅子的木女王有不同看法,“根据约翰娜和行脚所说,大老板的势力正在一天天变强。如果他们现在就回来,我们下次再要接近那里恐怕就更难了。”
“我们应该在那儿安排一队全职探子。”剜刀-泰娜瑟克特说。
木女王耸耸肩以示同意。他们俩几乎已经开始交谈了。
终于,这场会议有了执行委员会该有的样子——只不过现在约翰娜和行脚要继续缺席至少二十天。
二十天。约翰娜和行脚直到拉芙娜的重要演讲结束之前都不会回来。自从在范的坟墓旁度过的那一晚之后,她就一直没机会跟约翰娜说话。约翰娜总是出远门去执行侦查任务,回来时也大都和内维尔在一起。这下拉芙娜彻底没有跟她私下谈话的机会了。
而木女王的脾气显得前所未有地糟糕。
拉芙娜为她即将召开的演说写了好些草稿。有好多事要一起公开。有些是令人愉快的好消息——比如集会所将会实施正式的民主制度,让每个人都能参与其中;有些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威胁着他们未来的瘟疫舰队,以及在进行延寿研究之前先行解决基础技术问题的必要性;有些是让这些事实更加容易被人接受的提议。没有了木女王的协助,如今又没有了约翰娜和行脚——一切都只能依靠拉芙娜的判断力和内维尔的建议了。他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那些她自己肯定会忽略的细节。比如:“安排一下话题的顺序,用那些让大家有真正乐观理由的好消息作为结尾。”以及,“我们可以把你的演讲结合你那个‘公共委员会’的想法,拉芙娜。我爸常说,有责任感的人如果拥有克服困难的手段,就能更好地处理坏消息。”他们打算宣布,她即将召开的这次演讲将是一场盛会,也是人类孩子和爪族提供反馈意见的最好时机。“我和木女王谈过了,拉芙娜。她觉得行得通。”这是最好的消息之一。木女王仍旧对拉芙娜避而不见,但她至少间接参与了这次计划。
内维尔和他的伙伴们想出了让新集会所显得更加宽敞的方法,他给她看了几十种不同的内部装饰风格。最后她只能把这些全权委托给他,专心去修饰她的演讲稿,尽她所能地去实行他最后提出的那些意见。
然后便到了“盛会”召开之前的一天。拉芙娜已经在考虑减少术语数量之类的事了。离演讲开始只有不到十五个钟头了。她和内维尔最后聊了一次,回顾了自己必须了解的新集会所的重要设备,并再一次对演讲过程进行排演。“就算演讲没能达到百分之百完美,也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公共委员会的形式让我可以随时站起来提个问题,然后让事情回归正轨——你的朋友要支持你也容易得多。”
“……你说得对,”拉芙娜道,“我只是太紧张了。”拉芙娜看着那个小小的时钟窗口,那是她用来计算演说彩排时间的。它也在进行倒计时:距演说开始还有14小时37分钟33秒。她和内维尔现在都在舰桥上,不过他们设置了显示屏,让它看起来就像是……哦,14小时36分钟55秒以后的新集会所里的演讲台。她看向内维尔。他的神情也带着由衷的紧张——她觉得他主要是因为看到她太过紧张才这么担心。能有他这样的人陪伴,约翰娜可真是太幸运了。
“内维尔,我想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要不是你,我肯定手忙脚乱了。”
他摇摇头,“这些你一个人办不到,拉芙娜。但你现在为之努力的目标是完全必要的。这正是我们剩下的人——也就是全体人类孩子——所应该帮忙的。如果我们齐心协力,就不可能失败。”
这些话和她的演讲词有几分相像,拉芙娜突然意识到,内维尔显然对这些话坚信不疑,尽管她自己听来都有些老套。肯定是因为排演太多次了。
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座虚假的演讲台,朝出入口走去。她挥手打开门,转身看着他。“那就明天见吧,”她笑了笑,“还有不到14小时35分钟21秒了。”
内维尔站了起来。他的笑容中似乎也有了些宽慰,“你不会失望的,女士。”
他在稍远处停下。“好好睡,别担心。”他说。
“多谢你,内维尔。晚安。”
他笑了,晚安,然后他就走了。
她会失眠本不足为奇。事实上,拉芙娜没有立刻上床休息。我需要有人来拍拍我的背,告诉我不要排演了。她离开平台和演讲台,坐到她早已熟悉的分析设备旁边。如今的“纵横二号”从早到晚都在运行详细的威胁探测软件——有时甚至拖慢了斯库鲁皮罗的研究程序。最近十天来,拉芙娜没有再像以往那样继续进行安全监控。这个事实证明了她关于担忧的一个理论,也就是“每个自寻烦恼的人都是无事可做的人”。等到有其他事需要操心——例如为这场盛会作准备——平时那些困扰就会减轻。
但她还是坐了下来,想要浏览一番日志文件来换换脑子。“纵横二号”拥有区分优先级的警报系统,不过——正如过去的惨痛失败所昭示的——它有分类失误的可能。
在查阅日志的冗长过程中,她突然意识到演讲不再让她那么困扰了。哈!“纵横二号”的日志其实也没多棘手嘛!……她继续浏览着那些优先级较低的结果。
在“旧有威胁”分类里有些很有意思的东西:“纵横二号”仍旧在搜索失窃的无线电斗篷。这些小玩意儿和行脚及约翰娜所用的飞跃界通信设备完全不同,甚至跟斯库鲁皮罗近来制造的声波无线电也不一样。这些斗篷能够将穿戴者的思想声模拟为频度极广的无线电波,进而产生的信号距离相当之短——而且“纵横二号”基本无法转译。憎恨、恐惧、欲望——这些或许能够辨认出来,但要读取想法几乎是不可能的。
飞船没有接收到任何信号。但“纵横二号”还是探测到了某种与斗篷极为相似的声音。考虑到极光不断变换的覆盖区域,“纵横二号”猜测信号源应位于冰牙地区的高处,大约在东方七十公里左右。信号零零散散,最响亮时也只能勉强称之为可疑。就算它真的是无线电斗篷,也只有一件而已。它的信号比这个距离的斗篷所应当具备的更加微弱,而且每天只穿戴了几分钟而已。
拉芙娜审视着这个结果,就这样过了几分钟。现在信号量不足以进行太多的分析。如果她要求继续分析,很可能会再次得到“纵横二号”异想天开的结论。不用了谢谢……可只拿一件无线电斗篷究竟能有什么用呢?没有穿戴斗篷的其他爪族,这就好像是一只巴掌——根本拍不响。
她靠向椅背,浮想联翩:一队窃贼悄然离开王国,一路穿过地势险峻的山路。即使是盛夏季节,那段山路也是极度危险的:一场山崩就能让他们全部送命;又或许他们会被劫匪袭击。总之,斗篷就这么丢了,只剩下一件。这个理论基本上说得通。但剩下的这件斗篷需要穿戴者,还需要时不时的光照来补充能量。所以不妨这么想:这些斗篷太漂亮了,太阳能电池就像天鹅绒一样,却闪耀着金光。或许某些比较原始的爪族穿上了那件斗篷,把它当做战利品,却对它蕴含的魔力一无所知。
多么可悲,又多么讽刺啊。她做了笔记。她会在执行委员会上提出这件事——最好是直接拿给木女王看。或许这能让她们重新开始正常交谈。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应该在隆冬到来之前,派搜索队去那儿瞧瞧。
现在,她的倒计时窗口显示为13:25:14。她已经浪费了一个钟头,完全没去想她的演说。我应该再回顾几遍,或许再排演一次比较好。她从没有因为要和孩子们说话而如此紧张过。但在过去,她向来都是单独聊天或者和一小群孩子说话:这次她要面对的是他们所有人。如果她能够把她和内维尔费了这么多心思的论点阐述清楚,那么很多问题都能够得到解决。可要是搞砸了……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11
整个早上狂风暗暝,也许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暴雨,也代表了秋日冷冰冰的道别。拉芙娜透过舰桥窗户看向外面阴霾的景色,目光一如今天的衣着般黯淡模糊。沿山向下看去,那里雾气涌动,时聚时散,从而得以层层窥见其中的内海峡及秘岛。雨水从北方倾盆而下。飞船上的传感器显示那是液体的水,而不是冰雹,但霜雪还是冷冷地覆盖了整座飞船山,蔓延到新堡镇的街巷中。
她能看见王国的孩子们和爪族们从南方的新堡镇和北方的女王大道熙攘而来。她看向西面的显示屏,看到了渐渐从雾中浮现的缆车。拉芙娜暂停画面,放大了那些模糊的人影,还有挤在他们身边的爪族。他们肯定是在一小时前就离开了秘岛——只为了在拉芙娜的演讲开始前及时赶到。还有25分钟43秒。
至少到了新集会所,他们可以暖和一些、舒服一些。
这幕景象令她迟疑起来。也许我应该穿得简朴些,不该像现在这样?她前后打量着自己。不知为什么,她和内维尔决定采用这种设计风格时,它还不太像是正规制服。尽管木女王不肯跟她对话,她还是通过内维尔明白了她的意愿:女王打算戴着王冠,穿着王袍,她想让拉芙娜的衣着也显得正式。好吧。天空的孩子们肯定能看透这些表面文章——可如果不能让木女王明白,那她的敌意恐怕就永远不会消融了。
拉芙娜又花了些时间打量自己。事实上,这种风格有其光辉的历史——虽然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的人。布蕾西本人外出去争取考古学家和软件工程师的支持时,就穿着类似的衣着。
你看起来很不错。相信这一点。她拿起自己的显示器/头冠,离开了舰桥。
距离开始还有00:03:51。
指挥甲板的通道目前通向货舱内壁上方的空间。今天这个小地方洋溢着大型演唱会后台的气氛。目前她还是独自一人。拉芙娜慢步走过黑暗的房间,没有费神去调节亮度。她身边的那个窗口是她自己的演讲稿,特别突出显示开场白部分。开场白可不能搞砸!另一边的几个窗口是内维尔特意安排的,通过它们可以看到新集会所的各处。那些只是临时用的广角显示屏,作用极为有限。或许这样就足够了。她可以像古时候的表演者那样,在后台窥视与评估观众。
拉芙娜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满座。内维尔应该也在,就在前排的某个地方。只有木女王和拉芙娜会从飞船里走出来。内维尔说这是木女王的要求,为了显得更有王家风范。
00:00:50。爪族踩踏地板的微弱金属声从她身后传来。是木女王。拉芙娜转过身,向这位联合女王鞠了一躬。“准备好迎接大日子了吗,陛下?”这正是拉芙娜想和木女王说的话。如果今天的演讲顺利,也许你会再次听取我的意见,再度成为我的朋友。
木女王的几颗脑袋点了点,然后她露出了笑容,尽管在几近黑暗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怪异。“噢,是啊,不过看来你准备得最充分。”她用一只鼻子碰了碰墙壁,应该是在指着那边的会场,“你为自己建了一个多么……特别……的地方啊。”
“是为我们,女王。为我们所有人。”
00:00:00。她的头冠毫无必要地在她耳边发出鸣响。太精确了。过一两分钟应该没什么差别。但拉芙娜非常担心自己如果不按照日程表行事,也许就永远没有勇气登上讲台了。于是她没再开口,只是对女王微鞠一躬,穿过那几道此刻已为她敞开的门。
明亮的日光——当然了,全部来自人工制造——在木女王缓缓步入走廊时便泼洒在她身上。走廊的宽度和爪族的组合级入口的宽度一样。木女王继续前行,所有组件齐头并进。其实空间足够拉芙娜和她并行,但她从内维尔那里得知,木女王认为她和拉芙娜最好先后现身。
于是她等待着,一直等到木女王念完开场白,走向左边自己的王位。在那个瞬间,拉芙娜犹豫起来,害怕起来。这是当你真正意识到自己不成功便成仁时会有的那种感觉。但时间到了,她必须按日程表行事。她走向前去。很奇怪,这身传统制服让她充满了力量,步伐也坚定起来。
她走到灯光下,看不见的号手吹响了欢快的乐声。这段音乐和爪族无关。在人类古代的历史上,它象征着敬意。噢不!第一个失误。就算真要有什么欢迎,也应该是献给木女王的。
拉芙娜转向右方,向自己的王位走去。随后,她想起自己本来应该先转身向木女王鞠躬的。好吧,这是第二个失误,但不算太重要。她早就知道,自己肯定会出些小差错。
舞台比观众席要高出很多。走过舞台时,拉芙娜看着人群,试着轻松地向他们挥手,感觉就像挥舞一根木棍似的,但她还是听到了友好的掌声。她向上看去,不由得失神了片刻——我的天哪,这地方看起来好大。她很清楚最近一次增建的具体面积,但内维尔和他的朋友们运用了视觉和远景方面的小花招,让它显得更宽敞了。以前的游戏区消失不见,今天的墙壁上只有细长的拱形装饰。它们交错相叠,一直延伸到高高的天花板上,在那里,即使飞来飞去的鸟儿也不显突兀。人造阳光透过水晶穹顶照射下来。她认出了这种建筑风格。这是尼乔拉文明复兴中期的雨林式建筑。公主们从倾塌的废墟中寻找可用的建筑材料——否则她们就再也没法拥有水晶天窗了。这幕情景触动了她的心,尽管它对大多数爪族来说根本没有意义——对这些斯特劳姆的孩子们也没有太多意义。
幸好,讲坛和讲台跟她在舰桥上排练时一模一样。拉芙娜自己的女王宝座离讲台只有几步之遥,比木女王的王座离讲台更近。舞台上再无其他座位。她一度希望执行委员会能够全体出席,但约翰娜和行脚还在东海岸呢。显然内维尔没能说服木女王允许其他人出席。好吧,也就是说,木女王只希望由两位女王统治全体人民。
拉芙娜犹疑着走上自己的王座前的台阶。这张王座是个怪物,足有两米高,还不算前面的台阶,椅身缀满了人造宝石、珍稀金属及许多只在某些人类传奇故事里有意义的符号。我真的不想坐上去。木女王愿意出风头,但——
拉芙娜目光扫视过舞台。木女王的座椅当然和拉芙娜的完全不同。共生体的每个组件都需要独立的栖息处。木女王的那些王座都与拉芙娜的王座高度相同,但总面积并不比拉芙娜那一张王座更大,独立栖息处也排成一条短短的直线,而非爪族在深思时所用的排列方式。这是第三个错误,也是目前为止最严重的一个。
拉芙娜向木女王致以迟来的鞠躬。与此同时,她好像看到一个巨大的影子在讲台后面的墙上移动。那是……她自己……她自己的影像,高耸在那十米宽的墙壁上。光是抬头看它,拉芙娜就感到头晕。不管从这座大厅的哪个角落看过去,她的影像都很吓人。摄像机的拍摄角度肯定也是固定的。甚至当她回望木女王时,她也能确定那个巨大的影子确实是她自己,而非另一位联合女王。
这时本该由内维尔走上舞台,向众人介绍两位女王以及拉芙娜这场十分特别的演说。但她看不见内维尔。是木女王让他不要出面的吗?
她又向木女王鞠了一躬,同时开始搜寻她自己的音频信道。
木女王展现了她的宽宏大量。她笨拙地在人类风格的王座上转动身子,让她的头部彼此靠近。当她开口说话时,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四面八方,和蔼的语气又让她仿佛离听众只有一两米远。但愿她真是说给在座的每个人听,“欢迎来到新集会所的各位。希望这里能让大家拥有直言不讳的动力。”
拉芙娜的脸仍然在大屏幕上显示着,但木女王就坐在几米远处。拉芙娜可以看到她穿着爪族女王的礼服,但与她平时的皮毛斗篷和短夹克并无太大分别。至于她的表情——通常是以其组件的姿势表现的——似乎一脸讽刺,“所以今天,我的联合女王拉芙娜希望告诉你们大家,她的领导将会带来什么,而你们又将有怎样的明天。”木女王用一只鼻子指了指拉芙娜的方向,优雅地挥手示意她走向讲台。
在那一瞬间,拉芙娜呆立在原地,心慌意乱。有太多事情——小事和也许不那么小的事——都已经出了差错。和预计的完全不同!但她仍旧有演讲要做,还有她费尽心血整理出的那些想法。而且,现在的她真是万众瞩目。她转过身,爬上讲坛前的台阶。一扇视窗打开,闪光的字句显示出她的演讲内容。有那么一会儿,她没去理会那些字句,只是看向她的观众们:足足有一百五十个人类,也许还有五十个共生体。从讲台这边看去,第一层的观众席大约位于下方三米的位置。这是人工模拟出来的距离。座位比舞台上的这些东西要简朴得多,几乎都是木制长椅和爪族栖息用的高台。每个人都仰起脸来,每一张脸——甚至包括绝大部分组件——都是她所熟悉的。
还有内维尔,就在第一排右侧!他和孩子们一样穿着本地织物,此刻看起来很冷,全身湿淋淋的——像其他人一样,他也是淋着早上那场雨过来的。
但他还是来到了这里,只是被她的讲台遮住了。坐在他右边的是提莫·瑞斯特林,这次他那位占有欲很强的爪族好友不在他身边。男孩脸上带着大大的微笑,看起来完全被拉芙娜在墙上的影像吸引住了。他发现她在看自己,便挥了挥手。终于有些事情和计划的一样了。拉芙娜迅速朝他们挥了挥手,而内维尔也咧嘴笑了笑,挥手回应。
现在她该开始演说了。她调整了显示讲稿的窗口,让每个字都会随着她的视线放大且调整成半透明。如果她是内维尔、木女王或约翰娜,就可以即兴来一段开场白以弥补所有失误,比如赞美木女王,或者让每个人哈哈大笑。但她是拉芙娜·伯格森多,她知道如果她不按照自己写好的讲稿演说,那她就会不知所措。讲稿是她的救命稻草。
之前那些排演没有白费。她透过那些半透明的文字,目光从一张脸转向另一张脸,同时进行演说。
“谢谢您,呃,木女王。”嘿,这不就是即兴演说吗!
她努力露出体谅的微笑,“感谢你们在如此糟糕的天气还能来到这里。”这不算是即兴演说,因为“纵横二号”早就确信今早会有暴雨。
“我们人类来到这个爪族世界已有十年多了。是爪族拯救了我们,还成了我们的挚友。但无论人类还是爪族都必须铭记,我们的到来是一场悲剧性大灾难的一部分。”她做出恰当的动作,戏剧性地指出水晶圆顶之上的苍穹,“而那个追逐人类来到爪族世界的魔头,仍然等待在——尽管规模有所减小——附近的太空。”随后,拉芙娜继续描述“纵横二号”对三十光年以外的瘟疫舰队的合理评估。她没有提起界区分野再次变动的可能性:这样的变动或许意味着他们的失败,而她除了“纵横二号”多年前的那次诡异故障之外没有任何证据。不,她说的和孩子们离开冬眠箱之后就一直听到的说法相差无几。内维尔告诉过她,很多孩子失去了大局观。只要在这样震撼的环境下再向他们讲述一次,就能让他们明白,为什么当下的牺牲如此重要。
“也就是说,二十年之内,从瘟疫舰队发出的第一道光束就会到达爪族世界。它会带来危险吗?也许吧,虽然我自己不太相信。不过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里,或许就会有很小的一部分,非常微小的一部分舰队抵达——到了那时,瘟疫舰队就能接近光速。依靠他们的高科技水平,就算很小一部分舰队也会给爪族世界带来非常大的破坏。”这是“纵横二号”根据武器资料库得出的笼统评估,它尽可能地依照瘟疫舰队的最新情报和爬行界曾出现过的最奇特的武器系统进行了推测。
“可以确定的是,假如瘟疫仍然不放弃迫害我们,那么到了下个世纪,或者说将来的一千年之内,他们能杀死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除非——”在这里,她就像每次排演时那样夸张地停顿下来,用坚定的目光扫视她的听众们,“——除非我们,无论人类或爪族,尽快去提高这个世界的科技,直到掌握爬行界所能维持的最高技术水平。这是我们最大的希望,也许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值得我们为之做出巨大牺牲。”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仍旧不时扫过她的听众们,也偶尔向她那位联合女王的方向微微颔首。拉芙娜没有使用任何分析工具,但她排演过许多次,所以可以有闲暇去留意听众的反应。她的目光定格在她最看重的那些人身上。内维尔会在恰当的时机微微颔首,即使前几天这些东西他听了一遍又一遍。欧文·维林和爱斯芭·拉特比,他们也很认真地听着,但有时会面面相觑,摇摇头。那些裁缝——本和温达·拉森多——带着孩子们坐在靠后的座位上。他们早就放弃了聆听演讲的内容,而是花时间来让他们的孩子保持安静。他们表现得好像早就听过了这些似的。的确如此,这些年我跟他们谈话时已经说过几百次了。而有些人,比如加侬·乔肯路德,则认真听着她的每一句话。
我必须继续讲下去。如果她和内维尔在为演讲作准备时预想到了听众们的反应——或是她的反应快到能够随机应变——她就会跳到比较有趣的段落,维持所有人的注意力。
这个想法让她的演说变得磕磕绊绊,几乎乱了方寸。不行,她唯一的希望就是闷头向前。这些话也许并不动听,但她知道它们都是有意义的。
“为了最后的幸存,我们必须做出的最大牺牲是什么?每一天,我都能看到有人在做出这种牺牲。这件事非常艰难,但我希望让你们明白,没有变通之法。牺牲就是,我们必须把生物医学研究放在相对较低的优先级上。”这句话似乎吸引了每一个人的注意力。就连爪族们也有不少抬起了脑袋。
先说坏消息,然后渐渐过渡到好消息——但需要的时间也太长了!好吧,她就快说到修复更多冬眠箱和建立紧急医疗委员会了。“目前,我们只能处理轻微损伤。我们在表观遗传学方面才初窥门径。但最终这一切都会改变。在此期间,我们该如何应对衰老的问题呢?我们的祖先已经适应了几千年……”拉芙娜没机会说出那个“但是”了。
“我们不是你那些该死的祖先!”发话者是杰弗里·奥尔森多。他坐在靠后的座位上,她先前根本没看到他。但现在他就站在那里,满面怒意。
杰弗里?阿姆迪挤在他身旁,每一条脖子都在努力伸长,摆出拉芙娜看不懂的表情。
杰弗里嘶声大吼:“你怎么敢命令我们?你自己当然是没事了。我们拒绝为你而死,拉芙娜!我们——”他仍然大吼着,姿势不变,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纵横二号”的声学系统抑制了他的话声。
这时,加侬·乔肯路德和另一个家伙也站了起来,“我们不会为你而死,女王!我们不会为——”接着,他们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接下来是塔米·安森多和其他一些人,他们也大喊大叫,随即沉默。拉芙娜四下扫视着声音控制装置,但那些都是内置在集会所的自动化系统里的。我并不想让他们闭嘴啊!
她的目光集中在讲稿上。她还有好些段没讲呢!她突然感到一阵无助的恐惧。然后,她看到在讲坛下面的第一排,内维尔站起身来。
谢天谢地。她和内维尔早就商量过,他会在他们进入问答环节时发话。但愿他们能转到问答环节,好将她从噩梦中解救出来。
她急忙向他伸出手,鼓励他站到讲台边。
内维尔走上讲坛,但没有向她那边走去。在观众席里,杰弗里和其他人仍然站着,但他们已经停止喊叫。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仿佛发自所有人口中的焦躁私语声。
内维尔转身看向他们,抬起双手以示安抚。片刻后,抗议者们坐回椅子上。“诸位,这是我们的新集会所。这是拉芙娜为我们建造的。我们应该合理利用。”低语和愤怒的声音不见了——当然,是在拉芙娜的视野之内——每个人都看着内维尔,给予他这番合乎情理的话以应得的关注。
拉芙娜回头看到了舞台后面那巨大的显示屏。摄影机仍然对准她。或许等她离开讲台,它就会对准内维尔了。她走向一旁,再走下讲坛。但就算她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她发现自己的面孔仍然高高在上,向观众们蹙起眉头。
观众们只能看到正常大小的内维尔站在讲台旁边。但至少他的声音没有受到抑制。
“这也许是新集会所最重要的一项功能:我们这些人类难民可以在这里发言,在这里投票表决。”他看了看左方的木女王。
木女王对他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话声中的调解用意十分明显,“你说得很对,内维尔。人类和组件们应该有发表意见的权力。”
内维尔看向自己右侧的拉芙娜,“你觉得呢,拉芙娜?”
“是的,确实如此!我——”但内维尔已回头看向观众,拉芙娜允许他继续陈述下去。这比之前的排演还要好得多。
“所以接下来我就想,问题是,表决什么呢?”他笑了,人群中也迸发出一阵大笑声,“我想,有太多事情需要我们分别表决。举例来说,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有发言的权力,我们的发言还得让别人听得见。”
大家的赞同声响亮、欢快,而且再没有受到什么抑制。
“我认为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医学研究。而且不仅仅是为了让我们看上去年轻漂亮。”他再次露出笑容,随即换上十分严肃的神色,“你们都认识提莫·瑞斯特林。”内维尔向前排的人挥了挥手。提莫也坐在那里。当内维尔指着那个孩子时,跟踪摄像机突然间明了事理,在舞台的背景墙上映出了提莫的画面。这次不仅仅是头部到肩部的影像。他的四肢那种令人不快的抽搐、他双手的微微颤抖都显而易见。男孩看着巨大的影像,惊喜地拍起手来。
内维尔回以他一个微笑,然后看向人群,“你们有多少人还记得超限实验室时的提莫?我记得,尽管他那时只有四岁,他的父母负责维护旧系统引导逻辑程序——那是份可敬的工作,他们做得很好。他们有理由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前途光明。”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但并非如此。事实上,我们现在的处境几乎要将他置于死地。”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再次看向他的听众们,语气中带着沉着与坚定,“这不应该成为提莫的负担,也不该成为所有人的负担。”他的演说引发了一阵欢呼。
在接下来的几个十日里,拉芙娜·伯格森多一再在脑海中回想那段演说,惊讶地回顾着事实怎样击碎她的先入为主,拨开遮蔽她双眼的迷雾。她记得她站了起来,向着内维尔挥手示意,试图引导他回到她原本认为的思路上去,去谈论如何改进冬眠设备。
但承载着似乎来自四面八方的认同,内维尔已经继续说了下去:“那么好吧,这件事我们必须进行表决。但这只是我们必须解决的系统化问题之一而已。无论理由是什么,现在的机密实在太多了。执行委员会不该私下会谈。也许根本就不该有什么执行委员会。我会放弃我在委员会里的席位。”
有几名听众站起来发言。内维尔停止演说,做了个手势,“杰弗里?”
杰弗里站在那里,双手叉腰。他的语气很愤怒,而且连看都不看拉芙娜。阿姆迪蹲坐在他身边,只是时不时冒出一颗脑袋。“你只希望表决这一件事吗?不管我们有没有执行委员会,也不管你是不是委员会的一员,这都不重要,内维尔。真正的问题在于,是不是有个妄想狂患者在对我们所有人指手画脚!”
片刻间,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在那个时刻,或许每个人都和拉芙娜一样震惊。加侬·乔肯路德站了起来,大声支持杰弗里。但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温达·拉森多和加侬·乔肯路德突然间愤怒地争执起来。
内维尔再次举起双手。几秒钟后,喧嚣停止了。温达生气地坐下,接下来是乔肯路德,然后是其他人。内维尔让寂静维持了一会儿。然后他开口说:“显然我们有很多事需要讨论,远比我们在这次会议上所能表决的要多。我们还有治理王国的日常问题需要考虑。也许我们可以做个稳妥的折衷。在日常事务管理上,我们有一个稳定可靠的人选。”他又转身向木女王鞠了一躬,“女士,您是否愿意在没有执行委员会提供建议的情况下继续工作,去继续管理那些正常的王国事务?”
木女王的两个组件看了眼拉芙娜。其他的那些——包括她的幼崽——都看着内维尔和观众们。这位联合女王的姿势代表了庄重而认真的神情。但拉芙娜已经和木女王共事了十年。此刻在那严肃的外表之下,拉芙娜觉得自己看出了愉悦与满足。但木女王的口气和用词都没有透露出这一点:“我很愿意,斯托赫特先生。当然了,我依旧需要每个人的意见。”
“这是当然。”内维尔对木女王重重点头,几乎弯下腰去。然后他转身看向拉芙娜。但他没有提出相似的要求,而是换上了令人宽慰的安抚语气:“拉芙娜,我们欠你太多了。你在木女王对抗铁先生与过去的剜刀时向木女王提供了支持。我们都记得流亡到这里的早些年,你对我们的爱护。即使是现在,‘纵横二号’的资料库也亟须你的专业技术。”他犹豫起来,似乎不确定自己该如何说下去,“但同时……我们……我们觉得你对于某些遥遥无期的潜在威胁着了魔。我们觉得你落入了精神方面的困境,你的迷茫和孤独让你深陷在——”他抬头看着那惟妙惟肖的公主时代的建筑风格,继续道,“深陷在一种完全个人化的幻想当中。”他的目光转回到她身上,那目光充满了同情与探究。拉芙娜终于彻底明白过来。她能感觉到孩子们和爪族们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一些也许带着对她的憎恨,就像杰弗里那样。但只要稍微看看她身上的正装,还有这座奢华的大厅——就能得出一个结论:她的宏大计划有多么愚蠢。在内维尔沉默的那十来秒钟里,她几乎能看到这结论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然后他的声音再度温柔地响起:“这就是我们今天为什么必须在此表决的原因。我们希望你暂时离开管理岗位一段时间,希望你继续提供你的真知灼见,并且用‘纵横二号’给我们提供帮助,但却让木女王和新集会所的表决来进行王国的治理。你明白我提议的表决是什么了吗,拉芙娜?”
在这几分钟里,拉芙娜头一回直直地盯着内维尔的眼睛。他没有退缩。他回望她的目光中除了对她和这个世界坚定的敬意之外再无其他。拉芙娜开口想要高声谴责……但她不知该谴责些什么。除非好好思索一两分钟,否则她只能说出一通愤怒的蠢话。但我可以阻止他。内维尔·斯托赫特或许控制着会场的声音和场景,为了让他改建新集会所,拉芙娜把这些控制权都给了他,但拉芙娜仍然对飞船“纵横二号”拥有至高无上的控制权。她可以接管这个房间,打破这个公主时代的谎言,强迫每个人去聆听……聆听她这个已经被证明发了疯的女人的胡言乱语。她注意到木女王绷紧了身子。木女王意识到从根本上来说,拉芙娜才是掌控力量的那个人。
但我不是疯女人。所以拉芙娜开口时,说的是:“我明白,内维尔。我非常明白。”
“谢谢你,拉芙娜。”内维尔的语气充满了同情和宽慰。
这时,内维尔转头回望观众,“这样的话,我们就有一件需要表决的事了。这个巨大的改变将会让我们所有人都有机会去创造安全而又健康的未来。在表决之前还有异议吗?”
事实上,异议是有的,但不多。乔肯路德有话要说,然后是杰弗里。他们的话比杰弗里先前的大声插嘴还要详细、直接和尖刻。拉芙娜听到一半时几乎哭了起来。就她所见,内维尔没再用“纵横二号”的声音控制装置来让人住口,但很少有人长篇大论地发表反对意见,而且他们看起来都有些迷惑。周围的一切都证明了拉芙娜的妄想症状,等她稍稍转过身来时,就发现摄像机又在追踪着她了。她在墙壁上的怒容显得很是可怕。
最后的表决结果并不意外。疯女人顺利地升迁到了技术顾问的职位。
一阵欢呼之后,孩子们陆续步入通道。而拉芙娜的身边空空荡荡。幸运的是,巨大的显示屏不再捕捉她的神情了。而在拉芙娜所坐之处,仿佛只剩下了阴影。
内维尔从演讲台上走下来。人们朝他走去,和他握手,模糊不清的话声也愈加响亮。内维尔笑着挥手。他弯下腰,将提莫高高地举到空中。“一切为了他!一切为了他!”
他将男孩放下,两人被祝福的话声所淹没。几秒钟后,提莫钻出人群,这会儿已经没人注意他了。他四下张望,笨拙地在开阔的讲坛上奔跑着,跑向笼罩着拉芙娜的阴影。
等他走近以后,她看到提莫在哭。他看起来困惑而悲痛,根本没有因为内维尔的宣言而得到拯救。看起来他的感受和我一样。
她单膝跪下和他打招呼。他伸出双臂环住她的脖子。他的声音在她耳际响起,语调中充满疑惑:“拉芙娜,拉芙娜,发生了什么事情?”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12
对拉芙娜来说,接下来的几天出奇地平静。她听说约翰娜和行脚正在从东海岸返回的途中,但并没有召开执行委员会议的打算。木女王无暇分身。眼下,她这位新任“王国技术顾问”还没什么工作可做。她被要求离开“纵横二号”上自己的房间。那儿要根据内维尔所承诺的那样用于新增的医疗保障工作。显然这关系到冬眠箱设备的升级问题,不过拉芙娜不清楚他打算如何实现。
他们把拉芙娜安置在女王大道上最新的一栋公寓里。毕里·伊格瓦带她参观了一番,然后帮她搬了进去。毕里显然是内维尔的首席助理,笑容满面,恭恭敬敬,“内维尔本想带你参观这里的,但我想他大概才发现管理工作居然有这么多。”他露出令人宽慰的笑容。他们来到了她新家的第二层。正如所有的公寓那样,这栋楼也有蒸汽供暖及室内管道。这几栋最新的房子在二楼还有另一只抽水马桶。
二楼有前后两个楼梯,还有装着宽大玻璃窗的起居室。透过西南方的窗户能看到内海峡的壮观景色。“这是第一栋配备新光学等级玻璃板的房子,感觉简直就像一块显示屏,只不过可视的选项比较有限。”他朝凝结在玻璃边缘的霜花摆了摆手,“别担心结冰的事。等我们接通了水,这些就会融化。你的加热塔已经在‘纵横二号’上登记过了。”
拉芙娜点点头。等飞船上的水开始加热水塔以后,透过窗子渗进多少热量都没关系,反正都会透过“纵横二号”的传感器进行自动恒温调整。噢,中央供暖和中央计算装置可真是奇妙。
片刻之后,毕里好像明白她不会再做进一步的答复了,“噢,我还是下楼去帮那些家伙拿你的行李吧。”
伊格瓦走下楼去,她听到他在正门那边的喊叫声,然后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像是有人在拿着大家伙打架。拉芙娜跟着他的脚步走下楼,但毕里坚决不肯让她帮忙。的确,那些箱子看起来就很吓人,不是爪族或小个子的人类可以搬动的。毕里有四个帮手,其中有年长的强壮男孩子。他们没怎么跟拉芙娜说话,只是每过一会儿,加侬·乔肯路德就会朝她冷冷一笑。
有太多家具、陶器、窗帘和衣服了。其中没有一样真正属于她,不是从“纵横二号”上搬来的她的物品。在飞船上,她有少许几件纪念品,其他东西都是飞船能循环利用的产品。毕里的伙伴搬来的那些家具用品都是爪族制造的,虽然其中大多数都要归功于“纵横二号”对王国的科技贡献。
一楼的地板很快就被这些东西堆满了。毕里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微笑,表示自己在尽职做事,“嘿,我知道这挺疯狂的,但在这么原始的条件下,你想要过得舒服就需要很多东西。我们会给你找几个帮手来洗衣做饭。”
也就是仆人。
拉芙娜退回到二楼上。她在打磨光滑的镶木地板上踱步,最后在窗边停下,打量那些家具。早些年,许多孩子在面对这种原始落后的生活时遇到了麻烦。她还记得那些年纪小的孩子经常被冻得瑟瑟发抖,而这原本是可以避免的。那时,她不得不提醒这些孩子:为了自己的生活舒适,必须有明确计划。残酷的事实是:就算提早做了计划,也不代表不会受苦。
她的新职位令她对“纵横二号”的运用能力大打折扣,但她的生活条件还是比大多数人类孩子奢侈得多。内维尔的策略并没有随着那场政变一起结束。这些事毕里一定都明白,虽然他一直面露笑容,并且有求必应。
楼梯那边传来响动。伊格瓦的那群搬运工发现了二楼的存在。但首先出现的并不是家具。她转过身,只见一捆巨大的地毯在众人的努力下扭动着上了楼梯。最后是伊格瓦、乔肯路德和另外几个人。有个共生体拿着锤子跟在他们身后走上楼来。她认出那是螺旋牙线,酒保兼剜刀的手下——而且还负责铺设地毯?
“嘿,拉芙娜,嘿,嘿!”螺旋牙线说,他的几颗脑袋向在场的所有人点了点。他装模作样地量了量,然后将地毯摊开,四个他走向房间的四个角落,另一个他在旁边看着。这个组合把地毯铺向对应的位置。“哎呀,不是直角。”他又试了一次……然后又试了第三次,最后咬出驮篮里的几颗钉子,把它固定住。留白的地方看起来还是不够整齐,但谁也没说过螺旋牙线是个内行的地毯铺设师。另一方面,这块地毯本身相当华美。它可不是织造厂出品的那种朴实耐用的货色。她弯下腰,感受着它的奢华。它是件艺术品,上面描绘的是某个爪族的经典场景。这种多重变形式的图样本来在拉芙娜看来毫无意义,但它看起来极其昂贵,是耗费了普通爪族几千小时的劳力制成的杰作。
拉芙娜站起身,注意到毕里面对这块地毯的铺设工作有些许不耐烦。
“嗨!看上去很棒吧?”螺旋牙线说。他问的人是她,但他的两个组件斜着眼睛,很没礼貌地看了看毕里。
“很……漂亮。”拉芙娜说。
“太棒了!”毕里说,“我们希望技术顾问高兴。我们把其余家具也都搬上来吧。”
“看起来你每件事都考虑到了,毕里,不过——”
“不过什么?”他的笑容变成疑惑。
“这儿没有……没有可以用来思考的东西。”这是斯特劳姆人才会说的话。
毕里点点头,“噢是啊,计算机、数据接口,还有通信工具?我们明天就给这房子装上电话,拉芙娜。但别忘记,我们这些住在‘纵横二号’外面的人只有电话而已。”
加侬·乔肯路德轻轻哼了声,拉芙娜看到他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毕里的其他伙伴则面无表情,只有毕里·伊格瓦的脸上带着友善的微笑,“别担心,拉芙娜,我们正为你装设在新集会所用的特别接入口呢。”
“有些事我真的需要继续跟进,毕里。如果我要做这个技术顾问,我——”
伊格瓦安慰地举起双手,“我知道,我知道!我们确实需要你的帮助。这些天,内维尔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弄清哪些才是最优先的。不久他就会带着工作清单来找你。他答应过我的。”他看向窗外。时间已是午后,太阳也开始落向地平线,“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吧,不然你就要开始觉得冷了。”
话没说完,他们一行已经有人走下楼梯了。只有螺旋牙线似乎注意到拉芙娜的心不在焉。她朝那个共生体挥挥手,然后他也走了。在下面,他们又发出了乒乒乓乓的巨响,但这次的声音像是在装设管道。毕里和加侬还有其他男孩真这么手脚麻利吗?还是只有螺旋牙线在忙活?
她压制住下楼一探究竟的念头,在房间里踱步,一直走到宽阔的窗边。窗玻璃先前看起来就很容易变形,不过现在已经出现了轻微的波纹……噢。暖风渐渐从通风口吹进来了。
拉芙娜看向窗外的街区。这个方向只有另外几栋公寓,没什么能遮挡视野的东西。在渐渐黑暗的陆地和漆黑的海水之外,天空也失去了颜色。她看到一簇较为明亮的星星。现在的她被困在一颗行星上,依靠几颗明亮星辰的随机方位得知季节、时间以及……在那两颗最接近海面的星辰的边缘处,她看着整片天空中最重要的那个位置。它只是毫无特征的一块天空,即使是最黑暗、最晴朗的夜晚,也只会有几颗光芒微弱的星辰现身。
就在那儿的三十光年之外,或许有一百艘星际飞船。这个威胁困扰了她整整十年,成为她每一个决定的原动力,又迫使她去催促和威吓人类孩子和爪族,让他们去尝试不可能之事:击败瘟疫。
现在呢?她不再能做出那些可怕的决定了,她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平静。
第二天,内维尔那边没有消息,第三天也一样。有几个人类孩子到她的新家来拜访她,但没待太久。年长的孩子打量着这栋宏伟壮观的房子,和她之间仿佛隔着一堵看不见的高墙。
上一个十日的暴风雨已转向内陆地区,阻碍了约翰娜和行脚的归程,他们的反重力飞船迫降在东面几百公里处——并非所有不幸都是内维尔造成的。
拉芙娜每天都会去“纵横二号”。毕里·伊格瓦给她开了一张新集会所的临时接入许可证。货舱妄想狂式的华丽装饰风格一去不返,内维尔把这儿恢复成了原本的设计式样。正如拉芙娜所预料的,孩子们渐渐冷落了那些原始的游戏设施:“纵横二号”所能创造和演示的一切和年长孩子们记忆中的相比,简直差劲得可怜。现如今,玩游戏的主要是爪族和最年轻的那些孩子——以及提莫。这个男孩已经名副其实地驻扎在其中一台游戏设施旁边,就连同样玩上了瘾的美人儿·奥恩里卡伊姆他也不怎么搭理了。有时提莫甚至注意不到拉芙娜就在身边,他通常都沉溺在游戏中不可自拔。曾经唯一同情拉芙娜的他如今有了消遣,开心得很呢。
除提莫以外的孩子似乎都不太愿意和她讲话。也许当他们看到她的时候,就会想起那场糟糕的集会上的她。因此拉芙娜坐在公开区域,悠闲地摆弄着界面,小心不去超过内维尔的“临时接入许可证”的权限。当然了,这也就意味着不能有任何系统管理员操作。搜索和计算权限小到不能再小,有些资料她根本看不到。
在她第三次来访时,温达·拉森多过来寻求帮助,“针线最近满脑子都在考虑‘批量生产’。所以,我想来听听‘纵横二号’的意见。关于数控裁缝产业的资料堆得跟山一样高,不过,我只想要一些容易而且技术含量低的。”
于是,拉芙娜便教她使用自己根据飞船资料库制作的复合规划工具。多年以来,她一直催促孩子们去学习使用,尽管学起来确实十分沉闷——至少以斯特劳姆人的标准是这样。这样的搜索会遭遇数不清的死胡同,连“纵横二号”也无法完全排除。但解决这个问题也许很容易!在逃离瘟疫舰队的亡命之旅中,拉芙娜曾浏览过机械自动化的相关数据……最后她发现,大多数前技术文明都为模式驱动的织布机发明过机械读数器。因此,温达真正需要的只是找到其中能和爪族们已经拥有的编制装置轻易匹配的那一种。等拉芙娜正确输入了爪族织机的数据以后,就用不了多久了。“纵横二号”从资料库里翻出了某个昆虫种族,他们的古代历史中出现过某种器械,看起来几乎与爪族的织机完美契合。
“哇哦,”温达看着第一批符合标准的设计式样说,“现在我们只需要雇一名优秀的艺术家,就能把一千个工时的斗篷压缩到一天以内了!”
拉芙娜笑着回头看她,“也有可能办不到。它有太多可动的小零件了,跟我们的织造设备不一样。‘纵横二号’在最终的协调方面不太拿手。”她对着飘浮在那些齿轮和凸轮上、表示“不确定”的小旗,道,“或许你得去问问斯库鲁皮罗,看他能不能特制一台。”
“噢,这种事我们会做的。”温达面对那些选项和零件列表陷入了沉思。不知为什么,这让她看起来又像是二十岁的人了。
拉芙娜抬起头,看到艾德维·维林和一些更小的孩子聚在一起。艾德维紧张兮兮地对她笑笑,“是这样的,拉芙娜,我们在一个游戏上遇到了点麻烦……”
她上次有时间做这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帮孩子们处理游戏方面的问题是很愉快的。这些游戏可不像现实那样毫不妥协。拉芙娜根本不需要处理温达的问题时的好运。如果情况不太顺利,她只需后退一步,稍稍修改一下游戏参数就能搞定。有时,资料库管理员——即使只有一张临时接入许可证——也能拥有神一样的权力。
“拉芙娜?”一个成年人的声音将她的注意力从艾德维·维林的游戏中拉了回来。
她抬起头,看到毕里·伊格瓦站在自己身边。她玩了多久了?温达还在那儿,研究着那台纺织器械。
“很抱歉打扰你,拉芙娜,可是——”
她这才注意到有好几封邮件都是未读状态,“哎呀,我没注意。”
“没关系。我只是给内维尔带口信来的。如果你能从这儿的重要事务中抽身的话,他想和你聊聊。”他对温达和其他玩着游戏的孩子们微微一笑。
新集会所有一半左右的位置已被改建为办公室。伊格瓦领她穿行于一条条狭窄的过道。这些都是用当地的木材和“纵横二号”尚有能力压制的轻质塑料板建造而成的。
拉芙娜发现自己落在了毕里身后。她在麻木中涌起一团怒火。她迟早是要和内维尔谈谈的,但她无法想象他要怎样面对自己,他会说些什么……
毕里回过头,看向已从迟疑变为停步的拉芙娜,“就快到了,拉芙娜。”
……那我又为什么会无法面对呢?
过了片刻,拉芙娜点点头,跟了上去。确实,转过弯就到了内维尔的办公室。它看起来和其他人的办公室并无不同,只有显示区域用工整的萨姆诺什克文字标出了他的名字。
在办公室里,内维尔·斯托赫特看起来和平时并无二致,一样地英俊沉着。他就坐在朴实的工作区,周围是灰色的墙壁。“进来吧,进来吧。”他说着,挥手示意拉芙娜坐在他办公桌前面的一张椅子上。他看向毕里,“我们大概需要十分钟。十分钟后你再回来好吗?”
“当然可以。”毕里走开了。
自从那天以后,这是内维尔与拉芙娜第一次面对面地单独相处。拉芙娜交叠双臂,长久地直视内维尔。她一时间想不到该说什么。
内维尔和善地对上她的目光,片刻之后,他挑了挑眉毛,“这么说,你是在寻找一个解释,一番致歉?”
“首先我要真相。”但她没法阻止自己语气中的有气无力。
“好吧,真相,”内维尔把目光移开了一会儿,“真相就是你自作自受,拉芙娜。早些年,你做得非常好,你现在仍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这就是为什么大家能容忍你这么久以来的肆意妄为,也因为每个考虑反对你的人都觉得自己欠你的太多了。正因如此,你才会变得这么……扭曲……真令人悲伤。”
“你真的不相信瘟疫的事?”
内维尔恼怒地耸了耸肩,“我相信以我们现在的处境,根本不会知道上面那儿在发生什么。我们身在这儿,足以证明超限实验室发生过可怕的事故。你身在这儿,还有‘纵横二号’的档案里可见的那部分——足以证明你的家乡、也许还有我的家乡遭到了摧毁。天空中的寂静可以证明,一场可怕的剧变造访过飞跃界。但你关于‘瘟疫’的妄想已经超出了合理的范畴。”
“剩下的瘟疫舰队离我们只有三十光年啊,内维尔。”
斯托赫特摇了摇头,“三十光年。是啊。也许有一百艘飞船,每秒只能移动几公里,但没有一致的方向,也没有冲压发动机——这些都是你自己的说法!从现在算起的几千年后,他们或许能在某颗行星上降落。等这一切最终发生时,无论事实究竟如何,也都是久远的过去了。与此同时——”
“这只是你一厢情愿而已,内维尔。瘟——”
“不。这都是我以前从你那里听来的,拉芙娜。一遍又一遍。这是你的佛经,是你藏在飞船上的借口。等我们这些年长的孩子能够照顾年幼的那些以后,你的问题却更加严重了。要不是你如此彻底地疏远我们,或许你还可以继续掌权呢。”
拉芙娜瞪大眼睛看着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张大了嘴巴,“没人向我抱怨过——”
“是你从来都不肯听吧。”他顿了顿,“你要理解,我是个温和派。我们这些人类孩子都记得自己的父母,而且我们知道他们并不是傻瓜。超限实验室聚集了斯特劳姆文明圈最聪明的人,他们不可能唤醒什么大魔头。然而,当我们察看飞船记录时,我们发现你和范·纽文所到之处就会有灾难降临。你也承认范·纽文受到了天人的部分控制。你把它叫做反制措施,并且承认它摧毁了我们肉眼可见的那些文明。我们之中的某些人看出了事实,推断出你所说的每件事也许都是真的——只不过对善恶的认知完全颠倒了。”他轻蔑地挥挥手,“我认为这种看法相当极端,和你一样疯狂,但不像你这么危险。”
“不像我……这么……危险?”
“拉芙娜,你一天比一天疯狂,也把越来越多的资源投入你的妄想之中。我们必须阻止你。是啊,我欺骗了你,我还把你的欺瞒告诉了木女王。是我设计整垮你的。但不管在你看来多么残忍,这已经是我所能想到的、可以做出改变的最温和方法了。你会因此失去权力,但你还是有机会继续作贡献。”他直视她的双眼,也许是估量,也许是在等待她的回答。但他什么也没等到。他身子前倾,口气也柔和了些许,“拉芙娜,我们需要你。你深受孩子们的爱戴。你是他们之中唯一的成年人。从不近人情的逻辑角度来说,你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你是唯一幸存的专业人员,而且还是个资料库管理员。我有些朋友聪明而又自大,他们解决过很多问题——但那是在飞跃上界的事了。他们现在才开始明白自己的愚蠢。他们的水准跟你无法同日而语。”
内维尔靠向椅背,平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拉芙娜,我不介意你恨我入骨,但我亟须你的合作。所以我才会努力确保你的新家尽可能舒适。所以,我才尽力将你的屈辱感降到最低。即使你不再执掌大权,我也希望你能伸出援手。我们的计划平凡而实际,但却是在这个世界幸存必不可少的。”
拉芙娜急促地点点头,“你指望我靠毕里今天给我的那个权限低得可笑的许可证办到这些?”
内维尔朝她微笑。这是这次谈话中他第一次露出微笑,也许比政变之前他那些友善的微笑更加意味深长。“抱歉。他的权限只能给你这个。我和木女王讨论过这件事情。她认为你是最适合开发‘纵横二号’所拥有的计算能力的人选。我们会给你准备一间和这儿一样的办公室,好让你不必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上。我们只有两个条件:首先,你的工作内容要允许其他用户接入;其次,木女王——好吧说实话,还有我——我们希望收回你的控制权。”他又犹豫起来,“你对‘纵横二号’有某种行政权限,对吗?在小型机械上是不是叫做‘系统管理’?”
拉芙娜思索了片刻,“一般是说‘系统管理员’。”她说。你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吧,内维尔?拉芙娜曾经也同样无知。是范·纽文和车行树蓝荚向她展示了这种特别而可怕的控制飞船的方式。
“噢,好吧,我该感谢你整个下午一直没有超越毕里给你的权限限制。这意味着木女王最担心的事其实毫无根据。”他看起来有些尴尬,这是这场对话中的头一回,“不过,我们希望你现在就交出这项权限。”
“交给你?”
“没错。这只是根据表决的结果执行而已。”见她没有答话,他又说,“这样做才是最好的,拉芙娜,而且你在集会上已经答应了。”
她回想了那次集会的最后几分钟,就是表决前的几分钟。她还记得自己的愤怒,而今她能感觉到怒火正在重燃。当时的她放弃了现实的权力。
拉芙娜垂下头。这次她也只能选择放弃。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13
内陆的天气开始放晴,新生的风暴却席卷海岸。因此,当新堡镇降下第一场大雪时,约翰娜与行脚等到了航向东南的时机。拉芙娜担心他俩可能犯了一个大错,飞船山的风势渐强,要是他们抵达时遇到来袭的暴风雪怎么办?虽然距离尚远,但在原地静待风雪过去不失为更保险的法子。三年前,风暴在起飞地与着陆点间此起彼伏,将行脚困于荒野达五个十日之久。而这次……好吧,她知道踏上旅途的二人只听到了整个事件的一鳞半爪。她祈祷他们不会被好奇心蒙蔽了理智的判断。
忧虑与狂风使得她几个钟头都没能睡着。等她终于打了个盹儿……却发现自己睡过了头。自从迁入新堡镇的住所,这种情况便发生得极为频繁。她这辈子都拥有便利的外部定时提醒装置。她的生物钟需要接受从未接受过的训练。
唤醒她的是沉闷的敲击声。她躺着那儿,努力思考它代表了什么——然后猛地意识到是有人在敲她家大门。她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一路小跑出卧室。透过窗户,她瞥见了阴暗的天色,雪在邻家屋顶积了厚厚一层,更掩盖了楼下的街道。风在她睡着的时候就停了。
没等拉芙娜走下楼梯,精致的插销便放弃了抵抗。房门砰然洞开。冷风裹挟着一个身披厚实连帽风衣的人影灌入。“便宜没好货!”是约翰娜的声音,那人朝楼梯走来的时候掀起了兜帽。没错,正是约翰娜。
她大步走进衣帽间,除下那件连帽风衣。一个五体跟着她走进房子。在极地的严冬,爪族会长出厚密的皮毛,不过即使是他们,面对如此酷寒也只能穿上厚夹克。尽管行脚把自己包了个严实,拉芙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两个组件检查着四分五裂的插销,另外两个轻轻关上了房门,第五个组件则留意着约翰娜的一举一动。
年轻女子把连帽风衣抛在地上,“那个混蛋!有娘生没娘养,吃里爬外的叛徒!那个——”
约翰娜的咒骂越来越尖锐。其中有几个词,虽然在斯特劳姆方言中的意义或许比较温和,但听到约翰娜说出口来,拉芙娜还是有点吃惊。
狂风骤雨般的痛斥终于告一段落。“你说的是内维尔,对吧?”
约翰娜怒气冲冲地盯着她看了差不多整整五秒,看起来欲言又止。最后,她道:“要是你没猜到的话,告诉你吧,结婚的事吹了。”
“我们上楼聊不好吗?”
二人拾级而上,拉芙娜走在前面,约翰娜在她身后把楼梯踩得砰砰响。到半路上,拉芙娜听得身后隐约传来一句嘟哝,“抱歉,鞋底都是泥。”
行脚的声音从更下方传来:“我们和内维尔谈过了,我还跟木女王开诚布公地谈了一回。”
也许我不必事无巨细,只要把最尴尬的部分说出来就行,“你们回来多久了?”
“五个钟头了。”行脚说,“我们赌了一把,事实证明我们押对了宝。在空中悬停十二个小时后,风停了,雪止了,我们也回来了!”
上了二楼,拉芙娜调亮了发光墙板。约翰娜在地毯边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步,然后瘫倒下来,背靠着墙壁,坐在房间边缘毫无遮掩的木地板上。行脚一边环绕卧室鉴赏地毯,一边帮她脱下了靴子。
“我们透过通信仪器只能听到零碎的细节,”他说,“我们——”
“你被耍了,拉芙娜。”约翰娜说。
拉芙娜叹气道:“真不敢相信我会天真到这个地步。”
约翰娜摇摇头,“你知道的,我相信他都到要嫁给他的地步了。”
行脚语带宽慰,言辞却截然相反:“内维尔居然是个政治天才,这让我们都很吃惊。他没费多大力气就有了这么大成就。我打心眼里觉得他——”
约翰娜打断他的话:“你真该亲眼看看,拉芙娜。他满口花言巧语,想让我信以为真,要不是伊格瓦和乔肯路德就在旁边拦着,我肯定要打断他几颗牙。”她抬头看着拉芙娜,脸上的坚定再也支撑不下去,“拉芙娜,我、我爱他!我不敢相信内维尔这么歹毒。我想他、他一定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正确的。”她的身子靠向她,呜咽不止。
约翰娜挪到了房间里的长沙发上,显得筋疲力尽。行脚那个身上有疤的大块头组件坐在她身边,脑袋靠在她的膝上。其余组件按照观察事物时的传统姿势躺在地毯上。“我得去找杰弗里,”约翰娜说,“我们离开超限实验室时他那么小。他几乎与乔肯路德一样天资过人,却没受过任何训练。他怎么可能背叛——”
“他不是唯一的质疑者,约翰娜。”拉芙娜说着,回忆起了那些谴责她的愤怒话语。
“我从没理会过那些牢骚鬼。说起来,自从……从我踏上这颗星球起,爪族就显得比人类更友善。”约翰娜似乎若有所思,“我原本以为内维尔会使我重拾对人类的信赖。”她瞥了一眼行脚,“你知道,还有一个人比我们更蠢,蠢得出奇——木女王。我看得出来,她是因为内维尔告诉了她你秘密监视剜刀的事情才生气的。可天人在上!为什么她会像其他人一样被内维尔牵着鼻子走?”
行脚发出一阵轻柔的咯咯声,“啊,亲爱的木女王。要不是她正在经历生活方式的改变,也不至于上当受骗。”
约翰娜连连点头,“她的幼崽一直让我放不下心。”
“没错。希特。留下希特是个错误。但不算太大的错误。木女王和她的狗舍管理员在这方面驾轻就熟,一般来说也就是造成一点不便而已,不过带着小希特,我们的联合女王就比以往更……有仇必报了点儿。”行脚在地毯上的四个组件先前一直在观察地毯上的图案。这会儿它们一起仰头,看着拉芙娜,“我明白你为什么不告诉木女王你在监视剜刀,可告诉内维尔——”
“或许是我最大的错误?”拉芙娜说。
共生体纷纷颔首,“因为有了小希特,内维尔的告密让木女王比原本应有的还要愤怒许多。她相当详细地对我说明了这样做的理由。她认为自己在利用内维尔。”
“谁知道呢。”约翰娜漫不经心地轻抚着疤瘌的脑袋,“在超限实验室,内维尔可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我甚至在那时就爱上了他——好吧,我那时很迷恋他。不过,他出身于政治领袖世家,亲人也都是斯特劳姆文明圈的精英,在实验室身居要位。论资质论能力,内维尔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对,可老谋深算的木女王几百年来已经看惯了狡诈,也早已把狡诈刻进了自己的骨子里。”行脚微微一笑,“在和她交换幼崽以后,我也继承了其中一些。”四个组件蹲坐在地毯上。一首人类的古老曲子一时间回荡在房间中,那是行脚在“哼歌”给自己听,“话说回来,希特的影响确实存在。木女王对拉芙娜权欲熏心一事深信不疑。”
约翰娜突然挺直身子,“什么?”
“木女王仔细观察了新集会所的装潢设计,还有拉芙娜的言谈和衣着。”
“而这些都多亏了内维尔的帮忙,对吧?”约翰娜看了看拉芙娜,后者点点头。
行脚说:“哦,这些木女王看出来了——不过她说,即便如此,这些也足以反映拉芙娜本人的意愿。她真的很生你的气,拉芙娜。抱歉。”
拉芙娜低下头,“是啊,我太喜欢公主时代了。内维尔不需要添油加醋就能让我显得足够得意忘形。”公主时代的美好记忆恐怕要一去不复返了。
“别这么说,拉芙娜。”约翰娜轻轻把疤瘌挪开,绕过那张矮桌,握住拉芙娜的手,“没人比内维尔更会算计,”她在拉芙娜椅子旁边的地毯上席地而坐,把头枕在她俩交握的手上,“没人。这才是最让人始料未及的。要是我们这些人类孩子真的和你争论,或者抱怨说你做错了,那又怎样?大多数孩子都很爱戴你,拉芙娜。”
“是啊,内维尔说过类似的话,他——”
“我敢打赌,他做过的最坏的一件事,就是让那些孩子觉得自己对你的喜爱跟理智完全不沾边。”她停顿许久,默默地凝视地面。
“你总算注意到地毯了,嗯?”行脚问。
约翰娜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对。”她的视线越过窗口,扫过毕里摆在架子上的那些小型雕刻品,“这地方真不赖,拉芙娜。内维尔给你找的公寓比木女王的套间还气派。”
行脚说:“我打赌他还让拉芙娜在单独的办公室里干活。”
拉芙娜点点头。
约翰娜愤懑地嘟哝了一声,“我们都知道,他的手腕高明得很。”她起身踱到窗边。阴暗的地平线处出现了曙光,极光倾斜而下。片刻之后,她说:“你知道我们该做什么吗?”
“去好好睡一大觉?”行脚说。不过,拉芙娜发现他眼睛睁得很大,视线始终不离约翰娜。
“没错,可我想的是睡醒以后的事。如果说内维尔是个出色的政治家,我们就得更胜一筹。拉芙娜熟悉‘纵横二号’的资料库,那里一定有关于如何耍诈的技巧。我们不傻,我们可以学。”约翰娜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突然间拉芙娜意识到,这女孩还以为资料库管理员就应该无所不知。
“约翰娜,我是可以调用关于诡诈行为的研究资料,但——”
“哦!你觉得凭内维尔对‘纵横二号’的了解,他能追查到你头上吗?”
“哎呀,”拉芙娜说,“我还没告诉你昨天发生了什么,”因为这极度压抑的不快气氛,她忘记了,“内维尔向我解释了我的新工作的内容。”
“还好吧?”约翰娜突然面露警觉。
拉芙娜描述了一遍内维尔的“温和”姿态,以及请求自己帮助的事,“嗯,然后他说既然我落选又同意让位,就该给他‘纵横二号’的系统管理权限。”
行脚开口道:“我没听错吧?”
“拉芙娜,你该不会真答应了吧!”
“我移交了管理员权限,但——”
约翰娜以手掩面,“所以现在他能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能随意驳回任何对资料库的访问?能篡改文本记录?”
“不——能吧。他要什么,我就给了他什么。算我走运,要是我被逼得扯谎,肯定要露馅的。”
约翰娜从指缝间觑眼瞧她,“如此说来……管理员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是‘纵横二号自动化系统行政控制’。内维尔不明白的是,‘纵横二号’是艘太空船,太空船必须有船长,而船长的命令又必须独立于管理系统。”
“真的?斯特劳姆的太空船好像不是这样的。”
拉芙娜回想起昔日范·纽文与车行树蓝荚的激烈冲突,“也许吧,不过‘纵横二号’确实是这个情况。”斯特劳姆文明圈总喜欢走捷径——但她没把这话说出来,“‘纵横二号’太空船具有分离式存储系统,通过管理员权限只能浏览有限的资料。如果这部分内容与其他副本出现出入,那么拥有指挥权限的人就有一系列手段可以应对。”
约翰娜放下了双手,脸上洋溢着喜悦,“这么说……你……拥有指挥权限?”
拉芙娜点头,“就在范降落在飞船山之前,他设置了特定情况下会进行权限移交的程序。这是他为我做的最后几件事中的一件。”
行脚说:“这么说,你就和桥上女神一样!”共生体的几个组件面面相觑,显得有些尴尬,“抱歉,那是你们斯坚德拉凯探险小说里的人物。”
拉芙娜不记得有过这个头衔,不过这并不奇怪,因为大多数文明的文学作品都比他们实际的历史记录还丰富,重点不在这里,“我正在删除内维尔和他那群人能看到的这段故事的相关内容。”
“指挥权限连这都能做到?”
“哦,当然。总而言之,但凡他可能查阅的地方,我们都得留一手。‘纵横二号’的计算能力不足以校订它的整个资料库,内维尔可以继续他见不得人的勾当——”
“但这些都在我们眼皮底下!”
“正确。除非我们运气不好,或者留下什么外部影响,否则他根本不会察觉。”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14
数日后,拉芙娜分到了自己在“纵横二号”上的办公室——也获得了研究诡诈行为的机会。“纵横二号”的资料库基本上都与科技相关,即便如此,“诡诈”这一课题依然太过宽泛,以致无从着手。一般来说,在飞跃界这个互动几乎都意味着双赢的地方,“诡诈”一般来说就是指揣摩顾客心理,尽量提高收益。正如她在弗林尼米集团的老雇主之间波澜不惊的职场交锋,赢家名利双收,富甲一方;输家嘛,也只是少赚一点。但在爬行界不幸的一隅,有时会出现一种极端情况,即真正意义上的“双输”。在这些世界中,只有圣徒才相信劳有所得,善有善报,现实则是想博取上位就得剪除异己。范·纽文就是在那种地方度过了童年——至少在他的记忆里如此。
令人惋惜、同时也让人谢天谢地的是,这里没有出现极端状况。拉芙娜感兴趣的诡诈包括非暴力策略与政治手段,内维尔耍得风生水起的就属此类。“纵横二号”的社会科学分库藏有爬行界和飞跃界数百万年的记录,所涉及的种族亦达到数百万种。飞船为她显示出分类查询模板,但由于集体思维太过罕见,以至于会导致搜索偏误,所以,她暂时把爪族共生本质这一条件搁置。但根据其他条件——其中也包括流亡星际旅行者的存在——她应该能找到不少匹配记录。当前的爪族世界呈现出微弱的双赢格局,正处在由模仿迈向启蒙的过程当中。
她扫了一眼命令窗口,上面显示了内维尔运行的所有间谍程序。大多数程序指向她本人,而且全都是简陋无用的废物。总之,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有拉芙娜正在进行农业研究的画面,那正是她先前被委派的工作。
然后,她将模板提交给摘要生成器,将优先级设为极低。此举或许显得过度谨慎,不过假如她占用了过多系统资源,其他所有进程都会产生延迟——这种“外部影响”是她必须谨慎规避的。于是,数据采掘操作可能会花上一些时间。她在椅背上靠了一两分钟,对进展十分满意。好了,不能这么虚掷光阴。她本该到新集会所去和孩子们谈谈天,以牙还牙,佯作不知地削弱内维尔的势力。
拉芙娜拂开显示屏,离开了她的“私人办公室”。这间屋子比内维尔的办公室还大,只是门外贴心地贴上了“禁入”标志。当然,内维尔的办公室门上可没贴这个。另一方面——如同行脚所指出的——他的办公室很可能有后门。
约翰娜与行脚似乎在享受这个计划的每分每秒。拉芙娜在这方面不太有天分,不过她很高兴他们能住进自己的公寓。多亏了内维尔的“慷慨”,公寓的房间多的是,约翰娜因为其中的讽刺意味而哈哈大笑。
拉芙娜走出办公区迷宫般的走廊,沿着木质楼梯来到底楼。内维尔把游戏设备留在了此处,但现在,新集会所的这个区域已人迹罕至。现存的游戏迷包括几个共生体,提莫和美人儿自然在其中。真奇怪,提莫不在往常的那台游戏设备前面。她绕着这里转了一圈,看了看那些游戏。一般而言,提莫四处转悠时,就是给那些没赶他走的玩家发表长篇大论的建议。
她转过身,沿坡道走向中层,这里收纳着大部分编程设备。随着孩子们认识到游戏的局限,它们也逐渐流行起来。早些年,孩子们都对爬行界的编程不屑一顾,而现在他们对医疗条件的需求改变了这一点。这也让人类孩子和爪族有了充足的理由在“纵横二号”的这个近乎文明社会的集会场所里携手共事。其中有些只是为消遣,但大部分人都在研究如何去对付可用的自动化系统。我几年前就该建立集会所了。但她当时正为殖民地的自给自足问题,以及创办孩子们的学院殚精竭虑。那时的她肯定觉得新集会所无足轻重。
前方人声嘈杂,其中也包括提莫·瑞斯特林礼貌的恳求:“可我只不过想问你——”
“现在不行。我正准备安排今天的项目呢。”这个声音听起来像是欧文·维林。
坡道顶端光线不足,又是内维尔草草修建留下的烂摊子。拉芙娜踌躇起来,看着眼前的一幕。欧文面对着五六个最年长的孩子,也是最想成为医学研究员的那几个——这是内维尔为了政变而大力促成的。
欧文对他们说话的同时还不忘鼓捣显示界面,看起来它目前处于空闲状态,“我想给你们看昨天发现的教程,我们不仅得——”
“欧文,我就想问问你能不能——”提莫插嘴。
欧文挥手示意他走开,“现在不行,提莫。”他继续忙着操作终端,然后再次开口,“‘纵横二号’的自动化系统有不少瑕疵,但这本教程声称自己有让我们轻松解决的——”
提莫又开口了:“欧文,我只是在想,我能不——”
这句话暂时为提莫引来了欧文的注意力,后者瞪了他一眼;拉芙娜则做好了迅速介入的准备。她不觉得欧文·维林和欺负提莫的坏小子成了同党,可要是欧文真动起手来,她后悔也就来不及了。
“听着,提莫!给我点时间,行不?我只想用这显示器把教程调出来给他们看,之后你想叫我做什么都行。”
提莫好像之前没注意到似的瞄了一眼显示器的基座,“噢,那你得——”他伸出手指,在维护界面上轻快地敲击了几下,就在欧文先前摆弄的界面下面,“只是机器出了点毛病。”他这就算解释完了。
欧文·维林退后一步,看着逐渐展开的画面,拉芙娜认出那是初级程序员培训环境。哈,欧文还真找到了连她都没见过的东西,“最初级算法,”旁边那些孩子已经开始研读记录,进入第一课教程,“受限搜索。”
欧文盯着看了一会儿,“哦,没错!这就是——”他低头看了一眼提莫,“好吧,你要干吗来着?”
“能不能让我用一下那个工作站,就今天?”男孩抬起胳膊,指着屋子一端的设备。美人儿·奥恩里卡伊姆靠在旁边,替提莫占住了地方。那是唯一一台乍看上去没人在使用的机器。
维林犹豫片刻,“呃,当然。去吧。”
提莫欢呼一声,朝美人儿那边跑去。
拉芙娜长出一口气,装作刚上坡道的样子信步上前。
“哦,嗨,拉芙娜。”欧文绕开小圈子——显然他们都深陷教程无暇旁顾——径直走向她。他朝提莫和美人儿的方向比画了一下,“我好像没工作站可用了……我们能聊几句吗?”
“当然。”
自从拉芙娜交权后,欧文就变得很客气。最近,大部分医学研究员候补好像都变友好了。
“现、现在有这么个基础项目,我们想给冬眠箱来个更大规模的翻新抛光,但使用说明书根本派不上用场。而且虽说冷冻睡眠这项技术十分简单古老,但我们目前为止都没法用‘纵横二号’从资料库提取出可用的资料。”
哎呀,这些听起来有点像她的演讲稿——是她没机会说的那部分。这么说,内维尔又在抢功劳了?她隔着欧文看了看他的同事们,后者都在奋力钻研教程。
好吧。“关于说明书,你说得没错,欧文。在这里,没法靠它们进行维修。不过另一方面,‘纵横二号’确实储存了数量惊人的冬眠技术信息。如果你修改搜索条目,使用说明书里的关键字,之后再正确地提交给‘纵横二号’……”
“你真打算帮忙,即使在那些……”
拉芙娜点点头,“你需要做出的重要判断是,你们愿意为此承担多大的医疗风险。”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往房间另一头的提莫。
“噢,”欧文似乎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噢!我想起来了,你正是因为风险才搁置了这个项目。”他盯着提莫·瑞斯特林看了一会儿。提莫将工作站的显示范围调大,或许是为了让美人儿能跟上他的操作。这纯属白费力气,因为那个四体围住椅子蜷在地上,没一只眼睛睁着。不过,提莫可没空留心这个——他手指翻飞,全神贯注。这可不是普通的游戏。它看起来要更……简单些。拉芙娜看见界面上一排排的圆点,下方则显示出某种人工语言、三字母的缩写词还有操作数。
“看起来他编写了一个二进制计数器。”欧文柔声说,“真可悲,人类的智慧不应该浪费在这种琐事上。”欧文瞟了眼拉芙娜,似乎在琢磨该不该说出下一句评论。
她面露微笑,“你觉得我也很可悲吗,欧文?”
“说实话,我倒觉得可悲的是自己,还有……”他指指在初级教程前奋斗的朋友们,“真是浪费智慧。”
即使没有阳光,北极的冬天也不缺少计时标志物。临近正午时,天空会出现明亮的暮光。而在没有暮光的晴朗夜晚,瞬息万变的极光会从地平线开始铺满整个天穹。月亮贴着地平线,公转一周要一个十日。冬季风暴每三四天便要发生一回,有时持续几个钟头,有时要一直肆虐到下一场风暴到来。大雪过后,建筑群仿佛一个个雪丘,只有必须保证畅通的道路,才有幸从这片纯白中获得解放。
“纵横二号”舰体底部堆满了雪。其余部位——包括拱形驾驶舱,还有弧形船壳——全都闪耀着绿芒。主登舰口附近的积雪则被来往人流踩出了一条路。
每个十天里,内维尔都会在新集会所举行两次会议。每天,欧文组里的孩子们也会和其他人一起在太空船上工作,努力学习自动操控技术。其中一个小组成功恢复了载有着陆舱的货运设备的机能。内维尔为此举办了盛大的聚会——拉芙娜也承认,轨道飞行器确实能改善现状。虽说几乎与废品无异,但充当远程探测器和信号中继站的话,它依然具备足够的利用价值。
执行委员会不再召开会议,其成员如今各成派系。斯库鲁皮罗的冷谷实验室没有受到内维尔那场政变的直接影响,然而,这不过是因为必要的模拟实验已经完成,现有实验设备也都在正常运转。斯库鲁皮罗显然对未来怀有忧虑,不过,他还是站在内维尔与木女王这边,而轨道飞行器提供的信号中转功能会让冷谷的研究更加便利。
日复一日,拉芙娜、约翰娜和行脚在公寓二楼继续他们小小的密谋。
“这只是时间问题,”约翰娜说,“内维尔正渐渐失去民心。拉芙娜的程序是这么说的。跟斯库鲁皮罗、班奇还有拉森多谈过之后,我也有这种感觉。”她回头看着行脚,似乎感觉到了他缺乏热情,“你这是怎么了?”
“呵,总得有人平衡一下你的情绪吧。”行脚分散在不同位置鉴赏拉芙娜的华美地毯。他爱死这块地毯了。他说它是长湖共和国的珍品。现在,他的三个脑袋还在绒穗中歇息,凝视着地毯上交错绘制的风景,“没错,我同意拉芙娜的预测,而她的反侦察能力更是让我振奋。”
拉芙娜开怀大笑,“就是!滥用指挥权限比我想的还要有趣得多。”
“还有件让人舒心的事儿,那就是我的朋友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出色的政客——没说你,约翰娜,你依然是那个疯狂坏女孩。”
约翰娜蹙眉,“我们得给内维尔那畜——那家伙好好上一课,嗯,教教他该怎么当公民代表。看到没,我也可以很温文尔雅的。”
拉芙娜说:“你难不成认为我是个杰出政客?我基本做不到临场应变,而且硬充场面的话我会结巴。另外,欧文·维林那些人正不遗余力地工作,我不想愚弄他们。”
行脚散布在地毯上的各个组件一齐点头,“没错,他们很清楚这一点。自从内维尔上台,你就在尽力帮助他们,出力比内维尔多得多。”
“他们也很清楚!”约翰娜说。
内维尔安排了几个最年长的孩子辅助研究。这些人中有他的死党,大都是超限实验室的高材生。这番尝试持续了不到一个十天,内维尔的朋友们对“纵横二号”能力的局限一无所知。加侬·乔肯路德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尝试与“纵横二号”“沟通”——他的原话便是如此。提莫本想在接入方法方面给加侬提供建议,加侬却差点给他一拳。最后,加侬怒气冲冲地甩手不干了。
行脚咧嘴大笑,“你是不在乎小输小赢、想放长线钓大鱼啊。孩子们知道你是他们的朋友,也愈发认识到你的规划方针是可靠的,而他们走的捷径根本行不通。”
“那好吧,”约翰娜说,“如果你们都认为一切顺利,又有什么可烦心的?”
“烦心的事有这么几件。亲爱的木女王拒绝了我,不能‘嘿咻’。”他语气中的欢快少了些许。
“我替你难过,行脚。”拉芙娜说。虽然共处十年,但她还是不大理解共生体之间的爱情——种族差异的鸿沟实在无法逾越。
行脚略一耸肩,“没什么能永远不变。我们已经为彼此生下了幼崽。不过现在,嗯,小希特是一码事。重要的是,木女王疑心更重,脾气也更乖戾。如果确实与另一名共生体心心相印,或者继承了对方的组件,那么秘密就会在双方亲热时被觉察。不过现在嘛……唔,我们现在就只能说说话而已。”他扭动头部,朝向约翰娜,“但至少我们还能说话。”
约翰娜低下头,乐观的情绪消散了一些,“嗯。我也摸不准我弟弟的想法。”杰弗里和阿姆迪眼下正在北方约六十公里外的熔炉峰,那是冷谷实验室的最佳驻所,也是玻璃模板与高纯度炭的来源地。“他们在熔炉峰有无线电,可它是公用的。”她看着拉芙娜,“我敢说,他整个冬天都会待在那儿。我猜他是太羞愧了没脸回来。”
拉芙娜点点头。她关于内维尔夺权最痛苦的记忆,便是杰弗里起身责难她的瞬间。她扫视行脚的各个组件,想换一个相对平和的话题,“还有什么事情在困扰你吗?”
“哦,有,那就是我们不可避免的胜利前景。你太专注于研究‘纵横二号’资料中的政治技巧本身了。有政治手腕是好事,合理运用能化干戈为玉帛。不过当政权寿数将尽时,它总免不了会利用权位更改规则,垂死挣扎一番。”
约翰娜的下巴略微扬起,“你是说动用暴力,在孩子们之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行脚。内维尔是个满嘴谎话的混球,不过我认为他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归根结底,内维尔并不是恶棍。”
又过了一个十日,海上起了新的风暴。接下来的日子里,月亮在漫天极光之下掠过低空。
拉芙娜每天有超过十五个小时待在新集会所和她的办公室。各个编程小组的水准都在提高,其中要数年轻的孩子们进步最快。提莫·瑞斯特林崭露头角:他可以一头扎进“纵横二号”自动化系统的纵深处,并称自己无需用户开发工具便能编程,尽管拉芙娜对此存疑。提莫一次次地为孩子们编写补丁程序,或用能让他们理解的方式进行讲解。
越来越多的孩子来找拉芙娜:有些来向她道歉,有些来表达善意,还有些孩子来请求她允许进行另一次选举。
除了与孩子们一起工作,她也有别的课题。她要负责农业研究,这事要摆出来给内维尔看。“纵横二号”的基因改造能力极其单纯,却是这艘太空船赖以成名的基础之一。改造后的农作物带来的技术租金收入比“纵横二号”提供的所有其他服务加起来还高。木女王领地内的爪族建立的数以百计的小型农场——当初只是试水经营——现已合并成了大牧场。若不是靠家畜群,新堡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繁盛到现在这种规模。
但内维尔还嫌回报太慢,他需要更先进更可口的供给人类的食粮。这很棘手,因为“纵横二号”的计算能力还不足以规避适合人类的转基因作物引发的生态灾难。最后,拉芙娜对天然牧草做了些修正——完全在自然选择的限制之下——然后制造了一个大多数人类个体自文明形成初期就携带在基因中的表现遗传激发因子。激活这个因子的孩子们就可以品尝这种新型食用草。这一混合调整方案对人类和爪族世界而言都应该安全无害,然而,如果拉芙娜依然掌权的话,她根本不会采取这一行动:对人类适应力的任何调整,都会让个体对当地疾病抗力下降的风险略微提高。
最终,除了调整作物外观的琐碎工作,她的项目基本完成。现在,在办公室独处时,她有大把时间审视她的间谍程序。这些并不是她用来监视剜刀的那种高科技魔法,但至少能派上用场。范·纽文是她认识的最诡诈的好人,也是爬行界独当一面的工程师。在身处“纵横二号”上最为偏执猜忌的时期,范设置了诡雷与内部安保程序结合的精巧系统。这都是源于那段糟糕时期的可怕气氛。解除那些陷阱之后,“纵横二号”严重的故障也随之消失了不少。但现在她发现,安保程序提供给她的保护是她单凭一己之力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直到如今,她才真正认识到范最后的这件赠礼。
这么一来,拉芙娜就可以直接确证行脚所担忧的事:内维尔究竟在做怎样的坏事。应用指挥权限和范的程序,她可以回溯内维尔对“纵横二号”进行的任何一步操作,可以读取任何一封邮件,播放任一场对话,甚至能大概把握轨道飞行器上的情况。
没错,内维尔、毕里还有他们的小圈子正被逐渐孤立。他们广设眼线,甚至于在倡议重新举行大选的人群中安插党羽。现在还没人考虑运用暴力,只是不停地搅浑水,耍贱招。“纵横二号”的分析报告及行脚都推荐拉芙娜与内维尔一伙人谈话,进行温和处理,不要让人觉得上次选举是一场可耻的闹剧。
以上种种让拉芙娜待在船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晚上几乎连打盹儿的时间都没有,一直工作到第二天暮光降临。在北方,斯库鲁皮罗已做好了制造加法器的准备工作,不幸的是,这意味着他需要“纵横二号”输出的最新结果。
拉芙娜开足马力,熬夜攻关,暗自希望孩子们的程序多少能给系统资源留出富余。她本可用指挥权限悄悄降低孩子们的操作优先级,但这么做可能会被察觉……况且不管怎么说,这种行为就像是背叛。最终,她还是没下手。等她沿着货舱后面的私人通道一步三晃地离开飞船时,已经累得没力气和集会所里的人聊天了。
飞船外面,最明亮的暮光也在逐渐暗淡。在爪族们眼中,这种光线和黑夜差不多。在人类的视野里,景物一片灰蒙,早先的落雪在拱形船脊四周堆起小丘。雪花被大风吹落至嶙峋裸露的深灰岩层,再一路飘荡下山,与覆盖海冰的积雪汇至一处。
拉芙娜朝山上的新堡镇艰难跋涉。正如“纵横二号”预报的那样,雪刚好下了起来。这次降雪很安静,没有风。雪停以后,估计会造成很大不便,但目前为止,雪花只是几近无声地落下。她举起提灯,继续前行。先时的积雪让道路狭窄了许多,而现在飞船上只剩下零星几个人类,共生体的数量就更少了。
她知道,人类到来之前,冬天几乎等同于生命的停滞期。即使在室内照明与供暖普及的近年来,多数活动也由于黑暗与寒冷而进度缓慢。但在城镇正中,学院仍在授课。第一代与第二代的年少孩子几乎都在那里学习,唯独他们不太可能因为严酷的冬日感到抑郁。人类的年幼个体是如此朝气蓬勃,只要有光、食物和温暖的环境,他们就能过得自在。新集会所建立之前,学院是冬天社交活动的中心,现在也依然有数十名共生体被温暖与生机吸引而至。不知内维尔能否意识到,学院依然是拉芙娜的坚强后盾。
提灯映照出在她周围愈加密集地飘落的雪花,她已进入了新堡镇近郊。十年前,她就在此处首次踏上爪族世界。当时这里是战场,小镇还不存在,堡垒也在建设当中。现在,它多少有了中古城镇的模样。不对,不是中古城镇:建筑材料虽以岩石、木头和篱笆为主,但房屋已配备了外墙一体式的直通型烟囱,热水塔也架设在了屋顶上。站在街边放眼望去,连一个顺窗乱丢垃圾的人都看不到。而就算是盛夏时节,排水沟也不会散发异味。新堡镇大兴土木期间,斯库鲁皮罗参考“纵横二号”的设计资料为城市打造了下水管道系统,还利用船载激光炮维持水流终年不休。就是这些细微的改变,造就了或许比这个世界的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安逸友善的小镇。
……可就在刚才,就在女王大道上,她差一点迷路!能见度只有一两米,她的灯完全成了累赘。除了最深的车辙,其他的痕迹都已被新雪掩埋,连她自己的脚印也不知所踪。拉芙娜引颈眺望,只看见一块蓝灰的模糊光斑——说不定是从高处的窗户里泄出的灯光。有趣,若是在狂风暴雨中——即使是午夜时分身处令人难以视物的瓢泼大雨之中——她也能贴着最近的建筑,一边摸索前进,一边确认方位。而这午后的鹅毛大雪简直遮蔽了一切她赖以辨识方向的景物。
她认为大道是最容易走的,于是继续前行。偶尔出现的点灯的窗口成了她的指路星。每隔一百米左右应该有一处喷泉广场才对。
“嘶——”的声音勉强盖过了飘雪,带着特有的音质。要么是她幻听,要么是某个共生体在吸引她的注意。她逐渐偏离大路,搜索声音来源。两堆雪之间有个缺口,那应该是小巷或边道的标志。她朝那边抬起提灯。
怪异的声音停止了。在灯光正下方,她看到一个共生体蹲坐在雪中。他对她挥挥手,“螺旋牙线在这儿。”他的招呼轻如耳语,她怀疑这句话只传到自己耳中,别人根本听不到,“能不能稍微聊聊?”
拉芙娜走上前,上下端详一遍这个共生体。没错,是螺旋牙线。她从口鼻和头顶的白斑认出了他的两个组件。“聊什么?”她问。
螺旋牙线已经转身走开,略一摆头示意她跟随,“别这么大声,”他说,“有一个毕里·伊格瓦的人就在附近,唔——”他头部上下摆动,做出估量的姿势,“大概在你身后三十米处。被我抢先是因为他没发觉你绕了远路。”他已经开始拨雪盖住她的脚印了。
啊!她都不知道有人跟踪。该死,新生的政客拉芙娜本该考虑到这种情况。她调暗提灯的光,刚够看清脚下的路和一旁的螺旋牙线。共生体引她穿过小巷,转了两个弯,身后紧跟着其他组件。拉芙娜知道雪幕将思想声的传递范围缩小到了区区数米,如果过于分散,这个共生体很可能会失去思考能力。她眺望前方,却看不到一丝光亮。这儿一定是那种没有窗户的单组合宽的街道。这种街区在秘岛很常见,新堡镇也有类似的构造。
“好吧,”螺旋牙线说,“这儿应该没人打扰了。人类会继续沿主街走,没等发现跟丢了你,他就走到城堡去了。”共生体发出一阵坏笑——这家伙看了太多人类戏剧了,“还得走一段路,我的老板想跟你聊聊。”
不用跟他拐弯抹角,“是剜刀吧?”
“我还以为这是秘密来着。”他的语气像是受了侮辱。
到这会儿,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提起警惕心——自己已深入这条无窗的小巷。她原本确信“纵横二号”上次对剜刀的监视录像是胡编乱造——但得出这结论更多因为理论,而不是出于理智的判断。她步履维艰地跟在螺旋牙线身后,一边四下寻找岔道。积雪很深,而且杳无人迹。在这种松软的地形里,或许她能甩掉他。终于,螺旋牙线欲行又止,“老板就在几米之外,女士。”昏暗的灯光中,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他整齐划一地将头低下,从容得体地鞠了一躬。
看来跑也没用了,“谢谢你,螺旋牙线。”她居高临下地拍了拍共生体最靠近她的那颗脑袋,然后迈步向前。
雪帘翻卷,阴影密布。剜刀究竟是如何避人耳目、来到飞船山顶的?这儿可不是秘岛,没有那么些迷宫般的秘密通道。
她调亮提灯,快速地探照左右。她看到了被及肩高的积雪贴附的半木质墙壁。这儿不是死胡同,而更类似丁字路口,另一名共生体就坐在出路旁的树下。那是个五体,其中一个组件坐在独轮推车里。
拉芙娜走向共生体,略微欠了欠身,“剜刀-泰娜瑟克特。”她叫出其全名。这只是为了徒劳地提醒你,比较善良的组件占了你的五分之三。
和平常一样,那个组合的声音狡猾又腼腆:“你也好啊,拉芙娜·伯格森多。我一直希望和你私下谈谈,而现在这诸多巧合使得会谈更加私密了。”
拉芙娜努力让语气波澜不惊:“你们也能轻松弄到飞船的天气预报信息吧。”
“唔,没错。不过我不想继续拖延这次会面,我们走走吧?”它的几只鼻子朝身后的巷口晃了晃,“这条胡同再往前一点通向女王大道。无论如何,内维尔的小探子也猜不到你走丢了。”
“那就带路吧。”
剜刀站起身,费力地扭转独轮推车。拉芙娜伸出手想要帮忙。“不,不用。我推这个很在行。”剜刀的口气有点冷冰冰的,缺了平时那种油滑。这个共生体的多数组件都很健康,不过看他坐在独轮车上的残废组件——拉芙娜不禁想象中世纪的人类在暮年蹒跚而行的情景。狗舍管理员几乎会一致建议抛弃这类虚弱的成员。
共生体的独轮车一路摇摇晃晃,然而,他的速度依然同步子较慢的人类差不多。这个行动不便的共生体居然能穿越暴风雪,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木女王防范最严密的城市里冒出来。拉芙娜实在忍不住提问:“你怎么做到的,剜刀?我以为你还在秘岛——”
她听到对方发出招牌式的狡黠嗤笑,“我本来确实老老实实地窝在旧城堡里,木女王也派警卫把出入口围了好几层,并用秘密摄像机观察我‘最隐秘的’活动。对,我知道摄像机的存在,哈哈。我也知道木女王知道什么。不过,一旦我进入其他房间或是下到地牢,她就没法监视我了。城堡里有好几条密道,我身边也依然有忠心不二的仆人。内海峡冰封后,把我暗中送到陆地也就容易多了。”
拉芙娜知道,剜刀这次是故技重施,以前他也用这一手来大陆拜访铁先生的残余组件。她没把这事告诉木女王,一方面是那些访问大概不会构成威胁,另一方面是告密会让拉芙娜的“魔法”监控系统曝光。“这么说你是穿过冰面来的。那离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有六百米远,你怎么做到一路上不被发现的?”
“坐缆车肯定会被发现,”他狡黠地看了看她,“谁知道呢,拉芙娜?我可是个伪装大师,说不定是分批爬上来的。”他让她自个儿琢磨这句话,然后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这证明了我意志坚定。”恐怕证明的是木女王的所有后代众所周知的自负吧。“你知道的,就在你、木女王还有斯库鲁皮罗为新堡镇的排水系统庆功时,我更感兴趣的是‘纵横二号’绘制的断层图。利用这张地图,整个行动就很轻松了——唔,实际上还得付出数年劳动,在木女王的鼻子底下动土挖掘楼梯简直是一场噩梦。楼梯很窄,几乎和我旧日的单组件通道一样窄。你还记得吧?”
“我记得。”拉芙娜简短地说。阿姆迪与九岁的杰弗里差点被活埋在类似的地方——尽管那是铁先生的命令。“你那辆独轮车应该过不去那种楼梯吧?”
“是过不去。上台阶时,我得使用为白耳朵尖准备的特殊吊索。”白耳朵尖指的是那个残废组件,“即使如此,攀爬过程也极其辛苦。是吧,螺旋牙线?”
“是的,老板。”背后的共生体立刻应答。她全身一激灵,回头看去,螺旋牙线几乎贴上了她的鞋跟。也就是说,他和剜刀相距不过两米。对于共生体而言,这个距离太近了些。好吧,降雪大大稀释了思想声,不过,或许螺旋牙线以前是剜刀手下的白外套之一。他们接受过在主人要求下舍弃大部分自我意识的训练。
螺旋牙线又开口道:“我得拖着白耳朵尖爬完151级台阶。原路返回的话就更惨了,估计在明天正午时分前,我们都到不了家。”
她朝剜刀扭过脸,尽量装作不为所动,“好吧,你把这么大的秘密都告诉我了。你有什么目的?”
“我只想帮忙,女士。从一开始,从你和你的联合女王见到新的我的那一天起,我就是这么告诉你们的。”
“可你没把这个秘密告诉木女王啊。”
“唉,她谁也不信!”独轮车在雪面倏地打滑,中断了他们的对话,“现在我担心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崭新的木女王。不,她不邪恶,只是比那还要糟。她成了个愚蠢的家伙。”他说着,惋惜地笑了几声。
“愚蠢?我很确定木女王知道内维尔正试图操纵她。”
“这是当然。”剜刀道,“但她以为自己掌控全局。她实在错得离谱——好吧,我是来救你们俩的。木女王从来就没比我更聪明,而你——”
“我连这场密谋最明显的迹象都没觉察,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剜刀的小车猛地刹住,他的组件一齐盯着她,他的声音蓦然变得深沉直率,“不,拉芙娜,你不是傻瓜。你只是太天真,太纯洁,不被真实世界所容。除了脑袋短路的共生体和圣徒,我在同胞中从没见过你这类人。告诉我,这是太空文明的特色吗?有没有能让如你一般的个体生存的地方?”
我正在努力改变自己!她大声说:“你们共生体中也不缺天真纯洁的。泰娜瑟克特不就是例子吗?”
“呵。但她的意识终究没能幸存,不是吗?”剜刀耸了下肩膀,上下打量自己,“泰娜瑟克特最后变成了一种态度,终结了我其他组件的美好生活。”他用鼻子指了指他的残废组件。那家伙的臀部埋在毯子里,不过它漆黑的眼睛却睁得浑圆,定定地望着拉芙娜,“要是白耳朵尖先我其他组件一步死掉,这个王国的局势就会突然变得有趣起来了。”他夸张地叹口气,“在那之前,我觉得成为你的秘密幕僚也挺有意思的。我听你的,敬请吩咐。”
他们无言地走了几步。天人在上!这会对各方面造成不同的影响,有好的,也有坏的。要是木女王觉得拉芙娜和剜刀想联手对付她呢?要是剜刀正像内维尔那样利用她呢?她手里有日前发现的威胁分析程序,它大概可以列出一百种以上的可能性。我得和行脚还有约翰娜谈谈。但在此时、此地,她该说些什么?
这个狡猾的共生体只是在扰乱她的心境……
“好的,剜刀。我很欢迎你的建议,但我不觉得自己必须言听计从。”
“哦,当然,当然。这次会面主要是奠定我们互信合作的基础。我还有一条内幕和几则小道消息跟你讲。要知道,内维尔还真是在你背后做了不少动作。”
“这也算内幕?”
“到现在你也没弄明白,而我自大的母亲木女王也同样无知。她以为内维尔是个半桶水的傻瓜。”
“你觉得他不止半桶。”
“不,剩下的水不在他的桶里。你们都没发觉的事实是,内维尔是另一个远比他聪明的人利用的工具。”
“啊?我了解孩子们,内维尔的同伙里没有这号人物。”
“我同意,内维尔的幕后黑手是爪族——而且根本不在王国之内。”
剜刀迈开步子,留下拉芙娜伫立在漫天飘舞的雪花之中,“不可能!”她喊了一声,小跑跟上,“年长的孩子没几个和共生体有密切联系。内维尔·斯托赫特显然没有。”内维尔对共生体态度诚恳,但她怀疑他和那些极端的斯特劳姆人一样是种族主义者,一心只想实现飞升。
剜刀耸耸肩,“我没说他们是朋友。他们只是利用他,而他以为自己在利用他们。这两方联手威胁很大,尤其是在你和木女王不知情的情况下。”
被这种可能性震惊的拉芙娜再次放慢脚步——只是这番主张里有些地方说不通。
剜刀足不停步,讲了一句爪族语。她没分辨出和音,只知道那是个疑问句。片刻后,打头的剜刀终于回话道:“啊,恐怕我们得长话短说,这条小巷快到头了。你现在应该上大路,赶在内维尔的眼线之前回去。我会尽快通知你所有细节的。”他的一个组件折回到她脚边,张嘴叼住裤筒,拽着她朝前走。
“可,可……”他之前铺垫了那么多,现在却没空透露细节!这就是剜刀!她站稳脚跟,“慢着!”她牙缝间迸出低语,“这太没道理了,一场跨国爪族阴谋?谁组织的,你又怎么会了解细节?”
虽然剜刀没放开咬住她裤腿的嘴,语音却从四周传来,“你说呢,亲爱的?当然是因为幕后黑手认定我是他们的人。”他又让两个组件回来,轻推她走上了女王大道。
“现在,嘘——”他最后的话语消弭在飘飞的雪片之中。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15
约翰娜和行脚一致认为,应当立即把剜刀透露的情报转呈木女王。行脚第二天晚上来递口信,“除了会面的时间和地点,我把剜刀的其他事都告诉她了。”
“她信了?”拉芙娜问。
“她打算怎么对付剜刀?”约翰娜问。
行脚轻笑起来,“我不认为剜刀有什么需要顾忌的,至少当前的木女王很温和。她告诉我她一直觉得剜刀与维恩戴西欧斯或者大老板(或两者兼有)在进行密谋,而且听说内维尔是他们的傀儡之后,她一点也不吃惊。最后她还让我跟你说声恭喜,拉芙娜。”
“恭喜什么?”
“‘告诉拉芙娜那呆子,她离识破剜刀的狡诈面目又近了一步。’”行脚立即用木女王的声音说道——比起模仿,更像是回放录音。
拉芙娜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那剜刀为什么要来告诉我这些事?”
行脚耸耸肩,“木女王认为这是老剜刀的病态心理作祟,毕竟他没告诉你一丝一毫的细节。我个人认为,剜刀-泰娜瑟克特的精神一点问题也没有。”
约翰娜摆摆手,忽略了他的意见,“如果这件事不只是剜刀一个人的游戏,假设维恩戴西欧斯在耍弄内维尔……”
这句话似乎让行脚如鲠在喉。他沉默了一会儿,用严肃的口气说:“好吧,你说得对。我们得从剜刀嘴里把详情撬出来。”
约翰娜面露愁苦,“我们都知道内维尔是个自以为是的畜生,不过维恩戴西欧斯更是头怪物;内维尔这种软弱的小政治家对上他根本没有胜算。说不定……说不定我们该提醒他一下。有些游戏太危险,很可能把命也搭进去。”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16
“那,‘老妪’这个词是啥意思?”美人儿朝提莫的书页努努鼻子,那是一本尼乔拉的童话故事书。
“唔,我不知道。”提莫回答。他迷惑的时候总会像这样皱起眉头,“下次我们去‘纵横二号’的时候可以查一查。”她初识提莫时,这种问题会令他心慌意乱。提莫会瞪大眼睛,为居然存在他没法立即回答的问题而震惊。这是美人儿相信这些人类曾经全知全能的最好佐证。
现如今,假如提莫碰上了难题,他会询问别人,或去“纵横二号”的公共区域,又或根据手边的资料找出答案。男孩在故事书里查找着,灵巧的人类手指飞快地翻动书页。“找到了!”他说,“第十三页,聪明的考古学者跟在第四十页被叫做‘老妪’的女人说过话。他叫她‘丑夫人’。”
“美人儿的意思是好看。”美人儿说。这是她的选定名,她是最早用人类语言来取选定名的爪族之一。这是个大胆的举动,虽然她随后便被踢出了木女王的内阁,曾经的名号“睿智的王室顾问”也成了笑柄。
提莫咧着嘴角,露出微笑,“我知道。嘿,我还记得《公主与沼地百合》那篇里,‘夫人’是对贵妇人用的词儿。所以,‘丑夫人’一定是指‘好看的贵妇人’。”
“唔。”她把玩着其中的可能性,而提莫继续大声读着故事。曾有段时间,美人儿也把心思都花在研读两位女王通过“批量印刷计划”出版的书籍上。那些书显然给了拉芙娜·伯格森多不少启迪。不过,那都是拉芙娜下台之前的事了。
这本书里的故事呢?若不考虑背景是可怕的热带,以及必不可少的离奇人类,它们就和爪族王国的民间故事没什么两样。拉芙娜每次演讲时,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提到尼乔拉,称其是榜样,是她努力在此实现的范本。这使得美人儿对尼乔拉的故事产生了兴趣。但即使是提莫最近很喜欢的这本书,实际上也是通篇的虚构之言。借由偷听年长孩子们的谈话,美人儿逐渐意识到拉芙娜·伯格森多有多么愚蠢。尼乔拉的历史对拉芙娜意义深远,可对人类孩子们而言则和这本小书里的传说故事没两样。要是有人问美人儿(叫老妪美人儿夫人的话,似乎更好听些)的话,她会告诉他们拉芙娜·伯格森多正在自取灭亡。现实印证了她的话。
拉芙娜和美人儿之间有个巨大的差别:拉芙娜现在住的地方还是跟宫殿差不多。美人儿已经渐渐察觉到其后的政治原因。总会有那么一天,内维尔·斯托赫特无法继续忽视她,还有她的提莫——
“‘老妪’原来是那个意思,真对不起。”提莫说。他合上书页,伸出手臂搂住最近的那个她的肩膀,“今晚还要再读个故事吗?”
平常的美人儿对这孩子说的话要更留心些。每一个她都记得自己几分钟之前神游天外时,提莫打量自己的眼神,这事也足以让提莫唠叨几个小时。这很不寻常——至少以爪族来说很不寻常——因为他能谈论各种各样的事情,却不发出哪怕一丁点儿思想声来。有那么一会儿,她考虑是否应该承认自己走神了。以前她走神时,他似乎偶尔也能猜到。才不要,等他睡着了,她可以偷偷溜回来,弄清“老妪”的真正意思。说不定她今晚能把整本书读完,但那样的话,接下来的几个夜晚就着实无聊了。
外面,某种巨大的东西沿着街道发出砰砰响声,听声音像是六支拉着好几辆货车的驮猪队伍。那声音想必非常响亮,墙壁内衬的隔音材料也没法阻挡它穿墙而入。此外还伴随有尖厉的叫声和砰砰声,好像货车轮把小石子击向房子的外墙一样。他们的小房子坐落在小镇南角的货运大道上。当初这条路建成时,美人儿还觉得木女王准是犯了女王病:这条路实在太宽敞、太平整了。而如今,自从她见过川流不息驶往崖畔港的那些货车以后,美人儿(对她自己)承认,如今她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她有些想冲出去朝那些赶畜人大吼,这种想法随即被更实际的想法取代。“提莫,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住在这间破屋里很不公平?”虽然这栋房子在北方的冬天也显得十分明亮温暖,虽然它比天空的孩子们到来前的王家住所还要舒适,但这些都不重要。和其他人所拥有的相比,这栋屋子显得寒酸可怜。
提莫抚摸她的肩膀,试着安抚她。真奇怪,他们居然相处了那么久,久到他的安慰确实有作用。她努力抛开这个念头。提莫应当比她更受不了现在的环境才对。她得到了属于她的人类,就这一点来说,美人儿很走运,但倒霉之处在于:提莫·瑞斯特林是她遇到过的脾气最温和、最通情达理的生物。
“我们也可以住在公共宿舍,和其他孩子以及他们的爪族朋友一起,美人儿。或者也可以和某个新家庭住一起。你知道的,比如秘岛那边的拉森多一家。我想你应该希望我们有自己的空间吧?”
如果美人儿还是“睿智的王室顾问”、提莫也是顾问之一的话,她会觉得这句反驳真是巧妙又刁钻。但他是提莫,她知道他只是彻头彻尾的天真而已。美人儿当然想有私人的住处!她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这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呢?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不被人类朋友甚至其他共生体吸引走呢?差不多九年来,提莫一直是她的生计来源。如果她失去了提莫的正式监护者身份,她就连这栋房子也住不起了。
“不,”她发出一声人类的叹息,“我只是认为你配得上更好的住处。你知道我考虑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哦,美人儿。”提莫放下书,摇摇晃晃地退回她的四个组件之间,“要是你真想要个更好的住处,我可以跟拉芙娜诉诉苦的。我只是不想那么干。”
谁在乎拉芙娜?美人儿想,但她不会大声说出来。伯格森多这个人类已经失势了,充其量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玩家;另一方面,提莫成了重要人物,尽管他自己毫无察觉。去新集会所时,美人儿经常躺在他的脚边假装睡着,其实在偷听人类的交谈。
就美人儿所知,提莫双亲的社会地位大致上跟王国的废品回收员差不多。提莫继承了他们的天赋——不知为何,这份天赋在此地格外珍稀宝贵。内维尔和他的朋友们对提莫没什么好感。他们既不喜欢他天真单纯的主张,也不喜欢他对其他孩子施加的影响。但是管他呢,提莫可是我的筹码!重要的是选择最佳时机,利用他对抗内维尔那伙人。她早已为此埋好了种子,“也许可以跟内维尔抱怨一下,或者那个毕里·伊格瓦,他人不错。”
男孩打了个呵欠。“我猜,”他稍稍颤抖了下,“我是读得太多了,好累啊。我需要去睡一觉。”
当提莫还是个人类孩子的幼体时,她每晚都得帮他盖紧被子。现在这已成了毫无必要的例行公事了。但男孩一直像过去那么瘦小,没像其他孩子那样长大。这带来了另一个问题:他太容易疲惫了,而且比她认识的每个人类或者共生体都更需要睡眠。即使他对她忠心耿耿,她仍然有可能失去他。
她跟着提莫爬上台阶,来到他睡觉的小阁楼。阁楼顶上有个小巧奇妙的电灯开关。只要用鼻子轻轻一碰,墙上的一块方形瓷片就会发出蓝光。
“咦,灯光有点暗。”她说。
“没关系的,”提莫说,“但房间里比以前要冷,我敢打赌是蒸汽管子出了问题。”这种事时常发生。他们住的是最早使用加热塔的小房子,换句话说,他们的设备是最烂的。
今晚实在太冷了,他们真的可以为此去抱怨一下。她检查了那几扇小玻璃窗,它们都关得紧紧的,一丝风也吹不进来。最靠近小屋的那盏街灯坏了,所以不怎么看得清外面的景色。等他们真的要去抱怨时,清单上的项目可不少哪。
她其余的组件正忙着为提莫掖被子。“再有几条毛毯就好了。”她说着,把那条磨破了的绿被子盖在他俩身上,这是上次遇难船到来时她唯一弄到的宝贝。那件事差点让她失去提莫的忠诚。他指控她从垂死者手里抢劫。哈!可哪儿有什么垂死者?那儿一个共生体也没有。那些热带暴民以他们浑浑噩噩的方式过得很舒服。而且也没有哪个热带佬去寻找丢在海里的东西。
她用她的旧骨针把那块绿布缝成了一条被子,里面用鸡蛙的绒毛做填充物。她的组件都没有关于缝纫技巧的直接记忆,所以活计做得很粗糙,针脚也不齐。如今八年过去,线头都散开了,被子满是虫蛀的洞眼。是提莫坚持要留下它的。
“够暖和吗?”她问。
“嗯,够了。”他摸了摸她最近的那颗脑袋。
“我再放一会儿哨。”这也是例行公事的一部分。美人儿的一个组件挤到床尾,坐在被子上。另一个躺在床边的地板上。其余的两个组件坐在几步开外,守望聆听。她关掉灯,“晚安,提莫。”
“晚安,美人儿。”
如今整个房间都暗了下来。在这个冬夜,街灯早已熄灭,再加上她早先看到的乌云,屋子恐怕暗得连提莫也看不见了。另一方面,她却能听见房间里的所有动静,而当她以爪族思想声的频率发出尖叫时,她也能“听见”墙壁和地板的样子。如果肯花点儿工夫,她甚至能辨认出提莫的面孔的形状。提莫的心脏和肺还不断制造着噪音,让她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辨别出皮肤掩盖下的那些器官的样子。
八年前,提莫刚刚从冬眠中醒来时,每晚都会哭到睡着,为他失去的父母哭泣,为他无法解释的事情哭泣。最初那几年,美人儿有时会用两个组件在床上抱着他。如今他已经有好些年没哭过了,他说他长大了,不应再躺在怀抱里,但他还是喜欢她睡在黑暗中,为他放一会儿哨。
她不介意。她一直是一个谋划者、一个阴谋家。她从来都不是思维敏捷的那类爪族,甚至当她还是美人儿·奥恩里卡伊姆而非美人儿·奥恩里卡时就是这样。伊姆死后,她只剩下四个组件。四个组件的共生体也可以很聪明,但往往显得乏味而缺乏想象力。有时,当她坐在黑暗中,慢慢地、慢慢地在心中谋划时,会怀疑自己或许只是在自欺欺人地觉得那些计划有多么高明。
提莫仍在辗转反侧,但她知道他确实很累了。真有趣,虽然他的思想静默无声,但她仍能了解他的想法。有时尽管思想静默无声,但他仍像组件一样有用:不用攀爬,他就可以够到比几个她还要高的地方。他的手指能够解决的那些问题,她的爪族鼻子只能添乱。与此同时,他就和共生体一样聪明,并且像所有人类一样满脑子鬼主意。
聪明的共生体就能看出这些主意之中蕴含的可能性。
如果我还是王室顾问就好了。该死的木女王总是偏爱她的后裔:斯库鲁皮罗和维恩戴西欧斯。要是我能猜到维恩戴西欧斯是个叛徒,再揭开他的假面具,现在我就是王国的二号人物了。唉。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或许永远也爬不出自掘的陷阱了。她已经不再聪明,而失去伊姆之后,她也丧失了最后一个具备生育能力的组件。
伊姆活着的时候,她还有可能与其他共生体交易幼崽。她从没努力尝试过配对,或者说就算当她还是五体时,也没什么吸引力。现在她只有四个组件,都是年老、不育而又丑陋的女性。她根本无法身居高位,从而挑选像样的幼崽。事实上,她的选择非常少。她可以去残体收容所,收养被人遗弃的残体。她可以选择融入别人的组合。或者她也可以就这样放任自己接连死去,直到一个组件也不剩,就像可怜的提莫在未来的某一天那样彻底死掉。
提莫还是没睡着。今夜,他恐怕会比美人儿醒的时间还长,这样的夜晚可不多见。美人儿发现他在颤抖。即使盖了好几条毯子,房间对他来说也还是太冷了。他没有抱怨,因为他本来就很少抱怨。这足以证明这栋房子的设施确实存在严重的问题,明天她要修改计划表,向内维尔·斯托赫特大倒提莫的苦水。她和提莫可以就此事做点文章,多捞点儿好处……
但要是提莫冻得生病了呢?他身体太弱了,这一次也许会死。那样她就什么也不剩了。
好吧,今晚总得做些什么。她可以打电话投诉——假设电话还没坏的话。美人儿回忆了一下房屋的供能来源。人类孩子学院里的老师们讲过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细节,只有四个组件的美人儿记得不是很清楚。热水煮沸形成可以“做功”的蒸汽,整条女王大道上铺设有一条管道,而道路两边的每座房子都装设有输送口。这种天上人魔法的秘诀在于,它不需要数以千计的篝火堆去将冰水加热成蒸汽。“纵横二号”飞船的内部某处有无穷无尽的火,并能将这种火焰产生的热量送往它可见范围内的任何地方。(想想吧,王国的敌人们!美人儿常常奇怪,拉芙娜和木女王为何不对“纵横二号”那令人敬畏的致命力量多加利用。伊姆还在的时候,美人儿曾经得出结论:人类选择卑躬屈膝的唯一理由,就是飞船能够释放出的热度是有限度的。她现在已经不明白这么想的原因了,但结论还保留在她的记忆里。)总之,女王大道两旁的每一栋房子都在“纵横二号”的监控范围内。屋子应该永远不缺供暖才对,而且蒸汽还给那些不那么了不起的魔法提供着动力,譬如灯光——也许还有电话?
她从提莫的床上溜下,全体组件都安静地往楼梯走去。提莫迷迷糊糊的话声传来时,她几乎走到了楼梯那里,“你是个很好的人,美人儿。”
“唔,是呀,”她回答,“晚安。”他这是什么意思?
回到楼下的起居室,美人儿打开灯。辉光灯亮起,但光线太过暗淡,美人儿几乎看不见。蒸汽压强一定接近零了。她穿过房间,轻松地避开她与提莫收集的各种小玩意儿。这里的书也太多了。她从书中清出道路,来到电话前。它原本就是同时按照人类和爪族的特点而设计的,像她这样的四体可以轻易使用。她剩下的智慧足够代表提莫·瑞斯特林表达愤慨。可怜的孩子,糟糕的居住条件可能会害死他!不管用什么法子,他俩都要弄到应得的房子。只是别把怒气浪费在飞船的电话接线程序上。“纵横二号”有模拟得非常完美的人类声音(至少声波频率够低),但它的智力就跟会说话的单体一个档次。有一次她错把接线程序当成了真人,骂了它整整五分钟——当然了,完全是白费力气。这不行,她只要说她是美人儿·奥恩里卡,是提莫·瑞斯特林最好的朋友,有紧急情况要跟——呃,内维尔——谈谈。不管怎么说,脾气要省着对真人发。
她按住台座,把听筒举到其中一只低音耳朵处。话筒里没有电子音,也没有她使用时曾经听到的轻微的滴答声和噼啪声。她恶狠狠地发出一段超声波。这么说,蒸汽压强确实跟通话服务有关!美人儿在拥挤的小房间里来回踏步,拍打爪子够得着的所有东西——只不过动作很轻,免得吵醒提莫。还得等上好几个钟头,她才能把自己的怒气发泄在那些会动的废物身上。一个称职的政客本该利用这段时间,让词锋更加尖锐,但她没那心情。事实上……美人儿张开每张嘴,晃晃脑袋。她觉得舌头上都结霜了。天实在太冷了。如果不披上斗篷,就算是共生体也会很难熬。
她坐在地上,试着把事情想明白。蒸汽压强为什么会降低?噢,当然是因为水不热了!也许“纵横二号”出了什么岔子,也许它没有对这片地区加热。她没听到别人走到街上抱怨,所以恐怕只有这栋房子的供暖失灵了。她可以上街去挨家问问。也许提莫今晚可以在某家有暖气的房子里过夜。
美人儿在黑暗里坐了几分钟,费力地罗列这个计划的优点与缺陷。午夜时的突然借宿足以证明提莫这儿的条件有多糟糕。但同时她又担心拉芙娜或内维尔那样的人会以此为借口,干脆将提莫送去给别人照看。
这本该否决她去邻居孩子们那里寻求帮助的想法。可是现在,美人儿坐在靠窗户的地方,冻得发抖。要是提莫死了,什么计划也都没有意义了。这个念头出奇地令她惊恐,甚至比伊姆临终时那种思想的静默更可怕。
美人儿站起来,用斗篷裹紧每一具身体。她从房子后门鱼贯而出,同时开始盘算怎么向邻居们讲明情况。隔壁住的是人类孩子,一对夫妇。她不记得他们的名字。实际上,她一直在尽力不让他们跟提莫扯上关系。现在她的口气要尽可能友善才行。
她关上身后的房门——顿时为空气的纯净而吃惊。这样的寒冷对毫无防护手段的人类来说是致命的,但还算不上太可怕。云朵遮蔽了一切可能存在的极光、星光和月光,可她仍能感觉到厚厚的雾气缠绕在身周,压抑了几乎所有高频声波。周围还有个新的声音,一种嘶嘶的低频机械音。她不禁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自豪。或许“纵横二号”仍在放出激光来为本地供暖——只不过出现了泄漏,所以蒸汽没法传输到她家里。也许我能修好它!
她沿着小房子的边上走着,一面想象着漏洞该怎样修补。就像以往那样,她消极的那一面开始埋怨。对于蒸汽科技,美人儿的确懂得不多,修理管道泄漏的知识就更少了。但她可以轻易听出泄漏的位置。说不定她可以弄块大小正好的石头堵住洞口。
高频段声音一片寂静。除去她自己的呼吸和爪子踩在雪地里的声响,就只有气体泄漏的嘶嘶声了。没有了回声定位,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又哑又聋的人类。
她爬下房子北边的排水沟。泄漏处就在前方一两码距离的地方,几乎和地面齐平。这里有一盏街灯洒下的朦胧光线,照出了她头顶的墙上悬下的一根线。那是屋子的电话线,被人剪断了。
她又往前走了一两步,这才明白其中含义。接下来的一秒钟,她吓得身体僵硬。她在这些天上人的魔法中生活了太久,已经忘了从前的生活中那些生死攸关的经历。迷雾会掩盖思想声。早年间,雾气会给战争与背叛带来意外惊喜。现在想要布置埋伏,只需刺穿一根蒸汽管道,就可以得到所需的弥天大雾。
美人儿颤抖着,竭力去看、去听。她能做什么?杀手也许就在周围。但他们还没有动手。或许只要她对这种寂静视而不见,他们就会放过她。他们肯定不会在乎一个毫无价值的四组件共生体。
她转过身,努力表现得漫不经心——尽管两个组件转错了方向——同时强忍着不让自己跑向屋子前面的街道。在返回后门的路上,她哼起了一首人类的小调,音调低得足以穿透迷雾。她竖起耳朵等待回声,同时也在留意更高频率的爪族思想声的迹象。在她开始搜寻之后,迹象接踵而来:血肉的回声,还有模糊而尖锐的思想声。她甚至看到上坡处那模糊的白色雪地里有几颗头颅的侧影。附近有一个共生体,可能只有四个组件。也许还有一到两个共生体潜伏在雪地边缘。
而且他们还没开始行动。她只需要再转个身,就可以走到街上。随便他们想干什么去吧。
可他们想干什么呢?入侵者包围了这栋小屋的后半部分。提莫?他们的目标是提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现在他们等到了他孤独无助的时刻,她需要做的只是走开而已。
或者她可以尖叫,声音响到附近所有的邻居都会赶来的地步。也许会吧。
她犹豫了片刻,思路一如既往地迟缓。接着,一个念头彻底占据了她的头脑。谁也别想偷走我的提莫。
她发出尖叫,嘹亮到足以震破身旁任何人类的耳膜。“救命,救命,救命!”她用的是萨姆诺什克语。最近的那个共生体冲向她时,她意识到他有八个。尖叫的回声令她认出了袭击者的外貌与步态。已经过去十年了,她还是认出了那个恶棍!是切提拉蒂弗尔。她想要大声叫出那个名字,那只是个简单的爪族和音而已,但一道光掠过,奥恩的意识便在痛苦中渐渐消失。奥恩的脑袋掉落在石块上。她余下的部分遭到了包围,浸透在鲜血与噪音之中。也许她只有两个了。一个。
她能想到的只有尖叫:“提莫!”
那天晚上,拉芙娜在她位于“纵横二号”的办公室里待到很晚。在内维尔和他的间谍程序的眼里,她一直在努力进行指派给她的农业工作。但事实上,拉芙娜却在利用“纵横二号”查找她能想到的、与剜刀的指控相关的一切。就算内维尔做的某些坏事不涉及“纵横二号”,她还是可以知道他的一举一动,而且能够监听这片地区的所有电磁音。如果他通过轨道飞行器进行中转,就会出现信号关联。她无聊地敲打着书桌,等待着对所有指令的分析结果。让她恼火之处在于,她有能力调用更多的计算资源,却不敢轻举妄动。不过再有一个钟头应该就足够了。到时候她就有东西可以给约翰娜还有行脚看了。他们今晚应该会从斯库鲁皮罗的冷谷实验室那边回来。最近一次的实验结果相当可喜。但他们三个今晚恐怕要在对剜刀和内维尔的担忧中度过了。
一个小对话框跳了出来,“导航请求:窗口是否与当地异常状况关联?”飞船山上有一座旧供热塔失效了——至少“纵横二号”的红外探测器这么认为。最早建造的那批供热塔一直有各种各样的故障,所以,她已经全权委托飞船监控它们的功能衰减。可为什么现在要来烦她?她调出说明,好吧,没有物理损坏,但要是没人采取行动,那儿的人就得一直挨冻。这是内维尔那伙人的分内事。也许她也能处理,只要告诉内维尔这条警告信息误发给了她就行。又跳出一个对话框,报告说电话线路故障。真奇怪,拉芙娜想不出这两个故障之间的联系——
她听见楼下传来叫嚷声——平常飞船对游戏设施的隔音没这么差啊。片刻之后,有人开始用力敲打她办公室的门。她的显示屏立刻自动切换到她本该在做的农业研究。
“拉芙娜,帮帮我们!”有什么人——听上去像是希达·奥斯勒——用力地拍着墙,木制扣锁都快裂开了。
“拉芙娜!”确实是希达,声音比平时还大一点。
直到几个钟头之后,她才想起爪族模仿起人声来有多么活灵活现:叫喊的可能是希达,也可能是某个共生体。不过在当时,她只是匆匆打开门。
真的是希达。她抓住拉芙娜的胳膊,把她拽进走廊。
“你得帮帮我们,就现在!”
“怎么了?怎么了?”拉芙娜问道。希达正拉着她往楼梯那边去呢。
“格丽·拉特比,她不见了!”希达说。
这会儿她们已来到了楼下。剩下的几个孩子围在某个身穿户外衣物的人身边,一同坐在桌边。欧文·维林转过身,看见了拉芙娜,“你把她带来了!”
拉芙娜认出了桌边的那个身影。那是爱斯芭·拉特比。孩子们分开道路让拉芙娜走近。女孩的头前倾着,吐得满桌都是。
拉芙娜碰碰她的肩膀,“爱斯芭?”
女孩抬起头。她的左半边脸有擦伤,眼睛周围流着血,看起来像是脸朝下摔了一跤,“格丽……当时我们都快到家了。一群衣服破破烂烂的爪族跳到我们面前。他们抓走了格丽。我想追他们……可我追不上。”
拉芙娜的手温柔地梳理着爱斯芭的头发,“我们会把她救回来的,爱斯芭。”她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或愤怒或惊恐的面庞。与残体之间的冲突的确不时会发生。三年前就有过一起抢劫案。可诱拐……好吧。“莉丝?你是我们最好的医生,请照顾一下爱斯芭吧。”
拉芙娜说的那名年轻女子一直在人群后面徘徊。她太害羞了,不敢走上前,但莉丝·阿尔明是真正认同拉芙娜对急救重要性的看法的少数几人之一。有莉丝在,加上“纵横二号”的诊断程序,爱斯芭会没事的。至于格丽,“欧文,去打电话。应急处理步骤表上应该有份自动电话列表。我们可以开始搜寻——”
“地面通信线路都断了。”欧文目光呆滞。
果然。“用无线电联系木女王和内维尔了吗?”
“联、联系了,”他说,“木女王正在派遣城市卫队。内维尔在——”
“嗨!各位!”发话者是毕里·伊格瓦,他站在集会所的出口,朝他们晃了晃手里的无线电,“我正在跟内维尔通话。他发现了热带佬的踪迹,它们往南跑了!”
人类孩子们向着出口蜂拥而去。
一个人没法同时置身两地。拉芙娜下了决定,她选择和孩子们一起离开“纵横二号”。
女王大道与山崖平行,缓缓通向下方的玛格兰山顶。路的两边是公寓房,街灯投下明亮的光圈。一小群孩子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没一会儿,他们就遇见了木女王的城市卫队。
孩子们关于袭击的说法五花八门,事故发生在全镇的各个角落。
毕里和他的无线电更接近于无情的事实。“没错,是有几个孩子和城里的共生体被袭击了。”他说。
“都有谁?”角落有人喊道。
“还不知道!有格丽和爱斯芭,不过爱斯芭没事。还有艾德维·维林和他的爪族挚友。”
前头的欧文·维林步履蹒跚。失踪的艾德维是他的堂兄。他在人堆里左绕右绕,终于挤到毕里身边,“他们没事吧?”
毕里压低声音:“还不知道呢,欧文。艾德维和格丽都失踪了。垃圾桶和贝斯里的几个组件要么死了,要么失踪了。”
“王八蛋!”有个声音说。所谓的爪族“挚友”从投机取巧者到倾慕者,形形色色——当然也有真正的挚友,就像行脚那样。拉芙娜还记得贝斯里和垃圾桶,他们是年轻孩子的理想伙伴。
“听着,”毕里叫道,“所有目击者都说袭击者是群热带疯子。我们正在处理。内维尔已经在去大使馆的路上了。”和他们——以及他们身边这些爪族守卫——去的方向相同。
他们即将离开这片最新建设的区域。最后一盏街灯映出了拉芙娜住处的南侧。窗户后没有灯光投出来,屋子后面一向停着的反重力飞行器今天也不在。
拉芙娜踏过结霜的车辙痕迹,“毕里,借我用一下无线电。”
伊格瓦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台设备,“可我得随时联络内维尔啊。”
她伸出手,“就一会儿。”
他们的对话没有拖慢毕里的脚步,但他看了看周围的孩子们。他不像内维尔那么圆滑,可他能分辨出谁在听他说话,“好吧,但请快点。”
他把无线电交给拉芙娜。那是斯库鲁皮罗制作的模拟信号无线电,不算是正规的通信设备。不过这不重要,拉芙娜需要的只是联系上飞船而已。幸运的是,她要做的恰好在内维尔授予她的权限范围之内。
她让“纵横二号”去验证所有现存的无线电是否通畅,并且回报它们的方位。没错,内维尔已经到了热带佬的大使馆那里。木女王在一辆驮猪拉的车上,正沿着镇子内圈的道路前进。她会比拉芙娜更早抵达大使馆。斯库鲁皮罗位于北端采石场,正在准备起飞。约翰娜和行脚……他们的反重力飞行器还在冷谷实验室的地面。她发送了一条信息,结尾是:“……我们需要主动搜索。”她要求“纵横二号”向她转告所有高优先级的事件。
“请快点,拉芙娜。内维尔还需要无线电配合营救工作呢,电已经快用完了。”
她交还无线电时,“纵横二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毕里听了一会儿,然后宣布:“大家听着!又出现了新的伤亡。美人儿·奥恩里卡死了。热带佬抓走了提莫!”
美人儿是已知的伤亡名单里最无足轻重的损失。如果在半年前,提莫也可以算是人类中最轻的损失。但今晚……孩子们中传出一阵呻吟。有些孩子开始奔跑,试着跟上那些不断从旁经过的共生体士兵。但凹凸不平又结了冰的路面并不适合双足生物奔跑,这些孩子只是在引发交通拥堵而已。拉芙娜追上去,说服他们改为快步沿着路边前进。就连希达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他们快要离开公寓区了。只有少数几个孩子带着提灯,不过,拉芙娜说服了一个小队的共生体和他们同行。他们用火把照着前路。
今晚即使人类也需要火光。她此前没有查过天气,但云一定又厚又密。天空一片黑沉,无星也无月。他们又走了约莫一千米。毕里报告说——其实是“纵横二号”转发来的——没有发现更多伤亡:其余孩子的安全都得到了确认。约翰娜和行脚已经起飞,正往南边过来。
如今在南边地平线处,云层间出现了一道裂缝。那是光,好似霞光般缓慢变幻着。孩子们冲它指指点点,“好奇怪的颜色!”
希达爬上路边的堆积物,站到看起来摇摇晃晃的顶端,“那是火光!着火了!”
在玛格兰低坡的这一边,只有一栋大型建筑物:热带爪族的大使馆。
火势并不严重。看起来只有使馆中央塔楼顶端的某个区域着火了。在守卫们火把的光芒照耀下,很难看出损失有多严重。大使馆的大门敞开。两个共生体以军队队形守卫着入口,阴影里还可以看见四个候补共生体的轮廓。许多爪族平民和一些人类孩子也在这儿。他们被卫队挡在外面,只能在周围转悠。
拉芙娜向大门走去,欧文、希达以及先前在“纵横二号”的孩子们跟在她后面。
毕里走在最前头,一直在对着无线电讲话:“好的。没问题。”他在离警卫线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住,挥手示意大家退后,“抱歉了伙计们,他们还在里面收集证据呢。”
拉芙娜向前几步,直到与伊格瓦面对面,“那提莫、格丽和艾德维怎么办?他们也许就在里面。”这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但她其实并不想惹麻烦。
毕里压低声音:“拉芙娜,帮帮忙让这些人退后。求你了。承担起责任来吧。”
“让拉芙娜通过,伊格瓦先生。女王特别要求见她。”一个共生体在警卫线后的阴影里发话。那是木女王的管家之一。
或许毕里确实皱了皱眉头,但光线暗淡,那表情也一闪即逝。他示意拉芙娜通过,接着转向人群高喊:“好啦,拉芙娜为我们解决问题去了。要是大家能留出点地方让我们展开工作,她会很感激的。”
拉芙娜没停步去反驳他,但我已经有理由讨厌毕里·伊格瓦了。
那位管家和加侬·乔肯路德领着拉芙娜迈入大使馆深处。他们都拿着提灯,乔肯路德更用他的灯四处照着。他的声音听上去既愤怒又有点扬扬自得:“我们可抓住那群混蛋了。”他另一只手里握着把斧头——染血的斧头?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到这座所谓的“大使馆”了。这儿根本不像传闻中那样。她看到几块零落的金属片和光滑的石头,那些是从公共建筑上撬下来、用于内部装潢的。墙壁上没有吸音材料,还留下好些孔洞,或许表示最近才刚刚拆除过什么。周围是大大小小的垃圾堆。天花板高到几乎足以供她挺直身子行走,但穿过垃圾堆的小径不够宽敞,无法让共生体之间维持隐私,小径的数量也不足以让爪族以体面的方式通过。透过墙壁上的开口,她时不时地可以看到木女王的手下正在更远处的走廊里搜寻。
他们经过被砸坏的房门。这儿的空气温暖又潮湿,充斥着体味和熏香。管家领他们走上一段环绕中央塔楼的楼梯。加侬走在后头,嘴里还在愤怒地说着“今晚我们好好地教训了他们”。
楼梯尽头是一扇门,门锁已被砸坏。管家把门拉开一条缝,顿时有股风从他们身边经过,钻进门后的房间。管家和房间里的某个组合用爪族语含糊不清地交谈了几句。拉芙娜觉得自己听到了一段和音,但意思自相矛盾:“太挤了”和“进来吧”。管家朝加侬和拉芙娜晃了晃鼻子,“两位请进去吧。我留在这儿。”几个他走下楼梯,所有组件分散开来,保持着能够思考的最近距离。楼梯最底下的那个组件还可以跟底楼的城市守卫谈话。
拉芙娜和加侬走进门去。风在他们身后重重地关上门。
她环顾四周,目光投在损坏的窗户与烧毁的垂帘上。从前——比如几分钟之前?——天花板要更低一点,因为那儿悬挂着光滑的丝绸华盖。无需怀疑,这个地方曾经和大使馆其他部分一样,暖烘烘的,像沼泽似的。但现在这里很冷,且充满了烟味。木女王站在一堆从衣橱滚出来的垃圾上,发光的余烬还在她脚边闷燃,但她的每个部件——甚至包括那个幼崽——都盯着拉芙娜的方向,“我们会找到格丽/艾德维/提莫。”她像演奏和弦一般同时说出三个名字,“我向你保证,拉芙娜。”
内维尔点点头,“我们知道是谁干的,还知道他们在哪儿。”他戴着飞船上仅剩的头冠式显示仪,但他脸部其余的部分被熏得乌黑。在显示仪后面,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恐惧,“热带佬一定计划了好些个十日。他们对那三个孩子的作息和他们的爪族挚友了如指掌。”他粗野地朝那堆像是垃圾的纸张后面的东西——天知道那是什么——踢了一脚,然后站稳身子,用微微颤抖的手抹了抹脸,“我正在和约翰娜还有行脚联系。他们正用反重力飞行器搜寻绑架犯。斯库鲁皮罗也说‘俯视之眼’号在一小时之内就能起飞。”
拉芙娜穿过房间,低头打量内维尔踢的是什么:一个共生体组件。不,是两个共生体组件。一个浸在一摊巨大的血泊之中;另一个身子挺直,仿佛正在跳跃。它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法接受什么惩罚了。活着的时候,它们属于某个挺看重自己的家伙。穿得这么气派的热带爪族可不多见。她瞥了木女王一眼。
“是神赐的两个组件。”女王说。
“加侬抵达时只剩下这两个了,”拉芙娜身后的乔肯路德开口,“其余的家伙至少一个小时之前就已离开。他们带走了雪橇,还有各式家当。”
内维尔瞥了加侬一眼,“加侬那时还不知道,但是——我负全责。是我搞砸了。孩子们很有可能会在这儿,所以我们等不及木女王——”
加侬插嘴道:“听着,我什么都没做错。我们破门而入,追着那个我们以为是整个共生体的家伙到这儿来。那个混球说孩子在他们手上,说他要割断孩子们的喉咙。我们闻到里面着了火,于是砸坏门冲进去,他就攻击了我们。我们才刚刚干掉两个它——然后发现这儿只有两个它!”
拉芙娜转身望着他。“而且这儿根本没有什么孩子?”她问。
加侬瞪着她,硬生生憋回几句愤怒的回嘴:“没,一个人也没有。”
木女王正嗅着尸体四周,她也走了过去。拉芙娜从没喜欢过神赐,可——“我真不知道共生体还能做到这样的事。”
木女王耸耸肩,拉芙娜猜她是在努力显得不为所动——她那个恶魔般的幼崽眼神恍惚。“热带佬都是疯子。”木女王说,她嗅了嗅那个躺在血泊里的组件,“我认为它是那个共生体的语言中心:最近做物品交换时,它总是到场。而且这两个向来比其余组件更关心书面文字。”
内维尔面露惊讶之色,“这事我可不知道。楼下还有几场小火灾——油洒了一圈,然后点着了,但火势蔓延得不太大,不至于让整个地方倒塌。”他看着烧成焦炭的文档,“说不定他们在最后一刻才发现留下了某些秘密。”
木女王的头转向他,说:“这两个在一起的话,或许能聪明到决定先烧什么。”她晃了晃身子,“也就是说,神赐不惜自残,只为了保守一个秘密。”
还算有些运气,云层散开了,下一场风暴从海上到来还要两天。虽然斯库鲁皮罗的巨型飞艇尚需几个十日才能开始首航,但他还是派出了小型电能飞艇加入搜寻,在空中一圈一圈地盘旋,直到电量耗尽为止。再高端的空中搜索就得仰仗反重力飞行器和轨道飞行器拍摄的超低分辨率的照片了。木女王的王国包括数百万公顷的雪原、寸草不生的岩地,还有冰封的海峡,好在仍有幸存的目击者,而雪地上的血痕也指出了格丽、艾德维和提莫被带去了何方。最优秀的地面追踪者搜寻了附近所有森林的小径。轨道飞行器发来的影像指引它们去远处那些可能性最大的地方,在那里,山间的农场几乎和有主的荒地一样多。
同时,约翰娜和行脚做到了飞船做不到的事:他们追踪了逃跑的热带佬的主要成员。他们借助云朵和山壁如影随形,观察着热带爪族们的一举一动。这群乌合之众早在绑架犯回到大使馆之前就开始逃跑了——但或许他们有个会合点……
热带爪族的大部队沿东部森林大路移动,不曾停下会合。原先大使馆的热带佬们在完全不合时宜的天气还乘着大雪橇玩耍,看起来简直蠢透了。可眼下,气候和地形都非常适合进行疯狂的滑坡之旅。经过高钮山隘后,它们全体跳上雪橇,开始了一段长程障碍滑雪,只不过时不时会出现倾覆,以及后果惨重的碰撞。即便如此,就在它们朝东部边境关卡快速接近、仅剩的八只雪橇上挤满了幸存者之时,下一场暴风雪还是追上了它们。它们闯过王国的边境关卡,以致出现了不少伤者,但没有哪个彻底死亡。
原则上,热带佬们现在不受王国法律的管辖了。但实际上,追赶者们正是在那里赶上并且拦住了他们。
东部大门关卡的灾难发生之后的几小时,约翰娜和行脚回到了小镇房子的二楼,与拉芙娜会合。屋外狂风怒号,雪花在窗口打转,屋内则舒适温暖。窗边的桌子上堆着拉芙娜一直在等待的从冷谷送来的货品:装设在一块五十厘米炭压磁盘里的一万个加法器电路。这些东西本该送去斯库鲁皮罗那里接受测试,不过,约翰娜和行脚前往北方的这段旅行让她有了下一个清晰目标:真正可靠的处理器和数据存储设备。如果这些加法器的测试通过,拉芙娜和斯库鲁皮罗十年来努力建造的那条路就指日可待了。
这批货品本该让拉芙娜的情绪达到这一年来的最高点。然而,当约翰娜把漆黑的炭制圆盘送来给她时,拉芙娜仅仅借着光看了几眼,然后称赞了上面极其微小的花纹。她将把装置尽快送给斯库鲁皮罗,让他继续做测试。现在有三个最年幼的人类孩子失踪,还有三个共生体几乎被屠戮殆尽。
拉芙娜与约翰娜、行脚一起坐在那张漂亮的地毯上,却觉得仿佛站在外面的暴风雪中一样,寒冷又痛苦。
或许约翰娜哭过,但现在她脸颊上只有疲倦的痕迹,“要不是风暴追上,热带佬就该直接跑到荒野上去了。”大部分情况她已用无线电通报过了。明天一早,孩子们聚集到新集会所时,她还会再说一遍。约翰娜愤怒地给了膝上硕大的枕头一拳。行脚舒展身体,绕在她身边,看上去也同样疲惫而不快。
“我们谁也没救到。”约翰娜说,“什么也没找到。唯一一件好事是跟杰弗里共事。他负责地面追踪,这些年来我们大概是头一次真正合作。”
“在关于森林的知识上,没有哪个人类比杰弗里更出色。”行脚说,“他和阿姆迪从熔炉峰那边过来,一路寻找比较小群的逃亡者的踪迹。就在他们快要赶到热带佬大部队前头的时候,风暴来了。”
“这么说,热带佬们被杰弗里和木女王的军队围困起来了?”拉芙娜说。当时,她和大部分孩子一起在飞船上看着影像,关注整个追踪的情况。
“是啊,我们的确困住它们了,要不是这样,它们肯定会在风暴中把我们甩掉的。”约翰娜又给了枕头一拳,“尽管如此,该死的加侬·乔肯路德就这样带队冲上去痛殴那些热带爪族。我得好好抱怨这件事才行。”
拉芙娜点点头。事实上,约翰娜已经公开地大声埋怨过了,“纵横二号”上起码有一百个孩子听到了她的抱怨。乔肯路德的进攻根本是白费力气,只不过彻底打散了那些热带爪族之间的联系而已。“是啊。”拉芙娜说,“我们也看见了。”借由木女王带着的摄影机,“热带佬们蹲坐在雪橇周围,几乎都组成能够理性思考的集群了。然后加侬那群人冲了上去——”
“对!突然间,热带佬就化整为零四散奔逃。”约翰娜的目光游移不定,“在风暴里我们可抓不到多少。”她脸上掠过一道阴影,“那些热带单体跑到了北方的暴风雪里。我打赌现在它们都冻死了。”
“杰弗里和阿姆迪带了网,”行脚说,“他们设法抓到了几个。”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多不可思议的组合啊。杰弗里对森林就像共生体一样了如指掌——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则是个矮矮胖胖又太过善良的天才,心肠甚至好到不爱吃活食。我敢打赌,用网子是阿姆迪的主意。他们逮到的热带佬比木女王的士兵和内维尔那帮傻瓜逮到的加起来还多。”
“你们在雪橇里找到什么了吗?”
约翰娜摇摇头,“要等内维尔开会的时候才知道。我们那时在天上,阿姆迪和杰弗里忙着收网,主要是加侬那帮人去检查货物……我可以发誓,就算在这儿待了十年,他们还自以为是世界的中心呢。要是什么东西不主动回话,或至少没明确地表示服从,他们就觉得它坏了。这些蠢蛋最后肯定会用斧子把雪橇和货箱都劈成柴火。”
“我看到他们把其中一些东西倒在了地上。那堆东西乱糟糟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约翰娜说,“热带佬偷我们的科技设备有好些年了,大部分都是那些能够发光的垃圾。我需要一些有价值的线索。格丽、艾德维和提莫在哪儿?怎么才能把他们救回来……”她的声音愈来愈轻,愈来愈悲伤,“……或者,我们还能不能把他们救回来?”她抬头看着拉芙娜,“我从没见过杰弗里这么心烦意乱。感觉就像回到了凶杀草地一样。”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17
一整个十日过去了,还是没有格丽、艾德维或提莫的消息,但公墓中发生了一些事情——成百的爪族和余下的全部孩子伫立在风雪交加的黄昏,为美人儿、垃圾桶的一部分还有贝斯里的绝大部分组件举行葬礼。不管是好是坏,这看起来成了爪族的新传统。内维尔只说了几个词儿感谢这些已故的爪族挚友,并承诺一定会找到那些被劫走的孩子。接着,爪族和人类纷纷发言追忆死者。他们甚至想方设法赞美了那个总是怒气冲冲的美人儿·奥恩里卡。贝斯里仅剩的组件安静地站在大半个组合的墓穴旁,表情悲伤而困惑。
谋杀和绑架事件让人类孩子们前所未有地团结在一起。抱怨消失不见,所有人都齐心协力。尽管失踪的孩子们仍不见踪影,但还是留下了一些线索:除了那些偷来的小物件和玩具之外,热带爪族的雪橇上还装满了食物,包括只有人类才会吃的谷物糖浆。看来他们早就打算要带着偷来的人类孩子们远走高飞。内维尔坦承自己的某些决定下得太过匆忙,众人对救援下了很大努力,最后却依旧搞砸了。
王国的确有个外敌,某个显然对两腿人的研究很感兴趣的人。维恩戴西欧斯和大老板在所有人的嫌疑名单上名列前茅。王国之外存在着非常危险的势力。这一次它利用了自己的傀儡——可下一次呢?
内维尔和木女王被迫加强合作。爪族和人类都自愿贡献出时间来进行特别警戒。最年幼的孩子身边永远都有两倍的护卫。杰弗里和阿姆迪留在镇上,打算设立一支有效率的城镇巡逻队。内维尔也任命了特别委员会去执行新政策。
在每个十日召开两次的例行会议上,内维尔概述了委员会讨论得出的方案。未见成效的生物科学项目被目前亟须的安全保障项目所替代。
这正是行脚先前所说的,当权者为了维持政权所采取的举动。但如今,行脚没那么愤世嫉俗了,“事态进展的确符合内维尔的政治态度,但我不觉得他策划得出这样的阴谋。”
“不止他一个人策划,”约翰娜说,“如果内维尔中了维恩戴西欧斯的圈套,发生类似的事也就不足为奇,”她看了拉芙娜一眼,“你说过,内维尔在大使馆里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是的。”
约翰娜点了点头,“我觉得内维尔是跟魔鬼做了交易,现在无法脱身了。”她沉默了一会儿,“也可能他真是无辜的。我今天跟杰弗里谈过。如果他在镇上待得够久,我想我也许能弄明白他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杰弗里和阿姆迪拼了命想要阻止这种事再次发生——不过我告诉你,他们全心全意地支持内维尔的安全保障计划。杰弗里说,我们真的需要内维尔昨天在会上提到的那种手持火炮。对于剜刀声称的恶党联盟,杰弗里是绝对无法坐视不理的。可……杰弗里还是隐瞒了一些事。剜刀还对你说过些什么吗?”
拉芙娜摇摇头,“没有。你全都知道。”他们以前谈过这个话题。剜刀参与了会议,和平常一样支持内维尔,而且没有用平时那种挖苦讽刺的口气。但他许诺给拉芙娜的帮助还没有兑现。
“疯狂坏女孩”粗暴地交叠双臂,“我就觉得木女王应该抓住剜刀,送那个杂种去接受审讯。”她瞪了行脚一眼,“你说呢?你下午才刚见过那位女王,不是吗?”
行脚看了看自己周围的组件——他不好意思了?“实际上,我们最近一次聊天有点,呃,特别私密。我明白了好些事。我担心她会变得比以前更加乖僻。”
“是因为那个幼崽,对吗?”
“没错。希特现在长大了,但局面没有稳定下来。木女王知道他是个麻烦,但他已经是她的一部分了,她也没办法。她的心智状况如今总在两个极端之间摇摆。我碰巧遇见了亲切时的她。”
“嗯嗯。你应该让她和小希特沟通一下。”约翰娜这样说,对单独的爪族成员,她通常都会软下心肠。
“嘿,我觉得就算是我们感情最好的时候,这种建议也会带来非常消极的反应。从前的木女王根本不会偏离正道这么远。她当时也很清楚,跟我厮混等于放弃几个世纪以来的稳定心智——但我们绝对想不到她会变成现在这样。好消息是,她知道自己存在问题,正在积极处理。我想她最终会成功的。在此期间——好吧,她的不同观点之间的差别还是相当大——她绝对支持内维尔加强安全保障的计划。有时,她将内维尔视为这些计划的合适盟友,有时,她又像我们这样怀疑他,将他看做维恩戴西欧斯——或者剜刀——的傀儡。但她仍然轻视你的建议,不打算把剜刀送去受审。”
十五天过去了。剜刀-泰娜瑟克特在秘岛的旧城堡里闭门不出,处于不公开的软禁之中。但拉芙娜怀疑——考虑到那儿的各种秘密通道——剜刀已经不在那里了。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他还是没来找拉芙娜!
她继续在暗处监视着内维尔的一举一动。内维尔和毕里一如既往地笨拙和紧张。就算她没有指挥权限,他们监视她的企图也只能称之为可笑。另一方面,内维尔对轨道飞行器与他私自挪用的通信设备拥有真正的控制权。有些数据线路她窥探不到。
尽管为这场惨剧与种种猜疑所困扰,拉芙娜还是收到了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好消息:“俯视之眼二号”的首航。这艘庞然大物的外表等同于一艘小型星际货船,尽管它只能在较低处的大气层飞行,载重量也未超过反重力飞行器,但它仍旧是一件安全且相对快捷的交通工具。内维尔说得没错:“俯视之眼二号”的确会给王国的救险能力带来革命性变化。
与此同时,她还在忙于自己的冷谷计划,枪械设计的任务也正式指派给了她。这两项计划都要和斯库鲁皮罗共事。当他要她去北端实验室会面时,她感觉就像回到了过去的好时光:那时灾难研究组尚未出现,内维尔尚未政变,谋杀也尚未发生。
拉芙娜的公寓距北端实验室不到五千米,但想去那里,她就只能步行到缆车搭乘处,一路踩着踏板来到内海峡边。这条海峡的大部分仍处于冰封之中,但降雨又使得这儿覆上了一层几厘米厚的冰水。要渡过海峡,只能尴尬地时而坐船,时而乘坐雪橇。余下的路途也没有多少好转,虽然剜刀的手下已沿街清理了排水管道。在离家一个半小时之后,她来到了斯库鲁皮罗位于北端采石场的办公室。她还在擦拭旅途中沾湿的衣服时,斯库鲁皮罗走出了玻璃制品与电子设备的包围。
“嘿,斯库鲁皮罗,为什么你要见我本人呢,是因为枪械还是冷谷计划?”我多希望是关于冷谷计划啊。要不是现在面临的危险,她本该把注意力全放在那边才对。
“都是,也都不是,”对方粗鲁地说,“让我们先谈点有趣的事儿吧。你身上干透了没?我可不希望你把水滴上去。”
“干透了。”
“那好。”他将她领到房间一侧的测试支架。到处都是电缆和接头、本地制造的电池与稳压器——这是拉芙娜和斯库鲁皮罗花费了好些年才制造出来的史前科技产物。几乎隐藏在这些设备之中的,是玻璃上一块一厘米宽的炭。斯库鲁皮罗和他的助手们小心翼翼地把它从一万个磁盘阵列中截取出来,然后正确连接上电源和数据线。“我们今早才刚刚装设完成,”斯库鲁皮罗说,“我已经做过一部分测试了,但我想让你来看看。”他围在设备周围,用鼻子轻轻拨动开关,随即开始纠正错误的操作。斯库鲁皮罗的几个组件已经非常老了,他的白脑袋组件几乎听不见低频段声音。拉芙娜之所以能看出这一点,是因为其他组件总是围绕在他身边,而它在辨别属于超音波的思想声时也有些困难。按照斯库鲁皮罗的说法,如果他浪费时间接纳年轻的组件,就没法保持专心致志了。考虑到木女王的遭遇,也许他是对的。“你看!我没算错。看到了没有?顶上这排线的编码是二进制码的十二,底下这排线的编码是二进制码的十七。”他晃动着鼻子,然后指着最下面的第三排光线——那是输出线路,“十二加十七等于二十九!”
“你成功了,斯库鲁皮罗。”拉芙娜近乎低语地说。
斯库鲁皮罗扬扬得意起来,但他那些比较诚实的组件答道:“是我们成功了。我和你还有‘纵横二号’的设计程序。我们三个、还有北面和这儿的所有团队成员。”他的几颗脑袋几乎疯狂地上下摆动,“我一整天都在玩这个。我让‘纵横二号’在不同速度条件下做了测试,然后确认结果。我们的加法器电路每秒钟可以进行上万次处理,就这么一秒接一秒,连续运作好几个钟头!”他抬头看着她,“至于我们在冷谷进行的设计,”——就是约翰娜和行脚在绑架案发生之前送来的那块——“可以说是以此为基础的巨大进步,我打赌它也一样管用:同样都是百微米的规格。想象一下吧,我们有了时钟,我们有了数据存储器,我们还有整套的教程说明。”
这次拉芙娜也点头回应。下一步是从上千种文明的处理器设计之中提取精华部分,经过最优化,以适应冷谷出奇原始的环境。“当然了,”她说,“只不过连接电线的工序会更加乏味些。”
“是啊,就像编织地毯一样。需要几千个小时。但一年之内,我们就会制造出十几二十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处理器。到那时,我们将制造出可视芯片,将会有更多需要爪子和手来完成的乏味工作——”
“但在十年之内,我们会拥有自制的自动化系统。”可以让机械来做接线工作。这是她答应给孩子们的文明开端。也许看起来很粗糙,但已经足够了。“那么,我们可以开始缩小成品的尺寸了。”这也往往是代表技术文明开始的转折点。
“没错,没错。”斯库鲁皮罗说。他早在“纵横二号”的资料库里读过这段历史了。他们站着,相视而笑,就像一对傻瓜——非常快乐的傻瓜。她会非常乐意去摆弄这些接头,装设自动运算器。这东西本身或许不会给任何一个孩子留下深刻印象,也许提莫例外。他——
提莫会爱死它的。这个想法将她拉回了可怕的现实。回头再摆弄它吧。她后退几步,远离那个奇迹,微笑也渐渐隐去,“你看起来还有别的事情想说,对吗,斯库鲁皮罗?”
那个组合的脑袋继续上下晃动了一会儿,但终于回过神来。他踱到窗边,看着下面的采石场,也或许是看着他的手下在棚屋里制造飞艇部件时发出的化学闪光。第二艘巨型飞船的建造已经开始了,显然,它将被称为“俯视之眼三号”——斯库鲁皮罗在命名方面毫无想象力。
但当斯库鲁皮罗从窗边转过身来,所说的话题却与“俯视之眼三号”无关,“你知道的,内维尔关于微缩火炮的构想真的很愚蠢。”
那是内维尔在技术方面对于绑架事件做出的主要回应,他对这个方案甚至比对另一艘飞艇更加重视。“保护全员个人安全”是他的口号。大部分人类孩子都非常喜欢他的构想。当然了,拉芙娜早就知道,非常小型的火炮是有办法制造出来的,早期的文明大都如此。问题在于,这种火炮的制造和仿制都极其容易,而且在这颗星球的这片地区,王国已经有了军事主导权,如非必要,还是别让其他国家有机会依样画葫芦的好。除此之外,她原本打算等王国的技术更先进一些之后,再让“纵横二号”制造更具效力的个人用武器。“但斯库鲁皮罗,你也知道,木女王很欣赏个人用火炮这个提议。”她在最近那次例行会议上就是这样。
那个共生体发出一阵恼火的噪声。“我和你以前讨论过这种武器。从根本上讲,这就是一个普通的蠢主意,也许在紧急情况下是必要的。但这种设计构造实在太蠢了。”他派出一名组件去房间另一边取来工程图稿,塞进拉芙娜手中。
这是根据内维尔的描述,由拉芙娜绘制而成的。她看了一会儿,“呃,我已经加入了火光和噪音抑制器,”虽然那些不在内维尔的要求之内,“你觉得炮筒应该更长一些吗?”
“噢,没错!你也不想让它在你脸上爆炸吧?”斯库鲁皮罗在第一次战地炮击实验中损伤了白脑袋的听力,“但这是最不重要的一环。瞧瞧这个,你们叫它什么来着?哦,柄。”
这部分也是内维尔的主意,但看上去比拉芙娜想的聪明得多。“看起来像是模仿爪族的颚斧的握柄做成的,斯库鲁皮罗。”不过侧过来看,握柄的下半部分很像是范那把早已丢失的手枪的握把部分。
“多愚蠢啊!”除了一个组件之外,大部分的斯库鲁皮罗都走上前,夺过她手中的纸,“对有胳膊和双手的人类来说,拿起、开火和上弹都很容易。但对一个共生体来说——瞧,得有别的组件到身边来帮忙,还得把鼻子伸到拿火炮的那个组件前头。子弹和弹匣的概念都很不错,但我想象不出要怎么钻到炮口下面摸索装弹。”
拉芙娜看着那张图,她的确应该通过“纵横二号”的多重设计程序好好修正一下内维尔的建议。这是为人类设计的武器。“你有什么改动建议吗?”
“我要想一想,”他又将目光投向窗外,“如果我们非得浪费时间的话,至少我们可以把活儿做好些。”他从驮篮里抽出一张白纸,画起了草图,“唔,长一些的枪筒能增加精准程度,让射击、握持和维修都更加容易……”
在随后的十分钟里,他们俩——主要是斯库鲁皮罗,因为拉芙娜脱离了“纵横二号”就对设计一窍不通——讨论出了好些重要改动。不出所料,他们最终得出的结果更像是一架小队火力支援用的重武器而非手枪。“但我可以肯定,单个人类也能非常熟练地运用它。然后——”他抬起头,仿佛在聆听。拉芙娜只能听到从下方的锻造车间传来持续不断的敲击声,斯库鲁皮罗仍在窗边的组件紧贴着玻璃,试图俯瞰下方。
好吧,他是在等待某人的出现。拉芙娜穿过房间,靠向窗户,以双手遮挡屋里的灯在窗玻璃上的反光。铸造车间的闪光穿透了雨幕。冰凉的水从屋檐上滴落下来,熠熠生辉。她看向斯库鲁皮罗注视的方向,看着那段通往斯库鲁皮罗办公室的摇摇晃晃的木楼梯。那段楼梯仅容单组件通过,暮光勾勒出攀爬着的组合们黑色的轮廓。看起来好像有三个组合。一道铸造车间的闪光照出了中间那个组合,那是个七体,全都穿着沉重的雨衣,还有个很小的组件坐在最大的那个组件肩头。是木女王。
木女王的第一位保镖出现在门外的楼梯平台上。拉芙娜没认出那个组合。过了一会儿,他在建筑物外分散开来,守望着每一个方向。然后,木女王的组件一个接一个地现身。她在门廊下面站了一会儿,脱掉雨衣,抖落钻进毛皮里的水。她眼神凌厉地看了拉芙娜一眼,随后走进门里,也带进了一股寒风。
“春天是最糟糕的季节。”她说,两个它直视着拉芙娜。她的恶魔幼崽正盯着斯库鲁皮罗的实验器具,眼中闪烁着毒辣的目光,“但你们太空人经历过更极端的状况,对不对,拉芙娜?”
“没错,不过我们一般都有良好的防护措施,不用像在这儿这样受罪。”我们居然在礼貌地谈话!
斯库鲁皮罗已走到实验室另一端,躲在厚厚的隔音屏后面,让他能够在参与对话的同时不去干扰木女王的思想。
木女王朝他的方向点头示意,“这儿没别人了吧?”
“是的,女王。而且,能听到我们谈话的所有设备都暂时关闭了。”
幼崽跳上实验室的长椅,围着接头和电线支架转悠起来。木女王的其余组件在拉芙娜身边散开,“你可比内维尔好对付多了。”
拉芙娜点点头。
木女王沉吟片刻,“抱歉,我其实是想赞美你,甚至是表达歉意。我知道自己比从前更难相处了。我的——行脚肯定说了很多有关我的心智状态的话吧?”
该怎样作答呢?拉芙娜努力换上诚挚的口气:“行脚说,你新增加的组件非常……让你分心。”
木女王轻笑,“感谢你用词这么保守。”她的六个成年组件同时看向小希特。恶魔幼崽以无辜的眼神回望,用身体语言表示着“出什么事啦?”当然了,这只是拉芙娜的猜测而已。过了一会儿,木女王补充道:“一个世纪以前,我根本不会选择这条路。我也肯定不会接受和弦·红夹克不切实际的狗舍计划。不过那时,亲爱的行脚还没把冒险精神带给我。如今我陷入了自己整个生命之中最大的困境。希特正在渐渐毁灭我,等我意识到危险已经晚了。我仍在寻求平衡。行脚给出了他的建议,但与此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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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女王的视线几乎全部集中在拉芙娜身上,“我只想告诉你,就算我们彼此不和的那段时间,我对你、对约翰娜和行脚的信任也胜过任何人。”
拉芙娜点点头。天人在上!“谢谢你。”
“如今我们有更危险的状况需要处理。”她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什么。
斯库鲁皮罗走上前来,“你是说内维尔和他那些阴谋诡计。”
木女王的两个头抬了起来,“是的。在内维尔夺取拉芙娜的地位以后,我仔细观察过他。他有接管王国的打算,但他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问题在于……”木女王渐渐陷入沉思。
斯库鲁皮罗适时插嘴:“问题在于,内维尔是某些家伙的傀儡——某些比他聪明得多的爪族。”
这次木女王的所有脑袋都抬了起来,“斯库鲁皮罗!你别再插嘴了!整个房间都是你烦人的思想声。”
“抱歉!抱歉!”
她的每颗脑袋都转向拉芙娜,那幼崽是最后一个,“这些谋杀和绑架事件反而给内维尔带来了有利因素。这是巧合吗?如果是,那我们——你和我联手——就可以轻松挫败内维尔的野心。但你知道,剜刀曾暗示这些都是维恩戴西欧斯的阴谋。如果内维尔真的和他联手——或是更糟,如果剜刀同时背叛了两边,那么我们恐怕会一败涂地。”她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内维尔想让我们相信袭击者是热带爪族。我监视大使馆那乌合之众已有差不多十年了。我很难相信他们能组织那样的袭击。”
“神赐够聪明,”拉芙娜说,“只是聪明的方式有些怪异。约翰娜认为,也许是我们这十年来的贸易改变了热带爪族们。”
木女王轻笑出声,“我们能给为数一亿的热带佬带来什么改变?”
拉芙娜也笑了,“行脚的看法跟你差不多。”
“我知道。以前我和他们都谈过。今天是我道歉以及尝试和解的日子。但就算内维尔是别人的傀儡,神赐和他手下那些暴民也是这场行动的关键。过去至少五年时间里,我们都在东海岸地区打探消息,尝试打探大老板和维恩戴西欧斯的底细。难道我们一直以来都找错了方向?如果说神赐背后还有指使者,那很多事情就能得到解释了。我想我们应该主动去验证这种可能性。”
斯库鲁皮罗说:“就让约翰娜和行脚去热带地区吧!噢噢,对不起。”
木女王朝斯库鲁皮罗那边晃晃脑袋,“如他所说。这是很早以前我们就该做的事。这个时候,约翰娜和行脚应该已飞到了大河沼泽的河口处。”
拉芙娜知道这块大陆的热带有多辽阔——即使除开大沙漠不算。“负面结果不能证明什么。”她说。
小希特的嘴巴突然咬向空气,但木女王的声音依然保持着理性:“的确。但这是个开始。考虑到之前发生的事,我们对热带的关注应该和长湖以及东部家园同样多。”
“嗯。”
“在内维尔和他的朋友们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之前,我还有一些事要查。约翰娜和行脚也这么认为。内维尔以为他们今天动身前往熔炉峰了——他们其实去了更远的地方。”
前者的路程大约六十公里,而后者有好几千公里——但对反重力飞行器来说,困难程度差不多。只不过,“如——如果我们有机会事先商量一下就更好了,木女王。”
“为什么?这趟旅行只需一两天,还没有东海岸侦察任务花的时间久。他们会保持沉默,直到回来的路上。”
“我觉得不管怎样,内维尔还是很有可能得知这个计划的。”
“那又怎样?”木女王说,“那我们就更有理由尽快行动了。谋杀和绑架已让我措手不及,而且从那时开始,内维尔就在耍各种花样。我希望在下一次‘惊喜’到来之前,弄清楚我们要对付的是什么人。”她环顾四周,“还有一件事我们必须要谈谈。你不能再继续装傻下去了。内维尔确实需要你的技术建议,但如果他意识到我们联合起来了,你恐怕就没法确保自己的安全了。如果他只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工具,那他多半会用激烈的手段对付你。我希望你开始配备保镖。我会派这儿的四个组合送你回家——外加你显然没有察觉到的那些。”她看着拉芙娜的表情,露出微笑,“从今晚起,我会扩大保护范围。”她的所有脑袋都上下摆动起来,连小希特也包括在内。
三小时后,拉芙娜终于回到自己位于飞船山上的公寓。今天发生的事比飞船山之战后任何一天发生的都要多——而且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人受伤!她的头脑已经超负荷运转,混合了胜利的喜悦以及担忧。很快,冷谷实验室就会生产出数以千计的处理器和视频元件——数量多到没法立刻接上斯库鲁皮罗正在装配的设备。接下来需要耗费数年手工劳力才能组装起完整的设备,其间,“纵横二号”的软件设计会起到重要作用,孩子们和王国的生活也将随之改变。对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一次巨大的胜利。所以问题也许在于:内维尔究竟有多邪恶?如果他并没有参与谋杀和绑架,那她就有可能和他达成某种真正意义上的妥协,这种妥协不至于羞辱他,但仍然允许拉芙娜按照自己的想法实施计划。
如果内维尔真是维恩戴西欧斯或别的什么人的傀儡呢?也许她可以说服他公开声明和那些家伙断绝关系。否则……或许一切都取决于约翰娜和行脚发现的线索——如果他们能找对地方的话。我真希望现在就能和他们谈谈。但她只能等待,因为这项任务暂时还需要保密。就算他们飞到热带爪族聚居地的中心地带,区区一次空中侦察又能发现什么?最可能的情况是,这只是许多次飞行的第一次——而且没有任何办法能把秘密一直保守下去。
拉芙娜在公寓里走来走去,这些可能性在她脑海中盘旋。她看到屋外有木女王指派的新守卫。这些家伙根本不打算隐蔽。女王心意的改变——或者说她成功地掌控了自己的心——比起今天任何一个喜讯来说都毫不逊色。但这也是在她的乐观周围萦绕不去的担忧之一。有太多的事取决于木女王的善意和性格稳定了。那位女王有时会产生一闪即逝的怒意,也有无法集中注意力或记不清事的时候。这场掌控木女王心灵的战斗并未真正结束。
拉芙娜的想法开始肆意徜徉,新的见解与新的担忧同时涌现。要是她能在这里接通“纵横二号”就好了。我今晚应该去那儿的。她还有些事没思考清楚。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她从二楼窗户看出去,看到细雨凝结成光滑的冰,在街灯下闪闪发光。睡吧。明天她还要和“纵横二号”谈话呢,也许能找到方法联系上约翰娜和行脚。终于,拉芙娜拖着步子走向自己的床。
她在黑暗中躺下,侧耳倾听,回想着室外几近冰点的酷寒。这些房屋都太吵了。在拉芙娜的孩提时代,室内和室外的界线泾渭分明,能听到的只有特意内嵌的环境声——那些通常都是活物的声音,比如蝙蝠、鸟儿或是觅食的小猫。当然了,你可以把环境和声音设置成你希望的任何样式。她的姐姐林恩很擅长营造寂静,小时候,这点经常让她恼火。她俩总是为了如何设置声音吵得不可开交。
而在这片荒野中——在拉芙娜看来,整个爪族星球都是荒野——声音对于拥有奇特听觉能力的爪族而言格外重要,与爪族无关的声音就显得异常吓人。拉芙娜居住在这栋公寓里的最初几个十日,行脚和约翰娜还没与她同住的时候,她常常难以入眠。晚上总是会传来砰砰的响声,还有咔嗒声和呻吟声。无论她给出听起来多么合理的解释,这些声音仍旧非常吓人。它们夜复一夜地重复。但现在在她听来,其中一些甚至令人安心。
或许她睡着了一会儿……
一阵陌生的嘎吱声响起。听起来简直像是有人踩在前楼梯上。
她悄悄走进起居室。悄悄?如果上楼来的是个爪族,肯定能听见她的动静!另一方面,如果她大喊出声,街上的守卫就会立刻赶到这里来。她蹑手蹑脚走近窗户,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影子映在窗上。屋外安静而又明亮——
——而且一个守卫组合都看不到。
前楼梯那里没有继续传来嘎吱声。她微微侧过头,从这里,她可以看到一段楼梯。那个爪族也许可以瞒过她的耳朵——但人类的视力可以弥补听力的不足:墙壁还没有完全变暗,于是……她看到了非常像是两颗爪族头颅的影子。有个爪族正悄悄地爬上楼梯。
它一定能听到我转头的声音,也能听出我脸上的表情。她转过身,冲向后楼梯间的门。
接下来是一阵刻意压低的尖叫,然后是爪子重重踩在前楼梯上的声音。拉芙娜拉开那扇门,快步穿过,然后重重关上。现在入侵者的嘶吼声响亮起来。片刻之后,它撞上了房门。她背靠着门板:这扇门没法从这一边上锁。她纯粹是靠身体的重量和力气才把门关紧的。但她总得想个办法封住门才行。她胡乱摸索,找到了电灯开关。楼梯只有齐肩宽,尽管这栋房子是为人类建造的,天花板还是只有一米五高。阶梯上堆满了宿营器材,还有行脚和约翰娜在那些远征中带回来的各种垃圾。他们总喜欢夸耀自己轻装出行,不过看起来他们改不了收集纪念品的习惯。
在她勉强能够着的地方放着一捆木棍,每根棍子的一头都装有锋刃。她伸脚去够,压在门上的重量也减少了些许。那个爪族的全部组件开始一同撞门。门开了一条缝,一只利爪伸了进来。拉芙娜再度用力关上了门。碎裂声传来。那个组件发出尖厉的痛呼声,爪子收了回去。接下来是一瞬间的寂静,对面恐怕在捂着爪子嗷嗷叫呢。拉芙娜拿过那捆木棍,捆棍子用的绳索在她手中散开。好了!她把每一根利刃刺进门板的不同位置,只留下一根握在手中。现在等到对方重新撞门的时候,门已经比她用尽全力顶住时关得更紧了。
接着,她匆匆爬过箱子和袋子,将剩下那根木棍举向前方。人类拿起这把武器来很不灵活。肩钩对人类来说毫无用处,握柄的下半部分也有个别扭的弧度。不过它还是很长,而且一头还很锋利。
她的室友们的垃圾在楼梯底部堆得最多:帐篷、各种器材、挽具、靴子。靴子。拉芙娜套上约翰娜的旧靴子,向着外门上那扇小窗窥视。她看向屋子后面的空地。在山的更高处,她能看到新堡镇的零星灯光。周围暗影笼罩,但她看不到其他歹徒的踪迹。
或许他们都进了屋子。楼梯顶上吵嚷得厉害,有人拿着斧子,门那边木屑飞溅。她看到了劈穿门板的金属刃的闪光。
拉芙娜转身回到外门那里。这扇门只有单组件宽度,而且有交叉的门闩挡着。她抽去门闩,伸手推门。卡住了!她弓下身更用力地推门。门嘎吱着开了。拉芙娜匆匆踏入寒风之中。在她身后,那个爪族已劈开了门。箱子和袋子在入侵者面前滚落,堵住了道路。
这也给了她宝贵的几秒钟。她将那支肩扛式长矛刺入冰雪之中,用它稳定自己的身体,走出门廊。在约翰娜那双靴子下面,新结的冰光滑得如同玻璃一般。她拄着木棍前进,与其说是奔跑,倒不如说是在滑行。屋里传来响亮的咯咯声。
如果她能抢在他们之前赶到路上就好了,也许会有目击者,甚至会有人保护她。拉芙娜跪倒在地,拄着木棍前行。每一次划动至少能够挪动五米,同时锋刃轻轻地剐擦过冰面,让她维持平衡。她又划了一下,前进了一些。我是不是该大声求救?她已经离开了后门和窗户的可见范围。也许他们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
女王大道就在正下方,在街灯光芒下空空荡荡。她再次向前滑行——却发现坡道上有一汪水尚未完全凝结。她一屁股坐倒在冰上,剧痛袭来。她向下滑去,身子在崎岖不平的坡面上打旋儿。
接着,她出现在街灯光芒下。她翻过身,挣扎着跪起身。不知怎的,那根带刃的木棍她没有脱手。路上,灯光从最近的房屋照射过来,也从另一个方向照射过来——是杰弗里和阿姆迪!实际上,他们正在飞奔。阿姆迪的爪子沾上了冰粒,闪闪发光,两个它跟随在杰弗里身边帮他保持平衡。一行九个停在她面前围住了她。杰弗里弯腰去拉她的手。
“来吧。”他说。她感到身边的阿姆迪在杰弗里的帮助下,试图把她扶起来。在那一瞬间,她感到杰弗里环抱着她的双臂的暖意,还有无孔不入的刺骨寒冷。
接着她看到,至少一个共生体正滚下她的公寓前门的楼梯。然后,另一个也沿小路四仰八叉地滑下来。阿姆迪对着杰弗里发出一声无法理解的叫声。突然间,杰弗里的手臂箍紧了她,托着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我抓住她了!”他对着他们大喊。
另外几个爪族围上来,到处都是铁爪和十字弓。她瞥见一辆满载牧草的货车慢慢驶入街灯下。
“别让她乱动!”
有人抓住了拉芙娜的后颈,狠狠地将她的脑袋撞向马车的一侧。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18
约翰娜很喜欢乘坐反重力飞行器,但有些时候——比如现在——就太惊险了些。她抑制住狂跳的心脏,看向舱室另一边的行脚,“我们现在离地的高度还有多少?”
“别担心,”他欢快地答道,“离着陆还早得很呢。”
约翰娜把身子探进昏暗的雨幕。他们飞行着——更准确地说,是滑翔和摇晃着——穿过几百公里的热带爪族领土。就在这场雨之前,她看到了一堆篝火——是在烹饪?在献祭?她看不真切,也闻不到柴火的气味,因此,她猜想飞行器至少离地还有一千米高。也许下面还是丛林,不过行脚声称自己听到了爪族的尖叫声。如果他们正在飞越的是一座城市,那肯定也跟斯特劳姆文明圈的城市一样庞大。
飞行器晃晃悠悠地前进,几近倾覆。在这趟旅途中,这种情况发生过好些次。行脚奋力维持着平衡。如果他失败,他们就又得头下脚上地飞行了。这回他成功地让他们回到了正常高度。他们在黑暗中平静地滑翔了好几秒钟,仿佛坐着的是艘正儿八经的飞船似的。
“事实上,”行脚说,“我们是在750米高度。”他的每一只眼睛都在打量不断闪烁的显示屏。光是看着这些都让约翰娜头疼,而在这趟旅途中,它们还不断提醒着各种隐患的存在。这些年来,这艘飞行器的大部分船载传感器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故障和失灵。如今唯一能看到地面影像的竟只剩下他们自己的眼球——还得打开窗户,透过没有被反重力维修装置遮挡的那部分船壳往下看。
再飞不到十公里,就能到达一个近乎安全的降落区域,沼泽也是在那里逐渐汇入海洋。通常来说,只有位于同步卫星高度的轨道飞行器才能给出最合适的导航信息,但今晚他们并没有使用它。
“你又在胡编数字了吧?”她问。
一颗狗儿似的头颅转向她这边,鼻子碰了碰她的手。“嘿,”他说,“也就是编了个位数而已。”的确如此,如果他们飞得够低,行脚就能听出地面还有多远。“有点儿不精确也没关系,”他补充道,“我打赌内维尔和他的手下根本没发现我们今晚不在熔炉峰。”
“嗯。”明天他们匆匆勘察一番,然后就全速赶回去。
“没什么可担心的,”行脚说,“我们早该来这儿了。”
大雨如注,可天空几乎无风,飞行器以每秒几米的速度平稳滑翔着。行脚还声称舱室里汇聚在他们脚下的雨水让他更容易保持平衡了。
他们已经飞得很低。空气中充斥着污水和野兽的恶臭。这种气味并不意外:爪族水手和热带佬的残体述说过这世上最庞大拥挤的城市,这心智全无的都市能够毁灭任何清醒的思维。它叫做“合唱之城”,不是没有原因的。
“它们从没有这么吵闹过,”行脚说,“暴民正在一起歌唱,听起来它们过得很快活,只不过……呵,或许从不间断的性爱真的存在。”
他们降得很低,约翰娜又能看到火光了,但这次被障碍物遮掩了大半,只有隐约的闪光,还有时不时出现的、令人窒息的滚烫烟墙。她看了看右边,然后抬起头,“行脚!那儿是不是有东西在飞?”
飞行器摇晃了一阵,行脚的两个组件转头去看她所指的方向,“我什么也看不见。不过,确实有些很奇怪的噪音。”
自从轨道飞行器恢复使用后,就有人尝试持续监控整个大陆的情况——也包括爪族从未探索过的热带地区。问题在于,轨道飞行器的光学设备比普通光传感器好不了多少,而且只有千米级别的地面分辨率——尚不如“纵横二号”在十年前就开始使用的接近式成像系统。此时,他们的反重力飞行器应该已飞到了大河沼泽的河口处。爪族最密集的聚居地位于那儿——“纵横二号”的图像和航海传说在这点上口径一致。
神秘的光不见了,现在她发现左方有许多道忽明忽暗而且极其微弱的光。那是某种庞大静止之物,在绵绵细雨中看不清形状。
“我们目前高度四百米,正在前往沼泽过夜处的路线上。嘿,我有没有跟你说,两百来年前我曾经——或者说差一点就——在这儿度过了一整个十日?那是我离热带佬们最近的一次。”他又沉默下来,开始侧耳倾听,“那些家伙的吵嚷声小下去了。我敢打赌这片沼泽往内陆延伸得比我们认为的还要远。我们或许可以直接在这儿降落。”
“就算可以,也别降落,好吗?”约翰娜说。
“呵,好吧。不过明天会很有趣的。就算大老板没在这儿转悠,也还有好多我一直盼望见到的东西,就算要为此搭上性命也——”
一阵巨响。飞行器翻了个跟斗,一头栽向地面。
“行脚!”
“不是我的错!”五体吼了回来,显然还在跟操纵设备搏斗。这回比以前都要糟糕,除了行脚自找麻烦的那几次(比如很久之前他“意外”飞往月球时)。“左侧漂浮垫——”
飞行器颠倒过来,以仅剩的右侧支撑点前后摇摆着。这既是反重力材料的优点,也是缺点。这种材料就像个正在跟那些物理定律协商的律师。说不定等会儿的浮力反而会更胜之前。
也可能不会: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折断了,他们再次开始下坠。行脚在她身边手忙脚乱。两个他身子探出窗外,嘴巴在雨中一开一合。说来奇怪,他倒是一个组件也没少。片刻以后,他咬着绷紧的漂浮垫退进船舱。“拿着!”他说,“别松手!”
她抓住那块仅剩的反重力漂浮垫的边缘。它在她手中扭动,仿佛活物在试图挣脱。行脚用所有组件的下巴咬住了剩余的部分。他左右拖动漂浮垫,尝试让他们保持在空中,只是如今没有了任何自动化控制系统。
“我们要坠毁了!”他大喊。事实上没那么严重,只不过他们向下的速度比“无害”要快很多。
右边有东西在拍打飞行器,然后是左边再然后是右边……最后底部传来一股强烈的冲力。她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她回忆起了从前行脚在她耳边说话的声音:“你听起来还活着,是吗?”
噢,不是记忆。“是。”她好不容易挤出这个字。
“哈。又一次完美着陆。”
“你没事吧,行脚?”
行脚没有立刻作答。爪族在承受反冲力方面比成年人类强,但一整个共生体之中出现倒霉鬼的几率也更大。“差不多吧,”过了好一会儿,他答道,“我想勒尔撞伤了一条前腿,”他又犹豫一阵,“别介意。我们安全着陆了,而且离热带爪族们还很远。”
“可我们没能飞到沼泽那边。”
“是啊,”他轻笑出声,“看来你也听得出声音的差别。我们降落在岩石之类的障碍物中间了,得想办法出去看看情况。”几个他已经站在外面的地面上了。
“嗯。”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没法站起来。她头晕脑涨地思索了一秒钟。噢。她解开安全带,爬到舱外的雨中。行脚说得对,他们降落的地点很坚硬。她的双手四下摸索。这儿有浅浅的水塘,但没有泥巴。这块石头或许是冰川冲刷来的,要不就是——她的手指摸索着有规则的裂纹——要不就是铺路石。她站起身,雨水浸湿了她的身体。
她感到她的爪族伙伴聚集在脚边。行脚的大个子组件,疤瘌屁股舒舒服服地倚靠在她身上。
“我们来瞧瞧飞行器还剩下点什么。”一道光亮起,依稀勾勒出行脚的一颗脑袋的侧影。他把提灯的光调暗了,用嘴巴咬着它,因此光只照向一面。行脚用灯光扫过整个飞行器,他的两个组件在残骸周围绕来绕去,无疑是在探听声音。“噢,我的天,”他说,“让这玩意儿再飞起来可真是个挑战。”
飞行器的外观从来就不漂亮,而这些年来,行脚的修修补补更是让它杂色斑驳。不过现在,船壳本身已经开裂。剩下的反重力垫碎成一块块,但仍在奋力上浮。
行脚突然关掉灯光。“我听到有爪族在说话。”他的声音在她听来就像耳边低语。她感觉到他把灯塞进了她手里,“调到你的眼睛能看到的亮度。”
约翰娜点点头。她把光改成紫色,而且微弱到只能勉强看清脚下的地面。这样,附近的爪族应该就看不见了。除疤瘌之外,行脚的所有组件都钻回舱室里,取出了应急用驮篮。他们曾经靠驮篮里的设备撑过了好几个十日。
行脚又说话了:“我想我听到的那些爪族是在寻找我们。我们降落时弄出的动静肯定不小。”
约翰娜用几近无声的低语作答。疤瘌的脑袋和她腰部齐平,应该能听得很清楚。“那些是普通爪族吗?”
“没错。我们本该是在无脑的热带爪族的包围之中,可我听到的却是东海岸的爪族语。”所以,就算他们再没有别的发现,也足以回答此行所要探求的最大问题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能把消息送回到拉芙娜和木女王那里去。如果能活着回去就更好了。
“通信器拿出来了吗?”她问。
“拿出来了。”行脚催促她继续前进,远离坠落点。她的淡紫色灯光昭示出他们正在两堵高大的石墙间行走。那事实上是砖墙,每隔几米就有水流倾泻而下。这是条小巷,而他们头顶某处还有附带排水口的屋顶。
“这条路的尽头是开阔地——那儿没有说话声。要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其实也有不少好处。”
行脚正在哄她开心。每当他这么做的时候,就意味着……事态紧急。好吧,他是有好几个世纪的成功逃生经验。于是她很配合地问道:“比如我们还能呼吸?”
“没错,而且我还能思考。没有热带群落导致的思维能力丧失。如果我们能找到藏身之处,就能像从前那几次旅途那样,等重整旗鼓再继续行动。我是说,除了不能飞行以外。”
“嗯,好吧。而且我们还可以把消息发送回去。”
“没错。恐怕再也没有比这儿更适合刺探情报的地方了。我们没准儿可以弄清楚,那些家伙是不是真的在操纵你男友。”
“他不是我男友!”她几乎大叫起来。
“随便吧,”行脚说,“总之——”她耳朵里的那个声音犹豫起来,“稍等一下。”
约翰娜用提灯照向周围。勒尔掉队了。那个组件明显一瘸一拐的,驮篮看起来也快滑落了。约翰娜伸出手,取下驮篮。
“多谢——”
可还没完呢。约翰娜双手伸到勒尔的前腿下面,双臂抱起了她。
“嘿,等等!”行脚说,“我不需要你帮到这个份儿上。”
约翰娜没有答话,就这么继续前进,驮篮挂在肩头,勒尔在她臂弯里挣扎,就像个难伺候的大块头婴儿。片刻后,她听到行脚发出一声听之任之的叹息。勒尔在她的手臂里放松下来,然后抬起头,咬了咬约翰娜的耳朵——但没用牙齿,用的是她柔软的嘴巴。
他们沿小巷又前进了三十米,速度比之前更快了。幸好如此,因为现在就连约翰娜也能听到身后某处传来咯咯的爪族语声。行脚说还有种“气冲冲的嘶嘶声”,或许不是语言。就在正前方,有个比紫色的背景光线稍稍明亮一点的庞然大物。那是一堵石墙。
“我记得你说小巷尽头是开阔地?”约翰娜说。
“那儿是个转角,”行脚的耳语声传来,“往右转。”
这会儿,约翰娜听到了行脚先前所说的古怪噪音。他们身后亮起了某种强光。“快来!”她对行脚说。他们跑向小巷尽头,才刚刚转弯,噪音就变得更加尖厉,一道耀眼的蓝光穿透了雨水的遮蔽,照在他们身后的石墙上。
他们躲过了那道光,可——她听到一阵和音,意思是“追上他们!”然后是金属爪子的咔嗒响声。
约翰娜和行脚继续跑着,勒尔不断把前进的方向转告给约翰娜。
前方高处,她不时能看到闪光,那是追赶者们在用那种嘶嘶作响的探照灯前后晃动。肯定是某种电弧灯。斯库鲁皮罗曾经很想制造这东西,最后,拉芙娜找到了某种更易于制造的低能耗设计方案。电弧灯很明亮,对爪族而言太明亮了——他们很难在不弄瞎自己的情况下准确地照到目标。
行脚正领她沿着一条比水塘略高的石头道路飞奔。借由敌人的电弧灯的反光,她瞥见了砖石构造和半木制墙壁——很像北方的建筑物,只不过霉菌长满墙壁。或许北方风格在这儿坚持不了太久吧。他们俯身躲在木头棚屋后面,远离探照灯的灯光。
约翰娜感到勒尔警惕地握紧了爪子。放松点儿。现在没人能看到他们了,最好保持安静。
“可我们应该再逃远点儿。”约翰娜说。
勒尔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表示赞同。不过他们换了一种前进方式,先由行脚前进一两米,试试看哪些东西会发出噪音,然后再招呼约翰娜带着勒尔一起过去。他们身后的追逐声稍稍减弱了些。听起来好像有好几个爪族在周围走来走去,轻声交谈,就好像为自己弄出的这些噪音感到羞愧似的。
行脚一米接一米地远离那些东部爪族。然后,一道灯光照亮了他们前方的一堵墙,正好照在他们一分钟之内即将抵达的地方。那道光移向远处,一秒钟过后又移了回来,然后再次移开。
约翰娜在石路上坐下,把勒尔的一部分体重转移到膝盖上,“也许我们应该在这儿躲一会儿。”
她这几个字只是做了做口形,但对于行脚来说已经足够。他摇了摇一两颗脑袋,说:“看到那边有多乱了吧?”一部分建筑只能勉强算是腐烂的木头堆。“我听到前方有热带爪族的声音。我们好像就要离开保护这些东海岸笨蛋的安全区了。或许我们可以甩掉他们,同时又不至于远到让热带群落的大合唱摧毁我的脑袋。”
“好。”她还能说什么呢?
行脚的疤瘌爬到前面,伸出鼻子去窥探追踪者们。他突然一愣,约翰娜感到勒尔的身体也绷紧了。“呵。你真该来瞧瞧这个,约翰娜。”
她放下勒尔,爬到疤瘌身后,几乎就要贴着黏滑的石墙了。她看到约莫五十米外有四个共生体。其中一个在操作电弧灯。那个神奇的装置居然没电死其中任何一个共生体,这可真令人意外。那个爪族操纵弧光灯来回探照。约翰娜看清了另外几个。两个爪族的身上背着式样奇怪的长杆枪,枪口都对着地面。哈!那东西看起来很像微缩火炮,只不过跟内维尔的设计大相径庭。有个组件很多的共生体以指挥官的架势站在他们中间。他的说话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但显得有力而又威严。那家伙怎么这么眼熟?难不成是……电弧灯漫不经心地扫过那几个爪族。为首的那个身穿轻便斗篷,有个组件转过身来,所以她看见了它身体的整个右侧,以及那道从腰腿部一直延伸到口鼻的白色条纹。
十年前,就是那个组件在约翰娜的喉咙边发出嘶嘶声,另一个组件将短刀刺进了她的身侧,那家伙还扬扬得意地以为能将她折磨致死。
行脚肯定是注意到了她的震惊。他神秘兮兮地说:“看起来就像是维恩戴西欧斯,不是吗?”
约翰娜点点头。她毫不怀疑。这么说,幕后操纵者真是维恩戴西欧斯。可他操纵的究竟是谁呢?
行脚拍拍她的肩膀,“他们眼花了。我们溜过去吧。”他指指前方木墙上的缺口。
如果追捕他们的是人类,这招也许不会奏效,但那道强光的确没再照向他们这边,爪族们也多半什么都看不清了。维恩戴西欧斯似乎在抱怨什么,或许正是在抱怨滥用弧光灯这件事。
约翰娜扭动身子爬过路面。行脚跟在她身边,他多半是在发出抑制声音的噪音——在这种合成音方面,行脚比绝大多数爪族都要聪明。只要再过几秒钟,他们就能离开搜捕者的听力范围了。“静一点,慢一点。”行脚说。他们静静地、慢慢地向前爬去。勒尔毫不费力地跟在后面。他们身边的建筑物仍是北方风格,但木板都已朽坏变形。在她的提灯的淡紫色光芒中,她看到某些木头几乎被霉菌侵蚀殆尽。如今雨水带着形形色色的气味:食物、污水、腐物,还有无数爪族的体味。前方是真有什么人在吟唱,还是说只是她的想象?
行脚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安。
“看来你也听到动静了,”他说,“他们一路上都在制造噪音。”
“你怎么能忍受得了的?”
“雨水和迷雾压制了大部分思想声,不过我们正在接近的那个东西……很庞大。”约翰娜见过行脚对于从天而降的太空船的反应。即便在那时,他也满腔好奇,可今晚他的语气中似乎流露出了恐惧。接着他催促她前进,似乎也恢复了以往的活力,“我可以靠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我敢打赌,我可以比维恩戴西欧斯跟他的手下靠得更近。”
事实上,追捕者们好像已经跟丢了。约翰娜看到电弧灯不时闪光,但那些都来自她左边的那条路。她还听到了轻声交谈,那些似乎是在右边。搜捕者们在前进,但不是朝着她和行脚这边。或许他们害怕引发热带爪族们的反应?或许最大的秘密在于,维恩戴西欧斯跟他的同伴是怎么在这儿活下来的。究竟是什么让热带爪族没有拥进这儿,摧毁所有联系紧密的共生体的呢?
约翰娜用紫色的灯光照向前方的瓦砾。那可不是北方式建筑的残骸。这些浸泡在雨中的东西像是垃圾,还整齐地排列成建筑物的样子,看起来应该是巢穴。她曾匆匆一瞥鼬鼠的巢穴,那儿的居民都想要杀死她。她想象着这种和爪族一般大的怪物会是什么样子,不禁发起抖来。
她将灯光照向上方。紫光被雨水吞没,只能看到几米外的朦胧微光。就在她的视力极限处,有个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座又长又矮的蜘蛛巢。
那是道围栏!她认为的“蜘蛛丝”只是悬挂在木桩之间的细绳。还有垂直的线,从最顶上那根线开始垂直向下延伸,与下面的每一根线交叉。这种东西能挡住什么?难道上面涂了毒?又靠近一些之后,约翰娜发现那张绳网磨损得相当严重,尤其是接近地面的位置,那儿显然有和小型爪族同样体型的生物钻进来过。
行脚扯着她的袖子,让她趴在地上。片刻后,电弧灯光扫过了围栏。
“抱歉。”她轻声说,然后,“你还好吧?”
“嗯。让我们瞧瞧维恩戴西欧斯和他的手下敢不敢追到围栏对面去。”
围栏另一边的地面平坦开阔。就算维恩戴西欧斯没追来,她还是可以看见他们——并朝他们开火。在有限的视野中,她看到了成堆的……什么东西,或许那才是热带爪族建筑物的真正模样。热带爪族单调的话声响亮了许多,可她看不到任何一个爪族。
她和行脚来到围栏边。那只不过是植物纤维织成的细绳而已。扯开一个窟窿应该很简单。他们沿着围栏开始爬……
追捕者们分头行动了。他们肯定知道行脚和约翰娜就在围栏边,虽然不知道确切的位置。
“他们会发现我们的。”她低声说。
“是啊,是啊。”行脚只说了这几句。他仍在寻找完美的突破点。至少,围栏后面的开阔地带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开阔了。他们又悄悄前进了三米左右。突然,行脚的一个组件猛地将头转向前去。有块圆形的标牌挂在围栏顶端的绳索上。那是个带有图案的陶瓷圆盘,早在人类到来之前就存在了。无论白昼或是夜里,每个组件都能听到它的回声。借着手中昏暗的光,约翰娜看到圆盘表面用油彩绘制的图案:是死亡的标记,骷髅五芒星。看来,越过这座围栏是个非常糟糕的主意。
“我不希望你们有人开枪,”维恩戴西欧斯怒瞪着周围那些好战的喽啰,“我们可不是在我的辖区里。”
那群爪族都挺直了身子,表现出顺从的样子。他们也许真的很好战,但没疯狂到去触怒他。这些家伙通常是在居留地的西侧巡逻,确保没人越过边界。当然了,没有一个组件会自愿离开居留地,但总是有些热带佬不断拥入。这些生物都是愚蠢的单体。这就是热带佬的问题:它们的政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政权。它们的行为根本无法捉摸。而且总是有那么一小撮家伙太过糊涂或者太过暴躁,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今晚为他工作的这些守卫本该抓住那些热带爪族,再带它们去会议所。但这太麻烦,还是直接射杀不肯服从的闯入者来得容易。在居留地的另一边,这样做倒是不难。这是很好的消遣,维恩戴西欧斯心想,但在这一边,这样的射杀行为会被大老板的手下得知,他们会毫不隐瞒地汇报他的行为,也让维恩戴西欧斯面临各种各样的问题。唯独今晚,维恩戴西欧斯心想,我不希望大老板的走狗们出现在这里。
维恩戴西欧斯没再怒目而视。他希望自己的手下今晚能够表现良好。“我要抓的那两个就在我们和围栏之间的某个地方。别担心到底在哪里,只要沿着围栏一直走就行。我们最后一定能把他们逼出来。”两个持枪组合勉强挤出个笑容。他们以前做过类似的事。杀死愚蠢的单体是一回事,强迫能够思考的爪族进入热带群落的地域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脚步放轻点儿。等我的信号。”他们必须安静地等待,直到热带群落下一次经过。到了那时候,他们想弄出多少噪音都可以。
维恩戴西欧斯看着那些组合向围栏四散而去。咬提灯的那个爪族离围栏稍远,用灯光照向可疑的形体和声音。
维恩戴西欧斯跟着他的手下走过去,边走边取下了自己的小型步枪。与此同时,他把脑袋伸向其中一只口袋,取消了藏在那里的通信机的静音设置,不过仍然调成只能勉强让自己听到的低音。
他对着自己的口袋抱怨道:“他们根本没坠落在你说的地方。”而且,他们即使坠机也活下来了。
半秒钟的延迟过后,内维尔的声音再度响起。那个人类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狂妄自大:“是我发现他们偷偷摸摸要去你那边,这已经是你交好运了。更幸运的是,给他们准备飞行器的人是我。他们的坠落位置跟你要求的完全一样。”
维恩戴西欧斯没有立刻搭腔。他发现沉默总是能激怒内维尔·斯托赫特,让后者说漏嘴。过了一会儿,内维尔果然吐露了某些有趣的信息:“你知道的,呃,目标离开飞行器时带上了一套通信设备。”
什么!这么说他们也能听到我们的谈话?但维恩戴西欧斯忍住没问出口。他早就知道这些太空种族的“通信设备”跟无线电斗篷压根儿不一样。除非内维尔修改设备的程序,否则每一台通信机通过他的轨道卫星中转时,都会拥有一个独立的“频道”。于是他只是大声说:“太有趣了。我想你应该已经屏蔽了它的呼叫功能。”
“当然了,他们现在只是带着那东西跑来跑去而已。有趣的事实在于,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现在的位置。”
维恩戴西欧斯当前的计划依靠着两件极度强大又极度令人恼火的工具,其一就是内维尔·斯托赫特。幸好内维尔离这儿很远,否则我肯定会忍不住杀掉他。不过,维恩戴西欧斯对自己眼下这句温和的回答很是满意:“那他们现在在哪儿?”
“离你三十一米远——我是说离你的通信机——方位是四十七度。”他听得出两腿人这段充斥术语的话里的扬扬得意。内维尔本该算得上欺诈方面的大师,但那是对于另一些人类而言的;他对爪族的轻视强烈而又明显。
幸运的是,维恩戴西欧斯在过去十年中花了许多时间去学习人类和飞跃界的事情。他们的知识中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只不过那些宗教疯子有时会掩盖一部分事实真相。不管怎么说,维恩戴西欧斯应付起数字来,可比任何一个没有工具帮助的“天空的孩子”强得多。他看着探照灯下的居留地围栏,约翰娜和行脚现在都在那里,在他那些搜寻者的近旁。他对着几个共生体发出尖叫,指示他们向他的猎物藏身的那堆瓦砾包抄过去。
今晚应该能大获全胜,但风险比当初计划的要大很多。他本以为能看到自己的两个大敌在飞船里粉身碎骨,而他现在却要在黑暗中追捕他们,希望灯光和噪音不会引来大老板的注意。不过话说回来,这样也很棒。此刻,行脚和约翰娜正贴着围栏发抖。越过围栏意味着必死无疑,意味着精神或是肉体——甚至是同时——遭到撕裂。但如果他们继续待在原地,约翰娜又会重新落入他手中。而这一次她不会再被狡猾的行脚解救了,因为行脚也同样无力抵抗。不管怎么说,赢家都是我。
维恩戴西欧斯朝他的手下走近了些。通常来说,他一秒都不想待在热带,更何况还得在脏兮兮的室外工作。但今晚……今晚他真的很享受。
“我想,他们知道我们在哪儿。”行脚说。
约翰娜点点头。即使他的目光看向围栏后的远处,她也知道,他是在谈论追赶他们的人。她转头看去,看到了不时出现的几个搜捕者的组件。他们看起来更接近了,现在,探照灯几乎一直在她头顶转悠。灯光照在那枚骷髅徽章上,令它熠熠生辉。“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从我们来的方向过来。也许我们可以从另一边溜走……绕开他们。”这是个孤注一掷的提议。
“不,”行脚说,“你知道的,你跟热带群落在一起恐怕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毕竟你已经够没脑子的了。”这话带了点行脚的幽默。约翰娜怀疑他根本没说出事情的严重性。故事中提过在热带爪族城市里,一切都会遭到吞噬,无论心灵还是肉体。
但她还是尽量去配合他,“也许你也不会有事,反正你也差不多同样没脑子。”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约翰娜说出了令人痛苦的事实:“我不觉得维恩戴西欧斯会对我手下留情。”他不会再有机会碰她的。
“我也一样。”行脚的声音不再充满嘲弄,但也听不出和约翰娜一样的痛苦。毕竟行脚是个浪游者,他总是吹嘘说浪游者们无所畏惧。“你知道的,”这个共生体接着说,“在我的一生中——即使回顾早先的我的那些传说——听到的有关热带佬的故事全都一样:这个地方能扼杀思想,只有想在愉悦中丧失自我的爪族才会主动来到这里。但看看那边,”他将一个自己伸进维恩戴西欧斯照亮的雨中,“那些热带佬几乎没有一个落单的。我们听得到他们的吟唱,但雨水和潮湿彻底压制了真正的思想声。看看维恩戴西欧斯那些手下凑得多近。我敢打赌,这种雨对于热带爪族的效力更强,而我们听到的吟唱声是正在躲雨的热带爪族发出来的!或许我只需要跑过这条街,在另一头就能找到藏身之处。”
“如果维恩戴西欧斯的手下没朝你开枪的话——”
“胡说八道。”行脚轻蔑地摆摆脑袋。约翰娜猜他其实并不相信自己的这番话,只是不惜一切想要她免于遭受悲惨的命运。从另一方面来说,他的声音带着他制订荒唐计划时那种神秘而又精明的口气,“说真的,约翰娜,这可不比写写画画跟我把你救出凶杀草地那时更疯狂。而且……我一直很想知道热带爪族的群落是个什么样子。我总在想象到那里去,并且安然归来。”他的组件疤瘌屁股已经在围栏上撕开了一个口子,随后把口子扩大到整个组合能够迅速通过的地步。
“噢,行脚!”她的低语声响到自己都能听见了。不过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她伸出手,想要拦住他,简直又变回了过去那个小女孩。
“嘿,别担心。我们经历过比这可怕得多的事情。”他挣脱她的手,但没有立刻跑开。或许他在等待电弧灯离开那片围栏。“用用你的灯。视线跟紧我。我会找到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招呼你过来。”
“好吧。”她摸了摸他。行脚说得对,虽然他在胡乱吹嘘。她把通信机和另一样设备挪近了些,然后用紫色灯光照向围栏后面的空地。
过了一会儿,电弧灯的光圈挪向他处,只在她的视网膜上留下一块耀眼的余像。行脚飞奔着穿过围栏上那个敞开的口子。她眯起眼睛看着那块残留的光斑——然后光圈又回来了,正照在那个飞奔的四体身上。行脚开始曲折前进。显然那些爪族都瞄不准他,因为他们一枪未发。
热带群落的吟唱声逐渐响亮。或许潮湿仍旧压制了思想声,但约翰娜觉得那声音仿佛是隔壁一大群暴民发出来的。除了维恩戴西欧斯的埋伏,是否还有另一场埋伏?她让自己手中的淡紫色灯光照向右侧。在微光中,一些形体依稀可见。他们经过她的位置,面向行脚的去处。依稀的形体变成了一群,一大群,无数组件肩并着肩前进,她从没见过爪族以这种方式行进。
行脚转身跑开,仍然沿着开阔地带的边缘,热带佬们拥进了那片开阔地。他们没有奔跑。这些爪族沿着围栏几乎平行地前进。它们的数量在增加。不知为什么,行脚·威克勒尔乌阿拉克疤瘌没有失去思维能力。他所有的组件都在跑,但跛脚的勒尔让他没法全速飞奔。完了。那些热带爪族此时只是一群暴民,它们沿围栏周边而行,仿佛某种巨型剪刀的锋刃,刀口移动的速度快过任何一个共生体的脚步。拉克倒在了挥舞的利爪下。约翰娜看到行脚的最后一眼,是小勒尔的身体被抛向空中,就像某种巨型食肉动物的小点心。
“行脚!”她把这个名字大声叫了出来。
行脚不见了,但那群乌合之众没有闯过围栏。它们脚步一致地沿围栏缓缓前行。碰撞是无可避免的:它们的群体太过庞大,也太过拥挤,时不时会有热带爪族撞上围栏;而大部分都会扭动着退回,还有些则漫无目的地朝围栏内部走去。
这群热带爪族的喧闹声即使在她听来也像是怒吼。更高频率的声音应该会让维恩戴西欧斯的那些手下相当痛苦,但当她看向身后时,却发现身旁有个拿枪的爪族。电弧灯照亮了雨水。
有个人类般的声音流畅地响起:“跑啊,约翰娜,跑啊。跑去热带爪族群落那里。我想看看。”是维恩戴西欧斯。
即便发话者是他,这个建议听起来也很不错。约翰娜扯开围栏,闯进了那群热带爪族之中。
该死!让逆反心理学见鬼去吧。两腿人跑出去了。维恩戴西欧斯不假思索地举起步枪,瞄准了她的背。与此同时,他对着自己的手下大喊:“别开枪!”
他咬住扳机的嘴唇绷得紧紧的,直到那种紧绷感渗透他的全身。他会以死亡威胁来阻止其他人在居留地这一边开枪是有理由的。他八年来的努力有可能会化为……不过,噢,我可以编个谎来掩饰:那么多弥天大谎都能骗过大老板呢。随后,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他今晚承担的风险已经够多了。能远远地享受这一切,他就该满足了。
算约翰娜·奥尔森多运气好,她刚冲出围栏,经过的那群热带爪族的数量就开始减少了。她在热带爪族的疆域中跑出了二十尺,四十尺。热带群落又恢复了稠密,思想声也比摧毁行脚时更加响亮。维恩戴西欧斯和他的同伴们倒在地上,各自捂住脑袋。要不是这场雨,他们中的几个就该完蛋了——就算他们身在居留地的界线之内。
维恩戴西欧斯还是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几只眼睛和几只耳朵专注在那个飞奔的人类身上。思想声阻止不了螳螂怪,但现在已有好几十个爪族撞上了她,那代表了热带群落的野蛮力量。她被撞得跪倒在地,一部分爪族开始意识到她身为异类,顿时张开了嘴巴。喜悦流遍了维恩戴西欧斯每一个组件的身体。噢,他等待这一刻可真是等得太久了。他知道可以期待什么,这要感谢他的特别努力。他向来都对热带群落给人类造成的影响很是好奇,因为心智毁灭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等到他最先绑架来的那几个人类失去利用价值以后,他就会安排他们来一场“居留地大逃亡”。至于现在,就当做实验吧。对于任何体型的非爪族动物,热带群落似乎都会杀死对方,再像它们分裂爪族共生体一样让那种生物四分五裂。热带群落对于入侵动物所看重的只有其食用价值。那个不幸的两腿人肯定很合他们的胃口——考虑到她以前作为维恩戴西欧斯的囚犯时的表现,这样的结局让他很满意。
他等待着同样的戏码上演。约翰娜又站了起来。噪音太过响亮,他听不见她的呼吸声和呜咽声,但在电弧灯照射下,他发现她的一侧脸上有鲜血流下。她蹒跚着远离围栏,同时朝那些暴民挥动手里的设备,大喊大叫,就好像那股浪潮会绕过她似的。她又走出十尺,几乎来到居留地对面的地洞了。根据观察,他知道即使到了那里也不代表得救——那儿有爪族在等着呢。她再次摔倒下去,这回没有起身。暴民群落在她身上层层叠叠,仿佛见到了一块鲜美的肉。他看到零零碎碎的东西落在地面上,大部分都是她先前拿着的仪器。
十五分钟过去,群落的密度才稍微减小,这时间长到不寻常。那堆进食中的爪族在电弧灯下扭动,最终把剩余的部分拖进了地洞。等热带群落离开后,只剩下雨水和湿度在阻止他得知结果了。现在连雨也小下来了。他能听出那儿已经没有能动的活物。仔细一点儿听……没有了,甚至连人类的呼吸声都没有了,只有上千只无脑爪族呻吟般的气息。
“怎么样了?”内维尔的声音从维恩戴西欧斯的通信机里传来,他的口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
维恩戴西欧斯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远处那堆浸泡在水中、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就在那下面的某个地方,距离围栏只有五十尺的地方,躺着毁掉了他的过去、还威胁他的将来的那个生物的尸体。五十尺。这么近,可他却无法安然穿过那段距离,去用自己的嘴吸食敌人的骨髓。他用狡猾的眼神看了看他的忠实部下们。要强迫他们过去,得以痛苦的死亡作为威胁才行。在亲眼看过热带群落之后,正常的爪族都不会相信什么“无尽的愉悦”之类的传说。从这段五十尺的距离返回的几率——就算在群落密度减小的时候——也接近于零。另外,除非有绝对的必要,否则,维恩戴西欧斯不会把大老板的手下逼到那种地步。
维恩戴西欧斯思索了片刻,随即意识到他还有可以做的事。他对着通信机问了句话,作为对他的宠物人类刚才那个问题的回答,“约翰娜的通信机在哪里?”它还能正常运转吗?
“从她开始尖叫的时候,它就落到离你大约二十米远的地方了。现在它保持静止。我——可以试试看帮你找到确切位置。”
“好。”只是确认一下。
维恩戴西欧斯的通信机一阵沉默,随后,内维尔的声音从开阔地带那边传来。内维尔似乎是在低语,但声音却清晰可辨:“嘿,约翰娜,你没事吧?遥感勘测显示飞行器出了问题。约翰娜?”他就这么重复说了好几秒钟。在维恩戴西欧斯听来,他的口气很有技巧地带着哀伤。考虑到其他种种证据,这完全是白费力气,不过,维恩戴西欧斯对他的演技依旧十分钦佩。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19
再次倒下的时候,约翰娜知道自己恐怕站不起来了。最初的几口像是品尝味道。她在联系紧密的组合身上也看到过这种行为——但随后他们就会陷入进食的疯狂之中。现在,她的脸和手臂上满是黏稠的鲜血。她像挥舞流星锤那样挥舞手里的设备,却似乎让群落更兴奋了。它们从后面齐心合力地撞击她的膝部,让她再次跌倒在地。她用双臂掩住脸孔,俯身扑倒,背包遮住了一部分身体。爪子和嘴巴一同将她掀翻过来,一次又一次。他们正在撕扯她的衣服,也拖出她背包里的设备。
然而,进食这一步始终没有到来,尽管数量众多的热带爪族已经快把她的身体压碎了。仿佛它们正在你争我夺,就为了分上她的一口肉。她试着给脸和手臂间空出一条缝,方便呼吸,同时也向着她认为远离维恩戴西欧斯及其手下视野的方向扭动前进。压在身上的可怕重量似乎轻了一些,轻咬与爪抓的痛楚也变得模糊,仿佛已成回忆。
嗯?她平躺在地上,但眩晕的感觉还在。周围一片昏暗。她奋力伸出双手摸索四周。有通信机,还有背包里剩下的东西。地面光滑黏稠。她摸不到爪族的皮毛。不知为什么,突然间她又是独自一人了。也许她已经死了。好吧。那我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嘿,约翰娜,你没事吧?遥感勘测显示飞行器出了问题。约翰娜?”是内维尔的声音,高声的耳语。
她伸手去摸通信装置——然后停止了动作,努力不发出任何动静。背叛无处不在。直到此刻之前,她还觉得内维尔最多不过是受了维恩戴西欧斯的利用;直到此刻之前,她仍然不相信内维尔会走上背叛之路。她凝视着黑暗,看向通信机那边。我还是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事实不容置疑。
内维尔的声音从维恩戴西欧斯的通信机里再次传出。“没有回应,”两腿人说,“那行脚呢?”
“行脚和那个蛆虫肯定都死了。”维恩戴西欧斯回答。事实上,行脚的一两个组件也许还活着,但过去的经验告诉他,这样也毫无威胁了。
内维尔沉默了片刻,接着叹了口气,“好吧,至少现在事情简单多了。”
维恩戴西欧斯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即使他们几乎从未谋面,维恩戴西欧斯也彻头彻尾地研究过内维尔·斯托赫特。斯托赫特是一头尚未成熟的野兽,直到目前,他都没有杀死过任何东西。维恩戴西欧斯认为他仍被道德准绳约束着,还需要继续成长,才会完全显露出天性来。
维恩戴西欧斯大声地说:“确实,事情简单多了。”且不论复仇,至少我最危险的谎言如今更不可能被戳穿了,“现在应该着手对付我们的另一个大敌了。”
“是啊。我很乐意把拉芙娜·伯格森多交给你。”
约翰娜就这样躺了几分钟,但之后内维尔什么都没说。
考虑到目前的情况,装死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乌合之众已然散去,但它们颤抖的吟唱声仍然徘徊不去。也许这就足以阻止维恩戴西欧斯的手下前来寻找她的尸体了。大雨在几乎静止的空气中下个不停。雨水渗透了她身上那堆东西,滴落下来的液体更像是油。
过了一会儿,热带群落的声音重新响起。她听到了上万只爪子摩擦地面的声音,而且是朝着她的方向而来。她听到了某些个体的话声,但无法辨明意义,那些话语声只是巨大噪音的一部分。现在到处都是爪族的鼻音,它们的思想声近在耳边。尽管距离人类的听觉范围仍有几千赫兹之遥,嗡嗡的声音却依然穿透了她的躯体。它们就像之前那样包围了她,用鼻子推挤她,但这次没有令人疼痛的啮咬,只有柔软的嘴唇的碰触。气息和声音席卷而来,淹没了她,但片刻之后,群落又涌过她身边,几乎没有任何一个爪族触碰她。
好吧,这么说它们不打算吃她。乌合之众发出的噪音应该也是理想的掩护,如果它们允许她移动的话。约翰娜思索了一会儿,确认自己身上没有带着任何会向内维尔泄露行踪的东西。我的小刀?当然不会。我的提灯?她决定冒险把它也带上。然后她翻过身,膝盖着地,同时低下脑袋,试探地朝那群热带爪族冲来的方向匍匐前进。
那群热带佬仿佛一道血肉与皮毛的巨浪——但撞上她的那些爪族并没有咬她。实际上,它们似乎在竭力避开她。虽然这根本办不到——无数躯体在它们身后推挤着呢。但忽然,就像交通信号突然改换了一样,压力突然减轻,热带爪族们轻松绕开了她。约翰娜缓缓地爬过这群或怒吼或低鸣的爪族。她用嘴巴咬住提灯,微弱的紫光泼洒在那群热带爪族身上。这条墙壁涂满烂泥的走廊不时出现转弯。有时会出现岔口,有时与另一条路交会。约翰娜来到岔路口时,好一会儿,热带爪族们都无法通行,不过它们随即便分散开来,绕过了她。
她在潮湿的地下坑道里至少走了有一个钟头。当她最终钻出坑道时,雨已经变得像雾一样轻薄。她转头望去,看到了几道微弱的光线。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看着灯光时明时暗,看着那黑暗中盘卷的影子。待雨势渐弱,她看到了以石料和木头筑成的笔直墙壁,那是来自北方的标准建筑风格,那里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地盘。其余的地平线仍然被黑暗笼罩,充斥着热带群落那令人心情压抑的呻吟。
她一瘸一拐、蹑手蹑脚地远离维恩戴西欧斯的灯光,步入热带群落的黑暗之中。噢,行脚!
约翰娜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隐约意识到自己的伤口在缓缓流血。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想着行脚的死,手中的紫色灯光仅能照到脚边,只够让她避免撞上墙壁或是踩进水坑。她没有调亮灯光,是因为有些爪族能感觉到这种紫色——虽然在它们看来只是视觉范围边缘的模糊光斑。这曾让她和行脚在一次前往东部家园的任务中遇到麻烦。
她小心翼翼地将灯光调亮了一些,看到几个热带佬缓慢地朝不同方向走着。这些爪族似乎都对她没什么兴趣。它们都在刻意避开她。她似乎走在一座城市的街道上。这是一座蕴含着疯狂与矛盾的狂喜之城,在泥制的废墟上一次又一次地重建。
她沿着这条微微向下倾斜的街道走着。某些地方,雨水打湿的苔藓覆盖在石头上;而在另一些地方,路面看起来就像是缠结的树叶。一直走下去,会走到哪里呢?
真是个傻问题,因为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不过,约翰娜继续行走时也没有停止思考。为什么我还活着?维恩戴西欧斯似乎觉得踏入热带群落的疆域与死亡无异。他似乎认为热带群落会像摧毁行脚一样摧毁约翰娜。维恩戴西欧斯并不愚蠢。他的想法肯定有先例,经过了观察结果的确证。
在她左边,热带群落的噪音正在增高。对于这个谜团,最简单的答案就是,她的幸存只是暂时的。热带群落越聚越多,从模糊的墙壁边逐渐现身。它们以那种两翼倾斜、仿佛剪刀一般的队形前进,就像他们之前追上行脚时那样。在前方右边,有一条狭窄的裂缝。也许她应该试着在那里藏身。
太迟了。热带群落已经扑了上来。但碰触到她的爪族为数很少,而且随着她的脚步前移,爪族们也纷纷让出空间来。她依然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幸存,但可以肯定的是,在第一次袭击之后,它们发现了她的某种特别之处,并将信息传递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热带群落过去了,她再次孤身伫立在街头。
维恩戴西欧斯的“安全”地带的灯光消失在热带群落城市的混沌之后。约翰娜继续向坡下走去,绝望之中也出现了一丝期待。如果她能活下来,就有机会设法告诉拉芙娜和木女王……这条路最终应该通向大河沼泽。地图上标明它流向南方,就位于反重力飞行器预定航线的西面。
烂泥已没过她的脚踝。她在沼地的泥污中继续前行,听到吱吱嘎嘎的响声。这种声音很可能是爪族发出的,但……那些建筑在动。这是种徐缓而重复的动作,以一两厘米的幅度上上下下。她走到街道一侧,将手搭在泥泞的墙上。墙壁的确是在上下移动,但同时也在进行小幅度平移。她沿着墙壁前行,手不时碰触墙壁几下。她看到街面也出现了某种不规律的情况——街道也开始了同样的和缓移动。要不是她靠着墙壁,也许就会措手不及地摔倒在地了。
街边的水缓缓流入大河沼泽。
虽然她并不清楚木筏是从何处开始代替了固定的房屋,但房屋上下浮动的声音却随着她的前进而越来越响亮。她脚下的街道不像码头,反而更像是沙洲,向着缓缓流淌的大河沼泽的方向延展。在某些地方,她手里的提灯映照出泛起涟漪的黑色水面。曾经停泊在此之物不是已经起航远去,就是早已损毁。在另一些地方,建筑物歪歪扭扭地堆叠了好几层,或许是木筏粗心大意地撞上此处原有房屋的结果。在大雨或台风之后,所有这一切或许都会被冲刷卷走,甚至连这条路也可能不复存在。
今天夜里,她见到了数以千计的热带爪族,但没见到一只鸡蛙,也没见到一株可食用的植物。无论热带爪族的运输系统多么缺乏效率,货物肯定是在这里运进运出的。前方的道路愈发狭窄,木筏却更加宽大。她突然萌生出一个疯狂的想法:她知道其中一些木筏的目的地了。
她继续前行,不时用紫色灯光照向身后,留意着她听到的那群正在接近的热带爪族发出的声音。前方已是死路,那是一座半岛的尽头。她能听到沼泽糖浆般流淌的声音,她手中的灯光照亮了以船的索具与参差不齐的桅杆作为装饰的“建筑”。爪族们的脑袋从这片混乱之地探出来。半打爪族走下木筏,向她跑来,发出不满的嘶嘶声。它们包围了她,轻轻咬着她的腿。
与此同时,大群热带爪族出现在高处的路面。好吧,现在她真的被困住了。但随着那成百上千的爪族赶到,围绕在她身边,原本嘶嘶叫着、啮咬着她的爪族也纷纷退后,融入大部队之中。群落推挤着、扭动着,等后方那数百爪族拥入这狭小的地带之后,约翰娜周围越发拥挤。她听到周围泼溅的水声,想必是那些不时被挤落水中的群落成员。
约翰娜周围已没有了空隙。尽管爪族们纷纷与身后的推力对抗,但还是从四面八方紧贴住她。接着,就像弹簧反弹那样,压力顿消,她的身旁也空了出来。
可群落并没有散去——也许是因为这儿只有一条路的缘故。她眼看着这些生物在她周围打转。它们的目光显露出好奇,仿佛在等待着恍然大悟的一刻到来。
我也一样。约翰娜暗想。
她周围的空间渐渐扩大。这些家伙逐渐聚拢成许多小群,从它们的姿态来看,简直像是……共生体。有个临时拼就的五体走上前。它的组件几乎全身赤裸,不过有两个背着破破烂烂的驮篮。五体中,有四只毛发稀疏,但它们看起来比那个皮毛浓密的组件更加健壮。那第五个组件离约翰娜最近。它少了只耳朵,一侧的肩上有道横贯的伤痕。从伤痕可以看出是利斧所致,只是力道被质地坚硬的夹克消去了些许。
他用萨姆诺什克语说:“嘿,约翰娜。我的一部分还记得你。”
那些临时共生体也说了些让她更加不能理解的话。在群落的外围处,约翰娜时不时能看到几颗脑袋在上下晃动——是对王国和残体收容所还有印象的单体?
她看着自己身后停泊处的船桅,然后转身对刚刚说话的那个组合说:“我想,我也记得你的一部分。”沿着这条泥泞的道路走来时,她头脑里浮现出的那个念头突然间合理了许多……至少可以清晰地展现出来了。她调节灯光,让它对于自己周围的爪族只是依稀可见,“你觉得你们能把我送回王国吗?”
等这群热带爪族在河边兴高采烈地破坏了一番后,他们把至少八只木筏推进了河里。这次行动并不完全是在和平的气氛中进行的:原本住在木筏上的一小撮爪族(是暂住者,还是看管者?)被自己住所的突然离岸吓着了。它们之中有些被赶跑了,另一部分汇入群落之中。不过就约翰娜所见,没有哪个爪族受重伤。
她离得救还有几千公里,乘坐在仿佛漂流货物的木筏上,身边围满了遇难船的船员。她如今的处境和起航前同样绝望,这是冷酷的事实。但现在,回忆行脚已经不会让她无法思考了。
清晨灰白的微光渐渐出现在东方,这也许是她在宏伟的热带地区看到的第一线也是最后一线光。城市那低矮凌乱的轮廓仍然占据了她眼中那条地平线的四分之三。几道灯光代表了维恩戴西欧斯的安全区内那些较为高大的建筑。她感觉到有某种巨大而黑暗之物笼罩在他们头顶。那应该是一片云,但它始终静止不动。
打扮得五花八门的船员们至少扬起了三只木筏的帆——尽管此刻几近无风,沼泽的水流也在缓缓带着他们前进。他们的木筏驶过她和行脚曾经打算藏身的地方。这原本会是个好计划:那儿有低矮的树木,还有繁茂的树叶作为遮挡。
约翰娜向着身后渐渐消失的景色挥了挥手。我会回来的,行脚。我发誓,我一定会找到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20
对拉芙娜而言,这几天的时间仿佛化为了碎片,一切前因后果都变得混乱不堪。还有一些更加细枝末节的片段,关于声音、影像还有气息。疼痛。颠簸的旅途。黑暗中令人窒息的污物气味。温柔的双手。杰弗里愤怒大吼的声音。
另一些片段存在于傍晚的微光之中。在一小块记忆碎片里,她被温暖的、覆盖着毛皮的躯体包围着。是阿姆迪。他在和她讲话,说着安静而急促的话语。在另一段记忆中——也可能是同一段——一个耳朵有些缺口的共生体撞开了阿姆迪,然后小口咬着拉芙娜,仿佛肉食动物在品尝食物一般。
支离破碎的昼与夜。有个组合在那些比较长的记忆碎片里一直坐在她身边。他的两个组件的鼻子上有完全相同的白斑。是螺旋牙线?那个组合喂她进食,在她因呕吐而窒息的时候帮她转过头,为她清理吐在身上的污物。他并不总是这么体贴。有很多次,他只是用一块湿布狠狠擦拭她的脸。有时他还会气得直咬牙。“我只是给囚犯擦屁股的!”他曾这么说道。这很滑稽,但他也会抱怨她精神错乱,“你在重复我说的话,”他对她嘶嘶叫着,一颗脑袋靠近她的喉咙,“‘擦屁股的,擦屁股的。’你就不能闭上嘴吗?”
最长的那些时间片段都是在明亮的白天。她裹着温暖的毯子,躺在缓缓移动的货车上。当她睁开眼睛时,看到了许多东西:冰雪覆盖的森林、驾着车的螺旋牙线、加侬·乔肯路德、走在货车后面的杰弗里。杰弗里看起来憔悴不堪。
还有其他的共生体。有时他们会走在她的货车旁边,不止一块记忆碎片的开头是:“噢,她很快就会死吗?”这句话是那个耳朵残破不堪的组合问的。那个组合是个六体,每个组件都和阿姆迪个头最大的组件同样高大,而且看起来要强壮得多。它的萨姆诺什克语说得很差劲,只能算是用人类语言的片段拼凑成的。
然后螺旋牙线就会答道:“快了,切提拉蒂弗尔大人。你可以看到她口鼻上的伤。她的情况每况愈下。”
两个组合的交谈声很轻。除了拉芙娜,没有人类能听到。“别走捷径,螺旋牙线。”那个生物的组件之一望向拉芙娜看不到的远处,“必须是自然死亡。”
也许阿姆迪走过来想要说话,但拉芙娜记得螺旋牙线把他赶走了。
另一个组合也来找螺旋牙线谈过。那是个瘦小的五体。他说的不是萨姆诺什克语,但似乎是在向螺旋牙线询问拉芙娜何时将会死亡。她能看到的那几个组件带着暗淡冷漠的目光,它那爪族语的咯咯叫声中透出可怕的愤怒。
然后就是最长久的记忆片段。记忆是从破耳朵再次来访时开始的。那个组合静静地走在货车旁,好几分钟没有开口,只是看着拉芙娜,“螺旋牙线,她还没死。”
“唉。确实如此,切提拉蒂弗尔大人。”
“她的呼吸变了。她的眼睛能动。她不像你说的那般每况愈下。”破耳朵的组合发出愤怒的嘶嘶声,“人类应该很容易杀的,螺旋牙线!”
“但是你说过不要走捷径,大人。是啊,这个两腿人也许能活下来——但看看她碎裂的口鼻。她的脑子再也强不过单体了。”
“也许还不够。”切提拉蒂弗尔看向远方,像是在看着前方远处的什么东西——或许是什么人?后来他开口道:“我会回来的,螺旋牙线。”然后他大步向前走去。
货车又继续前行了一两分钟,然后螺旋牙线轻轻地戳了戳她的背。“好些了没?”他问。
拉芙娜没搭腔。她当天下午剩余的时间都这么一动不动、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无法转动脑袋,静默地注视着一切。他们身处深深的峡谷之中,她时不时能看到与他们路线平行的那条河泛起的白沫。她听得到前方还有一辆货车。她看得到后面的一辆货车:它似乎就是她最零碎的那部分记忆中出现过的运送牧草的货车。在装满牧草的货车后面步行跟随的,是阿姆迪、杰弗里和加侬。过去这段时间里,杰弗里和加侬成为——也许不算是朋友,但至少可以说是共犯。加侬转过脸去时,杰弗里的双手有时会攥成拳头。
阳光不再透过林间的树冠倾泻下来。她看到灿烂的冰雪覆盖着山谷高处的山壁。这儿的阳光比……比从前更灿烂了。随着逐渐接近黄昏,她听到爪族代表警告的呜呜低鸣声。货车离开小路,穿越积雪,来到树荫最深沉之处。切提拉蒂弗尔沿路飞跑回来,边跑边解下望远镜。他把望远镜架在雪地里,然后调整角度,朝树叶的缝隙看过去。赶车的爪族竭力驱赶驮猪,并试图让它们安静下来。有那么一会儿,所有人都沉默下来,警惕着周围。唯一的动向就是切提拉蒂弗尔缓缓抬起的望远镜。他正追踪着某个朝这边来的东西。
接着,拉芙娜终于听到了:那是蒸汽感应发动机的低沉嗡鸣声。斯库鲁皮罗和“俯视之眼二号”。接下来的一分钟,飞艇声越来越响……然后渐渐归于沉默。切提拉蒂弗尔放下望远镜,站起身来。某个位于拉芙娜视野之外的组合发出威严的嘶嘶声,切提拉蒂弗尔又趴了下去。一行人继续保持了几分钟的沉默。接着,切提拉蒂弗尔站起身,恼怒地朝车夫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回到路上去。
他们继续在逐渐深沉的黄昏中前行,而拉芙娜回想起了这天下午发生的事。她能够想起每一件事,仿佛那是一条毫不间断的时间溪流,而因果关系也全都符合逻辑。
也许为时已晚,但她的生命有了复苏的迹象。
假装昏睡也许是最安全的办法,但拉芙娜很快意识到这根本不可能。她身上满是记忆中的那种气味——她的衣服和体味。如果没有螺旋牙线,她的伤处肯定会流脓发炎。在所有表面的愤怒之下,他用几块湿漉漉的破布——或许外加给她换了一次衣服——就实现了奇迹。但既然她已经能清醒地思考,也就没法再忍受下去了。所以还是做个破破烂烂的单体,祈祷他们手下留情吧。
他们停下准备过夜时,她让螺旋牙线将自己放到货车旁边的地上,又让他为自己重新裹好毯子。但当他拿来食物想要喂到她口中时,她从毯子里挣脱出双手,去够那只碗。螺旋牙线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将碗递给了她。他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喝着,什么也没有说。
这一晚,拉芙娜第一次仔细打量抓捕她的人。她看到那堆筑有护堤的篝火前至少围着四个共生体。阿姆迪、杰弗里和加侬似乎包揽了大部分粗活。他们点起各自的一小堆篝火——螺旋牙线也是从那里给她拿来食物的。就算在昏暗的光线中,杰弗里的脸色也还是和她记忆中一样难看。他在尽他所能不去看她的方向。阿姆迪在这点上做得不够成功,但说到底他的脑袋比较多。加侬呢?加侬·乔肯路德看上去也不怎么开心,但他吃得倒不少。
他们三个也许不是囚徒,但他们都是这个绑匪团伙的底层成员。在思考能力恢复以后,拉芙娜能想到一百万种解释。过去,杰弗里曾经背叛过她……但这次肯定不一样。加侬呢?他是另一个暗中帮助她的伙伴吗?这就更难以置信了。
谷物甜浆并没有让她想呕吐,但……拉芙娜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要吐了。”她对螺旋牙线说。那个共生体犹豫了片刻,但这次的犹豫非常短暂。他随即拿来了约翰娜的旧靴子,帮助她穿上。等她站起来以后,他便催促她走进灌木丛,这时,她听到了加侬的大笑声。
扮演大脑受损的单体并不难。等他们最终停下脚步,她便瘫坐在地上。螺旋牙线搀扶了她一会儿,然后每一个组件都退开几步。也许天色已经昏暗到爪族看不清的地步,但拉芙娜却注意到螺旋牙线显而易见的喜悦。他不再是给囚徒擦屁股的了。也许他的喜悦并不只是因为这个。
“你的脑子终于恢复了,对吗?”螺旋牙线的声音低低地响起,低得仿佛来自她耳中。这是协调一致的组合才能做到的定向发声。拉芙娜回以平淡而坚决的肯定。“很好。”螺旋牙线继续低语道,“你还是越少说话越好……我有很多事要告诉你。”但他接下来就一句话也不说了。
在蹒跚返回营地的途中,拉芙娜注意到螺旋牙线自己也有点一瘸一拐的。他就是那个将她赶出自己住处的组合,也是被她挤断了爪子的那个。
螺旋牙线把她放在货车旁时,她感到好些颗脑袋注视着整个过程。过了一会儿,第二吓人的绑匪走过来,挥手示意螺旋牙线走开。那是个瘦削的白眼组合。他对着她戳戳碰碰,嘴里说的似乎是萨姆诺什克语,但其实他根本不懂人类语言。拉芙娜呻吟扭动着,努力装出缺乏思考能力的样子。几分钟后,那个五体退开了。他似乎跟切提拉蒂弗尔一样,为她出现好转的迹象而恼火。他转过身,用命令的语气和螺旋牙线说了句什么,然后走开。这么说,拉芙娜心想,他不打算手下留情?
营地里的多数人都安顿下来,准备过夜。昏暗的篝火余烬对爪族的视力而言不够明亮,但这并不能阻止那两个绑匪头子。有一道绿光出现在为首的货车顶端。噢,他们从“纵横二号”上带来了几盏可调节式提灯。切提拉蒂弗尔在货车顶上铺开了什么东西。是地图吗?他似乎在请教那个身材瘦削的五体。
过了一会儿,他们关上灯,但还有至少一个组合在四处巡逻。她看到有几道影子钻进了矮树丛。那是他们布置的哨兵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只有动物发出的零星响声,随后连那些声音也消失了。毫无疑问,那些睡下的组合有一部分还醒着,但它们没有发出人类可以听见的声音。在远处,她听到了下午看到的那条河流的声音。她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极目望去,看到有一点绿光闪过,只是太过微弱,营地这边的爪族肯定发现不了。这么说,有些爪族正在河边忙活,而且那是不想让其他同伙看到的技术工作。
拉芙娜又看到了那光芒好几次,都从同样的方向传来,微弱而毫无规律地从矮树丛中透出。终于,螺旋牙线的组件之一在睡梦中翻了个身,遮住了她的视线。那个共生体也没再跟她说什么悄悄话。
保持清醒变得困难起来。她徒劳地抗拒了一会儿睡意。清醒的头脑令人愉快,但如果她醒来时又失去了思考能力,那该怎么办?在意识尚未逐渐远去的这段时间里,她揣摩着种种可能性。她本以为螺旋牙线要谋害她,但自从她被绑架以来,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护她。杰弗里、阿姆迪,还有螺旋牙线。如果他们真的打算救她呢?他们没有做出解释,首先是因为她不够清醒,因为他们身处敌人之中,而这些敌人还拥有拉芙娜所知的全部物种中最敏锐的天生听力。至于他们三个为什么要把她驱赶出自己的住处,又把她带到这儿,这其实不重要。噢,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还真像剜刀!但如果她非得把性命交托给她所认为的盟友的话,她知道自己会托付给谁。
第二天,拉芙娜坐在中间那辆货车的顶上,而螺旋牙线围坐在她身边。他花了很大力气用货物和束带固定住她,不过事实上,她只有时不时有点头晕而已。她尽可能放松身子,一动不动——但她的脸可不能碰!她的鼻子和脸颊也很痛,如果碰触到折断的骨头和软骨,她会痛得叫出声来。
很明显,他们正在冰牙山脉南方,沿着大陆边缘那几条狭长的裂谷之一前行。人类在旧地球(也就是尼乔拉星)生活的时代,这类裂谷的地质活动都处于停止状态。但在过去的许多个世纪里,这些山谷曾经发生过巨大的地壳变动,涌出大量的致命熔岩。更常见的情况是二氧化碳或者甲烷涌出裂谷边缘,杀死所有需要氧气的生物,或者引发火焰飓风。由此带来的结果是生态系统以充满悖论且异常激烈的方式进行自我修复——至少“纵横二号”愚蠢的分析系统是这么认为的。
绑架她的这些家伙要么是疯了,要么拥有一名内行的向导:那个组合通晓所有转瞬即逝的逃生路线,也明白幸存下来的所有生物的危险特质。
货车在晌午时分纷纷停下。共生体们分散开来,去狩猎他们的午餐。有一些猎物是人类也可以食用的。拉芙娜的位置离其他人类和阿姆迪都很远。螺旋牙线又冒险对她定向发声说:“我想,切提拉蒂弗尔已经决定了你的命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下午时分,他们踏入某个刚刚经历过剧变的地区。在两百米范围内,葱郁生长的灌木被由又细又高的林木组成的稀疏森林所取代。直射的阳光融化了积雪,只留下小块浮冰。这是一个别样的世界,除了那条同样在他们路旁几米远的下坡处奔流不息的河。两个车夫紧张地四下张望,切提拉蒂弗尔走近货车,高声鼓励他们,但即使在拉芙娜听来,他的语气也缺乏自信。另一方面,这些变化却令她感到高兴。如果“俯视之眼二号”今天从头顶飞过,这些家伙就很难找到藏身之地了。如果是行脚的反重力飞行器就更好了:切提拉蒂弗尔连可疑的声音都听不到。
这是下午时分最让她兴奋的念头。
暮色渐沉,切提拉蒂弗尔走到了前方,拉芙娜看到他在跟那个瘦削的五体请教着什么。等切提拉蒂弗尔回来时,他向车夫挥手示意再向前进几百米,然后离开路面,去往相对密集的一片树木之中——那儿就是今晚的宿营地。
晚餐和前一晚没有太大差别,不过这次他们给了她一点儿肉——她确实饥肠辘辘了。她尽量掩饰住自己的食欲。螺旋牙线配合着她的表演,只不过是用一种极度恼人的方式:帮她把肉切成小片,然后一片一片地喂给她。他发出命令般的咯咯声,像是在鼓励一头牲畜进食。好吧。拉芙娜继续扮演着傻瓜,而且尽量不去打量远处坐在一起的杰弗里、阿姆迪和加侬。
这一夜,不再有共生体前来打听她的状况。是啊,他们已经做了决定。破耳朵和那个五体又开了一场地图会议,然后关掉了灯。那几个组合稍稍散开,各自藏身,这点和人类宿营时大为不同。很难说现在他们都在哪儿,或者谁负责放哨,但确实有爪族在四处走动。她看到几个影子在河的方向分散开来。那是切提拉蒂弗尔。
拉芙娜等了约莫十分钟,然后翻身靠近螺旋牙线最近的组件。“要吐了!要吐了!”她催促道。
螺旋牙线发出一阵抱怨的咕哝声,但还是迅速站起身。而当拉芙娜朝河流声的方向走过去时,他甚至没有出言抗议。
在树梢间,星辰洒下的光芒只够他们避开低垂的枝条。前方的河流奔腾不息,也掩盖了一切其他的声响。她没有看到闪烁的绿色灯光。最后,螺旋牙线将她拖倒在地。“别动!”他用定向发声耳语道。这么说他不愿意冒险去打探。也许她应该高兴才对。但等她蹲在地上以后,却发现螺旋牙线悄悄走下坡,自己窥探情报去了。
她蹲下身来,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同时还听到轻柔的咯咯声。听起来很像是爪族语,但大多数和音都不够整齐,尖叫和嘶嘶声也模糊不清。如果那声音再大一些,她也许就能听懂了。有人在使用斯库鲁皮罗制作的语音频带无线电,说话时非常小心,以弥补通信中可能出现的问题。虽然如此,他又能跟范围内的什么人联系呢?现在的话声换上了萨姆诺什克语……是内维尔在讲话。内维尔在通过轨道卫星给他们提供信号中转服务!她站起身,朝低声交谈的方向走了两步。
一只手突然掩住了她的口,一条手臂同时环住了她的腰。她被举了起来,然后又被轻轻地放在地上。是杰弗里。他们在寒冷潮湿的地上躺了一会儿,谁也没开口。阿姆迪的声音传入她耳中:“我们现在必须回去了。”
拉芙娜点点头。阿姆迪就在他们身边。她和杰弗里站起身来——
下坡处爆发出一阵哀号声,像是野兽之间互相撕扯的声音。杰弗里俯身寻找掩护,同时拉着她也趴下来。夜晚顿时充斥着从营地奔向河边的共生体们的吵嚷声,怒吼不绝于耳。他们跻身在一片树丛里,共生体的组件们从旁飞驰而过。
所有的大动作都发生在河边。争斗声愈发响亮,更惊人的是唿哨般的尖叫声。有人被杀了。
杰弗里站起身,伸手想扶拉芙娜离开树丛。
她的腿被树丛的枝条缠住了。她往里挤得过头了!她扭动身子,看向打斗声传来的方向。那声音愈加响亮,但听起来正常了许多。有什么人正咬字清晰地发号施令。有光亮起。他们正在搜寻——但仍旧在河边。
“我被卡住了!”她压低声音说。
杰弗里靠向那些低矮的枝条,然后用力抬起。她听到他的小刀同时也在削砍。阿姆迪就站在灌木丛边缘。他在杰弗里抬高的同时用力一拉,让拉芙娜滑出树丛。
有人从河边跑来。是螺旋牙线,他的五个组件都在。“回营地去!”他说。有杰弗里搀扶着她,不一会儿就走了回去。等他们来到货车边,杰弗里停下来,让螺旋牙线扶着拉芙娜走完剩下的路。他自己绕过货车,走到营地里。
“什么玩意儿!”加侬的声音传来,但这句话并不是在挑衅。当拉芙娜在螺旋牙线的搀扶下缓缓走来,她注意到加侬似乎独自一人,甚至连驮猪们都聚集在远离打斗声的地方。这几头畜生自顾自地惊叫,或许它们的感受和加侬相同。现在下坡那里能看到明亮的灯光,但那声音却混合了零星的尖叫和爪族的大笑。
一只凉凉的鼻子触到了拉芙娜的手。她咽下一声尖叫,抽开了手。那是阿姆迪的组件之一,但他的耳语声却来自他的所有组件,声音只有她和他能听见,“我好害怕,拉芙娜。”
“阿姆迪,快过来!”杰弗里的声音传来。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铺盖那儿。
螺旋牙线把拉芙娜安置到床上,然后他们俩坐着向坡下张望。幸存者们陆续归来,阴影伴随着这些猎手移动。她闻得到他们身上的血腥味儿,他们得意的咯咯声中带着一丝不安。几分钟后,六个影子悄无声息地走入营地——是切提拉蒂弗尔。她非常确定,他的某些组件的头正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但他没有靠近。所有幸存的共生体都安顿下来,这一夜很快变得比这场致命的骚乱发生之前更加平静。没有了如雷的鼾声,夜行小动物的声音也少了许多。
拉芙娜的大脑飞快地思索着种种可能性,她的恐慌也随之渐渐消退。她很确定螺旋牙线完全醒着,但显然决定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拉芙娜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她现在真的需要稍稍休息一下。真是漫长的一夜。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21
区区一场小混乱是不会拖慢切提拉蒂弗尔的脚步的。到太阳从山崖上露出头来,他们的小车队已走了四个小时。那个破耳朵组合趁车队第一次停下来休息时在阳光下大摇大摆地踱步,好像是在大声宣告自己不躲也不藏——或者是在向所有人炫耀自己的毫发无伤。
拉芙娜数了一下。两个车夫的夹克破了,组件也各有损伤。其中一个本来是六体,现在只剩下了五体。杰弗里蹲在阿姆迪身旁,他们两个在用从小就开始使用的秘密语言说着什么。拉芙娜坐着,螺旋牙线围绕在她周围,好像在监视着囚犯。加侬·乔肯路德坐在一辆货车的驾驶席上。他倒是没受伤,不过自大的脾气至少暂时是不见了。说实话,加侬给吓坏了。
那个白眼睛五体和另一个共生体失踪了。
切提拉蒂弗尔从每一个幸存者的身边走过。他咯咯的叫声似乎混合了自夸和演说。两名车夫在他的思想声中缩起身子,交换着担忧的眼神。当破耳朵把鼻子伸到阿姆迪中间时,这只八体发出了一声明显是惊恐的尖号,往杰弗里身后躲去。
至于杰弗里……杰弗里并没在开开合合的嘴巴面前退缩。他盯着最近的切提拉蒂弗尔组件,用平静的声音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这句话多少有些夸张,杰弗里对爪族语的了解并不少。不过,切提拉蒂弗尔的口气开始有些动摇。他瞪了杰弗里一秒钟,然后发出一阵和人类差不多的笑声。“我这是在跟懦夫说话。”他粗暴地戳了一个阿姆迪组件的肋骨,“真可笑,我们中的一员居然会以为可以从一个两腿人——一块孤零零的肉!——那里寻求保护。”
切提拉蒂弗尔的笑声变成了爪族的笑声,但他随即从阿姆迪和杰弗里身边退开,“我也忘记了遵守礼仪,我们毕竟是盟友。”他的两个组件看向加侬。加侬打起精神,稍稍恢复了一点往常的自大,“是的,切提拉蒂弗尔先生。内维尔让我们给予你全面的支持。抱歉,劳烦你直接把要求告诉我们吧。”
“啊。”切提拉蒂弗尔傲慢地转了转头,“没错。”他停顿了一下,狡猾地向在场的三名人类各看了一眼。“那么,”他重新开口,“用简单的萨姆诺什克语来讲,我昨天晚上找到两名叛徒。他们已经死了,彻底死了。”他用鼻子戳了一下螺旋牙线,“你。你会说萨姆诺什克语。”
螺旋牙线一点一点绕过拉芙娜,尊敬地站在破耳朵面前。“哦,没错,”他说,“实际上我比一些人类说得还好。”
“管他呢。我要你在这些两腿人没听懂的时候负责向他们解释。”他实际上的意思是:我才没空搭理这些愚蠢的生物呢。
螺旋牙线露出顺从的笑容,看起来像个典型的受到惊吓的共生体,但他的萨姆诺什克语如剜刀那样带着一点狡猾的口气:“是,大人。我还能派上其他用场。我可能是剩下来的唯一一个可以告诉你前方国家的情报的人了。”
切提拉蒂弗尔发出一阵愉快的爪族笑声,但他用人类嗓音拼出的话则是:“如果你把这话告诉其他人,我就割断你的喉咙。听懂没有?”
“哦当然,大人。这只是您、我之间的事,那些人类无足轻重。”
“很好。”切提拉蒂弗尔说,然后又愉快地用爪族语说了些什么。阿姆迪还是把头藏在杰弗里身后,一声不吭,但那两名车夫却笑出声来——真是和石头一样蠢。
他们还是在沿河行进。路很陡,旁边就是急流和瀑布。山崖在他们头顶高高耸立。西边白雪覆盖的高原在阳光之下显得有些耀眼。杰弗里现在负责驾驶最后一辆货车,切提拉蒂弗尔把原本的车夫派去执行某种侦察任务了。破耳朵本人在车队里前前后后跑来跑去,不过就算到了开阔地也没有催车队加速。或许内维尔已经控制住飞艇了吧。
整个早上,破耳朵向螺旋牙线咨询了好几次意见——用的是萨姆诺什克语。他显然对这片地域一无所知,而且很明显的是,他并不关心拉芙娜对这里了解多少。
最惊人的变化大概就是螺旋牙线现在能公开和她交谈了,“我当时不在场,不过我听前车的车夫说,那两个叛徒共生体已经被杀了。是切提拉蒂弗尔亲自追上他们,把他们处死的。那个共生体叫做——”他唱出了几个和弦音,“——你们人类能发出的最接近的音大概是‘瑞玛斯里特洛菲尔’。他是大老板的首席副官,另外一个组合是他的助手。显然他们两个对这片山谷都很熟悉。”他说这话时,切提拉蒂弗尔在前面,离他们有些距离。他可能听不出螺旋牙线具体在说什么,但他能听到他们在谈话。
螺旋牙线肯定是看出了拉芙娜脸上的惊讶。“你在想为什么我现在要和你说这些?”他说道,然后耸耸肩,“既然你人类的小脑袋已经恢复了,你就是个听众。至于你知道什么都不重要。”
螺旋牙线安静了一会儿,操纵货车通过路上的一条小沟。在这个季节,沟里有一条急流奔涌而过。阿姆迪的一些组件勇敢地迎向了冷水,还有一半跳到了货车顶上,这样通过以后身体还是干的。他们把头低下来,努力把思想声和螺旋牙线的分开。但螺旋牙线还是严厉地说:“不许耍花招!听到没有?”。
在拉芙娜零散的记忆里,曾有过螺旋牙线把阿姆迪从她身边赶走的一幕。为什么?没过多久,阿姆迪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时,她便明白过来:“螺旋牙线不相信我聪明到能对听力欠缺的人类说悄悄话,至少他认为我在有可能被发现的情况下不行。但我必须告诉你,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死了以后,切提拉蒂弗尔就在寻找——抱歉——某种有趣的方法来杀死你,或许他想把杰弗里甚至加侬都杀掉。”
螺旋牙线发出了刺耳的嘶嘶声。
阿姆迪面对响声盘腿坐下,但他的悄悄话还继续着:“呵。他根本没听到,只是在猜而已。”但是接下来他大声说,“放心,我不会再耍花招了。我保证。”
所有了解阿姆迪的人都知道他总是轻易许诺但不会毁约。很显然螺旋牙线也知道这一点。他看了阿姆迪好一会儿,然后答道:“很好,小东西。”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今天上午最充实、也是最惊险的一刻。螺旋牙线没再说话。或许他心情低落,或许只是在思考——又或是在监听阿姆迪有没有信守承诺。车队在吃午饭时休息了短短一会儿,但阿姆迪离开她去找杰弗里与加侬,螺旋牙线也和切提拉蒂弗尔一起到前面观察情况了。等螺旋牙线在货车里再次开口时,下午已快要过去一半了。
“处死叛徒的时机实在很糟糕。因为我们目前正在进入非常危险的区域。”他说,“就和我午饭时对切提拉蒂弗尔大人说的一样,任何一个小错误都可能致命。”
阿姆迪的三个组件坐在货车最末尾,但他还是真诚地遵守了承诺。他大声说道:“那么,切提拉蒂弗尔跟车夫说过了吗?”
“哦当然。但那些共生体只是城市里的小混混而已。这次的工作到现在为止一直跟玩儿似的——货真价实的狩猎,几乎每天都有活捉到的生肉吃。但现在他们就需要切提拉蒂弗尔大人给他们提供全方位的帮助了。”螺旋牙线把手向前方的森林挥了挥,“这里看起来很平静吧?但你觉得为什么爪族对这里知之甚少?因为很少有爪族能完整地从这里通过——甚至不完整通过的都少。老剜刀研究过裂谷,铁先生也研究过。他们那种恶魔般的直觉有一部分就是从这里来的。”螺旋牙线的几个组件的头转向拉芙娜那边,“是啊,我知道你们这些太空来客完全可以比他们厉害很多,但我们只是原始人,我们能力有限。”
加侬·乔肯路德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走在两辆货车中间的位置。或许他听到了一部分对话,所以才会向前小跑几步跳上了螺旋牙线的货车,跳上车时还把阿姆迪的几个组件踢到了车下。“你们这群混球才没资格坐车。”说着,他坐到拉芙娜身边,给了她一个灿烂的微笑,“所以,我们肯让你搭顺风车就已经很便宜你了。”
阿姆迪从货车左边赶上来,反驳道:“拉芙娜的身体不适合走远路,是切提拉蒂弗尔要把她安排在货车里的。”
“就像我说的,便宜你们了。”加侬向阿姆迪的方向做个手势,“干吗不回到你们伟大的保护者身边呢?”
在后面的货车上,杰弗里从驾驶席上站了起来。拉芙娜知道杰弗里最近跟加侬不睦:他现在的表情好像要杀了他一样。但他的货车随即摇晃起来。杰弗里坐下来,将货车重新引导回路上。
幸运的是,乔肯路德并不是真的想吵。他更感兴趣的是和螺旋牙线谈话,“螺旋牙线,你在泄露切提拉蒂弗尔的秘密吗?”
共生体耸了耸肩,“她知道也没什么用。”
“这么说,你跟她提过用轨道飞行器中转的无线电线路了?”
“没,但你现在说出来了。”
“……哦。”加侬想了一秒,然后大笑起来,“就像你说的,她现在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了。不过看她的反应还是挺有意思的。”他给了拉芙娜一个大大的微笑,“无线电只是内维尔给我们这些小朋友的一大堆玩具之一。把你交给那些狗儿也是同样的道理,而且还除掉了一个障碍,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内维尔知道你被抓走的消息会让城堡那边的木女王派出部队搜寻,这就给了我们让各种想要的设备‘消失’的机会。”
拉芙娜忍不住直咬牙,“所以内维尔现在已经不打算掩饰了。”
“一点儿没错!我不知道他们把木女王的卫兵调虎离山的细节,不过传出来的谣言会是,你并不是被绑架的。因为我们把你从舒服的飞船上赶出来,所以你叛逃了——而偷走设备的是你的手下,目的或许是为了创建你自己的势力。等我正式得到营救时,就可以为内维尔的说法作证了。”加侬看了看他们背后的货车,“如果杰弗里知道怎样对他自己最好的话,他也会作证的。”
“这——”拉芙娜想说什么,但一时间词穷了,“这谁都骗不过。”
“哦?我们把孩子抓走时做的事也不比这复杂多少。”
“那群愚蠢的热带佬在不知情中帮了我们一把。”螺旋牙线说。他听起来不像在挑刺,只是做了一个小小的更正而已。
加侬大笑起来,“没错,但内维尔说这是周密计划的附带好处。他骗倒了他们,让他们像罪犯一样逃之夭夭。谁能猜到神赐会把他自己的一部分组件留下来呢?他以为自己能见到木女王,让我们全完蛋。幸运的是我们先一步把他解决了。”
拉芙娜看向加侬,觉得有些恶心,“所以是你抓走了那些孩子,还把他们的爪族挚友杀了?”
加侬把剩下的一点正经挤到脸上,“不是我亲手做的……谁都有走霉运的时候嘛,女士。你就不该管事。现在要收拾你留下的烂摊子可麻烦了。”
阿姆迪的声音从货车旁边传上来:“拉芙娜,我们之前不知情。”
加侬向阿姆迪的方向招了招手,“那个胖组合说的大概是事实。他和杰弗里派上过用场,但遇到大事还是没用。我觉得他们本来是不应该参加这次任务的。”
拉芙娜闭了一会儿眼睛,又躺回到货车顶上。难怪杰弗里这么恨这家伙,但……“加侬,为什么?”
加侬回看了她一眼。很显然他明白她问的是什么。有一刹那她觉得他会说些讽刺的话来反驳,但他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垮掉了。她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凄凉。“从前,在斯特劳姆文明圈,在超限实验室里,我还算个聪明人。那个时候,要搞明白一切并不难。然后我在这里醒过来,什么都不明白,所有思维工具也都没了。就好像有什么人把我的手切掉、把我的眼睛戳瞎了一样。”
“所有孩子都有这个问题,加侬。”
“是的,多多少少都有,甚至没有意识到的那些也有。但女士,你知道吗?是反制措施从我们手里夺走了家园,把我们流放到了这儿。你还想让这种流放永远持续下去。哦,你不会成功的。你快完蛋了。如果你愿意合作,帮助我们的爪族小朋友的话,说不定切提拉蒂弗尔的老板会饶你一条命。”
加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脸上满是痛苦,虐待狂式的表情也头一回不见了。他的视线飘向远方,又过了一会儿,他放松下来,又开始像平常那样懒洋洋地夸起口来。他向周围的森林挥了挥手,对螺旋牙线说:“你为什么会觉得这些树木很危险?我也参加过考察队。我能分辨得出鼬鼠的巢穴和它们造成的落石。切提拉蒂弗尔派了个共生体一直在四周侦察。我们大概见过一两栋雇工的小木屋,但没有什么像样的聚居地。所以我们到底会遇到什么?”
“这里有吸血的蚊虫。和它们比起来,极地蚊就好像友善的幼崽一样。等天气暖和一点儿我们就会遇到了。”
“蚊虫?我听说过。”加侬的声音带着一些兴奋和轻蔑,然后换成了不舒服的表情,“会携带疾病的那种?”
在加侬的视线之外,拉芙娜注意到螺旋牙线和自己的组件交换了几个眼色,好像在思考自己到底能向这个愚蠢的人类撒多大的谎。然后,他似乎放弃了这个机会,“哦,不是。好吧,至少我知道的不是,何况人类对我们的疾病基本是免疫的——‘纵横二号’是这么告诉你的吧?”
“呃,没错。”
“总之,真正麻烦的疾病还是在热带,”螺旋牙线接着说,“我们看到的那些虫子只是非常烦人而已。真正让这种森林变得危险的是——最简单的翻译大概是叫‘杀手树’,或者‘飞箭树’。”
“哦,我听说过。”拉芙娜说。阿姆迪发出赞同的声音。杀手树在行脚的一些故事里也出现过。
加侬粗鲁地哼了一声,“鬼扯。你们又是从哪儿听说的?”
螺旋牙线傲慢地看了他一眼,“我成为剜刀的手下之前可是在森林里跑腿的。我是有名的裂谷专家。”
拉芙娜想起木女王曾把螺旋牙线描述为剜刀的打手之一。他最起码还是讲大话的专家。
加侬提出了更有针对性的怀疑:“这片森林看起来像是班纳木。确实不常见,但我以前也见过。我听说它很适合用来修房子。难道你觉得飞箭杀手树藏在这片树林里面——哈哈,就像在埋伏一样?”
“正是这样,先生——但和你想象的并不完全一样。班纳木不喜欢被砍掉,也不喜欢被拿来嚼——哦对不起,拉芙娜女士,我不是故意装作无知的中世纪人的。我知道树不会思考。我只是不喜欢耍弄术语而已,那些让剜刀和斯库鲁皮罗去做就好了。不管怎么说,这种班纳木中会有一定比例的杀手树。”
“多少比例?”阿姆迪问。
“每个地方都不一样。总体上来说比例不大,但在这些裂谷边上的树林里,杀手树更常见些。我猜这和本地食草动物习性之类的有关。”螺旋牙线看了一眼阿姆迪,“像你这样聪明的小东西说不定能估算得更准确些。”
“大概吧。”阿姆迪说。他对于螺旋牙线叫他“小东西”这一点没有什么反应。
不管怎么说,这番话还让乔肯路德心烦意乱地笑了几声,“我本来在走到这么远之前就应该被救出去了。”他说,“内维尔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弄走木女王走狗的飞艇?”他现在看向森林的时候更认真了点儿,因为那恐怕不只是别人的麻烦事了。这些树看起来都是同一个种类,它们都是高大优雅的常青树,针叶的长短粗细各有不同。“好吧,”他说,“有些针叶确实可以做成箭矢——如果你把它们砍下来,再配上一把合适的弓的话。”
“啊,但如果只是那样的话,杀手树就没有危险了。等我们下次停下来时,我会找一棵确认安全的树。爬到最下面的树权上,你应该能在那些长针叶的根部看到绷紧的节疤。”
“说不定我会去看看。”加侬说,“你跟切提拉蒂弗尔说过了吗?”
“哦,当然。他已经开始传话了。看到没?”破耳朵确实在对着前车的车夫长篇大论,好像在强调一样向树的方向挥手,“嘿,不过不用担心。真正致命的树不算多。只要我们遵守几条简单的规则,就能安全通过。”之后螺旋牙线有一会儿没说话。很显然,他学到了剜刀那种勾起听众好奇的本事。他们又通过了两条涨水的小溪——融化的雪水正流入河中。在某几段路上,那些漂亮但致命的树离道路很近,让步行的人不得不走到货车的前面或者后面。阿姆迪环顾四周,但他的好奇似乎更胜过恐惧。在这片新生的森林之中,没有矮树丛,只有巨大的、依稀像是蘑菇的灌木立在树与树之间。拉芙娜几乎可以想象阿姆迪正在计算它们能遮住多大面积,计算它们的火力范围,脑子里冒出成千上万条问题——如果螺旋牙线再不理他的话,他就会把这些问题都提出来。
加侬也在环顾四周,最后还是由他打破沉默:“好吧,你这混蛋,‘几条简单的规则’到底都有什么?”
螺旋牙线咯咯笑出了声,但没再继续戏弄他们。他给出了一些明确的建议:“你看到那些开阔地了吗?待在那些地方就要死人。箭雨飞过来时你跑不了多远。就算你只进入其中一棵杀手树的飞箭范围,但只要触动了它,它发出的箭就足够射死一个两腿人。要是有一片杀手树的话,只要有一棵被触发了,整片都会射出箭来——十几棵树的箭加到一起。你们太空人做过研究的话会给出一大堆解释,包括什么散发出传递信息的花粉之类的。但总之,那些箭会一起射过来。”
“它们会瞄准吗?”阿姆迪问。
“算不上瞄准吧。最初触发的那棵树会传递出‘射箭’的信息。问题是,可能有好几千支箭,足以把共生体的所有组件都干掉。所以最重要的是,不要待在开阔地。看到树根那儿的灌木了吗?那些是树的花——哈,和共生体藏着的宝贝一样。很少有箭会射到那里。所以我们要停下来休息的话,最佳策略就是待在那些灌木旁边,箭刚飞出来就钻进去。”螺旋牙线耸了耸肩,“对两腿人而言可能会来不及,但对我们共生体来说这足以保命。”
螺旋牙线提出建议以后,加侬陷入了沉思。阿姆迪在前方和四周侦察,闻着其中几丛灌木。现在他开始发问了。阿姆迪问了螺旋牙线所有他知道的飞箭触发方式,以及飞箭树可能的排列方式。螺旋牙线的回答极尽详细,怪异地混合了技术分析和中世纪的民间传说。
阿姆迪把这些回答都消化掉了,然后又提出了更多的问题。等切提拉蒂弗尔示意他们停下来扎营时,乔肯路德对安全守则的兴趣已经在令大脑麻木的细节之中得到了满足。
很显然,切提拉蒂弗尔已经在午餐时听过了这些建议的简略版本,拉芙娜从破耳朵对晚上扎营地点的犹豫上就能看出来。
拉芙娜爬下马车,阿姆迪围站在她身边。“你知道的,”他说。他声音很轻,语气随意,但并不算是悄悄话,“这根本就说不通。”
然后,他朝着杰弗里的方向走去。
他们停下来之后又过了半小时。加侬和杰弗里在做晚上的杂务。切提拉蒂弗尔已经决定了篝火的位置,但他还在安排货车和拉车的驮猪走来走去,想找到最安全的队形。螺旋牙线待在切提拉蒂弗尔身边,向他提供专业建议。每当他们两个走到拉芙娜听得见的地方,她都很感兴趣地听着。螺旋牙线的故事至少有一点好处:它可以把破耳朵的注意力从计划杀人的余兴节目中转移开,阿姆迪也因此稍稍安心了些。
“没错,”情报通螺旋牙线说,“你必须把树的注意力引开。他们会对震动和物理攻击起反应。”
破耳朵提出反对:“但我们又不吃这些植物。我们也不是伐木工。我们不会伤害这些树。”
“恐怕这些都不重要,大人。这里的杀手树比我在任何地方见过的都多得多。今晚我们算是交了好运,能有机会排演一下预防措施——在路的这一边我们找到了一小片没有杀手树的区域。但我们的声音迟早会让它们‘走火’——这是人类的术语,大人,指的是武器自行发射。我们需要主动引发一场小规模‘走火’作为预防措施。”
“我们的人可不会喜欢这样的。”
“这场演习绝对安全,大人——不会出问题的。我们会在路的西侧扎营,靠近树根灌木的保护。我建议您给东侧的树造出一些伤口。”
“伤口?”
“我是说,对树造成一点伤害。你可以派一个组件去做这件事,用货车提供安全掩护,我们其他人可以在路这边的树根灌木处寻求掩蔽。这样一来,大家对前面可能遇到什么麻烦就会有一些概念了。”
破耳朵发出了若有所思的声音,但他们两个已经走出她的听力范围,她听不到接下来的对话了。最后货车总算是停好了,驮猪藏在货车后面一点。加侬和切提拉蒂弗尔向她这边走来时,杰弗里和阿姆迪不在她的视野中。切提拉蒂弗尔用两张嘴咬着一把工具斧。拉芙娜突然意识到,破耳朵已经想到如何用有趣的谋杀手段解决一切问题了。
共生体把斧子扔到她面前的地上。“你!”他说,“到路对面去砍中间那棵树几下。”
“切提拉蒂弗尔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加侬把她推到了路的东侧,远离货车的位置,“该死,把斧子拿着。”他把斧子也扔到了道路的另外一边。旋转的斧刃在离拉芙娜脚边两米远的地方深深扎进了地里。
加侬话音刚落,阿姆迪和杰弗里便从装牧草的货车后面绕了出来。他们刚才肯定是喂驮猪去了。天气很暖和,没必要给它们保暖。但给饥饿的牲畜喂食也是很麻烦的,加侬总会想方设法避开那种工作。
“你们在对拉芙娜做什么?”杰弗里喊道。加侬和她相隔十几米。
“他要我砍一棵树。”拉芙娜喊回去。
“什么?”
阿姆迪和杰弗里向她跑去,但切提拉蒂弗尔漫不经心地拦到了他们之间。他从驮篮里抽出了战斧,懒洋洋地前后挥舞着。拉芙娜注意到车夫们也取下了十字弓。
加侬挥手示意杰弗里退后,“嘿,杰弗里,冷静点儿。”
杰弗里看着独自站在路对面的拉芙娜。他的目光扫向树上,然后突然转向切提拉蒂弗尔最近的组件,“可你需要她!她是这次远行的意义所在。”
破耳朵脸上露出懒散的微笑。他熟练地挥了一下战斧,“你错了。我不需要两腿人拉芙娜活着。她现在就能派上用场,还比大多数两腿人都有用。”
加侬紧张地笑了笑,对杰弗里说:“你就看着吧,杰弗里。”
杰弗里怒视着他,然后又扫了眼周围的共生体。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拉芙娜意识到之前阿姆迪对她说的完全正确。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死了之后,切提拉蒂弗尔就可以随他的心意去完成任务了。千万别和他们作对,杰弗里。阿姆迪好像有同样的想法。他高叫一声,抓住杰弗里的裤管,想阻止他冲上去。
“好吧,”杰弗里说完,然后向最近的切提拉蒂弗尔伸出手,“那也给我一把斧子。”
“你这蠢货!”加侬说。
有一瞬间,拉芙娜觉得破耳朵可能要把杰弗里的手砍下来。然后他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甩出一把斧子。
杰弗里在空中接住那把斧子。他把阿姆迪的爪子踢开,然后跺着脚穿过道路,走到拉芙娜身边。阿姆迪勒拉尼法尼跟了上来。
切提拉蒂弗尔笑得格外响亮,然后,他对螺旋牙线和车夫说了些什么。他们都很开心:他们的头儿就要向他们演示杀手树是怎么回事了——而且他们自己还不会遇到危险。他用命令的语气向阿姆迪咯咯地说了些什么。
阿姆迪用人类语言答道:“不,我不会离开杰弗里的。”话说得很勇敢,但他的眼眶都发白了。
切提拉蒂弗尔发出生气的隆隆声,然后,他用萨姆诺什克语说:“你有用处,但我还是可以惩罚你。你想变成七体吗?或者六体?”
螺旋牙线插嘴道:“哦,就让他待在那儿吧,大人。他可以站到那棵有灌木的树旁边。那儿会比较安全。”
阿姆迪缩了缩身子,拖着脚步向螺旋牙线指的那棵树走去。拉芙娜注意到这次的宿营点选得很小心。她的附近没有一棵树旁边有灌木。
切提拉蒂弗尔看着阿姆迪走过去,脸上绽开微笑,“你是个懦弱的小丑。”他的注意力回到了拉芙娜和杰弗里身上,心情依旧好得出奇,“现在你,女性,捡起斧子。砍你背后的树。螺旋牙线,是那棵吗?”
“没错,大人。那棵几乎肯定是一棵真正的杀手树,而且最底层的箭已经上好弦了。”
“驮猪都避到安全区域了吗?”
螺旋牙线看向马车和动物,“哦是的。”驮猪们好像意识到远处发生了些什么严重的事情,正原地打转,“你为它们安排的位置正合适。”
切提拉蒂弗尔又对其他人咯咯地说了些什么。他的口气就像好戏要开演了一样。拉芙娜听到他说出了“赌局”这个词。“至于你,男性,站到左数第二棵树旁边。”
“但是什么都不要做,”螺旋牙线说,“我们要看看一次攻击会不会同时触发其他树。”
破耳朵又向他的爪族听众做了一番解释。
“我说了,捡起斧子!”切提拉蒂弗尔向拉芙娜吼道,“如果你照做的话说不定能活下来。”他对听众说了些什么,听众们也咯咯地回了话。然后他补充道:“赌你的赔率是四赔一,但你要是不动的话就死定了!”车夫们也纷纷拉开了十字弓。
拉芙娜抓住斧柄,把它从草地上拔了起来。从斧头上掉下来一点针叶,斧刃在傍晚的阳光中闪烁着光芒。它可能只是一把工具斧,但看起来刚刚打磨过。
在路的另外一边,车夫和切提拉蒂弗尔一动不动,紧张地看着她。爪族的这种姿势一直让她很在意。对大多数爪族来说,这并不是单纯的娱乐。拿着十字弓的那些组件大都已经钻进了树根灌木里,只有切提拉蒂弗尔、螺旋牙线和加侬还站在开阔地上。加侬向周围看了一圈,意识到自己没有遮蔽物。于是,他走向最近的那丛没人的灌木。
车夫们又开始说话了。他们在吟唱着什么,话语混成了一阵和声,震得拉芙娜耳朵疼。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上吧,上吧,上吧。这些共生体在孩子们的球赛上也是这么吟唱的。
拉芙娜转向身后的那棵树。阿姆迪在她右边,害怕又兴奋地转来转去,靠近能保护他的树根灌木。他没说什么悄悄话,至少在人类听力范围内没有。在她左边,杰弗里看向阿姆迪,又看向沉默的她。她突然意识到杰弗里和阿姆迪在玩游戏,就像他们小时候玩的那样。只是这次事关生死。
上吧,上吧,上吧。
“好!”她朝树走去,稍微挥了一下斧子——古代的人类或许会把这东西叫做装在钩镰柄上的双头斧,虽然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完整用上它的杠杆作用。
但斧刃确实很锋利。
这棵树直径大概八十厘米。树皮和婴儿的皮肤一样光滑,但是带着一种现代智人少见的苍白牛皮色。这些树看起来和她前几天见过的数千棵班纳木没什么不同。笔直的树干向上延伸了大概四十米,仿佛一座颀长的高塔。最低的树枝直直地伸长出去。最近的树枝在她头顶三十厘米左右,针叶在螺旋牙线所说的“绷紧的节疤”那里成束地生长着。
上吧,上吧,上吧。
她抬起斧子,砍向光滑的树干——不过更像是试探。斧刃砍入了木头一厘米左右。当她把斧子拔出来时,钢制斧面上沾着透明的树液,还有一点液体从树的侧面慢慢流下来。树液的味道有点干、有点复杂、有点熟悉。哦,原来就是这片森林里无处不在的味道,只是更加剧烈而已。
这种气味对傍晚这片令人昏昏欲睡的平和气氛没有什么影响。在她头顶和周围,针叶还挂在树上,一动不动,化作一片绿色的寂静。
在道路的另一边,观众们感觉很不满意。吟唱声停止了,但车夫们急躁地咯咯说着什么。螺旋牙线什么也没说,但他的脸上却挂着讽刺的微笑,就好像在等着谁说出很明显的那句话一样。
切提拉蒂弗尔同时用爪族语和萨姆诺什克语吼了出来:“把树砍倒,人类!挥上去,砍下来!要不让我们看到树心,要不让我们看到你的心!”
车夫们一边大笑,一边朝她挥舞手里的弓。
她转身朝着树的方向,开始砍。她砍的力道还是很弱,但她照做了,一上一下地砍,在大概同一条线的位置上砍下去。按照这个节奏,她大概要花一个小时才能把树砍倒,但她确实在树上砍出了深深的切口,露出了爪族世界几乎每一棵树都有的年轮。
她暂停了一下。部分是因为她需要喘口气,部分是因为她听到阿姆迪发出担忧的呜呜声。她注意到切提拉蒂弗尔已经靠近了一片很大的灌木丛,准备寻找掩护。
森林不再沉默。她听到头顶的树枝发出了一阵咔啦咔啦的声音。最近的树枝震动着,成束针叶轻轻颤抖,在固定它们的节疤上突然晃了一下。至于节疤,好像是在……冒烟?不,不是烟。是一片很浓的花粉雾,在清冷和缓的晚风里缓缓飘动。当它飘过最亮的光源,也就是峰顶反射的阳光时,花粉云闪耀出金绿颜色。
在路的另一侧,先前那种找乐子的气氛瞬间蒸发。共生体们睁大了眼睛看着飘过的雾。当它飘出拉芙娜所在的树时,树枝咔啦咔啦的响声传到了她周围的树上,然后传到货车走的小路对面,营造出一场不断蔓延扩张的金绿色警报。车夫们挤回他们躲藏的树根灌木下,连手持十字弓的组件都不愿站在开阔地里了。
当那声音传到切提拉蒂弗尔周围的树上时,他终于不再做出勇敢的样子,蜷进了他自己的灌木丛里。只有螺旋牙线没有做好准备。他还没找到一丛足够大的灌木,现在很可能来不及隐蔽了。
除此之外,驮猪紧张而好奇地盯着他们。考虑到警报蔓延的范围,那些货车可能没办法完全遮住它们。
十几秒过去了。咔啦咔啦的声音已经传到了听力范围之外,但并没有飞箭射来。
螺旋牙线说话了,话里透出了一丝紧张,“等箭雨真正到来时,恐怕会像雪崩一样,大人。可能我们有点,呃,做过头了。”
切提拉蒂弗尔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或许你暴露得有些过头了,你个蠢货。我在这棵树后面看到了一棵小灌木。对你来说应该够大了。快爬进去!”然后,他的注意力最终转向拉芙娜,“再砍几下,人类。”
她转向她那棵树,从眼角余光里看到阿姆迪盘坐下来,倔强地拒绝躲进去。到底在玩什么呢,杰弗里?
上吧。上吧。上吧。
她拿起斧柄,甩掉了对这棵蠢树的所有恐惧。砍。砍。砍。
针叶响得越来越厉害了,警报花粉也增多到令人窒息的浓度。引发这场连锁反应时,她的耳朵就好像被真正的箭射穿了一样痛。她趴到地上,想寻找掩护,就算再怎么浅的一条沟也好。但她的痛感并不是来源于真正的箭,而是因为爪族们尖叫的音量。
“站起来!快跑!”阿姆迪的几个组件围在她身边,想把她拉起来。她坐了起来,看到阿姆迪的另外几个组件冲向杰弗里。
她根本不明白这场混乱是怎么回事。她蹒跚地站起来,但还屈膝防备着。根本没有箭飞过来。哪里都没有。可在路的对面,尖叫声越来越大了,还伴随着爪族疼痛时那种微弱的像吹口哨一样的声音。她看不到任何一个车夫。他们躲藏的灌木看起来比往常更矮更宽了,还在晃动着,就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阿姆迪推拽着她,“回到货车里!”
当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时,她看到并非所有爪族都消失了。大部分螺旋牙线都站在一棵树根灌木旁砍着树枝。他的跛脚行动不够快,被灌木的边缘缠住了。
切提拉蒂弗尔的一些组件已经逃出了正在吞噬他的灌木。他在用剩下的所有手斧反击,马上就能把他自己持弓的组件救出陷阱了。然后他注意到拉芙娜和阿姆迪。他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吼叫,三个刚刚获得自由的组件向她追去。
拉芙娜迈步飞奔。在一般情况下这只会是无用的挣扎:在开阔地上,共生体的组件跑得比两腿人快。如果共生体接受过军事训练的话,短短的冲刺攻击就会让她昏迷。但切提拉蒂弗尔没追上来的那些组件肯定在承受着剧痛。追着她的那三个组件看起来好像是被隐形的锁链拴着似的。它们速度不减地绕了一个大圈,跑回到剩下的组件身边,重新劈砍着那棵缠住他们的灌木。
螺旋牙线的情况就好多了。他已经把被缠住的那个组件救了出来。它只能用三条腿蹒跚地走着,但它的整个组合仍旧渐渐向他们靠近。
“我去带他过来!”杰弗里喊道。他比拉芙娜离货车更近,但他冲了回去,把螺旋牙线跛脚的组件一把抓了起来。
“救救我,救救我!”这是加侬的声音。男孩用手肘支撑地面,下半身被盖在他身上的灌木挡住了。他的脸上满是毫无掩饰的惊恐,双手向她伸来。
她并不了解孩提时代的加侬·乔肯路德。往好了说,他也不过是一个自大的小鬼,而且越长大心眼越坏。但当她第一眼看到加侬时,就觉得他和其他孩子一样是她可以帮助的对象。至少有段时间的他看起来并不邪恶。
简直是奇迹,那把斧头现在还在她手里。她沿着小路向加侬乞求似的双手跑过去。
阿姆迪仍旧抓着她,“不,不要!求你别——”
还有人听起来很生气,“妈的!好吧。”这么说话的是螺旋牙线还能活动的组件之一,它正跑向受伤的组件,杰弗里跟在它后面。他们绕到拉芙娜身前,挡在了她和加侬之间。
不过,他们只是帮拉芙娜做她想做的事情而已。杰弗里走到树旁边,隔着一点距离,向着不会误伤到加侬的灌木根部砍去。螺旋牙线的四个组件用刀割着树枝,然后抓着乔肯路德的外套把他往外拖。
拉芙娜在螺旋牙线的几个组件之间,和他一起拽着。她抓住加侬的肩膀。杰弗里的每一斧都在灌木上砍出一道裂缝,让加侬和自由之间又近了一厘米。
螺旋牙线尖叫一声,蹒跚地退开几步,松开了抓着乔肯路德的手。拉芙娜及时向上看了一眼,勉强躲开金属爪的攻击。破耳朵散开的组件们出现在他们中间,用斧子劈砍着。至少一个车夫组件挣脱了灌木,加入了战团。
最终,灌木的拉力赢过了拉芙娜,乔肯路德滑出了她的手间。当他的身影消失时,或许发出了最后一声惨叫,随即被咀嚼的声音淹没了。
满地都是流血的尸体。
拉芙娜站起身来,蹒跚后退。她从没有打斗过,但约翰娜跟她讲过故事。即使只是面对一个共生体,毫无武装的人类也会输掉。她得站稳脚步,爬到共生体爬不上去的地方。
有什么东西从她背后撞了过来,令她双脚离地。是杰弗里!然后,她的脑袋便越过杰弗里的肩膀,看向地面。他正快步退离战场,但她却看不到战场上的情形!阿姆迪的一些组件在他们身边转圈,还流着血。阿姆迪没有武器,但杰弗里拿着斧子。她能感觉到他挥着斧子,并听到了尖叫声。他蹒跚着走了几步,转过身来,然后她看到了螺旋牙线。螺旋牙线全副武装,连跛脚的嘴里都有武器。螺旋牙线和杰弗里正在有序地撤退。对面是三个破耳朵的组件和两个车夫的组件,与其说是共生体,倒不如说是一群嗜杀成性的暴民。
他们走到了最近的货车上。螺旋牙线的所有组件都跟上来了。如果她没数多的话,阿姆迪还是八体。他分成了三组,向驮猪那边赶去。
杰弗里向拉芙娜耸耸肩,“来帮阿姆迪,我们得离开这里。”
这件事拉芙娜确实可以帮忙。在对付驮猪的时候,一个两腿人至少能顶四个组件。她在阿姆迪拴完其他驮猪之前把自己的那头拴到了第一辆货车上。这头驮猪很配合——可能有点太配合了:货车已经开始前进了,而它可不想待在那些尖叫的食肉植物旁边。
“别让它跑了!”阿姆迪一边手忙脚乱地指引着后两辆货车前进,一边喊着。他浑身是血,但他确实还是八体。
在他们身后,杰弗里和螺旋牙线还在抵御敌人。敌人们在他们身后的路上前前后后跑着,不断发起冲锋。杰弗里把守住路的中心,螺旋牙线除了跛脚之外的组件们前后跑着,砍着,用他特有的疯劲儿应对着攻击方的拼命反扑,并且追击任何想绕到最后那辆货车侧面去攻击拉芙娜和阿姆迪的敌人。
三辆货车逐渐驶离了营地。拉芙娜走在打头的驮猪旁边。它已经不那么紧张了,拉芙娜跟上它没问题。她回头看了一眼。在她自己对死亡的恐惧中,一幕可怕的影像浮现出来……那是他们敌人要面对的噩梦:两个车夫的组件和三个切提拉蒂弗尔的组件离自己的其他组件已有五十米了。这已经超出了它们思想声的范围。它们可以在无法思考的状态下追逐,但这意味着放弃让整个组合存续下去的所有可能。
首先脱队的是两个车夫的组件,它们转头回营地了。切提拉蒂弗尔的三个组件对这种叛逃行为愤怒地尖叫起来,然后又对逃跑者愤怒地尖叫。最后,它们向着杰弗里和螺旋牙线猛冲了一次,然后在自保的绝望之下返回了营地。
“灌木里的那些已经死了,或者马上就要死了——不管是窒息而死还是被压死。”拉芙娜问螺旋牙线有关加侬和其他人的下场时,他这么答道,语气也比往常更轻率了,“呵,我们最希望的就是切提拉蒂弗尔慢慢死掉,这样一来,他剩下的组件在我们逃远之前就不会来追杀我们了。”
他们尽可能加快了速度。逃跑的时候天还亮着,现在暮光已沉到夜幕之下,货车的速度也变慢了。如果你连伤员都看不到,又该怎么护理他们呢?偷来的提灯在货车里的某处,但他们不可能停下来翻找。天还亮着时,她已经看到了每个人大致的伤势。所有人都多多少少受了伤。阿姆迪看起来脸色苍白,三个组件的头在流血,不过头脑还是和往常一样清楚。好吧,大概只是头皮破了,没有伤到大脑。她用斗篷撕下来的布条把他的头包扎起来。阿姆迪听自己的思想声变得有些困难,但流血止住了。“我没事,”他说,“只是需要多留意一下自己在哪儿。请去看看螺旋牙线的伤势吧。”
现在天已经很黑了。螺旋牙线的一个组件在驾驶后面那辆货车,其他组件都已精疲力竭,正纷乱地躺在第二辆货车上的拉芙娜身边。
“我们得停下来把你包扎好。”拉芙娜说。
“别,”螺旋牙线说,“我们得继续走。阿姆迪和杰弗里怎么样了?”
拉芙娜看向周围。杰弗里正在打头的驮猪身边走着,给它指引方向。阿姆迪的八个组件在中间的货车和驮猪周围小跑,让驮猪走在路上。“我很好。”阿姆迪说。他抬起头担心地看着螺旋牙线,“你还好吗?”
螺旋牙线答道:“你今晚做得很好,小东西。”
拉芙娜摸了摸最近的那个螺旋牙线的毛皮,“但螺旋牙线你没事吗?”
“我没事吗?我没事吗?你是蠢货吗?你挤断的那条腿还没好,疼得要死。今天晚上你又把我们搞去救乔肯路德。你知道吗?他比那两个车夫更混账。”
拉芙娜吓了一跳。她想起了那个时候,当时,她能想到的只有要救出加侬一件事。她从不觉得自己是种族主义者,这在斯特劳姆是一项恶行。她低下头,“对不起,螺旋牙线。我认识加侬,我在所有孩子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们。我觉得自己需要对他们负起责任。”
螺旋牙线轻轻笑了一下,“如果你知道他就是把你的脸撞在货车侧面的那个人的话,你还会这么做吗?算了,我觉得你没准儿还会这么做。你和木女王都太心软了。”
木女王算心软?和谁比?
螺旋牙线在她手下不自在地动了动,但还是让她来检查了。她现在已经看不到什么血迹,但他当时和阿姆迪一样满身是血。得让他继续说话,“螺旋牙线,你从一开始就站在我们一边。但你也参与了内维尔的阴谋。”
“我当然是!剜刀没跟你说过他也卷入了这场阴谋吗?要是他们信不过我们的话,这些就全白搭了。”
“你关于树的那些话可把我骗倒了,直到发现没有箭飞来之前,我都被蒙在鼓里。”
“呵,我看得可开心了。要知道,飞箭树真的存在,只不过不在这附近。压杀灌木更加罕见,只在森林重新生长的短暂过渡期才会有。所以,那天晚上看到压杀灌木缠住你时,我就觉得真是撞上好运了。我的谎话本来骗不过什么人,不过,切提拉蒂弗尔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我真不知道维恩戴西欧斯这些年为什么忍得了他。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就不会被骗,但他要把你带给大老板。我们真得庆幸没变成这样。我们还有机会,只要躲开维恩戴西欧斯和大老板,然后溜回王国就可以了。”
拉芙娜突然意识到,在她面前的就是个能向她解释清楚所有谜题的爪族,而且他显然是友方。
暮光已经消失。月亮低挂在南方,照到森林地面上,交错地映出银色的影子。
她趁货车走到一段开阔路上的工夫,看向螺旋牙线抱在一起的组件们。他现在不怎么说话了,不过,在另外一辆马车上的那个组件警觉地向昏暗中看去,和她一样抓紧月光照射下来的机会。她意识到,除了正在驾驶的那个组件以外,螺旋牙线的其他组件都抱在一起。这是共生体没法清楚感觉自己的伤势时的茫然反应。
“和我说话,螺旋牙线。”
那个共生体发出了人类的笑声,“好吧,好吧。我知道你有几万个问题。我也有很多答案。可如果我们知道所有事是怎么回事的话,就不会落到这种境地了。”他对自己低声咕哝了一句,“我们没有意识到维恩戴西欧斯有多重要。我们没有意识到他会背叛大老板。我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动作会这么大。”
这些话说得很清楚。声音来自于所有组件,但传到耳朵里时产生了一种吟唱般的韵律:有些组件没有出力思考。拉芙娜把手滑进组件之间,想鼓励共生体分开。有几张嘴不经意间咬到了她,但那四个组件还是分开了。它们流了好多血。
被紧抱着保护的那个组件躺在血泊之中。这个小家伙自己哼哼着,没怎么感觉到疼痛。在反射的月光下,她可以看到它把头转向她,睁开的眼睛里有一点淡淡的闪光。她用手摸过它的肩膀,感到脖子附近的一道创口还在轻轻地颤动。血从她指尖流过。
“杰弗里!”她喊道。
拉芙娜、杰弗里和阿姆迪尽力了,但能做到的远远不够。她止住了血。他们找到了一片开阔地,哄螺旋牙线躺到月光下,这样他们就可以检查他所有的伤口。但有一个组件已经陷入昏迷,回天乏术了。它死得很安详——如果真的能感觉到疼痛、发出呼哨般的尖叫声的话,它或许就不会死了。但这个组件只是静静地不断流着血,整个共生体神情恍惚,对死亡的趋近毫无察觉……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22
那次休整之后,他们彻夜赶路,第二天也都在赶路,直到疲倦阻止了人类、爪族和驮猪的脚步。
拉芙娜又花了点时间去察看其他人的伤势。杰弗里和阿姆迪紧张地张望着四周,但更多的是回头看着来路。“我觉得活下来的那些残体不可能追到这么远的地方。”杰弗里说。
“螺旋牙线怎么说?”拉芙娜问。
螺旋牙线剩余的部分看起来比杰弗里和阿姆迪还要精神。他们停下货车之后,他就溜进树林里,自作主张地侦察情况去了。即使到现在,她想要给他包扎伤口时,还是会引来对方的嘶嘶叫声。那四个组件在货车周围嗅来嗅去。过了一会儿,他从一只柜子的深处翻出应急干粮,吃了起来。他恶狠狠地嚼着,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周围的树木。
阿姆迪说:“我担心他以后都不能说话了。”阿姆迪绕过螺旋牙线,分别拿了些人类和爪族的干粮,然后往拉芙娜和杰弗里的方向走去。
拉芙娜尽量往嘴里塞吃的。她太累了,看什么都有点模模糊糊的。今天真的很暖和。空气中充斥着又细又尖的呜呜声,池塘与静止的河水上空飞舞着蚊虫。
拉芙娜昏昏沉沉的头脑终于理解了阿姆迪的话。“我见过很多四组件的共生体,”她说,“他们都能正常说话。”
“他们是他们。”杰弗里说。他坐在阿姆迪旁边,离拉芙娜还是隔着好几米。她注意到他仍然躲避着她的目光,只是时不时会瞥来一眼,而且多半带着挑衅。他继续道:“这很明显,死掉的那个是语言功能中枢。所以再也别想听到萨姆诺什克语了,看起来他的爪族语能力也没了。”
“我们可以继续尝试,”阿姆迪说,“剩下的组件还有一些语言能力,这点我很清楚。”阿姆迪左右晃着脑袋,但并不是表示强烈的否定,他只是想要赶走那些蚊虫而已。
杰弗里帮近处的阿姆迪组件抹了抹脸,“有可能。得花点儿时间才能知道他脑子里还剩下些什么。”
“这么说他跟之前的我有点像。”拉芙娜说。可他不愿让别人帮他。
杰弗里点点头,“算是吧。不过在其他很多方面,他都是个健全的组合。他很擅长驾驶货车。他另外那些伤也都很轻。”
他们谈话的对象似乎对此漠不关心。他爬了起来,缓缓走向中间那辆货车——只剩四个组件之后,他那个瘸腿的组件似乎影响了其他组件的步子。两个组件推开货车门,在里面翻找。等它们跳下来时,嘴里叼着一只皮革背包,而另一些东西看起来像是肥皂和干净的斗篷。他用自己的新斗篷朝盘旋的蚊虫拍打,然后转过身,拖着步子向河边走去。
拉芙娜惊讶地笑起来,“他正打算去洗澡呢。他倒好像不太在乎!”
杰弗里站起身,“没错,但做这种事的时候不该落单。”他迈步跟上那个四体,后者却朝他发出警告的嘶嘶声。
杰弗里坐了下来,“好吧。我一直都猜不透螺旋牙线,就算他还完整时也一样。”他瞥了眼身边的阿姆迪。
“是啊,”阿姆迪说,“狡猾,有趣,剜刀的打手。”他看看杰弗里,杰弗里也看看他,拉芙娜不禁思索,他俩是不是又在玩儿他们之间的那种密码式对话。她总觉得他们俩隐瞒了一些事。他们小时候这样还挺可爱的……
一只蚊虫咬了她的脖子,另一只咬了她的手。她伸手拍打,却有更多的蚊虫来填补空缺。从前的螺旋牙线对吸血蚊虫的预言成真了。要是他能在这儿说“我说得没错吧?”那该多好。
她看看阿姆迪和杰弗里,发现他俩也正回望着她。事实上,阿姆迪的所有组件都看着她呢。最后,她开口道:“我们有很多事可以谈。”
阿姆迪踩在林间地面那些正在腐坏的针叶上。他的几个组件彼此对视,另外几个看着拉芙娜,“我们很抱歉,拉芙娜。”
杰弗里沉默了片刻,然后愤愤地拍了拍地面,“可我们只是做了自以为正确的事而已!”他说着,视线又飘回她的脸,“我简直不敢相信内维尔是这些谋杀和绑架的幕后主使,接着螺旋牙线又告诉我们,你也要被抓走了。我们以为自己能抢先把你带出屋子。然后你逃出来了——”
拉芙娜点点头,“螺旋牙线把我赶下台阶,还赶出了门。”这或许比任何彬彬有礼的解释更有效率。
“对。我们差点就成功了,可切提拉蒂弗尔的反应太快了。你才刚刚跑到街上,他就用一把十字弓对准了你的背。”
拉芙娜靠向货车的一只轮子。切提拉蒂弗尔肯定乐于看到这样一场致命的“意外”。因此,杰弗里和阿姆迪抓住她,然后一路跟来,这些都冒了很大风险。她可以想象得到。“好吧,杰弗里。可为什么不再早些?为什么在内维尔的大会上……”为什么要背叛我?
换做少年时那个粗野的杰弗里,或许会气愤地耸耸肩,或者抛出几句狠话来反驳;现在的杰弗里却把痛苦和愤怒写在脸上。他口气很平静,尽可能诚恳地做着解释:“我曾以为——天人哪,我现在还是这么以为——最重要的事情完全被你和约翰娜颠倒黑白了。超限实验室的确发生了非常糟糕的意外,但我知道那些科学家是整个斯特劳姆文明圈最棒的。他们不可能像你们想象的那么愚蠢。”
“我从没说过他们愚蠢。”
“你确实没说过那几个字,可是,噢,孩子们都了解你,拉芙娜。早年你还是我们的挚友时,我们就了解你。我们可以从你的沉默、从你从不谈论我们的同胞和超限实验室里看出来——我们能猜到你对他们的看法。”
拉芙娜无法否认他的指控。
杰弗里微微点头,然后继续道:“内维尔把这些事实都整理出来了。他说服我向你撒了那些不可原谅的谎话。可拉芙娜,我记得超限实验室。我们斯特劳姆人在那儿进展良好。我们就要变成某种……伟大的存在了。真正的祸根就是反制手段。”
“约翰娜可不这么看。”
“我爱约翰娜,但她从来就不适应科技。她对超限实验室的了解比有些孩子更少。而且她更像是拉森多家的人,对我们真正的命运视而不见。”
“这么说你也是质疑者之一。”
“别这么说我!如果你真的和孩子们讨论过关于超限实验室的记忆,那么,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会在这点上跟我保持一致。他们只是不好意思去纠正他们特别……尊敬……的某个人,比如说你。”
“就算是这样吧,杰弗里。可你认识到内维尔的邪恶了吗?”
杰弗里移开目光,仿佛在拒绝回答。片刻之后,阿姆迪说:“你早就知道他是个恶棍,杰弗里。”
杰弗里好不容易开了口:“我努力告诉自己,他不是邪恶的。或许阿姆迪和我在追赶那些热带爪族时注意到的那些怪事是有合理解释的,甚至内维尔也可能受了维恩戴西欧斯那样的怪物的欺骗……可当我看到加侬把你的脸撞上货车时……”他的目光转回拉芙娜,“之后的每一天,我都要被迫听他事无巨细地吹嘘。你知道吗?加侬做的所有坏事几乎都是内维尔一手安排的。所以没错,内维尔是个恶棍。”
阿姆迪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没错。
但杰弗里还没说完,“而现在,我会不惜任何代价把你带回王国,再去……对付内维尔。可等这些搞定之后——”他的目光同时透出轻蔑和不顾一切,“——更大的威胁仍然存在,而且我想,我们恐怕仍旧会因此势不两立。”
噢,天人啊。过去这十年里,拉芙娜曾把未来想象成漫长攀登之后的一场对峙。可在攀登的过程中,山麓的小丘也存在着致命威胁!“好吧,杰弗里。我们一步一步来。现在不用去管将来会不会成为敌人。”
赞美阿姆迪。他让气氛立刻活跃起来,“对!车到山前必有路。”他站了起来,绕过杰弗里,同时贴近两个人类。云团般的蚊虫始终跟随着他,“我们眼前就有更严重的问题。”
拉芙娜弯下腰,数起他的鼻子来,“剩下的你去哪儿了,阿姆迪?”
“噢!我去那边的树丛了——”他用一只鼻子指了指,“——去确认螺旋牙线没事。他不肯让我靠近,不过,我能听到他泼水的声音。如果他碰到麻烦,我们就能赶过去。在此期间,我们可以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他贴着她的身子扭了扭,又拍拍她的手,“我们可以盘点一下货物……”
阿姆迪说得对。思考明天以及下一个十日内的问题要轻松多了。他们或许会被抓,或许会被杀,可至少他们不用忙着背叛彼此了。
他们这天没有继续赶路。拉芙娜对此很是紧张,她担心那几个爪族的部分组件还跟在后面。但驮猪们已经累坏了,天色也很明亮。在他们的视野中,前方那片森林只能提供很有限的遮蔽——至少他们途经的那部分是这样。几天以前,她还会祈祷王国的飞艇之一发现他们,而现在她非常担心内维尔连空中也控制住了。
等螺旋牙线洗澡归来,阿姆迪便问他在这里宿营是否安全。对方显然听懂了。他看起来几乎和还是五体时一样自大,对于阿姆迪的问题,他回以爪族的大笑声。那好吧。
阿姆迪又咯咯地跟那个残存组合说了些什么,请他在他们去河边时站岗放哨。那个共生体转身走开,但愿他是听话照做了。
天气还是太冷,不适合真正意义上的洗澡,不过,洗掉血迹和汗渍突然成了拉芙娜所能想到的最重要的事。杰弗里坚持要第一个去,让阿姆迪在河水和货车之间排成一条警戒线。“你就待在阿姆迪的这一边,可以吗,拉芙娜?”
她耸耸肩,“当然可以。”这两个家伙还小的时候,她就对他们知根知底。要说他害羞根本就是荒唐。
等到杰弗里回来以后,阿姆迪的组件全跟着她去了河边,一直在旁边放哨。她跪在水边,喝了几口飞快流动的河水,避开蚊虫。她盯着自己的倒影看了好久。这是加侬打伤她以后,她头一次看到自己的脸。情况比她先前摸索时得出的结论还要糟。好吧,那一下差点儿要了她的命。即使她的脸惨不忍睹,她也不应该感到惊讶。
她脱下散发着臭气的脏衣服。那些裤子和衬衣都是加衬垫的帆布做的,尺码过大,而且奇形怪状——爪族凭借对人类身体的描述能做出来的也就是这种水准了。显然,绑架者中的一些希望活捉她。好人啊。她用水浸湿布料,一次次地浸湿。相比之下,清洗她自己的皮肤要容易多了,虽然感觉就像是用冰块擦拭身体。阿姆迪拿来了些不太脏的斗篷,给她当做毛巾和暂时的遮体物。感觉真不错。真没想到,她看起来像样多了。
等她回到营地,发现杰弗里正不耐烦地踱步。阿姆迪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了几圈,然后说:“好了,我想我们该开始清点货物了吧?”
“当然,”杰弗里有些突兀地说,“我只是在放哨而已。”他朝货车走去,拉芙娜和阿姆迪跟随在后。或许杰弗里担心如果自己先开始清点,她会指责他私藏物品。拉芙娜这才意识到,她并不是真的了解杰弗里·奥尔森多。
两辆货车的大小足以容纳各种设备和补给品——比如切提拉蒂弗尔和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先前用的那些地图。杰弗里砸开了那些上锁的箱柜。里面没有地图,但其中一只箱子里放着干净毛毯,还有另外两套做工粗糙的人类服装!对于主补给箱,他们还是比较熟悉的。食物已经消耗了大半,尤其是人类可以食用的那一类。这趟远征中意外地多了一个人类,不过按照切提拉蒂弗尔的计划,或许要不了多久,这趟旅途——或者这些人类——就会迎来终点。
拉芙娜之前见过其中大部分的宿营器材,但都是在光线不太良好的时候看到的。有些设备不是斯库鲁皮罗的工厂制造的那种,但也并非中世纪的技术。杰弗里拿起两只水壶。它们看起来一模一样,应该是用锡或者铅锡锑合金制成的。“你看到那个标志了吧?”两只水壶上都有同样的印记:一个环绕世界、仿佛神明的爪族共生体。
“这是大老板的标志。”拉芙娜说。约翰娜曾在执行委员会的一次会议上展示过这个图案。当时看来,作为他们耗费整整三个十日在大老板的东海岸指挥所四处打探而得到的结果,它有点太微不足道了。
“一个十二组件共生体,”阿姆迪说,“他可真够自信的。”神明通常的形态就是十二体。如果数量再多些,就容易让人想起可笑的热带群落了,“我敢打赌,没有人真的见过大老板,因为他实际上只是个懦弱的四体而已。”
中间的货车上装着内维尔的科技赠礼。内维尔算不上太过慷慨:其中有摄像头和提灯,全都源自于“纵横二号”的技术。那台无线电是本地制品,是斯库鲁皮罗的创举之一。它就跟石头一样蠢笨,但整个王国也没有几件。“我们恐怕只能丢掉这台无线电了。”她惋惜地说。内维尔可以通过轨道飞行器追踪到它。如果他够聪明的话,或许就算无线电电量耗尽,他也能驱使轨道飞行器发射信号,而且强烈到足以得到回应。
“嗯,”杰弗里紧张地看着这些设备,“我们得丢掉所有器材。”对他这样来自超限实验室的孩子来说,机械的狡诈程度是深不可测的。
拉芙娜收起摄像头,又摆弄了一会儿提灯,“这些摄像头得丢掉。”她不是飞跃上界的居民,但任何来自科技文明的人都会本能地对这种机械心存顾忌,“不过我用过这些提灯。它们有比较安全的使用模式。我会设置的。如果我们谨慎使用,应该没有问题。”
“好吧。”杰弗里一脸怀疑地说。
阿姆迪还在那只箱子里嗅来嗅去,“我想知道那些地图去哪儿了。切提拉蒂弗尔和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应该就把地图放在这附近了才对。”
阳光直射的那几个小时已经过去,连高山积雪的反光也逐渐暗淡。“我们究竟该怎么办?”杰弗里的口气显得十分疲惫。
“不管用什么法子,”拉芙娜说,“我们都得凭自己的力量回到王国去,而不是被‘营救’回去。如果我们能想办法接近‘纵横二号’,我就能——”她害怕告诉他们她能做什么,这种感觉真不好受。
杰弗里似乎没注意到她的迟疑,“噢,我可不想原路返回。那些恶毒的爪族或许有一部分还活着。而且我不想往前走。我打赌前面也同样有些非常恶毒的爪族在等着我们。”
阿姆迪发出恼人的尖叫声,“那就来帮我找地图!”
“好吧,”杰弗里走向阿姆迪所在的地方,然后爬上货车,翻找起来,“不过,切提拉蒂弗尔也可能带在身上了。”
“不可能!至少昨天没有。地图还在这辆货车里。”
杰弗里在阿姆迪身边弯下腰,低头看着货车隔间,“这儿真的没别的东西了,阿姆迪。相信我作为人类的视力吧。”
“好吧,这样的话,地图不是在顶上就是在下面。差不多每次切提拉蒂弗尔拿地图的时候我都看着呢。”
“那就是秘密隔间了。”杰弗里沿着货车的侧面走着,敲打车顶和车底,“肯定很小,还藏得很严实。我可以弄把斧子把这东西劈开一点儿。”
阿姆迪的几个组件跟在他身后,“也许没这个必要。我终究是能听出来的。你负责继续敲打木头,我负责……”他把自己搭成了一座小小的金字塔,然后挨近货车车身。其余的他爬到货车顶上,蹲坐在不同的位置,“……我负责听。”
此时,高山的积雪只是灰蒙天空下的一抹亮色。拉芙娜听到身后有动静。她吃惊地四处张望,发现四道黑影正朝货车靠近。是放哨归来的螺旋牙线。她朝他轻轻地挥了挥手,为这个残余组合起落不定的勤奋程度而惊讶。螺旋牙线懒洋洋地坐在周围,看着阿姆迪和两个人类。如果换做完整的螺旋牙线,她敢肯定,他会为他们的搜寻行动发笑。他的个性还是和以往相同,只是少了那些连珠妙语。
她昂起头看着他,问道:“这么说,你有更好的法子?”
螺旋牙线发出声音,大概是在笑吧。然后他站起身,步履蹒跚地从她身旁走过,鼻子往货车底下碰了碰。
她听到一声金属响声,但却是来自货车顶部。
“多棒的伪装音!”阿姆迪说。
“他在底下做了点什么。”拉芙娜说,然后她蹲下身。螺旋牙线站在周围,一副自鸣得意的模样。他的组件之一指了指货车底部降下的一个细长的木头平台。拉芙娜伸出手,摸到一块狭长的突出物。她还摸到了里面那些触感柔滑的纸。
“啊哈!”她抽出某个沉重而扁平的物体,“哈?”
没错,她拿着的是一张油布纸和一只袋子。杰弗里帮她打开。里面是……她所见过的最华丽的一套爪族服饰,干干净净的,而且看起来很新,似乎还没穿过。
杰弗里摸索着那只细长木夹。“六件套,”他说,“切提拉蒂弗尔这个疯子在想什么?”
“这是他得胜归来见他老板时穿的。”
“也许吧,不过——”杰弗里的手伸向袋子的更深处,抽出一只小小的、镶嵌了珠宝的圆盘。即使在昏暗的光芒中,它也熠熠生辉,小小的宝石上现出大老板的标志,“那儿的爪族把这种徽章当做象征权威的通用信物。真想知道——”
阿姆迪围住了他,“别管那些了。地图在哪儿?”他把一对鼻子伸向车底暗格的更深处,像人类的手那样来回拂动,“找到了!”
拉芙娜和杰弗里把那几件漂亮衣服放到货车上,然后帮阿姆迪把他的发现拿出来。他们退开几步,让阿姆迪把地图展开。拉芙娜瞥见了上面精细得可疑的图案。好吧,数据是内维尔给的,可印刷的活儿又是谁做的?
“哇哦!”阿姆迪说,过了一秒钟,他继续道,“可现在天色已经很暗了,我看不清细节,得用提灯才行。”
“我可不想在晴朗的夜里用这些提灯。”拉芙娜说——不过就算内维尔正在追踪无线电,这会儿用提灯也应该不要紧。
杰弗里的手绕过阿姆迪,把地图在马车背部的平面上铺开,最后一缕天光在那里最为明亮。转眼间,阿姆迪就爬到了车顶上,摇头晃脑寻找着最佳视角。
“哈!”他说,“确实详细得很。”
“现在我们只需弄清自己在哪儿就行了。”杰弗里说。
阿姆迪抬头看着暮色,“有了这么棒的地图,我们应该能对上附近的地标。而且,”三个他还在近距离察看地图,“我知道我们大概在这个位置附近。”他用鼻子碰了碰那张纸。
杰弗里站在货车旁,他个子够高,足以看到地图。他看着阿姆迪指出的那个位置,然后说:“哎呀。”
“怎么了?”拉芙娜问。她应该爬上去跟阿姆迪一起看才对。
就在她往车顶攀爬时,杰弗里给她做了解释:“这儿有个用嘴巴咬着笔画下的‘X’记号,就在前方。我敢打赌,切提拉蒂弗尔的欢迎队伍已经没多远了。”
“嗯。”阿姆迪说。
她趴在阿姆迪身边,看着杰弗里指的地方。那个位于裂谷较宽处的“X”就在前方一到三天的车程处,具体距离取决于他们目前的确切位置。“他们在离王国这么近的地方有座要塞?”
“我不觉得那儿有要塞,”杰弗里说,“那儿看起来是裂谷里比较宽的地方,地势不算险要。那个‘X’记号也在开阔地带的正中央。我敢打赌,切提拉蒂弗尔——或者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想要在那里跟大部队会合。”
“哈,是啊,”阿姆迪说,“他们大概还觉得切提拉蒂弗尔正按照时间表顺利地执行任务……除非他今晚没去跟他们碰头,他们才会觉得不对劲。”
拉芙娜耸耸肩,“这么说我们就不能往前去了。而且我们也不能待在这儿。我们没看到切提拉蒂弗尔的影子,所以往回走应该没那么危险吧?”
“好吧,”杰弗里说,但他实际上摇着头,“你要明白,一旦坏蛋们意识到我们逃脱了,他们肯定会沿这条路搜捕我们的。”
阿姆迪还在嗅那张地图,对他们面临的困境也一清二楚。“这座裂谷不会一直这么陡峭险峻下去的,”他说,“你们瞧,就在那个‘X’记号前面,有许多条小路朝高处的东墙地带延伸。我们可以走迂回路线绕过去。谁能想到呢?”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23
约翰娜·奥尔森多漫步在这只奇怪的筏子上,看着她的旅伴们。她自己可不会航海,但她坐过王国的海轮。常见的设计外形之一是多体船:一种将单组合大小的小艇以网状连接起来的舰船,以便单个组合保持自己的身份认知。有时,多体船的结构中也会包含中心船体,以便贮存大型货物。那儿的空间会很大,足够让相当数量的组合舒舒服服地待在一起。
但哪怕是最大的北方多体船,依然要比这支十船舰队中的筏子小。约翰娜很想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筏子是怎么做到不散架的。每只筏子都配有桅杆和船桨,但并没有共生体在操纵。在她这只筏子上,热带爪族们来回转悠,组成小队用力拉着一个看起来像是舵柄的东西,另外一些爬上了索具(有时还会掉进海里!)。上方传来的短促尖叫和吱吱喳喳声可能是在指示方向,但下面的热带爪族大都置若罔闻。
这些筏子肯定会接连沉没,或许最好的结局就是搁浅在某处遥远的岸边,就像那些飞船山下被反复地冲上岩石的遇难船。
第二天,她找到了聚集在帆桁处的临时准共生体之一:它们正试着把帆布拖来拖去。这些爪族不全是毛发稀疏的热带爪族,其中有些长着肮脏破烂的深色皮毛,在这样炎热的气候下一定很不舒服,但看起来确实很像北方爪族。
“嗨,约翰娜,嗨,嗨。”一个五组件集群全体注视着她,用清晰的萨姆诺什克语对她说。当约翰娜在它们边上坐下时,这个准组合围住了她,五个小脑袋上下晃动,向她致以友好的问候。
“我们在往北方开,我想。”它说。那大概只是随口乱讲的胡话,因为它们实际上在向西航行。大陆的海岸就在北面几千米的地方,但如果它们向西航行足够远,绕过大陆的西南角,就可以抵达王国北边了。约翰娜更仔细地看了看那五颗脑袋,离她最近的那个在后脑勺上有一块白色的星状斑点。她不太可能记住这些年来见过的所有残体,但这一个……她伸出手去,“小家伙!”
“嘿,有些也许是,有些。”它说。哇哦。以狗舍的标准来说,小家伙恐怕算是个失败品,但它在从和弦的残体收容所的那场大逃亡中幸存下来,还来到了热带群落。这几年,也有别的爪族完成过这样的壮举,但在热带群落的数百万爪族当中,这样的爪族不过几百。维恩戴西欧斯把约翰娜逼入热带群落后,当凶狠的爪族群将她击倒在地时,那一幕以及她身体的陌生感一定几乎以音速传遍了整座城市。而在城市的各个地方,那些还记得她的爪族一定收到了这个信息,随即请求放过她。刚好赶上。
这个准组合又和她在一起待了一会儿,然后就和其他爪族进行了重组。其中一些去了另一根桅杆旁,而另一些融入了更大的群体,去哄骗海鸟下来做它们的午餐。
现在,她这边筏子上的所有爪族似乎都能认出她了。她再没有遭遇过敌意。不过,热带群落仍然是喜怒无常的。出海后的第五天夜里,发生了一场致命的骚乱。约翰娜盘坐在木筏上,聆听着爪族临死时的尖叫。接下来的那个白天,她看到了留在筏子边缘木料上的暗色污渍。我希望它们不是为我而争斗。或许不是吧。比较温和的打斗很少见,但她还是在白天碰见了一两次,一群爪族分成几派相互对峙。她看不出任何搏斗的动机,显然不是由于食物或性欲——这儿似乎也没有能持久存在的小派系。单体不比狗儿更聪明,但这个群落似乎传承着必须与周遭战斗的类似文化基因的东西。很快,她就学会了辨别爪族们最具危害的情绪和最疯狂的规矩。比如,如果她打算打开堆放得到处都是、在筏子中间部分堆得最高的储藏箱时,她就一定会碰到麻烦。这种反应可能来自于筏子住民遗留下来的流浪者基因,也可能有更加古怪的原因。每只箱子的木质边缘都烙有圆形灼痕,有点像北方佬的巫术符记。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之没有爪族会去摆弄货物。
约翰娜只好每天花费几个小时来研究这群热带爪族。它们和残体收容所里的同类不同,在收容所里,共生体之间乱交或随意用思想声通话都等同于变态,管理者会尽全力去禁止这种行为。而在这里,变态行为被视为一种游戏。不过,这些单体很少会做出真正的蠢事,比如往筏子的雨水贮存池里撒尿之类。事实上,它们拥有一定的水手技能,而且它们在潜水捕鱼时显得相当协调一致。最后一点对约翰娜来说是件好事,尽管她恐怕没法一直靠吃生鱼过活。
大多数联系紧密的共生体不喜欢游泳,它们不能忍受思想声被水妨碍的感觉,但热带群落的成员可不会这么拘谨。在水中,它们会飞快地游来游去,就好像它们是天生的海洋生物一样。这群爪族中有一部分几乎一直待在水里,但某种比爪族大很多的黑白相间的动物游过附近时除外。孩子们管这些动物叫鲸鱼,热带爪族和北方爪族都极度害怕这些动物。
鲸鱼肯定很吵闹而且相当蠢,因为爪族似乎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安全地回到水中。到了第四天,约翰娜也开始和爪族们一起游泳。在接下来的那个十日里,她参观了所有其他的筏子。每只筏子上的爪族都和她自己筏子上的那些差不多。最后,她跟所有“船员”都熟悉起来。
在每只筏子上,她最终都会与爪族交流同样的问题:“我们这是去哪里?”答案则总是类似于“我们往北去”、“我们跟你走”或者“这条大河真好玩!”几种。
她最终回到了最初那只筏子,一部分原因是小家伙在那里,但也是因为她决定把那当做舰队的旗舰。当然啦,这只筏子也是最大的。它的桅杆附近还有一片开阔地:这片空间被带抽屉的橱柜围了出来——这些橱柜没有打上货物烙印,不过也几乎都是空的。如果她没劫持这支舰队的话,这些抽屉里也许会装有属于真正的船员的各类物品。
最初两个十日阴雨连绵,筏子的一边是外海,另一边是海岸线上的丛林。筏子以匀速保持着基本向西的航线。约翰娜做了些计算——这不是她第一次为了拉芙娜曾强迫她学习手算技巧而心怀感激了——推算出它们很快就会转过西南海角。这支舰队可能确实正朝着木女王的王国航行。我真的那么善于劝诱别人吗?又或者这支舰队本就想去北方,而我仅仅是让它们提前启程而已?
约翰娜有的是时间去思考,或许比她一辈子的空余时间都多。大部分思考都只是在毫无意义地原地打转,但其中一些可能会救她的命。
内维尔的邪恶已经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换个角度思考,她明白了许多事。早在很久以前,他就背叛了拉芙娜,并一直在散布谎言。她想起他始终在劝说行脚和她绕开热带地区。这几年来,他们一直在搜寻大老板,搜遍了每一个地方。或许这次内维尔做得太过头了。木女王——当然还有拉芙娜——都知道这段飞往热带的旅程。这下即使是内维尔的三寸不烂之舌也没法将事实掩盖太久了。
头一回理清整件事的逻辑时,约翰娜的精神为之一振——持续了大约三秒钟,直到她突然想通了其中的种种暗示。在内维尔造成行脚和约翰娜坠机的那天晚上,他还谋杀了谁?如果她回到故乡,还有哪个同伴会是活着的呢?
会有同伴的。我必须得足够聪明,才能回到家并找到他们。为此她花了不少时间去思考内维尔说过的一切,并且以每个字都是谎言作为前提。由此可以得出许许多多的推论:内维尔说轨道飞行器的影像装置只能勉强算是水平传感器,且只有一千米级别的分辨率。如果不是这样呢?她想起了轨道飞行器,她和杰弗里是仅有的见过它内部的人类孩子。她也记得妈妈说过,它里面已经没剩下什么有用的东西了。因此,内维尔的论断似乎可信——但这样说来,一厘米级别的分辨率不也同样有可能吗?不幸的是,仅仅假设内维尔满口谎言并不会让她发现确凿的真相!
她第一次想通这点还是出海的第一天,到现在,天空已少有晴朗的时候,即使有,也都是在夜晚。她曾抬起头,看向雨水和阴沉的天色,然后得出结论:内维尔的“水平传感器”很可能无法穿透云团,否则她也不太可能有机会坐在这儿思考了。即使天空放晴,轨道飞行器的监视设备在夜间的分辨率也不太可能达到一米以上的级别,也可能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出海的第二十天后,天空开始时常放晴,夜间的繁星也清晰可见。筏子正向北方航行,约翰娜几乎能肯定他们已绕过海角。白天,约翰娜要么留在帆下,要么就坐在她用筏子中央那堆杂物建起的小屋中。到了晚上,她会小心翼翼地往外窥视。轨道飞行器犹如明亮的星辰,高挂在东南方的天幕上,自内维尔接管之后,它的位置就比原先偏东了许多。他会怎样向木女王解释呢?他还有必要向她解释吗?他究竟在替维恩戴西欧斯与大老板做什么?她有许多问题,却无法得出答案。好消息是,如果内维尔在找她,那他肯定找错地方了!她对于暴露在天空下开始不那么担忧了。
大概再有三十天,这些筏子便会抵达木女王的旧首都。约翰娜和她朋友的生死或许全都取决于她能多快弄清王国如今的状况。
她为可能发生的种种状况烦恼了好一阵,可她能影响事情走向的手段却少得可怜。关于舰队原本的目的地,她需要线索。她需要察看那些货物究竟是什么。
要怎样才能征得这群热带爪族的允许呢?
迄今为止,约翰娜已经走遍了所有筏子。尽管每只筏子都充斥着热带爪族特有的混乱,但它们却和她在王国见到的那些遇难木筏不同。某个能连贯思考的生物向它们传授过某种独特的工艺技巧。船桅、船柱和船索与木女王那边的船只很相似。货箱统一且整齐,完全无法让她将之与热带群落的作风联系起来。也正因为有了时间去研究它们,约翰娜发现,箱子侧面的那些灼痕正是大老板的“共生体中的共生体”标志。
撇开那些货箱,热带爪族们非常欢迎约翰娜的陪伴。她时常能帮上它们的忙:用她这双巧手还有那把锋利耐用的小刀。在许多方面,热带群落远比联系紧密的共生体有趣。这群生物总是厮混在一起,像小孩子那样打架和玩乐——如果抛开它们的间歇性狂躁与禁止触碰箱子的规矩的话。
有时,它们会放下手头的重要工作,跑去玩弹性球——看起来,它除了作为热带爪族的玩具之外别无他用(这种球可以浮于水面,但这些热带爪族每天都会弄丢好几个)。
另一些时候,特别是夜里,爪族们会群聚在筏子上的最高处。水面上其他筏子上的爪族也是如此。它们会齐声咆哮,发出嘶嘶声,有时也会高唱多年前在王国偷听来的斯特劳姆歌曲的片段。到黎明时分,大部分爪族都会下来,换用比较安静的方式打发时间。有些会跳下筏子去抓鱼。约翰娜现在有大把时间,可以尝试一些小实验。尽管她之前在共生体、单体以及残体间度过了近十年时间,但她的行为都在狗舍管理员的监管下,且不能超出北方爪族所能接受的程度。
她有了很多奇异的新发现。热带群落与普通共生体之间的差异就像共生体与人类之间的差异一样巨大。约翰娜在筏子的高处给自己找了个阴凉地方。站在那儿,整只筏子上的爪族都看得见她。当她朝爪族们喊话时,其中一些会转过头来听,这部分爪族懂萨姆诺什克语,于是,整个群落都能大致明白她的意思。当然,这并不是某种超级智能,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智能。群落的智慧在某些方面和普通的狗差不多,而在优化局部搜索方面,则比任何共生体或人类都要出色。如果约翰娜向群落发问:“玩具球在哪儿?”几秒钟内,筏子上所有的玩具球都会被找出来并抛向空中,即使是她前一天事先仔细藏起来的也不例外。而且,就她目力所及,相隔数百米远的临近两只筏子上也有无数黄色小球同时被抛起来!
嗯,群落在优化局部搜索上有着奇迹般的优势,但它们丝毫没有全局观。它们只会各自搜索自己那块地方,不能站在全局角度将结果联系起来。它们就像个缺少统计功能的蔓延式思维玩具。这种局限存在于它们的方方面面,既限制了它们的创意,也令它们的捕鱼活动收效不佳。
约翰娜得出这个结论后,花了将近十天时间才教会所有筏子上的热带群落协作捕鱼。爪族们并不总是愿意和她玩耍。舰队已转向北航行,气温逐渐下降,海水也越来越冷,风暴则更加致命。即使对爪族而言,跳进这样的冷水中去抓鱼也不舒服。愠怒阴沉的情绪弥漫在群落间,但约翰娜还是逐步取得了进展。终于,有些临时的组合会在看见鱼群时爬上桅杆,吼出零碎的爪族语或萨姆诺什克语作为指示。再后来,群落中的临时操帆手们也最终加入了协作,舰队成员们每天只要花一部分游泳时间去抓鱼,就能喂饱全体。
虽然给个人记功的理念几乎超出了热带群落的理解范围,但约翰娜还是倾向于认为,在她取得了这项成就之后,爪族们更加信任她了。现在它们确实更努力地去理解约翰娜的意图,并更迅速地按照她希望的去做——至少它们自己认为是约翰娜所希望的。约翰娜觉得,自己或许已经可以安全地打开大老板的那些货箱了。
通过一系列小心翼翼的试探,约翰娜认识到,那些货箱设计得相当结实,无法轻易打开。光靠她的小刀是搞不定的,不过,她已经在桅杆附近某个带抽屉的橱柜里找到了一根钢制撬棍。这东西很像北方爪族使用的杠杆工具。只要有这根撬棍,再加上一点时间,约翰娜就能撬开一只货箱。
某天早晨的风暴中,在爪族们意识到必须捆牢自己才能保证安全以前,绞肉机般的风暴已经夺走了数条爪族的生命。风暴过后,约翰娜注意到中央货堆上的一只箱子有部分滑脱了出来。像往常一样,热带群落试着阻止它进一步下滑,努力的结果就是一大堆横七竖八的绳索以及许多用不同方式打的死结。约翰娜发现,这只货箱的木头镶板裂了一道缝,黑色的焦油——或许是防水用的?——正汩汩地从缝里冒出来。
约翰娜看着爪族们乱哄哄地挤在箱子周围跳来蹦去,似乎比平日里更加不知所措。如果是其他时候,它们可能会注意到箱子上的裂缝,但今天显然没有。约翰娜耐心等到爪族群散开才开始行动。它们中的大部分挤在筏子背风处一张“偷来的”船帆下取暖。寒冷的天气对热带爪族的影响最大,但大家全都不好过。抱歉,伙计们,要不是我说服你们劫持了这舰队……
现在,筏子这一边几乎看不到任何爪族,这状况还真是前所未有。约翰娜抓起撬棍,爬到破损的货箱旁边。“就是修补修补。”她说。筏子上所有爪族应该都能听见她的话,约翰娜希望那些听得懂萨姆诺什克语的爪族能哄住整个热带群落,好为自己提供些许保护。她将撬棍插进开裂的镶板,然后犹豫了片刻。木头裂开的声响有可能会带来她的末日。
约翰娜没有得到机会验证这个可能性,因为就在她犹豫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低音喇叭般的声音。约翰娜扭头望去。天人啊!正爬在另一只筏子的索具上的爪族发现了她!那爪族或许原本只是在找鱼群,但现在它正盯着约翰娜——然后拉响了警报!
几秒内,她这边的群落就冲了回来,围着她嘶叫起来。约翰娜跪了下来,把头歪向一边,伸出双手。这是人类对爪族表示“没有威胁之意”的最好做法了。
爪族们嘴巴开开合合,杀气毕露地扑了过来。但后面的那些爪族并没有往里推挤。周围的爪族都在尝试组成思考集群。只是眼下,群落中充斥着太多愤怒和混乱,根本办不到这一点:那些准组合只坚持了几秒钟,就开始相互叫嚷,想要以此压倒对方。
约翰娜背靠在破损的货箱上。她希望让自己的姿势看起来像在保护它。实际上,表现得最凶恶的那几只爪族后退了一点,而人类能够听见的咆哮声也变小了。她环视四周,试着找到一个可以作为中介的集群。不,现在的它们根本没有集群可言。好吧。她只好对着面前的整个热带群落说话。“请听我说,”约翰娜说,“我们正向北去,没错吧?”
爪族们努力理解时的思想声震颤强烈得她都能感觉到。最后,群落中传出了一个萨姆诺什克语单词。“对。”然后是零零碎碎的其他词语,听起来就像回声:“去王国。”“去家。”“去老家。”
约翰娜上下晃动脑袋,这是单体表示点头的姿势,“我能帮忙,但我需要知道更多。”
爪族们仍在犹豫,思想声的震颤变得越来越强烈。这真是天赐良机。但热带群落并没有给各自留出空间,而是拖着脚步来回走。几秒钟后,另一声萨姆诺什克语传来:“相信你。”
约翰娜浏览了破损的货箱,也许得以一窥维恩戴西欧斯主子的计划。在热带爪族们安静而紧张的注视中,她撬开了木箱盖子,拉开柏油覆盖的防水层……随后,黄色的玩具球如瀑布般倾泻到木筏上。爪族们忘我地抓着、拍着球,又将其中大部分都带回到约翰娜的位置。
很好!初现端倪的玩具球短缺问题解决了!黄球之后是一面整齐的砖墙,但触感很软。她用撬棍撬开那块紧紧卡在里面的楔形物,然后把剩下的东西拨了出来。当她认出那些货物时,立刻后退了一步,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爪族们继续玩了几秒钟的球,但是,约翰娜看到理解仿如涟漪扩散开来。货箱里几乎装满了厚实的夹克斗篷。下一秒,整个热带群落就都忘记了黄色球,冲向温暖的希望。
箱子里并没有足够的斗篷。于是,周围爆发了一阵推挤和争抢,但没有哪个爪族死掉。很快,撬开更多大老板货箱的想法占了上风。约翰娜带头用撬棒打开箱子。它们找到了更多外套,另一只箱子里则几乎都是玩具球,还有一大堆封好的熏肉。于是,爪族们一心一意地洗劫起货物来。约翰娜决定不再继续打开箱子,以免货物损坏。她把自己裹进两件斗篷里,回到她舒适的小窝里去回想先前的发现:这么说,顶层货物是某些计划长途航行的家伙存放的补给。大老板的真正货物会在更下面吗?或许她在真正的船员以及主要货物上船之前就把舰队给偷走了。
整只筏子上,爪族们摆弄着它们的新衣服,或是试穿,或是用来搭小帐篷。与此同时,它们也在熏肉周围转来转去。她从没见过爪族对冰冷的死肉有这样的热爱——好吧,毕竟这些不是鱼。
大群吵吵嚷嚷的爪族聚集在筏子边上,向其他筏子炫耀它们温暖的斗篷。它们喊叫时虽然大多用的是爪族语,但她仍从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约翰娜看着其他筏子上的爪族。一开始,它们装模作样地吹嘘反驳,但也有很多爪族正一头雾水地竖起脑袋。
终于,最近那只筏子上的热带群落——那只告发约翰娜的爪族所属的那一群——似乎想到了主意。爪族们拥向最顶上的货箱,用爪子和牙齿狠抓,又用很重的绳索猛敲。就这样持续了五到十分钟,但毫无成效;大老板的箱子足以防备没有工具的爪族。它们需要的是约翰娜的撬棒,或是某个人抑或某个共生体的智慧。
毫无意义的冲击随着爪族们退开并盘坐下来而平息。按照经验,它们共同的目标应该随时都会消失……然而此时此地并非如此:爪族们四散开来,在它们的筏子网格下围成一圈。它们在吟唱,富有韵律的叫声穿透寂静,掠过约翰娜的耳边,而后低沉下去。几分钟之后,吟唱结束了,爪族们安静下来。突然间,它们抬起脚开始跳舞——当然,只是蹦跳而已。它们一直不停地跳,筏子伴着海浪循环震动起来,而货箱也随之移动。不知不觉地,整个平台开始摇摆倾斜,晃动得越来越激烈。而热带爪族们一开始的袭击使得箱子松动,在筏子最上面的那些因此滑了下来。第一个砸落了,之后的也纷纷“效仿”。后果比风暴造成的伤害更糟——或者说更有效。雪崩般的碎木片将半数货物扫进大海。货箱的所谓禁忌也就到此为止了!
如今,筏子周围的海面飘满了箱子和箱子的碎片。她能够看到水里的脑袋和趴在大块残骸上的爪族。这很像她记忆中王国的那起海难——除了这次没有谁被冲刷到岩石遍布的海岸上。爪族们划离了筏子的残骸,展开某种回收和救援行动。在太阳落下之时,看起来几乎每个爪族都成功返回了筏子幸存的部分。
那天晚上,从其他筏子上传来的声音听起来都很欢快。每一只都成功完成了“震落”拆除,但要数那只半残筏子上的爪族的吹嘘声最为响亮。咯咯声和鸣叫随着渐起的风而更加响亮。约翰娜坐在她平时的位置上,吃得很饱又裹得暖暖的。爪族风衣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啊——尽管它们又短又窄,震膜部位的开口又有风嗖嗖地灌入。
她看到,随着月亮升上高空,欢庆也越发狂野。依旧是平时那种混合了吟唱、纵欲和四散乱跑的庆祝场面。不过,今晚的庆祝还有些不同之处。每过几分钟就有一个单体或双体或三体害羞地碰碰她。几乎每一群都会给她带来一些礼物,或是一件外套,或是一块熏肉。某种程度上,这让约翰娜想起了残体收容所。在那里,她也跟这些不太明白周围发生了什么、但又很感激她协助的生物有着令人怀念的友谊。而在整个困苦的航行中,木筏要比残体收容所来得快乐。在这儿,她的朋友们不必整天担忧自己再也没法回归组合。热带群落对这种事的看法跟狗舍管理员完全不一样!
庆典大约在午夜时达到顶峰,所有的筏子都一起认真地尝试达成同步。整片水面上响起许多不太合拍的刺耳旋律。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旋律汇聚起来,仿佛变成了同一个声音,一个巨大、缓慢却一致的声音。
约翰娜打起了瞌睡。即使是在庆典安静下来的时候,她仍能模糊地意识到,周围有单独的爪族转来转去。它们不会是打算在没有她的撬棍的情况下撬开更多的箱子吧?嗯,除非它们想要将整只筏子摇散架:那是她必须阻止的事情……但还是明天再说吧。她缩进温暖斗篷的更深处,放弃思考,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一只鼻子戳着她的肩膀。
“呃?”约翰娜挣扎着恢复清醒。这会儿可没到早上——差远了。月亮才在天穹上走到中途。借着它的光亮,她看清了围在她身边的那群爪族。一个包含小家伙在内的三体站得最近。
“这是什么?”小家伙又说了一遍,三体中的另一个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个在月光下像是黑色玻璃般闪耀的小盒子。
“天人啊!”她低声念道。反射着月光的这东西是扭矩天线的太阳能电池板一侧。这是斯库鲁皮罗造出来的模拟无线电之一,每个都花了他相当的心血。除去炫耀的成分不谈,它们中的每一个对斯库鲁皮罗来说都很有用场。她记得每丢失一台无线电,他都会抱怨好久。
“这是什么?”小家伙——准确地说,是一整群热带爪族——追问。
约翰娜仰起头。“是台无线电。”它的对等传输范围最多也就几公里,不过凭借卫星中继,它的信号可以跨越世界,送到维恩戴西欧斯和内维尔那里。
“你们是在哪儿找到它的?”
小家伙对桅杆周围的垃圾山比画了一下。啊,大概就是她找到撬棍那儿再往上一点儿。这台无线电肯定是原本那些船员使用的。
在这群爪族中,忽然有另外一个声音传来:“听到了。”
听到了?她拿起盒子凑近自己的耳朵。如果一直见不到太阳光,它的电量应该很低才对,可——她听见了微弱的声音!轨道飞行器的信号一定很强。送来的信息是爪族语,只是一段重复又重复的和声:“听见请答复。”
“它没死。”小家伙好心地说。
“……对。”约翰娜道,思绪急转。她注意到发送键处于关闭状态。“不过它快死了,对吧?”她说。
许多脑袋垂了下去,沮丧失望的波浪一直扩散到她的视野之外,“好像是。我们越喊越响,但它听不到。”
三体多想了一秒钟,也许正在听取某个大些的集群的意见。然后它补充道:“听起来像死了。”
是啊,也难怪这段信号让它们觉得奇怪。这显然是一段循环播音。爪族可以非常精准地重复语句,但重复这么多遍还是会让它们感到厌烦。
“我们带它给你,对?你修?”
当然。修理这玩意儿基本上就是等到日出然后按下发送键。然后,她的朋友们可以和维恩戴西欧斯聊上天,并且天真地汇报说约翰娜将会在几个十日内抵达王国。
她看着周围的小家伙和剩下的所有爪族。她必须对它们撒谎。在王国近在眼前的现在,这小玩意儿可能非常有用,不过眼下,她应该拆掉那个爪族用鼻口部位可以轻松按下的发送键。也许没那么简单,她见过这些爪族是怎么玩弄那些让它们感兴趣的东西的。它们砸过无线电,也许甚至还拆过它——不过它们也以她无法想象的方式摆弄和调整过某些东西。看这些热带爪族玩拼图让约翰娜回想起了小温达·拉森多。那女孩探索一切的天真爱好总是能让他人大惊失色。有次她甚至弄开了橱柜的锁,钻进去玩弄她双亲的织布机齿轮链——小温达很幸运,她没把自己害死。这些爪族最终也会拆掉无线电,或者把发送模式给打开。
约翰娜把盒子翻来覆去,假意在做检查。最后她说:“它快死了,可我能帮助它。”一阵欢欣的躁动在爪族群中蔓延,“不过这得花好些天。”
小家伙三体垂下头,约翰娜的意思传开后,悲痛之情广为散播。不过,热带群落现在对她的信赖达到了空前的高度,数分钟后,爪族群四散离去。约翰娜又费了番工夫多弄了件斗篷,为这件“圣物”搭建了一个巢。接着,她用自己的斗篷把自己和巢包了起来。
小家伙的整个三体还留在附近。它们犹豫地看着她。
“我会分分秒秒地照顾无线电的。”约翰娜保证。
它们又踌躇了一会儿,也许在犹豫是就此散去还是留在她身边一晚上。随后,它们上下摆了摆脑袋,然后转身离开。呼。
“我们去,”小家伙和他的朋友们说,“听其他无线电。”
“什么?”
“在盒子里。四又四又四个无线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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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理学概念,指一个群体对于复杂事务无法得出行之有效的结论、甚至无法把握主题的思考方式。?????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24
毕里·伊格瓦是内维尔的灾难研究组的二号人物。私下里,毕里把自己看做整个组织的头脑,把内维尔看做巧舌如簧的嘴。因此,毕里总是为自己分配到的粗活数量而惊讶。比方说,总得有人去做“纵横二号”的维护工作。这艘飞船是全世界的力量核心,也是周边许多光年以内的最高科技系统。如果失去对“纵横二号”的控制权,灾研组不出几天就会失势。然后那些叛徒、无知者和爱狗派(指与爪族关系良好的人类)就会上位。更可能的情况是,本地领主会杀死所有的人类,或许也包括爱狗派。即使在木女王仰赖“纵横二号”的时候,她也是个致命的威胁。
无论是谁负责维护,都必须拥有飞船的管理员权限。内维尔非常明智地把这项权力留给了自己和毕里·伊格瓦。所以不用说,毕里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到这里来,“做世界的主人”。
毕里切换着不同摄像机的视角,窥探着木女王和斯库鲁皮罗自以为私密的每一处场所。要是过程不这么无聊就更好了。毫无疑问,“纵横二号”是毕里见过的最蠢笨的自动化系统。在飞跃上界,连某些核糖体接口都比这艘飞船聪明。身处万物顶峰的感觉却只是提醒了毕里,他们如今的处境是多么悲惨。他几乎能了解那些爱狗派选择入乡随俗的原因。如果想拿“纵横二号”做点什么的话,就必须手动操作才行。这艘飞船无法进行策略性思考,更别提做战略计划。所有工作都必须经由内维尔之手,其中大部分也需要经过毕里。这艘飞船实在太蠢了,像加侬·乔肯路德这种真正的天才根本不屑于使用。如果放任飞船采用默认设置去处理事务,那么各种各样的可怕麻烦都会接踵而至。
这就是毕里想念拉芙娜·伯格森多的原因。天人啊,那个斯坚德拉凯人简直是个颅骨倾斜的尼安德特人。的确,她看起来像是人类,但只要跟她说上几分钟话,你就会明白你是在试图和猴子沟通。另一方面,她的局限也令她与“纵横二号”完美契合。毕里记得她曾在这里花费几千个小时去研究那些乏味单调的细节,也使得这个小小的殖民地得以存在。该死,现在轮到他去适应“纵横二号”了。可惜的是,这个人实在太危险了。
毕里拿出记事本,翻看他整理的最佳计划。他们只需坐在这儿,根据最近的监控影像得出最简单的结论而已。约翰娜·奥尔森多和那个叫行脚的爪族显然不必再监视了。这个事实就像伯格森多的失踪一样,对木女王的实力造成了极大削弱,但仍然有许多事需要收尾。
必须找回加侬。不幸的是,“俯视之眼二号”的操纵难度相当大,毕竟,它是在技术兴起时代之前诞生的机器。“纵横二号”也失去了加侬远征队的踪迹!毕里把轨道飞行器移向东边,试图找到更好的搜寻视角。但到目前为止他一无所获。
内维尔与木女王的敌人有过通话,对方声称拉芙娜·伯格森多已经死去或是即将死去。好吧,如果非这样不可的话,也没办法。但尽管拉芙娜失踪了,木女王还是想方设法争取到了更多孩子的支持。如果他们要求再次选举,如果内维尔这回没法用他那张巧舌如簧的嘴来取得胜利——好吧,内维尔说过(只对毕里一个人说过),也许他们应该用“纵横二号”来对付自己的同班同学。在内维尔的设想里,这样只会死几个人,然后就能实现暂时的专制。另外,他还说,专制是这颗星球最自然的政治体制。也许是这样吧,但内维尔现在变得太残忍了:现在他已经给飞船的激光炮装设了威力增幅器。我们要保护人类种族。如果我们想要返回超限界,就需要每个人的努力。毕里正在研究另一个对付木女王的计划,那个计划不会伤害任何人类孩子,无论他们效忠于什么人——它还会让灾难研究组处在有余力反击的位置上。他所要做的,只是把计划整理得足够条理清晰,以便说服内维尔而已。
毕里强迫自己的头脑去梳理那些应该由“纵横二号”来处理的无数细节。人类究竟是怎样从爬行界编程领域的黑暗时代幸存下来的……
等他再次注意到时间的时候,已经接近黎明。他今天算是熬了通宵了。他还必须再待上一个小时。当然,这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儿了。每当你要求“纵横二号”去做些新奇却很简单的事时,你通常会看到它新奇又愚蠢的解答。起先,最近的这次异常看起来只是又一堆程序漏洞而已:三百万条中间码就这么崩塌融合为了几个毕里认不出的潦草文字。那个所谓的“结果窗口”开始滚动简单的萨姆诺什克语句。起初,他觉得这些只不过是毫无用处的回溯信息而已,就是每次系统声称毕里犯了错误时都会冒出来的那种。
有什么东西对他闪烁着友善的绿光。是资源监控软件发出的警告。他使用这个软件是为了监视伯格森多之流私自挪用资源的情况。既然她和瑞斯特林都不在了,那么捣鬼的就肯定是别的什么人。欧文·维林?欧文正逐渐成为他们的心腹大患,不过,他不是那种会耍阴谋的家伙。等等。系统资源的使用率已经,呃,超过了百分之一。毕里一时间想不通这代表了什么——当然了,“纵横二号”也并没有启发他。现在使用率已经达到了应有的一万倍!也许“纵横二号”发现了某种出错的新法子。在接下来的五秒钟里,使用率已经达到了七百万倍。然后他发现用户列表里有……毕里·伊格瓦的名字。
有人在耍我。而且不是同学之间的那种戏弄。他疯狂地寻找着可能性。他能关掉这玩意儿吗?那种绿色的系统资源警报——他以前从没见过。他向帮助功能求助,居然也得到了相应的答复:
资源监控记录显示,飞船已升级至标准处理元件。飞船正以零级状态处理你的设计工作,其性能为爬行界应急处理器的一千万倍。为使系统有更理想的表现,你应当考虑请求不确定性扩展。
“见鬼。”他轻呼道。这只意味着一件事:巨大的黑暗已经退却,爪族世界不再处于爬行界之中。他身旁的墙壁闪动光芒,带着原本的任务苏醒过来。其中一些任务恐怕已有十年之久,在范·纽文完成杀戮的同时就已搁置。飞船直接结束了其中大部分任务:它确认这些已经不再必要了。毕里的视野中掠过几个任务。他劳心劳力构建的设计程序经过了重写,融合了“纵横二号”的技术资料库,而那个资料库如今仿佛在自行运转一般。
毕里盯着进程看了好几秒,几乎动弹不得。显示的数据大都让人无法理解,但他认出了它的推理模式。这是飞跃中界的自动化系统,或许是“纵横二号”曾经有过的最高性能。毕里惊讶地发现泪水涌出了眼眶:如此简单的系统居然能带来如此巨大的愉悦。这下肯定好用多了。他挥手唤出一个界面,却没觉得它变得友好。该死。也许他们抢救“纵横二号”可用物资的行为毁掉了这方面的功能。又或许这艘飞船本来就没达到那种程度的性能。他身子前倾,注视着推理模式。那也没关系。他能看出基本的模式来自飞跃界。实景图像应该有望实现,虽然需要自然界的物质作为来源。他的目光从一个进程转向另一个进程,不断提出问题,思索着答案和后果。大部分的思考仍然需要在他的脑内进行,不过在十年后的今天,他已经相当擅长这一点了。
他突然间领悟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它显然是拉芙娜·伯格森多留下的礼物:正是那几个简单的窗口指示他一直该看什么地方。那个婊子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对“纵横二号”进行了设置,让它运行某个软件以监测相关的物理法则。但刚才所发生的变化远比程序所能探测的极限还要巨大许多倍。变化太过巨大,以至于“纵横二号”重启了标准的自动化系统。
他将其他方案推到一旁,要求系统给出更多细节和解释……好吧,伯格森多用过地震来比喻界区分野的变动。毕里的唇角泛出微笑。这话能否说得通,取决于实验模型的概率分布状况。这样说来,哈!或许更合适的比喻应该是结束睡眠状态才对。这次变动开始于一百秒钟之前,但界区分野上升的速度之快,令“纵横二号”仅仅过了十秒便恢复到了标准模式的自动化。之后一分钟内的性能提升势头趋于平稳,现在的物理法则已经达到了飞跃中界水平。一艘像样的太空飞船——也包括“纵横二号”,如果他们没把它掏空的话——可以达到每小时几十光年的飞行速度。在宇宙的这个区域,这一点甚至更胜范·纽文到来之前。这也就意味着……
救援不再是几个世纪以后的事了。从前,希望是如此渺茫,伯格森多的那个混账脑袋甚至把它视为威胁。她一直宣称救援舰队在三十光年以外。如今,在爪族世界上,界区物理特性仍在改善之中。如果界区分野提高了三十光年会怎么样?
毕里将监测程序调整来调整去,试图察看近处的星际空间的情况。“纵横二号”已经够聪明了,应该能帮得上忙。噢。他的几条命令分别得到了解释。唯一可用的界区探测器位于飞船上。如果这艘飞船有个稍远些的工作站——就算只是在一光年之外也好——就能得出合理的推论了。
毕里挥手关闭异议窗口,强迫系统根据历史数据进行推断。得到的结果闪动着表示“极度不确定”的淡紫色光芒。系统在警告毕里。尽管如此……窗口上显示出一支十来艘太空船组成的舰队,正在以超光速行驶。救援者们位于距离此处的三十光年高处,紫色的推测数据表示虚拟速度是每小时五十光年。救援者的到来用不着几个世纪,甚至用不了几年。按这样的速度,他们会在一小时内抵达。
飞船仪器所显示的数据表明,空间变动已趋于平稳。这不重要!过了今天,这次流放就会成为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有了运作正常的超光速引擎,救援者们可以把他们不断带往更高处的界区,最终抵达超限界。在那里,像加侬和杰弗里这样的太空考古学家(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完全毁掉杰弗里这方面的潜能的话)可以重建超限实验室,完成他们父母和整个斯特劳姆文明圈的梦想。
要不了一个钟头,他们就可以跟这个磨蚀灵魂的困境说拜拜了。
啊?在紫色的显示窗口上,舰队的推测速度已跌落到每小时三十光年。很好,但那本来就只是推测数据而已。“纵横二号”的监测设备仍然表明——毕里来回扫视着几个显示窗口:在这颗星球上,数据融合几乎是不可能的。飞船的监测设备显示,当地的物理特性正在衰退。此时此地,超光速引擎的最大可能速度是每小时十五光年。而后,舰队的推测速度又跌落到每小时十二光年。
那又怎样呢?救援也许还要等一个小时,或是一天。或是一整个十日。但令人焦虑的寒冷还是不断从毕里的身体内涌出。也许范·纽文造成的界区波动并不是什么“疾病造成的昏睡”。也许拉芙娜·伯格森多的比喻是对的。
物理特性每况愈下。本地估测速度为……每年五光年。不,不,不!紫色的舰队已经到了二十光年之外,如果是飞跃上界,这点儿距离可以直接用空间跃迁通过。
每年两光年。运作警报四下响起。“纵横二号”在这样糟糕的环境下已经无法维持正常标准的计算能力。毕里挥挥手,命令它尝试计算。
随后毕里才意识到,在飞跃界的自动化设备接近机能极限的时候,对其下达命令是很不明智的。监测软件的估测值达到了每年一光年——他身边的显示窗口纷纷重新格式化,或者干脆直接崩溃。飞船上的照明亮起,但毕里知道,他和整个爪族世界再次坠入了幽深的黑暗之中。
他在程序的废墟中坐了一会儿,震惊得无法动弹。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根据一个幸存下来的时钟窗口来看,是193秒——救赎曾近在咫尺。如今它又突然被抽离。他真想放声痛哭。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去审视受损状况。这三分钟之内,“纵横二号”进行的实际计算量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多。他的计划有了结果——如今增加了利用现存设备的技术细节,还有供内维尔选择的政治手段。还有这次界区变动本身的记录。或许他们能以此推断接下来可能出现的状况。还有……还有数据在持续受损!飞船刚才在以标准处理器运作,直到爬行界径直笼罩上来的那一刻。向后备计算程序的转变很成功,但将数据转译为被动(或者说愚蠢)格式的过程中断了。智能程度下降之后,就连物理数据本身也在消失。剩下的那些数据,甚至是被动格式化的那些,都需要立刻进行手动备份。
毕里身体前倾,开始向“纵横二号”发号施令。别惊慌。他曾经历过很多次这种情况。别错过任何一个步骤,别犯错。别惊慌。如果内维尔和欧文还有梅多在线上,他们一起努力,就能拯救几乎全部数据。是啊,可狗儿们是怎么说的来着?“如果愿望是鸡蛙,我们就永远不会饿肚子了”?那些狗儿知道自己世界的极限,虽然它们并不明白:它们自己就是极限所在。
毕里成功保住了他的计划程序中的绝大部分数据。从开头那部分来看,它似乎很不错,足以帮助他说服内维尔,他的“最佳计划”是可行的。不幸的是,他不清楚重新格式化之后还能剩下多少细节。而且在他抢救最佳计划数据时,监测软件的显示窗口传来焦煳味,这是数据损失的典型表示方法。见鬼,我可没法同时忙这么多事儿!他匆匆浏览着伯格森多的笔记。那种程序的构造本身很简单,连最早期的人类应该也能看懂。程序本身是不会轻易损坏的。但紫色的分析数据和监测软件的大致时域都消失不见了。
他迅速运行修复软件,并且重启程序。在此期间,他小心翼翼地整理好了他的“最佳计划”的打印稿。到最后,他做了那件内维尔肯定希望他最先做的事情——
“飞船,给我用安全线路接通内维尔。”这会儿,毕里已经彻底变回了穴居人。他甚至还记得确认线路安全。这意味着这次通话会直接接入内维尔的头戴式显示装置,或者接通内维尔公寓的电话。
可惜的是,头戴式显示装置只剩下了一个,而且内维尔跟拉芙娜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免使用。将近十秒钟过去了,接着,有个女声回答:“喂?”
“呃,嗨,塔米。我能和内维尔讲话吗?”
“嗨,毕里。内维尔去了新城堡——你知道的,他准备对木女王的密谋提出强烈抗议。他让我留守在他的答录机这里。所以,你要留什么口信吗?”她的声音中透着不快。塔米并不是约翰娜·奥尔森多,但她在很多方面也很令人不舒服。毕里不太明白内维尔看上了她哪一点。
“不了,没什么事,我会在会场那里找到他的。谢了,塔米。”
毕里盯着监测软件的显示窗口又看了一会儿。它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噪音。爬行界很可能回到了他们头顶许多光年的地方。改变这一点只需要几秒钟……或者几年。而且他必须立刻告知内维尔。不过,毕里又花了几分钟去确认没有其他异常,也没有什么设备会在下一次界区上升/下降时烧坏输出口。
他匆匆离开指挥甲板,走进大会议厅。他惊讶地发现那儿空空荡荡的。内维尔不知用什么法子说服了每一个人去新城堡参加这次集会,甚至包括最顽固的爱狗派人士。或许这些人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既然伯格森多和约翰娜都不在了,他们想要得到拯救,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内维尔和灾研组。
他步出门外,走进冰冷的空气中。还好没什么风,也算不上特别冷。他走回相对比较温暖的入口处,系上了上衣纽扣。他站到那儿时,清晨的第一缕光线照到了高处的山腰上,照亮了女王大道两侧的公寓,再照到新堡镇的每一座屋顶上。远处是新城堡的穹顶——登陆舱就在穹顶之下。
又是宇宙最深处的一个平凡到极点的清晨,这都要感谢范·纽文以及跟着登陆舱一起降落的那些霉菌。毕里知道那些关于范·纽文抬高爬行界、太阳为之失色与爪族疯狂舞蹈的故事。而在这个早上的界区提升中,毕里看不到这些故事的任何证据。他更像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注意到某件事的人。它对于宇宙也并非是多么巨大的变化,只是向着自然平衡略微趋近了一些而已。
毕里开始向新城堡慢慢走去时,一部分气馁的感觉也渐渐消失。救赎在最后一刻离他远去,但依然留下了一个信息:拯救正在路上,而且只会早来,不会迟至。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25
“迂回绕过去。”阿姆迪的建议说起来比做起来容易。迂回路线开始时,他们悄悄前进了一整夜,距离切提拉蒂弗尔地图上那个凶险的“X”记号又接近了几公里。他们冒着瓢泼大雨在湍急的浅滩处涉水过河。等到平安过河之后,拉芙娜决定看在天气的份儿上振作一些。暴风雨也许能保护她不被敌人侦察到。乌云(也许)意味着内维尔的轨道飞行器看不到他们。而雨水也赶走了昨天享受着温暖日晒的蚊虫大军。
阿姆迪在地图上找到的那条小径最终应能带他们越过山口,到达另一处裂谷。这座“狂野封邑”是地质活动较少的裂谷之一,但它的名字却显得极其无知可笑。它的上一次大范围喷发大约发生在一千年以前。之后,爪族们冒着各种天灾的威胁慢慢迁入了这个地区。两百年前,裂谷北端的一次喷发使得木女王在那里的殖民地成员全部窒息而死,连一个组件都没剩下。木女王对此耿耿于怀,她再也没有回过那里。
但与其他选择相比,拉芙娜和她的伙伴们完全可以接受地质方面的风险。
他们爬出山谷时,风势渐长,头顶的山崖上方电闪雷鸣。雨还没落下,但他们脚下的道路十分狭窄,嘈杂的声响也让驮猪紧张起来。
大约半小时后,她发现闪电不知怎的触发了提灯——放在中间那辆马车的那些——的防盗警报。警报光线透过箱柜的缝隙照射出来。这并没有让驮猪们更加紧张,但却很让拉芙娜——以及驾驶着她后面那辆货车的阿姆迪——分心。
“好多灯光啊,”他对她说,“嗯,他们在调整光线!看到你货车边上的彩虹没?”
“我看到了。别担心,阿姆迪。暴风雨过去以后,它应该就会停了。”除非内维尔聪明到在这个时候用轨道飞行器窥探情况——但即使那样,也只能得到一丁点儿有用的信息,“一直看路就好了。”不过,考虑到阿姆迪的眼睛数量,这个建议还是留给她自己比较适合。
警报又持续了一两分钟,然后便停止了。狂风最后终于止歇,闪电也消退无踪。雨继续下,有时还夹杂着细密的冰屑,甚至让她看不清驮猪双耳的前方。然后会有一两分钟时间,她可以看到裂谷的大半景色,而暴风雨看起来更像一阵飘舞的雾气。他们如今的海拔远高于谷底森林。再见了压杀灌木,再见了飞箭树和挺拔的班纳木。高处的树丛更为茂密,相互缠绕,树旁的雪堆也在雨中慢慢融化。
在她身边的阿姆迪组件之一坐了下来,面露痛苦之色:大雨濡湿了它的思想声。她只希望货车后面的那些组件足以保证货车的安全。在道路的某几段,路面的一侧就是悬崖峭壁,另一侧则是模糊的雾气。等倾盆雨势减缓,她惊恐地发现,如果自己驾驶的驮猪走偏了方向,她将会坠下多高。
螺旋牙线仍在近旁,大部分都位于杰弗里的货车前方。昨晚,在找出地图之后,这个残体就再没起过什么作用。当阿姆迪向他解释向东绕道的计划、并询问被发现的可能性时,这个残体只是站在旁边,把所有脑袋转向不同方向,这与耸肩具有相同的讽刺效果。但今天,这个共生体真的帮了他们大忙。当道路消失不见或者似乎出现岔路时,螺旋牙线就会在那边爬上爬下地打探。然后,他会回到他们的视野中,领他们继续前行。有好几次,他们不得不下车清空前方的石头才得以前进,但他们仍在一点一点地向着东方、向着高处前进。
此时此刻,螺旋牙线正朝最后面那辆货车走去。在她身旁的阿姆迪组件扭过身子去瞧。“我想,他是在检查备用的驮猪。”他说。空闲的那几头牲畜都跟在第三辆货车后面,用一根短绳子牵引着。
螺旋牙线经过时,她低头看去。那个瘸腿组件一如既往地影响了整个组合的步态,但……她已经很熟悉这个组合的模样了。两个组件的脑袋上有完全相同的白色斑纹,所以它们肯定是同一窝出生的。其中一个就是被她弄断了腿的可怜家伙,瘸腿让她每次都能认出它来,可此时,它那块白斑的边缘已经晕染开来,看起来就像是……用了便宜的染发剂。
哈?神秘的事儿还嫌不够多吗?这个想法飞快地从她脑海中掠过,而她的驮猪随即向坡下滑了半米——于是,她的所有注意力都转回了应有的地方:活过这一天。
雨一直下到黄昏时分,不过他们也经过了最难走的那段山路。他们这支小小的车队驶过高山草地边缘。要不是因为阴天,轨道飞行器的摄像机恐怕已经发现他们了。杰弗里哄骗驮猪们又走了几公里路,最后在一座悬崖边上停下来。根据阿姆迪的判断,就算在阳光明媚的白天,那儿也能遮挡轨道飞行器的视线。
“除非内维尔再次调整它的方位。”拉芙娜说。
“对,”那个八体紧张地望向天空,“我得好好思考一下。今天我的注意力有点太分散了。”
螺旋牙线又在爬上爬下,也许是在确认哪里有岩石坠落的危险。他回来以后,又绕到前面,去给他们指示货车应该停靠的位置。
这儿除了拉芙娜之外的每个人都有很多粗活要做,尽管雨下个不停,他们还是很快为驮猪添了草料。螺旋牙线生起营火,然后他们坐下,开始进食。
“就算煮过,这玩意儿也难吃得要死。”杰弗里说。
“腌肉更难吃。”阿姆迪说。
“哈,”拉芙娜说,“那么好消息是,我们的食物快吃完了。”
螺旋牙线没有参与闲谈,他只是冷冷地咀嚼着食物。他成了残废,而且只剩下四个组件,或许已经没法进行平常的那种爪族狩猎了。她注意到,他仍然警觉地留意着其中一头驮猪,也就是他们一直拴在阿姆迪货车后的那头差不多跛了脚的牲畜。螺旋牙线和杰弗里之前给那头驮猪检查过前脚爪,取出了一块嵌进去的石头。这头生物明天也许可以干点儿活,但它很聪明,足以意识到这些肉食动物主人虎视眈眈的目光。这会儿,在螺旋牙线的视野中,它表现得很不安。
“噢,我觉得我们这条近道已经走到一半了。”阿姆迪说。
拉芙娜想起他们在地图上看到了什么:前方的那座山谷里,分散着许多聚居地。“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停下来休息,再交换些食物。”
阿姆迪说:“我们在那边遇到的爪族多半从没见过人类。”
拉芙娜的目光从阿姆迪转到杰弗里身上,“你认为它们也许会立刻袭击我们,就像铁先生杀死你父母那样?”
杰弗里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然后摇了摇头,“铁先生是以前的剜刀制造的疯狂共生体,它的阴险残忍远超过正常爪族。”
“它们肯定跟铁先生不同,”阿姆迪说,“但还是有很多不太乐观的可能性。我很肯定狂野封邑的居民们听说过人类,但——”
“那好吧,”拉芙娜说,“也许我和杰弗里都先藏起来比较好。你和螺旋牙线可以假装是结伴的旅人。如有必要,我们可以用提灯跟他们交换东西,或许别的东西也可以。要蒙混过去并不难,伙计们。但问题是,接下来呢?我们必须尽快赶回去,而且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情况下——直到我们希望有人注意到为止。”
杰弗里弯下腰去,用手抓了抓自己乱如茅草的头发。他突然又坐直身子,“我敢打赌,要是约翰娜和行脚还在附近的话,我们早就获救了。内维尔对付的肯定不止是你,拉芙娜。到最后我们没准儿还得去营救其他人。”
“这可以交给我,杰弗里,”拉芙娜说,“只要让我回到‘纵横二号’上。”
他满脸诧异地看着她,“你这么轻松就能接管飞船?那你还让内维尔把你赶下台?”
拉芙娜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你是不是觉得我真是个傻瓜?”
杰弗里的目光转向别处。她不知道他这是生气,还是在表示蔑视——但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口气变得温柔起来:“算上内维尔,一共有三个敌人在寻找我们。我们手里的证据表明,他们之间并没有达到公开对抗的地步,但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各自的目的。或许大老板只想把我们送进动物园去。维恩戴西欧斯主要的兴趣是在假装把我们送去大老板那儿的途中悄无声息地干掉我们——至少干掉你。我想内维尔只想把你赶走而已。只要你不在,他就能独自掌控‘纵横二号’了。”他回望向她,“无论如何,到目前为止,这三股势力一定都已知道我们逃离的事实。如果我们尝试发信求助,那么他们之中的某一个就会找到我们。我们无处藏身。最佳方案正如你所说的那样:翻过这几座山,穿过狂野封邑然后回家,并且……并且把你弄回到‘纵横二号’上去。”
阿姆迪发出一阵号啕声,但并不是在反驳,而是闷闷不乐,“我还得负责跟那些陌生人打交道!”
杰弗里道:“你知道的,螺旋牙线也许已经恢复了一部分爪族语能力,阿姆迪。”
“也许吧,”阿姆迪说着,语气中有了希望,“他以前总是——”
“可螺旋牙线在哪儿呢?”拉芙娜问。在他们这次谈话的过程中,那个残存的组合不知走去了哪儿。
杰弗里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这个动作和他片刻前的乐观迥然不同,“我想他是听腻了。我不太确定他对这次的计划了解多少。但愿他能尽好哨兵的职责。”
拉芙娜说:“他在隐瞒什么?他究竟还藏了多少秘密?”
阿姆迪犹豫地笑出声来,“噢,你是指老螺旋牙线啊。遭到杀害的事实影响了他的自我形象。他梳理毛发开始不仔细了……”他的话声越来越小。他偏过几颗脑袋,和杰弗里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在决定该怎么告诉她。
最后,杰弗里开口道:“这个故事还是你自己讲吧,阿姆迪。”
那爪族示意他们再靠近一些,一直到她与杰弗里并肩而坐,阿姆迪的两个组件靠在他们的膝盖上。如果换做小时候的阿姆迪,这样的姿势还是挺舒服的。“实际上这是两个秘密。请不要责怪我,拉芙娜,我……我曾经是剜刀的学徒,好吧,从很久以前就是了。”
她腿上的那个组件将脖子扭过来看向她,黑眼睛睁得很大,“这事跟内维尔没关系。我们没有背叛任何人,虽然你——尤其是木女王——也许并不这么想。”
“是啊,所以别追问阿姆迪了,拉芙娜。我们都有各自的秘密。”
拉芙娜点点头,压制住笑意,“阿姆迪,我也知道些关于剜刀的事情。他曾答应要给你某种医疗上的帮助,对吗?”
阿姆迪发出一阵吱吱声,所有脑袋都抬了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回头再告诉你,”拉芙娜说,“这是我唯一知道的秘密,当初我还并不相信。”
“好吧,但你是对的。”阿姆迪垂下了每一颗脑袋,“我知道我的问题是太懦弱。你们人类很勇敢,你们长久地与死亡相伴。就像你们,我的所有部分都是一同出生的,可我却这么……害怕死亡。”
拉芙娜轻轻抚摸着靠在她腿上的那个组件,“我不认为这是懦弱,”她只是好奇剜刀到底对阿姆迪承诺了什么,“但你要告诉我螺旋牙线的事情。”她说。
“噢,当然可以。关于他的伪装!”阿姆迪的口气里又有了些精神,“在帮助螺旋牙线这件事上,我做得更成功些。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骄傲,虽然木女王也许会把这种行为称为背叛。但我知道剜刀-泰娜瑟克特基本上是个好人。”
杰弗里轻轻拍了拍他腿上的组件,“你是故意逗弄拉芙娜吧?说重点!”
“不,不是的!我只是在想应该怎么说。”他把身子贴得更近,同时扫了眼黑暗的四周。又开始下雨了,但在无风的夜晚雨下得非常轻柔。“我说剜刀-泰娜瑟克特基本上是好人,并不是在玩弄修辞手法。三个它来自于他谋杀的那个学校老师。她现在控制着局势,只不过整个共生体对此的理解不太一样。”
“我知道,”拉芙娜说,“剜刀曾经拿这事开过玩笑,只是他狡猾地暗示这都是谎言。”
“噢,这不是谎言,”这话带着阿姆迪平时所没有的粗暴,“那个白耳朵尖是关键角色,不过所有那三个组件都出了力。”
“这我也知道。”拉芙娜说。
阿姆迪的话语带上了一丝淘气,“我打赌你不知道那三个组件都生过幼崽。”
“什么?”就算她的监控系统再烂,也应该能发现这一点。除非——“是不是剜刀在北方失踪的那时候?”
“对。”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木女王大发雷霆,差点跟剔割主义的残党开战,“这么说,剜刀-泰娜瑟克特想在泰娜瑟克特的旧组件死去时,用自己的幼崽作为补充?”
“是的,但并没有成功。剜刀找了各式各样的培育幼崽的借口,不过都可以归结为一个事实:老剜刀剩下的组件有能力拒绝幼崽的加入……于是,他把其中一个给了坏家伙,而我帮他安置另外两个。”
拉芙娜看着雨中的黑夜。如果这个故事还有下文的话,她应该能够猜得到另外那两个幼崽的下场,“阿姆迪,螺旋牙线其余的组件又是哪儿来的?”
“我和杰弗里这儿。我们把那两只幼崽偷偷藏进了残体收容所——就是铁先生被囚禁的那个地方。”
“哈。我猜恰好是在铁先生‘自杀’以前。”
“对,”阿姆迪说,“总之,剜刀说服了卡伦弗雷特,让他去愚弄包括木女王在内的所有人。”
“是的,”杰弗里说,“我一直都想知道剜刀是怎么骗过卡伦弗雷特的。”
“这我不在乎,”阿姆迪说,“铁先生是个怪物,但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却——在我看来——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不管怎么说,整件事情都按照剜刀和卡伦弗雷特的计划顺利进行。铁先生剩下的部分已经疯了,疯狂的一部分原因在于,铁先生总是想向老剜刀证明自己成了某个真正有价值的人。等他不再尝试杀死泰娜瑟克特的两只幼崽之后,他们就和他实现了完美的契合。这个组合的一部分看起来仍然很像原本的铁先生,所以,他需要用颜料涂抹毛皮来作为伪装。”
螺旋牙线的狡猾和杀戮欲拯救了他们所有人,他的耐心照看也同样帮助她度过了最初心智全无的那几天。他从前真的是那个让凶杀草地得名的共生体吗?这样的赎罪方式可不是人类所能做到的,至少在这儿不可能。
好一会儿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雨声和余烬的噼啪声。最后,拉芙娜开口道:“那昨晚被杀的是他的哪一个部分?铁先生现在占了组件的一半,还是四分之三呢?”
“呃,嗯。”阿姆迪的口气有点愉快得过了头,“别担心。你知道人格是不能以百分比来计算的。铁先生占了剩下组件的四分之三,但作为整体,他的灵魂早就改过自新了。”
他们讨论的对象整整几个钟头都没现身,不过阿姆迪说他可以听到他在营地周围巡逻的声音。“他觉得我们都算不上像样的哨兵,”阿姆迪说,“我敢打赌,他打算睡觉时也围着我们。”
他们把驮猪安置在尽可能舒适的山腰避风处,那儿比任何地方都要干燥。至于他们自己的就寝条件:其中一口箱子里有防水面料的斗篷,也有杰弗里和拉芙娜之前穿的那种衣服。
他们换了衣服,然后,阿姆迪和杰弗里铺开防水斗篷。他俩蜷缩成一团,就像他们在前往南方的冰冷夜晚里所做的那样。
“你可以和我们躺在一起,拉芙娜。”阿姆迪说着,腾出一些空间来。
杰弗里犹豫起来,然后说:“这样也好。我们也需要取暖。”
前一晚他们还没有遇到这样的问题,那时,他们只是在货车上短暂地打了几个盹儿而已。
“没错。”她在杰弗里身后躺下,让阿姆迪簇拥在她身旁。自从他们长大以后,她就没有拥抱过他们了。现在……她伸出手臂去抱住杰弗里的时候,显得格外艰难。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26
虽然雨水过后留下了几厘米深的烂泥,但在山地中行进还是比爬上山地要容易得多。驮猪在这里可以吃到柔软的野草——虽然绿草之下,恶心的深坑里满是积水。雨已经不再下了,但天空仍然阴云密布,这可是隐匿行藏的理想天气。残存的螺旋牙线(或者说残存的铁先生?)的行为举止还和昨天一样,他在三辆货车前方侦察,指出可以走的路线。跛脚拖慢了他的速度,但对他的敏捷身手并没有太大影响。
地图放了回去,不过阿姆迪早已熟记于心,“这儿往西的山势比往东要平缓。前方有个向下的陡坡。”
拉芙娜也记得这个。“向下的陡坡”只是一种描述形式,指的是地图的轮廓线融为单一曲线的地方,也就是悬崖峭壁。阿姆迪没有否认这一点,不过目前他担心的是别的事情:“几个钟头之内——最多两天——我们就会遇到村落、小旅店,或者是在这儿务农的爪族。我们该怎么跟他们说呢?”
“这要根据情况来定,阿姆迪。”拉芙娜说。可怜的家伙。他正在努力准备临场发挥呢。当然了,在此期间,他也不用去考虑前方的陡坡,不用思考他们粮食告罄(包括拉芙娜认为所有可以食用的东西)、同时又被三个不同的恶势力追捕的事实。风吹过这片草地。也许这算不上极地寒风,但它仍旧冰冷地吹打着她湿透的外衣。他们都又累又脏又冷又……还是想点别的事情吧:
螺旋牙线转移到了车队后方,正在散布于草地上的巨大圆石周围转悠。他的警觉令人宽慰,尽管每过一天,切提拉蒂弗尔那伙人追上来的可能性就越小。阿姆迪可不觉得宽慰。他的几颗脑袋一直跟着那个四体转来转去,“啊呀!说不定我们在到达斜坡之前就会撞见本地爪族了!”
拉芙娜注意到杰弗里也让为首的货车放慢了速度,打量起螺旋牙线的举动来。事实上,这片草地看起来和王国的旧式农场并没有太大区别。在转基因饲料作物出现之前,爪族对于农业的概念更像是人类的禁猎区。传统的爪族农夫只会让土地更适宜捕猎,他们会喂养牲畜,并保护它们不受其他食肉动物的伤害。有时,你会把“农场围栏”错当成自然形成的成排树木与岩石——不过,她在附近没看到什么相似的东西。
巨石后方突然传来哀号声。某个组件大小的生物飞奔而出,向草地外跑去。三个螺旋牙线从侧翼包抄上去。那生物急转过身,轻巧地向草地中心奔去——不过,螺旋牙线的跛脚组件正在那儿等它呢。于是它又来了个急转弯,以极快的速度沿小路径直向货车奔去。螺旋牙线的三个组件迅速追赶上来。
它太大了,不可能是黄鼠狼——况且看到一只黄鼠狼就等于看到了一百只,然后你会不可避免地成为它们的午餐——这东西在身体中段还多长了一对肢体!就在它飞速掠过她的货车时,她意识到那对“肢体”只是一件旅行斗篷破烂且沾满烂泥的残余部分。
然后有好几件事同时发生。她的驮猪受惊跑开,几乎令她的缰绳脱手。前方的货车那里,杰弗里和阿姆迪的组件之一跳了下来。
“上啊!”她身边的一个阿姆迪说。就在螺旋牙线大步走过、阿姆迪的其他组件跟随在后时,它也跳了下去。
杰弗里来来回回地走着,阻挡着那生物的去路。
拉芙娜站起身来。“小心——”她话音没落,那家伙就飞快地绕过了杰弗里。但此时螺旋牙线跑在前面的那些组件也追了上来。他们形成了包围圈,强迫那单体掉头返回。这会儿,阿姆迪的全部组件在拉芙娜的货车前一字排开。包围对方多半只是个意外,不过大家的合作非常完美。那生物停止了逃亡。看起来,那是个雌性单体。它蹲在地上,嘴里仍旧发出尖厉的高叫。
一秒钟过去了,没有人动弹。三秒钟。嘶嘶声停止了。那生物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的对手们,然后盯住了数量最少的那一个:杰弗里。一个爪族组合也许足以致命,可单体呢?杰弗里看起来非常冷静。他的目光定格在那生物身上,嘴里跟大家说着话。
“拉芙娜,坐下。别让驮猪朝我们冲来。”他自己的货车向前跑了大约五十米,然后又往草地这边靠了一点儿,“阿姆迪,你做得很好。如果能再站直点儿就更好了。”
拉芙娜突然发现阿姆迪在发抖。他的组件都很高大,而且数量足有八个,可他在上半辈子都把自己看做一个人类小孩,内心也完全不把普通爪族当榜样。不过阿姆迪还是尽其所能,八个组件全都摆出警惕的姿势。而且他在说话,既对那个单体,也对杰弗里身后的螺旋牙线。后者一直在杰弗里身边转悠,似乎打算对那个单体来个突然袭击。这会儿它后退了几步,专心阻挡那个单体的退路。
“你身边应该带着些吃食吧,阿姆迪?”杰弗里问。
“嗯,如果还能算是食物的话。”它把嘴巴伸进驮篮,抽出一根发了绿霉的大香肠,“现在就算是我也吃不下这东西了。”它小心翼翼地用嘴巴的边缘衔着香肠。
“那你干吗不把它丢给我们这位新朋友呢?”
“啊!好。”阿姆迪对那个单体说了句什么,然后把香肠朝那生物高高地甩出。香肠掉在它触手可及的地方。
单体没有立刻去拿食物。它的目光扫过阿姆迪,然后迅速转回,去确认杰弗里和螺旋牙线的反应,接着又目光灼灼地看着阿姆迪。一个单独的组件居然会对周围事物这么关心,可真是件奇怪事儿。
那单体又警惕地打量了一秒钟,然后便扑向香肠,将它甩向空中,大口咬了过去。令它大吃一惊的是,这食物硬得跟石头似的。它把香肠丢回地上,用爪子按住,同时不懈地啃咬着。虽然它低下了脑袋,但还是不停扭动身子,试图盯紧每一个敌人。
突然间,那单体咯咯地说起了爪族语。声音从它的双肩处传来,嗡嗡直响。拉芙娜听出了那个和音的意思是“害怕”;也可能之前有个否定词,所以是“不害怕”。这个和音重复了几次,融合为一段连贯且复杂得多的声音。
“看起来它能说话。”杰弗里说。
大家都放松了一些。拉芙娜指挥驮猪离开路面,走到可以咀嚼那种看起来很是诱人的青草的位置。“我想知道它来自哪个共生体,”拉芙娜说,“那些车夫?”显然不是切提拉蒂弗尔的组件。这个单体看起来饿坏了,几乎皮包骨头。切提拉蒂弗尔的组件都很胖,不可能才过三天就落到这番境地。
杰弗里单膝跪下,凑近去打量。那单体抬起脑袋,含糊不清的话声变成了那种足以穿透耳膜的嘶嘶尖叫。见杰弗里没有继续接近,它又扫视了周围一圈,然后把香肠放回地上,继续吃起来。
过了一会儿,杰弗里说:“我不觉得它是那两个车夫的组件。这件破斗篷也不像是他们穿的那种。”
“我能认出它的斑纹,”阿姆迪说,“它是瑞玛斯里特洛菲尔的组件。”他朝那个单体掷出了第二根香肠,“可切提拉蒂弗尔声称自己彻底杀死了他。”
杰弗里咧嘴笑了起来,“噢,切提拉蒂弗尔是个自吹自擂的骗子……而这家伙又特别结实。”
他们把这个单体叫做“里特洛”,虽然阿姆迪并不确定这是不是它的组件名。
里特洛吃掉了整整两根香肠,然后呕吐起来,整个过程中一直发出威胁的噪音。然后,它喝了点草地上的积水,几乎瘫倒在路中央。它沉默下来,只是时不时发出嘶嘶声,而且主要对象就是螺旋牙线。
阿姆迪在周围转来转去,又说服螺旋牙线后退。然后他和杰弗里坐下来,跟那家伙轻声交谈。
“我敢打赌,它刚才就剩最后一点儿力气了。”杰弗里说。
拉芙娜爬下货车,向前走来,直到里特洛开始对她嘶嘶叫唤才停步,“你觉得它是不是语言中枢?”
“等它休息好了我们才能确定,”杰弗里耸耸肩,“有时语言能力并不集中在一个组件身上。”
“就像我的数学能力,”阿姆迪说,“每个我都是数学家。”
“是啊伙计,但你可是,彻头彻尾的天才。铁大人……”杰弗里犹豫了片刻,大概是因为铁大人的很大一部分就在他身后,正没好气地爬上中间的马车。原本的铁大人也给杰弗里留下了一段可怕的记忆:“……铁大人可是用那些被他谋杀、欺骗和绑架的顶级天才的幼崽组成的你。”
杰弗里试探性地朝里特洛伸出手。那单体回以另一声嘶叫,不过看起来它已经精疲力竭了。“我不觉得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是个多伟大的语言学家。”
“如果我们跟里特洛做朋友,它会不会告诉我们很多关于大老板的事情?”
“这样一个单体?也许不能。”
阿姆迪悲伤地笑笑,“它也许记得一些有用的事,但说出口就成了毫无意义的呓语。”
拉芙娜思索了一秒钟,“你们看,有个很直接的方法。我们可以一举两得。”她转头看向身后。螺旋牙线的所有组件都坐在中间的马车上,低头看着他们。
“你能听懂萨姆诺什克语吧?”她问他。
螺旋牙线的目光依然专注而又精明,但他没有答话。
“我不觉得现在的螺旋牙线听得懂人类语言,”阿姆迪说,“我也不太确定他懂爪族语。”
“好吧。我只是在想……或许剩下的螺旋牙线可以跟里特洛一起……”
杰弗里笑了,“那样倒是很不错,不过我敢打赌这办不到。里特洛的敌意太明显了。”
“也许它只是害怕而已。”阿姆迪说。那单体又含糊不清地说了起来。那声音没有它的嘶嘶叫声那么吓人,但听起来也不怎么友好。
“是啊,可螺旋牙线看起来也没什么兴趣。接受里特洛很可能意味着组合性别的转换,这可不是小事。”杰弗里不耐烦地耸耸肩,“如果里特洛不逃跑的话,这事儿还可以考虑一下。不过在那之前,”他看看天色,“我们真的该继续赶路了。”
“我退开的话它肯定会逃跑的。”阿姆迪说。
“不。它肯定会一直跟着我们呢。你知道的,单体就这样。”
“噢,好吧。”阿姆迪对着里特洛说了句安慰的话,然后退开了,又跟螺旋牙线说了几句,大概是要他别摆出这么吓人的样子。杰弗里也转身朝前面那辆货车走去。
那家伙蹲坐在地上,看着这一切。它还在叽里咕噜地说个没完。
杰弗里翻译道:“它基本上在威胁说,如果我们不规矩,它就给我们颜色看。”
里特洛突然站起来,飞奔而去——但等它想明白这片草地之外有什么,就停了下来。
杰弗里和阿姆迪走向第一头驮猪吃草的地方。过了几分钟,他们说服那头牲畜回去拉货车了。阿姆迪也回去驾驶最后那辆货车,然后他们便重新踏上了旅程。
和平常一样,阿姆迪的组件之一跟拉芙娜坐在中间的马车上。下午过去,湿度逐渐下降,阿姆迪似乎也思考得快了些。这可未必是件好事。“轻松赶路就只有今天了,”他说,“你们没听见瀑布声吗?我们已快接近陡峭地带了。”他把“向下的陡坡”换成了更具体些的说法,“我们就快遇到陌生人了。”
她猜想他正在和前面的杰弗里说着类似的事情。阿姆迪就像是个故障频发的超光速引擎。她一只手松开缰绳,拍拍他的肩膀,“我们赶到那儿之前都做不了什么。而且你也应该把心思放在你自己驾驶的货车上,还要盯紧螺旋牙线和里特洛。”
“噢,我在做呢。”他抬头看看她,身子在她手掌下面扭了扭,“如果你能同时看到全部的我,你就会发现我每一边都在注意。螺旋牙线肯定听懂了我的话。他一直待在我们后面。从杰弗里的货车那边,我能看到里特洛就在前面一点儿的地方。它没有逃跑,不过还是不想让我们看到它。”
事实上,拉芙娜毫不费力就能发现那个单体的身影。它总是在离杰弗里的货车三十米的范围内转悠,不停地从一个藏身之处溜到另一个。有时,里特洛会在开阔的地方停下,扭动脖子前后打量——然后发现他们在看它,于是突然跑开去寻找掩护。
阿姆迪发出人类声音的叹息,“我觉得里特洛真可怜。你说得对。要是它和剩下的螺旋牙线能够接受彼此,那该多合适啊。你读过爱情小说吗,拉芙娜?”
“嗯?爪族的爱情小说?哪儿有?”
“行脚让我进去过木女王的图书馆。”
她根本不知道阿姆迪还研究过这种主题的书。“你读过‘纵横二号’资料库里的爱情故事吗?”她问。拉芙娜为弗林尼米集团工作时,曾见过对爱情文学感兴趣的顾客。它也许是所有文学体裁之中最与众不同的了。这并不奇怪:在超限界的这一侧,只要在可以理解的范畴之内,爱情文学就能让你对异族的文化和心理有其他方式所无法比拟的深刻了解。
“我们的爱情故事可不像‘纵横二号’记载的那么怪异,不过,我们爪族的恋爱方式要比其他种族多得多了!你瞧,有组合级别的爱情,就像行脚和木女王;还有受损组合期待成为整体的爱情,无论出于内在还是外在需要;还有一种类型的爱情故事是关于组合爱上单体,或者反过来。”
“根据杰弗里的说法,这种事的希望非常渺茫。”
阿姆迪说:“嗯。也许这就是大家都喜欢大团圆结局的原因。”接下来他有一两分钟没说一句话。他垂下长长的脖子,脑袋放在前爪上。拉芙娜低头看去,却发现他闭上了双眼。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阿姆迪居然在休息,这真是个奇迹!也或许他在担心更严重的那些问题,也就是让他最初去找剜刀的原因。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继续道:“爱情是个多么奇怪的东西啊。它是我们爪族规避死神的方法。我想其他种族也差不多,只是比喻的意味更浓些。我特意读过你们人类的爱情小说。这次绑架就跟你们的一些情节很像,把两个人聚在一起,再让他们明白有多么需要彼此。你看不出自己和杰弗里有多合适吗?”
“阿姆迪!”
“怎么了?怎么了?我只是希望你们快乐而已。”
没等阿姆迪做出更多令人不安的评论,他们就有了新麻烦。
他们向山下前进的途中,进入了一片矮树林,这会儿烂泥也成了大麻烦。水流截断了小径,更流经他们右方的草地。根据他们对地图的理解,这儿离那个“向下的陡坡”已经只有几百米远了。坠落的水声即使在拉芙娜听来也十分响亮。杰弗里和阿姆迪徒步前去一探究竟,而拉芙娜留在货车这边。里特洛不见踪影,不过螺旋牙线正在周边巡视。
拉芙娜走下货车,确保驮猪的挽具都拴紧了。她显然是这支探险队里最没用的成员,连站稳都很艰难,不过她痛得更没法坐下。她背靠着中间那辆货车,努力维持警觉。自从那段神志不清的日子之后,她就全无理性地担忧这种于白昼时分涌上的睡意。如果我的脑子又犯糊涂了,那该怎么办?
大概二十分钟过去了。杰弗里和阿姆迪从灌木丛那边走了回来。阿姆迪气喘吁吁地走在后面。
“地图骗了我们。”杰弗里说。他话声低沉,近乎耳语。
几秒钟过后,阿姆迪也赶到了。“不对,”他的声音也有气无力,“地图是用轨道飞行器的数据制作的,所以不可能把看不到的地方也画出来。”
杰弗里耸耸肩。和大多数人类孩子一样,他倾向于认为人造物体拥有自己的动机,“谷底那里有几栋建筑物。看起来像个商队旅店。”
“对,”阿姆迪说,“而且悬崖边缘有辆绞车。”
拉芙娜发现螺旋牙线正在货车附近走动,他在唤醒驮猪,似乎想要继续前进。他完全没有轻手轻脚的意思。“螺旋牙线好像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杰弗里越过她看去,“我明白他的用意了。他认为已经有人看到我们了。我们还是继续前进为好。好了,关于我们掩饰用的说法……”
“掩饰?”拉芙娜尖锐的语气中带着怀疑。两个外星人加上一群组合乱七八糟的爪族一起旅行,这故事太不可思议了,“抱歉。好吧。我们两腿人一开始就应该避人耳目,让阿姆迪去和他们谈……”她和杰弗里同时看向那个八体。
可怜的阿姆迪挤成一团,每个组件都在努力避开他们的视线,“我办不到!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能跟他们用同种语言交流的只有你了,阿姆迪。”
“呜——”阿姆迪哀号道,“这不公平!”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吐出一连串完全不合逻辑的反驳,“前面可能会有坏蛋,维恩戴西欧斯和大老板说不定在那儿等着抓我们呢。”
杰弗里摇摇头,“我觉得真是这样的话,螺旋牙线肯定早就料到了——你看看他。”那个残体已经坐上了前面那辆货车,正满怀期待地回头看着他们。
“我们可以往回走。我们可以捕猎并且设陷阱!我知道螺旋牙线会这些。你也会。我上次也抓到过一条鱼!”
拉芙娜在阿姆迪身旁跪下,不过这个动作并不是完全出于本意——她有些体力不支。阿姆迪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她能感觉到他靠过来,支撑着她。她的双臂环抱住最近那几个组件的脖子,过了一会儿,晕眩消退下去。她能够感觉到渗入膝盖的寒意,还有阿姆迪贴着她脸颊的皮毛。该说什么呢?“你是全世界最聪明的共生体,阿姆迪。”
“这……也许没错。铁先生就是这么制造我的。他得到了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懦夫。”
“嗯,这也许正中从前那个铁先生的下怀。我想他剩下的部分应该有不同的看法。”她抬起头来,朝螺旋牙线那边点了点。
“也许吧,可——”
“铁大人造出了比他自己更聪明的作品。我可以告诉你——以飞跃中界居民的个人经验告诉你——这就意味着他希望这件作品在其他地方一无是处。你拥有一件强大的工具,而没有人知道你会如何使用它。”她的这些观点也适用于双方智慧相等的情况,不过拉芙娜太累了,没力气补充完整。
阿姆迪一时间什么也没说,但她透过他的毛皮感觉到了思想声的振动。
“我们会跟你一起去,”杰弗里说,“光明正大地一起走。如果他们已经看到我们这些两腿人,就没必要再躲起来了。”
“我们会给你建议的。”拉芙娜道。
考虑到谈话进行时的速度,这话也许只是空头支票。不过,阿姆迪还是收回了身子,把脑袋凑到一起,用力思考起来,“好吧,如果找个好借口来做掩饰……唔……我敢打赌,当地这些爪族只听过关于人类的传闻,只知道人类是非常聪明的神奇种族,仅仅一个单体都跟爪族组合一样聪明。或许我可以称自己是两腿神明的代表。”
里特洛蹑手蹑脚地走进众人的视野。它在阿姆迪的思想声边缘附近坐下。阿姆迪对它发出咯咯的叫声,它则回以一长串胡言乱语。
阿姆迪大笑起来,“里特洛喜欢这个主意——虽然我们的话它一个字也没听懂。”这会儿他倒是满肚子主意了,“你们做神明,我就是中间人,是你们的翻译!我们有很多时间来演练谎话,不过还是可能出现意外情况。那样的话……”
他们决定只带第一辆货车和三头驮猪过去。如果这次会面顺利,他们还可以雇绞车站的爪族把另外两辆货车和那头瘸腿驮猪送下来。在此之前,他们得好好表演一番才行。
他们把存货中的提灯——他们最奇特的交易品——搬到了最前面那辆货车上。地图也得拿过去,不过当然不能拿它们换东西。他们没剩下什么干净的人类衣物了,杰弗里身上那套“纵横二号”的织物还是很体面的。
然后,他们终于让切提拉蒂弗尔的那些华丽服饰派上了用场。他们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取出其中一套。这套衣服非常干净,而且闪闪发亮,织造工艺也几乎达到了机械的精准程度。其中有件披肩,还有配套的夹克——甚至有绑腿。切提拉蒂弗尔块头很大,不过如今的阿姆迪也差不了多少。这套衣服足够六个他穿。阿姆迪立刻套上衣服,调整起腹带和搭扣来。
阿姆迪迈开大步,在货车周围转来转去,对自己大加赞赏,最后又整理了一下衣服。他现在兴高采烈,早先的担忧或是已经忘记了,或是被他强行压下。拉芙娜仔细打量起夹克上的钉珠式设计。这些或许代表着什么含义,不过你恐怕得把眼睛靠近到十厘米之内才能看出来。“阿姆迪,这套衣服有没有可能是某种制服?说不定你现在已经是维恩戴西欧斯的混蛋大军里的上校了。”
“哦,不可能的,”阿姆迪说,“这只是那种有钱组合才会穿的超好衣服而已。”他把目光抽离自己,“现在我们得决定你们这些两腿神明该待在哪儿。”他希望杰弗里和拉芙娜隔开一段距离,好让本地爪族知道他们即便作为单体也足够聪明,“然后,等你们聚到一起——他们就该害怕得发抖了!”
杰弗里连连点头,但他看着拉芙娜的眼神却很严肃,“你想走着过去吗?”
“对。”她不想回到驾驶座上去了。
“那好。我会跟阿姆迪走在前面。拉芙娜,你保持在货车尾部附近。”
“有什么必要让我藏头露尾的?”她发现他没有立刻被她的玩笑逗乐,“为什么你要去做更危险的工作?”
“别拿公主时代的标准来衡量我,拉芙娜。这是……这是你最让人恼火的习惯之一。”
好吧。她确实是一行人中的弱者。事实上,她恐怕需要扶着货车才能走稳路。
等他们终于再次出发时,阴沉的天空化作一片迷蒙的阴霾,暮色已深。
他们挂起了电量最足的提灯,让它狭长的光线越过拉动货车的三头驮猪,照向前方。这些精疲力竭的牲畜正在扮演这场戏中自己的角色,让这辆货车像是拉着极为沉重的货物一般。
那两个没有华服可穿的阿姆迪在驾驶货车。螺旋牙线走在前面,扮演保镖。大部分阿姆迪跟在他身后,钉珠斗篷在灯光中熠熠生辉。六个阿姆迪身后是杰弗里,他的模样不再那么憔悴,可灯光给他的衣服带来了怪异的装饰效果。拉芙娜在这道强光照不到的货车后面走着。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是很好的靶子。
阿姆迪正在高声地自报家门,同时发出欢快的哼唱声,“我只想确保他们不会突然朝我们射击。”
“突然的可能性不大。”杰弗里说,抬头看着他们身边的树木。要爬上这些宽大低矮的树枝应该很简单,即使是对爪族而言,“我敢打赌,他们正用上了弦的箭对准我们呢。”
仿佛要证明这一点似的,某个组件大小的东西从某根低矮的枝头跳下,绕过最靠右的阿姆迪身边,然后又来到螺旋牙线面前。后者追赶了几步,然后退了回来。
那是里特洛。或许它的雇主就在这群伏兵之中。
可那个单体没有继续逃跑。在螺旋牙线前方十米的地方,它镇定地踱起了步,又含糊不清地说起话来。它发出的声音就像很多道门砰然关上了似的。
“天人啊!那家伙在做什么?”杰弗里说。
“我想它是在试图通报我们的身份。”阿姆迪犹豫了片刻,打算停下货车,“它正在编着类似王家权贵之类的谎话,只不过用词驴唇不对马嘴。”步行的阿姆迪分开了一点儿,拉芙娜猜他正在朝里特洛定向发声。那个单体步子蹒跚起来,又短暂地回头看了看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然后它佯装气愤地转过身,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刺耳的叫声前所未有地响亮。
货车上的提灯照出了道路两边的浓密树木,所剩无几的暮色只是灰色天幕上一块暗淡光斑。瀑布声清晰响亮地自前方传来。他们真的干了蠢事。现在就算强行带回里特洛然后从头再来一次,也已经晚了。
阿姆迪肯定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六个他的组件继续走了起来,而货车上的那两个小心翼翼地控制驮猪走下斜坡。拉芙娜这才瞥见了阿姆迪口中所说的“绞车站”。它看起来像是个小小的渡船停泊处,旁边有一片浸入河水的弧形阴影,似乎是一台大型水车。他们脚下这条路通向水车边上的一座建筑物。
“看到那些射箭口了吗?”杰弗里说。他说的并不是下面的景色。他指着位于前方一侧的木头路障上的漆黑处开口道:“我们今天下午可没看到这个。”
货车的灯光足以让附近的人无法视物。“阿姆迪,”拉芙娜说,“调暗灯光。”有时候,吓唬对方只会害得自己被杀。
“好。”他在货车上的组件之一回头看了看她。阿姆迪住了口,只剩里特洛在前方大肆吹嘘。灯光还是一样明亮。
“怎么了?”拉芙娜说。
“呃,我只是在思考该怎么办!”然后他说起爪族语,语速很快,而且内容难以理解。
或许是因为身后有声音,也或许是因为阿姆迪突显怪异的举止,总之拉芙娜回头看去,发现自己不是独自一人。最靠近她的那个组合拿着一架十字弓,十字弓上有一根巨大的箭矢——箭矢的尖端离她的鼻子还不到十厘米。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27
人类和驮猪们被迫走下山坡,走进一间堆满干草、散发臭气的大棚屋里。几个十日前,拉芙娜·伯格森多会把这看做严重的虐待;但此时从室外到了室内,再加上那些驮猪,她的身上温暖了许多,而且,那些干草也没有发酵的臭味。
“也许他们还没看穿这个神明骗局。”杰弗里说。他被绑在离拉芙娜很远的一根谷仓支柱上。
“是啊,所以才拿重武器来对付我们。”两个共生体,而且各自配备巨型十字弓。
“没错,多么愚蠢——”
离他最近的组件发出很响亮的嘶嘶声,将武器砸向杰弗里头部的一侧。他一声不吭地瘫倒下去。
“杰弗里!”拉芙娜用力拖拽起绳子来。看守她的组合将武器撞向她的腹部,令她昏厥在地。她在地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略微仰起身子,看向地面。一盏小小的盖罩式提灯挂在杰弗里的头顶,在爪族眼中,这光线太过昏暗,但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她看到杰弗里比着手势,意思是“我很好”。她也做了个“好”的手势作为回应。守卫们没有反应。杰弗里缓缓比画起其他手势来。
那是人类孩子们刚到爪族世界那几年所创造的手语。爪族在私下交流方面有着巨大的优势,孩子们运用手语作为应对的手段。他们的一些爪族朋友渐渐知道了这些手势的含义,但在昏暗之中,共生体们看不到手势。拉芙娜想起孩子们当时还为这条秘密的“信息通道”而扬扬得意。他们真是傻得可爱……而拉芙娜并没有花时间去学习太多。
不久以后,杰弗里似乎意识到她并没有明白自己的手势。他又对她做了个“好吧”的手势,然后收回了手。她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毕竟,“好吧”有很多种含义。
螺旋牙线在一小时以后现身,他被另一名守卫驱赶进来。他们没有为螺旋牙线多留下一名守卫,但他仍然是个囚犯。他紧拽着拴他的绳索,踱着步,而且自组件死亡以来头一次显得这么健谈。他似乎在和那些守卫争执。他们没打他,虽然谈了几句之后,有个守卫对他甩了甩鞭子。螺旋牙线后退几步,表情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愤怒。表面看来,他陷入了沉默,只打量着杰弗里和拉芙娜。杰弗里扭动身子看向他,但并没有试图和他交谈。
拉芙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依稀意识到驮猪在巨大的食槽周围走动。她做了梦,还觉得自己听到了爪族的音乐声。可怜的阿姆迪到底怎样了?
到了第二天,灰白的光线涌入屋檐之下时,有人用力拍打起了谷仓门。一个守卫的两个组件打开了门。拉芙娜面对着光线眯起眼睛,虽然那仅仅是暗淡的晨光而已。有个东西——是里特洛——跳进门来,嗓门又大又毫不客气。那个单体身后跟着阿姆迪,另一个爪族组合跟在阿姆迪身后,和阿姆迪保持着共生体之间的社交距离。阿姆迪环顾四周,“杰弗里?拉芙娜?”
“我在这儿。”杰弗里的声音有气无力。
“我在这儿。”拉芙娜说。
“你受伤了!”阿姆迪围绕在杰弗里身旁,拍拍他的身体,又碰碰他的脸。
“嘿,别碰那儿!只是有些青肿而已,阿姆迪。”
“好吧。但他们应该善待你才对。”两个他回头看了看陌生人,用爪族语言发出嘶嘶声。拉芙娜从没见过阿姆迪如此坚定地对另一个人抱怨。
也许……“神明骗局怎样了?”她问。
“我——我搞砸了。当地人很怕人类,但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不相信你们能思考。尽管如此,我本来也还是有机会的。要不是这个满口胡言的蠢单体一直在——”
里特洛在阿姆迪身边转来转去,挤进对方的私人空间,还不时发出思想声应和。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将所有的脑袋转向里特洛,对准它发出不满的嘶嘶声。这个单体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退缩到谷仓远处的角落里。
“抱歉,抱歉。我无意伤害任何人,也包括那个愚蠢的白痴,但它差点就让我们都被杀掉——”他用爪族语和守卫们以及第三个组合说了几句话,他们则声音沙哑地大笑起来。很显然,他在同时和两群人交谈。
杰弗里跪坐起来,盯着最近的守卫和他的十字弓兼棍棒,“到底怎么样了,阿姆迪?看起来你跟这群家伙挺谈得来。”
“是啊,是啊,至少还不算太坏。你看,我在路上跟你们解释怎么样?绞车主人希望我们趁着雨水径流还处在可控范围内时赶紧出发。如果动作够快,你们应该还有时间吃些热食物。我跟他们商量——”
这会儿拉芙娜也闻到了。一个共生体守卫正推着两辆手推车,里面有热气腾腾的……流质食物?不,这样说不太准确。手推车的车身到处都是洒出来的液体,不过车里还装着成堆的煮红薯,以及大杯装的肉汤,是爪族平时用来搭配煮过的肉类的那种。如果你饿得厉害,它足以让人垂涎欲滴,即使平常看来也属于可以接受的范畴,这是极其罕见的、能够适用于人类的爪族食物。
但她看不到餐具,甚至连爪族的咬式餐刀都没有。脏兮兮的手推车就这样推到了他们面前。这种待遇不像是对待神明,倒像是对待家畜。他们吃了一小会儿,然后守卫们便把他们推了出去,同时仍然将两个人类分隔开来。
他们的货车就停在前方那座模样怪异的木制建筑旁边,那就是绞车站。
“等我们到达谷底,就稍微休息一下,”阿姆迪说,“我去去就来。”他向前方走去。
“你用了什么跟他们做交易,阿姆迪?”杰弗里喊道,“我们的提灯还有剩下的吗?”
“还有地图呢?”
“都还在。还有货车和两头最好的驮猪。”
“哇哦。”杰弗里说。
“那我们给了他们什么呢?”拉芙娜说。只是另一辆货车和几头驮猪吗?
阿姆迪穿过庭院,去和站在绞车站旁的几个爪族说话。在拉芙娜身后,螺旋牙线赶着两头驮猪出了谷仓。那个残体看起来比拉芙娜或杰弗里更清楚情况。那些牲畜迈着沉重的步子经过时,螺旋牙线基本行走在小路靠山下的那一边,让驮猪远离满溢的河水边那片可口的青草。里特洛跟在后面,不时咬几下驮猪,发出尖厉的和音,或许是在对螺旋牙线发号施令。
这个早晨冰冷又潮湿,所有露天物体的边缘都有小小的水滴正在成型,他们头顶的那片雨云眼看就要降下暴雨。拉芙娜在污泥中跋涉,奋力维持着平衡。
河水自绞车站旁奔涌而过,几乎淹没了那架巨大的水车,水流不时打个转儿,现出一弯白色的水花。更远处,水流与一条近得很不自然的地平线相会。瀑布声震耳欲聋。绞车站今天看起来大不相同了。举例来说,昨晚他们的货车停放在靠近悬崖边缘的地方,今天那个地方多出了一块附带大门的平台,看起来简直像是观景台。平台顶部是一座矮墩墩的木塔。
杰弗里先走到平台那边。他的守卫把他推到平台远端,然后把他拴在那儿的栏杆上。螺旋牙线赶着两头驮猪拖着的货车上了平台,也把它们拴住。然后轮到拉芙娜了。
驮猪们在平台上不安地走来走去——平台也回以晃动。有个本地共生体站上平台。他先是检查螺旋牙线打的结够不够紧,然后对地面上那些爪族吼了一句。阿姆迪走上平台时,他的每个组件都退开几步,让出一条道来。
阿姆迪的大部分组件昂首阔步地绕过那些驮猪,来到杰弗里身旁。他其余的组件站在拉芙娜那边的栏杆旁。他那身华丽的装束基本上完好无损,姿态也傲慢自大得很。但在他朝着绞车主人发出欢快笑声的同时,他那个小男孩似的人类嗓音却犹豫而又惊恐:“对不起,对不起。我告诉这些家伙的说法让我们惹上了更大的麻烦。”
在驮猪们的另一边,杰弗里的大笑声传过来,“听起来你成了他们的好朋友嘛,阿姆迪。”
“噢,我想是的,可我也知道他们肯定会看穿我。我没法再继续这么演下去了。”
“可你演的是哪一出,阿姆迪?如果我们不是神明,那又是——”
啊!有人割断了平台的系泊缆。它倾斜了至少五度。受惊的驮猪拉扯绳索,木板嘎吱作响。
就连平台上的那个共生体也似乎有些紧张。他们头顶的塔楼里有人大声道了句歉。
阿姆迪也朝那边喊了句什么。拉芙娜听出那阵和声是表示善意的原谅。然后他用人类语言说:“绞车主人说他很抱歉。水车因为河水猛涨动力过剩了。离合器也不太好使……我都参观过。齿轮都是木头做的。只要花个几天时间,我可以把它改造得更安全些,不过——”
平台以一两厘米的幅度颠簸着,往下落去。拉芙娜能想象出阿姆迪说的那种装置。在来到爪族世界的最初那段时间,她在斯库鲁皮罗的工厂里见过类似的装置。木头齿轮的使用并不如人力操纵带给她的惊讶那么大。即使十年以后,每当她意识到这儿没有软件来控制、监视和抵挡齿轮的反复无常时,她还是会忍不住发抖。
颠簸的幅度变小了,但频率更高了,很快,他们的降落变得顺畅多了。空中满是飞舞的泡沫和瀑布的噪音,而他们仿佛正沿着岩壁上一条有护栏的山路向下走去一般。就在她刚好能够到的地方,耸立着光秃秃的岩石。到处都能看到向四处伸展、寻找着支撑之处的树木和藤蔓。
十五秒之后,下降之势平稳起来。“看起来速度达到每秒钟好几米。”杰弗里说。
平台钻出了云层。突然间,拉芙娜听到了远处的鸟鸣,而她的左方——天人啊!他们起码身在一千米的高空。崖壁一路向下,通往雾气迷蒙的地平线处。她转过目光。真有趣,她在飞跃界可从来没有过眩晕症状。
平台上那个爪族看起来很冷静。他在栏杆周围爬上爬下,而且完全不用安全缆绳。残存的螺旋牙线在货车顶上倒是轻松地看起了风景。
“噢,我猜它要比看起来安全些。”拉芙娜说,“这个本地人看起来也不怎么担心。这辆绞车运转多少年了?”她转过身,看着眼前的景色。
“唔,是从去年夏天开始的,”阿姆迪说,“大老板买下了这架绞车,用来出租,目的是鼓励人们在这一连串山谷之间通行。”
去年夏天?大老板?这区区几个音符里塞进了好些可怕的消息。拉芙娜凝视着石壁……然后,她发现自己正看着某个平台的碎片,而且那看起来跟他们脚下的这个没什么区别。好吧。
阿姆迪也看到了相同的东西,他语气里带上了某种强加进去的欢快:“不过说真的,今天这次应该很顺利才是。绞车主人跟我说了,那次才真叫混乱呢:托架上只有三等座客人,而且没有货物。他们没弄清风险,就把整整十个共生体硬塞了上去。然后听到一阵杂乱的思想音,还有恐慌,接着平台就撞上了石头……呃,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块。”
他们全体沉默了一会儿。拉芙娜注意到里特洛趴在两个阿姆迪之间的栏杆上。那个单体不时看一眼深渊,然后飞快地抬起头看向阿姆迪,接着又回头去看深渊。它的爪子深深地陷进木头里,它似乎还在低声自语。
“好吧,阿姆迪,”杰弗里说,“我们都没什么问题。趁我们还有几分钟的安宁平静你究竟跟这些当地人撒了怎样的一个谎?”
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用人类声音发出一声呜咽,“我尽了我的最大努力,杰弗里。”
拉芙娜想起阿姆迪当初花了多大的决心才肯负责最微不足道的交涉,“你已经把我们带到了这里,阿姆迪。不管你伪装的是什么——”她对他的装束和堂皇的仪表挥了挥手,“——看起来都棒极了。”
“是啊,可你到底是怎么跟他们说的?”杰弗里又好气又好笑。
“好吧。等我们撞上——我的意思是说,接触到——地面以后,就要开始忙碌了,所以也许现在是告诉你们事实的最佳时机。‘人类神明’的故事一开始就不够可信。他们太过轻松地伏击了我们,所以我们不可能有什么超级共生体的力量。我声称你们俩是因为分开才力量不足,结果情况反而更糟了。你们差点因此被杀。”
拉芙娜点点头,“这就是他们隔开我们两个的原因。”
“对。抱歉。”
杰弗里说:“别介意。我们当时都以为这是个好主意。”
“是啊,好吧,所以现在这套说辞是我临时编出来的。”阿姆迪转过所有组件的脑袋,狠狠地盯着里特洛,“早在踏入埋伏圈之前,那个单体就已经把事情搞砸了。是它害我们惹上了这些麻烦。”
“我不认为它聪明到能够事先预谋,阿姆迪。”
“它可是十足的惹祸精。你不知道它昨晚都说了些什么吧?”
“你是说它在我们前方开路的时候?我听懂了一些。听起来像是对王家用的赞美词,肯定是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在东部家园附近学到的。从一个组件嘴里说出来显得有点蠢了。”
“没错!它根本就不懂,而且它老是妨碍我——就像现在,它蹲在我的正中间,让我思考也很费力。”阿姆迪朝那个单体派出一个组件。后者蹲坐在栏杆上,回以嘶嘶的叫声,“昨晚它一刻不停的胡言乱语弄得我像个傻瓜。比傻瓜还傻。”
“我们都还活着,还有呼吸,阿姆迪。我们那些重要的东西也都保住了。所以你肯定用对了法子。”
“我们失去了另外两辆货车。不过没错,我让我们活过了昨晚。我不确定能否让我们活过这个白天。我们现在惹上了天大的麻烦。这些共生体都是大老板的雇员,至少是间接雇来的。绞车最下面那家旅店也是属于大老板的。那个共生体的影响力已经蔓延到了整个狂野封邑,但不是为了攻城略地,只是为了赚钱。”
杰弗里沉默了,于是,拉芙娜说出了那个显而易见的麻烦:“但大老板正在追捕我们。”
“是啊。暂时的好消息是,大老板的计划铺得太开了,没法做到面面俱到。呵,”阿姆迪发出剜刀式的轻笑,“绞车主人知道人类很重要,但他并不知道我们正在逃亡。下面那家旅店的店主也一样。眼下他们还觉得,帮助我们就意味着得到大老板的青睐,也意味着能赚到一笔钱。”
平台颤动了一下,平稳的下降变回了抽搐似的颠簸。
阿姆迪对那个共生体说了些什么,与此同时,他的一颗脑袋越过栏杆看出去,“看起来已经不到一百米高了。我们这位操作员说,我们很快就会慢下来。”他从栏杆旁退开,又对着里特洛嘶叫起来,“我真受不了了。这个怪物还往我脑子里塞图像!”几个他的组件步履蹒跚了一会儿,随后在平台上站稳,“……好吧,我说到哪儿了?”
“解释一下你是怎么说服这些家伙合作的吧。”
“嗯。我发现他们是大老板的人,而且对我们一无所知,于是我就想,或许我们可以把原本的身份稍微改动一点点。我给他们看了切提拉蒂弗尔的徽章。”阿姆迪把一只鼻子伸进口袋里,把那枚珠宝缀饰的徽章拽出来一点儿,“我告诉他们,我们刚从北方执行特别任务回来,你们是人类那边来的大使,应当得到保护。”
“这很好啊,阿姆迪!”
听到赞美,阿姆迪高兴起来,“当时也许真的能成。我觉得这里多半不会有我们失窃的那些无线电。大老板恐怕还要过几个十日才会听闻我们的消息。”他又泄了气,“问题是每个人听到我的话时都在大笑,所以显然没当真。”他瞪着里特洛,“这家伙就这么胡言乱语个没完,让我说的一切都成了愚蠢的玩笑。绞车主人最后赞扬了我的演技!”
“啊?”杰弗里的声音传来,“他以为你在扮演什么?”
他们脚下的平台颤抖了一阵,然后彻底停下了。平台上那个共生体——他们的操作员?——已经顺着梯子爬到屋顶上。拉芙娜听到他的组件分散开来踩踏在轻质木板上的声音。他非常大声地喊叫,似乎是朝着正上方。模糊的应答声传来。拉芙娜探出身子,看向上方,只见缆索消失在细雨与云层之中。她这才想到,这儿只能通过喊叫来进行结果的反馈。这样看来,那次乘坐斯库鲁皮罗的“俯视之眼”号的首航就像度假一样愉快。
现在,他们几乎跟一间半木质房屋齐平,地面也就在下方几米高处而已。她看到几个共生体正在沉重的雨篷下向外窥视。
他们的操作员发出一段带着命令口气的和音。
阿姆迪翻译道:“远离栏杆!”
平台继续向下降,每次颠簸就下降五厘米。驮猪们睁大了眼睛,但螺旋牙线恐吓的嘶嘶声让它们保持着膝盖着地的姿势。伴着从平台底部传来的长长嘎吱声,他们又降落了几厘米,然后杰弗里那一边又倾斜了一点儿。和音从栏杆外传来,拉芙娜听出它的意思是“干得好,干得好!”他们的操作员飞快地爬下梯子,动作轻松,看起来很专业。可拉芙娜看到,当他刚刚离开的屋顶传来长长的破裂声时,他和其他人一样瑟缩了下身子。是缆索松了吗?总之,破裂声停了下来,云端之上的绞车主人肯定也意识到:工作完成了。
等驾驶员打开护栏的门之后,螺旋牙线便把心思放在了那几头驮猪身上。在外面的雨中,有个共生体正将一条坡道装设在平台倾斜的一侧。没错,她只是又上天转了一圈、然后下来而已。里特洛不失时机地选择在这时爬到货车上面,对所有人发号施令。
阿姆迪将自己的组件聚集到一起,整理好斗篷和裹腿。那个人类男孩的声音时不时地呜咽一声,但没过几秒钟,他就恢复了今早刚出现时的仪表堂堂。绞车驾驶员走了过来,解开牲畜们——驮猪和人类——的绳索。然后阿姆迪走到大门边,对着旅馆里走出的几个共生体亲切地挥起手来,“我得走在最前面。如果你们能跟紧点的话……好吧,我已经打算好要怎么说了,我最后决定的故事是:你们瞧,旅店的店主还以为我们是旅行剧团。‘卓越超凡的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来自神秘之地的残体与僵尸的主人’,还有——”天哪,“我们的第一场盛大演出就在今晚!”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28
杰弗里和拉芙娜又睡在了猪厩里。不过其他方面的条件改善了不少。阿姆迪说服了那些人,让他们相信人类没法组成神明一般的组合,但他们的确是种惊人的生物,天生就是聪明的单体。杰弗里和拉芙娜在大摇大摆地离开绞车平台时,听出了他们所说的“行尸”这个词。这种概念在人类到来前就已有之,指的是能够思考却不会发出思想声的生物。显然,这给阿姆迪即将到来的演出增加了巨大的吸引力。
旅店的猪厩天花板很高,光线昏暗,而且臭的程度只算中等。就像旅店的其他部分那样,它离悬崖底部那片致命的乱石堆有相当的距离。
“经过昨晚的事以后,我连这个都快感觉不到了。”杰弗里说着,晃了晃手腕上的驮猪用脚镣。自阿姆迪和旅店员工离开之后,杰弗里把阁楼和底楼停放的几辆货车都检查了一遍,“就目前而言,我想我们的安全程度就跟逃亡之前一样。”
“是啊。”拉芙娜大口咀嚼着最后一只红薯——不过这回是盛在木头托盘里的,跟当地爪族自己吃的时候一样,“幸好我们有这样一名友善的看守。”
“看守”是阿姆迪向他们的新东道主介绍螺旋牙线时给出的身份。这个用词有些夸大其词了。残存的螺旋牙线只要能坐在大门边上,透过木门板上的节孔看着外面就心满意足了。他一点儿也不在乎杰弗里的四处探险。不过当地人在附近时,他居然也装得像模像样,还甩鞭子吓唬杰弗里和拉芙娜。
杰弗里离开猪厩,在离那个残存组合一米远的地方蹲坐下来,“你的组合现在好多了吧?”
螺旋牙线没有动鞭子。过了一会儿,他上下晃了晃脑袋,然后咯咯地发出几个和音。
“哇哦。他好像能听懂你的萨姆诺什克语!”
“对。他说的基本上是‘我很好’的意思,不过看起来是在回答我的问题。”杰弗里伸出手,拍了拍最近处那个组件的肩膀,“这种事时有发生,你知道的。有个拥有重要天赋的组件被杀了,他的其他部分会慢慢学习来补充空缺。他也许没法变得很聪明,但……”
拉芙娜看了看那组合身上晕染开来的伪装,“但我们都知道,他是由几个非常聪明的部分组合起来的。”
“呃。对。”
整个下午,他们都能听到外面传来货车和爪族的动静。透过节孔,他们能看到墙那边的两个组合。这墙究竟是为了把好奇的人挡在外面,还是把僵尸关在里面呢?总之,杰弗里和拉芙娜还有时间把自己收拾干净,并思考该进行怎样的两腿人表演。里特洛从阁楼走了下来,不顾螺旋牙线明显的威胁,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它大部分的抱怨似乎都是因为被关在这儿,可等到真正的守卫在午后打开门进来送水时,拉芙娜发现那个单体就离大门远远的了。也许它正在节约重要的惹祸才能,以便将来能用在阿姆迪身上——也没准儿它有某种程度上的野兽直觉:在某些爪族文化体系里,所有爪族都可以将流浪的单体视为猎物,进行谋杀、强暴或强行组成暂时的奴隶组合。
送水之后的一个钟头,螺旋牙线突然站了起来。里特洛惊叫一声,匆忙逃往阁楼,可螺旋牙线的注意力只是放在猪厩墙壁上的节孔而已。他示意杰弗里和拉芙娜退后。
这会儿,拉芙娜也能听到好几个共生体在朝这边走来,还一边发出咯咯叫声。有个小男孩的声音盖过了那片嘈杂:“嘿杰弗里。嘿拉芙娜。表现得无害一点儿!”
然后猪厩的门滑向一侧。除开一整天都待在门口的那两个家伙之外,还有另外三个组合,其中一个是阿姆迪。他们各自聚成一团,悠闲地走进门来——这是彼此陌生的爪族之间的正常举止。其中一名访客是个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的六体,组件的块头跟阿姆迪一样大。
阿姆迪摆摆手,示意螺旋牙线退开,给访客们留出位置。他跟那些陌生人说着话,言语间不无夸大其词。与此同时,他又用萨姆诺什克语说:“这个六体就是店主。他想在演出前看看你们。他对两腿人的整个概念都很着迷,不过我想他也有点害怕。如果我们能让他相信你们没有危险,事情就会好办很多。”
杰弗里说:“你可以命令我走上前,阿姆迪。然后再让那家伙靠近来看。”
“好。不过你得表现得温顺些才行。”
阿姆迪跟其他组合交换了几阵咯咯叫声。他们每一个的语速都比平时的爪族要慢。哈。拉芙娜突然意识到,阿姆迪自己跟这些家伙也有语言沟通方面的问题。结果就是所有爪族的用词都经过了可观的简化。他们不再堆砌过多辞藻,而且经常重复使用某些词语。阿姆迪向他们一再保证,没有限制这些人类行动的必要。他忽然朝杰弗里挥了挥手。杰弗里走出阴影,在离最近的那个阿姆迪只有几厘米的地方站定。然后他跪了下来。这下他的脸几乎跟最高大的那些组件的眼部齐平,“这样够温驯了吧?”
阿姆迪朝旅店主人昂起头,“我也想不到还能怎样更温驯了。”他对店主说了几句鼓励的话——然后他后退几步,朝那个六体摆摆手,示意他走过去。
拉芙娜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她几乎没见过对人类很陌生的爪族,而且就算见到了,他们通常也没有加害之意。而在此时此地,杰弗里的面前却是个危险的陌生人。
店主早先的自大不见了。他瞪大了眼睛,几个他的组件摆弄起了驮篮里的颚斧。光是想象靠近杰弗里这件事显然就让他失去了镇定。但片刻之后,那个共生体似乎想起周围还有其他爪族看着。他把身子挺得直了些,并且——感谢天人——不再摆弄那些斧子了。他对其他爪族说了些自信的话,然后慢慢地从旁接近杰弗里。这会儿,他正像爪族(某些爪族——不包括螺旋牙线)试图驯服驮猪时那样发出安抚声。
杰弗里坐在脚后跟上,没费力气去盯着那些正包围上来的组件。
店主最靠近的组件早已进入了杰弗里的可触范围之内——突然间,那家伙似乎也明白了这一点。它停下脚步,舔舔嘴唇,然后伸出一只鼻子,碰了碰杰弗里的肩膀。杰弗里回以微笑,牙齿都没露。那个六体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从四面八方围上来,拍打着杰弗里的背脊,几乎像拍打驮猪一样用力。与此同时,他大部分的组件都转向大门的方向,还高声和其他组合说起话来。
阿姆迪帮忙翻译了一下:“他说的是‘瞧啊,它就跟我知道的一样温驯’。”
那家伙对着另一头的众爪族咧嘴大笑起来。如果他们有摄像头,他肯定会要求其他爪族拍下他胜利的一幕。
“现在他要我证明你跟共生体一样聪明。”阿姆迪对店主咯咯地叫了几声,“我告诉他,这就得等到我们今晚的盛大演出了。”
那个六体不耐烦地喷起鼻息。两个他的组件把杰弗里的衬衫从裤子里扯了出来,检视着它的质地。拉芙娜还以为那家伙想要找碴儿,可随后,卓越超凡的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凑近了些,对他夸夸其谈了一番。要不是拉芙娜认识了阿姆迪十年之久,她肯定也会被他吓着的。当然了,店主对此印象深刻。他又居高临下地捶打了杰弗里几下,同时又偷偷地尝试撕裂他的衬衫一角——不过随后便退开了。
店主和阿姆迪大师又亲切地聊了一会儿。整场对话算不上太轻松,因为店主几乎自始至终盯着杰弗里,还有两颗脑袋对准拉芙娜——他最后终于注意到了藏身于阴影中的她。但他不再坚持了。事实上,他似乎彻底陷入了深思。他问阿姆迪勒拉尼法尼还需要些什么。阿姆迪的回答中提到了隐私,还有……啊,玩具?
在门外的光线中,已经聚集起了一群当地爪族,他们互相靠得那么近,甚至开始推推搡搡起来。他们离得太近,又太过紧密,拉芙娜都能感觉到思想声的嗡嗡震颤。店主走出猪厩,飞快地对人群说了几句。拉芙娜听到表示“今晚的盛大演出”的和音出现了好几次。
待人群散去,店主的助手们便推着装满彩色小球和斗篷的独轮手推车到来。助手们又搬来了两堆这种令人费解的装置,然后和阿姆迪协力关上了门。
猪厩里又只剩下他们几个,他们的守卫应该也会把看热闹的爪族挡在外头。卓越超凡的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秘密排演可以开始了。
阿姆迪打开了杰弗里和拉芙娜的脚镣。他和杰弗里点燃了几盏罩式提灯,挂在独轮小车上方。拉芙娜已经在那堆“玩具”里面翻找起来。里面有彩色小球、四条鞭子、斗篷,还有木头做的尖爪。这些还只是第一辆手推车里的东西。她抬起头看着阿姆迪,“杰弗里和我一直在想象这场盛大演出会是什么样子。”
卓越超凡的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瘫坐下来,“我也一样!”
就像往常那样,阿姆迪非常缺乏信心。然而,他心中其实已有了计划的雏形。让店主拿来那些小玩意儿是有原因的。“这是上次经过的马戏团留下的。”阿姆迪说。
杰弗里捡起一颗彩球,丢向最近的柱子。小球飞弹起来——它的材质一定是热带乳胶。在这儿,这样的东西应该不便宜。
“为什么马戏团要把这些东西留下?”拉芙娜问。
“噢,唔,他们破产了。店主是这么告诉我的。这些抵押品已经过了赎回期限。”阿姆迪紧张兮兮地看了看拉芙娜和杰弗里,“也许这些表演道具对爪族剧团没什么用,但你们表演的一切都会显得新颖而神奇。我想我们可以模仿一下来过王国的那些马戏团。我——我会介绍你们,然后你们再出来玩些杂耍,或许可以再系几个绳结……”他的话声越来越小,最后化作紧张的沉默。
杰弗里又丢了一颗球,然后瞥了阿姆迪一眼,“你比我的想法超前了好多光年……但无论我们做什么,你觉得等表演结束以后,店主还会放我们走吗?”
“我——也许吧。我能看出他多么想偷走你和拉芙娜。如果他猜到大老板正在找你们,就会立刻逮住你们的。但我想我已经说服了他,现在他相信我们处在大老板的保护之下。如果我们的表演够精彩,我觉得他应该会履行承诺。他会给我们马戏团的货车、那些供给品,还有一半的入场费。”
拉芙娜还有一个难题,“这场表演是在室外吗,阿姆迪?”
“是的,这间旅店后面有一处竞技场。在绞车平台上看不到它。怎么——”
“我知道这地方不在切提拉蒂弗尔的地图上,但既然内维尔把轨道飞行器挪到了东面——”
“噢,对!”阿姆迪说,“这一点我考虑到了。它窥探不到那儿。我是说,除非他再次移动轨道飞行器的位置。”
拉芙娜突然觉得这场对话真愚蠢。他们其实并无选择余地。于是她大声道:“那么就让我们给那位店主好好表演一次。听起来比摆弄飞箭树和压杀灌木简单多了。”
这话让杰弗里虚弱地笑了笑。拉芙娜能看出他在强打精神。“这是当然。而且我十二岁的时候可是很擅长杂耍的。”
拉芙娜对他回以微笑。这些她都记得。在那几个十日里,小杰弗里让人恼火的程度与日俱增,他乱丢豆子袋,还拿手杖四处挥舞。甚至因为阿姆迪轻松学会了杂耍,杰弗里和他的关系还紧张了一阵子。
“好了,”她说,“我们已经收拾过自己的行头了。你这套衣服也还算完好,阿姆迪。你只需打起精神来就好。你是卓越超凡的阿姆迪。除了杂耍,还有什么能让你证明自己呢?”
“打绳结?你行吗,拉芙娜?”阿姆迪从一辆手推车里抽出绳索。
“当然了,”怎么也比爪族单体表现得好,“可滑稽场面要怎么办呢?”这可是马戏团在王国内表演时的重要环节。
阿姆迪的眼睛闪过一道光。“我也在考虑这个。”三个他正在摆弄一根束带,用它做起了绳圈,“有那么个单体总让我看起来像个傻瓜。也许我该把情况倒转过来——”
他们说话时,里特洛就在阿姆迪身边打转,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它此刻已深入了阿姆迪的私人空间。五个他突然转向里特洛,协同一致地发动袭击,用三个不同的绳圈同时套住那个单体的脖子、前腿和后腿。阿姆迪把里特洛拽倒在地时,它发出一阵愤怒的尖叫。阁楼上传来螺旋牙线的大笑。
阿姆迪退后几步,仍旧紧拉着那几个绳圈,“我说到哪儿了?”他说,“噢,对。里特洛也需要一套戏服。”两个他的组件走到远处那辆手推车旁边,拿出一个圆锥形的皮项圈。项圈在他的组件手中传递,最后,站在里特洛身边的组件把项圈系在了它的脖子上。
里特洛扭动身子,下巴一开一合。它的嘶嘶声响得刺耳。锥形的项圈卡在她脑袋前方,遮去了大半视野。她的尖叫声微弱下来,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助。
阿姆迪注意到了拉芙娜的表情,“我没有伤害它的意思,真的。这是小丑单体的标准戏服。难道不是吗,杰弗里?”
“呃,对。”但杰弗里依然一脸惊讶。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很少会做出这种挑衅的举动。相比大多数共生体而言,这个八体更同情那些受压迫者。
“很好!现在该涂上小丑油彩了。”他将两根染色棒递给拉芙娜,“我来告诉你该怎样画。别碰到它的眼睛或者震膜,它就不会有事。”
拉芙娜怀疑地看了看那两根木棒。为了方便咬住,握柄经过特意加宽。阿姆迪有很多空闲的组件,完全可以自己做这件事。
“去吧,拉芙娜。思想声让我不舒服,即使只是来自单体。我不想再站到里特洛身边了。”
“好吧。”拉芙娜跪在那只动物身旁,伸出手轻轻地沿她的背脊抚摸,就像孩子们对待他们的爪族挚友那样。里特洛尖叫起来,伸爪子想要抓她,但还是渐渐地安静下来了。
“现在先在肩膀和腰腿部的震膜附近画粉色大圆圈……”
整个过程大约用了十五分钟,杰弗里帮忙涂了其他颜色,到最后,里特洛被打扮得比拉芙娜以前见到过的组件——包括神赐——都要漂亮。
完工之后,阿姆迪把绳子系在里特洛项圈上的一只挂钩上,然后再把绳圈弄松了些。里特洛平静了片刻,才飞快地跑过猪厩,前去稻草上阳光最明媚的角落。这个单体不断地打着转儿,徒劳地想看清他们对它的身体做了些什么。最后,这可怜的家伙弄得绳子全都纠缠在一起,绊倒了自己。
“看到了吗?”阿姆迪说,虽然他的口气里并没有太多热情,“观众会认为这令人捧腹。”他将一只鼻子向上指了指,“螺旋牙线就觉得好笑极了。”
事实上,螺旋牙线正快活得摇头晃脑呢。当阿姆迪唱出一连串表示“该你了”的和音,又示意对方下到底楼来,螺旋牙线才停了下来。
他的几乎每一颗脑袋都收了回去,消失在视野里。拉芙娜听到了愠怒的咯咯声。阿姆迪回以一句欢快的话。三个他的组件拿起那些染色棒,剩下的组件则抬起头,对螺旋牙线比画起来。
那个残体的组件一个接一个地走下楼梯,跛子在最后。这个四体集结在楼梯底部,瞪着阿姆迪。
拉芙娜和杰弗里交换了一个眼神,杰弗里说:“当心,阿姆迪。别忘记那是什么人。”
“我……我没忘记。我不会强迫他做什么的。”阿姆迪走向猪厩另一头,挽具就挂在那里。那个角落舒适温暖,空间足以让两个共生体进行私人对话。不久,螺旋牙线狐疑地跟了进去。他们两个消失在挽具的搁架后面。轻微的交谈声传来。“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杰弗里说。半分钟过去了,没有争执的声音。最响亮的声音也不过是驮猪们的躁动声和里特洛对着自己的嘶嘶叫声。
外面渐渐嘈杂起来。拉芙娜分辨出那是娱乐表演时常见的那种呼哧呼哧的乐声。
螺旋牙线和阿姆迪停止了排演。阿姆迪在猪厩里快步走着,将所有人集合到一起,再把必要的道具全部放上一辆手推车。螺旋牙线向门口靠去。他已经擦掉了弄花的伪装——这样的伪装在离木女王的王国这么远的地方根本毫无意义,现在他的皮毛上面涂着黑白格纹图案。他用皮绳牵着里特洛。螺旋牙线看起来不太愉快,但那也许是里特洛的错。拉芙娜走了过去,想鼓励一下那个共生体。螺旋牙线抬头望向她,说出了自从组件死去那晚之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萨姆诺什克语:“我们会让他们大笑。瞧着吧。”他的一个组件轻轻地碰了碰她。
外头有个共生体用力拍门,还发出响亮的咯咯声。
“他们准备好了,伙计们!”阿姆迪说,“拉芙娜,请到我左边来。”杰弗里已经站到了八体的另一边,准备就绪。“别担心。别担心。我会给你很多很多提示。我们会表现得很棒的!”。
门开了,音乐也换成了快节奏的曲子。螺旋牙线蹒跚着走在日光下,里特洛不情不愿地走在他身旁。在离乐手们很远的地方(先前那种呼哧呼哧的乐声是守卫发出来的),拉芙娜看到一群相互之间留出礼貌间隔的爪族,跟今早看到的那群家伙截然不同。
螺旋牙线仍然步履蹒跚,现在他装作另外一边的脚也瘸了的样子。他拉皮绳的那两个组件靠得很近,仿佛听力刚刚受过损伤。自从化妆成黑白格图案之后,他就在练习这种步子。里特洛也许没有表演什么,但它顽固地给它的“主人”添乱的样子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了螺旋牙线的演技:傻瓜和傻瓜的宠物。这真是中世纪特有的残酷笑话,而共生体们的大笑声甚至盖过了音乐。
阿姆迪也走到日光下,站在两个人类身旁。爪族们的笑声回荡着,惊奇的叫声不绝于耳。那两名守卫走上前来为他们开路。其中一名守卫拖着那辆独轮车,就像拖着一辆小小的货车。
“跟着那些守卫走就好,”阿姆迪说,“店主告诉过我,他们是付费顾客,付了双倍费用来这儿看我们,并且还会再去看我们演出。”
守卫们沿着石板小路向旅店走去。四处都停着货车,甚至在那座伫立于瀑布的巨响和水雾中的绞车平台旁也有。
还有更多共生体在旅馆的门廊那里看着,但此时守卫们已绕过了旅馆,领着排成长队的表演者和出了大价钱的顾客,来到拉芙娜在爪族世界所见过的最大的一座圆形露天竞技场里。
阿姆迪的剧团在竞技场边缘的雨篷下稍事歇息,也避开了观众们的视线。
店主走到竞技场中央。此处的石板铺成复杂的式样,但到处都有像是飞溅上去的暗色斑点,而且那并非设计图案的一部分。是因为动物献祭吗?
店主开始高谈阔论。但他只讲了几秒钟,看台高处就传来吼声,随即,四面八方的爪族都吟唱起来。阿姆迪有几颗脑袋暴露在观众的视线中,但他其他的组件都蜷缩在地,“嘿!他们在喊的是:‘我们付了钱,我们不要听你说!’”
在竞技场上,店主猛地抬起脑袋,做了个厌恶的姿势,然后跺着脚走进了他位于正面看台的包厢里。
“这是不是表示我们要上场了?”拉芙娜说。
那个八体把身子趴得更低了。
“阿姆迪?”杰弗里在另一边哄着他,“你到目前为止都做得很好啊。上吧!”
“我、我、我准备的时间还不够。我——”
爪族群的吟唱声越来越响亮。有个组合往雨篷上丢了只烂红薯,一小块碎片掉到了螺旋牙线身上。他发出作呕的声音,松开了里特洛的皮绳。那单体跑进开阔的场地里,今天早些时候的警惕全被它抛到了脑后。它奔跑时绕着大圈,自始至终高声咯咯叫着。它停了下来,一时间人立而起,然后因为项圈/遮眼布的遮蔽而看不清地面,倒在地上。它连忙跳起,兀自大叫不止。它在吹嘘着什么,不过内容当然荒谬至极。但说来也怪,它说话的口气像极了店主先前那滔滔不绝的样子。
爪族群的齐声吟唱变成了大笑。
里特洛犹豫起来,面露困惑之色。它前后蹦跳,要求人们认真看待。见其他爪族反而笑得更欢,它便扑向最近处的阶梯看台——然后被螺旋牙线的皮绳拉住了。它冲向另一边,用力拖曳皮绳。在此期间,拉芙娜注意到螺旋牙线又惊又喜地上下摆动起来脑袋。他瞥了眼阿姆迪,然后——他仍在观众们的视线之外——故意放开了皮绳。
在竞技场里,可怜的里特洛差点再次摔倒在地。然后它站稳了身子,跑向看台边缘,一路拖着长得要命的皮绳。
螺旋牙线跌跌撞撞地走进观众们的视野之中,他的组件身上满是方格图案,而且两边的腿脚都一瘸一拐的。他追赶着那个单体的皮绳,却出人意料地一再追丢。最后,他的四个组件同时摔倒在石板地上,也把皮绳压在了身下某处。他站起身,四张嘴巴紧紧地咬住皮绳,得意扬扬地鞠了一躬,自己也开始夸夸其谈。但傻瓜的宠物可不肯配合:里特洛绕着那个四体跑了一圈又一圈,越跑越快,越跑越近,空余的皮绳也越来越短。
终于,螺旋牙线自己被皮绳绊倒了。他蹒跚地走了几步,喋喋不休地咒骂着。观众们反而觉得更好笑了。又一堆烂蔬菜丢了下来,但这只是比较粗鲁的喝彩方式而已。其中一块蔬菜砸中了螺旋牙线的肩膀之一,为他的方格花纹更添色彩。里特洛似乎想要大笑,但它也有自己的蔬菜要躲,而且没能躲避成功。
螺旋牙线装作十分慌张的样子,然后,他的所有组件都转向阿姆迪和其他人藏身的地方。就连拉芙娜也能看出他在模仿戏剧里的造型。他那句用爪族语说出的恳求,意思大概是:“主人!主人!出来吧!”
阿姆迪这回骑虎难下了。他发出由衷的低声呜咽……然后跑进竞技场里。
笑声变成了欢呼,烂菜之雨也减小了许多。拉芙娜从没见过阿姆迪的步子如此充满自信,走在中央的那几个他还高昂着头。如果他是人类的话,肯定会高举着双臂去迎接观众的喝彩。
杰弗里走到阿姆迪空出的位置上,脸上挂着惊讶的笑。
“他在说什么?”拉芙娜问。
“太快了我有点听不清。他在承诺某些事——”
考虑到当地口音的差异,阿姆迪可能对观众说得太快了点儿——但这或许反倒增添了他的魅力。阿姆迪大大方方地朝螺旋牙线和里特洛挥手。那两个家伙离开竞技场时还很入戏——虽然拉芙娜相信真正表演的只有其中一个。螺旋牙线钻进雨篷下面,把里特洛拴在一根木头支柱上。他同时笑着并咕哝着——还不时尝试擦掉皮毛上的蔬菜汁。他看着拉芙娜和杰弗里,笑容有点坏,好像是在说:“下面就轮到你们了!”
“杰弗里!拉芙娜!”阿姆迪的人类声音响起的同时,他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爪族语,“我这就要邀请你们出来了。杰弗里到我这边来,拉芙娜待在思想声范围之外,好吗?”这些基本上跟他们在猪厩里商量的计划一样。
“好!”杰弗里大喊着回答。
云团随即短暂地分开,阿姆迪站在午后的阳光下,斗篷上的小珠闪闪发光,涂过油彩的靴子就像纯银的尖爪一般。那两个没穿华丽服装的组件站在中间某处,但拉芙娜看不到。
阿姆迪抬头看看阳光,吃了一惊。然后他大声地说:“非常好!”他在致辞的同时也做起了同步翻译,“我要向诸位引见来自世界北方的奇迹,来自天空彼端的生物,能够无声思考的物种,作为单体能够正常思考的存在。那就是……两腿人!”四个他的组件猛地抬起脑袋,另外四个转过身,指向藏身在雨篷下的拉芙娜和杰弗里。天哪,那个八体居然还发出喇叭的乐声。
“你觉得这是在给我们提示吗?”杰弗里说。
“呃,大概吧。”拉芙娜说着,她自己也出现了怯场症状。
他们走出雨篷,挺直身子,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就像他们钻出猪厩时一样,观众们几乎彻底沉默下来。杰弗里和拉芙娜转过身,面对面站着,同时举起双臂来炫耀他们的双手。拉芙娜的目光扫过人群,留意着那些投掷蔬菜的家伙。这种看台跟木女王在旧首都的集会所很像,但要大上许多。每一层看台几乎都建造在下面那层的正上方,那些“座位”也大多以吸收声音的衬垫和高级包厢的墙壁分隔开。短暂的阳光已经消散,大看台重新笼罩在深幽的昏暗之中。很难判断看台上究竟有多少爪族:他们相互之间贴得那么近,近到她从未见过的地步。到处都是爪族脑袋,几乎全部都在看着下面这两个人类。
然后,她和杰弗里又面对着面了。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袖子,“真想不到我们会到这儿来。”
杰弗里的神情由紧张转为微笑,“我打赌你也没想到我的杂耍技巧能让我们保住性命。”他抓住她的手,握了一瞬间便分开,然后拉芙娜退到了竞技场边缘处。
阿姆迪围在杰弗里身边,继续长篇大论。他没有继续翻译下去,不过拉芙娜听出了“长着五条触须的爪子”这个和音。他走向放在竞技场中央附近的独轮车,将三个彩球丢向杰弗里。
杰弗里开始时很小心,只是同时抛接着三个小球。然后他把球抛得越来越高,接住的位置也越来越低,动作灵活熟练起来。阿姆迪丢出了第四个小球。他们在猪厩里演练的时候倒是一切顺利——可这会儿杰弗里有些忙乱,他试了好几次才保持四个小球同时抛接。拉芙娜扫视着看台。没有爪族再抛下什么腐烂的红薯,只有咔哒咔哒同声喝彩的响动。对爪族们来说,那个奇形怪状、走路摇摇晃晃的单体居然能玩得了杂耍,这已经足够令他们印象深刻了。
杰弗里的表演中最受欢迎的那部分要归功于表演快结束时的一点点好运气:第二层看台上有个坚持不懈的粗鲁组合朝杰弗里丢了一只红薯。杰弗里没有被打中,反而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算上红薯,他同时抛接起了五个物体!
“把它丢回去!”阿姆迪说,然后,他冲着看台那边高声警告了一句。杰弗里把另外几个彩球放回地上,然后站在那里,注视着看台。在层云密布的黄昏时分,爪族看不太清周围的景物,片刻之后,杰弗里后退一步,投出了一个慢速高飞球——正好砸在那个共生体丢出红薯的组件身上。
拉芙娜屏住了呼吸。她不知道这样的侮辱对这些生物而言意味着什么。不过每个爪族都在笑。那个家伙四下看了看,就连它的脑袋也愉快地上下晃动着。它还准备丢别的蔬菜,于是在另外几次尝试之后——并且换上了更结实的红薯——共生体和两腿人玩起了接球游戏。
在更多观众参与之前,卓越超凡的阿姆迪便挥手示意杰弗里离开竞技场——然后朝拉芙娜比了个手势。她的首次商业演出就要开始了。
哎呀,系绳结作为压轴戏可算不上精彩。就算用了店主提供的粗大绳索,观众们也看不清细节,尤其是在光线逐渐昏暗的此时。从另一方面来说,它不会考验她的平衡感——也不会有爪族朝她投掷烂红薯。她高高举起自己的最新作品,目光扫过看台。掌声算不上热烈,但她能感觉到某种带有深意的严肃目光。或许她没能证明自己超出单体的智慧,但她最终证明了两腿人要比任何一个肢体健全的爪族更加灵巧。
总之,她的表演并没有像杰弗里持续得那么久。阿姆迪开始准备收尾,他向螺旋牙线挥挥手,示意他再来一段喜剧表演。但就在螺旋牙线解开里特洛绳索的同时,店主从正面看台的私人包厢大步走出。他咯咯的叫声带着明显的弦外之音。他在提出某种要求,口气非常礼貌。他的话引来了观众们的大声喝彩。
阿姆迪在震惊中犹豫起来。杰弗里则缓缓走进竞技场。
“怎么了?怎么了?”拉芙娜连声问道。
杰弗里给了她一个怪异的微笑,“我想,我们的东道主希望让他选中的少数几位观众到看台下面来……呃……抚摸我们。”
阿姆迪将注意力转回到拉芙娜和杰弗里身上,他的举止突然失去了卓越超凡的气度,“非常正确。这些共生体之前都没见过人类。就算有,也是作为敌人……你们怎么看?”现在,他的每个组件都看向了拉芙娜。杰弗里也一样。
“我——”她向看台上的爪族群看去。目前,绝大多数的爪族都明显很友好。我们明天离开时,这份友好将大有裨益。自从她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以来,就总是在做这种可怕的赌博。“告诉他们‘可以’,阿姆迪。”
“好吧。”阿姆迪表示同意,然后用很慢的语速说了一句简单的话。接着,他面对杰弗里和拉芙娜说:“我告诉他们,每次只能下来一个。店主的守卫们会在附近,确保没人敢耍花样。”
第一级的爪族们拥入场地,准备享受他们的特权,近距离接触这些僵尸。店主安排他的守卫们去指挥那些前来的顾客——顺便也多收了一笔钱。
阿姆迪站在两个人类身后,而螺旋牙线带着里特洛走了出来,站在拉芙娜右侧。里特洛又在喋喋不休地吹嘘自己——但见螺旋牙线把它拉近,作势要咬,它便把声音压低了些。
这批“选中的少数几位”顾客中的头一个通过了守卫。这个五体兴致勃勃地快步走来,然后放慢步子,甚至还后退了一点儿。五颗脑袋同时抬起仰望,又同时被杰弗里的高度所震慑。那顾客身后传来抱怨他拖延的声音——但他不打算就这么回去。
杰弗里单膝跪地,伸出一只手,示意对方走上前来。
阿姆迪紧张地扭了扭身子,“这位可不是店主,你用不着非冒险不可。”
“没关系的,阿姆迪。这就像我们去长湖共和国的初次远行那样。”杰弗里的肢体动作甚为放松,但声音还是透着些紧张。
五个脑袋花了差不多一分钟时间,分别打量杰弗里的衣服,用柔软的嘴唇衔住他的手指,然后跟阿姆迪聊了几句。“他赞美了我,说我把你训练得很好,杰弗里。”阿姆迪说着,经过那名顾客身边,向拉芙娜走去。
有些观众所做的和头一个差不多。另一些则回头看着躲在远处的朋友们,好像在说“看看我,离这头怪兽多近啊!”很多爪族试图跟杰弗里以及阿姆迪交谈,他们重复着人类说的词语,观察着他的反应。
暮色渐渐深沉,表演场地的几个角落都点上了灯。火烧得很旺——即使对爪族来说也是明亮的光芒。顾客们陆续前来。有一些甚至花时间去赞美螺旋牙线的演技。拉芙娜很好奇,他体内的那个铁先生会不会厌恶这种真诚的赞美。但不管怎么说,那个残体看上去很愉快。里特洛不太理解他们的对话,但她显然把自己当做迎宾队列里的重要一员。
只有很少很少的几个顾客凑过来做了阿姆迪一直担心的事。有个共生体撞了杰弗里一下。听到阿姆迪的抱怨,那个家伙似乎表达了歉意,然后经过阿姆迪,向拉芙娜走去。那是个七体,但却瘦弱畸形。如果往这家伙脸上化个方格妆,他完全可以扮演螺旋牙线的那个角色,只是手法要更卑劣些。他在拉芙娜身边绕来绕去,发黄的眼眸和爪族生物的嘴都对准了她。阿姆迪仔细打量着他,翻译出了那个生物的话,“他在对每个人说,就算靠得这么近,你也发不出任何思想声。”见拉芙娜仍然缄默不语,他便发出一阵尖厉的叫声,意思是“有生命”(或是“没有生命”)——然后重重撞上了她的膝盖。
拉芙娜摔倒在地,但还没等那家伙再做什么,杰弗里和阿姆迪便赶到她左边,螺旋牙线则出现在她右侧,他们一起抓住了那个陌生爪族。一时间,那几个组件都被掷了出去。拉芙娜挣扎着站起来。那个袭击者的组合分散了,于是没法正常思考。那些组件头昏眼花地环顾四周,然后逃向表演场地的边缘,又一起跑回去,消失在看台中间的一个开口里。
“够了!”杰弗里喊道,“该散场了!”他向拉芙娜伸出手,温柔地说,“你还好吧?”
“我很好,我——”她并没有受伤,只是受到了惊吓。
阿姆迪还在和人群旁边的店主交谈。那位大人物正站在收钱的守卫们身边。阿姆迪的话使得他慌乱地手足挥舞起来。爪族们也纷纷抗议。噩梦般的景象浮现于拉芙娜的脑海。
阿姆迪说:“店主说如果我们能多待一会儿的话,我们想要怎样的好处都没问题。”
“我们只能留下了。”拉芙娜说。
阿姆迪将四个组件的头高高抬起,响亮的咯咯声盖过了所有人声。“我再重复一遍店主对我们的承诺,”他说,“我要说,我们乐意合作,但我们希望所有人都保证遵守诺言。”
店主点着脑袋表示同意。拉芙娜看出了他如此热情的原因:他的守卫们背上的驮篮里堆满了战利品。这家伙今晚发大财了。
杰弗里也点点头,但毫无热情,“好吧,你是对的。我们得撑过这一会儿。”他转身走向闹剧发生之前正和他聊天的那个组件。他们的交流起初还有些不自然,但现在,所有人都在留意爱惹祸的那些家伙。人流和现金流都恢复了正常。
拉芙娜不太清楚他们在那儿待到了多晚。共生体们不停地拥入场地。她注意到偶尔有共生体对她投来挑衅的一瞥,但没再做出粗野的动作。至于其他……她现在开始明白,约翰娜和杰弗里还有其他参与探险的孩子们为什么喜爱前往王国之外的危险远足了。大多数陌生的爪族,一旦克服了对人类最初的不安之后,似乎就会迷上能与显然具有智慧的单体近距离打交道的体验。夜色渐渐深沉,照明的火点燃了一次又一次,而越来越多的共生体开始尝试重复她和杰弗里说过的话。还有些已经参观过的共生体,发现店主不允许他们再次排队参观,便流连于竞技场边缘,对那些靠近的顾客高声提出建议。
他们之中也许有敌人和怪物,但也会有下一代人类孩子潜在的爪族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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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满干豆子或塑料小球的袋子,一般被用做玩具或杂耍道具。?????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29
绞车底部的那场演出之后,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们现在有了一辆真正的马戏团货车(就是原本的主人因为缺席而自动放弃的那一辆)。这辆货车有个客用车厢,而车身又高又大,真的需要四头驮猪才能拉动。在留下过夜的顾客们警惕的注视下,店主还给他们提供了食物和十字弓。除此之外,他还给了他们几乎同样重要的一样东西:一封看起来很官方的信,声明他作为大老板在绞车底部地区的管理人,他和大老板都承诺保障这些了不起的表演家安全通行。这封信再加上阿姆迪在切提拉蒂弗尔的藏品里找到的大老板徽章,就相当有说服力了。拉芙娜只希望当大老板的真正命令送到这个地区时,店主不会惹上太多麻烦。
等到他们动身离开时,有十来个共生体想要签约加入他们的马戏团,答应保护他们,并在向北的旅程中给他们做向导。他们很有可能都是出于真心实意,不过阿姆迪还是婉言谢绝了。他们变得越有名气,大老板、维恩戴西欧斯和内维尔就越可能找到他们。一旦追捕他们的消息传来,再正直的共生体也可能会告发他们。
于是,等到他们真正离开绞车底部地区时,只剩下少数狂热支持者毫无意义地跟随在马戏团货车后面几百米远的地方。
阿姆迪决定绕过向北方前进途中的第一个村落,于是选择起地图上的周边路线来。每当他们经过一座村庄,那些“随从”的数量就会减少一些。他们都是狂野封邑地带的普通共生体,有农夫,也有小地主。无论他们多么迷恋两腿人,在这个逐渐科技化的社会里,他们并没有太多闲暇时间去追捧一个马戏团。
到第三天,螺旋牙线侦察归来,报告说他们已失去了最后一名追随者。是时候改变阿姆迪在绞车底部地区公布的路线了。“地图上有很多条可选路线,”阿姆迪说,“问题在于,无论我们选哪一条,都会在返回王国之前耗尽食物。”他们得多打几次猎……或者多表演几次。
当这个抉择摆在阿姆迪面前时,他发了一会儿抖,然后露出害羞的笑,“我——我猜我可以再卓越超凡一次。”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打量着经过的每一座小村庄,让螺旋牙线去勘察周边地区的威胁和善意,权衡风险与补给品的存量。他们依旧绕过了大部分聚居地,但最终他们还是又表演了三次,一次是在某个农场主的会客厅里,两次是在多云天气时的开阔田野上。气候仍然很温和,虽然雨水冰冷道路泥泞,但总体而言,这段旅途比之前要惬意多了。
他们的演出技巧也在进步。拉芙娜本身的表演差强人意,但她让照明设施成了演出的重要配置。就连里特洛似乎也享受起了表演的感觉,它抢阿姆迪风头的方式越来越引人发噱。阿姆迪现在说起本地方言非常流畅,他的演技已相当娴熟,只不过他似乎真的会被那个单体的愚蠢行为激怒。演出的最高潮永远都是“抚摸异兽”环节,他们考虑到了方方面面的情况,基本上排除了危险的可能性。于是他们的名声不胫而走,其速度已经超过了他们的旅行速度:每当他们想要绕过一座镇子,周边小路上就会有共生体等在那里,请求他们停下来表演。
“这片土地文明了很多。”有天晚上,他们搭起营帐准备过夜后,杰弗里说。月光透过树叶流淌下来,但他们多半还位于轨道飞行器的简陋光学设备的观察范围之外,“他们曾经非常野蛮,对大多数冒险家来说都很危险。现在到处都是生意人。之前那座大竞技场也是新建的。”
“而且这些镇子还在不断扩张,”阿姆迪说,“它们比内维尔的地图上标注的还要大很多。”这些送给切提拉蒂弗尔的地图显然不会造假,但它们已经过时了。
“对,”杰弗里道,“到处都是大老板的成品货物。我已经看烦了那个‘共生体中的共生体’的标志了。要是我们能在他得知我们的消息以前赶回王国,那才真是奇迹呢。”
拉芙娜忧郁地点点头,“我也觉得内维尔多半就等在前面,恐怕还带着‘俯视之眼二号’。”
阿姆迪发出一阵嗡嗡声,这往往代表他想出了什么好主意。“可木女王也会在那儿。”他说。这几乎是个问句。杰弗里和阿姆迪越来越为约翰娜和行脚担心了。还有,木女王该不会有事吧?
拉芙娜回想起她和木女王最后那场奇怪的谈话,“我打赌,她仍在统治王国,阿姆迪。她并没有被内维尔玩弄于股掌之中。”
“那好吧。她会派她的王家部队来边境地区找我们。如果我们能跟她的手下会合,就能带你回‘纵横二号’去了。”
“如果你们能带我回到‘纵横二号’上去,我就能给内维尔点颜色看看。”拉芙娜每晚都和他们说同样的话。
“嗯嗯,”阿姆迪说,“可我们做什么才能——”
里特洛大声地说出自己的建议,打断了阿姆迪的思考。只要有机会,那家伙就会悄然走来,装出无辜的样子,一直跟大家接近到十分不礼貌的地步——接着,径直加入众人的对话。
这回它让杰弗里笑了起来,“这次它的话挺有道理的,阿姆迪,只不过前提是驮猪长着翅膀。”
阿姆迪可没有笑。他跳起来,“它只是个该死的惹祸精!你们不明白吗?”他的八个组件纷纷转身,跑进月光照耀不到的黑暗之中。
“现在碰到跟里特洛有关的事,他越来越敏感了。”拉芙娜说,“我在想,卓越超凡的阿姆迪勒拉尼法尼作为表演家是不是越来越自负了。”
“我听得到!”阿姆迪对他们大吼,“就算我没法思考,我也可以尽守卫的职责。”
残存的螺旋牙线结束了巡视营地周边的任务,走了回来。他正在驮猪那边给它们喂食草料。这会儿,他的一个组件的脑袋朝阿姆迪离开的方向转过去。喂完驮猪之后,他便在货车边坐了下来,评论道:“里特洛让他变成了傻瓜。”螺旋牙线最近已经能说相当数量的萨姆诺什克语了,虽然语气中并没有他组件完整时的那种讽刺戏谑。
拉芙娜张望四周。一般来说,螺旋牙线会把那个单体拴在驮猪们的另一边,这样的话会清净许多。“嘿,螺旋牙线。你怎么不把里特洛拴起来?”
那个共生体低下脑袋,从货车底部看向对面。看起来他似乎不打算回答了。不过他随即说道:“它自己解开了。”
杰弗里笑出了声,“里特洛肯定从你的绳索戏法里学到不少,拉芙娜。”
拉芙娜回以微笑,“它只是很擅长挣脱而已。”里特洛以前也挣脱过一两次绳索;除了阿姆迪之外,没有人对此反应激烈。她越过微微发亮的余烬,看向杰弗里,“里特洛会不会是个威胁?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曾是我们的敌人,或许没有切提拉蒂弗尔那么坏,但他仍旧是大老板的忠实追随者。如果给它机会,它会不会背叛我们?”
尽管光线昏暗,她还是能看到杰弗里脸上的笑容。“你的疑心病太重了。”他绕过将熄的营火,朝她这边走来。他们的铺盖还是相隔一臂。有了阿姆迪的八体填补他们之间的间隙,大家就能暖和地挤在一块。不过,最初的几晚还是以不快的争执作为结束。昨晚是拉芙娜头一回听到有人把瘟疫舰队称为救援队;在某种程度上,听到杰弗里这么说,比先前经历的种种苦难还可怕。
杰弗里借着微微发光的余烬烤着手,“如果我们撞见大老板,里特洛会做什么很难说。老螺旋牙线说过,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是大老板的首席副官之一。考虑到追捕我们的都有哪些人,里特洛确实很有可能背叛我们——尽管我觉得凭它的脑子,顶多也就能说一句:‘嘿,老板,瞧这儿!’”
“好吧。我想现在担心这个真的很傻。”拉芙娜一言不发地盯着杰弗里看了好一会儿。她已经认识他十年了,也曾看着这个可爱的孩子成长为最出色的探险家——也成为对她所能想象的最可怕的谎言深信不疑的男人。
杰弗里抬头看着沉默的她。“怎么了?”他说。他脸上仍旧挂着笑容,但她也能看到他眼里的警惕。
如果她说错一个字,他们又会陷入整夜的争执。但我必须试一试。“杰弗里,我们在关于瘟疫和反制措施这件事上有严重的分歧。你明白我的想法。你知道你的父母为了逃离瘟疫所做出的牺牲。另一方面,还有——”
“还有内维尔,没错,那个货真价实的怪物,”杰弗里这句赞同说得怒气冲冲,“可那又如何?我记得超限实验室。在这儿,我亲眼看到反制措施谋杀了范。就连你也承认反制措施抬高了爬行界的分界线,或许也摧毁了我们能在晴朗的夜空看到的那些星辰上的文明。重要的不是谁好谁坏,拉芙娜,重要的是真相。”
“我说的不是谁好谁坏,杰弗里!我说的是可信的观察结果。你那时只是个——”
“只是个小孩子?这你昨晚就说过了!”
但这是事实!而她绝不会忘记杰弗里和阿姆迪看到范死去以后,是怎样努力安慰她的。她犹豫起来,努力思考该说什么,思考某些合乎道理的话,能准确表达出她的意思的话。“杰弗里,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存在着某些事实——某些需要去发现和验证的事情——可以让你改变自己的观点?”
“你想让我重新审视我的信念?那可真不错。你也打算这么做吗?”
“我——”
“别费工夫了。到现在这种地步,还能有什么尚未发现的证据?”杰弗里转头看向营火。他弯下腰,把双手伸到余烬正上方,沉默许久,然后说:“我们会帮你躲过大老板和维恩戴西欧斯的追捕,安全回到‘纵横二号’上去。然后你可以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如果你没法阻止内维尔,我就自己想办法解决他。”他的目光转回她的脸上,“可你知道吗?灾难研究组还是会存在下去。而且新任领导人不会是毕里·伊格瓦。”
拉芙娜打起了瞌睡。月亮已经落下,营火也完全冷却,只留黑暗。她听到驮猪时不时的鼾声,却听不见里特洛恼人的喋喋不休。最后,她听到有人走进营地:肯定是来叫醒下一班次哨兵的。这个念头让她完全清醒过来。她通常守第二班——虽然她确定阿姆迪或者螺旋牙线都不会信任人类哨兵。他们之中的几个组件会整夜都竖起耳朵聆听。
她依稀听见远处似乎有里特洛的声音传来,但不是平时那样的抱怨声。然后,这个夜晚便突然充斥着嘶嘶声和尖叫声。周围的树丛中有好些生物在互相追逐和打斗。
“阿姆迪!”杰弗里叫道。没有回答声传来,但拉芙娜听到某个组合——是螺旋牙线?——爬到受惊的驮猪身上,然后跳到了马戏团货车的顶上。
尖叫声仍在继续,诸多声响在货车的另一端会合。
拉芙娜每晚都会在身边留一盏提灯。此时,她把灯调节到监视模式。灯光以假随机的方式闪烁着,用足以让任何寻找光源者晕头转向的方式扫视着那片灌木。
可怕的搏斗声还在继续,但她没看到打斗双方的影子。就算里特洛确实背叛了他们,这也显然不是一场简单的伏击。
“让我来照亮。”螺旋牙线在货车顶上说,第二盏提灯就放在上面。他用灯照向货车另一边的某些东西。拉芙娜从车底看去,看到了一堆动来动去的爪族腿足。
“那是阿姆迪的一部分!”杰弗里迈步想要绕过货车。他拿出自己的十字弓,并且搭上了箭矢。
两个四体在货车周围追逐打斗。他们冲向彼此,嘴巴一开一合。他们都穿着阿姆迪在路上穿的那种朴素的工作斗篷。
“嘿!”杰弗里说,“阿姆迪?”
八个组件瘫倒成一堆。灯光转了过来,定格在这群组件身上。的确,那正是阿姆迪。
“你没事吧,阿姆迪?”拉芙娜跪倒在一旁,打量着他。他的身上到处都是割伤和擦伤,一只耳朵还破了。“谁干的?”那家伙还在附近吗?可她看到,在货车顶上,螺旋牙线的每个组件都在看阿姆迪:他并不担心敌人的攻击。
阿姆迪不断发出嘶嘶声和噼啪声,但她听得出那些声音后面隐藏的高亢尖厉的口哨声。他正在忍受剧烈的痛苦。最后,他换成了萨姆诺什克语:“没有人袭击。真的没有什么袭击。也没有人偷偷摸摸地靠近我们。现在轮到螺旋牙线去放哨了。”他又发出两三声和音。螺旋牙线也回了一句什么,然后从另一头爬下车,走进灌木丛中。
阿姆迪在明亮的灯光下悲惨地扭动几下,几个组件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扫了眼杰弗里和拉芙娜,“把灯关掉,行吗?”
拉芙娜照做了,随后,阿姆迪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是里特洛。”
“我不明白,”拉芙娜说,“没有外人帮忙的话,它怎么可能把你伤得这么重?”
拉芙娜听到一声模糊的咔嗒声,是杰弗里收起了十字弓。“我想,事实恐怕要复杂多了。”杰弗里说,然后,她听到他跪倒在阿姆迪旁边。
阿姆迪发出一阵奇怪的混合音。那是种呜咽声,很像是人类孩子发出的声音。然后是几段她无法理解的和音,再然后,他用小男孩的声音说了起来,语气中充满了自我厌恶:“里特洛从一开始就是个惹祸精。它不聪明,但总是能在我表演时把事情搞砸。你们也看到了,不是吗?它几乎把我们害死在绞车那边。与此同时,它还总是一有机会就闯进我的私人空间。”
杰弗里的声音很温和:“阿姆迪,它是个单体。它无法独立生存。”
呜咽声稍稍提高了音量。拉芙娜感觉到阿姆迪飞快地做了个动作,也听到了牙齿在虚空中咬动的声音。杰弗里安抚道:“别这么为难你自己,阿姆迪。”
片刻之后,小男孩的声音再次响起:“唉。里特洛出现的时候,我就知道它是个大麻烦,但我想——我希望能像爱情故事里那样。里特洛可以让螺旋牙线重新变回完整的组合!这样就能同时解决他们两边的问题了。但那个愚蠢的残体却对它毫无兴趣。而且里特洛也不喜欢螺旋牙线。后来它就,呃,开始接近我。但我想,那又怎样,我的搭配已经很完美了,再接受别的组件只会给我带来害处。”
阿姆迪好半天没说话,但依然继续呜咽着,“……今晚我在营地周围一字排开。这种方式真的非常有趣。我会变得很蠢,但我可以看到很多,那些在脑子里乱转的念头也可以一步一步地继续思考,每个我都会带来新的一层领悟。”呜咽声更响了。但那并不是整个组合的声音,而是来自那三个贴着地面的组件。“里特洛走到了我中间。事实上,它并没有偷偷靠近——我知道它在那儿。它开始打扰一部分的我……”阿姆迪的嗓音尖厉起来,“喜欢它的那部分我。”他扭动身体,嘴巴一开一合。杰弗里伸出手,冒着被咬伤的风险去抚摸阿姆迪的一颗颗脑袋。片刻之后,那个八体才恢复了平时的紧密关联,“里特洛正在撕裂我!”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30
根据地图显示,沿路三十公里远处有座小镇。走其他路线的话,还有更近的镇子,但这一座最有希望给他们提供充足的口粮。从那儿开始,他们就得悄然前进,一边侦察木女王的边境要塞的位置,一边寻找最安全的路线。
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场演出,剧情的真正高潮也就在前方。但在此之前……
拉芙娜坐在货车上。名义上是她在驾驶,但这实际上很可能不全是她的功劳:从群星上下来的拉芙娜应付不了一组四头驮猪。它们的协同一致很可能应归功于残存的螺旋牙线,后者几乎总是在牲畜们身边转悠,驱赶着它们前进。
杰弗里和阿姆迪结伴走着,比以往更落后些,他们的身影几乎消失在晨雾之中。那个八体紧紧聚成一团,通常来说,共生体只有在身处群体或难以听清声音的环境中,以及需要奋力思考时才会做出这样的姿势。这场雾不足以让他这么做。自从昨天半夜组合崩溃之后,阿姆迪就一直这个样子,闷闷不乐,沉默寡言,只跟他的人类挚友轻声交谈。
拉芙娜试探性地甩了甩缰绳,好让驮猪们知道她并没有睡着。她瞟向车顶的同伴,“里特洛,这就是你吗,组合破坏者?”
里特洛抬头望向拉芙娜。从单体的姿态上很难看出什么表情,不过这家伙似乎听懂了些许。它是在笑话我吗?这天清早,他们把里特洛的皮绳绑在驾驶座后面的货物护栏上。把它弄上去可费了一番工夫。它似乎觉得,经过昨晚的胡闹之后,它就获得了某种特别的地位。他们刚上路时,它嘶嘶的抱怨声持续了好几分钟。然后它坐了下来,几乎一言不发,还频频地回头朝阿姆迪的方向看去。每当这时,拉芙娜就会感觉到驾驶座的木头上传来嗡嗡震颤的感觉,或许是里特洛用超声波高声宣示爱意的副作用。
拉芙娜继续着她单方面的谈话:“你要知道,在人类看来,无论是否出于需要,破坏其他人的关系都是非常糟糕的事情。”
“非常糟糕的事情,非常糟糕的事情。”里特洛把那句话重复了好几遍。接着,它的目光又转回到了它不道德行为的目标上去。
把里特洛叫做“组合破坏者”并不只是种修辞手法。可怜的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太庞大了,没法再接受其他组件。至少他是这么声称的,杰弗里也认同这一点。阿姆迪恐怕连保留自己组合生育的幼崽都做不到,接受不相关的成年组件必然会分裂这个八体。那三个迷恋里特洛的男性组件会分裂出去。阿姆迪说还有个女性组件也在动摇。不管怎么说,这都意味着阿姆迪的末日。
螺旋牙线突然对拉芙娜喊了一声什么,她骤然被拉回现实。驮猪们发出受惊的叫声,带着货车冲向路旁的树丛。螺旋牙线丢下那些动物,绕到货车后面。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总之,杰弗里和阿姆迪也跑了过来。
拉芙娜挣扎着想要拉紧缰绳。水沟和深深的淤泥隐藏在灌木丛下。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绷紧双腿,用上全部的力气拉住缰绳。“来帮帮我!”随后她听到了那个声音。蒸汽感应引擎的嗡嗡声从前方雾中传来。是斯库鲁皮罗的飞艇!那艘飞行器仍隐没于雾中,但它越来越近了。
阿姆迪和杰弗里从货车一侧飞奔而来。“拉芙娜,我们得远离路面才行。”杰弗里轻声地对她说。里特洛开始高声抱怨。阿姆迪对那个单体嘶嘶叫道:“安静点!”令人惊讶的是,它真的安静了下来。
于是现在,拉芙娜拉着缰绳,而螺旋牙线、杰弗里和阿姆迪则将驮猪们带进树丛里。幸运的是,那些牲畜本来也想往那边去。他们只需对付那条水沟就好了。
与此同时,蒸汽引擎的声音也愈加响亮。那是救援还是内维尔的爪牙呢?她暂时把问题搁置一旁,专心去对付侧倾的货车。她并没有放松缰绳,但她清晰地意识到,货车随时都可能翻倒,将她压得粉身碎骨。
接着,车子前轮滚出了水沟边缘,她也坐回位置上。枝叶拂过车身。她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把趴在车顶上的里特洛救了下来。他们在不断刮擦车厢的枝条之下蜷缩成一团。
“抱歉,”这是杰弗里的声音,“我没想到轮子陷得这么深。”
“我们没事。”拉芙娜推开又湿又重的树叶。它们足以挡住视线。她沿着驾驶座旁边的阶梯走了下去。她身后的里特洛又抱怨起来。那个单体的声音仍旧轻柔,却逐渐响亮起来。“好吧,你也可以跟来。”拉芙娜解开货车上的皮绳。里特洛立刻爬上她的肩膀,然后跳到地上。
片刻之后,拉芙娜站在了及踝深的污泥里。她从货车旁退开,抬头看向上方。飞艇蒸汽引擎的嗡嗡声仍在接近,但有雾气和森林的遮蔽,她什么也看不到。
“阿姆迪!”杰弗里的声音轻微得如同耳语,“把组件分散出去,瞧瞧情况,听听声音。”
但阿姆迪却把脑袋聚在一起,对里特洛低声嘶吼。“有这家伙在附近,我就没法动,”他说,“它会挤进我的组合来的。”
好吧……拉芙娜沿着货车来时的路线走了回去。如果那艘飞艇有真正的监测设备,躲在货车后也只是浪费时间;但如果没有的话,她或许能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多了解些情况。她在水沟旁走着,躲在最为茂密的那片灌木丛中,抬头寻找着能看到天空的位置。
有个东西飞快地穿过灌木丛,围在她身旁——是三个,不,全部四个螺旋牙线。其中一个咬住她的裤子,将她拉向他刚刚发现的一处灌木丛的开口。拉芙娜改用双手和膝盖前进,跟着来到道路边缘。没错。前方是个完美的窥视地点。
滋——拉芙娜听到蒸汽感应引擎从头上仅仅几米处掠过,以并不比人类奔跑更快的速度向南方飞去。她挪到灌木丛的开口处,小心翼翼地向外打量,刚好看到……“俯视之眼二号”的轮廓遁入黑暗之中,只留下尾部喷出的雾状泡沫。天人在上!早一秒的话,她说不定就能看到熟悉的面孔了。在她旁边,螺旋牙线的两个脑袋也探了出来。她屏息静气了好一会儿,仔细听着飞艇的声响,判断是否有掉头回来的任何迹象:他们的货车移动留下的踪迹或许会被飞艇上的人发现。
不管是好是坏,引擎的声音还是渐渐远去,消失在南方了。他们在滴水的灌木丛里俯身躲了好几分钟,但最终就连螺旋牙线似乎也觉得飞艇不会回来了。他们脚步沉重地回到货车那边,其他人也都满腹疑问。
“我们离得太远,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阿姆迪说,“你们呢?”
“你没跟他们打招呼,”杰弗里道,“是内维尔的人吗?”
“我没看到。抱歉。或许是我太过小心了。”或许我应该直冲到路上去。质疑者们没几个愿意去费神操纵那么原始的飞行器,所以船上肯定有斯库鲁皮罗手下的船员。
阿姆迪和螺旋牙线正在咯咯地交流着。里特洛又很不客气地站在了八体身边的近处,给他们的对话加入了杂音。突然间,阿姆迪转向了这个不速之客,对它又是尖叫又是啮咬,“把她捆起来!我再也不要对她客客气气的了!”
单体蹦跳着逃到所有人都碰不到的地方,发出即使在拉芙娜听来也是嘲笑的声音。有本事就来抓我啊!
杰弗里弯下腰,捡起了脚边那根皮绳,皮绳另一头拴在单体身上。他扯了一下皮绳,吸引了里特洛的注意力。这家伙睁大眼睛怒视着杰弗里,然后开始绕着阿姆迪转圈,想要用皮绳绊倒那个共生体。只可惜这并不是马戏团表演。杰弗里和阿姆迪很快就制伏了它,然后不顾它的乱抓乱咬和乱叫,爬上阶梯,把它拴在了货车顶上原本拴它的位置。
“好吧。”阿姆迪说着,对里特洛的抱怨声充耳不闻,“拉芙娜观察飞艇时,螺旋牙线听到了一些声音。他说有爪族在上面。”
杰弗里正顺着阶梯下到一半,听到这话他停下脚步,思索起来,“他听到了思想声?”
“没,距离太远,而且空气太潮湿了。不过他听到了爪族语。”
“我倒是什么都没听到,”拉芙娜说,“不过这也不奇怪。他有没有认出谁的声音来?他们在说什么?”
螺旋牙线摇晃着脑袋,听着他们的对话。然后,他用萨姆诺什克语答道:“没意义。没有词儿。就是那声音两腿人发不出来。”
拉芙娜在他身边坐下,“那你有没有听到人类的声音?”
螺旋牙线思考了一会儿,“没。”接着,他又咯咯地解释了几句。
“他说,就算飞艇上有人类,在他能听清的两分多钟里也一句话没说。”
拉芙娜努力不让自己露出苦笑,“或许我应该跟他们打声招呼。”
“他们会回来的,拉芙娜。”
“也许吧。但他们也可能会一直搜寻南边。不管怎样……现在都改变不了什么了。”
那个早上,阿姆迪和螺旋牙线两次声称他们听到了飞艇的声音。两个共生体在路的两边分散开来,努力聆听着背景声音。然而,他们唯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飞艇还在南边很远的地方。
不过现在,他们还有最后一场演出要准备。雾气渐渐被迷蒙细雨所取代,杰弗里和拉芙娜也爬进货车里去准备演出服和道具。螺旋牙线驱赶驮猪,和阿姆迪轮流坐在货车顶上——唯一的区别是当阿姆迪在车顶上时,里特洛会被赶下去,拴在货车后面跟着走。
阿姆迪的大多数组件似乎都在担心演出后该怎么办,如何离开镇子,然后又该如何抵达王国边境。
拉芙娜擦拭着提灯,笑了起来,“嘿,阿姆迪,如果换做十天前,我们恐怕只会听到你多么害怕登台。”
阿姆迪小男孩似的声音从敞开的窗口飘了进来:“噢,我现在还是怯场。不过现在它已经是个可解问题了,就像复杂程度不高的数学题那样。”他沉默了一两秒,“里特洛是另一个问题。如果能一直离它远点,我想我就能保持完整。只要我能保持完整,怯场就不算什么。”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说道,“我想谢谢你给我勇气,拉芙娜。我在绞车顶部时差点就放弃了。”
我说了什么?哦,对。“我、我只是说了实话,阿姆迪。铁大人为了自己的目的创造了你。但在绞车底部,你证明了自己不只是别人的创造物。”
“不,我不是指你说了什么,而是你做过什么,又在做些什么。你只是一个人,还受了这么多折磨。在绞车顶部时,你连站都站不稳,可你还是继续前进……所以我也会坚持下去。”
听到阿姆迪的话,杰弗里猛地抬起头。他是恼怒,还是惊讶?“总之小心点,阿姆迪。”
当他们接近目的地时,才发现想要侦察又不引起注意是不可能的。就算在镇子的最南边,农田间的小路上依然挤满了货车和共生体。
“他们说是来看两腿人表演的。”和几个陌生人聊天之后,阿姆迪报告道。
杰弗里掀开他们先前挂在乘客车厢窗户上的帘子,向外看去,“这排场比我们以往碰到的都大。一定有人在组织。”
拉芙娜掀开窗帘,探出身子。他们前面的那辆货车上刷着五颜六色的油漆。在其中一个雨篷下,她看见了印着随处可见的“十二体”标志的帆布包裹。包裹上有个小标签,说明里面的东西是“上好的斗篷”。车夫的两个组件回望向她这边。那家伙轻轻地欢呼一声,向她挥了挥手。她挥手回应,“大概只是因为我们太有名了。你觉得呢,阿姆迪?”
八体的声音从窗户下面传来:“听他们说,当地的亲王在今天早些时候派出信使,宣布今天是个特殊的节日,因为‘活生生的神话——两腿人’将会到来。他们认为那和天上那个大家伙有关——他们听说过飞艇。好了,我应该到前面去,跟能和咱们做生意的人聊聊天。”
拉芙娜和杰弗里交换了一个眼神。通常来说,他们会在镇外停下,等几个当地地主和他们做一笔生意——那通常会花上一整天。阿姆迪的计划会省下这些时间,但这样一来,他们这边就只能指望螺旋牙线那靠不住的交涉技巧了。这会儿,后者正好在货车顶上,也显然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阿姆迪,去吧。”
杰弗里看了看他们周围一动不动的车流,“好吧,阿姆迪。但别惹麻烦。”
“不会的。一场表演,按约定付款。然后,我们明早就能离开这儿啦。”
“当心点。”拉芙娜说。她对他的鼓励可能有点过了头。
“嘿,没有里特洛,我就不会有事!”阿姆迪已经跑到他们的货车前面,冲着视野里少数几个官方模样的组合中的一个大喊起来。
这儿或许只是座边境村镇,但规模绝对不小。阿姆迪回来时已摸清了路线,领他们来到镇广场边上的一顶大帐篷里。“当地首领管这里叫做‘文明极北之端’。”阿姆迪大笑,“木女王肯定不会觉得好笑!”
拉芙娜在他们的货车旁边逛,看着镇中心的风景。这儿有许多雕像,也有木女王的——拉芙娜还是第一次在爪族世界看到英雄人物的雕塑。每件雕塑作品分别刻画了某个摆出堂皇姿态的组件,它爬到其他组件的背上,挥舞长剑与盾牌。按照阿姆迪的说法,这些雕像代表的都是本地首领,“纯净亲王”。拥有这头衔的人跟旅店店主可不一样:纯净亲王是在一座白漆石料砌成的巨大城堡里发号施令的,这座城堡就坐落在小镇北面的一片高地上。它令人印象深刻,直到你注意到它的大部分只是白漆涂抹的岩床,只有最顶部才有一座相对小得多的建筑物。阿姆迪耸耸肩,“除了大老板的贸易活动让他赚到的大笔财富之外,我想这家伙的头衔根本就是假的。我看到的大部分建筑物都是新建的。我打赌在十年前,这个‘极北之端’不过是一座小村子。”
杰弗里四下看了看,点点头,“而且我们知道,这儿在五十年前是无人居住的荒地。”
“纯净亲王自称是正统的世袭统治者,历史可追溯至传奇时代。”
“唔,”杰弗里说,“我们在下海岸的某些王国早就见识过这种谎话了,他们都以木女王为榜样。”
不过,如今的极北镇是繁华所在。整个广场上,木匠们正为今晚的演出搭建看台——剩下的每一处空地都被街边小贩占满了。那个拥有“上好斗篷”的家伙正向爬上长凳的爪族们兜售。许多颗脑袋在打量着人类所在的这顶光线昏暗的大帐篷。
阿姆迪的一部分站在帐篷入口处,向观众们用力挥手,但他同时在对里面说话:“这儿看起来就像是南端市场的缩小版,对吧?”他让所有组件回到大帐篷里,开始换上切提拉蒂弗尔闪闪发亮的制服,“不过,我们去过了那么多地方,只有这儿的居民真正害怕管事的人。”尽管阿姆迪用了多少有些不吉利的字眼,但他的口气还是很开心。也许是因为螺旋牙线把里特洛拴在了驮猪边,远在他思想声的范围之外。
“你觉得他会赖账?”拉芙娜说。
“嗯。”阿姆迪说着,摆弄起新披风来。他还没有穿上假爪子:那是演出开始前的最后一道工序。“他比我们逃离切提拉蒂弗尔魔爪之后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坏得多。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我给他看了大老板给我们的安全通行文件。你们知道飞艇昨晚是怎么绕着这儿飞的吗?嗯,我告诉他木女王也在保护我们。”
“他怎么说?”
“他想要一笑置之,但我看得出来他吓了一跳。”阿姆迪抬头看着拉芙娜和杰弗里,似乎头一回注意到他们担忧的表情,“不必担心。如果他知道大老板在追咱们,咱们早就被关起来了。我觉得,只要我们能让他继续保持顾虑,就不会有事的。”
这场表演是他们迄今为止最精彩的。热情的观众是成功的原因之一,有关奇妙的两腿人马戏团的传闻在这里流传得最久;而另一部分原因——令人出奇愉快的那部分原因——则在于,所有的表演者(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包括里特洛)都达到了合作无间的程度。
开场仍是笨拙得可笑的螺旋牙线追赶里特洛。每次螺旋牙线抓着皮绳的组件靠近,里特洛就会飞快跑开,有时嘲笑似的站在螺旋牙线的其他组件身边,有时则沿着看台飞奔,对着近处的观众胡言乱语。跑到第二圈时,里特洛找到了一条通往当地统治者私人席位的仆从用阶梯,单组件宽。里特洛在王家包厢上面蹦蹦跳跳,嘴里滔滔不绝。
杰弗里靠向拉芙娜。他们仍站在人群看不到的地方。“瞧那政客似的腔调,”他露齿而笑,“里特洛就像个来访的君王。我想它是在说,只要亲王能满足它的……请求?或者要求?它什么都可以赏赐给他。”
拉芙娜没被逗乐,“我只希望它不要害我们被吊死。”
“好吧,是有这种可能。”
人群爆发出大笑,但或许是紧张的大笑。亲王的私人包厢像穿戴盔甲似的裹着厚重的吸音被。卫兵和仆人围着包厢站立,包厢内部昏暗得就像洞窟一样。这位亲王也许确实纯净无瑕,但没有散发出亲切的光芒。里特洛似乎没有察觉,而它的胆大妄为赢得了奖赏。拉芙娜看见三颗珠光宝气的脑袋出现在落日余晖中,其他组件的头依然藏在阴影里。亲王用低沉的声音答复,然后,里特洛沾沾自喜地胡说了一通。这回爪族群的笑声似乎自然了些,因为纯净亲王本人也在迎合观众们。拉芙娜发现他讽刺地低头行礼。除了里特洛之外的所有人都能看到,螺旋牙线正咬着皮绳,蹑手蹑脚地走上它身后的台阶。
当螺旋牙线扑上去、把那胆大妄为的单体拉下阶梯时,人群发出的笑声越发响亮。螺旋牙线再一次步履蹒跚地在广场上绕行,不时朝这边或者那边低头行礼。里特洛一路都被拖着走,还大声地抱怨个没完。拉芙娜做了份备忘,打算之后给它检查割伤和淤伤。这是当地传统的幽默,但拉芙娜·伯格森多不会用这种借口来为自己开脱。
接着,螺旋牙线快步返回马戏团帐篷,里特洛跑在他前面。跑进暗处之后,它发出一声粗鲁的尖叫,扑向阿姆迪。那个八体退开了,而它随即发出单体特有的大笑声。
“该死的家伙!”阿姆迪低声咒骂。他戴上最后一只木爪子,昂首阔步走了出去。天空阴云密布,因此使用提灯并无风险。光圈追随着卓越超凡的阿姆迪的脚步,来到中央舞台上。闪耀汇聚的光线是由杰弗里和阿姆迪先前装在大帐篷顶上的发光元件合成的。对于前科技时代的生物(比如这些观众)来说,这种将光源与光线分离的技术就像魔术一般。阿姆迪总是会小心翼翼地告诉别人,没有特别的知识,这些装置就全然无用。这话和事实很相近,迄今为止,只有扮演傻瓜时的螺旋牙线才会去偷那些灯,而且每次的剧情都一样:他偷走的提灯其实只是驮猪肉的馅饼而已。
表演的高潮依然是“聪明单体”的表演。先是杰弗里的杂耍,然后是拉芙娜的绳子戏法,最后是一段编造出来的拼写测验,只为让那些认为智慧并不只是杂耍和结绳的家伙印象深刻。和平常一样,杰弗里得到了最多的关注,不过,拉芙娜的表演也加入了一段简单的套索把戏。她沿广场走,聚光灯和阿姆迪的高声解说与她如影随形。她走到离第一排的爪族足够近的地方,让他们感受她大脑的寂静无声,看她那双令人叹为观止的灵活的手动作。就像平常一样,第一次观看这种表演的观众们瞪大了眼睛,混合了惊讶、不安和好奇的情绪。
然后,拉芙娜来到纯净亲王的包厢前。包厢下面的守卫个个目光警惕。他们抬起头,纷纷用嘴巴拉开了十字弓。套索并没有飞向他们。拉芙娜退后几步,为包厢中的亲王表演起来。那三颗戴着王冠的脑袋向前伸来,过了片刻,另一个组件的脑袋也探了出来,它肩膀上还趴着一只幼崽。这个爪族在说话,是赞赏?也许不是。其中一个组件回头看向包厢中的黑暗。她几乎可以肯定,还有另一个爪族在里面。谁能与亲王如此亲近?
她踮起脚尖,想要更好地看进黑暗中。如果那里面是个人类呢?带着这个想法,她失去了平衡和对套索的控制。她跌跌撞撞地跳了一圈,努力想让这看起来是表演的一环。
“你还好吗?”杰弗里的喊叫穿过了广场。
“我很好!”她不敢说出真相。也许飞艇上没有人类,是因为内维尔的匪徒已经着陆了——而他们现在就在这里!
拉芙娜舞动着离开亲王的包厢,但她完全心不在焉。她又有好几次被绳索绊倒,甚至搞砸了阿姆迪的一些拼写提问。
最后,谢天谢地,阿姆迪转到了压轴戏,假装临时起意地邀请观众下来跟来自天空彼端的奇异生物进行“爪子对触须”的接触。纯净亲王在包厢里说了些什么,然后爪族就排起队来。这儿的观众比他们之前遇到的任何一群都更有秩序,也许是街边那些全副武装的守卫的作用。这儿的守卫也的确比他们之前见过的都要多。纯净亲王的收入来源更像是通过收税而非买卖。
杰弗里穿过广场来到拉芙娜身边。每次表演中的“抚摸异兽”环节,他们总是在一起。今晚……拉芙娜抓住他的手臂。他靠近了一些,把头贴到她耳边,“出什么事了?”他用几近耳语的声音问,不知怎的,他好像猜到了他们应该提防被人偷听。
拉芙娜将嘴唇靠近他的耳朵,用尽可能小的声音说:“仔细看着亲王的包厢。你看到深处有什么了吗?”
“哦。”杰弗里并没马上抬头。他们手挽着手回到广场中央,回到阿姆迪身边和“迎宾队伍”的起点。途中,杰弗里漫不经心地回头望向看台,越过人群看向亲王的包厢。“亲王还在那儿,”他用随意的口气说,“我希望他也能过来参加抚摸异兽环节。”之后的那句话说得很轻,“我没看见有别的东西在。”
随后,他们便被接连不断的来宾与问候声所淹没。想要和他们“交谈”的共生体前所未有地多,他们不断地重复着拉芙娜的萨姆诺什克语。在这么靠北的地区,他们也许听过关于王国的传闻,就算纯净亲王还没跟人类做生意,他也很快就要这么做了。拉芙娜眺望着这群爪族,压抑住一声叹息:就算禁止再次入场,今晚也会跟绞车底部的那次演出同样漫长。
也许并非如此——亲王的守卫吹响了军号。
阿姆迪抬头看了看王家包厢,“纯净亲王宣布公演结束。他准备赏光和我们私下会面。”已付了款的共生体可以继续会面,但守卫催促他们小跑着经过人类们身边,再也没有什么长谈了。拉芙娜发现,不止一颗脑袋紧张兮兮地看着亲王的包厢。
她发现,杰弗里在皇家包厢里的爪族看不到的地方对阿姆迪比了个手势。阿姆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挥手示意螺旋牙线把里特洛带到远处,“它别想让我在亲王面前出丑。”阿姆迪在空出的场地上散开组件,专心致志地看着纯净亲王一个组件接一个组件地走下他的私人阶梯。
杰弗里绷紧身体站在拉芙娜身边。他也注视着亲王,打量那些组件。从这个位置,他们比站在包厢的正前方更能清楚地看见包厢内部的景象。而当纯净亲王的最后一个组件走下阶梯后,就再也没什么阻挡在他们和藏身其中的神秘人物之间了。
“那里面没有跟人类一样高的生物。”杰弗里的低语声传来。
没错,不过那里还是有些什么,而且此刻,它的一部分移出了阴影。她依然看不清楚,不过那看起来像是一个单体。与亲王的部下们不同,这个家伙的斗篷颜色非常深。而且,它没有跟随亲王走下阶梯。
拉芙娜瞥了杰弗里一眼,他对她微一耸肩。如果那个单体自始至终都在包厢里,对亲王来说,恐怕很难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表演上。“也许是风俗不同?”他轻声说,“或者这个亲王就是有些个人的怪癖。”
亲王穿行于广场上时,最后一个平民也被清了出去。看台上空无一人,不过,有些共生体始终成群结队地挤在广场周围的街上,临近自己和其他组合都不感到难受的极限;另外一些则从面向广场的小窗里往下看。观众数目依旧众多,只是气氛略微压抑了些,好像是在假装自己根本不存在一样。拉芙娜注意到阿姆迪悄悄操作着照明设施,以确保光圈追随着亲王穿过广场。这原本看起来像是一种荣耀,但也提醒了那个家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纯净亲王的装束自然不是平民能比拟的。他的帽子和夹克由上百条貂皮缝制而成。拉芙娜曾在王国见过这种毛皮,不过,那只是用来制作绑腿和单帽。毛皮在处理过程中会出现一种白色,被爪族珍视为纯净的象征——可惜在人类眼中,它看上去更像是某种黯淡而肮脏的深褐色。
亲王走向前来时,两个守卫共生体也围住了阿姆迪和人类,阿姆迪的组件被迫紧贴在一起。不过,没有守卫接近杰弗里和拉芙娜——这是留给那位独裁者的特权。纯净亲王走到离他们不过数米的地方,在照明灯中眯起了眼睛。这个生物由五体组成,大部分都超重,只有那个幼体除外。它躲在其他组件后面,在它们的尾巴后面露出圆溜溜的眼睛。四个成年组件坐了一会儿,头部上下摆动,拉芙娜将其解读为自大的微笑。和他们今晚的某些观众不同,亲王不能完全克服对两足生物的不安,因此,他只派自己的两个成员走近杰弗里,然后是拉芙娜。这两个组件摩挲着人类的腿,品尝他们服装布料的味道,撤退时,那两个组件还同时猛推了拉芙娜一下。杰弗里扶住了她。
阿姆迪发出了一声“嘿别这样!”的和音。
亲王咯咯地回应了一句。这个独裁者开口时,阿姆迪也开始了翻译。他为亲王选择的声音既谄媚又狡诈:“无意冒犯,马戏团主。我得说,这些摇摇欲坠的生物简直连靠它们的脚站稳都办不到。”亲王派出的那两个组件仍旧在拉芙娜和杰弗里身边打转,但刚好保持在他们的手臂够不着的地方。
阿姆迪吸了口气,设法让自己看上去愤怒到忽略了身边那些全副武装的守卫的模样。他的爪族语回答也辅以萨姆诺什克语的翻译,“我们是诚实的表演者,先生。我们的表演不是已经让您有利可图了吗?”阿姆迪探出一颗脑袋,意味深长地指向亲王的收费员装进一辆辆手推车的钱袋。
纯净亲王轻笑了一声,阿姆迪都懒得把它转译为人类的哼声。他继续发出咯咯声,而阿姆迪的翻译是:“当然。我的人民非常喜欢,而且他们付钱很爽快。但你们已经占据了我的中心广场好些个钟头,阻塞了全部交通。这儿是个贸易市镇,我的马戏团朋友。我们不能忽视那些商人受到的损失。”
阿姆迪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一时间风度全无。其间,亲王仍在喋喋不休。阿姆迪的同步翻译匆匆赶上:“所以,对于这里牵涉的附加费用,你们想必不会感到惊讶吧。”
“呃,也许我们可以拿出我们商量好的酬劳的一部分来弥补这些损失。”
“好,很好!”阿姆迪译出的纯净亲王的声音变得甚至更加自大。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下,阿姆迪仍然自得地嘲讽着这个恶棍,“我相信我们可以一起想出解决的办法。法律毕竟——是我订的嘛。我们可以在明晚继续谈谈这个问题。”
“明晚?可我的大人,您应该还记得,今晚我们的表演全都是为了支付我们旅途的补给费用,我们明天天亮前就要起程。”
“哦,我恐怕那将是不可能的了。你们太有价值了,可不能让你们就这样趁着夜色溜走。”
阿姆迪踌躇片刻。他该怎么办?在帐篷里面,里特洛开始尖叫。不是共生体发出的那种刺耳的集中式音波,但它的声音却比任何人类的喊叫声还要响亮。它绷紧皮绳,口中高声发号施令。那些话大都是在声援它的马戏团成员伙伴,或者是“抓贼!”和“抓住他们!”
阿姆迪左顾右盼起来。平民们开始离开宽阔的街道,其中一些还撞进了其他组合中,拼命争夺着雨篷下和门口的小小空间。一颗颗脑袋抬了起来,望向南方的天空。
阿姆迪的组件分散开来,实际上已经入侵了那两个守卫组合的空间。沉默片刻后,他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我已经给您看过我的安全通行文件了,大人。”
纯净亲王发出不屑的叫声,如果他知道他们是逃犯,安全通行文件就没用了。
但阿姆迪继续说道:“我还告诉过你,我也在木女王的保护之下。那个国度也许看起来离这儿很远——但昨晚你听到的响彻你领地的声响,就来自木女王的魔法飞行器。我提到我们受到木女王保护时,你笑了。我暗示你,她的飞艇可能会回来找我们,你也笑了。现在,请重新考虑。”然后,阿姆迪闭上嘴,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无比精彩的表演。
事实上,纯净亲王并没有立刻回答。他露出了和阿姆迪同样傲慢的笑容。随后他的组件也分散开来,在地面上占的面积几乎增加了一倍。在那一刻,他们俩看起来就像两个骗子,正在比赛谁更擅长虚张声势。但随后拉芙娜发现,那两个组合都望向了夜空,与广场周围的共生体们看的是同一个方向。阿姆迪和纯净亲王分散开来,是为了仔细聆听。
拉芙娜和杰弗里转过身,和其他人一起抬头看去。入夜已有一小时。天空阴云密布,不见星光。现在……即使是半聋的人类耳朵,也能听到飞艇蒸汽发动机的声响。
天人在上,但愿不是内维尔。
阿姆迪和亲王仍在继续摆出自大的架势,笑嘻嘻地看着对方。但纯净亲王的守卫们却扣紧了身上的铠甲:也许他们并不像他们的主子那样充满信心。
滋——那声音和今早一样接近,但他们这次没有错过它的弦外之音。“那边一共有两艘飞艇。”阿姆迪用他小男孩似的嗓音说道。
声音化为了实质的形象,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飞行器从南侧的道路上滑翔而过,轻轻地降落在广场上。这儿有足够的空间供斯库鲁皮罗的飞艇降落,但船舷上的共生体仍然伸出杆子推动飞行器降落在空地的边缘。八个组件——两个共生体——匆匆忙忙地跑下来,嘴里咬着系泊缆。他们绕着广场跑了一圈,将飞艇的缆绳拴在纯洁亲王的塑像上。
阿姆迪又调整起灯光:数个光圈照射在飞艇的艇身上。他们面对着飞艇的正面,但拉芙娜所看到的却是“纵横二号”的设计,修改自无数拥有陆地的行星的飞行器,又为爪族世界做了优化。
“它太小了,不可能是——”阿姆迪开口想说,可亲王的大笑声打断了他的话。有个单体沿着广场的边缘走向飞艇。在那一瞬间,拉芙娜还以为里特洛逃出来了。但那个生物比里特洛的个头大很多,而且穿着黑色斗篷。它是从亲王的包厢里钻出来的。阿姆迪让光圈照向下方,追随着那个奔跑的生物,直到它消失在从飞行器上走下的船员之间。那短暂的照明足以让拉芙娜看到那黑色的斗篷反射出的金色闪光。
这种光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布料会有。看起来被偷走的无线电斗篷并没有就此失去下落,而且还——
飞艇落地后,发动机逐渐平静下来,但充斥四周的嘈杂声不减反增。她看向南侧道路上空的那团黑影,第二架飞行器比第一架还要大一些,它椭圆形的艇身几乎填满了建筑之间的全部空隙。阿姆迪调整灯光照了上去,这头庞然大物的模样展露出来。
拉芙娜发现,今早螺旋牙线的话恐怕是正确的,他们头顶的飞行器确实没有人类成员。内维尔那伙人多半仍在距此两百公里的飞船山上的新堡里。木女王以及那些可能来拯救他们的人恐怕也一样。阿姆迪的灯光照亮了第二架飞艇的艇首窗户周围的图案,那是代表这个世界的圆盘,周围环绕着一个仿若神明的十二体。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31
与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对峙结果同纯净亲王预想的并不一致。飞艇的乘务员花了好几分钟时间,确保缆绳固定万无一失,毕竟亲王的塑像比外观看上去要脆弱得多。裹着无线电斗篷的单体穿梭在地勤人员之间。拉芙娜从没见过举动如此特异的生物:它既不属于里特洛那样偏爱夸夸其谈的类型,也不像一般残体那样沉默寡言。它似乎在用理性的方式与共生体们对话。
终于,第二艘飞艇放下了登陆梯,一个身形小巧的四体走了出来,他的每个组件都背着一对貌似弩臂的直杆,这些金属制筒状物束在后背,长及肩头。拉芙娜一开始觉得这造型傻里傻气,后来才明白,那些圆筒实际上是轻量化枪械——与斯库鲁皮罗设计的枪支大同小异。背着枪械的组合朝纯净亲王走去,而那个身披无线电斗篷的单体几乎和他并肩而行。
组合与单体礼貌地停在离亲王几米开外的地方。单体开口时,阿姆迪的即时翻译便在拉芙娜耳旁响起:“做得好,好伙计。你还真是把逃亡者们拖住了不短的时间。”
纯净亲王咯咯发声以对,而阿姆迪解说时用的口气依旧自大:“代价高昂啊,我的大人。要占用大广场这么久,还得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去忍受拙劣的演出,阁下。显然我们应该为这预料之外的不快多做些考虑。”
拉芙娜目光尖锐地看着阿姆迪,“别夸大其词。”
“我发誓,”阿姆迪说,“纯净亲王真是这么说的。”
“哦,对啊,纯净亲王就和你身边的八体说的一、一样蠢。”这个新声音仿佛被吓坏了的小女孩一样,然而语意却饱含讥讽——以萨姆诺什克语开口的是那单体。
阿姆迪吓了一跳,所有眼睛都看向那个单体,“你是谁?”
这回,单体的声音变得如同成年男子,而且莫名地耳熟:“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圆胖朋友。”
无线电斗篷遮住了那个单体大半的皮毛纹路,不过话说回来,从单个组件辨认其所属的共生体本来就非常困难。它其他的组件一定也各披一件斗篷,分散在各处。另外,小女孩的声音又是从哪儿传来的?
或许是因为听不懂他们的话,纯净亲王的目光对准了所有人。他再次要求报酬,不过这次的语气更犹豫了些。身穿无线电斗篷的单体大笑起来,鼻子向着早已载满钱币的几辆推车点了点。
这真是奇耻大辱!纯净亲王盛怒不已,霍然起身,带得深褐色斗篷飞扬而起。部署在广场周围的士兵见状,立刻给十字弓上了弦。又有两名枪手走下飞艇,这些当地的地痞无赖立刻泄了气,他们显然见识过那些火器的威力。纯净亲王的目光扫过守卫与人群。他趴下来,僵硬地迈步离开广场。毫无疑问,他会在日后的讲话中粉饰今夜的经历,可那要在事实为人们淡忘之后才行。他的手下从广场上拖走了战利品。人群已然散去,不过,拉芙娜还是能看到不少民众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地藏在阴影中观望。
大老板的手下把杰弗里、阿姆迪和拉芙娜留在广场中心,而穿戴着无线电斗篷的单体吩咐部下去搜查大帐篷和马戏团货车。他们拿走了所有提灯,甚至连装在广场远端的那些也没放过。然后,他们用颚斧对准了那辆华丽的马戏团货车。真怪,拉芙娜心想,在这些木版画与磨损的金银线织品被劈坏之前,我从没觉得它们这么漂亮。披斗篷的单体对爪族艺术漠不关心,而是谨慎地对行动做出指示,显然它认为里面还藏有别的魔法玩具。结果,他们只搜出了地图。
与此同时,里特洛从大帐篷中被放了出来。它绕着货车的残骸转了一圈,面露困惑,抑或说哀伤。可才过一会儿,它便开始给那些挥斧的共生体提起了建议,虽然它的喋喋不休被对方认为毫无价值。那个身穿无线电斗篷的单体将它拽到一边,简短对谈了一番。里特洛随后叫了一声,兴高采烈地穿过广场,直奔印有大老板标志的飞艇,一路上喊得愈发响亮。它钻进阿姆迪的组件之间,颤声向他询问。阿姆迪则向它扑去,嘴巴一开一合。
广场另一端,披斗篷的单体口气强硬地说了句什么。里特洛退开几步,仰起头,像狗儿似的望着阿姆迪。然后,它扭身继续朝飞艇奔去。
“阿姆迪,里特洛说了什么?”
阿姆迪自卫式地聚拢成形,恶狠狠地盯着离去的里特洛。“我不想讨论这事。”他说。
连同地图在内的技术器械都被运上印有大老板标志的飞艇。身着无线电斗篷的单体退回广场中心,后面跟着螺旋牙线及一名携枪共生体。螺旋牙线絮絮叨叨,似乎在抱怨。表示“忠实与理解”的和音不时出现。那单体始终置若罔闻。它看了一眼那两名人类,操起先前成年男子的声音说:“追了这么远,终于圆满地告一段落。跟上。”它走向第一艘着陆的飞艇,然后蹒跚转身,又用小女孩的声线开口道:“纠正:人类上大老板的飞艇……吱吱,嘎嘎,咯咯——”后半句是对背着枪支的组合们发出的指令。
一名爪族枪手押送拉芙娜和杰弗里穿过广场,而另一名拦住了阿姆迪和螺旋牙线。单体转向阿姆迪,说:“不行,圆胖朋友,你去我的飞艇。”
杰弗里转过身来,“慢着!我们得待在一起,要不——”他居高临下地逼近了单体,后者一个踉跄坐倒在满地圆石之上。一名爪族枪手的组件抬起肩膀,两根枪管滑向前方,直到枪口的消声器越过了头顶。另一名组件走到它身后,瞄准了杰弗里。拉芙娜也发现,这爪族枪手的另一名组件正紧张地注视着她。
单体狼狈地爬起来,可他的成年男子声音却好像很愉快:“我想这就表示你们不能在一起了。胖子和残体跟我来。”
杰弗里瞄了一眼对着他的两根枪管,攥紧了拳头。
阿姆迪围在他的朋友身边,将他从对峙中拉开,“算了吧,杰弗里,求你了。我不会有事的。”但拉芙娜却发现阿姆迪正在发抖。
单体笑出了声,它想要说点什么,嗓音随即又换成了小女孩,“别害、害怕。你们会喜、喜欢我的飞艇的。”
杰弗里松开拳头,退后几步。他的一脸怒气转为惊讶,“这个东西——”他指着那个单体——“谁也不是。它只是个通信网络而已!”
阿姆迪连连点头,“把无线电斗篷用在它身上简直是糟蹋。真想不到他们会这么……”
“够了!”单体一声令下,爪族枪手们立刻推搡着几名囚犯,朝各自所属的飞行监牢走去。
飞艇下的空气中泛着燃油味儿,闻起来和斯库鲁皮罗的调和机油一模一样。然而,大老板对飞艇的“工艺借鉴”并不到位——登舰梯居然有一整个共生体那么宽,相较斯库鲁皮罗的设计显得太奢侈了些。不知他们有没有学会稳定气囊中的氢气的技巧?
登梯中途,拉芙娜回首遥望广场彼端,纯净亲王的身影早已不见,可她仍能看到镇民与农夫们在阴影中向外打量。我们今晚可演了场好戏啊——这个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身披斗篷的单体依然待在地面上的另一艘飞艇旁边,而螺旋牙线和阿姆迪的多数组件业已登船。阿姆迪的其中两个组件回望拉芙娜与杰弗里,发出啾啾的声音给他们鼓劲。
杰弗里在弧状舱门处驻足,向外眺望。他对阿姆迪挥手示意。这时,拉芙娜身边的共生体晃了晃枪管,杰弗里只得继续登梯,拉芙娜紧随在后。舰尾处,蒸汽感应引擎组发出嗡鸣,开始加速。
大老板的飞艇是爪族的想象力与讲求实效的“纵横二号”原始设计之间碰撞糅合的结果。客舱粗略地分成两层,内部装潢完整再现了东海岸风格。主通道的墙壁地面都采用打磨过的软松木板作为材料(这对听力有益),配合阻音衬垫制服,使得擦身而过的组合只会产生中等程度的精神不适。天花板大多只有一百三十厘米高——足够共生体任意活动,人类却连挺直身子都办不到。
“不知内维尔来访时会怎么想?”杰弗里说。两名人类被塞进了一间——噢,不带偏见地说,这儿应该是特等舱。从门到飞艇外壁的距离大约有两米,房间墙壁上铺了不少隔音材料,估计就算一堵墙两边的共生体相距只在毫厘之间,也能相安无事。
“我猜内维尔的盟友对他的看法,就和他对爪族的看法一样。”拉芙娜说。
船体上设有两扇十五厘米见方的舷窗,它们之间的间隔足够给予共生体平行视野。飞艇调整了航向,月光沿着船身扫过舷窗。“角落里有个金属盖。”她掀开盖子,一股骚味儿飘了出来,引擎的噪声也随之增大。拉芙娜笑道:“这里还有独立卫生间。”大老板这座空中宫殿的卫生设备还算是便利——如果不去理会生活在下方地面上的那些生物的话。
杰弗里爬到舷窗旁边朝外张望,他的面庞染上了一层青白色的月光,“我们似乎正向南行驶,而且也看不到另一艘飞艇。”他又看了好一会儿,“什么都看不见!”杰弗里离开左舷,压低声音,“我真怕阿姆迪出什么事。”
“应该不会,杰弗里。大老板对我们还算客气。”她强作乐观的语气甚至不能让自己信服。
杰弗里摇摇头,“暂时如此而已。有两个共生体曾通过无线电斗篷讲话。其中,带走阿姆迪的那个……听起来就像粉红象集成的导学程序的人工语音。我敢说那个一定是维恩戴西欧斯。”
拉芙娜点点头,“那么,小女孩的声音……”
“就是大老板本人的。那个怪物说得够清楚了。他还真敢盗用受害者的声音说出那种话。”
爪族往往以第一任语言教师的嗓音为基础选择他们最常用的人类嗓音,不过那个小女孩的声音显得惊恐万分,几乎难以辨认。究竟要折磨一个人多久,才能学会其语言?“格丽·拉特比。”拉芙娜嗫嚅道。
最终,他们心神不宁的猜测与徒劳无功的谋划,完全淹没在姗姗来迟的睡意中。杰弗里在船舱的垫子上辗转反侧。不必说,他们俩谁都无法在这个小房间里站直身子。不过,至少拉芙娜能摊开手脚,而没那么走运的杰弗里即使把腿支在“马桶盖”上面,都得蜷着身子。
飞艇的引擎周而复始地嗡嗡作响,地板和墙壁也随之应和。终于,他们进入了梦乡。
晨曦璀璨,拉芙娜头昏脑涨地醒来。她为什么会看到阳光洒在绣花枕头上?接着,她感觉到引擎震动,于是环顾四周:杰弗里正躺在小小船舱的另一端,不声不响地看着她。阳光从两扇舷窗中射入,所谓的枕头其实是房间的吸音面料,其表面的网绒绣有精巧的风景图案……还有,不知怎么,地面的空间都被她占去了。
“啊,对不起。”她说着,向自己那半边挪动身子,“我还以为自己不会乱动呢。”
杰弗里耸了耸肩,不过,她看到他立刻沿着腾出来的空间爬到窗边。稍后,他开口道:“下面都是云彩,但我们依然在向南航行。让那些‘大老板的老巢位于东海岸’的说法见鬼去吧。我想——”
他的话被轮子在主通道里的滚动声打断。之后,门闩打开了——可房门还关着。屋外那个爪族礼貌地敲了敲门,发出一阵和音。拉芙娜听懂了,对方在请求入内。
杰弗里以双膝为轴拧过身子,蹭到门边拉开房门。屋外立着一个体型小巧的四体,它的组件均披着制式蓝色披风。对方戒备地略略后退,可随后——也许是因为杰弗里的视线与他持平,也许是因为他鼓足了勇气——其中两个组件便递出摆放食物的托盘。“二十三分钟。二十三分钟,够吧?”他以格丽·拉特比的声音说出这句话,不过听上去像是单调的重复。这个生物怎么看也不像有折磨囚犯的嗜好。
食物盛在软松木碗里,主要包括煮过了头的蔬菜和炼乳汤。拉芙娜估计,精心准备这些食物的,应是对人类饮食习惯具备一些二手知识的负责人。菜肴的味道好极了:自从落在大老板手中,她反而比遭到绑架之后的任何时候都吃得舒心,这可真够怪的。她正埋头享用早餐,甫一抬头,却发现杰弗里早就清光了饭碗,正专注地看着她。他刚才对自己说了什么吗?
“唔,你认为二十三分钟后会发生什么?”拉芙娜问。他们要把我们带去审问?还是来收脏盘子?
“不知道。不过在那以前,还是先看看外面吧。”他又回到舷窗边。拉芙娜吃完了剩下的早餐,然后凑到另一扇小窗旁。阳光已从她的位置偏移。她现在能看到纯白云海上方的清澈天空。数十公里之外,雷暴云团在地平线上涌现。小窗玻璃不够平整,她无法透过它辨认阴云的细节——这是大老板模仿“纵横二号”设计的另一个纰漏。
引擎的噪音蓦然增大,她感到一股寒流蹿入。
“杰弗里!”他居然把舷窗给拆了下来!她这才注意到暴露在外的金属箍扣与铰链。
“嘿,低技术水平的好处。”他说。
“唔。”当然了,这应该没什么危险。他们离地不会超过三千米,飞艇的航速也只有每秒数十米。她快速爬到另一扇舷窗前,用力将其向舱内扳。引擎声仿佛雷霆,彻骨的寒风顿时从此处涌入。不过,视野也顿时清晰起来。她凝望低处,云层细节尽收眼底。
杰弗里向低处极目远眺,“我想他们是要把我们载到热带群落那里去!”
瞬间,拉芙娜的心思游弋到比舷窗更加遥远的地方。这么说,内维尔几乎一个不落地与敌对势力暗中密谋。这其中以谁为首?
“哇哦!”杰弗里的惊叹被风声盖住,却让她回过神来。雷暴云团更加趋近,投下一片光与影的迷宫。云团顶部渐渐爬升到视野最高处之外。与行脚乘坐反重力飞行器时,拉芙娜曾在更近处看过这些景观。行脚爱极了直冲进风暴的垂直气流当中。
引擎的音量发生了变化。飞艇正转舵驶离风暴云团,但同时高度也在下降。不多久,云层变成了薄雾,向他们盘卷而来。气流的强度不断增加。
“真希望这些家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拉芙娜说。
“或许负责膳食的共生体嘴里说的‘二十三分钟’就是指这个。”
没错,礼数周到的预警。
围拢来的云团密不透光。他们全速航行了数分钟。还在下降?云团已涌入船舱中。她感觉有细密的水珠在脸颊与睫毛上凝结。舱外,闪电划出蓝色电弧,在浓稠的雾气周围扩散。甲板倾斜,雷声大作。早餐碗盘的碎片散落于舱内四处。
电闪雷鸣逐渐止歇,数分钟后,飞艇破云而出。虽然下方还有许多云彩,但都只是这片灰绿色深渊之上的零散漂浮物而已。雨滴在船体四散飞溅。刚刚的转弯与下降将另一艘飞艇迎入视野。它正在后面尾随,或许离了一千米,不过,除了被远处的电光勾勒出来的瞬间,它的轮廓几乎朦胧难辨。杰弗里不语,就这么凝望着另一艘飞艇。
接下来的几小时,电闪雷鸣愈发遥远,不过飞艇的航行依旧不太平稳。它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然而晃动得更为突兀且剧烈。
他们大半时间都守着舷窗,望着驶过的森林与沼泽。飞艇飞得如此之低,以至于雨停之后,甚至可以看清树梢的花朵与湿地中的水禽。这里与昔日尼乔拉星的赤道环境十分相似,那时,两位公主曾与剥削者们针锋相对,也曾向夺去她们人民生命的瘟疫发起过不懈的抗争。
杰弗里似乎没留意到拉芙娜的神情。他正以前所未有的专注俯视大地,“我还是不明白维恩戴西欧斯和大老板在这里做什么。我们似乎已经朝南方飞了很远,远到正常共生体没法存活的地步。”
“你怎么知道?”
“经过河流上空时,我看到了树林下面的一些景色。那儿是热带爪族的定居地——至少我觉得是。当这些定居地的思想联系起来时,共生体不可能在融入的同时还维持思考能力。看下面那儿,那片树的周围。那个斑点,我想应该是漂浮棚屋。”
“……对。”她看见河床的质地有变,各处也不时出现多边形物体——那些应该是实实在在的建筑物。不到一小时,他们已经低空掠过林间空地中的多个聚居点。暮色染遍天空时,聚居地逐渐消隐,森林也被漫无边际的植被、沼泽和建筑物交错纷乱的地貌所取代。
等他们的小乘务员现身,艇外已是黑夜——舱内也伸手不见五指。房间里有一盏煤气灯,不过好像点不亮。除了送来晚饭,炊事员还给他们演示如何点燃那盏灯。这名四体是个乐天派,与拉芙娜想象中的那种监狱看守完全不同。
吃过晚餐,雨势减弱,而空气也怪异地逐渐温暖起来。他们熄了灯,又回到舷窗边。雷声已止,但既看不到星星,也没有月光。状似营火的亮斑散布在下方,闪烁着光芒。顺窗而入的空气中夹杂着少许秽物与污水的气味。
“我们在下降。”杰弗里说,“可能会降落到那边正中。”然而,一个小时过去了,飞艇并没有降落。然后是两个小时。他们在渐响的雨声与渐起的夜风中坠入梦境。
门闩咔嗒响了一声,被人拉开。有谁正在挠门。困惑不已的拉芙娜努力想要醒来。炊事员本来会礼貌地叩门,再以和音将他们唤醒才对。
杰弗里用胳膊肘撑起上身,“什么——”他压低声音问。
“说不定我们终于着陆了?”拉芙娜发现自己也在低语。这没意义,随便哪个爪族都能从门外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鬼鬼祟祟的挠门声没有停。
她伸出手做了个警戒的手势,不过杰弗里早就凑近门口。外面的走廊亮着一盏瓦斯灯。有两个组件在那里,不过只能看到轮廓。其中之一把鼻子探入房间,四处张望。然后,它扭动身体从杰弗里身旁走过。
天人在上,是里特洛!它比拉芙娜记忆里的任何时候都安静。单体的视线越过肩膀投向她,并对屋外的——共生体?——使了个眼色。
不是共生体,是无线电先生的一部分:借着灯光,拉芙娜能看到斗篷不时反光。那个生物停步不前,大概是在与远处的雇主交流思想。然后,它从里特洛身边挤过,在黑暗里走得跌跌撞撞,显然不太擅长回声定位。每当碰到人类的腿,它都要缩脚踟蹰,不过地面实在没有多少空间未被人类占据,最后,它只得在墙边缩成一团。
里特洛把门关得只留一条缝,之后爬过拉芙娜的胫骨,将她的脑袋按在门缝附近,像是在让她聆听走廊中的动静。走廊的灯光使拉芙娜可以轻易看见周遭情形,不过对爪族而言,房间里一定非常昏暗。无线电单体表现得极为紧张。里特洛呢?嗯,可能它被吓得噤声,但更有可能的是,它只是在展示作为无脑野兽的狡黠。
过了片刻,杰弗里冷冷地——但声音很轻!——问道:“噢,这位是谁啊?”
无线电单体引颈面向声源,似乎放松下来,“杰弗里,只有你和拉芙娜在?”那话语细若游丝……却是阿姆迪的声音。
杰弗里压抑住一声惊呼,“阿姆迪!你没事吧?你怎么——”
“嘘,嘘!千万小点声。如果被发现的话,你的下场几乎会和我一样糟。我很好,跟你对话的此时此刻尤其好。我们的好运部分归功于维恩戴西欧斯身体不适,好像是呕吐。这就是你没看到他本人的原因;他的语气还是那么自大,不过一半组件的嘴都吐个没完。不管怎么说,我的两个组件被扣在乌特的休息舱里。乌特和伊尔是这艘飞艇上的无线电斗篷组件。你们那边的是泽克。总之,我们把门撞开了一条缝,而我其余的组件就在隔壁。这条声音通道足够让我正常思考了。”
杰弗里一时无言,形势的变化似乎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在小房间另一边,里特洛发出低低的咯咯声。那不算示警,而是它平时的那种责备,只是换了种音调而已。阿姆迪没有反驳,“那个里特洛,它就算帮忙时也很烦人。”然后他又说,“我们必须谈一谈,杰弗里。有些事情你必须要知道,有些事情我们必须要做打算。”在拉芙娜听来,这几句话说得相当匆忙,还带着疑问的语气。
当然,杰弗里也听出来了。他的声调饱含劝慰之意:“没关系,阿姆迪。你是怎么找到通话方法的?无线电斗篷先生是谁——是什么?”
“乌特泽克菲尔弗佛塔里伊尔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创造物——尽管大老板不知道这事。维恩戴西欧斯以为,通过操控无线电先生的网络,他就能把所有人都变成自己的傀儡。”
拉芙娜怀疑地看着泽克,“那哪里又出了问题?”
泽克让阿姆迪借他之口发出小男孩似的大笑,“你说呢?就是维恩戴西欧斯自己。他很精明,不过,他也是木女王的幼崽中最疯狂、最卑鄙的一个。而且,他的组件始终都是男性。”
“始终?”杰弗里说,“换了别的共生体摊上他的性格,估计几年前就自取灭亡了。这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奇迹,也是其他所有人的灾难。”
“也不全对。”阿姆迪道,“就连他的喽啰们也憎恨他。不管怎么说,维恩戴西欧斯没有老剜刀那么精明,比起我来更是差远了。”阿姆迪的声音满含自信,“还不到一天,我就发现了在维恩戴西欧斯听不到的地方交谈的法子。我就是用这个方法在他的鼻子底下联系上了乌特,我们也是用这个方法,在乌特休班期间盗来了他的斗篷。当然了,维恩戴西欧斯的呕吐症也帮了忙。”他的音量逐渐压低,“维恩戴西欧斯已经搞清了螺旋牙线的真正身份。他知道真相后简直欢天喜地。可怜的螺旋牙线。哦,杰弗里——”他呜咽起来,自信也不知所踪,“哦,杰弗里,这跟我在马戏团的表演可不一样。”啜泣声骤然停止,他继续说道,“这、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我会尽力,我保证。”
杰弗里正要说些话安慰他,却被另一个声音抢了先:
“我会帮你。”
“谁在说话?”拉芙娜说。他们纷纷沉默下来,时间长到足以感觉到彼此散发出的体热。最终——
“我确定刚才那是乌特泽克菲尔弗佛塔里伊尔的某个部分,”阿姆迪说,“他的组件无一例外,都对维恩戴西欧斯恨之入骨。”
“我还以为无线电先生的作用只是通信线路而已!他能有多聪明?”
阿姆迪说:“作为通信线路,他跟你们想的一样笨,只能充当维恩戴西欧斯的工具。但我觉得如果他将自身组件全聚在一起,就能比大多数共生体更聪明。可自从维恩戴西欧斯的狗舍管理员拆散他之后,他的组件就没什么机会聚拢了。”
杰弗里仔细看了看泽克,“即使只有部分组件保持联系,他的才智也足够学会一些萨姆诺什克语了。还是说,他只是像里特洛那样特别能说?”
阿姆迪嗤之以鼻(泽克的鼻子),“他可比那个呆头呆脑的单体聪明多了。老实说——这件事连维恩戴西欧斯自己都不知道——无线电先生的大部分组件有时可以通过无线电相互联系。现在,他的三个组件待在这两艘飞艇上——还不足以让他变得很聪明。但如果大气条件发生变化,他就有可能联络到别的组件,基本恢复成完整的组合。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常见,而且到目前为止,无线电先生没对任何利用他的共生体透露过这个秘密。”
“唔,”拉芙娜说,“真不知道他能否胜任‘瞒天过海公主’这个角色。”
“嗯?”阿姆迪与杰弗里异口同声地说。过了一会儿,里特洛模仿她的口气,把那句疑问重复了一遍。
“抱歉,”她违反了自己定下的规矩,又提起公主时代,“斯特劳姆人管这叫‘调停者’作战。”
“哦,对啊,”阿姆迪说,“这我也考虑过。问题在于,维恩戴西欧斯将无线电先生的全部组件都调整为遵循特定的转发协议,所以无线电先生的智慧程度是变化无常的。他有时可能会很聪明,足以让所有组件同时说谎;但其他时候,他就会露出马脚。”
杰弗里点点头,“只要他失误一次,我们就满盘皆输。”
“没错。”
泽克自己的声音传来:“另外,就算能调集全部组件,我也不太擅长作为整体思考。”
阿姆迪的声音响起:“他的生命中充斥着折磨,不过如果他能恢复成整体,我都会嫉妒他的。那才是无线电发扬光大的未来!而我连使用无线电斗篷的机会都没有!”
拉芙娜微笑。阿姆迪从没放弃过获取属于自己的无线电斗篷的念头。即使是危在旦夕的此刻,这种懊恼仍能转移他的注意力。“阿姆迪,等我们逃出去,我答应一定给你弄到专用的斗篷。你们将会携手创造出奇迹。”甚至包括里特洛。
“没错。”杰弗里连连点头,“我们还能再见吗,阿姆迪?平安地见面?”
“我会想出办法来的。我们这次谈得够久了。再说最后一件事。维恩戴西欧斯和大老板都很可怕,但他们个性迥异,而维恩戴西欧斯有很多事没跟大老板讲真话。他不想让你们和大老板说上话。当前最大的危险是,维恩戴西欧斯可能会暗杀你们。要不是瞒过大老板的耳目太过困难,他在那个亲王的领地就除掉你们了。对于你们坐上大老板的飞艇这件事,他非常生气。”
现状肯定也有好的一面。“有可能把大老板争取到我们这边吗?”拉芙娜问。
短暂的沉默后,阿姆迪说:“也许吧。不过你要知道,大老板确实非常非常厌恶人类。特别是厌恶某个人。”
拉芙娜想到大老板对待小格丽的手段。假如他对弱小的敌人也如此残酷,那——
“那,谁是他的头号敌人?”
“约翰娜。”
“什么?!”
“为什么?”
“我不知道。”阿姆迪的口气可怜巴巴的,“约翰娜一直是整个王国最受喜爱的人类——抱歉,拉芙娜,你知道约翰娜为那些老兵做过什么。第二受欢迎的就是你啦!”
“啊,多谢。”她瞥了一眼杰弗里,“我们得查明这件事。”
“而且不能丢了性命。”刚刚可能是无线电先生在讲话,这句话点出了关键。
“没错,”阿姆迪说,“现在我们得挂线了,我……”
阿姆迪有些犹豫,然后泽克尖叫了一声,瘫倒在拉芙娜的肚子上。里特洛咯咯地柔声呼唤,可他还是闷声不响。
杰弗里弯腰用额头蹭了蹭泽克,就像是共生体叫醒受伤组件时的动作。拉芙娜有些意外,不确定人类做出这种动作是否有效,但没过多久,泽克便挣扎着靠上了墙壁。他摇摇晃晃,仍旧辨不清方向。
“一定是因为突然中断联络。”杰弗里说。
拉芙娜没听到走廊里传来任何异动。他们在这里的行动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被觉察。“阿姆迪也许没什么事。”她说。
杰弗里点点头,“但我们得想办法把这两个家伙送回他们该在的地方。”他对泽克说了些话。听起来好像他也在同时发出嗡嗡和口哨声,不过声调各有不同。拉芙娜一直不明白某些人类孩子是怎么学会这种沟通方式的。可泽克无法理解地左右摆头。共生体依旧要经过练习才能理解人类的爪族语。“好吧,”杰弗里用萨姆诺什克语说,“你懂我的意思吗?”
“那阿姆迪呢?”
“他说话很有条理,”拉芙娜说,“说不定还和某几个组件保持着联系。”
杰弗里点点头,“现在只有你一个?”
泽克再度因为无法理解而摇头。
杰弗里瞥了里特洛一眼,“这两个家伙结伴的话,或许能回到他们来时的地方……假如他们没有撞见某个难缠的家伙。”
“他们来的时候就没事。”拉芙娜说。
“没错,不过当时无线电先生还保持着大部分理智,加上阿姆迪也和他在一起。”杰弗里略作停顿,“呃,假如泽克现在跟单体差不多,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毕竟,里特洛已经是孤立无援的单体,而无线电斗篷先生各组件之间的联系也非常松散。”杰弗里伸出手,轻拍泽克的肩膀。然后他把手伸到斗篷底下,掀开了盖住泽克肩部震膜的那部分。
泽克尖啸一声,瑟缩起来。针尖般锐利的牙齿离杰弗里的脸只有数厘米远。
“不用担心。”杰弗里温和地劝道——劝谁?“根据剜刀穿斗篷时的情况来看,泽克的震膜附近肯定疼得厉害。我只需动作再温柔些,泽克也必须信任我。”他掀起泽克左侧的斗篷。那家伙身子颤抖,但没有咬他。
杰弗里把斗篷的左半边卷到泽克背上。“你确实联系不到其他组件了对吧,伙计?”他看了一眼拉芙娜,“我这是孤注一掷,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他招招手让里特洛过来。单体踌躇片刻,也许正最后一次聆听通道中的动静,然后爬向杰弗里。里特洛的视线落在泽克身上,脑袋不安地前后摆动。杰弗里挪了挪地方,然后拉了拉它们两个,敦促它们靠在一起。现在,它们几乎都坐在拉芙娜身上。
里特洛发出了一个表示厌恶的爪族语音节,随后继续咯咯叫着轻声抱怨。既然泽克已经失去了斗篷的遮盖,那它的思想声对任何附近的组件而言都应该足够响亮。离得这么近的话,它们两个就处在了“或战斗或逃跑或融合”的处境中。对于一般的共生体组件而言,“融合”恐怕是可能性最低的结果。即便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下,它们俩也表现得像是涉世未深的少女面对性变态一般。
“啊,见鬼。”这几个人类词语就像是从两个爪族中间传出来的一般。
“同步了!”杰弗里大喜过望,“你懂我的话吗?”
“懂——得很。”它的语气与其说是惊恐,更像是不耐烦。里特洛和泽克的组合大概比它们单独的任何一个都聪明,不过他似乎不大开心。
杰弗里说:“你和自身的其余组件失去联系了,对吧?”
“刺耳的噪声、无线电都不见了。”
“泽克里特洛?你能回到你们自己的房间去吗?”
对方的回复是困惑地摇头。
杰弗里换了下措辞:“回去?安全安静地回去?”
双体互望一眼,“好。会试试看。”为了让泽克暴露出的半边身体发出的思想声被里特洛接收到,两个组件以灵巧的动作攀过杰弗里与拉芙娜的身子。里特洛低头拉开房门。过了一会儿,她跨入走廊并侧过身体,以便维持与泽克的思想交流。
泽克跟了上去,可斗篷上端却被门钩住了。杰弗里帮忙将其解下,引导它出了房门。杰弗里探头去看走廊的情况,也挡住了拉芙娜的视线。她听到有人低声说了句“再见”。
杰弗里又继续目送了几秒,然后关上屋门,摇动门框,让门闩回归原位。他连连摇头,“天人在上,他们就像从酒馆出来、一步三晃朝家走的塔米和维尔姆。”
他躺倒在地,“你知道的,也许只是电量过低——斯库鲁皮罗的无线电经常因为类似的原因出问题。如果这些斗篷太久照不到阳光,就会突然之间,在没有错误提示、没有比特率异常的状况下,就这么没信号了。”
“说得对。”拉芙娜道,“我敢说,这些斗篷的使用寿命也快到头了。”她又考虑了一会儿这个想法,为这表面上的全局失灵现象思索着比较无害的解释。确实有这些可能。
过了一会儿,杰弗里说:“哦,阿姆迪,你没必要逞英雄的。”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32
翌日早晨,来叫门的是友善的炊事员,而不是爪族枪手。“这么说阿姆迪肯定没事,杰弗里。”拉芙娜道。相信他吧。
飞艇的飞行高度比以往还低,但云层的遮蔽不再密不透风。阳光穿过霭霭晨雾,向着暗绿背景中的那些降雨区域投下一弯又一弯彩虹。
这座城市一直延伸到视野极限之外。它的布局杂乱无章,能看出是一片贫民窟。但现在,拉芙娜捕捉到了这片风景的某种模式。假如忽略掉作为重要组成部分的垃圾,这座城市在追求美,想凭借菌落与森林的糅合创造出一座大都市。而它的细微之处也不全令人反感。她能嗅到炊烟的味道。食物闻起来很香,几乎掩盖了空气中飘荡的污水气息。
“天人啊。快看,拉芙娜。一大群爪族!”
大部分街道都被建筑物遮盖,可她所看到的……是广场?多数广场直径仅有五六米,不过它们偶尔会与更大的空地相连。在远处,她看见碎石铺地、面积约有一公顷的开阔空间。爪族无处不在——房顶上、街巷里、空地中。数不胜数的爪族聚集得如此之密,以至于此地根本不可能有共生体存在。
“十年前,这里还不是这个样子。”拉芙娜说,“‘纵横二号’在接近爪族世界时拍摄了照片。”热带地区的资料储存在完整磁盘镜像里,其时,丛林上空的云幕只有少许裂隙,但——“当初我们并没看见这么稠密的群落,而且——呃,城市也更朴素。”她继续观察,思绪万千。这里的热带群落不可能具有高端智慧。说起这个,它们甚至没有支持广域认知的交流技术,思想声需要数分钟才能传遍整座城市。城市里存在某种形式的团体活动。爪族群的稠密程度各处不一,这种现象并不只限于爪族聚集、堆满腐烂植物——那些东西也填满了不少较小的广场——的地方。她能看到某些场所的地面,群落的成员彼此间相距数米,这么开阔的区域不太可能进行组合的协同思考,而且也的确看不到聚集起来的共生体。这简直就像是……她专心致志地看着某一块特殊的空白区域,直到飞艇从区域上空飞过。啊!“看到那些空地了吗?它们在动。”
“什么?”
“看——”尽管他俩各守着一扇窗户,她还是没办法指给他看,“下面那条街。”她所指的只可能是那条向着远方蜿蜒伸展、由周围的建筑之间的空隙形成的道路。
“没错……好吧,爪族群在某几个地方有些松散。”他又观察了一分钟左右,随后,那条道路离开了两人的视线。“是的。”最后,他开口道,“哈,我想你应该在前科技时代的城市见过。他们不是有某种专门疏导交通的特别警察吗?”
“我可不觉得这是因为交通管制。群落稀疏的区域还会缩小和扩大。看那座广场。”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所看到的景象几乎完美印证了拉芙娜的说法。稀疏的爪族群从一条支路拥过来。之后,广场和主街上的爪族也稍微靠向道路两边,拥挤状况缓解了些许。随着它们重新回到街道中央,道路立即拥堵如常。
“是啊,”杰弗里语带惊异,缓缓说道,“爪族密度的变动趋势在全城范围内蔓延,不过我们只能在街道和广场上观察到。”
“就好像这些爪族都在随着音乐起舞。”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大合唱。
飞艇完成了漫长而缓慢的转向,他们的观察角度也随之由纵深变为横贯。现在,贴近的陆地为低空云层所掩盖,但一道道日光依然在远方闪耀,映照在拉芙娜来到爪族世界后所见过的最宏伟的建筑上。“天人啊,”她轻声说,“摄像机拍到的东西根本无法与它相提并论。”
他们离得太远,看不清具体情况,不过可以看出主建筑是正四棱锥形,其边缘因坍塌而参差不齐。但总体而言,这座金字塔结构齐整,堪称完美。即使在阴霾之中,金字塔的表面也流露出金色光泽。大金塔基底还有一列小金字塔,每一座都比新堡镇还大——小金字塔脚下还有更小的金字塔。这些建筑越来越小,拉芙娜循序望去,一直到看不清才作罢。
飞艇再度转向。金字塔离开了视野。“另一艘飞艇在那边。”杰弗里说。那艘飞行器与他们相隔甚远,正在降入下方的云层。它如游鱼般跃入云海,掀起层层波澜,接着完全消失,不久,他们也紧随其后沉入云团。在重云之下,迎接他们的是灰暗潮湿的早晨。地面上的贫民窟和金字塔渐隐踪迹。她瞥见了类似东海岸王家宫殿建筑的塔尖与穹顶。我敢打赌,那里就是维恩戴西欧斯与大老板统治当地人的大本营。在另一艘飞艇的正前方,地表也平坦得如同桌面。任何一颗类地行星上低科技的居民都能认出那是停机坪,不过,额外的数条分洪渠及几块宽阔的水塘影响了场地的外观。
五座宏大的建筑矗立在停机坪尽头。与金字塔相比,它们自然难及其项背,然而,每栋建筑都足以完全容纳一艘飞艇。其中两座建筑的顶盖如同蚌壳般缓缓开启。
维恩戴西欧斯站在飞艇的着陆指挥塔边,看着地勤人员将大老板的飞艇以锚索固定在地面。
我恨死热带了!每次回到这里他都不免抱怨。酷热与潮湿可以说是他最厌恶的感觉;在这地方,连晨间的连绵阴雨竟也能算是天公作美!这里还有蛭虫、蛔虫和绦虫,以及数不胜数的疾病——那永远语带轻快的数据机还说,病害都是由那些虫子引发的。他本来就经常呕吐,现在发作得更加频繁。早些年在这里居住时,维恩戴西欧斯的两个组件因病死亡。找到代用组件耗费了他不少精力,为此他筛选了数不清的原材料。
不过……部分维恩戴西欧斯的组件注视着左边那幢大老板为他修建的华丽宫殿。维恩戴西欧斯可没机会在北方住上这么豪华的居所,毕竟被木女王逮住的话,他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由于维恩戴西欧斯自身有两个组件出自热带,他偶尔会反常地觉得这里的环境还算宜人。在数据机中,维恩戴西欧斯读到过有关“物竞天择”的资料。这个理论怪诞又直白,不过以自己为试验品去印证它可一点也不有趣!假如因为计划进展受阻而延长待在这里的时间,他说不定会更适应热带的气候:意识到这一点让他毛骨悚然。
他在忍受恶劣环境的同时,还要应付大老板。无线电先生在本地的残体就在几米之外,充当着他与大老板的联络枢纽。乌特看起来比维恩戴西欧斯更痛苦。部分原因是,这个生物必须得批着厚重的消声斗篷;另外部分原因则是乌特双眼中的恐惧。乌特一直以来受到的训导就是要学会畏惧与服从,并严守秘密。这些概念当然是暗中灌输给它的,维恩戴西欧斯那些比较外围的手下对此毫不知情。从昨夜开始,这个家伙有了更多恐惧的理由。它摆弄客舱钥匙到底是想做什么?守卫说没见它穿着斗篷,所以不管他去了哪里,都是在毫无思考能力的状态之下,而且仅限于船内。正是这个事实让乌特免受那个终极的惩罚——若非如此,不论激起大老板多少疑心,维恩戴西欧斯也要杀之而后快。不过,乌特依然要面临严格的管教:他再也不能容忍任何背叛了。
乌特满怀恐惧地靠过来。当它开口时,却是在转达大老板本人自信而苛刻的声音:“好好想想,维恩戴西欧斯,我要的是把两个两腿人都带来。此外,还有瑞玛斯里特洛菲尔的残余部分。”
无疑,大老板正舒舒服服地躺在他的寝宫。那个死肥佬秉持着把担子推给维恩戴西欧斯一个人挑的信念。八年辛劳没能换得这蠢材的一丝信任,但维恩戴西欧斯还是忍怒恭敬地回复道:“我明白,阁下。飞艇正在停靠中。”
“和人类一起抓来的那两个共生体情况如何?”
维恩戴西欧斯早知道他会问这个。应对得当的话,他就不必释放它们,“这两个蠢货对人类死心塌地,不过我最终应能消除人类的影响。”
乌特转达了一声叹息,“跟那些两腿的怪物厮混久了总是这样。天知道他们是怎么愚弄人的。”
“他们的科技给了他们压倒性优势,先生。”
“当然。但是说到底,科技无法让他们与我抗衡。”
维恩戴西欧斯表情扭曲。大老板开口没超过一分钟,自大的本性就不免暴露出来;这也是他容易被操纵的部分原因。“您的时代即将来临,先生……我看到飞艇的舱门打开了。我会派一辆货车把人类直接送到您那边。”
谢天谢地,大老板并不打算继续对话;也就是说,没必要继续摆出卑躬屈膝的模样了。维恩戴西欧斯在地面指挥塔旁分散开去,观察走下另一艘飞艇的囚犯们:
里特洛,瑞玛斯里特洛菲尔的仅剩部分。他看着单体不可一世地昂首阔步,穿过混凝土地面。现在的它至多不过掀起点小风小浪,造成不了什么大麻烦。
拉芙娜和杰弗里。除了约翰娜,这两个是最为危险的尚存活的人类。他们可以摧毁他创造的一切。审讯阿姆迪勒拉尼法尼与铁先生的残余部分后,他终于弄懂了切提拉蒂弗尔为什么会把任务搞砸。
不过,要是大老板当初没介入后续搜查,他或许尚能亡羊补牢。现在又如何?也许没落入自己手中对他们而言是个不错的结果。不然的话,他可能无法抵挡除掉他们的诱惑。唉,他把替大老板照管的人杀得太多,以至于丧失了不少信用。
他看着爪力货车载着两名人类及单体渐行渐远。大老板的守卫在车尾亦步亦趋。
这场动乱中就没什么好消息吗?阿姆迪勒拉尼法尼——他或可算作理想人质,拷问他一定乐趣无穷。让精英崩溃是最有趣的,在受刑人依然以为他比拷问者更聪明的情况下尤其如此。
飞艇着陆时,牢房里的提莫·瑞斯特林站了起来。又是一个雨声淅沥的清晨,不过今天它伴着舒适的微风。也许今天不会变得太热。他坐在朝西的窗边,欣赏轻风细雨,尽己所能不去理会旧伤的疼痛。他们还在这里,可如果他妥协就会没命。
提莫的牢房设在拱卫大老板寝宫的四座尖塔的其中一座。这里是居留地的制高点——虽然热带群落的金字塔要高得多,在艳阳高照的早晨,连宫殿都会被它的阴影笼罩。从朝西的窗口,提莫能俯瞰机场、养殖乌贼的水塘以及远端的数座工厂。他将脚踝卡在窗口护栏上,再把后背紧顶在墙上。坐在这么高的地方还真让人又喜又怕。
他已经能听到为首那艘飞艇的声音了。它向维恩戴西欧斯机库前的指挥塔倾斜下降。好吧,这里没什么东西在实质上归维恩戴西欧斯所有——不过,他控制着机场与宫殿附属建筑,还有住在里面的所有人。格丽能在那儿活过这几十天真是个奇迹。
他看着地勤将第一艘飞艇固定好。这些飞艇让他回忆起那些使用反重力飘浮垫的货运飞船,二者的相似度总会令提莫难过。有一天,总有一天,如果拉芙娜获胜……我们就能回到飞跃界。
数名共生体走出第一艘飞艇——第二艘飞艇也正在降落。由于大老板尤其不愿把自己的盘算轻易示人,又因为大老板宫殿里会说萨姆诺什克语的共生体总共没有几个,所以提莫基本全无头绪。另一方面,乌贼们的躁动举止偶尔也提供了一些线索,提莫开始得以从大老板的沉默、抱怨、夸口与和善态度中推测出一些事情。五天前,两艘飞艇突然离去。大老板放信说维恩戴西欧斯也在船上,那次行动显然是针对人类的。假如第二艘飞艇上也没有人类……嗯,那可能是个非常不祥的征兆。
有什么东西从第二艘飞艇上下来了!是个单体或者人类幼童。提莫的视力几乎和普通爪族成员一样糟糕;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乘客不是共生体。提莫沿窗柱攀下,抓起大老板给他的双筒望远镜。望远镜很重——当然会重——而且缺少固定支架和辅助器材。提莫只好又从大老板那儿讨了个衔接框架。后者抱怨说人类的生理局限总给他制造难题,可提莫听得出来,他其实是在夸耀。大老板宣称这架望远镜是自己的共生体兄弟在十多年前发明的。“我们的确不需要你们人类,明白了吧?”这句话大老板说过许多次。
提莫把镜筒架在窗沿上,然后把眼睛凑过去,但除了被雨水打湿的混凝土地面之外,什么都看不到。最先出来的小个子乘客不见了踪影。啊,望远镜现在对着的是飞艇的某部分。主舱口被艇身挡住,不过,出口附近的一名共生体依然被他的视线捕捉到了。提莫又看了一会儿,尽可能地端稳镜身……有个爪族枪手轻快地走下台阶,垂着枪口,四下张望。看起来像是双向飞碟射手先生,就是平常负责看守提莫的那个爪族。
然后是一名人类。高个子。从这个角度,很难……是杰弗里·奥尔森多!但他不是内维尔的跟屁虫吗?第二名人类出现时,这个发现又被他甩到了九霄云外。
拉芙娜!
提莫的身体猛地前倾,短暂地失去了目标。等他再度找到她时,拉芙娜已经走下了梯子。她似乎倚靠着杰弗里。看到她在此出现是他能想象到的最好的事情……或者说是最坏的?只要看他们把她带去哪里,就一目了然了。双向飞碟射手先生将拉芙娜和杰弗里驱赶到一架小小的爪力货车上。先前的单体也已经在那里了。
没多久,爪力车便带着他们离开了,双向飞碟射手先生跟随在后。他们正朝这边的大老板宫殿来!爪力货车进入了瞭望盲区。他继续远望飞艇半晌,不过只看到船员与进行保养维护的共生体。
提莫贴墙坐倒在地,将望远镜搁在腿上。或许他应该继续观察,但他实在忙于思考刚刚的一幕意味着什么以及他应该做些什么:告诉格丽,想办法从大老板嘴里套出口风。关于这个大人物会作何反应,提莫对自己的猜测越来越有把握——即使这些反应并不总有一个明确的理由。起初,提莫试图劝说大老板:拉芙娜是个好人,应该会成为他的盟友。但他的计划不太顺利,不过提莫确信——基本确信——大老板不会像维恩戴西欧斯希望的那样立刻杀掉她。
突然间,立刻展开行动的想法压倒了他:他应当边走边思考。于是他站起来,把双筒望远镜装进丝绒衬里的盒子。格丽的牢房在高层。虽然爪族的台阶比人类的台阶更容易爬,但每次上楼依然令他叫苦不迭。他想过抱怨——不过,对于他不灵便的腿脚而言,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攀登这些楼梯变得更省力。要是大老板拿他当回事,早把他从塔里迁出去了。
窄小的楼梯井十分阴凉,石壁和台阶上凝结的水滴让他的脚底直打滑。楼梯顶端的门由金属制成,外缘用橡胶箍住。他礼貌地敲敲门,然后将它推开。
“嗨,格丽。是我,提莫。”其实没别人会从这扇门进来,“我能进来吗?”
没人回应,但格丽以往也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理会他。提莫轻轻推开门,踏入昏暗的房间。实际上,与王国相比,这里相当温暖。但屋里的气温至少比外面低十度,并且和楼梯间不同,屋子要更干燥一些。提莫自己也在这个房间住过几个十天——直到他再也忍受不了封闭的室内结构以及巨大的冷暖温差为止。
“格丽?”
阴影晃动,探出一颗脑袋。“她在。她说不要来访。”是看守,他是个不太活泼的四体——不过,却是为数不多的能讲少许萨姆诺什克语的共生体之一。
“嗨,看守。”他尝试用咯咯-唿哨声叫出看守的选定名。
如同往常,看守讪讪一笑,至于他是被逗笑了还是由于满意,提莫从没弄清楚过。共生体聚集在床的一边。每当格丽被共生体围在身边,就会明显地心烦意乱。提莫坐在床的另一端时,格丽不安地扯住毯子往旁边挪了挪,避开了他。她执拗地不看提莫和看守。今天她的情绪一定很糟,连触碰都忍受不了,更别提拥抱了。
真倒霉,可他总得告诉谁啊。提莫按住这条用了五个年头的毯子。格丽比提莫小好几岁,可他现在只比她高一点儿。格丽曾经也能一眼看出提莫更加年长,只是身高和自己接近而已,但现在她却时常把他和学院的玩伴弄混。和维恩戴西欧斯相处这些时日,她经常错认,更多时候则是抗拒思考。“格丽,我有好消息。拉芙娜来了!我亲眼看到了!”
她的紫色眼睛转向他,一丝冷漠划过她黯淡的小脸庞。提莫认为,只要不是恐惧的表情都有积极意义。这个女孩似乎将他的话考虑了片刻,“她说了什么?”
呃。这个问题真够打击人的。格丽总是这样。他回忆起尚在领地时的那个四岁的格丽。当初她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地问这问那!“我还没和她说上话。现在我要下去找大老板。也许我能帮她。”
又一阵寂然,但格丽没有转开视线,“我能跟着去吗?艾德维能吗?我们也可以帮忙。”
她喜欢大老板,不过这是她第一次提出要去见他。不幸的是,他几乎能确定艾德维已经死了。“这次不行,格丽。我必须马上去。但我会对他说你需要拉芙娜的。”
格丽的兴致消失无踪,但过了一会儿,她答道:“好吧。”
楼梯只向下延伸到塔楼中部的游廊。到达那里之后,热气扑面而来,就好像一头扎进一池温热的水中似的。
游廊是进出高塔的唯一途径——为此还必须说服两名身背枪械的守卫认证放行,其中一名守卫现在就守在门口,对提莫冷眼相向。提莫朝他挥挥手,跛着脚沿弧形的塔身绕到另一名共生体——今早执勤的是神射手先生——身边,后者坐在升降梯乘降处的边上。“嗨,神射手。我想下去。必须要见大老板。”
神射手不快地抬起头,摆出像要说教的表情。他与守在门边的同僚以尖鸣和咯咯声交谈了几句。两名爪族枪手都不希望这儿只留下一名守卫,而另一方面,大老板又下令不准让提莫独自行动。最终——不出意料——神射手妥协了。他的四个组件站了起来。其中之一打开了升降梯门,另两个组件揪住提莫的衬衫和裤子,以确保他不会从游廊与升降梯间的空隙跌落。它们觉得升降梯的危险程度根本不至于让提莫颤抖得这么厉害。他只不过摔下去过一次,而且还是落在楼梯上……
升降梯缆绳从塔楼的乘降处一直延伸到斜下方的宫殿穹顶。下降的过程依然十分刺激,升降梯轻微摇摆,起点与终点间除了三十米的高度外一无所有。大老板称,升降梯是他多年前过世的兄弟的另一项发明。也许是吧,但这根用煤焦处理过的芦苇编织的细缆绳,其工艺水平相当出色——显然又是从拉芙娜的太空船里剽窃来的技术。
五分钟后,他安然抵达了大老板寝室的乘降处。提莫走捷径穿过水族室时,神射手先生并没有加以阻止,不过他坚持要用自己的组件把提莫围在中间。
他们才走了不到五步,就吸引了乌贼们的注意。“嗨,提莫!提莫!嗨,提、提莫!嗨、嗨、嗨嗨嗨嗨!”短促的叫声从他刚跨过的房门附近沿着房间墙壁传来,并一路向大厅尽头扩散——虽然那边的乌贼根本不可能看得到他。
提莫以最快速度穿过带有裂璺的玻璃水箱之间的这条过道。换成别的时候他会忍不住好奇,停下来闲聊。水族室与室外机场的水池水流由输水渠相连,所以,那边的消息时常会从极远处传到这里。乌贼真是神奇的生物。它们鱼雷形的身体只有三十厘米长,眼睛在身体两侧,而它们伸展的触须占了体长的大半部分。数以百计的乌贼翻滚扭动聚拢过来,随他一路前行。我没有时间,小家伙们!它们的问候变成了询问。这些乌贼并非没有头脑,但它们的思维方式截然不同。乌贼们缺乏专注思考的能力,而且不看重自身存亡。然而,它们可以说爪族语。大老板声称,最初被发现时,它们说的是南海地区的方言,它们在与他开始交流之后学会了少许萨姆诺什克语。
神射手的两个组件在前方稍微拉开了距离。其中之一把头探出转角,打量大老板的会客厅那边的情况——突然间,整个共生体仿佛接受检阅般将所有铁爪整齐地扣在地上。前方有古怪。提莫慢慢靠近,惹得神射手位于后方的两个组件发出恼火的嘶嘶声。
他走到转角处,向另一边窥探。会客厅大门紧闭!大老板几乎从来不关门。他喜欢走来走去,和乌贼们聊天。而今天并非如此。他一定是想提高空调系统的制冷效果,想给某人留下深刻印象时,他就会这么做。好吧,这很好。
不幸的是,门边站着的共生体正不满地瞪着他们。那是神射手的上司,职位相当于木女王宫殿中的王家侍从。提莫在向他走去时尽可能挺直脊背。神射手先生滞后的两个组件也跟着他列队前进,随后与前方的组件会合。四个组件同步立正。神射手的动作本应显得利落干练,可在提莫看来,他的举止就如同背着玩具枪的狗儿一般。
提莫上前,一直走到神射手的共生体上司脚边。他迫切需要穿过大门。假如大老板能静下心听听拉芙娜的说法,他们就都能获得自由,返回家乡。问题在于,有时大老板会先入为主。维恩戴西欧斯总在试图利用这一点。要是维恩戴西欧斯也在里面该怎么办?提莫努力压下这个想法。
“嗨,老板。”他朝门边摆摆手,“大老板现在需要我。我能帮忙交流。”
那个共生体上司冷冰冰地盯着他。他一点幽默感都没有,而且今天似乎比以往更不开心。他的几个组件绕过提莫走向神射手。他们用一段颤音交换了意见。提莫只能分辨出数个和音,不过他联想出了其他和音的意思。
共生体上司问道:“嗨,神射手。这个两腿人小丑真是接到大老板的命令才下来的?”
神射手则尽全力保持立正姿势,“不可能,长官。今天只有看守去了塔里执勤。”
上司扭头,将全副注意力转移回提莫身上,虽然已经想象到了大致的回答,但他用萨姆诺什克语讲出的话还是令提莫大吃一惊:“你不能来这儿。这是大老板的真正命令。下达给我,关于你。”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33
大老板宫殿的位置或许出乎拉芙娜的预料,但其富丽堂皇的程度却完全符合她的想象:广厦,穹顶,尖塔。很不幸,她和杰弗里上午的剩余时间都只能待在宫殿低处的外围地带,甚至连里特洛也兴高采烈地乘着爪力车被送到了更体面的地方去。那个爪族枪手引导拉芙娜和杰弗里走向一道二十米宽的阶梯——随即转到侧方遮阳篷的阴影中。数名共生体给他们拿来了食物(红薯!)和某种淡啤酒。于是他们就地坐下,远眺停机坪的飞艇与远端类似兵营的建筑群。最终,飞艇缓缓驶入机库,但兵营建筑附近人员的诡秘出入依然没有结束。云层消散,阳光普照,温度显著攀升,即使在遮阳篷底下也不好过。杰弗里踱到爪族枪手所允许的活动范围的边缘,到处打量,并向爪族枪手及偶尔路过的仆从提出抗议,尽管他们好像谁也不会说萨姆诺什克语。最后,他走回来,和拉芙娜一样垂头丧气。“你没事吧?”他问。
“嗯。”这一幕仿佛公主时代再现,而她的童年幻想也再次遭到重击。
“我认为这是某种心理战术。”杰弗里说。
“他们想要消磨我们的意志?”
“也许吧。”他环顾四周,“你知道,倘若近看,这里的不少东西都和王家身份不相匹配。我看到了霉斑和水渍。撇开热带群落不谈,北方爪族不在这里定居是有相当理由的。也许维恩戴西欧斯和大老板搬到这里是出于软弱。也许他们这会儿还在布置家具呢,”他用大拇指朝宫殿大门比画了一下,“忙着给那些摆出来看的陈设抛光上蜡。”
唔。拉芙娜遥望机场彼端。机库大门已关闭,附近也没有人员活动。神秘营房旁的偌大土地上只有一两名共生体,或许正在景观池中垂钓。这颗星球上人口最稠密的地区居然会存在这种空旷环境,某些人的势力真不小。
直到下午,他们才被带入大老板的宫殿。是的,它的内部也气派非常。不论她看向何方,都能发现奔忙劳碌的共生体的身影,他们的大部分组件都长着北方爪族的厚重毛皮。拉芙娜和杰弗里跟着领路的共生体穿过一间铺设了巨大地毯的房间,向上攀登,又穿过数间墙上悬挂着隔音帘的略小的屋子。她也发现了杰弗里之前提到的瑕疵:空气中有轻微的霉味,地毯上偶尔会有一两处水痕。不过,在四壁之上、当头高悬的穹顶几乎像凌空飘浮一般。大老板和他的人从王国的设计中剽窃了不少创意,而且至少间接抄袭过“纵横二号”的设计。
走完四段楼梯后,拉芙娜甚至觉得,到这里来还不如回到宫外的遮阳篷下去。
这些位于高处的房间都不大。向导打开门,露出一条短走廊。在门廊对面,一名共生体站在另一扇大门旁。这名共生体的组件都披着斗篷,北方人才会在盛夏打扮成这样——在这里,这身服装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爪族枪手晃了晃手里的步枪,催促他们朝前走,此时,身后的大门关上了。
关门声宛如内室房门开启的信号,这几乎就像空气闸门一样。就在一股冷风沿门吹出的瞬间,他们迈步上前,踏入一个室温大概不超过25摄氏度的房间。她吃惊得绊了一个趔趄——温度的剧变既让她感到轻松,也有些不适。杰弗里扶着她走向摆在屋内王座前的长椅。这里应该是会客室一类的地方。
阳光穿透污浊的窗玻璃泼洒进来。离开飞艇后,他们第一次有机会望向东方。一座第二等大小的金字塔高高矗立在那里。如果说第一等的金字塔是巍峨高山,那么,第二等金字塔仅仅相当于山麓小丘。
对于王宫觐见厅来说,这种窗外景色很有些不协调,拉芙娜不得不强行将注意力从窗外转移回来。高背王座一字排列在正前方。有个较小的平台——为单体准备的?——设在附近。这些位置都是空的,但房间里有人:右端有一名七体正坐在一排较为低矮的王座之上,他的右方数米处还有另一个热带爪族。最初她以为那是神赐,不过它不是,尽管它只求光鲜、不讲搭配的着装品位与她在王国见过的神赐如出一辙。
第一名共生体对爪族枪手咕咕地说了些什么,然后用萨姆诺什克语道:“你认不出我了,对不对?”他的两个组件长着热带爪族的斑驳皮毛,“听了声音还认不出?”
维恩戴西欧斯。至少,在跟那个纯净亲王交涉时,通过泽克传达的就是这个声音。
杰弗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阿姆迪和螺旋牙线在哪儿?”
共生体的脸上荡开一抹笑容,“他们正在我的寓所作客。他们很配合我的调查,没什么可怕的。如果你们同样合作,便不用害怕了。”他一边对他俩讲话,一边点头,“很快,你们就会荣幸地见到大老板了。”
热带爪族突兀地加入对话:“我确定我们会在彼此合作的基础上相得益彰。”他的语声爽朗,毫无胁迫的意味——这家伙是从哪儿学会这么一口地道的萨姆诺什克语的?
这时,爪族枪手陡然立正,吹奏迎驾礼乐,拉芙娜也把那个问题抛到脑后。一会儿,王座之后,足有几个共生体宽的双扇大门分左右洞开。一个披着无线电斗篷的单体阔步走出。它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他们几乎可以确定它不是泽克。这个生物朝王座旁边那个较矮的座椅走去。就在单体入座的同时,一名魁梧的八体走了进来。
拉芙娜见过不少多组件共生体——阿姆迪也有八个——但眼前的组件中竟有数个比行脚的疤癞还要壮硕,尽管外表没那么强悍。共生体穿着丝缎斗篷,朴素优雅,唯一的缺憾就是有一两件斗篷上沾染了污渍。拉芙娜看着八体落座,其视线执拗地定格在自己与杰弗里身上。这就是过去几年间位于他们的各种麻烦之核心的共生体。究竟是怎样的生物才能做到既与维恩戴西欧斯合谋,又在这么多年中一直没有丢掉性命呢?
爪族枪手的吹奏戛然而止,维恩戴西欧斯不失时机地开口道:“向伟大的——”
王座后传出愤怒的尖鸣,另一个身影踏入了觐见厅。如大老板一般多组件的共生体会养育幼崽吗?不,那是里特洛——一如既往地聒噪。它拖来一条长凳,拉芙娜则猜测它的叫声大概意味着“我在这儿也能派上用场”。里特洛拖曳凳子走过地毯,靠向大老板的王座。它将凳子放在离大老板近得出奇的地方,然后爬了上去,四下张望。通常从爪族的单体身上是看不出神态表情的,但不知为何,里特洛却显得有些……自鸣得意。
拉芙娜又把目光转向大老板:他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和杰弗里。这个共生体稍待了片刻,等维恩戴西欧斯和里特洛都安静下来,他最后开口时,用的是他们通过无线电先生早已听过的格丽惊恐的嗓音,而且充满不协调感,“我为此刻已经等得太久了。”他转换到爪族语说了几句,接着又换回萨姆诺什克语,“维恩戴西欧斯,哪一个是被你的傀儡废黜的领导人?”
“是体型较小的那个,先生。拉芙娜·伯格森多。她负责管理王国的研发程序。”
大老板发出爪族特有的轻笑,“啊,没错。机械操作员。”他指向杰弗里,“这个大个子呢?他真的是……”
维恩戴西欧斯用爪族语作答。拉芙娜只听出“约翰娜”这个名字被加在连接词上。
杰弗里一定是听懂了,“是,我是约翰娜的兄弟。”他说。
大老板向前探身,所有组件的目光都集中在杰弗里身上,足有十秒,而维恩戴西欧斯乘机从旁进言,敦促大老板采取……某种行动。最终,大老板摇摇头,恼怒地表示否决。他的部分组件看着拉芙娜,其中一个却注意着里特洛,“你们两个人类本应当在七个十天前被带到这里,结果你们谋杀了维恩戴西欧斯最优秀的助手。你们谋杀了瑞玛斯里特洛菲尔的多数组件。然后,你们又长途跋涉,几乎成功返回了你们宝贵的飞船。你们究竟是利用了魔法般的科技,还是确实比我的朋友维恩戴西欧斯所宣称的更为可怕?”
杰弗里面色阴沉,“都不是,而且你满嘴谎言。我们——”
拉芙娜打断道:“里特洛是怎么说的?”
被问及的单体愤然注视着维恩戴西欧斯。维恩戴西欧斯以同样愤怒的目光回敬。拉芙娜觉得,里特洛可能是维恩戴西欧斯无法慑服的少数生物之一。
大老板伸手,对单体轻唤几声。里特洛抬头看向他时,他说:“可怜的里特洛。我在这次会议前尝试过问它。它很健谈,但不太聪明。它不大可能回忆起其余的组件是怎么死去的。”
维恩戴西欧斯咯咯地说了句话。
“讲人类的语言,”大老板道,“我想让他们俩明白我们在说什么。”
“遵命,先生。我刚刚说,我们终究会查清这两个人类做了什么。毕竟,我还可以去讯问他们的仆人。”
八体轻蔑地挥挥手,“不管你们人类是怎么逃走的,都只能表明你们心虚。而且,你们根本是白费工夫。”
杰弗里说:“不逃走的话,现在我们已经死了。”
“胡说八道!”维恩戴西欧斯说,“大老板阁下发起此次远征的目的就是让拉芙娜明白,合作是她唯一的出路。”
拉芙娜忽然觉得,此次牵涉的谋杀和阴谋远比想象中深得多。她碰了碰杰弗里的胳膊。把奥尔森多家的脾气压下来,好吗?他很快坐回长凳上,似乎领会了她无声的话语。
她望向大老板,“你说我们都是白费工夫。那你现在想把我们怎么样?”
“我不想把约翰娜的兄弟怎么样,”或许大老板没发现,他说话时正在搔扒王座扶手,“但至于你……我必须让你明白,如果违抗我的意志,违抗——”他看了眼维恩戴西欧斯,“——你的傀儡叫什么名字来着?”
“内维尔·斯托赫特,大人。”
“嗯。违抗我和内维尔的意志就等同于自取灭亡。你和木女王必须接受结盟要求——啊,可你还不知道这些事情,对不对?”
拉芙娜勉强笑笑,“如你所言,我们一直联系不上。可我合作与否有什么重要的?”
“众多两腿人依然效忠于你。你可能掌握着能够帮助我们统治两腿人的技术知识。另外,你多少还能左右木女王的决定。”
我敢说木女王依然在位,而内维尔被逼到了绝境。内维尔处境堪忧,因此最终把他与境外盟友的联系公开化了。拉芙娜努力坐得更挺拔些,表现出对这个世界尚有影响力的样子,“我并无不敬之意,先生,但你打算如何说服我?”
大老板的几个组件面面相觑,显得大惑不解,“飞行途中你难道没向窗户外面看过吗?”
“我看了。我们看见了绵延数百公里的混沌景象,此后看到了你设在混沌中心的这块居留地。我们难道错过了某种秘密武器吗?”
“我想秘密武器就是我。”声音从大厅另一端传来,来自那个身披光鲜斗篷的热带爪族,“用术语表述的话,应该说我是秘密武器的代表。我是热带群落的恩赐。”
“神赐?”拉芙娜说,“我们在北方遇见了另一个你。”
“你们在北方谋杀了另一个他。”大老板说。
她身旁的杰弗里气得直摇头。谎言与真相如同乱麻,究竟该如何梳理?
热带版的神赐专注地望着他们。“别费心否认谋杀,”他轻巧地说,“那个神赐的部分组件逃脱了,逃脱的数量足够告诉我们他是如何留下另一部分尝试谈判的。我们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他挥手中止了话题,“这并不十分重要。我们这些恩赐总是来来去去,仿佛城市广场上的一丛食用植物,不过,我们的重要性举世皆知。”共生体起身离席,绕过其他人,接近两名人类。那名爪族枪手只得给他让出空间。
走到他们身边的热带爪族因了解人类而表现自若——或者说是因为它不担心失去自我意识。不论如何,他都没有表现出大老板或维恩戴西欧斯那样咄咄逼人的态度。“你的周围都是我们的秘密武器。热带群落。”他对窗外如高山般耸立的金字塔做了个手势。
“而你就是神明的代言人?”杰弗里的语气难掩讥讽。
神赐昂起一颗脑袋,“哦,不是。或者说只是间接的。不过在傍晚之前,热带群落就会清楚这里发生过的一切。”这个生物又指向室外的金字塔,“你们肯定看到聚集的爪族了吧?”
拉芙娜透过制作粗糙的平板玻璃望去。阳光几乎笔直地照射下来,在大金字塔的金色表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杰弗里的声音柔和且好奇:“那些影子,拉芙娜——我想它们是爪族群落。”在最近的一座金字塔表面,单独的组件依稀可见。而在大金字塔上,数以千计的爪族杂色斑驳,不断向上爬升。这一幕比行脚说过的最离奇的热带群落故事还要让人难以相信。
“过目难忘吧?”大老板说,“我就是这种感觉,而让我印象深刻可不容易。”
拉芙娜远远扭开了头。“……是的,”她说,“不过这又怎么能成为秘密武器?我知道热带群落至少与北方文明的历史同样悠久,但热带地区除了作为南北交通的阻碍之外毫无重要之处。热带群落不可能比单独的组合或人类更聪明。”在爬行界没这种可能。飞跃界有的是群体智能生物,但即便他们也不过是愚蠢的享乐主义者。情况在超限界才会有所改观——在那里,足够大型的群体智慧生物正是飞升天人的众多途径之一。
“哈哈!”大老板的声音仿佛婴儿快活的尖笑声,“他们在质疑你们热带群落的神性。”
神赐坐在地毯上,笑道:“你也质疑过群落的神性,大老板。”围着斑斓斗篷的共生体扭了扭身子。它斑秃的皮毛上有大块裸露的皮肤,衣衫褴褛。拉芙娜不禁在想,它在大老板的空调下肯定非常不舒服。
神赐做作地继续说道:“实际上,关于热带群落,我所能记得的只有无尽的充实感。我真为你们这些无法与之呼应的北方人感到惋惜。我更为人类惋惜,因为即使你们希望成为它的一部分,也绝对做不到。你们两人与他们都为人类犯下的谋杀罪行寝食难安。”此时,它略微停顿片刻,“不过,恐怕无情的事实就摆在面前,拉芙娜·伯格森多关于我们的看法是对的。热带群落并不比单独一名共生体更有智慧。但这里有空间和时间——如此一来,群落就会和共生体几乎一样聪明。有时候,群落的恩赐——那些和我一样的同胞——智力会维持得较为长久。这是一种牺牲,因为我也会暂时降格成和你们一样。
“是的,没错,作为整体的群落可能并不拥有被你们称之为智慧的东西,但得知宇宙真相的幸福也远不是你们短暂的存在所能比拟的。”神赐沉默半晌,大部分组件都凝望着窗外的金字塔——做出一副深思的模样。然后他突然再次开口:“我刚刚想到,你们两个人类可以用普通共生体难以效仿的方式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大老板向前倾身,“他们能做到哪些我做不到的?”
“噢,先生,”神赐答道,“你可以去体验群落,但你的组件恐怕再也无法恢复成你如此珍视的组合。另一方面,”他夸张地挥了挥脚掌,“这两名人类可以与爪族群一起攀登。他们或许能亲眼目睹热带群落的顶峰,目睹无数个体伫立在歌声之中,抵达即使是我也会丧失意识的核心。他们的意识能够存留——这样的事实也说明,唉,他们再也无法趋向完善——之后,可以把这次经历报告给我们!”
维恩戴西欧斯振奋起来,“我认为这个主意好极了!”
大老板的几个组件的脑袋都凑在一起,显然是在郑重考虑这个建议,“我想这没有你们说得那么简单。几年前,我派瑞玛斯里特洛菲尔造了一辆完全封闭且高度隔音的货车,这辆货车能从内部驱动。这个点子比你们说得简单,而且无需借助人类——当然,爪力车爬不上金字塔。即使如此,这个计划还是以失败告终:瑞玛斯里特洛菲尔离开居留地不到二十米,暴民就把他的爪力车给掀翻了。”大老板观察里特洛,但单体正一心一意地梳理爪子,“要不是我们之前把缆绳系在货车上,及时把货车拽了回来,暴徒们早就抓住了他,他也会因此断送性命。”
“啊,可想想看他失去的乐趣吧!”神赐仿佛也深陷于推销自身理念的乐趣中,“我认为,群落很可能只想释放被判断为遭到禁锢的组件。我知道,你们北方人之间关于群落流传着各种各样的恐怖故事,可老实说,除了领地之争与偶尔发生的金字塔献祭,群落极少杀害外来的爪族个体。对于人类而言,这里可能更安全,因为你们没有思想声,无法挑起争端。”
“唔。”大老板轻哼道。拉芙娜从他对科技的好奇心上窥到了斯库鲁皮罗的影子:在思考可行的实验时,周围的一切都会变得无足轻重。“但这些两腿人难道不会被当成尸体或者入侵的动物被处理掉吗?”
“哦,不。我不认为会发生那种事。”神赐轻快地挥了挥手,“事实上我敢打赌,在热带群落的核心,没有任何人类会受到伤害。”
拉芙娜瞥了维恩戴西欧斯一眼。她发现,前者位于大老板视野外的组件脸上划过一丝笑容。这么说,维恩戴西欧斯知道神赐说了谎话。神赐与维恩戴西欧斯正默契地把她和杰弗里推向大老板的献祭台。神赐并没有维恩戴西欧斯那种凌人的煞气,不过或许那正说明他是两者中更危险的那个。
神赐犹自滔滔不绝,毫不理会维恩戴西欧斯脸上诡谲的笑容,“说真的,我简直希望自己能变成人类。这样,我就能攀上顶端,在彼端见识到一切——并在那之后依然能保有意识,将其铭记于心!或者尚有高于思想声的某种存在。不管怎样,你们都能一窥究竟!”
拉芙娜抬起一只手,“不,我想还是算了。”她注意到杰弗里也郑重地点了点头,“以后或许可以。”等我们不再身为囚犯,不再面对拷问与死亡的威胁时再说,“总之,我认为你们的观点是,热带群落是大老板的秘密武器。”
“噢!原来你们只想知道大致情况而已。”听上去,共生体因无法将他们送上通往献祭的远足而懊丧不已。
“关于信仰的讨论到此为止。”大老板说,“你说的这些大致情况就很重要。我们坐在这个舒适凉爽的地方,周围则是自我意识的雷区。以安全的居留地为依托,我才能和热带群落进行交易。他们的数量与我天生的才干结合起来,赋予了我在这个世界无可匹敌的权力。”他朝沉默地坐在长凳上、身披无线电斗篷的爪族挥了挥手,“凭借无线电网络,我可以监控十倍于你们王国面积的集市。我的工厂生产的商品,要比世界上其他所有制造业加起来的还多。我敢说,你们已经亲眼看到过一部分了。我的存在谁都无法掩盖。我的发明正在改变整个——”
里特洛之前的沉默有违它的一贯作风。现在它总算唧唧喳喳地抱怨了一句。
杰弗里凑到拉芙娜耳畔,“里特洛说大老板吹过头了!”
大老板的几个组件朝单体扭过头,咕咕地柔声告诉它“保持安静”。里特洛咯咯抗议的语调与待在营火边时几乎一致,不过,它还是老实地靠回了椅背。
一时之间,大老板稍显尴尬。“它还完整时,是个不错的员工。”他说。他前后环顾自己的组件,好像在重整思路,“内维尔·斯托赫特了解情况。不到十天前,他和我宣布了彼此的同盟关系。但即便如此,如果你认同我的力量,在新的统治体系下,我依然会给你留个位置。”
“我衷心期待被你说服,先生。”拉芙娜道。可能吗?我在他看来还有影响力?“我们一直以来都为你的功绩而感慨,虽然我们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共生体扬扬得意,“嘻嘻,那你可听好喽。今天下午我会带你们参观我的工厂。把看到的东西乘以一千,你们就会了解你们的敌人今天的实力;乘以一百万,就会了解你们的敌人明天会具有的实力。你可以成为有点价值的合作伙伴。”
“感激不尽。”她想知道,她的推荐人究竟是谁,“这涉及信赖问题,不过——”
“你没有谈条件的余地,人类。”
“不过,问题是被你带走的三名年轻人类。”
坐在大厅另一边的维恩戴西欧斯说:“两个人类都会毫发无伤地交还给你。”
杰弗里怒吼道:“两个?你这混账杀人犯!劫持行动中被杀的爪族又怎么算?”
“我没杀过谁,”维恩戴西欧斯淡然答道,“我手下的共生体也没杀人。当然,内维尔·斯托赫特的所作所为我们无法保证。”
大老板几个组件的脑袋纷纷在杰弗里与维恩戴西欧斯之间反复转移视线。“对,”他说,“人类并不真正在乎共生体的性命。可鄙的蛆虫……记住,我不喜欢你们两腿人这个种族,不过我早就发现,交易能促成任何人之间的合作。”他的数个脑袋一齐朝向杰弗里,“几乎任何人。”
杰弗里摇头,“喂!至少告诉我们谁还活——”
大老板挪动身子,“你竟敢对我提要求,约翰娜的兄弟杰弗里?”他所盗用的格丽的声音陡然拔高,变成了不似人类的嘶鸣,“弑兄仇人约翰娜的兄弟杰弗里!”
杰弗里猛地站起,不过在恍然大悟后,他的怒火似乎顿时消失无踪,“兄弟?天人在上,你是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的兄弟?”
大老板的组件聚集成群,扑向杰弗里。也许救了杰弗里一命的正是坐在他周围的神赐。后者惊叫一声,几个组件遽然奔向四周,正巧挡住了大老板的攻击,同时也把杰弗里撞回到长凳上。
拉芙娜侧身伏下,想利用长凳挡住冲击。她感到大老板的两个组件撞在她身上,然后瞥见另外的组件冲过长凳底部,挥爪袭来。就在局面大乱时,一旁的爪族枪手却瞻前顾后,举枪犹豫不决——是害怕打中大老板吗?
“慢着!住手!停!”她大喊道,事实上,骚乱的确中止了。整个过程不会超过两秒,不然的话她就没可能再喊叫了。大老板的组件将她围在中心,但他的下巴没有咬合。他有四个组件正在长凳另一端,把杰弗里从地上举了起来,摁在拉芙娜背后的长凳上。他们的爪子刺入杰弗里的衣服,扎出斑斑血点,还有两个组件的嘴就在杰弗里的喉咙边。
而杰弗里自己则一动不动地坐着。拉芙娜想起他年幼时曾如何与阿姆迪打闹。有时候,他们的嬉戏会失去控制,杰弗里在那时学会了最安全的应对方法就是顺从地待着。当前,这显然是正确的策略。
大老板牢牢地抓着他。八体的嗡鸣、嘶声与尖叫在室内回荡,而那些显然不是萨姆诺什克语,也不是爪族语。最终,他重重推了杰弗里一把,从其身边退开。八个组件继续瞪了杰弗里一会儿,然后擦了擦嘴里流出的唾沫。最后,他将几颗脑袋转向不知所措的爪族枪手,咯咯发话。拉芙娜听出那是祈使句,还听到“牢房”这个词。
看来今天不能去工厂参观了。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34
这座“牢房”实际是觐见厅附近的一个套间。屋内设有自来水与空调。这座宫殿里难道就没有哪个封闭空间是没装设空调的吗?晚饭已经送到——更多的红薯和啤酒。
只剩他们两人之后,拉芙娜立刻绕着这处高级寓所转了一周。“我猜这里隔墙有耳。”她说。
杰弗里耸耸肩,“有个事实确实应该告诉那个混蛋。”杰弗里脸上被大老板抓过的地方有一道狭长的血痕。他考虑片刻,叫道:“你的兄弟不是约翰娜杀的,该死!”
“你觉得他真的是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的兄弟?”
杰弗里倒在椅子里。椅子虽有靠背,却不太贴合人类的体形。“我曾经认为他是。现在,我认为他是个再造体了。”
“是个什么?”
“约翰娜在残体收容所有所见闻后,想出了这个词。它指的是试图修复早期人格的共生体——通常是臃肿、愚蠢的共生体,他们通常会用合并新组件的方式达成这一目标。”
“那不就是一个融合共生体?”爪族的生殖模式比她在飞跃界见过的其他数十个种族都要多。
“不太一样。再造体更加罕见:狗舍管理员负责寻找很可能加强客户的人格中先前所具有的技能与思维模式的幼崽。之后客户可以将自身与幼崽重塑为原先的共生体。你有没有注意到,大老板的四个组件要比另外四个年轻得多?”
拉芙娜摇摇头,“在我看来,他们都已经成年了。”
“他们都是成年个体,但——我的推论是,年长的四个组件是被约翰娜带在身边的行脚的同胞兄弟。这个共生体正尝试恢复成分裂前的样子。”杰弗里露出苦笑,“写写画画与行脚是约翰娜在这里结交的第一批朋友。你知道她总是这么评价他: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疯狂发明家。那时的他才分裂不久,而且似乎总是对这一事实感到不满——就像人类对待破裂的婚姻的态度。”
“看起来另外四个组件也有同感。”拉芙娜说完沉默了一会儿:这下阿姆迪的爱情小说藏品又可以增加了!
杰弗里连连点头,“这解释了很多事:商业国度的建立——这个想法属于较年长的四个善于经营的组件;狂野的创造力——大老板心目中的写写画画的特长;甚至还有对人类的刻骨仇视——归因于维恩戴西欧斯令他相信,杀死写写画画的真凶是约翰娜。”
这样看来,或许大老板并不是个恶棍……至少不是天生的恶棍。两人静静地坐着。“那好吧。”拉芙娜说,“我们知道了对手是什么人。算是有了进展。我们得去告诉他真相……”
“——并且不能再把他惹得爪牙相向。”他又笑了笑,“这次我会谨小慎微,不会刺激到他。”
“我也会适当地恭敬些。我们得弄清哪些孩子还活着。”
杰弗里点点头,“对。我很担心格丽。大老板的萨姆诺什克语词汇量可以比拟成年人,显然他读了些书。但是当大老板讲话时,格丽的声音听起来就如同——”
至少是受到了拷打。拉芙娜暗忖。她竖起手指立在唇前。假如隔墙有耳,很多话就不该明说,“还有一件事:我们应更全面地认识约翰娜。”
杰弗里轻轻点点头,似乎在谨慎地挑选词汇,“是的。大老板想杀了她——也就是说他认为她还活着。但他似乎不知道她在哪里。另外,也没有人提到行脚。”
他们对视片刻。行脚和约翰娜一起失踪,刚好是在乘坐反重力飞行器前去侦察途中。约翰娜之前告诉过杰弗里,他们将要前往大河沼泽河口。过去,约翰娜和行脚在领地外的城市周边潜伏一次就会耗去数个十天。想在大老板的老巢隐匿行踪要比以往更加困难,但很有可能,现在他们两个——她凑到杰弗里身边,在他的椅子扶手上画了个圆,又用指尖按住圆心——就在这里。
他再度轻轻点点头,“有可能。那就又多了件需要留意的事。”
第二天一早,他们被送早餐的共生体叫醒。对方耐心地等他们更衣、进餐,然后把他们推出凉爽的“牢房”,一路沿昨天爬过的楼梯朝上走去。
昨天外面还在下雨,可现在头顶却一片蔚蓝。雨云依然遮盖着大金字塔与阳光。空气意外地潮湿,不过现在或许是热带的一天中最舒适的时间。考虑到牢房里更加凉爽也更加干燥,拉芙娜就失去了品味这一刻的兴趣。
她和杰弗里坐进一辆爪力货车,在爪族枪手的陪同下穿过停机坪。机场北端,两扇机库大门洞开。共生体正在飞艇周围忙碌,但从这么远看不出他们在做什么。
那大概无关紧要,因为赶车人并没有带他们驶往机库。这也许是大老板日前提到的工厂之行。路线转向南边,偶尔会经由桥梁越过他们从高空见过的分洪渠。上午的空气比他们降落时更为清新。雾气掩盖的景观已然可辨……那是数十座兵营式样的建筑。但即使是现在,她仍没法看清最远处建筑的全貌。
逐渐靠近第一幢建筑时,她发现它从地面到屋脊的高度至少有十五米,宽度差不多有四十米。周围地面上散布着一堆堆——那是什么,垃圾?不对。靠近观察后,她认出那些是木料和金属锻模的成品,多少算是整齐地码放在载重货架上。成队的热带爪族拖着货架前往——上面的东西应该是工厂的生产原料——工厂正门。他们的爪力车要往南边兜一大圈才能避开密集的爪族群。
他们改变了方向,绕过运输工人的队伍,径直前往入口边缘。一名八体伫立于门廊下:是大老板亲自来此迎接。他的无线电单体以及神赐也偕同而来。角落的阴影里似乎还有一名爪族枪手在戒备。
“赞美天人,”杰弗里不无嘲讽地说,“维恩戴西欧斯没来。”大老板的随从中只是多了一名身材小巧的四体。
拉芙娜攀下货车时,听到一个人类孩童的声音。一开始她以为那是大老板发出的,可那声音却在叫着:“拉芙娜!拉芙娜!”
她转过身,看见了——“提莫!”
男孩越过大老板,张开胳膊,一瘸一拐地竭力向她奔来。拉芙娜踏着混凝土地面跑过去,杰弗里紧随其后。双方在距离观望的共生体不足数米的地方会合。拉芙娜跪在地上,搂住了提莫,仿佛她也是和提莫同样年幼的孩童。这次他没有不好意思,“看见你我高兴极啦!”
“看见你我才高兴!”
放开提莫后,拉芙娜发现他泪如雨下,不知是哭、是笑,还是又哭又笑。过了一会儿,提莫从拉芙娜身上移开视线,朝着杰弗里跨出一步。
“嗨,提莫。”杰弗里严肃地说着,伸出手去,“你怎么样?”
提莫和他握手,“不坏。你现在帮拉芙娜吗?”
“我——”杰弗里瞥了眼拉芙娜,“是的,提莫,我在帮她。”他犹豫着点点头,“千真万确。”
“你看见格丽和艾德维了吗,提莫?”拉芙娜问,“他们还好吗?”
“格丽正在好转。我们都待在主塔上面的牢房里。”他朝宫殿的方向挥挥手,“艾德维,恐怕他已经——”
“艾德维·维林患上了全身肿胀的病。我尽了最大努力救治他,不过,唉——”
拉芙娜因这句插话抬头望向大老板,他的组件正专注地看着他们。但那个声音却是维恩戴西欧斯惯用的,而披着无线电斗篷的单体也站在大老板身旁。她不禁对身不由己的传声筒怒目而视。“那么,维恩戴西欧斯,”她说,“是你负责照料艾德维的?有人见过他的尸体,证实你的诊断吗?”
她质问的同时,提莫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她感到他示警般地用力一捏。
但维恩戴西欧斯看上去并没有因提问显露不快。他的语调颇为随和:“诊断结论显而易见。然而,我依然保存了遗体。欢迎你亲自检查。”
提莫的手没放松半点。
“眼下没这个必要。”她答道。
大老板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很好。”他说,“你不是我们的上司,拉芙娜·伯格森多。我把你们带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想知道你们会不会替我效力。”他的几个组件越过她的肩膀,盯住了杰弗里。
工厂之行一开始并不顺利,大老板的情绪阴晴不定,时好时坏。他们步入大堂,走上楼梯,来到一处能俯瞰整条生产线的狭长平台。大老板坚持要拉芙娜跟他走在队首。八体对各个环节详加解说,显得游刃有余,成竹在胸,而现在的语气就像是骄傲的工程师斯库鲁皮罗。他的组件一字排开,横着走过平台。“这里有两百米长,两千名爪族从早到晚都在工作。这座建筑是较为陈旧的一幢,所以没有排布电线,主要动力来自于蒸汽机组。还有,我敢说,王国里没有哪座工厂能和这儿相提并论。”
好吧,他甚至比斯库鲁皮罗更容易沾沾自喜。但即使如此,这也比他的其他情绪要容易忍受。“你说得太对了,先生。”她回答,而那确是实话。大堂几乎望不到尽头,斯库鲁皮罗的北端实验室的设备放在这座建筑里刚好合适。下面看不到任何独立的共生体,只有站在生产线旁摩肩接踵的爪族。加工过程利落又烦琐,而且片刻不歇,宛若被公主们推翻的血汗工厂再现。她试图想出一个更顺耳的词——或是一句表达赞美的提问。等等,眼前的景象有一处与任何历史记录的描述均不匹配:几乎就在平台正下方,一道水流伴着生产线平行流淌。这条水渠和室外机场的分洪渠相似,似乎一直延伸到大堂另一端。被天窗投下的阳光照亮的水中,一些状似鱿鱼的小型动物一晃而过。“水里的那些生物是什么,先生?”她发问。
提莫从后面冒了出来,“那是乌贼!”
大老板耸肩,“爪族语里称它们为——”他咕咕地说出一个简单的和音,“意思是眼睛长在两侧,触手生在身体一端的水生生物。这个变种能够记忆,也能重复简单的词句。目的地没有可用的共生体时,我就用它们来传递简单的信息。”
拉芙娜又把身体向外探出一点,直接俯视它们。没错,这些乌贼的眼珠大而无神,长长的触须始终在摆动。除了刚才说的,大老板对它们似乎也没其他可夸耀的了。她重新把视线移回装配线,“这座工厂都制造什么?”
“今天吗?今天这条生产线要装配排雨槽。哼。”他对自己不满地咕哝了几声,似乎觉得这和他的宏图大业不相称。他的一个组件转过头,开始用爪族语对无线电单体鸣叫。拉芙娜认为他在提问。单体沉寂数秒,但它开口时,言语中的节奏感大大强于普通的爪族语。拉芙娜发觉,它在用和音报告数字、综列数据。大老板用萨姆诺什克语概括:“塔报告说,目前日产量两百吨,每小时生产五千条排雨槽。还需要保持这个产量四天。”大老板一定在某处派遣了一名无线电单体,指挥着一大群工人,“这些排雨槽主要用在热带群落地区。如今,内部售卖是我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当然也包括原材料交易。但四天之内,我们还要造些别的。生产力。弹性生产力!”
“没错,先生。”拉芙娜说,“我们在狂野封邑就已经见识过你的各种商品了。”这不仅是恭维,也是事实——而且,又一个谜团得到了解答,“你是如何设计出这些具体的装配步骤的,这个——”如果在“纵横二号”上,她就会选用“工作流”这个词。
大老板摆摆手,“我的细节统筹天分在这里有了用武之地。这里既需要天马行空的发明家,也需要无微不至的钻研兴致!”——两个组件在他说话时回头打量,然后他突兀地转移了话题——“提莫!别在后面磨蹭!”
大老板在进入工厂时曾把提莫和拉芙娜分开。从那之后,男孩就一直在塔的身后蹒跚跟从。“抱歉。”他说,匆匆凑到前面。
“你的爪力车呢?”八体问。
“呃,留在——哦,还有一辆。”提莫指了指外墙旁边的小车。
大老板派出一个组件把红色的小车推到提莫面前,“上去。不能因为你耽误了进度。”两个组件扫了一眼拉芙娜,“一般情况下,我会让一名仆从负责这个,但现在这里容不下了。”他的胳膊朝随行的共生体一挥,然后好像注意到了杰弗里。“你!”他说,“过来拉车!”
“遵命,先生。”杰弗里用爪族的方式鞠了一躬,随即上前。拉芙娜觉得自己看到他严肃的面孔下闪过一丝微笑。
“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大老板说着继续领路,“对,细节!事实上,我为此发掘了一名助理。提莫对于筹划细节十分在行,比除我以外的任何共生体都优秀。他甚至开发出了细节的筹备方法。非常出色。”
拉芙娜瞥了提莫一眼,后者正坐在小车里。提莫回头朝向她,有些羞怯地笑着,“我希望你不介意,拉芙娜。这种事应该由你负责,你一定做得更好。”
她开怀一笑,“靠‘纵横二号’我才办得到。你已经很棒了,提莫。”现在她知道究竟是谁向大老板推荐自己的了。
杰弗里一路拖着小车,男孩则指向共生体运入产品的侧门,说明它们怎样被送上蒸汽驱动的主生产线,以便让爪族能在简单的操作下一步步完成装配流程。引人遐想的是,大老板居然一言不发,任由提莫去做他那引以为傲的解说工作。
杰弗里望着下方,连连点头。最终,他朝大老板看去,“这些工人工作时都离得很近。我没看到任何一个共生体。”
问题和语调都彬彬有礼,但拉芙娜依然屏住了呼吸。
大老板没有接口,继续走了几秒钟,也许是等着提莫回答。八体开口时,似乎已经忽略了那个问题:“你知道,我开发了工厂的流水线。当我还在长湖共和国时,甚至在我分裂之前,我就已经具备了原创理念。实际上,我在迁到东部家园后,便把发明落实了。东方人更开明,他们甚至已经提出过这个设想的原始形式。你明白,许多工程并不需要缜密的思维。说实话,如果有人非要埋头思索还有什么没做到位,就免不了因为不胜其烦而发疯。于是我想,为什么不采用哨卫线的概念,再改动得稍稍复杂一些,让每个组件都从事简单的重复性活动?”
拉芙娜点点头,“王国里也有类似情况。挖路工人先是集体施工,等任务完成就还原为独立的共生体,收取报酬——然后享受每天的闲暇时光。”
大老板不悦地哼了一声,“如我所说,这个设想的原始形式俯拾即是。在东部家园,我把它提升到了新高度。我确信你们在王国的时候听说过。问题在于,那里的工会实在讨人嫌,当地的贵族也得花钱去讨好——”
“而东部家园这个小地方也容不下你其他的伟大发明。”维恩戴西欧斯的声音借由塔传来。
“对,对。我没忘记你,维恩戴西欧斯。你,呃,关于我的其他发明的建议,从那时起就不可或缺。我不得不寻找一个更大的劳动力集中地,那里既要使我免受琐碎商洽的烦扰,同时又远离木女王的王国。”
前方,窄道扩成了平台,宽度足以让他们——假如两名爪族枪手留在原地——并排站在一起。大老板停下脚步,让几个组件跨上平台边缘,挥手招呼拉芙娜跟过来。“热带地区正适合实现我的想法。工人们可以依照我的需要组合为各种形态。北方没有哪家工厂拥有如此完美的劳力……”他狡黠地向她偏了偏脑袋,“你真的听不见,对吧?”
能听的太多了:远处蒸汽机的运作声,装配线有规律的敲击声,运送原料的推车发出的碾轧声。正下方的露天隔间里,几名爪族把脑袋凑在一起,几乎像一个独立的共生体——也许他们就是。一条陡峭的楼梯从那里直通她所在的位置。然而,她没听到任何爪族语对话。“听见什么?”她问。
“思想声!从头到尾,上上下下。整座工厂都随之咆哮。”他向一直陪同他们的沉默四体努了努下巴,“你就没想过他是谁?”
“呃……”这个问题似乎毫无来由。
那四体用爪族语尖鸣几声,音调却高得几不可闻。
维恩戴西欧斯的叹息通过无线电单体传出,“阁下,我刚刚获知你说的是阿瑞塔莫。我承认自己的软弱。我从来都不能亲自参观工厂。我借用了无线电单体的嘴巴和耳朵陪同大老板阁下。我的助手阿瑞塔莫负责将无线电单体可能遗漏的事实描述给我听。”之后,他改用爪族语咯咯地说了几句。
大老板大笑,“对极了,维恩戴西欧斯。不过我的意思很简单,这座工厂是群落的缩水版,并不是所有共生体都能忍受。”
神赐对此始终保持沉默——至少以人类的听觉无法察知他的发言。这个共生体靠近栏杆,全部组件都在朝下俯视,“事实上,大老板阁下,”他说,“这里确实是热带群落的领土,并不属于你的居留地。”
“啊,呃。的确如此。”然后大老板几乎是低声自语,“我总是忘记,这几百万个热带爪族居然能记住神赐在七年前看到的一条附属条款。”
大老板让更多组件聚在栏杆边,探了探头,“需要强大的人格力量才能对抗这阵咆哮,这是对组合定力的巨大考验……我的意思是,这里的工厂与北方的工厂有根本区别。这些工厂有目标,能够管理原材料的流入和成品的流出。指令和决策随时能传遍整座工厂。我的助理团队提出全局设计和基本产品锻模,而具体的实施工作则交给爪族工人。下面五名群落组件的脑袋正聚拢在一起,看见了吗?我敢打赌,生产一定遇到了某种瓶颈,需要共同协商解决。它们五个也是神赐的一种形态。”
“一种非常暂时的形态。”倚在栏杆边的神赐说。
“它们的决策有多灵活?”拉芙娜问,“你说这家工厂当前的产品线只需再运作四天,不过,这座工厂需要多久才能让生产线全面转型?”
“全面转型?要看情况。”大老板说,“热带群落无法胜任的工作是原创设计与发明,不论神赐怎样夸口,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多亏我的才干,热带群落才摆脱了它们悲惨的境遇。”
需要里特洛时,它偏偏不在。拉芙娜心想。
“群落一点儿也不悲惨。”神赐反驳。
“这件事以后再争辩,朋友。我还记得第一次商洽划分居留地事宜时,你是如何生活的。至少从物质角度来说,你现在的境况就像上了天堂。”
“啊,物质上,当然。”神赐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如果物质条件没能改善,群落绝不会与你合作。”
“随你怎么讲。”大老板说着,愠怒地转开脑袋,“每当开发新产品时,最困难的环节就是让热带群落确信,它值得付出辛劳。而这既需要市场调研,又需要和那些未开化的族群协商。我非常、非常精通此道。只要新发明成功投产并提出了物流方案,群落就需要用一到十个十日的时间建造启用一座新工厂。现在你该明白了,我虽想要避开王国的注意力,事实上却怎样也办不到。”
大老板的组件全体注视着拉芙娜,好像认为自己的话已打动了她。这是当然,她想。大老板滔滔不绝的夸耀乍一听好像是点到即止,虽离真正的自动化距离尚远,但他却扼要地表述出早期技术文明的生产力……他几乎完成了她在过去十年间尝试过的所有事情。
当晚,在空调牢房,或者说监听牢房中。
“大老板确实拥有自动化技术。”杰弗里说,“他劝诱热带群落成了他个人的自动作业工具。天人哪!这是老剜刀做梦都想不到的。”
“大老板不是剜刀。他是个……”拉芙娜环顾四壁,考虑是否该把“幼稚的小丑”说出口。
杰弗里大笑,“你不用把那个词说出来。没错,大老板不是剜刀,不是老剜刀,也不是新剜刀。可他的成就远远超过那两者。”他的视线扫过拉芙娜,“我想知道的是,他一开始是怎样介入群落中的。共生体渗透热带爪族的努力已持续了——呃,数个世纪。先驱者们进入雨林,出来的却是残体、单体和小型群落。他们的故事充满疯狂、组件献祭和狂喜——唯独没有理智的踪迹。与交易最接近的活动便是偶尔漂流到王国的木筏。如果确信未来能获利,热带群落能够完成复杂的工序——或许我们不该为此感到惊讶。不过,大老板最早是怎么接近它们并说服它们的?”
“人类就能办到。”
“哈。假如大老板的建交历史那么悠久,那就应该不是我们所知的人类。”
拉芙娜有些犹豫,琢磨着要不要把她对“乌贼”的疑问讲出来。最后她耸耸肩。“好吧,不过还有谜团,也许应该当面问他。我觉得,尽管他——”自大,“骄傲且自信,但他实际上很重视人类的科技知识。”
“对!尤其重视你的专长!”杰弗里咧嘴笑道,“看看提莫就明白了。”
拉芙娜叹口气,“提莫比我们都出色。今天你跟他说的话比我多。”下午巡游结束时男孩被赶走了,这给奇异的一天画上了难堪的句点,“你觉得他还好吧?”
“说真的,我想应该还好。被大老板拖走时,他没像你那么难过。我认为他是想回到格丽身边去……我可不觉得格丽的情况也这么好。”
“我们得去见她。”拉芙娜说。她欲言又止,竭力不去窥视四周的墙壁。我希望刚刚的话听起来不像早有预谋。“要知道,杰弗里,走了今天这一趟之后,我认为我可以跟大老板共事了。他在这里的成就——嗯,假设能为我们所用,组装斯库鲁皮罗冷谷实验室的产品,这种联合生产能让我们在十年间取得百年的进展。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见不到格丽,如果我们不能把那些被偷走的孩子送回去,那么跟大老板以及——”为防万一,提到这个怪物的名字时,她轻推帽檐致意,“——维恩戴西欧斯合作,也就没有意义了。”
她这一席话的可怕之处在于,其内容几乎都是实情。
他们第二天参观的工厂差不多有十公里远。这次,货车改用驮猪来拉,这还是他们来到热带以后第一次见到大型牲畜。他们穿过停机坪,越过数十座厂房,在清晨的暴雨中跋涉。在道路左边,地面是未经开垦的湿地,几乎与在飞艇上看到的景致相同。身后的东方,宫殿与库房淡出视野。大金字塔宛若高山,与他们隔雾相望。
当他们风雨兼程到达目的地时,大老板已率随行人员等候多时。不顾拉芙娜还在和提莫寒暄,那个八体便开口说:“你们觉得旅途遥远,是吗?也许一两年前是这样,但是工厂的数目还在呈几何级数增长。我在距此一百公里之外有其他较小的居留地。我们得乘坐飞艇前往那些地方。跟上来,别和提莫唧唧喳喳了。我还有很多东西要让你看。”
他只管带队大步步入雨中,向众人展示一座以煤炭为动力的厂房。这些工厂不需要蒸汽机组,其内部设备完全由格式电机驱动。毗邻的那座工厂似乎采用了某种冲锻工艺。大老板说,另一边工厂的设备用于电镀。拉芙娜认为这些机械一定是长途跋涉的意义所在——直到她进入厂房,发现了这座特别的工厂正在制造的产品。
无线电。
成堆的设备码放在工厂的成品输出口。大老板站在自己组件的肩上,从货架上抓起一件成品,然后踩在自己组件的背上,将它放在拉芙娜手里。拉芙娜将这长方体装置翻转过来,并没有马上认出它:或许是因为它好像是镀金的,表面也十分光滑。她又把它翻转,看到了太阳能电池的暗淡光泽,与北地的无线电是同一规格。好吧。不说毫无用处的镀金层,这是她依照“纵横二号”资料制造出的无线电的再仿制品。斯库鲁皮罗一定在过去几年做了几十台。啊。她的视线掠过大老板,他身后的那只箱子里能轻松容纳一千台无线电。
她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话是:“为什么镀金?”
大老板的目光突然游移起来,“是的,嗯,本地市场偏好镀金版本。”
拉芙娜挑起眉毛,“热带群落?”
神赐一直在旁看着,好像乐在其中,“除了群落,还有谁知道什么才真正有价值?”
大老板不屑地应了一声,一把从拉芙娜手中夺回无线电。“它们就喜欢闪闪发光的玩意儿。”他说,“无所谓了。我们还做了更多普通版的。过来,我给你看看生产流程。”
与昨天参观的厂房相比,这车间内部更加整洁——对拉芙娜的耳朵来讲——也更加安静。考虑到此处生产的是高科技产品而且采用电力能源,这实在不令人意外。大老板滔滔不绝地对细节详加解释。车间是无线电装配线的终点。与排雨槽的生产不同的是,无线电制造更加体现出生产要建立在各类厂房组成的实体网络之上,它们涵盖了从原材料运输到零部件加工、再到中间产品装配、最后到车间输出的各个环节。毫无疑问,流水线的每一节点都剽窃了斯库鲁皮罗与“纵横二号”的原始创意和资料,不过,整体网络却是一项独创的设计成就。尽管大老板没亲口说出来,不过拉芙娜猜想,设计这些网络也是他能力的极限了。
“我有改进的想法,”大老板说,“不仅要改变镀金这种愚蠢的工序,我还在努力重新设计全套的无线电斗篷。想想看,我用内维尔为我们,呃,取得的一套斗篷做到了哪些事吧。如果无线电斗篷普及,如果我们能够安全地利用它们,我的事业就将迎来革新!”
拉芙娜几乎失笑。你有改进计划?就是说内维尔找不到斗篷的原始设计图,对吧?他们继续深入生产车间,拉芙娜一言不发,大老板则喋喋不休。在共生体的另一边,杰弗里正在拖曳承载提莫的小货车。塔紧随其后,阿瑞塔莫与神赐也相距不远。一两名爪族枪手在他们附近亦步亦趋。
“难道不是这样吗?”大老板问。唔。他最后那句吹嘘里居然还藏了个问题。
“抱歉,先生,什么——”
“我的发明超过了你的成就,难道不是这样吗?”
也许是时候让他稍微正视一下现实了,“先生,你和热带群落创造了生产的奇迹——”
大老板扬扬得意。
“——但最基本的发明都源自王国。”
“一派胡言!”大老板的所有组件全部恶狠狠地瞪着她。但这次他的头部没有扭动,这说明他没有像初次见面那般,气愤到要下杀手的地步。过了一会儿,他的几个组件移开视线,“你说得也不是全错。我大部分的功绩,都该归于维恩戴西欧斯与他出色的谍报活动。”
“感谢您,先生,谢谢。”维恩戴西欧斯借塔之口说道。这个怪物一定认为这次参观十分重要,一字一句都不肯放过。
大老板洒脱地在阿瑞塔莫的视野之中一挥手臂。“也就是说,”他继续说道,“完整时的我曾是个发明天才,而在过去七年间,我找回了这份天才。每时每刻我都有新想法。飞行的发明,在海中遨游的发明。我的笔记里记满了这些。但我只是一个共生体,我知道把想法转变为实物需要解决大量细节问题——事实上,正是这一点导致了第一个我的分崩离析。我当前的成功建立在三件事的基础上:我的天分与动力、热带群落、维恩戴西欧斯刺探出的信息与技术细节。”
“从人类手里刺探的。”拉芙娜说。
大老板耸耸肩,“从你偷去的资料库里。我怀疑你们人类根本没有原创的发明。”
一直倾听的杰弗里表情骤变。冷静,杰弗里!但他还是脱口而出:“你造出来的每样东西,人类都早就开发过相应的物品!我们几千年前就都做出来了!每个文明种族都是如此——然后会去做更复杂的东西!”
大老板一时失语,“更……复杂的?”比起愤怒,他似乎更像是听入了迷。
“总有更多的东西要做,先生。”拉芙娜调停的同时,用希望杰弗里闭嘴的神情瞪了他一眼。
“是啊,”大老板说,“太空船,星际飞船。”
“没错,先生。”
“不过,这些想法我也有啊。”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也许是诚实或理智令大老板开了口,“当然,我知道这些需要多花费数年的努力。约翰娜的兄弟所说的‘复杂’指的就是这个吗?”
杰弗里答道:“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维恩戴西欧斯的声音冒了出来:“我们之前谈过,阁下。这些天上来的蛆虫妄想成神。”
大老板大笑,“对了!成神的事!”他眼珠朝拉芙娜一转,“我们最初就是以此为跳板介入人类事务的,也就是你们两个派系间的宗教之争。”
维恩戴西欧斯兴奋不已地咕咕叫着,连声赞同,然后又换回萨姆诺什克语,“其实,他们的迷信恰恰支持了他们都是傻瓜这一论断。”
神赐一如既往地在过道边沿游弋,俯瞰下方的装配线。这时,他所有组件的脑袋一同抬起,口气温和地说:“我抗议这种反宗教言论。我的神确实存在。如有疑问,我邀请你们和我一起到工厂车间里走一趟。”
到达楼下的生产线之后,大老板谈兴更浓,而拉芙娜总算忍住,没再就他发明的原创性进行评论;那并不很难,因为这里值得真心赞赏的东西太多了。到达厂房中央时,雨又下了起来,雨水敲在金属顶棚上,仿佛远处传来的鼓点。虽有天窗,但室内还是一片昏暗,只有时不时的闪电照亮四周。一串电灯分布在生产线的重要位置,这里确实有了几分因地制宜的自动系统的模样。
如昨天探访的工厂一般,过道的中间交会处有一块宽阔的四方平台。今天,大老板挥手让其他人停步,然后带拉芙娜走上平台,似乎要进行私人对话。她回头看着那些随行人员。私人对话?提莫或杰弗里肯定听不见她和大老板的交谈——可其他人呢?雷霆炸响,雨声也愈加猛烈。好吧。如果大老板使用定向发声,其他爪族或许也听不见他的话。
另一方面,也许那根本不重要。“你知道,”他说,“你在我手下会如鱼得水。”
“深感荣幸,先生,但我还不确定——”
“哦,我认为你很清楚,我的确非常善于评估潜在雇员的能力。之前你指出了我在生产经营中的缺点,说老实话,我和你看法一致。”他停顿片刻,似乎在等对方揣度这句夸赞的分量,然后又道,“你知道我正准备与内维尔·斯托赫特以及王国结盟吗?”
“你提过这件事,是的。但木女王呢?”
他不以为意地一摆手,“只是细节问题。过一两天,我会飞到领地作正式商洽。我会在1024台无线电运达的同时着陆,那些设备是彰显我方实力的礼物。维恩戴西欧斯向我保证,这份大礼隐含的信息会给木女王留下深刻印象。与内维尔及我合作会让她获益良多。至于我嘛——嗯,终于走出幕后的决定与我和内维尔的最初协定同样关键。现在他能向我提供全面且直接的‘纵横二号’资料库浏览权限。”
“啊。”虽然大老板把“协定”的发音搞错了,不过他的观点依然表述得再清楚不过。
“是的。而你,作为我的雇员,也能借此获得相当多的利益:你将会从内维尔那里得到保护;你将能够登录‘纵横二号’的资料库;你将能利用热带群落的生产力开发你们自己的宗教项目——尽管这需要与群落单独协商。我为此索要的回报主要有两件:第一,你得去劝说两腿人当中属于你的派系,停止对内维尔的抵制;第二,你要,呃,唔,要利用‘纵横二号’解决我的各种生产问题。如你先前所说,要想把我的发明天赋变成实实在在的产品,我需要相当的援助。内维尔在这方面能帮上一些忙,但我相信,涉及‘纵横二号’的资料库,你才是专家。”他等着拉芙娜消化掉这句恭维,“那么,你觉得怎样?”
我可以把昨晚对杰弗里说的重复一遍——不过你大概早就听过了吧。工厂之外,风暴裹挟着雷鸣闪电遮天蔽日而来。云团上方的空气既冰冷又干燥,且逐渐变得如同星际真空一般稀薄。三十光年之外的某处……瘟疫舰队正在前来的路上,为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所有人带来末日——或许比这还要可怕。而此时此刻,阻止它的可能性近在眼前。
她将注意力转回当下,直面等待回复的八体,“内维尔怎么办?”
“内维尔继续统御两腿人。我不会为了新盟友背叛旧盟友。”大老板露齿一笑,“开心点。维恩戴西欧斯告诉我说,内维尔和你一样,都会对这次交易感到不快。”
唔。她放眼望向平台外的提莫和站在他旁边的杰弗里。他们身处阴影当中,可就在那时,一道青白色闪电照亮了那两人的脸庞。他们都看着她。就在两人身前,阿瑞塔莫散成一列,无疑正在努力倾听对话。
她转过脸,逐一审视大老板的组件,“我要你把拐走的孩子还回来。”
“提莫和格丽。当然。我……我为第三名人类深表遗憾,即便他的去世是一场意外。”他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也许是要找些借口。这几天下来,她已了解了大老板的这一特点:他不能容忍自己是错的。
“还有,不许再制造杀戮了。”她说。
“当然。”不过,共生体立刻大惊失色,“不能杀戮——伸张正义的时候除外。约翰娜·奥尔森多谋杀了我的兄弟。必须血债血偿,这事没得商量。”
另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拉芙娜等待雷声平息,然后用低沉的嗓音坚定地回答道:“那就去找维恩戴西欧斯吧。他才是杀害你兄弟的凶手。”
大老板低鸣一声,不过所有组件的眼睛依然不离她左右,“你撒谎,或者说你在重复谎言。我在几年间搜集了不少证据,并非只有维恩戴西欧斯一个证人。内维尔·斯托赫特——他和约翰娜难道不是共生情侣关系?——本人也报告说约翰娜承认过罪行。有时我会想,他会不会正是因此才抛弃了她。也许他对共生体的生命的确有几分尊重……我发现你张着嘴巴,却什么都不说。你很惊讶吗?”
“不,不。”有一小会儿,她甚至以为自己会扑到大老板身上去。相反,她努力舒缓哽住的喉咙,说道,“内维尔说的是谎话。维恩戴西欧斯说的全是谎话。”
“啊,这么说我身边聚集了一群骗子?”大老板耸了耸肩膀,两个组件回头看向杰弗里等人,“你知道约翰娜·奥尔森多目前在哪里吗?”
“不。”拉芙娜简短答道,这不是谎言,因为她对此也只有猜测。
“好吧,我也不知道。维恩戴西欧斯也不知道。她、她的朋友行脚,还有他们的飞行器,自从劫持你们的那一晚起就再没人见过。我怀疑她躲回王国,受到了木女王的保护。维恩戴西欧斯认为,她可能是在驾驶那艘疯狂的飞行机器时坠艇身亡。只要不找到她,这事就不算完!”他发出了意味着绝望的略尖颤音,“不过,维恩戴西欧斯想了个办法。他告诉我,约翰娜的兄弟可能知道她的情况——如果他确实知道,那么花上几天时间进行专门审讯,他就会吐出实情。”
“你不是——”
“维恩戴西欧斯说,约翰娜的兄弟很可能会活到讯问结束,不过他也没有十足把握。”他的眼睛一齐从拉芙娜身上移开。
拉芙娜步入共生体组件中心,险些踩到了他的爪子。现在,大老板几乎要仰视她的面庞。“不许再制造杀戮!”
大老板的组件聚拢成类似共生体金字塔的形态,使得两个组件的视线与拉芙娜的眼睛齐平。他倾身向前,尖牙毕露,恶臭的口气和凶狠的目光同时袭来,“别搞错了,人类。我一定要找到约翰娜·奥尔森多。如果她的兄弟熬不过审讯就死了,那也是正义的体现。一命换一命。”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35
两天后,大老板自卖自夸的王国之旅即将启程,拉芙娜与大老板的僵持依然没有发生变化。好消息是,杰弗里安然无恙,没落到维恩戴西欧斯掌中。坏消息……尚不明了,多半取决于大老板对这次旅行的具体安排。
太阳刚刚升起,一辆爪力车便载他们来到停机坪。已成为熟面孔的爪族枪手小跑着尾随。雨后形成的多处浅水塘盖住了大片混凝土地面,但天空已经放晴,空气虽潮湿却还算凉爽。在机场北端,两扇机库大门早已打开,他们的飞艇正被拖出。
他们在场地中心的积水坑处停下。爪族枪手对爬出爪力车的杰弗里未加制止。没多久,拉芙娜也爬了下去,尽管与在爪力货车上相比,站在地上的视野更受限。杰弗里迈步绕货车兜了一圈。
拉芙娜手搭凉棚,远眺飞艇。在这个距离,她看不清细节,不过——“看起来确实在做起飞准备,”她说,“我们离得太远了。”
杰弗里站到她身边,“我估计这又是心理战。大老板不会把你留下的。他的确需要你。”
拉芙娜有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杰弗里可能是对的。过去四天里,她领教了大老板的自鸣得意与虚张声势——以及凶神恶煞般的怒气。她猜在大老板起飞前,他们之间还会有一次对峙,但即使占了上风也未必能讨到好。他们会让杰弗里上哪艘飞艇?还有,怎么没看到——
“怎么没看到提莫、格丽、阿姆迪和螺旋牙线?”杰弗里仿佛读懂她的心思般问,“自从你那次咒骂大老板之后,我们就再没见过提莫了。”对日前的口角,杰弗里毫不留情地揶揄她。与此同时,比起她长久以来所做的一切,他似乎更欣赏她的“缺乏自制”。
他们在原地观察机库旁的动向,注视着更多货车从宫殿——以及维恩戴西欧斯那几乎同等富丽的住所——驶出。一阵怪诞的寂静笼罩着潮湿而宽广的混凝土地面,似乎是出于远方那座金字塔的某种致意。一束束阳光穿透东方云层,在大金字塔表面投下块块金斑。随着太阳从雨云一角露出,日光倾泻而下,铺洒大地,光彩怡人……而且照在身上火辣辣的。
“大老板是想把我们烤化。”杰弗里说,“我们应该回车上去。”那里能遮阴。他们的车夫早就躲进车下的阴凉地方了。
“对——”拉芙娜再次环顾四周。阳光的到来让一切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先前看到的浅水塘比她想象的要远,而且它并不浅。“嗨,杰弗里。我们离最近的乌贼塘只有四十米远。”
她抬步朝它走去,杰弗里随后跟上。爪族枪手发出代表惊讶的尖叫声。他在他们身旁跑来跑去,似乎想让他们回去——不过始终压低枪口,表情与其说是在威吓,倒不如说是恼怒。
抵达水塘后,杰弗里评论道:“有辆货车刚刚离开宫殿。想不想赌赌看?我觉得里面是大老板。”
她抬头望去。那辆货车似乎根本没有移动。啊,它正转向这边,而不是驶往机库。是的,最后一次对峙。她不怕与大老板辩论,但她害怕辩论失败的后果。这一次,他们的冲突不可能以平局告终。
她跪在水塘边,希望正在注视她的人不会发现她的紧张。尽管这里有开阔的水面,但吸血昆虫群的密集程度并未超过其他场所。也许它们的幼虫孵化不需要水。又或者……起伏的水面反映了水下的搅动,触须时而破水而出。看来,喜欢捕食昆虫是乌贼们的另一个优点。
她向水塘探出身,向下俯视。池塘的混凝土墙壁很深,池底在水面之下一两米深的地方。一只乌贼就在眼前。旁边还有一只。几秒钟后,它们先后朝她游来。
“我们好像让它们很感兴趣。”杰弗里说。
“是啊。”她伸手触碰温暖的水面。
“喂,当心!”杰弗里抓住她的胳膊拉了回来。
“没事的。它们和爪族都相处得那么融洽。”此外,她还有个想要验证的假设。
“但你不知道水塘里还有什么。”
小小的身体在她手边翻滚,大大的眼珠好奇地隔着水面打量她。她感觉有触须轻柔地在她指间缠绕。她反手将它稍稍托起,以便仔细观察。它太小了,不像有智力的样子,但——
“嗨,嗨,嗨!”有个小小的声音尖叫道。周围顿时传来应和,“嗨人类。嗨人类们!”缠住她手指的乌贼松开触须。群集的乌贼顿时四散,过不多久又有更大一群围拢过来。几十个声音纷纷用简单的萨姆诺什克语向他们问好。
杰弗里松开抓住她胳膊的手,然后也跪在她身边,“它们还真的会说话!真不知道和单体比较的话,哪个更聪明。”
“哦,我认为这些生物要聪明得多。”这还只是假设,但——她朝机场瞟了一眼。另一个爪族枪手拖动的货车靠得更近了。她认出了车身的精美装饰:那是大老板专用的。也许是时候把她的小小假设付诸实施了。
她和杰弗里站起来,却并不远离水塘。大老板的货车缓缓停在另一辆货车旁边。见拉芙娜和杰弗里原地不动,他甚为不满地连声咕哝。不久,大老板的手下便将货车拖到了乌贼塘。
八体一股脑儿走下货车,身后跟着一个无线电单体——嗨,它看起来像是泽克!另一个随行者她多少猜到了,是里特洛。它恢复了平日的样子,正对某事——也许是所有事——高声抱怨。在大老板对它使了一个“安静点”的眼色后,里特洛便转入零星抱怨模式。它和泽克一道走了几步,然后似乎注意到了水塘,便迈开步子兜起圈来,一时间,它把怨言都抛到脑后了。
大老板用位高权重者微服私访的架势缓步朝他们走来。好吧,维恩戴西欧斯和阿瑞塔莫没来已经够好了,拉芙娜心想。
“看来今天会、会很暖和。”从大老板嘴里发出的格丽嗓音一如既往地不协调。
“我也这么想,先生。”拉芙娜答道。
八体咧嘴一笑,“那都无所谓。下午我就会起飞。你知道的,就算只飞高几百米,空气也会相当凉爽。这是自然本身的空调系统。我想旅行途中会很舒适。”
“就是说,你不带我们去?”拉芙娜尽量轻描淡写地发问。
“乘员名单与岗位分配还没有最终确定。”他回答。他的两个组件目光尖锐地注视着杰弗里。
拉芙娜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维恩戴西欧斯去吗?”
“当然。他乘第二艘飞艇。”大老板朝机库方向晃了晃鼻子,“那儿没有给阿瑞塔莫的地方了,不过我们还有通信网络系统。我会继续监督世界范围内的生产经营活动。”
“里特洛呢?”杰弗里提问的口气仿佛只是在打发时间。
大老板恼怒地哼了一声,“里特洛不去。太靠近的话,那小怪物——我是说,忠实仆从的残体——实在太难缠了。”他的组件的头部一齐转向拉芙娜,“但这不是你们真正关心的问题吧。”
拉芙娜尽力与他对视,但不幸的是她只有一颗脑袋,“当然。还有我和杰弗里,以及你拐走的孩子们,格丽与提莫,而且——”
“不行。”虽然他用的是小女孩的尖厉嗓音,不过含义却是断然否决,“他们要留在这里。”
“可——”
“我不希望他们来碍事。我——”共生体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拉芙娜几乎觉得,他内心某处感到了困窘,正期望展现些许坦率。“提莫是个好员工,和共生体同样值得敬佩。他在这里很安全。格丽也一样安全。虽说他们是人类,但保护好他们对我而言也是件要事。你该知道,维恩戴西欧斯比我更厌憎人类,而且有时候我会想,他也许没意识到你们有多么脆弱。但我发觉,你们说的‘转换思维’的含义很难理解:那有违天性。总之,我答应你会把他们还给你。同时,我还会让他们离维恩戴西欧斯远远的。”他向拉芙娜晃晃鼻子,“我有带你一起出发的意向。和你一起被捕的共生体会与维恩戴西欧斯一道前往北方。他们可以帮助我核实你的主张。”
“杰弗里呢?”拉芙娜问。
“取决于你们两人。我想找到约翰娜·奥尔森多。你们对我有所隐瞒;你们昨天在牢房里的密谋,我听了个一字不漏。只要交代事实,我就让你们都登上飞艇。”
“我们说的就是事实。”杰弗里说,“再说我们也没在密谋!”不过他们的确花了几个小时,商量应对这种局面时该说些什么。大多数对话都是在凭对方的口形理解,说话时也尽量隐晦。
大老板的嗓门盖过了杰弗里:“否则——就像两天前我对你们说的。杰弗里随维恩戴西欧斯一起前往北方。”
“我相信我能让约翰娜的兄弟开口,阁下。”维恩戴西欧斯的声音通过泽克传出。
拉芙娜看了杰弗里一眼,后者显然已经沉不住气了。他们的“密谋”得出的结论很简单:如果你没有实情可以坦白,而对方又不相信这个事实,你就没有胜算。好吧,捏造供词或许能推迟最坏的结局。若不是她劝过杰弗里,让她先采取行动,他早就开始信口开河了。一定还有办法,我只需要一点时间。昨天的商议似乎仍不足以找到解决之道——假使确实存在解决手段的话。她背向大老板、杰弗里和泽克,凝望水塘。水塘中心附近有些她之前没留意的东西。触须先后伸出水面,缓缓招摇。它们并没在捕捉昆虫。那些触须更大,比起之前的乌贼触手更像是藻类的叶片。这就是支持她假设的决定性证据。她不禁抿嘴微笑:换个场合,她一定会欢呼雀跃的。
她回头面向大老板。除了与杰弗里商定的谎言,她别无准备,但既然有拖延时间的余地,她再说谎就成了傻子。“机场那么大,你却将我们带到这里来。你想让我们看这片池塘,不是吗?这是为什么?”
泽克发出愤愤不平的和音。想必是维恩戴西欧斯对话题的转折感到不耐烦。幸好大老板的组件很多,他的注意力更易于分散。他围住水塘,几个组件侧目扫视水面。最终,他操着专家般的高深语气说:“我发现你从没针对乌贼提出过实质性的问题,即使与约翰娜的兄弟独处时也对它们谈得不多。我很想知道,你是否意识到了它们对我的计划有多么重要。”
拉芙娜点点头,“我有个假设。现在我觉得我对乌贼的了解比你还多。”
“哦?是吗?”大老板不服气地步步相逼。他并不像在发怒,不过她有种感觉,大老板作为商人和发明家的自我意识来了兴趣。“你认为自己知道什么?”
“乌贼会的不仅仅是不动脑子的重复。它们已经学会了你的语言,而且最近也学会了我的。它们能够理性地使用这两种语言。”
“是啊,那又怎样?”
“乌贼就是你最初用来与热带群落进行沟通的中介,就是在你之前派出的共生体全部失败后,你所采取的交流手段。”
大老板发出一串咔嗒咔嗒的响声,表示轻轻鼓掌。“非常好。完全正确。”他几乎算是亲近地说道,“看见里特洛正和它们玩耍了吗?”水塘另一端,里特洛一边四处走动,一边激烈地对池水咕咕做声。细小的声音纷纷对它做出回应。“从南海把这些生物带回来的正是瑞玛斯里特洛菲尔,用它们和群落打交道则是我的主意。瑞玛斯里特洛菲尔经历了很多次失败。我都说不清楚这些生物被吃掉了多少——尽管它们似乎丝毫不在乎自身性命。最终,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放弃了,但我勒令他再试一次。和往常一样,我的勤奋和主动精神带来了回报。”他扬扬得意地仰起脸,“这只是向前迈出的一小步,却也让我们确定了几种可交易商品,并开始商谈划分最初那个小小的居留地。”他的爪子朝停机坪、宫殿与工厂画了个圈,“后续则被写入史册。”
“你就没感到过困惑吗?这么奇怪的东西居然会说话、能思考,这难道不奇怪?”
“呃,我当然困惑。我总是在思考事物的深层含义。早先,我提出过一个理论,鲸鱼或许存在幼体形态。众所周知,鲸鱼的智力比鼬要高,几乎和单体一样聪明——而且它们聚成一群时可能会更加聪明。”
过去十年里,鲸鱼的遗体偶尔会被潮水冲上王国的海岸。拉芙娜观察过其中两具的解剖过程。它们有点像是水生哺乳动物。她运行简单的生物演化程序,得到了结论:这种动物是爪族丧失了陆生特性的远亲。“乌贼不可能是鲸的幼体。”她说。
“咳,这我知道。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这些生物最终都会失去智力。生存超过一年的为数不多的个体则像植物一样扎了根,只是一味产卵——生下新一代乌贼。我派出一支考察队回到南海,发现了一座被它们用于繁育后代的岛礁,然后把能找到的所有产卵植株连根拔起,带了回来。你可以看到露出水面的乌贼肢体。”
“我看到了。”这会儿叶片出水更高,而且有许多用叶面朝向两名人类及池边的共生体。这景象是如此熟悉,如此温馨——好吧,范——而且如此令人不安。在明亮的阳光中,她甚至能看到叶子上的眼斑。它们姑且算是失去了思维能力——但这也是故人之子存活的证据。她绕着池塘缓步而行,走到最靠近丛生叶片的地点,“你把它们连根拔起带回这里?它们能活下来算你走运。它们更喜欢开阔水域的波浪,而不是塞满淤泥的咸水塘。”
“什么?你怎么知道?”大老板的话语同时流露出气愤与好奇。他本已端坐的组件爬了起来,跟在她身后。
杰弗里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不可能,拉芙娜!乌贼看起来完全不一样。那些眼睛,那——”
“它们是车行树的幼体,杰弗里。我以前没见过小车行树,所以我确实没有把握,但等它们长大后自见分晓。”她朝那丛叶子一甩手。
大老板围住她,“你怎么知道的?你只因它们来自海中央就觉得那儿是它们的理想生长地点。你给我听好,在我把它们带到沼泽河口以后,它们的数目增长了一百倍。”
维恩戴西欧斯(通过犹豫不决地跟来的泽克之口)说:“阁下,发生什么了?”他的话变成了一段哀伤的咯咯声。可怜的维恩戴西欧斯,拉芙娜暗想。他早已筹划好了下一轮的拷问,结果却横遭拖延。问题在于如何用这个话题继续拖延时间。不过,她对此仍旧毫无头绪。
她所能做的,只是和大老板在专业维度进行学术交流。她俯视着围在身边的八体,说:“告诉我,大老板,你知不知道两个智慧种族自然出现且共存于同一世界的情况有多罕见?”
“当然知道!维恩戴西欧斯的间谍告诉过我很多其他世界的情况。多个智慧种族共存的例子比比皆是。”
拉芙娜摇摇头,“那都是飞跃界的例子,先生,那些世界有高速星际旅行技术和高度发达的科技。在爬行界——这儿的进化通过古老的生物传承方式进行——新的智慧物种一定会进行生存竞争。如果两个智慧种族自然出现,一方会在竞争中使另一方灭绝,而且,这种事通常发生在甚至都没有历史记载的时期。”
“胡说!”但他还是把几个组件的脑袋凑到一起,努力思考起来,“那么说就是幸运得离谱了点,要不然就是——”
“要不然就是,你的乌贼就和人类一样,是最近才从太空抵达的。事实上,这些都是我的两名船员同伴的子辈和孙辈。”
大老板神色动摇了,“这不合情理,但我也不觉得你能从谎言中获得好处。这又能有什么区别?这些生物没有科技。成年体——那些产卵的个体——也不能说话。它们是植物。”他发出一阵呜呜声,“它们以前还真是了不起的船员哪。它们是你的盆栽植物吗?还是说——”他改用爪族语咯咯说了几声,那是个问句。另外两名爪族枪手给出了否定的答复,然后四面散开……他们在旁观,还是在倾听?
拉芙娜没有太在意。她转而看向吸附在淤泥中的车行树植株,它们被大老板永远困在原地。这些可能是绿茎的下一代。失去了小车,别说是绿茎“自己动手”的方式,它们几乎连产生新记忆都做不到。它们天真无知,几乎与整个种族获得启蒙之前一样。但我很庆幸你的子孙活了下来,绿茎。
“那是什么声音?”
“啊?”拉芙娜回头望向水面,发现大老板的组件沿着水塘一字排开,正在警觉地侧耳聆听。“我什么都没听到。”她说。
大老板恼火地咕哝了一声,“有些声音高到连你也听得见,而且声音还在增大。”
“我听到动静了。”杰弗里说。
“出什么事了?”维恩戴西欧斯比任何人都要摸不着头脑。
拉芙娜现在也能听到……嗡嗡声。这响声是如此熟悉,如此超脱常理。她环顾池塘,扫视被叶子标记出的成年植株。几秒钟工夫,几片纤长的叶片便插入空中。不可能,不可能。但试一试就知道了。她挥了挥手,迅速沿水塘走了几步,险些撞到大老板。高高立起的叶子一直跟着她的动作而移动。它们逐一发出嘎嘎声,说的是拉芙娜听不懂的特有语言。但这不重要,尽管隔着池水有些模糊,但嗡嗡声的确变成了可以识别的语音编码:“拉芙娜,哦,拉芙娜!”
“绿茎?”
“这是怎么回事?产卵植株从来没说过话!”大老板在拉芙娜四周团团聚拢。他的几个组件用脚掌扒住她的肩膀,以便能从尽量高的位置观察水塘。两名爪族枪手也分别从左右凑到池水边。拉芙娜依稀感觉到大老板挥手勒令他们退后。
奇迹不会连续降临。绿茎又念了一次拉芙娜的名字,不过这回编码音高低不一,音节几乎难以理解——是因为行将报废还是损耗过度?大老板没有提及小车,或许它在移栽过程中被砍掉了。拉芙娜伸出双臂,朝她的朋友挥手致意。
“产卵植株也不可能会动!”大老板尖声嘶鸣。他攀在拉芙娜肩上的组件失去了平衡,径直跌进水塘中。其余组件从她身上溜下,将落水组件从水池里拽了出来——可他的全体组件以及拉芙娜的眼睛却盯住了长如利刃的叶片。那些叶子正在摇摇晃晃地移动,先前进一米,再倒退半米。车行树越发靠近时,拉芙娜能看到它位于水面之下的主干:有肿胀的球茎、生长在低处的叶子、小车的平整台面……小车并没有被砍断,而是被掩盖了。怪不得大老板的员工没发现这台器械。现在拉芙娜看到了光滑的复合材料:绿茎的活动蹭掉了上面由于经年累月独守岛礁而积聚的珊瑚。
在绿茎挪动到池边前,她的叶子就滑上了拉芙娜的胳膊,既是触摸,也是察看。“我做了很长的梦,”语音编码器的故障音抹消了一两个词,“现在不在当初的地方了。我一直想知道你怎样了。”更多的嗡嗡声响起,“我有很多孩子,现在孩子们也有了孩子。抱歉,拉芙娜。有件事我记得,那就是你的亲切和我收敛自己的承诺。抱歉。”
拉芙娜笑了,“我也记得你的承诺。不过你是被邀请来到这儿的。被朋友们。”她朝着身周的大老板摆摆手,“你的孩子们也受到了保护,它们的数量比你原本所期望的还要多。”拉芙娜看着大老板,“不是吗,先生?”
大老板全体组件正蹲在地上,所有眼睛都盯着这棵会动的魔法植物。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感到了威胁。他的两个组件抬头看向她,“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是我们的朋友,你邀请了绿茎和她的子孙一起到此定居。我说得不对吗?”
“我,呃,没想到过那些。但我也没想到这个,唔……”
“绿茎。”拉芙娜提醒道。
“——从没想过能和绿茎对话。”他的组件将视线平分给拉芙娜与绿茎。最终他憋出一句:“当然!你说的事都明摆着。我是绿茎的朋友。我很乐意让她待在这儿,做她想做的事情。”
绿茎伸出一缕细叶,拂过大老板最靠近它的组件的脑袋,“谢谢你,先生。我的思考迟缓,梦却做得不少。我的小车记事不很容易,但我会成为合格的仆人,或者居民?”
“员工。”大老板坚定地说。
“再见到拉芙娜我太高兴了。过了多久了?”
“好多年。”拉芙娜答道,“我一直找不到你。”
“这段时间对我而言倒不那么重要。这些是现在与你共处的朋友?”
拉芙娜看了看大老板,又看了看显然正在给维恩戴西欧斯转播的泽克。此时此刻,她还不能说出事实,而绿茎也无法理解这一事实。拉芙娜恐怕得不断重复解释,直到几个十天之后才能把现状给绿茎解释清楚,并让她记牢。她重新转身面向绿茎,说:“这位大老板是我的朋友。”她挥手示意身边的八体。
语音编码器嗡嗡作响。如果那台设备不是如此陈旧又在水中浸泡了这么久,它本该转换出轻快的笑声,“好,好。我很高兴。坐下来对我重复几次。”
拉芙娜的视线越过绿茎栖身的水塘,投向北方。在他们谈话期间,大老板硕大的飞艇已被拖出机库。它被几十根锚索拴在路标塔上,紧贴着地面飘浮。她瞥了大老板一眼。“这要花上一些时间。”她说。
大老板的组件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回首看着绿茎。最后,他开口道:“这么说,绿茎,拉芙娜·伯格森多是你的朋友?”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大老板前往王国的远征推迟了一天。在这期间,拉芙娜、杰弗里和大老板大多数时候都围坐在乌贼水塘——小车行树水塘——旁边,对绿茎说明,他们要离开一段时日,不过他们会带着有趣的见闻和设备回来。或许将这些话重复一天已经足够。绿茎会记得,也会用大老板——作为发明家和商人——极具兴趣的方式与之展开合作。
尽管拉芙娜私下找大老板商量时,他不曾表露丝毫妥协。但是,第二天两艘飞艇最终起飞时,杰弗里和拉芙娜却双双登上了大老板的飞艇。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36
在位于飞跃界的童年时代,拉芙娜·伯格森多将星际航行与自动化演算之前的技术成就统统冠以虚无缥渺而又浪漫的“早期科技”之名。拉芙娜停留在爪族世界的岁月仿佛一次永不终结的发现之旅:她无数次体会到,最简单的技术进步也能在很大程度上改变生活。大老板的飞艇是如此原始,但拉芙娜却也徒步穿行过大半如今正在飞越的距离。需要耗费数十天的艰苦跋涉才能穿越的地带,现在几小时内就被抛在身后。如果第一天没有被整日整夜关在类似于上次的小舱室里,这本该是一段愉快的旅程。
第二天上午,他们放慢了速度。气流紊乱,投在下方云团的阴影暗示了航向的偏差。大老板在夜里改变了飞行路线。在远方,他们看到了维恩戴西欧斯的飞艇。它就在他们后面,过去的一整天几乎都处在视野之外。
乘务员四体在外叩门,但没送来早餐。“这边,这边。”他说。拉芙娜俯身钻出舱口。在她右方,乘务员已经走出一两米远,偶尔才回头看她一眼。他们的爪族枪手守在拉芙娜左侧。在飞艇上,他装配了短管枪支,枪口都指向地面。
“留神那些枪。”她对杰弗里说。
“嗨,伙计。”走入过道时,杰弗里朝爪族枪手打了个招呼。
两名人类被乘务员与爪族枪手夹在中间,前进速度相当缓慢。在走廊的岔口处能看到其他舱门:更多的房间外,岔道的燃气灯都亮着。她再度暗暗祈祷:我真希望这些人也偷走了稳定氢燃气的技术。
走廊沿这排舱室延展,随着艇腹的弧度微微划出一条曲线。他们正前往船首。要不大老板还能在哪里发号施令呢?
飞艇客舱终于到达尽头。纵向走廊的前方豁然扩展出一条与包厢等宽的横向通道。通道一侧依然设有十五厘米见方的舷窗,照入的阳光让燃气灯的亮度相形见绌。空地中央有一座爪族版螺旋楼梯,阶梯如风扇的叶片般布置,非常适合爪族拾级而上。乘务员组合让一个组件跨上楼梯。拉芙娜听到它咕哝数声,宣告人类的到达,随后马上回到原地,“上去吧,请上去。”
拉芙娜像滑稽剧演员一样扭曲身子挤进楼梯,不过她几乎没被卡住。最终,她迈上了顶层的地毯,被明亮的日光所笼罩。
天人啊。大老板居然用最原始的技术,营造出即使连飞跃下界的设计师也会赞叹不已的视觉效果。他确实酷爱自夸,但也的确具有与之相称的想象力。
大老板的船首接见厅有将近十米宽。天花板与船身一体,向上拱起,如此便能在部分范围内为人类提供站立的空间。这里也没有那种富含杂质的玻璃舷窗。虽然大老板尚未获得制造大块纯净玻璃板的技术,但他倒是将纯度最高的舷窗玻璃组合到了一起,一共有几百块。这些玻璃被金属镶框固定在靠近船首的一边。不出意料,大老板端坐在王座上,借以凸显自己的存在。他的两个组件似乎在注视她;其他组件则迎着明亮的阳光向外眺望,夺目的亮光使得拉芙娜仅能依稀分辨它们的轮廓。
杰弗里愠怒的咒骂声吸引了她的注意。杰弗里爬到一半,刚转过第一道弯,就因为体型的关系卡在原地。
她回身抓住杰弗里的双手,将双脚蹬在楼梯井的对边。她向上拉,杰弗里则用力推挤,以厘米为单位向上前进。随着金属断裂的响声,杰弗里脱了身,伸开手脚趴在上层甲板的地毯上,然后他翻身坐起。
有人用维恩戴西欧斯的声音说起话来:“那个大个子人类是不是准备拆掉你的楼梯?我告诉过你这些人类会弄坏碰过的一切东西,但我没想到会看到这么鲜活的例子。”
另有他人发出轻蔑的咕咕声。拉芙娜四面张望。啊,泽克裹着无线电斗篷,正坐在单独的座位上。就是说,还有其他人在旁听对话,提供建议。有没有谁是亲自到场的?她发现从身后的楼梯井处,探出了一两个爪族枪手组件的脑袋。等等。还有一个,既不是共生体也不是无线电斗篷组件:是里特洛。那个单体坐正在大老板座椅前排的阳光中,看起来很是满意,像是做成了什么事情。
拉芙娜用手指指单体。“我以为你会把里特洛留在热带地区。”她对大老板说。
大老板恼怒地哼了一声,“没错。这东西昨晚从一个储物柜里蹦了出来。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是个优秀的员工,不过或许我太高估他了。”他朝自己手下的残体若有所思地瞪了一眼。里特洛若无其事地在天鹅绒坐垫里扭了扭身子,发出一串即使在拉芙娜听来也有些放肆的和音。
大老板充耳不闻。他大气地挥挥爪子,“我们正在接近王国。”
从落座的位置,拉芙娜只能看到天空。她用膝盖撑起上身,从船首的窗户向下方望去,双目所见只有晃眼的积雪、斑驳的阴影与灰暗的岩石。冰川与冰牙山脉的山峰横亘眼前。她回想起那些地图,阿姆迪计划中的最后一段路就是穿过群山。下方的山谷通往王国南部边陲的一处岗哨。
“看来你还得翻过几座山。”
维恩戴西欧斯借用泽克说:“好好享受多出来的这段时间吧,人类。内维尔马上就会来带走你们。”
大老板语气强横地咕哝一声,然后用萨姆诺什克语说道:“那由我决定,不是内维尔。”
“抱歉,先生。”维恩戴西欧斯道,“当然,内维尔对此事没有决定权。”
八体的部分组件转向杰弗里。就算被日光照花了眼睛,你也能看出他的眼神不甚友好,“我们最迟会在明天越过群山。风向的变化可比潮水快得多。”
接下来,大老板沉寂半晌。八体继续凝神观望白光闪烁的雪原与参差不齐的黑色岩石。如果你了解大老板,就知道他只是在装装样子,其实并无恶意。或许里特洛也是这么想的:它发出不以为然的评论。大老板对此付之一笑。
从船尾传来的引擎轰鸣声渐渐增强。大老板的船员——大概身处飞艇的控制塔内——又开始改变航向。拉芙娜很想知道,将出发日期推迟一天会给大老板和内维尔的计划带来怎样的变数。我还想知道,他的船员们已经在群山两端往返多少次了?在她遭到劫持前,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纵横二号”会立刻发现对方的踪影。
以巨大弧度缓慢转弯的过程中,甲板陡然一沉,随即立刻恢复原位,但这令她摔倒在甲板上。杰弗里架住她的双肩,之后,他们在乱流中挺过了大约三十秒。
爪族的表现则从容得多。他们没系上安全带,不过他们栖身的平台附有木制横挡,而且还为他们的爪子专门准备了抓握点。
大老板对泽克发出一阵咯咯声。
杰弗里解释道:“他正和维恩戴西欧斯谈论乱流。”
泽克用呱呱的叫声回应。他的无线电斗篷先前滑向身侧,露出了后背的震膜。可怜的小家伙左右耸动肩膀,终于让斗篷复归原位。他慢条斯理地发出七个单独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组件的名字。他在检查其余组件连通与否?
然后,维恩戴西欧斯的通信恢复了:“我们没事,不过气流还很不稳定。告诉人类,他们的共生体小朋友在这种天气里不太舒坦……”好吧,是威胁。也许维恩戴西欧斯怕她会说些让大老板转变立场的事情。
大老板郑重地点点头——没听出被拉芙娜识破的言外之意。“我们必须在山峰前沿迂回飞行。我确信乱流之间存在缺口,就像供步行者穿越的山脉隘口一样。区别在于,气流的缝隙只能靠猜测定位,并且时时刻刻都在改变。我再说一次,我们会在早上穿越山脉。”他以不容反驳的语气说。
航行路线又变动了两次,他们继续沿冰牙山脉探索。除了迎面吹来的山风以外,一无所获,显然这片山脉上方并无通道可走。大老板则再度展露了学究气,和拉芙娜用“高层太空”的话题来打发时间。
“我过去常对天空彼端的空间感到好奇,”他说,“但考虑这个赚不到一分钱,就把想象力从这件事上撤了回来。现在我真希望自己能认识得更深些。你们人类虽然恶行昭彰,却也拓展了我们的视野。总有一天我们会探访最高处的太空,而不仅是在群山中东飘西荡。”
“是啊,先生,”拉芙娜说,“星星也没悬得很高。”
言谈间,他们又转过一个弯。听完她对界区还有光速限制所做的阐述,大老板给出了“幼稚的否定论”这一评论——而当她试图解释瘟疫时,他更加兴味索然。
“别说些那些宗教疯话!”他说,“我只想网罗讲求实干、能接受新观念的人类。我们能做大事业,只要我的思想、你的机械技术,还有内维尔的随便什么——”
“还不能有木女王的干涉。”维恩戴西欧斯插了一句。
“对,当然。”大老板说。他的一两个组件瞭望着窗外群山。午后的阴影正在岩石与冰川间逐渐伸长。“真是难以忍受!”他说,“今晚会有月光,但我可不想冒险像白天那样靠近山峰。”
里特洛咯咯地说了什么。
“你闭嘴!”大老板吼道。八体对里特洛的容忍度比先前降低了不少。他冲泽克甩了甩一只鼻子,“再耽搁一天会有什么后果?”
维恩戴西欧斯回答时的态度比往常更加战战兢兢,“恐怕内维尔·斯托赫特的情况相当,呃,迫切。他说他安排了一场公开会面,动用了各种诡计与威胁来说服木女王出席。如果我们明天下午之前不能到达,他担心局面会完全失控。”
“该死的两腿人。我应该直接跟他谈谈!”
“那恐怕没用,阁下。我认为内维尔在这件事上做得不算夸张。我知道木女王是很难对付的。”
“只有木女王?约翰娜露面了吗?行脚呢?”
“没有,阁下。”
“继续观察,以防有变。”大老板说。接着,他沉默片刻,“就算不管内维尔,我们也需要在下午前抵达。我们得考虑海上的舰队。一共好几吨货物,包括1024台无线电,这份厚礼肯定会让人类和木女王的支持者们叹为观止。嘿,毕竟还有一千支背在爪族枪手身上的枪械呢。你确定舰队会在中午之前靠岸?”
“是的,阁下,航行十分顺利。内维尔正在追踪它,我们的探子现在也发现它了。”
“好吧。”大老板郑重点点头,“关于营销我又学到一点。你得把推销、行动和产品协调起来。我——”
泽克插了嘴,声音却不是维恩戴西欧斯的:“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我们尚未收到舰队的直接报告?他们配备了无线电,我们可以简单地要求他们延缓靠岸,直到符合总体日程安排。”
维恩戴西欧斯对未知的发话者回复道:“说得对,我们没接到直接汇报。归根结底,热带群落与其说是盟友,不如说是工具,而那些木筏也真简陋。货船本不该那么早离港,可毕竟全部货物都装上了船。”
“维恩戴西欧斯在和谁讲话?”拉芙娜不禁脱口而出。不论他是谁,那一口萨姆诺什克语相当流利,而且莫名熟悉。
大老板说道:“部分算是你在王国认识的神赐,由泽克/乌特/塔,佛/里进行中转,从南方传讯。我让他接管了常务热带区顾问的职务。即使在现在,他也比我们中大部分人更了解北方的情况。”
“噢!”杰弗里表现出的惊讶不亚于拉芙娜,“真好,他能回到家可真好。”
泽克晃动身体,咕哝了寥寥数声。然后它用萨姆诺什克语说:“我的大部分存活下来了,但最擅长言辞的那些除外。我一点也不感谢你们这些行凶作恶的人类。如果是约翰娜干的……”
没等它说完,泽克就再次受到了干扰,爪族和音掩盖了萨姆诺什克语。可怜的泽克扭动起身子来。拉芙娜觉得他就像被隐形的拳头揍得来回摇晃。过了一会儿,泽克恢复常态,以维恩戴西欧斯的声音开口:“抱歉,我这边也出现了乱流。阁下,我有几个建议,与抵达之后的食宿问题相关——不过,如果你希望让这两名人类留下,我提议私下进行谈话。”
大老板与其顾问用爪族语远程对话了数轮。至少有四个大老板的组件在远眺窗外,注视着笼罩了冰原、渐渐浓郁的斜阳暮色。他对那个爪族枪手咯咯叫了几声,然后,拉芙娜和杰弗里便被领下了螺旋楼梯。
穿过主通道,爬向客舱途中,杰弗里说:“要是我们有维恩戴西欧斯说的一半聪明就好了。”
迄今为止,约翰娜已在海上漂泊了六个十日。发现成箱的无线电以后,她就费尽心力去阻止这群暴民接近它们。谢天谢地,只有这艘主木筏上才装着无线电(但为什么有这么多?她始终没想明白)。她说服木筏上的同伴们修补好了板条箱的裂口,这样一来,唯一一台留在外面的无线电就是从箱子里掉出来的那台,也就是她正在“保护”的那台。
也许你会以为,愚弄一个热带爪族要么不可能,要么就没价值。事实上,小家伙的几名伙伴对她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他们再三保护她免遭斥责和啮咬,有次还帮她摆脱了一大群爪族的怀疑。
约翰娜曾动过把自己的无线电丢进大海的念头,只需等到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期盼别被爪族们发现就好。但就在那时,她发现爪族偶尔会在箱子边嗅来嗅去。这种随机的逆反行为是热带群落创造力的主要来源。如果不被自己的愚蠢行为害死的话,这些残体会发现他人未曾想象过的事实。即使爪族们表面顺从,最后总会有人对那些板条箱下手——结果就是,这批无线电将会以惊天动地的方式结束静默。
于是,她姑且保留了自己的无线电。她缩在毯子里埋头摆弄了几夜,最终拆开了它,拿掉了通话按钮上的弹簧。她对机械弹簧并不全然了解,比如该怎样挤压和拉伸才能让它们缩短和伸长——因此,她把小型的活动元件全卸掉了。她认定即使是热带群落的集体智力也不足以修好按钮。
在那之后,她光明正大地取出无线电。热带爪族们立刻在她身边打转,却惊人地肃静——它们聆听的专注程度只有爪族才能达到。过了一会儿,它们稍微放松了一点。小家伙报告说:“听起来像这样。”它放大了信号音量,并加以转译,对约翰娜而言,那是类似随机脉冲噪音的咔咔和嚓嚓声。或许内维尔已放弃了自动呼叫——可就在此时,无线电音量陡增,干扰了小家伙的翻译。那是爪族反复寻求回应的声音。热带爪族们急不可耐地尝试回复——当然只是白费力气。
大约五分钟后,信号停止了。一小时后,联络又开始重复响起,再过一小时又是如此。维恩戴西欧斯和内维尔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收到信号,只是心存侥幸而已。约翰娜暗自微笑。应答是别想了,但她会让这台机器派上用场的。
他们经过木女王在下海岸的旧都。约翰娜认出了东方的峭壁和王国那些被冰川覆盖的山谷……她家乡的山谷。西方也不再是开阔海域。北方的群岛起初仿佛一座座小土丘,她又逐渐发现了更多浸泡在水下的山体,后者将这部分海域变成了许多纵横交错的海峡。不久,他们就会抵达秘岛或崖畔港,事态正越来越刺激。不管怎样,她都不必再饮用臭水,或是在熏肉与生腥鱼之间选择。
一天下午,高挂王国旗帜的多体船跃入视野。这些船只在靠近大陆的一端巡弋,不过离得很远,从不靠近。约翰娜第一次看到他们时,差点跑到船头朝对方招手大叫。内维尔和维恩戴西欧斯总不可能篡夺木女王的王国吧?不可能吧?
事实上,她无法确定,于是她蹲坐下来,藏匿身形。
第二天,每过一小时,她的无线电依然会接收到内维尔或维恩戴西欧斯发来的联络信息,不过现在多了其他有趣的声音。许多语句被噪音淹没,但小家伙和他的朋友们却能向她清晰地重复。那些是人类的声音,属于内维尔的手下们。
内容支离破碎,而且是单方面的陈述。内维尔在利用“纵横二号”或轨道飞行器向个别无线电发射信号——就像是察觉到信号太弱的问题一样。除了内维尔对准她的无线电发送的那些愚蠢的自动信息之外,约翰娜几乎听不出他说的话,但随着这些筏子接近王国中心,她也进入了另外那些发送者的通信范围之内。
“是,内维尔,那儿有十艘船,就在你说的位置。什么……我怎么知道?在我看来,它们就像垃圾。”是塔米·安森多,她一如既往地好逞口舌之快,“其中一艘只有原先一半大小,就像被从中间切成了两截……你怎么不让斯库鲁皮罗开着他的气囊飞过去看看?”
斯库鲁皮罗还活着!这又会影响到……
播送被暂时搁置,或许内维尔在解释为什么斯库鲁皮罗帮不上忙。约翰娜咬住嘴唇,试图想想他在撒什么谎,想要掩盖什么。如果我没拆掉通话按钮,现在也许能把心声透露给塔米!塔米是个质疑者,这已经够糟的了,更糟的是她相信内维尔其他的谎话。
她认出了全部的声音,那些是有林地生活经验的质疑者。内维尔一定非常看重这些木筏。她怎么没听见她兄弟的声音?
整个下午,约翰娜都在聆听,时不时会从中获得有用的信息。她的小舰队确实重要:不知为什么,它会证明木女王是个“不出我们所料的愚蠢反对派”——这显然是某些白痴在模仿内维尔当前的夸夸其谈中的某一句。他们打算签订一项举足轻重的条约;这十只木筏会敲定此事,并影响未来走向。没错,不过,他们要能控制我的热带群落才行!
聆听过程中,塔米似乎说了这么一句:“约翰娜和拉芙娜真不走运。如果她们能到这里来,再看看她们关于一切的观点错得有多么离谱就好了。”
约翰娜庆幸自己听不到内维尔虚伪到令人作呕的悲伤回答。
“最后一只木筏刚刚从我所在的位置经过。”她之前没听到这个声音。听起来像是毕里·伊格瓦。不,是他的弟弟。梅多恐怕知道这所有谋杀与背叛的内幕,但他并不像毕里或内维尔那么处之泰然。这会儿,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心虚:“就像我告诉你的,任何一只木筏上都没有人类存在的迹象。为什么你不派人去,在它们靠岸前检查一遍?……对,对。等过了今天,一切就全都不一样了。”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37
接下来的二十个小时里,大老板的飞艇在山脉上空来回碰壁,希望最后能找到一个空气静止之处,或者至少是气流吹往合适的方向。黎明之前的某个时刻,大老板的战术奏效了——也可能是内维尔发现了将轨道飞行器的观测设备与“纵横二号”的程序协同一致的诀窍,然后指引这几艘飞艇在正确的时刻飞过正确的山头。
总之,到第二天早晨时,两艘飞艇都已越过冰牙山脉上空,并开始下降。在群山的这一边,白昼因层层叠叠的云团——位于他们上空和下方的云团——而阴暗无光。周围的呼啸声并非来自晴空的乱流,而是一场电闪雷鸣的风暴。
乘务员组合来找拉芙娜和杰弗里时,窗外的光线仍如拂晓般昏暗——只是时不时会有一道电光闪过。他们三个穿过摇晃得远比之前剧烈的走廊,一名爪族枪手跟随在后。
拉芙娜扭动身体,爬上通往大老板的船首房间的螺旋楼梯。杰弗里跟在她身后,但没有之前攀登那么艰难。显然大老板取走了一部分栏杆,加宽了楼梯,让他可以勉强通过。
船首的景色还是那么壮观,但今早并没有冰川反射的耀眼阳光。大老板的飞艇正在云层底部飞快穿行,不时能看到森林覆盖的山谷,还有在浓密的云层和雨水滋润之下绿得惊人的草地。
大老板的大部分组件都在凝望天空,一如既往地假装对囚犯到来这种琐事不屑一顾。浩如烟海、层层叠叠的云团向着左右舷外绵延而去,闪电在云层和下方地面之间舞动。每过几秒钟,就会有一道耀眼夺目的闪光照亮船首,雷霆令挡风玻璃的窗格都为之颤抖。大老板缩了缩身子,有一两个组件朝拉芙娜和杰弗里的方向转过脑袋,“没什么好担心的。维恩戴西欧斯告诉我,我们在半小时之内就会离开风暴区域。”
在他说出这句保证之后,又是十五分钟的颠簸旅程。大老板和他那几位身在远方的顾问时不时交换着意见,但全都是咯咯作响的爪族语。至少有四个共生体在通过泽克发话。其一显然是维恩戴西欧斯,另一个似乎是昨天和大老板联络的那个神赐。还时不时能听到内维尔的名字。
“听起来,大老板好像对内维尔的建议越来越不满了。”杰弗里小声地对她说。听到杰弗里的话,大老板的两个组件抬起头看了看,但他仍然没有和他们说话。
二十分钟过去了。他们的视野中看不到地面的踪影。谁知道潜伏在前方暗处的山峰能有多高?然后,在不到十秒钟的时间里,他们的飞艇便突破了风暴的范围,钻出悬崖峭壁上的明亮云层。他们已经深入王国,飞过了不毛之地,正向着富庶地区前进。这片土地遍布斑驳的积雪和泥泞的瀑布。
王国的春天代表了绵延数十日的雨水和泥泞。春季尚未过去一半,但今天是那些奇迹般的日子之一:风暴暂时收兵,现出一望无际的蓝天,也带来盛夏的诱人承诺。在烂泥、山岩和融雪下,最先绽放的花朵为草地染上了人类所能看到的所有色彩(包括可怜的爪族们看不到的那些)。风雨将一切都冲刷干净了,地平线化作一条闪烁着银光的线,只是有黑色的锯齿偶尔将其截断。
大老板和他的几位顾问之间的对话变成了你来我往的连番道贺。大老板得意扬扬地呜呜叫了一声,然后对拉芙娜说:“你们吃惊吧?维恩戴西欧斯在用无线电和内维尔联络,所以我们有那艘太空船的全部力量作为支援。我们用不着再躲躲闪闪,害怕你们发现我们了。”
“的确,”维恩戴西欧斯说,“您绑架拉芙娜·伯格森多的决定简直是非同凡响,大人。我们的生意因此有了革命性的变化。”
“噢,不过那实际上是你的提议,维恩戴西欧斯,”大老板做了个仰头的姿势,但泽克恐怕没法转达过去,“我只是加以赞同而已。”
杰弗里转了转眼珠,但谢天谢地,他还是一言不发地听着维恩戴西欧斯继续分析下去:“现在一切阻碍都扫清了。我们将准时出席计划中的那场大会,向众人宣示内维尔和我们的同盟关系。木筏舰队已到达秘岛了。”
“还有拉芙娜派系需要对付呢。”大老板说。
“相信我,先生。你应该还记得我们上次讨论的结果。我们和内维尔要借用着陆的机会好好展示一番。而且说实话,拉芙娜并没有什么有力的支持者,何况约翰娜和行脚目前不在王国。木女王也找到了厌恶拉芙娜的理由。如果我们采取正确的策略,木女王就只能服从于新秩序。”
“还有剜刀,”大老板说,“他或许是我们的盟友,我也一直很钦佩他,但我担心他有自己的打算。”
“是啊,”维恩戴西欧斯的话声在思索的嘶嘶声中逐渐变小,“剜刀一直是个问题……”他倒是难得说了句真话。
他们说话时,杰弗里一直专注地看着地平线,“看那儿!我看到了鲸岛!”拉芙娜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世界的边缘处,有两个依稀可见的小点儿,她能认出那是凹岛和弧岛。
“再往右半度,”杰弗里继续说,“那儿应该就是飞船山。”他给出的方向非常详细,但她能看到的只有绿色、灰色和白色的斑点。
“这些人类终于派上用场了!”大老板说,“作为瞭望手……前提是你信得过他们。”大老板拖出两只长长的黄铜圆柱体,装在他最靠外的组件身旁的万能托架上;另外四个仍旧面对着拉芙娜的组件正低头看着固定在他们座位前方的一张地图;最远处那两个组件则来回转动着望远镜。“维恩戴西欧斯!我看到飞船了!它真的带着那种神奇的绿色光泽,跟你一直以来说的完全一样!”其中一个组件仍旧看着拉芙娜,“你的那艘飞船,是不是真的能在这个距离瞬间摧毁我们?”
“……是的。”拉芙娜说。如果内维尔安装了功率放大器,那门激光炮能摧毁它视野范围内的一切。而且在拉芙娜缺席的情况下,内维尔的系统管理员权限或许足以把它当做武器使用。
维恩戴西欧斯对此有他自己的看法,“那是俘虏拉芙娜的另一个理由。对,内维尔只是个两腿人,但他的确需要我们。”
约翰娜的小小舰队沿着航线排成一列,她的筏子和以往一样漂在最前方。她回过头,看着这支以轻微的弧度跨越了两千米距离的木筏队伍。哈。如果视野再模糊些,她或许会把它们看做巨大的海上战舰,就像拉芙娜还以为尼乔拉的历史对斯特劳姆人有特殊意义时给他们看过的那种(当然,约翰娜从五岁起就非常喜欢公主时代的故事)。
这支小舰队上的爪族总计超过两千名。一旦上了岸,它们带来的麻烦就会像平时遇难船上的热带难民——也或许不是。这些爪族是她的盟友。
这会儿,他们已越过鲸岛的南端。前方的西面是秘岛,东面则是内陆的悬崖峭壁。她的水手们的技艺已相当娴熟了。眼下,这些技艺似乎都用来实现完美的“穿针引线”,也就是直接由海峡带的正中央通过。
无线电突然苏醒。这次不再是偷听到的依稀可辨的对话了,这次是直接从“纵横二号”或者轨道飞行器发来的爪族语:“来陆地。来东方陆地。东方。”连约翰娜也听得懂这几个和音。
“那儿那儿那儿!”小家伙连同几个伙伴高喊着萨姆诺什克语,同时指向内陆的山崖,那儿比崖畔镇的码头更靠北些。她看到一片狭窄的海滩,海滩后面是崎岖的碎石。好些人类站在那里,挥舞着彩色的方形布块。
在约翰娜身旁,脑袋纷纷竖起。好些爪族调整着那几根桅杆,另一些成员去拉动舵柄。这只木筏朝着那简陋的旗语所在的方向漂去。
梅多又说话了:“嘿,真的有效!它们转向岩港这边来了。”
在约翰娜这只木筏的南方,剩余的舰队也向右漂去,方向一致对准了狭小的岩港地带。她眯起眼睛,想看个清楚。自从飞船山之战后的第二年,她遇见那群热带难民之后——那时,热带爪族大使馆尚未建立——她就再没有去过岩港。现在那儿已没有那么危险了。那片最危险的碎石已经被填埋起来,木女王的手下还使用火药去粉碎岩石——但尽管名叫海港,它仍旧不怎么适合停靠。
哦!当然了。所以,内维尔才希望热带爪族们在那里靠岸,为了避人耳目。热带爪族和它们的货物也将彻底落入内维尔和维恩戴西欧斯的人手里。
而在所有人得知我还活着之前,我就会被抓。
多石的海岸已经不到一千米远了。约翰娜又发了一两秒钟的愣。然后她抓起那台无线电,沿着那条熟悉的小径跑上那堆混乱不堪的货箱顶端,也就是最高的那根桅杆的底部。经过了这么多天之后,她研究出了最快也最安全的行动路线——而且每一步都避开轨道飞行器的视线。
但岸上的瞭望手她就躲不开了。
“嘿,嘿,听着!”约翰娜的人类声音显得那么微弱,但这是她仅有的手段。爪族们正看着岩港的方向,或是拉动船帆让筏子转向东方。约翰娜跳上跳下,双手挥舞。小家伙和零落的几个爪族转向她:随即整个热带群落都把注意力转向她。
“向西,向西!”她先指指岩港,又将手臂抡了个半圆,用力指了指秘岛。她尽了全力去模仿单体会用鼻口部位和脖子做出的姿势。“向西!”然后她又重复了那个动作。
她脚下的无线电沉默不语。她的运气不错:内维尔的瞭望手没有发现她。
群落漫无目的地转悠了片刻。它们从无线电里得到了清晰的指示。现在正是它们不肯跟她玩球的那种情况。她甚至能看出它们那种瞻前顾后的动作代表了思想的犹豫不决。但无线电继续保持着沉默,群落中应和约翰娜的意识也在逐渐增强。
然后她看到了协同一致的场面。在这整只木筏上,许多张嘴巴咬紧了绳索和舵柄,用力拉动,又根据结果修正和维持航向。木筏再次转向,笨重地穿过海峡,漂向西方。
这一来也引起了人类的注意。无线电恢复了生机:两三个人类的嗓音响了起来。
“见鬼,领航的木筏失控了!”岩港那边,那只手开始疯狂地打出旗语。约翰娜能听到岸边传来微弱的喊声,全都是人类的声音。内维尔或许是跟维恩戴西欧斯勾结了,但他仍旧是个种族主义者。
“出什么问题了?”这回是塔米的声音,“天人啊!内维尔,领航的木筏上有个怪东西。主桅杆周围有一团破布在迎风飘动。”多谢你对我着装品位的评价,塔米。约翰娜忍不住了。她暂时停止了给热带群落加油鼓劲,面朝着山崖。她只能猜测塔米的位置,但她还是欢快地朝那边挥了挥手。
塔米的声音立刻传来:“噢!它是活的,内维尔!木筏上有个人类。是约翰娜!……你什么意思?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我们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要做那些坏事了。”然后无线电沉默了。约翰娜又挥了挥手,这次并没有引来塔米继续说话。约翰娜看向南方。后方那只木筏完全在依照领头木筏的动作行事——再后面的那只也是!或许全部十只筏子都会跟着转向,让内维尔安排的“舒适的”会合地点成为摆设。
约翰娜的筏子离秘岛南端的码头已不到一千五百米了。她能看到,那儿的爪族和人类正在聚集成群。
她脚下的无线电又有了生命,正咯咯地发出爪族语。有不少爪族的脑袋抬起。那些和音听起来还是先前的命令。哈!完全一样,只是命令木筏前去岩港的一段录音而已。这太蠢了,内维尔。完全相同的复述只会被爪族们认为是心不在焉时说出的话。的确如此,在她这个群落里,起初表现出关注的只有十数个爪族。等到信息再度重复时,就根本看不到它们有任何反应了。
南端码头聚集的人群比一分钟前更庞大了。距离还是太远,她认不出什么人来,但显然有很多人类孩子和很多爪族。她站到高处,朝他们挥手。就算这些人都没有望远镜,也应该能看出热带爪族中间有个人类。
木筏漂向秘岛时,约翰娜也在注意着视角的变化。潮水站在他们这一边,而且随着海峡变窄,风势也在增长。木筏现在的速度至少每秒三米。所有筏子都在跟着她。东方的岩港那里,旗帜正在狂乱地舞动,却完全得不到任何回应。在前方,靠近大陆的那一边,她能看到悬崖高处的缆车索道。春日的雨水沿着峭壁留下了小小的彩虹,而在彩虹顶端,她能看到天空映衬下的矮小房屋的轮廓。飞船山和新堡镇仍然位于视野之外,但几秒钟之内,她就会看到“纵横二号”。
反之亦然!
尽管俯下了身子,约翰娜还是窥见了一缕闪烁的绿光,那是“纵横二号”的超能驱动器动力脊。她抓紧无线电,从货箱堆的西侧滑下,躲到山崖和飞船的视野之外。在人类孩子里,只有她和杰弗里亲眼见过那门激光炮发挥出远比加热住宅热水塔更大的作用。约翰娜想起它加装了功率放大器以后的威力:结成熔渣的金属,粉身碎骨的尸体。内维尔肯定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实施谋杀吧?也许是。可那些站在南端的人又有几个能真正看到谋杀现场?也许他会碰碰运气。他会找些狡猾的、疯狂的借口。毕竟,塔米不是说“木筏上的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个披着破布的人吗?
所以安全起见,她还是藏匿身形,等靠岸以后所有人都看到这无可抵赖的事实再说吧。她把无线电丢进水里,打算以此转移内维尔的注意力。
约翰娜爬到筏子西侧,途中绕了点远路,以免妨碍那些忙着操作帆脚索和舵柄的爪族。群落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安全靠岸上了,以至于她是否继续加油鼓劲已经不再重要。她攀上靠前的那批货箱(就是她曾撬开并翻找厚斗篷的那些)之一。在那里,她能更加清楚地看到渐渐靠近的码头。
本·拉森多也在!他位于混合种族的人群之中,作为人类之一,他也是让组合们避免相互干扰的缓冲带。他们手持各式各样的简陋武器:木材、吊钩还有木棍。约翰娜用尽全力挥起手来,“嗨,本!嗨,大家!这些爪族很友好。别伤害它们。”
她的话声消失在海风之中。她感觉到有个鼻子碰了碰自己的肩膀。是小家伙。约翰娜轻抚它的肩膀,“重复我说的话,好吗?”
片刻过后,她的话隆隆穿过水面,和她片刻之前所喊的分毫不差。木筏上的其他爪族也随之应和。吟唱声越来越响亮。她用手指塞住耳朵孔,只为减轻震颤耳膜的痛楚。幸好吟唱声很短暂,但随着他们靠近岸边,话音的回声也从内陆的山崖处传来。现在要否认她的到来就又难了些!
她没再说话。她的耳朵受不了它们如此嘹亮的复述声。她就这样沿着货箱搭成的“甲板”向前爬去。
距离码头还有三十米。在如此接近岸边的时候,普通共生体会收起船帆,用缆绳和系缆柱减缓筏子的速度,使其靠岸时足够轻柔。热带群落可不喜欢这样。它们习惯了大河沼泽周围那些不怕碰撞的松软垃圾。船帆仍未收起,但她的船员们却奇迹般地掌握着风向,在靠岸途中持续减缓木筏的速度。岸上的爪族和人类都纷纷退开,还大喊着要群落收起船帆。
约翰娜上下打量着码头。她要上岸应该不成问题,周围还有这么多人。一旦上了岸,内维尔再想灭她的口就得杀死很多人才行了。可他也许真的会这么做。她得想法子安全上岸、再藏进镇子里才行。
那么,在木筏撞上岸边之前,躲到码头下面去怎么样?这个想法显得越来越疯狂了,但……她打量着码头的支柱之间阴影笼罩的地方。或许行得通。
“小家伙!”
小家伙和另外几个爪族靠了过来。“你们留在这儿。你们都留在木筏上,好吗?这儿的人都是朋友。”
然后,约翰娜从货箱堆的顶端滑下,落到码头上众人的视线无法触及的地方。没人看得见她要去哪里。也肯定没人想得到,她会疯狂到……她从货物堆的突出部分一头扎入水中,游向码头那木头支柱之间的空隙。
痛楚令人麻木。她浮上水面,几乎因酷寒而动弹不得。这就是极北之地的春天。就在约翰娜几乎无法动弹、再度沉入水下时,她清楚地想起所有人类孩子还年轻的时候,拉芙娜和行脚曾教导过他们:人类在这个季节的海水里游泳,死得会有多快。
她强迫自己伸展双臂,随后撞上了某个坚实之物。那是根倾斜的木头。她的脚下踩到了另外一根,于是借力浮起,抓住了某根横梁。她在那儿悬挂了一会儿,大腿以上露出水面。她的双腿冻得麻木,而且她太虚弱了,没法双手交替攀爬到别处去。她把头抵住手臂,借以拂开挡在眼前的头发。这些爬满藤壶的支柱以之字形围绕在她身边。她没有地方可以站立,也没办法沿着码头移动到陆地上。她的手掌向下滑动了一两厘米。步道就在那里!
没错,旁边正是步道,最近的那条就在左方一米处——只是被高涨的潮水淹没了。她在横梁上晃荡。她运气不错,恰好在合适的那一瞬间松开了双手。她的双手和双膝按进水里——按在了平坦坚实的地方。这条步道就在水下十厘米处。
正当约翰娜挣扎起身时,她的木筏也靠了岸。群落努力让速度降低到了每秒一米,但木筏实在太庞大了。木头撞上木头的同时,码头前端的支柱发出嘎吱响声,然后纷纷断裂。
她沿着步道蹒跚而行,一路上抓住两旁的支柱以保持平衡。
木筏终于停稳。码头仍摇晃不止,但这么一点扭曲变形和倾斜不足以令整个建筑垮掉。她听到了大喊声,甚至包括人类孩子的好几声欢呼。
她加快了步子。
岸边就在这些被阴影笼罩的木头前方的某处。杰弗里和阿姆迪过去常在这些码头上玩耍,她有时还得跑到这儿来把他们抓回去。这座码头的另一头应该有台阶,台阶上有条附带屋顶和墙壁的过道,通往仓库内部。然后呢?或许她应该在那里躲个几天,直到弄清状况,再联络上木女王、斯库鲁皮罗还有杰弗里——如果杰弗里恢复理智的话。
就在她跌跌撞撞地前进时,她听到了人类和爪族跑上码头的声音。叫喊声传来,有些是萨姆诺什克语,但太过响亮,不可能出自人类之口。“约翰娜!你在哪儿?”“你说她跳进水里去了?”……
“那她现在在哪儿?”
她走到台阶处,发现自己面临着意料之外的挑战。一般来说,人类走上爪族的楼梯都是一次跨过三级台阶,但如今约翰娜必须用双手抬起自己麻木的腿,还得仔细看着自己无力的脚将会落到何处。感觉就像踩高跷。幸好这段楼梯只有单组件宽,所以她可以依靠着墙壁,一只脚一只脚地抬上去。
她脱掉最后一件冰冷的斗篷。她真的很需要赶快弄干身体,再暖和一下。她全神贯注地通过最后几级台阶,几乎忘掉了周遭的一切。
然后她走上了楼梯顶端,来到了那条封闭式过道。她看到码头一侧通向外面的门上装着一扇脏兮兮的玻璃窗。她凑近过去打量——只是看看大家都在做什么,她告诉自己。况且她太过虚弱,也做不了别的事情。
如今斯库鲁皮罗已能制造出以平方米为单位的清澈玻璃了。这扇小窗的玻璃是早年制造的:对现在的约翰娜来说,它已经足够。她能看到人类和爪族聚集在木筏周围。第二和第三只木筏也在靠近。等整支舰队抵达,南端港口就会像大河沼泽那里一样混乱了。
她可以就这样走出去,向码头上的孩子们挥挥手。她应该仍在“纵横二号”的视野之外。让那些胡思乱想见鬼去吧。就在她握向门把手时,她发现几个热带爪族攀上了码头,正朝着人类孩子们接近。它们找回了那台无线电!
不!
激光炮的冲击余波下,玻璃碎片掠过她的脸颊。震颤的墙壁令她站不稳。她双膝着地,耳中雷声嗡鸣。她不再需要什么门、什么窗了。木头墙板被这次炮击轰出了许多缺口。码头方向的三十米远处,一团蒸汽云正从码头被贯穿的大洞里升腾而起。
约翰娜挣扎着站起,试图拭去脸上的血,可血却流个不停。生还者大都受了伤。她朝着露天的码头蹒跚地走了一两步。我应该过去帮忙!是啊,然后让疯狂的内维尔有再次炮轰的理由。
她转过身,蹒跚地沿着通道,走进了仓库。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38
维恩戴西欧斯的飞艇比大老板的要小一些。就让大老板以为他才是这次行动的核心人物去吧。当然了,私底下……情况大不相同。大老板没到这边来,维恩戴西欧斯可以为所欲为。大老板的飞艇上设有客用舱室和船员套间;维恩戴西欧斯这边的空间装的则是货物、囚犯和武器,船员完全可以在岗位那里睡觉。大老板的指挥甲板位于艇首的高处,影响了整艘飞艇的重心,也让他的仆从难以接近;维恩戴西欧斯则在飞艇吊船上发号施令,同时用上了足够的吸音材料,以免船员打扰他思考。那些通话管在维恩戴西欧斯看来愚蠢透顶。他时常会想,大老板的指挥甲板只是那个八体对人类自动化设备的想象而已。虽然大老板肯定会矢口否认,但他实际上盲目崇拜着几乎一切人类造物。这也是阻止人类和大老板加深友好关系的另一层理由。
“大人,‘共生体中的共生体’号正跟我们拉开距离。”这个消息出自维恩戴西欧斯这艘飞艇的船长之口,声音经过凝聚定向,因此只有维恩戴西欧斯最近处的组件才能听到。
“很好。”维恩戴西欧斯答道。在他的指挥下,飞艇减慢了速度,但仍保持着和地面的相对距离。维恩戴西欧斯正通过一架双筒望远镜,目送着大老板欣然飞向螳螂怪们的大嘴里。维恩戴西欧斯真的不想跟上去,但很快他就必须步大老板的后尘。
他压抑住自己的恐惧,专心致志地听着乌特传来的话声。那个单体独自趴在一处平台上,远离其他船员。乌特这几年来的人生目的一直非常简单:它将自己的牢狱披在肩头,那件无线电斗篷闪耀着黑中带金的光泽。不过乌特应该开心才对:它的待遇比大多数船员好多了。
大老板总喜欢夸耀他的无线电斗篷通信网。事实上,是维恩戴西欧斯说服内维尔拿出斗篷的,也是维恩戴西欧斯筛选了数百个单体,才找出那少数几个穿着斗篷也能幸存下来的爪族。控制通信网的人还是维恩戴西欧斯。这八个单体都活在对他恰到好处的恐惧之中。维恩戴西欧斯训练了它们,让它们按他的指示去说话——如果他给出指示的话。而且他总是很谨慎,避免让它们全聚在一起。如今它们成了他分布于整个帝国的耳目:今天早些时候,他曾通过乌特/塔/佛/伊尔的中转,与身在热带居留地的阿瑞塔莫通话。一小时之后,他又通过乌特/弗/菲尔中转,和秘岛内陆南部的德库托蒙交流了一番。此时,他又在通过乌特/泽克聆听大老板利用通信网来进行降落于飞船山的最终准备。
大老板的各项声明和指示大部分是下达给船员的。维恩戴西欧斯只把一小部分注意力放在那上面,大部分的他对于那个叫拉芙娜的蛆虫会惹出怎样的麻烦更感兴趣。他突然发现大老板正跟他对话:“见鬼,你究竟在哪儿,维恩戴西欧斯?我的瞭望员看不见你了。”
该死,我可不要当天上的活靶子。但维恩戴西欧斯说出口的却是:“抱歉,大人,抱歉。我们这边有些机械故障,没法提升高度了。”事实上,他们的航线两侧有高耸的山壁,数千尺厚的岩石阻挡在他的宝贝组件和蛆虫的激光炮之间。
“这么说你们要坠毁了?”大老板说,“我早就告诉过你,对修理多上点儿心。光靠你自己的人做维护实在太愚蠢了。”
“不用担心,先生。我的人有解决办法。您很快就会看到我们了。”维恩戴西欧斯看了看面前的数据机显示屏。方位图显示,他赖以藏身的群山已快到尽头。他必须尽快决定,是相信内维尔·斯托赫特,还是退出这场游戏。
“那好吧!”他们的对话是用爪族语进行的,因此不会有那些蛆虫自作聪明地插嘴,“还有一件事,”大老板继续说,“我要和内维尔直接对话。最后要决定一下具体安排——”
“我想我已经把每件事都考虑到了,我的大人。”维恩戴西欧斯为了充当大老板和人类的全部交流的中间人,可谓用尽了浑身解数,甚至是——尤其是——针对内维尔·斯托赫特。幸运的是,斯托赫特也很不喜欢跟爪族交谈。阻止大老板跟内维尔闲聊要比阻止他跟幸存下来的几个囚犯谈话简单多了。
但今天不同。“我相信你尽了最大努力,维恩戴西欧斯,但你现在拖慢了我们的速度,而我还有不到一小时就要降落了。我想问内维尔几个问题,包括都有谁会出席,木女王和剜刀势力目前的状况,还有——”大老板的声音一下子抬高了八度。
“好的,大人!您用过您的普通无线电了吗?内维尔一直在通过轨道飞行器听着呢。现在——”
“我试过了!那些两腿人没有回话。”
“我会去调查的,大人。我在地面上有探子。”以及另一种通信方法。
“我希望你快点得出结论,维恩戴西欧斯。你知道的,两腿人拉芙娜对内维尔的评价很不好。我可不想现在看到她的话得到验证。”
“我同意,先生。我会直接跟您联系的。”这句话他倒是发自内心,“接下来的几分钟之内,我恐怕暂时没法跟您交流了。”
“明白。有必要的话,尽管使用斗篷通信网,还有随便什么法子,不用顾虑。”
维恩戴西欧斯朝乌特挥挥爪,示意它停止中转大老板飞船上的信息。该死。突然间冒出这么多麻烦事。他应该马上为至少一件麻烦事做好准备。维恩戴西欧斯从高台上向下望去,“货舱管理员!”
“先生!”
“把我们的特别囚犯带上来。把四体关进平时的笼子,但我要你把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绑在舱门周围。”
货舱管理员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立刻快步赶往牢房。那个共生体以前做过类似的事。
至于那个更大的麻烦:要怎么跟内维尔联络上呢?那只蛆虫又在玩儿什么新把戏?他本以为自己摸透了内维尔的秉性,但面临激光炮威胁的此刻,他只想把方方面面都重新考虑一遍。德库托蒙离“纵横二号”很近。我可以让他带上菲尔去见那只蛆虫。如果时间充足,这本该是最佳手段:让内维尔知道,维恩戴西欧斯的探子无处不在,就连他的大门口也一样。
或者他可以用普通无线电,尝试通过高悬天际的轨道飞行器去跟内维尔联络。不,这样太低声下气了,而且大老板已经试过。除此之外,普通的无线电信号或许会被大老板在“共生体中的共生体”号上的无线电碰巧接收到。
维恩戴西欧斯看着他的数据机。此刻,它显示着一张地面航迹地图,飞艇两侧的山脊都标注上了海拔和距离。在他早年的流亡生涯中,这台数据机——约翰娜把它叫做“粉红象”——是他最为珍贵的财产,也是他能够受到大老板尊重的真正理由。自从他和内维尔联手以后,这台数据机就不再是重要的信息来源了,而在眼下,他甚至开始担心内维尔对这台装置动过手脚。不过,这台数据机(同时也是通信设备)也是来自群星间的科技,可以让他拥有能与蛆虫们分庭抗礼的资本。在内维尔控制飞船之后,它也成了他们之间最为私密的通信方式。
维恩戴西欧斯的一两个组件伸出鼻子,按下一系列指令,想要将粉红象从地图册转换为通信机。在操作粉红象上,约翰娜比他要老练得多,不过话说回来,她的生命也早就到头了。维恩戴西欧斯为自己能够熟练操作这台装置而沾沾自喜。好了,它已经转换到通信模式,然后……他注意到显示屏底部有个红灯在闪烁。这是他设置的特别信号:内维尔正在呼叫他!
维恩戴西欧斯吃惊地行动起来。最靠近乌特的那几个他的组件拉下绳索,用厚厚的吸音帘布盖住那个单体平台的四周。他上下检查了一遍。好了,就算对话声相当高,乌特应该也听不见了。并不是说那个无线电组合敢于故意背叛维恩戴西欧斯,但对于散布于整块大陆的它来说,它的每一个单独部分都只是通信中转器而已。维恩戴西欧斯曾利用这一点去打探几百里格之外的情况——但他也总是害怕自己藏得最深的秘密会意外地被他人得知。
他又用鼻子碰了碰数据机,开始接听,只不过把声音调到极高频率,几乎在进行思想声的交流。这样的高频声音无法穿透环绕乌特的吸音材料,这样一来,大老板也就没可能碰巧听到转发来的对话了。
“我是维恩戴西欧斯。”他说着,用极高频的声音轻声尖叫。粉红象数据机很擅长聆听爪族语。它在内部的某处将维恩戴西欧斯的话音转换成数字信号(鬼知道那是什么),然后再发送给内维尔。维恩戴西欧斯每次想象数据机种种功能的原理就会头大。在群星之间的某个地方,还是有些值得畏惧的东西的。
几秒钟过去了。他是不是正在留言?
然后,内维尔经过提升音波频率的话声从数据机里传出:“该死的,伙计,你飞这么低干吗?”
维恩戴西欧斯压下一声怒吼。他用人类嗓音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
“算了,”那蛆虫继续道,“我们出现了个问题。你告诉过我,约翰娜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当然。她给撕碎了。”可突然间,维恩戴西欧斯有了种非常糟糕的预感。
“她就在你的货运舰队上!”
“可我看到她死了。你自己也听到了。”
“噢,可我刚刚通过可靠的影像看到她还活着。这下我们知道为什么联络不上那些木筏了。高高在上的天人啊,维恩戴西欧斯!你怎么能这样?”
维恩戴西欧斯牙关紧咬。要是那个蛆虫本人在场,他肯定会撕开对方仅有的喉咙。“你觉得这些都是我安排的?”他说。
“我……不。”内维尔的声音上下起伏,似乎正在快步走动或攀爬楼梯。人类这种生物太愚蠢了,连这种事都不会掩饰,“你瞧,现在情况有点危险。如果我们成功,木女王将颜面尽失,从此不敢掌权,我的兄弟姐妹们将得到安全。我们将会摆脱可悲的流亡命运——当然了,是在你的帮助之下。等我们离开这儿,这个该死的世界全归你,只不过——”
维恩戴西欧斯的探子经常回报说,内维尔很善于说服他那些幼虫同胞。这点相当难以置信。在维恩戴西欧斯听来,那只蛆虫在控制人心的技巧方面极其粗劣。
从某种方式来说,这很令人安心。维恩戴西欧斯又让内维尔喋喋不休了一阵子。等那蛆虫的话告一段落,维恩戴西欧斯已经想出了通情达理且富有建设性的回答:“当然当然,这些我都同意。问题在于,对于这样一个不愉快的意外,我们该做什么呢?”
“噢,我已经做了非做不可的事。这也是我这么生气的原因之一。”内维尔解释了他如何将约翰娜和一群蛆虫化作高热蒸汽的过程,“那道激光杀死了我的六个兄弟姐妹。维恩戴西欧斯,我们这些人类孩子为数不多!我需要他们中的每一个与我携手合作。”他沉默了一会儿。
他是在等我回答吗?维恩戴西欧斯想不到任何不带讽刺意味的答复。最后,他应答道:“这也让你的信用受损了。”
内维尔发出不快的笑声,“我又不是傻子。你知道的,我曾经特意夸大热带地区的恐怖主义势力——我们今天的‘和平条约’也正是关于这一点。所以我准备给出的说法是:载货舰队上的叛乱爪族想要破坏大老板的慷慨礼物。这话有些牵强,不过我有办法圆谎。这件事只会巩固我们目前的地位——但这不是重点!”
“的确不是,”维恩戴西欧斯说,“这么说,你真的看到约翰娜死掉了?”
“呃……”这个人类倒是有承认失误的风度,“好吧,不太确切。看起来,码头上的那些人正往岸边的某个人那里走过去。就在我开炮的一瞬间,‘纵横二号’失去了我们一直追踪的那台故障无线电的信号。”
“听起来比我在热带那次还靠不住。”这么多年以来,维恩戴西欧斯一直憎恨着约翰娜·奥尔森多。确切地说,她要为十年前那场溃败负责。如果大老板知道维恩戴西欧斯比他更恨约翰娜,一定会很惊讶——更何况维恩戴西欧斯的理由要充分得多,“内维尔,我想我们的问题要比解释一次小小的炮轰严重得多。至少我们应该做好打算,应对约翰娜还活着、还在寻找盟友的可能性。”
内维尔沉默了一会儿。听起来他刚刚走到门外,或是调高了隔音装置的功率什么的。然后他说:“对……毕里的看法跟你一样。他觉得我们应该切换到后备计划。”
维恩戴西欧斯愤怒地耸耸肩,语气里加上了些许虚张声势的恼怒:“胡说八道!这根本是失败主义者的论调。”没有了拉芙娜的技术支持,现在木女王又主动对抗,内维尔在王国的地位岌岌可危。从某些方面来说,这是件好事——他操控起那只蛆虫来就更容易了。不幸的是,这也意味着他对那个“后备计划”的兴趣越来越大。那个方案或许从长远来看很有意义——对内维尔而言很有意义——却也会导致内维尔对维恩戴西欧斯而言失去利用价值。
“内维尔,我,呃,请求你继续按照我们原本的计划进行。我们还是考虑一下出现麻烦时可以选择的其他手段吧。”
“好吧,就假设大老板顺利着陆,又表现得比平常更蠢。假设他坚持让那个伯格森多和约翰娜的弟弟随行,出现在所有人类孩子面前。然后——”
“对,那样的话很糟糕,不过——”
内维尔的嗓门盖过了他的:“——再假设约翰娜奇迹般地生还,还跟木女王携手合作了呢?她会抢走我们所有人的风头——我不可能杀掉所有人!”
维恩戴西欧斯嘲弄地大笑一声,“还没等约翰娜说完一个字,大老板就会撕开她的喉咙。”内维尔就是没法理解大老板对那个两腿人的憎恨。
“最坏的情况,维恩戴西欧斯,我说的是最坏的情况。我知道拉芙娜那婊子是个蠢货,就算观众们对她没有恶意,她也没法让他们相信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杰弗里·奥尔森多只是个跟班而已。不过,他们已经跟你那个傻瓜大老板聊了好几天了,对吧?”
维恩戴西欧斯回答时,牙齿磨得吱吱直响,“我一直听着呢,局面在我的控制之下。”
“你这句话可关系重大啊,伙计。假如大老板被他们争取过去,我们该怎么办呢?”
维恩戴西欧斯不假思索地说:“归根结底,大老板只是件工具,一件非常非常有价值的工具。如果他真的查明了全部真相,那我们就必须立刻摧毁他……呃……”眼下这种情况又该怎么应对呢?“如果你和我配合得当……我们能做到不留任何破绽。如果我确定大老板的情况不对头,我会立刻通知你的。所以如果你说的‘最坏的状况’成为现实——”
“那我就用激光烤了他们?……好吧,我可以说我本想保护约翰娜,可‘纵横二号’出了故障。这儿的武器太简陋了,所以这说法多半能蒙混过去。”
“好吧。不过记住,杀死大老板真的是最终手段。他对我们的价值比你想象的大很多。就算约翰娜突然跳到他面前,也别杀死大老板。我确信他会迅速摧毁她,不过如果出现意外,我会发信号给你。”
“噢。也就是说你不会再躲躲藏藏的了?”
维恩戴西欧斯叹了口气,“没错。我会在高空盘旋,以庆祝我们两个种族的这次历史性会面。”
他们就细节问题短暂地聊了几句,然后,维恩戴西欧斯告诉内维尔,大老板要和他通话。
“嗯,我看到他一直在呼叫我。”内维尔沉默了一会儿。背景里传来人类说话的声音。内维尔继续道:“我现在不想跟那个白痴说话。我正准备上台发言呢。顺便说一句,他想找我谈什么?”
“我觉得,他应该是想要你亲口保证木女王和剜刀不会出问题。”
“那个蠢货!我没法做这种保证,所以这次会议的召开才特别重要。好吧。等到了舞台那边,我就跟他谈。”然后内维尔就挂了线,至少数据机的显示屏上是这么说的。就维恩戴西欧斯所知,数据机不会暗地里和那个两腿人联络。考虑到粉红象是约翰娜的玩具,而且从未落到内维尔手里,所以,维恩戴西欧斯更倾向于认为内维尔没有对它动过手脚。不过,只要用着两腿人的器械,就没法太放心。维恩戴西欧斯做那些不能让内维尔知道的事情时,总会把数据机锁起来,然后动用无线电斗篷通信网。十年来的经验告诉他,飞船没法窥探到思想声。
说到这个,他应该去找大老板邀功说,内维尔很快就会呼叫他——
这个念头被预料之中的痛苦唿哨声所打断。货舱管理员把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拖到维恩戴西欧斯下方的那片空地上,然后把那个组合的项圈系在舱门周围的绞喉台上。就在货舱管理员离开去押解另一个囚犯时,维恩戴西欧斯的一个组件低下脑袋,打量起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来。那个八体听到他的声音,缩了缩身子。
维恩戴西欧斯笑了。有头脑的受刑者向来能带给他不少乐子。他们总以为自己能用智谋胜过拷问者——而在拷打他们之后,他们自己的想象就会成为你的最佳盟友。毫无疑问,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是维恩戴西欧斯拷问过的人之中最聪明的一个。这个八体可让他费了一番工夫。最初那一两天,他居然用隐语说了几句维恩戴西欧斯听不到的话,想要教唆船员给他无线电。这个八体可真自大,他还以为自己的计划奏效了呢。维恩戴西欧斯让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期待了整整三天。看着他又惊又怕真是件美妙的事,而对他的惩罚也是量身定做的:维恩戴西欧斯挖出了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两只眼睛。只有两只,只是眼睛——然后,他留下这位受刑者去想象这次惩罚将会多么可怕。对这个组合来说,有了想象力添油加醋,造成的破坏力就跟撕裂他的一半震膜或者直接杀死一个组件相同。这样微不足道的惩罚也让维恩戴西欧斯有了更多施展拳脚的空间……
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发出轻微的尖叫声,他的内心在挣扎,在努力寻找开口的勇气。
维恩戴西欧斯抬起一只鼻子,这个姿势通常表示在审问时会有严厉的拷打。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吓得动弹不得,更别提说话了。
“啊,我亲爱的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真抱歉,在这儿你没什么风景可看。别担心,你会听到些有趣的事情。接下来这件事很重要:安静地思考。不准说话,除非得到我的允许。”他抬起第二只鼻子,这也是他在审问时用过的姿势,表示命令不容违背。这家伙说什么都没区别,不过,维恩戴西欧斯希望经由通信网泄露出去的每一声惨叫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如果你不服从——噢,我想你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维恩戴西欧斯指了指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组件中间的舱门,“你就把这当做缓刑吧。我很快会让你变成七体或者六体,甚至是五体。我很乐意把几个你丢进风里,而且我可以跟大老板说,你想要逃跑,然后慌不择路掉了下去。你应该不会怀疑我的话吧?”
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几个组件脑袋颤抖着表示同意。就在昨晚,维恩戴西欧斯把他的某个船员的组件之一丢出了这个舱门——而且确保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目睹了维护纪律的全过程。无论对付单一组件还是整个组合,维恩戴西欧斯向来喜欢这样的惩罚方式。受刑者通常是囚犯,但不时干掉一名装病逃避工作的船员总是能奇迹般地带动其他人的良好表现。
货舱管理员带来了那个四体——铁大人剩下的部分。那个囚犯可没那么好对付。它的愤怒超越了恐惧,而且不怎么聪明——至少算不上什么有趣的组合。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铁大人的残体也渐渐陷入疯狂,或许是因为它想起了种种旧恨吧。每当它来到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视力或者听力范围之内,它就会发狂。那个四体撞击着笼子的四壁,寻找着出去的路,还朝那个八体不断抛出狠话。铁大人的残体和阿姆迪勒拉尼法尼自己的想象让后者一直处在崩溃边缘。
要是我也能控制住大老板身边的人类就好了。维恩戴西欧斯沉思着看了阿姆迪勒拉尼法尼一眼。想要避开内维尔口中的“最坏情况”,恐怕要取决于杰弗里和拉芙娜这两只蛆虫能否保持沉默了——当然了,他会告诉他们,打破沉默的后果就是看着他们的挚友一块一块地从天而降。
这会儿,拉芙娜已能看到新堡镇和“纵横二号”了。大老板的两个组件(拿着望远镜的那两个)和杰弗里都声称镇子东南的石楠丛里聚集着许多人。
“我也看到他们了。”维恩戴西欧斯的声音传来,他的飞艇正在迅速靠近,“大会的召开地点就在那里,大人。内维尔在那儿建造了舞台,而且按照说好的那样清出了一块着陆场。”
“而且他会在到达那里的同时和我通话?”大老板说。
“是的,大人,直接呼叫您的普通无线电。您那边——”
“喂?喂?”内维尔的声音从大老板宝座旁边的一台模拟信号无线电里传了出来。背景中还有人类的话声,以及呼啸的风声。
大老板身子前倾,然后说道:“你好啊,内维尔阁下。”那几个自命不凡的字眼配上他惊恐的小女孩嗓音,显得相当违和。
“我是。呃……你也好。”内维尔的声音有点断断续续。拉芙娜听到他对身边的某个人用自信的口气提着建议,不过她听到的只是零星的几个词语。噢。内维尔肯定正戴着那台仅剩的头戴式显示器,用它来同时和两边交流。“好了,我回来了。现在所有人都能看到你们的飞艇了。他们在挥手。我现在要登上舞台,给大家打打气。木女王已经上了舞台,她很合作。还有很多人真心期待这次结盟。一切都在控制之下,而且是按照我们约定的方式进行。”拉芙娜几乎笑了笑。她从没听过内维尔·斯托赫特的话声透出如此的疲惫。“所以,唔,先生,你准备好出席我们的会议了吗?”
“我们也在按照预定计划进行,”大老板说,“不过我有几个问题要问。”
“请问吧,先生。”
“首先,约翰娜·奥尔森多是不是躲在你那里?”他的所有组件都在看拉芙娜和杰弗里。
“什么?不!”内维尔的声音又中断了一秒钟,“看在老天的份儿上,你为什么要问我这种问题?难道我——”
“在这件事上,过去的你帮了很大的忙。我对此表示感谢。”大老板仍旧盯着拉芙娜和杰弗里,“但与此同时,我也知道你跟约翰娜——彼此有过承诺?有性方面的关系?就算是人类,肯定也有某种程度上的忠贞,所以我想问你这个问题。”
“先生,我向你保证,在约翰娜做过那些事之后,我对她已没有忠贞可言了!”
“那就好。我只是想问问你而已。”
“你的其他问题也这么有意思吗?”
“你自己判断吧。”大老板说。然后,他的话题转到了种种细节上,包括舞台上都坐着哪些人、木女王的护卫会在什么地方、他们又会有什么样的武装,以及,他获知维恩戴西欧斯会在大老板位于地面的时候在空中盘旋。最后,大老板说:“这些听起来真不错,内维尔阁下。谢谢你。几分钟之内,我就会和你在地面上碰头了。”
“好的,先生,”内维尔说,“我正期待着把我们的同盟关系公开呢。”这话听起来又像是平常那个圆滑老练的他了,“哦,还有一件事,大老板阁下。为了达到最佳效果,我建议你别用人类嗓音发言。用爪族语吧。听起来更气派不是吗?”
大老板昂起头来,“你觉得我说你们的语言说得不好?”
“完全不是!”内维尔抗议道。事实上,大老板比飞船山上大多数组合的萨姆诺什克语都要流利。内维尔担心的显然是格丽的嗓音,这样一来,内维尔的谎言就会不攻自破了,“只是因为……呃……说爪族语听起来更有气势些。而且更有威严。”
维恩戴西欧斯插嘴道:“我很乐意为您做翻译,当然是不露面的那种。”
大老板钦佩了自己一会儿,“嗯……我想你说得有道理。那好吧。”
“太好了。我现在要上台了。很快我们就能面对面谈话了。”
片刻过后,那台小巧的模拟信号无线电发出背景的静电音。没人在朝它发送信号。大老板的两个组件拿起那台装置,第三个组件的脑袋按下了一侧的按钮,于是就连静电音也消失了。
大老板放下无线电,扫视周围,“他显然在约翰娜的事情上撒了谎。”
“啊?”杰弗里说。维恩戴西欧斯发出类似的惊讶叫声,然后又问了句什么。
“嗯,维恩戴西欧斯。你当然可以问。”大老板的目光回到了拉芙娜和杰弗里身上,“你们看,我们得到样本之后,我细心钻研过人类本质的问题。事实上,要理解他们并没有多难:他们都是单纯的生物,也有着单纯的动机。我和内维尔说话时,一直在看着这儿的两名人类。他们都明白内维尔在撒谎。”他用真正专家的自信口吻——或者说满脑子复仇欲的疯子口吻——说。
“看到了吗?”他朝杰弗里挥挥爪,“约翰娜的兄弟无言以对了。我又说中了他的心声。还有你,拉芙娜。你能老实告诉我,内维尔说的是实话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都不能肯定自己听没听内维尔说过哪怕一句真话。希望和恐惧在她头脑里打转,而她也像杰弗里一样沉默下来。
维恩戴西欧斯可没这么多顾忌,“大人,我想都没想过,不过……确实有这个可能。接下来的几小时里,我会为您留意其他谎言的迹象。”
他们距离飞船山大约十公里。拉芙娜曾多次在此地上空飞行——包括乘坐行脚的反重力飞行器,最近还坐过几次斯库鲁皮罗的小飞艇。下方是玛格兰河谷的联合农场。而在西方,海岸峭壁的边缘相当惹眼。就在这一边,公寓房伫立于女王大道两侧。新堡镇向着南方肆意扩张,又蔓延到高处那座城堡的大理石穹顶之下。
大老板的注意力分散在好几件事上:他用通话管和驾驶员们交谈,注视着前方,又不时和顾问们说几句话。维恩戴西欧斯声称自己把阿姆迪带到了他那边的指挥甲板上,正在说服他配合提供信息。“当然了,特别重要的那些事我不会相信他,”维恩戴西欧斯说,“但他这辈子都住在飞船山附近。而且,他知道说谎会受到严惩。”
“谁知道呢,”大老板答道,他还在同时通过通话管和船员们对话,“我可不会在这种时刻相信囚犯的话。”
“呃,不过我在地面也有探子。”
“你是说德库托蒙?”
“他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大人。他正位于降落点附近,而且,穿着无线电斗篷的菲尔也跟他在一起。”
“很好!我还在想你把菲尔派去哪儿了呢!这么说,内维尔听不见德库托蒙对我们说的话?”
“没错,大人。”
大老板咯咯地说了句什么,意思是“糟糕”,然后便匆匆对驾驶员们纠正了几个数据。他用萨姆诺什克语说的是:“很好,维恩戴西欧斯。现在我要专心降落了。”大老板的大部分组件看向前方,两个组件还拿着望远镜。显然,他打算亲自指挥降落,甚至不放过每一个微小的细节。这真是只有大老板才会做出的蠢事。
幸好维恩戴西欧斯和其他几名顾问都暂时沉默下来。只有泽克每隔十米秒左右就高声报出以萨姆诺什克单位计算的距离数据:
“高度750米,着陆点距离3300米。”
“高度735米,着陆点距离3150米。”
“高度720米,着陆点距离3005米。”
大老板的组件目不斜视,只是发出一阵表示赞扬的声音:“非常好,维恩戴西欧斯!你的距离数据给这次降落帮了不少忙。”
拉芙娜没发现大老板拥有任何爪族天生的声呐功能之外的定位技术。这些数字是从哪儿来的?
杰弗里用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然后朝泽克的方向点点头。那个单体也在回望他们俩。它转过身,看了一眼前方的地貌——
“高度705米,着陆点距离2850米。”
然后,它的眼睛又回到拉芙娜和杰弗里身上。它紧张地颤抖着,仿佛这就能让他们明白数字之外隐含的意义。那双眼睛后面是谁?两艘飞艇之间至少有一公里的间距,因此,泽克和乌特基本上和聚拢了差不多。那个德库托蒙身旁的菲尔恐怕也离得前所未有地近了。这也就意味着无线电先生至少是个三体。很有可能还有两个离得相当近,另一个在用长程中转联系菲尔,还有个是位于热带的发信源。目前,无线电组合至少是个完全连通的五体,或许比让阿姆迪和他们联络的那晚还要聪明。
或许这样一个组合没法实施完整的“调停人”作战计划,但它要做的只是不把在这里听到的一切全部转发出去而已。如果它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的话……她瞥了眼杰弗里。他脸色发白,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而泽克就这么热切地看着他们。它勇敢地给出了提议。好吧。拉芙娜冲它点点头,平静地问了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就算被中转给无线电先生通信网里的其他人也没关系,“你有几个组件?”
“我在五到八个之间,”无线电答道,“具体取决于接收效果。我们必须够快。”
大老板正全神贯注地摆弄通话管和望远镜,不过,他的一个组件抬起脑袋,因这番怪异的谈话来了兴致。他咯咯地问了句话,里面有爪族语的“维恩戴西欧斯”这个词。
泽克在平台上缩了缩身子,但它的回答却是萨姆诺什克语:“现在不是维恩戴西欧斯,先生。是我自己,无线电。”
另一个组件的脑袋也抬了起来,“这么说,你们真的思想一致?了不起。维恩戴西欧斯对此怎么看?”
泽克的身子缩成一团,“维恩戴西欧斯不知道,先生。我没有中转这次对话。”
大老板发出吃惊的叫声。他对着通话管转过几颗脑袋,发出一个和音,意思是“继续”。然后,他把所有注意力都转到了泽克身上,“为什么不中转?”
“我……我受够了他的折磨,先生。我请求您对这番对话保密。”
大老板耸耸肩,“也许吧。这么说,你正在对维恩戴西欧斯说谎喽?”
“没有!我是用了您的声音,但只是把您的话说得详细了些,说您需要专心去管降落的事。”
“你说给我听的那些数字呢?那些也是谎话吗?”
“不,那些是结合了我的乌特、泽克和菲尔的视野得出的。刚开始这场骗局时,我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也因此没敢告诉您这些事。阿姆迪勒拉尼法尼认为——”
“啊。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大老板点点头,“这么说,他正在维恩戴西欧斯的眼皮底下行动。真是令人惊讶。”
泽克的嗓音里多了一丝信心:“是的,先生。要不是他和他在指挥甲板周围制造出的疯狂思想声道,我根本做不到这些。每当我的无线电心智衰弱时,他就会给我建议。”
此时,大老板的一半组件都在看着杰弗里和拉芙娜。这个组合露出凶狠的笑,“我明白了。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比维恩戴西欧斯宣称的还要了不起。他把我的无线电通信网变成了他的傀儡。”
“不,不是这样!我不是傀儡——”
大老板的话声盖过了它的抗议:“听好了,阿姆迪勒拉尼法尼!”他抓起自己的语音频带无线电,朝泽克挥了挥。两艘飞艇之间很接近,所以用普通无线电应该就能联络得上。
“不,不,不。请别出卖我——”泽克的萨姆诺什克语消融为爪族语,随即连爪族语也没剩下。单体的嘴里冒出一阵气泡形成的声音,那是拉芙娜从未在爪族口中听过的。
杰弗里站了起来,高声喊叫。在他身后,爪族枪手冲出了楼梯井。
然后,他们的耳朵便充斥着从房间另一头传来的怒吼声:里特洛跳下平台,喋喋不休起来,嗓门就像拉芙娜初次遇见它时那样嘹亮。它踏着甲板跑到大老板的宝座旁,对他的所有组件尖声大叫。然后它绕到一旁,挡在泽克身前。它转过身,嘴巴挑衅地一开一合。
大老板挥爪示意那名爪族枪手退后。然后他略微站高了些,向下方的里特洛发出一声定向的怒吼。这种强度的声音是名副其实的武器。单体顿时跌倒在地。就算位于定向声音的范围之外,拉芙娜还是感到耳膜刺痛。
里特洛背靠着甲板,抽搐不止。最后它翻过身,腹部着地地爬向自己的平台,大老板全程盯视着它。它爬上平台之后,发出了一声无力的轻蔑尖叫。
大老板盯着里特洛看了很久。然后他放下那台无线电,对泽克说:“说下去。”
泽克一时间没有回答。它神情茫然,或许是受大老板怒吼的波及,也或许片刻前的惊恐仍未消散。“谢谢您,先生,”泽克犹豫起来,“接下来要中断一下。我没法完全伪装——”它突然用爪族语咯咯地说了几句,听起来像在问问题。
大老板用萨姆诺什克语答道:“稍等一下,维恩戴西欧斯!这次着陆有点棘手。”他示意泽克中转他的话。
然后维恩戴西欧斯答道:“的确,大人!抱歉打扰!”
事实上,在拉芙娜看来,这艘“共生体中的共生体”号的船员们即便脱离大老板事无巨细的指挥也做得很好。飞艇距离着陆点已不到一千米了。前方是她熟悉的凶杀草地,是最靠近城镇的开阔地。今天这片草地上,到处都是人群和旗帜。
大老板却说道:“说实话,我们现在的位置有点偏高。我打算在着陆点上空盘旋几圈,再尝试一遍。这样我就能有更多时间去确认地面情况。”
“您所言极是,大人,”维恩戴西欧斯的声音欢快起来,“我想木女王的臣民会惊叹不已的。”
“那就跟紧我吧。”大老板一时间没有说话,但他却看着泽克。
“我重新开始伪造中转信息了,先生。”无线电斗篷先生说。
“好。我们有几分钟时间可以谈。”大老板看起来几乎有些愉快:他的组合中科技狂热者的那一面肯定觉得这场骗局有趣极了。他对着通话管说了几句。引擎的轰鸣声几乎在同时变响。飞艇开始转向,他们几乎能看到下方占地宽广的新堡镇。
大老板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尖锐地看了泽克一眼,“怎么?我给你机会了。说话啊!”
泽克把身子挺直了些,“谢谢您,先生。我很少有成为组合的机会,而且每次都不会太久。不过眼下,八个我都在。维恩戴西欧斯没法向我隐藏他的秘密,至少没法隐藏全部。他在撒谎方面无人能及,先生,在杀戮方面也一样。他不停地杀戮——他自己的手下!”
“那又怎样?推翻他不就好了。”
“先生,您对杀戮了解得不多,是不是?如果您频繁地杀戮,而且足够聪明,就能建起一座恐惧的王宫。也许有一天,这座王宫会倒塌,但光是想到这一点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直到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出现的那一天?”
泽克点了点头,“直到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和良好的无线电通信条件到来,我的各个部分已为此期待了整个十日。只要您一句话,一句给我们希望的话,情况就会不同。维恩戴西欧斯也会因此倒台。”
大老板狐疑地哼了一声,“我知道维恩戴西欧斯对待囚犯很冷酷,有时对待他的员工也是。我约束过他,不让他做太出格的事。但他的探子总是能弄来情报。你能否认这一点吗?”
“我能!”这时,泽克的联络似乎中断了,它变得双目无神,“抱歉,我的组件缩减到三个了。稍等——”
凶杀草地在飞艇下方掠过。此时,他们看见了通向秘岛和更远处的下坡,但这里真正的景观要数“纵横二号”。他们正沿着船身飞行。“纵横二号”的动力脊低垂于正下方,底部已出现碎裂,但飞船仍然闪耀着蚜虫般的绿色光泽。就连对这艘飞船的来历一无所知的共生体也会为它的美丽所折服。拉芙娜注意到,大老板的组件都在看着那艘飞船,此时几乎和泽克一样心不在焉,只是理由有所不同。
无线电先生继续说道:“维恩戴西欧斯杀死了咯咯和咯咯”——拉芙娜没听懂那两个名字——“因为他们赢得了您的太多信任。他还杀死了那个人类,艾德维·维林,他把他驱赶到热带群落的土地上,然后告诉你,他全身肿胀而死。”
大老板的一个组件朝泽克转过头,评论道:“但维恩戴西欧斯答应让我们看遗体。”
“那只是花招,先生。想想看吧,他对拉芙娜和提莫也这么说过。他甚至让提莫以为艾德维可能还活着。不管维恩戴西欧斯做什么,他总会弄几个人质。”
“这太牵强了。万一我要求看遗体怎么办?”
无线电先生的回答有些粗鲁:“也许吧,但你没有。就算你真的提出要求,维恩戴西欧斯也会提出你可以接受的借口。在我能维持记忆的这一年,你轻信他人的程度在不断创下新高。”它的口气犹豫起来,“抱歉,抱歉。”
大老板没什么反应,只是讽刺地抬起一只鼻子,“是不是无线电信号出现了杂音啊?”
“不,先生,”话声相当轻柔,“这些是每一个我的心声。”也许吧,不过泽克看起来有点困惑,“在剩下的时间里,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它看了看杰弗里,然后继续道,“一切的开始是一场谋杀和一个谎言。维恩戴西欧斯杀死了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然后他撒谎说约翰娜——”
“是啊,是啊,你用不着重复这些指控。”大老板对杰弗里点点头,“我听得出你这些抗辩理由的背后有你的朋友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身影。”但大老板的口气听起来确实不像是发怒。大部分他的组件仍旧注视着窗外。“纵横二号”填满了整个视野,它庄严的弧线飞快掠过,拱起的动力脊显得那么接近,让人甚至有种触手可及之感。大老板的姿势流露出敬畏。“写写画画肯定很喜欢你们人类,”他说,“他是那么天真、那么不切实际的一个人。在我们分裂之前,我——我们——比任何一个理智的生意人都富有创造力。我们太成功了,也因此没有心力同时维持全部事业。于是我们决定成为两个组合,一个专攻实际,而另一个去进行最不着边际的想象。一个是踏实的生意人,另一个是天马行空的幻想家。写写画画把他的发明记录下来。我则负责拓展我们的生意。
“在他的笔记中,有飞天机器,也有隧道挖掘机和潜水船。接下来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把笔记本上的创意变成有利可图的商品。好吧,不是一个。是一千万个问题。他的大部分发明都以根本不存在的材料为基础,或是采用我们制造不出的强劲引擎,或是依赖他自己也无法描述的制造工艺。他让我们的公司遭遇了一次又一次惨败。我们的从前曾是那么美好……”大老板的组件纷纷低下头,“到了最后,我——代表生意头脑和常识的造物——无法再容忍写写画画无穷无尽而又才华横溢的失败了。我强迫他退出了企业,他也对此表示认同。我……以为……他明白我们为什么会遭遇失败。他结清账目,然后就离开去了西方。”大老板对着杰弗里和拉芙娜晃了晃鼻子,“我知道写写画画对你们人类很友好。我知道他太聪明又太天真,没法幸存。他究竟发现了你们两腿人的什么秘密,为什么那个约翰娜会把他撕成碎片,直到他的组件全部死亡为止?”
可怜的杰弗里,他简直怒不可遏——恐怕已经到了出离愤怒的地步。他坐了下来,嘴巴开开合合,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拉芙娜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肩膀。就让我再试一次吧。她看了看大老板。“我没见过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拉芙娜说,“但我通过约翰娜得知了他的一些事。她非常爱戴他。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给他足够的尊重。他的死是因为他试图保护她,但真正谋害他的人是维恩戴西欧斯。你就不能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吗?看在你的这名、这名员工冒着生命危险告诉你的分上?”
大老板犹豫起来,“如果他真的是我的员工,而不只是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通话管……你和我以前讨论过这件事。我是认真调查过的。我找几个目击者谈过。内维尔本人也——”
泽克发出长长的咯咯声,打断了他的话。听起来好像是在抱怨什么。
大老板显然花了点时间调整心绪。然后,他的两个组件从宝座上探身出来,从船首的顶点几乎垂直下望,“对,维恩戴西欧斯。我看到了。”
泽克又发出一阵咯咯声。
“噢?”大老板说,“木女王是这么想的?好吧,你告诉内维尔,这么对她说——”然后他也说起了爪族语。
拉芙娜瞥了眼杰弗里。他略微摇了摇头,但还是保持沉默。片刻之后,她明白他们在谈论什么了。那是第三艘飞艇,位于他们的前下方。是斯库鲁皮罗的小飞艇,“俯视之眼”号。这艘飞艇也在空地上方盘旋着。
“共生体中的共生体”号按照原本的路线航行,两艘飞艇又接近了些,但那飞艇随即转向,朝内海峡的方向飞去,目的地也许是斯库鲁皮罗位于秘岛的实验室吧。她看到飞艇下面的吊船里有个共生体:他无礼地将某个组件的屁股对着他们。我敢打赌,那肯定是斯库鲁皮罗本人。她几乎能想象他和木女王用尽一切方法去阻挠内维尔的“和平联盟”的样子。
泽克发出友好的大笑声。然后,它用维恩戴西欧斯的声音说起了萨姆诺什克语:“木女王的气球飞走了,大人。只需要内维尔的一个小小的威胁。”
“的确。”大老板说,虽然他只有一双眼睛看着离去的飞艇,其余的组件都看着前方,“再转个半圈,我们就能回到着陆位置了,维恩戴西欧斯。”
“我们一直紧跟在你身后呢,大人。您降落以后,我们还会继续盘旋。请用通信网保持联络。”
大老板有一两个组件转过头看着泽克。那个可怜的家伙瘫倒在了平台上。它看起来疲惫极了,更超出了恐惧的限度。拉芙娜猜想他现在除了中转信息就什么也做不了了。大老板更多的组件在四下张望,扫视杰弗里和拉芙娜。他昂起脑袋,似乎正犹豫不决。他会出卖泽克和他其余的组件吗?不过接下来,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很好。我会把泽克带在身边的。”
飞艇或许和飞跃界的某些飞行器很像,但它们真正的相似之处只是都能飘浮在空中而已。飞艇是脆弱的大号气球,是大气层的奴隶,其降落是非常困难的——至少在你没有像样的自动化工具、也没有训练有素的地勤时是这样。
他们降落到草地正上方时,大老板的六个组件脑袋探向前去,注视着前下方。这次他没去打扰驾驶员们。每一米的降落都需要调整压舱物和精细的驾驶。他们离地面已那么近,就连新堡镇的大部分此时也高过了他们。内维尔的露天舞台就在场地另一边,但飞艇下面有好几十人,甚至还有更多爪族跑来跑去。前方是一群刚刚放学的年轻孩子,他们是学院的学生。天色也充满喜庆气氛,仿佛连云朵都在欢迎探险者们的归来。
飞艇的引擎声骤然响亮起来,拉芙娜脚下的甲板也在颤抖。她能看到船首窗外小小的石楠花。虽然引擎仍在运转,飞艇却几乎静止在空中。考虑到驾驶员排放出的上浮气体,他们肯定像绒毛一样轻轻飘浮在空中。然后引擎声戛然而止。她听到了飞艇落入草地时的碾压声。
拖着系泊绳索的人类和爪族穿过船首前方的地面,快步走来。她认出了好些面孔。那些是斯库鲁皮罗的地勤人员。大老板注视着这一切,身子紧张地抽搐着。
泽克转达了一句爪族语的安慰,估计是在上面盘旋的维恩戴西欧斯说的,不过大老板似乎更关心眼前能看到的东西,以及能用通话管听到的船员们的话。现在他跳下宝座,迈着轻巧的步子经过拉芙娜和杰弗里身边,朝螺旋楼梯走去。他正朝四面八方发号施令,不过拉芙娜只能听懂一点点。
杰弗里似乎因为他的某句话而相当惊讶,“嘿,我想大老板希望我们跟着他。”
泽克爬下平台,几乎被斗篷绊倒。里特洛跑了过去,发出鼓励的声音。泽克似乎并不特别害怕:它正了正斗篷,走向拉芙娜和杰弗里。而它开口时换成了维恩戴西欧斯的声音:“噢,人类们,该拿你们怎么办呢?大老板阁下说带你们出去也没什么危险,你们的出现只会缓和木女王支持者的情绪。”
那个爪族枪手从楼梯井那里伸出两颗脑袋,对泽克晃了晃鼻子,显然是示意它赶紧跟上。泽克迈步走向楼梯,不过,它接收到的命令显然相互起了冲突。它停下脚步,又转达了维恩戴西欧斯的一句忠告:“希望大老板阁下的看法是对的——不过记住,我会一直会在上面看着。我会用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来确保你们不会惹麻烦。”然后,它跟着爪族枪手走下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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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度单位,相当于3英里或3海里。?????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39
那天下午,约翰娜·奥尔森多见识到了真正的友情。但这件事的惊人而又神奇之处在于,她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展现出了这一点。在内维尔袭击码头后还不到十分钟,她便来到了微微巷的拉森多针线行的公寓楼上。在此之前,本·拉森多看到她正步履蹒跚地在小巷之间穿行。
“我当时就在人群最前面。我看到你从过道的门那边向外窥视,然后突然发生了一场大爆炸,”他几乎是背着她前进,“那些热带佬带了颗炸弹上岸?”
“不。那是……激光炮。”她压下尖叫,喘息着吐出这几个字来。
即便如此,本还是大吃一惊,“可——就算是内维尔也不可能这么做啊!”
“但这是真的。”她说。
之后本没再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到他的愤怒。走到公寓那里时,他逗留了一会儿,把事情简单地跟妻子说了一下,随即便离开返回码头。温达听完他这番话以后紧抿嘴唇,但还是让他离开了。她看着约翰娜,“本必须得去帮忙。不过话说回来,我才是家里比较有政治常识的那个人。”
约翰娜无力地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温暖的斗篷。她依稀感觉到小温达和席卡在周围走来走去。她们好像并不害怕,只是被这一系列突发事件弄得不知所措。“我需要的正是政治常识。我想把真实发生的事都讲出来——而且不会再有无辜者因此而死。”
温达拿来了适合徒步旅行穿的温暖又干净的衣物。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约翰娜看到了这个裁缝家庭能做到的事。这几年,拉森多一家都在努力入乡随俗。温达和她的孩子们了解南端地区的后巷。他们只是有些多疑,不肯使用电话系统,却并不担心自动监控系统。那几个孩子——尤其是小温达——似乎知道质疑者们会去哪里寻找,甚至不止一次带着约翰娜绕远路来避开那些人。“现在我们每天都玩这种游戏,”温达说,“我们不喜欢南端这边的质疑者。自从你失踪和拉芙娜被绑架以后,情况一直……”
约翰娜走起路来仍旧一瘸一拐的,但要跟上她们三个并不难,“杰弗里和阿姆迪怎么样了?”
温达环顾四周,“都不见了。就在拉芙娜被抓住的那个夜晚。我们……我们不太了解他们,约翰娜。你知道他们两个总在跟内维尔以及加侬·乔肯路德打交道。加侬也不见了。”
他们在昏暗的阴影里行走,走进爪族式半木制建筑之间的一条狭窄小巷。这些建筑始建于人类孩子到来时——南端地区的大部分建筑都可以追溯到那时,但其式样却是中世纪风格。从她们前后两边的阴影中,两个共生体慢慢走了出来。约翰娜认出前面的是班奇,后面的是坏家伙。
约翰娜颤抖起来。班奇是木女王最信赖的助手,但——“嘿,坏家伙是——”
温达点点头,摆手示意她继续走。
坏家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哼,是啊。既然螺旋牙线不在了,我就是剜刀的一号跟班兼杀手啦。”
小温达和席卡吃吃地笑起来。小温达走到班奇那边。席卡退后几步,走在坏家伙的四体之间。他们转了几个急弯,绕过渡口地带的集市,向下坡处走去。他们身旁弥漫着微弱的垃圾气味。这会儿,席卡又想要妈妈抱着她走了。走着走着,周围的原木建筑渐渐变成了两三层高的石制建筑。他们时不时能遇到和他们交错而过的共生体,不过约翰娜连一个人类也没见到。事实上,集市传来的声音也稀稀落落的。但也许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转过最后一个弯,他们出了巷子,来到了视野开阔的渡船码头。他们此时只比水面高上一两米。海峡仿佛一条银线,横亘于他们的视野之中。平常这里的停泊处会有一两艘渡船,应该还会有一艘船航行在海峡间,另两艘停泊在大陆那边,但今天,没有一艘船停在秘岛这边。约翰娜极目远眺,望向仅仅一两千米远的山崖地带。她数了数:那里一共有五艘泊船。
班奇让一个组件走在她身边,“每个人都想去那边。大多数人都在飞船山上,内维尔说他要在那里把和平带给我们所有人。”班奇的萨姆诺什克语说得很流利。他这话里的讽刺显而易见。
“不过,如果我们能够带你去那里的话,也许我们有机会拆穿他的谎言。”坏家伙围绕在约翰娜左边的拉森多们身旁。
约翰娜打量着他们俩,“木女王和剜刀结成了同盟?”
班奇点点头,但他的姿势也带着怀疑意味,“只是理论上。”
坏家伙的口气肯定得多:“我们当然是同盟!一直如此,虽然你的木女王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们。”
班奇发出一阵吸气声,“你们也和大老板还有维恩戴西欧斯是同盟。”
“表面上是,就算是吧。但如果我们不透露任何内幕给你们的话,班奇,你们又会在哪里呢?”
他的狡猾口气和剜刀如出一辙。约翰娜对班奇使了个眼色,“木女王决定信任剜刀了吗?”
班奇摇晃着脑袋,同时尴尬地耸耸肩,“是啊。木女王总是对自己意料之外的子女太过温和,这也许是她的致命缺点。我就不赞成结盟,只是——”他朝坏家伙的方向看了一眼——“我们实在走投无路了。”他全部组件都看向约翰娜,“不管怎么说,我没办法帮你平安渡过海峡。”
“噢。”如果约翰娜无法穿过海峡到达大陆、再攀上峭壁前往飞船山的话,她的反抗计划就要搁置些时日了——比如等那些坏蛋胜利以后。她回望渡口边的码头,有几艘公用双体船停泊在那儿。她可以乘坐其中一艘到达陆地——而一路上都位于激光炮的视野之外。渡口航线一向是激光炮的少数盲区之一:这问题一直困扰着拉芙娜·伯格森多。
坏家伙也盯着她,“别以为思考就能让你安全,约翰娜。”
“什么?”但她猜到了他的意思。
坏家伙仔细做了解释:“除了激光炮,还有许多杀人的办法。而且,他们不需要‘纵横二号’的超级望远镜也能发现你。如果内维尔知道你在这座秘岛上,他就会猜到你打算渡海。那可不只是一公里的开阔水面这么简单。就算我们在渡海途中把你塞进箱子,他也会发现这艘船出了海,然后就会在我们登陆的那一刻阻止我们。”
约翰娜瞪了一眼那个共生体。就连剜刀的仆从也跟他们的主子一样擅长惹恼别人。秘岛的东侧沿岸有许多小型停泊处,没有哪个算得上隐蔽。另一个选择是徒步穿过城镇前去西侧,然后一路绕到北方——途中要偷偷摸摸走过三十公里的路,两天的行程。“那好吧,你有更合适的路线吗?”她看向竭力掩饰笑容的坏家伙,“噢,你当然有。”
他绽开笑容,“噢,是啊。我的剜刀大人这十年可没有虚度。木女王多次用不公的理由将他软禁,但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被限制住?好吧,实际上,他挖了几条通道。”坏家伙用一只鼻子指了指渡船的航线,“我可以带你过去,从海峡之下。”
温达·拉森多惊叫起来。“这么说,那些小混混就是这么过来的!”她说。
约翰娜看向班奇,“木女王知道这些吗?”
“最近才知道。直到拉芙娜被绑架、行脚和你也失踪之后,剜刀才坦白的。”
坏家伙点点头,“他这么做是为了赢得木女王的信任。”
“也为了救他自己的小命。”班奇说。他指向海峡对面,那儿有条曲折向上的小径,“瞧,它可不只是海底通道,虽然我敢打赌海底的部分最费力气。剜刀也在悬崖内部挖出了一条阶梯,通往新堡的一座仓库……我们早该猜到的。剜刀突然消失的次数也太多了。”
“是啊。”这么说,大陆上那些隧道也是剜刀修建的。那家伙比木女王宣称的还狡猾。
“但现在,我们都是彼此信任的伙伴,”坏家伙说,“我可以带你去新堡。实际上,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还可以把你直接带上内维尔的舞台。”
“你做这些事情得到了剜刀的许可?”
“呃,好吧,今早他只是听到传言说你来了这儿。我……稍微把情况夸大了点儿,不过,我们过去以后就能弄清楚状况了,不是吗?”
班奇看起来气呼呼的,但他并没有说话。约翰娜看了看温达。两个女人耸耸肩,“这儿是秘岛,约翰娜。剜刀一直是位正派的领主。他的最后一个怪物也在几年前就死了。”
约翰娜从来都猜不透剜刀的想法,但……“好吧,那就带我去新堡镇吧。”至少在那里,她也许能弄清自己该做什么。
约翰娜把拉森多一家留在了渡口地区。小温达当时很生气,幸好旁边有温达可以管住她。班奇才是最大的麻烦,“我也要去。”
但如果情况不对劲儿,尤其是坏家伙的情况不对劲儿,班奇又会做出什么来呢?“你留在这里,等待说出真相的时刻。”约翰娜说。
“我要跟去。如果——等我们到了飞船山上,我就去找木女王。”他瞪了一眼坏家伙。
这位新剔割主义者只是笑笑,“我倒是没关系。”
温达带着她的两个女儿原路返回。当她们离开众人的视线时,坏家伙便领着约翰娜和班奇走上垃圾箱后面的一条蜿蜒小路,再穿过一条和缝隙差不多的狭窄通道。他们穿过一道隐蔽的门,走下高高的楼梯。四周一片黑暗。
“弯着点儿腰,约翰娜。这条通道不是给两腿人建造的。”
“我想也是。”约翰娜说。她的手指摸索着前方的石壁。这儿是爪族的建筑,别指望什么净空高度。“怎么没有灯?”
坏家伙说:“噢,你想要灯?我给你拿一个来。”一道光出现在前方,照出他的两个组件的轮廓。坏家伙没有转身。他就这样将灯放在了地上,自己继续前行。
“多谢。”约翰娜拾起灯。有了光,避开凸凹不平的通道顶部就容易多了——虽然她的视野仍然被坏家伙最靠后的组件遮挡了大半。
他们又走了几分钟,这时间足够让弯腰前进的不快变成难以忍受的酸痛。坏家伙愉快地说着话,说他可以听到水在头顶流动的声音。“嘿,我能听到通道那一头传来的声音。”等他们快要到达大陆那边的阶梯时,班奇也说起话来,他在好奇剜刀和他那伙人是怎么确保通道不被水淹的。不过约翰娜腰酸背痛,根本没仔细听。
“哒啦!”坏家伙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前方就是大陆了。”他们又走了几步,然后他说,“看到没?现在你可以站起来了。”
太好了!约翰娜挺直身子,努力舒展四肢。
“我们现在只要爬上这段精致的阶梯就行了。”也就是说,还有五百米的路要走。
阶梯弯弯绕绕,两旁是天然的排水管道。有几段阶梯长达三四十米,顺着排水沟流下的水如瀑布一般。她爬起阶梯来比那些共生体轻松很多。班奇和坏家伙都必须配合他们上了年纪的组件的脚步。很快,他们就同时喘起气来。
他们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接近阶梯顶端。那时,约翰娜已经听完了她不在时发生的大大小小事件的全部概要,而且,这些信息她是从木女王和剜刀的首席副官口中听来的。
“木女王和内维尔这十多天来一直在开战边缘,”班奇的说话声盖过了他的组件的喘息声,“关于你的舰队有不少流言,你经过旧首都时有人发现了你。”
“那些热带爪族只是来送贸易货物的。”
“那正是内维尔的说法……官方说法。私下里,那些质疑者都在说:‘万一那些都是枪呢?’他们声称大老板让我们的世界进入了科技时代的开端,如果我们不跟他达成和平协议,就会被赶尽杀绝。”
“他们说的是维恩戴西欧斯,不是大老板!我在南方见到了维恩戴西欧斯。我和行脚找了大老板好多年,一直没找到。我觉得他只是维恩戴西欧斯编造的另一个谎言而已。”
“嗯。”班奇说。
“那可是个在热带创造了奇迹的人,”坏家伙说,“你真的觉得那是维恩戴西欧斯?我的老板可不这么想。”
“剜刀和大老板见过面吗?”
“噢,呃,没有。”坏家伙似乎有些尴尬:他那位将背叛的技巧用得炉火纯青的主子竟也有不知道的事,“不过,他应该就在最上面等我们。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一辆套着四头驮猪的货车停在阶梯顶部的仓库里。剜刀-泰娜瑟克特坐在车上,身着正装。跛脚组件所在的独轮车也镀了金。
约翰娜坐到他的组件中间。在外面,坏家伙闩上了门,跑去照看驮猪。约翰娜凑近开着的窗户,对班奇挥了挥手。他的大部分组件仍趴在地上,因为刚才的攀爬而气喘吁吁。他也对她挥挥手,然后颤抖地站起来。
“我会告诉木女王说你来了的。”他说着,动作僵硬地走出了约翰娜的视野。
剜刀从窗户伸出一颗头,目送班奇离开。那个共生体若有所思地开了口:“让外来者进入我的秘密通道,我真是说不出有多紧张——看在老天的分上,他可是木女王的顶级密探啊。我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来建造这些通道,其间一直避开她的耳目。啊,好吧。”
剜刀将吸音材料制作的百叶窗放下来。等马车开始移动时,他的所有组件都坐了回去。约翰娜听到外面传来几串咯咯声,然后是沉重的大门滑开的响声。货车驶出仓库时,光线透过车厢顶部和两边的隔板照射进来。剜刀继续说话,只是声音更轻了些:“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聊了,但必须把声音放低。维恩戴西欧斯对我的信任就和从前的木女王一样多。如果他或内维尔发现你,我也爱莫能助。嗯。我也许甚至无力自保。我大概只能说,是你绑架了我。”
约翰娜非常想大笑出声,但她忍住了,“我怀疑就算是你也没法说圆这个谎。瞧,我从班奇和坏家伙那里听了些简要说明。我知道今天下午将召开大会。你看上去很漂亮,我想你应该是位贵客。我只需你把我载到能够跳上舞台的地方而已。在内维尔的核心圈子以外,其余的质疑者都是好孩子,大多是我的朋友。在他们任何人面前,内维尔都不敢杀我。我可以把真相全部说出来。”
剜刀笑得所有组件的脑袋都在上下晃动,“说出你的真相,而且不被质疑,是吗?”
“是的。”
货车在崎岖不平的鹅卵石路上颠簸穿行。他们肯定接近城镇边缘了,也许已来到了凶杀草地边缘。这段旅行还真短。
“我可以按你的建议去做,约翰娜,但有一个问题。大老板本人将会出现在舞台上。”
“这么说他是存在的?好吧,可为什么这是个问题?”
剜刀对约翰娜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压低声音。
“瞧,即使内维尔不敢有所动作,大老板……好吧,我担心一旦他知道你是谁,就会立刻将你撕成碎块。”
“什么?抱歉,”她将声音压低成耳语,“就算维恩戴西欧斯也不会做出这种蠢事吧。”
许多声音在他们周围同时响起,既有共生体的咯咯声也有人类的说话声。剜刀用人类抬起手那样的方式抬起头,意思是说等一下再回答。在外面,约翰娜听到有什么人正在高处——是驾驶座上的坏家伙吗?——争吵。好像在说驮猪不允许进入什么什么的下面。是说舞台下?
货车转了个弯,缓缓爬上斜坡。剜刀的全体组件转身看着约翰娜,他的声音变成了温柔的定向音:“你说得对。维恩戴西欧斯也做不出这种蠢事……”他又顿了顿,侧耳倾听着车厢上方传来的低语声,“你看,我们一直不知道大老板的一个秘密——他是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的兄弟。”
约翰娜一时间没明白他这句陈述的含义:这和她的生命安全没什么关系啊。写写画画?……她知道他有个分裂出来的兄弟,但关系很疏远。写写画画在遇害的前一晚曾将这个故事讲给她听。她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用不着担心弄出声音,因为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她只能无声地说着那个字:“但,但……”
剜刀继续说了下去,他的声音细弱得就像蝴蝶轻触她的耳际,但给她带来的震撼却如同铁锤,“说真的,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直到大老板动身来这里的那一刻。维恩戴西欧斯费尽心机避免我和大老板通话。我想大老板的确和我们想的一样,在组织能力方面非常杰出。他发掘出了热带爪族们惊人而又神奇的一面,也给了维恩戴西欧斯颠覆整个世界的那根杠杆。”
约翰娜想起来了。写写画画曾经说过,他分裂的那位兄弟是个严厉的生意人。是什么改变了他?还有,为什么大老板想要杀她?“为什么——”她非常轻柔地说出那几个字,轻到几乎连自己也听不清。
剜刀自然也听不清——或者听到了更多——他知道她真正的疑问。“你觉得是为什么呢?维恩戴西欧斯告诉他,是你杀了写写画画。维恩戴西欧斯是整个阴谋的中心,而且他比全盛时期的我更加阴险。他必须如此,因为他唯一的天赋只有阴险而已。他的计划以大老板为基础,他让大老板憎恨人类,尤其是你。”他的口气几乎显得有些钦佩。
是啊,他是完美的维恩戴西欧斯。剜刀当然会钦佩完美的他。
货车停下来,猛地滑动了几厘米,然后再次停住。她听到坏家伙从驾驶位上跳下的声音。门上响起不规则的敲击声,剜刀打开门的同时,坏家伙的组件之一正看向门里,“我们到了,老板,就在讲台下面。呵!顺利通过了内维尔的所有安全防范手段。”
剜刀的组件已经陆续走出车门,“相信我,如果负责这件事的是维恩戴西欧斯,事情可就没这么简单了。内维尔太不了解我们这些原始社会的恶棍了。”他的其余组件都在帮助那个跛脚组件走出门。白耳朵尖警惕地盯着约翰娜,但还是像往常那样一言不发。
“我还得上舞台去,”剜刀说,“这个停车位是用来方便我进出的。你看,我有残疾。我准备把坏家伙留下来和你待在一起。只要你不尖叫或大喊,应该就会平安无事。”剜刀晃了晃一只鼻子,示意约翰娜走到车门这边来。
阳光透过建筑物的裂缝泼洒进来。她闻到刚刚砍下的木材的味道。他们的停车位应该在凶杀草地的某片石楠丛里。货车周围都是用来加固的木头横梁。剜刀站在地上,推着白耳朵尖的小车走向一条昏暗笼罩的小路。“听到吵闹声了吗,约翰娜?”他问。
的确,她听得到。那是爪族的号角声。剜刀说道:“有人刚刚把飞艇降落下来了。他们会在一分钟之内走上舞台——我得快点去迎接他们才行。”剜刀行动较慢的组件已经出发了,“如果来的是大老板,那你上台去就死定了。你只有待在这里才会平安无事。”
“如果我决定冒这个险,又该怎么走上舞台呢?”
“哦,”剜刀的所有脑袋都扭动起来,接着,透过缝隙的光寻找起什么来,“坏家伙?”
他的追随者抬起头,打量着舞台下的支柱,“好吧。这东西是我们签约建造的。整个舞台都是赶工出来的,留下了很多隐患。看那边,”坏家伙指了指几根倾斜相抵的加固用支柱,“乍看去也许看不出来,不过从那儿开始爬,可以轻松——”他向上挥了好几次爪子,“——轻松地爬到主舞台中央的一块可以砸开的木板后面。”
剜刀咧嘴笑了起来,这种自得其乐的姿势最让木女王恼火,“你可以完成一次非常戏剧化的登场,只不过将非常非常短暂,如果大老板在旁边的话。有一些我也很想看看……”他突然停下,就连他沿小路走到最远处的那部分组件也拉着独轮车转了回来,“咳,说真的,约翰娜。别随便上去,除非你——还有坏家伙——能通过声音确认安全。就算台上只有内维尔,你也要三思而行。我曾经冒险在长湖公开露面——看看我现在的下场。”
约翰娜将目光从天花板上移开,“好吧。我懂了。”事实上,剜刀的建议非常明智——如果你忽略那部分疯话的话。
“好!我还是快点赶过去吧。”他赶上其他组件的脚步,很快,全部五体都消失在了昏暗之中。
坏家伙走到货车的阶梯旁,“附近没有人。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到货车下面来。不过一旦听到我发话提醒,就准备回到车上去吧。”
约翰娜走下那几级小小的阶梯,站到及踝深的潮湿草地上。这儿到处都是影子,但时不时会有泄露的阳光照耀在枯萎的花朵上。凶杀草地。似乎每次事态非常糟糕时,她都会出现在这里。
“这么说台上的真是大老板。共生体之中的共生体,听声音他好像是个八体,而且块头都很大!”坏家伙正在货车周围绕圈,他一边观察一边聆听四面八方的动静。一个他陪在约翰娜身边,跟着她走向他先前指出的那堆乱七八糟的支柱。
约翰娜抬头看向阴影间的明亮裂隙,“坏家伙,他在说什么?”
“还是内维尔在滔滔不绝。这家伙真是个废话篓子。‘和平、繁荣、我们的新朋友,不再有恐怖袭击……’一通废话。”
“你知道的,他可以这么讲上好几个小时,坏家伙。”
“是的。好吧,今天再这么做可就太愚蠢了。听起来,观众们根本没有平时那样的耐心,”他用鼻子指了指舞台外面看不到的场地,“尤其是其中一个家伙,他一丁点儿耐心都没有。”
“你是说我。”约翰娜说。
“不是你。我觉得是大老板的那个八体正在扭来扭去,就像背上有虫子似的。”坏家伙顿了顿。约翰娜环顾四周,看到坏家伙动了动身体,转动肩膀和脑袋,用音波去窥探舞台上的状况,“真奇怪,”坏家伙说,“我想大老板带了几个人类在身边。听起来像是拉芙娜和杰弗里。”
约翰娜努力压下大喊出声的念头,“什么?这样的话就肯定没有危险了!”
“……如果他们不是囚犯的话。”
“可木女王和剜刀也在上面。”
“没错。”坏家伙指着一片阴影,那是剜刀几分钟前离开的方向。如果她的想象没错的话,那儿应该是舞台的左边。“但他们并不是去见拉芙娜的。听起来,大老板似乎带了一两个共生体在身边。我打赌是带着武器的随从。”
一分钟过后,似乎有个人类小孩大喊了一句什么。
坏家伙吃惊地后退了几步,“哈!那就是大老板。他想要说话。”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上方传来。换个场合,约翰娜也许会大笑出声。她可不记得内维尔在公开场合被别人抢过风头。
台上那个小女孩的声音相当响亮,但约翰娜还是听不清语句。那语调像是充满了恐惧和失落,还有……愤怒?
坏家伙拽住她的衣袖,将她拉上货车。“怎么了?”约翰娜说,“大老板说了什么?”
“关于和平的事,但听起来他的口气并不愉快。这不是重点,拉芙娜。我听到有几个共生体往舞台下面来了,其中还有些人类。”
“是木女王的人吗?”
“不是,是那些质疑者,还有内维尔雇用的败类爪族。我们还有一两分钟时间。我可以带你离开这儿。”
他说话间,坏家伙其余的组件都从放哨处跑了回来。现在它们都簇拥在她身旁,沉默地推拉着,将她带向货车那边。见她还在反抗,坏家伙退了几步,组件的脑袋纷纷犹豫不决地仰起,“见鬼。我的主子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你不明白吗?这都是安排好的。”
也许吧,但又能怎样?约翰娜再次仰起头来。从这里,她能看到坏家伙先前指出的那条路。尽头有一块板,和四周的墙壁比起来显得单薄又脆弱。写写画画的兄弟就在上面。早几年,她很想了解写写画画那个不知名的兄弟,猜想他是否知道写写画画变成了什么样子,又或者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如果剜刀的猜测没错,那么大老板恐怕真的很在乎。维恩戴西欧斯告诉他的谎言推动了十年来的历史进程。维恩戴西欧斯杀死了写写画画,又以此展开了一场可怕的政变。旧恨在约翰娜心头涌起,自从维恩戴西欧斯免于死罪、又免于牢狱之灾以后,这份仇恨就深植在她心中。她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去安全地方待着吧,坏家伙。”
“好。去吧!”坏家伙说。等她开始攀爬梯子,他又说:“哦,见鬼。”
她向下看去,看到他所有的组件都聚在梯子下方,其中一个抬头望向她,其余的都看着她身后视野之外的地方。有三个抬着头,摇晃着脑袋,但没敢大喊出声。然后,爬上梯子的那个组件滚倒在石楠丛中,她听到了他的所有组件四散奔逃的声音。
在她头顶,那个小女孩的声音再度响起,用哭腔说着约翰娜听不清的字眼。那悲伤的语气肯定是错觉。然而,大老板应该知道,他的兄弟曾经做出过多么高尚的举动,也正是他那匪夷所思的善良导致了他的死。
她已经爬到了梯子最顶端。她偏开头,伸手去触碰那块木板。它用临时的钉子固定住了。她应该能直接砸穿它。她迟疑了片刻,等待愤怒给她力量。她的头脑里不知从何处响起一个声音,但并非谨慎的劝告——谨慎早就被她五花大绑,还塞住了嘴巴。飞船山上的疯狂坏女孩又回来了。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40
拉芙娜走下阶梯,站在潮湿的草地上。飞艇的托架往石楠地里陷进了三十厘米。艇身就在他们头顶几厘米的地方。欢迎的人群几乎看不到飞艇阴影里的他们。但即便是这里,阳光也格外明媚、宜人而又熟悉。
爪族枪手催促他们跟在泽克和大老板身后。拉芙娜走了一两步,因为突然身处宽敞的环境而站立不稳。她走到阳光下时又突然绊了一跤,要不是杰弗里抱住了她,她肯定会跌倒的。他们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又挺直身子站了一会儿,不禁对周围充足的空间心存感激。
欢呼声随风传来。拉芙娜转过身。地勤人员已经散去。除了大老板的随行人员,最近的一个人离他们也有三十米远。欢呼声来自人类孩子和他们的爪族挚友们。拉芙娜突然明白过来,他们是在为她和杰弗里欢呼。
她挥手回应,但爪族枪手随即又推了推他们的腿,催促她和杰弗里跟上大老板。他们在这片空地上走得很慢,部分原因在于拉芙娜步履蹒跚,部分则是凸凹不平的地面总是让他们扭到脚。
没有一个人类孩子跑过来看他们。他们远远地待在低矮的栅栏后面。几个大一些的孩子——是内维尔的手下——在阻止那些比较热情的孩子跑到空地上来。毫无疑问,是为了公众的安全起见。自从她被绑架以后,许多事情都和以前不同了。
大老板的人从艇首下方穿过,庄严地走向舞台正中。拉芙娜和杰弗里蹒跚地跟在后面。从这里,他们也能听到内维尔的声音。他显然利用“纵横二号”放大了声音:“……今早的袭击不会妨碍到我们在这里举行的会议。和平终于近在眼前……”她听到了他的这几句话,但他说话时面对着舞台前的观众们,她没能听到后面的词。
内维尔正站在舞台一端高高的讲台之后。有三个人类和两个共生体陪在他左右,其中一个共生体戴着王冠。舞台远处的山下,拉芙娜看到了闪闪发光的“纵横二号”。内维尔特意挑选了舞台的位置,确保所有参与者都在飞船激光炮的火力范围之内。有了管理员权限,内维尔觉得自己可以杀死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无论是共生体还是人类。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把整片草坪焚烧殆尽。内维尔真的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吗?我最好假设是这样。不管怎么说,对于那些真正了解他的人来说,这是他最强大的威胁手段了。
也许除我之外,拉芙娜心想。“纵横二号”的智能足以辨识出人类的面孔。内维尔将舞台布置在这样的位置,也就使得“纵横二号”可以看到她。如果“纵横二号”能够认出她来……她靠在杰弗里身上,让他扶住自己。她看着飞艇,轻声地说:“飞船!如果你能听到我的话,请放出一毫瓦的红光。”她的声音融入微风之中。似乎就连杰弗里也没听到她的话。
他们继续前行之际,拉芙娜悄悄看了一眼飞船。没有信号,没有红色闪光。好吧,希望原本就不大。
大老板已经来到了人群边缘。内维尔的守卫们正为他们开道,让人类和共生体尽量远离大老板、泽克和里特洛。里特洛?那个单体快步走着,就好像它是代表团的正式成员似的。
等大老板开始穿过人墙后,有些年纪尚小的孩子想冲过去,绕开内维尔的守卫和试图阻止他们的大孩子们。大老板略微退了几步,然后又继续前行,没有表现出他的厌恶之情。他能看出这种打招呼的方式是友好的。他的表现比她在马戏团见到的那些初次与人类见面的爪族好得多了。
泽克放慢步子,远离大老板,然后用维恩戴西欧斯的声音对拉芙娜以及杰弗里说道:“记住,记住,天空上。”是啊,维恩戴西欧斯和阿姆迪还在天上。另一艘飞艇仍在飞行,正准备再次转向。
然后,她和杰弗里也来到了人群之中。孩子们靠近过来,向他们俩伸出双臂。有几个孩子看到她的脸,吓得退了回去,另一些则仍向他们迎来。她拥抱了其中的一两个孩子,然后,身后的爪族枪手推了推她的膝盖。
接近舞台之后,她也发现了先前没注意到的东西。她看到一边站着维尔姆和波尔·林登这样向来不认同内维尔一伙的人,而另一边则是那些自选举后就开始回避她的人。人类世界分裂成了不同阵营,内战一触即发。他们看起来都焦虑不安,刻意回避着大老板。有些人看到拉芙娜的脸吓了一跳。
“他们对她做了什么?”她听到一个孩子问。
拉芙娜继续前行,努力挤出微笑,努力咽下她想要大声告诉所有人的事情。今天,她被看不见的东西塞住了嘴巴。
原木制成的楼梯通向舞台上方。台阶很高,更像为人类而非爪族而准备的。这应该是内维尔为了展示人类的优越感而设计的,为的是强迫大老板和他的爪族随从爬上楼梯。
楼梯通往平台上方,离主舞台还有十二级楼梯。三个年长一些的孩子站在楼梯上方,他们都是内维尔的同伴。奇怪,他们都不是毕里·伊格瓦。莫非起了冲突?当大老板费力地爬上楼梯、靠近他们时,他们都紧张地后退了一步。拉芙娜听到大老板朝他们的方向愤愤地轻嘶一声。泽克和里特洛跟在大老板身后爬上楼梯,然后是拉芙娜和杰弗里。
她向内维尔投去严肃的眼神,然后发现他正戴着那顶仅剩的头戴式显示器——那是和“纵横二号”保持联系的手段。她盯着设备的晶体表面看了片刻,然后,她强迫自己的视线转向别处。
剜刀也坐在附近,看起来慵懒而放松。他友善而暧昧地对拉芙娜点点头。在剜刀的右侧,相隔一块隔音板的地方,便是木女王。她所有组件的头都朝向杰弗里和拉芙娜,其高度警惕显而易见。还有愤怒。那个恶魔幼崽就伏在一个组件的肩头。等等!另一只幼崽正害羞地从另一个组件的双腿间抬头张望。女王成了八体!
拉芙娜踏上舞台,稍稍绕过大老板。木女王轻轻地挪了挪身子,拉芙娜听到她低声说:“行脚怎么样了?”
拉芙娜轻轻地摇摇头。
内维尔的声音响彻人群:“让我们欢迎从东海岸远道而来的大老板。从前那些愚蠢的政策让我们站在了这些未来朋友的对立面。而现在,我们将一同对抗将暴力带给我们的那些人。今天——”
这些完全是一派胡言,但他的口气却几乎和拉芙娜记忆中同样坦诚。只是几乎。尽管内维尔不曾遭到绑架,也没有经历过荒野大逃亡,但他也瘦了不少。看来他掌权以后就没有安生过。在拉芙娜被绑架之前,他的统治就已经是既定事实了,显然在那之后,情况并没有得到改善。他说的今天早些时候的袭击又是怎么回事?
内维尔又讲了好一会儿。舞台下传来交头接耳的声音,特别是那些反对者,但并没有人离去,也没有人高声提出反对。内维尔已经控制了拉芙娜做梦也想不到的那么多人。“今天,我和大老板签署的协议将会让先前被带走的人回到我们身边——”他和蔼地向杰弗里和拉芙娜挥了挥手,“——并且开展科技方面的同盟合作,实现双方的共同繁荣。”
内维尔说完最后这几个字,便离开讲台旁。大老板是个八体,他的每一个组件都是大块头。他比拉芙娜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所有人都更有毅力和决心——此刻,他正快步向讲台走去。唯一能让内维尔挽回颜面的,就是下方的大多数观众都看不到走上前来的大老板。
内维尔弯下腰去,像是要礼貌地和那个共生体说话。他压低嗓门,伸手一指拉芙娜和杰弗里,“为什么您坚持要带他们来这儿?”
“为了证明我的友善。”大老板说道。
“那您应该带更年轻的来,”内维尔又飞快地瞥了眼拉芙娜,“这个——这个拉芙娜,她只会给我们添麻烦。”
大老板上下晃动脑袋,冷笑起来,“她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内维尔闭上了嘴。有好一会儿他目光茫然。也许他和什么人说了句话,但拉芙娜听不到。
泽克一直紧跟在大老板身后。这会儿,它笨拙地穿过那个八体,对内维尔轻声说了句什么。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声音,语调中带着安抚:“没事的。照说好的那样来吧。我这位同僚就是莽撞了点儿。”
大老板重重地撞了泽克一下,“我根本不莽撞,你也别替我说话。”然后他走上前去,强迫内维尔离开讲台。而他跳上自己其他组件的背脊,倚台站立。现在这个共生体是金字塔形状,所有人都能看到。就算不借助仪器的帮助,他的声音也足够响亮了:“我是大老板!”
大老板答应不用人类嗓音的承诺也到此为止了。那个回响在草地上方的声音属于一个吓坏了的小女孩。那是格丽·拉特比的声音,只是因为大老板傲慢性格的影响而有所变化。“内维尔·斯托赫特说我们都希望和平。他想要和平。我也想要和平。但如果你们不把事情做对,我们就开战!”
人群做出了与面对内维尔那通胡话时截然不同的反应。有人在大叫。有个女人——是爱斯芭·拉特比——尖叫道:“格丽?格丽!把她还给我……”
大老板注意到了他们的反应,“我们无法改变所有坏事,但你们和我可以尽力去弥补。否则我们就必然开战。”他对泽克咯咯地说了一句什么。片刻之后,维恩戴西欧斯的飞艇加大了引擎马力,飞过天空,悬停在舞台的西方上空。内维尔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那艘飞艇的航路。他又在跟什么人说话了。是“纵横二号”,还是维恩戴西欧斯?但飞船并没有开火。
大老板等待着叫喊声停止。然后他说:“我会把能还给你们的东西都还给你们。我们现在会带给你们财富,还有未来的生意。作为交换,你们要给我接入‘纵横二号’的权力。最重要的是,你们要交出那谋杀了半个我的人类!我要约翰娜·奥尔森多。就在这里,就是现在!”说话间,大老板不停地转动着脑袋,嘴巴一开一合。
舞台上的所有人似乎都惊呆了。好吧,除了剜刀以外。他盘坐在那儿,脑袋一直晃来晃去。他似乎正以某种病态的愉悦享受着这一切。
内维尔绕过大老板,回到讲台边。他肯定非常惊慌,因为拉芙娜头一次看到他这样衡量利弊,然后决定该怎么做才能保住地位。他开口时,语气严肃而又紧张:“朋友们,这个要求我们已经知道好几天了。大老板提出这样的要求是有原因的。”
“大老板绑架了我们的孩子!”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只是十分微弱。这儿跟飞船上不同,内维尔没法用设备来控制人们发话的音量,但风和开阔的场地几乎有同样的效果。
“大老板有理由要我们交出做了错事的人类,不管我或者我们是否深爱着她。”内维尔似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拉芙娜感觉到身旁的杰弗里开始颤抖,他的目光不停地在内维尔和上方的飞艇之间切换。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而杰弗里现在早已超出了极限。
过了一会儿,内维尔似乎又能说话了,于是他的话声再度响起,口气也仿佛在强忍泪水一般:“我的人生一度和约翰娜非常接近。现在我明白,那只是迷恋而已。但我爱过她,我想她也爱过我,如果她真有那个资格的话。可现在……好吧,大老板的证据和她曾经对我脱口而出的那些话……意味着我对她的爱和信任都是错误的。我很遗憾。”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转身看大老板,后者仍然保持着金字塔的形状。等内维尔再次开口时,声音坚定又富有政治家风范,“先生,无论你的要求多么正当合理,也毫无意义:约翰娜·奥尔森多已经失踪好几个十日了。”
“你撒谎!把她交出来!”那个八体吼道。
内维尔压低了声音,拉芙娜只能勉强听清他的话。“你疯了吗?”他说,“瞧,她死了。我可以把尸体弄来给你。只——”
杰弗里冲向内维尔,“你杀了她——”内维尔在他有机会伤害自己之前阻止了他。大老板也跳回舞台上,缓缓地绕过争斗的众人,对爪族枪手咯咯地说了几声。那个组合退后几步,也不再把武器瞄准杰弗里。
随着杰弗里被带下楼梯,拉芙娜身边也暂时出现了一小片空地,有个难以分辨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看着我身旁的墙。”拉芙娜猛地抬起头。是木女王?也许。是剜刀!
大老板也抬起头来。他穿过舞台,脑袋询问似的转向剜刀和木女王。他也听到了剜刀的声音?
现在拉芙娜听到了木头裂开的声音。那面墙壁突出了一厘米。破裂声一声接一声地传来。
大老板向后退去。木板掉落在舞台上……约翰娜走到阳光下,手里拿着一根结实的原木。她气喘吁吁,紫色的眼眸圆睁——她显然还活着。她丢下木头,对面前那个目瞪口呆的八体说:“嘿,先生。我就是约翰娜·奥尔森多。”
朝思暮想的仇人出现在眼前,大老板却犹豫起来。他退了几步,像拉芙娜在马戏团时会过面的某些爪族那样转悠了好几圈。也像是个杀手,正在品尝这一刻的滋味。
约翰娜扑倒在他面前的甲板上,头朝后仰,在人类所能做到的范围内模仿着“顺从的单体”的模样。
大老板咬住了她的喉咙两侧,他的组件抢着想凑到她身边。两个他的组件抓住了拉芙娜的双臂,将她拖向舞台右边最里面的空地。“在你死前,我有话和你说。”他说。
“可——”内维尔迈步想跟过去,但随即停下脚步,显然明白这件事已脱离了他的掌控,除非他让激光炮开火。
随着约翰娜被拖到舞台一侧,木女王的幼崽们也跳了下来,将一些东西推到了剜刀面前。剜刀的两个组件则把它推到了大老板面前。
也许只是条件反射,也许是好奇,但大老板还是抓住了那个东西。那是一本书,是人类孩子们登陆之前,爪族用“手”写成的书。它已经非常古老了,似乎还被投入过火中。书页焦黑卷曲,用金属环扣在一起。拉芙娜才瞥到那本书一眼,大老板的组件便围了上去。他呆立了片刻,然后继续向舞台另一头走去。
泽克静静地目睹着这一切,在必要时紧张地让出道来。它伫立片刻,仿佛在听着动静。然后,它用气急败坏的反对口气咯咯说了句什么,不情愿地穿过舞台,向大老板跑去。一秒钟后,里特洛也跟了上去。
大老板没有回答。他伸爪抓向里特洛,同时嘶嘶地对泽克说:“退后!这是我自己的复仇。”
无论维恩戴西欧斯多么坚决地想要探听约翰娜的遗言,可怜的泽克都无法帮他达成愿望。两个单体都退开了。
约翰娜和她的准刽子手之间的对峙也许很短暂,但并不隐秘。他们两个位于舞台尽头的明亮阳光之下,大部分观众和舞台上的所有人都能看到。欧文·维林和林登家的男孩们冲上舞台前的台阶,身后还跟着另外几个人。内维尔的朋友们早就为这种场面做了准备:他们用木棍将那些孩子扫落到台阶下。维尔姆在他兄弟的帮助下站了起来,他们试图再次冲上前去。人群一团混乱,到处都能看到打斗。其他人就这样站在那里,惊恐地看着。
内维尔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但他同时又在低声说话……是和“纵横二号”通话?拉芙娜朝他靠近了些。内维尔的声音压得不够低。他看了维恩戴西欧斯的飞艇一眼,声音又提高了少许,不过拉芙娜听起来仍很费力:“这算不算最坏的情况?”
他的目光转向一侧,看到了近处的拉芙娜。
内维尔在楼梯边的打手们眼看就要溃败。她终于有了能做的事!“你完蛋了,内维尔,”她说,“去告诉维恩戴西欧斯——”
内维尔轻蔑地挑起唇角,“闭嘴。我有飞艇的管理员权限,记得吗?我可以就地把你烧死。”
也许吧。拉芙娜镇定心神,不去纠正他——至少不能告诉他事实。于是她说:“在这些人面前烧死我吗?我觉得你做不到。”
内维尔瞪着她,但片刻后就生气地耸了耸肩。他四下张望,也许是想找个打手把她拖走。唉,内维尔,他们现在可脱不开身。如果她能离他再近哪怕一点点……专心看着内维尔。她转头避开舞台那一头的噩梦,貌似不经意地向他走过去。
“退后!”内维尔朝她嘶声大吼。他的目光在大老板和拉芙娜之间来回扫视。他在等待某种信号:而在那之前——好吧,幸好现在人群听不到他的话。因为内维尔正在喋喋不休:“你这个婊子。斯特劳姆的一切你都要打压。就算是爱你的那些傻瓜,也对你的信念不屑一顾,”他对着大老板那边点点头,“要不是你一直在分裂我们这些孩子,我根本不会和那些野蛮人结盟。因为你,还有更多人会死去。现在就退后,不然我就烧死你!”
在舞台的那一边,约翰娜跪坐起来。她的袖子上沾着鲜血,四双爪子在她的喉咙附近游移。那本烧焦的书就放在她膝盖右边的地上。大老板的两个组件翻开书,第三个读着内文——爪族的标准姿势。他用第四只鼻子轻触文字,剩下的组件则向她连连发问。
那到底是什么书?拉芙娜想。
约翰娜似乎知道。她低下头来,指着那本手抄本,然后轻轻地翻过一页,又伸手指了指什么。拿着那本书的共生体抬头看她,其余组件的脑袋都凑在约翰娜的面孔边上。
剜刀和木女王已经爬下平台,但大老板对他们嘶吼一声,示意他们保持沉默。泽克紧张地在安全的位置踱着步。裹着无线电斗篷的泽克听到的声音应该比木女王和剜刀还少。它转身离开大老板,然后——摇摇晃晃地——跑向内维尔和拉芙娜。它的身子瑟缩了几下,仿佛被看不见的人殴打着,最后瘫倒在内维尔脚下。“我听不到大老板说什么。”他说。这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声音,但通信路线本身非常痛苦,因此声音忽高忽低,几乎无法分辨,“你告诉我他们在说什么!”
“啊?我没法靠近,所以听不清。”内维尔显然不知道如何用头戴式显示器来窃听。
或许维恩戴西欧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声音平静了些许,但仍在疯狂地猜测着,“你。拉芙娜。你向来是比较聪明的那一个。帮内维尔看看该怎么做。告诉我他们在说什么。快阻止他们,否则我就杀了阿姆迪,一部分一部分地杀——在你看得到的地方。”
泽克痛苦地在他们面前翻滚,这个小小的单体正在中转可怕的威胁。内维尔迟疑地退开几步。
这是拉芙娜所能得到的最好机会。她朝内维尔迈出三步,扑向了他。作为攻击来说,这次碰撞收效甚微,但她站稳了脚步,朝着他的脸大吼:“飞船!夺权!夺权!”
内维尔的拳头砸中了她,将她打得仰天倒下。倒地的冲击几乎和拳头造成的痛楚相当,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难以呼吸。她抬起头,看到内维尔正指着她,同时自语着什么。但什么事都没发生。内维尔又指了指她。
可拉芙娜仍旧活着。“纵横二号”现在一定密切注意着他们。她挣扎着吸了几口气,最后喘着气说:“飞船!撤销内维尔的权限。撤销——”
她说话时,内维尔瞪大了眼睛。这回危险的人换成他了。他颤抖着后退几步,顺着后台的楼梯走了下去,离开了拉芙娜的视线——以及“纵横二号”的视线。
她向泽克爬过去。里特洛在它身边转悠着,舔舐着它的脸。泽克弓起腹部:它在努力整理自己的斗篷。拉芙娜开口,只为了满足那头怪物:“好吧,维恩戴西欧斯。告诉我,你想听什么——”
她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那是从人群中传来的异口同声的低沉呻吟。拉芙娜看过去,看到人类和爪族都看着同一个方向。他们看的不是拉芙娜,也不是约翰娜和大老板的争执;他们看的是天空。
她转过身去,看着那艘飞艇。有些小而漆黑的东西正从上面掉落下来。那东西还活着、手脚还在甩动不止。那是共生体的组件,也许还稍微超重了些。那个组件不停地往下掉落、掉落、掉落,显然还活着。最后,它坠落到舞台顶棚后面,消失在她的视野之外。
拉芙娜看着泽克。“为什么?”她问,“你根本没给我机会!”
泽克抬起头,几乎漫无目的地晃动着脑袋。它的整个身体都在抽搐,发出她听不懂的咯咯和音。
“嘿!”拉芙娜大喊道,“我正在照你希望的做。别再杀阿姆迪了!”
她穿过舞台,向大老板跑去。阿姆迪是个八体——曾经是个八体。如果只是变成七体,应该和从前的他相差不大。
呼喊声四处响起。她看到天上出现第二个身影,和第一个的穿着相同,正从飞艇上掉落。它的腿抽动着,挣扎着,仿佛想要拉住什么。
约翰娜也已经站起身,望向天空。那个共生体扑到她身边,将她拽倒在地。他拉着约翰娜向主楼梯那边走去。爪族枪手在他面前一字排开,将步枪瞄准了剜刀和木女王,然后又瞄准了拉芙娜。
大老板在泽克身边停下,凶恶地问了句什么。那个单体回复了一句话,但它仍在抽搐。大老板似乎思索了片刻——在这么混乱的时候他居然还能思考!——然后他抓住泽克的斗篷领口,就这么继续朝楼梯的方向走去。那个八体经过拉芙娜身旁,她伸出手去碰触约翰娜。他的嘴巴一开一合,驱赶她退后,“现在你会见识到我是怎么对付那些骗子和凶手的。”大老板说。然后,他带着泽克和约翰娜走下楼梯,那名爪族枪手为他开路。
更多的尖叫声传来,也许是约翰娜,也许是——拉芙娜朝西边看去。阿姆迪的几个组件仍在从天空向下坠落。是三个躯体,翻滚着落下,也许是四个,因为其中一个恐怕是两个抱在一起的组件。然后又是一个……又一个。这下阿姆迪的绝大部分都死去了,维恩戴西欧斯还在准备抛下其余的那些。
拉芙娜无力地倒在舞台上。但我并没有受伤。一点儿也没有。为什么?坏蛋们还是胜利了,而这世界上的全部善意都没能将结果改变分毫。
“拉芙娜?拉芙娜?”几只鼻子轻轻碰了碰她。是木女王。拉芙娜转过身,抱住了最近的她。这个动作是她从来不敢对女王做的,但此刻她必须抱住什么人。有只幼崽——是那只恶魔幼崽吗?——从其他组件的背上爬了过来,用鼻子轻轻地摩擦拉芙娜的脸颊。木女王的组件一起发出呜呜的颤音:“尽你最大的努力吧。拜托了,拉芙娜。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41
大老板的最后一名部下登上较大那艘飞艇时,维恩戴西欧斯的飞艇早已飞向东方的天空。虽说留在现场帮忙的只有内维尔的手下,但大老板的大飞艇却依然顺利升空。从舞台上方掠过时,它的飞行高度或许只有四十米——之后向西方的海峡飞去。这种飞艇没法在原地掉转方向,所以,大老板显然要先在飞行中转弯,然后再去追赶维恩戴西欧斯。
拉芙娜将视线从飞艇上移开,转而环顾四周。内维尔的手下们投来茫然的目光。他们与质疑者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空地。大部分人向着山上的新堡镇前进。没人去阻拦他们,但拉芙娜发现,视野中骤然出现了木女王的大队人马。内维尔本人倒是踪影全无。
拉芙娜转身面对“纵横二号”,大声喊出几句命令。没有回应。“我需要联络上‘纵横二号’。”她告诉木女王。
“我知道,我让跑腿的去取无线电了。”
“你身上没带着?”拉芙娜问。
“没。”木女王的三个组件扭头看着拉芙娜。她的话语暗含怒意,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内维尔不让我们随身携带无线电。他利用‘纵横二号’摧毁了所有不经他许可使用的无线电。大部分人民依旧站在我这边。他本打算在今天的会议上改变这个局面,结果,你和约翰娜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
她们看着大老板的飞艇在内海峡上空划过一道绵长的弧线。孩子们和共生体都围拢过来,高声喧嚷,指点比画,猜想会不会再有谁掉下来——例如某个人类。不。大老板和一般的恶棍不一样。老天啊,希望他真的不一样。
波尔·林登拨开人群,甚至把木女王都推到一边。“拉芙娜!”他上气不接下气,一时之间几乎发不出声音,“对不起,我没能挡住他。”
“什么?谁?”
“内维尔!我看到他从后台跑了出去,但没能拦住他。”
“把他弄掉的东西拿出来,波尔!”维尔姆不耐烦地拍拍他的胳膊。
“啊,说的是。”他掏出了头戴式显示器,“这是你的东西。”
内维尔真够愚蠢,居然没毁掉它,不过能舍弃它还算明智。
接过水晶头冠的同时,周围的孩子们顿时肃静下来。是因为敬畏?希望不是,拉芙娜心想。在往昔,成为绘画题材并且成就公主时代传说的,正是这样的瞬间。而我早就决心要和那些陈词滥调划清界限了。她把头冠戴到头上。
“呼叫飞船!”她说。
“纵横二号”的助力就好比是穿透黑暗的阳光。原本会让拉芙娜殚精竭虑数小时乃至数日的工作,现在只需几分钟就能完成。不幸的是,最重要的那些事仍是她力所不能及的。
两艘敌人的飞艇正向东稳步飞行,且对内维尔之前使用过的联络方式均不作回应。对敌人的生杀大权如今掌握在拉芙娜手中,但这全然于事无补。
轨道飞行器也没有回音。或许这没什么好奇怪的,那儿仍旧是内维尔的专有领地。拉芙娜与身处“俯视之眼”号的斯库鲁皮罗取得了联系,说服他别去追赶大老板。
而在地面上,人类孩子和他们的爪族挚友早把她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在过去的数分钟里对她展现出非凡的耐心,现在却一下子提出成百上千个问题,还嚷嚷着——嚷嚷着要以牙还牙。
拉芙娜高举双臂。过了片刻,嘈杂声平息下来。“让质疑者们回到新堡镇的住所去。那里依然是他们的家。他们几乎占了整个人类种族的一半。我们需要他们。”
木女王高声说道:“我同意。共生体不会伤害他们。但我们都不应该再姑息内维尔了。他究竟在哪儿?”
问题就这样抛给全体在场人员,不过,他们的回复却稀稀落落且相互矛盾。当然了,这还算是比较简单的问题。内维尔也许能潜逃到“纵横二号”的监控之外,但他的手下还在使用无线电,拉芙娜早晚能确定他的具体位置。关于他的行踪最可靠的推算,正以亮点形式显示在拉芙娜的头戴式显示器上。奇怪。“看起来,内维尔似乎正在前往镇外的——”前往镇东北的山谷林地。
“跟上去!”
“正在跟踪。”“纵横二号”已撒下罗网。与此同时——
他们在舞台后找到了杰弗里。内维尔的手下把他五花大绑,扔在烂泥地里。他们把动弹不得的他摆成脸朝西方的姿势,不过似乎并非蓄意。拉芙娜赶到时,杰弗里已被松了绑。他坐在地上,背靠木头支柱,凝视着虚空。他的衬衣前面沾上了呕吐物,可他好像根本没察觉到。
几名人类孩子屈膝在地,对他低声说着什么。
拉芙娜绕到杰弗里面前,挡住他望向山坡下的视线。“杰弗里?”她说,“我们认为约翰娜还活着。我们会把他带回来的。”
杰弗里抬起目光,看向她的脸。她从未见过他如此阴郁,即使是极度羞愧时也没有过。稍后,他用低沉嘶哑的嗓音开了口:“我们只能尽己所能?是啊,可……”可到目前为止,他们做的一切又带来了什么好处?在周围孩子的搀扶下,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我能尽的一份力,就是找到阿姆迪的遗体。”要不是其他人拉住他,他多半会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走向草地。
他们没办法阻止杰弗里,不让他去寻找。他们也没办法让她袖手旁观。“我们一起去找。”她说。
他们发现,几个人类孩子与他们的爪族挚友已先行乘坐缆车来到海边,随后攀爬到峭壁地带。这会儿,他们眼看已进退两难,即将从施救者变成被救者。拉芙娜和木女王派出几个年长的孩子跟随而去,并且给出了详细指示,以免有人遭遇不幸。
指出前往崖底的安全路径正是拉芙娜随队前来的理由之一。“纵横二号”无法直接监控悬崖表面,但在过去这些年里,该区域已经过仔细勘察。有了头戴式显示器,拉芙娜或许要比其他所有人都适合带队搜寻。
此时他们正在岩架间移动,迂回曲折地穿过峭壁地区。设立缆车之前,从秘岛到新堡镇要耗费掉大半天时光。这道悬崖峭壁散发出致命的诱惑力,这些年来有许多共生体因此伤残,也有两个人类孩子在此丧命。现在,四周春叶生发,给常绿的树木披上了柔软的新装,也掩盖了山石的嶙峋。
“来,拿着。”说着,木女王递来一根安全索。她一直跟在拉芙娜身后,贴得很近。现在的木女王很年轻——也许接纳两只幼崽后太过年轻了些——但她行动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困难。她一面走,一面向高处的共生体高声喊话。木女王也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协调这次行动。
拉芙娜抓过安全绳,把其余的绳圈递给欧文:他是队伍中唯一行进在她前方的人类。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拉芙娜特意压低声音对木女王说。感谢天人,她说服了杰弗里跟着玛格达和爱斯芭留在队伍中段。
“——阿姆迪的某些组件幸免于难?”木女王帮她说完了问题。“我看不出这种可能性。树冠的新叶又嫩又薄,下面的常青树木硬得像钢筋。但……找回遗体应该不难。”
拉芙娜点点头,“我们可以更安全地到达崖底。”此后的几分钟,她再没有时间闲谈。头戴式显示器同步更新着她的方位。她能用“纵横二号”给出的区域地形图看穿厚厚的树叶——并以此引导欧文·维林选择最安全的路线。同时,她还打开了处理其他问题的窗口。内维尔的手下并没有尝试去“纵横二号”捣乱,不过,登陆舱圆顶那边倒是飘出了一缕热空气。拉芙娜甚至接收到了城堡那边的视频!显然,内维尔把摄像机全部都挪作监视之用——这就是她接收到的坠落轨迹图分辨率低下的原因。不过,她依然可以窥视城堡周边的情况。毕里或别的什么人用易燃物填满了登陆舱,放了一把火。木女王的消防员早已将火扑灭,而她也看见冬眠箱丝毫无损。
拉芙娜把注意力转回面前的岩壁,“欧文,别从那边下去。”高处的岩架有些窄,不过从那里进入绿叶丛后,几米外就是一条宽阔的道路。
“好的。”
拉芙娜跟着他侧身迈上壁架的同时,一面代表警告的红色小旗出现在头戴式显示器上。后方的木女王正高声与悬崖顶端某些不见身影的共生体对话。她替拉芙娜翻译道:“他们说新堡镇出事了。”
“嗯。”原来红旗指的是这个。尾随欧文继续前进的途中,她接收到了警报内容:那是镇外北部一条道路的影像。质疑者们在草地的溃败之后,便回到了各自的住处。现在他们再次开始活动——却并非回到凶杀草地,也并未前往“纵横二号”。飞船一共探测到七十个孩子,毕里与梅多也在其列,但并不包括内维尔。年长的孩子们携带了背囊或挎包。行列中混杂着几辆货车,不过大部分人还是步行——走出镇子,前往东北方向。“要知道,我认为他们中的某些人带着枪。”那些正是拉芙娜为内维尔设计的人类武器。
“我的士兵有更多的枪。”木女王说,“我能阻止他们。这看起来是不是像群体劫持?”
拉芙娜继续观看了数秒,“……不像。”
“那么我建议放行。今天经不起内讧。”
拉芙娜突然发现,就在她聚精会神地观察飞船山另一端的情况时,她脚下的岩架已经缩到只有三十厘米宽。木女王正扯住绳索,轻轻把她向后拖。她刹住脚步,贴在陡峭的崖壁上。
“就快到了,拉芙娜。把手给我。”拉芙娜仰起头,看见了欧文。他已经跨上区域图指示的宽阔壁架。一秒钟过后,她到了他身旁,坐下歇了一会儿,等待后续的成员跟上。木女王待在她的近旁。那个新的幼崽尚未成熟到提出建设性意见。它从驮篮中觑眼偷看,而小希特则骑在一个年长组件的双肩上。
木女王一定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新幼崽吗?它是为了平衡希特的偏执天性,一种非常传统的组合搭配技巧。那是行脚的建议……也是他送我的最后一件礼物。”木女王略微沉默片刻,接着又大声说,“我听到斯库鲁皮罗飞艇的声音了。”
拉芙娜点点头,她正在通过“纵横二号”追踪他的航线呢。“他的大飞艇呢?”
“说来话长。”木女王转着脑袋说,“内维尔的全人类船员造成了‘俯视之眼二号’的坠落事故——就发生在第一次独立飞行期间。没有人员伤亡,但也导致了对你的远程搜寻行动的中止。对此事的意见呈现两极分化:有人认为的确是事故,也有人认为是内维尔的诡计。”
“哦。”
这时,人耳也已经能听到飞艇的电力发动机的噪音。但直到它飞到正上方,众人才能透过重重树叶看到它的身影。接着,拉芙娜用裸眼瞟了飞艇一眼——看到了斯库鲁皮罗在船舷俯瞰下方的两颗脑袋。一年前,我还和斯库鲁皮罗一起待在飞艇上,试图搜捕内维尔手下的窃贼——只不过我们当时以为是在追赶热带爪族。
她通过“纵横二号”中转道:“斯库鲁皮罗,我们在——”她把地图数据发送过去,“波尔·林登和另一支小队在我们下方五十米左右的另一条小路上。”那条石径走起来更安全,但它不通向“纵横二号”估算出的大多数躯体坠落的区域。
“我看到林登了,但看不到你。”斯库鲁皮罗的声音在空中隆隆作响。他都懒得用无线电了。
“好吧。你看到、看到遗体的踪迹了吗?”
斯库鲁皮罗一如既往地言辞粗鲁:“鸟才知道!它们分布在三个地方。我这儿只有一架烂到家的摄像机;我会把拍到的东西发给‘纵横二号’。”接着,视频就显示在拉芙娜的头戴显示器的窗口中。
木女王的两名护林员从下方岩架赶了上来,紧随其后的是仰头蹒跚而行、对众人视而不见的杰弗里。“斯库鲁皮罗!”杰弗里大喊,“我们要找的遗骸有多少?”
共生体答道:“多数人说八具,但也有比较年幼的孩子说是七具,其中一具和另外一个组件大小的物体抱在一起。”
杰弗里静静伫立了片刻,仍旧抬着头。然后他走上那条小路,从拉芙娜身边经过。她站起身,伸手想要拦住他。在那一瞬间,她还以为杰弗里会挣脱,但他随即便颤抖着被她拥入怀中。
“我能带大家过去,杰弗里。我们会把所见所闻都告诉你,但你先暂时待在队伍中间,好吗?”
玛格达和爱斯芭赶了上来,轻声劝他让拉芙娜和木女王在前方领路。
就在拉芙娜转身跟上木女王时,她听到了一连串愤怒的爪族语:有个组件从低处的岩架那里爬了上来。“里特洛!究竟是怎么……”
对方傲慢地点点头,经过她身边时,发出一阵意思接近于“又是你啊”的和音。
接下来爬上岩架的是希达·奥斯勒。她好像以为拉芙娜在对她提问,“好吧,好吧。抱歉,我们以为它是大老板的组件之一。嘿,它和大老板亲近得就像同一共生体,而且还佩戴了相同的标志。它说起话来也有老板派头。所以我们就把它逮住了。”之后跟来的孩子们也面有愧色,也许这还是他们团队协作的成果,“看起来,我们只是找到了某人的丑陋宠物而已。”
噢,天哪。我可没时间管这个。“但你们把它带到这儿来做什么?”
希达对单体怒目而视,“噢,这可不是我们愿意的。”
斯库鲁皮罗的视频解析度非常低,显然是用他制造的那种摄像机拍摄的。不管他把那台设备贬低得怎样一无是处,拉芙娜还是知道他内心中深以为傲。在用“纵横二号”的图像识别程序过滤筛选之后……她获得了搜寻队所需的一切信息。
上空聚集着三群鸟儿。视频没有拍到鸟群下方地面的情况,不过拉芙娜的区域地图显示,其中一群鸟儿刚好在波尔·林登小组的前方。木女王高声朝波尔喊话,同时,拉芙娜的队伍也接近了最高的预计坠落点,该处尚未被鸟儿们发现。要爬上那个位置可能会很费力,不过眼下拉芙娜还能与欧文几乎并肩而行,木女王的组件也时不时在二人脚下穿梭。
前进时,拉芙娜也在浏览任务清单。新堡镇另一边,内维尔的无线电在进入林地后便静止不动了。他要么是丢弃了那些设备,要么是等待“他的人民”跟上他的步伐。质疑者正集体前往山谷林地,他们的身影在北边的道路上依然可见,木女王的军队则在路边重重戒备。更多货车陆续汇入人群。数名共生体似乎在护送车队。是德库托蒙那伙人?结论已昭然若揭:这是一次有计划的集体迁移。内维尔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还想以此为筹码来对抗拉芙娜与木女王。
不论内维尔的策略是什么,看起来短时间内,他和他的爪族盟友们是无法会合了:维恩戴西欧斯和大老板依然在朝东方飞行,并随着接近冰牙山脉而向高空稳步爬升。但假如他们认为自己离开了激光炮的射击范围,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即使继续飞行数小时,“纵横二号”依然可以锁定他们,除非他们决定以性命为赌注,在高山低谷之间跟她玩儿捉迷藏。即使在此刻,拉芙娜也能数出大老板的蒸汽引擎上有几根螺丝。她只需一声令下,就能把两艘飞艇变成大型焰火。
欧文把她从毫无意义的遐想中唤醒,“嗨!这东西从哪儿来的?”他正跪在石径边,举起一个黄澄澄、亮闪闪的东西。
木女王的两个组件凑上前去打量,“是金币。长湖共和国的货币。”
欧文把玩了一会儿,掂了掂分量。与一部分孩子相同,他也入乡随俗,学会了给重金属铸造品估价:金与银能换来他们这些太空民族还造不出的东西。“小时候,我们常来这里远足。”说着,他抬头看了看拉芙娜。
“既往不咎。”她答道。真是个淘气包。
欧文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关键在于,我们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如果当初找着一个,我们肯定会马上挥霍完的。”
木女王叹了口气,“这也许没那么费解。我敢说,在你和你的朋友们不再来悬崖地区远足之后,维恩戴西欧斯与内维尔就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私人场所。”
杰弗里从一旁走了过去,对他们的话置若罔闻。玛格达和爱斯芭跟在他身后,没有理会欧文手里的金币。他们三个知道什么才是当务之急。
“走吧。”拉芙娜对众人说。
“上面的!你们看见了很多金币吗?”林登的小队中的某个共生体问。
“只有一个。”木女王大声回话。
“我们找到一打,有的掉在石头上,有的嵌在树缝里。”
这话让杰弗里快步走了起来,即使是玛格达和爱斯芭的警告也没让他降低速度。
“我也看到黄色的东西了!”斯库鲁皮罗插嘴道,“喂,上面那条道的!再往前走点儿,鸟群还没找到它,不过树冠上有砸穿的窟窿——”
杰弗里他们消失在岩壁的转角之后。拉芙娜等人赶过去时,发现三人瞠目结舌,呆立当场:前面的金币不是几枚十几枚,而是成百上千枚,外加掺杂其中的大量宝石。道道金光甚至照亮了路面:这些珠宝就横陈在直射的阳光之下。的确,这片春日森林的茂盛树冠上恰好出现了两道豁口。阳光所到之处,珠光宝气取代了绿色阴影。可阿姆迪,你在哪里?莫非这就像童话故事一样,濒死的同伴会化身为宝物?
杰弗里爬上石头,蹬住树干,探身俯视悬崖下方。他焦急地透过枝叶的缝隙四处搜索。即使手边到处是金币,他也不予理会。“他在哪儿?”杰弗里吼道,“他在——”他突然停口,站稳脚跟,然后用力一拉,拽出一个先前卡在岩缝间、棱角分明的大块物体。
这块残骸与岩石磕碰数次,滚落在石径上。它是——曾经是——一个保险箱,尚未开裂的部分光滑如镜。
拉芙娜察觉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她转过身,发现那是一脸肃穆的欧文。他向上扬起脖颈。拉芙娜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一个组件大小的昏暗物体卡在高处的枝丫间。她注意到里特洛快步走到遗体下面,仰头注视。这是它第一次没有喋喋不休地评论。
拉芙娜吞了吞口水。随后她看向杰弗里,后者依然在崖壁与树干间进行着令人触目惊心的搜索。“求你赶快下来,杰弗里。”她尽量让声音平和温柔。
“我们必须找到他,拉芙娜。”
“我保证会找到他。”她强迫自己不去注视那个树阴遮蔽下、又恰好位于杰弗里无法触及之处的静止深色形体,“可你也别站那么高啊。不安全。我要你现在就下来。”
他瞪大双眼,凝视着她。她已有多年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了,那时他还没长大,还没有混迹于质疑者之中,也还没有背叛她然后又救她的命。他又变回了当年范在凶杀草地救出的那个小男孩。
杰弗里叹口气,“好吧。”他说完,小心翼翼地爬回到安全的地方。没人开口,不过,当杰弗里踏上地面后,几乎所有人都发现了树上的那具尸体。
取回那具尸体最困难的部分就是不让杰弗里插手。
尸体。只要把它当成尸体、生物或者组件就好——别去想它是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一部分。它毫无疑问已经死了。这可怜的小东西被一根荆棘般的树枝贯穿在树冠上,那里的常绿针叶尚未抽芽。这根长矛似的凶器洞穿了大半个躯干,从身体刺出的部分还有十五厘米长。
砍伐树木、回收尸体期间,木女王高声把新发现告诉了林登小队。
“好的!”回音传来,“我们要把这些顽固——嘘!——的海鸟赶走。它们正在我们前方成群转悠呢。”
玛格达、爱斯芭和杰弗里一起坐在地上。她们终于让他平静了下来。拉芙娜倚在一块巨石上,也不管有用没用,把收集到的信息全部反馈给“纵横二号”。根据斯库鲁皮罗拍摄的视频,飞船定位了七具尸体,并且全部认定死亡,但恐怕今天能来得及收殓的只有这具以及波尔·林登发现的那具了。我可以考虑别的事情了。不过此时,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惨遭刺穿的遗体上,没有心思察看其他窗口。
一名护林员正在锯树,其他人则扯住捆在高枝上的牵引绳。里特洛在树下直兜圈子,比拉芙娜见过的任何爪族——甚至是单体——都要像真正的狗儿。里特洛没怎么说话,只是表现得好奇、困惑——真是难能可贵——而且愚蠢。或许它原本就是这样吧。不过,拉芙娜印象中的狗儿相当聪明,足以察觉出主人的不安——而且显然里特洛还记得阿姆迪。它没少给可怜的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找麻烦。拉芙娜希望这个小东西不会像杰弗里与阿姆迪的其他朋友那样悲痛欲绝。
在他们将尸体降至地面的过程中,杰弗里挣脱了玛格达与爱斯芭。除了里特洛,其他人纷纷避让。幸运的是,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尸体的脸:看起来树枝将面部整个贯穿了。尸体裹着一件长长的斗篷。杰弗里在尸体旁单膝跪下,里特洛则凑上前来,怀疑地打量尸体。杰弗里挥手赶开单体,掀起斗篷——
里特洛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从他身后冲了上去。它咬住尸体的喉头又撕又扯,发出愤怒的尖叫。
杰弗里却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他双膝着地,茫然的目光中透出震惊。玛格达和爱斯芭扑上去想抓住里特洛,单体却从尸体上翻身而下,直冲进石径上坡处的树丛。它不断发出怪异的呜呜叫声。稍后,拉芙娜认出了这个声音:那是笑声。
杰弗里没有抬头,但等他开口时,语气中满是惊讶:“这根本不是阿姆迪的组件。”
最终,拉芙娜凑近去辨认那具被咬烂的尸体。那尸体的一只爪子伸到斗篷外面,爪尖染过色,那个看起来像脚镣的东西是用银做的。除了这些之外,从这个生物发灰的口鼻部推断,它比阿姆迪的所有组件都要年长。
木女王混在尸体周围的人类当中。她将斗篷全部掀开,对着尸体凝视良久。然后她起身退开。
“是你认识的共生体吗?”拉芙娜问,木女王没有回答。此时,其他共生体也凑到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步。
“我从没见过它。”有人用萨姆诺什克语说。
“也许是我们认识的哪个组合新添的组件。”
“不太可能。它太老了。”
欧文·维林插嘴道:“我们得到另外那个死者那边,免得它被鸟啄干净了。”既然它的身份是个不解之谜,倒不如先去做能做的事情。
里特洛藏在路边的隐匿处,大笑不止。现在的它开始发出响亮的咯咯声,也更像往日的那个里特洛了。
这一次,没有人忽视它。众人飞快地转过头,接着又惊骇地面面相觑。半晌,拉芙娜终于理解了那个简单的和音:
“维恩戴西欧斯死了。维恩戴西欧斯死了。维恩戴西欧斯死了!”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42
接下来的二十四个小时中,为确保沟通效率,萨姆诺什克语被搁置一旁。木女王说,爪族语中存在能够表现这一局面的语言:那是一段真假音变换的和音,代表充满剧变的多事之秋——既可能带来彻底的毁灭,也可能劫后余生,抑或是大获全胜。对拉芙娜而言,这段时间意味着应付纷至沓来的问题与决策,基本没什么机会小憩、进餐,或让莉丝·阿尔明利用“纵横二号”诊疗室的设备为她体检。“你现在脱水,空腹,而且全身都是未愈合的伤口。食物、休息和诊疗室的设备能轻松让你复原。‘纵横二号’发现你有脑震荡的迹象。只要你别太拼命工作,问题应该不大,但恐怕诊疗室没法矫正你这个毛病。”莉丝爽朗地笑道,“话又说回来,我打赌我可以接好并修复你折断的鼻子和面骨!只需几个小时,之后你只要小心护理——”
拉芙娜连忙制止她。她可没时间做什么整容手术——
第二天,飞船将她从午后小憩中唤醒。她竟感觉精力充沛!与剩余人类孩子的第一次全体会议十五分钟后就要开始了。离开指挥甲板时,她还在回顾私人日志和“纵横二号”收到的最新消息。飞船追踪到大老板在冰牙山脉东方的某个哨站降落了——是去补充给养——而后,飞艇再度升空,一路向南。在家乡这边,斯库鲁皮罗正乘坐他的小型飞艇——领地仅存的飞行器——去监视内维尔的旅行队。
拉芙娜采取的最初几项行动之一,就是清查“纵横二号”所遭受的人为破坏与物品遗失。她不着痕迹地移除了范的激光炮上的功率增幅装置:一想到软件失灵可能导致新堡镇被夷为平地,她就不寒而栗。另一方面,她没有费心关注内维尔留下的内部装潢。于是,步入新集会所的瞬间,她才发觉那里已面目全非。内维尔鼓吹民主期间所营造出的友善氛围早已烟消云散。游戏设备不复存在,空余下一两处计算机接口。内维尔独断专横地把飞船的设备通通拆光,为的是设立她在前一天发现的监控系统。墙纸也换成了全新风格——星际景观。这片景色位于银道面之中,但非常遥远,位于深渊的边缘,或许属于超限下界。那正是斯特劳姆超限实验室的景色。
有座讲台坐落于苍茫星际之间,后方则是内维尔的豪华座椅,几乎与他为拉芙娜打造的王座一样让人过目难忘。拉芙娜犹豫不决地走向讲台,却没有就座。她看到有人微笑,有人向她打招呼,但席间气氛并不愉悦。
今天,会议厅有二十名共生体列席,人类孩子的数量却仅有大约七十人。孩子们注视她的面孔——然后移开——的方式有些奇怪。是厌恶吗?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塌糊涂:不过他们肯定会慢慢适应的。共生体们似乎并未受到影响。她发现剜刀和木女王都在席间。啊!杰弗里也在,他避开众人,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
拉芙娜说:“我们都需要比往常更充分地交流。考虑到当前数据接口的状态——”她伸出手臂示意全场,“——那可能会有些困难。我希望能确保你们每个人都知道我在做什么,知道‘纵横二号’看到了什么。我、我也想听听你们在做什么,想知道是什么在困扰你们。”
她发现温达·拉森多已经站起身来,举起了手。吉丝克·吉丝克森多也跳了起来,“我想谈谈内维尔的事!我们昨天失去了半数人类同胞。”
“他们自己想走的。谢天谢地。”拉芙娜没看见说话的是谁,但这句评论一针见血。整个大厅的孩子们都在点头赞同。
“对!”爱斯芭·拉特比高声说,“我们应当追击大老板那家伙才对。他拐走了我的妹妹!”还有艾德维、提莫、阿姆迪、行脚、螺旋牙线和……赞同声和争执声此起彼伏。拉芙娜顿时感到茫然无措——就像以前和这些孩子打交道的时候一样。
她犹豫地举起手,想要让他们安静下来,然后——
众人纷纷停口不语。
我是怎么做到的?拉芙娜自己反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听着,诸位,我有几条关于这些问题的消息。不过拜托你们,让我们一步一步来。温达,你好像是第一个提问的吧?”
“是的,呃,多谢。这有点跑题,不过我认为很重要。约翰娜前往飞船山之前,我和她谈过。”全场再次寂静无声,“她告诉了我几件我们需要知道的事,也告诉了我几件攸关荣誉、不得不做的事。首先就是,木筏上没有什么‘热带恐怖分子’。那不是炸弹:那些人是被‘纵横二号’的激光炮杀死的。”
“我们猜到了。”欧文平淡的语气中暗藏怒火。
维尔姆·林登朝拉芙娜挥挥手,“可你能证明,对吧?‘纵横二号’一定留下了记录。”
“对。”只要软件的潜在故障不发作,她就能查出内维尔试图掩盖的全部小动作,“我会提取出记录,不过,内维尔恐怕会说记录是伪造的。”
温达做了个表示轻蔑的手势,“约翰娜的主要观点是,我们欠那些热带爪族一个人情。它们可能不具有人类或共生体那样的头脑,不过她说,营救她是热带爪族自身的决定,而且为了救她,它们做出了牺牲。她请求——实际上她用的是‘敦促’这个词——我们善待它们,如果它们有回家的意愿,就要帮助它们返回家园。”
木女王的几个组件抬起脑袋,全都望向拉芙娜,“我可以说句话吗?”她问。
“当然,请随意。”
“我早就将大部分热带难民转移到了旧大使馆。十只木筏的乘员数量超出了以往任何一次海难。将大使馆做适当扩建的话可能会耗资甚巨……但我依然乐意这么做。部分原因是,它们是无辜的——”说着,她朝温达颔首致意,“——另一部分原因是,如果我们虐待大老板的臣民,就会让行脚以及其他大老板手中的人质处境更加危险。”
拉芙娜点头,“谢谢你,木女王。还有别的吗,温达?”
“哦!有的。南端地区有点货物贮存方面的小麻烦。至少内维尔没对木筏运载的货物撒谎。”
“哦,是啊,”有人说,“大老板为和谈送来的礼物。”
“好吧,不管你们怎么称呼它,总之这批货物不是垃圾。里面大概有十五吨纺织品。”温达面露焦虑之色,“它们的质量和我们所能生产的一样高。还有其他货物,我们在逐箱核对。到目前为止,已经清点出九百零五台语音频段无线电。”
如果能目睹此刻大厅中众人瞠目结舌的表情,大老板应该会大为欣喜。温达耸耸肩,“好了,我要汇报的就这么多。”然后她坐了下来。
众人逐个发言。大多数孩子似乎觉察到,大老板对他们来说已遥不可及,并且变成了一种新的问题。而质疑者迁移的问题则截然不同。吉丝克说:“质疑者一直存在,但内维尔却利用了他们的愚蠢。我的罗尔夫是个好人,不然我也不会嫁给他。可不管内维尔鼓吹什么,他都深信不疑。我们几乎每晚都因此争吵,尤其是在拉芙娜失踪以后。现在他把我的孩子带走了,我想把孩子要回来!”
人群窃窃私语,表达赞同,不仅是吉丝克的家人,几乎所有人都有这种经历。
拉芙娜瞥了一眼杰弗里。杰弗里也是个好人。但光凭这点解决不了问题。
“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爬回来的。”温达·拉森多的语气没有了以往的和蔼,“大多数质疑者对于在这里生活根本就没花过心思,让他们在荒野求生简直是个笑话!”
“问题不在这里!”吉丝克抬高嗓门,“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认清内维尔究竟有多么邪恶。说不定他是个极端的疯子,一旦自己失势就要把追随者带入绝境,然后杀掉他们!我要我的孩子们回来!现在就要!”
会议又持续了半个钟头,然后是拉芙娜与木女王及数名孩子的单独对话。但杰弗里没有参加,他在会议结束后就离开了会场。
斯库鲁皮罗的无线电无法接通,但“纵横二号”显示飞艇与斯库鲁皮罗本人安然无恙。他一小时内就能返回。也许他能对吉丝克令人不安的假设给出些正面或是反面的意见。拉芙娜离开众人,准备去小睡一会儿。
她回到设在指挥甲板旁边的老房间后,不禁为自己这次会议上取得的成功而惊讶。自从长大后——甚至长大前也是——孩子们从未像今天下午这样唯她马首是瞻。也许他们把她看成勇闯地狱而又安然返回的女英雄。哈。真该告诉他们,她自己发挥的作用是多么微不足道。可孩子们看到她伤痕累累的面孔时,眼神不自然的避让依旧使她略感不安。如果那并不意味着厌恶呢?如果那意味着孩子们将她的伤痕视为无私牺牲的证明,她又该如何?同情与敬佩的魔力将助她一臂之力。换成内维尔处于当前情境,他肯定会尽己所能去利用这一优势。她掂量了一会儿这个想法,竭力想要抵御睡魔。也许她的确是个傻瓜,但——“呼叫飞船!”
“什么事,拉芙娜?”
“请转告莉丝·阿尔明,我要做面部修复手术。”
然后她睡着了。
斯库鲁皮罗这场航行的结果并没有支持吉丝克最消极的猜想。也许最终,内维尔会变得与吉丝克的设想同样疯狂,但质疑者的旅行队装备精良,而且准备万全。考虑到他们偷走的各类设备,说“装备精良”也算不上出人意料。至于准备万全——和毕里·伊格瓦脱不开干系。记录显示,毕里在指挥甲板上花费了大量时间进行策划。他识别出了登陆舱中的部分设备——被拉芙娜误认为垃圾的那些——并得出结论,它们尚能发挥有限的作用。这解释了新堡镇地牢中发生的诡异盗窃案。至于他们在登陆舱中放的火——看来内维尔和毕里确实相信反制措施的威力——细节早已湮没在难以辨认的损毁记录当中,看起来似乎是由系统崩溃引起的,而非人为加密。也许她最终能理清这团乱麻,不过目前,她仍把精力放在尝试联络大老板以及破解轨道飞行器上。
与此同时,内维尔也在窥探“纵横二号”。首席质疑者——这是她对他最客气的称呼——掌握了大多数通信设备,外加接入轨道飞行器的权限。拉芙娜有意留下了质疑者的用户账号,只是在其中设下了陷阱。内维尔四处窥探着安全漏洞,想要留下内维尔式的宣传标语。这些徒劳的破解企图给拉芙娜提供了大量信息。
木女王派出探子打出休战旗,跟在质疑者队伍后面。它们得到了友好的接待,并获准与所有成员交谈。他们甚至劝服了六个人返回城镇。
但拉芙娜漫步在新堡街头时,发现到处都是空屋,人烟寥落。质疑者们带走了几乎半数人类,而且尚有一小部分人类孩子正启程离去,想要追上大部队。
五天后,内维尔的这支旅行队到达了目的地:在东北方超过一百公里外的一处温泉洞穴群。木女王认出了那个地方。她告诉拉芙娜,自己在大约一个世纪前去过那里,并且至今仍认为该处十分危险,不适宜定居。
那里在斯库鲁皮罗飞艇的巡察范围之外。又过了三天,唯一的消息就是内维尔的语音演讲以及他的数名追随者发出的喜讯。他在描绘未来的美好蓝图。信号经由轨道飞行器送达后,拉芙娜在集会所播放了视频。
拉芙娜和木女王都出席了首次播放,一同到场的还有几乎所有剩余的人类孩子,以及他们的爪族挚友。
内维尔的最佳计划定居地靠近幽涧河谷的一处悬谷。它位于冰牙山脉地带,刚好位于木女王的领地之外。爪族的猎户-农夫们并不喜欢那些高地,不过内维尔相当乐观。事实上,第一段视频显示,他就站在幽涧谷中段附近。“对人类的独立与发展来说,这是一块理想的土地。一年后再来看吧。这里会被我们新种的绿色牧草覆盖,这片绿茵将一直伸展到诺德休斯冰川之下。”
“祝你好运,混球!”大厅里的某人吼道,“你们在这儿的时候根本啥都种不活。”
视角颠簸着从冰川方向移开,一路扫过河水,转向北方山谷的绝壁。数名爪族发出惊奇的赞叹。欧文说:“嘿,快看!他们肯定是因为那个才挑了这地方!”
从摄像镜头的位置,他们看见了某些东西,那些会被选择正常路线经过幽涧谷的旅行者忽略的东西:侧面那座山谷的灰黑岩壁上的一条竖直裂隙。
“那是什么,居然有二十米高?”某人问。
内维尔友善的声音从实况转播的画面后传来:“——显而易见,爪族根本没意识到,这里的温泉支撑着整个洞穴群。这确实是人类的发现。”他又迈入镜头,“幸运的是,发现它的考察队更重视人类本身的利益。杰弗里·奥尔森多直接对我做了汇报。”
大厅炸开了锅。“那个狗娘养的!”“他当他的‘伟大探险家’的时候,一直在为内维尔卖命!”
拉芙娜已经确认过了:杰弗里不在场。
视频中,内维尔举起双手,简直就像清楚他的发言会引发骚动一般,“我明白,我明白。这或许算不上纯粹的人类发现。杰弗里身边有阿姆迪勒拉尼法尼陪同。与爪族和睦共处将会是我们的持续政策。我们希望与木女王交好。我们已经与热带的大老板建立了友谊。”
有人愤怒地大笑起来,“嘿,别忘了你的已故好友维恩戴西欧斯!”“十天前他还是‘东海岸的大老板’呢。”
内维尔继续道:“但朋友们,现在是你们做出道德判断的时候了。长久以来,我们都在听取误入歧途的人类与爪族的建议。真正向往和平的人类,都能在最佳计划定居地找到自己的栖身之处。我们没必要为末日浩劫做无休止的准备,那是拉芙娜·伯格森多强加在你们与木女王领地的爪族身上的枷锁。我们曾经年少无知,曾经渴求更多知识。拉芙娜、木女王和剜刀拯救了年幼的我们——这些在他们引发的大屠杀中幸存的流亡者。我们欠他们很多。不过同时,我们也亏欠自己的父母。在超限实验室,他们为人类所能承担的最崇高的事业英勇献身。我们绝不能被拉芙娜怂恿,落入万劫不复的仇恨深渊。”
“老掉牙了!”吉丝克道,“我们都录下来了。”
拉芙娜听见欧文接话:“我相信内维尔用不了多久就会拥有自己的录音机。”
“另外,没人知道在超限实验室究竟发生了什么。”拉芙娜视野之外的另一个人这样说道。
“我们就连十年前的近太空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住口!”
内维尔的声音骤然响起,会场里只剩下轻声的议论。“我希望,会有更多人认真推敲事实,这样一来,你们的眼界才会超脱过往所谓的忠诚,然后你们和你们的朋友——包括你们的爪族挚友!——会来到此处,加入我们斯特劳姆人的最后堡垒。任何内心坦诚的人都会受到欢迎,不论你们是否赞同我们的做法——快来吧!不论持有何种反对意见,人类两个派系间的和平才是重中之重。整个人类族群也许只剩下我们了。事实上,十年前的那场星际大屠杀之后,整个飞跃上界可能也只剩下了我们。”
此时,内维尔又开始沿坡登山,一路走向“堡垒”的入口。他的手下飞奔出来,欢声笑语地前来迎接他。被熟悉脸孔簇拥的内维尔转过身,面向镜头,“即使分隔两地,即使我们政见不一……也让我们合作求生吧。王国的你们享有取之不尽的资源,你们有‘纵横二号’,还有新城堡的宝藏。这些是我们飞跃界的祖先们一脉相承的遗产。让我们携起手来,善用它们。”
第一段视频让孩子们整个下午都争论不休。而第二段和第三段视频也大同小异。到接收第四段视频时,拉芙娜选择待在舰桥上,观察孩子们的反应。集会所中人群稀落,视频可以在任何时候重播。剩下的观众大都是想要一睹亲友音容笑貌的悲伤孩子。
内维尔的第四段视频不太一样。
影像起始于洞窟之内,质疑者的一栋新建筑。他们在不借助“纵横二号”科技的前提下施工,不过这时,拉芙娜发现质疑者们动用了从斯特劳姆登陆舱中夺取的设备。那个登陆舱的确不是垃圾——她只是一直没弄明白它的操作界面而已!在人造光源的照耀下,洞窟显得温暖干燥。三幢“共建之家”——内维尔对它们的称呼——已然竣工。到处摞满了刨削过的规整木材,随时能进行下一批房屋的建造。木料与木工手艺一定是大老板通过德库托蒙提供的。内维尔和他仅存的盟友竟慢慢步入了正轨。
“纵横二号”集会所中仅存的孩子正用他们的新无线电对别人转述影像内容。等人流在集会所逐渐密集起来,内维尔已经结束了关于最佳计划定居地的奇妙之处的导览性宣传,再次老调重弹。一如往常,他身边堆满了笑脸。不过这次,拉芙娜没有多加留意——她几乎能把剩下的演说背下来。肯定是这么说的:“即使我们政见不一……也让我们合作求生吧。王国的你们享有取之不尽的资源。最佳计划中的我们,拥有从热带到长湖共和国再到东海岸的爪族的友情。我们可以与曾经的可怕敌人大老板和平共处。只要赢得他的信任与友情,我们就能确保让他释放被拘禁的所有人。释放——”
拉芙娜的眼睛猛地盯住屏幕。她听到观众席上的人群倒吸凉气,然后议论纷纷。
“——是无条件的。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们让大老板明确知道——不像拉芙娜与木女王——我们最佳计划定居地的住民对他没有恶意。”内维尔略作停顿。他周围的质疑者们开始欢呼。而在“纵横二号”的观众席上,人类孩子们也在欢呼,但声音要零落得多。
“我们期望,”内维尔继续道,“最近才摆脱了思想桎梏的同胞们,能够选择到最佳计划定居。”他再度停顿,让众人咀嚼这句话的深意,“不过我们也认识到,拉芙娜的助手们的极端行为,会让我们努力争取到的友情付诸东流。”他脸色一沉——内维尔在公众面前少见地现出了怒容,“别误会。我们不会拿这些孩子的自由做交易。我们不会强迫任何人返回拉芙娜、木女王和剜刀身边。但我们欢迎来自王国的和平团体。任何人都会受到欢迎。你们将获准随意接触任何得到释放的孩子。你们可以自行决定是否来探望这些获释的孩子与爪族。”
拉芙娜看见爱斯芭·拉特比哭成了泪人儿。她并不是唯一一个正在哭泣的人。拉芙娜跑出舰桥,直奔集会所。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43
所有人都想出席囚犯释放大会。木女王难得地动用私权,请求拉芙娜前往新城堡和她进行单独商谈。她们在木女王的王座室碰面。希特的个头已经能拥有自己的小王座了。第二只幼崽则趴在另一组件的肩上。
“内维尔骗走了半数人类和几乎所有能拆卸掉的设备。我不想你们这些剩下的人也落入他的魔爪。”
拉芙娜点点头。她整个下午都在和孩子们谈论,也为同一件事而担忧,“不过你会派遣护卫队去,对吧?”
“当然!还有,除非内维尔掌握了我们不了解的魔法,不然我的军队的火力完全胜过他。可想想看,我们只有内维尔的口头承诺——”大老板一方尚未正式回应,“——假如他们私下里有协定,我们不可能知情。据我所知,大老板完全可以部署一支实力强于我方的部队。单论尔虞我诈,我可较量不过他们。”
余下的孩子对此也有同样的看法。“好吧,我想我可以说服大部分孩子留在后方。”拉芙娜看起来已经不再像暴力劫持的受害人,不过孩子们依然对她关怀备至。她平时说话得多加注意,以免他们把无心之言当成命令,“但不管怎样,我都要去。”
木女王叹口气,“我就担心这个,这恐怕会让我们其他方面的谨慎全部付诸东流。”
拉芙娜笑了,“就是说你不去喽?”
“我还没疯。”木女王的话听起来有些刻薄,“别的暂且不提,整件事情可能只是诱饵,而大老板将会进攻这里。”
拉芙娜点点头。木女王言之有理,但——“你知道,我觉得行脚可能还活着。按照温达所说,我猜想约翰娜和行脚的坠机地点应该正好位于大老板的王国。我可以肯定,大老板对此一无所知!行脚也许仍藏在那附近,而大老板也不是维恩戴西欧斯那样的怪物。即使行脚被大老板捉住了,我也认为他会平安无事。”
木女王靠向椅背。她的全部组件都在端详拉芙娜——除了两只默默对视的幼崽。它们摆出的正是老木女王将要发狠话时的姿势。但等到最终开口时,木女王的话却透出伤感:“但是约翰娜没对温达提过行脚怎样了。在舞台上时,我们也没听到更多消息。大老板一直咬着她不放。面对现实吧,拉芙娜。约翰娜和行脚都死了。”
木女王绝不会在公众面前表露这个消极的想法。或许她的悲观全是受小希特的影响,又或是旧有的本性使然。“你也为维恩戴西欧斯感到悲伤,不是吗,木女王?”
木女王的所有组件脑袋一起扬起来,“是的。我为一个怪物共生体而悲伤,虽然他在出生的一个世纪后就不再延续我的任何血脉。就连我自己的顾问都把我的同情心称作‘女王的癫狂’。”
“不是……癫狂。”拉芙娜还记得加侬被灌木杀死时她的惊恐:木女王的悲痛与之迥异,“你们共生体——尤其是你——做到了多数文明直到发展出表述思想的外在手段时才能做到的事情:你们的喉咙经历了物竞天择,能够用以表述思想。你的共生体后代就是你最杰出的实验产物。”
“其中两个也是爪族有史以来最臭名昭著的恶棍。”
“的确。”拉芙娜说,“不过再想想看,老剜刀给西北地区带来的变化几乎与你相当——而且他创造并重塑了铁先生,铁先生则设计、组装并且培养了阿姆迪勒拉尼法尼。”
稍待片刻,木女王回应道:“很久以前,我曾设想将维恩戴西欧斯作为对付剜刀的武器。结果这件武器失去了控制。他杀死了太多太多的人。或许他也杀死了我特别钟爱的那个共生体。但不管我有多么憎恨维恩戴西欧斯,我都无法和别人一样因他的彻底死亡而喜悦。”
拉芙娜点点头,徒劳地想象着被重新组合的维恩戴西欧斯的形象,“那就多听听你的组件的意见。也别太早放弃希望。”
当然了,与上次跟切提拉蒂弗尔同行的那段路相比,乘坐货车前往幽涧谷的旅途可以说迥然不同。此次远行饮食富足,且配有舒适的帐篷。王国士兵分散护送,还有侦察兵在前方探路。但最为心急如焚的孩子们仍然很不快活。欧文无论如何不相信艾德维死了。即使听过大老板可怕的嗓音,爱斯芭依然比欧文更确信妹妹格丽还活着。杰弗里说他对阿姆迪的命运持乐观看法,不过他表现得一点儿也不乐观。吉丝克绝口不提自己的感受,可谁都能看出她的愤怒。就在内维尔的惊人宣告之后,那位首席质疑者“慷慨地”允许她与丈夫通话。吉丝克得知没有任何一个人质会随她回家,而罗尔夫打定主意要把他们的两个儿子留下。“愿天人诅咒他,我只想去见见他们而已!”她临行前对拉芙娜哭诉,乞求车队带上她。最终,拉芙娜没能拒绝,但她不禁为吉丝克担忧,不清楚与罗尔夫和内维尔会面时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唯一一个貌似无忧无虑的乘客非里特洛莫属,虽然它满腹牢骚,而且一旦接近拉芙娜就尤其聒噪。这个单体的随行并非自告奋勇,但毕竟它留在王国也不是自愿的。命运将它像皮球一般踢来踢去,可凭借有限的智力,它似乎在搜索某样东西。拉芙娜希望大老板会因为它的归还心怀感激——或者至少别因此跟他们为敌。
赶了五天路之后,这支远征队看到了内维尔所在的那座悬谷。班奇的部队就地设立哨岗,旅行者们则在河边搭好帐篷。就在众人焦急地等待高处传来的动静时,剜刀-泰娜瑟克特却在阳光烤热的石头上散开组件。剜刀带来了几架望远镜。他观察着那座悬谷的边缘,借以打发时间。他看起来似乎自得其乐,“我敢说,内维尔不会邀请我们进入他的洞窟。我还记得与他合谋时的事。”除了目测高度的组件,其他的他都上下摇晃脑袋,笑了起来,“他不信任我,从来就没对我提过确切位置,但显然维恩戴西欧斯知道,大老板可能也知道。照我估计,大老板对‘最佳计划’的支援足以给我们添很多麻烦。”
拉芙娜走了过来,坐在他附近,她身旁是长着末梢发白的低频耳朵的组件。这个腿脚残疾的生物就算用尽全力也没法爬上岩石,而剜刀的其余组件不离其左右。拉芙娜抚摸着白耳朵尖的脖颈,如同抚摸一只小狗一般。它一如既往地接受了她的宠爱。这正是她愿意信任剜刀-泰娜瑟克特的原因之一。白耳朵尖发出呜呜的颤音,在这几分钟里,剜刀似乎也不再像是那个心狠手辣的老狐狸了。
“就是说,你认为人质的释放场所在这里?”拉芙娜问,“除了我们,我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杰弗里等人离开帐篷,朝他们走来。尽管人们对杰弗里褒贬不一——最忠诚的那些孩子之中,有一些认为杰弗里是拉芙娜的密探,另一些人则认定他是个叛徒——他依然在此次外出中担任首席人类顾问。只要他还在为拉芙娜出力,所有人就似乎都愿意接受他的专业协助。要是没有杰弗里和班奇,他们也不会如此迅速地建起这处舒适的营地。
爱斯芭跟在杰弗里身后几尺远的地方。她朝剜刀打了个手势,“还没有质疑者出动的迹象?”
“没有,抱歉。”剜刀以权威的架势晃了晃手里的望远镜。今天他的视力无人可比。
爱斯芭重重地坐在拉芙娜身旁,“我在祈祷……祈祷他们带着格丽。”
杰弗里绕到拉芙娜右方,和白耳朵尖相邻而立。他说话的音量恰好能让拉芙娜和那个共生体听到,“他们最好带着阿姆迪。他们没有任何借口继续扣押他。”
剜刀的声音更轻——拉芙娜触摸白耳朵尖的手指仅仅能感觉到最微弱的律动,“希望他们也把螺旋牙线带来了。”
他们就这样坐在河边,揣摩猜度,偶尔互相争辩。用餐时,他们中止了讨论,但顾虑并未消除。随后,杰弗里离开众人,和班奇一同巡视士兵和瞭望手们是否坚守岗位。里特洛的身影也不时出现,它是在进行自己的侦察任务。
拉芙娜则去和这场远征的那些不为人知的随行人员会面。斯库鲁皮罗将飞艇停在由“纵横二号”选定的山隘中,负责通信中转:今天电离层的信号反射率不够高,而拉芙娜需要与木女王及“纵横二号”保持稳定的联络。斯库鲁皮罗胡乱摆弄了一通,尽管不够专业,却也维持了主数据流的传输。“有意思。”他说,“站在山顶朝东瞧,我看到冰川和群山绵延不绝,就像一片岩石海洋。行脚总是对此夸夸其谈。”
“我还是看不到图像,斯库鲁皮罗。”拉芙娜的头冠传出了声音,但“纵横二号”并没有给出画面。
“抱歉。”斯库鲁皮罗说,“也许你的头冠也坏掉了?维尔姆·林登的摄像机传来的图像倒是很清楚。”
“好吧。”虽然只有声音,但加上维尔姆的摄像机应该能撑过今天。她通过斯库鲁皮罗中转信号,“呼叫飞船。你看到什么了?”
“纵横二号”回复:“我的雷达显示出大片晴空、几群飞鸟。无法直接观察山谷底部的状况。”
“没错。”斯库鲁皮罗插嘴道,“该死的内维尔。要不是他那帮白痴弄坏了‘俯视之眼二号’,我们现在就能用上它的俯瞰雷达。”接下来的几分钟,他痛斥了那些成事不足的质疑者;评判内维尔的过失时,斯库鲁皮罗又从技术层面挖苦了一番。
距离喧闹的河水声最远的那些共生体发出警报时,日头已过正中。共生体们的喊声不小。那嗡鸣的和音传达的意思是:“飞艇的声音!飞艇的声音!”
剜刀的目光立刻扫过山脊,“我什么都没看到。”他举着望远镜,对准内维尔所在的山谷,不过他的其他组件却似乎有些异样。他正将绝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聆听上,“我离河水太近了。从这里听不太……没错!绝对是飞艇。”
其他共生体也开始高呼。他们跑来跑去,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把话说清楚啊,伙计们!拉芙娜心想。我该往哪儿看?
班奇从林子里跑了出来,鼻子朝东南方天空指指点点。
拉芙娜随之望去。什么都没有。而且,她依然听不到引擎的响声……不过这时“纵横二号”报告,雷达侦测到了第二个可能是飞行物的物体,正沿着幽涧谷移动。
一分钟过去了。在那儿!就在冰蚀河谷向着南方远处延伸的位置,她看到了两个浮在耀眼的雪地上方的黑点。
剜刀正举着望远镜转来转去。他也有消息,“嘿,嘿!内维尔的山谷有两腿人出来了!”
众人的视线从天空移至山坡。至少一打身影正往山下走来。这番突如其来的同步行动如此戏剧化,必定是内维尔与大老板事先安排好的。
其中一艘飞艇应该是拉芙娜和杰弗里乘坐过的;它的前端喷涂着十二体的图案,也就是共生体中的共生体的形象。另一艘飞艇的规格也毫不逊色。飞艇上应该有足够多的房间容纳所有人质。
飞艇并未立刻着陆。它们在拉芙娜等人头顶划出一条长长的椭圆轨迹,乘着谷间的轻风飞翔。
欧文对那两艘飞艇比了一个粗俗的手势,“这些蠢货肯定要等内维尔下令才会降落。”
剜刀将一架望远镜对准了那些走下山坡的人类,另外两架则分别瞄向两艘飞艇。不过,欧文·维林的话还是引来了他的评论:“哈。亲爱的内维尔肯定是这么打算的。不过,我记得‘俯视之眼二号’的遭遇。没有地勤人员,安全着陆难比登天。”
玛格达·诺拉森多道:“是啊。别逞口舌之快,欧文。骂得太难听对我们没有好处。”她和爱斯芭·拉特比已经在探讨飞艇的降落位置了。她们想走在迎接人员的前列。
班奇先前跑进了那片林地。这会儿他率领部分士兵,陪同质疑者一行人重新出现。拉芙娜不需借助望远镜就能看见内维尔·斯托赫特。在这种荒郊野地,他是如何保持衣着整齐干净的?那个恶棍自信地朝他们走来。靠近后,拉芙娜看到他露出了仿佛充满善意的笑容。
“欢迎,欢迎!”内维尔对蜂拥而来的孩子们高声招呼。他与拉芙娜隔开一段距离,开始对心急如焚的孩子透露最新消息。
随行的质疑者有十五人。塔米·安森多等人背着摄像机与通信设备,看上去仿佛远古时代的采访小组。被镜头与话筒对准的人说起话来都仿佛有了额外的分量,看起来很是有趣。
内维尔从人群中挑出爱斯芭。拉芙娜侧耳倾听,头冠今天帮不上忙。“是的,”内维尔道,“通信条件很差。获取更优质的通信设备是我们全体成员的当务之急。但是,我知道你的妹妹格丽是大老板找到的。我确信无疑,她就在第一艘飞艇——”他转而面向碰触他手臂的玛格达。他点点头,给了玛格达一个拥抱,“是的,我希望几位诺拉森多也在其中。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有几名孩子已经号啕大哭起来。
对了。吉丝克在哪儿?如果她还没现身,那么一定是在找刀子。拉芙娜连忙环顾四周。在那儿——吉丝克就在差不多三十米外,与毕里·伊格瓦争执不下。
此时,内维尔向后退去,面向人群发话:“请给我们几分钟时间。我们必须让飞艇安全着陆。”他仰视天空中距离较远的那艘飞艇,后者刚刚完成一次盘旋,正掉头返回,“我会让这艘承载了朋友们的飞艇先行降落。另一艘只是备用艇。”他后面那句让人失望的话说得轻描淡写,人们几乎对此毫无觉察。用这么一艘飞艇,真的能把所有失踪者都带回来吗?
内维尔摸摸耳朵,就像远古戏剧中的演员。除了他偷走的那些东西之外,大老板一定也向他提供了无线电。利用轨道飞行器中转,他的通信能力已经超过了王国。内维尔四处张望,然后摆手发出开始作业的信号。大多数质疑者跑上河道边的草坪。噢,带队的戴尔·荣森多正用力挥舞手臂。其余孩子各自散开。一艘飞艇正向他们驶去。
飞艇的嗡鸣愈发刺耳。它的艇首持续下沉,直到长长的艇身看起来缩短了许多,朝着地面迅速降落。交谈声骤然止歇。这有些像步入文明社会的感觉——不过在真正的文明社会,这艘飞艇会被重达十万吨、能在太阳系中航行的飞行器所取代。
第一艘飞行器放下锚索,戴尔带领地勤人员用铁桩将其固定。等他们忙得差不多后,第二艘飞艇也在一百米外降向地面。拉芙娜注意到班奇正在调遣部队,不声不响地竖起火力网。
但此时此刻,几乎所有人一齐冲上前去。班奇看起来很是愤怒:他的几名属下也擅离职守加入了人流。在这片荒原之上,几十名人类与那几个共生体聚在一起,简直就像热带群落一般。杰弗里——他早已站到第一艘飞艇跟前——让部分士兵在主舱口下围成人墙。维尔姆·林登也带着摄像机挤到前排。
剜刀从河岸边的石头上爬下。他让拉芙娜帮忙推着独轮车里的白耳朵尖。他们缓步走入这片湿软的泥地。里特洛犹犹豫豫地跟在后面。也许它意识到,贸然冲进人群很可能会被他们踩扁。
众人给内维尔让出一条路。他走近杰弗里,两人交谈了几句,但拉芙娜离得太远,什么都听不见。她瞥了眼剜刀,后者也在观察二者的谈话场面。“听不到。”他说。
听到杰弗里的话,内维尔似乎沉下了脸。不过接着,他对杰弗里又报以笑容,似乎说了些鼓励的话。他满脸堆笑,面向人群。天人啊,就算是演戏,他也和身在新集会所时表现得一样出色。
“朋友们,”他的呼喊声被轻风掩去不少,“朋友们,请稍微退后一些。我还不清楚我们挚爱的那些人会以怎样的顺序出来——”但他却挥手让爱斯芭上前。
拉芙娜和剜刀已经走到队伍末尾。拉芙娜试着从人群的缝隙或头顶察看情况。里特洛还是只会添乱,它在拉芙娜的两腿之间转来转去,连声抱怨,大概是因为什么都看不到。除了一如往常地惹人心烦,里特洛在其他方面也表现得不太自然。为什么它不干脆绕过人群,或者从孩子们脚下钻到视野开阔的前排?
维尔姆·林登把王国自产的摄像机高高举过头顶,扫过人群,接着又把镜头瞄准关闭的舱门。“你收到维尔姆的录像了吗?”拉芙娜向中转线路发问。
“没错。”斯库鲁皮罗答道。片刻后木女王证实:“拉芙娜,你的通话只有我和斯库鲁皮罗能听到。我们收到了维尔姆的视频,正在‘纵横二号’的集会所播出——还有质疑者通过轨道飞行器发送的视频。我们能听清内维尔的每句发言。”她咯咯地骂了一句不算太脏的脏话。
拉芙娜不禁莞尔,但没答话。她身旁的剜刀把自己的组件叠成金字塔形,也让位于最上方的组件能看得更清楚。班奇仍然贴近地面:她注意到,他派出三个共生体在远处留意着整个场面。
两艘飞艇都已熄灭了引擎。内维尔也沉默下来,蓄势待发。拉芙娜和其他人一样全神贯注地看着。就连贴在她脚边的里特洛也缄口不语。周围最响的声音就是山谷中呼啸的风声。
飞艇那边传来刺耳的摩擦声,舱门上的转轮动了起来。拉芙娜走到人群侧翼,总算找到一处视角良好的空隙。舱门打开,主乘降梯放下来。
“里面有什么?”剜刀嘶嘶地发问。
“太暗了,我看不清。”拉芙娜回答。入口完全笼罩在艇身投下的阴影之中。
木女王的声音沿通信线路传来:“‘纵横二号’处理了图像。至少有一个单体待在乘降梯上方。”
不知是谁从侧面推挤拉芙娜,还舔着她的手。是里特洛!“怎么?你疯了吗?”拉芙娜对单体说,“去啊!自己去看啊!”为什么里特洛突然害羞起来了?它正在绝望地发出唿哨声。某种意义上讲,那比它平日的聒噪更让人在意。“好吧,”拉芙娜说,“但不许在我身上撒尿。”她把手伸到里特洛的前腿下,将它抱了起来,如同孩子们举着他们的爪族挚友的幼崽。由于里特洛是一个中等体型的成年雌性单体,所以这么做还是有些难度。拉芙娜向后打了个趔趄,然后稳住身体。至少里特洛没用爪子抠她,但拉芙娜却正对着两排尖牙,以及和平时一样难闻的口气。里特洛将脑袋扭转到飞艇的方向。
顷刻之间,里特洛便与其他人一样沉默下来,就这么看着舷梯顶部。接着,木女王提及的单体走了出来。怪不得之前几乎看不到他:他套了一件漆黑如夜的斗篷。无线电斗篷的金色光泽几乎被阴影掩盖。
那单体是泽克。比起上次和拉芙娜见面时,它的状态似乎好了不少。泽克以警觉镇定的神色环顾四周,这应该意味着通信信号良好。它对内维尔颔首致意,高声说:“我代表大老板发言。”它的声音并非大老板用过的受惊女童的嗓音。事实上,那听上去倒像是阿姆迪伪装成严肃且地位显要的成年人类时的声音。
内维尔有些惊讶,但他的口气听起来依旧自信:“先生,如先前的协定,我已把爪族和人类从王国带到这里。今天我们将会解决许多在过去毒害他们思想的问题。您也把您从荒野中救出的人带来了吗?”
“当然。”泽克猛然点头,同时似乎也露出了讽刺的微笑,“我的老板让我带来了我们代表你救出的所有人类以及王国爪族。”
泽克退到一旁,为身后的人让出道来。拉芙娜发现内维尔正催促爱斯芭往前走,如此她便可置身舷梯之下,进入全体摄像机的镜头。
一个矮小的人类身影出现在舷梯顶端。爱斯芭惊呼一声,迈步向前。但那并不是格丽·拉特比,而是提莫·瑞斯特林;后者尽管已经十四岁,却几乎与格丽一样矮。他朝爱斯芭挥挥手,面露微笑,大概并没读出爱斯芭表情中的失望。他回身对阴暗的通道做了一个表示“快出来”的手势。过了不久,一个同样矮小的身影牵住了提莫的手,那张惴惴不安地打量众人的脸庞十分苍白。
“格丽!”爱斯芭奔上舷梯,抱住了她的妹妹。她在阶梯顶部站立不稳,只好退下几级台阶,用膝盖顶住舷梯。她摇晃着怀里的小女孩,放声大哭。格丽自己则平静得多。她似乎想要缩回提莫身边,而稍后,爱斯芭将男孩也拥入怀中。
爱斯芭和两个孩子走下台阶,众人纷纷争抢上前,内维尔的摄像小组跑在最前。拉芙娜感觉里特洛紧张地发出嗡嗡颤音,它依然在观察舷梯顶部。目前唯一待在那里的生物就是泽克——不过此时,它却径直望向人群后方的拉芙娜。也可能是里特洛。单体挣脱了拉芙娜的手臂,冲进人堆。它真是疯了!说不定里特洛认为阿姆迪来了,而且即将获释。
拉芙娜在后方实在待够了。她抚摸着剜刀的白耳朵尖,说:“我想靠近些。”
剜刀没看她,只是答道:“很好。确认下格丽的情况。我可不认为她做得了内维尔的政治宣传工具。”
三名共生体走下飞艇。其中两个是自从第一次绑架事件后就踪影全无的城市警卫。虽然伤势近乎痊愈,不过他们遍体的伤痕仍一目了然。第三个身影则是一名残体,属于艾德维·维林最好的朋友垃圾桶。发现种种虐待的痕迹之后,班奇的士兵们愤怒地抱怨起来。
大老板手下的几个共生体从另一艘飞艇上走下来。他们看上去像是士兵,不过并没有靠近。泽克是第一艘飞艇上唯一现身的机组成员。它一直留在舷梯顶上,也不怎么讲话,主要负责引导人质走出舱门。话都被内维尔说了——他用尽全身解数来利用整个局面。
拉芙娜挤过人群,朝爱斯芭坐着的小土丘走去。
“拉芙娜!”提莫看到了她,一瘸一拐地快步走来。拉芙娜给了他一个拥抱。提莫兴致勃勃,说话飞快,“我真担心你,拉芙娜!我们几乎一直待在牢房里,但大老板说——”他停了下来,好像觉得不该再多说,也或者他觉得拉芙娜没在听。
可我真的在听啊。拉芙娜站起身,用手梳理他的乱发。他露出了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欢快笑容。
提莫牵着她走到抱着格丽的爱斯芭身边。玛格达与莉丝也跪在后者身旁,毫不理会飞艇乘降梯那边的嘈杂。
爱斯芭·拉特比垂首而坐,几乎与怀中的妹妹正面相对。拉芙娜跪倒在潮湿的草地上,看着那个小女孩。格丽·拉特比从前是那么无忧无虑,但自从在大老板口中听到了她惊恐万状的声音以后,拉芙娜的担忧就与日俱增。
格丽没有哭。她一脸漠然,对姐姐的触碰几乎没有反应。不过即使格丽不出声,拉芙娜也看得出,格丽的右手少了两根手指,左臂弯曲成不自然的角度。她穿着温暖的干净长袍……但没有完全遮住脖子上的疤痕。
“她受过严刑拷打。”玛格达说,表情就像在咀嚼玻璃,“大老板会为此付出代价。”
“不!”提莫说道,“大个子只是帮助她——”但其他孩子似乎都没听他讲话,于是他闭上了嘴。
内维尔。斯托赫特大部分时间在质疑者之间转来转去。他的摄像小组化整为零,有的在他身后紧随,有的密切注意飞艇出口。吉丝克不知去向,不过,拉芙娜发现杰弗里与欧文正在逼近首席质疑者。如果释放大会就此结束,事情就该乱套了。
“借过,借过。”她说着,穿过内维尔身边的人群。同时她对远程线路说:“这里就这么多人了吗?”飞艇舱门还开着,但泽克已经离开了舷梯顶部的岗位。
木女王的声音传来:“可能吧……但现在别轻举妄动。明智的做法是,看内维尔对不见踪影的人质作何解释,然后再敲定合适的行动。”
“我觉得这不太现实。杰弗里和欧文已经要开始教训内维尔了。”
不管怎么说,内维尔发现了她在接近,便对她挥挥手,“嗨,各位,麻烦给拉芙娜·伯格森多让路。”
好吧,这下她想躲也躲不掉了。就这样吧。她尽可能轻松地点头致意,随后步入内维尔前方的小片空地。
内维尔的微笑就与在新集会所陷害她的那天一样温文尔雅——不过这次,主动权在拉芙娜手里,“内维尔,我和爱斯芭·拉特比谈过了。关于先从舷梯下来的她的妹妹格丽,以及——”
斯托赫特眨了眨眼,他已经从她的话语中嗅出不祥的征兆,于是立刻打断道:“是的,是我请求大老板让格丽排在第一的。”他的笑容转而变得充满同情与关切,“只恐怕某些爪族疯狂仇视人类,他们中的某些在大老板营救格丽之前先找到了她。”
爪族挚友与班奇的士兵咯咯地议论起来。木女王的声音在拉芙娜耳中响起:“你不在的时候,我还忍受了这些所谓‘疯狂仇视’的言论很久呢。”对此,质疑者们却同情地连连点头。即使是忠诚的孩子们似乎也接受了内维尔的说法。事实上,内维尔的话道出了部分实情,不过,显然他决意不提维恩戴西欧斯。
“好吧,”拉芙娜说,“现在还缺至少三个共生体和五个人类。行脚呢?约翰娜呢?你还记得她吗,那个爱你爱到差点嫁给你的女人?我们今天能见到他们吗?”
内维尔昂起头来,“坦率地”显露出愤怒,“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大老板对我并不言听计从。他是我的盟友,至少与你和木女王的联盟一样光明正大。你们都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不再多说,而是让言外之意混淆视听。在拉芙娜从盛怒中回过神之前,内维尔继续道:“我想,我们都出席了凶杀草地上的那场会议。会议的结果不太圆满。有时过往的仇恨是如此可怖,以至于连人的心智都能迷惑。我认为大老板当天就遭遇了这种情况。我们今天没法把约翰娜带过来。大老板宣称她还活着,可我不能确定我们是否该把她接回来。”他以恳求的神色环顾四周,“要是我们真想把她带回来,就得对她进行审判。我——我想我做不到。”
无线电先生——的组件泽克——再次现身,无疑,它正在一字不差地将会话发送至热带。泽克的视线来回扫视着拉芙娜与内维尔。
拉芙娜瞥了单体一眼,主要的注意力仍停留在内维尔身上,“你的谎话堆积如山,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动手开始挖才好。木女王和大老板不一样。你和大老板都好好想清楚:想要跟我们和平共处,就得把约翰娜还回来。另外,其他人呢?还是说你也要指控他们是罪犯?”
“说得对!艾德维在哪儿?”欧文·维林质问。
玛格达·诺拉森多喊道:“我妹妹一家又在哪儿?”
内维尔高举双手,“听着,在今天着陆之前,我们没收到准确信息。大老板理解你们所有人的心情。他也希望正义得到伸张——但并不是我们失踪的所有亲友都在他手里。他对行脚的去向一无所知。他已动用了全部关系,搜索过荒野及热带。大老板找到了欧文的堂弟,不过没来得及挽救他的性命。艾德维的遗体就在飞艇上。至于诺拉森多家的嘉娜、巴斯尔以及他们的孩子金——到处都没有他们的踪迹。我很抱歉,玛格达。”他连一句表示哀悼的场面话都没对欧文说。也许内维尔意识到这样做很可能会让局面失控。
玛格达不等内维尔说完就转过身去。她凝视远方,也许正在渐渐信服。诺拉森多一家在绑架事件发生前就失踪了。这对年轻的父母跟随一小支商队前往木女王的旧都,途中要穿越以鼬鼠巢穴闻名的荒野。他们的队伍始终不曾抵达。救援队只发现了鼬鼠伏击的痕迹,却没找到人类尸体。
“这么说,我们所知的大老板手里的共生体呢?”是杰弗里!他不知怎么绕过了那些质疑者,站到内维尔身边。杰弗里用左臂揽住了内维尔的肩膀。这本该是亲近的表现——杰弗里面露微笑——可拉芙娜看得出来,他的手指深深陷进了内维尔的左肩,右手则插在衣兜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
梅多·伊格瓦及其同伴向前走来,他们的手探入单肩挎包。现场的几方都配有武装,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人亮出枪来。内维尔僵硬地对梅多等人笑笑。“没事,伙计们。”他看了一眼杰弗里,笑容自然了些,“嘿,杰弗里。我想你和大老板应该有过正面接触。他有时候就是有点死脑筋,对不对?”
杰弗里的手一定加大了力道,因为内维尔不那么明显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用这个法子与内维尔沟通,效果真是相当不错!斯托赫特绷紧嗓子补充道:“大老板释放囚徒的顺序大致上和拘禁他们的顺序相反,先放的都是亲友最挂念的。行了吧?”
杰弗里耸耸肩,“我还在等待结果呢。”他说。
“好吧,别让闲聊耽误了最后一批人员的释放。”内维尔扭头看着泽克,“把剩下的两个共生体带出来。”
泽克从视线中消失了。过了不久,一个共生体组件将头探出舱口。它蹦跳着下了舷梯,身后跟着另三个组件。共生体的斗篷遮住了它大半的身体,但拉芙娜认出那是残体螺旋牙线——它的油彩伪装也回来了。
剜刀-泰娜瑟克特当然也认出来了。他从队列之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声。喊声的意思是“让开!”。再无知的人类都会让路,他的两个组件拖着白耳朵尖的独轮车,因而没法奔跑。但这不重要。螺旋牙线穿过坑坑洼洼洼的草坪,迎面奔向他的创造者。两名共生体在相距数米处停住脚步,他们离得如此之近,恐怕连维持组合关联都有问题。残体的一个组件靠近过来。它动了动斗篷的位置,躺倒在草地上。剜刀围在它身边,几乎与其他组件凑在一起——接着,开始给面前那个组件梳理毛发。
“你看到了?”拉芙娜通过远程联线问。
木女王的声音传了过来:“看到了。我不知该做何感想。对于剜刀复活铁先生的做法,我依然感到气愤。”但木女王的口气与其说是气愤,不如说是难过。
杰弗里松开手,他的笑容比几秒钟前少了几分凶狠。“还差一个啊。”他说。
泽克再度消失不见。下一个铁定是阿姆迪。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舷梯上,不过,拉芙娜却回首望向人群,尤其是他们的脚踝附近。过去的六个十日教会她留心低处的意外。是的。有个小脑袋从几个孩子中间钻了出来。里特洛正蓄势待发。
泽克重新出现。它扫视人群,然后目光似乎因为看见里特洛而停了下来。接着,它转过脑袋,挥了挥爪子,示意身后的对象上前。
出现在舷梯顶端的那些组件比拉芙娜印象中消瘦了不少,而且其中一个组件的头部形状也变得有些怪异。“阿姆迪!”杰弗里大喊一声,把内维尔抛在脑后。阿姆迪的其余组件一拥而上,几乎将泽克撞下舷梯平台;所有组件的眼睛都盯着杰弗里。阿姆迪用萨姆诺什克语说了几句和约翰娜有关的话,但他的心思都在杰弗里身上,以至于拉芙娜根本没听懂。
舷梯不窄,但没有八个组件那么宽,所以沿梯而下的阿姆迪的若干组件势同雪崩,连滚带爬。
里特洛一边大声斥责,一边从人群中冲了出去。它绕开杰弗里,径直冲向阿姆迪。一时间,杰弗里和阿姆迪都被它阻住去路。不过,阿姆迪承受了它的全部责骂——或者说是嘲笑。
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缩成一团,没有答话。
又过了半晌,里特洛气鼓鼓地哼了一声——然后从阿姆迪的组件之中径直跑了过去。阿姆迪的组件没有散开,却因为外来者的思维、身体和性别而打乱了组合的关联,四下乱跑起来。他的嘴巴连连咬合,脑袋纷纷转向,当里特洛出现在组合另一端时,阿姆迪的几个组件迈步跟了上去。不过里特洛没有停留,它把阿姆迪抛在身后,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去。里特洛继续前进,但步子减慢了许多。它依然咒骂不停,这会儿却傲慢地仰起脑袋。它爬上了飞艇舷梯,转身站在泽克旁边。
共生体全部都在发出咯咯声。大多数孩子满脸迷惑,拉芙娜却突然联想到了人类。阿姆迪就像对一名强势少女的示好无动于衷的青春期少年。然后有一天,她从他身边经过,对他嫣然一笑,抬手梳理他的头发——接着就此走出他的人生。而那名少年四顾身旁,松了口气,却突然怀念起自己错过的一切来。
杰弗里一定也注意到了这件事。他笑着奔向阿姆迪,而后者也回过神来,围住了他。
以上就是全体获释人质。
杰弗里挤出阿姆迪的包围,怒气冲冲地走向内维尔。拉芙娜能猜出理由。阿姆迪的两个组件在脑袋上缠了黑色绷带。又是拷打。阿姆迪一路尾随杰弗里,拉扯着他的裤腿,像是要阻止他。
“嗨,内维尔!”叫喊声来自山坡上方的林地边缘。是毕里·伊格瓦。吉丝克就站在他身后。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哥哥抓着她的手,弟弟则被她背在身后。罗尔夫跟在母子三人之后。随着她渐渐接近,众人发现她和罗尔夫都面带笑容。吉丝克显然欣喜若狂,她的眼睛一刻都不曾离开自己的两个孩子。
吉丝克等人来到草地与软泥地的交界处。内维尔和大多数孩子跑过去招呼他们。“这是怎么回事?”内维尔用充满惊奇的口气问。
毕里对他咧嘴一笑,“吉丝克做了个决定。”他对吉丝克点点头,以示鼓励。
“啊,是的。”吉丝克在人群中前后张望,“毕里让我看了你们在洞窟中的作为。这里确实与我们在、在海岸的家园一样舒适。能再见到我的丈夫真好。”罗尔夫拍了拍她的肩膀,“而且能和我的儿子们重聚简直棒极了!”她低头看着她的孩子们,笑容在脸上绽放,“我觉得这个地方不愧‘最佳’之名。请让我加入你们吧。”
拉芙娜听见各处都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内维尔的惊诧则一如众人,“吉丝克,欢迎你加入我们。”他迈步上前,似乎是要拥抱她,却转而面向人群,“凡是心怀友爱之人,最佳计划都欢迎你们的加入。”
也许那只是拉芙娜的幻觉,不过在那个瞬间,她看到吉丝克的表情闪过一丝厌恶。吉丝克为她的儿子做出了许多牺牲,但并没有放弃信仰。不过,她回答人群的提问时依然面带笑容,似乎要让自己最亲密的朋友也相信,她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喜悦。
此后,内维尔表现得更加得意。吉丝克表面上的倒戈为最佳计划的宣传提供了理想的平台,也使他把其他一切都抛诸脑后,“我们和大老板建立了良好关系,朋友们。如果我们——生活在木女王和拉芙娜的统治下的人们以及最佳计划的住民——能够竭诚合作,那么我认为我们就能让大老板相信,人类之中没有坏人。总有一天,希望是不久之后的一天,甚至连约翰娜·奥尔森多也会重返我们身边。”虽然这有点不合常理,但他却做到了:一些忠于拉芙娜的孩子也在严肃地聆听他的讲话。
拉芙娜希望内维尔快点闭嘴,她不想听那个混蛋布道。她必须离开这里,去和剜刀还有木女王聊聊,决定如何应对大老板拒绝释放约翰娜的事实。
此时,内维尔瞧向他,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早点离开的,“我恳求你答应,拉芙娜。你和木女王能否与我们这些最佳计划的居民合作?”
拉芙娜张开嘴。没门!不把约翰娜还回来就别想。没有行脚的消息也别想。不知是好是坏,舱门那里有个声音替她作答:“我想问题在于,拉芙娜会与大老板的爪族臣民合作吗?”是泽克。至少发出声音的是泽克。
内维尔朝向飞艇,吃惊的神情在他脸上一掠而过,“呃,没错。当然,我是指——”内维尔居然开始支支吾吾!尽管要大老板这样的疯子才能办到,但这一幕还是令人相当愉快。
泽克的声音盖过了内维尔:“不论我们的同盟关系有多么紧密,我们仍然有各自独立的目的。我想知道拉芙娜和木女王的意图——”
“是的,当然——”
“——还有,我觉得有必要安排一次私下会面。”
内维尔表情凝固,神色茫然。他转身和毕里严肃地商议片刻。等回头面对人群时,他又微笑起来,名副其实地“笑对惨痛的人生”。“我同意,先生。”他指向拉芙娜,“我只希望拉芙娜能给予您足够的信任,答应与您会面。”
现在拉芙娜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我很乐意与无线电先生闲谈。至、至于私下会面,我欢迎他到我们的营帐去。”
木女王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很好。”
“那不算是私下见面。”泽克毫不退让,“请上飞艇。我的员工们会确保你的安全。而且,你随时可以离开。”
“不!”木女王嘶声喝道,“大老板已经抓了约翰娜,而且他根本是个疯子。”
场地另一端,剜刀的身影依然可见,只是他和她相距太远,无法用定向发声对她说话。他也在望着拉芙娜,并且偷偷挥挥爪子给她打气。就是说,全世界对欺诈之道钻研最深的那一位认为她应当相信大老板——而且还把这个建议保密?
拉芙娜慢慢走向舷梯底部。在这几秒钟时间里,她并没有突然想通什么,而斯库鲁皮罗和木女王却一直万分焦急地反对。班奇和欧文也跑了过去。“你不能一个人上去。”欧文说。杰弗里哪儿去了?
泽克从梯级上俯视她,“我说了,私下会面,拉芙娜。让其他人留下。”
内维尔似乎稍微搞清了状况,显得更得意了。这种情况在他的计划之外,不过他似乎领会到,不论如何发展,他都能坐收渔利。
木女王道:“嘘!阿姆迪怎么说?”
杰弗里、阿姆迪仍在其他获释者身边,同样位于定向发声的范围之外。和别人一样,他们也在……观望。杰弗里跪坐在阿姆迪身边,凝视着拉芙娜。阿姆迪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他们就和待在飞箭树下的那天如出一辙。
“不会有事的,欧文。”她柔声说。接着她提高音量:“我这就上来。”
飞艇内部,共生体与人类的气味相互交织。实际上,这正是她和杰弗里乘坐过的飞艇:她认出了飞艇上的凹陷与刮痕。真有趣,当时她根本没注意到这股味道。身后的舱门被某个共生体关上,给人的感觉颇为不祥。啊。关门的是那个性情温和的乘务员,并非爪族枪手。
泽克转向左侧,领她穿过主通道前往艇首。里特洛在泽克身后亦步亦趋,它哼哼着单调的节奏,多半没有实际意义。每隔一会儿,泽克就要发出一阵和音,大意是“请保持安静”。
泽克用新的人类嗓音说:“我们将会在主控室详谈。那里的吸音材料能有效防止窃听。”
木女王轻微的话声在她耳中响起,也许泽克是听不到的:“我和斯库鲁皮罗除外!假装听不见我们说话就好。”
“好的。”拉芙娜说。她的回答也许会被当成对泽克的话做出的反应。她低头瞥了眼那个单体,“我说泽克,你现在代表谁发言?”
泽克发出了十分自然的吃吃笑声,“实际上只代表我本人,即无线电先生。很高兴见到你,拉芙娜。”
啊?
他们来到了走廊尽头。泽克和紧跟其后的里特洛快步走上螺旋楼梯。拉芙娜爬梯子的时候依然和以往一样费力。在上面——
在上面,约翰娜坐在大老板的一处平台上。她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拉芙娜一定是叫出了声,因为约翰娜在唇边竖起了手指,“这儿有吸音材料,但它也是有极限的——而我们可不想让别人以为你正在受刑。”她一跃而起,与拉芙娜热烈拥抱,一时间什么也没说。
接着拉芙娜退后两步,说不出话来。她过去也曾这么震惊过——但绝大多数不是好事。现在她能做的只有语无伦次地挥动胳膊。而私人线路上的木女王和斯库鲁皮罗甚至比拉芙娜还要摸不着头脑。
“是约翰娜。”拉芙娜终于说出了口。
“没错。是我本人。我活得好好的,而且手无寸铁,很高兴见到你。”
“你不是囚犯?”
“不是……我现在随时可以走出飞艇,但是我不想。”约翰娜的笑容消失了。她转身,透过遮住艇首窗的吸音纱帘向外望去。外面的阳光如此耀眼,以至于根本看不清飞艇前方的景物。“抱歉,我误导了自己的朋友们,虽然我相信杰弗里已经知道了真相。”她指指拉芙娜的头冠,“而且我打赌,木女王也一样。”
拉芙娜点点头,碰了一下头冠。现在木女王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是的,我在听。斯库鲁皮罗也在听。我认为我已经明白目前的状况了。这些都是为了与大老板秘密合作?”
“基本如此。我来这里就是把大老板的诚意转达给你。”
拉芙娜说:“她看起来没什么问题,木女王。”
木女王:“行脚呢?”
约翰娜的轻松神情顿时不见踪影。突然间,她看起来就像是撞到了墙上,“我……我认为行脚死了,至少是分裂了。维恩戴西欧斯将他赶进了热带群落。木女王,这件事我们俩能不能单独谈?”
木女王的声音在短暂沉默后传来:“当然,不过以后再说吧。”
“好、好吧。”约翰娜转身面向艇首的玻璃窗,久久无言。窗口那里出现了好几名班奇手下的士兵,他们正在周围巡逻。“我觉得这一手把内维尔瞒住了。”她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张扬的神气,“大老板!你在听吗?”
泽克换上了截然不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像提莫,但要更暴躁些,“我当然在听。你想要我解释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对吧?”
“没错。你花了这么多年想把我找出来杀掉,是什么让你变卦了?说简短些,外面的人还等着拉芙娜出去呢。”
“很好,但我不希望任何人认为我会轻易改变主意。我的决心不容置疑。若非如此,我也没法在热带站稳脚跟。还有,我的一部分一直对维恩戴西欧斯抱有怀疑——即使他对我大有助益时也同样如此。我注意到,我所见过的人类都并非怪物。无线电先生为人类所作的辩白让我好奇起来,所以我才没在看到约翰娜的瞬间就结束她的性命。”
“是的,谢谢你手下留情。”约翰娜说。
“但那也让我的立场变得艰难。”大老板继续说,“幸好我脑筋转得很快。我不得不远离内维尔和他的激光炮,那件武器理论上能够覆盖数百公里范围,我必须要航行数个小时确保安全。于是我就带上约翰娜起飞了,从头至尾都给内维尔留下了希望,也就是我仍然想和他保持合作。”
约翰娜点点头,“大老板和我度过了一个非常……紧张的下午。就像你在内维尔的舞台上看到的,只不过后来又延续了几个小时。我觉得,写写画画记录发明的笔记本起了关键作用。”
大老板说:“过去,写写画画的笔记本就让我烦得不行。跟约翰娜交谈后,我能听出来她也同样被闹得头大。她并没有下手谋害他,但又恨不得想揍死他。我们都排斥过他……我们也都为此悔恨多年。我之前一直误会了约翰娜。我不常犯错误,但一旦犯错就往往是大错。我花费了之后的数十日更改了自己的策略。”
斯库鲁皮罗有些怀疑,不过纯粹是从技术角度吹毛求疵,“你花了几个小时考虑怎么处理约翰娜,相比之下,把维恩戴西欧斯扔下飞艇的决定是不是太仓促了?你那时候都还没起飞呢。”
“这个嘛,呃,就像我之前说的,我的脑筋很灵活。就那件事来说——”
紧接着,泽克的声音陡然一变,作为无线电先生打断了他老板的话:“就那件事来说,是大老板的员工揣摩出了他的想法。要知道,维恩戴西欧斯是死于……兵变。拉芙娜,你很清楚阿姆迪勒拉尼法尼之前帮助过乌特等几个他所能联系到的属于我的组件。那还不是全部。维恩戴西欧斯的计划总是在叛乱的边缘游走。他为此沾沾自喜,因为这套把戏他玩了许多年。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想方设法把船员们争取了过来。在第一次尝试中,他失去了两只眼睛——那却让他变得更聪明谨慎。我的组件见过受到维恩戴西欧斯拷打和折磨的其他爪族。我不觉得有哪个受他残害的爪族能在智力和计谋方面胜过他——直到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出现。”
阿姆迪?腼腆的阿姆迪?拉芙娜几乎把自己的想法喊出了声。
无线电先生继续说道:“那天在飞船山上空,当我们打开弃物舱口时,维恩戴西欧斯想抛下几个组件——很可能就是阿姆迪勒拉尼法尼。阿姆迪勒拉尼法尼通过声音通道向整个吊船发送暗号,而维恩戴西欧斯基本没有察觉。他几乎和残体铁——残体螺旋牙线——时刻保持联系,由于后者的四个组件总是在笼子里折腾,所以,维恩戴西欧斯没能把那些声音与暗语关联起来。然后,维恩戴西欧斯派出一个组件打开舱门,并让货舱管理员打开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某个组件的镣铐。我——乌特——则依照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计划行事。我从平台上溜下来,收下货舱管理员的钥匙,然后打开关着螺旋牙线的笼子。那个四组件共生体简直是个残暴的杀手,你知道吗?他把吊船搅得一团糟,发疯般地攻击维恩戴西欧斯及其死忠。货舱管理员把维恩戴西欧斯的一个组件扔出舱门。接着,维恩戴西欧斯从背后抓住我,划开了我的喉咙。之后,我只记得自己躺在甲板上,流血至死。”
无线电先生的声音始终保持着平静,不过,泽克却将眼睛瞪得滚圆,而且战栗不止。拉芙娜朝它伸出手。“没事了,”她轻声说,“剩下的我们都知道了。”
大老板再度开口时,声音听起来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了:“他们做得对。我很是感激。”
“是的,”约翰娜的语气严肃而满足,“最终,维恩戴西欧斯的下场就像他带给可怜的写写画画的一样。”她沉默片刻,“那就是事情经过。对内维尔,我们最好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斯库鲁皮罗说:“哦?我倒是乐意不让内维尔好过,但这有什么意义?如果大老板现在是我们的盟友,那内维尔怎么想根本无关紧要——至少在拉芙娜的远征队回到新堡镇以后就不重要了。”
泽克发出反对的叫声,随后大老板补充道:“你误会了。约翰娜·奥尔森多确实是我的顾问——并且留她在身边也很有趣——但我不是你们的盟友。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你们可以认为约翰娜是你们派到我身边的使节。我将王国视为生意上的竞争者,而且尽管我……不喜欢内维尔,我还是会和他做交易。”
斯库鲁皮罗义愤填膺,“太荒唐了!你现在没理由反对木女王。听我说——”见木女王没有出言支持,他后面的话也就不了了之了。
拉芙娜上下打量着约翰娜,“你真的来去自由吗,约翰娜?”
“当然!”大老板说。
约翰娜面露微笑,“我已经把事情弄清楚了,拉芙娜。我觉得如果我真想离开,完全可以杀出一条血路。”
“真的?”大老板听上去有些困窘。
“没错。”
“那好吧。”拉芙娜说。拐弯抹角的外交辞令都给我见鬼去。“对你来说,回到热带并生活在他的统治下,真的安全吗?”拉芙娜自己也有过同样的经历。
“唔。”约翰娜若有所思……而且满心欢喜。偶尔,她的语气听上去就像回到与行脚坐在一起的时光——她会轻抚他,仿佛行脚是一群友善的小狗一般。“我觉得回到大老板的宫殿是否安全?不会真正安全。如果大老板认定你是个混蛋,他自己也会变得像个混蛋。不过他救出了提莫和格丽,也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事实最终会敲碎他顽固不化的脑袋瓜。原先他憎恨我的程度超出想象。现在呢?好吧,和大老板待在一起要比,这样说吧,要比和剜刀待着更让人安心。重组后的剜刀成了好人。是他把笔记本带给木女王的,很可能他以此救了我一命——不过他太精于算计,以至于让人根本摸不透。”她迟疑了一会儿,“大老板是我所见过的最成功的再造体。他花费了十年时间,试图重构失去的组件。跟他说话几乎像是找回了失去的朋友。”
大老板道:“我还没完全成功。”
约翰娜柔声说:“大老板,你永远不会完全成功。但我觉得,如果你能依照写写画画的记忆造就更好的组合,就连他也会为你骄傲的。那就是他所欣赏的‘质的飞跃’。”
“嘿……你说得对!”
“那好吧,”拉芙娜说,“我们不是盟友,而是交易伙伴和竞争对手。但我仍然对大老板继续为内维尔提供支持的态度表示质疑。”这也是她希望木女王提出的关键性异议,不过联线另一端却默不作声。
约翰娜和大老板同时开口——“让我来说明吧,”商议过后,约翰娜道,“内维尔认为他还有一名盟友,不过他运气不错,大老板对他还没讨厌到欲杀之后快的地步。当然了,内维尔不会是任何爪族的真正朋友——我可以确定,他认为自己在利用大老板。对于王国与大老板的关系,他被蒙在鼓里越久越好。最后,大老板还打算把内维尔的根据地建设成足以匹敌王国的人类据点,但要想还上大老板的这个人情,他就得做牛做马。”
“你这话说得还不如我婉转呢。”大老板发着牢骚。
“当然了。只要我还是你的顾问,你就等着听我给王国那些朋友的坦率意见吧。”
斯库鲁皮罗发出一阵怪声,“如果把这个计划比作机器,那它肯定会散架。”他又咯咯地抱怨了几句,然后换回萨姆诺什克语说,“假如我们要在私下结交为朋友,那么我要求你们拿出诚意。大老板必须返还维恩戴西欧斯偷走的东西,特别是粉红象电脑。”那是除了“纵横二号”以外,斯库鲁皮罗最爱的自动化设备。
“抱歉,斯库鲁皮罗。”约翰娜答复他,“那不可能。大老板和你一样喜欢我的旧毛绒玩具。”
斯库鲁皮罗气恼地哼哼几声,“我们妥协了很多,你们又要我们忍耐内维尔,甚至还要对他的坐大置之不理。作为回报,我们却只会得到一场可怕的竞争。前提还是我们能相信这个野心勃勃的热带狂人。这真的行得通吗?”
拉芙娜回想起在南方的见闻,那些绵延数公里的厂房,它们可能会拯救这个世界。“哦,行得通的。”不过代价呢?她看着约翰娜,“你也是热带群落的朋友,约翰娜。”
“我——当然了。”
“你知道剥削这个词的意思,对吧?”
“就像尼乔拉星上,发生在公主时代的那种事?”她笑着问。
拉芙娜却没有笑,“我不想看到那种事在这里发生,约翰娜。”
女孩一时之间有些迷惘,不过她随后十分严肃地点点头,“我答应你,拉芙娜。热带爪族不会遭受剥削。”
拉芙娜离开“共生体中的共生体”号以后,约翰娜依然留在舰桥。时近傍晚,太阳不久也将西沉,但光线依旧足以让她透过吸音纱帘——那是她和乘务员挂在艇首的玻璃窗后面的——观察外面的情况。如果她倾身向前,看向侧面,她能看到拉芙娜远征队的大部分成员。杰弗里和阿姆迪都在。现在杰弗里知道她一切安好。不过,吉丝克、玛格达与欧文也来了。只要约翰娜把针对内维尔的骗局继续下去,她的大部分朋友一定都会认为她生死不明。约翰娜情愿付出这样的代价,但她从未考虑到这会给他人带去痛苦——漫长的等待只换回残酷的真相……她看见欧文正坐在艾德维小小的棺材旁。我们本应该冒险把实话告诉那些心痛如绞的人。但与之相反,她和大老板只考虑了怎样瞒过内维尔。目标的确实现了,可现在约翰娜只想逃离这个地方。
她的思绪被大老板的新声音打断:“我觉得我们该启程回家了。”约翰娜转身看见泽克坐在她身后的宝座上。
万岁!但她说出来的却是:“啊,我还以为你想借此机会多吓唬他们几个小时呢。”
“我想过,但我发现这样也没什么意义。还是让旗舰返航,做些赚钱的工作吧。”
“护卫艇就留下了,是不是?”她说。
“这个自然。内维尔可以宣称我是他的盟友,不过,我不会再容忍谁杀了人之后还说是在帮我的忙。”
“好吧,出发。”越快越好!
泽克单独前往飞艇的主舱口。稍后,塔爬上螺旋楼梯,它很可能是从驾驶员吊船上来的——无线电先生有两个组件登上了“共生体中的共生体”号。塔利用舰桥的通话管对船员们发出了最后几条指令——显然它上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在她与大老板对话时充当临时指挥员。
约翰娜听到蒸汽感应引擎微弱的嗡鸣,不一会儿,泽克稍显响亮的声音从主舱口处传来。大老板的官方发言人宣布飞艇即将升空,正在请求内维尔的地勤人员提供援助。
十分钟后,约翰娜感觉到最后一根系泊缆也已解开。“共生体中的共生体”号摆脱了束缚,缓缓从谷底升起。她最后瞥了一眼拉芙娜的远征队与内维尔那伙人。质疑者们庄重地挥手告别。而拉芙娜的大多数追随者只是目送飞艇。在她找到杰弗里和阿姆迪前,所有人都消失于视野之外。
飞艇在越过幽涧谷的峭壁后转换了朝向。他们沿河谷的北坡返回。约翰娜拉开了吸音纱帘,所以塔和泽克能看得很清楚。
“侧面那座山谷的裂隙就是内维尔的洞穴群入口?”这是无线电先生的声音。
“没错。如果说木女王早就知道它的存在,我们应该能收到几幅地图。”
大老板嘹亮的声音响起:“我会把视频发送设备放在待发明列表的第一位。”
不到一分钟,内维尔的老鼠窝就闪出了观察范围。前方地平线在岩石、雪原与冰川间无限伸展,在斜阳映照下熠熠生辉。如果高空飞行,他们的燃料足够支撑全程不做停靠,不过,这段旅程将会耗费一天一夜。
若是要做一件正确的事,这段时间很够了。约翰娜看向泽克。“你把通信机放在哪儿了?”她问。
塔和泽克朝摆在墙边的一个矮柜努了努嘴。柜子没上锁。她把通信机拖了出来,这是落在大老板手里的两台通信机之一。
“你打算做什么?”大老板问。
“和木女王聊聊。”
无线电先生发出气急败坏的声音,无疑来自大老板:“内维尔会偷听到的!”
“不会。”约翰娜说,“通信机线路是加密的,而且我们的海拔这么高,我可以直接对海岸那边发送信号。内维尔甚至不会知道我们在讲话。”
大老板沉默片刻,然后他说:“很好。反正我们迟早都得与木女王商谈细节。”
“没错。”约翰娜放下通信机,看着塔和泽克,“但是大老板,我在这次对话里不想谈公事。木女王和我——我们需要谈论一些私事。如果你拒绝我的请求,我不会生气,但……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着,而且别窃听?”
约翰娜从未想过用这种方式来考验大老板。说真的,她不觉得大老板会这么信任她。
大老板沉默半晌,“和共生体行脚有关,对吧?”
“是的。”
另一阵沉默。“很好。”塔和泽克走向阶梯,“不过,别的细节一定要全部汇报给我!”
几秒钟工夫,他们就从楼梯口消失,进入了下方的接待室。约翰娜摆弄着通信机,试图建立会话。由于这台设备无法识别自身位置,而且她又不想通过轨道飞行器定位,所以整个过程并不轻松。但是过了几分钟,她收到了清晰的信号,接着——
“这里是木女王。约翰娜吗?”
“是的。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现在是否——”
“对,现在方便说话。王座室只有我一个人。”
“我也是一个人。我、我想告诉你行脚的事……”
约翰娜把反重力飞行器最后一次航行以及坠毁过程描述出来,诸多她竭力压抑的回忆纷纷涌现。也许现在讨论死亡、说出她看到的一切太过残忍,但她依然说了下去,而木女王也始终在聆听。她不清楚等到自己说完时别人能否听懂她在说什么。木女王显然听懂了。她问了几个问题,想要了解一切。
等约翰娜颤抖地把能说的全部说完以后,木女王开口道:“他分裂了,这点毫无疑问。”她自己的人类嗓音听起来几乎恢复了常态,也许只是说话比往常慢上一些,“他彻底死亡了吗?或许……但他可是行脚啊。等你回到大老板在热带的藏身处——”
“我会继续留心的,木女王。我绝不会放弃。”
他们继续讨论了一会儿行脚的事。两人各自怀有对他的回忆:约翰娜的记忆要追溯到十年前;木女王的记忆更加久远,由数度邂逅拼凑而成。
她们至少聊了两个钟头。窗外的冰牙山脉化作黑影,群星在地平线上闪耀。靠近山口时,“共生体中的共生体”号继续上升。气流平稳安定,与约翰娜早先经过时大相径庭。
追忆变成了对行脚会如何应付当前局面的遐想,又逐渐演变为策略讨论。约翰娜肯定不愁没话对大老板报告。
只是关于策略的讨论中也提到了大老板。“你确定大老板没有监听对话?”木女王问。
“我——”拉芙娜扫了一眼通话管。它们都被盖上了盖子。在她就坐的地方,她能清楚地看到楼梯与空荡荡的接待室,“木女王,我真的相信他不会窃听,不过这种事更多是出于信任与否——”
木女王说:“在这件事上,你是否相信也许相当重要。我这么久都没想明白,这个疯家伙到底算是哪种生物?”
哦!约翰娜想了一会儿,“他很怪异。组件多,怪异。有时他让我想起写写画画,不过他也可以像斯库鲁皮罗一样粗暴。他还有商人的一面。想象一下,如果剜刀毕生的目标就是要把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和二手货车零部件卖给你,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木女王发出一阵代表失声大笑的多重嗡鸣,“你觉得我应该和他聊聊吗?”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44
七个十日过去了。
对抗内维尔的计划顺利进行,因此约翰娜仍留在热带地区。对她来说,这是她人生中最奇妙的一段经历。每次与热带群落相处,她都会有新发现。她回到了大河沼泽,看着上面的木筏来来去去(小家伙和它的伙伴们只比她晚返回了六天!)。她也曾在野外厂房中漫步。总有一天,她会划着双体船从大河沼泽一直到北部一号居留地——但在她建议大老板这么做的时候,那个大块头彻底没了平时虚张声势的凶狠口气。他请她不要做傻事。好吧,也许他的意见是没错……哈,但她和小家伙的水手们已经乘着平底船完成了旅程!而且她还看到了热带群落建造的那座大金字塔。约翰娜喜欢徒步前往大金字塔。她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危险的感觉”也包含其中。
这一天,在临近日出时分——也是一天中最凉爽的时刻——她偷偷溜出大老板的宫殿。见鬼,气温还不到三十八摄氏度,雨却神奇地停了。当然,这么早外出的主要理由在于,大老板这时还没醒。一半的他会担心她在居留地外的远足中遭遇危险——另一半的他则非常羡慕她。既然争执无可避免,那还是避开这种可能性为好。
就在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泽克和里特洛突然跳出来拦住了她。线路畅通时,没几个人能骗过无线电先生……更别提那个固执的里特洛了。
“又要去爬金字塔,对吗?”那个双体用几乎毫无瑕疵的萨姆诺什克语说。和她对话的至少是它的大部分组件。
“对。别唠叨了。”约翰娜道。他们穿过了金字塔的入口,站在几乎算是凉爽的晨光中。她向着渐渐转蓝的天空挥了挥手,此时,第一缕阳光已从云间泄下。“今天真是适合在热带群落地区散步的好日子。”
“对你来说,也许吧。”
双体友好地陪着约翰娜走向预定的地点,头一次没有中转对她这种危险爱好的抱怨。“事实上,我想请你帮个忙,”无线电先生说,“从昨晚开始,我们面朝北方的那台摄像机就没有影像了。”
“这我知道。它被破坏了。我很肯定那是一场意外。我到那儿以后会重新把它设置好。”
“多谢。”无线电先生似乎比大老板更明白约翰娜的爱好有多么重要。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今天早上,他们在商量怎样处理过量生产的模拟信号摄像机,以及如何在不经过内维尔的情况下运出这批货物。她看着那个双体,试图掩饰自己的笑意。无线电斗篷先生是独一无二的。这里的它从外表看只是个双体,理应有头脑方面的缺陷,但无线电先生的真正头脑却跨越了几百公里距离,管理着一个和早期文明中的大型商业投机同样复杂的巨大企业。她和他打起交道来毫无困难;如果斯库鲁皮罗能做出更加安全的斗篷,这样的共生体还会多出不少。一旦他们制作出带有多用户通路技术的数字化无线电斗篷,那么,无线电共生体的数量就将数以百万计了。不过,里特洛却给这个组件更添了奇妙之处:里特洛没穿无线电斗篷。为融入组合,它必须把脑袋贴到离泽克很近的地方,或是泽克让它钻进斗篷下面。这样他们就能实现某种断断续续的交流了。这个组合居然能忍受这样脆弱且时有时无的结合,着实令人惊讶。难怪里特洛这么努力练习使用乌特的斗篷了。
他们快要走到居留地的大门了。就像围栏那样,这扇大门又轻又薄,仅仅是象征而已。有时,热带群落会成群结队地越过边界,看起来就像一次疯狂的进攻,一场野兽组成的海啸,足以让大老板的所有伟大计划化为泡影——但那种群集并非真正的进攻:热带群落只是进入了忘我状态,而兴奋的波浪只是拂过居留地边缘而已。过后,大老板的手下会修整好破碎的绳索和木头,随后一切恢复原貌。
今天的群落看起来很平静,只有几个爪族靠近边界的五米之内。十米之外,飞奔的群落一如既往地密集,但视野中看不见惊恐的痕迹。
“热带群落在注视我们。”无线电先生说。
约翰娜耸耸肩,然后对大老板的守卫们挥挥手,示意他们打开大门。
无线电先生继续道:“我跟大老板来这里时,这儿还不是这个样子。今天早上,群落有意识地盯着这里,简直就像组合似的。”双体互相站远了些,里特洛一半身子钻出了斗篷——它的震膜可以听到围栏那边传来的思想声。无线电先生继续说着:“我——我可以听到热带群落的话声。它们的话比平时更能理解了。它们在注视你。”
“真的没关系。”约翰娜说。她所能听到的声音只有杂乱的咯咯声和嘶嘶声,就像是动物发出的声音——但她知道无线电先生说得没错。不管她什么时候接近大门,就一定会发生类似的事。她的目光扫过群落不规则的脚步。在缺乏经验的眼中,它们的推挤和争夺无迹可循,又以不同的比例重复。她已学会从这些模式中辨认情绪,有时甚至是意图。她现在看到的则是巨大的……期待。
她向敞开的大门走去,没有理会大老板那些瑟缩成一团的守卫。每当大门敞开时,他们都非常紧张,甚至幻想关上门能带来更多的保护。
在她身后,无线电斗篷先生突然发出命令般的吱吱叫声,意思类似于“回到这里来!”。
她转过身,看到里特洛挣脱了泽克,坚定地走向约翰娜和大门。除了在医院里,约翰娜很少能见到一个渴望加入组合的单体做出这样的无礼举动。里特洛就是那种难缠的病号。通常来说,这只会让约翰娜更喜欢它,但现在,她开始为里特洛担心了。约翰娜在大门中央停下脚步,没有理会注视着她的无数目光。她对着那家伙猛地伸出手,尽量模仿着爪族挥爪警告的姿势。“停!你不能到外面去,里特洛。对我来说不要紧,但对你很危险。”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里特洛的这次探险也将一去不回。
那个单体继续前行,没有理会无线电先生的咯咯声和约翰娜的萨姆诺什克语。约翰娜不觉得里特洛会受到热带群落那仿佛塞壬之歌的呼喊声的影响。不,里特洛看起来正在强迫自己向前走呢。无线电先生没有动弹,但他的声音充满了焦虑。里特洛仍然没有理会他们。它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前方,紧紧地盯着热带群落。它走得越来越慢,仿佛群落的思想声正在排斥着它。最后,它停了下来,站在居留地的边界处,抬起一只爪子,仿佛要继续前行,然后犹豫起来,随即又再次尝试。它的身体也因此颤抖不止。
最后,里特洛用非常清晰的萨姆诺什克语大声说:“噢,混账!混账透顶!”它猛冲向前,鼻子碰了碰门那边的地面,显然那里正是热带群落的领地。这让约翰娜想起了人类孩子玩儿的那种“点到即止”的打斗游戏。赢得胜利之后,里特洛便飞快地跑回了居留地。
约翰娜对那个双体轻轻挥手,然后转身走入门外的开阔地。在她身后,守卫们迅速关上了大门。
通常来说,约翰娜要花上一个多小时才能爬上中央的小型金字塔。她脚下这条路以之字形穿越西方的塔面,与其说是攀爬,还不如说是走路。这些金字塔的表面材料五花八门,从粗糙的花岗岩到切割过的石英和玉石。还有整整一公顷的铜、银和金镀层,只不过分布在大大小小的塔身之上。到目前为止,大老板研究金字塔已有七年了(无论是从空中,还是从他位于地面的宫殿里)。除了它的递归性之外,他没有发现太多规律——但它的耐用性和体积却在与日俱增。与现在相比,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最初勘察时的金字塔简直就是一堆烂泥。
她就这么来回走着,不断向上,一路上没什么可看的风景。大老板的宫殿以及原本属于维恩戴西欧斯的侧殿比北方任何一座宫殿都庞大,但哪怕在大金字塔下的那排小金字塔面前都相形见绌。机场向宫殿的西方延伸。她能看到那里的小车行树水塘,不过,完整的网状水塘并不都在居留地的边界之内。如今的热带群落对这些“能言乌贼”相当宽容。考虑到这些小车行树是维系一切的关键,这也算得上合情合理。
大老板的一艘飞艇刚刚起飞,航向北方。这艘员工用飞艇在遥远的居留地之间来往通勤。与此同时,她也看到了那艘每日例行从狂野封邑飞来、准备降落的飞艇。大多数货物仍然通过海运、河运或是陆上车队运输,但正是无线电线路和这些飞艇保证了大老板的市场能够同步运作。
在机场那一端,坐落着大老板的第一批热带爪族工厂,那些厂房列成一条条长长的灰线。如今它们覆盖了居留地西面几乎每一平方米的土地。在居留地西方的边界之外,她看到了热带群落的野外工厂。这些摇摇欲坠的建筑物不断经历着损毁和重建的过程。几个十日会这样白白浪费、毫无产出。然后,就在你以为这种模仿完全是白费力气时,突然间产量就会来个大爆发,只是成品多半奇形怪状、编织不当或难以辨认。这些成品大多数都是垃圾……不过有时候,就像镜子和玻璃制品那样,会出现真正意义上的技术改进。
约翰娜现在站在第三道转弯处,离居留地已有一百多米。这里的群落一如既往地密集,爪族从她脚下这条主路的各条支路蜂拥而来。它们仍然给她周围留有空间,但界线并不分明。爪族偶尔会从她身旁擦身而过,去往不同的方向。热带群落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包含了咯咯声、嘶嘶声和呜呜声,这些七零八碎的爪族语中还混合了模仿打雷下雨的声音。在这些噪声之后,她能感觉到某种更加响亮的声音,那是她胸腔和头脑中的嗡鸣——人类对思想声的感受仅止于此。
大多数生物都忽视了她的存在,但也有些对她发出吱吱声或是呜呜声。她不时能看到小规模的连贯性,也许那些是只能存在几秒钟的神赐组合。“嘿,约翰娜!”它们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但有时也会说些别的。这些话很可能是从很远的地方、在爪族之间传递而来,甚至有些是对木筏上度过的那段时光的回忆。或许这儿的爪族中每五个就有一个毛皮浓密的北方佬,但也常有浑身无毛的热带爪族声称记得木女王的残体收容所。
有时,看到个头大到超常、浑身皮毛,又或有黑白格子花纹的爪族,约翰娜就会想起行脚。她有两次冲进群落之中,对路上会撞到哪个爪族毫不在意,唯一的目标就是接近那熟悉的身影。而这两次,她找到的都只是陌生的爪族。但行脚的一部分还是有可能在这里,以单体形式幸存下来。她在热带群落的某些爪族身上找到过属于他性格的些微痕迹。
最后一段之字形路线只有二十米,但在太阳和晴空的合力之下,这个早晨如同烤炉般炎热难忍。约翰娜大汗淋漓,最后这二十米路程真的有了攀登的感觉。当她终于到达最高处,立刻停下脚步,拿出水壶喝起水来。她倚着塔顶那片小广场周围的胸墙。如果这些金字塔有任何逻辑可言的话,那么这片开阔空间应该是最最神圣的地方。在约翰娜看来,它只是一小块泥泞的地面——但顶部的爪族通常会回避这里。
摄影机掉在了塔顶的另一边,确实被撞倒了。她穿过小广场,取回了那只盒子。这台设备是纯粹的模拟数字摄像机,出自“纵横二号”的设计,简单得连大老板的工厂都能轻松做出来——而且产量能以百万计,如果热带群落对它足够感兴趣,又或其他对摄像机感兴趣的人有东西跟它们交换的话。
她捡起那台装置,擦了擦玻璃透镜上的泥土。突然,那只盒子开始对她说起萨姆诺什克语来:
“你花了太多时间。”大老板又有了新声音。他还是很喜欢格丽的声音——他说听起来很“漂亮”——不过,他承认这会让听众留下错误的印象,“你还好吧?”他问,“我得让港口的工作进度减缓一些。就连热带佬也不喜欢这样晴朗的天气。”
“那些是皮肤太过苍白的爪族。我们人类的皮肤都是深色的,适合炎热、阳光明媚的气候。”
“噢,没错。你知道的,有时热带群落本身也不是很小心。我很想知道……”大老板低声咕哝着,显然是想到了某个疯狂的主意。随后,他又恢复了从前的专横口气,“跑题了。我们需要你手里这台摄像机。这次放得稳些,免得再被撞倒!”
“嘿,大老板,如果你想把它放在最高处,群落就会时不时地撞翻它。”约翰娜把摄像机放回去,又正了正三脚架。事实上,三脚架的构造很结实,底盘也很沉。除非是一个大块头爪族——或是一群爪族协同一致——的撞击,才会令它倾倒。好吧,毕竟这儿是热带群落的中心,类似于仪式的古怪活动屡见不鲜。
她努力把三脚架和摄像机放到更接近胸墙边缘的地方,那里的视野最为开阔。十二个热带佬向她靠近,但似乎并无阻拦之意,就这样簇拥在彼此身旁。它们跟真正的组合截然不同,但她可以看出,它们正试着帮她搬动设备。约翰娜和那个小群落摆弄着那台三脚架,努力让它架在石制胸墙之上。
她让它们离开,自己做完了最后的摆放工作,这一次确保将三脚架固定在胸墙上的镀金长钉上。也许大老板正在用他的望远镜和这台摄像机看着她,“小心点儿。如果它们觉得你在破坏金字塔——”
约翰娜忙碌时一直看着那些爪族,目光同样谨慎,“没有人抱怨。你知道,我对热带群落来说是个特殊的存在。”这话也许没错,但总而言之,她很喜欢戏弄大老板。
大老板低低地抱怨了一声作为回应,用的是爪族语。接下来他用萨姆诺什克语说:“我不介意自己的员工用性命冒险,我只是希望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好了,既然你都爬到上面了,不如重新架设一下摄像机,好让我们收集些有用的信息。我希望能看到北部道路的图像。”
“嘿,我是你的顾问,不是你的员工。”她答道,但她还是转过摄像机,让它对着西北方地平线。那条“路”其实是一片每隔十日就会发生变化的开阔地,但它绵延了将近一千公里,一直延伸到沼泽流域的丛林最深处。初看起来,热带群落正如北方爪族所说,是纵情欢乐的族群,但某些比无止境的享乐更加复杂的事情也在进行之中。这片海岸需要极度广大的内陆作为支撑。借助类似的摄像机——以及那些偏远处的居留地——大老板正在逐渐了解真相。
热带生命以某种形式存在了许多个世纪,但大老板的居留地是一次革新般的变迁——它见证了大金字塔的诞生。如今这场革新正在加快:原材料大量涌入,成品则数以百万计地流出。在木女王和王国看来,这大量的产品仿佛一场海啸。而拉芙娜认为,在一两年间,大老板工厂的生产能力将能够让她的计划前进几十年。约翰娜知道,北方佬看到的只是大老板的诸多工厂产出的一小部分而已。大多数产品——以及所有远处的新居留地的产品——都供给了热带群落内部使用。你只需站在工厂的成品运输区域,看着在北方大道和大河沼泽周边运送的一车车织物、无线电和太阳能电池就会明白。在真正晴朗的日子里——比如今天——这台摄像机可以追踪道路交通状况,一直到许多公里以外,看着车流分散成许多支流,送达热带群落疆域的所有角落。
通过将热带群落、大老板以及“纵横二号”提供的种种便利结合,他们唤醒了此处的某种东西。约翰娜很清楚,大老板也很清楚。他再也没有向任何人吹嘘过他的“新市场”有多大规模,有时生意人那部分的他会在暗地里欢天喜地。这台摄像机和无线电先生从那些新居留地发来的报告都是大老板为预测用户心理而做的努力。
“好了,”摄像机里传出的声音说,“再向南转一点。很好!也许内维尔在天上有眼线,但我知道地上都发生了什么。如果我能在那台摄像机上装上更好的望远镜……”大老板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技术方面的想象占据了他的头脑。他再次开口时,话题已经转到了她身上,“既然你已经装好了摄像机,就应该赶快回来。我在北部一号居留地那边有个神赐组合配备了无线电。他说那儿有些怪异的情绪波动。如果那种情绪传播到我们这里,可能会引发金字塔上爪族们的大规模性交。”
约翰娜看了看大老板的宫殿。大老板的觐见厅有成排的窗子,最新的那扇足有三米高,但从这么远望去仍然很是渺小。她打赌大老板一定在那边看着她。她挥挥手,“别担心。我以前也见识过。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话有点夸张,“另外,”她接着说,“我来这儿不光是为了帮你安装这台该死的摄像机。我想坐一会儿,看看风景。”
“哼。咕噜。”摄像机上的小型扬声器没能正确转达大老板的回答:那是混合了生气、关心和嫉妒的情绪。
约翰娜又挥挥手,在那堵胸墙上坐了下来。在酷热之中,她扬起宽大的衣角挡在头顶,充当遮阳棚。虽然她有黑色的头发和深色的皮肤,但她仍需要稍微遮挡一下阳光。
约翰娜极目远眺,但她实际上并不是在看风景。她很想告诉大老板,从这里能够清晰地看到热带群落最深处的思想。大老板说这些根本是迷信的无稽之谈——但他同样持续追踪着热带群落的情绪波动,这就像极其快速的天气预测,这就是市场信息。
在这座热带群落之城,所有情绪都聚在一起,超过约翰娜在木筏上见过的一百万倍。她将手肘支撑在膝盖上,凝视着北方的地平线。这个世界处于爬行界,并非飞跃界,也并非超限界。银河系中绝大部分的智慧生物都起源于这片蒙昧之中。比人类聪明太多的生物无法在此存活,所以,热带群落不可能拥有超越人类的智慧,对吧?正是这种问题,让约翰娜更想了解爬行界的种种限制。在超限实验室,这个课题从来没有得到过重视。成年人都在忙于成神,谁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低等生物的问题上。
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得放弃继续演戏给内维尔看的想法了:大老板和木女王之间的协作太过明显,根本没法掩饰。我的朋友们会知道我还活着。我可以去看他们!拉芙娜也可以到这儿来看望绿茎,看看热带群落到底是什么样子。仅仅是通过通信机聊天远远不够。拉芙娜还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比如拉芙娜对她的那个请求,让她保护热带群落免受剥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承诺很容易遵守。但从个体爪族的层面来看,问题就跟约翰娜与和弦·红夹克甚至行脚所争论过的没什么差别……
约翰娜又往她的“遮阳棚”下面缩了缩身子。要是她能回到王国,那再好不过,但这个世界的人类实在是太少了:她不觉得自己能再找到合适的人。就连拉芙娜的情况都比我乐观——如果我那个蠢弟弟能拿出行动来的话。就约翰娜所知,杰弗里不是觉得自己配不上拉芙娜,就是将拉芙娜看做终极大恶的代理人。
终于,阳光热到她无法忍受了。约翰娜站起身,缓缓从塔顶向下走去。她离开金字塔时,经常会感到情绪低落。有时,她觉得热带群落的情绪也会发生变化。也许这群爪族并不希望看到我离开!哈,这太荒谬了。不过,在失去了超限实验室、失去了双亲、失去了内维尔的承诺……失去了一切之后,她注定要遭遇些奇异之事。她知道,内维尔那伙人一直把她叫做“狗儿女士”。好吧,他们是对的。她拥有残体、共生体和热带群落。她已经完成了这场古怪的交易,或许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也都不在意了。
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45
今天是夏日最漫长的一天。在爪族的许多国家,今天都是重要的节日。木女王的王国也会庆祝这个节日,但它是在那将近七个十日的极昼的中途到来的,这几个十日向来代表了无休无止(而且通常带着喜悦)的活动。阳光会带来难以止歇的热情,只有彻底的精疲力竭才能加以纠正。人类孩子和爪族都在不眠不休地工作,只在太阳垂到最低时才会放缓一点点速度——换做其他季节,头顶早已是群星闪耀的夜空。现在,日头低垂时常常有聚会,孩子们虽然疲惫,但也会翩翩起舞。
在这最漫长的一天,拉芙娜也在日暮时分选择小憩。她从“纵横二号”的私人出入口走出,绕过凶杀草地的西侧边缘。这条路本该让她离开正在聚会的孩子们的视线,但这一次,她却不得不从摆弄着滑翔机——那是斯库鲁皮罗新近制造出来的——的孩子和爪族们身边走过。她满怀敬畏地伫立片刻,浑然忘记了自己为何这么晚出门。欧文·维林径直跑向悬崖边缘。他跳出悬崖,展开滑翔翼。拉芙娜突然间惊恐莫名。的确,这架滑翔翼是“纵横二号”综合了一千个文明的历史、为爪族世界做了最优化之后的设计——但那个奇妙的装置上连半点自动化成分都没有!它很可能会出现故障,然后坠落,而她已经看够了从空中落下的身躯了……但滑翔翼运作正常。滑翔机平稳下滑,直飞向前。欧文作为这架飞行器的头脑,驾着它飞向一片浅滩,寻找着上升气流,然后在气流之间爬升,直到高过了起飞点,就像坐着反重力飘浮垫那样在空中翱翔。
地面的孩子们之中传来一声叹息,或许是想起了他们失落的遗产。然后所有人都欢呼起来,他们之中的爪族则抱怨连连,只因他们无法参与这场冒险。这太危险了,拉芙娜心想。有人转过身,看到她正站在那儿。换做一年前,拉芙娜肯定会阻止他们,而孩子们也会知道它的危险,大家都会因此困窘和恼怒,心情不快。可在她归来之后,情况更糟糕了:他们会温驯地服从她!所以当孩子们看到她并朝她挥手时,拉芙娜只是挥手回应……没过多久,另一架滑翔机便飞向了海面上空。拉芙娜站在人群边缘,看着滑翔机起飞。她看到空中共有五架,正沿着山崖或是在高处来往盘旋。这种飞行器恐怕永远派不上实际用处。但飞行员不同。一切取决于其他科技的发展能有多快。
拉芙娜又看了好几分钟,然后离开人群,继续向前走去。兴奋的尖叫声在她身后渐渐消失。前方,阳光在秘岛海峡的北部显得格外耀眼。岛屿本身也在周围明亮的水面投下依稀的轮廓。她脚下这条路带她绕到飞船山的西北侧,通向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
人类孩子和爪族的公墓。她这次归来后只到过这里一次,那次是为了悼念艾德维·维林和诺拉森多一家。自从遇见内维尔的那个充满背叛的雨夜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独自来过这儿。旁人肯定会觉得那一晚已经让我对这儿失去了一切迷恋。好吧,她学会的教训就是,如果她再在这里撞见什么人,应当非常认真地揣摩这是否巧合才对。
而且说真的,这次她并非出于绝望才来这里。最近一切都很顺利。这个冬天,斯库鲁皮罗的冷谷实验室应该就能制造出第一批微处理器。等这些投入大老板的生产线之后,科技就可以遍布世界,文明已近在眼前。
就连杰弗里也过得不错。他和阿姆迪正与经过再组合的螺旋牙线共事,一起建造货车公路。木女王和剜刀都可以确定,杰弗里并没有充当内维尔的探子。看起来,他留在王国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拉芙娜走在这片柔软的苔藓地里的成排墓碑之间。在悼念仪式上,她注意到了几块新墓碑,不只是艾德维和诺拉森多一家的。美人儿·奥恩里卡和垃圾桶·佩里的墓前放着鲜花。人类孩子们,至少是留在王国的人类孩子们,开始习惯这种古老的缅怀方式了。不过,他们之间对此仍存在争议。
今天——今晚——她也有个想要缅怀的人。范的墓石,那块形状不规则的巨大岩石就位于海岬边,也就是墓地的尽头。她可以在它的北侧坐上一会儿,背靠在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的岩石上。
她绕过巨石——突然间与八颗爪族的脑袋迎面遇到。
“噢!你好啊,阿姆迪。”
“嗨,拉芙娜!真巧啊。”
那个组合占据了岩石北侧的所有平坦处。阿姆迪的体重恢复了大半,如今他的两个组件的脑袋上还戴着潇洒的眼罩。他看到她的时候并不惊讶。事实上,他在四十米开外应该就听见她的脚步声了。
阿姆迪挪动身子,让出她人类的屁股能坐下的空间来。
等拉芙娜坐下以后,他说:“你是来这儿跟范聊天的?”他的语气并无讽刺之意。
拉芙娜点点头。没错。她低头看向阿姆迪最近处的组件,他这会儿已经凑近了不少。“那你在这儿做什么,阿姆迪?”
“噢,我现在也经常来这儿了。你知道,坐在这里思考。”阿姆迪爱上独自沉思的感觉了?他的变化这么大吗?最近的那个组件把头靠在她的膝盖上,然后抬头看着她,“我是说真的!好吧,今天我还有个理由。我在等待某个人。”
她用手梳理着他柔软的皮毛,“我就这么容易猜透吗?”这么说完全不是巧合。
阿姆迪耸耸肩,“你是靠得住的那种人。”
“可你为什么要等我?”
“噢,”他淘气地说,“我可没说你是我在等的人啊。”但他也没有否认。
他们就这么坐在那儿,享受着阳光的温暖,看着它从海峡那边反射而来的光辉。这儿真的很平静,虽然身边到处都是阿姆迪组件的感觉还是不太一样。阿姆迪的另一个组件也把脑袋伸到她膝盖上。她抚摸着他的头,也摸到了皮毛之下的可怕伤疤——从喉咙一直延伸到接近前震膜的地方。又是维恩戴西欧斯的杰作。“别担心,”阿姆迪说,“都痊愈了,好得跟新的一样。”
“嗯。”但他那两只眼睛除外:这可不像其他的伤口、或是拉芙娜折断的面骨那么容易治好。
眼下,海上一条小船都没有,更北方的乡村景色也被强光所遮掩。拉芙娜和阿姆迪简直就像世上仅有的生命一般。
更正。孩子们的一架滑翔机出现在南方空中。它捕捉到了某股强大的气流,如今爬升到了高处,正围绕着飞船山渐渐下降。而它转向返回的那个瞬间,仿佛定格在了空中一般。
阿姆迪用一只鼻子朝飞行器的方向点了点,“你知道的,我们需要无线电斗篷还有一个原因。单独的共生体组件比人类要小多了。它可以顺利地飞翔,让其他组件留在地面——或驾驶其他滑翔机!”
他这话打破了沉思的气氛,拉芙娜不禁笑了起来,“我记得我的承诺,阿姆迪,你会得到属于你自己的无线电斗篷的。斯库鲁皮罗正在制作第二套斗篷,但你知道其中的麻烦。维恩戴西欧斯为了创造能够使用斗篷的组合,做出了非常残酷的事。”
“可剜刀就能直接用斗篷啊。”阿姆迪说。那已是十一年前发生在飞船山之战期间的事。阿姆迪从还是幼崽时起——那还是拉芙娜遇见他之前的事——就对无线电斗篷充满狂热。她记得他无休无止地哀求她的允许,就为了穿上无线电斗篷。而今天的他,口气成熟了不少:“我们会想出办法的。等着瞧吧,拉芙娜。无线电斗篷会让我们爪族组合近乎神明!”
“唔。”阿姆迪的问题在于,他对于真正的神明知之甚少。
阿姆迪自得其乐地笑起来,“就算我们做不到,大老板也可以的。你知道的,无线电先生现在是他最重视的顾问——不算约翰娜的话。”
“嗨,约翰娜是我们这边的人。”
“‘顾问’,‘朋友’,随便啦。重点在于,无线电先生是大老板最青睐的爪族顾问。他对斗篷的热情甚至超过我。他觉得只要培育方式恰当,就算是十体——甚至十二体——都可以拥有条理清晰的思想。”
十二体。就像大老板那个“共生体中的共生体”的标志。“在这儿,心智还有其他方面的限制,阿姆迪。你们没办法超越最聪明的人类太多,除非是在超限界。”
“嗯,好吧,你说得对。不过,无线电组合运用头脑的方式将令人惊讶。无线电先生就已经很聪明了。他恢复了八体。你知不知道,他找到了乌特的替代者?”
他提问时侧过头看她,显得不愿提及,并难以置信。
“是里特洛?”拉芙娜说,“它能用乌特的斗篷了?”
阿姆迪点点头。他的笑容有点不自然。
“噢,真好!我是说,我知道它给你带来了不少麻烦,阿姆迪。不过它当时是走投无路。它不是有意伤害你的。”
“噢,它绝对是有意要伤害我!它曾想拆散我的组合。我怕死它了。不过没错,它当时走投无路。一部分的我很想念它,但全部的我都为它的离开松了口气。要知道,它成了无线电先生的关键组件,它让他更聪明,也更善于表达了——无线电先生到这儿来的时候,我跟他聊过。既然里特洛已经不再到处发情……噢,无线电先生是个相当不错的家伙。里特洛和无线电的故事可以写成一部爪族爱情小说了……我是说,如果我有兴趣写爱情小说的话。当然了,我没这种兴趣。”
拉芙娜上下打量着他。或许他真是来这儿平复心境的,“那你自己的问题呢,阿姆迪?”
“情况已经……有所改善。所有组件都同时出生让我太像人类了。我不知道你们两腿人是怎么面对死亡的。共生体面对的那种死亡已经够可怕了。”阿姆迪沉默了片刻,大部分脑袋都垂下去,“里特洛让我明白,我没法永远维持自我。”他抬起头看着她,“我也从维恩戴西欧斯那里学会了不少东西。我明白,死亡相比起其他麻烦来,或许根本微不足道。愚弄他并不难,但自从他挖出我的眼睛以后……找回继续实施计划的勇气比我所能想象的一切还要艰难。”
阿姆迪这番话说得很轻,也很严肃。拉芙娜发现他的所有组件都在看她,感觉就像突然拉开了一道窗帘。阿姆迪去地狱走了一遭,然后又回来了。这种事可能发生在任何先是运气很差、然后又转运的人身上——但阿姆迪的归来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在维恩戴西欧斯手下的那段可怕时光,他内心的那个孩子变得更加深沉、平静而又强大。
拉芙娜点点头,摸了摸他,“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阿姆迪勒拉尼法尼?”
阿姆迪转开目光,而她发现,他敞开心扉的那个瞬间已经过去。他蠕动了几下,然后说:“你、我和杰弗里有过一段好时光,不是吗?”
好吧,阿姆迪,于是她答道:“你是说我们没有疲于奔命、杰弗里和我也没有互相为敌的那段时间?”
“对。我绝不会与你为敌,而且杰弗里……噢,你知道杰弗里爱你,对不对?”
“你们两个小的时候都爱我,阿姆迪。”
“我是说现在,拉芙娜。”
我就担心你提这个呢。现在轮到她低下头,困窘地看着地面了,“噢,阿姆迪,我——”
阿姆迪在她身边绷紧了身子。最靠近她面孔的那个组件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嘘,”阿姆迪耳语道,“我听到有人过来了。”
当然了,拉芙娜没听到什么声音。他们下方的山坡处没有人影。就连那架滑翔机也飞出了视野,把天空留给鸟儿和低垂的太阳。她轻轻摸了摸阿姆迪,表示“知道了”,然后背靠在岩石上。
的确,有人正从南边的小路过来,就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应该只有一个人类。
拉芙娜和阿姆迪又静坐了三十秒。脚步声一路延伸到范的墓碑西侧——但那位来访者并没有到他们这边来。
是杰弗里·奥尔森多,他顺着小路走到坐落于海岬边的那两块墓碑前。他和约翰娜为他们的父母挑选了那里。就像范·纽文一样,斯佳娜和阿恩·奥尔森多也对抗过瘟疫。所以杰弗里,你究竟相信什么,又否认什么呢?
杰弗里跪倒在墓碑之间,两只手各按在一块墓碑上,注视着璀璨的海面。良久,他晃了晃身子,就像一个刚刚醒来或是突然想到有约要赴的人。他站起来,转过身——看到阿姆迪和拉芙娜正坐在范的墓石上,看着他。
“嗨,杰弗里!”阿姆迪说。他摆动几只鼻子,代表犹豫不决地挥手。
杰弗里迈着缓慢的步子走过来。他停在距离岩石三米的地方,瞪着他们俩。“她怎么在这儿,阿姆迪?”他口气单调,带着愤怒。
“只是巧合罢了,对吧?”共生体看着拉芙娜,想要得到她的确证。
“你是这么跟我说的,阿姆迪。”她瞥了眼共生体的组件四下张望的脑袋。现在的阿姆迪给她的感觉就像个早熟的少年。好吧,他的确是个名副其实的早熟少年。
杰弗里可没什么好气。他靠近离拉芙娜最远的那个阿姆迪,“是你建议在这儿碰头的。你挑选的时间。我提早了半个钟头过来,却发现你——还有、还有她——”他朝拉芙娜那边看了一眼,“在等着我。”
“对不起,杰弗里!”阿姆迪像小孩子那样抬高了嗓门,“我只是不能忍受你,我是说我们——”他颤抖了片刻,然后突然换了种声音。现在的他听起来有点像是在马戏团时的那个表演家,“我们应该谈谈。我是说真的。”拉芙娜上方的那个组件挪到一旁,原本把头枕在拉芙娜膝盖上的那个爬了上去,填补了空缺,与此同时,另一个组件拍了拍拉芙娜身边空出来的位置,“好了,你不妨坐下来,我们好好向彼此解释一下。”
这番话在说到“解释”的时候有点走调,因为杰弗里抓住了拍着空位的那个组件,把它推到拉芙娜身边。
“哎哟,抱歉。”阿姆迪转头对拉芙娜说。
她见过他们俩这样推搡打闹,就算是从热带回来以后也不例外,但眼下杰弗里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如果他用这种程度的力道去推搡像阿姆迪勒拉尼法尼这么高大魁梧的陌生组合,多半会有性命危险。
“好吧,我们谈谈。”杰弗里坐了下来。
这会儿,有一个阿姆迪的组件夹在他和拉芙娜中间,其余的组件围在他们身边。从整体看来,阿姆迪似乎有点惊慌失措。他的几个组件互相打量了一会儿,然后万分小心地碰了碰杰弗里,再偷偷靠近这位老友。见杰弗里没有反应,阿姆迪又用他的表演家口气说起话来,音量也降低了不少,变成了亲密的呜呜颤音:“好吧,我坦白。虽然这只是个巧合,但我还是稍微在幕后推动了一点点。我相当肯定拉芙娜会在太阳低垂时到这儿来。就算她不会,我也会想别的办法让我们聚在一起。我们三个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不是吗?我不希望让拉芙娜觉得杰弗里和我要潜逃——”
“什么?”拉芙娜问。
“阿姆迪,我发誓,你没这个权力——”
“你们两个要离开,杰弗里?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们要留在王国呢。”
杰弗里没有直视她的目光,或许是因为他正忙着瞪视阿姆迪的不同组件呢,“我们没要潜逃。阿姆迪在耍你呢。”
“我没有!”
杰弗里终于看向拉芙娜,“也许这看起来像是又一次背叛,但我已经跟木女王和剜刀谈过了,呃,就在今天下午。你和约翰娜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不过我真的不想跟你们争论这件事。”然后他又对阿姆迪说,“你怎能这样对我?”
“你们要去最佳计划聚居地?”她说。天人啊,我恨死这个名字了。
杰弗里点点头,“但跟你想得不一样。我在这儿也没什么好处。这里没有人真正信任我。你——”
“我信任你。”拉芙娜说。只要你还留在这儿。“你为什么要去那里,杰弗里?”
杰弗里犹豫片刻,然后说:“好吧。你记不记得我们在路上时,你建议我去寻找关于瘟疫的可靠证据。可在这儿都过了十年,我又能找到什么呢?现在……我想我有了机会。毕里从登陆舱里偷走了些设备,那些愚蠢如我无法辨认的设备。我了解毕里。现在我甚至也了解内维尔。如果能看着他们,看他们拿那台设备做什么——我就能想办法弄清自己该做的事了。”
“这简直——”太疯狂了,“太没道理了,杰弗里。自从你救了我的命以后,内维尔更没有信任你的理由了。”
“这点我还在想办法。维恩戴西欧斯不在了。切提拉蒂弗尔和他那伙人也不在了。除了大老板的人之外,王国外没有人知道你和我关系如何。而且,大老板会很乐意为我编个故事,再告诉内维尔的。”
“啊?”
“我让阿姆迪统计了上次无线电先生来这里时的全部细节。”
阿姆迪缩了缩身子。这下换拉芙娜对他怒目而视了。“不会有事的,拉芙娜。”他说。
杰弗里点点头,完全沉浸在疯狂的间谍计划里,“内维尔不会信任我们,不过我们会成为他绝佳的宣传筹码——我、我会说些对他有利的话。他会留下我们的。而我们还有隐秘的汇报方法。阿姆迪有一套斯库鲁皮罗制造的新型无线电斗篷的样品,他正在练习使用呢。阿姆迪会成为木女王派驻到质疑者那边的大使。”
哈!她的目光扫过阿姆迪,“说真的,你觉得杰弗里的计划如何?”
阿姆迪的目光——所有组件的目光——都很坚定,“我想这是最适合我们做的事,而且计划也是我们一起制订的。”他说。
“噢。”看来她是阻止不了了。她靠向岩石,想起了他们那段无穷无尽的徒劳争执。她的暗示最终引发了这次极度危险的行动,又或是——她的目光移上杰弗里的面孔,因为她记起了杰弗里关于内维尔和灾难研究组的誓言,“噢,杰弗里——”
杰弗里摇摇头,“你明白这次碰头为什么没有意义了吧?”
阿姆迪的所有组件从四面八方看着他们。拉芙娜和杰弗里之间的那个他抬起鼻子,对着他们俩,目光来回移动。然后它扭动挣脱,跳到了地上。拉芙娜身后的那个组件则推挤着她,就像一只温柔的手把她推向杰弗里。上方的一个组件飞快地拍拍杰弗里的头。“把你不肯说的说出来!”阿姆迪要求道,他换上了成人的嗓音,还带着命令的意味。然后突然间,那个组合便四散溜走了。
杰弗里恼火地摇摇头,他看起来和拉芙娜同样惊讶。他沉默了大约十秒钟,目光看向他处。最后他转过脸看向拉芙娜。等他开口时,语气显得硬邦邦的:“你还觉得我只有八岁大,是不是?”
“啊?”
“你觉得我只是个没用的小男孩,却拥有致命的虚假信仰。”
“杰弗里!我——”
他咧嘴笑了笑,“噢,我已经不小了,而且我正在审视自己的信仰,可——”他的笑容远去,目光也变得直率而愤怒,“过去的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我的愚蠢差点害得你被杀。”
拉芙娜震惊得说不出话。她犹豫地摇了摇头。
杰弗里话语未停:“在糟糕的环境下,我近距离观察了你七个十日。我了解了许多从未了解的事,那些事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瞧,无论你对于瘟疫的看法是对是错,你从头到尾都是你过去总是提起的那种公主……而且相比起来,我的确是个没用的孩子。”
杰弗里顿了顿,别过脸去。不知怎的,拉芙娜不觉得他在等待她的回答——谢天谢地,因为她根本不知该回答什么才好。
他的目光转回到她身上,“可你知道,我是斯佳娜和阿恩的儿子。而且就像大老板不停提醒我的那样,我也是约翰娜的兄弟。总有一天,你会对我另眼相看的。”
然后,杰弗里换了种方式来结束他们的对话:他用双臂包围了她,拉过她的身子,给了她一个彻底而又强硬的吻。
杰弗里和阿姆迪离开之后,拉芙娜仍坐在巨石上。说到底,她到这里来是为了思考最重要的事:接下来的一千年。而现在,还要加上过去的五分钟。
天空太过明媚,只有低垂的太阳,看不见任何星辰。没关系。拉芙娜在“纵横二号”的舰桥上时,记下了某个特别的方位。即便在这里,即使没有头冠,她也能指出那个方位:那就是三十光年之外,瘟疫舰队最有可能存在的位置。迄今为止,只发生过一次界区震荡,而那是第二年时的事了。上天保佑,我还有杰弗里,还有爪族,还有准备的时间。在爬行界这里,我们拥有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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