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天年 作者:何夕 内容简介 这是一段人类即将遭逢并陷溺其中的宇宙历史;这是一场在时间和空间尺度上都无可抗拒的超级灾难。 地球生物圈能够诞生并存续,完全仰赖于某种精巧到不可思议的幸运,但这样的恩宠却又伴随着与生俱来的危难。 年是汉族神话里在除夕之夜为祸人间的凶兽。传说原本虚妄,但当某一天人类终于有能力凭借智慧观照自身的命运时,却赫然发现天年不仅真实存在而且早已显露峥嵘。那是真正的宿命,没有理由,无需解释。在绞索般步步进逼的天年面前,万物之灵的人类第一次发现自己成为了不可语冰的孱弱夏虫。 在这个七亿五千万年前肇始的故事里,与天年的对决从来没有过胜利者。 现在,轮到了我们 写在“基石”之前 ■姚海军 “基石”是个平实的词,不够“炫”,却能够准确传达我们对构建中的中国科幻繁华巨厦的情感与信心,因此,我们用它来作为这套原创丛书的名字。 最近十年,是科幻创作飞速发展的十年。王晋康、刘慈欣、何夕、韩松等一大批科幻作家发表了大量深受读者喜爱、极具开拓与探索价值的科幻佳作。科幻文学的龙头期刊更是从一本传统的《科幻世界》,发展壮大成为涵盖各个读者层的系列刊物。与此同时,科幻文学的市场环境也有了改善,省会级城市的大型书店里终于有了属于科幻的领地。 仍然有人经常问及中国科幻与美国科幻的差距,但现在的答案已与十年前不同。在很多作品上(它们不再是那种毫无文学技巧与色彩、想象力拘谨的幼稚故事),这种比较已经变成了人家的牛排之于我们的土豆牛肉。差距是明显的——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差别”——却已经无法再为它们排个名次。口味问题有了实际意义,这正是我们的科幻走向成熟的标志。 与美国科幻的差距,实际上是市场化程度的差距。美国科幻从期刊到图书到影视再到游戏和玩具,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动力十足;而我们的图书出版却仍然处于这样一种局面:读者的阅读需求不能满足的同时,出版者却感叹于科幻书那区区几千册的销量。结果,我们基本上只有为热爱而创作的科幻作家,鲜有为版税而创作的科幻作家。这不是有责任心的出版人所乐于看到的现状。 科幻世界作为我国最有影响力的专业科幻出版机构,一直致力于对中国科幻的全方位推动。科幻图书出版是其中的重点之一。中国科幻需要长远眼光,需要一种务实精神,需要引入更市场化的手段,因而我们着眼于远景,而着手之处则在于一块块“基石”。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对于基石,我们并没有什么限定。因为,要建一座大厦需要各种各样的石料。 对于那样一座大厦,我们满怀期待。 星海中的蜉蝣 ——《天年》序 ■刘慈欣
在原本空无一物的湖面上方,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聚集起一大片模糊不清的东西,氤氲如烟。 那是蜉蝣! 这种孱弱的生命正在拼命挣脱水的束缚,冲向天空,它们相互拥挤、推攘,甚至倾轧和构陷……阳光下的飞翔就是它唯一的追求,烟云般的蜉蝣之舞就是它全部的宿命!…… 黄昏不可遏止地来临了…… 一个错误出现了,又一个,接着又一个。像沾染了灰尘的雪片般,蜉蝣们的尸体越来越密集地坠落。挂在树枝间,落在草尖上,更多的是漂荡在水面,然后葬身鱼腹……在大地的这一面即将进入夜晚之际,蜉蝣们的一切便已沉入永恒的黑暗。它们当中没有任何一只能够目睹下一次晨曦的来临。这是《天年》中的一段让人印象深刻的描写,这种朝生暮死的小虫,引发过多少诗人的感叹。但人们很快意识到,从大自然的时间尺度上看,人类的命运与蜉蝣没有什么区别。 人类个体生命的时间跨度为八十年左右,这真的是一段短暂的时光。即使以光速飞行,这段时间我们也只能跨越八十光年的距离。八十年,大陆漂移的距离还不到一米;即使以生命进化的时间尺度看,一个物种可见的自然进化要两万年左右才能发生,与之相比,八十年只是弹指一挥间。与蜉蝣相比更为不幸的是,人类看到了这个图景! 我们有理由对Ta发出质问:为什么要这样?!Ta可以是有神论者的上帝或造物主,也可以是无神论者的自然规律。为什么个体生命被设定得如此短暂?现在所得到的最可能的答案是进化的需要,只有不断地死亡和新生才能给自然选择以机会。正是个体不断地死亡和新生才使物种整体得以在进化中尽可能长时间地延续。至于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理由,我们不知道。地球上也有极少数近乎永生的物种,如灯塔水母,但绝大多数的生命个体都是一个个朝生暮死的悲剧。 正是个体生命的短暂和物种整体延续时间的漫长,导致了人们对个体和物种的生存状态产生了不同的印象:个体的寿命是短暂的、有终点的;而物种整体则是永生的。我们暂且把这种印象称为“物种错觉”。 物种错觉在中华文化中最为明显。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文化中都有世界末日的概念,但在中华文化中则很难找到末日的蛛丝马迹,我们的文明没有末日意识,它在潜意识中认定自己是永生的。 其实在古代,物种错觉倒是更符合人们的直觉。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在那漫长的进步缓慢甚至时有倒退的年代,作为个体的人在一生中看不到生活和世界有什么本质的变化,一生如同不断重复的同一天,尽管天下不断经历着改朝换代,但只是城头变幻大王旗,城本身是永恒存在的。 但工业革命后,物种错觉被打破了,时间不再是一汪平静的湖水,而是变成了一支向前飞行的箭,文明的进化呈现出以前没有的明显的方向性,过去的永远成为过去,即将到来的也不会再重复。方向性的出现暗示着终点的存在。现代科学也证实了末日的存在,在人的一生中看不到任何变化的太阳其实正在演化之中,在虽然漫长但终究是有限的时间内终将走向死亡。就整体宇宙而言,虽然目前宇宙学还没有最后确定宇宙的膨胀是开放的还是封闭的,但无论是哪种可能性,宇宙都有末日。不断膨胀的宇宙将撕裂所有物质,宇宙最终将成为物质稀薄的死寂的寒夜;而因引力转为收缩的宇宙将在新的奇点中结束一切。现在我们意识到,一个物种和文明,也同一个生命个体一样,有始,也必然会有终。 面对现代科学,中国文化中的物种错觉也在破灭中,但在文学中,这种错觉一直在延续。文学在不断地描写个体的末日,感叹人生苦短,但从来没有正视过物种和文明的整体的末日,即使是中国科幻文学也是这样的。中国科幻自清末民初诞生以来,直到上世纪末,很难找到末日题材的作品。新中国成立以后,末日题材曾经是一个忌讳,世界末日的概念被视为资本主义文化所专有的悲观和颓废。但人们忽略了一个事实:在这一时期的主流哲学观辩证唯物主义中,末日这一概念恰恰是得到哲学上的认可的。老一辈在谈到生老病死时,总是达观地说道: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嘛。 在国内新生代的科幻小说中,特别是近年来,末日题材开始出现,以长篇小说为例,近年来就有拙作《三体》系列、王晋康的《逃出母宇宙》和何夕的这本《天年》涉及末日题材。至少在科幻小说中,我们开始正视这一沉重而宏大的命题。 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年”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它是一个由地球围绕太阳运行的天文周期形成的时间单位,同时它也隐含着个体的末日,一般人很难活过一百个年,从这个角度上讲,“年”的确就像传说中的那样,是一个吞噬生命的怪兽。 对于一个物种或一个文明,也存在着一个天年。天年不仅仅是时间单位,还有更恐怖的内涵。与年相比,天年在时间尺度上要大几亿倍,在空间尺度上则大几十亿倍。天年对于物种整体,比年对于生命个体更冷酷,大部分物种很难挨过一个天年。这就是《天年》的世界设定。 《天年》的背景主要在中国,从来没有想到过末日的中国文化将面对世界末日。书中展示了广阔的社会背景,从政治、经济、军事,直到宗教。科幻作家王晋康评价《天年》时曾说:“作者拥有广博的知识,无论是宗教、历史、天文、民俗民谚等都是信手拈来。依靠这些很硬的知识素材把天年的构思演绎得非常令人信服,有强大的感染力,以至于我完全无法分辨作品中哪是真实的知识而哪些是虚构。科幻内核的线索埋设很深,从理性的推理到现实的推理,步步设伏,悬念迭起,一直到最后那个叙述冷静又令人血脉贲张的结尾。”而科幻作家韩松评价《天年》时说道:“作品让我惊讶的是知识量的巨大,生物学、环境科学、理论物理、天体物理、宇宙学、天文学、气象学、数学、大脑科学、计算机科学、心理学、历史学、政治学、宗教学……每个领域作者都并非浅尝辄止,而是贯注了自己独有的思考。这样的情形,很像小松左京写《日本沉没》时下的功夫。与此同时它又很刺激,有些像丹·布朗的书。同时,《天年》绝非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的著作,作者有很强的人文悲悯、宇宙情怀。他写的其实是,在宇宙面前,人是蜉蝣。曾经有种观点认为,科幻自诞生以来已把一切主题穷尽了,但读了《天年》就知道,还是可以探索、可以发现的,仍然可以对‘那个答案’充满期待。还有人说关于哲学,关于终极命题,这方面的智慧,不可能超过古人了。文学的任务,只能是在形式上变化、手法上创新,思想方面要突破很难了,不要去探讨。但是,《天年》给人的启示是,中国的科幻作家仍在不懈努力,而且能做得很好,不仅仅是对旧命题的阐释或展现,而是一个更新也更加深入的思维实验。刘慈欣的《三体Ⅱ·黑暗森林》其实也是这样的。” 以前在介绍何夕时我曾经说过:我们可以被一部科幻小说中的想象力和创意震撼,然后在另一部中领悟到深刻的哲理,又被第三部中曲折精妙的故事吸引,但要想从一部小说中同时得到这些惊喜,只有读何夕了。这个评价用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上更为适宜,这些在科幻小说中似乎很难共存的特质,在《天年》中得到了完美地结合。 《天年》应该是系列长篇中的第一部,主要描述危机被发现的过程,故事在多层次多线索中推进,凝重而富有张力。小说的世界设定逻辑严谨,技术细节准确而扎实,同时整个故事却给人想象力的超越感。 常有评论说,在科幻小说中,可以把一个种族或文明作为一个整体的文学形象来描述,这被认为是科幻文学与主流文学的一个重大的不同。以往,这种种族的整体形象是由包括外星文明在内的不同种族的同时存在而建立的,而在只有人类这个单一智慧物种出现的《天年》中,这种“整体形象感”却给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书中有众多形象生动的人物,有科学家、政治家、军人和形形色色的普通人,也有天主教的牧师和道教的长老,但我们时时刻刻都感觉到,那双看着这个世界的眼睛不在人群之中,那双眼睛高高在上,在它的视野中,地球有一个完整的形状,人类文明是一个整体。这双眼睛扫视着全部的时间,从洪荒初开、生命起源直到遥远的未来,将个体生命难以把握的宏大天年尽收眼底。 一个人,知道自己终将死去或认为自己永生,他相应的人生哲学和世界观肯定是不一样的,一个文明也一样。随着《天年》的诞生,当我们再次仰望星空时,天年的宏大阴影将叠现在壮美无匹的星海上,我们将在想象中,把自己以年衡量的生命扩张到天年尺度,经历一次震撼灵魂的末日体验。
2015年6月15日于阳泉1.圣诞夜迷雾 走出饭店,一阵冷风吹来,范哲裹紧大衣。聚会已经散场,街上依然明亮而喧嚣,节日气氛浓稠得令人呼吸不畅。另外一些人也从饭店里走出,嘻嘻哈哈地大声说话,其中一个人头上还戴着圣诞老人的白边红帽子,想来是饭店送给他们的。范哲认出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高个儿胖子就是刚才唱歌的那人,现在他正红光满面地拉扯着一位年轻女人的胳膊。那人似乎发现了范哲,脸上露出酒后的笑容,大声唱道:“哈……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哈哈……”旁边的女人嗔怪道:“你干什么呀?”胖子大笑着说:“你们不懂,圣诞节就该这么唱啊。等会儿到歌城我就点这首歌。哈利路亚……哈利……”另外一个瘦子谄媚着打趣,“刘局这可不行,还是唱你和曹秘书的保留曲目吧,哈哈哈……” 范哲面无表情地目送这群人上车离去,心里涌起奇怪的罪恶感。每当他看到这样的亵渎行为时,都会自虐般地感到罪恶,虽然这根本不是他的错。世界变化真的太快,就在不久以前,基督还是这个国家里不能提及的话题,但现在圣诞节越来越受重视,在南京这样的城市里,其热闹程度已经几乎不亚于春节过年了,至少对于商铺和饭店来说是这样。但是范哲却越来越清楚地发现这种热闹其实和基督是完全无关的,甚至与基督的意愿正好相悖。那些人把这个纪念日当作又一个可以醉生梦死的理由,更新鲜更时髦。今天教区举行圣诞敬拜赞美会,因为有一些教友要求带亲戚朋友来体会,在圣心堂里举办实在有些局促,所以范哲特意选择了这家饭店。这里有一片相对隔离的就餐区,可以用于举行仪式及之后的餐会。赞美会进行了大半时,范哲已经宣讲完,教友们陆续到前台交流自己的感悟。范哲又一次上台宣读福音,带着大家高唱“阿肋路亚”。因为历史上到中国传教的传教士来自不同的地方,“赞美耶和华”这句话在国内天主教会里的发音就是“阿肋路亚”,而广为人知的“哈利路亚”是国内基督教会的发音。而就在这时,范哲听到了那个胖男人的声音,他大概是中途上洗手间路过,好奇地推开侧门朝里张望。不远处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招呼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都在等你呢。”胖子立刻来了精神般在门外高声唱起歌来:“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那人是借着酒精的力量恶作剧,脸上挂着一股搞怪的笑容。范哲走上前说:“我们在举行敬拜赞美会,麻烦你不要打搅。”胖男子大大咧咧地说:“这儿是公共场所,我们都是消费者。你们唱你们的,我唱我的,两不相干。”说罢,胖男人得意地转身,口里依然示威般地大声唱个不停。周围传来一阵哄笑,胖子的脸膛更红润,声音也更大了…… 风大了点儿,范哲朝公共汽车站走去。这时一辆黑色红旗车停在他的身边,一位三十出头、身着深色西服的青年人下车朝范哲亮出了证件。国家安全局,李欣。范哲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惹了麻烦。 “有一件事情我们需要你协助调查。”李欣语速很快,“现在就走。” “我可以打电话给家里说一声吗?”范哲平静地问道。 “可以。”李欣回答得很爽快,“我的任务是接你到指定地点,不会限制你的人身自由。” 范哲心里轻松了点儿,他摸出手机给范小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会晚些回去,感觉电话里范小有些失望。本来范小今天也想来参加敬拜会的,但范哲担心这会耽误她做作业,就没同意。李欣专注地开车,没有干预范哲。 “是不是哪位教友出了事?”范哲轻声问。的确,这些年教区发展得比较快,一些身份复杂的人也进来了。在范哲看来,这其中不少人其实并不太懂基督,他们更像是把入会当成某种消遣活动,但对这样的人,教会也总是欢迎的。 “我不知道。”李欣摇摇头。这完全是实话,李欣也觉得这次任务有些奇怪。他们奉命接触的全是范哲这种人,和以前李欣打交道的那些人完全不同。怎么说呢,这些人看上去都给人一种非常安宁平和的感觉,就像刚才范哲看到自己的证件时,惊诧只是一刹那的事情,之后便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一般人可能一辈子都同国安局或是公安局的国保打不上一次交道,但基本都知道这种部门是干什么的,一般的小偷小摸不可能需要国安局出面。以前李欣每次亮出证件,总会看到对方难以掩饰的紧张,他还从没遇到过像范哲这样的人,而且不是一个,这次任务中遇到的人都这样。 站在东郊国宾馆的二号楼门前,范哲心中有些忐忑。他听教友说过,东郊国宾馆的别墅楼每天房费不菲,不少世界政要曾下榻于此。范哲不禁困惑,到究竟是什么人因为什么事情要在此地接见自己,但等他很久以后知道答案时,才发现自己此刻在门前的这番思量是完全多余的。因为这个原因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迄今所拥有的全部人生经验。 李欣将范哲领进二楼一个房间后便径自退出,范哲的目光立刻“定”在了一个人的脸上。尽管强自镇定,他仍然惊叫出声:“大人……”但范哲只喊了这一句便戛然而止,因为他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和蔼地笑了笑,示意范哲坐下。但是叫范哲如何不惊心,因为眼前这位身着神职人员便装的是罗马教廷枢机主教之一的方文善大人,是一位华裔。枢机主教俗称红衣主教,在教会内地位仅次于教皇。在圣保禄年的一次教区安排的活动中,范哲曾到罗马见到过主教大人,当然,只是站在人群之中远远眺望。 “我想主教大人就不用介绍了。”另一位五十余岁的男子开口打断了范哲的惊诧,“我叫靳豫北,我的具体身份你不必过多了解,只需要知道我这次同主教大人会晤是全权代表中共中央统一战线工作部就可以了。” 范哲下意识地点点头。统战部是做什么的他当然知道,这是中国负责调查、研究并制定民族和宗教工作重大方针政策问题的最高机构。 “中国《宪法》明确保护公民的宗教信仰自由,我们党向来具有最宽广的胸襟,只要有利于国家建设和人民福祉,我们总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积极因素。”靳豫北的语气充满真诚,“从争取民族解放的战争时期到后来的和平年代,重视爱国统一战线工作从来都是我们党和政府的优良传统。” “是不是我们教区的教友出了什么事情?”范哲有些困惑地问。如果是惊动到枢机主教的事情绝对非同小可,他不至于毫不知情。 “我这次来是担任教宗的特使,同中国政府进行一些合作。”主教保持着温和的笑容,他比范哲上次见到时显得苍老了一些,“在他们的推荐资料里,我选中了你。”说“他们”时,主教指了指靳豫北。 “推荐?”范哲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看向靳豫北。 “是这样,”靳豫北的语气一直很平静,“我们在中国天主教爱国会内以教区为单位向教廷推荐了一些人选,在本教区你被选中了。” “因为什么事情推荐我?”范哲问道。 主教插话道:“他们推荐你的原因我不关心,但我是因为这些才选中你的。” 伴着这句话,一旁的靳豫北默默地将桌上的一叠文件推送过来。范哲狐疑地接过,刹那间僵立当场。 “……今天的广播就到这里。祝亲爱的教友晚安。” 这是少年范哲在1984年的夏夜里常常听到的一句话。自从半年之前一位亲戚送给他一台袖珍收音机之后,他很快习惯了在黑夜里聆听——尽管为了这个习惯,他必须每个月省下两顿早饭钱来买电池。同学里有收音机的不止他,不过那些人似乎更热衷于将频道旋钮转来转去搜索方兴未艾的流行歌曲。范哲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几个月前自己偶然听到那个伴着丝丝杂音的电台时就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它。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细心地在自己珍爱的笔记本里记下了那个频段的数字。当然,这个数字做了特殊处理,范哲在真实的数字上面加了一个自己才知道的偏移量,因为他无法确定这个算不算敌台。当时中国的政治气氛虽然已经逐渐开明,但是像“美国之音”以及“台湾复兴基地”之类的电台是绝对不允许收听的。虽然范哲在这个奇特电台里并没有听到过什么反对中国和社会主义的内容,但他却知道这绝对是一个境外电台。对那个时候的中国来说,境外电台基本就是敌台的同义词。而最关键的一点是:范哲就算对此有疑问,也不可能找到准确的答案,因为他不敢也不能向任何人询问。 正是在这个深夜电台里,范哲第一次听到了世人以兄弟姐妹相称,而不是必须分为“同志”和“敌人”彼此其乐无穷地斗争。也是在这个电台里,范哲不断听到一个他原先以为代表黄色和淫秽的词汇:爱。在男女播音员那富有磁性的声音里,这个词高频度地出现:爱我们的父母,爱家人,爱我们的朋友,爱世间生灵万物,甚至爱我们的仇敌。 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范哲习惯了黑夜里的聆听,他渐渐感受到了自己的嬗变。以前当他看到那句“有人打你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给他打”时,只觉得滑稽而不可思议,但现在他觉得自己理解了这句话,因为他体会到了这句话并不是宣扬懦弱,而是蕴涵着无可言说的对世人的悲悯。刚开始的时候,范哲以为那些启人智慧的道理是播音员自己的创造,但他很快知道了这些都出自一本叫作《圣经》的书。于是范哲对这本书产生了痴迷,禁不住想象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一本书,而又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书。在学校的图书室里,范哲装作不经意地到处查阅关于这本书的信息,但他得到的答案基本和词典上一样,主要内容不外乎都是“统治阶级麻痹人民的精神鸦片”之类。 由于担心那些午夜里传来的美妙句子随着时间消失,范哲在一个本子里记下了他喜欢的一些词句,封面的名字起得有些矫情:《格言精华录》。这个本子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仍然是范哲的珍藏,虽然已经很少被翻起。扉页的第一句是:“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范哲很久以后才查到这是《新约·约翰福音》里的句子。如今夹在那个本子中的还有几封信,信上的内容范哲早已烂熟于胸,可以说是倒背如流。而今晚让范哲震惊的便是,在这个奇怪的地方,他居然看到了这几封信——当然,只是影印件。 “你们……”范哲几乎是本能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震惊之下竟一时语结。 “这不奇怪。”靳豫北见惯不惊地笑笑,“你想想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四川一个偏远县城的中学生突然给香港的某个商贸公司去信,而且还收到了几封回信。” “你们审查了我的信件。”范哲镇定了些。 靳豫北看了眼旁边的主教,“承认这个没什么难为情的,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当时的制度就是这样规定的。其实当年审查的结果对你没有产生什么实际影响,那时候的政治气候已经宽松很多了。” 范哲下意识地点点头,印象中自己的确没有因为此事受到过什么特别的影响,“那你们现在找我又是为什么?就因为我收到过几封境外的来信?” “不,是因为你写的那封索要《圣经》的信。”主教突然插话。 范哲腾地脸红了。他当然记得自己的那封信,因为他只写过这么一封信。其实在几年的聆听生涯里,他不止一次动过写信的念头。播音员隔一段时间总是播出一段地址说,只要往这个地址寄信便可免费获赠一本《圣经》。不过好几次范哲提起笔都犹豫了,自小所受的教育让他羞于向任何人索取任何东西。但是内心的渴望最终占据了上风,他还是寄出了那封信,但是在信里他没有提到要书的事,只是近乎倾诉般地道出了一些内心所想。也许因为平时在这个领域无人可以交流,所以这封信出奇地长。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感悟是非常生涩的,文笔上也充满了一个中学生的矫揉造作。不过,现在主教点出这封信有索要《圣经》的意思也并不错,因为范哲在信里注明了自己详细的通信地址。实际上,信寄出一个多月后,范哲的确收到了邮局寄来的包裹,里面有一本香港圣经公会出版的《圣经》简装本及一封回信。 “你只是中国政府在本教区推荐的十个人选之一。很多人比你有更悠久的信仰,而且他们基本都是从小就受到家庭影响。但正是这封信让我最后确定了你。”主教的目光显得很温暖,“因为我从中感受到了你对主的无限虔诚。” “确定了……我?”范哲不明所以地反问,“是需要我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不,不。一点儿都不特别,就是你平时做的那些事情。”靳豫北开口道,“要说有区别的话,就是今后你们的工作将得到我们的全力帮助。”靳豫北从旁边的文件袋里拿出几页纸,“比如你们圣心堂旧址的一部分因为历史原因一直被几户人家强占不退,过两天他们就会接到搬迁通知。政府给出的条件非常优惠,他们是不可能拒绝的。还有历年来你们向南京市民族宗教局打报告申请的事项全部都会在未来一个月内得到处理,我们的文件要求所有相关部门全力配合。” “文件……”范哲嗫嚅道,脸上涌起一丝无奈的表情,他想起自己好多次手拿文件批复找到相关部门却无人搭理的情形。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靳豫北说,“我们每天都会发出大量的文件,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直接编号送进了档案柜,因为这本来就是发出它们的初衷。这么大的国家,每天发生这么多事情,上情下达、下情上达,必须有这么一个程序。但是我们有自己的更高级的规则,这么说吧,这次南京市委、市政府接到的文件是一见到就必须以政治生命为担保予以执行的那种。”靳豫北目光灼灼地盯视着范哲,“你生活在中国,应该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所以你不用过多担心了。” 范哲觉得自己有些头晕,虽然这些正是他一直企盼的,但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显得不真实。他有些迷惑地转头望向主教大人。 “你是主忠诚的仆从。”主教注视着范哲,眼中若有深意,“世人乃是迷途的羔羊,得救是本乎恩,也因着信,这并不是出于自己,乃是神所赐的,也不是出于行为,免得有人自夸。” “谨遵大人教诲。”范哲虔诚地说。 “还有件事。”靳豫北突然插话道,“我们已经查明,今天骚扰你们圣诞餐会的是南京市XX局的局长刘春明,明天上午他将因为触犯国家的宗教政策受到党内警告处分,免去局长职务,并通报全市。” “这……处罚有些太重了吧。”范哲本能地回答,“其实我们受到打搅是常有的事情,相比之下他不是最恶劣的,也没有造成什么特别的后果。这个是不是……就不要追究了?” “你们讲究的是宽恕,而我们讲究的是政治。我们知道处罚很重,但这件事正好可以用来表达我们对你们的诚意。记住,这不仅仅是对你,更重要的是对你所代表的领域。所以他必须付出代价,就算是他运气不好吧。”靳豫北语气平缓,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刚抹杀了一个历经千辛万苦才奋斗到现在这个位子的干部的一切,“至少你现在不必怀疑我们的诚意了吧?” “当然。”范哲下意识地点头,到现在他都有一种做梦的感觉。“但是,这是为什么?”范哲不想隐瞒自己的疑问,他再次转头看着枢机主教。 主教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现在我无法完全解答你的困惑。但是你应该记得当初你受洗时所受的训诫。” “当然。”范哲本能地回答,“我永远记得。” 主教露出欣慰的笑容,“看来我没有看错人。今后你只需要跟随自己的内心感悟行事就可以了。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就总体而言疏离了主的眷顾。他们因为从小接受的思想,只相信自己的肉体所能感知的东西。在他们的眼里,夜空的星辰不是装点神圣殿堂的珍宝,而只是一个个受引力支配的氢气云团。从他们所信奉的科学角度出发,他们当然认为这是正确的,但正是这些所谓正确的东西将会带给他们难以忍受的痛苦。”主教用目光制止了范哲想要发问的念头,“迷途的羔羊在这片土地上游荡,但是仁慈的主不会抛弃他们。现在,是你带他们回家的时候了。” “我要怎么做?” “尽可能让更多民众成为主的信徒。” “但是……”范哲忍不住再一次吐出内心的疑问,其实从先前的经验来看,恰恰这个问题不可能得到答案,“这是为什么?” 主教保持着和蔼的神色,他注视着范哲,似乎想用目光启发对方。最后主教只说了句:“还是让我们祈祷吧,恳求主的垂怜。”他在额上、胸口、左肩、右肩分别点了一下,画了一个十字,口里念着,“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 在这未央的圣诞夜,华灯下的城市空气中散发着美酒与暧昧混合而成的气息,入夜后降下的薄雾让一切变得有些朦胧。范哲下车同李欣分手后并没有马上进门,而是矗立在圣心堂的门口。现在是圣诞夜,这里是主的领地,比商业区冷清许多,同平时看不出有什么区别。但是内心一个声音无比清晰地告诉范哲,这是一个注定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圣诞夜。虽然范哲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智慧生物与生俱来的本能告诉他,一定有什么非比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2.韦洁如 苏文娜年纪五十出头,皮肤白皙,皱纹极少,完全当得起“风姿绰约”四个字。这一方面得益于她向来注重保养,另一方面也与她早早脱离了具体教学转到离退办工作有关。离退办的工作一直比较轻松,隔三岔五地还能跟着搞搞活动啊旅游啊什么的,滋润得让人真有焕发第二春的感觉。有时苏文娜同另几位至今仍在教学一线的同龄人碰面,但感觉就像是两代人,她总要仔细地观察一下对方苍老的面貌,体会自心底涌起的阵阵快意。不过有一个人不在此列,那个人是异数,繁重的教学工作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岁月痕迹。在同龄人里,她是苏文娜唯一不愿意与之同时出现在各种场合的人。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往常这个时候,大家基本可以稀稀疏疏地“出门”了,但今天苏文娜稍稍耽误了下,结果主任打电话来叫她守一下办公室,上级通知有人来办事。十分钟后,苏文娜见到了来办事的人,是位个子中等的中年男子,他穿的衣服有些特别,像是立领中山服,但又有些不一样。 范哲选中高校作为重点是经过一番考虑的。这些教授一辈子浸淫科学,在他们的经验里,凭借科学理论就足以成功地认识周围世界,完全不需要另外的东西。对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说,唯物主义并不只是外界灌输的理念,也是自身经历培养出的世界观。要让这样的人群感受主的荣光无疑面临特殊的困难,但也正由于这些原因,如果连这样的人都能够信奉基督,其影响力将是无可比拟的。 一个月前与靳豫北谈话之后,范哲的确感受到了身边的诸多变化,实际上这种变化甚至让他有些不适应。怎么说呢?他觉得自己似乎是突然之间获得了一种叫作“权力”的东西,而在他以前的生活中这种东西从没有出现过。那位叫刘春明的局长第二天就上了报纸和电视的头条,免职的理由白纸黑字地写着“扰乱宗教活动场所,破坏国家宗教政策”。范哲到区里和市里办事时更加明确地体会到了这种变化,当他一如既往很谦和地报上身份后,周围的人立刻如同被惊扰的蜂群般忙活起来,那种场面以前只在这些人迎接上级检查时才会出现。范哲提交的一些请求得到响应的时间超出了他最乐观的想象,以至于他不得不在第二次递交另一份报告时反复检查,看有没有什么显得过分的地方。就好比这次,他提出要求说希望联络一两所高校,结果全市所有高校都发回了同意函。范哲完全明白这样的效率意味着什么——他的报告是打到市里的,但由于种种原因,南京的一些高校实际上并不归南京市管,甚至也不归江苏省管。不过范哲不愿意多想这个问题,这段时间的经验告诉他,那个答案虽然存在,但却是自己无权知道的,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离退休办公室隶属于校党委系统,由校党委副书记直接分管。办公室现有工作人员××人(含司机××人),下设离休干部管理科和退休干部管理科,在全校各单位及院系配有一名离退休工作联络员,组织机构健全……” 范哲耐心地听着苏文娜照着文件宣读,克制着插话的欲望。他在想刚才自己表明来意时,似乎已经说明了只是想约见一些学校里的老师,考虑到时间上的方便,所以选择退休的。但眼前这位不知道是不是理解上出了偏差,居然直接找出一份部门工作总结来读,难道是之前的联系人没交代清楚,对方将自己当成了写宣传报道的报社记者? “全校现有离退休教职工××××人。其中离休干部××人,退休人员××××人。其中:干部××××人,工人×××人,厅级干部××人,处级干部×××人,教授×××人,副教授×××,受国务院津贴的××人。为加强离退休基层党组织的建设和强化对离退休党员的教育与管理,设立了离退休总支部委员会,设专职总支书记一名,离退休党总支根据离退休党员的具体情况,按居住地分片划分为××个支部,××个觉小组。现有党员×××人……” “呃,是这样。”范哲终于找了个苏文娜停顿的机会插话道,“我是想通过你们拜访几位离退休教师,自然科学方面的。” 苏文娜放下文件,扫了一眼手表,她今天比全办公室都晚走几十分钟,看来下午可以名正言顺晚来了,“那让我看看。”苏文娜找出一份名单,“学科方面我们最强的就是大气科学学院和应用气象学院。你知道,毕竟我们前身就是南京气象学院嘛。你看这位怎么样,陈季鸾,八十二岁,中国工程院院士。还有孙君励,七十八岁,也是院士……” “有没有那种接近退休或是刚退休还会返聘授课的?”范哲补充了一点要求,年龄太大不再授课的教授对学生的影响力有限,不符合他的想法。 “这样啊,你看这个行吗?”苏文娜拿起另一份名单,“韦洁如,教授,四十九岁……刚病退的。你看看你看看,照片上红光满面的,哪里像是有什么病的人。”苏文娜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不屑的表情。 开门的人面容清秀,剪着熨帖的短发,一时间范哲有些发怔,“我找韦洁如教授。” “我就是。”对方大方地侧身做了个请进的动作,“刚才退休办打过电话来。” 范哲进屋环视了一下,他很快判断出这是一个单身女人的居所,因为目光所及没有见到什么有男性特征的物品。巨大的书柜占据了侧面整面墙,还有一些放不下的书刊散放在一旁。 “不好意思,有点儿乱。”韦洁如抱走摆在几案上的几本书,“我一直说要收拾的,都没抽出时间来,平时我没什么客人来。”韦洁如说话的时候微微有些脸红,这更显出她外表与年龄的差异。范哲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差异,这种差异只来源于一个地方——韦洁如美丽的容貌。美貌的女人看起来总会年轻一些,当然,那些不懂得珍惜健康、沉迷夜生活的女人除外。不过看上去她的身体显得有些孱弱,并不像是苏文娜说的什么“红光满面”。 “我叫范哲,是一名神职人员。”范哲注意到了对方的愕然,“你可以称我为神父。” 韦洁如的确有些吃惊,此前她从没有同教会接触过。周围熟人里倒是有几个信教的,不过她感觉他们有点儿像是赶时髦,也看不出那些人信教之后与以往相比有什么大的变化,打牌喝酒之类的照旧。但深入骨髓的教养没有让韦洁如流露任何怪异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点点头,给来人端上一杯茶。 “我们没必要绕圈子。”范哲直接说明来意,“我来拜访你是希望你能够皈依上帝,得到主的赐福。” 韦洁如终于露出迷茫的神色,她的脑子变得有点儿乱。才办好病退手续,她刚刚适应现在的生活节奏,突然从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一个“神父”,要不是之前接到了退休办的电话,她几乎怀疑是遇到了现在无所不在的骗子。 “你都没有问过我愿意与否。”韦洁如镇定了些,“你们做事情都是这样直接吗?你应该知道我不仅是气象学专业教授,而且还是中共党员。” “基本的材料我都知道。”范哲说,“我知道你大致的经历。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我们会对他说教会是所有教友的家,可以帮助他开解生活中的那些烦恼。我们会经常邀请他参加各种活动,让他感受集体的温暖,慢慢地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主存在的事实,成为主的信徒。但是对于像你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我不打算这样做。” “那你们准备怎么做?你应该知道因为职业的缘故,我基本上不可能与你的主产生共鸣。”韦洁如带点儿警惕地问,当然还有一丝好奇,她也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居然招来了“神父”。 范哲淡淡地笑了笑,端起茶杯却并不入口,“茶笋尽禅味,松杉长法音。你听过这两句诗吗?” 韦洁如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学识绝不是皈依上帝的障碍,在我看来情况也许恰好相反,当学识到达一定境界之后,对宇宙终极意义的追求会将人带上寻找主的道路。刚才两句诗是苏东坡写的,我们都知道他是宋代首屈一指的大学问家,治学兼修身,给后人留下了无数精神财富。”范哲停顿了一下,“但他阅尽人生之后却皈依佛门,晚年写下‘不向南华结香火,此生何处是真依’。” “这能说明什么呢?”韦洁如轻描淡写地问,“学问家和政治家就不能有爱好吗?” “不不,这不是什么爱好,更不是消遣。”范哲耐心地解释,“在他那个时代,儒学从根本上实际是与佛学不相容的。作为一代大儒,苏东坡必然深知儒家‘不知生焉知死’以及‘不语怪力乱神’的训条,他拥有的远胜常人的学识也能够让他自如地解释世间的绝大多数现象,包括自然和社会。但是,当他的学问再进一步到达某种境界之后,却感受到了一种超出世间学问所及的东西——或者说存在。这根本不由他的意愿决定。苏东坡说的‘佛’和我说的‘主’都是这种存在。” 韦洁如收回短暂失守的心神,“我承认,你讲得很精彩。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找上我。我都五十岁的人了,按老话讲,已是知天命之年。我没有打算在有生之年改变自己以前信奉的东西,所以……不好意思。”韦洁如有些歉然地笑了笑。虽然接触时间有限,但她发现自己其实完全不讨厌这位“神父”。韦洁如看得出范哲是一位可信赖的人,他是想将自己笃信的东西从心窝里掏出来给别人看,这就和那些四处兜售自己都不相信的玩意儿的“神棍”有了天壤之别。当他提到“主”的时候,一种让人无法漠视的虔诚明白无误地写在他脸上,使他身上笼罩着一层常人不具备的气韵。 “不要紧。”范哲听出了韦洁如的话意,他并没有太多的失望,本来这就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务。“等以后有时间我会再来,可以吗?” “当然。”韦洁如明确地回答,“说实话,如果抛开见解的不同,我其实很愿意听你……布道,能这样说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们内部常用的说法是‘讲道’。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到圣心堂来看看,感受一下教友们在一起的气氛。我一般都在的。” 韦洁如突然笑了一下,“记得你才说过,这好像是你们对待普通人的做法。也对,所谓知识分子不过就是多看了几本书,我本来就是普通人。” 范哲不禁莞尔,他想起自己先前是说过这样的话。一时间他觉得气氛轻松不少,几乎有朋友相对的意思了。“那我就告辞了。”他说着站起了身。 韦洁如扫了眼手表,“都这么晚了啊。要不我请你吃饭吧,我一个人住,中午都是在外面一个小店里吃的,不远,开车就几分钟。” 范哲的犹豫只持续了几秒钟。他其实也想同韦洁如多谈谈,毕竟他对高校这一块寄予了不少期望。“那就打扰了。” 两人走出楼梯间门口时,正好碰到两位干瘦的妇人提着包有说有笑地进门。不知为何,范哲总觉得那两个人起劲地盯着自己看,甚至走出很远之后他还能感受到背脊上有两道目光在缓缓蠕动。 “感到背上发麻了吧,她们在看你呢。”韦洁如突然说,目视着前方。 “你说什么?”范哲不禁愕然,“你怎么知道?”一时间范哲也不清楚自己问的究竟是“背上发麻”还是“有人在看”。 “就是那两个刚过去的人呗。”韦洁如解释道,“你从我家里出来,她们对你好奇。” 范哲若有所悟。他想问些什么,但没有开口。他本能地觉得这个问题还是不多问的好。 这是间很普通的馆子,名字却很气派地叫作“江南春”。看得出韦洁如大概是常客,老板姓陈,招呼很殷勤,看到有男客在,还特意递上一支烟,范哲摆手表示不会。 韦洁如点了个宋嫂鱼,又点了个南肉春笋,然后想起什么似的说:“我一个人吃饭习惯了,还没问你是不是吃得惯这些菜。” “没问题的,我从四川到这边已经好多年了。” 韦洁如眼睛亮了一下,“我也是四川人啊。原来我们是老乡。” 范哲不禁乐呵起来,“没想到没想到,你的口音一点儿都听不出来了,不像我,偶尔还会冒两句椒盐普通话。” “我们当老师的在发音上有要求,受过专门训练。”看得出韦洁如是真的高兴。她性子平淡,向来不擅结交,这些年来因为种种原因在学校里也没什么朋友。现在猛然见到一个不招人讨厌的,居然还是老乡,心中不禁欢喜。“这可好,老乡见面我们得庆祝一下,我车里还有一瓶酒。” 倒上半杯红酒,韦洁如碰杯后居然颇为豪爽地直接喝干了。范哲没有干杯,但也尽量喝了一口。韦洁如说:“忘记问了,你们喝酒犯戒吗?” “红酒是允许喝的。在圣餐会上,红酒代表基督的血。按教规,我们可以饮酒,但不能酗酒。” 韦洁如的脸上泛起潮红,“早知道就去川菜馆子了,现在可好,两个四川老乡守着几盘见不到红的菜。”最后一句话韦洁如是用四川话说的,原汁原味。 “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这几个菜。”范哲随口说道,“不过都不是江苏菜啊,全是浙江的。这个海蜇头拌香菜明显是舟山那边的风味,我在当地吃过的。” “舟山……”韦洁如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端起酒杯,没有朝范哲示意,自顾自地突然喝了一口。 “有什么事情吗?”范哲关心地问。虽然已经知道韦洁如年龄比自己大,但内心里他总觉得韦洁如似乎更年轻,看来以貌取人的确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人类通病。 韦洁如轻叹一声,思绪像是飞到极远的地方,额前一缕短发遮住视线她也无暇顾及。就在这一刻,范哲判定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你好像还不到退休年龄吧。”范哲换了话题,“以前新闻里报道过,有人要求适当延长高校女教授退休的年龄,说这是对高级知识分子的智力浪费。” “我是病退的,才办下来不久。”韦洁如叹口气,“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十多年前……唉,还是不说了。其实学校方面对我还是不错的。” “你指什么?” “其实就算我不说,你也会知道一些事,毕竟我们都不是生活在真空里,身边都有着无数双眼睛,就像……在楼梯口你感受到的那样。忘了告诉你,我是一名未婚母亲。我现在病退,学校方面也轻松了,少些闲话。” “那……怎么没看见你的小孩?” “我儿子在四川老家,一直跟着我父亲。近来他老人家身体不大好,我正打算去看望一下。” “哦,那下次你也可以带他一起到圣心堂看看。我们那儿也有几个孩子,是收养的孤儿。” “谢谢你。”韦洁如抬头,“你是一个好人。”她又喝了一大口酒,已经有了醉意。 范哲有些尴尬地看看四周,因为来得比较晚,现在饭馆里已经没有多少别的顾客了,服务员们围坐在一张桌子前就餐。 “等会儿你怎么开车?”范哲关心地问。 “不要紧,这家店子很熟,会找人帮我开回去。”韦洁如的话让范哲放心了些,“这次你是专门到学校来拜访教师的吗?” 范哲点点头,他觉得在韦洁如面前不需要保留什么,“是这样,你们离退办给了我一个名单,都是知名专家,有些还是学界泰斗,但那些人年龄都很大,而且基本不再授课了,不符合我的想法。后来才找到你和另外几位年轻一些的。” “泰斗。”韦洁如重复了一句,语气中有些不以为然,“算是吧,反正现在中国气象方面的事情他们说了算。陈季鸾八十大寿那次,中国气象局的局长都行了弟子大礼的。” “你像……”范哲斟酌着开口,“对他们不怎么佩服。” “你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人,”韦洁如没有直接回答,“你拿两张纸随便写上同一个课题——当然,课题内容要在这个人的专业大范围内——一张纸上写的要求是‘证明’,另一张纸上写的要求是‘证伪’,你信不信,不管这个人抽中哪张纸,只要给他一段时间准备,他就可以让对方信服?面对他的时候,就连陈季鸾这样的专家也会感到喘不过气来的压力。” 范哲一时间有些不明白韦洁如对他说的这些话的意思,“你说的是那种辩论赛吗?双方编队,然后抽签决定正反方,论证‘人性善’或是‘人性恶’。” “不是这个意思。那种辩论赛的论题都是社会科学范畴的,本来就可能存在很多种解释。而我说的这个人是在自然科学领域,准确地说,是在气象科学。” 范哲觉得自己像是在听一个神话,虽然他现在是一名神职人员,但二十多年前东郊那家高压开关厂没破产的时候,他曾经是一名合格的电气工程师,还参与过几项技术革新。那时候不像现在,计算机电路辅助设计系统还不普及,很多设计工作要依靠人工,用得最多的是计算器。他至今仍然能够背出各种电路的计算公式,什么电感、电容之类的——当年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在范哲的观念里,那些缀满外国人名的公式必定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电流安培和电压伏特的乘积总是等于功率焦耳,不可能存在歧义,这同“人性本善”或是“人性本恶”之类的命题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我说的是真事,不过这大概也算气象科学独有的现象。”韦洁如正视着范哲的眼睛,“气象科学很古老,至少已经发展几千年了,但却是人类至今仍然知之不多的科学领域。而且由于混沌现象的存在,人们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彻底征服这个领域。” “但就算局限在这个领域,你说的这个人也让人感到害怕。”范哲不想隐瞒自己的看法,“如果不是对整个领域有无比通透的掌握,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我想……如果让他和自己辩论呢?” 韦洁如摇摇头,“你想用自相矛盾的典故来说明世界上不存在这样的人,看来你还是不相信。但可惜我说的都是事实。这个人曾经提出了一套严肃的理论,很有用也很可靠。但后来他却建立了另一套几乎相反的理论,同样具有强大的说服力。他就像是典故里‘物无不陷’的矛与‘物莫能陷’的盾的结合体,在他的领域里随心所欲,游刃有余。” 范哲听得有些发呆,理智上他不太相信这番话,但韦洁如显然不是在开玩笑。末了,他选了另一个角度阐明自己的立场,“唔,这么说起来,这人无疑是个人才,但学术品格实在不可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问结果不问过程。估计在生活当中也好不到哪儿去,什么事情都由得他说。跟这样的人交往最好要小心一点,否则可能会是悲剧……”范哲的谴责没能继续下去,因为他突然看到泪水正从韦洁如的脸上滑落。 “你说得对。是个悲剧。”韦洁如有些失态地呢喃道,“是个悲剧。” 范哲有些不知所措。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刚才自己的话可能无意中触及了韦洁如心中某个隐秘的区间,这让他有种冒犯了他人的不安感。正当他试图说些什么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他拿起来,听筒里是一个不算熟悉但也不陌生的声音。 “我是国安局的李欣。上次我们见过面的。” “啊,有什么事情吗?”对方的身份让范哲下意识地降低了声音。 “是这样。我们知道你计划在高校里发展信众,只要出于自愿就是合法的,我们不会干涉。但韦洁如教授不是一个合适的对象,我们知道你现在和她在一起。” “你说什么?”范哲其实听得很清楚,但是人出于本能都难免有此一问。与此同时,他不由自主地朝四下里张望,但这显然是一个徒劳的举动——周围的每个人看上去都无比正常。 “我是说和韦洁如教授接触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李欣语气平静地重复。 “那同其他人呢?” “没有问题。” “明白了。”范哲其实知道自己一点儿都不明白,但他又能说什么呢?他怀疑李欣也只是一个传达者罢了,背后真正的原因也许在这座城市里都没有一个人知晓。 “有事吗?”韦洁如平静了些,除了脸颊还有些发红,但这也可以解释成酒精的力量。 “是有些事情需要处理。”范哲带点歉意地说,“看来我们的老乡会只能先散场了。我知道有家味道正宗的川菜馆,下次我请你吧。”话一出口,范哲便有些后悔。按照他的理解,应该不可能有什么“下次”了,这让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欺骗别人一样。范哲起身的时候端详着韦洁如,除了那不容忽视的容貌外,他看不出这个女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更看不出能够让李欣发出警告的原因。 范哲不被人察觉地摇摇头,再次放弃了探求真相的努力。当他踟蹰前行时,分明觉得背后那个女人似乎叹了口气,但当他回头时,却只看到一个礼貌而略显空洞的笑容。 3.多雨的清明 一连大半个月都是阴雨天,难得见到太阳,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潮乎乎的,就连空气都像是发了霉一样。范哲出门时正看到邻居家的吴师傅好像也是要出去,他的母亲程老太在一旁着急地吩咐着什么。程老太是从苏北农村来的,在城市里居住这么多年了,却还时不时挂念着乡下的庄稼地,常念叨这些年“梅雨”变得有名无实了,不是早就是迟,还有不少“空梅”的年份。 “我吃的盐巴多过你吃的米,叫你多买些大米不会错的。”程老太近年来耳朵不好,声音变得更大,“清明时节天天下雨不是好兆头。我早说过的——发尽桃花水,必是旱黄梅。看吧看吧,今年笃定又是‘空梅’了,过几个月新米出来必是要涨价的。” 吴师傅看到范哲,像是见了救星般叫道:“范老师你是文化人,来给我妈说说理。我跟她说了现在不比从前,哪里还需要囤大米。就算哪一片遭点儿灾,中国这么大也不妨事的。范老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范哲没有什么思想准备,下意识地点点头,不过他觉得吴师傅说得没错。 程老太看到范哲点头,显然不是支持自己,脸上的褶子顿时拧了起来,声音分贝再度提高,“发尽桃花水,必是旱黄梅。你们自己看这个天气,啧啧,天天下雨,出门都难噢。早年间的清明时节哪是这样。不信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总之叫你多买些大米回来是没有错的……” 范哲看到自己解决不了邻居家的争执,只得歉然地笑笑下楼,走了老远还听得见程老太在念叨“发尽桃花水”。也许人年纪大了都差不多,就像范哲的母亲也总是隔三岔五地从老家打电话来絮叨。虽然家中老二早已延续了范家的香火,但老母亲总希望这个已经四十好几的大儿子也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在她看来,范哲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神,不然怎么会入了什么劳什子洋教当洋和尚。范哲以前还给她解释这是正大宗教,是国家都要保护的一种信仰,但很快就发现这种解释在老人家面前毫无用处。老母亲还打听到信洋教的人是可以成家的,范哲只得再跟她解释洋教也分得细,只有新教也就是中国老百姓俗称的基督教的神职人员能结婚,天主教的神职人员是不可以的。老人家听完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反正都是洋教,你就给我转到基督教去”。范哲当然只能苦笑,算是彻底明白了什么叫作徒劳。 今天范哲本来受邀要到工业区的一家企业做讲座。现在沿海这边工业区的不少企业都从事来料加工,属于劳动密集型的,动辄雇用数以万计的工人,对这些年轻人的思想管理是一个由来已久的老大难问题。资方发现,如果年轻人多一些信仰,在精神上有所寄托,对于加强企业的日常管理颇有助益,所以近来范哲常常接到企业的邀请,给工人们办讲座。企业倒没有明确说想让工人入教,当然也没表示反对,也就是顺其自然的意思。范哲当然非常重视这件事,每次讲座之前都会做充分的准备。但今天范哲刚准备出门就接到教会电话通知,说是民族宗教事务局领导要来视察。范哲有些纳闷,之前民宗局的确是发过一个通知,但时间是定在下周的,像这样突然改变计划的例子以前很少出现。范哲只好打电话告诉企业自己去不了,对方倒是很通情达理地同意改期。 来的人有点儿多,圣心堂小小的会客室坐不下,一些大约不太重要的客人只能站着。在站立的人群中,范哲见到了区长,还有李欣的面孔,这使得他不禁揣测端坐正中的那位着中山装的中年人是何人物。气度上那人同靳豫北有点儿类似,但范哲判断这人的地位应该比靳豫北低一些——虽然这没有任何依据。另一件让范哲有些意外的事情是,范小居然也在会客室里。她是圣心堂收养的孤儿之一,看来今天有人特地把她从学校接了过来。看到范哲进门,范小调皮地眨巴着眼睛。圣心堂的人都知道,对范哲来说,范小与亲生女儿无异。实际上,范小自己从来就是这样认为。那年有位教友告诉她范哲不是她的父亲,结果作为对造谣者的惩罚,她中午在那人带的盒饭里加了一大把盐。但这次事件让范哲明白,真相永远具有最强大的力量,与其让小小从别人口中得知真相,不如由自己亲自告诉她。于是,小小在九岁的时候终于知道了多年以前那个冬天雪夜里发生的事情。范哲对小小说,人世间的普通孩子都有父母,这很平常。但小小你是天使,天使是没有人世间的爸爸妈妈的。很难确定小小是否完全听懂了这番话,但她听完后伤心地哭了,同时语气无比肯定地对范哲说:“小小是天使,你是天使的爸爸。”而正是这句话让范哲一直强忍的眼泪夺眶而出。 市民族宗教事务局易局长态度和气地向范哲介绍旁边一众人等,范哲这才知道,这里大多数人来自民政局,其中还有国家民政部福利司的一位处长。易局长介绍那位中山装的是江苏省民政厅的“徐科长”,他大概也意识到这种说辞有些苍白,介绍时声音明显偏低。 事情并不复杂,大概意思是从下个月起,为体现全社会对孤残儿童的关心,民族宗教事务局要求圣心堂派出一批信仰虔诚,同时具有良好沟通能力的教友,同其他宗教机构及场所派出的人员一道,进驻南京以及周边几个地市的儿童福利院。范哲这才想起这个文件自己一个月前曾经见到过,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开始实行了。 “对孤残儿童的关爱是全社会应尽的义务,这方面我们宗教界有着不容推卸的责任。圣心堂一贯遵守国家宗教政策,爱国爱教,具有广泛的社会影响力。在这次活动中,我市天主教会将以圣心堂教友为主要骨干,希望你们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一分力量。据我们所知,圣心堂一直以来就有扶助孤残的传统,至今仍收养着三位无父无母的孤儿。”易局长说这话时很热情地牵过旁边范小的左手,对着南京电视台的摄影机笑容可掬。 范哲听到这话有点儿担心,不过看来范小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这让他放心了一些。其实小小一直比同龄人早熟,她大概明白这样的场合不比平时,脸上很适宜地露出浅浅的笑容。 民政部的那位处长最后做了例行总结,强调了几个其实已经强调过的问题。范哲感觉他讲话时似乎比较在意“徐科长”的反应,但后者一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整个给人的感觉有点儿像是一位纯粹的观察者,记录但不予评判——或者说是暂时不予评判。 送走了人群,范哲开始继续忙碌。原先被强占不退的几间房子已经顺利收回来了,现在有一个小型施工队驻在圣心堂,负责恢复这几间房的原貌。圣心堂初建于十九世纪末,一九二几年的时候曾毁于战火,现在的大部分建筑都是后来重建的。教堂坐北朝南,平面呈十字形,内部空间主要分为三部分,中间是高耸的中厅,两边则是相对低矮的侧廊。堂内天花板为圆弧拱顶,富于变化。在教堂正中祭坛上设有圣母像,这一点同不设圣像的基督教有很大不同。祭坛后部中央有一座钟楼,里面至今还保存着几块清代的碑刻。 接到韦洁如电话的时候,范哲正和施工队商量怎么拆掉一堵墙。原先住这儿的那户人不知为什么用许多碎瓷砖在墙上砌了图案,花里胡哨的不伦不类。这几个月,他去几家高校比较勤,到南信大也有几次。有一次还同韦洁如遇上,当时韦洁如显得很高兴,她大概以为范哲是来找自己的,范哲有些尴尬地解释自己是约了其他人。不知道是否是多心,他看到似乎有一丝淡淡的失望自韦洁如眼里划过。教授们对于这位找上门来的“神父”的态度都还算友善,毕竟学校职能部门事先通知过,没有人当他是骗子,不过见面后的效果就千差万别了。范哲大概总结了一下,发现身体差的、年纪大的以及性格内向的人好像对此更感兴趣一些,这个结果让他不大满意——这些人像是把整个事情当成了某种实用性的东西,这不是对待信仰应有的态度。但范哲并不急切,相比以前的情况,现在的环境已经很不错了。实际上这几个月来,整个教区的教友数量已经增加了四倍以上,这片长期与基督处于半隔绝状态的土地正在重新沐浴“主”的光辉。不过新增的教友大多数是范哲所定义的“普通人”,他们对身边大众的影响比较有限,这更让范哲坚定了在高校教师群里发展信众的决心——虽然这个任务看起来的确很不容易。 韦洁如的电话让范哲稍感意外,电话那边的声音显得有些干涩,“我也知道这很突然,如果不是因为提出建议的一方……非常可信,我也不会向你提出这么冒昧的要求。毕竟我们才认识没多久。” “你就直说吧。”范哲尽力猜测韦洁如会提出怎样的要求。 “我父亲两个星期之前去世了。我刚处理完丧事回来。” “哦。”范哲点点头,静等下文。 “你也知道,我儿子以前一直跟着外公住在四川老家。我接他到这边来刚几天就接到了一项……工作,是绝不可能推掉的那种。我提到孩子的事情,结果靳豫北他们向我建议了你,说你们圣心堂能给予他很好的照顾,同时他们会给予必要的协助,经济等方面不会有任何问题。” “你要离开多久?”范哲话一出口便自觉打住,“算了,我还是不问了。孩子的事你放心吧,他会得到很好的照顾。我们有这方面的条件和经验。” 4.拂石猜想 研究员安东尼奥一路小跑着过来,急切地说:“托罗先生,你的朋友上线了。” 这句话让本尼西奥·德尔·托罗的咖啡勺飞起四十多厘米,在空中划出一个不规则的弧。几滴液体洒在了他胸前的衣襟上,但他浑然不觉。 “快,快带我去。”托罗将军快速从椅子上起身,动作敏捷,根本不像是一位年逾七十的老人。 这是一间由作战室改造而成的通信中心,大屏显示器占据了整面墙壁。过去一段时间,上面一直显示着以美国本土为中心的全球实时卫星云图。但现在画面有了变化,一个气象网站的讨论版块占据了屏幕主体。在线人员大约有一百来个,不过托罗知道其中不少都是政府方面安插的观察员。 “一帮饭桶。”托罗在心里咒骂了一声,找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有些登录名也起得太花哨了,不知道那些大兵脑子里都装些什么,但愿对方没注意这个。不过,托罗对于中国人的智力从来不敢小觑,要是他们真的一点儿没察觉这个颇有影响的民间气象网站已经被美国政府暗中收购,反倒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安东尼奥将托罗引到一把椅子上就坐,指着屏幕上的一个名字说:“看这里,三十四秒前登录的。” “拂石。”托罗用标准的中文读出那两个汉字,一阵感慨从心中升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刚担任美国国家大气研究中心(NCAR)的部门负责人,他本以为自己会在那个职位上干到退休。除了在正式刊物上发表的学术论文之外,作为例行工作,研究中心有时也会关注那些在非正式刊物及论坛上发表的论点,由一名助理研究人员初步分析后,分别标记上“may”(极小可能性)、“possible”(一般可能性)、“probable”(较大可能性)等级别分类呈报。实际上,这些来路五花八门的论点一般都停留在“may”和“possible”级,基本上没有进入过“probable”级的例子。一些民间人士常常把他们的奇异思想郑重其事地发表在论坛上,印象中,托罗至少看到过几百篇出自民间科学家之手的阐述星相学与地球气候关系的所谓论文。实际上,每当太阳系八大行星即将运行到某些特殊位置时,就会滋生出大批这样的论文。那些人对行星之间的排列总是忧心忡忡,尤其是当行星形成十字架或连珠等形状的时候。由于气候问题的极端复杂性,在托罗看来,就算那些在正式学术刊物上发表的论文大部分也只能算“possible”级,但毕竟能让人读下去,而那些被归入“may”级的观点基本上只能称作天方夜谭。 托罗至今仍能清楚记起十五年前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但这并不是因为当时的记忆有多么深刻,而是归功于后来多次的刻苦回忆。实际上那是很普通的一天,助理研究员莎娜像以往每个周四下午一样送来文件,都是无须紧急处理的那种。在《论文整理摘要》里,托罗看到了一个名字。因为早年有过在中国生活的经历,他认得这两个汉字,但现在这个名字上面打了一个叉。 “拂石。”托罗念出声,然后看了眼莎娜,“为什么在目录里划掉这一篇?” “这一篇被去掉了。我本来是将它归入‘may’级,但马里安研究员刚好路过看到了。您知道的,他一看到把星星和气象扯到一起的文章就生气。他说这篇太荒谬了,连‘Conjecture’都算不上,不需要上报。” “Conjecttue。”托罗重复了一句。“猜想”这个词一般在数学领域里常见,比如著名的哥德巴赫猜想(Goldbach's Conjectwe)。虽然托罗对数学的了解不算深入,但如果有人说这个猜想要到公元三千年才能解决,托罗也绝对毫不吃惊——因为事实很可能就是那样。“我想马里安说得对。”托罗笑了笑,想象着马里安生气的模样,那个胖胖的脾气率直的黑人小伙子的确讨人喜欢,“不过,让我不明白的是,既然它这么荒谬,你为什么一开始会将它列入‘may’级?据我所知,你已经在国家大气研究中心干了七年,比我在这里的资历还长。” 莎娜的脸上泛起红潮,她显然听出了托罗语气里潜藏的诘问。“是这样,先生。对这类论文我以前一直都是——像马里安先生说的那样处理的。但是这一篇,虽然只是一个简介性质的东西,而且作者也闻所未闻,但我感觉它应该出自内行之手。” “哦?”托罗稍有诧异地抬起眉毛,“你为什么这么看?” 莎娜咬了下嘴唇,“你也知道,我在这个位置上做的时间不算短了,从行文上我能看出论文的作者非常老练,绝对是专业人士,而且还不是一般水平的专业人员。虽然在气象领域我算不上是什么专家,但是……这么说吧,像我这样的人每天都和无数赝品打交道,怎么着也会培养出一些眼光来的。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个人显然略过了许多中间过程,但是……”莎娜望了眼天花板,似乎想找一些恰当的语汇来描述自己的看法,“我能感觉到作者对自己的论点似乎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情绪……” “请说下去。” “我觉得他自己无疑是笃信那个推论的,但他却极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实际上……他发出这篇论文简介的目的似乎是希望这个世界上能有人……来推翻它,因为他在简介的最后有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 “什么话?”托罗有些期待地问。 “他说但愿自己是错的。” “好,不用再说了。”托罗摇摇头,不客气地打断了莎娜。他有些疑心这个虽然不算很聪明但向来都不出格的助理今天是不是有点儿发烧。“我想提醒你一下,我们虽然一直提倡开明的学术风气,但我不认为一篇讨论气候的文章里可以出现星相学上的那些玩意儿。如果UCAR的老家伙们知道我们这里出了这档子事,我会被笑话的。” “明白,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莎娜点点头,转身出门。到了门边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折回来,“其实让我做出误判的最主要原因是这篇论文提出了一项预测。” 托罗哑然失笑,“在我的印象中,所有疯狂的民间科学家最喜欢扮演的第二个角色就是预言家。” “但是,‘拂石猜想’提出的预言有一个明确的时间表。”莎娜的专业水平只能算是一般,但就连她自己也想不到的是,正是她此刻简化的这个词成了后世对这篇论文的标准称谓,将会在许多年里被难以计数的专家不断提及,“作者说如果计算无误,他称为‘天年’的天文现象将被十余年后建成的SKA发现。与地球遭遇的会是天年的某个局部,根据推算,这个局部的长径为三千九百光年到四千一百光年,短径为一点一光年至一点六光年。” 托罗咧了下嘴,随手把《论文整理摘要》扔进了旁边的文件堆里,“那么我们就到时候再来验证它吧,前提是那时我还没退休。”
……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象造男造女。 神说,看哪,我将遍地上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全赐给你们作食物。 至于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并各样爬在地上有生命的物,我将青草赐给它们作食物。事就这样成了。 神就赐福给人,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神对人说,前路上有层层磨难,人需同海里的鱼、空中的鸟以及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相谐共生。不但人和人是平等的,食物和人也是平等的。世上生物活着时取食不止,死后也变成食物。神并告诫说,如日后有人造出别的经义,则这经义必是假的并有害的。 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六日。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 ……唯有蛇比一切的活物更狡猾。蛇对女人说,神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中所有树上的果子吗? 女人对蛇说,唯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神曾说,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 蛇对女人说,那果子我却是吃过的,你们吃那果子不一定死,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 于是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 天起了凉风,耶和华神在园中行走。那人和他妻子听见神的声音,就藏在园里的树木中,躲避耶和华神的面。 耶和华神呼唤那人,对他说,你在哪里? 他说,我在园中听见你的声音,我就害怕。因为我赤身露体,我便藏了。 耶和华说,谁告诉你赤身露体呢?莫非你吃了我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吗? 那人说,你所赐给我,与我同居的女人,她把那树上的果子给我,我就吃了。耶和华神对女人说,你做的是什么事呢?女人说,那蛇引诱我,我就吃了。 耶和华神对女人说,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 神对亚当说,你既听从妻子的话,吃了我所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地必为你的缘故受咒诅。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耶和华神又对蛇说,你既做了这事,就必受咒诅,比一切的牲畜野兽更甚。你必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我要叫你和人彼此为仇,人的后裔要伤你的头,你要害他的命。 亚当自知违背耶和华在先,不敢自辩。亚当给他妻子起名叫夏娃,因为她是众生之母。耶和华神为亚当和他妻子用皮子做衣服给他们穿。 自此乐园中树上果实不再易得,但河水滋润的土地仍是肥沃的,亚当在土里播下种子,劳作整个夏天,秋天便得到回报。耶和华神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把守通向生命树的道路。 亚当和夏娃因为食物的滋养变得强壮,后裔变得繁多。当中的一些从丘地的高处看到乐园之外,彼处有鸟兽以及众多不知名却悦人眼目的事物。因为拥有耕作的能力,他们觉得理当获得彼处的土地。蛇明白人的心思,为他们引路走出了乐园。 耶和华神从高处望见他们的背影,神待人总是平等的,知道都是当日智慧果的缘由,并不可忤。神知道这便是人类的宿命。 ……范哲合上伪经,微微有些失神。《创世纪》是《圣经》的重要篇章,亚当和夏娃因为受蛇的引诱而背叛天主,最终离开乐园,失去与天主共融的幸福,也造成后来人类与天主隔离的处境,失落了超性的生命,这乃是“原罪”之始。但按这本伪经里的描述,耶和华神虽然惩罚了人类,但却并未将人类逐出伊甸园,而且后来离开乐园的也只是亚当和夏娃的部分后裔。显然,这本伪经对《圣经》的原始记载做了非常巨大的改变。但这种改变当中究竟蕴藏着怎样的深意呢?而又是什么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抛出了这本伪经呢?范哲觉得前方隐隐现出一个巨大的黑洞,正将自己带向某个无法预知的未来。 范哲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他定定神,暂时抛开此事,开始整理近来发生的另外一些事情。范哲知道这个世界已经注定要变得和以往不同。从那个圣诞夜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算起,已经过去差不多六个月了。范哲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偶然被卷入大事件当中的小人物,整个事件的开端肯定远远早于那个特别的圣诞之夜。直到现在,整个事件对范哲来说仍然充满谜团,而且随着时间推移,他发现自己的困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呈现增长的趋势。 天主教的情况他比较清楚,而佛教那边的变化也不小,范哲知道佛教界也得到了非常强大的力量支持。由于历史的原因,释迦在这片土地上一直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力。实际上,在世界三大宗教中,对中国人的文化和生活产生最重大影响的首推佛教。而从道教协会得到的消息却让范哲颇感意外,那片领域没有多大变化。道教虽然不算是世界性宗教,却是中国本土重要的宗教一脉,而现在的情况是,道教似乎没有得到那种势力的特别支持。在半月前民宗局的一次例会上,身为市政协委员的徐嗣道长大发感慨说受到了排斥和忽视,结果引起一大批道教界人士的附和,后来费了民宗局局长好半天口舌才勉强压下。范哲觉得徐嗣说的基本上是实情,虽然不至于说是被“排斥”,但相比之下,道教方面得到的支持不多却是显而易见的。范哲觉得那种力量似乎是有所选择,但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范哲隐隐觉得,通过这条线索也许可以窥视到事件的某些关键之处。今天范哲特意约了徐嗣面谈,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门铃响了,范哲止住跑出去开门的韦石说:“我来吧,是我约的人。” 门开了,却是隔壁邻居家的吴新,他戴着高度近视眼镜,十八九岁的人长得又高又细,衬衫显得太宽大,相比之下,身体仿佛成了晾衣架一般。 “范叔叔,这是我跟韦石借的。”吴新很有礼貌地递过来几本显得有些旧的书,范哲看到面上一本的封面上写着“第一推动丛书”什么的。 韦石笑嘻嘻地凑过来,“这次看这么快啊?还要不要借新的?” “哦,不用了。谢谢你啊,石头。” 范哲觉得吴新今天的神色与平时有些不同,显得疲倦和颓唐,他关切地问:“最近学习很累吧?” “还好。”吴新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 “吴新哥哥进来坐坐吧,你上回给我讲的那个观点我觉得有些想法,要不我们一起讨论讨论?”韦石热情地邀请道。 “我现在还有事。”吴新犹豫了一下,“卷子还没做完。” 韦石有点儿失望地走到书架旁,把几本书放了回去。那上面有一多半都是他最近从他母亲那边带过来的,范围很广。不知怎的,范哲觉得那些书应该不仅仅来自韦洁如的收藏,因为其中不少书籍的知识明显属于男士才会感兴趣的范畴。 范哲正要关门,就见徐嗣道长正好到了楼梯拐角。徐嗣年龄比范哲大些,已经五十出头,一袭青蓝色道袍,顶髻用木簪别住,颇具几分仙风道骨。范哲对徐嗣点头致意,“下面有小孩子很闹,我们到楼顶谈吧。空气好,还有冻顶乌龙招待你。”
回忆是种非常奇特的东西,尤其是对我这样自诩记忆力不错的人来说更是如此。那些事件早已远去,承载它们发生的时空平台也已经崩坏不存,但人脑这个宇宙间最复杂精妙的物件自有一套逻辑。曾经有种理论说过,时空中发生过的所有事件原本都是方生方灭一去不回,但因为后来宇宙中产生了智慧生命这种东西,他们的大脑能将本该消失的事件记录并重演,从此宇宙中多了一种叫作“观察者”的全新事物,并终将无比深刻地改变宇宙的整体面貌。 我本没有写日记的习惯,现在之所以选择用一个小本记下一些事情,只是因为现在的处境是我第一次面对。两种迥异的论点,却都有足够的事实作为支撑。一种正明白无误地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世界;而另一种虽然隐秘,但也以诸多确凿无疑的证据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它们似乎都无可辩驳,但它们是极度矛盾的,所以它们当中只会有一个是真理,绝不可能共存。置身其间,我第一次感到了思想的无力,但愿存在某个我尚不知道的、更深层次的气候理论,可以包容这水火不容的两端。就好比当赋予足够巨大的能量时,宇宙间表现迥异的四种力也能统一……但是,这样的气候理论真的存在吗? 我一直记得很久以前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韦洁如问了我一个老套的问题:如果可以自己做出选择的话,我愿意生活在什么时代。我记得当时我们就像两个傻瓜一样,嬉笑着罗列了一大串,一会儿说要到人皇时代去当伏羲和女娲,一会儿又说要到中世纪的欧洲给伽利略讲讲相对论。其实那时我们的心里很清楚,就总体而言,我们就生活在人类最好的年代。 是的,这一点有谁会怀疑吗?其实我和韦洁如都不是那种机械的历史进步论者,并不认为人类的境况会随着时间推移自动变得更好。比如我们都认为元代绝对比更早的唐宋时期更野蛮更落后也更黑暗。但是谁又能否认,“最晚”来到这个世界的我们恰恰身处“最好”的时代呢?这是人类第一次“控制”着自己命运的时代。只要那些手握终极毁灭武器的大国领袖没有同时发疯,只要理性的思维还占据着世界的主流,那么,在可以想见的将来,这个世界就会朝着更好的方向变化…… 大约从两百年前开始,西方人中的大多数脱离了普遍性的饥饿。我们的国家虽然晚了一些,但终究也跟随着达到了这一步。不管怎样,在我们所处的时代,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取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功。 但是,那天的事情在后来发生了一点儿小小的变化。当时韦洁如突发感慨说,人类终于成了自身命运的掌握者,但就像是一个魔咒被触发了一样,我突然大声说她错了,在内心阴鸷的造物主面前,人类从来就没有掌握自己的命运。 韦洁如蓦然回头,很吃惊地望着我。我永远记得,那天下午明媚的阳光透过白色窗帘照在洁如光滑的额头上,她鬓角的细小茸毛微微颤动着。那是一幅多么令人怀念的美丽画面啊。而我知道,眼前这宁静安逸的世界正在离我们而去,一个人类从未经历过的时代正在来临。所有人都将被卷入动荡与纷乱之中,无一幸免……18.天年的肇始 【2009年1月11日。天年元年霜降前夜】 江哲心注视着屏幕,目光贪婪,似乎想将那些快速划过的数值全记在脑子里。当然这是不必要的,虽然这次的上机时间已经用完,但所有重要数据他都可以带走。这个工作间的陈设比较简单,是上海超级计算中心(Shanghai Supercomputer Center,简称SSC)对外来用机人员设立的终端站点。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同SSC有合作关系,江哲心算是这里的常客了。“曙光5000”巨型机按性能和使用对象实际上分为几个系列,江哲心这次用到的是具有百万亿次浮点运算能力、面向网格的“曙光5000A”。按对外公布的信息,“曙光5000A”正式落户SSC的时间是2008年下半年,但实际上当年的1月份就已经进入了试运行阶段。现在“曙光5000A”同国家气象局、证交所、国家电网等单位都有专线连接,可以提供远程服务,但像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这样的单位暂时还只能上门申请使用。二十多天前,江哲心启动了程序,今天是过来看结果的。 这时候,中心的助理研究员文沙踱着方步走过来。这个人年纪不大,只三十出头,身形微胖,行动办事都慢吞吞的。他在中心的工作主要是同江哲心这样的外单位用机人员打交道,基本上算是个懂点儿技术的接待人员。文沙对这样的安排显然并不乐意,但他似乎也没有什么想要改变现状的紧迫感。除极特殊情况之外,巨型机的上机人员都是将带来的计算课题一次性导入,然后静待最终结果输出,中间不可能再有任何人机交互。预计用时短的项目就等着,预计时间长的一般就回去,到时候再来取结果。所以终端站的上机人员看上去都是无所事事的样子——反正急也没用。最倒霉的情况是租用时间还没到,导入的程序却出现bug跳出,而如果重新加载,剩余时间又不够,这种时候只能一切后果用户自负,中心是不会退还一分钱的。当然了,上机的程序事先都经过严格测试,因而这种情形极其少见。相比之下,文沙更喜欢在工作间同这些外来人员待在一起,至少这里要安静许多。没人愿意靠近核心机房,巨型机的机房是一个充满变态噪音的世界,加上附属设施在内,超级计算机的最大功率可以超过一千万瓦特,几乎相当于几所普通大学用电功率的总和。如果不戴上专门的保护耳罩,任何人在那样的环境里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江教授,还顺利吧?”文沙问道,语气同他的步子一样慢吞吞的。因为长期打交道,他和江哲心已经很熟了。不过他对江哲心的研究知之不多,准确点儿说,文沙不太理解江哲心的一些行为,他觉得江哲心和那些同样来自高校的用机者大不一样,透着一股神秘。其实巨型机的应用常常涉及军事领域,神秘的使用者并不少见,但不知为什么,文沙隐隐觉得江哲心是其中最难以捉摸的一位。 江哲心回过头来,“这次还比较顺利。”他知道文沙为何有此一问。在两个月前的那次计算中,程序崩溃了。 文沙狡黠地眨巴着眼,“你的哥德巴赫猜想算完了吗?” 江哲心不以为忤地笑笑,“我可没那么高级的目标。程序计算的都是我的本行——气候问题。” “哦,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天天加班,安装调试‘曙光5000A’。”文沙自顾自地说,“知道为什么吗?其实就跟气候问题有关。” 江哲心眼睛亮了一下,“是什么问题?” “去年不是办奥运会吗,对天气预报的要求很高。上面要我们尽早完成安装试机,多腾出时间做准备。那一阵儿可把我们累坏了。” 江哲心点点头,没说什么。 文沙见江哲心没什么反应,有些激动地接着说:“‘曙光5000A’的设计能力可以在三分钟内同时完成四次三十六小时的中国周边、北方大部、北京周边、北京市需要的气象预报计算,包括风向、风速、温度、湿度等,精度要求达到一公里范围,即精确到每个奥运会场馆的微气候。这比以前可厉害多了。” 江哲心又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感兴趣。但江哲心的这种冷淡态度反倒激起了文沙的兴趣,他研究般地注视着江哲心眼前的屏幕,“这些是什么?” 江哲心瞄了一眼,屏幕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数据,“是几组图形的坐标数据。” 文沙有些迷惑地抠了抠头皮,“怎么不直接转成图形?那样直观点儿。这样看着很不方便啊。” “也没什么不方便,再说,这些数据都是一边计算一边拷贝了的。”江哲心闷声回了句。 文沙若有所悟。他知道江哲心在气候领域颇有建树,是国内著名的全球气候变暖问题专家,据说在国家高层都是挂了号的,否则SSC也不会大开绿灯在技术上给予大力支持。文沙沉默了几秒钟,突然问道:“江教授,你说这些数据是图形坐标,那你能告诉我现在这组坐标是什么图形吗?喏,这有张纸,你能画给我看看吗?” 江哲心心不在焉地拿起一支铅笔,盯着屏幕看了看,“哦,那应该是二维流形的局部,有点儿像稍稍扭曲后的卵形面,不过同卵形面有些不同之处,它不具有刚性,可以伸缩变形。”江哲心边说边在纸上画出一个图形,“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吧。” 文沙拿起这页纸,一言不发地朝外面走去,临到要出门,又回过头来狐疑地看了一眼。江哲心对这一切并不关心,开始埋头整理资料,不时皱眉想一会儿,似乎有什么心事。十几分钟后,江哲心步履迟缓地走出了SSC的大门,背影带有几分萧索。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计算中心的某间办公室里响起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SSC助理研究员文沙在一台终端前怔住了。他用截取的部分数据生成的一幅图像正显示在屏幕上,而同样的图形也出现在他手里的一张纸上:那是一个显得有几分奇特的图形,像一只稍稍扭曲变形了的空蛋壳。 江哲心没有见到文沙的惊讶,实际上就算见到他也不感兴趣。现在他的心思完全被另外的事情占据着。比起上次到SSC来,这一次的计算很顺利,按说这是好事,但因为结果的原因,江哲心的心情变得很沉重。这是他在计算机上和天年的又一次较量,测算出的数据相比以前准确了很多,看来此前的几次运行是值得的。新输入的数据起了作用,增加对可变量的约束条件,的确能够有效提高命中值,现在总算有一个框架能够把绝大多数数据装进去了。虽然天年的状态描述依然比较粗糙,但同以前对它的认识相比,已经进步了很多。恍然间江哲心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一眨眼三十来年过去了,他记得第一次瞥见天年的身影时自己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 走到中心门口,江哲心打电话给司机老陈。电话里老陈的声音有些含混,估计正在车里睡觉。学校有规定,这种长途出差必须由专业司机开车。四周人潮如织,一些小孩兴奋地到处奔跑。江哲心这才想起今天是周五,作为浦东张江高科技园区的一个景点,SSC在周二和周五对散客开放,其他时间则只对团体,并且需要提前预约。这时一位紧裹羽绒服的干瘦老者从江哲心身边经过,像是内陆省份来旅游的退休人员。他似乎刚参观完出来,眼里满是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的惬意。江哲心突然感到一阵羡慕,不仅仅是对老者,还包括四周的人群。这些游客衣食无忧,心里想着的就是今天和明天的景点。其中一些人或许也有烦恼,就像那边几位,他们正在大声抱怨旅行团安排的住宿太差。但是,这些算得上烦恼吗? 车已过了苏州,京沪高速上的景物飞快地朝后面掠去。老陈又点着了一支烟。其实老陈的烟瘾并不算大,但今天江哲心坐在后排一直没怎么说话,让老陈忍不住有些犯困。江哲心朝左边窗外望去,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那个方向过去不远就是太湖,这个季节太湖也是常起风浪的。江哲心不禁想起另一片更加壮阔的波涛,那是自己出生的地方,而父亲就永远地沉睡在了那片波涛中…… 在前几次的计算里,江哲心建立了一个初始边长为四十五亿光年的立方体作为虚拟宇宙,这样大的空间足以保证物质的初始分布尽可能均匀,就像真实宇宙的早期一样。然后在这个空间中注入三百亿个暗物质粒子,说准确点儿,可能应当称作三百亿块暗物质碎片,因为其中每块碎片的体积都超过了整个太阳系。在早期宇宙的演化中,普通物质基本起不了作用,人们现在看到的深空结构在总体上其实都依赖于暗物质形成的宇宙脚手架。中科院紫金山天文台以前曾经运行过一个体积规模类似的系统,花十三天时间用计算机模拟了宇宙一百三十七亿年的演化。但相比之下,那个系统得出的结果非常粗糙。而更关键的地方在于,那个系统是平等地对待并模拟宇宙各个部分的演化,而江哲心需要的却远远不止这些。现在,通过优化的数学形式,江哲心在巨型机里重现了波澜壮阔的宇宙演化史,通过不断调谐最初参数,计算出的暗物质脚手架同卫星测绘结果达到惊人的吻合度。 在太阳系和银河系之上,是直径超过一千万光年的本星系团。本星系团隶属于直径两亿光年的室女座超星系团,天文学上神秘的“大引力子”物质团就位于其核心区域,其真实面目至今仍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谜。但到此为止的这些巨型结构,并没有带给人类关于宇宙物质分布的直观信息。这就像是透过狭小的缝隙观察大象,看到的东西无论多么精细都只是局部的细节,不可能让观察者得出大象的总体形象。直到人们观测到由众多超星系团连接而成的星系长城之后,宇宙的结构才算是显露端倪。著名的斯隆星系长城总长达到不可思议的十三点七亿光年,是迄今为止可见宇宙中所能观测到的最大结构。如果用一架宇宙相机拍下斯隆星系长城的全貌打印在一张A4纸幅面的高清照片上,那么整个银河系在照片上大约只能占据区区几个肉眼无法辨别的像素点,至于太阳和地球,就只能存在于想象当中了。 而在江哲心构建的模型里,银河系是演化模拟的重点。这一次的计算开始于二十多天前,但计算的起点并不是大爆炸,而是承接了以前的模拟结果:一个边长四十五亿光年的幼年宇宙。经过优选的暗物质脚手架赋予宇宙精确的结构,从暗物质结构被确定开始,宇宙——或者说是“我们的这一个宇宙”——其后续演化几乎就是注定的了。也许在小的细节上会有差异,但至少像直径一百光年左右的结构基本上不会有出入。 边长四十五亿年的初始宇宙在总体空间上继续膨胀,但就细部而言,由氢、氦以及极少量锂元素组成的一团团太初尘云却在引力作用下逐渐汇聚,并最终形成人们看到的星系结构。江哲心优选的是一个各项参数都同银河系高度符合的原始尘云,在几条简单规则的驱使下,尘云逐渐依附到暗物质脚手架的周围,先是收缩到了每立方厘米一个原子的程度,这比地球上人类制造的真空还稀薄一万亿倍。但由于尘云无比庞大的体积,原子们的碰撞已经变得常见。随着氢分子的形成,原子的动能通过激扰过程,以辐射的方式散失。于是尘云将经历一个持续的降温收缩过程,时间是一千万年。这时的尘云温度是十度,每立方米大约一万颗原子。在这个过程当中,尘云不再保持完整,而是渐渐分裂成亿万个局部,就像是一个被猛力打碎的盘子。这些分裂的局部自此开始了相对独立的坍缩,分子变得越来越热,想要挣脱出去,但此前一直隐藏实力的引力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容,在十万年里,所有的原子、分子都被引力禁锢着朝中心处做自由落体运动。由于辐射的驱离和磁场挤出效应,每一片分裂的尘云都会丧失部分质量。也就是说,最后形成恒星的尘云质量总是比初始值小很多。到了这一步,之后的发展便顺理成章了。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引力,随心所欲地挤压并浓缩着尘云。虽然随着尘云核心的升温,引力遭遇的阻力会逐渐增大,但这种反抗对于引力来说实在是过于渺小了。然后,当尘云核心到达一千五百万摄氏度的一刹那,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尘云核心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陡然生出反弹,其力量的强大足以抗衡迄今为止没有遭逢任何对手的引力:这是最初的核聚变。 第一代原始恒星诞生了! 江哲心回想着整片尘云最后形成的星系图像。如果不做特别说明,没有人能辨别出那些发光点是第一代恒星。除了极少数质量特别小的矮星之外,银河系的第一代恒星都已经不复存在。多数第一代恒星都在燃料耗尽后的超新星爆发中,回归为尘云。太阳系是在前恒星爆炸的尸骸上诞生的,太阳系已经存在了五十亿年,根据重元素丰度分析,它至少是第三代甚至是第四代恒星。 从现在的计算结果可以明确地判断,对于银河系这种规模结构的星系而言,天年的出现是不可避免的。实际上,天年应当视作银河系的一项自然属性,是银河系诞生必然留下的遗迹。这就如同综合太阳系本身的各项参数经过简单计算,就会发现太阳系里的“柯伊伯冰物质带”以及“奥尔特云彗星带”的存在都是一种数学上的必然。江哲心回想着自己以前搜集的化石材料,那时他以为自己从几亿或十几亿年时间的沉淀里找到了天年的肇始,但现在看来自己完全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天年的根源比自己想象的更久远更深刻,它植根于一百三十七亿年前的宇宙大爆炸,那场创世大暴胀掀起的暗物质和暗能量的涟漪才是天年真正的渊薮。此前,人类观察到的最古老宇宙现象是微波背景辐射,但最原始的微波背景辐射产生的时间大约比大爆炸晚三十八万年,这是因为必须等到宇宙降温到三千摄氏度时,电子才能被质子俘获,从而不再阻碍电磁波的传播。而天年结构的肇始比微波背景更加古老,它来自创世之初暗物质与暗能量的交媾。天地初创时的细微波动在此后的一百三十七亿年里被传承了下来,深刻地影响了包括银河系在内的所有星系的结构。天年就像一个宇宙音乐盒,虽然它发出的声音刚刚才被某种智慧生命的耳朵听见,但发条却是在一百多亿年前就上好了。 随着天年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江哲心内心里的那片黑影也变得越来越真实。如果天年真实无误地存在,那么迄今为止的主流认识将全部被颠覆。而江哲心以前为之努力的一切都将变得轻如鸿毛,没有一点儿价值,就像是风景画上多余的一笔。想到这一点,他就不寒而栗。是的,他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曾经的自信根本不足以应对它。在天年面前,江哲心不得不承认自己充满畏惧,这不仅仅因为它的力量,还因为那片唯有他自己才能看到的黑影…… “但愿我能应对……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江哲心痛苦地想,蜷缩在后排座椅上沉沉睡去。 按照后世史学家的共识,2009年1月11日——江哲心在SSC中心进行这次成功演算的日期——是对天年现象最早定量的时刻。这一刻,人类第一次描绘出了天年的整体轮廓。虽然精度仍有待提高,但考虑到天年是人类有史以来需要应对的最庞大、最复杂、也是最休戚相关的宇宙现象,后世史学家在运用天年纪年时都以这一天江哲心得到的结果为原始依据。天年纪年元年的起始之日是二叠纪末,距今约两亿五千万年。因为天年发现者江哲心的中国人身份,出于致敬,人们达成共识:天年纪年的一些术语将借用中国农历的节气命名。在这种古老的历法中,中国人将一年分为二十四个节气,用以指导日常生活和农事安排。天年纪年当中的时、分、秒概念则直接借用现代计时单位,按照经过适度简化的换算公式,公元纪年的一年相当于天年纪年的九秒。 依照江哲心计算的结果,人类其实早就已经同天年的某个局部遭逢,但这次邂逅对人类生活的重大影响可能需要几十上百年的时间才会明显显现,因此在最初版本的天年历法中,2009年1月11日被定为天年霜降日。但在事件后来的发展当中,由于人类为了应对天年危机而做出的一系列重大决策,导致这个日期实际上被大幅度提前了。按照后来最主流的天年历法记载,天年霜降日最终被确定为2039年1月11日。 而争论也一直存在,比如2039年1月11日究竟该以哪一个中国传统节气命名就是一个断断续续讨论了若干年的课题。一般的共识是将这一天定为霜降日,包括后公元时期的学院派以及更晚的匠人学派中的大多数人都对此认同。但也的确有少数研究人员认为2039年1月11日不应该定为天年霜降日,而是应该定为天年冬至日,他们的理由是在中国的古老历法中,冬至过后一直使用着一种叫作“数九”的“杂节气”,具有四季变化的温带地区从这一天开始进入一年当中最寒冷的阶段。因此从类比效果上看,这种定义也许更适合启用天年纪年的本意。 19.前尘旧事 【2009年5月25日】 刘青拿起电话准备拨号,想了一下还是放下了。几分钟之后,他面带喜色走出副校长办公室,他要亲自把这个消息带过去。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的气象灾害实验室创建于1995年,1998年被中国气象局批准为“中国气象局灾害天气重点开放实验室”,最近刚刚被国家教育部和江苏省遴选为“气象灾害省部共建重点实验室”,下设六个科研团队,江哲心是气候模拟及预测研究室的学科带头人,目前正主导MⅡ课题,这是一个对全球变暖问题进行定量研究的国家级项目。到目前为止,世界上相关的研究基本都停留在定性阶段,相比之下,MⅡ项目首次能够在一定范围内对全球变暖现象给出定量描述,居于世界领先水平。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是江苏省人民政府、教育部、中国气象局和国家海洋局四方共建的重点大学,刘青之前接到的电话来自国家教育部的一位副部长。据刚刚确定的消息,欧洲中期天气预报中心(ECMWF)不久前成功验证了南信大MⅡ课题组设计的两个实验,并公开表态认同中国人得出的结论。副部长在电话里称国家高层对此很满意,因为这将有利于中国政府今后的一系列对外气候谈判。同时副部长也对南信大的工作给予了表扬,刘青的喜悦可以想见。 刘青的突然到来,惊动了灾害实验室这边的几位负责人,不过看到刘青的笑容,他们都松了口气——今天老头子的气色绝对不是过来骂人的。 “林主任,江教授在哪儿?”刘青问一位戴眼镜的男子。 林主任连声道:“他和韦洁如还有几个博士生在二号模拟室。” 刘青稍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气象学院这边有些闲话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韦洁如在刘青印象中是一个很开朗很阳光的年轻人,不知怎的偏偏有人在传她同江哲心的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哦,我知道那个地方。”刘青自顾自地朝一个方向走去。气象模拟及预测主要的工具是计算机,南信大有自己的大型机,一般情况下江哲心都是使用这个。当然了,其性能肯定不能同“曙光5000A”相比。在走道尽头的办公室里,刘青看到几个人正围在一起,有些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打扰大家一下。”刘青上前插话道。 人们都站起来,一时间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几台终端机运行的声音。 “我有事情找江教授,你们继续。”刘青笑呵呵地说。 两个人进到大办公室最里面隔出的一个小间里,刘青向江哲心转达了教育部的祝贺。 “江教授,我觉得你要有思想准备。” “什么准备?”江哲心愣了一下。 “我是感觉上面有这个意思。哦,我不是说教育部的意思,是更上面。”刘青补充道,“你在南信大可能待不了多久了。” “不会吧。”江哲心有点儿吃惊,不自觉地朝外面房间望去,韦洁如正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身体呈现出一道柔和而妩媚的曲线。 “虽然上面并没有明说,但我听得出来。”刘青笑了笑,“这方面我比你敏锐,毕竟在这个位置上干了这么多年。老实说我也不愿意放你走,但是……”刘青停顿了一下,“据我听到的意思,这个决定不是我们这一级能改变的。不过你放心,这边家里的事情组织会照顾的,反正你一直都没有要小孩,也没什么拖累。哎,听说秦珊的工作会经常出差,是吗?” 江哲心一语不发地沉默着,刘青带来的消息让他心神不宁。 【2009年7月9日】 江哲心背着手,在一处人迹稀少的小道上踯躅而行。暑假刚开始,校园四周显得很安静。江哲心知道有不少研究天气与心情的专著,当然,这些书他并没有看过。江哲心一直觉得所谓天气对心理的影响是心理学家和行为学家的课题,与气象学者无关,不过,现在江哲心倒是希望能有人分析下自己此刻的心情低落是不是因为天空的阴霾。 事情发展得很快,刘校长那次非正式的通知之后,根本没有人征求过江哲心的意见,但调令就这么下达了。发改委气候司,其实他早该料到的,如果说在气象专业方面有什么能惊动国家高层的话,也就是那个地方了。MⅡ课题对佐证全球气候变暖作用巨大,在它之前,全球气候变暖虽然得到许多观测材料的支持,但始终难以摆脱“假说”性质。比如有不少专家将这种变暖归咎于海洋洋流改变等非人类活动原因,也能够自成体系,自圆其说。而MⅡ课题就像一条精巧的丝线,在观测事实与人类活动之间建立了非常直观的通道,以至于像ECMWF这样严谨有加的权威机构都表态认同。有了MⅡ课题提供的强力技术支持,那些由于各种原因否认全球气候变暖的国家将受到沉重打击,尤其是拒绝签订《京都议定书》的某个超级大国更是处在了极其尴尬的位置上。 江哲心曾经告诉刘青,MⅡ的结论还需要进一步完善,课题组成员近段时间正着手此事。刘青却说MⅡ课题的结论完全可以信任,ECMWF等权威机构已经做过详细研判,否则不会在这种重大问题上公开表态认同。江哲心坚持说作为课题组成员,我们自己才最清楚理论的瑕疵和软肋所在,希望能多给一些时间。刘青当时并没有马上答复江哲心,但第二天却请他到校长办公室接听了一个电话。江哲心从没想到某一天自己竟然能同一位管理国家的副总理通电话,结果对方连续报了两次姓名,他才从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在电话里副总理称赞了课题组的工作,那种喜悦有加的语气同平常在媒体露面时大不一样。他说在最近的两次气候问题谈判中,南信大MⅡ课题组的科研成果起到了很大作用,有力地捍卫了国家利益。副总理的声音铿锵震耳,隔着电话江哲心也能感受到他的激动。在民间传言里,副总理主张国家强势崛起,看来斯言并非无据。整个过程里江哲心基本只是聆听,偶尔应答一两声。但后来副总理突然称江哲心为“国家英雄”,江哲心连忙表示言重了,他只是在做自己的本职工作而已。江哲心对副总理解释说自己在气候研究领域里并不是什么权威,学术上胜过自己的不要说在中国了,就是在南京信息工程大学里也大有人在。但副总理似乎颇不以为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也是搞技术出身,能理解学术圈子的情况,一般不过问你们内部的事情。但是,在国家最迫切需要的时候,能及时拿出有用的成果就是最大的权威。所以,江哲心同志,”说到这里副总理停顿了一下,“你是我们国家的有功之臣,请务必服从国家的安排。” 应该说江哲心并不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但那一刻他的确有些难以自己。虽然“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早已成为过去时,但在中国传统学人的心目中,能够得到国家的肯定依然是一种无上的光荣。接完那个电话之后的情形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江哲心清楚地记得一个细节:自己的身体一直在不可抑止地微微颤抖。 【2009年8月11日】 一转眼江哲心到北京工作已经半个多月,今天第一次回南京。秦珊在镇江出差,电话里对他说要后天才能回来。江哲心发觉自己不在的日子她似乎过得更加洒脱了,他忍不住想:如果当初他们能要个孩子的话,事情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模样,但现在说什么都没多大意义了。秦珊的父亲几年前已经离休,但仍然算是颇有影响的人物。江哲心其实明白,如果不是因为秦珊的助力,他几乎不可能在二十九岁就成为副教授,更不可能在几年前四十刚出头的时候就担任像MⅡ这么重要的国家级项目课题组的负责人。在内心里,江哲心一直对秦珊充满感激,但是,在情感上,两个人之间却又的确无法沟通。 江哲心望了眼摆在桌上的电子相框,秦珊在里面温柔地微笑着。也许她有足够的理由怨恨我忙于工作,没有给她足够的关心。但是……江哲心胡乱地想着心事,这不能够成为她投入别人怀抱的理由。江哲心不禁回想起三年前自己知道真相的那天,竟然一个人喝光了一瓶在柜子里放了至少十年的五粮液…… 既然秦珊不在,江哲心也没有在家里待下去的理由。韦洁如到酒店来同他见面。虽然江哲心知道韦洁如向来不是一个善于掩饰情绪的人,但也没预料到一见面她就伏在自己肩上哭个不停。江哲心以为出了什么事,但韦洁如说只是因为太想他。 现在洁如已经睡熟了,梦里不知遇见了什么事,脸上沁出一丝忧郁,让江哲心忍不住怜惜地拂了拂她额前的短发。现在回想起来,事情的开端已然模糊不清。虽然他们都记得第一次拥抱缘于在舟山的一个小岛考察时韦洁如的意外落水,但江哲心自己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早有发端。对于心存暧昧的男女来说,所缺的不过是一点点契机而已,比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一次深夜加班时的停电,甚至是一只突然窜出的蟑螂。那时韦洁如并不知道,她的出现让江哲心当时死寂一片的天空重新有了一丝生机。那段时间江哲心最盼望的就是能见到韦洁如,不过江哲心把一切掩藏得很好,不是因为他城府深沉,而是在韦洁如面前他觉得自己不配有什么想法。 气候司给了江哲心很大的权限,由他掌握的经费远远超出了预想,基本上资金不再是个问题。除了经费之外,只要他提出来,一些以前不敢想象的资源也能被调动。因为学校这边的MⅡ课题仍在继续,江哲心经常往返于北京和南京之间。到了北京,江哲心更加深切地感受到国家高层对气候问题的重视。中国作为世界工厂,同时即将成为全球最大的消费市场,在碳排放等问题上,小数点后每一位数字的取舍都意味着巨量的财富得失。副总理特意在百忙中给江哲心的新办公室打来电话,对他服从组织安排表示满意,说了好些鼓励的话,让江哲心颇为感动。虽然跟副总理直接的接触机会并不多,但江哲心能感受到他对这个国家发自肺腑的热爱。从这一点来讲,江哲心对副总理一直怀有深深的敬意。 20.拂石劫·破茧 【2009年10月6日】 它又来了。 江哲心本不愿意再想起它,那些资料已被他亲手放到了杂物间的箱子里,上面还特意加了一把锁。如果有可能,他真希望自己能得到阿拉伯民间传说《渔夫的故事》里的那只魔瓶,把一切令人恐惧的东西都封印到里面,这样自己就可以彻底远离它——那个恶魔! 但它还是来了,白天江哲心的意志防守严密,但瓶中恶魔终于还是乘着夜色侵入了他的梦。那是个什么样的梦啊……四周一片漆黑,似乎能听见“嘀嗒”的钟表声,但看不到钟表在哪里。渐渐地,有些比纯粹的黑要浅一丁点儿的东西浮现出来,就像是黑色池塘上泛起了泡沫。这时江哲心才看到那些东西在运动,进而发现整个黑色的世界都在转圈。但是,他无法判断运动着的到底是自己的身体还是这黑色的背景,又或者是两者都陷入了狂乱。江哲心在梦里大叫起来,但声音听起来不是人类发出的,更像是某种野兽的嘶吼。 醒来的时候,江哲心背上冷汗津津。他迫不及待地摁亮台灯,床头柜上摆着父亲留给他的小石娃,在灯光下安静地站立。江哲心轻轻地摩挲着小石人的脑袋,阿爹当年雕刻时一定经过巧妙的构思,石头娃娃的头部很光洁,只有身上分布着枝状的纹路,就像是穿着一件花衣服。这一刻江哲心感觉阿爹似乎就在天国的某个地方看着自己。舟山一带并不出产这种石材,阿爹是从横水洋的海里捞上来的。当时这块石头镶嵌在一块很漂亮的金属底座上,有识字的人认出底座下面刻着模糊的“大明永乐”字样。渔业生产队的人取走了底座,说是里面含着金和银,可以拿去供销社换钱。上面镶的石头没人要,阿爹就拿回来了。横水洋那一片时不时地会捞起这样的东西,老辈人说这些指不定是皇帝用过的,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一带是明末鲁王朱以海最后抗清的地方。多年之后,江哲心再次见到类似的石头是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四川盆地,当地人称为石中花。江哲心知道石中花的学名叫树枝石,是假化石的一种,成分多是锰的氧化物结晶,形成年代一般在四五亿年之前。这种石头有很强的观赏性,常常被人们制作成摆件和工艺品。不过江哲心现在已经确定小石娃并不是普通的树枝石,它的年代要早得多,从地质年代上分析不可能出自四川。实际上,整个亚洲大陆的地表都难以找到年代这么古老的岩石,再考虑到古人非常落后的挖掘技术条件,这样的石头也不可能来自很深的地底,那么,它的来历就可以基本确定了。 公元1405年至1433年,三宝太监郑和七次下西洋,最远到达了非洲东岸,同时还打通了南洋、印度洋沿岸亚非几十个国家的海上贸易路线。明朝中前期的对外贸易唯以通好、怀柔为原则,对外来海船概不征税,以示“天朝上国”之国威。明太祖朱元璋曾说:“远夷跋涉万里而来,暂尔鬻货求利,难与商贾同论,听其交易,勿征其税。”可以想象,在这样优厚的条件下,明代的对外贸易一定是相当发达的。也许这块有着美丽花纹的奇石就是郑和从非洲带回来敬献给皇帝的礼物之一,又或许是在后来的某次贸易中,被逐利的商人从万里之外辗转带到了中国。江哲心想象着那块石头也许真的曾经摆放在永乐皇帝以及崇祯皇帝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承受过帝王爱赏的目光,而后在兵乱中跟随鲁王辗转流落到了舟山。只可惜那块底座早已不存,不然也许能找出更多线索来做印证。 当然,江哲心现在已经知道阿爹留给他的石娃娃是不寻常的,它的花衣服里隐藏着匪夷所思的秘密,相形之下,任何宫闱秘辛、朝代更迭都显得无足轻重,失去了分量…… 【2009年10月21日】 地质地物所的分析报告总算出来了,这批样本的断代做得很顺利。于副主任之前告诉江哲心,他们用的是同位素钾氩测量法,正负误差不超过0.25Ma,即二十五万年。对于年代可能达十亿年的样本来说,这样的精度本应该够了,但江哲心现在设计的数学模型需要更准确的数据做支撑,他试探性地问于副主任精度能不能再提高一些,对方犹豫了一阵说只能试试。现在最终的结果出来,年代误差不超过0.lMa,让江哲心有些喜出望外。 老于在电话里有些奇怪地问江哲心为什么要做这么古老的岩石断代,在他的印象里,不要说发改委气候司了,就连地质所自己也鲜少做这种极端范围的测量。江哲心没法儿回答这个问题,只好说也是帮别人的忙。其实老于这人挺热心的,江哲心真不想这么敷衍他,希望他过段时间就会忘了这件事吧。 数据涉及的项目太多,组织和代入花了许多时间。最近的事不少,欧洲人嗓门大了很多,太平洋上的几个岛国也天天闹腾。不过若能引导这些声音,应该会对中国方面有利,按照发改委领导的话来说,这些都是“可以团结的力量”。 看来剩下的依然是那个问题:数学。化石给江哲心提供的东西虽然仍不够,而且缺失的环节也不少,但是,也只能这样了。在时间的魔障面前,人类永远只能后知后觉。公平地说,他其实算是幸运的了,天年出现的次数非常有限,这些标本却已经涵盖了其中的一半以上,这样的概率已经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了。江哲心一直是无神论者,但每每想到某些难以解释之处,也不禁怀疑冥冥之中天意的存在。就像阿爹留给他的小石娃,谁能想到在它的身上竟然镌刻着这个星球最古老的往事…… 时光过得太快,算起来江哲心第一次向刘青询问关于小石娃的疑惑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那时江哲心以助教的身份参加了刘青负责的一个课题组。 当时刘青瞄了一眼小石娃说:“这就是块树枝石。” 江哲心鼓起勇气说:“岩石主体的年代测定时间大约是七亿年前,树枝石的年代一般只有四亿到五亿年。” 刘青笑笑说:“既然是‘一般’就有特殊,我还见过更早的树枝石。” 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勇气,江哲心提高声音说:“在小石人颈口处的纹路很特别,像是某种环节类生物留下的痕迹,可以大致看见七节的身体。软体生物如果保存在细沙质的沉积层中是可以留下化石的,而假如这种七节生物体能够有几丁质外壳的话,就更能得到保存。这个七节生物体化石也许就是这样形成的,至于它和树枝石共存应该是一种偶然。” 刘青惊诧起来,想不到平时不善言辞的江哲心今天居然突然变得反常,但他马上反驳说:“既然测定出它是至少七亿多年前的东西,那时候距离寒武纪生命爆发还有近两亿年,距离六亿多年前的前寒武纪‘埃迪卡拉动物群’出现也还有一亿年的时间,那个年代怎么可能出现你描述的这种类似环节动物的生命体?这也有点过于荒谬了吧。人的感觉总有出错的时候,要相信那些经过时间检验的理论。不管你说的这个东西看上去多么像是复杂生物,但它只可能是锰铁矿溶液给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刘青的话让江哲心头脑变凉了些,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权威寻求关于小石娃的答案。这次的经历让江哲心明白了一点:直到他提出这个问题的这一刻,问题的答案还没有诞生。 【2009年10月21日】 最后的结果已经出来了,现在就握在江哲心手上。 这些年来,南京的冬天都不太冷,起风的时候倒是很多。当然,比起北京那边来算是温和多了。 韦洁如睡得很熟,居然发出轻轻的鼾声,江哲心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这处市郊的房子是韦洁如一个好朋友的,江哲心随着韦洁如叫她“陈姐”,尽管她年龄比江哲心小一些。韦洁如几个月前开始断断续续地请假,传言当然很多,但为了腹中的孩子,她根本就无所顾忌。虽然江哲心并没有明确开口,但现在看来,北京方面肯定给予了一些帮助,南信大这边没有为难韦洁如。江哲心专门找了个机会同刘青谈了他和秦珊的事,看得出刘青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多说什么。秦珊这段时间一直在外地出差,江哲心打算等她回来就找机会把他们之间的事情做个了结,这样对每个人都好。 陈姐拿着一盘水果进来,看到韦洁如正睡着,就轻轻地放在一旁,转身出去了。她的细心和好脾气只是对韦洁如,对江哲心却没什么好脸色。 江哲心凝视着洁如在被盖下隆起的腹部,难以准确描述自己的心情。江哲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意世界的好坏,以前他总是专注于自己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很少想到专业之外的事情。但现在的他想得太多太多。人类文明史大约开始于九千年以前,那时气温在短期内骤然升高,然后比较平稳地保持了八千年左右。但是到了明朝中叶之后,气温骤然下降。明朝晚期的冬天异常寒冷,尤其是末期的公元1580年至1644年最为寒冷,是过去的一千年里最冷的时段,在过去的一万年里排在第二位,在过去的一百万年里也能排进六至七位,可以说是自人类进入文明时期以来最寒冷的时期。这段时间在西方学界被称为小冰期,这也是人类进入文明之后唯一经历的冰期。而除此之外的那些气候反常年代则被定义为“暖期”和“冷期”,比如距今两千年前的罗马暖期以及距今一千五百年前的中世纪冷期。 那段时间里,加州白山的树木年轮明显变窄,而英国伦敦的泰晤士河频繁封冻,以至于伦敦市民经常在河面上举办“冰冻集市”。明朝中后期的十六世纪,中国旱灾发生的次数高达八十四次,居历史上各世纪之冠。明朝崇祯即位的1628年正好是极寒期的中段,整个气温回暖是在明朝灭亡以后的1650年左右。 所有人都以为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一切已经离我们远去。崇祯的朝代对于我们而言实在是太遥远了,就像一个幻影。但是江哲心现在手中材料上的结果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让矢志中兴的明思宗最终崩溃并走向煤山那棵歪脖予树的东西并没有远去。从三亿年前至今,它依然蜷伏在那里,一直如此。是的,三亿年……这是个何其漫长的时间啊,相比之下我们算得上什么呢?不要说百年之身的个体,就是已经在这颗星球上存在了几百万年的整个人类种族,相形之下也只是白驹过隙。江哲心曾经试着在心里想象这个时间,但他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江哲心望着手腕上的梅花表,它精准的走时一直让他信赖无比。但是,时间对它还有意义吗?还有桌上的电脑屏幕,右下角显示着不时跳动的电子钟,如果用鼠标点击那个位置,便会出现一个很庄严也很权威的选项:“自动与Internet时间服务器同步”。江哲心到过陕西临潼的中国国家授时中心,所谓的时间服务器的数据最终来自于铯原子钟,这是人类现在掌握的最为精确的计时手段,显然比梅花表更可靠,也更令人信服。但是,如果误差经过三亿年的累积,它还能像现在这么庄严而权威吗?甚至,它还能标度时间吗? 江哲心摇摇头,放弃了在现实中解释这个时间的企图。这时他突然想到以前看过的一本佛经里说过,世间有磐石,方圆四十里,每过五百年,天人以衣袖拂扫磐石一次,直至磐石成灰,是为拂石劫。江哲心低叹一声,也许只有佛陀的智慧才能包容和诠释这个不可思议的时间。 韦洁如突然翻了下身,不知道梦里见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妩媚的笑容。 【2009年11月28日】 疲惫,浸透肉体、深入骨髓的疲惫。 江哲心想要的支持一直没有出现。此前他也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与正统相悖的艰难道路,但他没想到会艰难若此。因为国家公职人员的身份,江哲心只能以化名寄出几份论文的摘要。这么久以来,只有南美的一家地质研究所回了信,对方毫不赞同江哲心的观点,提出了一系列反驳。但江哲心还是感谢他们,起码这还算是一种回应,不像其他的几个渠道,全部石沉大海。 有时候江哲心甚至有一种冲动:直接以真实姓名发出论文。以他现在的身份应该会引起一些重视。但是,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这个勇气。亚里士多德曾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但现在的中国不仅仅是《京都议定书》的签订国,而且在气候问题上担当着维护第三世界国家气候利益领军者的角色。那些看似学术问题的争论,背后都是国家集团之间没有硝烟的战争。江哲心这样的学者不过是其中的一枚小小棋子,如果因为他的个人行为导致国家利益受到巨大损害,其罪可恕乎? 还有几天哥本哈根世界气候大会就要开幕,这段时间所有人都沉浸在紧张的工作中。江哲心负责代表团讲稿中技术部分的审定,这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需要做的只是将那些已经很成熟的关于全球变暖的研究成果与至高无上的国家利益紧密结合。这是一条宽阔而平坦的大道,鲜花与赞誉从来都伴随左右。但江哲心却清楚地知道,在大路的旁边一直隐匿着一条小道,通向另一处更险峻也更神秘、更壮丽的所在,千百年来从未有人到达过那里。小道崎岖蜿蜒,山风呼啸凛冽,万丈深渊环伺四周…… 【2009年12月7日】 世界气候大会开幕式及欢迎仪式已经结束了。回到驻地的江哲心接到通知说要参加一个视频会议,国内那边有重要指示。进入会议室之前,他突然收到了陈姐发来的短信。所有的掩饰都是徒劳的,任谁都能看出坐在会议室里的江哲心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轮到发言时,他居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俞康在旁边提醒之后,他才有些慌张地拿起发言稿。 副总理的头像显现在大屏幕上,在一万多公里之外的他察觉到了江哲心的失态。作为领导他是大度的,没有当众批评。江哲心知道本次大会的重要性,中国同发达国家在碳排放问题上的分歧越来越尖锐,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中国国家总理也将于12月16日亲自赶赴哥本哈根出席会议,接下来的各项谈判注定是个无比艰难的过程。 视频会议刚开始,副总理就罕见地发了一通脾气。大家都理解他的心情,伴随着在世界范围内的崛起,中国政府正在承受越来越大的压力。不久前德国总理默克尔更是提出一个奇谈怪论,宣称全球粮食价格上涨的原因之一是中国人开始大量喝牛奶。站在中国人的角度听到这样的论调不可能不愤慨,尤其是像副总理这样性烈如火的人。 江哲心总算差强人意地发完了言,至少内容上是足够充实的,团长在他发言结束的时候松了口气,视频上的副总理眉头也舒展了一些。和几十年来中国大多数的顶级官员一样,他也是技术人员出身,这种现象在世界各大国当中并不多见。其实江哲心发言里提到的气象学论据基本都是业界达成共识的理论,有一些则出自江哲心自己的研究成果。中国代表团现在的工作就是把这些学术成果同国际气候谈判紧密结合。换言之,那些理论上的东西只是钢铁和橡胶,现在通过江哲心的精心构造,钢铁和橡胶结合成了威力巨大的加农榴弹炮,足以让中国的所有谈判对手疲于招架。 没有人知道江哲心的心思早已飞出很远。陈姐之前发来的短信是关于韦洁如的,她突然临产了,正在送往医院。会议甫一结束,江哲心立刻旁若无人地跑出设有电磁保密屏蔽的会议室,举着手机在空旷的草地上傻傻地站立着。几位路过的代表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十来秒钟后,一条“母子平安”的短信出现在手机上。看到这条迟到的信息,江哲心平静下来了。他突然明白,在这个时刻之前,世界与他的生命是等长的,但是,这一刻之后,一切都将变得不同。江哲心想象着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会告别整个世界,但他最珍贵的部分将依然存在着,代替他继续目睹世界的变迁并与之交流。并且,这样的图景会以同样的方式一直绵延下去。江哲心第一次领悟到,原来这就是人类接近永恒的方式。 是的,我曾经错过。江哲心在内心里对自己说。而且为了遮盖那些我不愿意承认的错,我不得不犯下更多的错。可是,当站在更高的地方回顾一切,我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啊。错误算得上什么呢?它不过是上帝为了凸显真理的可贵而故意给我们设下的心障罢了。正因为我们曾经陷在错误的泥沼里狼狈不堪,才衬托出我们与真理相会时心中那可贵的坦荡。 江哲心尽力掩盖着内心巨大的波澜,但如果有人能看到此刻的江哲心,一定会感到眼前这个人已经焕然一新。是的,在这个时刻,获得崭新生命的不仅仅是一万多公里之外的那个小小婴儿,还包括江哲心自己。这一刻,那只在黑暗中蜷曲了很久很久的蝴蝶,正破茧重生……
……从前有一个渔夫,家里很穷。他每天早上到海边去捕鱼,但是他自己立下一条规矩,每天至多撒四次网。 有一天早上,撒了三次网,什么都没捞着,他很不高兴。第四次把网拉拢来的时候,他觉得太重了,简直拉不动。他就脱了衣服跳下水去,把网拖上岸来。打开网一看,发现网里有一个胆形的黄铜瓶,瓶口用锡封着,锡上盖着苏里曼·本·达伍德的封印。 渔夫一见,笑逐颜开,“我把这瓶子带到市上去,可以卖它十块金币。”他抱着胆瓶摇了一摇,觉得很重,里面似乎塞满了东西。他自言自语:“这个瓶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我要打开来看个清楚,再拿去卖。”他就从腰带上拔出小刀,撬去瓶口上的锡封,然后摇摇瓶子,想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但是什么东西也没有。他觉得非常奇怪。 隔一会儿,瓶里冒出一股青烟,飘飘荡荡地升到空中,继而弥漫在大地上,逐渐凝成一团,最后变成个巨大的魔鬼,披头散发,高高地耸立在渔夫面前。魔鬼头像堡垒,手像铁叉,腿像桅杆,口像山洞,牙齿像白石块,鼻孔像喇叭,眼睛像灯笼,样子非常凶恶。 渔夫一看见这可怕的魔鬼,呆呆地不知如何应付。一会儿,他听见魔鬼叫道:“苏里曼啊,别杀我,以后我不敢再违背您的命令了!” “魔鬼!”渔夫说道,“苏里曼已经死了一千八百年了。你是怎么钻到这个瓶子里的呢?” 魔鬼说:“渔夫啊,准备死吧!你选择怎样死吧,我立刻就要把你杀掉!” “我犯了什么罪?”渔夫问道,“我把你从海里捞上来,又把你从胆瓶里放出来,救了你的命,你为什么要杀我?” 魔鬼答道:“你听一听我的故事就明白了。” “说吧,”渔夫说,“简单些。” “你要知道,”魔鬼说,“我是个无恶不作的凶神,曾经跟苏里曼作对,他派人把我捉去,装在这个胆瓶里,用锡封严了,又盖上印,投到海里。我在海里待着,在第一个世纪里,我常常想:‘谁要是在这个世纪里解救我,我一定报答他,使他终身享受荣华富贵。’一百年过去了,可是没有人来解救我。第二个世纪开始的时候,我说:‘谁要是在这个世纪里解救我,我一定报答他,把全世界的宝库都指点给他。’可是没有人来解救我。第三个世纪开始的时候,我说:‘谁要是在这个世纪里解救我,我一定报答他,满足他的三种愿望。’可是整整过了四百年,始终没有人来解救我。于是我非常生气,说:‘从今以后,谁要是来解救我,我一定要杀死他,不过准许他选择怎样死。’渔夫,现在你解救了我,所以我叫你选择你的死法。” 渔夫叫道:“好倒霉啊,碰上我来解救你!是我救了你的命啊!” “正因为你救了我,我才要杀你啊!” “好心对待你,你却要杀我!老话确实讲得不错,这真是‘恩将仇报,了!” “别再啰嗦了,”魔鬼说道,“反正你是非死不可的。” 这时候渔夫想道:他是个魔鬼,我是个堂堂的人。我的智慧一定能压制他的妖气。于是对魔鬼说:“你决心要杀我吗?” “不错。” “凭着神的名字起誓,我要问你一件事,你必须说实话。” “可以,”魔鬼说,“问吧,要简短些。” “你不是住在这个胆瓶里吗?可是照道理说,这个胆瓶既容不下你一只手,更容不下你一条腿,怎么容得下你这样庞大的整个身体呀?” “你不相信我住在这个胆瓶里吗?” “我没有亲眼看见,绝对不能相信。” 这时候,魔鬼摇身一变,变成一团青烟,逐渐缩成一缕,慢慢地钻进胆瓶。渔夫见青烟全进了胆瓶,就立刻拾起盖印的锡封,把瓶口封上,然后学着魔鬼的口吻大声说:“告诉我吧,魔鬼,你希望怎样死?现在我决心把你投到海里去。” 魔鬼听了渔夫的话,就说:“渔夫,刚才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下流无耻的魔鬼,你这是说谎呀!”渔夫一边把胆瓶挪近岸边,准备扔到海里去,一边说,“我要把你投到海里,你说你在海里已经住过一千八百年,这一回我非叫你在海里住一辈子不可。我知道你是坏透了的。我不仅要把你投到海里,还要把你怎样对待我的事告诉世人,叫大家当心,捞着你就立刻把你投回海里去,让你永远留在海里!” ……杜原揉了揉干涩的双眼,有些气馁地靠在椅背上。为了怕自己漏过任何关键之处,他几乎是逐字逐句地看完了这篇古老的故事。杜原当然知道,既然这只是一篇童话,那么即使故事和现实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这种联系也必然是隐喻性的。杜原看了看桌上的一张纸,上面有一些零散的词句,这是他在阅读时随手用铅笔写下来的。 “一千八百年……十八个世纪。”杜原念叨着,陷入深思。在一般的童话故事里,似乎很少出现这么长的时间,而魔鬼,如果理解成某种灾难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既然江哲心对这个故事感到害怕,那么这种灾难肯定会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那这会是什么灾难呢?应该不是指大冰期,因为江哲心在日记的前部分对此早就提及,并且江哲心从来就认为大冰期无法避免,因而在他的阐述里对大冰期并没有害怕,而是希望找到人类能够度过漫长冰期的途径和办法。这个过程当然会付出巨大的代价,但似乎江哲心并不认为人类毫无希望。 可是,当江哲心提到瓶中恶魔时,却显现出了深入骨髓的绝望。现在看来,他后来表现出的颓废与此大有关系。江哲心一定是被某个念头死死缠住了,他绞尽脑汁试图突围,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人类能渡过劫波。但是很显然,他失败了。杜原突然回想起照片中江哲心那呆滞的目光,那种眼神让人疑心他的躯体里是否还有灵魂。也许江哲心的灵魂已经永远地困在了某个未知的魔瓶里……杜原猛地打了个冷战。 地质地物所的全称是中科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杜原在楼层指示牌前端详着。根据了解的情况,于卫祥几年前因为工作需要已经转到了管理部门,现在是所地合作处的负责人。所地合作处这个名字有点儿怪,其实就是所里负责同地方上合作,主管宣传服务以及技术转让的部门。所里总务处的人专门提醒杜原说于卫祥近来身体不大好,谈话时间不要太久。 因为事先在电话里联系过,于卫祥见到杜原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些,看来早年的研究工作对他的健康有所影响,都知道干地质这一行是颇为辛苦的。 “那时候我在岩石圈演化研究室工作,算是负责人吧。”于卫祥点起一支烟,陷入回忆,“发改委那边同所里联系说需要帮助,主要是为一些岩石样本做年代测定,后来我便见到了江哲心。他说话很客气,不像某些中央部门的人,总是颐指气使的,好像我们必须好好服务似的。那时发改委气候司的权力挺大的,稍稍夸张点儿说,他们基本上有调动整个中国科研力量的权力。当时所里指派我全面配合他们的工作。” “他常来吗?” “这倒没有,只有送样本和取样本的时候过来,平时一般是在电话里交流。说起来也是些挺简单的事,就是测定岩石的年代。这本来就是我们的日常工作,只不过——” “不过什么?” “江哲心要求的测量精度很特殊。这么说吧,我们这行的规律是年代越晚的样本测定要求精度越高。比如说这个东西,”于卫祥随手拿起抽屉里一块黑黑的玩意儿,“这块兽骨是马身上的,野马,在新疆那拉提草原上发掘到的。年代测定结果是距今九千三百三十年,误差大约正负二十年,也就是说,如果你能坐时间机器回到距今九千三百三十年的时候,你很可能可以亲眼看到这匹野马从你面前跑过,因为马的寿命差不多就有三四十年。”于卫祥说着话,拿出另一样金黄色的东西,“喏,这是产自抚顺一个煤矿里的琥珀,测定年代距今五千二百万年,误差正负十万年。显然,对后者来说,仅仅是测量误差就远远超过了前一个例子本身的年代值,但这种现象是完全允许的。原因就在于琥珀本身的年代非常久远。江哲心拿来的样本非常古老,基本上要用到当时所里最高级的设备。但他要求的准确度却很高,要不是因为他是气象专家而且是发改委的人,我肯定会将这种要求归入胡搅蛮缠。” “他要求的精度是多少?” “我记得他的原话,他说希望精确到五千年以内。”于卫祥干笑了一下,脸上显出苦瓜样的皱纹,“这当然是做不到的。不要说那个时候,就是现在也一样。他提供的样本很多都有上亿年的历史。我们做年代测定基本上用到的都是某些元素的半衰期,样本的年代越远,用到的元素的半衰期越长。比如碳14的半衰期是五千七百三十年,最多只能测定几万年以内的物体的年龄。但是误差始终是存在的,一个根本的原因在于按照量子理论,就连半衰期本身都是不能完全确定的,比如碳14的半衰期就有一个正负四十年的不确定量。江哲心提供的样本的年龄远远超出了碳14法适用的范围,我们采取的是一种经过改进的钾氩同位素测量法,最后做出来的误差大约是正负十万年。老实说,当时做到这一步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印象当中此前只有日本奈良的一家研究所达到过同样的精度。但江哲心似乎还不太满意,我对他说也只能到这一步了。” “你一直说那些样本的年龄超过一亿年,那你记得最大的值是多少吗?” “这个当然了,因为印象很深嘛。”于卫祥脱口而出,“我记得其中有一块褐色岩石,直径大约有二十厘米。它的外表包有一层壳,应该是从原始岩层上脱落后沉积形成的。外壳的年龄要近很多,大约是七亿年。” “等等。”杜原插话道,“你说的是外壳,按这个意思,岩石内核的年龄还大于七亿年。” “这个当然啊。测定出来的内核部分的年龄下限是距今十三亿年。”于卫祥肯定地点点头,“据我所知,这样古老的岩石只在格陵兰岛、非洲以及澳洲有过发现记录。” “你问过江哲心他做这些测定是为什么吗?” 于卫祥想了想,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这个我还真没问过。因为我当时觉得这不需要问。大家都知道他是气象专家,所以我很自然地认为这些测定跟古气候学有关。”于卫祥抬眼望了望杜原,“难道不是吗?对了,过了这么多年,你们突然问起这些,倒让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研究古气候好像不会搞到这么久远吧?” 杜原有些慌张地摆摆手,“其实你的判断大体没错,江哲心当时的确是在研究一个古气候的课题,只不过比别人深入了很多,所以不那么容易理解。” “理解,理解。”于卫祥突然露出微笑,“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对普通人来说,十三亿年的确长得不可思议,但在我们地质领域这根本不算什么,在我们所的陈列室里就存放着一个超过三十亿年的岩石标本,是地质所以前一位老所长搜罗来的,那时候地质所和地球物理所还是两个独立的单位呢。” 杜原眼睛一亮,“江哲心对这个标本感兴趣吗?” “当然感兴趣。不过,我们可没敢让他研究这块岩石。” “为什么?” “是这样,对所有的样本,江哲心除了要求测定年龄,还要求做氧同位素测定。你应该很清楚,这种测定是需要做分馏的。为了数据准确,最好取样本中心那部分,以避免外界污染物的影响,这样对样本的损伤太大。所以,”于卫祥呵呵笑起来,“这样的镇所之宝肯定不能拿来做这种测定。当时我们所长担心死了,怕发改委硬来,如果那样会很难办的。不过还好江哲心并没有强求,只是显得颇为遗憾。” 杜原若有所悟地点头。看来到地质地物所这一趟算是不虚此行,至少他现在渐渐明白了江哲心在做什么。人人都知道氧这种元素,但很少有人知道世界上其实有十二种氧原子,从氧13一直到氧24,一共存在十二种氧同位素。其中只有氧16、氧17和氧18能够稳定存在,而在不同的气候条件下,这三种氧同位素的比值是不一样的,通过研究那些封存在冰层或是岩石中的氧,人们便可以间接地知道当时的气候环境。不过这种实验对样本的要求极其苛刻,因为任何一点儿来自外界的污染都会极大地影响最终结果的准确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哪怕仅仅是混进去几个细菌,也将使得测定变得没有什么意义。 这时于卫祥又点起了一支烟,杜原扫了眼烟灰缸,不禁想起总务处的提醒。于卫祥注意到了杜原的眼神,有些了然地说:“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的病我最清楚了。” “病?什么病?”杜原仓促答话。 “肺癌,算是晚期,肿块直径五厘米。”于卫祥语气平静,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我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这个病是例行体检时发现的,半个月前的事。说起来也怪,一般这种病会咳得很厉害,声音也会变得嘶哑,还会咯血什么的,我却偏偏没有这些症状。一个医生朋友告诉我说,的确有极少数病人是我这种情况。”于卫祥吐出个烟圈,“看来老天爷还算不错,让我少了很多痛苦。” 杜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末了,他几乎是本能地指着烟灰缸说:“那你还抽这么多烟。” “据说现在戒烟能让我多活一年半载。”于卫祥咧了咧嘴,“也许搞地质的人的时间概念和常人不一样吧,一年的时间,澳大利亚与北美洲之间的距离大约能增加一厘米的样子,除了靠卫星精密测量,世上有谁能觉察到?反正我觉得这么丁点儿时间实在是太短太短了,不值得为了它改变几十年的习惯。与其难受地过两年,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活一年。哎,其实说起来,整个人生不过就那么几十年,也是很短很短的。” “是的,很短。”杜原下意识地说,“就像蜉蝣。” “蜉蝣,你说的是那种朝生暮死的虫子吗?”于卫祥插话道,“我还记得以前背过的《诗经》里的几句: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不过你是从哪里来的这种感慨呢?你又没有得病。” “这是我在江哲心的一本笔记里看到的,他说人生甚至整个人类都不过是天地间的蜉蝣。”杜原的神色变得有些恍惚。 “人的确很脆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于卫祥若有所悟地点头,他又燃起了一支烟。杜原嘴角动了一下,但没有说什么。于卫祥抽烟很猛,一般人是先吸口烟包在嘴里,然后再掺和着空气进肺,而他好像是靠呼吸的力量将烟雾直接吸进肺里,烟头一下子就短去挺长的一截。杜原不知道他是原先就这样,还是知道自己的病情后才变本加厉,现在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情。”于卫祥突然说,“我有一位朋友在美国斯坦福大学,搞遗传学的,他们曾经和俄罗斯科学学会联合搞过一个关于现代人类起源问题和人类基因变迁的研究。当时他们在全球五十二个不同地区采集了几万例人体DNA数据样本,进行分析比对。这个实验进行了许多年,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大约七万年前,人类曾濒临灭绝。” “我知道这事,实验研究成果发表在美国的《人类基因》杂志上,当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反响。据研究,当时人类只剩下最后不足两千人,而且仅仅分布在非洲,在那之前走出非洲的人类全部灭绝了,也就是说,这两千人就是人类的全部。现在地球上的所有人全部都是这两千位留在非洲的祖先的后代。想起来都有点儿后怕。现在大熊猫被列为国宝级濒危物种,但都不只这个数。而且可以肯定,由于数量过于稀少,如果人类不加以保护,大熊猫灭绝几乎是必然的事情。”杜原叹了口气,“看来我们今天能在这里讨论这段历史,实在是一种侥幸。” “七万年前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于卫祥摁熄烟头,“我看到过一些猜测,但都不太让人信服,真相大概永远没人知道了。” “不,不。”杜原突然摇头,“有一个人也许知道。” “你指谁?”于卫祥疑惑地望着杜原,“是江哲心吗?难道他做的那些测定跟这个有关?” 杜原没有马上回答,他的目光瞄向窗户。于卫祥不知道的是,杜原此时从玻璃反光里看到的是江哲心的脸。 “蜉蝣朝生暮死,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作明天。夏虫的生命在秋天就凋落了,它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水能结成冰。”杜原喃喃地说,“以前我一直不太理解江哲心,现在我总算明白他要告诉我们什么了。”杜原转过头来看着于卫祥,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光点,亮得让人有些发怵,“我们从来就不是什么万物之灵,更不是造物主的恩宠,我们只是一群夏天的虫子。” 于卫祥猛地怔住,他思量着杜原的这番话,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突然,毫无征兆地,一丝自从得病以来从未体会过的奇痒从于卫祥的肺里升起,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顷刻间彻底响彻整个房间。 22.蜉蝣的彻悟 “天年到底是什么?” 冷淮环视了一下四周,大家都在忙碌,空间的逼仄让这里显得有些拥挤。他没有直接回答杜原的问题,而是指了指某个方向,便自顾自地走出房间。 往常杜原走不了多远就会被值勤的士兵拦住,今天跟着冷淮却是一路畅通。冷淮转了几道弯后停下脚步,不知从何处吹来冷风,杜原有些瑟缩地四下环顾。他不知道这个中国最神秘的地下工程到底位于地底多深,但在这样的地方居然能感受到空旷,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冷淮指了指上方,“我们现在头顶上方正好对着景山的万春亭。”他咧嘴笑笑,“我测过坐标的。” 杜原一怔,想起了不久前在景山同冷淮的那次夜谈。 “还记得那次我们谈到过年兽吗?” “记得。” “年兽是中国的古老传说。” “这我知道。我没问年兽,我问的是天年到底是什么?” “从本质上说,两者是相通的。” “你的意思是……它们是一回事?既然如此,你能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详情?” “真相需要你自己去发现。别忘了,你是在扮演拂石,你如果不能像真正的拂石那样思考,就算我们告诉你一些结论,这个任务的其余部分依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你看到的日记有删节,这是因为我们需要你通过自己的力量来接近真相,只有这样,你才能从思想上理解拂石,进而变成拂石本人;否则,届时你同美国人谈判时将无法应对各种难以事先预料到的状况。要知道,在这种谈判中,我们的对手识别赝品的能力非常强大,所以我们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把你变成真品。如果你凭借自己的力量领悟到‘拂石猜想’的真相,那谁能说你不是拂石呢?”冷淮目光灼灼注视着杜原,“其实,你已经离真相很近了。想想,再想想……” 杜原怔怔地望着对方,似有所悟。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通过那些资料同江哲心(或者说是拂石)交流。尽管日记等资料并不完整,但事件的整体脉络已经在他的心中日渐清晰。现在杜原心中江哲心的形象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通过那些资料,杜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走进某个完全陌生的疆域,在那里,曾经有一位孤独的行者遗世孑立。杜原轻轻闭上眼,这些日子以来不断汇聚的无数意象拥挤着缠绕着纷至沓来。此刻借助“脑域”系统的帮助,杜原意识中的那片疆域变得很真切,就像是在初露的晨曦里,一个人睡眼惺忪地从梦里醒来…… 平坦的草地一直铺展开去,直到无穷远处的天际,一些不算高大但十分葱郁的木棉树以及毛叶黄杞四下点缀着。那颗亘古永存的光球刚刚从地平线跃起,慷慨地将能量洒播在充满生机的大地上。杜原伫立在一个小坡上,面对一条水流平缓的小溪,他已经分辨不清这副景象是源于自己的经历还是拂石的日记。在中国南端的干热河谷,这样的稀树草原随处可见。更何况,此时此刻,分辨又有什么意义? 光球升高了些,散发出炙人的热度。溪流被一汪小小的湖泊容留,吸引来众多的小动物。各色野花开满草甸,无风自摇。一切都是那么宁静而安详,平淡又平庸。 但是事情很快有了变化,在原本空无一物的湖面上方,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聚集起一大片模糊不清的东西,氤氲如烟。 那是蜉蝣! 这种孱弱的生命正在拼命挣脱水的束缚,冲向天空,它们相互拥挤、推攘,甚至倾轧和构陷。只有在最短时间里展开翅膀的个体,才有沐浴阳光的幸运。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它们为了阳光下的飞翔放弃了多少东西。羽化后的蜉蝣虽然外观上长有咀嚼式口器,但它根本就没有进食的能力。蜉蝣的上颚早已消失,下颚也退化成了几根细须。阳光下的飞翔就是它唯一的追求,烟云般的蜉蝣之舞就是它全部的宿命! 蜉蝣是一条幽灵般的线索,它总是盘桓在拂石日记里。蜉蝣是蜉蝣目昆虫的通称,杜原都记不清日记里有多少次提到过这种最原始的有翅昆虫,而江哲心每次提到它的时候似乎总是伴有一种难以排遣的哀愁。除蜉蝣之外,所有昆虫都是在最后一次蜕皮之后就能变为成虫,而蜉蝣在变为成虫之后,却还需要再一次痛苦地蜕皮才能完成最终的嬗变。没有人知道为何造物主独独让蜉蝣具有这种奇异的变态习性,当然,以蜉蝣的智力更不会对此有所诘问。杜原突然想到这就像是某种隐喻,如果说蜉蝣的第一次蜕皮象征着生命的诞生,那第二次蜕皮是否象征着人这样的智能生物历尽艰辛从普通生命中挣脱出来成为万物之灵? 光球已经跨过了天顶,这是一天当中阳光最猛烈的时段。万物正贪婪地攫取着这似乎无穷尽的能量之源,美丽的世界似乎没有尽头…… 奇异的蜉蝣来到了世间。现在,它们正跳着令人目不暇接的舞蹈扶摇直上,这样的速度很快便将它们同真正的云雾区别开来,那个湖泊诞生地也被它们远远甩在了身下,变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水泡。在舞蹈的强烈催化作用下,一些蜉蝣两两纠结在一起。伴随着这个过程,蜉蝣的烟云开始扩散开来,渐渐变得稀薄,就像是一阵轻风拂过云团。 黄昏不可遏止地来临了。光球变得火一样通红,将蒸腾的水汽也染成了金色。喧嚣的大地慢慢沉寂,那些曾经鲜艳的野花悄悄关闭了自身的美丽。从清晨开始的这场包罗万象的戏剧正在庄严落幕,但是不必感伤,因为再过十个小时,白昼的大幕又将开启,光球又将重临万方,溪流继续流淌,野花再次绽放……呵!这美丽的世界没有尽头…… 但是,一个错误出现了,又一个,接着又一个。像沾染了灰尘的雪片般,蜉蝣的尸体越来越密集地坠落,挂在树枝间,落在草尖上,更多的是漂荡在水面,然后葬身鱼腹。还没等到光球完全沉没到地平线之下,那曾经几乎弥漫了整片天空的小小生灵已覆灭殆尽。在大地的这一面即将进入夜晚之际,蜉蝣们的一切便已沉入永恒的黑暗。它们当中没有任何一只能够目睹下一次晨曦的来临。 蜉蝣死了。它们那小如灰尘的大脑至死都不知道大地其实有昼夜交替。当然,它们更不可能想象到若干次昼夜交替之后的季节轮回。在这个短暂的夏日,它们方生方死。蜉蝣的尸体堆积着,组成无数个刺目而讨嫌的警示标志,令原本似乎没有尽头的恒常世界显露出虚弱与不安。 “我们是蜉蝣。”孤独的行者如是说,声音低回。 但我们怎么会是蜉蝣呢?蜉蝣成虫的生命同一个人相比短暂得如同一瞬。生物学上,人类属于脊索动物门哺乳动物纲灵长目人科人属智人种,而蜉蝣却属于相隔遥远的节肢动物门昆虫纲蜉蝣目,两者之间何止天壤之别。 但是,人类和蜉蝣真的不一样吗……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行者渐行渐远,声音和背影一同隐没在了暗夜之中。 像是有道闪电从天划过,拂掉了蒙在心灵上的最后一层灰霾。杜原的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双眼猛然睁开。冷淮似有所料地注视着这一幕,一言不发。 “我的天啊,原来如此。”杜原喃喃说道,“如果我们把目光放远,放到宇宙中更普遍的尺度上,就会看到另外的‘年’,那就是天年!在它面前,人类……是蜉蝣。” 冷淮显出激动之色,这段时间以来,他等待的正是这一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江哲心的部分思想获得重生的时刻。砂粒不知道海洋的浩渺是因为它沉得太深,蜉蝣不知道时空的广阔是因为它生命太短。最原始的地球生命甚至不能察觉昼夜更替,因为那时的它们还没有进化出感光器。在此之后,水螅、珊瑚、招潮蟹这样的古老物种经过了上亿年的潮汐洗礼,方能依稀领悟日月轮回的奥秘。又是几亿年过去,爬上陆地的生命开始了与变幻莫测的季节的抗争,艰辛备尝。经过三十多亿年的漫长演化,这种叫“生命”的东西甚至在身体里产生了“生物钟”机制,能够随着时间流逝精确调节自身活动节律。南非有一种大叶树,叶子每隔一百一十分钟就翻动一次,当地居民称其为“树钟”。南美洲危地马拉的第纳鸟每隔三十分钟就会鸣叫,误差不到十五秒。许多动物都在特定的季节更换皮毛,而像寻偶、繁殖等更是有着非常严格的时间表。但是,自然界中至今并不存在任何一种能够凭着生物钟精确度量“年”的生物,最多也就达到近似适应的程度。即使在人类这样的智慧物种诞生很久之后,能够创制准确历法的文明也是凤毛麟角。对“年”的认识贯穿了整部人类历史。所有人都知道四大文明古国是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古中国,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四大文明古国的顺序并非简单并列,而是在时间上有明确的先后之分。考古资料显示,古埃及太阳历诞生于公元前四千年前,古巴比伦太阳历大约诞生于公元前三千五百年,古印度太阴历大约诞生于公元前二千五百年,而中国的阴阳历大约诞生于公元前二千一百年。学术界普遍认为历法是衡量一个文明发展程度的重要标准,正因如此,古代中国的文明史排在了四大古国最末。玛雅太阳历诞生于公元前三千一百年前,但因为玛雅文明在考古史上被发现得太晚,否则的话,玛雅将会排在第三位,而古中国则很可能不再位列四大文明古国之中。 “你终于领悟了!”冷淮难掩激动,“是的,那就是天年。天年一直伴随着生灵万物,左右着它们的命运。但即使是人类这种自诩万物之灵的生物,无数年来对此几乎一无所知。人类作为物种,已经诞生至少三百万年,进入文明时代接近两万年,之所以一直没有认识到天年的存在,并不是天年缥缈难寻……”冷淮的声音像是在宣示着什么,“真正的原因非常简单:人类站得不够高,看得不够远。就如同古老恒河里的一粒细沙,除非它挣脱河水的藩篱直上九霄,否则永远也不会知道它栖身了亿万年之久的巨河究竟是什么模样。” 杜原沉默着,他还没有从刹那间的彻悟中回过神来。这一刻,身边的一切似乎变得如此遥远而渺小,曾经坚如磐石的世界也变得不那么真实。地球自转一周昼夜更替是为一天;天空中月相循环一次是为一月;地球围绕太阳公转一周带来四季轮回,谓之一年。人类花了几十亿年,从一锅海洋菌汤里起步,终于登上进化之巅。其间,对时间奥秘的探索从未停歇过。而直到现在,人类才终于意识到,在能被简单感知的日月年的表象之上,在至深至远的天穹之上,竟然还藏匿着更高的时间准则。那就是天年——银河之年! 冷淮看着这一幕,过了差不多两分钟,他想起一件事,拿起电话,拨通一个号码,“是的,我是。请转告南京、广州还有成都的同志,他们的工作可以停止了。是的,另外三位候选者可以离开了,但请务必向他们交代好保密纪律。是的,是这个意思……对的,就是刚才,我们找到拂石了。” “我们都觉得你没有什么必要到这里来。”何阳保持着快人快语的风格。 “我觉得有必要。”杜原推开车门下车,“俞康是在哥本哈根回程飞机上同江哲心最后长谈的人。再说我又没要你跟着来,要不你回去吧。说实话,身边老跟着个带枪的,我很不习惯呢。”杜原说着话,瞄了眼何阳后腰上鼓起的家伙。 何阳抱怨道:“你还说。知不知道,你上次带着我到地质所去调查之前居然没经过请示,害得我都挨了批评。幸好没出什么事,以后你不能那样了。” “据我所知,回国后江哲心一直比较消极抗拒,我看过你们提供给我的审讯材料,没多少价值。”杜原说着话,抬头望了眼前面建筑顶上的几个字:熊猫新能源研究所。 “问题是冷淮同志说了,你已经凭借自己的力量领悟到了真相,再走这一趟的意义就不大了。” 杜原没有搭话,径直进了大门。何阳忙不迭地跟上。 因为之前接到了电话预约,俞康在办公室里正等着他们,他现在的身份是这里的所长。 开门的一瞬间,俞康稍稍愣了一下。杜原有些不解,“我是杜原,俞所长我们见过面吗?” “应该没有。”俞康歉意地笑笑,“预约电话里说得很简单,我还以为来的是一位老专家,想不到你还这么年轻。” “不年轻了,四十多奔五十的人啦。”杜原解嘲道。 何阳亮了亮手里的证件,习惯性地扫视了一遍四周后,坐在杜原身边。 “院里面打电话通知我们全面配合你的工作,其他也没多说。”俞康给两人递上茶水。 “中科院在全国有好几个能源研究所吧,你们好像是最晚成立的,也没几年的时间。”杜原开口道,“不过为什么叫熊猫新能源研究所啊?这名字有点儿怪。” “哦,这件事儿知道内情的人还真不多。名字是几年前国家总理亲自拍板定下的。”俞康的神色严肃起来,“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一层勉励大家知耻后勇的意思。” “怎么讲?”杜原不禁来了兴趣。一旁的何阳也竖起了耳朵。 “你们应该知道我们这个所是研究新能源的,也就是区别于传统能源的各种非常规能源。而能源所名字的来源则是跟多年前发生在能源研究界的一件往事有关。当时美国密西西比州立大学的阿什莉教授和她所领导的团队通过长期研究,找到了迄今为止最为高效的植物纤维分解细菌群落,为人类的能源利用开辟了新的途径。而他们研究的对象是中国赠送给田纳西州孟菲斯动物园的两只大熊猫。他们之所以选择研究大熊猫,是因为熊猫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物种。曾经的大熊猫是食肉的,而后来经过演化,现在它们百分之九十九的食物都是竹子,但它们的牙齿和消化道形态还保持着原样,所以在生物学上熊猫仍然被归为食肉目。我们都知道,草食动物是依靠消化道内的细菌群落分解植物纤维获得能量,所以草食动物总是有着很长的消化道,远远超过肉食动物。而唯有大熊猫是个例外,因为极其特殊的食物进化史,它的消化道非常短。所以为了获得足够能量,唯一的办法就是它体内的细菌必须具有极为高效的分解效率。循着这个思路,美国人凭着他们仅有的两只大熊猫做出了震惊世界的发现。” 杜原和何阳对望了一眼,仿佛明白了什么。 “消息传到国内,一般人也许觉得这就是个普通的科技新闻。可是,对于当时从事相关能源研究的中国科学家来说,这消息绝对不啻巨大的耻辱。”俞康接着说,“当时的国家总理曾在后来的某次会议中专门谈到此事。他说,一提起落后,我们的人总能找出像模像样的各种理由,说得头头是道,什么资金不足啊人员流失啊。那这一次,我们还能找出什么理由?!中国拥有全世界最多数量的大熊猫,守着可说是得天独厚甚至可说是举世唯一的最好条件,研究出了什么来?就研究出了如何让熊猫喜欢交配、多下几个崽?” 何阳突然哧地笑了,他有些歉意地捂住嘴。 “你们现在倒是笑得出来。可当时参会的相关专家学者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按理说,美国人的研究方法并没有高明到哪里去,但是,为什么第一个想到这一点的是人家而不是我们?为什么人家能从我们司空见惯、熟视无睹的地方发现新东西开辟新领域?一句话:为什么人家能创新而我们却欠缺这样的能力?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后来这家研究所成立时,院里为了让大家牢记教训,就起了现在这个名字。” “想不到里面还有这么复杂的故事。”杜原收回心神,“是这样,我们来主要是想和你谈谈江哲心的事。” “哦。”俞康显得有些意外,“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啊。当初回国后,上级还专门让我写了份汇报材料。怎么,他现在又出了什么事吗?” “这倒没有。”杜原摇摇头,“准确地说,我也不知道江哲心的近况。只是,当初你是最后一位同他在正常情况下交流的人,我们想听听你的一些看法。随便哪方面的都可以。” “江哲心……”俞康念叨了一声,目光变得有些飘忽,“那时我在外交部工作,是外交部应对气候变化谈判特别代表的助理,参与过多次国际气候问题谈判会议。” 杜原心中一动,“这么说,你应该是气象专业出身吧,怎么……” 俞康淡淡笑了笑,“从哥本哈根回来不久,大约2010年吧,我离开了外交部,继续求学,是能源专业,结果发现这个领域似乎更适合我。”俞康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傲气,“要不然,我也不会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 杜原下意识地点点头,看来俞康和自己的经历倒有几分相似,“你写的汇报材料我都看过,包括当时的谈话录音。我想问个问题:你怎么评价江哲心?” 俞康有点儿为难地蹙了下眉头,“就专业而言,当年江哲心是我的前辈,但我同他一个在外交部,一个在发改委,产生交集只能是一起参加国际气候会议的时候。我和他单独相处的时候其实很少,准确点儿说就只有最后的那一次。不过有一点,尽管至今我也不知道江哲心当年究竟由于什么原因被审查,但是,我觉得他是一位……有信仰的人。”俞康盯着杜原,“这一点我不会看错的。你问我对江哲心的评价,老实说,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资格对他做出评价,我只能说一些相关的内心感触吧。他因为拥有的信仰而做出了某种选择,不惜抛弃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所以,尽管我不知道他到底做过什么事情,但这么多年以来,我对他一直怀有敬意。” 杜原心中微微一震,他能看出俞康提起江哲心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敬重。江哲心躺在病床上的面容浮现在杜原眼前,现在他才知道由这副瘦弱的身躯所支撑着的灵魂具有多么强大的内在力量,竟然让所有与之接触的人都不可避免受到了影响,其中一些人的命运甚至因其而彻底改变,从韦洁如、俞康、冷淮……到自己,概莫能外。 23.拂石的谈判 “这样就行了?”杜原狐疑地照着镜子,他觉得自己只是稍稍增添了一些白发和几条皱纹。由于那枚芯片的原因,他早已习惯镜子里的江哲心,现在虽然芯片仍在脑后,但杜原看到的已经是自己本来的面目了。从他领悟真相的那一刻起,这个措施就不再需要了。现在,拂石就是他,他就是拂石。 其实杜原有些感激这段时间繁重的工作任务,这可以让他暂时忘掉一些事情,比如说文婧。这段时间以来,文婧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发完最后那条短信之后,杜原就和文婧失去了一切联系。文婧曾经的电话号码已经注销,他登录文婧爱去的网站也找不到任何信息。杜原还放下架子拜托何阳帮忙,那个老油子嘴里倒是答应得好好的,却一点儿进展都没有,每次问到时,他都是哼哼两声“在找呢在找呢”,敷衍了事。 化妆师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我接到的任务是保证在普通视频里你要显得老成一些。可能是因为以前的生活比较轻松,你整个人显得稍稍年轻了点儿。” 美国人坚持要与拂石见面,在推延多次之后,这次见面终于还是来临了。经过一群顶级专家长时间论证之后,决策层决定让杜原以本来的身份出现,这样在今后会降低出错的可能性。从逻辑上分析,十多年前SKA尚未建成,那时候的美国人并不重视“拂石猜想”,所以他们应该不可能联想到拂石同江哲心之间的关系。虽然当年江哲心在哥本哈根没有来得及发言,但他毕竟是知名的气候学家,现在如果承认拂石就是江哲心,就只能用技术手段为杜原化妆,这样做的难度实在太大。在视频情况下也许还能过关,但如果双方今后直接见面交流的话极容易出现差错。实际上,从一开始专家组就否定了那种方案,那段时间之所以让杜原生活在江哲心的世界中,目的是让他接近拂石的内心世界,以便探求某些可能遗失了的真相。 进到那个布置得像一间普通办公室的房间,杜原不禁有些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摸了下隐蔽的耳机。一群专家就在隔壁,他们将随时给杜原提供必要的支持,但有些情况还是需要杜原随机应变,因为中国方面也不完全确定当年拂石究竟给美国人透露过些什么。 现在的情况非常微妙,美国人认为中国人掌握着关于天年的最核心秘密,急于想知道更多东西;而中国方面虽然的确掌握了某些美国人不知道的信息,但也比较有限。谈判时,双方都不愿让对方一下子知晓自己的底牌,同时还要尽量套出对方口袋里的东西。 “嗨!我的朋友!”屏幕上出现一名老者,军衔是少将,他说着流利的中文,“我是本尼西奥·德尔·托罗,很高兴见到您。为了您方便一些,我建议就用中文交流。” 几乎与此同时,耳机里传来信息:“本尼西奥·德尔·托罗,气象学家,早年曾入伍服役,后供职美国国家大气研究中心,退休后担任顾问,三年前再次应征进入军队,现在的公开身份是美国陆军情报与安全司令部少将。” 杜原微微颔首,表示领会到了对方的善意,“我就是你们一直寻找的拂石,当然,这是化名,我的本名叫杜原。十五年前,我是南京信息工程大学的一名助理教授。至于现在嘛,我本来在一家气象咨询公司干得好好的,”杜原轻松地笑了笑,“结果有人突然找到我,把我带到了这里,一个基地,或者说是一个有点儿像监狱的基地。” 对方不置可否地微笑着。杜原知道,自己的这句话传过去后,那些坐在托罗旁边的人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从自己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开始的所有相关资料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汇集,其中的一部分恐怕连自己都毫不知情。杜原听到自己的心脏发出的咚咚声,很想喝水,但他强迫自己若无其事地正襟危坐,坦然面对着屏幕上的那双眼睛。 “哦,我没想到杜原先生您竟然这么年轻。不过出于习惯以及对于‘拂石猜想’的敬意,我可以仍然称您为拂石先生吗?”托罗开口道,他刻意露出轻松的表情,似乎想掩盖刚才那几秒钟的停顿。 “当然可以。” “这么说来,那个时候您只有三十来岁,却能够提出‘拂石猜想’,这真让人佩服。” “正如您所说的,那只是一个猜想。”杜原礼貌地回应,“据我所知,历史上提出各种猜想的人其实并不少见,但只有能够证明这些猜想的人才称得上天才,而这样的人寥若晨星。” “当然。”托罗露出笑容,认可了这句话,“不过据我所知,拂石先生您应该已经证明了这个猜想吧。” 杜原微微笑了一下,“这要取决于您对‘证明’这个词的定义。” 托罗眼睛一亮,“能说具体点儿吗?”他停顿一下,“虽然我看不见,但我知道还有其他人在您的旁边。现在的情况和十五年前已经完全不同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在我的背后有整个国家力量的支持。您也不再像当年那样孤军作战。所以,我们双方都应该拿出最大的诚意。据我们调查,拂石先生您在这十多年里似乎从事过多项工作。” 杜原轻轻地叹口气,这个简单的动作曾经在事前反复演练过,既要显得煞有介事,又不能过火,“当年没有任何人重视我提出的理论,所以……我后来在上面花费的精力也不多。” “是吗?但是,您当年得出的关于天年的某些参数恰好落在了SKA系统计算出的数据的中间区域。”托罗眼里闪出洞悉的光,“你我都是搞技术出身的人,知道这不可能是巧合。” “这的确不是巧合。”杜原没有否认,“我建立了一套计算模型,得出了那些数值。不过,当时我并不能证明它们都是正确无误的。即便是到了现在,SKA系统观测和计算的结果也只能证明我给出的数值落在了可能的范围内。” “是落在了可能范围的中间点。”托罗强调道,“而且不止是一个参数,而是几乎所有参数都在中间点上。这强烈地暗示着它们是正确的。” 杜原几乎想立刻点头,因为这也正是他的看法,但事先的安排阻止了他的这个行为。经过中国顶级博弈专家的训练,他明白这时候自己越是低调地对待“拂石猜想”,对方就越信赖自己。 “但是我们总不能凭暗示就行动吧?”杜原冷淡地说。 “是的。这些参数直接决定了我们计划的可行性以及实施成本。要知道,这是一场倾尽整个人类力量的赌博。计划一旦启动,人类将再难回头,如果某些参数在将来被证明是错误的,人类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杜原微微动容,与此同时耳机里传来提醒:“保持镇定。”杜原坐正身躯,“为什么这么说?难道计划一旦启动就不可以撤销吗?” 托罗有些意外地看过来。这时杜原的耳机里传来一句话:“‘太平门计划’由多个国家联合制订,各参与国已经承诺,一旦开始实施,便必须完全履行自身义务。” “您没有看过‘太平门计划’的核心内容吗?” 杜原面不改色,“我们有纪律,不属于自己应该知道的东西就不得过问。再说,学术之外的事情我向来不太关心。” 托罗释然地点点头,到现在为止,杜原的表现跟情报都很吻合,“虽然不太理解你们中国人的一些规定,但我不得不承认,在效率方面你们比我们更高。不像我下边的那些人,执行命令之前总是为什么为什么地问个不停,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当你们那边的长官。哦,对了,你们称为领导。”托罗说着笑起来,看来他的确是个中国通。 杜原也笑了笑,气氛轻松了些。 “我有一个小小的疑问。”托罗突然话锋一转,“SKA首次拍摄到天年局部图像之后不久,我们便向中方提出希望同拂石见面。现在我们知道你那个时候在为北京一家气象服务公司工作。又过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你突然被人从印尼接走,你原先服务的公司也不知道你的下落。直到今天,我们见到你。我想问一下,中国政府找到你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吗?要知道,你们的效率向来都很高的。” 杜原一愣,看来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对方已经掌握到了大量的信息。就在杜原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的当口,耳机里传来指示:“说你自己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杜原显得很轻松,“他们怎么做又不需要请示我。” 这时冷淮走了进来,对着屏幕说:“托罗先生,我是杜原先生的特别助理冷淮。接到美方的请求之后,我们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确认了杜原先生就是拂石,之后他便处于我们的严密保护之下,但他本人并不知情。当时美方还没有告诉我们真实意图,我们也不愿意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就贸然打扰一位中国公民的正常生活。贵国面对此种事件应该也有类似规定吧。” 冷淮的语气不卑不亢,绵里藏针。杜原明白冷淮为何用这种态度说这番话——刚才托罗的问题非常突然,在中方的准备里没有预案,之前的演练漏掉了这点,这是一个失误。在这种涉及重大利益的国家博弈当中,出现失误的概率虽然很小,但一旦出现,往往会导致严重后果。冷淮的回敬稍显过火,但这其实是故意将托罗的正常提问曲解成某种诘难,用以攻为守的方式弥补预案的缺陷。杜原不禁暗暗点头,他总算明白是一群什么样的专家在背后支援着自己。也许中国人在技术上和美国人存在一定的差距,但凭借几千年的文化传承,中国人在谋略上的软实力绝对不会输给这个星球上的任何国家。一时间,杜原觉得心跳平稳了许多。 托罗打了个哈哈,“我们当然也有这样的规定。我只是说拂石先生的安全关系重大,不希望出现任何纰漏。好吧,我还有个问题,拂石先生手中应该掌握着某种特殊的数学手段吧?” “‘微连续’是我自己设计的数学工具。处理天年问题时,现有的数学工具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障碍,‘微连续’实际上是……不得已的产物。当时我的情况就像是准备砍树,但手里只有几块铁矿石,于是我只能先造一个炉窑生火炼铁,然后再制造斧头。”杜原打了个比喻,“如果当时我有机会使用贵国那种能够精确模拟核爆炸的巨型计算机,就能少走很多弯路。特别是现在,贵国拥有了‘脑域’这样的超级科技,数学工具的重要性应该不是那么明显了吧。” 托罗脸上显出不易察觉的尴尬,“拂石先生还是给我们留点儿面子吧。真实的情况想必您是知道的,我们计算出来的值没有太大的实际意义。没有数学算法上的突破,单靠计算机的蛮力效果很差。经过努力,精确度有所提高,但仍然有数百光年的误差。唔,刚才您提到‘微连续’,我们相信那会是一项非凡的数学成果。其实我们都知道数学才是一切的根本,就像我们此刻的通话内容采用了数字加密技术。会谈开始前,专家对我保证说,除非发明全新的算法,否则即使动用全世界所有的计算机一起工作到宇宙末日也不可能破译。所以——”托罗眼里闪过期待的光芒,“既然‘微连续’能够更准确地描述‘天年’的特征,我们非常希望能够亲自验证它。” 杜原的神色变得有些奇怪,他沉默了一阵,“‘微连续’并不是一个最终完成的数学体系,即使它计算出的值恰好落在了所谓的中心处,我依然不能肯定它就是完备的。毕竟我们都知道,数学定理只有经过完全证明才算成立,现在的‘微连续’尚不具备这个条件。所以我觉得贸然发布它是不妥当的。” 这时一个衣着随意、头发蓬乱的人突然从托罗的旁边进入屏幕,似乎因为急切,他没有做自我介绍,“拂石先生您多虑了,现在恐怕没有太多时间留给我们。” 杜原表情一滞,陷入了沉默当中。一方面是因为对方的突兀,同时也因为耳机里传来的简短却令人震惊的提示:怀尔斯,英国数学家。杜原尽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死盯着屏幕,好些年没有听到过这个人的消息,他的容貌看上去比当年上新闻时苍老了许多。杜原瞬间就明白了一件事:在这个人面前自己不可能支撑太久。怀尔斯在1994年终结了一场长达三百五十年的超级数学竞赛,一举解决了费马大定理的证明。想不到现在他竟然在为美国政府工作。 耳机里传来提示:“对方对江哲心用到的数学工具所知有限,但对得出的推论非常认同。他们希望能拿到背后的公式进行验证,但从国家利益出发,我们有必要守住秘密。底牌在我们这里,所以请保持冷静,原方案继续有效。” 杜原镇定了些,提示说得没错,底牌依然在自己手里。不管怀尔斯说什么,自己必须坚持。在这样的谈判中,双方的目标其实是相同的,就是以尽量小的代价从对方那里得到尽量多的利益。诚如冷淮所言,美国人实际上是在同中国进行一场不平等的合作,对他们来说,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美国人做事情要么是因为眼前看得见的好处,要么是因为所谓的“美国长期利益”。像现在这种短期内占不到便宜,而长期内估计也难以掌握主动的谈判,对美国人来说完全就是头一遭。 “首先请允许我表达一下对怀尔斯先生您的敬意,您在数学上的贡献人所共知。”杜原不卑不亢地说,“但您作为卓越的数学家,应该知道严谨并且完全的证明对于数学理论的重要性。所以我觉得目前贸然发布‘微连续’的内容是不适宜的。我不否认的是,我的确依靠这套数学工具推导出了一些结论,我自己,当然也包括中国政府,非常愿意和贵方共享这些结论。这就是我们的立场,希望你们能从中体察到我们的诚意。” 耳机里传来新的指示,杜原听出来是靳豫北的声音:“非常好。” 怀尔斯沉默了两秒钟,眼睛直直地看过来。杜原心里突然有些发慌,他第一次发现数学家也会有这样的眼光,这一瞬间的锐利甚至远远超过了杜原见过的那些世界一流的谈判专家,也许这就是人类最顶尖智慧的力量,“拂石先生,您说得虽然没错,但不适于现在的形势。”怀尔斯很肯定地说。 “数学只关乎真理吧。”杜原勉力让自己迎视着那道睿智的目光,“跟形势有关吗?难道形势紧迫就一定会有个人站出来一举证明费马大定理?” 怀尔斯淡淡地笑了一下,“牛顿提出微积分之后,不断有人指出这种方法在数理逻辑上存在硬伤,当时的人们甚至称微积分中用到的‘无限小的不为零的量’乃是一种数学上的鬼魂。这实际上是一个很大的逻辑瑕疵,以牛顿这样的天才也无力解决,可想而知它有多么棘手。实际上,这个难题一直存在了近两百年,然后才由法国数学家柯西等人最终解决。拂石先生您应该知道这段历史吧?” “当然。”杜原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们应该感谢在这个难题彻底解决之前的两百年间一直使用着‘不完美’的微积分的那些人,否则的话,人类的进步必将滞后很长一段时间。”怀尔斯话锋一转,“所以我想,作为现代人的我们不应该不如几百年前的人们吧。” 杜原一言不发,独自承受着内心的煎熬。之前他们设想了种种情况,分析了美国人在近年来的谈判中用到的各类手段,本以为可以保住己方的底牌,可以为今后的合作争取更多的主动。没想到出现了怀尔斯这样的突发情况。怀尔斯不是谈判专家,他的方法不是什么计谋,更像是一种智力强攻,是一种纯粹的基于逻辑的力量。现在看来,这个方法似乎很奏效,至少从耳机里一直保持的沉默来看,杜原知道自己身后的专家们此刻一定也感到棘手万分。 怀尔斯倒是保持着英国人的绅士风度,没有流露催促之意。 “允许启用应急方案,重复一次,允许启用应急方案。” 耳机里的指示将杜原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来,他慢腾腾地从一旁抽出几页纸。这套资料是谈判前冷淮交给他备用的,据说是由一群中国最顶尖的数学家从江哲心留下的资料中整理而成。杜原将资料逐一展示在镜头前,“这是‘微连续’的部分内容,由四个定理构成。当初我是为了处理射影代数簇问题而创建了这套工具,后来用在了对天年的数据处理上,整件事情其实带有一些偶然性。” 怀尔斯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几页纸,一时间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下来。在怀尔斯的眼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存在,他的目光在纸页上纠缠灼烧,像是要从中萃取出什么东西来,又或者是想注入些什么进去。过了足足二十多分钟,他的眼光才重归正常,像是从一场梦中醒来,“原来还可以从这样的角度做变换。”然后他转头对着不知什么人哈哈大笑,“我觉得这和霍奇猜想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来这一次中国人走在前面了。” 因为怀尔斯的首肯,托罗的神情变得愈加郑重。虽然展示的只是“微连续”的部分,但显然没有人再怀疑理论的正确,或者说,美国人也许还不能确定“微连续”是“完备”的,但它肯定是“有用”的,就同微积分当年遇到的情形一样。这时屏幕上的托罗突然侧耳聆听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惊奇之色。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杜原沉住气问道。 托罗回过头,“是这样,美国能源信息署刚刚查到了拂石先生您的一篇关于球状闪电的论文,虽然刊载的刊物级别不高,但论文中提出的观点极其富有创见,并且同我们正在进行的一个能源实验得出的结论非常接近。看来拂石先生您涉猎的领域很广啊。” “哦,那是我在气象研究中偶然产生的观点,算是副产品吧。”杜原有些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托罗直了直腰板,“我刚刚得到了国家最高层的授权,从明天开始,美利坚合众国将结束对‘太平门计划’的预案论证,进入正式实施阶段。美方将倾全国之力投入其中,希望贵国亦能信守之前的全部承诺,与各方力量团结一致,共同应对这场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危机。” 杜原不知道应该怎样表态,耳机里传来指示:“请露出笑容。”杜原愣了两秒钟才明白谈判大概是结束了。他点点头,咧开嘴,心想,反正我是完成指示了,至于这个笑容自不自然不关我的事。 “但是——”托罗话锋突转,“在我接到的指示里还有一点:虽然与中国的合作进入实施阶段,但我们仍然需要对‘拂石猜想’做进一步的验证。我们现在仅仅看到了一些扼要的结论,但我们都知道,就一个命题而言,中间证明的过程也无比重要。”他死死盯着杜原,“我知道贵方还掌握着许多重要信息,希望今后会晤时你们能够提供,我想这也是双方能够长期合作下去的基础。” 耳机里没有传来指示,显然托罗这个突然的转折让中方谈判专家们有些措手不及。看来美国人对于“拂石猜想”还希望知道得更多。 杜原平静地开口:“我非常理解你们的想法。我们提供的信息也许不够完全,但我只想说一点,合作本来就是双方的,今天中方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您了解中国,应该知道中国人信奉的一条准则:来而不往非礼也。如果美方执意想知道更多的话,就应该拿出分量相称的东西来。您说是这个道理吧?” 托罗一怔,脸上的表情瞬时定格。 24.银河系支架 浩瀚星辰,无边无际。 由于权限提升,杜原对于现在自己进入的“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已经有了更多的了解。严格说来,这套系统的关键并不是SKA,整个SKA系统只是为它提供了一个基础。实际上,SKA原本是一个国际合作项目,许多国家都可以使用SKA进行自己所需要的观测活动。但是美国人不同,他们在使用SKA的同时启用了“脑域”系统。经过多次谈判,中美双方都向对方开放了更多的技术机密,其中就包括像“脑域”这种仅存在于传闻中的技术。 “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依赖于SKA的观测数据,全部视界每隔十二秒钟更新一次。表面上看,“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就是一个观察目镜,但真正奇特的地方在于,它是一个拥有“意识”的目镜。 量子力学可能是迄今为止带给人类最多困惑的一门科学。人们最初通过引入量子概念,解决了诸多困扰科学界的问题,但很快便发现,量子力学给人类带来的新问题比它解决的问题多得多。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玻尔曾说过一句殊难理解的话:“如果有人说他懂得了量子力学,那么恰恰表明他根本不懂量子力学。”而在量子力学的众多谜团当中,所谓“观测者意识”则是最难理解的。按照至今仍被视为正统的哥本哈根解释,物质只有被“意识”所“观测”的时候才存在,当没有被“意识”所“观测”的时候,物质便会弥散成量子叠加态。中国明代大思想家王阳明的一段话与量子力学的预言有惊人的巧合,他在《传习录》里曾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但这显然会令人产生一系列的疑问,甚至对“意识”和“观测”的定义都会成为问题。用眼睛看显然是“观测”,但盲人挥动拐杖显然也是一种“观测”,海豚发出声呐应该也是“观测”。人类有“意识”,但谁又能肯定黑猩猩和乌鸦的某些复杂行为不是基于“意识”?将来,结构足够复杂的计算机算不算有“意识”?在这个问题上,甚至连量子力学奠基人之一的薛定谔也错了。谁能断定被他关进存有放射性物质的盒子里的那只猫就真的没有“意识”呢?最多只能说猫的“意识”比人低级一些罢了。显然,对“意识”的定义绝对不能划定某个阈值,否则有朝一日,在拥有更高智能的外星生物面前,人类岂不是也会被贬为无意识生物? 出于对“观测者意识”的抗拒,爱因斯坦同玻尔之间进行了一场跨度几十年的大论战。而随着惠勒延迟实验、贝尔不等式、EPR佯谬等几个重要思想实验最终在现实中被验证,这场争论的胜利者被证明是玻尔。但恐怕就连玻尔自己也想象不到整个事件会走到哪一步,有些激进的学派甚至提出包括宇宙的存在都是基于“观测者意识”,也就是说,在“意识”使得万物从量子叠加态中脱离,成为真正的现实之前,我们的宇宙并不存在。但这很快就会导致一个终极问题:当智能生物尚未演化出来,这个宇宙中还没有“意识”的时候,它的状态是怎样的呢?难道说,第一个有意识的生物的出现才使得从创生起至那一刹那的宇宙历史在一瞬间成为现实?难道说“意识”的参与可以在那一刻改变过去,而这个“过去”甚至包含了“意识”自身的演化历史? 显然,这个终极问题的答案仍然隐藏在遥远的未来。但是,没有最终答案并不妨碍人们用量子力学解决现实问题,它依然是一件很锐利也很好用的工具,只是人类尚不知道是谁把它打磨出来的。在这个问题上,人类正如刘思茅所说的那只偶然捡到了傻瓜相机的猴子,能够拍出有模有样的作品,但对于相机本身的运行原理却还一无所知。 根据总参部门掌握的情报,“脑域”原系统的发明者是一位名叫苏枫的华裔脑科学家,其基本概念是通过技术手段将数量巨大的人脑联入一套协同系统,形成能够进行统一思维的“超脑”。在这个系统中,绝大多数普通接入者只是提供“脑当量”,他们的脑细胞成为系统可以调配的资源,而少数精英则使用这具超脑来完成各种复杂的演算工作。 由于其基石是人脑,所以脑域系统具有此前任何巨型计算机都不具备的优势:意识思维。如果随机找一个具有普通科学常识的人,问他所能想到的宇宙间最大的数字是什么?可能绝大多数人会回答是宇宙里微观粒子的数量,比如质子数、光子数等。这个答案听起来靠谱,但实际上却是大错特错。根据简单的计算,整个宇宙所拥有的全部质子数量大约是10^80,光子的数量比质子要多十亿倍,而电子、中微子等轻子的数量也在相近的量级范围内。这些数字的确很大,但却远远称不上宇宙中最大的数字。实际上,中国围棋全部变化的数目大约是10^120,大大超过全宇宙的质子数和光子数。但事情至此并没有结束,根据最保守的估算,单单一个正常人类的大脑便可以产生并存储至少10^4000条信息,而这,才是宇宙中无可比拟、当之无愧的最大数字。 在美国同中国合作之前,“脑域”系统一般保持一百万至两百万的日常“脑当量”,这其中大约二十万是军人,另外的则是以支付酬金的方式招募。躺在特制的床上睡一觉就能拿到酬金,还是能吸引不少人参与。只是令参与者稍感纳闷的是,平常睡一觉后会觉得精神饱满,而在这里睡醒后却似乎更加疲惫。现在由于中国等多个国家的加入,“脑域”系统的日常“脑当量”已经上升到了一千四百万,再加上“微连续”等最新数学工具的引入,使得整个系统的各项性能得到了惊人的提升。如果说SKA是地球有史以来诞生的最强大的“观测者”,那么“脑域”系统就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意识”,而两者结合的结果,便是现在的“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 同每次进入系统一样,杜原又下意识地朝脚下看去,但进入眼帘的只有另一个方向的满天繁星。他的身躯已经消失,所能掌控的只有一双眼睛。杜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朝哪个方向飘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粒灰尘。不过杜原立刻发现了这个念头的矫情——置身宇宙,一个人是算不上尘埃的,如果非要用这个词,那么充其量算是佛经里所谓的“尘中之尘”罢了。 “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生成的银河系和人们平时肉眼所见有很大不同,因为它的主要信息来源不是基于可见光。太阳系位于银河系的边缘,距银心大约三万光年。从地球望向人马座方向便是银河系的中心,在银河系范围内,那个方向大约存在两千亿颗恒星,而在相反的方向只有几百万颗恒星,数量相差约十万倍。但人们从地球看过去,两个方向上的星空可见光亮度却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正因为这样,早期研究银河系的天文学家如赫歇耳等人一直误认为太阳系处于银河系的中心,而后来的美国天文学家沙普利也因此大大高估了银河系的大小。之所以会这样,是由于巨大而昏暗的尘埃云将银心的大部分遮挡住了,地球上的人类因此无法目睹壮丽的银河中心。在银河系外围区域,这种尘埃气体云占据了一半以上的质量,所以人们才只能看到银心光亮的万分之一。这样的情景直到荷兰天文学家范得胡斯特发现了氢原子能态变化效应后才得以改变,他提出氢原子偶尔在碰撞时会改变它们的能态,并在改变能态的过程中放射出光谱中射电部分的微弱辐射。一个氢原子大约一千一百万年改变一次能态,这个时间听起来长得似乎难以观测,但由于氢是宇宙间存量最多的物质,星系空间存在着数量巨大的氢原子,因而每时每刻发生的这种辐射的总量非常可观,能够被连续探测。范得胡斯特计算出这种辐射的波长是二十一厘米。1951年,哈佛大学的珀塞耳和尤恩实际探测到了这种氢辐射。虽然射电天文已经发展了很多年,但核心技术仍然是接收氢的二十一厘米辐射。而在SKA和“脑域”共同构建的“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中,最终呈现在杜原面前的效果宛如魔幻。 杜原眯缝着眼望向银心处。权限提高之后,他看到的画面同以往已经完全不同。现在银河中心方向的光度大幅提升,即使在系统做了相应处理之后仍然显得刺目。“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生成的恒星按能级不同,由暗红直到亮白,而像尘云等稀薄物质则表现为极淡的橙色。 操作着导航键,杜原朝着某个方向滑动。无数星辰飘浮着掠过他的身旁,每一颗恒星都是规模不亚于太阳的伟大存在,而银河系中这样的存在超过两千亿个。佛经里曾说过,一日一月照耀之下为一小世界,一千个小世界组成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为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则为大千世界。如此简单计算一下,银河系的规模至少是两百个大千世界。 现在杜原已经知道,这一刻的自己并不是简单地待在地球的某个位置“观测”太空。实际上,当意识联入“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后,自己就已经成了一枚量子光斑,被映照到了SKA观察到的真实宇宙图景当中。量子纠缠现象中的超距作用早已证实光速并非不可逾越。而对于投射的量子光斑,理论上可以在一瞬间“真实”到达宇宙的任何地方。当然,现有系统还做不到这一点,原因在于目前SKA的观测能力有限,只有在能被SKA清晰观测到的地方,“脑域”系统制造的量子光斑到达那里才有意义,否则即使到达也只能是观测到一些模糊不清、没有价值的东西。 置身于壮美的宇宙之中,杜原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悠长的感喟。实际上,人类的科技文明能够发展到今天是一种极小概率事件,且不说灾变的影响,就算地球能够在一个安宁的环境里存在几十亿年,也并不能保证人类就一定能取得科技上的重大进步,一些看似影响极小的因素往往能完全阻断智慧生物的进步。举例来说,银河系中的双星系统远多于太阳这样的单星,也就是说,如果银河系中的另一颗行星上存在生命,它更可能是属于一个双恒星系统。行星上一旦出现生命,那么进化出智能生命几乎是必然的。先是只有三百零二个神经元的隐杆线虫,然后是拥有九十六万个神经元的蜜蜂大脑,再后来是拥有五千万个神经元的老鼠大脑,最终是拥有八百五十亿个神经元的人脑。这个过程也许很漫长,但其过程却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天堑。实际上,真正的阻碍是在此之后,在双星或多星系统中,智能生命的科技进步将遇到某些极难克服的障碍,它们也许能学会制造工具,也许可以发展出农业,也许会创造文字,也许还会发展出自己的数学……但是,它们的天文学和物理学发展必定会被严重拖延。试想一下,如果地球处在双恒星系统中,那么由于白天很长而黑夜极短(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黑夜和星空),第谷就算再勤勉,也绝对无法积累足够的天文观测资料,于是开普勒就会严重缺乏相关的研究材料。同时,由于双星系统中行星的运转轨道过于复杂,开普勒恐怕穷其一生都不可能总结出开普勒三定律,而如果没有开普勒三定律作为基础,牛顿的脑袋就算被苹果打中一千次也创立不了万有引力定律。而如果没有了牛顿……所谓的现代地球科技文明还可能存在吗? 杜原继续飞驰着,他的目标就在前方。只有通过“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才会发现,真正的宇宙巨怪并不是体积千倍于太阳的蓝巨星,也不是星系中心的巨型黑洞,甚至不是包裹着重重谜团的类星体……这些星体占据的空间固然可怖,但它们都不能与星际尘云相比——一旦置身浩渺无边的星际尘云,让人感到的会是坠入万丈深渊的绝望。猎户座尘云以前被称作猎户座大星云,1656年由荷兰天文学家惠更斯发现,视星等4等,距地球一千三百六十光年左右,编号M42。由于内部包含许多明亮星体,猎户座尘云肉眼便可看见,是全天亮度排名第二的弥漫星云。但非常奇怪的是,在望远镜出现之前,甚至包括中国古代那些非常尽忠职守的司天监在内,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留下过关于它的文献记载。在现代天文学发展的早期,宇宙中所有云雾状天体都被称作星云。后来随着望远镜观测水准的不断提高,人们才将这些云雾状天体更准确地划分为星团、星系和星云三种类型。现在所说的星云,一般单指由星际空间的气体和尘埃结合成的云雾状天体。不过历史的惯性实在是太强大了,许多时候“星云”这个词仍被误用,比如著名的仙女座星系就常常被称作仙女座大星云。而在“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里,为了避免类似的误会,所有的弥漫星云均统一称作尘云。 一般的弥漫尘云的内部物质非常稀薄,平均每立方厘米甚至不到一百个原子,大大低于人类在实验室里所能获得的真空的标准。但这只是平均值,大多数弥漫尘云的直径都能达到几十光年之巨。在这样广阔的范围内,引力的作用使得物质的分布很不均匀,有些区域实际上具有相当的物质密度。在这些区域,原子因为密度较大,已经可以结合成分子而形成星际分子云。而在某些孕育原始恒星的孵化场地带,物质密度更是会大幅增长若干个数量级。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年老的尘云在引力的作用下持续收缩上亿年之后,物质密度更是大得多。 现在杜原置身于一片浓密的星尘之中,一时间他觉得世界似乎已经遗弃了自己,四周无边无际的橙色雾霭弥漫了每一寸空间。即使是宇宙间最明亮的巨星这时也暗淡下来,成为布景上一个个可有可无的斑点,如同暗夜中的远方烛火,而绝大多数普通恒星则是完全没入苍茫之中,再也无法分辨。 杜原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冬夜,父亲开车带他急着赶回几十公里之外的家。那是一条建成很久、已经有些破败的老路,一路上不时的颠簸几次让杜原从瞌睡中惊醒。他正迷迷糊糊时,发现车停了下来,父亲叫他下车。杜原问为什么,父亲说这一带的雾实在太大了,根本看不清路面,怕出事,需要有人在前面引路。杜原懵懵懂懂地下车,一阵寒风让他清醒了些。路边是一条很宽的河,这种河谷地带到了冬天常常会起大雾。父亲在身后打着车灯,杜原那时候的身高只有一米二三的样子,在这样的高度上就着灯光也只能勉强看清路面上的白线。杜原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白线朝前走,父亲在身后缓缓地跟着。偶尔杜原抬头看看别处,但除了白蒙蒙的一片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风不大,但空气很冷,吸到肺里刺得人不舒服。父亲在后面看着瑟缩着身子的儿子,他当然不愿意儿子受这个罪,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这样被车灯照着,杜原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在这样的环境中,人的感觉会变得有些奇怪。有那么几次,年仅九岁的杜原突然产生了一种无比清晰的幻觉——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变得很小很小,像是浮在白雾里的一粒灰尘,而除了自己以及身后的那束灯光之外,整个世界都已不复存在。很多年之后,杜原第一次在南京信息工程大学的图书馆里读到量子力学哥本哈根学派对世界的诠释:不能观测即是不存在。他第一时间就想起了那个寒冷的河谷冬夜,以及浓雾中与世隔绝的小小的自己。 在橙色云雾中,杜原很快便失去了方向感。猎户座尘云直径十六光年,质量大约相当于十万个太阳系,杜原已经不知道自己处于哪个部分,只有依据尘云较为稀薄区域偶尔显露的亮星才能做出大致的判断。这些亮星由尘云孕育,年龄基本都没有超过一百万年。偶尔还会见到几颗表面温度只有几百摄氏度的原恒星划过,发出非常微弱的光,如果用人类的年龄来做对比,它们连幼年恒星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恒星的胚胎。 杜原操纵着导航键,尽量保持方向不变。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渐渐脱出橙色的包围,星光重又变得蓝白刺眼。杜原稍稍修正一下方向,继续飞速前行。他一路无视那些不断掠过的星辰——同他即将到达的地方相比,这些巨大的存在算不上什么。 在一段超越极限的飞驰之后,杜原停了下来。他平息了一下心情,四下环视。语音导航告诉他,现在的位置处于银道面之上三千光年,距银心大约三万光年。从这里望向银河的中心,可以俯瞰到太阳系所在的猎户座旋臂的大部分。猎户座旋臂只是一条次级旋臂,夹在规模更加巨大的半人马座旋臂和英仙座旋臂两条主旋臂之间。从这个位置隔着上万光年的距离望去,猎户座旋臂闪动着淡淡辉光,就像一条在宇宙大平原上蜿蜒流淌的大河……面对此情此景,杜原恍然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一粒细沙,耗费四十亿年时间拼尽心智终于挣扎上岸,平生第一次目睹五千里恒河的壮丽不凡…… 在这个方位也能看到猎户座尘云,但与之前不同之处在于,现在的猎户座尘云不再是雾霭,而是真的成了一团云。除了规模扩大了亿万倍以及渲染出的橙色之外,眼前的猎户座尘云同人们平时见惯的云朵似乎也没有多少差别。云团散漫地舒卷着,主体部分的质量超过十万个太阳系的总和。在它的下方,一串稀落的小规模尘云从主体周围分离出来,延伸到数百光年之外,就像是一只宇宙巨笔本来只打算在空间中描绘一朵云,但却不小心洒出了一连串橙色的颜料。顺着这串颜料溅落的方向望过去,突然膨胀的一串尘云将杜原的目光引向一处更加宏大的存在…… 二叠纪尘云的质量是太阳系的三十万倍,最大直径超过四千光年。对人类这种通常身高不超过两米的生物体来说,面对这两个数字很容易产生荒谬之感。谁也无法知道造物主为何要将三十万个太阳系细细地碾碎,均匀撒布在这么广大的一片区域里,而这片区域又恰恰位于一颗生命星球的必经轨道上。二叠纪尘云整体在太阳运动方向上的跨度达到三千光年,其中相对浓密的区域跨度超过两千光年。由于太阳系与二叠纪尘云在银河系内的运动方向基本相同,因此两者之间的相对速度并不大,平均只有每秒一百多公里,这就导致太阳系受困于二叠纪尘云的时间将变得极其漫长。粗略计算的结果是太阳系穿越二叠纪尘云浓密区域大约需要三千五百万至四千万年。 在地球历史上,二叠纪是古生代的最后一个纪,开始于距今约二点九五亿年前,延至距今二点五亿年前,总历时大约四千五百万年。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太阳系在二叠纪时也曾经穿越过一片大尘云。不过,现在的二叠纪尘云只是一个代称,由于相对运动的关系,严格说来,它并不是太阳系在二叠纪时穿越的那片尘云。但根据测算,现在的这片尘云在规模上不亚于二叠纪的那次。同时,由于又经历了近三亿年的引力作用,当前这片尘云的平均密度甚至还要更高一些,而根据“拂石猜想”的推论,这个差异将会导致更加严重的后果。 杜原稍稍转了一个角度,在那个方向上,太阳带着一群小到看不见的随从正处在橙色汪洋的边缘地带,就像是某个顽劣的孩子在沙滩上随手堆砌出来的几块小零碎。亿万年来,一些恒星在尘云中凝聚诞生,而另一些恒星则在威力难以想象的超级爆炸中复归尘土。尘云既是孕育星辰的子宫,也是星辰最后葬身的墓园。而在“拂石猜想”的表述里,猎户座尘云和二叠纪尘云并不是独立的个体,如果能站得更远一些,如果能从更高的地方观测,就会发现它们其实都隶属于银河系中一个更加宏大也更加不可思议的存在:天年。 天年的概念在“拂石猜想”里有着复杂的内涵,至少包含了三层含义。首先,它是指太阳系围绕银河系核心公转一周的时间。与地球等行星绕日公转时的简单状态不同,由于引力关系处于不断变化中,太阳系公转的路径非常复杂,在途中的不同时刻,不仅其速度随时变化,其在银河赤道面上的相对位置也存在波动。因此,天年的时间长度并不存在绝对精确的数值,而是在二亿五千万到三亿年之间浮动。其次,在“拂石猜想”里,天年也是围绕在距离银河系中心两到三万光年位置上的那条超级尘云带的名字。除了部分超新星爆发后的残留物质,天年尘云的主体实际上是一百三十亿年前形成银河系的那团原初尘云最后的遗迹。这种情形有些类似于太阳系里的奥尔特彗星云。天文学家普遍认为,奥尔特彗星云是五十亿年前形成太阳及其行星的尘云的残余物质,至今仍包围在太阳系外围。最后,天年也是特指地球人类即将面临的一道艰难的关口,就像中国古人所说的“年关”。同地球存在近日点和远日点一样,太阳系的公转轨道也呈现为椭圆形,也就是说,也有所谓近银心点与远银心点之分。所以,尽管天年尘云规模宏大,贯穿了整个银河系,但实际上,由于太阳系远离银河中心达三万光年,所以多数时间并不与之遭逢,只偶尔从天年尘云一些离散的小块局部中穿过。但在每二亿五千万年至三亿年一次的近银心点附近,情况则发生了剧变,太阳系在这里将与天年的主体部分狭路相逢。这也就是为什么地质学上几次烈度最高的大冰期,其间隔时间基本都在二点五亿到三亿年之间的根本原因。 银河系的年龄一直是宇宙科学研究的重要课题,虽然存在一些不同看法,但一般的结论是,银河系在宇宙大爆炸之后不久即已诞生,年龄下限不低于一百三十亿年,属于宇宙中最最古老的星系之一。同所有的星系一样,银河系也诞生于尘云。最早的尘云同现在相比要单调得多,只含有氢、氦和极其少量的锂,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重元素,更不会有氧、碳、硅等。但是,实际情况却并非这么简单。 随着杜原的手指滑动,“支架”模式启动了。眼前的图景开始变化。亮白刺目的银河系中心转成了猩红色,银心附近的银核区则稍呈现出粉红色。而在离银心更远的外围,蓝色掺杂了进来,并一直延伸到几十万光年之外,远远超过了通常定义的银河系范围,成为了主色调。这幅红蓝交杂的图像有点儿类似于红外线遥感相机拍摄的照片,不同之处在于,红外线照片里的红色代表着高温物体,蓝色代表低温物体,而在“支架”模式里,红色代表常规物质,蓝色则代表宇宙中一种奇特的存在:暗物质。 虽然人类正式提出“暗物质”概念的时间不长,但实际上宇宙很早便提供了关于暗物质存在的线索。在开普勒的年代人们便已经发现,太阳系各大行星的公转绕行速度随着与太阳的距离增大而降低。水星速度最高,而木星、土星等则运行缓慢得多。牛顿后来创建了引力定律,从数学上对这一现象给出了近乎完美的解释。但当后来人们观测银河系恒星时却发现,一些比太阳更偏远的恒星绕行银河系中心的速度本该更慢一些,但实际观测的结果却同太阳系的速度相差无几。按照这些恒星的速度计算,银河系早就应该从整体上分崩离析,根本无法维持现在的状况。 这种严重违背引力定律的现象让人们不得不假定,银河系中除了可观测到的恒星、尘云、黑洞等之外,一定还存在质量大得多的不可见物质,这种物质广泛分布于整个银河系,形成“暗物质晕”。经过这些年的研究,暗物质的存在已经成为共识。如今,暗物质不仅是解释银河系演化行为所必需的前提,而且可以说,如果没有暗物质提供的引力支持,银河系甚至根本就不会存在。 “支架”模式计算已经完成。在杜原眼中,现在的银河系展露出了它最隐秘的结构。常规物质构筑的银河系千姿百态,有着千奇百怪的各类天体。单单一个太阳系,就有八颗大行星、二十万颗小行星以及几十亿颗彗星。而如果考察整个银河系的话,这些数字大约都将放大一千亿倍。这些数量庞大得不可思议的宇宙星体彼此吸引、纠结、碰撞、融合、分离……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恢宏的银河系舞台剧。无论多么聪慧的研究者,面对这样复杂的事物都会感到气馁。要知道,人类现在甚至连相对简单的三体运动问题都还没有彻底解决。 但在暗物质视角下,事情却变得简单多了,这也正是“拂石猜想”的基本出发点之一。“支架”模式观察的对象是暗物质,在这种模式下,银河系的结构就像是几团质地稍许不同的果冻被糅合在了一起。常规物质银河系的直径大约为十万光年,暗物质晕的直径是这个数值的五倍,甚至将邻近的大麦哲伦星系和小麦哲伦星系也囊括了进来。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由于暗物质在一百三十亿年前搭建的脚手架,辉煌灿烂的银河系才得以创生并存续至今。 杜原的目光巡视着浩瀚无极的银河系支架,他知道,尽管过去了整整一百三十亿年,但这副支架只是随着空间膨胀,在规模上扩大了许多倍,其主体结构并没有发生本质的变化。这正是宇宙显得出奇的地方,也是像天年这样规模超出想象的事物能够被人类认识的关键所在。我们的宇宙显然不是绝对均匀的,因为一个绝对均匀的宇宙根本不会产生出结构。根据观测,宇宙虽然在极大尺度上满足各向均匀性,但在小一些的尺度上却产生了恒星、星系、星系团、巨洞以及星系长城等复杂结构,这说明宇宙在大爆炸之后的极早期一定存在物质分布的微小涨落,这种涨落信息就像种子一样,深深植入了宇宙的内核。一百多亿年来,银河系的常规物质同时受到宇宙中四种基本力的剧烈作用或者说是“扰动”,早已失去了这些最初的信息。而暗物质则完全不同,根据现在掌握的情况看,暗物质只受引力和弱力的作用,其中弱力本身极其微弱并且作用距离极短,对星系结构的影响微乎其微。所以星系暗物质的结构基本上是由引力所决定的,而引力的分布则与最初的物质涨落呈现紧密的关联性。此刻杜原眼前的银河系所包含的几千亿颗恒星,有很多已经生生死死更迭了若干个世代,但暗物质从不参与这种更迭,因而依然保存着关于这个星系的最古老的信息。 杜原继续拉高,到达银道面之上一万光年的地方。从这里,他的目光才得以越过隆起的银核区,目睹银河系的全貌。因为处于“支架”模式,那些夺人心魄的细节都隐匿无形,银河系显得平淡了许多。有那么几次,杜原甚至无法把眼前红蓝晕染的场景同人类生于斯长于斯的古老星系联系在一起。宇宙中年轻的星系很多呈现简单的旋涡状,很多人也认为银河系是旋涡星系。但实际上,银河系这样古老的星系一般是棒旋星系,核心处的恒星聚集成短棒状,其旋臂则由短棒的末端拖曳着涌现。作为类比,可以想象一根两头冒烟的短棒在旋转,这幅图景最接近银河系的模样。 杜原关掉了“支架”模式,常规物质重新成为银河系的主宰。杜原心神激荡地注视着某个方向。在古老银河系的边缘正流浪着一颗普通得如同路人甲的黄色恒星,它旁边的第三粒小石子便是人类自诩的生命摇篮。几百万年里,人类祖先曾经无数次地仰望夜空,他们的目光总是被那条银色的天河所吸引。在众多文明的表述里,银河是神祇的美妙居所。那时候只能仰望银河的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人类能够从这样的角度俯视银河的全貌。当然,他们更不会想到,正是这条曾在无数个夜晚装点过他们头顶星空的美丽银河,藏匿着与人类命运生死攸关的终极秘密…… 由于显示比例的关系,在杜原眼中,太阳系与二叠纪尘云最浓密区域之间似乎保持着相对静止,但这只是一种错觉。橙色汪洋正以大约每秒一百多公里的速度扑向太阳系,这速度是普通子弹的百倍。严格说来,太阳系早已进入了二叠纪尘云的范围,只不过尚处于尘云物质相对稀薄的区域。这个阶段大约会持续几十上百年。大约九十年后,全球平均气温将至少下降十五摄氏度,这意味着除了赤道地区之外,大部分地球表面将进入有史以来最冷的冬天。与普通冬季所不同的是,这个冬天会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并且将持续整整三千五百万至四千万年——这就是天年之冬。 现在整个太阳系正一往无前地冲进那片无边无际的渊薮,就如同两亿五千万年前发生过的情形一样。二叠纪的大灭绝事件整整持续了两千多万年,当时地球上超过百分之九十六的物种灭绝,其中百分之九十五的海洋生物和百分之八十五的陆地脊椎动物彻底消亡。曾经无所不在的三叶虫,以及陆栖的单弓类群动物和诸多爬行类群就是在这个时候退出了地球舞台,甚至一些之前已经成功生存了上亿年的物种也未能幸免。二叠纪灭绝事件中,海生无脊椎动物的灭亡数量极大,在中国南部煤山的二叠纪沉积层中,竟然发现了162属的333种海洋生物化石。而更能说明当时情况惨烈的事件则是“煤层消失”。在二叠纪晚期和三叠纪早期的地层中,人类从来没有发现过煤矿床。自从四亿多年前植物登上陆地之后,这是唯一的煤矿大断层。这个煤矿断层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三叠纪中期的地层中才发现有很薄的低品质煤矿床。学界的看法是,当时所有足以形成煤矿的植物群落都在此次事件中消亡了。也就是说,在那段近两千万年的时间里,整个地球表面竟然没有一片森林!简单试想一下,这是多么恐怖的场面! 翻开二叠纪几千万年的历史,通篇可见的就是“灭绝”二字。灭绝是二叠纪的主旋律,那就是一个灭绝的年代。任何稍有素养的地质学者都知道一个常识:所有地层里,二叠纪岩层最容易辨识,原因在于二叠纪前后的化石遗迹存在极大差别,根本没有相似的生物出现。从这个意义上讲,二叠纪岩层是一道由亿万生灵的尸骨砌成的天然分界线,之前是繁荣昌盛,之后则是凋零死亡,就像天堂与地狱般截然对立,泾渭分明。
……金黄色的剧院大厅里的人们又站起来,鼓掌鼓得吊灯都在颤动——这是全国在欢迎领袖。这是斯大林——我们的朋友、同志、导师,还有某种宏大的东西、某种特殊的伟大的智慧,它似乎是普通的,同时又是异常不平凡的、崇高的一切人类称为天才的东西。他穿普通的弗伦奇式上衣站着——一百四十个民族向他致意。何止一百四十个!在温暖的大洋里轮船炉膛前的司炉工、上海船坞上的工人、高地草原上农场主和牧场主的工人、鲁尔的矿工、比利时的冶金工人、意大利的雇工、加利福尼亚矿山里的矿工、澳大利亚翡翠矿里的矿工、非洲的黑人、中国和日本的苦力——所有被压迫被奴役的人都在重复着这种致意……伊万停下来,大段的背诵让老人有些气紧。 “你怀念他的时代?”孔青云探究地望着伊万。 “这样问过我的人不少,而我的回答总是否定的。”伊万嘴角微启,像是在嘲笑什么,“但我自己知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每当我想起那个时代,的确感到过惆怅。我曾对很多人说过,我从没有在他那里得到过什么。有时候我的态度显得很急迫,就像是在辩解。” “但是他显然对你有很深的影响。”孔青云坦率地表达自己的看法。 “这是当然的。其实我对他的认识也是一个长期渐进的过程。而现在的我终于明白,他对我影响最大的一点在于,他让我懂得了错误有多么珍贵。” 孔青云愣了愣,“不好意思,我没听明白。你的意思是说……错误很珍贵?” “难道有什么不对吗?你、我、所有人,然后往前到我们的父辈祖辈,甚至再往前,扩大到整个生命范畴,所有的一切都在错误中产生、存在、改变、前进。设想十亿年前曾经有一群单细胞原虫兴冲冲地游进了海洋中的强酸区域,它们那个时候不认识‘酸’这种东西。然后它们中的大部分因为这个举动而灭亡,但却让一小部分逃离酸液的个体永远记住了这个教训,它们的后代将不再重蹈覆辙。错误就是用这种最残酷但却最有效的方式帮助了我们。” “哦,这就像我们常说的失败乃成功之母吧。但是,你说的没有错误的人又指的是谁?” “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斯大林。”伊万的声音冷酷。 “这是什么意思?他从小到大就没出过错?” 伊万摇摇头,“我说的是另一件事。你知道集体农庄吧?现在可以肯定,斯大林推行集体农庄的初衷是建设繁荣富强的新苏联,这个出发点当然是无可厚非的。只是,他本人以及同时代的所有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会是一条死路……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刚才说那是一条死路,这让我不太容易接受,你知道,我从小受的教育不是这样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在这方面我受的教育同你差不多吧。不过我也不想照搬那些西方人的说辞,既然我们都是技术人员,就用我们自己的方式来讨论。” “我们的方式?你指什么?” “你认可遗传和变异的理论吧?” “当然了,这是公论。东西方对进化论都是认同的,它被恩格斯誉为十九世纪自然科学的三大发现之一。” “在那时候的苏联,人们认为可以通过完善的教育,甚至通过某种高明的科技剔除掉个体的私欲,这样就能拥有无数忠诚善良、乐于奉献的标准个体,就能建立起人类有史以来最理想的世界。在那样的社会里,每个人就像是机体里的一个细胞,因为整体生而生,因为整体死而死。通过血管和神经,每个细胞分享整体得到的营养以及快乐,当然,也分享整体的痛苦。他们永远忠诚,永远不会背叛,那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景啊。” 孔青云不由自主地点头,“好像是有这种观点。” “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无比美好的社会当中的某一个体因为某种原因,比如说偶然突变吧,产生了一点儿私心,就很少的一丁点儿——毕竟从数学上可以证明,只要生物体内DNA的复制次数足够多,偶尔的复制错误或者说是变异将必然出现。而在我们这个宇宙中,在数学上获得证明的东西是不容置疑的。因为变异,这个个体变得与其他人稍有不同。比如说,相对于他所做出的贡献而言,他向社会申请报酬时会变得更贪婪一些。而其他人因为无私,根本不能觉察到该个体的贪婪行为。结果,这样的行为将使他获得某种生存优势。最初的优势可能非常小,但通过繁殖的选择累积,这种优势将扩大。通过计算机上的数学模型来模拟,如果把时间加快,这个过程在屏幕上看起来堪比链式反应。实际上它和链式反应本来就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是正反馈效应。在物理学上,正反馈过程只会导致一种结果。” “什么结果?” “爆炸,直至资源耗尽。在这个模型里,原来的无私奉献者成了资源和牺牲品,它们将被很快消耗殆尽,最后只剩下一堆贪婪的利己者。这就是结果。” “你的意思是,人人奉献的集体农庄式理想社会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严格说有一种模式支持了那种社会形态的存在。”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孔青云不明白问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为什么竟然有些害怕。 “在这种模式里只允许唯一个体拥有繁殖的权力,也就是说,变异被消灭了,在自然界中表现为蜂群和蚁群,而在人类社会中,表现为帝王的后宫,除了帝王自己就只有嫔妃和太监,也就是所谓的阉奴模式。但很显然,帝王的后宫并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类社会。” 孔青云下意识地将牙签放到一块砾石上,轻轻松开手,牙签直立了半秒钟后倒下了。 “后来的结果大家都知道。强制推行的集体农庄导致至少几百万人饿死,其中很大一部分集中在乌克兰——那是我妻子的家乡。但是因为那个没有错误的人,这个灾难被遮盖了。当时访问苏联的英国剧作家萧伯纳发表声明说苏联发生饥荒的消息是谣言,他并不是在撒谎,他根据的是自己亲眼见到的景象,但他看见的全部都是精心准备的表演。为了掩盖苏联发生严重饥荒的事实,斯大林做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决策。” “什么措施?”孔青云打了个冷战。 “苏联在人口死亡最多的1933年仍然大量出口粮食。这个措施很残酷,但非常有效。欧洲人享用着从苏联廉价进口的粮食,他们完全不知道苏联发生的大饥荒,也不知道自己嘴里咀嚼着的是几百万苏联人的生命。当有人对他们说出真相时,他们都嗤之以鼻,因为他们不相信世上有人会做出这种事情。” 孔青云沉默了。 “不过,虽然外界对内幕所知甚少,但苏联国内高层对此都心知肚明。结果导致斯大林的威信一落千丈。他感受到了这种……暗潮,也就是说,在当时苏联的最高领导层当中,隐隐有一种清算这种错误的暗潮。但是……他们都忘记了一件事。” “哪件事?” “斯大林是一个没有错误的人。” “什么意思?” “他再一次消灭了错误。” “你指什么?” “大肃反。所有的质疑者都被消灭了。既然错误的发现者和提出者都被消灭,那么错误也就不存在了。” 孔青云心中猛然扯动了一下,他突然抬起头。这里水汽很少,天上没一丝云彩,月亮孤独地悬挂在黄昏的天空中。孔青云尽力克制着内心的悸动,“还是不说这些了吧,已经是历史了。” “当然,都过去了。”伊万的眼睛变得很亮,“记得我说过奥金涅茨告诉我的事情吗?想知道我后来做过些什么事吗?” 孔青云没有搭话,只静静聆听。 “虽然看起来奥金涅茨完全相信了我对他说的话,但就像所有心中有鬼的人一样,我不敢确信这一点。至少,在对理论做出进一步完善之前,我必须消除任何出岔子的可能。半个多月后,我找了个理由把他调到了另一个部门,职位上升了一级,待遇也更优厚,但是他平时的工作已经远离了研究核心,实际上他成了一名行政管理人员。而且奥金涅茨在那个位置上将有很多日常事务需要处理,他会非常繁忙,不可能再有时间琢磨那件事情了。” “后来呢?”孔青云觉得自己背上微微有些流汗。 “后来……”伊万的脸色黯淡了,“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我生活了半辈子的祖国一夜之间分崩离析。研究所因为是军工部门,而且是核心领域,受到了特殊照顾。其实那些穷困潦倒的苏联技术专家往往都是二流或者是非核心研究领域的。所以这番变故对我个人的影响不算太大,但奥金涅茨就不同了,没有人重视他这样的行政人员,他失业了。当时如果我态度坚决点儿也可以召他回来工作,但我没有这样做。之后我们便没有再见过面。几年后我打听过他,结果有关他的所有消息都停留在了1993年1月,那是一个下雪的夜晚,他倒毙在路旁的一张长椅上,身边有两个空了的酒瓶。我们那里这种事很多,估计你也听说过。” 孔青云点点头,他知道每年冬季都有不少俄罗斯人因为醉倒街头而被冻死。 “但是我知道,奥金涅茨以前是滴酒不沾的。”伊万沉默了几秒钟突然补充道。 “估计是后来学会的吧。”孔青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这是个意外。” “当然,肯定是后来学会的。警方调查结论也说这是一次意外。但是……事情没那么简单。” 孔青云心中一动,“为什么这么说?” “他尸体旁边的那两个空酒瓶是水晶头伏特加,这不是俄罗斯产的酒。” “这……有什么不妥吗?”孔青云有些不解地望着伊万,他对伏特加没什么研究。 “俄罗斯人当中,只有极少的富人才会喝这种牌子的酒。它的瓶子造型非常古怪,是一个水晶人头骨。这酒比本地酒昂贵许多,酿酒的水全部取自加拿大纽芬兰的深层冰川。奥金涅茨一直处于断续失业的状态,平时不可能喝这种酒,除非他打算把自己所有的钱一次用光。水晶头伏特加的创始人是好莱坞的老牌影星艾克罗伊德,以前我很喜欢看他演的片子,但这件事情之后,我再也没看过了。而且,我就是从那时候起戒的酒。”伊万揉了揉鼻子,“呃,我说了这么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孔青云再次感受到自己背上的汗意。在戈壁的夜晚,他的背心开始发冷,那是夜风吹拂汗液带走了热量。 “世界就是这么奇怪。虽然那阵子社会比较乱,这种事情很多,但警方的调查还算严谨,足以证明奥金涅茨死于意外。可那两瓶昂贵的水晶头伏特加酒确凿无疑地告诉我,他其实是死于自杀。但是——”伊万深吸口气,“这仍然不是真相,如果有全知全能者存在,它就会发现奥金涅茨真正的死因既不是意外也不是自杀,而是谋杀,凶手就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伊万·伊万诺维奇·朱加什维利。” 孔青云静静地伫立,他知道自己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伊万需要的只是一个聆听者,而自己正好扮演了这个角色。 “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我才知道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误。虽然我一直不愿意正视它,但这个伤疤一直在我心里。不,还不能称作伤疤,因为它并没有愈合,它最多只算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稍稍碰触就会流淌出鲜血。奥金涅茨依靠他聪慧的直觉告诉了我错误所在,但当年愚蠢的我却害怕面对真相。如果我当时能够正视那条螺旋线,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你知道吗?当我用你提出的超流体纤维理论套用那些数据时,我才恍然悟到,奥金涅茨凭借他的灵性向我展示的那条阿基米德螺旋线是一次多么珍贵的提示啊,那原本是上帝对我的眷顾!对一个物理学家来说,这样的机会恐怕一辈子就只有那么一次!如果我能认真地对待,勇敢地推翻自己一部分先入为主的错误观念,那么可以肯定地说,超流体纤维理论完全可能在那个年代诞生。” 孔青云摇摇头,“这样说有些武断了吧。要知道超流体纤维理论的原始基础是弦理论。在你说的年代,弦理论还只具雏形。” “不不,你别忘了,弦理论最初是受到欧拉在十八世纪提出的贝塔函数的启发而诞生的。实际上,当1968年维尼齐亚诺以及李奥纳特等人第一次从欧拉函数出发,推测宇宙的单元可能不是粒子而是弦的时候,后来的一切已经注定,所谓超弦以及M理论都是在对称性和时空维数上的自然拓展。”伊万把玩着从瑞士刀卡里抽出的小刀,“一百多万年前猿人拿起石块掷向猎物并不出奇,有些聪明的动物也会使用工具。但当猿人开始用一个石块来打磨另一个石块的时候,也就是用工具来制造工具时,世界就变得不一样了。从那一刻开始,我手里这把瑞士军刀的产生就几乎已经注定。这把小刀虽然比粗糙的旧石器精致一千倍,但却不过是技术积累水到渠成的必然结果罢了。”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孔青云插话道,“理论界有一种说法,认为通过广义相对论来架构引力理论完全是一种偶然。因为就难度而言,广义相对论是在实验数据极度缺乏的情况下完成的,属于天才的杰作。一般的看法是,那个时候如果没有爱因斯坦,甚至都不会有人想到非惯性体系同引力的关系,更谈不上解决它。而弦理论的出现相比之下要容易很多,而从弦理论推导出引力理论更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几乎就是一种必然。” “的确如此。”伊万点点头,“如果存在地球之外的某种外星文明,那么它们很可能是先从弦理论推导出引力理论,再进而发现广义相对论。相比之下,那才是一个更加自然的过程。说起来,地球的科技史其实是被爱因斯坦这样的天才给搅乱了,呵呵,不过这样的人多少年也出不了一个。甚至有时候很多条件都具备了,却由于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依然无法出现。就像当年苏联在直线加速器领域领先于整个世界,掌握了大量珍贵的实验数据,我本可以有一番作为,但内心的邪念驱使我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而更为可怕的是,后来为了遮盖这个错误,我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制造更多的错误。我在公式里加入了一个一个的修正项,试图让理论与实验数据吻合。但每当我征服掉一批不听话的数据,刚打算松口气时,却发现原本已经解决过的区域又冒出了新的问题。我就像是坐在一艘因为设计错误而漏水的船上,明明只有两只手,却妄想同时堵住无数个漏洞。就像你们中国人常说的‘一步错步步错’,最终导致我后来的三十年人生变成了一片荒漠。” “我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你所说的……错误。”孔青云喃喃而语。 “是的。我想用错误来遮掩错误,结果犯下了一连串不可理喻、更不可饶恕的错误。这就像一出关乎命运的话剧,本来只是想掩饰一句说错的台词,结果却使得整个剧情归于荒诞和毁灭。”伊万转过头来,孔青云这才发现他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吗?” 孔青云摇了摇头,他的确想不明白伊万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么多隐秘的往事。 “一是因为我很感激你提出的理论,让我终于可以彻底接受自己的失败;另一个原因是,我将不再参加龙熊加速器的扩建工程了。呃,是我自己申请的。我也该回去了。”伊万面朝西北方,那里是他的家乡,“一个月前,我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寄给了奥金涅茨的遗孀和他的孩子。现在,我要回到我的国家,用剩下的全部时间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忏悔我人生当中的错误。” 伊万没有注意到的是,伴随着他的最后那句话,孔青云的肩膀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这时一辆越野车从山丘那边开过来,车还没停稳,一位着军装的士兵就跳下来朝伊万行了个礼,“伊万先生,应您的要求,欧洲核子研究中心的马歇尔主任已经到第二会议室了,等待同您会晤。” 伊万看了眼魂不守舍的孔青云,“看样子你是想一个人静一静。这里到处都布有警戒,非常安全。只是晚上有灯光管制,不太好找方向。但对你应该不算什么问题吧。” 孔青云感激地点点头,他的确想在这片戈壁上再待一会儿。虽然不清楚具体地点,但孔青云基本能判断出这里应该是内蒙古地界内腾格里沙漠的边缘地带。看基地的样子也不是才建的,许多设施起码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了。 夜里气温明显下降了许多,还好风暂时不大,不然他多半扛不住。和大地一样冷峭的是西北的天空,太阳已经落下,但西边地平线上面的天空还残留着最后的一抹光亮。这里没有大城市里恼人的灯光,星星显得更亮。孔青云想了想,仰头朝向了人马座。和北京那样的大城市不同,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银河从南方地平线斜向上方勾勒出淡淡的笔触,跨过人马座之后经由天鹰座、天鹅座,最后在仙后座的位置沉入地平线,宛如一位宇宙巨人的信笔涂鸦。 孔青云突然很想跟家里的父母说话,拿出手机却发现根本没有信号。他这才记起粟米好像说过这里用不了手机,有事情要到基地里才能和外界联系。孔青云下意识地拿出另一部手机,仿佛印证了他的猜测——几格信号显示在了屏幕上。看来这部手机有自己的信号途径。 孔青云试着拨通家中的电话,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问道,“谁呀?” “爸,是我。” “青云啊!”老人高兴起来,“怎么想起打电话回家啊?有什么事情吗?” “哦,没什么事,就是打电话问候一下。”孔青云连忙解释。他这才想起自己打电话回去的时候的确不多,一股内疚浮上心头。其实他鲜少打电话是有原因的——父母总是催促他的婚事。山东济宁不算大城市,一般来说,小地方的人结婚都比较早,孔青云那些在当地的同学早都当上爹妈了,这就难怪父母亲着急。 “你这趟差要走多久啊?” “哦,还要一阵子。放心,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们的。”不知怎么的,孔青云眼泪流了下来,反正现在偌大的原野上就他一个人,没人看到。以前他常常是随意给家里打个招呼就一走几个月,而在边陲戈壁这个寒冷的夜晚,他突然无比想念数千公里之外的那个家。 “妈呢?” “出去打麻将了,都好半天了,就快回来了吧,回来我让她给你打电话。” “哦,不用了。”孔青云抹了把眼泪。这里太阳落山还没有多久,但因为经度差的关系,山东那边已经比较晚了。“你们注意身体。我挂了。” 孔青云在原地怔了半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拨通了一个号码,耳机里传来的依然是那个悦耳的女声。 孔青云不太清楚自己是否有眨眼。这和北京的时候大不一样,因为夜空的纯净,真实和魔幻产生了重叠。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有点儿难以判断自己看到的究竟是眼前的星空,还是来自SKA的图像。不过随着对导航键的操作,那幅巨人在天空的涂鸦之作开始扑面而来。孔青云恍然间觉得似乎并不是星空在移动,而是自己正向前冲过去,被这幅巨画吞没。这种感受是那样真实,他甚至隐隐听到了自己因为坠落而发出的一声短促的惊叹。 地球已在目力所及的最远处,先是成了卡尔·萨根描述的“暗淡蓝点”,然后融入了群星背景,杳无影踪。孔青云估计自己已经进入了海王星的轨道范围,但看不到海王星。这里是太阳系大行星区的远点,但海王星并不总是最远点,有时候它会跑到天王星的轨道内侧。从这里再往外,也许会遇见2006年被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大会剔除出行星行列的冥王星,之后是小行星带,再之后应该会遇见浩瀚无垠的奥尔特云彗星带。但这里远远不是太阳系的边缘,如果按照引力影响范围划分,太阳系的范围可达两光年。孔青云轻轻抚摸着导航键,心里犹豫着。上一次他便是止步于此,虽然自己已经是“太平门计划”的正式成员,但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否有权再进一步。怀着忐忑的心情,孔青云摁下导航键。 孔青云发现自己并没有被迫下线,看来,他已被赋予了更高的权限。也许是操作导航键时出现了偏移,他发现自己现在已经不在太阳黄道面上了,而是垂直上升了一段不小的距离,整个太阳系到了下方的位置。孔青云轻触了一个键,几条淡淡的轨迹线标注在了太阳周围。如果不通过轨迹线辅助,人眼在这个位置上是无法看见大多数太阳系行星的。在这荒芜的宇宙空间,孔青云眺望着太阳连同它的子民,想象着太阳旁边第三颗小石头上有一间小小的屋子,屋子里赋予了自己生命的家人正在渐渐老去。孔青云突然觉得眼底有些发热,他使劲摁下导航键。 呵!银河! 远远望去,直径以十万乃至百万公里计的星子们成了云中发光的水滴,弥漫在这片直径十万光年的广袤空间里。它们飘游、拉扯、旋转,甚至织成丝带纠结缠绕。有时上万颗恒星组成一个大的结构,而这以亿万公里计的结构却又不过是另一个更大结构的小小子集。这是一件不可方物的宇宙绣品,是创世之神撩拨出的美妙旋涡。 通过“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看到的宇宙图景跟孔青云从其他途径上见到的相比,有着很大的不同。孔青云端详着这一切,难以准确描述自己此时的心情。过了几分钟,孔青云开始下降,速度很慢,他似乎有什么目的。过了一会儿,他回到了太阳系,停在了某个位置。从这里看过去,太阳是一个刺目的亮点,光线几乎将水星淹没,火星和地球倒是比较清楚。在稍远的地方,巨大的木星缓缓滑过。孔青云下意识地操纵导航键再次上升,回到更早之前能够看到太阳系全貌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心脏跳得很厉害,像是要蹦出来似的。接下来,孔青云就像一个人体电梯,以超光速上上下下。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这个想法让他猛然将导航键摁到极限。在垂直上升到银道面上一万光年之后,孔青云的目光朝着某个方向仔细端详。然后,他很确信自己看到了一样东西,勾连寰宇,硕大无朋…… 27.冰河实验 这里是赞比亚、坦桑尼亚、马拉维三国交界处的一处浅丘地带,本来就不浓密的树丛被砍倒拖走,草地也被翻开,露出棕红色的土层,像是给原野铺上了一张工艺拙劣的地毯。到处都在施工,现场马达轰鸣,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四下忙碌着。冷淮一行人没有在工地停留,而是直接进入几百米开外的“黑巢”。 杜原上次来非洲已是四年之前,对这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他始终怀有难以言说的情感。有生以来杜原见到过的最古老事物是一块来自非洲的岩石标本,至今他仍清楚记得自己在博物馆里面对那块形成于二十八亿年前的岩石时内心发出的惊叹。 在“黑巢”入口处的第一道消毒间里,除了冷淮和杜原,还有一位神色严肃的中年人。杜原一边穿防护服一边四下张望,发现房间的四周都架着监控头,看来这里的安全措施很严密。“太平门计划”在全球多处特别选定的地点都有一些分项目。冷淮此次是陪同中国农业部的张司长前来考察,杜原突然提出想一同前往,经过请示,上面同意了。本来冷淮对此不太赞成,杜原知道冷淮是觉得时间宝贵,希望他留在基地继续天年的研究,但杜原很坚持。 “黑巢”是“新生物圈2号”的绰号,这来源于它漆黑的外表。杜原回想着之前看过的资料,“黑巢”占地大约两万平方米,主要的建筑材料是纳米玻璃。这种新材料的最大特点是具有优异的绝热性能,超过自然界中的绝热之王钻石,而光线却能够毫无阻碍地穿越它。由于太阳光线几乎都被吸收了,所以从外面看它整体呈现为黑灰色。材料的另一个特殊性能是可以根据加上的电压改变透明度。直径一厘米的碳60纤维作为加固材料规则地散布在这层膜的外壁上,纤维间距很开,从外形上看,“黑巢”很像一张被来自地底的风吹得朝上膨起的黑灰色蜘蛛网。 生物圈计划开始于二十世纪。第一个模仿地球生物圈的“生物圈2号”实验室建在美国亚利桑那州东北部的沙漠戈壁上,是一个完全和外界隔离的“微型地球”,目的是为在其他星球上建立人类能够生存的环境做先驱实验。当时还没有什么纳米材料,杜原在资料上见到过那幢主要采用钢架和玻璃建造的巨大建筑,主体外形有点儿类似阿兹特克式金字塔。“生物圈2号”从字面上容易被理解为人类建立的第二个生物圈项目,但这是一个误解,“生物圈1号”的确存在,就是地球本身。“生物圈2号”实验后来失败了,它不仅无法实现能源自给,最后就连维持正常的氧气含量也做不到。而现在的“新生物圈2号”项目于十年前启动,三年前开始正式运行,根据相关的报道来看,实验非常成功。 李欣这次也随行,但他不是技术人员,所以就留在外面。其余三个人在甬道里换好密封服、戴上氧气瓶后,从七号门进入,这样做是为了保持“新生物圈2号”与外界的隔绝。杜原来之前查询过资料,知道“新生物圈2号”内部建造了海洋、沼泽、雨林、平原、沙漠共五种原始生态环境,养殖了超过七千种动物、植物,这些动植物之间有着极复杂的依存关系。 进入后的第一感觉是,正午的天空立刻变得阴暗,仿佛一下子到了黄昏。太阳依然悬在天顶的位置,但却失去了炙人的力量,仿佛是透过冬天的薄雾所看到的情形。环顾四周,杜原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从字面理解,“新生物圈2号”应该是充满生机的世界,但此时映入杜原眼帘的却是一片不毛之地,即使是戈壁大漠或是北极苔原也比眼前这片荒地多一些生机。以前的“生物圈2号”实验虽然失败,但肯定也比眼前的状况好得多。虽然当时人们希望培养的一些有益生物灭亡了,但诸如老鼠、苍蝇、牵牛花等物种却非常繁盛。而现在杜原进来半天了,不要说老鼠,连蟑螂都没看到一只。高于十厘米的植物全部呈现枯萎状态,只有在接近地表的地方稀稀落落地散布着薄薄的绿色,是苔藓和地衣。 “欢迎光临生命禁地。”迎上前来的一位身着白色工作服、体态臃肿的黑人男子笑了笑。他年纪接近五十,面容憔悴不堪,说着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我是马里安·恩古瓦比,‘新生物圈2号’研究员。我们本来有八个人,但是现在这里的生态已经无法支持这么多人的生存。老实说,我现在最想干的一件事情就是抢下你们的氧气管痛快地吸两口,只可惜实验规程不允许。不过,过不了两天我也该离开了。” “不是说你们的实验很成功吗?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杜原突兀地问道。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觉得这样不太礼貌。 “你指哪一个实验?”马里安问道。 “怎么,不止一个实验?”杜原有点儿迷糊,因为他是顺便跟着张司长过来的,提前了解的信息不多。 “有两个实验,我参加的是第二个。第一个是已经被广泛报道的‘新生物圈2号’实验,非常成功。当时他们甚至解决了候鸟以及季节性迁徙昆虫的生存问题,这相当不容易。你们肯定知道,自然界中任何一个物种其实都是依赖于其他多种生物才能生存的。没有蜜蜂,很多十字花科植物就会灭绝。同样,缺少某些鸟类,许多树种就无法生存。但蜜蜂和鸟类又都有自己必不可少的依赖物种,而某些最底层的低级物种的生存反过来又依赖于某些上层的大型生物。不仅如此,自然界中的风雨雷电还有潮汐等都会对物种的生存产生重大影响……总之,这就像一张千头万绪的巨网,哪怕只是断了一个线头,都有可能导致整张巨网全面崩溃。这也是原先的‘生物圈2号’实验失败的原因。” “哦,这些情况我们基本是知道的。”张司长接过话头,“我们来主要是想掌握第二个实验的情况。看起来……”他环视了一下,“情况很不乐观啊。” “第二个实验的结果基本也出来了,大概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样子,实验也很成功吧。” 杜原狐疑地望着马里安,冷淮却是不动声色。 “我来的时候,‘新生物圈2号’实验已经进入收尾阶段。借助近些年来发展的若干新技术,实验取得了不错的阶段性成果。四年时间里,这里生活着八个人,他们每天工作大约八小时,其中四小时用于农业生产管理,还有四小时负责净化空气、净化水和分解各种废弃物。系统除了太阳能之外没有其他能源输入,完全依靠自己生产供给食物、独立生活。太阳除了提供植物生长所需的热能之外还用于发电,解决照明只是小的方面,更重要的是需要电力驱动人造海洋底部的机器,制造潮汐以及雷雨等自然现象。所有生物的新陈代谢都在圈内自行循环,用以取得未来在封闭环境甚至其他星球上人类独立生存的各种数据。”马里安指了指左侧单独围起的大约五个平方米的土地,“喏,那一块土地使用的是月球土壤,是为将来在月球上建立生物圈基地做的准备。总之,当时‘新生物圈2号’就是一片欣欣向荣、生机盎然的人间乐土,所有人都认为只要太阳还在天空中燃烧,这片乐土就能永远维持下去。” 马里安停了下来,用力喘气,他的唇色有些发青,看来长时间连续说话对他来说是件很吃力的事情。其他三个人没有开口,静静等待下文。说实话,他们根本无法将眼前这片死寂的景象同马里安描绘的人间乐土对应起来,它们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第二个实验很简单,只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做了一点儿小小的改变,你们可以把它看作另一种条件下的生物圈实验。七十多天之前我加入进来,替换了一名原有的实验者。我只做了一件事情:摁下开关,将外壁的透明度调整为原来的百分之五十,研究在低光照强度下生物圈的运行,然后天空就变成现在这种亮度。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必须根据计算机测算的结果模拟地球的散热,将一部分热量排放出去,因为地球的上空可没有什么纳米玻璃绝热层。很快,我们就发现自己成了收尸者。最多的时候,我们一天需要清理几千只死亡的动物。当然,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相关的数据,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实验是成功的。” “才七十多天,影响就这么大?”张司长有些吃惊地问,转头望着冷淮,眼里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冷淮苦笑了一声,“是这样,刚才马里安说了,他们调低了一半的光照,这属于一种压力测试,就好比做药物实验时给实验动物的用药量是正常剂量的许多倍。自然界发生的改变也许起初不会这么剧烈,但时间上却长得多。其实很多植物在微弱的光照条件下也能生长,经过几十亿年自然选择的生命自有它坚强的一面。但如果设想一下,冬天不是三个月,而是持续三万个月……” “你说什么?三万个月的冬天?”张司长惊叹了一声。 “我只是打个比喻,不过你以后会发现,真正的数字可能还会扩大一万倍。”冷淮接着说,“那么很明显,整体气温将降到非常非常低的水平。届时,即使光照强度不算太糟,植物也已无法生存了。根据计算,即使只将正常光照强度调低百分之五并维持这个状态,植物的生长过程就会停滞。植物抵抗严寒的能力取决于植物所处的时令和所习惯的气温,像加拿大北部和西伯利亚这些传统的低温地带,幼芽可以忍受零下八十摄氏度的低温,但前提是在它们冬眠的状态下。如果是在它们的生长季节,只要温度低于零下十摄氏度,它们就会被冻死。像中国那样的温带地区,冬眠的幼芽最低可耐零下二十五摄氏度;而在春季或夏季,一旦这些幼芽遇到零度以下的温度,立刻就会被冻死。而热带植物所能忍受的最低温度为零上五摄氏度。地球上的各种植物、动物和微生物中,有三分之二生活在赤道两侧二十五摄氏度的范围之内,那么很显然,几乎全部的动植物都无法在冰期里正常生存。当然,不少植物有一个特性,那就是它们的种子能够经历异常残酷的环境,时间可以长达成千上万年,这也正是地球在经历多次冰期之后能够重新繁荣的重要原因。” 冷淮这番话是说给杜原和张司长听的。对于马里安而言,这显然是他知识体系内的东西,但他还是听得很认真,并不时点头认同。 杜原回了回神,“我明白了,第二个实验其实是在模拟冰河期。” “那在你们的实验里,农作物的情况怎样?”张司长转头望向马里安,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这次部里给他安排的任务就是考察长期低温天气对农业的影响。 “世界主要农作物都不耐寒。根据我们的实验,水稻在十三摄氏度以下生长就会受影响。玉米和黄豆对十摄氏度以下的温度很敏感。如果气温低于零下五摄氏度,处于生长期的小麦就会立刻死亡。还有就是耕地,土壤有机体并不直接受阳光和光合作用的影响,通常可以长期保持休眠状态,所以它们受光照的影响相对会少一些,但却容易受到酷寒的伤害。一旦失去植被的保护,土壤很快就会被风和冰川侵蚀,最后剩下的只是一片岩石裸露的不毛之地。” 马里安俯身用手中的小锤敲击地面,发出“当当”的声音,“我们控制这一片的降水,结果形成冻土带。在大冰期中,这相对于冰川来说算是好一些的生存环境了,一般的淡水源都会冻到两米深。你们不妨多看看,进入冰期一百年后,这便是世界各大陆的普遍景观。陆地、河流、湖泊都将被厚厚的冰层覆盖,淡水水生物种会广泛灭绝。当冰川扩大到热带和亚热带地区时,那里的动物、鸟类和鱼类均不具备耐寒能力,灭绝的过程会非常快而彻底。” “海洋里的情况应该会好些吧?”张司长问。 “海洋植物和动物受到海洋巨大热惯性的保护,生存的机会,准确说是冰期早期的生存机会多一些。根据测算,即使完全失去一年的日照,海洋的平均温度也只会降低两度左右,但这只是平均温度。实际上,由于只有海洋上层才是适合大多数生物生存的温水区,其总量不到海洋总体的十分之一,所以虽然海洋总体平均温度下降缓慢,但温水区的温度却会急剧下降,造成大多数海洋生物死亡。要知道,冰河期的降温过程会持续几百万年至几千万年。总之,根据我们的实验,即使在强度一般的冰期,草食动物也将很快因饥荒而骤然减少,肉食动物也会普遍灭绝,而如果冰期达到或是超过二叠纪大冰期的强度……” 马里安突然止住不讲。张司长焦急地追问:“那会怎样?” 马里安呆滞地望着前方的一片荒地,各种植物枯黄的枝丫杂乱无章地满地横陈,表面蒙着一层刺眼的白霜。一只已经冻结的灰蛾紧紧黏附在一片树叶上面,它的翅膀徒劳地微微张开,仿佛想与命运做最后一次抗争。所有的物体都保持着静止不动,如同曾经鲜活但现在却已死去的雕塑。杜原清楚地看到在张司长问话的一刹那,马里安肥胖的身躯打了个寒战。 “我不知道。”马里安沉默良久之后缓缓吐出一句,声音低得几乎无法听见,“我也不想知道。” “张司长,您还有别的情况需要了解吗?”冷淮突然问。 张司长缓缓地摇头。 “哦,那要不您先回去?我们还有点儿事情需要跟马里安先生谈谈。” 张司长面色灰白,默默地转身离去。尽管事先有所准备,但眼前的结果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这次他专程来考察冰期对农业的影响,现在看来情况非常糟糕。 “马里安先生,恕我直言,你恐怕不仅仅是‘新生物圈2号’的研究员吧。”待张司长走出黑巢之后,冷淮突然说,“你似乎知道很多生物圈实验之外的事情。” 马里安没有马上回答,喘着气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杜原一眼认出那是糖尿病人用的针剂。 “你有糖尿病?这种病应该不允许你参与这种艰苦的实验吧。”冷淮问道。 在遍布针眼的小腹上注射完之后,马里安细心地将小盒放回衣兜,臃肿的脸上露出调皮的笑容,“为了亲自参加这项实验,我稍稍隐瞒了一下病情。反正最多再等一两天我就要出去了,你们替不替我保密都无所谓。再说,当时我也没想到情况会这么快就恶化。” “我们很钦佩你的敬业精神。”冷淮真诚地说,“不过还是希望你注意身体。” “其实我的糖尿病病情不算严重,真正迫使我不得不早日出去的是高血压。你们应该知道,对心血管病人来说,氧气实在是太重要了。”马里安无奈地摇摇头,“我其实是有点儿心理阴影的,我的祖父和父亲死的时候都只有五十多岁,比我现在的年龄大不了多少。他们都死于这两种病的相关并发症。” 杜原和冷淮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可他们却不是这样。”马里安伸手指着某个方向,虽然“黑巢”外表灰黑,但从里面却能清楚地看到外面,一些健硕的工人正忙忙碌碌地从外面经过,“你们看看那些工人,他们也是黑人,是我的同胞,他们既苗条又健康,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高血压和糖尿病。” 杜原和冷淮望过去。的确,那些人无论身材还是行动时展现出的敏捷性都和马里安有着很大不同,就像羚羊之于河马。 马里安笑了笑,“他们和我有共同的祖先,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幸,比他们多了这些疾病?”马里安收起笑容,“可是理智却告诉我,不管被这两种疾病如何折磨,我都应该衷心地感激它们。” “为什么?”杜原有些吃惊地问,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会感谢疾病。 “你们忘了我是美国人吗?” 冷淮似乎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的祖辈曾经是黑奴?” 马里安的嘴角牵扯了一下,“准确地说,我是‘Black People’,这个词在美国特指黑奴的后代,同所谓的‘African American’(非洲裔美国人)意思完全不同。当年每运到美洲一个奴隶,就有五个奴隶死在追捕和贩运途中。数百人挤在无比闷热的船舱里,饮水、食物及卫生条件都极差。从西非的尼日河三角洲起程,横渡大西洋,到达北美洲西印度群岛,即使顺风时也需要七八个星期,这个过程中不断有人死去。具有糖尿病基因的人耐饥能力更强,而具有高血压基因的人耐脱水能力更强。我的那位黑奴祖先刚巧有这两种基因,于是他在这种地狱般的选择过程之中存活了下来,没有像别的同类那样被抛尸大海。当然,作为他的后代,我遗传了这两种疾病。”马里安的嘴角冷酷地再次抽动了一下,“你们看,从严格的逻辑意义上讲,对于每天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的病魔,我难道不应该心存感激吗?” 几个人都沉默了,这个世上根本就没人能解答这样的悖论。 “还是说正题吧。”马里安看着冷淮,“你的眼光很厉害啊,我的确不是普通研究机构的人员,我现在为美国军方工作。上面通知我的时候,只告知了那位司长的身份,不过我能看出虽然他从身份级别上更高一些,但他知道的东西却比你们少。” 冷淮迟疑着点点头,“你的眼光也很厉害。” 马里安略带得意地笑了笑,“参加这个实验是我自己要求的。哦,从这里向东不远就是边境线,再过去不远就是马拉维——我的故乡。所以我很乐意在这里工作。” “以前我去过马拉维湖。那里的景色令人难忘,像是人间天堂。”冷淮说。 “谢谢你对我故乡的赞美,说实话,那里……”马里安的神色变得有些迷蒙,“的确如梦幻一般美丽。可惜,这一切都将被改变了。” “那你都知道些什么?”冷准不想绕弯子,直奔主题。 “我基本可以确定你们两位的身份。在这里我已经接待过好些来自不同国家的人,有俄罗斯人、澳大利亚人,还有巴西人,他们同你们一样,都是中美主导的多国合作项目中的参与者。”马里安狡黠地眨着眼,“我也是参与人员,虽然目前我参与的是外围工作,但我却是世界上最早见到‘拂石猜想’的人之一。哦,我不确定你们认不认识托罗先生,据我所知,他是美国政府与中国政府的首席联络人。那时候我是他的一名助手。” 杜原和冷淮面面相觑,他们都感到一丝意外。 “我说的是实情。当年我亲眼见到了拂石先生的论文,只是那时的我完全把它当作了民间科学爱好者的狂热梦呓。”马里安有些不安地说,“那个时候美国国家大气研究中心每年都接到不少研究星相学与气候关系的的文章,由于先入为主的成见,我草率地将‘拂石猜想’归为了那一类。现在看来,这是我犯下的一个大错。如果有机会见到拂石先生,我一定要表达自己的歉意。” 杜原看了冷淮一眼,说:“这不怪你。我们国内那个时候也无人理解拂石先生的观点。” 杜原隐匿自己身份的回答让冷淮颇感满意,看来前段时间的训练没有白费。 马里安接着说:“当时SKA系统还在论证选址阶段,而更关键的地方在于,严格说来,太阳系早在四百五十年前就已经与天年遭遇。当时地球已经进入了二叠纪尘云的势力范围,直接导致了全球范围内的一次小冰河期。哦,那时候正好是你们中国的明朝晚期吧?” “的确,从伽利略造出第一台望远镜到现在也只有四百年。现在看来,人类整个现代科技史其实都笼罩在天年当中。科学带来的视野扩展让人类狂喜,但却没有人想到过,他们所看到的一切早已被天年遮蔽。”杜原感慨道,“就像我们中国的一句古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马里安的眼里泛起亮光,“对于在地下溶洞里度过一生的盲鱼来说,光明是不可思议的存在。所以,对于拂石先生,我一直抱有真诚的敬意。当所有人都被笼罩在雾霭中时,他竟然能够凭借智慧洞察到整片乌云的全貌。” 告别了马里安,杜原同冷淮走出“黑巢”。出门的一刹那,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平时毫不出奇的蓝天突然间显得那么美丽迷人,让人的目光不愿稍离。 冷淮收回目光,“说吧,为什么一定要到非洲来?” 杜原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这是我从韦洁如收藏的一本书里发现的东西。” 冷淮接过来。这是一张包裹单的照片,年深日久,纸色已经泛黄。寄送的地址是英文,寄件人留言处是一首中文写的诗:
骄傲的女士,听水面上荡响的桨声, 你不属于她们啊,那些做作的美人, 就这样在黄昏时散步,在卵石滩上的渔网近旁, 那时候我多么年轻啊,心里没有一丝裂痕。留言处最下方是一行小字:还需一段时间才能返回,摘小诗聊寄祝福。又及,此次寄回的标本请妥存,于我有用。 “叶芝的诗。”杜原笑了笑,“你想不到吧,江哲心还喜欢这个。”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流行的东西,概莫能外。”冷淮淡然地说,“寄出的地址是加蓬。难怪你要求到非洲来,原来早有计划。” “我想顺着江哲心的足迹看一看。” “那我们先不急着回首都卢萨卡,反正那边主要是农业部的工作,张司长过去就行。”冷淮点开手机上的地图,“离我们最近的有机场的城市……哦,在这里,奇帕塔。” 28.流浪地球的印痕 向导在前面开车,皮肤黝黑,卷头发,厚嘴唇,宽鼻梁,是标准的班图人形象。加蓬的官方语言是法语,冷淮的法语不算太好,但基本的沟通没有问题,请向导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同当地人打交道方便一些。 “加蓬物产丰富,它的锰矿蕴藏量为两亿吨,占全球探明储量的四分之一。有许多石中花标本就是在这里的锰矿被发现的。”冷淮说。 “我看过的一本书上说什么加蓬还有一座二十亿年前的核反应堆,吹得活灵活现。那时我年纪小,看的时候当了真,激动万分啊。” 冷淮笑了,“书上说是史前文明建的吧,完全是瞎说。不过,这个反应堆倒是真的存在。” 杜原“咦”了一声,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冷淮。 “我到过现场,亲眼见过。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去看看。不过,这次可能没时间了。”冷淮接着说,“我倒是很佩服写这些书的人,明明知道这是一个自然现象,可为了商业利益还硬是把它编排成了一个史前文明存在的证据。” “你是说这个反应堆是自然形成的?” “对啊。1956年的时候,美国阿肯色大学的化学家黑田和夫就预言地球上可能存在天然的核裂变反应堆,他称为‘自持裂变反应’。只不过需要一些特殊的条件,比如铀的占比要达到百分之三以上。现在的铀矿都达不到这个比例,但二十亿年之前,铀矿的衰变时间还不长,能够满足这些个条件。在加蓬的发现只不过验证了这个预言而已。哎,你怎么了?” 杜原收回有些恍惚的眼神,“小时候很想知道的一个谜就这么解开了,没想到答案一点儿都不出奇。” “解开了一个谜团,你应该高兴吧。” “高兴?不不,我只感到失望。看来真的不存在什么史前文明。那时候我一直在猜想这种在二十亿年前就掌握了核技术的文明会是什么样,我甚至认为他们在后来的某个时刻走出地球移民太空了。我们这些所谓的现代人给人家提鞋都不配。现在看来,根本没这回事。” 冷淮突然明白了杜原所感。的确,在现在的情形下,相信曾经有一个地球文明早已在宇宙中开枝散叶、延续万代,也许会让人心里好过一些。 “非洲是冈瓦纳古陆的核心,最早的部分形成于二十八亿年前,整个地球只有西格陵兰岛存在更古老的岩石。不过当年出土石中花的地方已经是一个废弃的矿点,你确定要去那里吗?” “既然江哲心到过那里,我们也只能踩着他的脚步走。我坚信引导他的肯定不只是一两条孤立的线索,我们要找的是能够把所有线索串在一起的东西。” 没有到过非洲的人很难理解这片土地。一方面是如梦魇般挥之不去的连年饥荒,另一方面却到处可见闲适并安于现状的人群。特别是在乡村,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跟他们褴褛的衣着打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杜原想起很早以前看过的一个观点:西方人之所以认为中国是一头可怕的狮子,并非因为中国地大物博,而是因为中国普通百姓身上那种匪夷所思的勤劳。 “问你一个问题。”杜原突然说,“你觉得艰苦的环境和安逸的环境哪一种更有利于文明的发展?” 冷淮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杜原有此一问。“我想,还是安逸的环境更有利吧。人们需要安定地生存之后才谈得上发展文明,再说,也需要剩余产品来养活工匠、医生之类的技术人才啊。” “本来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你看看这里,香蕉挂在树上来不及采收,到处都有着丰富的食物资源。气候终年温暖,人们甚至不需要考虑御寒的衣物,服装在这里的主要功能只是遮挡身体的隐私。按理说,这里的人们应当有更多的精力投入技术发展,但是,历史却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非洲作为人类的诞生地虽然有这么多得天独厚的条件,但却并没有孕育出现代文明。你不觉得这个现象很奇怪吗?” 冷淮正要开口,却发现车突然停下来了。莫安达是加蓬最大的锰矿产区,对这片贫瘠的土地来说,锰矿就是财富的同义词,这里的矿区吸引了大量的年轻人。前面一道山坳处,一座小屋前有人挥手拦车,向导赶忙下去解释着什么。对方几个人斜乜着眼朝车上看,冷淮不动声色地对杜原说:“不用紧张,只是例行公事。中国这些年来是加蓬矿石的大进口国,来谈生意的中国人很多。” 果然,只过了两分钟向导便笑嘻嘻地上车来,“我们走。他们是奇怪我们为什么会到这边来,这里是已经开采完的区域,一般做生意的人不会来。我跟他们说你们以前在这里工作过,想回来看一看。” 车子一路颠簸,尘土扬得老高。现在是旱季,四处都十分荒凉。加上多年采矿破坏了地表植被,几乎看不到什么像样的景色。一道道矿沟在大地上纵横交错,宛如一道道刺目的伤口。 “停一下。”杜原突然开口。这里道路很窄,右边是一道深长的矿沟。杜原下了车,手里拿着卫星定位仪。冷淮对向导点点头,也跟了上去。 “是这里?”冷淮问了一句。 “应该是。你看那边。” 冷淮望过去,那里是一截破败的围墙,上面隐约还能看出“中国××集团第二工程处”的字样。 “你看,这里,还有这里。”杜原有些激动地指着四周一些散乱的石头,“江哲心一定来过这个地方。他送到地质所的那些样本应该就是在这一带得到的。” 向导疑惑地跟上来,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们俩。过了半晌,他忍不住问道:“你们在找什么?”他边问边拿起一旁被杜原收集在一起的几块矿石说,“这种矿石品位很低,向来是没有用的。” 冷淮赶紧说:“哦,我们只是收集些矿石标本,用来教学的。” “你们是老师?怪不得会喜欢这种石头。” 冷淮眼睛一亮,“你知道有人也收集这种石头吗?” “是啊。离这里不远有所中学,里面的阿古旺老师就是。” “能带我们去吗?”冷淮连声问道,同时手里多了几张钞票。 学校和意料中一样简陋,毕竟这是一个四分之一的男人和将近一半女人都是文盲的国度。向导似乎和阿古旺熟识,很快就在一间似乎兼作卧室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他。 阿古旺身形高大,头发和胡须已经花白。他并不是当地人,而是一名来自首都利伯维尔的志愿者,二十年前来到这里就再也没离开过。阿古旺现在正好没课,听了向导介绍来意之后很大方地将他们带到了一间陈列室。陈列室中间摆着一张很大的桌子,沿着桌边摆着几台显微镜;墙壁四周是一圈玻璃陈列柜,放着一些生物标本和矿石。 “采集这些标本并不是必需的教学内容,我只是想让孩子们认识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加蓬的官方语言是法语,但阿古旺的英语说得很不错,他以前必定受过良好的教育,这令冷淮和杜原同他的交流没有了障碍。 杜原端详着四周丰富的藏品,眼里放着光。他拿出那张石头娃娃的照片,“类似这样的石头你见得多吗?” 阿古旺笑了笑,脸上显出刀疤样的皱纹,“这个很常见的。一些人会以为它是植物化石,但它只是铁锰矿。” “不,请你仔细看这里。对,就是这些条状的结构。”杜原提醒道。 阿古旺狐疑地取出放大镜看了看,“哦,你是说这些像小蚯蚓一样的东西……”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的确和普通的铁锰矿不大一样,不过我也见过这样的。” “在哪儿?”杜原的声音急迫起来,“我们愿意付钱买。” 阿古旺露出坦率的笑容,“学校的教室的确需要钱做些修补了。不过我得去找找。这个陈列室太小,只能存放我觉得比较珍贵的标本,锰铁矿之类的我放在了别处。” 阿古旺转身出门,十多分钟之后拿来两个口袋倒在地上,一大堆零碎的石头散落出来,“我常到矿区转,看到喜欢的就收集回来。这里面有你们找的那种。”阿古旺像是想起了什么,“说起来,这是我第二次遇见有人来买这种标本了。” 冷淮和杜原对望一眼,他们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杜原强抑着激动问道:“是不是同我们一样,也是中国人?” “是的。我曾经以为这种矿石对你们中国人来说有什么特别意义,但我也见到过不少别的中国人,那些人对这个可是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你遇见那个人是多久前的事情?”杜原问道。 “哦,至少有十几年了。让我想想,那时我才三十出头,刚从利伯维尔到这所学校任教不久。” 杜原的心不禁狂跳了一下,那人会是江哲心吗?如果是,那他们现在就正走在那个人曾经走过的路上。 果然,在阿古旺拿来的一堆标本里,他们找到了两块包含着七节化石的样本。 “你能带我们到这两块矿石的出产区看看吗?”杜原问道。 阿古旺很爽快地点点头,“当然可以。但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吧。” 冷淮拿出些钱给向导,“麻烦你给我们找些食物,今天我们想住在这里。”他转头对阿古旺说,“明天我们会付给你双倍酬劳。请不要推辞,就算你不需要这些钱,这所学校也需要吧。” 阿古旺蠕动着嘴唇,但没有说什么,显然学校是他最重要的精神支柱。他抬头望着窗外,学生们刚刚下课准备回家。虽然其中一些孩子显得有些营养不良,但个个看上去都兴高采烈。很多孩子边跑边跳着节奏强劲的舞蹈,臀部的肌肉剧烈地晃动着。 “孩子们很快乐,虽然他们拥有的不多。”阿古旺低声说道,“他们中的大多数这一生都不可能走多远,今后能到附近的矿区上班挣钱就是他们最大的人生理想了。其实,在那里他们只需要使用原始的工具重复简单的体力劳动,基本用不上我教给他们的那些知识。” “非洲也在变化,你是一个好老师。”杜原由衷地说,“总有一天,他们会用上你教给他们的知识。” 阿古旺神情萧索,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唉,你们是不会真正理解这片土地的。非洲是人类的摇篮,有着最长的人类历史。但却没有产生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文明。相反,那些七万年前从非洲走出去的子嗣拿着枪炮回来,奴役这片黑色的土地长达几百年。” 冷淮悚然一惊,想起了路上杜原问起的那个关于生存环境与文明发展的问题。他发现在不知不觉间,杜原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有点儿游戏人生的技术浪人了。在扮演拂石探究“拂石猜想”的过程中,杜原似乎也重新修补了自己灵魂中的某些东西。冷淮甚至隐隐觉得,现在的杜原很可能已经到达了自己还没有去过的高处…… 向导的效率很高,天还没黑他就带着购买的补给品回来了。孩子们已经离开,另外的老师并不住在学校。矿区的夜晚有些冷,阿古旺点燃了地坑里的火堆,一只样式简陋的陶罐在火堆上冒着热气。 阿古旺颇有酒量,棕榈酒虽然度数低,但像他这样的喝法一样醉人。杜原不习惯棕榈酒的酸味,基本没怎么喝,倒是冷淮颇能入乡随俗,口到杯干。向导不胜酒力,才一会儿工夫就到车里取出野地帐篷,在一间教室里睡了。 “你们一定认识当年那位中国人吧。”阿古旺突然开口道,他边说边拿手擦嘴,眼神变得有些朦胧,在火光中闪着柔和的光。 杜原不动声色地拨弄着火堆,“为什么这么说?” “相隔这么多年,两批中国人来找同一种东西,这当中应该有联系吧。” “只是巧合罢了。”杜原换了话题,“阿古旺先生你好像特别研究过黑非洲的过去。我倒是有个问题请教,就在来这儿的路上我和我的同事曾经讨论过,但没有什么结果。” “你说吧。” “就是环境对人类文明的影响。”杜原简单复述了一下他和冷淮在路上的讨论。 阿古旺先是认真地听着,渐渐地他的眉毛紧紧地皱在了一起,“我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非洲是人类的摇篮,但这个摇篮实在是太舒适了,以至于当孩子需要长大的时候,摇篮却变成了某种桎梏。” 杜原想了想,“可以这么理解。” “你是在告诉我,因为我们的祖先安于这片舒适的人间乐园,不思进步,所以才导致了后来的落后?非洲黑人几百年的悲惨命运是自己的懒惰和愚昧造成的吗?”阿古旺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厉,牙齿在火光的映照下白得刺眼。 杜原镇定地直视对方,没有退缩,“我承认非洲黑人的近代史十分悲惨,我们无比同情你们曾经的遭遇。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你指什么?”阿古旺咄咄逼人地问。 “如果你换个角度看就会发现,其实走出摇篮的过程更是无比坎坷和悲惨。人类走出非洲可不止最后这一次,元谋人、爪哇人、北京猿人……现代遗传学证据表明他们都来自非洲。” 阿古旺若有所悟地低下头。 杜原接着说:“但是他们现在又在哪里呢?他们都是失败者。现在世界上的几十亿人当中,没有一个是他们的后代,他们全部灭绝了。从结果来看,当初他们走出摇篮的决定其实是错误的。如果要说成功,也只有七万年前这最后的一次。但是,最后这一次真的就能算是成功了吗?七万年,在地球历史上不过就是一眨眼的时间。要知道,北京猿人大约在七十万年前走出非洲,在周口店地区生活了将近五十万年。如果按时间来算,北京猿人岂不是远比现代人成功得多?但是,他们最后却彻底灭绝了。” “你说得我都糊涂了,呃,我有些糊涂了。”阿古旺似乎想反驳,但却找不准论点,“是啊,成功者和失败者该怎么评判呢?在非洲,我常常看到旱季的水塘边围满了饥渴难耐的动物,每一滴水都需要拼死争夺。竞争的成功者留在了水塘边,失败者只能带着伤口黯然离去,其中的大多数会倒毙路途,不过也有少数能够找到新的水源而得以幸存。但是,有的年份水塘会彻底干涸,那些成功留下来的动物这时候再想寻找新水源却已经来不及了,最后只能成为草原上的尸骸。”阿古旺的神色变得有些迷惘,“让我想明白,唉,谁能想明白呢。”阿古旺口里就这么一直念叨着,然后自顾自地躺到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起来就开始赶路。按照阿古旺的说法,那地方在几十公里之外,而且他很久没去过了,到时候可能还要费点儿力找找。昨天晚上讨论的问题他似乎都忘记了,阿古旺不提起,杜源和冷淮自然不会再刺激他。 阿古旺的记忆还算可靠,经过一段时间的寻找,他很肯定地停在了一处峡谷边上,这似乎是很早的一处矿场。看到眼前的景象,杜原只想到了一个词:壁立千仞。 他们又花了不少的时间慢慢下行,渐渐到达了接近底部的位置。由于矿场废弃已久,一些生命顽强的植物已经在绝壁上生根,偶尔有蜥蜴之类的小动物冷不丁从身边窜过。 “这里基本上是软锰矿。”阿古旺解释说,“一般的石花倒是偶尔见到,但你们要找的那种岩石只在矿场中下部的位置发现过,很少见。”阿古旺指着斜上方的一角,“喏,就是那里。不过我看也就是纹路奇怪一点,应该算不上珍贵吧。” 冷淮点点头,“我们需要它来做教学用。” “你们看是不是这个?”向导突然在不远处喊了一声。他站的地方要低上七八米,已经是矿坑真正的底部了,他大概是跑到那里去方便的。 冷淮和杜原跟过去,向导指着最下面一块嵌在石壁上的突起物说:“我觉得有点儿像……” 杜原用地质锤轻轻敲下一块,和冷淮拿出放大镜分别观察了一下,然后抬眼望着对方。这种眼神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困惑。向导发现的这块矿石当中有明显的条状结构,同七节化石很相似。虽然仅凭简单的野外设备还难以判断它所属的门类,但从形态看,它应该也是某种生命的遗迹。但是,这又该怎么解释呢?矿山被切割得很规整,可以清晰地看到岩层的走向。虽然到处都有起伏的褶皱,但是这一片的地质分层却相当明晰。换言之,如果阿古旺没有记错,发现七节化石的地质年代是震旦纪晚期,距今约七点五亿年,而从那个位置再深七八米之下,按照粗略的估算还可能早两到三亿年,那岂不是在距今十亿年前就曾经出现了这么复杂的生命! 阿古旺有些意外,“这里也有?”他四处仔细搜寻,过了半天折回来说,“没见到其他的了。不过我记得当年那个中国人也曾经下到过这里,带走了不少样本。” 像是一道闪电划过,杜原刹那间明白了——当年江哲心带走的不仅仅是震旦纪化石,还包括其他各个地层里的标本。也就是说,江哲心有意识地搜寻了各个地质年代的样本,然后用他自己的办法分析组织所有的线索,找出它们之间难以捉摸的关系。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江哲心会收集那么多的化石标本,实际上,这些不起眼的石头就是他主要的研究素材。在SKA诞生之前,江哲心能获得的直接观测数据极其有限,他的研究一定充满了困难,就如同爱因斯坦创制广义相对论时,也因为没有什么可依靠的实验数据而备尝艰辛。江哲心能凭借的就只有镌刻在这些古老石头上的简单而粗糙的信息,加上他自己最深最远的思考。地球自诞生以来,已经被太阳牵绊着绕行银河系中心近二十次,也就是说,地球历经了近二十次银河天年。在长达四十六亿年的流浪生涯中,地球曾经抵达六万光年之外的银河彼端,曾经目睹另一处银河旋臂中壮丽恒星的覆灭,曾经承受过妖异的中子星掀起的狂暴脉冲辐射,也曾被游荡宇宙空间的孤星撞得气息奄奄……地球的躯体上记载了这漫长岁月中发生的一切。时光虽然是世上最缥缈轻忽的东西,但因为它亘古长存,反而成为了宇宙间最锐利的刻刀,留下了关于真相最深的痕迹。 循着时空的经纬,这颗生命星球在广袤的银河系已经漂流得太久太久,遗留的痕迹过于杂乱无章,以至于要将它们在某个智慧生物的大脑里还原成正确的拼图,竟然需要等待整整三十八亿年的时间…… 这时冷淮的电话突然响了,他接听了几秒钟后,脸色猛然一变。冷淮拉着杜原来到僻静处,用中文对他说:“从卢萨卡机场回酒店的路上,汽车发生爆炸,张司长和李欣当场身亡。”冷淮停顿了一下,“应该是针对你的。” 杜原惊呼道:“他们又来了!” “知道我们到马拉维来的只有很少的人,农业部方面根本不知道你和我的真实身份背景。现在上面正在清查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靳豫北同志刚刚下了指示,我们不能再回赞比亚,直接从加蓬回国。现在我们同美国等多国的合作正在深入,你是其中很关键的环节。显然,有人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可有谁会这么做?在人类面临生死攸关考验的时候,有谁会阻挠合作的开展?”杜原不禁语带悲戚。他同李欣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一直同这个面冷心热的年轻人比较合得来,在北京李欣还救过他一命,没想到…… 冷淮摇摇头,“我不知道。可能性有很多,也许是某些个被排斥在计划之外的国家心有不甘,又或者是对‘太平门计划’有不同意见的国家或集团采取的行动。只是,你在这里的研究工作可能要提前结束了。” “哦,我已经拿到了需要的东西。”杜原轻声说道,“我们离江哲心……很近了。” 29.十一门徒 意大利罗马城北面某农庄。宽阔的台伯河从旁边静谧流过,正午的田野里看不到什么人,隐隐地从遥远的梵蒂冈城传来一阵钟声。一辆老式福特轿车从远处驶来,一直驶进农庄的车库。下车的人全身笼着黑袍,一言不发地径直走向地下室。 地下室里没有电灯,只点着十来根蜡烛。加上刚进门的那一位,屋子里站立着十一个人,面孔在黑袍的阴影中若隐若现。 “安德烈,你总算到了,就差你了。”一位矮个子黑袍人打破了沉默,他说的是西班牙语。 “对不起,马太大人。我今天从旅馆出门后发现有辆车一直在我后面,我怕有人跟踪。”安德烈回答道,竟然是一口纯正的汉语普通话。看来这里的每个人都佩戴有计算机翻译系统,以方便彼此交流。 “后来呢?” “应该是我多虑了,那辆车在后来的一个路口离开了。但这时我已经绕了很远。” 那个叫马太的矮个儿黑袍人沉吟了几秒钟,“你做得没错。小心点是很有必要的。这方面你们东方人总是比我们更敏锐。” “谢谢大人体谅。”安德烈说,“最近我负责的目标清除任务中,有一个失败了。虽然主的忠诚的仆人用生命坚守了秘密,但对方的警惕性大幅上升,现在我们的行动不得不受一些限制。” 另一位体态臃肿的黑袍人插话道:“殉道者许保罗的事迹我们已经明了,他的灵魂已荣升天堂,与先贤同列。” “谢谢你,彼得大人。”安德烈微微躬身,“许保罗是我们的楷模。” “时间紧迫,我们进入主题吧。”彼得说,“现在异端的力量正在纠合,他们要阻止我们回归并守护伊甸园,他们正在将人类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回归并守护伊甸园是上帝的意旨,也是人类既定的命运,我们绝不会容忍任何人破坏。”说话的是角落里的一个黑袍人,烛光照亮了他的下半张脸,说话时能看见森森的白牙。“《新约全书》和《旧约全书》这样的异教伪经几千年来一直诋毁说上帝将人类逐出伊甸园,却不知仁慈的主从未这样做过。真相是人类自以为可以凭借智慧主宰世界,擅离了伊甸园。人类因为疏远了主的怀抱而堕入有罪之地。为了纠正世人的偏见,我们在世界各地刊行了《正约全书》。而现在,我们将同所有的觉悟者一起,重归主仁慈的怀抱。” “腓力大人说得对。”彼得有些激动地高举起双手,像是擎住一样无形的重物,“只有回到伊甸园才能保证人类的生生不息,这是上帝创世之初定下的法则。在过去的一百万年里,主赐给我们的乐园至少五次挽救人类免于全体灭绝的命运,但绝大多数愚蠢的世人对此却毫无所知。而少数对此有所察觉的世俗精英,却以为凭借人类现有的所谓科技能够改变上帝的安排,这是多么狂妄而悖乱啊!” “愚妄的世人啊……愿主宽恕他们。”十一个人同时低声祷告。 马太拿出一页纸,“这是各教区最新的信众人数统计,其中很大部分信众来自曾经的基督徒。” 马太说完便将纸张交给众人传阅,一群人沉默着履行了这一流程。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彼得说,“天年的发现者已经现世,愚妄的世人正在不惜一切代价阻碍人类的回归。我们作为上帝忠诚的信徒,将与一切邪恶力量拼死抗争。” 这时,一名一直没有说话的黑袍人突然开口道:“我有一个问题。” “雅各布大人,你请问吧。”彼得说。 雅各布稍稍迟疑了一下,说:“相比各位大人,我晋级长老会的时间是最晚的。有个问题已经困惑我一段时间了,我在想:天年的发现者会不会是先知?如果他是先知,我们对他不利会不会违背主的旨意?” “他不是先知,他是犹大!是可耻的告密者!”彼得斩钉截铁地说,“天年本是上帝早有的安排,是引导迷途的人们回归伊甸园的线索。告密者发现天年的存在不是因为对上帝的信仰,而是凭借所谓智力的推演。如今的人类对智力的迷信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创制了无数肮脏下流的奇技淫巧。他们崇尚所谓的科学,以为自己借此就会变得无所不能,可以擅入宇宙间的禁地。但是,他们所崇尚的科技却将核弹、生化武器之类本应只存在于地狱中的魔鬼带到了人世间。顺着这条路,人类必定走向最后的灭亡。” “我明白了。”雅各布微微颔首,“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选择回归的人类太多,伊甸园能够容纳下吗?” “当然不能。”彼得冷冷地说,“对于回归者,伊甸园将会进行严格的甄别,只接收其中那些对主最为虔诚的信众。他们将同我们一道共建乐园,使人类得以万代长存。” “那是否意味着有很多人将在乐园外……死去?”雅各布接着问。 “我来告诉你吧。”马太插话道,手里拿出了另一张纸,“异教徒称即将到来的嬗变为‘天年危机’,我这里有关于他们制定的各种应对方案的简介,不管施行哪种方案,最终死难者的人数都是天文数字。而异教徒的所谓拯救方案都是基于他们自己的臆想和推测,他们并不清楚结果到底如何。而我们却是很明确地知道,回归伊甸园的人必能得救,一百多万年的人类历史已经确凿无疑地证明了这一点。异教徒制定的方案是一场没有把握的豪赌,他们一旦输掉,人类作为物种将不复存在。而只有回归伊甸园,才能确保人类薪火相传。” “我们接受主的安排,顺应宇宙的演变。”彼得接过话,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而异教徒却妄自尊大地想要篡改既定的命运,甚至不惜冒险赌上人类的一切。阻止他们,是我们首要的使命。我们将带领迷途的世人克服重重困难,回归美丽神圣的伊甸园,那是我们的生息之地和安魂之所。主与我们同在!阿门!” “阿门!”十一个人齐声应和道。 30.有限复仇者 这是那种很普通的小区,得有二三十年的历史了,远不如近些年新建的楼盘精致,但基本的活动设施还是齐备的。晚上七八点钟,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小区空地上照例被跳舞的中老年妇女占据着,喇叭里放着属于她们那个时代的老歌,在歌声中,她们脸上流露着满足的笑容。 孔青云远远地跟着前面的那个身影。其实孔青云手头有一个地址,他曾经往这里寄过书,有门栋楼号什么的,但这里的房子在昏暗的天色中看起来都是千篇一律的模样。一直等他看见前面那个身影拐进楼道,他才从旁边的墙壁瞥见了记忆中的那个楼号。 吴新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那道目光,只是机械地挪着步子回家。高考的成绩还没有出来,但是根据标准答案,他估分的结果很不理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曾经轻而易举就能取得很好的成绩,学习也觉得轻松,甚至还能腾出一些时间看喜欢的杂书。但到了高三下学期,随着那个日子的临近,自己变得越来越紧张。这样的情况渐渐变得不受控制,父亲的期望使得情况变得更加糟糕。其实自己比以前更加努力,不仅戒除了所有无关的课外书,甚至连最心爱的科技论坛也放弃了,但现在却是这个结果。父亲天天在家盼着成绩公布,却不知吴新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这个。今天他接到学校的电话,让他到南京军区总医院检查身体,结果到了那里才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接受检查。吴新打电话问班主任怎么回事,结果班主任说是校长亲自交代的,让他服从医院的安排就行了。然后吴新只记得一个神情严肃的医生给自己打了一针,过了一阵儿之后,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段的通道很窄,不能行车,偶尔走过去两三个人,对于在这里伫立的一张生面孔也并没有太在意。孔青云在楼道边的空地上点燃了一支烟,其实这个时候他也抽不出烟是什么味道,倒是心头五味杂陈。今天他动用了特殊的关系,给吴新安排了一个小手术。孔青云现在还记得南京军区总医院的那位医生在听到自己的要求后的表情,如果不是由于自己的来历无可置疑、绝对可靠,对方一定会马上报警的。在不履行告知义务的情况下取出一位十九岁高中生的生殖细胞,哪位医生听到这么诡异的要求后能不吃惊呢? 孔青云来到这里,只是想多知道一些关于吴新的情况。他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他生活的环境是怎样的,他平常和哪些人交流……以前的孔青云对于所谓的“天才”是颇不以为然的,他觉得很多事例都被夸大了。但现在,孔青云知道自己遇见了其中的一位。他同吴新的交往始于一家科技网站,当时他以ID“青云渡”发表的帖子引起了吴新的注意,大家的交流很愉快。后来两个人相互通过几封电子邮件,而正是在其中的一封邮件上,吴新提出了超流体纤维理论的雏形。而后来孔青云在写那篇论文时突然想起这个算得上新颖的观点,于是便做了一番计算加工之后用到了论文中。孔青云那时把吴新当作一个热心的粉丝,有一次吴新提到想要一本书却到处都买不到时,孔青云还特意找出自己的那本寄给了对方。也是因为寄书的关系,他才知道了吴新的真实姓名和地址。 一阵灼痛从手上传来,孔青云忙不迭地扔掉烟头。我是个可耻的懦夫,他在心里想。曾经不止一次,孔青云都有说出一切真相的冲动,但最后他还是没有那样做。他很害怕重新回到平庸的人生当中。没有多少人能够有机会站到人类认知的最前沿,看到普通人永远看不到的美丽风景。他害怕失去这一切,那种害怕发自内心、深入骨髓…… “太平门计划”的每位参与者拥有一项特权:能够在物种库里永久性地保留一枚冷冻胚胎,可以是自己的,也可以是指定的家人或亲友的。现在,孔青云把这个权利留给了吴新。这是孔青云在戈壁上那个寒冷夜晚做出的决定,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就因为这个决定,他将在后来无比漫长的时间里担负起那么多难以承受的责任。 天色已经很暗了,口袋里的电话也响过几次,提醒孔青云应该离去了。顺着来时的路,孔青云慢腾腾地往回走,到了快拐弯的当口,他回头望向那幢楼。这种上了年头的小区不像某些新楼盘,到了晚上就黑洞洞的,了无生气。那幢楼里已经点亮了许多灯光,这是人间的灯火,虽然不像酒店那般富丽堂皇,但却显得更加温暖。孔青云想那个瘦弱的年轻人此刻也许就在某扇亮灯的窗口背后伫立,全然不知这个世界正在走向无可阻挡的嬗变……这样的联想让孔青云的心脏禁不住收缩了一下,他的脚步变得有些慌张。 “石头。”范哲进门就拿出一个盒子,“是给你的。” “是什么?”韦石从书房里钻出来。 “不知道。有人寄过来的,写的转交你。” 韦石“哦”了一声,接过来就想往书房里钻。 “怎么不打开看看?”范哲说,“我看盒子很漂亮,像是什么高级东西。” 范小一阵风似的围过来,“什么高级东西,让我看看。”她拆开外包装后突然惊叫一声,“是平板电脑哎!” “你喜欢就拿去好了。”韦石望了一眼,闷声说。 “小小,这是寄给韦石的,你不能要。”范哲制止道。 “这种机器只能拿来玩儿,我根本用不上。”韦石解释道。 “对啊,我就是拿来玩一会儿,所有权还是石头哥哥的。”小小很聪明地跟上一句。 范哲不再坚持。现在书房里摆着的那台新电脑是不久前安装的,来源和这个平板电脑一样含糊。当时韦石在电话里跟什么人抱怨说手头的电脑太慢,结果几天之后范哲就收到了一个大包裹。范哲觉得新电脑看起来有些不太一样,韦石说那是款工作站。范哲有点儿搞不明白这个名词,说这个大家伙恐怕得上万吧。韦石说单是里面的一个处理器就不止这个价了。范哲问他拿这个家伙来干吗,韦石随口说自己在编一个战争程序。范哲没听明白,忙问什么战争程序,是不是玩游戏。韦石解释说不是游戏,是编程,然后让程序在计算机里打架,看最后谁是胜利者。 “有件事。”范哲说,“我今天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个陌生人一直站在楼下的过道边。现在治安也不大好,你们平时在家的时候要小心点儿。” “那个人啊。”韦石大大咧咧地应了声,“我见着他了,一个人站在那里抽烟。” “你也看见了?”范哲微微一惊。 韦石露出笑容,“我看那人长得挺和气,不像是坏人。” 范哲想起那人的模样,宽了些心,不再琢磨这个问题。 因为得了礼物,范小俏丽的脸庞兴奋得发红,她迫不及待地启动了平板电脑。韦石似乎有什么事没做完,忙不迭地回到书房去了。范哲沉默地注视着韦石日渐挺拔的背影,心里涌上淡淡的不安。虽然不明就里,但他本能地看出这个男孩身上隐藏着一些谜团。直觉中,范哲一直认为韦石会在某一天突然离去,就仿佛从来没有来到过他和范小的世界。如果范哲愿意,自然能够做到对人生的离合不再挂怀,但是他依然有着一些担心。范哲望了眼小小,她正斜倚在沙发上,似乎玩到了什么有趣的游戏,脸上挂着止不住的笑意。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小小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的眼神不再是孩童式的天真,而是多了一层蒙蒙雾气。范哲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担心从何而来。如果某一天,那个终将离去的少年一去不返,对小小来说是否意味着世界从此变得残缺不全?范哲的背心陡然一寒……他想起了自己的梦境。 范哲轻轻走进书房。韦石怔怔地望着屏幕上的那些代码。很多年前,当范哲还是一名电气工程师时,他也接触过计算机编程,知道这是一种非常艰苦的工作。说它艰苦并不仅仅是指编程的过程,更重要的是,这种工作对于有的人来说具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会让人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就像魔鬼的诱惑。 “石头,别太累了。”范哲忍不住提醒一声。 韦石一怔,这才发现身边的范哲,“没事儿,我就是玩玩儿。” 范哲接着说:“我还记得,很多年前曾有人提议将编程列为有害工种,给予特殊照顾,原因是它可以让人心甘情愿地沉迷在工作中不能自拔。” 韦石不好意思地伸个懒腰,“那人说得不错,看来我是该休息一下了。” “你妈妈最近是不是经常同你联系?” “唉,是比以前多一些。范叔叔你怎么知道的?” “我只是随便问问。”范哲看了眼书架,最上面一排的次序似乎有些变化,《师主篇》《默想全书》《要理问答》都不在原先的位置上了,“你最近看了我的书吗?” 韦石的目光也投向书架,“我心血来潮翻了下。” “看了后有什么心得吗?” 韦石有点儿迷惑地望着范哲,若有所悟地问道:“范叔叔,你不会是希望我入教吧?” “你这样问叫我怎么回答?”范哲哑然失笑,“你该知道我希望每个人都得到主的赐福。不过我不会给你施加任何压力。我只想问一个问题:石头,你想过什么叫作信仰吗?” “我们政治课上讲过,信仰是人对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等的选择和持有。” 范哲轻轻点了点头,“这样说倒是不错。那你自己是怎么理解的呢?” 韦石却不答话,有些狡猾地反问道:“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以前我同你的母亲曾经谈论过类似的问题。” “你向她布道?” “也可以这么说吧。当然,原因有些复杂。你母亲是一个非常聪慧的人,因为一些情况的出现,我同她的交流没能继续。不过我想如果能多些时间和机会,她会认同天主的。” “我看这些书只是有些好奇。”韦石很坦白地说,“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在你的心中,主到底是什么?” 范哲一怔,没料到韦石会提出这个问题,他想了想之后说:“我的经历你也知道一些,至于我为什么走到现在是难以说清的事情。我接触过许多信众,他们也都有自己的原因。有的人信耶稣是希望做个遵守教义的好人,有的人是为了躲避末日审判和地狱,还有的人是希望死后上天堂。这些基本上就占了信众的很大部分,但严格意义上说,这几种情况其实都不能称为信仰。我自己不是这样的,我是真心信奉主的存在,但我并不能完全解释自己的信仰动力的来源。” “为什么?” “一个人对自己似乎最了解,但当真正深入到内心的时候也是会感到迷茫的。” “我倒是看过一本书上说,宗教的产生是因为在长达几百万年的类人猿历史中对群落首领的崇拜,也就是说,世间神王不过是自然界猿王的影子和遗迹。” “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范哲并没有怪罪韦石的这个类比,但他也不愿意再多谈这个话题,“还是说说你的看法吧。” 韦石望着窗外的夜空,眼里闪动着一种范哲不认识的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光,“如果简单地讲,我觉得信仰就是力量吧。” 范哲心中一动,“能说详细点吗?” “如果一个人相信某样事物能影响自己以及世界的发展变化,这其实就是信仰。有人说很多中国人没有信仰,但这种说法只在狭义的宗教范畴上成立。大多数中国人是信仰祖先的,相信尊奉祖宗能给自己带来好运,如果某人公开蔑视自己的先人,他马上就会在现实中寸步难行。从这个道理上讲,祖先具备了影响现实的力量,所以祖先就是信仰。” 范哲有些不以为然,“祖先崇拜是一种原始现象,在全世界都普遍存在。把这个和信仰等同怕是不合适吧。” “好吧。”韦石显出一丝无奈的表情,“本来我不想说的,如果你觉得祖先不算是信仰,那金钱呢?” 范哲愣住,但立刻发现他竟然无法反驳韦石。一样事物能被称为信仰,它必然在信仰者心中代表着强大与支配力。从这个意义上讲,韦石的这番话道出了真相。一时间范哲竟然有些迷糊了,一直以来他总以布道者自居,以为世人都是迷失心性、游戏人生的羔羊。但依韦石所言,世人其实自有心性,而且坚如磐石。 范哲突然想起一件事,“石头,你编的打架程序怎么样了?谁赢了啊?” “哦,有限复仇者赢了。” “什么复仇者?找谁复仇?”范哲不明就里地问。 “是这样。我用程序模拟人类的社交行为。有些程序喜欢主动攻击其他程序,而有的则更愿意和平相处。这些程序可以复制自己的后代,经过很多代之后就可以观察哪种程序占据优势。” “听起来很有意思。” “这个课题有很多变种。我演示一下简单的踩脚程序给你看。”韦石点击了一个图标,屏幕上立刻显出一张布满细格子的图像,“你看,假设这就是广场,上面有很多人在散步,喏,就是那些有颜色的小点。红色的家伙只要碰到别人就会踩对方一下;绿色的家伙从不踩人,如果被某人踩了,他以后就会有意识地躲开这个人;而蓝色的家伙不会主动踩人,但是一旦有人踩了他,他就会千方百计不断寻找这个人来复仇。我把这三种人分别称作恶人、善人、复仇者。每个人都有一个初始分,如果两个人友好碰面一次,双方都加5分,踩别人一次加10分,被踩一次则扣10分。分数扣完者就被淘汰掉。” “听起来倒是和人的社会蛮像。”范哲感慨道。他盯着那些四下闲逛的小点,觉得亲切了许多。这个广场似乎很大,现在处处都在发生着碰撞,“这么说蓝色的就是复仇者,它赢了?” “胜利者不是它。”韦石平淡地摇摇头,“为了拉近与真实世界的距离,每个人的行为被赋予了百分之五的随机性,也就是说,这些人虽然隶属于某个特定性格族群,但其行为有百分之五不受初始规则限制。”韦石笑了笑,“这就像生活中的一些老好人也会偶尔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且这些程序如果经过一段时间还存活,就会繁殖出下一代。而这种随机的行为偏差会遗传给新一代,并且可以累积。” “那胜利者到底是哪一种啊?” “我加快时间进度,你自己看吧。”韦石点中了一个图标,屏幕上的那些东西开始疯狂地运动起来,不再是单个的小点,更像是一条条跳荡的短线。“各族群都是十万个体开始,加上随机偏差,需要的计算量非常惊人,好在现在这台机器性能不错。当然,也就是处理这种简单的规则,如果情况再复杂一些,它也处理不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韦石恢复了程序的正常显示速度,屏幕上小点的总数量大致还保持原样,但基本只剩下一片蓝色了,偶尔有稀疏的红点和绿点飘过,像是些心有不甘的幽灵。 “蓝色的是胜利者呀,你怎么说不是呢?” “它们是复仇者的后代,但是,它们的行为发生了变化,准确地说,是多了一个行为准则。初始规则里它们应该不断找仇人复仇,但是,这种无休止的复仇者却并不能成功地生存。结果在变异中产生了一种新的复仇者,如果有人踩了它,它一定会寻找对方复仇,但次数仅限一次。如果对方不再攻击,则它也不再寻仇。如果对方再次攻击,则它也再次还击,次数仍为一次。就这么一点儿的改变,经过许多世代的选择,这种特殊的复仇者成了最终的胜利者,我称之为有限复仇者。” 范哲若有所思地说:“《旧约·申命记》第十九章的最后一句,神告诫人们说‘要以命偿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其实就是赞同复仇,而且还规定复仇应该是程度等量的。看来这正好和你用计算机推演出来的结果吻合。一个禁止复仇的世界看似宁静,但在那样的世界里善良将被扼杀,而邪恶却享受安逸。复仇虽然不能挽回冤死者的生命,但却能阻止新的邪恶产生。上帝啊,您的智慧真是让人敬佩。”范哲在额头、胸前画着十字,“下次布道会我一定要专门讲讲这个事例。谢谢你,石头。” 韦石愣了一下,“唉,这可不是我发现的。这种战争程序最初是为了研究博弈论中的课题发展而来的。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博弈论者一直在研究‘战略’‘威慑’和‘大决战’,提出了很多观点。我只是在程序中加入了随机变化和遗传算法,加以验证。” “但对我来说却是新知识,很受启发。所以我要谢谢你。”范哲想起了什么,“哦,最近你妈妈跟你联系时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基本上都是叫我认真读书之类的。” “她说过什么时候会来见你吗?” 韦石摇摇头,神色黯然,“这个倒是没说。她好像在忙什么事情。” 范哲内心一紧,“你怎么知道?是她告诉你的吗?” “不是,她没说过。但我想她一定是陷进什么事情里了。我感觉得到她似乎想告诉我点儿什么,但每次都是顾虑着欲言又止。”韦石望着范哲的眼睛,“范叔叔,你知道些什么吗?” 范哲没来由地一阵紧张,有些不敢面对韦石清澈的目光,“我哪知道会发生什么?也没人说会有什么事啊?” 这时门口闪进来一个瘦削的身影,是范小,也不知她什么时候站在那里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吗?”她突然间,也不知是问范哲还是问韦石。 “哪里有什么事。”范哲爱怜地揽过范小的肩膀,“仁慈的天主早有安排。”他转头问韦石,“那你妈妈说过什么时候来接你之类的话吗?” “没有。”韦石若有所思地抬起头,“范叔叔,你今天有点儿奇怪,老是问起我妈妈的事。” “是这样。”范哲解释道,“居委会最近在搞社区调查,问起关于你的事情,我跟他们说了你的情况,居委会的人还关心你在这里是否过得惯。” “当然过得惯了。”韦石望着范哲和小小,“其实我跟我妈在一起也没多长时间。说实话,除了四川老家,这里是我觉得最最亲切的地方。” 范哲心头一热,竟然湿了眼角,“我知道你和小小都是好孩子。我问你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舍不得你。” “我没说要走啊。”韦石有些发急,“是不是有人找过你?他们找你做什么?有事情该来问我啊。” “没有人找过我。”范哲连连摆手,“我随便说说的,我只是觉得你和我们不一样。” “哪有什么不一样?”韦石“哧”地笑了一声,“总之,我就喜欢咱们家,只要范叔叔你不赶我,谁也别想让我走。” 31.神祇乌图 杜原将资料交还给冷淮。 “看完了?”冷淮伏在办公桌前没有抬头。屋子很小,多两个人就转不开身。不过也没谁抱怨,在地底能有这条件就算不错了,最起码在这里是安全的。 “看完了。”杜原瞟了眼资料封面上的几个字:“盖娅工程”。这段时间他终于接触到了“太平门计划”的一些核心内容,“盖娅工程”是其中的一部分。 “能简单复述一下吗?”冷淮似乎有考杜原的意思。 “二叠纪尘云是典型的星际分子云,分子云通常都是光学波段不可见的暗星云,平均温度约为绝对温度二十度,平均密度每立方厘米一百至一万个分子,密度大的区域每立方厘米超过百万个分子。太阳系即将穿越的是二叠纪尘云最浓密的区域,其密度值还会上升若干数量级。根据‘拂石猜想’的推断,当太阳系深陷二叠纪尘云时,地球将因为极长时期内接受光照降低而不可避免地进入大冰期。二叠纪尘云在太阳运动方向上的长度达两千光年,太阳系相对于它的运动速度约为每秒二百公里,也就是说,这次大冰期将可能持续三千五百万至四千万年之久。显然,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地球大型生物都难以在这样长的超级冰期中幸存。‘盖娅工程’的核心思想是将地球迁移到水星和金星轨道之间的区域,在那里运行四千万年。在那个区域,地球将获得足够的光照度过大冰期。” “唔,基本上不错。那你有什么意见?” “还能有什么意见?”杜原突然笑起来,“以人类目前的能力怎么可能实施这样的工程?” “‘盖娅工程’已经被否定了。”冷淮淡淡地说了一句。 杜原释然地点点头,“的确,工程太大了。这种东西称之为工程都不合适了,完全是一种……狂想。” 冷淮默不作声地望着杜原,眼睛里闪动着很难描述的东西。杜原突然感到一阵心慌,“难道,工程被否定另有原因?” 冷淮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点起了一支烟,氤氲的雾气中,他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天年是人类有史以来面对的最大危机。过去的几十亿年里,所有经历天年的地球生命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从七节到爪哇人、北京猿人、猛犸象,哦,还包括尼安德特人……” “等一下。”杜原插话道,“我看到的资料上说,尼安德特人是因为同更晚抵达欧洲的现代人祖先遭遇,结果在战争中不敌现代人祖先而灭绝的。” “同现代人祖先的竞争的确是尼安德特人灭绝的一个原因,但却不是最根本的原因。在西班牙北部的阿尔塔米拉洞穴以及法国多尔多涅省拉斯科洞窟等地方,至今仍保存着大量两万至三万年前的史前壁画,细致地描绘了我们祖先的生活及狩猎等场景。一些动物在前方奔跑,有的身上插着箭镞,有的受伤倒地,人们在后方追逐。实际上,在欧洲各地发现了不少这样的史前壁画,具有极高的考古价值。试想,如果现代人祖先经常同尼安德特人发生战争,那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从没有在史前壁画里看到双方战斗的场景?难道是现代人祖先因为杀死尼安德特人而感到内疚,所以故意在壁画中回避这样的题材?如果几万年前的原始人能够产生这么高级而复杂的文化意识,人类文明的进化史就得全部改写了。” “这倒是个疑点。”杜原认可地点头,“原始人不可能存在这种忌讳,在现在的一些丛林原始部落的壁画里,经常可以见到人类间的战斗场景。那么,导致尼安德特人灭绝的原因难道也是……天年?” “尼安德特人比现代人提前约十万年走出非洲,他们远比后来到达的现代人更适应欧洲的气候。尼安德特人的肱骨与尺桡骨的比例以及股骨与胫骨、腓骨的比例都比现代人大很多,这是典型的长期适应寒冷气候的解剖特征。但是,这种生理上的进化也许可以应对普通的气候变化,当面对天年带来的气候剧变时就远远不够了。现在已经可以确定的是,第四纪冰期发生的缘由是当时太阳系遭遇了天年的另一片局部尘云,现在我们称之为第四纪尘云。其规模虽然远小于二叠纪尘云,但太阳系穿越其浓密区域也用了近三百万年的时间,这也正是第四纪冰期总体持续的时间长度。不过,尼安德特人走出非洲的时候,恰逢太阳系到达一处尘云较为稀薄的区域,气候明显回暖,算是一次小的间冰期,他们因此得以在欧洲和西亚成功生存了十余万年。但在距今三万年左右,太阳系进入了第四纪尘云最后一片浓密区域,虽然这片区域很小,但导致的气候变化却给尼安德特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你不是说尼安德特人的身体结构更适应寒冷吗?既然现代人祖先都幸存了下来,他们又怎么会全体灭绝?” “是啊,只有现代人祖先熬过了那场气候剧变,最终沐浴到了第四纪冰期结束之后的温暖阳光,也才有了后来的整个人类文明。”冷淮接着说,“对于为什么是现代人而不是尼安德特人挺过了灾变,至今学术界仍然存在诸多争议,但有一个观点比较有说服力。说起来,那只是因为一样小东西。” “你指的什么?” “缝衣针。”冷淮简短地说,“我说的不是早期那种只能用来加工石器的粗糙的针状物,而是在欧洲奥瑞纳文化遗址或是中国山顶洞人遗址里发现的能够真正用来缝纫衣物的骨针。像这样精巧的创造物只存在于现代人祖先的遗址里,在尼安德特人生活的遗址里从没发现过,原因很可能在于尼安德特人尚不具备制造精巧的缝衣针的智力。” “那种观点认为是缝衣针的发明让现代人的祖先挺了过来?” “当时的人们虽然早就学会了用火,但在野外狩猎和采集时不可能随时靠火御寒。尼安德特人的身体构造的确更加耐寒,同时他们也学会了穿戴兽皮,但尼安德特人只是将兽皮简单地披在体表,御寒效果很差。而现代人祖先则不同,因为发明了缝衣针,他们的衣物可以做得极其厚实并且非常合身,至于效果嘛,可以参见生活在北极地区的爱斯基摩人。” “没想到竟然是一个这么小的发明改变了历史。” “缝衣针的确是个小发明,但为了走到这一步,人类却需要进化上百万年的时间。不过,缝衣针能够应对的也只是第四纪冰期尾声的那种低烈度气候变化,如果是身处第四纪冰期的鼎盛期,现代人祖先也只能像尼安德特人一样彻底覆灭。” 杜原沉默了一会儿,“那么现在,面对即将来临的超级大冰期,我们的缝衣针又在哪里呢?难道就是‘盖娅’这样的狂想工程吗?再说你刚才说了,它已经被否定了。” “‘盖娅工程’被否定的最根本原因并不是实施难度过大,而是因为它本身存在一些无法解决的致命缺陷。假如我们将地球迁徙到那个轨道上运行,的确能够抵偿二叠纪尘云造成的太阳光度衰减,但是,太阳带给我们的并不仅仅只是温暖的阳光……” “你指什么?”杜原不由得一阵紧张。 “还有太阳高能辐射。世界气象组织公布的地球大气上端接受的太阳全光谱能量值是每平方米一千三百瓦左右,这里面包括了可见光、红外线和紫外线,其中紫外线大约占百分之七。当地球平均轨道半径缩短百分之五十,根据球面积计算公式能简单得出太阳全光谱能量值将上升为原来的四倍。如果地球迁徙到内金星轨道,由于天年尘云的遮蔽,可见光和红外光等低能光谱的能量会和现在差不多,但是远紫外线等高能辐射受尘云的影响更小,所以并不按照相同的比例减少……” “我明白了。”杜原低声说道,“那种情况下,地球表面将受到高强度的紫外辐射。” 冷淮点点头,“第一,像人类这样的生物绝不可能在长达四千万年的紫外线暴雨中幸存。别忘了,即使地球处于当前的轨道位置,也是在蓝绿藻制造了二十多亿年氧气,进而形成足够厚度的臭氧层之后,高等生命才得以诞生。高强度紫外线可以轻易打断DNA链,按照计算机模拟结果,在那样的环境下,除了少数深海生物之外,所有生命都将在二十年之内遭受灭顶之灾。第二,大幅增强的太阳高能辐射会将海洋里的水快速分解成氢和氧,以地球的引力根本无法束缚氢气分子,它们将彻底消散到宇宙空间当中。根据计算,只需一万年左右,地球上的液态水就将以这样的方式消失百分之五十,结果显然也是毁灭性的。实际上根本等不了这么久,只要地球上的水减少百分之二十,整个生态系统就将完全崩溃。第三,如果没有足够的液态水来溶解掉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地球的温室效应很快就会完全失控,就整体的后果而言,太阳系里就有一个现成的标本。” “什么标本?” “金星。夜空中除了月亮之外最明亮的天体,其大气中二氧化碳占百分之九十七,大气压力是地球的九十倍,地表温度接近五百摄氏度。相关的数据还有一长串,其实只要一个比喻就能说清楚:那里就跟各种宗教典籍里描绘的地狱一模一样。” “这样看来,改变地球轨道的办法根本就不可行。” “地球恰好运行在现在的轨道上,恰好能够维系诸多物种以及人类的生存,是千万种因素协同作用的结果。除了地球之外,人类至今还没有发现任何存在生命的星球。改变地球的运行轨道相当于彻底改变地球与太阳几十亿年来形成的稳定伴生关系,由此导致的各种严重后果将会完全超出人类的承受和控制能力。” “既然‘盖娅工程’已被否定,那‘太平门计划’还能做什么?” “‘盖娅工程’是被否定了,但‘太平门计划’的相关工作从来没有停歇过。比如,现在我们所在的这个地下工地就仍在建设当中。” “人类打算在地底打洞,然后躲藏……四千万年?”杜原的声音一低,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实在荒谬绝伦。 “进入地底的确能够解决部分问题,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冷淮指了指四周,“但是别忘了,即将到来的大冰期长达四千万年,这实在是太漫长了,人类文明绝对不可能在冻土地层下存续那么久,哪怕只是维系极少数人生存。”冷淮话锋一转,“所以,现在‘太平门计划’的核心是‘乌图工程’,哦,‘乌图’是苏美尔文化和巴比伦文化中共有的太阳神的名字。” 杜原的脸色发白。应该说他听清了方案的名称,但他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盖娅是希腊神话里的大地之神,既然被否定的“盖娅工程”是计划迁移地球,那么,难道这个“乌图工程”的目标会是——迁移太阳?! “苏美尔是公认的人类最早文明,用它的神祇来命名工程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争执。就像大家知道的那样,人类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你应该也猜到了,‘乌图工程’迁移的对象是……”冷淮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减少接下来这个词给人带来的荒谬感,“太阳系。” 杜原沉默了,不是因为他没有问题了,而是整个人似乎都被无力感控制了,在这种情况下,语言变得很多余。虽然心中有所预感,但当一切从冷淮口中得到证实的时候,他还是感到无比震惊。 “现在,人类面前只剩下这一条路。”冷淮的语气变得有些尖利,此时的他不再是一位技术专家,倒像是从黑森林里走出来的巫师,“人类要召唤神祇乌图,从二叠纪尘云的死亡笼罩中——带走太阳系!” 32.盟友的反击 广田清隆轻轻拨了下放在桌子上的那颗子弹,这个亮锃锃的金属玩意儿很活泛地滚动起来。这东西特点明显,经验不算丰富的广田也能看出,这是麦格农手枪上使用的点50AE子弹,威力巨大。广田一边转动着子弹,一边想象是什么人、怀着什么样的仇恨将这枚子弹装进包裹寄给自己。实际上,点50AE子弹由于过大的后坐力和枪口焰,并不适合攻击人类,一般是在狩猎大型动物时用于自身防卫。 随着一阵脚步声临近,这个问题就快有答案了,广田清隆禁不住吞了口唾沫。作为联合国负责新闻事务的副秘书长,他还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恐怖威胁。在这个位置上已经三年多了,作为日本资深的外交官,广田清隆觉得自己干这份工作还不如以前当大使的时候有动力。当然,如果是在秘书长的职位上肯定不一样。联合国的惯例是禁止常任理事国人员担任秘书长职务,日本一直在谋求成为常任理事国,但未能如愿。既然日本并非常任理事国,那么日本人就有担任秘书长的资格。但同样很遗憾,这种情况至今还从未出现过。现在联合国秘书处的组织架构基本还是按照联合国大会第61届会议文件第A/61/257号文件设置,在联合国秘书处工作人员当中,副秘书长职等的有五十多人。所以广田清隆也知道,自己在联合国的这个身份根本就不引人注目,他猜想着这次收到的威胁会不会是来自以前的敌手。由于极少发生针对联合国副秘书长的恐怖行为,所以副秘书长的安保级别向来不高,有些时候还不及某些派驻世界热点地区的普通工作人员。 嫌犯被带进来了,他给广田清隆的第一印象完全出乎广田的意料。这人四十多岁,头发卷曲黝黑,眼窝深陷,总体来说稍显粗犷,但鼻梁上的一副眼镜却让他透出一股子温和。总之这不是一个看一眼就能归类的人。嫌犯进门后四下扫视,发现广田清隆后,他的眼睛亮了一下。纽约警察局的问询室还算宽敞,挤进来六七个警员也不显拥挤。 “他说只跟您一个人谈,所以我们才通知您过来。”哈默警长嘟哝道,“他说自己是一名教授,我还以为这家伙是在撒谎。”哈默递过来几页材料,“想想看,他居然打电话找快递公司寄了子弹之后还继续使用那个号码跟朋友聊天。” “那么他是吗?”广田清隆随手翻看着那几页纸。 “是什么?” “我问他是教授吗?” “这个还真是。我们调查过了,这家伙是一名副教授,人类学专业的。不过没什么名气,就是一个普通的教书匠罢了。” “安东尼奥·德拉斯。”广田清隆重复念了一下纸上的内容,然后抬头盯着嫌犯的眼睛,“为什么给我寄那颗子弹?” “当然是有原因的。”安东尼奥无所顾忌地左顾右盼,看起来他倒成了这间屋子里最轻松的人,“我说过了,只同你一个人谈这件事,其他人都出去。” “这件事与我个人有关吗?” “这个,当然了,跟你有关。另外,”安东尼奥扫视了一下四周,“叫他们关掉那些该死的摄像头。” “这样做不合规矩,也不安全。”哈默抗议道。 安东尼奥扬了扬戴着的手铐,“那你们把我锁在椅子上好了。放心,是我自己要求的,不会投诉。” “请照他的意思办。”广田清隆沉着地说。 四个小时之后,日本东京。 现在是早上六点十分,藤田外相急步穿过首相官邸庭院的竹丛。安保人员迎上来说首相大人已经在四楼事务室等候他。藤田心里稍稍一宽,首相没有在地下的紧急事务处接见自己,说明在首相看来事态还不算特别紧急。不过从藤田的角度出发,现在的情况的确是前所未有的诡异,因为这件事牵涉了日本最为重要的外交关系。 日美关系一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国与国双边关系之一,双方共同签署的《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约束力同法律相当。没有人会怀疑美国人对法律的尊重,基本上可以这样说:只要得到法律授权,这个星球上就没有美国人不敢干的事情。相比之下,中国和美国之间签署的“三个联合公报”只是政府间的协议文件,对美国人而言并不具备法律约束力。但就在今天,藤田却得到了一个让他深感震惊的消息:一段时间以来,美国一直在同中国进行规模巨大的全面合作,参与者还包括欧洲、澳洲、南美洲以及非洲等地区的一些国家。而对于向来忠心耿耿的日本盟友,美国人这一次竟然全面隐瞒了相关消息。 首相点头示意藤田坐下。窗外晨曦初露,看上去今天应该是一个好天气,但藤田的心情和天气沾不上边,他急急忙忙将自己掌握的情况向首相做了汇报。 听完藤田的叙述,首相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作为素以强硬形象示人的日本政坛鹰派人物,首相比那些所谓的鸽派人物更深知日本的软肋所在。日本当然在国际上展现过自己强势的一面,但所有的这些展示其实都有一个前提条件:必须先得到美国人的首肯——至少也是提前达成默契。有些时候美国人会在公开场合对日本人做出让步,但这种情况往往都是基于事先的密室协议。由于美国人长期树立的绝对强势形象,他们有资格视情况“示弱”,尤其是对日本这样的盟友,而反过来,一些虚弱的国家在国际上的声调却很高,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显示自己的存在,也不足以对国内民众有所交代。虽然事先已有一些思想准备,但藤田的报告还是让首相备受震动,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日美关系的重要性。严格地说,二战之后日本就从来没有一天摆脱过美国的影响。而现在确凿无疑的信息表明,日本被美国人抛弃了。之前情报部门也有过一些消息,但都语焉不详,而这次藤田汇报的情况可信度极高。首相对消息第一来源人广田清隆也非常了解,那是一个办事严谨的干练之人。广田清隆还汇报了一个情况,那个叫作安东尼奥·德拉斯的人已经死了,他在被捕之前就预先服下了某种慢性毒药。显然这是一种“熔断”机制,他所在的组织通过他向日本人传递了想传递的信息,然后又用死亡这种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来保护组织不愿透露的秘密。 藤田面前的茶已经凉了,他没有心思喝一口。“应该按惯例处理吗?我们可以直接提醒美国人。”经过长时间的静默之后,藤田忍不住小声问道。 首相缓缓地摇了摇头。以前的确发生过美国人有意无意地忘记知会盟友的事件,一般说来,经过沟通之后问题就能解决。只要愿意,首相现在马上可以无视十四个小时的时差把电话打到美国总统的晚餐桌上。但是,首相发现这一次自己似乎不能这么做。 “那样无济于事。”首相终于开口,“这不是那种通过沟通就能解决的问题。坦率地讲,虽然我们历来同美国人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但迄今为止,这种关系还从未经历过生死攸关的重大考验。美国人既然敢冒和盟友撕破脸的风险,说明他们已经有过全面的考虑和权衡。如果我们贸然摊牌,很可能让整个事件变得失去控制。”首相凝视着忠诚踏实的下属,“藤田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首相再次沉默了一分钟,谁也不知道这段时间里这位六十二岁的老人心中到底想了些什么。后世史学家对这一刻日本首相做出的决断作过许多分析,也有诸多争议。较为普遍的看法是,虽然这个决断在一定程度上让历史进程变得更加曲折,但从首相本人职责的角度来说,他的行为无可厚非。 “一小时之后召开内阁紧急会议。我有一个特别提议。”首相说完这话,从椅子上站起身,面朝窗外伫立,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33.成、住、坏、空 随着电脑网络的普及,现在每晚七点整仍守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的人日渐稀少,不过范哲一直是这个人群中的一员,说不上有什么原因,大概算是一个习惯吧。但范哲没有想到,今天的《新闻联播》不同于以往。 “……近来某些国家无端指责中国参与由美国等国家制定的所谓末日计划,这样的传闻完全是无中生有的污蔑之辞。谣言止于智者,中方保留进一步追究的权利。” 范哲有些发蒙地盯着电视,屏幕上的女播音员正襟危坐着宣读声明,目光里透露出一贯的从容镇定。不知怎么的,范哲突然觉得播音员的眼睛里似乎藏匿着什么东西,尽管她的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但范哲依然有这样的感觉。当然,范哲知道这只是一种错觉,她只是中央电视台的一名普通职员,不可能真的知道些什么。 末——日——计——划—— 范哲叹口气,在心脏紧缩的同时,不知为何竟然生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那个纠缠了他很久的东西今天终于第一次出现在中国最主流的媒体平台上,尽管是以被否定的形式。几乎只是一瞬间,范哲就确定了一点: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是空穴来风。自从那个梦之后,范哲一直隐隐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但潜意识里他依然尽力回避着这个念头,希望只是自己多疑,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但现在看来,事情的真相很可能就是那样,甚至比自己的预想更加可怕。 徐嗣说得没错,中华道教从来就否定死亡和末日,而佛教和基督教却有着关于末日和彼岸世界的完整理论。那么很显然,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末日,如果某一天末日真的来临,那么道教徒将同所有的无神论者一样,面临极其艰难的处境——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建立过关于末日的预案。现在看来,正是因为国家高层早已知晓这一天即将到来,所以前期才在政治、经济,以及文化上做大量准备。其中一项重要措施便是一改多年的成规,鼓励民众去信仰宗教。通过这种特殊的预案,试图在危机真正到来时尽可能避免社会急剧动荡崩溃。如果把社会看作一个人,这些措施就是让这个人在面对无可抗拒的命运时能够更平和一些、更安详一些。 临终关怀!范哲突然想起这个医学上的专业术语,他的脸不禁抽搐了一下。范哲终于醒悟到,原来这段时间自己做的就是这么一件事情。 韦石和范小基本不看电视,每天这个时间他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新学期刚开始不久,好像没多少作业。韦石一直头也不抬地守在电脑前,屏幕上满是格子,像是一副围棋棋盘。范小则是轻松地抱着一本封面鲜亮的杂志看得入迷。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范小的侧面带些逆光,精致的鼻梁和嘴唇构成了漂亮的剪影,浓密的刘海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拂动。范哲在心中低叹一声,走到韦石身旁轻拍了一下他的肩。 韦石抬起头,稍稍有些惊讶,印象里范哲很少在他做事情时打搅他,“范叔叔,有事吗?” “忙这么久了,休息一下吧。”范哲递给韦石一个剥好皮的橘子。 “我没觉得累。”韦石憨憨地笑笑,接过橘子,直接塞了一小半到嘴里。 “你在下围棋?胜负如何?”范哲看着屏幕,对手的名字叫什么“南天”,棋力似乎不弱,旁边栏目里显示的是九段。不过范哲知道这种电脑对战平台上显示的所谓九段一般相当于现实中业余三四段的样子。 韦石摆摆手,“我的水平哪里是人家对手,南天可是业余六段。” 范哲吃了一惊,“业余六段?”范哲也算是个围棋爱好者,中国围棋晋级的规则他是知道的,进到业余五段的人很多,但业余六段则是一个高坎,必须获得全国性大赛前六名才能授予,每年能够晋级的人是凤毛麟角。也难怪范哲吃惊,他看了下局势,韦石虽然落了下风,但盘面差得并不多,不到十目的样子。要知道,对方已经可算是职业棋手了。 “你是……下的让子棋吧。他让了几子啊?” 韦石稍愣了下,似乎明白过来了,“范叔你以为是我在下呀?我基本上只负责摆棋子,真正动脑子下棋的是‘节点’。” “‘节点’又是谁啊?” 韦石手指微动,屏幕上显出另一副棋盘。“我把南天走的棋摆到这里,再把‘节点’的应对发到对战平台。当然了,如果我觉得有更好的走法也会纠正下。所以这盘棋也可以算是我和‘节点’商量着一起下的。” “你的意思是,这个什么什么节点,是一个围棋程序?”范哲问道,“怎么叫这样拗口的名字?” “我是随便起的。” “是你自己编的?”范哲忍不住惊叹一声,“这个程序的棋力很不错啊。你没骗我吧。” 韦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叫我怎么说呢。程序的确是我编的,不过核心算法是受到吴新的启发。几个月前在他还回来的一本书上我发现了一段批注,里面有关于引力和时空的一种猜想,叫作超流体纤维什么的。” “是吴新啊。”范哲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段时间吴师傅一直郁郁寡欢,见谁都没什么好脸色,好像是因为吴新高考没发挥好,只上了所二本学校,“你说的这个什么纤维同围棋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范叔叔你也会下围棋的,你说说看,棋盘上的每颗棋子到底是一个点,还是一种场?” 范哲一愣,立时明白了韦石的意思。的确,在人类发明的棋盘游戏中,围棋是非常特殊的一种。围棋起源很早,距今有三千到四千年,甚至可能早于公认的世界最早的棋盘游戏——古埃及跳棋。同时,围棋又是现行主流棋盘游戏中规则最简单、入门最容易的一种,但是,由这些简单规则所带来的复杂性却是所有棋盘游戏之首。1996年,计算机“深蓝”首次单局战胜了人类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卡斯帕罗夫,第二年,改进后的“深蓝”在多局赛中毫无争议地完败卡斯帕罗夫。从那之后,人类在国际象棋领域便永久性地向计算机俯首称臣。但是,计算机围棋的发展却无比缓慢,直到现在,运行在世界上最强大的计算机上的围棋程序仍然无法战胜普通的人类职业棋手。范哲以前看到一篇文章里说,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乃是因为围棋的内涵同人类的思维模式非常贴切,计算机想要战胜人类,就必须先学会按照人类的模式进行思考,而这显然是一个极难逾越的障碍。 “你是说,把棋盘上的每颗棋子都看作一种场?” “是啊,你想想看,和象棋等不同,围棋棋盘上的每颗棋子无论身处何处,都会对整个棋盘发生作用,只不过随着距离的增大,这种影响力会快速衰减,但永远也不会为零。记得1933年吴清源与本因坊秀哉对局时,第三手就直接落在了棋盘正中的天元上,这颗看似孤悬半中没有一点作用的棋子,却在不久之后的中盘战中发挥了奇妙的作用。所以严格地说,围棋绝没有废子的概念,即使是那些已经没有任何生路的棋子,只要还没有被提掉,它对整个棋盘就会一直产生影响。”韦石继续解释道,“超流体纤维本来是描述引力时空的,我借用这种概念改进了原先的程序,结果发现计算机的棋力大大增强。范叔叔你难道没有发觉,围棋的内涵同引力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吗?” 范哲一愣神,他毕竟是技术人员出身,对基本的物理学概念并不陌生。如果把棋盘看作时空,把棋子看作宇宙中的物质团块,两者之间的表现的确非常相似。虽然人类感受最明显的是来自地球的引力,但实际上,地球上的每个人每时每刻也被月球、火星、太阳、银河系、仙女座大星云,甚至上百亿光年外的星体吸引着,只不过这种力量随着距离的增加而变得微弱不易察觉罢了。范哲有些难以置信地注视着韦石,这孩子只有十六岁,他脑子里思考的都是些什么啊。 “范叔叔,你怎么了?”韦石小心地碰了碰范哲的胳膊。 范哲收回心神,“我只是有些感慨,原来在宇宙的棋盘里,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枚小小的棋子。” 韦石露出狡猾的笑容,“范叔叔你这样想,算不算违反教规啊?” “你这小鬼头,还跟我乱开玩笑啊。”这时范哲想起了什么,“哎,最近你妈妈跟你说过什么吗?” “怎么范叔叔你这段时间老问起她啊?上次我不是都说了,她一直很忙。你看整个暑假她都没来接我。” “那她……跟你说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韦石的眼睛滴溜溜乱转,“还不都是那些话,叫我好好读书,别贪玩,听你的话之类的。” “没说别的了?” “别的就没什么了。”韦石坚决地摇摇头。 “石头。”范哲突然严肃起来,“眼睛别四处望,我知道你只要一撒谎就有这个毛病。看着我认真回答,你要告诉我实话。” 韦石无奈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有些不情愿地开口道:“我觉得也不算什么事情。我妈是打了几个电话来,说再过几天会有人来接我走。我问是到哪里,她也没说,但肯定不在南京了。我说我不愿意,结果她叫我必须听话。要不范叔叔你帮我给她说说,我喜欢南京,哪儿都不想去。”韦石仰起脸,恨恨地说,“再说我每次考试也考得不差啊,又没耽误学习,凭什么要我走?反正我就不答应,她总不能派警察来抓我吧。” 范哲怔了一下,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靳豫北那不苟言笑的面孔。 “石头,问你一件事。”范哲正色道,“就是上回你在学校里做的时间实验,那个被你舍弃掉的结论究竟是什么?” “你问这个事儿啊。”韦石有些意外地说,“都过去这么久了,我说过那结论很怪的,根本就不成立。” “不管有多怪,总之你告诉我。” “好吧。”韦石有些无奈地点点头,“的确还有一个结论,逻辑上似乎也讲得通。那就是:人类没有未来,在解开时间的奥秘之前,人类就灭亡了。”说到这里,韦石狡黠地笑了笑,“当然啦,这是一个荒唐的结论,所以被我舍弃了,只有第一个结论是靠谱的。” 但韦石的笑容立刻僵住了,因为他看到范哲的脸色刷地白了。“范叔叔,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韦石有些害怕地问。 “韦石,答应范叔叔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韦石望着范哲严肃的脸,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必须离开这里,我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范哲停顿了一下,“带小小一起走。” 韦石一下子呆住了,他没想到范哲提出的是这么一个请求。毕竟他还不到十六岁,有谁会向这么个半大孩子提出这么郑重其事的请求呢? “这个世界就快发生很大的变化啦,当然,我说的世界是指俗世,而我的世界的未来早就在主的安排当中。你的母亲不是普通人,她知道的事情比我多。一旦她来接你离开,一定就是时候到了。”范哲扶着韦石的肩膀,双手微微颤抖,“我的生命早已奉献给了主,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但是——”这时范哲的眼眶变得有些湿润,“小小和我不一样,她属于这个俗世,她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小小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牵挂,如果没有安顿好她,我的身心会被撕裂,我将无法平静地回归主的怀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韦石很豪气地应了声,并且用力点了点头。他其实并不完全明白范哲在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履行承诺的能力,但他直觉地感到如果自己摇头,范叔叔一定会很伤心。 “谢谢你,石头。”范哲郑重地说,露出开心的笑容。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个懵懂的半大小子的承诺竟让他感到无比宽慰。这时范哲想起另外一件事,他用力拍拍韦石的肩膀,转身出了门。 韦石的心思立马回到了“节点”程序上。同范哲谈话之前,他正好有一丝改进程序的灵感,他急着在它消失之前捉住它。 “听说神父大人近来一直很忙,怎么有时间来山人这边看顾?”徐嗣颇为热情地迎上前,神色间看不出任何异样。他刚刚诵读完《玄门早晚功课经》,正好得空。 “你看了今天的《新闻联播》吗?中国政府关于末日计划的那个声明。”范哲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 徐嗣愣了下,盯着范哲的脸看了几秒钟,“你找我就是专门说这件事?” 范哲点点头。 徐嗣环视一下四周,这里离山门很近,道徒们多已做完今日功课,正三三两两地散步闲谈。“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到我房间吧,就是有些乱。” 进了徐嗣所居的静室,范哲才发现这里像是要搬家一样,柜子都敞开着,很多典籍摆得到处都是。 “你这是要……”范哲说了一半就打住话头。 “我要回去读经书了。”徐嗣似乎明白范哲所指,“时候到了。” “你是指……末日?”范哲的语调不自觉地有些发抖。 “我更愿意称之为‘劫’。”徐嗣眨眨眼,突然低声诵了句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劫?”范哲重复了一句,这个佛教术语从一个天主教徒的口里说出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为什么这样说?” 徐嗣淡淡地笑了笑,“中国的古人把一个人的自然寿命称为天年。其实一个人也好,一个物种也好,一幢建筑也好,甚至包括天上的星辰在内,世间万物的存在总会有一个期限。有的是一天,有的是一百年,有的是一百万年,有的是上亿年,而有的基本粒子只能存在一刹那都不到的时间。哦,‘刹那’这个词其实就源于佛教,大概相当于0.013秒。但无论时间长短,万物都有自己的天年,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永恒不灭的事物。而终止天年的,便是劫。” 范哲有些愣神,“你是说,劫代表灾难?” 徐嗣摇摇头,“这种看法过于肤浅了。所谓劫,是梵文的音译,它最初并不是佛教创造的名词,而是古印度的时间单位。理解了劫的概念,就能理解佛教对世界的看法。为便于你理解,我不妨把佛典同现代人类的认知结合起来举例。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哦,按普通人的概念大约就是这个地球吧,它的存在共分为‘成、住、坏、空’四个阶段,每个阶段的时间过程可再划分为二十个小劫。在这四个阶段中,唯有‘住’的阶段,可以供人类生存。‘成’的阶段是由气体化为液体,其后液体再凝固,人类显然不堪承受。而到了‘坏’的阶段,一切都将处于剧烈的崩塌之中,也不适合人类生存。据说在经过四十九次大火灾、七次大水灾、一次大风灾之后,‘坏’劫终了,地球消失。这时‘空’劫开始,在空无一物中再经过二十小劫,另一个新的地球便又从气体尘埃中逐渐形成,进入另一期‘成’的阶段。佛教把世界‘成、住、坏、空’的四大阶段称为四个中劫,分别称为成劫、住劫、坏劫、空劫。从这个意义上讲,所谓天年不过就是一次‘成、住、坏、空’的过程。” 范哲听得有些发呆,平心而论,就对世界的描述而言,佛教的确有其过人之处。相比之下,基督教、天主教似乎并不太重视对世界本原的哲学思考,只在《圣经·创世纪》一章里有为数不多的阐述。 “怎么,觉得有点儿不容易接受吗?”徐嗣似乎明白范哲的感受,“其实在‘劫’的概念中,最难理解的地方在于它涉及的时间总是极为漫长。按照我刚才举的例子,结合科学界给出的地球寿命,可以推算出一个中劫是五亿年至二十亿年。而佛经里还有一些劫的概念更是匪夷所思,比如有个佛教典故说:世间有磐石方圆四十里,每过五百年,天人以衣袖拂扫磐石一次,直至磐石成灰,是为拂石劫。说实话,这个拂石劫的时间到底多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算了。” “你难道是说,人类已经存在很久了,有可能即将面临自身的天年?” “我说过,万物皆有天年,地球和人类概莫能外。”徐嗣回答得很干脆。 “那我们能做什么?”范哲突然问。对范哲来说,向一个外教中人询问能做什么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果韦石在这里,一定又会诘问范哲是否违反了教规。 “你们不是一直在做吗?做得很好啊。”徐嗣洒脱地说,“其实我之所以现在回去,也是想为世人多做一些事情。不得不说,政府之前的政策基本上是正确的。对人世持‘乐观’看法的道教,应对这种末日危机的确显得力有不逮。我本来还想同你告个别,没想到你先过来了。人生无不散的筵席,看来,我们只能在鄙人这间凌乱无比的居所里道别了。” 范哲下意识环视着四下散乱的家具陈设,以及满地的废弃纸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范哲突然想到,眼前这间凌乱的居所似乎正象征着曾经整洁有序而如今正在走向崩坏的世界,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回去时范哲没有坐车,而是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身旁是嬉笑奔走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闪现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看着他们,范哲心中竟然有些羡慕起来。这时范哲想起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曾写道:“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而现在,自己似乎恰好成为被惊醒的清醒者之一,这到底应该算是幸还是不幸? 手机突然响了,是韦洁如打来的。打电话之前她似乎打过腹稿,话语简洁而得体,“范神父您好,我是韦洁如。两小时后我会来接韦石,非常感谢这段时间以来您对他的照料。” 范哲身体一抖,手机险些落地。没收到回应的韦洁如变得有些焦急,“范神父您在听吗?喂……喂喂……”范哲的手无力地垂下,他抬头环视着四周喧嚣而艳俗的世界,口里喃喃念道:“时候到了……是啊……时候到了。” 34.秘书长的决定 纽约,联合国总部。 “DO UNTO OTHERS AS YOU WOULD HAVE THEM UNTO YOU”,崔则元口里轻读着这句话。他已经站立了不算短的一段时间,在他面前是那幅著名的诺曼·洛克韦尔镶嵌画,是1985年联合国成立四十周年时,由当时的美国第一夫人南希·里根代表国家赠送给联合国的。现在是下午六点十分,已经过了游客开放时间,联合国总部内显得颇为宁静。 工作人员都知道秘书长对这幅画偏爱有加,他常常在闲暇时伫立画前。工作人员当中没人问过秘书长本人为何有这个习惯,有人猜度也许因为这幅画集中描绘了世界上的多个种族,同联合国推崇世界和平的宗旨颇为契合,所以秘书长特别欣赏这幅画。如果崔则元知道这个猜测一定会哑然失笑。相对于联合国总部内的其他陈设,他在这件名气不大的艺术品之前驻足的时候的确更多。原因当然跟画的内容有关,比如他很喜欢画面中间偏左那位怀抱幼童的中年人,那人目光里饱含的沧桑以及对怀中幼儿的关切非常打动人心,同时他也喜欢最右边的那个小女孩,虽然从红色对襟服饰上看,作者描绘的应该是个中国人,但崔则元却带点儿偏执地认为这也可能是一个韩国小姑娘,她圆圆的小脸和单眼皮眼睛组合在一起显得无比可爱。虽然身为国际公务员,但崔则元并不掩饰自己对于祖国的热爱。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实际上这幅画之所以会引起崔则元的关注并不是因为图像,而是上面的一行字:DO UNTO OTHERS AS YOU WOULD HAVE THEM UNTO YOU(你愿意别人怎样对待你,你也要怎样对待别人)。这幅画的正式名字叫《为人准则》,据说原作者洛克韦尔认为,这句话揭示的原则是世界各大宗教以及各个种族、信念和肤色的人所共有的。在崔则元看来,这句话具有强烈的功利性,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视作等价交换,这同他奉行的与人为善、以德报怨的东方式道德观颇为不同。崔则元曾经以为错的是这幅画,但现在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才是错得离谱。 崔则元回想着自己同广田清隆谈话的细节,虽然对方有意淡化了日本国内对此事的态度,但崔则元可以判定广田清隆肯定是得到了日本最高层的授意。安东尼奥名义上是一所大学的教员,但根据现有调查结果,他的确在为美国政府工作,并且从事的项目具有很高的保密级别。一段时间以来,联合国也从各种渠道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传闻,但都是些来路可疑、让人无法确信的信息。类似的情形在2012年曾经发生过,当时关于玛雅世界末日的传言甚嚣尘上,有人甚至言之凿凿地称世界大国为末日的来临准备好了避难所。实际上,像联合国这样严肃的机构从来没有相信过那些风言风语,传言影响仅限于坊间而已。 但这一次的情况明显不同,安东尼奥部分地证实了那些信息。现在崔则元终于知道,传言中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正在这个星球上发生。综合得到的各类信息,可以确定美国和中国正在主导实施某个规模庞大的计划,另外还有几个国家也全力参与其中。向来颇有芥蒂的中美双方这一次居然能团结一致,这一方面让人惊讶,另一方面也说明面临的危机非同寻常。 这时一名工作人员小心上前提醒道:“先生,您约见的八国代表已经到了。” 走进联合国总部保密级别最高的这间会议室,崔则元看到美国、中国、俄罗斯、法国、英国、巴西、澳大利亚、肯尼亚这八个国家的常驻联合国代表均已到场,而且还多了一张生面孔。 美国代表指着那位陌生人向崔则元介绍道:“这位是本尼西奥·德尔·托罗,气象学家,美国陆军情报与安全司令部少将。因为托罗先生本身是专业人员,并且负责着‘太平门计划’中多个国家间的协调工作,所以我们一致决定由他向阁下汇报相关的情况,同时原则上也由他回答阁下的询问。当然,您也可以指定我们中的任何人答复您的问题。” 崔则元不苟言笑地点点头,态度比平时稍稍多了几分傲慢。会议室的门缓缓关上了。 “其实各位都知道,在世界事务中,联合国多数时候是一个协调者。”崔则元缓缓开口,“1945年6月26日,来自五十个国家的代表在美国旧金山签署了《联合国宪章》。从那时候起,这个星球上首次出现了一个基本包含所有主权国家的国际组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中的一个里程碑。”崔则元的目光依次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在座的除了肯尼亚,其他代表所在的国家都是联合国的创始会员国。各位应该知道我约见大家的原因,在这间屋子里的十个人当中,也许我是孤单的一方。但是,在联合国一百九十三个成员国当中,还有另外一百八十五个国家是我无比坚强的后盾,而现在——”崔则元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我正代表着他们。” “秘书长阁下,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太平门计划’的参与国向您及联合国表达最真诚的歉意。”托罗开口道,“我们的确向联合国隐瞒了‘太平门计划’的相关信息。但请您相信,这种隐瞒是有原因也是有期限的。”托罗递交给崔则元一份很厚的文件,“这是‘太平门计划’的一个副本,从中您可以看到,我们本来就计划在适当时候向联合国汇报相关情况。” 崔则元浏览着文件,脸色变得和缓了一些。过了一阵,他抬起头来,“你们原本计划在大约十五个月后再报告,为什么选在那个时候?” “‘太平门计划’的八个参与国都有各自的任务。各国的进度也很难保持协同。可以说,过去的几年时间里,我们一直在疲于奔命。‘太平门计划’的前期工作包括超级技术研发、大批人员调度、巨量资金筹集等各个方面,非常依赖于一个稳定的社会环境。近年来,我们还一直通过秘密方式联系世界顶级富豪,通过出让未来的某些特权来换取他们的资金支持。这样做看似对普通人不公平,但却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如果天年危机过早泄密,必然造成人心恐慌,引发恶性通货膨胀,甚至导致整个货币体系崩盘。一旦发生这种极端情况,‘太平门计划’将面临夭折。” 托罗做出解释的时候,崔则元继续浏览着计划书,翻看的速度很快。他时而蹙眉,时而用手指敲打桌面。会议室里的其他人正襟危坐,现在除了等待,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我感到很迷惑。”过了许久,崔则元终于放下文件,“这份令人震惊的计划书显然出自像托罗先生你这样的科学家之手,考虑到这一点,我的迷惑加深了。是这样,似乎制订这份计划书的人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能明言吗?” “在‘太平门计划’书里说得很清楚,冰河期其实已经开始,只不过由于太阳系尚处于二叠纪尘云中物质相对稀薄的边缘地带,所以气温的下降非常缓慢,由尘云直接造成的温度下降每年不到零点二摄氏度。而由于温室效应的补偿作用,未来一段时间里,地球的年平均气温甚至可能还会上升。但是降温的趋势已不可阻挡,五十年后,全球年平均气温将降低十摄氏度,在此期间,人类总体生活环境的恶化程度不太明显;而差不多九十年后,气温将会降到冰河期水平。我的复述大致没错吧?” 托罗点点头,“这是通过多个数学模型共同模拟分析的结果,准确度很高。” “可是你看,文件里明确说明,按照‘太平门计划’设计的方案,降温过程将可能大幅加快。十到十五年之后,全球平均气温便会降低十摄氏度;而仅仅四十年后,冰河期便可能来临。” “实施‘太平门计划’将会改变太阳系同二叠纪尘云的遭遇方式,的确会导致冰河期提前到来,但不实施该计划的话,我们面临的是一个时间长达四千万年的超级大冰期;而实施该计划的话,冰河期将只会持续大约一千两百年。” “简单的对比谁都会。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崔则元冷冷地说,“哪一种情况对现在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更有利一些呢?怎么,还要我说得更明白些吗?” 托罗沉默了几秒钟,“我明白您的意思。” “我想计划书里之所以没有提到这点,是因为对你们这些顶级科技专家来说,这根本就算不上问题。你们只需要计算出两种情况下冰河期的长度,然后再做一道简单的减法题就可以做出决定了。其实对于我个人来说,这个问题也很简单。我只是粗略地看完计划书,只要你们的数据没有出错,那么我也认为‘太平门计划’在逻辑上是正确的。我想你们国家的各位领导人之所以支持这个计划,也必然经过了同样的考量。我必须说,他们这种对人类长远未来高度负责的态度令我钦佩和赞赏。但是——”崔则元话锋一转,“你们想过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吗?他们不是科学家,更不是政治家,他们是普通人。要知道,实施‘太平门计划’相当于做一个选择:到底牺牲哪一代人?” “我们做出牺牲是为了我们的后代能够生生不息。”中国代表郑重其事地说。 崔则元摆了摆手,“我在这个位置上同各式各样的人打过交道,对所谓的人性也算有些了解。就具体的每个人而言,人生只有过程才是重要的。除了少数热衷于考证家族历史的人之外,世上绝大多数人不会知道自己五代以前祖先的名字。你们觉得能说服所有人吗?”崔则元叹口气,“不仅如此,在你们面前还有一个障碍:人类的惰性。人们会想还有好几十年的时间呢,到时候一定会发明出更先进的科技,能够轻松地解决一切难题。而你们所做的,却是将他们推入本该几十年后才出现的厄运当中。” “您说得不错。”托罗坦率地说,“人类的惰性总是让他们本能地选择逃避责任。但此次我们面临的天年危机,其惨烈程度和毁灭规模远远超过人类此前所经历的任何一场灾难,发生在二叠纪的持续两千多万年的大灭绝事件就是铁证。如果人类怀着侥幸心理,不从现在就开始抗争,而是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未来,那么,人类就会像温水里悠然自得的青蛙,最终成为沸水中一副丑陋的骨架。” 崔则元耸然动容,“我需要马上召开一次安理会特别会议来讨论此次事件。你们期望……我能做些什么?” “尽可能为‘太平门计划’争取时间。”托罗语气肯定,“现在的局势下,也许不可能争取到十五个月的时间了,但越多越好。不管下一步出现多少传闻,只要各国官方坚决不予认可,社会就不至于因为极端的动荡而崩溃,‘太平门计划’的实施就能多一些希望。” 两个小时之后,联合国安理会召开了一次特别闭门会议。会议结束后没有发表任何消息和公报,世人获知此次会议的详情已经是若干年后的匠人时代。经过参会各方表决,联合国最终同意支持由少数国家提起的多国合作项目“太平门计划”。有消息称,会议中发生了异常激烈的争论,反对意见曾经一度占据上风,但据说排在最后发言的秘书长崔则元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局面。崔则元不是专业人员,他的发言里并没有多少技术性的东西,而是更多地从人类普通一员的角度阐述了对天年危机的看法。直到许多年以后,当时的每位参会者仍然清楚记得这位长者最后的总结陈词: “……根据《联合国宪章》,联合国所有会员国都须同意接受并执行联合国安理会做出的决议。作为联合国秘书长,我的内心对于争论的双方绝无任何成见。再过几分钟,联合国安理会将面临自从它成立以来最艰难的一次表决。之后,我将率领联合国全体工作人员会同世界各国政府和人民,矢志不渝地执行表决结果。 “在表决即将进行之际,我不禁想起古罗马诗人玉外纳说过的一句话:智慧是命运的征服者。而我想说的是,面对空前强大、绞索般步步紧逼的天年危机,我们手中只有一样武器,那便是人类的智慧。这是我们仅有的骄傲,也是我们得以区别于世间万物的唯一标尺。 “如果,人类不愿像七节和北京猿人那样在天年尘云的笼罩中倒下并腐烂为尘;如果,我们觉得远古祖先曾经经历的所有苦难还有意义可言;如果,我们希望人类的子孙后代有朝一日能够目睹下一个天年的新年曙光,那么就请在座的各位代表遵从自己内心,做出您最后的选择……” 35.遗址7号 中国山东某地。 国务院副总理伸出右手在空中轻轻按了两下,靳豫北立即暂停下来,等待询问。三年多以前,中国最高决策层成立了“中国应对天年危机领导小组”,由副总理担任组长。副总理一直高度关注计划的施行,尤其重视第一手的信息。这次靳豫北随同副总理到山东考察相关事宜,他已经记不清像这样的单独汇报是第几次了。十分钟前刚刚结束了一次多部门协调会,副总理专门要求他留下来再了解一些情况。 “这么说,形势不乐观?”副总理问得很直接。 靳豫北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是的,不乐观。几项配套的工程都遇到了困难,有些技术层面的障碍通过努力也许能得到解决,但有些困难……是战略层面的。” “你说的那种困难是在我们这边,还是他们那边?” 靳豫北明白副总理说的“那边”是指的美国人,“都有。但战略上的困难是牵涉全局的。根据美国人建立的测算模型,良性预后率是百分之三十九,而我们建立的模型测算出的良性预后率是百分之三十七。” “这个数据有考虑发生大规模人为破坏的因素吗?” “有所考虑,不过主要还是纯社会学角度的模拟数据。” 听完这句话,副总理闭目沉吟了一会儿。刚才他们讨论的是社会发生动荡的可能性及程度,百分之三十七的良性预后率意味着怎样的后果,他完全清楚。作为高级干部,他当然具备坚定的信仰。中国执政党尽管是世界第一大党,但成员也仅占中国人口总数的二十分之一。也就是说,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普通人群面对危机的态度是最关键的因素,这也是中国政府竭力加强同社会各界合作的出发点。过了好一阵儿,副总理从旁边桌上拾起几页纸,递给靳豫北,“这是总参情报部门的一个统计。近来‘绿色伊甸园’组织活动极为频繁,而且似乎得到了某些国家的暗中支持。面对这么多拥有强大力量的反对者,而且他们从不按照常理出牌,‘太平门计划’的良性预后率恐怕还会更差。” 靳豫北下意识地点点头,他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单单“太平门计划”本身遇到的技术困难就已经让人心力交瘁,再加上一帮破坏力不亚于任何恐怖组织的敌视者,情况的确不容乐观。靳豫北用力挺了挺腰板,语气坚定地说:“尽管存在种种困难,但有中央的正确领导,我们有信心完成任何艰巨的任务。” “有信心是好事。如果没有信心,任何事情都做不成。”副总理赞许地点点头,接着说道,“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民,即将面对这么重大的变故,我们该如何抉择?说起来,这件事情的影响早已经超出了国家范畴。其实就算日本人不搞小动作,联合国知晓‘太平门计划’也是迟早的事情。这么庞大的计划,不可能做到完全保密。不过现在泄漏,时间上还是早了些,给我们带来诸多不利因素。尤其是我们现在的力量在很多地方同美国人不对等。” “是啊,您一开始就告诫我们要敢于出新招,不要同美国人在常规领域纠缠,现在看来这是无比正确的决策。” “像‘无比正确’这种词还是少用吧。”副总理摆了摆手,“怎么你靳豫北也学会这一套了?” “我今后注意。”靳豫北难得地红了次脸,“经过这么多年来的发展,美国人在科技方面积累了非常强大的力量。随着双方合作的深入,我们也知道了许多以前不太了解的东西。在很多领域美国人领先于我们,如果再按照常规做法同他们合作,我方将处于不利境地,至少,作为合作方,很难得到应有的尊重。我们虽然有‘拂石猜想’这样的撒手锏,但单凭这个还是显得底气不足。” 副总理点点头,“是啊,所以我们必须扬长避短。没有实力做保证,今天建立的盟约明天就可能被撕毁。虽然我们自己不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但必须防范别人对我们来这一手。” “龙熊直线加速器项目进展顺利,虽然最大能级还比不上欧洲人,但性价比却远胜他们,颇具优势。另外,像可控核聚变以及超容体等技术也是我们近期攻关的重点。唔,有一些新鲜力量被吸纳进来,其中有些同志非常年轻。” “就是应该这样。”副总理露出赞许的目光,“非常时期用非常之人,必须不拘一格地选拔人才。对了,你刚才提到‘拂石猜想’,这方面进展怎样?” “通过不懈努力,我们现在对‘拂石猜想’的认识已经相当深入,美国人对拂石的身份也深信不疑。循着江哲心提出的理论,加上计划参与者们的研究,再依靠现在更为强大的计算机技术,我们已经比较准确地掌握了银河天年的各种参数。这让我们在同他国的合作中占据了很大的主动权。” “主动权在我们就好。”副总理高兴地拍了下桌子。 靳豫北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严格说起来,这些都是江哲心给我们留下的有利条件。江哲心留下的谜团很多,‘拂石猜想’只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这样说?” “根据我们反复分析的结果来看,江哲心的思想形成非常复杂。当年江哲心在气象研究方面的成果曾经得到过国家领导人的首肯,甚至被称为国家英雄。作为一名科技人员,这无疑是最崇高的褒奖了。他的学术成果不仅为国家发展提供了决策支持,同时也在气象专业领域得到无数观测事实的验证,被奉为经典。但诡异的地方在于,‘拂石猜想’的核心理论却同这些非常成功的成果格格不入,更准确一点讲,是截然相反。如果某个人事先不知情,他绝对不会相信这两种东西竟然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个情况我也听闻过,是比较离奇。会不会是因为江哲心在研究上经历过一种思想变化?” “您说的这种情况在科学史上也曾经有过,虽然不是很多,但有些人的确大幅度转变过自己以前的某些观点。但江哲心的情况不同,根据现在获得的各种资料分析,可以发现‘拂石猜想’的核心内容产生得很早,与他另外的那些成果至少是同时的,甚至可能还更早一些。” 副总理脸上显出迷惑的神色,“如果是这样,的确让人费解。” “是的。我们现在甚至推测江哲心真正的思想底色就是‘拂石猜想’,除此之外的那些学术成果都不过是一种权变。” “有意思。”副总理想起了什么,“我记得是汉代的董仲舒最早论述‘经’和‘权’的关系,经为原则,权为灵活。那么现在看来,所谓学界翘楚、国家英雄等,不过是一种权宜,‘拂石猜想’才是江哲心的灵魂所在。” “虽然江哲心内心所想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但从后来的发展看,事情的真相应该就是这样。综合现有的所有资料,我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说来听听。” “尽管江哲心发展了另外一些大相径庭的气候理论,甚至用这些理论解决了许多重大现实问题,但他的内心里却一直笃信着‘拂石猜想’,那才是他真正的精神图腾。” “明白了。”副总理若有所悟地颔首,“显然,对江哲心来说,真理从来都只有一个,他一直坚守,从未动摇。”副总理的语气变得有些幽微,“只是,他为人类描绘的是一幅黑暗的图景。” “但他说的是事实。我们应该抓紧时间。” 副总理突然走到旁边拉开窗帘,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成千上万的人在远处的山腰处忙碌着,大型机械的轰鸣声即使隔着玻璃也能隐隐听见。这个地方叫马尾岭,是胶东半岛上一处普通的地方,以此为中心方圆四公里已列为禁区。这个地方被选中的理由很简单:它很偏僻,对于将要实施的工程来说它也足够大,更重要的是,这里地处近海丘陵。这些现在看起来非常普通的特点在将来会成为难得的优点。正在修建的工程代号为“火种7号”,但有些知情人在私下里却很伤感地称它为“遗址7号”。 “这就是我们要留下的全部东西吗?我们必须如此吗?”副总理的神情有些疲惫,眼睛里流露出与身份不甚相称的些许软弱。 “我想应该还会有一些。文明还有几十年的发展时间,还会有些值得加入的东西。” 副总理坦诚地望着靳豫北,“有时候我真希望这就是一场梦境,甚至,我希望江哲心是个疯子。” “其实科学界的很多人比您更希望这只是一场梦,醒来之后,人类依旧幸福地生活。但很不幸,事情正相反,我们以前的生活才是一个梦,而江哲心是把我们从美梦中惊醒的人。他告诉我们那些我们曾经以为会万古长存的生活就要结束了,这是一场在两亿五千万年前就注定要发生的劫难,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如何让人类文明历劫长存。” “两亿五千万年……”副总理重复着这个词,虽然已经多次听到这个时间概念,但他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靳豫北苦笑了一下,“距今二点六亿至三亿年以前的晚古生代二叠纪,地球经历了一个长度至少达四千万年的冰期,那是地球显生宙可以考证出的最寒冷的一次大冰期,强度为五至六级。冰碛物和冰水沉积物动辄延续两千公里,有些冰碛层厚达三千多米。正是这个大冰期导致了二叠纪生物大灭绝。根据江哲心的预言,我们正在进入的就是这样一个冰期,甚至强度还会更高。” “说实话,我以前一直认为冰期只是久远的历史,从没想过它竟然发生在现在,并将延续到未来。” “其实冰期一直伴随着我们。第四纪冰期开始于两百万年前,几乎与人类进化同步。它的强度只是三级,而且其中的间冰期较长。根据研究,低强度的冰期其实有益,比如它可能催化了人类对于火的应用。第四纪冰期大约结束于两万年以前,人类最早的两河文明是在它结束一万四千年后才出现的。现在普遍的看法是,如果第四纪冰期一直延续到现在,那么我们所谓的人类文明根本就不会出现。从某种意义上讲,”靳豫北的语气像是在宣判,“灿烂的人类六千年文明史不过是冰河期间隙的一次偷欢罢了。” 36.伊甸园覆灭 接到何阳电话的时候,杜原正和几个人一起帮着韦洁如整理房间。地下基地的每间屋子都很逼仄,给人一种压抑感。好在通风设施运转良好,不至于感到气闷。韦洁如本来有两个房间,一间用于办公,一间是卧室。现在突然增加了两个孩子,韦洁如打算让韦石住一间,自己和范小住另一间。听到范哲提出的要求后,韦洁如就明白了他的心意。他一定是猜测到这个世界即将发生巨大的嬗变,而他根本无力抗拒,所以才将爱若珍宝的范小托付给自己。韦洁如没有怎么迟疑就答应了范哲的请求,她甚至都没有想起应该向靳豫北请示一下。回到基地,靳豫北见到范小后只是简单向韦洁如询问了一下事情经过,然后便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离开了。倒是基地的其他人对于突然来了两个半大孩子表现得欢欣鼓舞,纷纷有话没话地找他们聊天,这样热闹的场景稍稍冲淡了一点儿范小离家的伤心。小小还记得昨天爸爸握着自己的手不愿松开的场景,他似乎很舍不得自己,但却明明是他把自己硬推上了车…… 杜原坐在国安局的车上,心头像是掀起了巨浪,他实在不敢相信屡次派人企图暗杀自己的居然会是那个人。 “来啦。”何阳有些兴奋地打了个招呼,他身上的制服有些脏,看来行动完还没来得及换。 “怎么会是他?不会弄错了吧。”杜原嘀咕道。 “错不了,这次可逮着个大的了。”何阳嚷嚷着,“这次多个国家联合行动,对世界各地的绿色伊甸园组织同时发起突袭。俞康是在中国区总部被我们抓住的,下面的几个喽啰已经指认了,俞康就是他们的‘家长’,也叫使者,哦,这是他们内部的称呼,就是头头的意思。绿色伊甸园在全世界总共有十一个‘家长’,分布在不同的国家。这家伙是个死硬派,见我们冲进去了,竟然准备服毒,幸好我手快给拦了下来。”何阳揉了揉肩膀,“上次跟你一块儿到他办公室,看他一副文绉绉的样子,没想到这家伙力气还挺大。” “为什么要我过来?” “是靳豫北安排的。虽然此次绿色伊甸园遭受重创,但仍有很多成员漏网。靳豫北说俞康是绿色伊甸园组织的高层人物,要从他嘴里掏出东西来,以我们这些人的知识面肯定不行。另外——”何阳犹豫了一下,“这个俞康似乎也想见你,他提起过你的名字。还有件事,除了俞康之外,另外一位绿色伊甸园的‘家长’也是你认识的,就是你在非洲见过的那位马里安,组织里的人称他为彼得。那位更是狠角色,被捕时直接拉爆了身上的炸药。” “哦。”杜原的眉毛挑了一下,那位肥胖的非洲病人的样子在他眼前浮现出来。现在有些谜团终于可以揭开了。在黑巢里他们穿着密封服,马里安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但后来通过消毒室里的监视器,马里安一定认出了杜原。如果杜原和冷淮没有临时改变行程,他们的命运将和李欣一样…… “让我进去吧。”杜原甩甩头,暂时抛开那些事情。 这间秘密审讯室很小,有良好的隔音设施。俞康整个人靠在审讯椅上,看到杜原进来,一丝不易察觉的火花从他眼底划过。 “俞所长,没想到我们会在这样一种场合下再见。”杜原在对面坐下。 “世上已经没有俞康这个人了,请叫我受洗礼之后的教名:安德烈。”俞康突然说。 “哦,这个不重要吧。” “这个很重要。” “那好吧,安德烈。”杜原直视着俞康的眼睛,“你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是拂石,是犹大,是卑劣的告密者,绿色伊甸园的每个人都想杀你。”俞康咧嘴笑起来,“你特意赶过来就是打算问这么弱智的问题吗?” “你觉得我应该问点儿什么?” “随便问点儿什么也比刚才那个问题有意思些吧。比如问我文婧在哪里。” 杜原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一把揪住俞康的肩膀,“你说什么?你们怎么知道文婧?你们把她怎么样了?她是个普通人,什么都不知道。” 一丝戏谑的笑容浮现在俞康脸上,“没人跟你说吗?”他转头看着何阳,“你们是怎么瞒住他的?” 刹那间杜原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转头问何阳:“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何阳无奈地叹口气,“这不关我的事,是上面交代说不让你分心。我们后来查出文婧是绿色伊甸园的人,身份是执法者,地位仅次于使者,专门负责清除绿色伊甸园眼中的异教徒。” 杜原扶着额头坐下来,信息来得太突然,他一时接受不了。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文婧就是执法者,自己又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你不用怀疑了。”是俞康阴沉的声音,“文婧的确就是执法者,只是,她违背了自己入教时的誓言,成了叛徒。” “你指的是什么?” “当得知你有可能就是美国人正在寻找的拂石时,我们立刻开始了周详的计划。难道你不觉得,对于你来说,文婧有些过于完美了吗?她了解你的脾气,熟悉你所有的嗜好,甚至容纳你所有的缺点……哈哈,你不过是世上的一个普通男人,竟然能够遇到只在梦中见过的女子,你真的觉得自己人品爆发吗?哈哈哈!”俞康大笑出声,“你虽然提出了‘拂石猜想’,看来智商却不怎么样啊。” “你给我老实点儿。”何阳气不过,上去把拉在俞康背上的约束带收紧了两格。 “别这样对他。”杜原摆摆手,上前松了松约束带,“他说得不错。其实文婧身上有不少疑点,是我自己疏忽了。俞所长,哦不,安德烈,你刚才说文婧是叛徒,这又是怎么回事?” 俞康抬头瞄了下杜原,眼里闪过一丝奇怪的光点,“你应该明白的。” 杜原心中一震,是的,还能是什么原因呢?如果文婧不是叛徒,自己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文婧姣好的脸庞浮现在杜原面前,他的心中突然滚过一阵绞痛。他想开口询问文婧的下落,但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敢开口。 俞康仿佛看穿了杜原心中所想,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你怎么不问问我叛徒的下场如何?你不是来审问我的吗?你可以问我啊。” 杜原大口大口地喘气,颤抖着使劲扶住椅子的把手。一旁的何阳看到这一幕不禁在心里咒骂道:这算是哪门子的审讯啊,他妈的到底谁审谁啊! 过了半天,杜原终于平静下来,冷冷地对俞康说:“你们是一群疯子,我为你们感到可悲!” 俞康又一次露出那种招牌式的戏谑笑容,“在我们眼里,你们不仅可悲,而且愚妄。” “愚妄的人是你们!”杜原几乎是用尽力气嘶吼道,“你们以为在地球的那几片热带地区建设所谓的伊甸园就可以安然度过天年危机?你们以为二叠纪尘云对地球的影响仅限于日照强度吗?你们以为冰河期就只有冰雪吗?不不,你们错了,你们大错特错了。” 俞康还是保持着斜靠的姿势,但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虽然他尽量想摆出满不在乎的态度,但支棱的耳朵暴露了他内心的悸动。 “由于又经过了近三亿年时间的引力浓缩,地球此次将要穿越的尘云的密度甚至超过了二叠纪那一次。如果人类听之任之,此次大冰期将达到前所未有的惨烈程度。甚至在冰期早期,冰川就将吞噬纬度四十度以上的温带地区。同时随着冰原面积的扩大,地球反射大量阳光,造成气温进一步下降。到了冰期中期,除了纬度二十三度以下的热带地区,其他的地球陆地表面将全部被冰川覆盖。” 俞康的身体扭动了一下,整个人似乎放松了下来,脸上重又带上一丝戏谑。 “你应该知道,我同马里安·恩古瓦比打过交道,哦,就是你们所说的彼得。绿色伊甸园处心积虑地破坏‘太平门计划’,无非是因为这是一次他们等待已久的机会。地球进入冰期,虽然许多国家都将遭受灭顶之灾,但对于位于赤道位置的非洲来说,影响却小许多。人类诞生以来也曾经历了几次中等规模冰河期的洗礼,那些在几十万年前甚至上百万年前走出非洲的人类远祖都在这几次冰期中灭绝了,只有那些选择留在非洲的人活了下来。在残酷的冰河期里,是非洲温暖的气候庇护了他们。走出去,灭绝;再走出去,再灭绝——这个循环了许多次的魔咒直到七万年前人类又一次走出非洲才被打破。这一次,那些远行者成功了。最终,他们的后裔带着在异乡铸造的武器杀回了非洲,奴役这片曾经的伊甸园。马里安是个病人,但是如今每天折磨他的病魔恰恰就是当年拯救了他的某位祖先的天使。马里安曾经同我说了很多话,但我当时并没有理解那些话的真正含义。而现在我总算明白了,马里安·恩古瓦比,还有绿色伊甸园,其实就是复仇者。他们想借着大冰期,占据赤道的宜居地区,把别人加诸给他们的苦难统统还回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而像你和许保罗这样的人,则是希冀在灾难到来时得到一块让自己和家人能够生存下去的乐土。” “我必须承认,你的分析基本正确。”俞康点点头,“你们这次虽然摧毁了绿色伊甸园的部分组织,但在那些同我们合作的国家里,我们的乐土仍然得到了保护,伊甸园将安然度过冰河期。所以,我并没有什么遗憾。” “你看过《渔夫的故事》吗?”杜原突然问道,脸上露出冷酷的笑容。 “你说的是那个阿拉伯童话?” “如果我告诉你,这个童话其实是‘拂石猜想’的一部分,隐藏着‘拂石猜想’的一个重大秘密,你会相信吗?” “你不用故弄玄虚,那就是一个童话而已。反正‘拂石猜想’是你提出来的,你想怎么说都行。” “瓶中的魔鬼原本被所罗门的封印所镇压,但是,某天一位渔夫却打开封印放出了魔鬼。你想想看,从‘拂石猜想’的角度看,这个恶魔指的是什么?” “是冰期?”俞康虽然不想回答,但还是没有敌过自己的好奇心。 “错了。”杜原否定了这个答案,“冰期并不是恶魔,实际上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们能够生活在具有大冰期的宇宙区域其实是一种幸运。” “你在开玩笑?”俞康满脸的不解。 “这不是我提出来的观点,是我在一位……先行者的笔记里看到的。他说因为银河系天年尘云的存在导致了地球的冰期,但是宇宙尘云的稳定存在其实有着极为苛刻的条件。银河系是一个古老的旋涡星系,在旋涡星系外围的旋臂区,引力的作用变得比较弱,这才可能让天年尘云一直相对稳定地存在了上百亿年,否则它早就在引力的作用下被其他星体瓜分殆尽了。” “但这也称不上是幸运吧?”俞康反诘道,“非要说幸运,也只是对尘云自身而言。” “太阳系离银河中心约三万光年,这正好是天年尘云的影响区域。那我们假想一下,如果太阳系不是处于旋臂区,而是位于银核区,那里由于恒星密集,宇宙尘云不可能长期存在,自然也就不再有冰河期。但是,也正因为那里的恒星非常密集,类似超新星爆发的巨型灾难将以比现在高出万倍的频率出现。不过,在那种情况下,人类根本不会担心什么灾难了,因为在那些宇宙区域诞生的生命体根本就没有可能生存并进化到拥有智慧的阶段。” “既然瓶中恶魔不是大冰期,难道是二叠纪尘云?” “你又错了。如果瓶中恶魔是二叠纪尘云,那所罗门的封印就根本没法解释了。” “那……我不知道了。”俞康索性放弃。 “我给你一点提示吧,在这个奇特的故事里,渔夫才是大冰期,是渔夫打开封印放出了恶魔。” “你的意思是,大冰期并不是最后的灾难?”俞康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 “到了大冰期中期之后,也许赤道的陆地还没有被冰川覆盖,但是从两极到温带甚至到亚热带地区,会有大量的海水被冻结并堆积到陆地上。学术界一般认为冰期时的海平面可能下降一百四十米至一百六十米。但实际上,当冰河期烈度进一步增强,海平面完全可能下降三百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俞康的脸色变得有些发白,“难道,所谓的所罗门封印指的是……海洋?” “你终于明白了。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大塔穆火山位于日本以东一千六百公里的太平洋海底,占地面积达三十万平方公里,仅比太阳系最大的火山火星奥林帕斯火山小四分之一,而这样的巨无霸最初却是由洋底的一条裂缝喷发而成。”杜原像是在宣判着什么,“地球上某些高原地区的地壳厚度可达七十公里以上,而大洋中心万米深处的底部,地壳厚度却只有区区几公里,显然大洋底部是火山最多最集中的区域。如果大冰期导致海平面急剧下降,那么原先被巨量海水的压力所封印的火山群落将集中爆发,被蒸发的海水裹挟着数以亿吨计的火山灰冲上几万米高空,给冰河期的地球再笼罩上一层经久不散的黑纱……这是一个恶性循环,魔瓶一旦被打开便再也无法封闭。火山灰导致气温继续下降,气温下降导致海平面降得更低,由此再引发更多的火山爆发,地球将成为一片冰火交织的炼狱——那便是全人类的末日。” 俞康闭上眼没有说话,只有胸口剧烈起伏着。 “现在你来告诉我,到那个时候,你们的伊甸园,你们的乐土,又在哪里呢?”杜原露出狰狞的笑容,恶狠狠地说,然后扔下呆若木鸡、失魂落魄的俞康,头也不回地离去。 站在过道的窗户前,杜原有些贪婪地环视着阳光下的世界。这里是国安部门在北京郊区的一处办公地点,环境优雅而清静。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出于安全考虑,杜原基本都待在地下基地,而现在,随着绿色伊甸园组织被破获,他终于可以恢复在阳光下的部分生活,哪怕只是暂时的。杜原静静地站在阳光里陷入回忆,任凭时间悄悄流逝。 “领导就是领导,还是靳豫北高明啊,知道以毒攻毒。我说嘛,对付这种臭知识分子啊就只能靠你们这样的……呃,香知识分子。”何阳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笑嘻嘻地凑到杜原面前,“你出来后,这家伙闷了半天,然后竹筒倒豆子,全招啦。” “哦,那我的任务完成,我可以走了吧。”杜原很冷淡地说。 “当然,我马上安排人送你。不过,俞康说要单独跟你说件事情,他说这件事只涉及你,跟其他人无关。” 重新进到那间审讯室,映入杜原眼帘的俞康虽然疲惫,但精神上却似乎放松了许多。 “你找我还有什么事?” 俞康没开口,只拿眼睛扫了眼旁边的何阳。何阳只好关闭了监控,讪讪地退出去,露出一脸的不满。 “我这里有一个网络文件分享地址,还有提取密码,麻烦你记下来。”说着话,俞康报出了一个长串的地址。 “这是什么?” “你看了就会知道。”俞康说完话就闭上眼睛,不再搭理任何人。 37.雪山之殇 坐在基地的办公桌前,杜原点开那个地址,输入提取码,结果他发现里面是一个叫作“人生若只如初见”的MOV格式文件,这是种很常见的数码相机拍摄的视频。 画面里出现的竟然是文婧。她离镜头很近,挡住了背景,只能看到屏幕上方一缕湛蓝的天空。 “杜原,是你吧。我知道此刻你正注视着我,想到这一点让我很开心。当你见到这段视频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应该有结果了吧。也许绿色伊甸园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又或者,它已经被毁灭。 “你现在一定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是的,我是绿色伊甸园的执法者。当初我接近你,是因为情报显示你有可能就是拂石,哦,我们称你为告密者。 “你肯定好奇我为什么会加入绿色伊甸园,其实原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绿色伊甸园十一位长老之一的马太便是我的父亲,他是一名印第安孤儿。我父亲的华人养父母给了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和良好的教育,让他成了一名医术高明的大夫,挽救过很多人的生命。我的母亲是华人,大家都说我同母亲长得很像。 “幸福而平静的生活没有永远持续下去,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父亲加入了一个有些神秘的印第安人组织,经常同那些人聚在一起开会。那时我大概六七岁的样子,有一次我趁晚上没人注意溜了进去,结果看到在会场前方的高台上站有一个身着传统印第安服饰的老人,他举起双手声嘶力竭地控诉说:‘他们就是恶魔,他们强占了我们的土地,屠杀了我们的祖先。恶魔们甚至制定了屠杀印第安人的赏格。” “当时听着这些话,我吓得大哭起来,父亲这才发现了我。他抱起我说,这是在演话剧,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干出这么可怕的事情呢。我相信了他的话,于是我靠在他的怀抱里看完了那出‘话剧’。直到长大后我才明白,原来当天那位台上的老人并不是在演话剧,而是在陈述曾经发生过的血淋淋的事实。 “好了,接下来的事情你大概也能猜到。当绿色伊甸园开始在美洲发展时,我父亲所在的组织义无反顾地加入了进去,成了绿色伊甸园的一个分支。后来我也成了组织的一员,在组织里第一次系统地思考了祖先的命运,思考了为什么新旧两个大陆的碰撞会流那么多的血……印第安人是除爱斯基摩人之外所有南北美洲原住民的总称,几万年前的第四纪冰河晚期,大幅下降的海平面让原本波涛汹涌的白令海峡变成了一座可以通行的陆桥,我的祖先们第一次踏上了美洲大陆,并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了辉煌灿烂的文明。后来发生的事情正如那出‘话剧’里演的一样,‘高贵’的白人们到来了,从那时开始,印第安人的鲜血染红了这片大陆的每一寸土地。” 画面上的文婧在讲述时露出淡淡的笑容,并没有太多的悲戚,但那笑容里却也没有快乐,更像是一种礼仪。这时镜头朝下方滑动了一下,杜原看到文婧穿着一件火红的登山服,他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 “同你在北京后海吃饭那次是组织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一包烈性毒药当时就藏在我的手心里,许保罗的刺杀只是候选方案。其实你刚到北京不久,组织便确定你就是告密者拂石,至少也是最可能的人之一,于是给我下达了命令。你肯定不知道,当你在酒店的阳台上第一次接入‘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时,我就站在你的身后,手里握着一柄巴克650军刀。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把刀,它曾经沾过恶魔的血。 “当然,我最终没有动手。后来我曾经无数次地回想当时的情景,但直到今天我也无法准确解释我的行为。如果你真的是恶魔,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朝着你的心脏刺下去,就像我曾经做过的一样,但那一刻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你同恶魔联系在一起。我就那样僵直地站立在你身后,回想着同你相处的那些时光,内心里千回百转,直到天边露出晨光。 “组织的纪律从来都是严酷而公正的,我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惩罚。以安德烈的权力,他无须请示就可以处置一名执法者。但不知为什么他犹豫了,他把我交给了长老院,交到了我父亲的手中。父亲并不能赦免我的罪过,但是他给我争取到了一个机会,让我可以自己选择……怎么死。” 文婧脸上的笑容变得灿烂起来,镜头拉远了些,杜原一眼就认出了文婧背后的那座著名的山峰。梅里雪山位于横断山脉中,被藏传佛教尊为八大神山之首。南北走向的横断山脉像一条通道,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沿峡谷可以深入到山中。受印度洋气流影响,梅里雪山的冰川属于海洋性冰川,运动变化速度很快,导致冰层非常不稳定,极易发生毁灭性雪崩。正是由于这些原因,海拔六千七百四十米的梅里雪山主峰才成为至今尚无人登顶的“处女峰”。 “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选择。”文婧的语气里带着快乐,“现在是夏天,由于梅里雪山的冰川是海洋性冰川,夏天是冰川最不稳定的时候,从没有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攀登梅里雪山。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只能在这个最不适宜的时刻向着心中的神山进发。到现在为止一切还算顺利,我现在的海拔是四千九百米。为了节省体力,这架摄像机只能留在这里了。好啦,亲爱的坏蛋,为我祝福吧。” 文婧在画面里轻轻挥了挥手,然后便转身洒脱地离去,渐行渐远,很快成了雪地里一个不起眼的红色小点。杜原盯着播放画面右下角的那个日期,急速地打开电脑上的搜索引擎。然后他的目光定在了一条新闻上:中新网8月13日电,据美国NBC报道,梅里雪山13日发生雪崩,造成一名违禁登山者和一名夏尔巴人向导遇难。 杜原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淌出来。摄像机仍在工作,画面中的红色小点正在倔强地朝着目标挪动。在如洗的蓝天下,耸入云霄的卡瓦格博峰庄严矗立,静默无言,像一座壮丽无匹的墓碑。 尾声 太阳坠落 北京市五棵松,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 谁都不知道是什么让病人竟然坚持到了今天。按照最权威的医生的断言,病人在三个月前就应该离开这个世界了。其实并不需要什么专业的知识,任何人都能看出生命早已厌倦了这具躯体。他其实并不算太老,病历上写的是六十五岁,但是年龄与死亡的距离并不成严格的反比。几年来,他整日平躺在病床上,除非有人翻动,他不会有任何动静。几根粗粗细细的管道插进这具躯体的几个孔洞,提供给养,排出代谢物。看不出病人有任何难受的表现,感到难受的是看到这一切的人。虽然安乐死已经通过立法,但却并不适用于这位病人,因为他有一个重要的指征存在,通过仪器能够测出他的脑电图与那些脑死亡的人存在不少差别。按照医院最权威专家的看法,病人其实是陷入了昏迷当中。他虽然一直没有苏醒,但脑部的功能并未完全丧失,甚至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感知周围的世界。这副身躯已经朽烂不堪,但似乎它的主人还不想放弃它,或者说至少还需要它再坚持一些时间。有时候会有一些奇怪的人来看望他,其中个别人还会单独对着病人说会儿话,虽然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第一个发现异样的是护士林小菲。当时她正在为病人更换注射液,病房的电视里正播放中央电视台的早间新闻,今天据说将要进行一次有多国合作参与的太空实验,引起了全世界相关媒体的关注。这时林小菲偶然低下头,却发现病人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林小菲立刻尖声惊叫起来。很难批评林小菲反应过激,因为从她两年前毕业来到这所医院之后,就从没见过这位病人睁开眼睛。再说,那双突然睁大的眼睛的瞳仁居然是灰白色的,泛着妖异的光。 江哲心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非常少,准确地说就只有两个。现在那个叫韦石的半大孩子悄无声息地坐在墙边,神色木然,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今天上午他被人紧急从地下的家中接到这里,听说远在西北的母亲也正在赶过来的路上。此前,韦石对江哲心的印象一直仅限于那张照片。韦石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同父亲见面的场景,而现在,当那位外公口中的“陈世美”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却发现保持平静其实也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倒是一旁的另外几个人对江哲心显出更多的关切。韦石认得其中一位,是母亲前段时间在北京工作期间的同事,好像姓冷。 病人嗫嚅着嘴说着什么,在场的几位成年人轮番凑上耳朵,但最后都是一脸茫然。冷淮想了想,对另外几个人说:“你们先出去吧,我同病人说会儿话。”看到韦石也朝外走,冷淮忙说,“韦石你留下来。这么多年了,你也应该知道关于你父亲的一些事情了。你也有权知道。” 正午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稍稍有些晃眼。电视里还在播放着滚动新闻,但韦石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冷淮的叙述所吸引。像是对着一位老友,冷淮轻言细语地讲述着这些年来发生的所有故事。从哥本哈根的国家博弈到非洲加蓬的思辨与推想,从“新生物圈2号”里的死亡景象到绿色伊甸园的惊天阴谋……这么多年里,围绕着“拂石猜想”发生的故事云谲波诡、起伏跌宕,而绝大多数世人对此一无所知。随着冷淮的讲述,韦石的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他惊讶于震旦纪的天之骄子还来不及炫耀成功就被前寒武纪大冰期卷入永久的黑暗,他为终于熬过了二叠纪末日的海藻抽出的第一丝新绿而欢欣,他仿佛听见了最后一个北京猿人临死前心有不甘的哀叹,他为杜原终于领悟到银河天年的壮美而心驰神往,而当听到文婧发自梅里雪山的那段最后陈述时,他甚至开始怀疑到底应该如何定义世上的公平与正义…… 冷淮的讲述终于告一段落,他停下来,感觉有些疲惫。电视里的直播还在继续,对世人来说,这不过是一条普通的科技新闻,只有真正了解内情的极少数人才知道这是一次多么重要的实验。冷淮瞄了眼窗外开始西斜的太阳,这颗光球眷顾地球上的生命已经整整三十八亿年了,而人类作为一个物种,承受太阳的恩泽也已超过了三百万年。在今天之前的几十亿年里,所有的生灵都只能匍匐在太阳的光芒底下,被动接受它赐予的机遇或是厄运,而今天,有一种生灵将有史以来第一次改变这种亘古未变的局面。 “乌图工程”的核心是迁移太阳。最直观的思维是通过能量喷发的方式改变太阳轨道。在NASA(美国航空航天局)提出的“气球”方案里,人们计划从太阳色球层打通到太阳内核的通道,即有意识地引导太阳内部核聚变能量定向喷发。但经过仔细计算,即使人类能调配太阳能量的百分之三十,也无法达到“乌图工程”的要求,更何况这种方式很可能令太阳的聚变模式发生大规模紊乱,甚至导致太阳寿命缩短等不可预期的严重后果。最终,“气球”方案被放弃了。 十个月前,人类发射了两颗特别的太阳卫星,到达离太阳表面一千二百万公里轨道高度后,两颗卫星保持四千米的相对距离开始绕行太阳。那里实际上已经进入太阳的外日冕区,理论上的日冕温度高达上百万摄氏度,听起来似乎卫星根本不可能到达那个区域,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日冕外层虽然温度极高,但物质却极其稀薄,不到地球海平面处大气分子密度的六千万亿分之一,所以卫星在那里只需耐受大约一千摄氏度的温度即可。这就像很多人洗桑拿时可以承受九十摄氏度的水蒸气(世界纪录达一百一十摄氏度),但绝对没有任何人敢在同样温度的热水里泡澡。实际上对卫星来说,太阳粒子辐射带来的麻烦还更大一些。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两颗卫星一边绕行太阳,一边通过金属打印方式搭建了一条细长的粒子约束管道彼此连接,虽然中途出现过几次险情,但整个工程总算顺利完成了。两颗卫星加上约束管道,共同构成一台太空版龙熊直线粒子加速器,而今天正是它首次启用的日子。现在两颗卫星正在同步减速,它们将迅速下降到离太阳表面一百八十万公里的位置,然后启动粒子对撞。考虑到温度升高给设备带来的压力,这个时间窗口会非常非常短。 虽然体积大幅度减小,但太空版的龙熊直线粒子加速器却拥有更高的能级。一方面是因为真空失重的环境可以去除大量累赘的外部设施;另一方面,美欧参与后提供的新技术和新材料也大大促进了直线加速器的研发工作。经过多国科学家的共同努力,现在的龙熊加速器已经能够有把握地制造“质量改变”现象,同时人们对其原理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真相其实就隐藏在当初粟米向孔青云提出的那个古怪的问题之中:当宇宙中除了你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后,会发生什么事? 答案无比奇特而简单:你将变成光! 是的,你将不再拥有质量,宇宙间只有光才是没有质量的存在。所谓的质量本来就是那些外在之物赋予你的,是地球、月亮、火星、太阳、银河系、仙女座大星云……还包括上百亿光年外的星体,通过一种叫作超流体纤维的东西传达并赋予你的。你感受到质量的存在,感受到惯性的束缚,不过是因为你被粘在了一张超流体纤维编织成的蛛网上。一旦所有的外在之物消失,内在的质量也就不存在了。蛛网破碎的刹那,飞蛾便获得了光的自由!这奇特的一幕恰如一千三百多年前禅宗六祖惠能悟到的那句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所有这些相关的事情,冷淮都在此前的讲述里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江哲心。冷淮这样做只为表达内心的敬意,他想通过这种方式,为江哲心弥补那些错过了的东西。冷淮想告诉江哲心的是:在这个正在成为传奇的故事里,他从未缺席。 病人突然再次抽动嘴角。冷淮无奈地看着这一幕,之前在场的中国最顶尖的医学专家都无法判断这是病人真的想说话,抑或只是一种昏迷中的随机神经反应。出乎冷淮意料的是,先前一直蜷缩在凳子上的少年突然俯下身,将耳朵凑在了病人的嘴旁。 “他要到楼顶去。”韦石抬起头说。 “你说什么?”应该说冷淮听得很清楚,他只是本能地不敢相信。 “爸爸说了,他要到楼顶上看太阳。”韦石很肯定地重复了一遍。冷淮吃惊地望着韦石,这是他第一次听见韦石这样称呼病人。就连医学专家也无法理解江哲心的呓语,而从来没有感受过一天父爱的韦石却能轻松突破障碍与其沟通。这看起来似乎不合逻辑,但也许正因为世界上还存在着这样不合逻辑的东西,人类才能历经几百万年的磨难依然生生不息。 冷淮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对病人说:“我是冷淮,还记得我吗?韦石说你想到楼顶去,如果这的确是你的意愿,就请你连着眨两下眼睛。” 灰白的瞳仁缓慢但很明确地闪动了两下。 天台上微风徐徐,黄昏的太阳依然明亮地照耀着整个世界。从这里望下去,正好对着医院环境优美的花园。病人坐在轮椅上,鼻翼在加压氧气罩下翕动着,呼吸急促。病人没有环顾四周,他的脖颈非常奇特地向后仰,目光竟然直直地对着天空中的太阳。林小菲在一旁扶着输液支架,她还没有完全从上午的惊吓中缓过神来,现在病人的奇特表现再次让她感到害怕,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扯住了身边人的衣袖。 “他患有严重的白内障,仅有微弱的光感,所以能直视太阳。”冷淮看了眼自己被扯住的衣袖,对林小菲露出笑容,“他昏迷以前,白内障程度很轻微,没来得及治疗,后来则是用不着治疗了。” “他为什么这样?我是说他为什么这样看着太阳?”林小菲心中充满谜团。 “为什么?”冷淮重复了一句,他意识到肯定无法在短时间内让这个姑娘弄明白整个事件的缘由。“也许是太阳让他感到温暖吧。”冷淮的语气停滞了一下,仿佛有所触动,“是的,就是这样。” 今天可能是有史以来人类第一次永久性改变一颗恒星的位置的日子。再过几分钟,当两束经过精确控制的超高能粒子在两颗卫星的正中位置相撞的一刹那,某种奇异的效应将瞬间切断数以亿万计的超流体纤维,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破碎虚空!紧接着,被切断的超流体纤维将在极短的时间内重联并收缩为实体粒子。虽然时间极短,但那一刻实际上相当于在太阳侧面制造了一处直径约两毫米的超流体纤维“盲区”,大约半个宇宙的物质的引力会在这个瞬间通过“盲区”作用于太阳本体上。就像蛛网上的一片碎屑,如果突然剪断某条蛛丝,碎屑的平衡就会瞬间打破…… “倒计时开始,五十九秒之后发生对撞。”冷淮看了眼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然后俯身在病人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病人的身躯开始颤抖起来,口齿间发出“呜呜”的声音,黏稠的唾沫从他的嘴角溢出来。韦石掏出纸巾很有耐心地给他擦拭干净。病人仍然保持那种奇特的仰望姿态,随着时间流逝,他的颤抖越来越剧烈,使得轮椅也跟着晃动起来。林小菲禁不住担心这样下去他的身体会抖散架。 电脑屏幕上的倒计时停在了00:00。 原本剧烈摇晃着的轮椅猛然停止下来,病人的头斜搭在了肩上。冷淮转过脸来,与其他几个人对望,他们的神情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林小菲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瞬间,一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没有人说话,静到能听见微风划过的声音。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八分钟之后,原本非常清晰的电脑屏幕上突然只剩一片雪花。整个世界很安静,声音肯定存在,但似乎无法被感知。 过了一会儿,屏幕上恢复了显示,一连串数据被传送过来。冷淮看着那些数据,很难准确表达内心的感受。两千四百年前,《列子·汤问》篇里曾经记载了一个故事。孔子在路上看到两个小孩在争辩,一个说太阳早上近而中午远,理由是早上太阳大如车盖而中午小如盘盂;另一个说太阳早上远而中午近,理由是太阳早上清凉而中午灼热。结果孔子无法做出评判,于是两个孩子嘲笑他:“谁说你知识渊博呢?”现代略懂科学常识的人也许会说,答案应该是中午的太阳更近一些,理由是由于地球自转的关系,站在地球表面的人中午离太阳的距离比早晨大约要少一个地球半径的距离。但这个结论并不严谨,因为地球围绕太阳公转的轨道并非正圆而是椭圆,同时还要考虑到地球不同纬度的差异。所以对于北纬四十度的北京地区来说,每年从1月22日到6月5日,中午太阳比日出时远,其余时间则相反。 在科学昌明之前的蒙昧时代,人类对于自然的诸多认识大多数都同《两小儿辩日》的故事一样,不过是直觉造成的幻象。就像人们常说夕阳西下,其实亿万年来太阳从来就没有落下去过,这不过是人们随着地面倒旋产生的错觉。 但这一次的落日却是不同的。对撞发生的瞬间,位于地球轨道和太阳远轨道上的众多探测卫星,以及“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等人类所能使用的所有观测工具都对准了太阳的方向。现在这些来源各异的数据已经陆续返回,虽然最终结果还需要一些时间核实,但基本的效应结果已经出来了。 0.00000053毫米至0.00000054毫米。也就是说,与正常情况相比,太阳出现了位移。 这是个很小很小的数值,大约是人类头发直径的十万分之一,只有通过最精密的多普勒效应设备才能被感知。但是,如果考虑到作用的目标是一颗重达两千亿亿亿吨的恒星,这又是一个大得离谱、完全不可思议的数值! 此时正是东半球的黄昏,天台上的这群人正在倒旋着远离太阳。相对于他们的视线,撞击发生的位置位于太阳顶端。对于这群人来说,在“盲区”出现的那一瞬间,太阳有史以来第一次在人类面前坠落了。 “我觉得教科书应该改一改。”韦石突然开口。在众人的沉默中,他的声音显得很突兀。 “你指什么?”冷淮转头看着这个半大孩子,他记得自己刚才操作电脑时韦石一直在旁边沉默地注视。 “教科书上描绘的太阳系和银河系的示意图都是横向摆布的,其实旋转九十度更好一些。” 冷淮猛地一惊。的确,教科书里的太阳系示意图总是横向展开的,太阳在中间,行星轨道分布左右。但实际上除了在两极地区之外,真实世界里没有人会看到那样的图景。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生活在中低纬度地区,他们眼中真实的太阳系其实是竖立着的。这样看来,教科书里的描绘很容易产生误导。 冷淮的注视让韦石有些不安起来,“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不,你说得很对。”冷淮调整了一下心绪,端详着韦石的脸,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你……真是像极了你的父亲。” 虽然太阳是一颗气体星球,但由于引力的关系,其核心处的密度却高达一百五十克每立方厘米,大约是地球上最大密度物质金属锇的七倍。“盲区”直径约两毫米,引力差将主要作用于太阳核心。太阳与地球的自转方向相同,此刻,“盲区”在太阳表面的作用点位置正在向地球正面转动,不过,已经进入黄昏的东半球并非适宜的观测点。 更为准确的后续情况由太阳远轨道的观测卫星传回。过程比较复杂,但后果用几句话就能说清楚。大约在对撞发生四秒钟之后,撞击位置对应的太阳表面突然凭空涌现出由五个太阳黑子组成的黑子群,其中最小一个的直径也超过了地球。又过了十七秒钟,一块面积超过四亿平方公里的耀斑出现在重叠的位置上,巨大的闪光瞬间淹没了黑子群。与此同时,太阳表面急速拉起一道长达一百一十万公里的日珥风暴,能量波及所至,轨道上的龙熊直线加速器瞬间汽化为一缕微弱的太空焰火。根据事后的分析,撞击发生八分钟后,地球部分地区的高频无线通信中断正是由这个耀斑所致。 冷淮的目光从血一样的夕阳处收回,落到那个人身上。江哲心斜倚在轮椅上,白色瞳仁随机停在了空中的某个方向。夏日的黄昏很漫长,还没有完全过去,但剩余的时间对于病人来说显然已经没有意义了。并不需要太多的医学知识,任何人都能看出病人正是在此刻离开了这个世界。 冷淮在心中叹了口气,现在的江哲心终于得到了他一生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平静。他曾是超越了整个时代的智者,也曾是罔顾国家利益的叛徒。在这个落日的黄昏,一个人的故事结束了,就像长河之中曾经泛出一朵异端的浪花,掀起阵阵波澜却毕竟东流而去,而一部人类史诗的帷幕,正在开启……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