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隆庆天下 作者:孙晓 内容简介 光荣的年代,业已结束,而新的空前时代,刻在崛起!这就是隆庆天下的背景,它贯穿了公元十四世纪末年、乃至于十五世纪中叶的东亚诸国历史,包含中国、朝鲜、日本,以及琉球、安南等国的人物与史料。 书中的魏宽、方子敬、天绝僧、崔风宪、崔轩亮乃至于朝鲜的明国勋、日本的大内荣之介、以及琉球的林思永,这些人都是虚构的,历史上他们不叫赵钱孙李,而是周吴陈王。然而故事里的人们,每一位都呼应了那个时代的某个真实角落、以及那个角落里的种种梦想与哀伤。时至今日,那些声音都不曾远去,仍在影响着当代的每一个人。 序 太阳西斜,将近黄昏时候,但听黄泥路间马蹄苦闷,沉沉驶上一辆大蓬车。 蓬车沉重,虽有两匹马儿拖拉,却还走得极慢。只见驾座上两人挥汗如雨,一个颏下蓄了短须,三十五六年纪,另一个却是弱冠少年,十四五六,两人五官相若,当是父子。 午后燥闷,让人有气无力。那父亲抹了抹汗,正要催赶马儿,却听「啪」地一响,竟反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他低头察看掌心,却见得满手鲜血,不由苦叹道:「又一只。」初夏四月,天气却出乎意料地热了,沿道而望,右手处是一片大草原,野草沧茫无际,蚊蚋自也多得怕人,一整天走下来,至少打死百来只。 「爹爹……」驾座上的少年忍不住烦道:「到底还得走多远啊?」「多远啊?」那爹爹举袖拭汗,朝北方山脊遥指,叹道:「万里长城万里长啊。」万里长城万里长,看道路右方是一片辽阔草原,左手侧却是光秃秃的山脉,依稀遥望,只见群山层峦迭嶂,起伏不定,其上还建了高高的城墙,沿山蜿蜒,无绝无尽,彷佛是一尾千里苍龙,栖息于山脊之上。不消说,此即天下第一疆界,「万里长城」。 这辆蓬车满载家当,理所当然,车上乘客必也等着出关。那汉子遥望长城,怔怔叹了口气,他把马鞭递给儿子,反手掀开车帘,问道:「出关文碟呢?找到了么?」阳光晒进了蓬车,但见一名妇人左手环抱婴孩,右手提起遮面,挡住了恼人日光,看她睡眼惺忪,方纔必在午睡小憩。那汉子皱眉道:「我问妳话啊,找到出关文碟了么?」那女人低声道:「翻遍了行李,就是没见到。」那汉子烦闷道:「妳真仔细找了?衣箱里瞧过了么?」「瞧过了!」那女人的嗓音突然拔高起来,颇见不耐。 呱呱哭声响起,那女人不过提声一叫,便吵醒了婴孩,顿时啼哭大作,那女人忙俯身下来,安慰道:「夏怜别哭,娘疼妳,娘疼妳……」眼看爹娘心情不好,那少年附耳便问:「爹,找不到文碟,咱们便不能出关了么?」那汉子叹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等咱们到了居庸关,再想门路吧。」万里长城万里长,一切源自秦始皇。自古以来,长城便是一道森严界限,将人间一分为二,别了胡汉、裂了中外。北方胡人若想进关,千难万难,然则南方汉人欲盼出塞,又何尝是件容易事? 初夏时节,北国草原里多的不是强盗,而是蚊蝇肆虐。加上车行数里,全是上坡,委实烦躁不堪,那少年挥手驱开蚊虫,跟着提起马鞭,奋力抽打,喊道:「快走!不就是拖车么?有啥了不起的?」两匹马儿低头闷闷来走,突给鞭子一抽,长声悲鸣,顿时奋力冲跑,那汉子惊道:「海生!别胡来!」话声未毕,猛听轰地一声巨响,车轮剧震,上下颠拨,前方竟是长长的下坡路,马儿越冲越快,一阵天摇地动过后,马车向旁倾斜,车里婴儿受了惊吓,再次放声大哭起来。 车子陡然停下,或有意外,那女人吃了一惊,忙道:「孩子的爹!怎么啦?」喊了几声,丈夫与儿子都不答腔。那女人有些着慌了,只想下车察看,奈何手上又抱着婴儿,不得其便,只得反过身去,喊着另一个孩子:「碧潮!碧潮!别睡了,快起来!」身旁传来疲睡声,但见一名男童侧过脸去,约莫六七岁年纪,却是什么「碧潮」了。听他昏沉沉地道:「娘……人家好困,给蚊子叮了整晚……」小儿子贪睡叫不醒,那女人只得转向另一人,低声轻唤:「浙雨、浙雨,车子好似撞着什么了,妳替娘下车看看吧。」那「浙雨」是一名少女,十六七岁年纪,瞧她睡得横手横脚、想来是家中大姊,听得呼唤,却连哼也不哼。那女人摇头叹气,抱起了婴孩,正要从女儿身上跨过去,却见棉被掀开,一名少女探头出来,细声道:「娘……二弟已经下车了……」说话之人是二女儿,名唤「春风」,比大姊小了三岁,性子也文静许多。那娘亲听得有人下车了,略感放心,便又扶裙坐下,道:「方纔有睡着么?」那少女挨在娘亲腿边,低声道:「睡睡醒醒,怪难过的。」那娘亲叹道:「瞧妳,这个把月下来,人都瘦了。」这二女儿娇弱美丽,惹人心疼,那娘亲还待怜惜几句,猛听一声惨叫响起:「啊呀!踩着我啦!」这声痛喊出于车底,似是丈夫所发,那女人大吃一惊,掀开车帘去看,只见丈夫躺卧车底,手抱胳膊,正自放声惨叫,一旁却站了个孩子,正是家里的二儿子,想他下车时一个不慎,竟然踩着了父亲。 听得丈夫叫得凄惨,那女人巴巴急急,忙将婴儿放落,匆匆下车,道:「你没事吧?」那汉子痛得额头滚汗,喘道:「膀…膀子断了……」那女人浑身冷汗,忙捋起丈夫的衣袖来看,惊见上臂淤血,这伤竟是不轻,她嘿了一声,着急喊叫:「浙雨!快取跌打药来!快!」喊了几声,两个女儿还是闻风不动,不知是否又睡了。那女人又急又气,正要上车取药,却见一瓶药酒没声没息地送了过来,那娘亲撇眼去看,却是自家老二来了。 闯祸精低头无言,手持药酒,避开娘亲的目光。那女人气愤之下,忍不住把手一挥,大声道:「老这般粗心大意!难不成你真克父么?」啪地一响,这记耳光响亮有声,打得二儿子摇摇欲坠。那娘亲拔开木塞,将药酒倒入掌心,柔声对丈夫道:「快过来,我给你上药。」哎呀一声,那妇女使劲揉搓,只疼得那汉子仰头苦喊:「轻点、轻点……」那女人叹道:「你们方纔究竟怎么了?喊了半天,怎都不应声?」那汉子喘痛道:「海生驾车大意,撞着了东西,咱们便趴到车底察看,谁晓得看没半晌,老二纵下车来,便踩了我一脚……」那娘亲叹了口气,看当年算命先生便曾预言,说家中老二生来克父,当时她还不信,谁晓得便吃饭喝水也能闯祸,可别把父亲害死才好。她怜声道:「你动动手臂,瞧瞧还疼不?」那汉子咬牙忍耐,慢慢提高手臂,忽听车下传来说话声:「爹!我找到了,道上有个大坑,把车轮给陷了!」那爹爹叹道:「不出我所料,海生,去找根棍杆来,咱爷俩得把车轮顶起。」那娘亲慌忙劝阻:「等等,你的手伤了……」那爹爹哼道:「伤了便伤了,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不来干活,还能靠谁?」那娘亲情知如此,只能叹了一声,便过去掀开了车帘,喊道:「浙雨、碧潮、春风,全都下车了!」车上睡得睡、倒得倒,听得喊话,却仍迟迟不动。爹爹皱眉道:「海生,去叫人。」这「海生」十五六岁年纪,乃是家中长子,备受器重,乍听吩咐,立时飞纵上车,暴喝道:「起来!起来!没听爹爹叫你们么?」喊嚷之中,随手揪起一名睡觉小童,对着他的脸颊连连抽打,喝道:「起床了!猪!」那小孩哭道:「不要打了!我起来啦!起来啦!」几个耳光轰去,已然打醒了一只,看他哭叫逃窜,正是家里最小的弟弟「碧潮」,那海生趾高气昂,便又举起脚来,朝被窝里一阵乱踩,骂道:「母猪!起床!快起床啦!」正吼间,听得一名少女低声道:「你说话斯文点行么?我又没得罪你。」「斯文?」那海生暴吼道:「妳这丫头睡了一整天,还嫌不足么?快给我起床!」那少女不敢作声,披上了外衣,慢慢坐起身来。海生傲然道:「这可听话啦。」他叉腰冷视,忽见棉被另一头鼓胀胀的,想来里头必还藏了一只。忙拦住了少女,森然道:「别急着走,把妳姊姊唤醒,要她一起滚下车。」「什么话!」话声未毕,棉被中已然传出冷笑声:「好你个方海生,她姊姊不是你姊姊?莫非你是捡来的不成?」那海生闻言大怒,劈头便骂:「母猪!原来早就醒啦!快给我起床!」正吼间,棉被却自行卷了起来,淡然道:「谁理你。」「大胆!」海生怪吼道:「妳有种便睡,我决计让妳哭着下车。」「哭着下车?」哗地一声,棉被掀开,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女脸庞,模样可爱,嘴角却挂着一幅凶恶冷笑:「你放马过来,姑娘要你欲哭无泪!」「操妳娘!」那海生发狂了,猛地窜入车里,揪住那女孩乱打。这少女也真是悍勇之辈,一时死抓狠咬,便与海生互殴一气。正骁战间,忽然车帘掀开,那娘亲探手进来,抱起了小婴儿,破口大骂:「什么操你娘、操我娘?谁是你们的娘?全都给我滚下车!」一片忿忿不平中,全家人总算下车了,但见父母姐弟小婴儿,站了一整排,其中两名少女姿容清秀,一般高矮,左首那个略带戾气,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正是姊姊「浙雨」。另一名少女斯文安静,与海生差不多岁数,却是二姊春风。 浙雨春风、海生碧潮,这家人总计三名女儿,除开两名姊姊外,还有个小丫头,取名夏怜。看她睡在娘亲的怀里,虽在襁褓间,却已如姊姊们一般清丽,再看兄弟姊妹都有个相似处,人人都有一只俊鼻子,男的挺、女的俏,说不出的好看。却都是从娘亲身上得来的。 这家人火气虽足,其实容貌都甚清秀,看那娘亲俏丽风流,不在话下,那爹爹却也是文儒厚重,十分体面。他见儿女都下车了,便道:「海生,带你两个弟弟过来。」父亲说话了,那碧潮却还睡眼惺忪,恍如梦中。那海生满肚子火,举拳一挥,便朝两个弟弟背后打去,骂道:「聋了么?过去!」两声闷哼传过,两名孩童各挨了一记狠打,看那二弟体格较高,勉强吃受得住,小弟却已扑倒在地,顿时放声大哭:「娘!大哥打我!大哥打我!」小儿子悲愤嚎啕,那娘亲自是急急上前,抱住了弟弟,大声责备:「海生!你做啥?」 那海生搔了搔头,别开脸去,佯做不觉。一旁爹爹也懒得多管什么,只取起了棍杆,插到车轮之下,吩咐道:「海生,带着你弟弟到后头去,预备推车。」那海生答应了,便拎着两个弟弟过去,又听爹爹道:「浙雨,这马鞭给妳,妳上去驾座,一会儿替爹爹发号令……」眼看父亲把权柄交给了自己,那浙雨心下大喜,忙接过马鞭,秀发一扬,正要攀上驾座,却听海生狂怒道:「爹!你怎能让女人赶车?不怕晦气么?」当时民间多有迷信,船有船神、床有床虎,都不喜女人掌权。那娘亲拂然道:「海生,推车是粗活,自得男人来干。你是家中长子,怎没半点肚量?」「家中长子?」一听此言,那海生怒火更升,骂道:「每回苦差事上门,我便是家中长子,一到吃香喝辣,我上头便冒出这两个赔钱货?告诉你们!只要这贼婆上了驾座,我便不推了!」把脚一踢,狠狠踹在蓬车上,吓得碧潮跳了起来,又朝娘亲怀里窜去。 那爹爹自己也甚年轻,管教起一大群儿女,不免有些力不从心。他叹了口气,眼看大儿子闹将起来,实不愿节外生枝,只得道:「好了,浙雨,把鞭子给你弟弟。」话声未毕,那浙雨气得泪水夺眶,使劲把马鞭甩到地下,哭道:「爹!你又来了!每回海生一闹,你便什么都依他!你都忘了么?你在烟岛的药铺子,是谁给你打理的?是你的宝贝儿子!还是我这个赔钱货?」说到悲哀处,头也不回,径朝大草原奔去。 「浙雨、浙雨!」那娘亲惊惶上前,抱住了女儿,慌道:「别胡来,这儿荒凉得紧,妳能上哪去?听娘的话,妳弟弟就是这德行,妳就忍着点……」「娘!妳老要我忍!却要我忍到何年何月?反正这个家容不下我了,不如趁早走了干净!」眼看儿子任性,竟要把姊姊给逼走了,母女俩拉拉扯扯,又哭又求,却听海生冷笑道:「少来这套。告诉妳,真要走,别忘了好朋友啊。」说着说,便朝春风背后一推,哈哈笑道:「快跟上吧,两人结伴同行,路上才不寂寞啊。」那春风本是家中二姊,性情和善,此际听大弟冷嘲热讽,忍不住也动气了,大声道:「姊!妳等等我!春风随妳走!」眼看两个姊姊飞奔而去,那海生哈哈一笑,还待多激个几句,却听爹爹沈声道:「浙雨,给我回来。」那浙雨哭哭啼啼,硬是不依,那爹爹冷冷地道:「妳提着马鞭,上去驾座。一会儿谁还出言不逊,妳便一鞭抽下,不必客气。」海生吃了一惊,浙雨则是哭得泪眼花花,把头直摇,猛听「啪」地一响,爹爹朝地下抽了一鞭,目光威厉,朝三个儿子面上扫过,森然道:「打死一个少一个,不必可惜。」浙雨心下狂喜,自知拿到了尚方宝剑,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忍着泪水,点了点头。那爹爹沈声又道:「海生,过来推车。」爹爹拿出了威严,那海生虽说满心不忿,却也不敢造次了,眼看两个弟弟还傻站一旁,不觉怒火陡生,吼道:「没用的东西!都过来!」砰砰两声,两名弟弟各吃一拳,那碧潮虽然疼痛,却也不敢吭声,毕竟兄长在气头上,自己若是贸然哭闹,难保不成众矢之的。 好容易全家安安静静,都等着干活了,只听「啪」地一声,大姊扬鞭而起,狠狠打在牲口背上,喊道:「推!」双骑悲鸣,铁蹄重踩,那爹爹使劲撬着车杆,盼能撑起车轮,弟弟们也是喝喝喘息,只听大姊叫喊道:「推!出力推!海生!不许偷懒!」那汉子带了三个儿子,四人连使了半天力,蓬车却还是文风不动。那海生推得掌心破皮,却见娘亲与二姊闲坐一旁,似在说笑谈天。不觉怨气烧心,森然道:「娘!妳偏心也得拣时候,妳的宝贝女儿气力再小,总还长着两只手吧!」那二姊是妙龄少女,爱惜姿容,对这些苦力自是不屑一顾,听得弟弟催促,也只懒懒起身,提着裙脚来到车后,那海生怒道:「赔钱货!走快些了!」那浙雨替妹子撑腰,淡然道:「海生,你只要再说这三个字,休怪我一鞭抽下。」「赔钱贱货!」海生多添了一个字,狼嗥鬼叫:「妳有种便抽我一鞭!快!」浙雨冷冷一笑,提起马鞭,作势欲抽,却听爹爹叹道:「不行,车身太沈了。海生,去把家当搬下来。」那海生心下大喜,立时冲上车去,将木箱胡乱抛下,一时金钗花裙散落一地,吓得两名姊姊花容失色:「干什么?这是钱买的啊!住手!快住手!」太阳渐渐西沈,已在申牌时候,一家人又推又搬,连忙了一个时辰,马车却是稳若泰山,始终脱不了困。眼见全家人累瘫在地,那娘亲便勺了水来,人人派上一碗,叹道:「孩子的爹,现下推不动车,该怎么办?」那爹爹浑身热汗,叹道:「妳问我,我该问谁?」那娘亲皱眉道:「你是男人,我不问你,却该问谁?」 男人天生挑担,担不起不算男人。那爹爹无话可说,只能别过头去,应以鼻哼。一旁海生低声骂道:「放屁!」良久良久,谁也没作声,只余下燥热晚风,与那蚊蝇飞舞的嗡嗡声。那春风道:「爹,咱们今晚睡哪儿啊?」那爹爹铁青着脸,道:「把车弄出来再说。」那春风怯怯地道:「那……那要是弄不出来呢?」那爹爹有点不耐烦了,把手一挥,无意多言。一旁浙雨细声道:「爹,不是女儿多嘴,只是咱们在长城边上耗了半月,为何还……还不出关啊?」那爹爹陡然提起嗓子,大声道:「去问妳娘!文碟是她收的!」两名女儿望向了娘亲,她却只抱着怀里的小妹,低声哄弄,不理不睬,浙雨春风互望一眼,终于鼓起勇气,细声追问:「娘,文碟呢?」「我怎么知道?」那娘亲忽然凄厉大叫,吓醒了怀里的女婴,顿时呱呱大哭。两名女儿也受了一惊,不敢再说了。海生则搔了搔脑袋,远远避了开来。 四下寂若无人,忽听一声哽咽,那娘亲垂下泪来,啜泣道:「窝囊废。」这三字一出,好似半空响起了焦雷,那海生咦了一声,两名女儿也是脸上变色。只见那爹爹双眉渐渐吊起,森然道:「妳说什么?」眼见爹爹额头青筋暴露,想来动了真怒,那碧潮内心怯怕,直窜了开来,浙雨是家中大姊,忙上前安抚,柔声道:「爹,没事,没事,方纔没人说话。」那爹爹不言不语,只静静拾起了地下马鞭,缓缓行向娘亲。喘息道:「妳方纔说什么?再说一遍。」春雨见得情状,立时摀起双眼,低声啜泣起来,一旁碧潮更是放声大哭。那浙雨颤声道:「爹,不要……」那浙雨身小力微,拦不住爹爹,忙退到海生身旁,低声道:「海生,快拦住爹,快。」父亲似要殴妻,此际只能看长子的作为了。那海生鼓起了勇气,怯怯来到父亲身旁,道:「爹,快别这样了,大家……大家有话好说……」「混蛋!」那爹爹怒目圆睁,一掌便打翻了大儿子,举脚便望他身上狠踹,厉声道:「凭你也想管我的事了?踹死你!踹死你!让你懂得谁才是这个家的老大!」那海生虽是家中长子,可年纪不过十五,体格不能与父亲相提并论,一时抱住了头脸,满地打滚。那浙雨、春风平素虽与弟弟斗口,此时却是姐弟情深,忙拦上求情:「爹!不要!不要!」那父亲踢了五六回,意犹未尽,便提起马鞭,正要朝儿子狂抽泄愤,猛听娘亲忿恚吶喊:「窝囊废!给我住手!」「什么?」那爹爹气得跳了起来,暴吼道:「妳说什么?」「窝囊废!窝囊废!」那女人将婴孩放下,骂不绝口:「天下男人里,就你最像窝囊废!你除了骂孩子、打老婆,你还有什么本领?」「贱……婆娘……」那汉子气得眼冒金星,拉住了妻子,将她拖到身边。随即提起手来,但听啪地一声劲响,马鞭擦身而过,惊险之至,那女人不惧不怕,尖叫道:「你打啊!怎么闪过了?你快来打死我,省得让我看你窝囊一世!」「窝囊什么?」那爹爹眼眶发红,吼道:「我是给刺配了?还是给流放了?孩子们有吃有喝,又没送给人家过继,我是哪里对不起你们了?」那女人大声道:「窝囊废!你还有脸说!咱们一家流浪多久了?你说!孩子们以后要住哪儿?就这么一辈子窝在车上么?」那汉子暴声道:「我跟妳说了多少次,咱们家要去开平啊!听不懂么?开平!开平!」说到忿恨处,只管从车上抽出一柄短刀,横挥直舞。眼看要出人命了,一旁孩子们又哭又叫,纷纷奔上劝阻,那女人反似什么都不怕了,霍地抬起头来,厉声道:「开平?两个月前就听你说开平,可咱们现在哪儿?还不是在长城边上打转?」「这也能怪我?」那汉子握紧双拳,凄厉狂叫:「妳怎么不问问自己,是谁弄丢了文碟?」那娘亲怒道:「你少赖我!若非那日你到镇上赌钱,把文碟带出了门,怎会弄丢了?」那爹爹恨恨地道:「胡说!胡说!我好端端出门吃酒,为何要带着文碟?明明是妳把文碟弄丢了,妳还赖我!妳还赖我!」说着大吼一声,刀子插到了黄泥土上,十分威势。 紫荆关、倒马关、居庸关,此即长城「内三关」,平日百姓若有要事出关,少不得交上一份名状验书,载明其人籍贯年甲、貌样身分,此即文碟之意也。也是为此,平日过关旅客总得将文碟小心收好,就怕有所遗失,谁晓得这家人漫不经心,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终于把文碟弄得不翼而飞了。 眼看爹娘相互推诿,一众孩子们也不知该信谁,毕竟爹爹大而化之,光说不练,娘又太过谨慎小心,日常总爱把东西藏得严严实实,弄得自己也找不着。究竟这过关文碟是谁弄丢的,恐怕是千古之谜了。 万里长城万里长,一切都怪秦始皇。眼看太阳即将下山,爹爹气得浑身发抖,娘亲也擦着泪眼,只在低声啜泣,孩子们怕得怕、惊得惊,谁也不敢说话。一片寂静间,忽听碧潮低声道:「娘,我……我肚子饿了……」春风忙道:「对,我……我也饿了。」孩子们要吃饭了,那娘亲忍住泪水,把婴儿交给了女儿,慢慢起身,便朝蓬车走去。看她从爹爹身边经过,众孩儿内心隐隐担忧,就怕父亲脾气涌上,随时会暴起伤人。 呱呱的婴儿哭声中,只见娘亲身上发抖,快步从爹爹身边走过,正忌惮间,猛听当琅一声,刀子落到了地下,那爹爹垂着头,双手掩面间,竟然放声哭了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若连爹爹也哭了,意思就是一家老小全完了。那娘亲呆立半晌,猛地扑了上来,紧抱丈夫,哭道:「对不住!是我不好!」贫贱夫妻百事哀,父母俩牛衣对泣,哽咽难言。孩子们自也戚然。听得海生低声道:「我……我去生火吧。」浙雨忙道:「让我来,你方纔挨了打,赶紧去歇着。」海生咦了一声,讶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浙雨脸上一红,啐道:「贫嘴。」都说血浓于水,兄弟姊妹平日怎么吵、怎么骂,来到了大关头上,都还是一家人。一时各忙各的,捡柴的捡柴,挑水的挑水,预备在此生火过夜。 暮色将至,近晚微风,天气渐渐凉快了,孩子们升起了火,浓烟赶跑了蚊蚋,更显得风清气爽。眼看娘亲去埋锅造饭了,那春风甚是体贴,忙打湿了毛巾,跪到父亲脚边,柔声道:「爹,您擦擦脸吧。」那汉子泪流满面,把头垂得老低,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那碧潮忙抬起了小脸,道:「爹,您别难过了,您不是跟碧潮说了么?咱们家很快要发财了,是吧?」那爹爹原本悄然不乐,猛听发财二字,顿时露出了笑容。他抚着小儿子的脑袋,微笑道:「当然。爹已经和人家说好了,只消到了开平,把东西卖了,便有十万两银子可用了。」听得自家将成富豪,碧潮立时欢容拍手,一旁春风忙朝娘亲瞧了一眼,却见她手持锅铲,摇了摇头。示意女儿莫要多言。 眼看爹爹仰天长笑,一扫愁眉,碧潮便又凑趣道:「爹!碧潮还想看看那张图,你再让我瞧一眼吧!」那爹爹傲然一笑,慢慢解开了衣衫,从贴肉处拿出了一只小布包,珍而重之地打了开来,但见布包里是一层又一层的油纸,包裹得极为严实,他细心将之揭开,赫然之间,眼前现出了一张布绢。 那爹爹深深吸了口气,将布绢迎光展开,道:「梦岛。」这布绢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就,质地牢靠,偏又能透光,铺开时竟有窸窸窣窣之声。儿女们屏气凝神,聚拢围观,只见布绢约莫半尺见方,正中有一处小岛,余下则是汪洋一片大海,想当然尔,这是一幅古代海图。 这布绢虽非金银所制,然则手工精细,图上的海洋岛屿皆是以刺绣而成,极为繁复。但见图中有条红线,自那「梦岛」蜿蜒而下,红线两旁书写有字,好似标记了沿途的暗礁漩涡、险滩急流,稍稍算来,便达数百处之多,让人眼花撩乱。 骤然之间,红尽线绝,露出了破碎边角,原来这张图残缺不全,仅留有正中这一块,其余四方却都不见了。 儿女们鸦雀无声,良久良久,听得浙雨细声道:「爹,这图破了,还会有人要么?」话声未毕,海生冷笑道:「无知妇人,妳忘了爷爷生前说过什么?这图的另一半是在别人手上,他们要凑成一幅,非找咱们买不可。」浙雨瞪了弟弟一眼:「你又知道了?」这对姊弟天生犯冲,先前好不片刻,又要吵闹起来。那爹爹叹道:「都别吵了。反正你们爷爷之所以带着咱们一家移居烟岛,便是为了这张图。」众孩儿静了下来,自知爷爷一生历经劳苦、散尽家财,就是为了凑全这张图,然则壮志未酬,最后还是让他抱憾而终。春风沈吟道:「爹……这图到底有什么好处?咱们从小看到大,也没瞧出什么稀奇处,为何有人要买?」那爹爹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爷爷曾经告诉我,这张图涉及了一个大宝藏。只消能找到它,便能成为天下最有钱的人。」浙雨低声道:「爹,你真信爷爷的话么?」那爹爹眉头一皱,想来心有不快,一旁海生则是摩拳擦掌,喊道:「爹,我看咱们别卖它了,干脆去挖宝吧,那可好玩得紧。」碧潮附和叫好,春风浙雨却是默不作声,想来压不信此说。那爹爹默然半晌,道:「这张图究竟给撕成了多少片,天下没人说得准,可怜你爷爷历经战火,北走朝鲜、远赴东瀛,都是在打听这张图的下落,却仍一事无成。」他顿了顿,又道:「现下他不在人世了,咱们留着这图也是没用,不如把它卖了,也好换点银钱来用。」一片沉默中,忽听碧潮道:「爹,到底是谁要买这图啊?会不会是骗咱们的?」这碧潮年纪虽小,却反而最有见地,每每一言中的。眼见儿女们一脸担忧,那爹爹淡然道:「也罢。今儿就一次告诉你们吧,买图的人大有来历,绝不会抢夺咱们的东西。」众儿女纳闷道:「大有来历?他们是……」那爹爹静静地道:「黄金家族。」众儿女低呼一声,齐声道:「大元汗!」那爹爹闻言长笑,神色极为欢畅。 大元汗便是成吉思汗的皇室子孙,世居长城以北,坐拥金山银海,区区十万两白银,在他们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何须出言诈欺? 难怪父亲要远赴开平,毕竟黄金家族是异族皇室,不便入关,买卖双方若要相会,自得走这一趟路。浙雨又道:「爹,这张图是爷爷从老家带出来的,是么?」那爹爹还未回答,一旁碧潮已然喊道:「没错!咱们家以前是南京大官!家里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哈哈哈哈哈!」那爹爹抚掌大笑,精神为之一振,道:「还是碧潮聪明,没错,你爷爷年轻时曾在金陵为官,家里父执之辈,俱是读书种子、殿前三甲。浙江老家更是田园千亩,奴婢成行……」他遥想祖上风光,忽地叹了口气,怔怔地道:「可惜全没了。」人生愁恨难免,眼看爹爹满腹愁肠,那海生忙道:「爹,老家再好,咱们也没见过,你就别再想了。倒是等咱们拿到了钱,干脆就在关外住下吧,别回烟岛去了。」此话一说,浙雨立时拍手附和,笑道:「是啊,不如去塞外吧,餐餐有肉吃,有马骑、胡服骑射,我也想见识见识呢。」那碧潮惊讶道:「餐餐有肉吃?那可好了,我也想去呢。」江南有情、塞北无限。一家人哈哈大笑,各自想象着塞外风光,那爹爹却叹了口气,他将海图收贴肉藏好,道:「先别说这些了,现下咱们要去出塞,还得再过一关。你们可替爹爹出点主意吧。」说话间,把手移向了北方,正是横亘天下的万里长城。 时在黄昏,但见山脊上的长城辉映夕照,晚霞当空,连绵不尽,更显得苍凉壮阔。 想起过关文碟不见了,众人自是愁意难掩,那碧潮最是机灵,忙道:「爹爹别发愁,你看姊姊们生得这般美貌,等咱们到了长城以后,要大姊、二姊去找守城军爷说说,等人家爱上她俩了,那还能不放咱们出关么?」听得小弟嘴甜,那春风心里欢喜,只能低下头去,羞涩不依。浙雨朝弟弟头上轻拍一记,笑道:「小小年纪、油嘴滑舌。」正笑闹间,却听海生冷冷地道:「一只蜘蛛精,一只白骨精,也敢到长城边上搔首弄姿?不怕给守城军官一棍敲死么?」海生说话向来难听,顿时激怒了姊妹,眼见三人便要吵成一团,那碧潮忙来解围,又道:「爹,究竟这长城是谁起造的啊?怎地盖得那么长?」「好问题啊。」那爹爹微微苦笑,叹道:「万里长城万里长,一切都怪秦始皇。」「秦始皇?」那碧潮擅于装傻,便佯做痴儿状,蹙眉问道:「他……他是谁啊?」听得小弟无知,兄姊们相顾失笑,爹爹也是莞尔摇头,道:「这秦始皇便是天下第一位皇帝,他征服六国,一匡天下,自认功业之高,犹胜三皇五帝,故而自号『始皇』。」那碧潮哦了一长声,道:「原来如此啊,那他为何要造长城呢?」「那还要说么?」那爹爹俨然捋须,道:「他想保护老百姓啊。」众孩童嗯嗯点头,却听背后传来笑声:「保护百姓?这鬼话也能信?」众人回首望去,这会儿却是娘亲提着饭锅来了。那爹爹听得顶撞,立时嗤之以鼻:「无知妇人!妳去查查史籍,秦汉时匈奴何其强大?南侵扰民、无恶不作,秦始皇再不抢建长城,却要怎生抵御外侮?」「是么?」那娘亲放落了饭锅,嫣然微笑:「大秦时有何外侮?他们有白登之围,还是和亲之辱、靖康之耻?说来听听吧?」众孩儿平日受诗书熏陶,也知汉高祖曾被匈奴围困白登,仓皇而逃,宋徽宗则遭女真击败,俘虏北地,成为阶下囚,俱是汉人心头的奇耻大辱。却没听说秦朝有何外侮。那碧潮咦了几声,道:「是啊,娘说得对啊,秦始皇最能打仗的,怎有胡人敢来老虎嘴上拔毛?那……那他为何还要造长城啊?」「他啊……」娘亲横了爹爹一眼,含笑道:「他想关起门来当皇帝啊。」那浙雨低头忍笑,道:「关起门来当皇帝?爹,这……这好像是娘平日骂你的话哪。」那娘亲学问不俗,想必出身不凡。说起前朝史事、竟是如数家珍,那爹爹脸上一红,自知说不过她,只能把脸转了开来,冷讽道:「无知妇人!」众孩童噗嗤一声,全都笑了出来,碧潮一边帮着摆上碗筷,一边笑问道:「娘,当皇帝就当皇帝,为何要关起门来当啊?」那娘亲含笑道:「这得问你爹了。」碧潮茫然道:「问爹?为什么?」那娘亲含笑道:「这秦始皇呢,说来和你爹爹有几分神似。你要他打开大门,和左邻右舍吵架打架,他一定瞻前顾后、心慈心软,就怕伤了和气。可关上大门、回家以后呢,却总对着老婆小孩拳打脚踢,拳拳到肉,就怕打之不死。你想他再不建一座万里长城,家中老小岂不都要逃之夭夭了?」那浙雨噗嗤笑道:「娘,妳这是骂着秦始皇,还是骂爹啊?」那娘亲笑而不答,自顾自地哄弄怀里婴儿,那爹爹恼羞成怒,待想发作出来,却又怕自己真成了秦始皇,落了一个焚书坑儒的话柄,那可要不打自招了,只能重重哼了一声,把头转了开来。 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姊姊俩眉来眼去,爹爹则是气鼓鼓地,那碧潮怔怔思索说话,喃喃又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长城是建来抵挡异族的,没想是防着自己人逃跑的……那……那咱们这个中国,岂不就像一座大监牢了?」闻得此言,众人心下一凛,不约而同抬起头来,遥望着远方的长城。 童言无忌,却也道破了实情,汉人史上第一位的暴君,便是「秦始皇」,他是个法家拂士,焚书坑儒,残忍异常,治下不知多少百姓恨着他,他再不动用百万民工,造了万里长墙,天下百姓岂不逃得精光了? 苛政猛于虎。可怜的汉人,世世代代都给囚禁在长城之中,永世不得翻身,却是何时才能挣脱暴君魔掌呢?一片静默中,人人都叹了口气,那春雨遥望长城,轻轻地道:「当年盖这长城时,一定征用了无数苦力,对吧?」那爹爹听了偌大一篇,好似也给说服了,登时叹息道:「可不是么?相传古时有个妇人,丈夫给掳去造城了,十年里音讯全无,她不忍丈夫就此失踪,便一路沿着长城寻访叫喊,当她费尽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丈夫时,却仅见到一幅尸骨,当下恸声哭嚎,竟尔哭垮了长城……」碧潮笑道:「我知道,爹!这便是孟姜女的故事,对么?」那娘亲赞道:「还是碧潮聪明,这就是孟姜女寻夫。」听得称赞,碧潮登时乐不可支,只倚在娘亲怀里撒娇,一旁春风也靠了过来,她望着爹爹,轻声道:「爹,你要是也给抓去建长城了,娘定也会带着咱们几个,一路哭着过来找你……」那海生讥讽道:「千里寻夫就免了!倒是妳们几个女的若能哭垮长城,那可省事多了,什么文碟都免验啦!」那爹爹闻言大笑,一旁碧潮也是高声叫好。浙雨冷笑道:「哭?谁要哭了?海生,你要埋尸边疆,姑娘笑倒长城给你瞧瞧。」那海生呸了一声,正要反唇相讥,却听娘亲笑道:「好啦,都别吵了,这就开饭啦。」说话之间,已然掀开锅盖,但见白米飘香,热腾腾地盛着米饭,饭上铺满咸鱼腊肉,另有半只烧鹅。孩子们欢呼大喜:「烧鹅!娘!原来是妳把烧鹅给窝藏了!」这家人是南方人,惯吃米饭,再看他们有肉有鱼,足见家境不坏。那娘亲嫣然微笑,取起碗筷,先给爹爹盛了一大碗米饭,另派上一只香鹅腿,这才一一给儿女们添上了饭。 那浙雨见自己碗里一片素净,除了两根咸菜,一条腊肉,别无它物,她妒火暗生,忙朝海生、碧潮的碗里来瞄,待见弟弟碗里只有一根咸菜、两条腊肉,双方差相仿佛,倒也无法埋怨什么。她哼了一声,道:「娘,妳真偏心,好东西都留给了爹爹。」那娘亲笑道:「妳爹爹是一家之主,不把好东西留给他,却该留给谁?」说着搂了搂么儿,微笑道:「对不对,碧潮?」碧潮甚是聪明,登时哈哈欢笑:「是啊,娘若把鹅腿留给我吃,那才叫偏心。若是留给爹爹的,那叫孝敬呢。」「哈哈哈哈哈!碧潮懂事啊!」那爹爹仰天豪笑,夹起了鹅腿,便望碧潮的碗里送,却来打赏了。眼看弟弟巧言令色,当众乞食,两位姊姊又惊又妒,齐声喊道:「爹!你偏心!你偏心!」那海生更是暴吼一声,举着来抢,那碧潮却逃得快了,端起碗筷,藏到娘亲背后,欢天喜地啃了起来。 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东西又寡又不均,那便要打架了。眼看小弟狼嚼虎啖,吃得香甜,兄姊们莫不怨气冲天,那爹爹责备道:「瞧你们多小器?来,都把碗拿来。」撕开鹅肉,分派儿女,人人都得了一块。 浙雨春风,海生碧潮,一时吃肉的吃肉,吵架的吵架,那娘亲抱着小婴儿,左顾右盼间,似还少了个人。她思索半晌,忙拉住了春风,道:「妳二弟呢?怎没瞧见人?」 那春风是个斯文姑娘,此时专心吃鹅,正襟危坐,自是目不斜视,头也不抬,什么话也问不出来。那娘亲只得拉住了大儿子,道:「海生,你二弟呢?」那海生狼吞虎咽,渣巴有声,道:「我哪里知道?要找二弟,去问大姊吧。」话声未毕,浙雨已然冷冷应声:「问我做啥?我上回同他说话,可是一个月前的事啦。」那娘亲自知问不出个所以然,摇了摇头,正要起身去找,却见碧潮遥指远方山麓,笑喊道:「娘!妳看!二哥在那儿!」众人仰头来看,只见不远处一座山麓,其上雄立一座古墙,正是万里长城。但见一名孩童孤身伫立城下,瞧那形影相吊、孤魂野鬼的模样,岂不是自家二弟是谁?那娘亲啧了一声,道:「又乱跑了。海生,快喊他下来吃饭。」那海生嗓门洪亮,登即提气吶喊:「臭小子!快来吃饭啦!不然可没你的份儿啦!」喊声高亢,远远送了出去,那孩童却似聋了一般,只孤身倚城,并不回头。那娘亲叹了口气,正要过去找人,却给爹爹拉住了,道:「别理他。这孩子就是任性。妳若要过去哄他,反把他给惯坏了。」那海生痛嚼鹅肉,不忘附和道:「没错!老二就是这招厉害,每回装病赖死,专讨爹娘疼爱,哪像我,爹不疼、娘不爱,自己孤独生长哪。」浙雨骂道:「你鬼扯!你们几个儿子待遇再差,也强过咱们做女儿的!镇日给爹娘嫌好道丑,当做赔钱货来养,谁比咱们可怜?」海生淡然道:「谁叫妳是白骨精,天生丑怪有谁怜?」「方海生!」浙雨大怒欲狂,猛一下便扑了上来,与弟弟扭打一气。那春风碧潮假作不知,只管趁乱多吃几块鹅肉,也好壮大自己。 吵嚷之中,饭菜也如风卷残云,转瞬间所剩无几。那娘亲心里增烦,便替二儿子留了一碗白饭,道:「海生,去找你二弟吧,要他赶紧回来吃饭。」那海生懒懒地道:「又要支派我啦?怎么不找碧潮干活呀?他不是妳的爱将么?」说着举起脚来,便朝弟弟背上踢去。那碧潮哎呀一声,便又扑倒在娘亲怀里,哭道:「娘!大哥又打我!又打我!」「海生!」爹爹沈声责骂:「不许欺侮弟弟!」吵嚷之中,二儿子碗里烧鹅不翼而飞,却不知给谁偷吃了。那娘亲益发生气了:「养你们这群孩子,没一个成用。你们不肯找,我自己去找!」那春风偷吃了鹅肉,心情转好,忙道:「行了、行了,我吃饱了,让我去找吧。」娘亲松了口气,欣慰道:「浙雨,妳陪春风去吧。」碧潮笑道:「我也要去,咱们来玩捉迷藏。」眼看大家都想去了,海生又有了兴致,便道:「好吧,既然娘亲求我了,我便带队吧。」这家人就是如此,无论事大事小,定要吵翻天。阵阵扰攘间,四姊弟们总算一同起身,便望长城行去。 那城墙建于丘陵上,地形不高,然而路上杂草丛生,不见栈道,也不知是否藏了蛇虫,春雨怕花裙扯破了,便只小心翼翼,拎提裙脚来走,那浙雨颇有大姊风范,一路携着碧潮的手,看护照拂。那海生行走如风,绝不等候妇孺,三两下便飞奔上山,不忘回头嘲嚷:「大脚婆!天生粗脚壮如蹄,怎还走得这般慢啊!」春风狂怒不已,气鼓鼓地向前直奔,浙雨也是心下拂然,所幸路上并无乱石绊脚,倒也没害得她俩跌跤。 约莫行出里许,已然逼近了长城。那海生大笑道:「瞧!本将一出手,可就找到人啦!」浙雨春风吃了一惊,急忙行上山坡,只见山脊上好一座古墙,墙面斑驳,正前方站着一名孤零零的孩童,约莫七八岁年纪,却不是二弟是谁?海生喝道:「老二!你杵在这儿干啥?还不过来!」老大责问,老二却不为所动,海生森然道:「几日不打你,便忘了根本啦?」正要过去揍人,却给浙雨拉住了,听她骂道:「你走开!老是欺侮他。」说着行向前去,温言道:「二弟,爹娘在找你了,快下去吃饭吧。」那二弟也不知怎地,只管闷闷望着长城,若有所思,春风柔声道:「二弟,你怎么了?又想起爷爷啦?」家里爷爷在世时,向与二弟最亲,看他落落寡欢的模样,八成又想起了爷爷。那春风秉性温柔,便慢慢走了过去,忽然间,只听她啊了一声,道:「这……这是什么……」碧潮一脸好奇,便从姊姊的裙子旁探头去望,不觉也是吃了一惊,那海生与浙雨对望一眼,不知他们瞧到了什么,便联袂行了过去,赫然之间,也是「咦」了一声,叫了出来。 却说那对夫妻累了一整天,好容易孩子们都走了,总算有了少许清静,二人相互依偎,渐渐眼皮沉重,正欲小睡片刻,忽听山麓方位传来欢呼声:「爹!娘!快来!快来!咱们可以逃狱了!」「逃狱?」夫妻俩睁开了眼,却也会意不来,只见一名少女高提裙脚,狂奔而回,正是春风来了,听她欢笑道:「爹!娘!咱们可以逃狱了!咱们可以逃狱了!」那爹爹皱眉起身,道:「逃什么狱?咱们又没坐牢?」那娘亲见爱女又奔又嚷,毫无淑女家教,正要数落责备,却听春风笑道:「爹!娘!那儿的城墙破了个大洞!」「真的吗?」听得监狱围墙垮了,夫妻俩大惊大喜,总算也把话听懂了,忙急急行上,顺着春风的指端去望,惊见山脊后方一片断垣残壁,此段长城竟尔墙垮砖落、坍毁在地,少说生出了四五百尺宽的大缺口。 那娘亲颤声道:「孩子的爹,咱们……咱们的车子上得去么?」那爹爹也是激动不已,他凝视山坡,看此段道路不算险峻,若以空车而上,或能勉强一试。当即喊道:「海生!快带弟弟们下来!大家一起推车上去!」终于找到出路了。看这缺口颇为开阔,一家人只消从此地驾车离开,一不必应付官军刁难、二也免缴什么过关文碟,只管轻车简从,横渡关山,从此便能去到开平,海阔天空,放羊牧马,岂不似白云乡般逍遥自在? 那爹爹越想越是心热,奈何连喊几声,迟迟不见儿子下来,便又喝道:「海生!天都要黑了!你们搞什么鬼?」正吼话间,只见一名小孩儿双手掩面,哭哭啼啼地走了回来,那娘亲吃了一惊,赶忙上前察看,面前赫然便是碧潮。 春风心下骇然,颤声道:「怎么回事?我才走了一会儿啊……」春风前脚才走,兄弟们竟又打架了。看碧潮边走边哭,裤子污脏,膝盖跌破,掌心处更满是擦伤,那娘亲震怒欲狂,厉声道:「海生!」话声未毕,又有人来了,却是一名少女缓缓归来,看她披头散发,连花裙也给撕破了,衣不蔽体,露出半截光滑大腿,不是浙雨是谁? 那爹爹恼怒至极,还没来得及询问情由,却见一名少年慢吞吞走回,瞧他掉儿郎当的模样,岂不正是海生? 「畜生!」那爹爹忿恚至极,扬鞭而起,正要抽落,却给浙雨拉住了,慌道:「爹,不是海生打人。」那爹爹怒道:「胡说!不是这畜生作乱,却会是谁?」浙雨低声道:「是……是二弟……」「老二?」爹娘睁大了眼,只觉难以置信。正说话间,海生已然行到近处,看他嘴唇肿起,牙龈出血,脸上挨了一记狠的,脚下更是一拐一拐地,想来重重跌了一跤。那爹爹大声道:「到底搞什么?浙雨!妳说!」浙雨低声道:「咱们……咱们方纔见了长城缺口,心里好奇,便想出去察看,谁晓得二弟……二弟就是不让咱们走,猛一下就扯住了我,我反手推他,这便打了起来……」爹爹嘿了一声,道:「海生没帮妳么?」浙雨低声道:「他……他不是二弟的对手……」那海生怒道:「放屁!那贼小子专使偷袭手法,我一时不备,这才给他暗算得逞!妳要他光明正大过来,看看谁的拳头大?」海生叫得越凶,越显得心虚。看他年纪比二弟大了七八岁,体格远为高壮,向来只有他打人的份儿,绝无吃亏之理。岂料此番与浙雨、碧潮连手,姊弟们以三敌一、人多势众,竟还给二弟轻易摆平了? 眼看碧潮呜呜哭泣,非但膝盖擦破,连手肘也跌得淤血,想来给打得不轻。那娘亲心疼不已,只没住口地安慰。那春风一旁看着,心里却顿生疑窦,看二弟不同于海生,虽说天性倔强,孤僻少话,可自小到大却没见过他动手打架,更别说是欺侮兄弟,此番暴起伤人,定有隐情。忙道:「姊,二弟好端端地,为何不让你们走?」浙雨咳了一声,尴尬道:「他疑神疑鬼的,说咱们若是出关了,便会……便会……」那娘亲皱眉道:「便会什么?」大女儿欲言又止,海生则是嗤之以鼻,爹爹沈声便问:「便会什么?说啊!」碧潮哭道:「便会成为畜生!」「畜生?」爹爹一脸愕然,只觉此事怪得不成话。春雨忍不住噗嗤一笑:「出关便会成为畜生?爹,咱们家里有人还没出关,便已经是畜生了呢。」海生暴跳如雷:「什么?妳说谁是畜生?妳把话说明白!」在爹娘眼中,海生浙雨能干精明、春风碧潮贴心乖巧,各有各的用途,唯独这个二弟孤僻怪异,宛如孤魂野鬼。那爹爹抬头看了看天色,叹道:「别说这些闲话了。天都快黑了,咱们得趁四下无人,赶紧把车推上去。」儿女们颤声大喜:「爹!咱们真要出关了么?」那爹爹沈吟道:「这个自然。咱们得早些动身。否则要给官军撞见这处缺口,那可走不成了。」这长城古来便是一座大围墙,官府管束极严,出关入关都有明法,若是这段缺口给人瞧见,恐怕立时便要派军堵上,届时要想逃出生天,那可是难上加难了。 缺口在前,希望也在前,全家人满心激动,纷纷来到蓬车旁,再无一字埋怨。那爹爹把马鞭交给妻子,道:「大家要想出关,便得齐心协力,知道么?」浙雨春风、海生碧潮,四人齐声大喊:「知道了!」那爹爹甚为满意,道:「这就好,大家预备出力……一、二……」三字一出,鞭儿挥抽,马鸣啡啡,嘎地一声轮响,车子动了动,那爹爹举棍撬车,咬牙道:「不许放松!一、二……」三字再出,两匹牲口气喘吁吁,陡然间欢声雷动,车轮真个挺上来了。好容易车子动了,举家士气大振,那爹爹立时喊道:「别松手,咱们要把车儿推上山!出力!快!」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何况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声声吶喊中,车子一尺一尺上到了山路,连娘亲也抛下了马鞭,亲自来到车后,死命出力。 「到了!到了!」夕阳满天,晚霞无限,山巅处传来了欢呼声,车子总算给推上去了。 大姊、二姊香汗淋漓,娘亲也是双腮潮红,人人顾不得累,纷纷仰头去看,只见面前好一座古城,高耸雄伟,墙上生满青苔,不知有多少年了。那爹爹抹去了热汗,微笑道:「大家都过来,瞧瞧这儿。」众人静了下来,依言靠近,登已见到了那处缺口。 这绵延万里的长城,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看这段城墙缺口极大,却不知是怎么垮的,也许是地牛翻身所致、也许是暴雨冲刷所为,总之城崩墙塌,开出了一道口子,便也露出了关外的景象。 遥远的关外,不知名的关外,一家人屏气凝神,纷纷来到缺口边儿,向极北处眺望。 第一眼看去,关外是偌大一片草原,无穷无尽,宛如大海一般辽阔,仰头去看天色,那一轮落日大如鹅卵,红似火炎,渐渐逼临大地,雄奇得让人屏息。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家人怔怔遥望北方,不知不觉间,竟都静了下来。 春风怔怔地道:「爹,外头就是塞外了,是么?」海生讥笑道:「废话。长城之外不是塞外,却是什么?难道是海外么?」听得此言,合家都笑了,那碧潮欢容道:「爹爹!咱们这下不必缴验文碟了,对么?」「那当然。」那爹爹抹了抹汗,微笑道:「这回幸亏你眼尖,不然咱们还找不到这处缺口哪。」话声未毕,海生立时喊了起来:「爹!这缺口是我第一个见到的!你怎能说是碧潮的功劳?」浙雨骂道:「又来邀功!难道我便没见到缺口?」那爹爹皱眉道:「好啦、好啦,这事人人都有功劳……」儿女们纷纷争功吆喝,那爹爹哪管这些无聊事,他慢慢走上几步,朝长城另一侧去望,只见这处城墙建于丘陵上,北侧这一面地势较险,可说也奇妙,山麓间竟有一条栈道,似可供马匹通行。那爹爹微微一笑,道:「好了,咱们快快上车吧,这就准备出塞了。」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终于可以离开中国了,只消出了关,便能见到塞外风光。那儿有长白山、斡难河、鸭绿江,就是没有浮华南朝的险恶人心,那儿百姓质朴爽朗,放羊牧马,好生快活…… 浙雨春风、海生碧潮,人人都上了车,爹爹满面愉悦,正欲扬鞭启程,忽听娘亲道:「等等,咱们还少了个人。」那海生怒道:「又是那厮!真烦!」转身向后,圈嘴高呼:「二弟!大伙儿要出关了!你快来吧!」喊声远远送出,引得四下满是回声,那浙雨也喊道:「二弟!快出来!你再不过来,休怪咱们自己走了!」那娘亲瞪了女儿一眼,道:「别胡说。」说着亲自来喊:「二弟,快来,娘给你留了晚饭,你快回来吃吧。」众人说好说歹,或动之以情、或胁之以迫,奈何就是迟迟不见二弟的身影。那娘亲叹气摇头,转问大儿子:「海生,你们方纔究竟怎么打起来的?可是你又欺侮他了?」海生冷冷地道:「我怎么知道?反正他死缠烂打,就是不想让咱们出关。」先前二弟与家人争执动手,正是为了拦阻兄姊,说什么出关后就会成为畜生,也不知这念头是打哪儿生出来的。那娘亲叹道:「浙雨,是不是妳跟妳二弟说了什么,害得他胡思乱想?」浙雨叫苦道:「娘!妳又赖我了!我十天半个月没找他说话,能害他什么?」那娘亲以手支额,深深叹息:「唉……这孩子到底怎么了?明明都是我生的,性子怎么会这样?」眼看娘亲操烦不已,春风忽道:「娘,妳别怪二弟了,我猜他会有这些古怪念头,定是给爷爷害的。」娘亲讶道:「给爷爷害的?」春风道:「一年前爷爷不是病得很重么?那时你们都忙,没空看顾他,二弟就一直守在病榻旁,我猜爷爷定是跟他说了什么,这才让他变成这样。」那娘亲叹了口气,自知爷爷脑袋胡涂,最爱找二儿子胡说八道,不免害得这孩子怪里怪气、益发孤僻。她摇了摇头,哂然道:「好了,别再说了,大家赶紧分头找人吧。」海生恨恨地道:「这浑小子,老是找麻烦。」正要纵下车去,忽听那爹爹沈声道:「都给我上车。」众人微微一愣,道:「爹,你不找二弟了么?」那爹爹冷冷地道:「这孩子打小便不合群,从不顺爹娘的心。他若不想跟着咱们走,不如让他留下吧!」那娘亲慌道:「你别胡来……这……这儿荒山野领的,你……你怎能把他留在这儿?」 啪地一声,马鞭抽地,听得爹爹暴吼道:「都给我上车!」那海生早有不耐,第一个便跳上了车,浙雨春风对望一眼,猜测父亲欲使激将法,藉此逼出二弟,便也搀扶着娘亲,把她劝上了车。那爹爹见人都到齐了,当下提起马鞭,正要驾车离去,却见大车前方冒出一个人影,却不是二弟是谁? 「出来了!」全家老小大喜而呼,海生猛地纵身下车,喝道:「混蛋!」正要将之揪住很打,那二弟却急急钻到车下,藏住了身子,海生气愤不已,吼道:「臭小子!出来!」那二弟身小利落,只在车下捉迷藏,海生虽已伸长了臂膀,却还是拉之不着。爹爹喝道:「海生!别理他!上车!」海生咒骂几声,跳回了车上,那爹爹提起手来,正要抽鞭而下,二弟却又冒了出来,站到了车前。 那爹爹冷冷地道:「上车。」老二低头望地,无言以对,那娘亲啧了一声,正要下车相劝,却给爹爹拦住了,一时口气森然,道:「我再说一次,上车。」那孩子低下头去,并未作声。那爹爹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不上车,爹爹便不要你了,你怕不怕?」老二眼眶微红,点了点头,听得爹爹道:「好,你既然还晓得怕,那便上车来。爹爹答应不打你,怎么样?」眼看二儿子不言不动,不理不睬,那爹爹有些恼了,好容易一家人来到长城边上,终于可以出关了,孰料又给僵在这儿?他额头青筋涨起,森然道:「你不上车?好!那你留着吧!」马鞭一抽,正要驾车离去,猛听马鸣啡啡,那二弟居然双手张开,硬挡在大车正前,拦住了路。那爹爹惊怒交迸,喝道:「你干什么?不让咱们走么?」二儿子不言不语,就是拦在车前,既不言语,也不退让。那爹爹把马鞭一抽,作势欲打,那孩子立时钻到了车下,藏身不见。可一旦要驾车离去,那孩子便又冒出头来,挡于车前。 双方屡试不爽,那爹爹提鞭下车,喘息道:「你让不让?」那娘亲急忙拦住丈夫,慌道:「使不得。」老二比海生小了六七岁,年方幼弱,若是挨了鞭打,不免重伤,那爹爹把娘亲反手推开,跟着指挥海生,森然道:「上去驾座。」爹爹真个动怒了,他提起马鞭,缓缓走下,凝视着二儿子,神情肃杀。 先前老二声东击西,忽躲忽藏,谁也奈何不得,可现下是海生驾车,他若还想与爹爹捉迷藏,便再也拦不住车子。只听爹爹森然道:「最后一回问你,你上不上车?」那孩子低头不动,无言以对,那爹爹森然道:「老二,你别怨爹爹不疼你。你要就上车、再不便给我让开。否则一会儿你若给爹爹打死了,没人会可怜你。」那孩子眼里垂下泪来,却仍一步不让,那爹爹冷冷地道:「海生!走!」海生提缰驾绳,策马前行,那孩子拼命张手,死命去拦,冷不防却给爹爹揪了起来,吼道:「畜生!」那孩子应变神速,反手便是一拳,竟望爹爹喉头击打,颇见准辣。那爹爹气望上冲,大声道:「打!我让你打!」那孩子微一犹豫,却见爹爹的手掌高高扬起,已然一耳光掌落,啪地一声,又是一声,盛怒之下,出手不再容情,竟一连掌落了十来记耳光,到得后来,竟将人掼在地下,狂踢狠踹。 「别打了!别打了!」娘亲、姊姊纷纷来拉,那爹爹气喘不已,低头一看,只见那孩子脸颊肿起,满嘴是血,早已昏晕过去,春风蹲了下来察看,颤声道:「娘,二弟的手……」众人围拢急看,只见那孩子左手软软垂下,关节竟已脱臼了,那娘亲大哭大叫,转身朝爹爹拍打:「你好忍心,他才几岁啊?」那爹爹怒道:「那我该怎么办?任他闹下去么?」提起儿子的衣领,便望车上一抛,那娘亲大声道:「你还这般扔他?给我放下!」父母俩拉拉扯扯,却于此时,二弟口袋里坠出一样物事,掉落到车上。 浙雨低头一看,不觉大惊失色,颤声道:「爹、娘……你们快看……」全家人同来围观,赫然之间,齐声喊出二字:「文碟!」终于找到文碟了,看自家老小在长城边上徘徊半月,进不得、退不得,正是因为过关文碟不见了,没想这东西之所以消失无踪,却是给二弟藏了起来。 老二下手偷窃,家中上起爹娘、下至碧潮,莫不相顾愕然,那娘亲喃喃地道:「他……他为何要偷文碟?」浙雨苦笑道:「他……他八成觉得咱们冷落了他……」「不肖畜生!」那爹爹暴怒道:「把这小子扔下车!当我没生过这儿子!」二弟呼吸短促,早已昏晕不醒,可家人们同情渐止、憎恶陡生,没人知道他想做些什么,也许他觉得爹娘不看重他、兄弟姊妹也总是排挤他,这才起意藏起家中最要紧的东西。可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这般做,他难道不知这趟出关何其要紧、干系一家人的生死么? 众人心里生烦,眼中发火,那爹爹什么也不管了,大声便道:「走了!都给我上车!」浙雨低声道:「爹,二弟的手断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关内,先找个接骨大夫……」那爹爹提气暴吼:「接什么?断了就断了!走啦!」二弟咎由自取,谁还敢替他说话?浙雨春风静默下来,娘亲也不敢再说了。那爹爹吃了秤柁铁了心,无论如何,今日都得闯出关去。他提起马鞭,正要驾车启程,突然间,城墙外传来低响。 哒……哒哒……哒哒哒…… 声响越发密集,由远而近,不绝而来,那春风甚是警觉,忙扯住爹爹的衣袖,低声道:「爹,等会儿。」那爹爹满腔火气,什么也不顾了,正要甩开女儿的手,只听哒哒踏响由远而近,从缺口向外眺望,竟是漫天烟尘,遮蔽了视线。 夕照之中,关外似有什么东西即将现身。 全家人都呆了,情不自禁互望一眼,一片错愕间,长城缺口烟尘渐缓,前方现出了一只黑影,高约丈许,似神非神、似人非人。全家人吓得缩身相拥,却听哒哒声再响,一匹马儿行了过来,上头跨坐了一名男子。他前额全剃,耳鬓左右各结发辫,垂于肩上,这是「三搭头」,来人正是一位「鞑靼人」。 来人跨于马背之上,乍然猛见,宛如十尺高的凶神。生平首次见到塞外人物,众人都愣住了,那鞑靼男子也是眉头紧皱,当没料到此地有人,忙转过头去,朝背后高呼疾喊,似在提醒后头的同伴。 哒哒……哒哒……马蹄踏踏,但听城外响起喧哗人声,铁蹄翻腾,尘土飞扬,一匹又一匹骏马翻上山道,抵达长城边上,便与一家人面面相觑。 面前共是十八骑,全是鞑靼男儿,有的携刀、有的挂弓,人人沉默不语,却把出关道路给阻了。 双方一在城内、一在城外,一边急于出关、一边等候入关,全家人窃窃私语,颇见不安。那妇人深怕丈夫出言不逊,忙行上前去,捡衽道:「朋友,你们……你们是北元官军么?」啡啡……啡啡……对方没有回话,只管拉住缰绳,一边凝视美妇,目不瞬睛。浙雨春风则躲在爹爹背后,不敢作声。 面前的异族果如传闻一般,个个高头大马,粗臂宽膀,少说都在八尺以上,不少人还坦露衣襟,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那娘亲有些害怕,忙定了定神,柔声道:「诸位爷台,咱们……咱们是中原百姓,要去塞外做些买卖……还请各位行个方便,让咱们过去……」来人眉头紧皱,也不知是听不懂汉语,还是不愿答腔,始终按辔不动。那爹爹有些不耐烦了,便道:「别跟他们啰唆,咱们先把车退出去,让人家先过便是了。」当即下车牵马,慢慢将车子掉了头,紧挨城墙,让出了一条通道。 眼见对方让路了,鞑靼大汉便各自催马前行,从大车旁一一经过。那春风、浙雨都没见过异族人,眼看对方来到了近处,便也睁大了眼,打量对方的长相。 质朴豪爽的塞外好汉,鼻梁高、眼儿大、浓眉豪,比起长犯气喘的碧潮、欺侮家人的海生、暴躁文弱的爹爹,他们显得更为雄纠纠、气昂昂,这才像是真正的大丈夫。 两名少女怔怔仰头,与鞑靼众骑四目交投,忽见一人回过头去,与背后同伴交谈了几句,南蛮鴃舌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不过话声一出,众人全都高声笑了起来。浙雨掩嘴低笑,眼见春风双腮晕红,忙附耳过去,细声道:「人家瞧上妳啦。」春风更羞了,正要拍打不依,突听一声马鸣,铁蹄骤然而止,十八骑一齐拉停了缰绳,各自翻身下鞍,慢慢围拢过来。那爹爹皱眉道:「怎么啦?不是让你们过了么?为何还要下马?」那娘亲怕丈夫言语失礼,便急急拉住了。眼看众鞑靼行到面前,她唯恐失礼,犹在做笑,猛然一人行上前来,将她压到了蓬车旁,随即将手提起,按上了她的胸脯。 「啊!」那娘亲脸色剧变,一颗心好似停了。 全家老小张大了嘴,个个震惊傻茫,没人料到会生出这种事。那娘亲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慌了,仍在赔罪干笑:「几位大爷……你们……你们弄错了……咱们……咱们是中国百姓……只是要出关做点买卖……您……您快放了我……」她伸出手臂,朝那鞑子的手去推,盼能让他离开胸前,孰料对方咧嘴一笑,右手伸出,竟然抓住了她的双手。 刷地一声,那人撩起了自己的大长袍,蒙古人的裤子只有裤脚,并无胯布,立时露出了光溜溜的后臀,只见他把那貌美妇人压在蓬车上,使劲抓牢她的双腿。两名少女终于怕了起来,大声尖叫:「娘!娘!」一片哭叫中,海生瞠目怒吼,奋勇扑上,只听啪地大响,那鞑靼大手挥起,重重而落,打在海生的面颊上,登使他摔倒在地。嘿嘿冷笑中,一旁走上一个壮硕男子,将海生单臂架住,随即提起刀子,朝他的前额划过。 鲜血泊泊流下,海生痛得大哭起来,双手虽在挣扎,却抵不过塞外大汉的气力。那爹爹惊怒交迸,大声道:「你们……」话没说完,手臂已给架住,顿时身子前翻,已遭过肩摔出。 两个男人倒下,背后便涌上了一群人,其中一个拎起了婴儿,爽然而笑,另外两个去抓春风、浙雨,到处都是花裙撕裂声,以及娘亲与姊妹们的惨嚎哭叫。 万里长城万里长,一切都怪秦始皇,可怜的汉人,始终给秦始皇关在监狱里,却该如何才能挣脱暴君魔掌呢?「刷」地一声,一柄长刀抽离鞘中,插于板车上,只见鞑靼相顾而笑,姊妹与母亲给人按在车上,双腿被迫架开,爹爹与两个弟弟哭声震天,各自滚跌在地,给马鞭抽得满身是血。 汉人们!挣脱暴政的机会来了!秦皇汉武、穷兵黩武,别再为暴君效死力了!快叫你们的老婆把床铺好,快叫女儿们上床躺好,快把家里的黄金珠宝收拾好,赶紧献给黄金家族吧!让「黄金史」再现传奇!让「黄金家族」爽快征服你们!从此千秋万代,你们都可以穿胡服! 「哈哈哈!哇哈哈哈哈!」纵声狂笑中,鞑靼男儿压住了异族女人,正要再来一次蒙古西征,突然间,蓬车里有人睁开了眼,说道:「畜生。」面前是个小孩儿,正是二弟。他大梦初醒,第一件事便是拔起板车上的长刀,刀光闪动,猝不及防间,顿已刺中鞑靼的大腿,只痛得他纵声长呼,身子向后便倒。 「啊呀呀呀!畜生!畜生!」 那二儿子狂喊大叫,左手虽已脱臼,却仍挥刀乱舞,出刀势道十分厉害。众鞑靼惊怒追砍,那孩子却仗着人小身矮,立时逃入车下,窜高伏低,谁也抓不着,全家老小只顾着啼哭,最后还是海生抢先醒来,喊道:「爹!快逃命啊!快!快啊!」全家人哭叫翻滚,攀爬上车,眼前必须保住性命、保住清白,至于来日是否还要出关,已无暇顾及了。人人蜂拥上车,那爹爹没命价的抽打马鞭,喊道:「快走啊!」两匹马气喘吁吁,直望山下飞奔,车轮颠拨,衣物木箱飞上了天,散落一地,那春风紧揪衣襟,哭道:「爹……二弟还没上车……」那爹爹什么都不顾了,只管挥鞭抽打,正惊惶间,猛听后方一声呼啸:「飒!」轰隆隆!轰隆隆!鞑靼人追来了,十余骑一字排开,顺着山坡直冲而下,烟尘扑天而起,人人手持长刀,弯弓搭箭,模样之亢奋畅快,宛如当年破关南下的蒙古铁骑。 生在蒙古崛起的当代,真是「长生天」的大恩惠。成吉思汗曾言:「杀敌之亲、骑其马、淫其妻、使其终身以泪洗面,此人生极乐也」(注一),他征服「塔塔儿」时,曾下令将高于车轮以上的男子如数杀光,之后奸淫他们留下来的女人,以供「黄金家族」繁衍之用。当他攻破花剌子模时,他又这样干了,一样杀光敌国一切男子,之后上起皇后、下至婢女,举国妇女人人平齐,一同领受鞑子兵的临幸强暴。 成吉思汗是神,他在世时让人敬畏,死后一样受人景仰。当他过世之日,灵柩沿途所见之物,不分人畜,一律杀死殉葬。至于驾崩之地西夏,更是举国大屠杀,男女老少一个活口不能留,党项文物因而失传了。不只如此,他的子孙还奉持遗命,继续攻占大金、高丽、波斯、罗剎、呼阑珊……终使中国全境沦陷,也使汉人沦为牲口。 不服气吗?觉得成吉思汗是坏人吗?成吉思汗没有错,他唯一铸下的错,便是他太强了,否则为何波斯人给他杀得满地死尸,却敬畏他为「上帝之鞭」?汉人明明给他征服蹂躏,历代史家却为何将他奉为列祖列宗之一,年年祭祀表扬一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来到关内,连鲜血都沸腾起来了,一众蒙古骑士彷如节庆,人人高呼欢笑,快马加鞭,恨不得一路杀向江南,见识扬州美女的绝世风华。 「爹爹!怎么办?怎么办?」车上的妻女哭叫不休,那爹爹却也不知怎么办,他只能咬牙忍泪,拼命抽打马匹,向关内全速逃亡。 太阳越来越低,草原上一片血红,慢慢的,大地竟已黑沈下来,天地交接处只余下一条细细如彩虹的蓝光,间杂着晚霞缤红。浑沌晦暗中,听得众孩儿大声惊叫:「爹!看那儿!看!」听得此言,鞑靼首领忽然扬手,骤然之间,马蹄缓歇,大批骑士不约而同拉了拉缰绳,全数凝望远方,但见树影夕晖,鲜血般的晚霞洒落,映出了旷野中飘扬的一面旗,左「日」右「月」,承天踏地,这是……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全家老小奋力挥手,放声哭喊:「救命啊!救命啊!」在汉人失去长城的第四百三十一年后,有人扛起了这面大旗,向天下汉人奋力高喊。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整整五百年的失魂落魄过后,汉人终于醒来了,他们跟随这面王旗,越过失落三百年的黄河,抵达沦陷五百年的长城,向蒙古大汗发动了总攻,最后一举击毁了蒙古大都,再次统一了全中国。 左日右月、天光地明,八字以明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爹爹咬牙切齿,死命抽打马鞭,此时无可回避,要想逃过鞑子的毒手,便得靠这面王旗的屏障。 嘶嘶马鸣中,两匹马儿飞驰狂奔,如飞蛾扑火,直朝旗杆飘扬处而去,奈何大车沉重,约莫奔出五六里,马儿喘息吐沫,再也跑不动了。全家人抛弃辎重,纷纷跳下车来,高声哭喊:「军爷!救人啊!快救人啊!」来到了近处,只见面前空荡荡地,只剩一根光秃秃的孤杆,杆上悬了一面王旗,形制古旧,日月两个绣字模糊掉线,浙雨颤声道:「怎么……怎么没人了?」众人骇然四顾,但见旗杆不远处挖了一只深坑,坑里躺卧一名老卒,着穿戎装,身覆草席,坑旁另搁了一把铲子,一柄大刀,另有高高的黄土堆。那娘亲惨然道:「这人死了……」「不要啊!不要啊!」浙雨春风放声大哭,爹娘也是相拥而泣。没人明白此坑从何而来,却只晓得背后蒙古铁骑渐渐合拢,已将全家人四面包抄。 没救了,荒乡僻壤,百里内再无人烟,但听马蹄止歇,随即响起皮靴踏地声,只见一十八骑尽数停下,十八名壮汉翻身下马,各自向前行来。 海生寒噤发抖,只想拾起军刀,与敌众性命相搏。他方纔弯腰俯身,说时迟、那时快,陡听刷地一声,那鞑靼首领抢先抽出一柄牛角刀,裂嘴而笑。 牛角刀形制弯曲,能狩猎、能剥皮,当然也能杀人。那娘亲哭出了声,当即第一个跪下,仰头啜泣:「求求你们……饶过我们一家性命,你们……你们要做什么……尽管冲着我来……」那首领转头回望,朝同伴们咕噜噜地说了几句话,众人仰头大笑,却也不知在笑些什么。眼看娘亲跪了,春风、浙雨、碧潮,一个接一个跪倒,低声啜泣。爹爹自知无幸,终于拉住了长子,二人屈膝俯身,一同痛哭拜伏。 一片死寂间,几名鞑靼离众而出,但见珠宝首饰、金银铜钱,俱给搜刮一空,连贴肉处所藏的海图也给找了出来,径给弃置于地。 天色将晚,全家人哭的哭、怕的怕,宛如砧板上的鱼肉。那爹爹暗暗祝祷,就盼对方搜刮财物后,便能自行离去。突然间,春风、浙雨给人拦腰抱起,便朝马匹行去,两名少女受惊哭嚎:「不要!不要抓走我们!爹!救救我们!爹!爹!」蒙古风俗习于抢亲,有时就地野合,有时当众杀之,连成吉思汗的妻子也曾给人掳走奸淫,何况其它?眼看春风、浙雨要给抓走了。那娘亲大哭大叫,竟尔上前撕打,一名矮壮汉子反手一耳光,将她打倒在地,几人围拢上来,一个控住了双手,一个镇压双脚,随即撕破了花裙。 浙雨春风都是处子,青春貌美,价值不菲,那娘亲则是出嫁妇人,不值分文,自也不必珍惜。眼看十来名蛮人围上,那海生咬牙痛苦,不知该当如何,却听爹爹忍泪道:「海生,把眼睛闭上……快……」天地不仁,强者生、弱者死,当此蛮荒恐怖之地,除了磕头乞怜,又能如何?爹爹与海生把头低了下来,父子俩浑身发抖,一来不忍再看、二来也无法再看。一旁碧潮再也按耐不住,顿时哭喊奔出,叫道:「娘!娘!别欺侮我娘!」那矮壮汉子正要宣淫,哪堪谁来搅扰?牛角刀拔出,便要将幼童一刀斩杀。 地狱降临人间,可怜碧潮哭喊奔前,全不顾刀斧即将临身,姊妹们受惊过度,更已昏厥,转看爹爹与海生,父兄啜泣抱头,自责害怕,眼看小弟便要死于非命,猛听「当」地大响,一柄兵器挥了过来,替碧潮挡下了这刀。 火光交溅,声震平野。人人呆呆转头,只见夕阳余晖之中,一名孩童手提军刀,缓缓行上。却是他出手救人了。 碧潮扑上前去,大哭道:「二哥!」老二活着回来了,看他满面血污,也不知是他自己流下的热血,还是鞑靼洒落的黑血。 猛听咚咚两声,春风、浙雨坠下了马背,却是给踢了下来。因为人家不要了。鞑靼首领目酝怒火,把手一招,听得刷刷数声,全场尽皆拔出了佩刀,便朝一家老小踏步而来。 二哥闯祸了,他救了碧潮,却也为家人带来了灭门之祸,因为他出手反抗了。 蒙古大撒扎曾言:「顺从我的人,可赦性命,抗拒我的人,举国灭族」,成吉思汗憎恨敌人反抗,反抗者必遭屠城。 生死一刻到来,但见鞑靼首领缓步逼临,他魁梧巨大,手持六尺牛角刀,宛如鬼神。那孩子身长不满五尺,左手软绵绵地已见脱臼,仅余单臂持刀,更显得幼弱无能。 天苍苍兮临下土,强弱太过悬殊,然则投降亦是无用。当年成吉思汗下令屠杀塔塔儿全族时,何尝生出一丁点恻隐心?强暴花剌子模的妇女时,又何尝有过一分歉意?琼森弱死的天下,人与禽兽所异者几希? 人者、仁也。原来仁义的界限,便是长城的疆界。晚霞绚丽,映得北方的长城如同血墙,那二弟虽说心中害怕,却也万万不能退让。一步寸让,全家老小都得坠入无边地狱,男奴女仆,禽兽不如。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一大一小面面相觑,那首领猛地扬手而起,重劈而下,那孩子也悍勇异常,只单手挺持军刀,奋然迎上。 轰然大响之中,一道金光刺目闪耀,只见那鞑靼首领向后翻滚,狼狈不堪,众人大惊大喊,不只鞑靼们睁眼骇然,连那爹爹娘亲,乃至于浙雨春风、海生碧潮,也都张大了嘴。 太阳即将隐没,一轮新月冉冉东升,只见那柄军刀牢牢拿在二哥的手上,然而二哥的手却又给人握住了。在全场二十四双眼睛的注视下,只见一名老汉气喘吁吁,蹲于二哥身后,却是他出手了,救下这孩子的性命。海生颤声道:「这……这是坑里躺的那个老卒……」先前众人仓皇逃难,其后见了日月王旗,因循指引,一路逃来此处,却见了坑里的一具死尸,本以为此人早已断气,没想却还能起身抗敌。 那老卒生了重病,看他面色灰败,肚腹好似积了水,胀得颇大,不住喘息。他从腰间取下了一只唢吶,正要凑上嘴去,猛听嗡地破空弦响,一名鞑靼取出轻弓,朝那人射出羽箭。 那老卒咬牙提刀,奈何才一用力,立时弯腰摀腹,面露痛苦之色,转眼鲜血迸出,弓箭透甲而入,钉臂没羽,那帮鞑靼毫不容情,转眼又是六七箭射来,那老卒无力抵挡,只能紧紧抱住了孩童,将他护住了。 哆多几声传过,老卒全身无处不中箭。那鞑靼首领把手一挥,制住了同伴,随即提刀行上。他要亲手斩杀此人。 低低的啜泣声中,全家的命运就在眼前,只要那老卒倒下了,再来便是男人受死、女子受奸,人人都期盼那老卒起身御敌,可他只是倒在地下喘息,竟连大刀也提不起了。 劲风破空,牛角刀当头斩下,那老卒咬牙切齿,举手护住头脸,但听当地一响,夜色中飞出无数火星,却见那老卒喘息如旧,并未身首异处,众人转头惊看,却见那柄刀握在那孩子的身上,竟是他替那老卒挡下这致命的劈击。 众鞑靼面面相觑,心里都感惊诧,看这牛角刀何其沉重,便是大人也耐不住重击,岂料这孩子六七岁年纪,竟能架开这雷霆一击?那首领心里不信,顿时奋力再砍,却听当地又响,牛角刀二次荡开,却又给架住了。 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那孩童缩紧身子,以刀面当作了盾牌,用身体份量牢牢挺抵,无怪能挡下这一刀。鞑靼众人微微一奇,那首领则是啐了口唾沫,把手一挥,同伴们一齐挺刀而上。 四下满是微弱哭声,人人都晓得二弟要给砍为肉泥了,那孩子却死也不肯走,只听当当当地一片乱响,金光乍现,间杂着无数闷声痛哼,鞑靼众人脚步踉跄,竟都向外跌开了。 在爹娘的激动注视下,只见那老卒单膝跪地,却是他反手杀出了一招。 直至此时,众人方知这老卒非比寻常,他以重病待死之身,尚能独力对抗十八骑。随手一刀划出,金光慑人,逼得敌手尽皆退让。那首领惊怒交迸,不知这一老一小何以如此古怪,他亲自接过弓弩,正要远远将之射杀,却见那老卒低下头去,奋力朝唢吶去吹。 呜呜……呜呜……呜呜…… 那唢吶声本该高亢激愤,此际听来却似濒死猛兽的低吼,沧茫悲凉。慢慢的,那唢吶声低微不闻,那老卒也给劈了致命一刀,已然倒地不起。 那鞑靼首领伸出大手,将那反抗孩童拖了出来,与爹爹、海生、碧潮跪做一排,四人的眼皮都给剥开,被迫仰起头来,对方的用意很明白,他们要这群人见识「绝望」的真谛。 几名男人行上前来,抓住了娘亲与姊姊,有的拉住手脚,有的揪住秀发,将之压倒在地。 一片哭嚷叫喊中,夹杂着哈哈笑声。这边是地狱,那儿是天堂,两者同刻并存。鞑靼首领纵声狂笑,踏步来到娘亲腿前,慢慢蹲了下来,正要向前趴倒,忽然间,身子一重,竟给一只靴子踩住了。 那首领双目圆睁,正要转头来看,却觉喉头一凉,竟给一柄长剑架牢了。他牙关颤抖,低头去望,赫见剑上铸造「燕山十三卫」五大篆字。一名军官俯身下来,揪住那首领的发髻,将他拉起身来,附耳含笑:「鞑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众鞑靼大惊失色,正要拔刀御敌,却听刷刷刷之声不绝于耳,大批箭簇迎空射来,全数钉到了脚边。海生仰头急看,大喜而呼:「爹!是官军!是官军!」日月旗高展在天,旗下两面直幡,左是「隆庆」,右是「燕山」,一是朝号,一是军号,一匹又一匹的高头骏马,一名又一名重甲将士,八方遍野,计达数千。 那带头军官微微一笑,把那首领的头揪转过来,让他望向远方山峰。 暮色笼罩,太阳即将完全下山,当此一刻,天地最是昏黑。慢慢的,夕阳沈山,新月初辉,日月同临远山峰,在地下映出了最后一道黑影。 一根食指竖起,沿着黑影笔直而去,指端末处是一颗初生的金星,恰恰位于峰顶之上。 日月星三奇同临,各自照出了一道光影,交会于大草原之上。那爹爹张大了眼,颤声道:「这……这是天寿山脚……」带头军官微笑颔首:「说对了。此地正是天寿山,长陵天寿山。」那爹爹甫脱虎口,原本满心感激,可听得「长陵」二字,却不觉啊地一声,向后摔跌,浑身飕飕发抖,自知闯到了一处绝不该来的地方。 天寿山,长陵天寿山,阴间冥城的地宫入口。 那带头军官揪住鞑靼首领,手上一个发力,压得他跪倒在地,一旁下属也将番人尽数带来,命其跪成一列,面向天寿山。那带头军官附耳过来,轻声问向鞑靼人:「朋友,知道这里住着什么人?嗯?」一时之间,满场鞑靼牙关颤抖,人人仰起脸来,望向远方的天寿山,几连站都站不稳了。 这座阴城是一座坟墓,比冥府更让凡人敬畏,因为此地埋了一个人,谁都不敢惊醒的人。 昌平县、天寿山,下葬日月朝第三任国君,他便是汉人史上空前绝后的帝皇:「永乐大帝」。 汉人史上第一代暴君,便是秦始皇。他一统战国,杀人无数,给后人留下了万里长城。至于排名第二的武皇,则是汉武帝,他攻伐西域,筹建史上第一只远征军,骁战匈奴,好胜好强,心思与成吉思汗相若。至于最后一位,也是骂名最甚的一位,他不仅仿效始皇修长城,还学汉武征番邦,乃至于六伐北元、七下西洋,八十万大军征安南,纵是秦皇汉武加总,也及不上此人的穷兵黩武,这便是葬于天寿山中、「永乐大帝」武霸的一生。 天顶日月星三奇同临,照亮了远方的黑暗大殿,人人心中都明白,这便是永乐帝陵墓的入口:「棱恩大殿」。至此众人也纔明白,为何那老卒一吹唢吶,便能召来援军,原来这「燕山十三卫」正是守陵的兵马。 那军官淡然道:「来人,送上毯子,让这几位女子遮蔽。」浙雨春风衣难蔽体,那娘亲的裙摆更给撕得稀烂,露出了晶莹的大腿。那娘亲取毯裹身,啜泣哭避,两名女儿则是擦拭泪眼,一边称谢,一边打量这批朝廷兵马。 那军官仪表堂堂,气宇不俗,自始至终不曾窥觑人家的女眷,更别说是出言调戏,其余下属也是戎装金甲,想是身分不俗,看来想来天子脚下气象森严,众兵将自视奇高,绝非穷乡僻壤的土团练可比。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那军官凝目环视,眼看一名汉子低头缩手,唯唯否否,当是这个家的男主人,便将之召来,问道:「你们打何处来?怎会遇上这批鞑靼?」那爹爹低声道:「咱们……咱们是生意人,急于出关买卖,没想长城坍塌了一段,险些……险些给他们……」那带头军官笑了一笑,便朝众女眷瞧去,待见她们衣衫不整,便拍了拍那鞑靼首领的面颊,微笑道:「朋友,居庸关以北,你想怎么个干法,我都管不着。可你闯进长城、在永乐帝面前奸淫他的子民,这却容你不得。」他环顾全场蛮人,忽地揪住一个年轻的,自顾那首领道:「这是你儿子,是么?」那首领大惊失色,双膝径自软了,那带头军官笑了一笑,知道抓对了人,当即把手一招,道:「取五脏刀来。」那鞑靼首领浑身剧颤,道:「不要……不要……」那军官哈哈笑道:「原来会说汉话,那可来劲了。」说话之间,下属端来了铁盆,内里浸泡了五柄晶亮法刀,那军官笑了笑,解释道:「所谓的五脏刀,便是五种法器,专来开膛剖腹,分作剜心、摘肝、取肾、断肠……你们瞧这柄……」当即取起一柄双头短刀,首端如勾,尾端如匙,微笑道:「这是摘肝匙,先勾后舀,一下子便能将肝脏剜出来……」两名少女面色惨白,饶那海生自负大胆,也不禁面上变色。那鞑靼人听得懂汉语,更是牙关颤抖,眼眶发红,嘶哑地道:「军爷,我们……我们是临时起意……求你……求你手下容情……」那军官微笑道:「你方纔若是容情了,岂有此刻之事?」揪住那年轻人的发髻,逼他仰起头来,随即取来一柄法刀,朝胸口作势比了比。 那年轻人不知是受惊过度,抑或是有心求饶,竟尔大声哭叫起来,悲声远扬,让人不忍听闻。那军官心肠极硬,右手提刀,左掌牢牢制压那年轻人的身子,使其面向天寿山,一刀送下,看也不看、瞄也不瞄,便割开了外袍,沿中而下,两边平开,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竟是分毫不差。 那鞑靼首领泪流满面,已然双腿软倒,那年轻人则是凄厉哭叫,挣扎不已,奈何那带头军官武功高超,却如何挣脱得了?只见月光照下,映得法刀更加雪亮,那军官提起刀来,朝那鞑靼人的胸口剃了剃,须毛丛丛而落,他微微而笑,朝那鞑靼首领瞧了一眼,又朝汉人女眷望了望,忽然间,他眉头一皱,竟尔直起了身子,放开了人。 那年轻鞑子摔倒在地,已然痛哭不已,众下属不知长官何以变卦,无不皱眉道:「大人,你这是……」那带头军官摇了摇头,道:「众将听命,放开这些蛮子。」那爹爹大吃一惊,慌道:「军爷……你……你不杀他了么?」那军官道:「我不想多此一举。」那爹爹满心茫然,道:「多此一举?军爷……军爷此言何意?」那军官转过头来,朝女眷们看了一眼,淡淡地道:「她们闭起眼了。」那爹爹急忙转头,只见大女儿浙雨、二女儿春风,并同自己的妻子,人人双眼紧闭,不敢多看。想是场面过于血腥,把她们都吓坏了。 那军官笑了一笑,道:「朋友,觉得我是坏人吧?」听得此言,那爹爹目光向地,不敢来答,那军官微笑道:「别怕,我并无责怪之意。大家实话实说吧,你们见我行径凶毒,心里定然想着,这帮武官好生好杀,残酷冰冷,便与那帮蒙古蛮子一个模样,是吧?」那爹爹吞了口唾沫,把脸别了开来,那军官微笑道:「不怪你们。换成我是百姓,亦做如是观。」说着把法刀抛回盆去,双手交击,朗声道:「来人!放这些人走!」众下属听闻号令,各自松手退开,众鞑靼惊喜交迸,却又怕另有诡计,诸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起身。一名军士提起马鞭,奋力朝地下一抽,厉声道:「还不走?」众匪人本还半信半疑,待给马鞭惊吓了,什么也不及深思,忙发一声喊,翻身上马,便朝北方疾驰逃窜。那娘亲原本紧闭双眼,待听马蹄隆隆,便也睁开了眼,颤声道:「军爷……你……你真放走了他们?」那军官淡然道:「我与这些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为难人家?」那娘亲颤声道:「你……你怎能这样?你是朝廷武人,食君之禄、当思补报……」那军官哦了一声,道:「好个当思补报,那照夫人看来,末将却该如何『补报』?」那娘亲低声道:「你该替百姓除害,否则便是失职。」「说得好!」那军官哈哈大笑,朗声道:「来人,取弓箭来。」他接过下属的弓箭,随即拉起那娘亲,握住那娘亲的手,左手提弓,右手搭箭,屈膝矮身,带她拉出了满弓。 那娘亲靠在军官的怀里,一时脸红心跳,不知他想做些什么。那爹爹气急败坏,大声道:「你……你要干啥?」那军官不理不睬,只将大弓瞄向了旷野,附耳说道:「来,妳要杀哪个,赶紧说一声,咱俩一齐下手。」那娘亲「啊」了一声,这才晓得对方要做什么了。 时在傍晚,日光隐褪,月色照耀,但见鞑靼惊慌逃命,背心都已暴露在射程之下,宛如待捕猎物。 强弓硬弩在手,敌人的性命全在自己的一念间,只是这些人与自己一般,个个有家室、有妻小、想必家乡也有人等着他们回去。这一箭射下,世上岂不有人要夜半啼哭了?心念于此,那娘亲俏脸惊白,玉指虽给弓弦勾得疼痛,却始终发不敢放箭。 海生大喊道:「娘!杀了他们!娘!」在儿子的呼喊中,平野上的胡虏渐渐远去,终于成了小小一点,再也瞧不到了,那娘亲终究心软,迟迟下不了手。那军官笑了笑,便将弓箭收了回来,道:「夫人,妳知道我生平最恨什么人?」那娘亲面色惨白,什么话都说不出了。那军官淡然道:「我最恨百姓一脸的事不关己,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好似咱们武人生来就是屠夫,满手血腥。末将只想告诉妳,汝与吾一般为人,恻隐之心,并无二致。妳的心有多好,我便有多好,妳的手有多脏,我便有多脏。」说着靠向那女人的粉颊,轻声道:「夫人,您听清楚了么?」那军官生性风流,看他口唇贴近,几如亲吻一般,却要那爹爹如何不怒?忙挡到妻子面前,咬牙喘息:「阁下……阁下尊姓大名?可否示之一二?」百姓要告状了,看这批朝廷武官不比盗匪,个个有名有姓,便一条调戏民女的大罪,也能杀掉他们的头。那军官却也不怕,坦然道:「要抄我的名字么?来,这是在下的令牌,官职品秩都在上头。」那爹爹低头去看,只见那军官递来一块篆字铁牌,上书「燕山左卫副指挥使.八品白璧暇」,那爹爹哼了一声,把名字暗暗记下了,忙扶起妻子,道:「妳没事吧?」那娘亲双腮潮红,道:「我……我很好……」说话间又朝那军官瞧了一眼,竟显出了几分羞怯。 这白璧暇约莫三十出头年纪,风流爽飒,样貌也甚英俊,自有其折人气度。眼看他走到近处,那春风想起长城的那段缺口,心里有些担忧,忙道:「大人……长城那段破了个大洞,可否请您……请您报上朝廷,差人过来修补?」白璧暇微笑道:「我看不必了吧。」全家人都咦了一声,春风茫然道:「为……为什么不派人修补?可是没钱么?」白璧暇遥望长城,道:「姑娘,妳想当『孟姜女』么?」孟姜女大名一出,浙雨春风面面相觑,竟都哑口无言了。白璧暇笑了一笑,道:「姑娘,妳不愿当孟姜女,末将也不想做什么秦始皇,我看长城那段缺口……不如就留着吧。」春风呆若木鸡,迟迟答不上话,却听浙雨低声道:「大人,那……那些鞑子呢?他们还会从缺口进关来么?」白璧暇淡然道:「抱歉了,这不关我的事。」浙雨茫然道:「不……不关你的事?为什么?」白璧暇笑了一笑,道:「我要调走了。」这白璧暇作风特异,与寻常武官颇为不同。他交代了几句话,便四下巡视,眼见附近倒了辆大车,便命人将之扶正,另又取出了伤药,让海生碧潮擦抹。那娘亲则从车里抱出了女婴,看她兀自熟睡不醒,想来是个福大命大的孩子。 众人各忙各的,那爹爹什么也不顾,只管去找那张海图,就怕给风吹跑了。那娘亲叹了口气,瞧了瞧那白璧暇,又朝丈夫看了一眼,神思不属间,忽道:「对了,老二呢?」此番生出这许多风波,全是给老二害的,他藏起了过关文碟,逼得爹娘行险出关,方纔遇上了蛮匪,只是他也将功折罪了,竟与鞑靼大打出手,颇见英勇。想起二儿子给丈夫打断了手,那娘亲有些担忧,便喊道:「子敬!你在哪儿?」二儿子终于有名字了,浙雨春风、海生碧潮,原来老二名叫「子敬」,那娘亲正要去找,却听春风道:「娘,二弟在那儿。」 月光下王旗飘扬,众人转头去看,但见旗下掘了一只深坑,坑旁平躺一名老卒,身边则蹲了一名小孩,却不是二弟是谁?全家人围拢过去,却见那老卒翻着白眼,呼气多、入气少,想是不成了。浙雨忙拉住一名兵卒,道:「军爷,这名老先生姓什么?可以跟我们说么?」那兵卒摇头道:「抱歉了,我也不认得他。」浙雨微微一愣:「你……你也不认得?怎会如此?」白璧暇缓缓走上,道:「这人不是我的部属,他是前朝将领。」那爹爹微微一愣:「前朝将领?」白璧暇点了点头,道:「永乐朝。」永乐王朝,这老卒正是永乐大帝的旧部。闻得此言,众人情不自禁抬起头来,遥望远方的「天寿山」。那娘亲呆了半晌,低声又问:「这……这老人怎么了?可是给那帮鞑子伤的?」白璧暇道:「不是,他原本就有病。」那春风皱眉道:「有病?那……那他来这儿做啥?」白璧暇道:「他过来此地,是为了等死。」全家人吃惊不已,面面相觑。白璧暇伸出手来,朝旷野四方去指,众人顺着他的指端去望,但见旷野间满是土丘,方圆尺许,数以千计。那娘亲啊了一声,醒悟道:「这……这些都是坟,对么?」白璧暇点了点头,口中却未回话。 众人总算懂了,在这天寿山脚,葬着无数永乐朝兵卒,他们临死前来到此地,自行掘坑,希望能葬在永乐大帝身旁,陪着他长眠于地下。 月光清冷,辉映成千上万的土丘,众人望着那名垂死老卒,心下莫不恻然。一片寂静间,忽听爹爹低声道:「愚忠。」此地乃是长陵天寿山,永乐帝的陵墓,眼前这批军士更是日月朝将官,爹爹陡出此言,岂不是大大犯忌?那娘亲心下惴惴,众孩儿也是惊疑不定,正怕对方发怒翻脸间,却听白璧暇笑了一笑,道:「别担心……」他咳出一口脓痰,朝地下吐去,道:「已经是隆庆天下啦。」光阴匆匆,斗转星移,「永乐大帝」早已驾崩了,现今中国改朝换代,那北京城里至高的主人,已不再是当年的残酷暴君,而是那宽大为怀、仁厚博爱的「隆庆大帝」。 老卒呼吸急促,已处弥留之际,陡听「永乐」二字,便又睁开了眼缝,他勉力转动眼珠,忽见一名儿童蹲在身旁,看他脸颊高高肿起,左眼几乎睁不开了,却是适才见过的那名小孩。那老卒心里欢喜,便勉力举手,抚摸那孩子的脸蛋,道:「好孩子,你很有本事啊,以前……以前练过武么?」那孩子摇了摇头,正要说话,猛听「啊」地一声,那孩子竟然痛得仰天嚎叫,那娘亲惊道:「你干什么?」还未奔出,却给拦住了,只听白璧暇淡淡地道:「别怕,他在给这孩子接骨。」那孩子虽说勇敢,可疼痛催心来,却还是忍不住掩面啼哭,一旁春雨蹲了过来,道:「这位老爷爷,谢谢你救了我们一家。」那老卒神色和蔼,微笑道:「没事、没事……妳是这孩子的姊姊么?」春风忙道:「是,咱家姓方,我叫春风,他是我弟弟,唤叫子敬。」那老卒精神大振,呵呵笑道:「子敬、子敬,听来像是大人物啊!」他抚着那孩子的头,含笑道:「孩子,你是哪里人?为何会来这儿?」春风略有迟疑,她转过头去,望向爹娘,还不知该不该答,却听那孩子道:「咱们是浙江人。」那老卒愕然道:「浙……浙江人?」那孩子点头道:「浙江海宁人。」听得此言,爹娘脸色剧变,全场军官更是群情耸动,哗然出声:「浙江海宁!又姓方?」那爹爹低下头去,不敢作声,大批军士则是手按刀柄,尽数围拢上前。那碧潮不知发生了何事,满心害怕间,便又往娘亲怀里躲去。 杀气凛凛,场面急转直下,这一家人竟似闯大祸了。只见白璧暇把手一招,淡淡地道:「都退下。」众军士颇有迟疑,却听上司轻轻地道:「都没事了,已经是隆庆天下啦。」听得此言,众军士立时还刀入鞘,不再多言什么。爹娘互望一眼,却是暗暗松了口气。那爹爹自知此地不宜久留,忙吩咐道:「大家收拾收拾,赶紧走了。」那二弟听得父亲召唤,正待转身离去,小手却给拉住了。 二弟回首垂望,只见那老卒怔怔望着自己,口唇喃喃,泪水满布,似有什么话说。那二弟彷佛深受触动,忙弯下腰来,那老卒附耳喘息,说道:「孩子……过来……过来……我……我有一样东西给你……」那孩子依言蹲下,只见那老卒举手到自己颈间,缓缓取下一物,却是一柄钥匙,光可鉴人,上有刻纹,穿在一条金链子上。那老卒举起手来,将那钥匙挂于那孩儿的颈间,轻声说谒道:「羽满高飞日,争妍有李花……真龙游四海,方外是吾家……」听得这几句诗词,白璧暇双眉一轩,那爹爹也是心下一凛,那孩子抚着颈间项链,只见那钥匙上刻了只朱色云燕,寥寥数笔,状如火焰,正瞧望间,冷不防海生窜了过来,夹手抢夺,竟想据为己有,那二弟把脚一伸,立时绊了海生一跤,随即将链子藏入了内衫。 那老卒呵呵喘笑,招来那孩子,为他将项链套到颈上,跟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意甚嘉许。 场面古怪,那爹爹深怕夜长梦多,便亲自走上前来,携住那孩子的手,道:「走了!」那孩子回首去望那名老卒,脚下却跟着爹爹走了,慢慢便给带上了车。 夜色迷茫,这家人已要离去了,几名军官急急围到白璧暇身旁,低声道:「大人,方纔那几句诗词是何意思?」白璧暇笑了笑:「没事,都已经是隆庆天下了。」官场学问第一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永乐朝的事情阴森古怪,还是少碰为宜,免招灾愆。众部属深深吸了口气,又道:「那……那姓方的人家又是什么来历?难道真是当年浙江的……」白璧暇淡淡地道:「记得,千万别惹他们。五年之内,这件事便要给皇上大力平反。你现下过去抓人邀功,到时风水轮流转,就轮你送命了。」众下属暗暗心惊,自知上司是官场第一流人物,见识判断,无不精准超卓。一时各自交头贴耳,商量朝廷局势。白璧暇也不再多言,正要翻身上马,忽听一名下属来报:「大人,那老卒断气了。」眼看上司停了下来,那下属又道:「大人,那老卒还有些遗物,您要不要过目?」白璧暇微一沈吟,竟有些拿不定主意,思索了半晌,方纔走了回来。众下属一个一个跟上,各自来到那处深坑旁,俯视地下的老卒。 面前的老卒肤色黝黑,想来是个辛苦人,看他身着戎装,衣甲微有破烂,穿来也不大合身,当是年轻时的装束。再看他脚旁搁着一只包袱、一柄大刀、另有一只铁铲,想是掘坑所用。白璧暇沈吟半晌,道:「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一名部属道:「咱们半个月前来此巡逻,便见这老头来此掘坑,他说自己生了病、恐怕活不久了,想请大伙儿成全,让他在天寿山下等死。咱们见他可怜,便也没拦着。只没想此人如此硬朗,居然撑了十多天才死。」这老卒没吃没喝,单凭一口长气吊住,便能熬下半个月,想来武艺必然不弱。可换句话来说,这人死前必也受尽了孤单痛苦。白璧暇拾起那柄刀,见到了一行刻字,满是铁锈,依稀可见「燕王」等字样。沈吟便道:「这人有提过自己的来历么?」众部属低声道:「没有。他只说自己是打河南来的,平日靠着卖艺维生。咱们问他姓啥名谁、过去有何战功,他也绝口不提。」白璧暇点了点头,道:「也罢,人是死在咱们辖下,你们过去查查那只包袱,至少要查出这人的姓名。」众部属蹲下身来,将那只包袱解开,只见里头有个馒头,早已发霉溢臭,此外尚有几件旧衣破裤,全都洗得泛白,至于这人的姓名来历、功勋军职,却仍付之阙如。 眼看查不出来人的身分,白璧暇也无话可说了,正要命人掩埋尸首,忽见坑里泥沙掩盖,埋藏了一样物事,白璧暇心念一动,忙纵身入坑,将那物事拾起,随即跳跃而上。 眼看上司身法如此利落,众下属自是高声喝彩,白璧暇伸起手来,制住众人的欢呼,低头来看掌心,却见到了一块铁牌。 淡淡的月光照下,但见铁牌生满驳锈,依稀见得有字,白璧暇将铁牌扔给了下属,道:「读出来。」那下属低头读道:「武员郭奉节,湖南长沙人,至正十二年生,官拜燕山中尉六品都统领……永乐八年、二十一年,随帝亲征蒙古……永乐四年、七年、十三年,任左先锋,随英国公三伐交址……俘黎氏父子于高望山……」众将士悚然一惊,方知这无名老卒战功如此显赫,竟曾北征蒙古,南讨交址,还曾俘虏过安南国的「大虞皇帝」。白璧暇叹了口气,道:「是了,龙帅、天师、飞虎将。这人年轻时追随过永乐帝身侧,乃是『燕山八虎』之一。」这「燕山」是个统称,泛指京城以北、长城以南的诸多兵马,合称「燕山十三卫」。不过详熟朝政者皆知,这「燕山卫」最初仅有八百余人,皆是永乐帝早年招募而来的战士。其中最为骁勇的八员猛将,便给时人称为「燕山八虎」。 白璧暇深深吸了口气,道:「这半个月来,他都没提过自己的身分么?」众下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上话,良久良久,方听一人低声道:「这人的话很少,只有一回咱们巡逻经过,听他喃喃自语,说他自己一辈子最痛快的事情,便是率天下之先,攻破大都……那时大伙儿听了以后,忍不住都觉得好笑……」白璧暇蹙眉道:「好笑?什么好笑?」众将士道:「攻破大都,那是太祖开国时的大战。想这老头儿年纪再老,那时也不过十一、二岁年纪,怎么轮得到他上场?」一片苦笑之中,人人都有不信之意,却听白璧暇轻声道:「轮得到的。当年开国举兵时,有一批小孩儿追随洪武帝,世称『难童』。」众军士愕然道:「难童?什么意思?」白璧暇嘴角微微一动,欲言又止间,便只摇了摇头,道:「罢了,你们瞧瞧他身上还带着什么,若有家人故旧,咱们也给通报一声。」众部将上前搜索,里里外外找了一回,便把遗物交给了上司。白璧暇低头一看,不觉眉头紧皱,道:「三只铜板?」「是。」那部属道:「这就是他的全身家当。」白璧暇默然半晌,道:「他死前可有遗言?」众部属摇了摇头,谁也不晓得。白璧暇轻声又道:「那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可曾提过?」众人无言以对,想来谁也不知情了。 全场鸦雀无声,人人围在这老卒身旁,有的低头踢土,有的遥望长城,谁都不想说话。 打了一辈子仗,除了这三只铜板,余无长物,临到人生的最后一程,只有眼前这些陌生将士来给他送终。良久良久,一名部属拿起铁铲,低声道:「大家都过来吧,把这位爷台埋了。」众人默默围上,抱起了尸身,正要将他抛入坑里,却听白璧暇道:「且慢。」众将士停下手来,只见白璧暇摘下了头盔,轻声道:「将日月旗摘下。」众部属忙放倒了旗杆,解下破旗,交给了上司。 白璧暇面向万里长城,单膝跪下,慢慢抱起那名老卒,将他裹于日月旗之中。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值此情景,众将士无不大受触动,人人摘下了头盔,热泪盈眶间,尽数随上司拜倒。 时于夜间,江山隐于黑暗,此际固然见不到日光,连月儿也是晦涩不明。白璧暇突然吸了口气,奋然吶喊:「燕山卫!为前辈照亮夜空!」砰砰连声,燕山全卫向天开炮,一枚又一枚火箭飞升上天,漫天烟火中,照得天地璀璨,万里江山尽光明。白璧暇双手抱起那名老卒,亲手将他放入了坑中,众下属排列上前,人人拾起一把尘土,洒到那老卒的脸上,慢慢将他掩埋了。 永乐朝老卒,如今已入尘土。眼看上司神情落寞,一名下属附耳道:「大人,咱们要为他立碑么?」「立碑?」白璧暇笑了起来,他直起了身子,道:「别忘了,现今可是……」他拍了拍部属的面颊,笑道:「隆庆天下啊……」听得此言,众将官各自默然。人人低头望着那座孤坟,都是若有所思。白璧暇轻轻叹了口气,道:「大家走吧。」闻得号令,掌旗官第一个策马上前,高举「隆庆」二字,霎时诸将纷纷上马,但见群龙奔腾,蹄声隆隆,大队人马已然绝尘而去。 注一:牛津大学遗传学家T. Smith于亚洲十六个地区抽样检验,发现有超过百分之八以上的男性(一千六百万人)拥有蒙古皇室基因。起因于蒙古统治期间所发生的不计其数的强暴事件。这种由统治者发起的种族灭绝与强暴,在儒家文明里绝不会被宽容,这也是汉人在两千年里不遗余力批判「秦始皇」的原因:对前人的残酷历史,今人可以选择理解,也可以选择原谅,但不该选择遗忘。刻意遗忘只会招来重蹈覆辙,绝不会带来真正的悲悯与宽容。这也是作者书写本章的用意。 一、日本晁卿辞帝都 天际阴沈,大海宁静无波,但见远方海域飘来了大片水雾,宛如罩上了一层薄纱。 哗哗……哗哗,好听的水花声响起,雾里悄悄来了一艘海舟,舟上坐着四名静静的和尚,他们赤足短衣,低头摇桨,看船头上还高悬了一盏灯笼,灯纸上绘了朵金菊花,光晕透出,依序数去,共是八枚发光菊瓣。 这片海域很是阴森,初时轻烟薄雾,只在船舷,慢慢水烟越飘越高,越来越浓,渐渐海雾淹没了小舟,便让灯火化做了一片朦胧,望来极是凄美。 水雾中灯光远去,慢慢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听后方再次传来划桨声,又是三艘小船驶来。 与先前的小舟相同,这三艘小船也各悬了一只灯笼,灯纸上亦绘了朵八瓣菊花,不同的是操桨之人已非和尚,而是四名武士。他们腰悬短刀,头绑布巾,一个个专心划桨,随着前方小舟驶入了浓雾之中。 海上行船第一忌讳者,便是遇上大海雾。飓风虽说凶险,毕竟还有迹象可循,时时可以走避。可海雾不同,每每来无影、去无踪,极难防范,一旦船只被迫在雾里航行,随时都有触礁沉没之危。 一片黑沈中,陡听远方传来一声呼喊:「信------兜!」喊声高亢嘹亮,声闻数里,猛听「扑通」几声,前方四艘小舟纷纷抛出了绳索,看那麻绳一尺一尺地布满刻记,底端处又绑了一块黑黑的锤铁,当是拿来测度水深之用。 「伊吉!」、「腻!」、「桑!」绳铁一路沈入海底,四艘小舟开始回报水深,骤然间,海面一阵剧烈起伏,但见后方雾气破开,驶出了一艘大海船。 很大的海船,前后双桅,规模宏伟,分作上棚、中棚、下棚,宽足三丈,长约十五丈,好似一栋海上楼房,正自破浪而来。当前桅杆上更悬了一面大旗,雾里依稀看去,旗面上也绣了一朵金菊花,自内而外,共计八枚菊瓣。 松柏长青、梅兰竹菊,中土世界以花朵为认记的派别,并不多见,以金菊为号者,更是闻所未闻。不消说,面前的菊花旗并非出自于中原,而是名满天下的「鸟羽菊纹」,至于这艘大海船,想必来自「日本」,它是京都遣出的使船。 自平安时代起,菊花便是东瀛的象征。当时日本国主「鸟羽天皇」嗜爱菊花,常以菊纹装饰器皿,或镶于衣物佩剑之上,久而久之,承传不坠,终为皇室徽章。至于「日本」二字,则出于飞鸟时代圣德太子之手,当时他遣使通隋,自称「日出国天子致书日没国天子无恙」,自此「日本」二字为臣民津津乐道,代代相传下,终于大化年间底定国名,自号「日本」。 日本之意,便是太阳的家乡。然而此刻船行大海,太阳却不见了。从大船远眺而去,只见雾气浓厚,前方四艘小舟陷入浓雾之中,虽已点燃了灯火,却照不亮海面,只在雾里留下几个黯淡光晕,望来便似渔火点点。三三两两,凄凉美绝。 喀喀几声,大船上打响了火石,灯光燃起,随即展开了一张海图。 这张图布满了岛屿,图上「冲绳」、「奄美」、「先岛」等列岛都在正中,想当然尔,这张图是「琉球王国」所绘,故「琉球」居于天下正中。 借着朦胧灯光望去,只见图上有条红线,东起「冲绳」,一路西进,抵达一处小岛,名为「烟岛」,红线于此稍事停留后,随即向西连绵而去。忽然间,红线大转弯了,它急急北转,像是遇到了什么,绕过了一个大圈子,方纔续望西行。 琉球也好、朝鲜也罢,诸国海图一旦绘制到此,莫不急急偏转,指引来人避让。只是他们在闪避什么呢?海上又非陆地,一无大山、二无峡谷,只有一片海蓝镜滑,却有什么好躲的呢?除非……他们遇上了……猛听「砰」地一声,海图上拍落了一只手掌,听得一人提气急喊:「辛----嘎力!」要下锚了,此人话声不带分毫卷舌,自是东瀛语无疑。 哗啦巨响,浪花溅起丈许,一只大铁锚沈入海底,甲板上随即传出呜呜海螺声,提醒前方四艘小舟停下。那名男子深深吸了口气,道:「卡马塔。」「嗨」地一声响起,原来这「卡马塔」是个人名,汉字写作「鎌田」。话声甫落,只见那「卡马塔」转过头去,悄声说了几句话,不旋踵,背后又是「嗨」、「嗨」之声不绝响起。 喀喀喀喀,到处都有火石打响,船上随即大现光明,只见甲板上站满了武士,人人携带兵刃,簇拥着一名中年男子。 来人身穿奈良古服,腰悬双刀,一短一长,短的那柄悬在左腰,长约一尺半,正是一柄「胁差」。至于在「胁差」之上,另有一柄长刀,约莫四尺,鞘身乃是乃是象牙所制,握柄处裹上了层层鲨鱼皮,如此气宇恢弘之物,却是一柄「太刀」无疑。 东瀛向以铸刀之术闻名于世,依形制长短可分四等,依次为「野雉刀」、「太刀」、「打刀」、「胁差」等等。这「太刀」因长度合宜,向是武士搏斗的利器,也是主人身分的表征。至于这男子为何多佩了一柄「胁差」,非是他惯使双刀,而是因为他是个贵族。 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身为贵族,佩戴双刀是一种礼仪,因为他们得替自己准备一柄刀,留作切腹之用。至于他们的官爵来历,全记载于那柄「胁差」之上。 「周防山口城下町在厅官人.大内良臣。」「胁差」的护柄又称「镡铁」,看其上环刻了一行汉字,这「周防山口」雄踞本州岛西北,素有日本西京美称,至于「大内」则是统领当地的家督姓氏,可想而知,面前这位「大内良臣」必是七国守护「大内氏」的子孙,他也是这艘船的主人。 天光晦暗,雾气浓厚,大船已然下锚了。海浪轻轻拍打船舷,大内良臣也率领众武士,一齐行上船头。 甲板上鸦雀无声,谁也没说话。良久良久,听得一人低声问道:「天色这样暗了,可是晚上了吗?」全船上下一齐仰起脸来,只见天空漆黑黯淡,彷佛深夜,可依稀记得自己才吃过早餐不久,怎可能忽地夜幕低垂?听得甲板上脚步来来回回,一名武士入舱察看沙漏,便自提声回话:「现下是白昼,即将正午。」 听得此言,众人都是心头剧震,大内良臣更是神情凝重,没见过这样的事,只见面前的海域水雾弥漫,越向深海,雾气越浓,天上云层也是越垂越低,到得后来,彷佛是天塌下来了,前方云层一路坠到了海面上,与雾气连成了一片,成为一堵厚重无比的云墙,让人分不清何处是海、何处是天。 海上异象,前所未见,闻所未闻,一名武士附耳过来,低声道:「主公,不大对劲。」确实不对劲,七月初一,盛夏酷暑,时候又在正午,自该是烈日当空、大海蔚蓝时候,谁晓得吃完早饭后,船行向南,天气却益发诡异,非但阳光渐渐消失,海上还慢慢起雾,终于成了这幅地狱冥海的模样,不见天日。 众武士心下惴惴,低声来问:「主公,我们究竟到了哪儿?为何海象这样古怪?」「这样黑暗的天空与浓厚的水气……」大内良臣轻轻地道:「我们应该是到了传说中的『梦海』。」梦海二字一出,四下交头贴耳,人人相互探询,想来都没听过这个名字。大内良臣轻轻又道:「这片海域有许多名字。在天皇宗室的记载中,这片海域沿用七百年前定下的名称,故称『梦海』。 换到朝鲜人口中,此地给称做『白蛇谜海』。至于在琉球人的眼中,这片海域则是一条通往地狱的快捷方式,故称『目莲鬼海』。」「什么!」听得梦海原是什么「鬼海」,甲板上已是一片哗然,人人面色均甚惊骇。 每个地方、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传说。相传从「博德港」出海,向西南航行七天七夜后,便会遭逢一处海域,此地终年为浓雾笼罩,船只一旦在此航行,往往分不清东西南北,轻则迷失方位、重则触礁沈船,就此失踪成谜。是以朝鲜民间传说,这片海域里定然藏了条谜也似的大白蛇,专来吞噬来往船只,故称之为「谜海」。 深寒无尽的雾海,日本人向其若「梦」,朝鲜人疑之似「谜」,可琉球人却畏之如「鬼」。至于在历史最久远的中国,父老们则称此地为「苦海」,用意自是告诫子孙,切莫来此自寻烦恼。众武士低声道:「主公,您……您为何把船开到这儿了?您该不会是迷航了吧?」 大内良臣摇头道:「我驾船三十年,不曾迷航过一次。」众人互望一眼,沈吟道:「那……那您为何来这儿?可是要……要……」正猜疑间,忽听「砰」地一声,海船好似撞着了什么,竟使船身晃荡不休,众武士大吃一惊,就怕真有什么海怪来了,正要敲钟示警,大内良臣却摇了摇手,说道:「无恙,是河野家的船到了。」 众武士心下惊疑,忙转头去望,果见雾中隐见桅杆,船舷旁竟然并排停下一艘大船,又听几声轻响,船身微晃,竟有大批武士上船了。 「大内君!」雾中传来沈雄嗓音,听得一人冷冷地道:「你迟到了。」众武士心下惊疑,忙转头去望,果见雾中隐见桅杆,船舷旁竟然并排停下一艘大船,又听几声轻响,船身微晃,竟有大批武士上船了。 「大内君!」雾中传来沈雄嗓音,听得一人冷冷地道:「你迟到了。」听得说话声,众武士大为戒备,人人扇形散开,团团护卫主公。只见甲板上亮了起来,一盏琉璃灯举起,照出了来人胸前衣襟,但见襟上饰以绣徽,见是个八角形,内有三条杠,正是「折敷三文字」,众武士脸色急变,全数手按刀柄。大内良臣反而上前一步,躬身说道:「洋雄君,久别无恙。」 浓雾隐隐,走出了十来名男子,人人左腰佩了一柄长刀,襟口处可见「怀纸」,当先那人正是来自伊予国的河野家武士,排名第二的剑术高手:「河野洋雄」。 「河野党」不是拿来玩笑的。昔年忽必烈征日,曾以万余水师登陆鹰岛,当时便曾遭遇河野武士奋勇抵抗。双方短兵相接下,河野家臣固然死伤惨重,举世无敌的蒙古大军却也片甲不留。足见「河野党」杀人之勇,连蒙古军也不得不畏其三分。 众武士呼吸加促,眼看主公闯到了「梦海」之中,「河野洋雄」却又率众现身了,诸人彼此互望一眼,心头都有不安之意。 天色晦暗,大海黑沈,「河野洋雄」的嗓音也极冰冷,听他静静说道:「大内君,海图带来了么?」大内良臣点了点头,道:「当然。」解开了外衣,从贴肉处取出一只油纸包,小心解开,但见里头有张残破丝绢,色做七彩,颇见古旧。 河野洋雄微微一笑,道:「大内君,你这张图是怎么来的?可以说说么?」大内良臣道:「这是先伯祖传下的。」河野洋雄笑道:「令伯祖?便是兵败切腹的那位大内义弘么?」「无礼!」 大内家武士惊怒交迸,全数拔出了佩刀,河野党早已有备,霎时闪电出刀,双方怒目而视,相互对峙。 河野洋雄笑了笑,说道:「大内君,请你的家臣退下,我不想生试七胴。」闻得「生试七胴」几个字,众武士脸色剧变,持握刀柄的手掌竟是微微发抖。 东瀛工匠铸成新刀之后,必当测试刀锋刚锐与否,测法可分「生试」、「死试」两种。其中「死试」便是将死尸堆积而起,以刀劈击,若能斩断一具尸体,可称「一胴」,次为「二胴」、「三胴」,依次而上,面前这位「河野洋雄」曾经一刀斩断七具尸首,遂自称「七胴王」。至于他口中的「生试七胴」,不消说,正是以活人试刀。 看这河野党残酷嗜杀,斩击活体之术更是天下无双。据说鹰岛上有一位绝顶高手,曾一刀斩断十四胴,足见刀法雄烈。相形之下,大内家的武士则因长于贸易航海,气质较近商贾,双方若要真刀硬枪地打上一场,生死强弱,一目了然。 大内良臣自知不敌,只得吩咐下属:「大家先退下,莫伤了和气。」众家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向后退开几步。 甲板上雾气弥漫,情势亦是不明,究竟主上为何来到「梦海」,无人可知,只是众人忌惮「河野党」剑法高超,仍旧紧握佩刀,不敢放松。大内良臣深深吸了口气,道:「洋雄君,我的海图已经带到了,你的那份是不是该拿出来了?」 河野洋雄嘿嘿一笑,当即举起右手,直探入怀,大内众家臣吃了一惊,急忙道:「慢点!用左手!」日本武士随身佩刀,若是出外访友,必以右手提刀,表明并无敌意。谁又知洋雄衣襟里是否暗藏「怀剑」? 「哈哈哈哈哈!」河野洋雄仰天大笑,似在嘲笑对方的小气,只见他把手使劲向外一抽,从怀里拉出一条黑布,豪迈地抖了抖,径自在地下展开。 众武士微微一凛,凝目来看,只见那黑布五尺长宽,形做正方,正下方黏贴了一块七彩丝绢,其状残缺,上头以金线绣刺两字,字体颇似汉字,却又难以辨识。 大内众武士微微一凛,低声问道:「这……这是汉字么?」河野洋雄微笑道:「这是古汉字,称作小篆。」诸人茫然相顾,却也说不出所以然,自问主上道::「主公,这……这两个字是何意思?」大内良臣咳了一声,道:「梦海。」众武士微微一凛,覆述道:「梦海?」大内良臣轻声道:「是。这就是『梦海』的古海图。我等若想闯进梦海,便得拼出这张图。」「什么?」 听得此言,众武士不由大吃一惊,颤声道:「主公,您……您要闯进鬼海?」面前的海域变幻莫测,几可说是有去无回,所以各国官府谆谆告诫,都要子民莫要擅闯,谁知大内良臣竟想闯将进去?他想做什么?真是要去地狱里一探究竟?还是要去猎捕朝鲜传说中的那只「谜海白蛇」? 众武士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大内良臣淡淡又道:「实不相瞒,先伯祖义弘公在世时有个心愿,便是要我辈子孙寻访出这张海图的下落,将之拼凑完整,以入梦海,一探究竟。」河野洋雄笑道:「可惜啦,令伯祖切腹自杀,没能完成遗愿。」河野家众闻得此言,莫不哈哈大笑起来。 听得对方连番讥刺,大内众人莫不面现怒容,大内良臣摇了摇头,示意下属不必犯冲,道:「洋雄君,我手中这张图是祖上所传,却不知你的东西是从何而来?」河野洋雄微笑道:「你猜一猜。」大内良臣微微沈吟,道:「是你越智氏祖上所传?」越智氏便是河野家的祖先,号称濑户内海之王。 大内良臣此问的用意,自也是猜测河野一族的用心,是否与大内义弘一般,同是在探访梦海之谜。河野洋雄听罢说话,却是笑了起来:「错啦。我河野家保经战火摧残,能求容身之地,已属不易,哪有心思破解什么梦海之谜?」闻得此言,两方武士不分彼此,竟都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 日本自缣仓幕府创立以来,战火腾烧数百年,尤其「承久之乱」后,武士气焰嚣张,放逐天皇、残杀公卿,群雄拥兵自重,人人都想进京上洛,各地豪族稍一不慎,往往满门老小切腹自杀,非只河野家旦夕恐惧,大内氏又何尝无此倾覆之虑? 想起义弘公被迫切腹的往事,大内良臣闪过了一阵不忍,叹道:「也罢,这张图既非你们祖上所传,却是怎么来到洋雄君之手?你能说说么?」河野洋雄微笑道:「当然可以。」他缓缓上前一步,低声道:「老实告诉你,我这张图是……」「抢来的!」声音拔起,河野洋雄突然探臂疾出,一掌劈在大内良臣的臂膀上,趁他吃痛之际,夹手便将他手中的海图夺下。 「八嘎!」大内众士发一声喊,提刀便砍,几十柄刀剑相互碰撞推挤,当当有声,忽听一声暴吼,河野洋雄怒目圆睁,抽刀而出,大内众武士虎口剧痛,人人兵刃飞出,仰天摔倒。 此即闻名东瀛的拔刀技:「居合术」。抽刀时由足踝发力,顺延膝、腿、腰、肩、肘,最后加上长年锻炼的可怖腕力,一旦拔刀出鞘,便有千百斤的刚猛气力,看河野洋雄自号「生试七胴」,果然一举震开了十数名大内家臣,料还行有余力.「马鹿!」、「哭叟!」眼看敌人给震脱了兵刃,河野武士得理不饶人,群起上前,狂踢狠打,大内家人哭的哭、倒的倒,只能勉强护住了主公,已是无力再战。 服从在上者,乃是弱小的礼仪。日本武士平时若遇挑衅,无论来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消身分比自己为低,随时可将之斩杀,此即后世闻名的「斩弃御免之权」。 正所谓「刑不上大夫」,河野洋雄冷冷一笑,俯下身去,正要将地下的黑布拾起,却觉手上一紧,黑布好似给勾住了。 甲板上多有卯钉,河野洋雄眉头一皱,正要蹲下察看,却见甲板上雾气散动,浮出了一个人影。河野洋雄骇然道:「忍法?」他虽惊不乱,提起太刀,正要朝人影劈砍,却于此时,背心一痛,已给利刃指住。 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气,斜目去看背后,登时见到一双斜斜长长的俊眼儿,藏在面罩之中。转看众下属,只见他们也如自己一般,背后同样也藏了一个人影,刀抵后心,制住了要害。 来人身穿灰衣、几与海雾同色,竟然瞒住了众武士,一举制住了场面。河野洋雄嘿嘿冷笑,道:「忍法?」自飞鸟时代开始,传说东瀛深山里便栖息一群刺客,来无影、去无踪,专以刺杀为业,号称「阎将军」。过去本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今夜这批人真在「梦海」现身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容易制住了大内家武士,岂料后头还藏着一群人,只等着渔翁得利。河野洋雄暗暗盘算,料知此人非为杀人而来,否则第一下便刺死了自己。当即道:「尊驾受雇何人?可以说说么?」背后刺客默不作声,只伸长了手,直取地下黑布,左手利刃却直抵背心,只消自己一动,随时手起刀落,便能将人了帐。 河野洋雄暗暗恼火,自知这「忍法」与武术大相径庭,以刺杀为本,绝少真刀明枪的决斗,看他剑法虽高,却也无用武之地了。眼看海图便要落入「阎将军」之手,河野洋雄心念如电,蓦地提气高喊:「大内君!」话声未毕,把脚一抬,将地下黑布扫了出去,大内良臣见机也快,忙向前扑倒,将黑布抓在手中,双眼一睐间,大批灰影包围而来,刀光闪亮,大内良臣全身要害已给指住,转看手中,却已提起一盏油灯,油火将倾未倾,随时会烧到海图之上。 玉石俱焚的时刻到来,人人投鼠忌器。毕竟海图若要焚毁,谁都得空手而归。三方对峙,沉默肃杀,忽听雾中传来笑声:「怎么啦?船还没开进梦海,就已经要触礁沉没啦?」 听得此言,满船上下尽是一凛,只见雾中行出了一名和尚,约莫六十岁开外,手上提着一根黑黝黝的拐杖,大内众武士心下狂喜,顾不得身在险地,齐声喊叫:「上人!你醒来了!」上人是敬称,在东瀛只有禅宗、净土宗的高僧方能得此称号。想来这老和尚非同小可,只见他笑容可掬,道:「是啊,我才睡了半晌,甲板上又打又杀的,老僧再不醒来,恐怕要长眠不醒了。」说着朝河野洋雄瞧了一眼,笑道:「你说是么?河野施主?」 双方目光相接,河野洋雄不觉咦了一声,道:「逸海和尚?」他揉了揉眼,又道:「你……你不是在京都么?怎么会在这里现身?」逸海上人笑道:「那你呢?你怎么也在这儿?」河野洋雄咳道:「是……是大内君邀我前来的……」逸海上人笑道:「原来如此啊,那你有没想过,大内良臣又是谁邀来的?」河野洋雄恍然大悟:「这……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逸海上人哈哈一笑:「当然。若非老僧请来你们两家,吉野山的『阿一』又怎会当这个不速之客啊?」众人心下暗凛,方知这「阎将军」名叫什么「阿一」,看他如此武功手段,却连姓氏也不肯示人,当是正宗的刺客忍士,与寻常剑客武士大不相同。 逸海上人呵呵笑着,行到大内良臣面前,道:「来,把海图给我。」此际双方各有所恃、亦有所忌,看大内良臣为人挟持,对方只消举手一刺,便能要了他的命,可他自己也手持灯台,一旦手腕微翻,立时能使海图化为灰烬。 眼看大内良臣满面犹豫,逸海上人笑道:「放心吧,人家要的是海图,又不是你的性命。来,把图交给老衲保管,你们三家都放心。」这话看似说给大内良臣来听,实则是说给那位「阿一」听的。果然他审时度势,沈吟半晌,将手一挥,便命部众撤下了兵刃。大内良臣松了口气,忙将海图交了过去。逸海上人哈哈笑了,便又朝河野洋雄望去,道:「施主,到你了。」河野洋雄眼珠儿直转,似有用心,逸海上人笑道:「你拿着一张残图有何益处?快给我吧。」河野洋雄嘿嘿干笑,只得将先前劫来的海图交了过去。 这逸海上人气宇非俗,三言两语间,便已化解了一场风波,甚且拿到了河野氏、大内氏的珍贵海图,他行到那「阎将军」面前,道:「阿一,把你的图交出来。」众人心下一凛,方知这「阎将军」也带来了一份海图。 眼见对方踌躇,逸海上人笑道:「别小气了,梦海里到底藏着什么宝藏,还等着咱们过去挖掘哪。」最后一句话甚是有力,那「阿一」深深吸了口气,两手一抹,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掌心处竟多出了一只黑色锦囊,递给了逸海上人。 逸海上人道:「叫你的部众退下去。」那「阿一」点了点头,把手一拍,大批部众便又隐入水雾之中,若非事先知情,谁也瞧不出雾里居然藏得有人。 在场豪杰无数,有商人、有武士、有刺客,最后却都俯首遵命,听由一个老和尚安排,旁观众人看在眼里,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今幕府之世,举国满是暴戾之气,杀人不偿命,欠债不还钱,却只有这位「逸海上人」潇洒闲适,他将河野氏的黑布铺于地下,手握大内氏传下的碎片,微微而笑:「烟岛。」众人会意不来,逸海上人将手一落,已让两块丝绢相合互近。 大内氏、河野氏,两边的破片竟是缺角互补,不差分毫,宛若天造地设。 先前河野洋雄提及这破丝绢的来历,便曾自称是以暴力劫夺而来。依此观之,这苦主说不定又是大内氏,那也未可知。一片猜疑间,大内良臣却没多说什么,想他素来顺敬忠信,纵有千言万语,当着逸海上人的面,却也不该多提。其余家众倒是咬牙切齿,与河野武士怒目相向,却听逸海上人道:「阿一,我要开锦囊了。」 话声甫落,锦囊打开,从中倒出了大批碎屑,小者不过蝇头,大者不过指甲,只只繁细,逸海上人微笑道:「阿一,你自己来吧,我可拼不全了。」那「阎将军」缓缓走近,只见他浑身包裹得密实,全然瞧不出俊丑年岁,甚且是男是女也不得而知,唯独那身腾腾杀气,让人心头大生异感。 大内家众暗暗戒备,纷纷握紧了太刀,河野洋雄也是嘿嘿一笑,拇指上顶,将刀柄推上一寸,随时应付变局。 那「阎将军」并不同于传说中的忍法刺客,身上并未携带竹筒吹针、亦无手甲忍刀,唯独腰间藏着一柄锋利匕首,形制古怪,却是大名鼎鼎的「手里剑」。只见他蹲了下来,自将地下碎屑拢了拢,随即开始拼图补合,须臾之间,便凑成了三尺长、半尺宽的一幅横轴。 众人心下暗忖,料想此人平日都在钻研这些碎屑,早已烂熟于胸,无须思索,便能将之回组为图。逸海上人点了点头,把那横轴一点一点推上,移到黑布西北方,道:「渤海。」 海图逐渐现出全貌了,只见河野氏的残图一角带来了琉球诸岛,「冲绳」、「奄美」、「烟岛」等尽皆散布,大内氏的图则标记了一个岛屿,见是「烟岛」,至于那「阎将军」则带来了西北渤海,三家合力,已然勾勒出一个大概。 众人深深吸了口气,凝视着图面的正中央,却见到了一片空荡荡,正是面前的「梦海」。河野洋雄骂道:「费尽千辛万苦,还是一无所获。」逸海上人笑了笑,说道:「别急,老衲还没出手。」 众人又惊又喜,复又聚拢而来,只见逸海上人拄着手上的黑玉拐杖,慢慢直起身来,随即从怀里取出一张布绢,迎光展开,朗声道:「梦岛!」雾气阴暗,借着油灯来照,眼前的布绢隐隐发光,正中则是一处岛屿,想来便是传说中的「梦岛」,尤其一条红线蜿蜒而下,标记了航道海陆。 天下海图何止万千,无论哪一国的航海图,一见此地,莫不敬而远之,可这张图却不同,它将面前的诡异海域绘于图面正中。想当然尔,这是真正的「梦海」航行图。心念于此,无论是忍者刺客、抑或是剑客武士,人人呼吸粗浊,谁都压不下心头那股亢奋。 那「阎将军」忽道:「上人,你这张图是怎么得来的?」逸海上人淡淡地道:「买来的。」河野洋雄笑道:「买来的?真的假的?」逸海上人道:「千真万确。这是我从当铺买回来的。」 众人瞠目结舌,又听逸海上人解释道:「十三年前贫僧渡海礼佛,便在刘家港市集走动,没想便给我见到了这幅图。当时老衲激动之下,一颗心险些停下了,立时便取出全身银钱,预备将之买下。」河野洋雄嘿嘿笑道:「上人不必假惺惺了,你当时是准备下手抢吧。」大内良臣咳了一声,不去理他,便道:「后来呢?上人用了多少钱买回?」逸海上人道:「三十文。」「哈哈哈哈哈!」河野洋雄仰头大笑,道:「可笑啊可笑,是谁这般不识货?」 一片寂静间,逸海上人缓缓蹲下,将手上的「梦岛」放置于黑布正中,众人心头怦怦跳着,纷纷靠近细观,但见「烟岛」有了、「琉球冲绳」有了,「西北渤海」也有了,外圈航路清晰能见,连正中的「梦岛」也已现身,可惜还少了一块,连接内外的一块。 这张图好似给挖掉了一圈肉,有外有内,却缺了中道海途,以致内外两端红线迟迟对不拢,首尾竟不能连贯。 良久良久,逸海上人终于站起身来,道:「各位,我们还差了一块。」河野洋雄耸肩道:「那怎么办?要打道回府么?」逸海上人道:「诸位,我实话告诉你们吧,我这次召集你们前来,本就是来冒险的。」 众人微微一愣,道:「你……你已经预料到海图缺了一块,是么?」逸海上人道:「你们说对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召集各位前来。」河野洋雄沈吟道:「如此听来,有人也在觊觎宝藏,是么?」逸海上人点了点头,道:「没错,有人抢先我们一步,已向梦海进发了。」众人心下醒悟,方知那块缺少的图纸,已然落在有心人之手。倘使对方能抢先一步抵达「梦岛」,自也能独占全数宝藏。大内良臣低声道:「上人,我们……我们的对手是谁?可以说说么?」逸海上人并未回话,面上神情却极凝重。众人察言观色,心下莫不了然,已知对方非同小可,绝非易与人物。 一片寂静间,逸海上人默默行上船头,已在眺望远方,众人尾随而来,见得面前的大海气象,却不约而同倒退了一步。 前方海景诡异绝伦,彷佛天空坠落海面,撞出了万丈雾花。看这海象如斯险恶,偏偏手上海图残缺不全,若要闯将进去,中途势必得靠自己摸索。逸海上人深深吸了口气,他回首望向船上众人,道:「怎么样?诸位心意如何?」 梦海之谜,究竟里头藏了什么,无人可知。或说海中深处藏了无数财宝,或说里头有座蓬莱仙山,有着世外仙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然则自己若要裹足不前,这个谜团永远不会解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静了下来。逸海上人淡然道:「来,让我一个一个问。阿一,你先说吧,你愿意进去么?」一片寂静中,那「阎将军」淡淡地道:「当然,世上没有能阻止忍士之地。」逸海上人笑了笑,道:「好狂气。」他转头望向河野家众,道:「河野施主,你呢?」 河野洋雄嘿嘿笑道:「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钱与美女的味道,就会见到河野家男人的身影。」逸海上人笑道:「好,不愧是越智氏的子孙,果有虎豹之风。」他转头望向大内良臣,道:「大内君,到你了。」听得此言,大内良臣不禁吞了口唾沫,与家臣互望一眼,眼中现出犹疑之色。 东瀛父老曾言,梦海藏了一个宝藏,便埋在「梦岛」之中。然则眼前的海域并非是什么平安所在,而是汉人口耳相传的「苦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汉人远祖谆谆告诫子孙,莫来此地自寻烦恼,以免后悔莫及,至于朝鲜贤者,则称此地为「谜海」,说此处海域躲了一只白蛇,专来吞噬商旅,想来也在警告来人,莫要妄入此地。 东瀛人不怕这些。比起持重的汉人、多疑的朝鲜人,他们敢于冒险、勇于犯难。此时要不要进去「梦海」,大内良臣正是一个关键。逸海上人道:「大内君,你是幕内第一海士,这艘船又是你的。老实说吧,你若是不肯同来,我们谁都进不去。」 大内良臣并非普通人,他出身周防国、乃是家督大内氏的子孙,号称幕内第一舵手。靠着驾船之技精良高明,近年来主掌「堪合贸易」。每逢博德港商船出海,必由其出面领军,足见幕府对他倚重之深。只是此刻事情仍有些难办,毕竟大内良臣名为武士,实为商人,梦海宝藏再丰厚、再迷人,怕也不值得他以性命下注。 逸海上人静默半晌,忽道:「大内君,你忘了令伯祖『义弘公』么?」大内良臣全身剧震,顿时之间,看到了宝藏以外的物事。 周防大内氏的家督,便是三十年前切腹自杀的「大内义弘」,他生前在世之时,便以进入梦海为职志,逸海上人此言,正敲中了他的要害。心念于此,大内良臣霍地咬了咬牙,道:「好!为了义弘公,我愿意进去!」众家臣闻言大惊,正要来劝,却给逸海上人拦住了,说道:「保卫主上,是武士的职责,别让你们主公变成胆怯的小人。」大内家众给他一说,顿时羞愧无地,一个个拜伏在地,叩首谢罪。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你我同舟共济,不必行此大礼。」先深深鞠了躬,随即亲自上前,将众人一个个扶起。 日本人最重尊卑贵贱之分,那逸海上人却反其道而行,以「学问僧」的身分向下人叙礼,大批武士自是诚惶诚恐,让他扶起时都是微微发抖,恭敬之色莫不发于至诚。 眼看各方势力都应允下这个「苦海」了,大内良臣身为幕内第一海士,自是职责重大,他沿船走了一遭,眼见河野家的战船仍旧紧靠左舷,并排停泊,后方却紧靠着十来艘小船,想来「阎将军」先前正是依此登船,暗施辣手。 这河野洋雄剑法精湛,号称「生试七胴」,那「阎将军」更是忍法刺客,神出鬼没。大内良臣心下忌惮,自知这批同伴都是牛鬼蛇神,万万招惹不得。当下咳了一声,躬身道:「洋雄君,阿一兄,请你们命人把座船驶离,我要起锚了。」 河野洋雄剑法再高,阿一忍法再精,一旦来到大海之上,却都得听大内良臣的。毕竟他是「幕内第一海士」,放眼东瀛,无人能与之并肩。果然号令一下,两大武首也不敢怠慢,便各自命人将座船驶离,停于外海等候。 大内良臣提起了海螺,呜呜吹鸣,一时间,甲板上脚步来回,十来名武士绞动铁链,将大铁锚从海底拉起。前方四艘小舟听得号令,便又再次提桨划水,朝梦海深处驶入。 四下一片死寂,大船闯入古代航道,潮湿水雾立时弥漫而来,甲板给水烟彻底淹没,竟是伸手不见五指,人人都感呼吸不畅,浑身湿答答的。大内良臣明白情势凶险异常,便亲自掌舵,一边观看海图,一边顾盼情势,就怕海底藏着暗礁海岩,竟然撞破船身,不免让众人葬身鱼腹。 船首点起了大火盆,盼能照亮远方海面,然而雾气过浓,反射折光,却让船头处多了一个七彩光晕,如梦如幻。此时此刻,除了船首处的一点光亮,四下尽是无边黑暗,除了海潮静静拍打船舷,竟是什么也听不着、看不见。 河野洋雄嘿嘿冷笑:「马鹿野郎,不愧是什么梦海,雾气比想象还浓。」逸海上人轻声道:「这算是好的了。比起上次见到的时后,雾气已淡了许多。」眼前水雾浓厚,实为生平所仅见,谁知这还算是雾气淡的时节?众人大吃一惊,忙道:「上人以前进来过苦海?」逸海上人叹道:「没错,每年到了七月时节,老衲便会前来外海一带,探查梦海里的动静。」河野洋雄皱眉道:「七月时节?为何是七月?」逸海上人道:「琉球渔民称此地为『目莲鬼海』,每逢孟兰盆节前后,『梦海』的雾气便会消褪许多。 目莲若想闯入地狱救母,只有这一天方便。」苦海、谜海,现下又多了一个名字,称为「鬼海」。七月初一鬼门开,恰是佛家的「孟兰盆节」,又称「鬼节」,根据佛家说法,地狱之门将于今日打开,释放孤魂野鬼出来。想来琉球人称此地为「目莲鬼海」,也是为此。 眼前的大海满是迷雾,望来真如身处地狱一般。只是在场都是悍勇之辈,不说河野洋雄生试七胴,残酷好杀,便看那个「阎将军」,为了效力大名,杀了多少无辜之人?听得地狱果报之说,却只冷冷笑了几声,示意无惧。 大内良臣算了算日子,看今日乃是六月中,已近七月初一,想来逸海上人是特意选在这个日子进来。便又道:「上人,我等是第一个闯入梦海之人么?」逸海上人笑了笑,道:「错了。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有人来过此地了。」众人微微一惊,道:「数百年前?那……那是谁?」逸海上人尚未回话,却听那「阿一」冷冷地道:「绘制这海图的人。」 众人心下恍然,大内良臣也是暗骂自己愚笨,看这梦海早有海图,岂无捷足先登之人?河野洋雄道:「上人,这梦海宝图究竟是怎么来的?你知道么?」逸海上人道:「此图第一次现世,是在『大唐招提寺』之中。相传是一名小沙弥发觉的。此后便交给了政子夫人。」这位「政子夫人」倒是大名鼎鼎,乃是鎌仓幕府第一代大将军源赖朝的妻子,出家后号称「尼将军」,在东瀛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这「唐招提寺」有何来历,反而让人心存迷惑。 一片沈吟间,忽听逸海上人道:「鉴真和尚。」众人恍然大悟,方纔想起那位开创「大唐招提寺」的高僧、来自中原的「鉴真和尚」。河野洋雄颔首道:「这么说来,这梦海图便是鉴真和尚绘制的?对么?」「哈哈哈哈哈!」 众人急忙转头,猛见阎将军仰头大笑,声传大海,全不给人家一点面子。武士之道,首重荣辱,往往一言之差,便招三世之祸,果然河野洋雄恼羞成怒,霎时手按剑柄,怒道:「八嘎?我说错了什么?」逸海上人咳道:「施主忘了么?鉴真和尚是个瞎子。」河野洋雄啊了一声,却也想了起来,依史籍所载,鉴真和尚于平安时期渡海东来,抵达东瀛时年近古稀,早已双目失明,想他瞽目之人,写字尚嫌勉强,却要如何绘制海图? 「哈哈哈哈哈!」那阎将军仍在狂笑,河野洋雄丢人现眼,无怪惹人发噱。他有些放不下面子,当即手按剑柄,森然道:「你再笑一声试试。」那阎将军停下了笑声,嘴角却仍上扬,这回并非狂笑,而是冷笑。 大内良臣等人在旁观看,心里都是暗叫不妙。河野洋雄也不多说了,既然对方视己如犬,那也不必客气。当即道:「忍者,拔出你的剑。」河野洋雄邀斗了,先前他给这人打个出其不意,早想讨回公道。索性一股脑发泄出来。那阎将军却也傲慢之至,只管双手抱胸,后背向敌,浑不把对方放在眼里。河野洋雄怒不可遏,厉声道:「转过身来!」正要拔刀生斩,却听逸海上人咳了一声,道:「施主,他早就转身了。」河野洋雄微起愕然,只见那「阿一」头罩黑套,目向前方,可后脑勺处却精光闪烁,隐隐透出一双斜斜的长眼。河野洋雄脸色剧变,赶忙向旁一扑、着地滚了开来。 全场惊骇不已,看这阎将军状似傲慢背敌,实则早已暗暗转身,若非河野洋雄也是百战之身,见机极快,否则对方杀招一出,恐怕是在劫难逃。 忍法乃是暗杀之术,个中诡谲可怖之处,外人实难想象于万一,看这河野洋雄贸然邀斗,难免自讨没趣。河野洋雄又恨又怒,却又自知不是此人的对手,他手握剑柄,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逸海上人却已咳了一声,解围道:「我方纔说到哪儿了?」大内良臣道:「上人说,这海图是在大唐招提寺出土的,之后交给了政子夫人。」逸海上人道:「是了。这海图正是由政子夫人所得,她一路传了下来,从此便成为历代幕府的宝物,每隔几十年,便有人提议要进入梦海探看,说来此行这已是第六回出航了。」众人吃了一惊:「第六回了?」 逸海上人道:「是。从天龙寺海船,到堪合宝船,我们已是幕府遣出的第六只舰队。」大内良臣呆住了,喃喃地道:「那……那前五批人呢?找到宝藏了么?」逸海上人摇了摇头,却没说话了。 全场静了下来,人人心中都有不祥之感。大内良臣低声道:「上人,我心中有一事不解,可否请教?」逸海上人道:「施主有话请说。」大内良臣道:「上人,请您实话实说吧,这海图是不是唐国文物?」闻得「唐国」二字,众武士都是为之一凛。不约而同转了过来,逸海上人沉默半晌,方纔道:「没错。这海图是鉴真和尚带入日本的。不过这也不算是中土文物。说来鉴真和尚也只是受人之托,将这张海图携回日本。」大内良臣愕然道:「受人之托?那是……」 逸海上人朗声吟道:「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沈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逸海上人无所不能,非但精通汉律,读起诗来更是抑扬顿挫,甚是悦耳。余人学问有限,不解汉学,难免听得一头雾水。河野洋雄皱眉道:「到底这海图的主人是谁?就是这个『晁卿』吗?」逸海上人道:「唐人称『卿』﹐是对士人的敬称。这位晁卿本名叫做『晁衡』,相传他曾成功穿越梦海,去到了中国,曾在长安住了几十年,此后才结识了鉴真和尚,便托他将这份海图带回日本。」众人微微一惊,看面前的海域是「鬼海」、是「谜海」,可说是天下第一惊险海域。孰料竟有人能来去自如?众武士听「晁衡」二字颇为耳生,茫然便问:「这位也是唐人吗?」逸海上人道:「不是,『晁衡』是日本人。他十六岁时离乡,来到了长安,直到五十多岁才辞官返国。你们方纔听到的那首诗,便是唐国大诗人李白写来纪念他的。」李白又称「李太白」,号称诗仙,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不知他何时与东瀛人士结交的?众武士满心茫然,喃喃忖念之中,忽听逸海上人吟道:「衔命将辞国,非才忝侍臣……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 众武士醒悟过来,大声道:「对了!晁衡就是遣唐使『阿倍仲麻吕』,对不对?」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就是『阿倍仲麻吕』。他便是第一位闯进梦海的英雄。」在场上下恍然大悟,方知这位「晁衡」来历如何,原来他就是元正女皇时代的遣唐使,「阿倍仲麻吕」,此人交游广阔,曾与大诗人李白、王维等人唱和,那句「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正是他返国前赠给王维的名句。 众武士过去也曾听说遣唐使「晁衡」的事迹,只知此人聪明博学,曾经高中长安进士,成了大唐皇帝身边的侍从官,却没想此人居然到过梦海,尚且托人带了一张海图回来。大内良臣沈吟道:「上人,当年阿倍仲麻吕为何进入梦海?这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还是奉了谁的命?」逸海上人道:「当然。这鬼海不同平常地方。当年他九死一生,闯入梦海,正是奉了公家之命。」 听得此言,满船上下全都转过头来了,齐声凛道:「公家?」「公家」二字,在日本人口中有其专意,特指天皇一系之公卿世官,是称「公家」。至于幕府大将军,则称为「武家」,以别于京都王室。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气,道:「公家……这么说来,天皇也曾派人来『梦海』寻宝么?」逸海上人道:「当然了。自圣德太子死后,历代天皇法皇、东宫太子,莫不竭尽所能,代代都遣使进入梦海,盼能找回日本失落的国宝,前后历经百年,直到元正女皇这一代,方纔有人成功闯入梦海,从中土找回了这张宝图。」 听得历代前仆后继,尽皆进入梦海,众人不禁愕然道:「上人,到底……到底天皇他们要找什么?」逸海上人叹了口气,正要回答,猛听「砰」地大响,听得一人大声道:「主公!主公!您快过来看!」大内良臣大吃一惊,急忙喝令下锚,随即寻声疾奔,其余逸海上人、阎将军、河野洋雄,并同上下数十名武士,人人都来到了左舷,定睛一看,却不约而同「啊」地一声,向后退了开来。 层层浓雾中,左舷旁伸来了一只腐朽桅杆,那海里竟然有艘沈船,却与船身相撞了。 眼看桅杆摇摇欲坠,一名武士大着胆子,轻轻朝桅杆推去,嘎嘎低响中,只见那桅杆缓缓倾斜,猛然间海面水花四溅,轰声大作,那桅杆已然断做两截,一段摔入了海里,一段却坠到了甲板上。 众武士相顾骇然,慢慢围拢过来,只见那段桅杆长约五尺,圆径甚粗,却已腐朽破烂。众人低声来问:「主公,这是哪里的沈船,您看得出来么?」大内良臣是幕内第一舵手,海洋之事无出其掌握,自没什么事难得倒他。他拾起了桅杆,反复察看,道:「这是蒙古人的船。」听得此言,众人大感惊疑:「蒙古船?您……您没看错吗?」「大内君所言不错。」 河野洋雄也蹲了过来,他指着桅杆上的卯钉,道:「我曾在『鹰岛』见过蒙古的沈船,只有忽必烈大帝建造的船只,才会用这样形状的卯钉。」众人全呆了,没人料到忽必烈的船队也曾来过「梦海」,甚且沉没在此,一片寂静间,只听一名武士颤声道:「看……好多船……好多船……」全场尽皆回首,凝眸遥视远方,只见浓雾中黑影重重,一根又一根桅杆突出于海面,或直立、或倾坍、或断折,船底不绝传来低微碰撞声,海流送来了无数浮木,众武士惊惶打捞,但见「蒙古军舰」、「天龙寺船」、「勘合贸易船」……遗骸捞不胜捞、其数之多,遍数不尽。 这不是梦海,而是鬼海,历代海船尽数葬身于此,无一例外。河野洋雄看得头皮发麻,颤声道:「上人……到底……到底他们要找什么?」逸海上人默然,一旁阎将军与他对望一眼,两人一齐摇了摇头。 众武士面面相觑,此时此刻,人人都觉得事有奚窍,可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万籁俱寂中,只听大内良臣低声道:「上人,您……您方纔说晁衡曾经成功闯入梦海,这……这件事是真的吗?」逸海上人拂然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内君到底想说什么?」那武士低声道:「那个晁衡真的回到日本了吗?怎么我从没听说他回国以后的事迹?」 听得此言,众人不觉都「咦」了一声。看这「晁衡」是唐国进士,名气极响,若是返回日本定居了,必然与吉备真备、空海和尚并驾齐驱。可众人过去只听说晁衡在中土如何风光、如何得意,至于他返回日本后官居何职,是否受到天皇重用,却从未听人提及。 河野洋雄起疑道:「是啊……这……这梦海宝图何其紧要,晁衡为何要托别人带回日本?难道他自己都不想邀功吗?」这话问到了要紧处,众人心下都是一凛,看这张「梦海图」何其紧要,晁衡为何要托鉴真和尚带回?一片寂静中,人人心里都想到了一件事:晁衡也许没有回来。 众人越想越怕,只觉此事疑点重重。良久良久,只听逸海上人叹了一声,道:「好吧,你们既然问了,我也不好隐瞒。晁衡五十六岁那年确实离开了中土,不过他并未回到日本。」众人惊道:「为什么?他不是辞官返乡了吗?为何没回来?」逸海上人默然半晌,道:「他遇上了海难。」全场大骇道:「海难?」逸海上人轻声道:「是。晁衡五十六岁那年再次闯入『梦海』,之后就发生了一场大海难。消息传回长安,李白听说故人死于大海,心里悲痛,便写了一首诗凭吊他。」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沈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众人脸色急变,方知这首唐诗何以满布感伤,又是什么「明月不归沈碧海」,又是什么「白云愁色满苍梧」,如此愁云惨雾,果然是拿来凭吊死人的。 大海死寂,宛如坟场,忽听河野洋雄厉声吶喊:「八嘎!」喊声远远送了出去,有如负伤野兽,临死哀鸣,他揪住大内良臣的衣襟,吼叫道:「良臣!你那张海图究竟怎么来的?真是你祖父传下来的吗?」 大内良臣使劲挣扎,却比不上他的力大,只能喘道:「一半算是……」河野洋雄怒道:「胡说!什么叫一半算是?」大内良臣喘道:「这……这张图是我祖父的东西,可三十年前,『应永之乱』时,却给幕府夺走了……」河野洋雄嘿嘿笑道:「谁晓得一个月前,幕府却遣使过来,把这张图交还给你了,是么?」大内良臣喃喃地道:「你……你怎么知道的?」河野洋雄松开了手,叹道:「傻瓜,我的图……也是这样送来的啊……」大内良臣张大了嘴,骤然之间,人人也都发觉了一件事,原来满场豪杰云集在此,背后都有同一个理由,那便是隐身室町的「幕府大将军」。 幕府大将军向来城府深沈,如今多方示好,却把众高手一一引到梦海,却是什么样的用心?全场彷徨不安,却听那「阎将军」笑了笑,道:「一个月前,我听说大内氏找上了河野氏,两家打算连手闯进梦海,我得知之后,坐立难安,便连夜率众出山,追到了海上……」他顿了顿,轻轻笑道:「逸海上人,这消息是你放出来的吧?」说话间,雾气中便现出了大批忍众,个个身影朦胧,手中却精光霍霍,已然亮出了「掌中剑」。 眼见逸海上人迟不答话,河野洋雄手按刀柄,霍地将手一抽,但听刷刷连声,河野家众尽数拔刀,已将逸海上人团团包围。那阎将军笑了一笑,径自缓步上前,轻声道:「逸海,多年交情,你就不必瞒我了,说吧……你是『金阁寺』的人,是么?」这「金阁寺」并非寻常佛院,而是前东瀛霸主「源道义」退隐出家之地。此人本姓「足利」,号曰「义满」,乃是开创室町幕府的一代枭雄,晚年自感杀人过多,便剃度出家,复姓源氏,改名道义,此后隐身「金阁寺」,秘密掌控政局。如今枭雄虽死,余威犹存,当时东瀛人提及幕府令出之地,仍以「金阁寺」相称,足见其杀权之重。 逸海上人身陷重围,偏又手无寸铁,仅凭一根拐杖御敌,若要与河野洋雄的太刀相撞,立时便要断折,遑论要与高深莫测的「阎将军」出手交战? 大内良臣深怕血溅五步,忙上前劝阻:「等等,先别动手,大家有话好说……」话声未毕,已给河野洋雄一把拉开,怒道:「傻瓜!你还没发觉么?这是『金阁寺』布置的骗局啊!」日本人不同于他国子民,民风向来好胜,这「梦海」虽然诡异多端,却也吓不倒他们,反而是数百年的传说积累,引得举国上下前仆后继,人人葬身大海。便如飞蛾扑火一般,依此看来,这「义政将军」正是要借刀杀人,将满船政敌一网打尽。至于这「逸海上人」,想必另有安排接应,随时准备逃生。 大内良臣呆了半晌,忙道:「不会的,义满将军早就谢世了,现下是他的孙儿『义政将军』当家作主,他好好的一个佳公子,岂忍加害我等?」还待再说,众家臣却已围了过来,大声道:「主公快醒醒啊!您忘了令伯祖义弘公是怎么死的吗?千万不能相信幕府的人啊!」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大内氏与足利氏之间早有宿怨,当年大内义弘是七国守护、幕府功臣,却因手掌贸易大权,引发足利义满觊觎,也是幕府长年侵逼,终于引发了「应永之乱」,区区四十天不到,足利义满兵临城下,胁迫大内义弘切腹自杀,此后幕府软硬兼施,屡屡教唆大内家子孙内斗,如此血淋淋的教训放在眼前,岂能不加提防? 足利氏一向攻于心计,纵使足利义满已死,仍旧不能掉以轻心,众武士全数出身周防、长门等地,皆是大内氏的数代家臣,此时护主心切,莫不苦心劝谏,就怕他再次中计上当。 全场杀气腾腾,都在等候逸海上人说话。只听他深深叹了口气,道:「你们说对了。我是『金阁寺』的人。从年轻到老,我一直追随义满将军。」河野洋雄冷笑道:「猴子也会从树上掉下来啊,逸海上人,你苦心设计这个骗局,也真辛苦你啦。」逸海上人叹道:「诸位会错意了。老衲虽然是幕府的人,可此番邀集各位进来梦海,却真是一片诚心,绝无分毫陷害之意。」 河野洋雄冷笑道:「一片诚心?难不成你真是约我们来寻宝的?」逸海上人静静地道:「没错。」河野洋雄正要叫骂,「阎将军」却已伸手制止,静静地道:「你说吧,这梦海里究竟有什么?」逸海上人道:「日本失落的东西。」听得话外有话,人人愕然难言,阎将军道:「我们少了什么?」逸海上人叹道:「和。」「和?」众人面面相觑,全都笑出了声:「都到了这个田地,你还想求和么?」「住口!我说得是……」逸海上人厉声道:「大和!」河野洋雄厉声道:「马鹿野郎!」把手一抽,迎风便斩,逸海上人怒目圆睁,也已提起拐杖,直挥而上。两旁武士发一声喊,并同「阎将军」的麾下忍众,人人奋勇上前,预备将之乱刀分尸。 当地一声巨响,河野洋雄好似砍中了什么,激出了无尽火光,忽然间,人人耳中都听到了低微佛音,嗡嗡声响中,只见一个人飞了出去,摔倒在地,正是河野洋雄!转看周遭,满是刀刃器械,无论是山中忍族、抑或町下武士,人人空着双手,满面骇然。 嗡嗡嗡嗡嗡……甲板上传出低微空响,听来宛如佛音梵唱。逸海上人环顾群雄,缓缓持起拐杖,将其插入船头火盆之中。 熊熊火焰焚烧,照出了佛影光晕,看那只拐杖本色如黑玉,为那烈火一逼,竟然现出了鲜血溶解之色,随即闪耀出一行刀铭汉文,见是:「谷神玄牝」。 众武士张大了嘴,一个个跪倒在地,颤声道:「北鞘……」「谷神不死,是谓玄牝」。东瀛史上最为玄奇的法刀,便是眼前的「北鞘」。据说这柄刀打造时出了差错,以致生来无刃,无法杀人,可任何兵器也都伤不了它。纵以铁锤奋力轰击,亦能完好无缺。故给人称做「玄牝之刀」,号称能收降天下一切凶器。 逸海上人厉声道:「懂了吗!幕府要找的是什么东西?」众武士爽然若失,心中却也一片雪亮,已知幕府此番劳师动众来此,一切便是为了寻回那柄传说中的无上神物:「南刀」。 「南刀」与「北鞘」,此即深藏武家心中的两大传说。据闻「北鞘」天生空虚,不具刀刃,能降伏一切杀人凶器,故名玄牝。「南刀」却恰恰相反,相传它是东瀛史上最血腥的一柄杀人刀,生具乱性、无所不杀,任何物事一旦接近它的刀锋半尺,便会自行破损裂开。正因如此凶残,「南刀」也得了个可怖外号,称作「不宿刀」,它找不到相容的刀鞘,没了栖宿之所,遂只能以血作鞘,永无止尽地杀戮下去,直到「杀人百万」为止。 「南刀」、「北鞘」,大内良臣昔时虽也听过这两样东西的传闻,却总以为「南刀北鞘」仅是个譬喻,专用来描绘自相矛盾的事物。毕竟「南刀」无所不杀,号称能斩坏世间一切万物,「北鞘」却是无坚可催,天上地下无物可伤,这两样东西的性子全然相冲,便如世间的「矛」与「盾」,压根儿无法自圆其说,怎可能同时存在于人间? 传说是真的,因为传闻中的「北鞘」就在眼前,满场静默中,逸海上人低声念佛,将那柄黑玉宝鞘平持于胸,一个又一个武士跪倒在地,朝那柄「北鞘」顶礼敬拜。 那「北鞘」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就,明明为烈焰焚烧,却不见分毫热烫,逸海上人持于手中,自也无不适之感。那「阎将军」深深吸了口气,下拜道:「上人,我错怪你了,请宽恕在下的无礼。」逸海上人笑道:「我不原谅你,还能如何呢?难道要你切腹谢罪吗?」说着便将那「阎将军」扶起,神色慈和悦然。 这逸海上人不同于武家作风,为人诙谐,并无架子,众人暗暗松了口气,道:「上人,你……你怎么会有这柄『北鞘』的?可是……可是幕府交给您的么?」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没错,这是义政将军交给我的。他吩咐老衲陪同令主公来到梦海。只因此行凶险异常,他事先便把『北鞘』交给了我,以作防身之用。」世上最血腥的妖刀,便是「不宿之刀」,想来惟有「北鞘」足以抵挡凶焰。 众人呆呆望着黑沉沉的「北鞘」,喃喃又问:「上人,这……这世上真有『南刀』吗?」「当然有。」逸海上人淡淡地道:「你们若是不信,不妨去『吉野』找个老人问问,你们只要提到『南刀』的事情,他们也会反问你,这世上是否真有『北鞘』?」「吉野……」众武士面面相觑,愕然道:「您……您说得是『吉野南朝』?」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就是吉野山的南朝。那里是『南刀』最后现身的地方。」众武士大惊道:「最后现身的地方?那……那『南刀』现下去了哪儿?」逸海上人遥望茫茫海雾,轻轻叹息,众武士愕然醒觉,已知「南刀」便在梦海。 日本向来只有一个朝廷,便位于京都室町。可过去六十年里,「吉野」却曾另创朝廷,与京都分庭亢礼。只不知此事与「南刀北鞘」有何干系?河野洋雄越想越疑惑,低声便问:「上人,这……这『北鞘』是怎么落到幕府手中的?您可以说说么?」逸海上人笑了一笑,他携住那「阎将军」的手,淡然道:「大内君,请你下锚。我有几句话要与各位说。」大内良臣心下大喜,自知他要借一步说话了,忙召来一名武士,附耳吩咐几句,随即伸手肃客,将一行人引向了内舱。 来到了舱里,只见窗边置了一张茶几,地下铺了草席,一如寻常居家陈设。大内良臣晓得逸海上人身分极高,便屈膝跪姿,坐不动身。逸海上人则如寻常僧侣一般,自管盘膝打坐。 四下一片静默,逸海上人轻声道:「大内君,老衲可以请教一件事么?」大内良臣忙道:「不敢,能回答上人的垂问,是在下的荣幸。」逸海上人笑了笑,道:「你不必客气。我只想请问阁下,你孩提时可曾听闻过『南刀北鞘』的传说?」大内良臣吞了口唾沫,道:「有。我七岁的时候。」 逸海上人微笑道:「你是听谁说的?可是令伯祖『大内义弘』么?」「大内义弘」便是周防大内氏全族的大家长,人称「义弘公」,此人曾经背叛幕府,于「应永之乱」起兵称反。大内良臣黯然道:「上人所言不错。义弘公曾经开示我等,他……他说『南刀北鞘』涉及了日本的武运,若有人能同时掌握这两样神器,便能一举结束武家乱世,进而统一全日本……」他顿了顿,慌忙乞问:「上人,他……他说得对么?」逸海上人微微一笑,并未多言。大内良臣却也不敢多问,想起了族人与幕府的恩怨,一时更是战战兢兢。 四人对面而坐,大内良臣心头怦怦跳着,一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二也不解「北鞘」与幕府有何渊源,更不知这「南刀」为何会藏于梦海之中。一时百转千结,不知有多少疑惑待解。他不敢随意启齿,只取来了一只炭炉,默默烧煮茶水。 四下朦朦胧胧,满是水气,连舱里也难以幸免。大内良臣烧煮了茶水,舱里水雾更浓,极显闷热,他推开了窗扉,一时间冰寒冷雾袭面而来,逼得他打了个寒噤,只得又掩上了窗。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这梦海真是古怪,对么?」大内良臣不敢多口,只斟上了热茶,恭恭敬敬地奉了过去。 逸海上人道:「大内君,您晓得义政将军为何会派您来梦海?」大内良臣微微一愣,道:「这……这不是因为我懂得驾船吗?」逸海上人微笑道:「大内君的驾船本领高超,这当然是个原因。不过义政将军找您过来,另外还有个情由。」大内良臣心下一凛,忙道:「请上人教诲。」逸海上人提起茶杯,轻啜一口,道:「您姓大内。」大内良臣愕然道:「大内?」逸海上人淡然道:「没错,正因您是大内家的人,所以义政将军指名阁下,命您陪同老衲进入梦海。」河野洋雄伸手自指,愕然道:「那……那我呢?」逸海上人淡淡地道:「你与阎将军一样,都是此行的护从,保卫大内君平安。」 大内良臣闻言战栗,不知自己有何要紧之处,一时伏身再拜,逸海上人笑了笑,他将窗扉开启一缝,望向窗外的梦海,道:「大内君,您知道朝鲜人怎么称呼这片海域吗?」大内良臣咳了一声,道:「谜海。」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那您可曾知道,为何朝鲜人始终没来解开谜团?」大内良臣摇了摇头,示意不解,逸海上人笑了一笑,道:「因为他们相信了汉人的说法。」大内良臣愣住了:「上人的意思是……」逸海上人微笑道:「知道吧,汉人怎么称呼这片海域?」大内良臣心下一凛,忙道:「苦海。」话才出口,心下便有醒悟:「上人的意思是说……朝鲜人不敢过来揭开谜底,便是怕给自己带来苦果?」 逸海上人道:「没错。朝鲜深受汉儒教化,也学着汉人压抑自己,始终视这片海域为禁忌。可是我们日本人不同,过去七百年来,我国上下始终坚信,这片海域里必然藏了一个秘宝,足以扭转日本的国运。因此我们称之为『梦海』,便是要鼓励子孙冒险犯难,无论牺牲了多少人,也要破解这个谜团。」大内良臣怦然心动,方知「梦海」二字竟有如此重大寓意。忙道:「如此说来,晁衡也是为了破解这个谜团而来的?」逸海上人笑了一笑,道:「没错。自飞鸟时代开始,历代的公家武家、法皇天皇,莫不竞相派人来到梦海,这一切的用意,就是要找出这个代代相传的宝藏。」大内良臣忙道:「那……那他们找到了吗?」逸海上人道:「找到了。不过他们只找到了一半。」说话间,便将「北鞘」解了下来,放到了席上。顿时之间,河野洋雄、大内良臣,乃至那位「阎将军」,人人都紧张了起来。 河野洋雄吞了口唾沫,不知不觉间,竟悄悄伸出手去,便想朝「北鞘」触摸。逸海上人笑了笑,道:「河野君,您能看懂鞘上的梵文么?」河野洋雄急忙缩手回来,干笑道:「对不起,我……我失礼了。」逸海上人淡然道:「不必顾忌。我奉义满将军之命,长年钻研『北鞘』,至今已有三十载,诸位若有什么独到见解,老衲欣然拜领。」河野洋雄咳了一声,小心接过了「北鞘」,忽然间,双手向下一沈,那北鞘居然落了下来,看这柄空鞘份量如此之沈,稍不留心,便要提之不住。 那「阎将军」深深吸了口气,半空接住了「北鞘」,手臂竟是不晃不动,众人看入眼里,都是暗暗喝采。只见他提起刀鞘,凑到眼旁去看,但见鞘身铭刻四字,正是「谷神玄牝」,余处满布梵文,正面背面皆然。 雾气弥漫,舱里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然则传闻中的北鞘,已在眼前。人人借着微弱灯光窥视,只见它黑沉沉的,鞘身隐刻了无数血金梵文,转看鞘口处,却又散出一股淡淡红光,望来既血腥、复神圣,无以名状。大内良臣一旁看着,便慢慢拔出自己腰间的「胁差」,便朝鞘口插进试合,猛听逸海上人怒喝道:「住了!」「铿」地一声脆响,北鞘与胁差稍一相合,顿时间火光四射,一时间刀屑铁粉激射而出,那「胁差」的刀头竟已断折了。天幸那「阎将军」出手极快,早将大内良臣一把拉开,否则他首当其冲,双眼定要给射瞎不可。 空鞘躺于草席上,鞘口处传来嗡嗡低响,悠扬动听,宛如梵唱。大内良臣浑身冷汗,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逸海上人俯身过去,将「北鞘」拾了起来,他指着鞘上正中一处梵印,轻轻说道:「看出来了吗?这个梵字是哪位神明的印记?」那「阎将军」趋前凝视,道:「这是无动尊。」 逸海上人含笑嘉许,道:「没错,这便是八大明王之首,不动明王的『金刚火焰印』。」「不动明王」又称无动尊,与「爱染明王」、「军奈利明王」等并称为密教八明王,号称「见我身者,得菩提心」,传说受大日如来之命,现忿恚火焰身,乃是东瀛举国供奉的护国之神。大内良臣越看越觉骇然,忙问道:「这……这鞘上的梵文是谁刻上去的?」 逸海上人摇头道:「这并非人力所为。相传这些梵文全是铸造时自然天生的。反倒是鞘上刀铭,却是铸成后才请高手刻上的。」众人心下骇然,自知东瀛刀剑若是臻于极品,铸造时剑面往往会生出天然纹理,称作「刃文」,多如水纹波浪,却没听说有类似梵印经文的。河野洋雄干笑道:「这柄刀……嘿嘿……当真怪得可以。它……它是怎么来到幕府手中的?」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这是第一代幕府将军带回京都的。」大内良臣愕然道:「第一代幕府将军……您说得是义满?」逸海上人将「北鞘」缚回腰间,摇头道:「不,比义满更早。」众武士窃窃低语:「比义满更早……那……那是……」一旁「阎将军」静静地道:「足利尊氏。」众人啊了一声,这才知道把「北鞘」带回室町的,正是那位八幡宫的初代幕府大将军,足利尊氏。 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气,道:「他……他是在哪儿找到的?」逸海上人道:「法隆寺。」「法隆寺?」大内良臣失声惊呼:「您说得是奈良的那座法隆寺?」逸海上人喝了口茶,颔首道:「没错,就是供奉圣德太子的那座古剎。这就是『北鞘』第一次现世的地方。」这「法隆寺」由来已久,乃是东瀛第一圣君「圣德太子」于飞鸟时代所建,建寺已达七百余年。尤其寺内东院的「梦殿」里供奉了一座真人大小的「救世观音像」,相传更是依「圣德太子」生前容貌所建,意义可说神圣非凡。 大内良臣呼吸急促,道:「尊氏将军是怎么找到它的?」逸海上人道:「别急,你得听我娓娓道来,如此你便会明白『南刀北鞘』的来历,以及这两柄神器与梦海的渊源。」那「阎将军」心下一凛,忙道:「且慢,你是说『北鞘』也是在梦海出土的?」逸海上人微微而笑,知道他猜到了几分内情,便道:「你们都别急,我自会把来龙去脉告诉你们。」诸人正襟危坐,不论武功高如「阎将军」,抑或粗野如「河野洋雄」,人人都是不敢稍动。 只听逸海上人道:「吾国自奈良、平安时代以来,始终是天皇亲政,并无幕府之设。可自从源氏一族崛起于关东,我国便走向了武家政治,从此天皇有名无实,只能任凭幕府将军摆布。这些事情,您想必也是熟知的吧?」大内良臣点了点头,道:「是。源赖朝开创『鎌仓幕府』,百年来挟天子以令诸侯,一直欺侮着各方大名。」逸海上人叹道:「说得好。自保元之乱起,武士气焰益发嚣张,动辄放逐天皇,幽禁法皇。 到了幕府创建后,朝廷上下更是有名无实,一切大权都握在武家之手。可报应不爽,源氏一族得势不久,自己却又被外戚所干,从此幕府权势又落入北条家之手,以『执权』的名义监控全国。」听到此处,人人叹息默然,无言以对,逸海上人又道:「我们日本人有个习性,便是喜欢自欺欺人,而且一欺就能欺上数百年。 自北条家专政起,皮相上尊崇天皇,实则以幕府为骨、骨干上尊崇幕府,实则脏腑却是执权,然则北条氏又能安享大权多久呢?于是乎,外戚安达家又得势了,平赖纲又崛起了,子弒父、弟弒兄、每一家、每一族都吃着同姓的血肉,故称『下克上』的大乱世。」权不过三代,在场诸人多历亲族残杀的往事,或如大内良臣,自小屡遭本家排挤,或如河野洋雄,被迫流放鹰岛,无人能脱骨肉相残之苦。 逸海上人轻轻地道:「你们可曾想过,为何日本会沦落到这个田地?」众人默然噤声,无言以对。只听逸海上人叹道:「因为我们一直没发觉,原来我们始终在骗着自己。上起天皇、下至豪门,莫不以为国家完美无暇、万世一系,殊不知这些全是自欺欺人。天皇早已灭亡,亡于幕府之手,可我们自欺欺人的后果,便等于纵容幕府寄生,任其专权,然则纵容幕府的结果,又等于纵容北条执权,纵容了北条,不啻等于鼓励举国武士铤而走险,以下犯上,于是全国没口子的忠信报恩,行径却禽兽不容……」 说到此处,泪水滚滚而下,叹道:「数百年来,人人自欺欺人,直到后醍醐天皇崛起,开始了『建武中兴』。」大内良臣啊了一声,道:「建武!这是『大汉光武帝』的年号!」逸海上人坐直了身子,道:「没错,唐国最伟大的君主,就是大汉光武帝,后醍醐天皇就是要借『大汉光武帝』的名号,扫灭割据贼党,还政于天皇,以开万世不移的皇室大统。」大内良臣惊道:「还政于天皇?那……那幕府呢?」逸海上人摇头道:「没有幕府了。天皇要仿照大汉国体,集大权于天子一人之手,使武家政治从此绝迹。」自古以来,东瀛便由武家贵族交替掌政,至今已达数百年之久,倘要扫除了幕府势力,天下却该是什么样的面貌?河野洋雄道:「后来呢?天皇就被放逐了吧?」逸海上人叹道:「没错。那时北条家掌握大权,天皇虽想亲政,却苦无实力,赤板城一战,天皇被俘,惨遭放逐,在流放的路途中,却见到了一颗白樱树上刻着有字,说是:『天莫舍勾践,时非无范蠡』,后醍醐天皇心里明白,他的反抗已经激起关东豪杰的慷慨之心,有人要为他举义兵了。」众人心念炽热,齐声道:「足利尊氏!」 逸海上人微笑道:「就是他,八幡宫的足利尊氏将军。那时他手握数万兵马,动见观瞻。若愿发兵支援天皇,自能一举倒幕,可他若甘心效忠于幕府,却也能安享他的富贵,不必受战乱之苦。然则他还是高举皇旗,率兵攻打『六波罗探提』。」大内良臣颔首道:「我知道这事,这就是『元弘之变』吧。」逸海上人含笑道:「没错,那时尊氏将军倒戈反向,其后新田义贞、楠木正成等人也高举王旗、号召天下诸侯起义,一时之间,天下齐动,鎌仓幕府也为之灭亡。」那「阎将军」淡淡地道:「后来呢?武家政治绝迹了么?」逸海上人仰天长叹一声,道:「当然没有。」大内良臣低声道:「这……这中间可有秘辛么?」逸海上人叹道:「再来的事,就和『北鞘』的出土有关了。」听得此言,众人都是深深吸了口气,那逸海上人拿起了茶杯,手上竟是隐隐发抖,道:「元弘之变后,『鎌仓幕府』已然灭亡,天皇也完成了亲政心愿。不过当时武家政治并未灭绝,他们还有一个要角。你也晓得那人是谁……」河野洋雄嘿嘿冷笑:「足利尊氏。」逸海上人叹道:「没错。『鎌仓幕府』垮台后,天下第一大武家已是『建武中兴』的大功臣,足利尊氏。那时天下人人侧目,都在看他和天皇的下一步。」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幕府垮台后,足利尊氏也没用了。为了让天皇安心,他可以交出兵权,也可以切腹自杀,当然他还有另一条路可走,他若是心存不甘,大可走回武家政治的老路,他可以凭借武力,创建一个全新的幕府。 众人默然无语,大内良臣则是低头喝茶,道:「后来呢?尊氏将军反叛了吗?」逸海上人道:「那倒没有。除了反叛与切腹外,他还有一条活路走。」大内良臣愕然道:「他还有路走?」逸海上人道:「他选择出家,表明自己还政于天皇的决心。」河野洋雄点了点头,道:「这可称了天皇的心了。他定是欣然应允吧?」逸海上人摇头道:「你说错了。尊氏将军是『建武中兴』的大功臣,若要无缘无故的出家,外界定会说是天皇所逼,到时各地大名借机串连,情势反而不利。是以天皇接到消息后,自知尊氏将军以退为进,便立时启程前往平城京,希望能挡下此事。为了安尊氏将军的心,他还吩咐不带随从、不携刀剑,仅以孤身一人进入法隆寺。」 众人失声惊呼:「法隆寺?尊氏将军在法隆寺出家?」逸海上人道:「没错,正是法隆寺。此地是『圣德太子』亲手打造的古剎。足利尊氏选择此地出家,便等于是请『圣德太子』见证,再神圣不过了。」想起「北鞘」是在法隆寺出土,众人都是暗暗心惊,又听逸海上人道:「当时情势何其紧张,只消稍有不慎,京都政权便要分裂。天皇小心翼翼,来到了法隆寺梦殿,极力劝阻尊氏将军退隐。尊氏将军却告诉天皇,若要他打消出家的念头,只有一个办法。」河野洋雄嘿嘿笑道:「他要天皇封他做『征夷大将军』,对么?」「征夷大将军」便是幕府大将的官衔,倘使天皇就此让步,等于是恢复了武家政治,什么建武中兴、天皇亲政、全都沦为春梦一场了。可天皇若不肯应允,却要如何收拾残局?正感慨间,却见逸海上人摇了摇头,道:「不是,尊氏将军要的不是这个。」 大内良臣讶道:「连幕府大将军也不要了?那……那尊氏将军要什么?」逸海上人道:「他要废掉后醍醐天皇,拥立一个新国主。」砰地一声,大内良臣手上的茶杯翻倒,震惊道:「什么?他……他敢为此大逆不道之事?他还配做人臣吗?」逸海上人叹道:「那时天皇听了说话,自也是惊怒交迸,待想逃离法隆寺,却惊觉足利尊氏早在布下了重兵,等着将自己生俘。」大内良臣咬牙道:「这可糟了,天皇没有随从,又没有刀剑,却该怎么办?」逸海上人道:「那时尊氏将军步步进逼,随时都能抓住天皇。天皇情急之下,不知如何是好,猛见『救世观音像』的腰间悬了柄木刀,慌乱下只能拿了起来,便朝足利尊氏砍去。」 河野洋雄冷笑道:「傻瓜,他用一柄木刀向足利尊氏挑战,那不是异想天开吗?」逸海上人颔首道:「没错。尊氏将军乃是不世出的猛将,如何会把一柄木刀放在眼里?他见天皇奋力来砍,不过举手一抓,便将木刀握住了。那时双方一个抓住刀鞘、一个紧握刀柄,两相出力之下,木刀竟尔离鞘而出,露出了一柄布满梵文的神刀。」众人全身震动,骇然道:「南刀!」逸海上人道:「正是『南刀』。当时神物现出,天皇宛如圣德太子附身,不论什么人靠近身边三尺,全给连刀带人斩为两断,尊氏将军拼命拿着刀鞘抵挡,这才勉强脱身,其后双方各自召集兵马,火并决战,杀得京都血流成河,最终天皇也逃到了吉野,这柄刀便也随着他一路南下,成了世人口中的『南刀』。」众人望着那柄黑沉沉的刀鞘,低声道:「这么说来,这柄空鞘就是……」逸海上人道:「没错,尊氏将军夺下来的空鞘,便是后世幕府的镇府之宝,『北鞘』。 自此之后,日本也因而一分为二,进入了南北对峙的战国时代。」「南刀」无坚不催,「北鞘」无物可伤,听得这两样神物原是同时出土,众人不由满身冷汗,道:「这么说来,『南刀北鞘』本是一体的么?」逸海上人道:「正是如此,当年尊氏将军带回了『北鞘』,却不知此物是何来历,便召集了各地名僧,翻遍古籍,终于在『三疏义经』的注记里找到了一段密文,确信这柄刀就是圣德太子于百济国铸造的『大和刀』。」「大和?」全场三人尽数站起,惊叫道:「这柄刀叫做『大和』?」逸海上人颔首道:「南刀北鞘,分则两战,合而得和,故称『大和』。这便是圣德太子铸下的刀铭。相传天地三刀之中,最锋锐的是朝鲜王的『神功震主』,最威猛的则是契丹王的『托帕金玉』,不过要说到杀权之重,嗜血之凶。却以『大和刀』为最。它不出鞘则已,一出鞘便要杀死百万人,否则不能还鞘。」 惊奇接连不断,大内良臣不觉牙关颤抖,道:「什么?杀……杀人百万?」逸海上人道:「据典籍所载,圣德太子是佛门中人,生性慈悲。据说他将中土文物引入日本时,深怕也招来了外敌,于是他向天请愿,盼能铸造一柄护国法器,以来保卫子民。为了彰显诚心,他以自己的性命为誓,延请七七四十九名高僧诵经、前后绝食七七四十九日,盼『救世观音』能赐下一柄护国慈悲刀。结果铸刀功成之日,他却将之抛入了『梦海』。」「抛入梦海?」众人茫然呆傻,寒声道:「为什么?他……他的刀有缺憾么?」逸海上人摇头道:「那倒不是。『大和之刀』经得千锤百炼、完美无暇,堪称吾国太刀之祖。」大内良臣喃喃地道:「既是如此,他为何要投入大海?」「看……看这里……」逸海上人提起「北鞘」,指着鞘上正中梵字,轻声道:「懂了吧?为何圣德太子要扔掉它?」见得上头的梵文古字,那「阎将军」点了点头,大内与河野也都醒悟过来,已知圣德太子并未拿到「救世观音」赐下的甘露刀,而是拿到了「不动明王」加持的焚世之剑。 「不动明王金刚火焰令」,自古以来,这「不动明王」便是佛经里的降伏战神,能为人间带来战火,也难怪这柄刀号称要杀人百万,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典故。 逸海上人又道:「眼见自己造出了一柄嗜血战刀,圣德太子自是懊恼非常,他知道自己并未拿到护国法器,反而为吾国带来了无穷凶劫。为了封印『不动明王』的法力,他便在刀鞘上头刻下『谷神玄牝』四字刀铭,以来牵制刀中杀气,其后更为它取名为『大和』,这一切所作所为,就是盼望子孙牢记此训,使这柄刀永不出鞘,以合为和,共谋『天下大和』。」 听到此处,大内良臣自是暗暗感佩,方知圣德太子何以命名此刀为「大和」,当是怕子孙来日误用此物,竟使东瀛走向战火。他低头沈思,猛地醒起了一事,忙道:「等等,这柄刀究竟是什么人捞回来的?可是晁衡么?」逸海上人摇了摇头,道:「『大和刀』是怎么藏入梦殿的,并无史料可查。也许是晁衡找到的、也许又是另有其人,总之老衲无法断言。」大内良臣微微沈吟,看历代人士前仆后继,好容易找回了「大和之刀」,却为何要藏入法隆寺梦殿?莫非其中另有隐情?他自知猜想不透,便又问道:「后来呢?尊氏将军带回了『北鞘』,其后还有寻找『南刀』吗?」 逸海上人道:「这是当然了。自从查出了『大和之刀』的来历,非但幕府全力寻访『南刀』的下落,吉野南朝也亟思夺回『北鞘』,不过双方始终力有未逮,直到义满将军摧毁了南朝,统一全日本,希望才再次燃起。」足利义满结束了南北对峙,创建了室町幕府,乃是足利家空前未有的大枭雄,若要让「南刀北鞘」再次相合,想来也只有仰仗此人了。大内良臣低声道:「如此说来,他应该找到『南刀』了吧?」逸海上人摇头道:「那倒没有。他虽然占领了吉野,却只拿回了天皇的信物,可真正干系重大的『南刀』,却依然下落成谜。」大内良臣惊道:「又不见了?可是给谁盗走了吗?」逸海上人叹道:「您说对了,当年南朝落陷之时,有个人比幕府捷足先登,抢先取走了南刀。」大内良臣心下一凛,忙道:「这人是谁?」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大内君,您可晓得……当年令伯祖为何要造反?」大内良臣愣住了,一旁的阎将军、河野洋雄全都低声咳嗽,已知当年抢先带走「南刀」的不是别人,而是周防大内氏的家长,大内义弘。 大内良臣瞠目结舌,时至今日,他方纔明白了前因后果。为何当年的大内义弘野心勃勃,不惜挑战势力臻于鼎盛的源道义,想来心中一个执念,便是要夺回「北鞘」,至于幕府为何要攻打大内家,想来也是为了抢回那柄「南刀」。 想起杀人百万的传说,大内良臣心中喟然,竟是久久难以言语。他伸手搓面,忽然间想起一事,忙道:「不对、不对,上人您弄错了……」逸海上人笑道:「我弄错什么?」大内良臣慌道:「当年幕府派兵进入周防,上从本家长老,下至家臣奴婢,每家每户都给搜遍了,倘使南刀是在我们大内家,怎会搜不出来?」逸海上人淡淡地道:「大内君,您挂一漏万,少算了一个人。」 大内良臣皱眉道:「我少算了一个人?」逸海上人淡淡地道:「没错,这人与你们大内家有血缘之亲,却从来不见于族谱之中,是以义满将军漏掉了他。」大内良臣心下悚然:「您……你说得是……」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我说得是二男持世的私生子,大内荣之介。」「河童阿介?」大内良臣骇然出声:「他……他还活着吗?」大内荣之介,他是堂兄持世与奴婢生下的私生子,自小不能见容于门户,便给养在港边的小舟上。每回见到他,总是赤着两只脚,看起来脏兮兮的。说来阿介很可怜,他从小就被父亲排斥,也得不到母亲的照顾,可是族里还有个人关心他,那便是周防大内氏全族的大家长:「大内义弘」。 对阿介来说,义弘爷爷是他最重要的人。爷爷不只会来探望他,还曾经传授他一身剑法,夏天的雨夜、冬季的寒风,都有爷爷的温暖。可是「应永之乱」中,爷爷就死掉了,他在幕府的要求下谢罪自杀。时至今天,大内良臣都还记得……义弘爷爷被迫切腹的当日,阿介首次闯进了本家,他要向爷爷做最后的道别,可是武士们就是不让他进去,那时阿介在门外不停哭喊挣扎,他的叫声是如此的哀绝凄厉,就像是泣血的杜鹃,让闻者为之心碎……心念于此,大内良臣猛地醒悟过来,如果当年义弘公要藏起什么东西,最好的地方不是「介殿屋敷」的仓库,也不是周防国的地窖,而是阿介的破烂船屋,难怪了……难怪义弘爷爷自杀的当晚,阿介就失踪了,他一定是划着那艘破烂小舟,逃到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什么地方连「足利义满」都进不去呢?莫非便是……便是……「梦海!」大内良臣张大了嘴,颤声道:「上人,阿介他……他逃入了梦海,是吗?」逸海上人道:「没错。你这个族弟很聪明,他知道幕府不敢闯入梦海,便一直躲在这片海域里,直到长大成人。此后他更以梦海为根据地,计划向幕府复仇。」 幕府根基极深,无可动摇。大内良臣喃喃地道:「他……他打算怎么做?」「大内君……您有没想过……」逸海上人轻声道:「『倭寇』是从哪里来的?」「倭寇」二字一出,大内良臣好似五雷轰顶,已然瘫软下来。过得半晌,听他颤声道:「上人……您是说……阿介……阿介他变成了海盗?」逸海上人面无容情,说道:「荣之介极善于利用地形,自他十八岁开始,他便以『梦海』的浓雾做掩护,疯狂劫掠来往船只,此后他积聚了一笔钱,更放手招兵买马,预备挑战京都幕府。」听得纯朴的阿介有此胆识,大内良臣不免为之汗颜。他吞了口唾沫,嘶哑地道:「那……那幕府曾经派人围剿他吗?」逸海上人道:「这是当然了。前代大将军义教曾经多次派兵进入梦海,盼能剿灭他的贼党。可惜三年前的一个夜里,情势逆转,竟使他功败垂成。」大内良臣低声来问:「功败垂成……发生了什么事吗?」逸海上人道:「嘉吉之乱。荣之介与赤松满佑连手,向义教将军发动了突袭。」「什么?」大内良臣双目圆睁,大声道:「阿介……阿介参加了嘉吉之乱?」 逸海上人叹了口气,道:「据生还者说,那天有个浪人提着一柄红色的血刀,突然现身在赤松的宅邸里,一口气杀了几百人,满场武士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也不敢抵挡,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杀死了当时的幕府大将军,足利义教。」大内良臣惶恐惊怕,看当年的幕府大将军「足利义满」逼死了大内家的族长,如今大内家的子孙却又闯入将军府,犯下了弒君犯上的恶行。他有意为族人辩护,忙道:「上人,您……您怎么知道是阿介做的?莫非您……您有什么证据不成?」逸海上人淡淡地道:「放心,这件事错不了。当天在场的还有另一个人,他认得荣之介。」大内良臣愕然道:「什么?阿介又不是什么有名的人,谁会认得他?」逸海上人悠悠地道:「你说得没错。荣之介复出的时候,早已长大成人,样貌也与孩提时大大不同。虽说如此,天下却还有人认得出他来。」大内良臣颤声道:「什……什么人?」逸海上人悠悠地道:「他的生身父亲,大内持世。」 「啊」地一声,大内良臣张大了嘴,慌声道:「对了,持……持世当天也在场……」逸海上人叹道:「岂止在场而已?他被『南刀』砍杀的时候,临死前便曾叫出『荣之介』这三个字,在场所有生还者都听到了。」大内良臣双手掩面,哭道:「阿介疯了吗?他为何要杀死自己的父亲?」逸海上人道:「这还要说么?他的生父薄情寡义,从不肯放开心胸接纳他,因而荣之介拿到了这柄杀人百万的『南刀』,丧心病狂下,第一个便要拿父亲的头来祭刀。」大内良臣心乱如麻,身子微微发抖,全然说不出话来,河野洋雄懒洋洋地道:「上人,少说这些废话了。现下你要我们怎么做?」逸海上人道:「现下我们能做的,便是赶紧抢回『南刀』,只有让它与『北鞘』复合,方能结束杀人百万的传说。」「南刀北鞘、以合为和,是称大和」,河野洋雄与那「阎将军」互望一眼,均知幕府召唤大内良臣的用心了。放眼整个周防大内氏,想来只有他与「荣之介」有些交情,若说有谁能猝不及防的来到阿介身边,对他刺下致命的一刀,除开「大内良臣」,举国孰能致之? 一柄大和刀,牵动多少人间事,众人走出舱来,真有恍如隔世之感。从奈良朝的晁衡、鉴真,乃至于南北朝的足利尊氏、后醍醐天皇,甚且到了室町幕府的「应永之乱」,全都与这柄刀脱不了干系。 众人默默走上船头,逸海上人取出了海图,道:「大内君,现下要怎么找到荣之介的藏身之地,还得请你多费心了。」大内良臣微微苦笑,接过了海图,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旁「阎将军」沈声便问:「上人,这海图的缺部,都在荣之介手中么?」逸海上人摇了摇头,道:「剩余的残图,一半是在荣之介手中,另一半则落于朝鲜人之手。」河野洋雄笑道:「别管那张破图了。反正梦海谜底已经解开,只消找到荣之介,不就什么都解决啦?」话声未毕,忽听雾中传来低笑声,道:「谁说谜底已出?」众人猛吃一惊,喝道:「谁?」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鸿影飞扑而来,便朝「北鞘」疾夺。逸海上人虽惊不乱,立时提鞘护身,那「阎将军」站得最近,则是厉声怒号,反手来抓。 陡听「砰」地大响,河野洋雄急急喝道:「火枪!快趴下!」火枪乃是希罕之物,枪子飞出,往往杀人于须臾之间,加上船行迷雾,谁也瞧不清敌方射往何处。顿时间人人伏身趴倒,那阎将军却是什么也不怕,把手一抽,已然扯落那人的半幅衣襟。 那人来无影、去无踪,身法之快,世所罕见,加上浓雾深沈,竟无一人知道他是何时来到船上的。那阎将军低头来看掌中,却见了一幅淡红衣袖,上绣一只火焰云燕,看模样竟是女子的装束! 逸海上人接过察看,当即叹道:「烟岛。」那阎将军嘿嘿一笑,自知找到了对头的来历,便也不再多说了。他转头去看众人,却见武士们趴满一地,除开两大高手之外,尽余一人呆呆站立,正是大内良臣。逸海上人心下一凛,忙道:「梦海图呢?」大内良臣苦笑摊手,露出了空无一物的掌心,道:「给……给人抢走了。」众人大吃一惊,方知对方声东击西,看似要劫夺北鞘,实则意在海图,果然调虎移山之后,非但逼得逸海上人不敢妄动,更引开了那位「阎将军」追击。这份心机之深,当真可敬可畏。 众人身在梦海,若想找到「大内荣之介」,非得那张海图指引不可,河野洋雄喝道:「大家振作精神!这里是汪洋大海,贼人还能逃到哪里?快去搜索舱下!」大批武士脚步仓皇,正要下舱找人,却听海面上传来划桨声,众人急忙转头,惊见雾气里驶出一艘小船,正朝梦海深处逃去。 众人惊怒交迸,喊道:「人在那里!」甲板上脚步急乱,大内良臣奔上船头,亲自掌舵,众武士则下到舱里,抵死划桨,逸海上人则是提起海螺,呜呜吹鸣,示意前方小舟回转截击。 那「阎将军」抄起了弹弓,远远朝小舟射去。雾气浓厚,双方距离又远,此人却是忍法高手,膂力惊人,几发石弹腾空破雾,几乎射中了划桨人。 小舟若隐若现,忽快忽慢,几次都快追上了,却总是差了数丈,河野洋雄怒之极矣,自朝舱下怒骂:「快划船!武士的精神只有这样么?心守一点!以报君恩!快!用力划!」声声催促中,大船果然加快了,河野洋雄心下大喜,大内良臣却暗暗担忧,他扶住了船舷,只觉船身隐隐震荡,好似遇上了什么暗流,忙道:「要他们慢点,海流好像加快了。」河野洋雄怒道:「快才好啊!不快如何追得到敌人?」却于此时,只听雾里传来呜呜海螺声,前方几艘小舟已然回报示警,大内良臣情知有异,忙提声喊话:「放船灯!探测海流去向!」众武士听得吩咐,立时捧来了一盏船灯,看那东西长约四尺,状如船艇,上头还有一盏琉璃灯。倒似是儿童嬉戏之用。大内良臣亲手接过,随即点燃火烛,将灯船垂放入海,任其漂流。 灯船发光,望来如同一只大火球,虽在浓雾中,亦是清晰可见,众人远远看着,只见灯船行驶极快,转眼便追上了前方小舟,赶到前头去了。约莫又过百尺,只见灯船微微一滞,好似遇上了什么阻碍,船头竟尔打横了过来。 众人咦了一声,不知何以如此,正感讶异间,忽见灯船一个旋转,成了头在后,尾在前,慢慢开始旋转。众人面面相觑,仍有不知高低之感,只见那灯船越转越急,越转越快,猛一下船头向下、船尾翘起,瞬时消逝不见。大内良臣心下大惊,赶忙把舵打横,喊叫道:「前方转舵!不要再过去了!」听得喊声,众人仍是一脸迷惑,还待出言相问,猛听远方小舟传来哭叫:「大漩涡!」远方小舟上的吶喊带着绝望痛苦,好似见到了地狱开门。众人张大了嘴,只见黑漆漆的海面上,出现了几只巨大漩涡,带出了滔天巨浪。只见第一艘小舟给急流一带,已然卷入了漩涡里,其余几艘小船莫不奋力划桨,就盼能逃脱急流。 海上最可怖的地方,便是大漩涡,每当海潮快慢不同,水势相互激荡,便会因此生出漩涡,小者数尺,大者百丈,暗流所经之处,足以吞噬海上一切。众人浑身冷汗,才知那女子的阴毒计谋,看她适才着意放慢船速,却是在引诱诸人,要让大船自行驶入漩涡之中。天幸大内良臣精于航海,便给他识破了用心,只听他提声指挥:「快!都到右舷去,快!」甲板上满是惊惶脚步,人人拿起了船桨,都在等候号令,大内良臣是幕内第一舵手,曾于濑户穿越内海,自知遇上漩涡时最忌逆流而上,反须顺势而为,方能摆脱暗流。他握紧了船舵,只觉大船渐渐旋转,渐渐打横,当下提声吶喊:「划!」「呼嗨」、「呼嗨」的叫喊中,大船顺着漩涡加力,只想趁势划将出去。大内良臣也转足了舵,正等着船身驶离急流,哪知一阵猛烈摇晃过后,船身竟成了头在尾、尾在头,已然倒转过来。 大内良臣吃了一惊,不知这漩涡来势为何如此古怪,好似从四面八方而来,竟是甩脱不开。他心下焦虑,忙奔到了船尾处,朝着大海勉力去望。这一看之下,已是惊得呆了。 黑沈的大海上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巨大漩涡,一只只湍急黑沈,大海船虽已闯出了一处漩涡,转眼却又陷到了另一处去,几股暗流扯来,大海船毫无挣扎之力,竟然眼睁睁给拖到漩涡边缘,随时都会给卷下去。 直至此时,众人方知「梦海」的可怖,看此地潮水冷热交替,冰是冰洋,暖是暖流,两相交会之下,非但海面上水雾重重,连海底也满布漩涡暗流,一片呼救声中,几艘小舟全划到了大海船旁,高喊救命,众武士抛出了绳索,将同伴们一一接了上来,可此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纵使救下了小舟上的同伴,又能如何?一会儿大海船给硬生生卷入漩涡之中,届时又有谁来救他们? 众武士拼命划桨,都想逃离此地,可大船却身不由主,只朝漩涡卷入,大内良臣呆若木鸡,一旁逸海上人也是一脸错愕,全都没了办法。忽在此时,听得船夫提声吶喊:「有船来了!有船来了!」听得下属呼唤,大内良臣脚下不停,从船尾一路奔过,来到了右舷,只见远方浓雾破开,梦海深处竟驶出了几只黑影,黑暗中勉力来看,依稀是前三后二,层层迭迭而来。 对方艺高人胆大,竟能从两处漩涡中顺流而出,水性掌握之精,驾船技法之纯,已臻化境。大内良臣心头忐忑,忙问逸海上人道:「这……这是『金阁寺』遣来的援兵么?」眼见逸海和尚茫然摇头,大内良臣自知情势危殆,便也不再追问,当即提气喊话:「吹海螺!请对方相救!」对方船队庞大,隐隐带着阵式,不知是敌是友,可此时命在旦夕,自也管不到这许多了,几名水手奔了过来,一边吹着呜呜海螺,一边摇晃手中火把,口中高喊:「救命!救命!」呜呜……呜呜……海螺悲鸣,远远送声,满船焦急之中,浓雾中舰队隐隐转向,似要掉头而来。众人大为欢喜,这会儿连锅碗瓢盆也拿起来敲打,就怕对方不曾察觉此地有人,竟尔舍己而去。 双方船舰越靠越近,忽然甲板一阵颠波,对方船体巨大,吃水极深,竟带得海面上下起伏,众船夫大吃一惊,还不知该当如何,陡然间一道火炬透雾而来,只见右舷侧驶来了一艘楼船,高三层,长达四十余丈,桅杆上高悬王纛,大书「日月」二字。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它高展在天、左日右月,承天踏地,八字以明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全场哗然中,东瀛武士们傻了,只能呆呆望向那面旗号。大内良臣也是心下骇然,率颤声道:「震旦之国……」震旦之国,便是中国。它以日月为号,疆域至广至大,东起朝鲜、西至西域,南抵南洋,北邻钦察,国威所及,四境生灵莫不景仰敬畏,也惟有来自于天朝的船队,方有如此威严气象。大内良臣张口结舌,还不知该当如何。一旁逸海上人已然卷起了舌头,高喊道:「上国的使君!我们是日本国王源义胜的子民,请使君务必出手相救!」「救命!救命!」众水手虽不会汉语,却也猜得到这两字的意思,一时随着逸海上人拼命叫喊,眼看船身已至漩涡边缘,正感危急间,猛听轰地一声,船身晃荡不休,只见右舷处射来一只巨大钢耙,已然戳破船舷,随即一股大力急拖,船身竟已打直过来,大内良臣心下狂喜,急忙喊道:「出力划!出力划!」众水手操舵划桨,阵阵欢呼声中,大船总算驶回了海面。众人死里逃生,正待额手称庆,忽听浓雾里传来呜呜大响,嘹亮高亢,声彻九天云霄。 呜呜……呜呜……中国王船吹响了唢吶,已要离开了。东瀛武士全数奔到了船舷,举头瞻仰,但见一艘又一艘大船从面前驶过,对方主舰高悬日月王旗,护卫双舰各悬直幡,左书「隆庆」、右书「宣威」,依稀可见中国使臣立于船头,腰间佩剑,沐服朝冠,那身穿戴装束,便与室町幕府的大将军一模一样。 呜呜……天朝的船队静静驶入了浓雾中,慢慢四下水气封阻,便再也看不到了。 四下哑然寂静,隐隐然间,人人都有敬畏之意。听得咕嘟一声,不知谁吞了口唾沫,道:「中国的船……造得相当大啊……」另一名武士也是低声叹息:「对啊,不愧是上国……竟然有这样的威严……」大船渐渐驶离漩涡,又回到了无边雾海之中。众人此行非但失落了梦海图,还险些为漩涡所吞噬,可说灰头土脸之至。众人却仍喃喃痴茫,想是为中国船队所震慑,迟迟回不了神。 忽然间,河野洋雄破口大骂:「几艘船就让你们投降了,你们还配称武士吗?告诉你们!蒙古人与我河野家交战的海船,比中国的船队要大上百倍不止!河野氏却没害怕!」另一名武士呼应道:「没错!中国人的船再大,也比不上蒙古人的船,可即使是蒙古那样的大船队,又全被我国的神风消灭了。」「对、对……」众武士深表同感,一时人人奋力颔首,好似喜悦无比。河野洋雄有心鼓舞士气,便抽出太刀,厉声道:「竹刀经过锻炼,也可以战胜真刀!中国武士有胆登上博德湾,一定被我千人斩!」说着转望逸海上人,喝道:「上人,你说对吧!」「正是如此。」 逸海上人淡淡地道:「方纔那几艘船微不足道,你们无须恐惧。」逸海上人乃是学问僧,见闻广博,连他也如此说了,众武士自能高枕无忧了,众人心下大喜,笑道:「是啊,这批船队很小,根本不值得担忧啊。」「没错。」逸海上人接口道:「这批船队真的不值一提,若与我二十五年前所见的西洋舰队相比,他们只能算是沧海之一粟。」话锋急转直下,东瀛武士面面相觑,全都傻住了。大内良臣颤声道:「上人,您……您见过三宝舰队吗?」听得此言,众武士自是一脸茫然,不知高低,逸海上人眯起了眼,低声道:「没错。二十五年前,中国第四次远征的时候,我曾经在太仓见过他们整队,那时的出征场面非常浩大,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众武士皱眉道:「他们……他们的船很多吗?」逸海和尚摇头道:「数量多少,尚在其次。让我畏惧的是他们的元气。」众人瞠目结舌,齐声道:「元气?」逸海上人点了点头,道:「唐人称呼自己为『汉人』,自从契丹人建国以来,他们失去了长城,也丧失了自信,开始无止尽的衰败。可是现下不一样了,这是近五百年来汉人首次统一全中国,那样的『元气』非常可怕,绝不能掉以轻心。」 想起中国处于空前盛世,对照日本现今的战国乱世,众武士心里空荡荡的,如丧考妣,大内良臣更是颓然坐倒,什么都不知道了。那「阎将军」遥望着远方梦海,轻声道:「上人,您说中国船队来到『梦海』,会不会也是来找『南刀』呢?」念及东瀛第一神物「南刀」,众武士不由大惊失色,就怕中国船队不怀好意,竟是有心劫夺日本国宝,那可棘手之至了。大内良臣牙关颤抖,低声道:「上人,我们……我们若与中国开战,谁输谁赢?」逸海上人轻轻地道:「放心,我们会赢。」众武士喜不自胜,狂喊大叫:「神风助我!日本必胜!」逸海上人摇头道:「不准自欺欺人。战争之事,最忌妄自菲薄,更忌夜郎自大。我所言自有凭据。」河野洋雄皱眉道:「什么凭据?」逸海上人轻轻地道:「他们的长城破了。」众武士愕然道:「破了?怎么破的?」逸海上人笑了笑,道:「他们自己弄破的。」众人满心纳闷,不解其意,逸海上人却不多说了,径道:「不说这些了,大内君,我们该出发了。」大内良臣拜伏在地,垂首咬牙:「上人,我……我失落了海图,对不起你的信任……」逸海上人摇头道:「别自责。我知道是谁抢走了梦海图。等我们抵达了琉球,自然有办法讨回公道。」大内良臣喃喃地道:「琉球?那里有我们的援军吗?」逸海上人与「阎将军」对望一眼,淡淡地道:「琉球山南国,住着我大日本的剑圣。我要请他出手相助。」「南刀北鞘、以合为和,是称大和」,雾气隐隐流转,这个天下似将风起云涌,大内良臣深深吸了口气,自知使命重大,当即转舵扬帆,直朝南方航行而去。 二、万里长城今犹在 从京城出发,沿运河南下,经德州,过临清、越聊城,便会见到一条浩瀚大水,这条河色做黄褐,水急滔滔,年年溃堤成灾,不消说,此即横亘中国北方的第一大水,九曲黄河。 「黄河之水天上来」,秦始皇、孔夫子、汉高祖、唐太宗,这些人物全是黄河子孙。说来黄河虽有百害,却也为中国孕育了无数英豪,开创了璀璨的华夏盛世。 不过中国实在太大太大了……纵以黄河的渊远流长,却也不能泽被万物。因而从运河沿南直下,经济宁、过徐州、至扬州,还会见到第二条大水,这条河比黄河更宽更广,水质比黄河更清更甜,那是一条碧幽幽的江水。 「孤帆远影碧山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千里运河的终点,便是万里长江。它是英雄项羽的本家,也是本朝太祖的故乡,几千年来,它温柔地孕育了无数风流人物,他们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有人说:「黄河似后母、长江是亲娘」,所以黄河养大的好汉,个个吃苦忍辱,善于险境反扑,便如孟德曹操,让人震慑惧怕。长江养大的英雄,个个风流多情,善谋多思,恰似公谨周瑜,总教人神迷倾倒。 后母也好、美娘也罢,过了长江后,便再也看不到英雄。因为顺江而下,便要出海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沿江东进,面前已是一片汪洋大海,东海、北海、黄海、南海,它们比洞庭鄱阳更为横涯无际、比黄河长江更加渊远流长,可从古到今,秦皇汉武,刘邦项羽,孟德公谨,人人都是黄土地的子孙,却又有谁出身于蔚蓝大海了? 汉人怕海,汉人不敢出海,故而有人怒责孔老夫子,「父母在、不远游」,为了腐儒们的无聊教诲,汉人只知安土重迁,死守祖坟,却从未想过放洋出海,终使子孙固步自封,乃至国势衰微,渐渐覆亡。 天殇国殇、河殇海殇,说这些话的人口沫横飞,其实压根儿忘了一件事。罗盘是打哪儿来的,海舵又是谁发明的?所以他们大概也不晓得,其实汉人出海已经有几千年了。他们前仆后继、乘风破浪,远渡重洋,甚至去过一个名唤「木骨都束」的怪地方,抓到了一只活麒麟,并将之带回老家。 这听来像是谎话,毕竟麒麟是苍龙的好朋友,自从春秋末年孔老夫子最后一次目击之后,世上就再也见不到它的踪迹了,怎可能有人带回了它? 这是真的,抓到麒麟的人就躺在这儿,崔风宪、号震山,今年六十四岁,现下他赤着脚,打着呼,一边仰躺于甲板上,一边晒着暖暖的日头。乍然看去,此人活像个糟老头,谁也想不到他真抓过「麒麟」,并从承天门牵进了北京。 当年崔风宪牵着「麒麟」进京面圣时,曾引起不小的轰动,毕竟这玩意儿太怪了,牠颈子长长,眼儿大大,头上还长了两只鹿角,尤其稀奇古怪的,它的身材太高太瘦了,以致从承天门进来时居然撞到了脑袋,疼得麒麟哀哀哭叫,围观百姓则是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每当崔风宪和人提此往事,总会害得朋友们喷饭狂笑,人人都当他是牛皮王。不过崔风宪也不想多做解释,毕竟「麒麟」并非是他见过最怪的东西,他还看过九尺高的双头妖鼠,上面一个头、肚子一个头,走起路来蹦跳跳,屁股还生了条大尾巴。 出海数十年,怪事一箩筐。有的地方七月飘雪、腊月燥阳,有的地方终年积雪,恒昼恒夜。每回崔风宪说起这些奇闻异事,总要给乡民们出言讥笑,当他脑子坏了。也是他莫可奈何之下,上个月经过锡兰山时,便买了头怪物上船。看这怪物浑身金毛,目露碧光,还长了森利利的爪牙,日后谁还敢笑他吹牛放屁,便让他血溅五步。 嘿嘿……崔风宪微微冷笑,伸手朝怪物的脑袋拍了拍,怪物则是张开了血盆大口,发出了阵阵金刚狮子吼。 吼……三个月大的小狮儿打了个哈欠,牠倒在主人脚边,模样好似猫儿,昏昏欲睡。 崔风宪是个商人,经常得出海做买卖,在船上养头小狮王看家,倒也不坏。若有小偷上来翻东西,纵不给活活咬死,也要给牠追得跳下大海,狼狈无已。至于这头小狮子长大后,这艘船是否还养得下呢?这也无须担心,因为崔风宪的船非常非大,整整用了三万五千两白银监造,几乎花光了他的毕生积蓄。 测度船体的大小,须以桅杆定数,桅杆越多,船体越大,面前这艘船共有三根桅杆,长十八丈,宽六丈,船上连同崔风宪与他的侄子在内,共计四十人,他们在此饮食起居、养鸡养鸭,甚且还在甲板上种白菜,船上看来便像是一座大田庄,轰轰吵嚷。 如此听来,崔风宪的船好像很大,大得不可思议,不过若真有人这般说,这人定然出身异邦,否则他怎没听说过「三宝太监」、又怎会没见识过他手下的「西洋宝船」? 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桅杆九根,张十二帆;其「篷、帆、锚、舵」、非二三百人莫能举动。全队出航时共计六戴维所、三万兵马,六十二艘大海船,若把自己手下这艘小船滥竽充数,整批舰队规模最盛时,可以多达一千艘。 一千艘,这不是开玩笑的,倘使整批舰队开帆列队,宽可达百里、纵深足有五十里。远远望去,便如天神的使节降临,威不可当。尤其三宝公绝不占人家的地、更不称人家的王,所过之处,仁义礼智,和善待人,此事崔风宪可以为证,因为他不只见过三宝舰队,他还曾经搭上去过。 二十年前,崔风宪正值盛年时,他曾随侍过「三宝公」,担任过他的武官,故也见识过「三宝舰队」远征的气势。所以他早就明白了,普天下最大的远航舰队,并非来自东洋西洋,而是出自于孔孟之邦、大汉子孙之手。 汉人为何总是看不起自己呢?三宝公出海,那叫劳民伤财、穷兵黩武;三宝公不出海,那叫坐困愁城,不知长进。可无论人家怎么说,崔风宪都懒得反驳。唯独听到有人大放厥辞,说什么汉人只知耕田滋味,不识海洋之美,他就忍不住要笑到没命。毕竟大汉子孙早是大海常客了,若非列祖列宗出海已久,子孙又怎能开枝散叶,遍布南洋?难不成是飞过去的? 算了……这些都过去了,什么三上东洋、七下西洋,都是陈年往事。现下「三宝太监」早已仙逝,而崔风宪也已辞官多年,成了个商人。至于别人要胡说八道什么,他也管不着了。 太阳暖暖晒来,让人睡意浓重。崔风宪闭上老眼,转过了身,正要呼呼大睡,猛听背后传来阵阵呼唤:「叔叔!叔叔!」喊声清脆悦耳,带着几分稚气。崔风宪眉头紧皱,立时装死赖活,埋头苦睡,那嗓声却不放过他,只管俯身下来,喊道:「叔叔!」崔风宪年纪大了,耳朵不好,正装睡间,忽然怀里钱包悄悄行走,似要出门一游了。崔风宪暴吼道:「畜生!」右手暴长,果然逮住了一头畜生,只见这畜生是雄的,两脚走路,约莫十七岁上下,兽脸秀俊,看那雪白的皮色给阳光一激,竟是有些刺眼了。 说来不幸,眼前这头畜生也姓崔,他年方十七,乃是崔家唯一的种。他便是自己一手带大、视如己出的侄儿崔轩亮。 「畜生!」猛一见侄子,崔风宪劈头便是这两个字,大怒道:「没事望我怀里乱摸什么?我是你叔叔,可不是你娘!没奶给你喝!」说着说,举手便是一掌,崔轩亮慌忙走避:「叔叔!你……你别老是乱打人,我有正事找你……」「正事?」崔风宪哦了一声,掏了掏耳朵,惊讶道:「怎么?崔公子终于想赴京赶考啦?来来来!咱们赶紧把船折回刘家港去,千万别耽误您中状元啊。」叔叔着意取笑,崔轩亮俊脸更红,低声道:「叔叔,你……你别老折腾我,我……我生来便讨厌读书的,你又不是不知……」崔风宪嘿嘿笑道:「生来便讨厌读书?那你欢喜什么?」崔轩亮腼腆含笑,低头道:「人家喜欢唱山歌、扮家家,陪女孩玩儿。」「天然的畜生!」 崔风宪狠狠揪住侄儿的衣襟,骂道:「操!干!乐!唱山歌、玩亲亲、过家家,你是人是畜?是禽是兽?要不要我把你放生了!」说着提起手来,狠狠朝侄儿后脑勺拍落一记:「说!你以后要不要发愤图强!说!」崔轩亮哎呀叫疼,道:「会!会!我答应叔叔!以后一定努力用功!」崔风宪将人放开了,骂道:「这还像个样子!叔叔上回教你的掌法,你这几日可有加紧勤练?」 崔轩亮微微一惊,忙抱紧了小狮子,颤声道:「最近……最近天气太热,没心情练。」崔风宪怒道:「他妈的,练功还得看心情?那你吃饭看不看心情?」崔轩亮奋力颔首:「当然要看了。心情不好,便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崔风宪骂道:「畜生!那你要是心情好呢?便狗屎也肯大碗吃啦?」崔轩亮俊脸涨红,道:「叔叔,你……你说话别老这般粗。小心我找婶婶告状去。」「畜生!别提那妇道人家!你便是给她惯坏的!」崔风宪大怒欲狂,霎时提起手来,又朝侄儿后脑勺痛打。一时间啪啪作响,十分带劲。 大热天的,崔风宪闲来无事,倒也打出了一身热汗,他心情爽利了,眼看侄儿哭丧着脸,便懒洋洋坐了下来,道:「好啦,你大呼小叫的,到底有什么事找我?」崔轩亮白挨了一顿狠打,颇觉自讨没趣,低声道:「我……我想跟您借点东西。」崔风宪颔首道:「行,你说吧。」在叔叔的注视下,只见侄儿慢慢伸出了右手,掌心向上,随即凝滞不动。崔风宪呆了半晌,猛地勃然大怒:「什么?钱又花光啦?」 不出所料,侄儿又来讨债了。这孩子每回遇上了叔母,总爱望她怀里猛钻,惹其爱怜,可平日撞上了叔叔,除了开口要钱、伸手讨打,从没一件好事。崔轩亮低下头去,细声道:「叔叔,我……我这个月花费好大,您……您再给些吧。」崔风宪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自也不能不赏些银子。只得一手掏钱包,一边破口骂:「混蛋东西,你这几日不都住在船上?这儿一无酒家、二无妓院,你的钱是花哪儿去了?」这话确实问到了要紧处,看海上日子最是无聊,出海以来除了吃饭睡觉,便只能望着大海沈思,纵有金山银山,却能望哪里送?正起疑间,却见崔轩亮尴尬一笑,低头道:「我……我想翻本。」 猛听翻本二字,崔风宪啊地一声,这才想起船上还有个销金窟。他急急转头去看,果见船上角落聚了二十来名水手,人人吆五喝六、激烈拼杀,却是赌了个痛快。崔风宪心中光火,霎时提起嗓门,怒喝道:「小陈!小林!给我滚过来!」两名老汉陪着笑脸来了,看他俩约莫也是六十光景,正是崔风宪当年下西洋的老部属,「小陈」、「小林」。如今物换星移,「小陈」早已变「老陈」,那幅奸诈笑脸却没变个半点,彷佛还更奸滑了。只见他俩干笑搓手:「二爷,有事么?」崔风宪冷冷地道:「我不是说过了,这船上不能赌博么?你们怎又破戒了?」 那老陈忙道:「二爷有所不知,这赌局是少爷开的。他说船上太过气闷,若不赌个几把,过瘾过瘾,难保不闷出病来。弟兄们听了之后,也感此言有理,便陪着玩了几把……」老林帮腔道:「是啊,少爷赌性之强,非常人所能及,念在他这份才华上,二爷您得栽培栽培他,千万别让他埋没了……」「放屁!」崔风宪震怒欲狂,提起了狮子吼,吓得小狮子也跳了起来。 看侄儿生性浮浪,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全都一窍不通,可种种吃喝玩乐之事,却早在娘胎里学会了,颇有神童天才的名气。崔风宪瞪了侄儿一眼,森然道:「行了,他欠你们多少钱?」老陈拿出借条来看,陪笑道:「不多、不多,三百两而已,玩得不大。」 崔风宪倒抽了一口冷气,没想自己一个午觉睡醒,口袋便又莫名其妙少了几百两银子,看这侄儿花钱之速,当真无与伦比,他咬牙切齿,朝口袋里掏掏摸摸,正要交钱出来,忽然间心如刀割,浑身剧痛,便又把手放了回去,淡然道:「先欠个几天。改日再给你们。」两名下属眼巴巴的等着,哪知却拿回这么句废话。那老林迭声叫苦:「二爷,您怎么老是改天啊,到底要改哪天呀?」崔风宪冷冷地道:「等咱们到了烟岛,把货卖了,自然有钱给你。」老陈苦笑道:「二爷,您……您别老是这句话。咱们好几个月没工钱领了,要是这趟买卖做不成,咱们却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让我想想啊。」 崔风宪哈哈一笑,蓦地怒目圆睁,暴吼道:「去你妈的!咱们要是做不成买卖,还想怎么办?当然只有跳海啦!你想咱们还有盘缠回中原么?」说着揪住侄儿的衣襟,厉声道:「不然我把这牲口卖给你!你要出多少钱?」众船夫干笑几声,自知二爷又耍无赖了,一时搔头的搔头,吐痰的吐痰,各作鸟兽散了。 正指天骂地间,忽听身旁传来叹息声,听得一头牲口幽幽地道:「小气鬼。」崔风宪怒目回首,吓得畜生急急转头,掩上了嘴。崔风宪嘿嘿冷笑,森然道:「小子,嫌我小气是么?」崔轩亮颤声道:「没……没有……」他蹑手蹑足,正想悄悄逃走,却给揪住了衣领,听得叔叔森然道:「给我坐下,叔叔有正事跟你说。」崔轩亮不敢违逆,只得苦着一张脸,在甲板上捡了块干净地方,就地坐下。 七月午后,阳光灿烂耀眼,映得大海一片晶亮,只见小狮子无精打采,崔轩亮也是满身热汗,只没住手地抖着胸前衣襟。眼见侄子东瞧西望,一脸的心不在焉,崔风宪不由叹了口气,道:「亮儿,你今年几岁了?」天气实在热,小狮子懒懒趴在甲板上,动弹不得,只余下尾巴左摇右摆,那崔轩亮也是有气无力的模样,他抓了抓脖子,烦躁道:「我……我十七岁了。」崔风宪嗤了一声,道:「你还晓得自己十七岁了?你跟我说说,你这辈子做过什么正经事?」侄儿低头望地,久久无言,想来是有几分愧疚了。 崔风宪拿起了蒲扇,一边搧着凉风,一边责备说教:「瞧瞧你,年纪一把,学文不成,学武无能、镇日里游手好闲,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晚上倒是精神健旺、胡作非为……你自己说说,似你这般人品,谁想把女儿嫁给你?」正训话间,却见侄子蹲在地下,拉起了小狮子的两只前脚,当作幼儿习步来走。崔风宪提起嗓门,大喝道:「亮儿,叔叔在跟你说话啊!」崔轩亮没精打采的,一时头也不抬,低声咕哝道:「烦死人了,说来说去都是这套唠叨,我都会背了。」「造孽的畜生!」崔风宪心头火起,将侄儿死命揪住,喝道:「你自己说,叔叔这趟为何带你出海?你还记得么?」崔轩亮悻悻地道:「我怎么知道?我好端端在家里睡觉,是你硬拉我出来的。」「畜……生啊……」崔风宪气得快中风了,凄厉道:「你镇日非吃即睡,与禽兽何异?记得么?叔叔带你去烟岛,正是要向魏宽提亲的!」 听得提亲二字,崔轩亮终于双眼一亮,什么都想起来了,大喜道:「对对对,咱们是来向魏宽叔叔求亲的,叔叔,我……我一到岛上就可以洞房了么?」「造……孽啊……」崔风宪气到了极处,左臂夹紧了侄儿,将之拖到船舷,正要抛入大海,来个眼不见为净,却听一人笑道:「震山,别这么大火气。歇歇吧。」崔风宪定下神来,急忙回头去看,却见面前好一名清隽老者,约莫七十来岁年纪,正给两名婢女扶将过来。此人正是京城来的贵宾,前太常寺少卿徐尔正。 眼见老人家出来了,崔风宪赶忙抢上搀扶,问候道:「大人,您身子好些了么?」徐尔正道:「好多了,太久没乘船,猛一下身子骨受不住,将养几日便成了。」说着说,便朝船头行去,畅然道:「快哉!海天一色,万里无极,老夫自出使高丽后,可多久没见这壮阔气象了?」崔风宪怕他滑跤,一时连搀带扶,诺诺称是,陪他走上了船头。 这徐尔正是船上的贵宾,只因年事已高,出海以来禁不起风浪颠拨,居然大病了一场,这几日都在舱里养病歇息。难得有此清兴赏景,崔风宪自是不敢怠慢,他见日头炽烈,徐尔正身上的官袍又厚实,也是怕老人家中暑了,忙替他宽了衣襟,举扇搧凉。 两人眺望远海,徐尔正怔怔出神半晌,问道:「震山,咱们出海也有十几日了,什么时候抵达烟岛啊?」崔风宪忙道:「快了,快了,这几日只消不遇上飓风,随时都能抵达。」徐尔正捋须微笑:「那就好。这魏宽生平最爱守时之人,难得他六十大寿,咱们万万迟到不得,否则喝不到寿酒事小,要是误了令侄的那杯喜酒,那老夫可过意不去了。」 崔风宪有些尴尬了,忙道:「大人说笑了。劣侄生性嬉闹,人家魏小姐是否看得中他,还在未知,大人何必为此担忧?」此行出海远航,目的地正是「烟岛」,岛上主人姓魏名宽,号友逢,今年恰好六十大寿,此番崔徐二人远从中原而来,便是专程给他贺寿来着。不过崔风宪另还有些计较,却是为侄子的终身大事打算了。 魏宽与崔家兄弟一般,成亲得都很晚。他们这批人全是永乐帝的旧部,只因早年忙于国事,兵马倥偬,不免耽误了青春,所以魏宽直至四十三岁方纔成亲,婚后也仅有一名爱女,那便是年方二八、娇美可爱的魏思妍了。 崔轩亮年方十七、魏思妍二八佳人,两个孩子幼年时见过几面,玩得颇为投契,如今虽说海天阻隔,可为着两家的交情,这趟提亲之旅即使千里迢迢,也还是值得。 两人说了几句话,却始终不见侄儿过来请安,崔风宪咳了一声,也是怕小孩失礼,忙回头喊道:「亮儿!去端张竹椅过来,让徐伯伯歇歇腿。」「亮儿。」崔风宪连声叫唤,背后依旧空山寂寂,忍不住回过头去,怒道:「亮儿!你在干啥?」大吼之中,只见侄儿呆若木鸡,痴痴傻站,好似给谁点上了穴道,崔风宪嘿地一声,顺着侄儿的目光去看,果不其然,只见不远处站着两名婢子,海风轻拂,秀发飞动,说不出的好看。 崔轩亮又中邪了,每回只要有女子现身靠近,他便要这般失魂落魄地,一切置若恍闻。崔风宪又恼又羞,却也不好公然打孩子,只能沈声道:「亮儿!给我过来!」三声呼唤,崔轩亮仍是双眼吊直,彷佛失心疯。崔风宪一个箭步奔去,朝他后脑勺奋力一击,厉声道:「要你去端张竹椅过来,怎么老是不动?」他又推又打,侄儿总算醒觉过来,待见叔叔现身面前,不由大惊道:「叔叔,你……你打哪冒出来的?」「畜……」崔风宪气得眼前发黑,勉强把第二个字忍住了。两名婢女见得情状,忍不住相视一笑。崔风宪喘了口恶气,道:「给……给徐伯伯端张凳子过来,别怠慢贵客了。」 还在催促间,背后传来咚咚两声,听得一名婢女道:「崔二爷,请您上座吧。」竹椅已至,那徐尔正也给搀扶了过来,看这两名婢女甚是细心,不必着意吩咐,已把事情办得妥切。崔风宪瞪了侄儿一眼,道:「去端杯茶来。徐伯伯口渴了。」「好……」崔轩亮细声道:「等……等一下就来……」崔风宪森然道:「等什么?」崔轩亮低下头去,眼角偷看少女,低声道:「我……我还没请教人家的名字。」 侄儿打不知痛、骂不知羞,崔风宪忍无可忍,提起蒲扇大手,正要一耳光重重搧落,却听徐尔正微笑道:「哎,震山,君子远庖厨,这等贱役怎好劳动少爷?」他拍了拍手,朗声道:「小秀、小茗,妳两个去端杯茶来。」「是。」两名丫嬛甚是乖巧,听得老爷交代,便一齐转身走了。猛见两名少女同行,那崔轩亮啊呀一声,大气还不及喘上一口,便一马当先冲入后厨,还怕慢了一步半步。 俗话说:「猫见腥,涨破脊梁心」,看侄儿丑态百出,崔风宪满面涨红,一张老脸不知望哪儿搁去,眼见徐尔正笑嘻嘻地瞧着自己,忙羞愧道:「对不住,这……这孩子打小就是这德行,却让大人笑话了。」徐尔正摇手直笑:「没事,年轻人,应该的、应该的。」人逾七十,随心所欲不踰矩。这徐尔正辈分极高,乃是洪武年间第一批进士,为人却颇随和,天下一切都已见怪不怪。纵使两个婢女大着肚子出来,他怕也是笑呵呵的。 阳光颇烈,大海却是蔚蓝辽阔,任谁都要胸怀大畅。徐尔正吹着海风,一边远远瞧着崔轩亮,捋须含笑道:「震山,你自己有儿子吗?」崔风宪叹道:「咱们崔家男丁不旺。我自己只有两个女儿,我大哥也只留了这个命根子下来。唉……都怪我老婆,把他惯坏了。」徐尔正笑道:「这也不能怪尊夫人。瞧瞧这孩子,多讨女人家喜欢?」远处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只见侄儿抱起了小狮子,在少女面前蹦蹦跳跳,傻气愚蠢,直逗得两名婢女咯咯娇笑,片刻也停不下来。 崔风宪叹道:「不瞒大人。我这侄子别的能耐没有,就是这水磨功夫厉害至极。为搏佳人一笑,他可以装乖露丑,倒立悬梁,便算丢光十八代祖宗的颜面,这小子也是在所不惜。」这话一说,更逗得徐尔正猛拍大腿,仰天大笑:「难得!难得!令侄如此人品,天下罕有哪!无怪尊夫人宠他了。」都说「虎父无犬子」,这崔轩亮却不知怎地回事,打小性情便和英雄好汉透着相反,人家读书吊发悬梁,他老兄昏昏欲睡,念书写字、手艺巧工,甚且是强身练武,没一件事能专心,便连赌博饮酒也是心不在焉,说来世间唯一能让他痴心挂记的,便是那两个字:女人了。 打十四岁起,崔轩亮便魂不守舍,每逢女人经过,不论老幼美丑,总要让他双眼吊直,迷糊个半天。崔风宪怕他做出有辱门风之事,便将之关在家里,不许出门,谁晓得此子在家中闷了几日后,居然和两个堂妹打情骂俏起来,什么大老婆、小老婆的乱叫一通,气得崔风宪拿起大榔头,追得侄儿落荒而逃。 也难怪侄儿风流了,如同过世的大嫂,崔轩亮肤色白皙,五官秀美,样貌可以说是百中选一,宛然便是个翩翩公子。除此之外,他还有个别人求之不得的好处,他长得高。如同当年的大哥,侄儿体格魁伟,虽在弱冠年纪,却比叔叔高了半个头。可说得天独厚。这蝶恋花之事,自是演之不尽。什么练武读书,全都不如一场春梦。 眼见崔风宪长吁短叹,徐尔正笑道:「震山,你别老是愁眉苦脸的。你这回过去烟岛,不就是要去找魏宽提亲的么?想贤侄如此神通,此行必定满载而归啦!哈哈!哈哈!」听得徐大人着意调侃,崔风宪更窘了,忙道:「大人别笑话我了,这魏家已经放出话来啦,这回不论是谁来求亲,哪怕你是皇亲国戚、天王老子,一样都得过三关。凭我侄儿那点乡下道行,能讨什么便宜?」徐尔正哦了一声,道:「怎么?讨房媳妇,还得过关斩将啊?」崔风宪叹了口气:「这魏家小丫头是出了名的貌美,东海上远近驰名,不单中原的几个豪族世家想结这桩婚,连朝鲜、东瀛、琉球的贵族也遣使来攀,你想魏家答应了这个,不免得罪了那个,还能不立个规矩出来么?」徐尔正道:「这魏宽年轻时英雄盖世,怎么临老来挑个女婿,反倒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崔风宪叹道:「这大人就不晓得了,现下烟岛当权的不是魏友逢,而是他的老婆宋莲香。」徐尔正惊赞道:「山东宋莲香,谁见谁遭殃,这下有好戏瞧了。」 这魏宽夫妇并非普通人。昔年永乐帝在世时,魏宽名义上虽只是个大内侍卫,却能统管皇城禁军,足称帝座跟前第一红人,威权无限。到了永乐帝驾崩后,诸将有的恋栈权位,有的告老还乡,却只有魏宽一人见识深远,他明白自己是当朝新贵的眼中钉,倘要留在中原,早晚难逃一死,于是便在新婚妻子的鼓励下,于四十四岁那年毅然辞官,远渡重洋,来到一处荒岛隐居,这便是此行的去处:「烟岛」。 当年魏宽选择烟岛做为退隐之地,实则大有深意。首先此岛地理奇佳,恰恰处于中原、东瀛、高丽、琉球诸国之间,算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若有人要寻他的晦气,自也鞭长莫及。其次这个岛屿岸高水深,只消好好经营,不愁没人来此避风,果然在他的苦心整治下,这烟岛十余年来人烟渐密,物资渐多,竟从破落小渔村摇身一变,成了一处气象万千的海上大城,而他魏宽也从大内侍卫摇身一变,成了个不可一世的大富豪,傲视东海,无可匹敌。 能者无所不能,回思往事,徐尔正不由叹息连连,道:「其实魏宽能有今日,宋莲香功不可没。魏宽没了她,身家少说去了一大半。」崔风宪叹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啊。这小丫头以前便是个鬼灵精,现下更是个算盘精。」徐尔正笑道:「我看她这回趁着魏宽寿宴、宾客登门求亲,定会巧立名目,大剥其皮。你可小心在意了。」 崔风宪叹道:「大人,咱们崔家已是皮包骨,一剥见底。」徐尔正抚掌大笑,崔风宪则是愁容满面。徐尔正拍了拍他的肩头,略做安慰,又道:「对了,你方纔不是说什么过三关吗?里头有什么花样,说来听听吧。」崔风宪叹道:「大人不认得宋莲香啦?她设下三大关,还不就是想要……」说着食指拇指一兜,做出了一个圆圈儿,再来握紧拳头,示意挥打,最后五指成爪,漫空紧紧抓。 徐尔正见他变幻手势,彷佛行酒令一般,笑道:「我晓得了,这第一关是钱……第二关是拳……这第三关呢……」崔风宪叹道:「大人胡涂啦,哪,你瞧瞧,这世上有什么东西得要……」说到此处,不忘五指伸出,四下到处乱抓。 「对啊!」徐尔正猛拍大腿,放声大笑:「权!就是要紧紧抓啊!」这徐尔正笑归笑,心里对宋莲香却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毕竟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无论来日女婿出生何处、官居何职,只消能打通「钱」、「拳」、「权」三关,自也能入得了丈母娘的法眼,这桩婚事便也水到渠成了。 徐尔正笑道:「老弟,钱拳权三关,令侄有哪条?说来听听吧。」崔风宪叹道:「钱嘛,我侄儿挣钱的本领是没有的,花几十万两的能耐是天生的;拳嘛,打不了南山猛虎,揍一揍墙上壁虎,倒也还行。至于这个权呢,他的叔叔也已杯酒释兵权啦,还想什么?」徐尔正听着听,不由笑道:「听你说得凄凉清苦,那你拿什么求亲?」崔风宪道:「三分义气、两代交情、一片诚心。」徐尔正噗嗤一笑,道:「好好干啊。这魏宽膝下就只有这么个宝贝女儿,等令侄当上魏家的女婿,学了岳父的武功,收了岳父的钱财,最后当上了烟岛岛主,你崔家不是钱、拳、权,面面俱到啦?」崔风宪拂然道:「大人,崔某何许人物,你真把我当成是贪财小人么?跟你说吧,我此番过来提亲,不是为了什么三文五两,而是为了我大哥。」「你大哥……」 徐尔正沈吟半晌,猛地醒悟过来:「啊……我怎给忘了?你大哥和魏友逢是结拜弟兄啊。」崔风宪叹道:「多亏大人还记得此事。昔年我大哥与魏宽意气相投,有八拜之交,为了他俩这份义气,我此番才老了脸皮,带着侄儿过来提亲。所作所为,只是不负兄长所托而已。」说着低头下去,自顾自地抚摸腰间短刀,怔怔无语。 徐尔正撇眼过去,只见崔风宪腰间配着两柄匕首,一柄似是大食之物,略显弯曲,另一柄却似猎刀,形制粗犷,徐尔正咳了一声,道:「震山,你这两柄刀挺稀奇的,可以瞧瞧么?」崔风宪点了点头,忙从腰间解下双刀,恭敬奉上。徐尔正细目打量,只见那柄大食短刀形制尊贵,鞘上金丝缠绕,上镶「日月三宝」四个小字,他啊了一声,道:「这是三宝太监的令刀?」 崔风宪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是第四次出洋时,三宝公亲手赠给我的。」三宝公,本姓马,赐姓为「郑」,时人称为「赐姓爷」,看这柄刀本是三宝之物,如今却传到崔风宪之手,这点明他真个下过西洋、到过异邦,抓过麒麟、摸过大象,绝非虚言空谈。 徐尔正是本朝耆宿,过去自也识得三宝太监,他抚着那柄匕首,怔怔叹息,过得好半晌,方纔低头去看那柄猎刀。 面前的猎刀似是北国之物,收于皮套之中,握柄处略显破损,说来并不起眼,徐尔正沈吟半晌,自知这柄刀必有来历,当即缓缓抽刀离套,赫然间,便已见到上头的潦草刻字。 「帝赐……」徐尔正双手微微发抖,颤声道:「这……这是令兄的遗物?」崔风宪点了点头,道:「永乐八年,皇上首次亲征蒙古,那年家兄于斡难河畔,救下皇上的性命。」帝赐 崔广成 志永乐八年斡难之功匕首上的刻字以利器划成,虽只寥寥数语,颇见草率,却断然是大帝的真迹无疑,望着这行永乐大帝的刻字,徐尔正的双手不自禁颤抖,一旁崔风宪则是默默低头,他轻抚着永乐帝留在人间的遗迹,眼眶微微湿红。 崔风训,字广成,不同于追随三宝公的弟弟,他不曾下过西洋,也没看过麒麟大象。不过他有件事和弟弟一模一样,他也去过异邦。不过崔风训并非向南走,而是向北行。他骑着马、带着刀、穿过长城、越过草原,饮下了斡难河的血水,对着巴图拉戟指狂啸。 崔风训不是划船水手,而是带刀武将,所以他去的异邦并非是东洋西洋,而是长城正北,蒙古四大汗国。想当然尔,崔风训追随的人物并非是「三宝太监」,而是「永乐大帝」本人。五次御驾亲征之中,他一共随行四次。若非过逝得早,如今早已受封侯爵。 两人静默半晌,徐尔正不由也叹了一声,道:「打了几十年仗,也真苦了你们兄弟俩。」他摇了摇头,又道:「对了,我听人提过,好似令兄的坟是在烟岛上,对么?」崔风宪黯然道:「没错。我大哥是葬在烟岛海边,我可好些年没去祭拜他了。」 触动了心思,正感神伤间,又听徐尔正道:「听说广成是淹死的,对么?」崔风宪叹道:「是,当年他去烟岛拜访魏宽,一夜里不知为何,居然自行驾舟出海,之后便……便……」徐尔正点了点头,道:「我晓得这事,听说他过世的当天,恰巧儿子出生,是么?」崔风宪嘴角下弯,两行老泪竟是滚滚而下,他不愿外人见到自己的丑态,便用袖子遮了脸,只管没声没息的哭着。 崔家兄弟自小孤苦,当年中原大乱,他俩的爹娘全给蒙古兵杀了,之后两个小孩相依为命,十来岁就投身军旅。此后三十年,兄弟俩聚少离多,一个下西洋、一个征蒙古,本想晚年时定可衣锦还乡,共享天伦之乐,谁晓得大哥竟又死在烟岛外海,只留了一个遗腹子下来,让崔风宪抚养长大。 眼见崔二爷哭了,徐尔正晓得他的心事,便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别难过了。我和广成也是有交情的。念在你大哥的份上,这回过去烟岛提亲,老朽定会给你们出力的。」崔风宪听他有意出马跨刀,不觉啊了一声,大喜道:「前辈,您……您是说真的?」徐尔正笑道:「我先说了。老夫一来无拳无勇、二来没钱没势,三来无官命也轻。钱拳拳三样,我一条都没有,就这张嘴皮子还管用。你若需要个媒人,那找我便对了。」徐尔正是说笑了,凭他出身洪武官场,资历威望,那张嘴皮子只消动上一动,钱拳权三兄弟飞也似的赶来,尽数排列整齐,还怕宋莲香那虔婆恣意刁难?崔风宪早在巴望此事,此时听他亲口应允,自是欢喜得飞上了天,一时破涕为笑,连连作揖,就怕少了礼数。 正千恩万谢间,忽听背后脚步声响,听得一声「喂」,只见徐大人的肩膀上多出一只手掌,听得一人道:「你们要的热茶来啦,快趁热喝吧。」咚地一声,茶水搁到了甲板上,人却开溜了。不消说,自是家里的那头小畜生现身了。眼见徐尔正一脸错愕,崔风宪自是勃然大怒:「混帐东西!给老子滚回来!」二话不说,猿臂暴长,便朝侄儿的背心拍去。 徐尔正吃了一惊,自知老友掌力雄浑,非同小可,忙道:「震山,轻手些!别打伤他了!」眼看侄儿如此无礼,崔风宪早已恼羞成怒,他有心出手教训,哪管会不会打伤人,在两名婢女的尖叫中,已然拍出了一掌。堪堪打中侄儿的背心,说时迟、那时快,少年急急转身,举掌一格,叔侄俩手心相触,但觉一股旋劲儿从侄儿掌中急急转来,竟带得崔风宪手臂微微发麻。猛听「咚」地一声,崔二爷座下凳子翻倒,双脚腾腾腾向后退开三步,险些滑了一跤。 崔风宪心下暗凛,徐尔正则是猛力一拍大腿,惊道:「雷霆起例!」眼见叔叔脚步踉跄,崔轩亮不免又惊又急,忙上前察看,慌道:「叔叔,你受伤了么?」侄儿掌力不俗,自己一个不留神,居然吃了闷亏,崔风宪却是不以为忤,反而暗自喜悦,晓得这孩子武功有了进境。当即冷笑道:「小子,就凭你猴儿的把戏,还能打死我么?」崔轩亮哦了一声,道:「没事就好,我要去玩耍了。」自向两名婢女道:「小秀姊姊、小茗姊姊,我带你们去看陈叔赌博,很好玩的。」拉住两名少女,正要去参观赌博,却听背后呼吸声有异,随即把气一吐,扬声大喝:「雷霆起例!」崔轩亮身上微微发抖,晓得叔叔要打人了。忙斜退半步,回臂胸前,施展打劲,正又是崔门掌法起手式:「雷霆起例」。 双掌相接,但听「当」地一声铜锣钹响,刺耳之至,徐尔正忙掩住耳孔,两名婢女则是齐声尖叫,只见崔轩亮半空翻了个觔斗,双脚落地,登如陀螺般旋转不定,好容易站定了,身子却又摇摇斜斜,向后斜退五六步,勉强站住了,突然一跤坐倒,半空翻了个觔斗,跌成狗吃屎的惨状。 这招「雷霆起例」不单以气力雄浑见长,尚且藏了五六道打劲,「径」、「紧」、「静」、「净」、「切」,揉合为一体,除非以相同招式回击,否则极难化解。也是如此,崔轩亮才没给一掌击落到大海之中。 崔风宪有心测度侄儿的掌力,下手不轻,他行上前去,笑道:「还活着吧?」正要将人一把拉起,却见崔轩亮死命把他的手给甩开,竟是不愿起身。崔风宪皱眉道:「又要找打啦?」正要对着后脑勺乱拍,却见侄儿眼眶湿红,竟尔放声大哭起来。 崔轩亮十七八岁的人了,说哭便哭,当众嚎啕,当真丢人现眼之至,崔风宪嘿地一声,正要痛加责打,两名婢女却抢了过来,先瞪了他一眼,随即安慰道:「崔少爷,你没事吧?」崔轩亮擦拭泪水,低声道:「没事。我……我自己起来。」他勉强爬起,却又有些头晕,小茗、小秀赶忙一左一右,将他搀住了。 崔风宪躲在旁边偷看,只见侄儿的兽爪子刚巧不巧,全搁在人家的纤腰上,左右逢源、大小通吃,还不忘附耳说话:「走……我们去看陈叔赌博……」崔风宪又惊又妒,猛地右手暴长,一把扯住侄儿的发髻,喝道:「臭小子,给我过来!」崔轩亮脑袋向前,哎哎叫疼,如走兽般给人一路拖拉,堪堪拖到了徐尔正身旁,只听叔叔一声暴吼:「站好!给徐大人问安!」 崔轩亮不大情愿,可叔叔又死盯着自己,料来无法脱身,只得向徐尔正抱拳作揖,喃喃地道:「徐……徐世伯,您……您好……」徐尔正笑道:「我好,你也好,大家都好啊。」说着拍了拍身边一张凳子,道:「来,坐下吧。」崔轩亮双手连摇,惊道:「不要了,我不要坐。」崔轩亮生平最怕两种人,一种是行将就木的老头,一种是呱呱啼哭的婴儿,他见徐尔正望着自己,捋须而笑,似在等自己启齿开口。一时间面有苦色,支支吾吾,想了老半天,终于道:「徐伯伯,你……你吃过饭了吗?」徐尔正笑道:「吃过了。」崔轩亮喔了一声,便又噎住了,只管低头傻站着。 这崔轩亮状似白面书生,可平日读书时光不多,此际要与饱学宿儒对面说话,不免成了个哑巴。顿时神色茫然、目光呆滞,与遇上少女时的健谈判若两人。 眼看侄儿久久放不出个屁来,崔风宪自是暗暗咒骂,正要应酬解围,那徐尔正却已笑了,自行开口道:「孩子,你叫做轩亮,是吧?」崔轩亮低着头,嚅嚅囓囓地「唔」了一声,徐尔正笑道:「器宇轩昂的轩,高风亮节的亮,真是好名字啊。」崔轩亮搔了搔脑袋,无法应声,徐尔正便又自行接口:「说来难为情啊,徐伯伯这几日都在舱里养病,没机会和你谈天。」崔轩亮总算有话讲了,他低下头去,细声道:「不打紧,我……我不用你陪。」正说话间,只见两道凶恶至极的目光飘来,正是叔叔来瞪人了。 崔轩亮吓了一跳,自知叔叔如恶犬,时时会暴起伤人,可搜索枯肠,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他左顾右盼,忽见小茗、小秀朝自己猛眨眼,不觉心下一醒,忙道:「徐伯伯,您……您家里可都安好?」崔风宪松了口气,看侄儿还晓得问候对方的家人,好歹不算蠢到家了。徐尔正捋须微笑:「托令叔的福,徐某家中俱都安好。」 崔轩亮松了口气,又道:「你……你家里有很多人吗?」徐尔正笑道:「当然。我有四男三女,都已婚嫁了,便又添了一大群内外孙,十五六个,我平日也记不全。」徐大人多子多孙,崔风宪一旁听着,便要奉承几句吉祥话,却见侄儿嘴角含笑,低声道:「徐伯伯,您……您家里有很多丫嬛吗?」徐尔正微微一愣,反问道:「丫嬛?」崔轩亮微笑道:「是啊,就是像小茗、小秀那样漂亮的婢女,您家里很多吗?」徐尔正喃喃地道:「这……这我就不清楚了,大概七八个有吧。」崔轩亮听得悠然神往,叹道:「真好。我家里都没有婢女,只有两个堂妹。可没您家热闹了。」 家有一妹,如有一宝,场里静了下来,谁也吭不出声。良久良久,倒是那「小茗」先开口了,只见她问向徐尔正:「老爷,这崔二爷过去是什么来历啊?为何这般高强武功?」这小茗、小秀都是机灵丫嬛,日常专能给徐尔正添光,果然稍稍开口,便奉承了崔风宪几句,不着痕迹。崔风宪心下得意,还未言语,却听侄儿道:「我叔叔姓崔,双名风献,自号震山,他是安徽人,平日最爱吃白鱼烩面、炒腊肉、辣椒爆红丝,他有两个女儿,长得都像我婶婶,可爱活泼……」 一时滔滔不绝,手舞足蹈,正要长篇累牍说将下去,两名婢女忍不住噗嗤一笑,那小秀更不忘端来一杯茶,低笑道:「崔少爷,口渴了吗?」崔轩亮是个呆子,一时伸手接茶,偷摸小手,便又神思不属起来。眼看崔风宪羞愧无地,一旁徐尔正却笑道:「左右无事,我便跟妳俩说说吧。这位崔二爷过去是个武将,战功彪炳,说来妳俩能有今天的好日子过,都得拜谢他。」那小秀哦了一声,道:「为什么啊?」徐尔正笑道:「他是日月朝第一批将官,与黄金家族交手过。」 小茗小秀对望一眼,茫然道:「黄金家族?那是什么?」徐尔正道:「蒙古大元汗。这位崔二爷,便是本朝第一批抵达长城的士卒。」两名少女微微一奇,道:「收复长城?那不是几百年前的事吗?」徐尔正叹道:「没那么久吧。」他问着崔风宪:「那年攻打大都,你们兄弟多大年纪?」崔风宪叹道:「我只十二岁,我大哥十六岁。」徐尔正道:「你们是追随神将徐天德,是吧?」崔风宪摇头道:「追随这两个字,岂敢僭越?咱们只不过是阵前小兵罢了。」徐尔正道:「燕王呢?那时他几岁?」崔风宪低声道:「十七岁。」生在蒙古崛起的当代,真是一种大不幸。自五代以降,汉人就失去了长城庇护,汉唐盛世不在,契丹、女真、蒙古诸族轮番南侵,汉人开始向南逃窜,他们一直逃、拼命逃,历经了三百一十九年的异族欺压后,终于举国上下一起向蒙古投降。人人穿胡服、习胡语、非但以效忠胡人为乐、尚且以咒骂自己的祖先为荣。眼看汉人失魂落魄至此,日本、朝鲜便开始轻视中国,整整五百年里,他们不再与中国朝廷往来,也不想再仿效汉唐文物。因为现今的汉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说到底,他们不过是「胡奴」而已。 汉人的贤者曾经预言:「五百年内必有王者兴」,在长城失守后的第四百三十一年,汉人终于诞生了一位王者,他扛起了一面大旗,向天下汉人奋力高喊。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他高举着日月王旗,率领着天下一切残存的汉人,向蒙古大汗发动了猛攻,他们向北方悲嚎奔跑,越过了失落三百年的黄河,抵达了沦陷五百年的长城,最后一举击毁了蒙古大都,再次统一了全中国。 反击的时候到了!六伐北元、七下西洋,连紫禁城也是在他手中建造的,「永乐大帝」威动万邦,声势之强,当代无人可及。他是汉武帝之后第一位开关远征的皇帝,也是东起朝鲜、西至天房的万国君王当中,唯一敢向「黄金家族」宣战的无上明君。 大海汪洋,日头炎炎,彷佛是永乐帝的万丈光芒,让人不敢逼视。崔风宪眯起了眼,嘴角露出了微笑。在他的心中,「永乐帝」的功绩早就超越了唐太宗、汉武帝,因为大帝的对手可不是突厥匈奴、也不是什么契丹女真,而是蒙古四大汗国的「黄金家族」,要想在他们面前开关出征,扫荡全漠北,那是谈何容易啊? 生在轰轰烈烈的当代,人人都是与有荣焉。崔风宪满面得意,双手叉腰,高高仰起头来,又听徐尔正继续吹捧:「崔二爷一生的事迹是说不完的,他开国时虽只是个孩子,可到了壮年后,却曾追随过三宝公,官拜西洋舰队海上同知指挥,统掌六艘大战船……」正说嘴间,却听小茗小秀窃窃私语:「谁是三宝公?」小秀低声道:「好像是洪武帝手下太监,开船出去的那个。」小茗皱眉道:「洪武帝?你说错了吧,应该是攻打南京的那个。」小秀忙道:「对对对,我说错了,是永乐帝、永乐帝,诛十族的那个。」诛十族……「诛十族」!轰隆一声,这三个字好似雷轰闪电,直直劈在崔风宪的脑门上,打得他张大了嘴,全身发软,动弹不得。 完了,什么六伐北元、七下西洋,八十万大军征安南,全比不上这简洁明快的三个字:「诛十族」。 「秦皇汉武、穷兵黩武」,一生总评出来了,原来搞了一辈子,自己竟成了「始皇座下一走狗」。崔风宪张大了嘴,脑中嗡嗡作响,突然眼前一黑,身子向后便倒,隐隐约约间,听得侄儿惊慌喊叫:「陈叔!林叔!叔叔要中风了!快来啊!」徐尔正也是震惊不已:「怎么回事?好端端聊着聊,一下子就中风了?」一片惊惶间,大批船夫已然赶来了,老陈颤声道:「完了!二爷没气了,快把他的鞋子脱了!」老林扯脱二爷的鞋袜,一旁又上来一个老黄,取出尖刀,将他的脚底割破,让鲜血流出,另一位老张则解开他的衣衫,朝后心穴道使劲敲打。 忙了好一阵子,崔风宪悠悠醒转,猛见众人围着自己,不觉惊道:「干什么?怎么都挤在这儿?」老陈哭道:「二爷,你自己不知道么?你方纔要死啦!」崔风宪骂道:「放屁!我的命硬得紧,你们想害死我,可没那么容易!」说着暴喝一声:「走开!我要起来了!」老林忙道:「你先忍忍,咱们正给你放血,暂且别动。」崔风宪骂道:「放什么血?想要谋财害命是吧?放我起来!」老陈气了,骂道:「他妈的,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几斤几两?拿什么让人谋财害命?」众船夫也叫骂道:「是啊,你还欠咱们大笔工钱,别想一死了之!」双方吵骂不休,最后还是端了药汤过来,让崔风宪喝落下去。 其实这帮伙计并非外人,他们与崔风宪一般,过去同是「三宝太监」的手下。只是近年朝廷情势忽转,自永乐帝死后,一帮靖难老臣全数下野,便轮到读书人掌权了。这批人什么都不顺眼,上台第一件事,便是撤裁「西洋宝船」,说什么三宝舰队大而无当,除了劳民伤财、好大喜功外,对百姓的生计毫无益处。便极力主张废除。可怜崔风宪恨得牙痒痒的,却也晓得官场生涯已然玩完,只得拿出了毕生积蓄,买下了几艘商船,打算自行出海贸易。这帮老卒听说了,便也来竞相投靠,盼能谋份餬口差事。 说来这帮老卒倒霉得紧,他们年轻时追随三宝公,把青春都糟蹋在海上了。如今临到老来,一个个无家可归,妻子无靠,晚景极为凄凉。可朝廷的读书人并不体恤这批人,为了那桩「诛十族」的案子,他们深恨前朝皇帝,连带的,他们也恨上了永乐兵马,平日总把他们当成了前朝余孽看待,绝无一分敬重之心。想当然尔,崔风宪也恨透了这帮腐儒,每回见到了他们,总以为撞着了异族走狗,双方誓同水火,几至不共戴天。 心念于此,崔风宪不禁为之气结。他小时候曾经亲眼目睹,他的父亲是怎么给蒙古兵一刀戳死,母亲又是如何给鞑子争相蹂躏。所以崔家兄弟世世代代恨着蒙古人,连带的,他们也恨上了天下的读书人,恨他们放言高论、恨他们羞兵辱将,恨他们坐享其成,却从不肯牺牲一点半点。 无耻之徒,「又吃纣王水土,又说纣王无道」,大家明明都从朝廷手里拿到了好处,却为何总是不认帐呢?难不成普天下的坏事全是永乐大帝一个人干的,与满朝文武没半点干系?既是如此,当年皇上怎不学着始皇帝焚书坑儒呢?若能把天下的「读书种子」杀得精干光净,如今不也落个耳根清静? 妈巴羔子……老子杀你个一乾二净。想着想,崔风宪目露凶光,脑中却又隐隐嗡嗡作响,猛然间,眼前发黑,手脚颤抖,身子向后便倒。 「他妈的!又中了!快!快给他放血!」众船夫大惊奔回,老陈提起尖刀,暴吼一声,正要望脚底戳落,却见崔风宪茫然张眼,道:「你们要干啥?」老林干笑道:「二爷,有什么遗言,赶紧交代吧。咱们都在这儿听着。」「去你妈的!」崔风宪醒悟过来,暴吼道:「老子还活着哪!你们却是急什么?」眼见老板中气旺盛,众伙计自是四散奔逃,大惊道:「活了!老不死又活啦!」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崔风宪骂了几声,便自行挣扎爬起,坐到了竹椅上,两名婢女斯斯文文,赶忙奉上了茶水,柔声道:「二爷,请用茶。」适才崔风宪给这两个丫头一激,险些中了风,此刻自不想答理,待想要她俩退下,又觉得自己气量狭窄,竟与小女孩当真了,反反复覆间,那小茗、小秀已然坐了下来,随即搁来一张凳子,将他的双脚搬了上去,轻轻为他捶腿。 崔风宪咦了一声,想他活到了六十多岁,何时有这般清福享用?正舒爽间,后颈竟又给人使劲揉了揉,忙抬起头来,却是侄儿来了。只见他满面担忧,低声道:「叔叔,你……你还好么?」崔风宪通体舒泰,什么气都消了,嘿嘿笑道:「小子,你只消管好你自己,发愤图强,叔叔什么都好。」崔轩亮低声道:「那……那你别老是乱发脾气,你要是死了,婶婶怎么办?」崔风宪挥手笑骂:「胡说八道,专触霉头。」说着拉住侄儿的手,道:「坐下,陪徐伯伯说话,长点见识。」这会侄儿也不敢造次了,只乖乖坐在一旁,给叔叔揉肩按颈。 徐尔正笑道:「震山,瞧你多好福气?赶紧要令侄讨房媳妇回家吧,天天有人给你敲背哪。」崔轩亮心头怦怦直跳,看自己若能把小茗、小秀一起娶回家,到时两个给自己敲背,闲暇时再替叔叔敲腿,那就大吉大利了。正想出言打听口风,却听崔风宪叹道:「大人说笑啰。这小子学文不成、练武不就的,谁肯嫁他啊?」徐尔正道:「什么话,婚姻看得是缘份,常言有道:『成家立业』,先成了家,方有立业之心,武功文章自然一日千里。」他唠唠叨叨说了一顿,便又望向崔轩亮,道:「贤侄,听说令叔这趟过来烟岛,是专程为你提亲来着的,你自己知道么?」这徐尔正是个官场中人,辈分极高,此行提亲若有他出面为侄儿作主,自然增色不少,崔风宪听他提起此事,心下自是暗暗欢喜,正等着侄儿叩首谢恩,谁知这少年却只伸手招来了小狮子,自顾自地逗弄着玩,全无一分喜意。 少年郎阴阳怪气,适才猛望脂粉堆里钻,此时听得要提亲了,却又无欲则刚,好似不想洞房了。徐尔正微微一奇,忙道:「贤侄怎么了?不想结这桩亲事么?」眼见侄儿迟迟不作声,崔风宪正要提气暴吼,却听侄儿低声道:「徐伯伯,我……我有件事得问个清楚,不然……不然我就算结成了亲事,这辈子都不会开心。」徐尔正哦了一声,道:「贤侄有何心事,说来听听吧?」崔轩亮闷闷地道:「我……我这几日翻来覆去地想,就是记不起魏家妹子的长相。」顿了顿,又道:「叔叔,我以前见过魏思妍么?」崔风宪冷冷地道:「十年前你娘生病过世,你魏叔叔不是带着一家老小来安徽祭拜你娘?那时魏小丫头不还在家里住了半个月?你都不记得了?」 崔轩亮低声道:「我……我还记得,可……可事情隔了好久,我只记得她左脸颊有个小酒涡,其它都想不起来了。」崔风宪骂道:「想什么想?他妈的!这天下人不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外加双手双脚么?难不成还能三头六臂、狗头生角、七个鼻孔、屁股插花……」正要源源不绝扯下去,却听崔轩亮吞吞吐吐地道:「叔叔,我…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她……她现下生得好看么?」听得「好看」二字,两名婢女相视一笑,两个老头则是「哦」了一声,这才明白少年人心中所思。崔风宪骂道:「原来是问这个啊?放心、放心,放你一万个心,魏宽的女儿包管漂亮,彷佛仙女下凡哪。」崔轩亮红脸大喜,忙道:「真的么?她……她美若天仙吗?」崔风宪笑道:「那还用说?这魏小姐生得多美啊,她嘴大吃四方,一口咬得半个西瓜,两条臂膀练了拔树功,比得铜人还壮,加上双耳招风、鼠目寸光,此女当真天上罕有、地下无双,便如八千女鬼上身,不娶可惜啊。」说着哈哈大笑,不忘朝侄儿肩膀猛拍,示意鼓励。 崔轩亮听得浑身颤抖,俊脸发白,寒声道:「叔叔,您……您和我有仇么?这般丑怪人物,您……您还要我娶回家。」说到伤心处,正要掩面飞奔而去,却给徐尔正拦住了,笑道:「行了,你叔叔跟你闹着玩的。贤侄欲知魏小姐的芳容,问老夫便是了。」听得徐尔正见过魏小姐,两名婢女眨了眨眼,颇见关心,那崔轩亮更是大感焦急:「徐伯伯,您……您也见过魏小姐么?」徐尔正摇头道:「没有。这小姑娘是在烟岛生的,老夫无缘得见。」两名丫嬛哦了一声,崔轩亮大声道:「那……那还说要问你?」徐尔正笑道:「贤侄啊,老夫虽未见过魏小姐,却曾见过她的爹娘。这魏宽少年时是个美男子,妻子也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你想他俩夫妻生下来的宝贝女儿,还能是个丑怪的么?」崔轩亮颤声大喜:「徐伯伯,您…您是说真的么?」徐尔正微笑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都说眼见为凭,你想见识魏小姐的花容月貌,等到了烟岛后,不就真相大白了?」都说关心则乱,崔轩亮一会儿期待,一会儿疑骇,这会儿听得魏小姐是个大美人,便又喜形于色了。一时手舞足蹈、兴奋异常,便又等着望烟岛冲了。那两名美丫嬛则是悻悻对望,捶腿时有气无力,却也懒得做虚功了。 徐尔正微笑道:「震山,常言有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这趟过来求亲,可有什么对手么?」崔风宪叹道:「此事我一想就烦哪。魏宽今年六十大寿,不说中原各门各派的都来了,连琉球、东瀛、朝鲜也都有贺使前来,大伙儿假借因头,你推我抢,弄得杀猪也似,唉……若非为了我那大哥,老子才懒得求这门亲。」徐尔正沈吟道:「连异邦人也来了,想来是为了烟岛的势力吧?」崔风宪叹道:「这个自然。烟岛地处要冲,魏宽又把此地治理得有声有色,任谁娶了他的独生女,谁便占岛为王,天下谁不捡这门便宜生意?」听得此言,那小茗忽然噗嗤一声,掩嘴低笑,崔风宪眉头一皱,道:「妳笑什么?」那小茗一边替二爷捶腿,一边微笑说话:「崔二爷,其实不论有多少人到岛上求亲,您都不必在意。想结这桩亲事,您该担心别的。」崔风宪哦了一声,想不到这小丫嬛还有见地,忙道:「怎么?我该担心什么?」小茗笑道:「近水楼台先得月。」 崔风宪啊呀一声,猛拍大腿,道:「对啊!外贼易与,家贼难防!我可真老糊涂了。来来来,妳还有什么高见,一发说出来吧。」徐尔正甚是宠爱这两个丫嬛,当即呵呵一笑,道:「说吧,二爷既然问了,就别顾忌。」小茗笑道:「小丫头方纔听二爷说了,这魏小姐好像是个貌美姑娘,爹娘又是大人物,家里更是有钱。我若是她呢,早就有了心上人,若是家里要把我嫁给外人,定是死也不依。」崔风宪连连颔首:「此言有理。这魏宽徒弟多,什么林思永、黎思正的,别和小丫头黏上了。到时闹将开来,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他晓得这两名少女活泼聪明,给徐尔正当成自家儿孙抚养,自非常女可比,便问向那位小秀,道:「姑娘妳呢?有何高见?」小秀低头道:「小女子专心捶脚,不好说话。」 众人听了这话,忍不住都笑了起来,崔风宪也不好做老爷了,忙把两脚一缩,道:「好了、好了,别捶了,再给妳俩捶下去,路都不会走了。」众人笑了一阵,徐尔正忽道:「震山,你方纔提到的黎思正,可就是当年朝廷从安南抓回来的小王子?」崔风宪道:「就是这孩子。当年他父祖起兵叛变,郭奉节抓到他全家时,见这孩子太小,实不忍交给朝廷,便私下托给魏宽,让他收为养子。」 徐尔正捋须道:「这可不得了,这孩子给魏宽抚养了二十多年,武功定然非同小可。若要来个比武招亲,倒是令侄的一号劲敌。」崔风宪转头望向侄儿,厉声道:「听到了么?到处都是劲敌,你还镇日游手好闲!」崔轩亮愣愣傻傻,眼珠儿只顾瞧着两名少女,魂不守舍,崔风宪啧地一声,正要一掌朝他后脑勺打落,给他提神醒脑,徐尔正伸手拦住了,笑道:「你别老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黎思正有本事,令侄岂无护身本领?我瞧他方纔与你对了一掌,不也有当年广成的几分架式?」小茗忙道:「是啊、是啊,方纔崔少爷喊着『雷霆起例』,身上便有神力,好似起乩一样,莫非这是什么法术么?」 崔风宪哈哈大笑,道:「小丫头胡说八道。这『雷霆起例』是一招掌法,很难抵挡,便我侄儿这般不成材,一旦给他使动出来,外人也不敢应接。」小茗讶道:「为什么啊?」崔风宪道:「谁带着手帕?」小秀忙道:「我这儿有。」拿出了一条锦帕,交给了崔轩亮,但觉香气扑鼻,图案花开锦茂,眼见侄儿又要嗅嗅,崔风宪一把夺过,将手帕抛了出去,道:「瞧清楚了。」他深深吐纳,猛地将手臂疾推,嗤地一声劲风骤响,掌力前吐,那手帕却倒飞而回,紧黏在崔风宪的掌心上。两名少女咦了一声,道:「回来了。」 看这崔风宪掌心藏着一股吸力,那手帕给这股力道一收,无论上翻下转,都是闻风不动,便似胶水黏贴一般。崔风宪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懂了么?这就是『雷霆起例』。」与崔风训交过手的都明白,千万别和他对掌,否则便会受伤。这并不是说他气力多大、抑或是掌中藏毒,而是因为他的掌法中含了一些武学至理,让它变得无从守御。 这「雷霆起例」出手时筋肉紧绷,一旦撞到了东西,掌底立时向前一顶,爆发外门寸劲,然则掌心里却藏有一股内家暗劲,适才那手帕为暗劲召唤,顿时受召飞回。 两名少女面面相觑,满心茫然,不知这有何厉害之处,然则若是高手在场,却要脸上变色,自知这两股力道一个前进、一个后吸,若是分而击之,并无神奇之处,可一旦双劲混壹,分进合击,就会变得难以化解,纵使防守之人内力较深、掌力较强,还是有可能因此受伤。 徐尔正捋须微笑:「震山,这套掌法是你大哥自创的吧?」崔风宪呼出一口长气,看他适才险些中风,贸然使动掌力,竟然隐隐头晕,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说道:「这套掌法确是家兄所创,外门架式仿效天下八大拳法,故称『八方』。内家底子脱胎于神霄派的『天心五雷正法』。家兄集其大成,遂称『八方五雷掌』。至于这招『雷霆起例』,则是这套掌法的起手式。」小茗睁大了眼,忙道:「崔大爷……他……他就是轩亮少爷的父亲,对么?」徐尔正道:「没错,他们崔家就只两兄弟,二爷风宪,字震山,大爷风训,字广成。这位广成与上官义、丘重、郭奉节、孟中治等人合称为『燕山八虎』,这八位禁卫先锋之中,以他武功排名第一,世称『飞虎』崔风训,与『龙帅』魏宽互为一时瑜亮。」小茗、小秀肃然起敬,方知这崔家高人辈出,昔年真是武官世家,只不知发生了何事,如今全家却沦落成水手跑船,讨这一口辛苦饭吃了。 小茗又道:「二爷,您方纔说这套『八方五雷掌』借了天下八大拳法的本事,这么说来,当年崔大爷也会这八大拳法么?」崔风宪笑道:「这个自然。不说我大哥吧,便我这侄儿呢,打小先学千字拳、再学双迭掌、炮拳、铁掌……练到了十七岁上,便能起练『八方五雷掌』了。」崔轩亮一脸苦闷,想来打小便给叔叔毒打虐待,逼着他练功,定是苦不堪言了。 徐尔正沈吟道:「震山,当年广成是怎么搜罗到这些武功秘笈的?可以说说么?」众人心下一凛,看当时练武的都是一方之霸,门规森严,怎能任凭本门绝学心法外流?莫非这些武功心法是偷来抢来的不成?崔风宪见他们都有疑惑,当即笑了笑,道:「不瞒诸位吧,我崔氏兄弟出身军旅,以天地为家、兵卒为亲,普天之下一切兵将,都是咱们的师父。」众人醒悟过来,方知崔家兄弟的毕生武术,全是出于兵卒所授,无怪会如此驳杂。 崔家功夫包罗万象,「武穆岳家拳」、「炮拳」、「千字拳」、「双迭掌」……这些套路全是从军中习得的武艺。当时崔家兄弟还只是十岁不到的小孩,爹娘为乱军所杀后,只能一路流浪,最后寄身军旅,当一个小小火头,给老兵老卒们打饭。却也因此结识了大批三山五岳的奇人。这些高手多是军中老卒,无家无室,眼见两个孤儿也是无父无母,心生恻隐之下,便把毕生武艺传给了他俩。 这崔风宪也还罢了,崔风训却是个天生的练武奇才,几年下来,他在军中学会了「花丐拳」、「灵猴拳」、「通天掌」等功夫,武学家底越来越博,到得三十岁那年,更意外找到一本内丹秘笈,便是道家南宗「神霄派」失传已久的神功,「天心五雷正法」,因缘际会之下,从此内外精修,融会贯通,终于天下拳法掌功中去芜存菁,创下一套空前未有的掌法,那便是扬威天下的「八方五雷掌」。 小秀听得满面艳羡,低声道:「二爷,我也想练武防身,你可以教我几招掌法么?」崔风宪笑道:「当然可以。不过你得姓崔才行。」众人心下恍然,方知这套武功传子不传女,绝不能授与外姓。小秀黯然道:「那就没法子了,我……我还是乖乖当丫嬛吧。」崔风宪微笑道:「谁说的?你若进了我崔家的门,老朽倾囊相授。」听得此言,崔轩亮双目发光,小秀则是羞红过耳,赶忙转过头去,不敢接口了。 徐尔正咳了一声,崔风宪则是心下一醒,想起这趟路本是来给侄儿提亲的,可别到处给侄儿吆喝探路,届时到了魏宽面前,却要如何交代?他自知失言,正想顾左右而言它,却听小茗问向徐尔正,笑道:「老爷,为何崔二爷要千里迢迢过来提亲呢?可是和魏家过去有什么渊源?」徐尔正道:「崔家大爷在世之日,与魏宽有八拜之交。」崔风宪道:「徐大人,当年家兄与魏宽结拜之时,你好似也在场,是么?」徐尔正微微叹息,道:「光阴催人老,什么都是零零落落了,唉……几十年过去,当年的英雄少年,如今儿女忽成行……」崔轩亮眨了眨眼,道:「徐伯伯,您和我爹认识么?」徐尔正道:「这个自然了,你爹爹年轻时性子爽朗,人缘很好,京城里老老少少都喜欢他。」崔轩亮哦了一声,又道:「那魏宽叔叔呢?他人缘如何?」徐尔正叹道:「你那魏宽叔叔少年登科,乃是永乐帝座下头牌护卫,堪称大内第一高手,满朝文武只消见着了他……嘿嘿……」说着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崔轩亮却不管这些,忙道:「魏宽叔叔是大内第一高手?难道比我爹爹还行?」徐尔正笑道:「这我可不敢说。到时你叔叔不服气了,可别害得我吃排头。」崔风宪哈哈一笑,道:「大人说笑了。天师龙帅,排名俱在八虎之上。家兄自当瞠乎其后。」徐尔正微笑道:「你说这般话,小心你大哥晚上过来找你算帐。」崔轩亮忙道:「你们先别打岔。徐伯伯,到底魏宽叔叔有何本领,怎能排到我爹之上?」徐尔正道:「这是有来由的,相传他练成了一套厉害武功,称作『元元功』,燕山八虎敬畏他,便尊称他为『龙帅』。」崔轩亮纳闷道:「『元元功』?那又是什么东西了?」 徐尔正并非练武人,自也不知「元元功」的来由,崔风宪便出面解释道:「咱们正教武林有三大护法神功,俱是前朝所传。一是『丹鼎派』的元元功,落在淮安魏家庄手里,一是道家北祖『隐仙派』的纯阳功,落在武当张三丰手里,还一个则是……」崔轩亮大喜插话:「我知道,还一个便是『八方五雷掌』,落在咱们安徽崔家手里!」崔风宪摇头道:「那倒不是。三大神功里的最后一套心法,便是达摩密传的『易筋经』。」崔轩亮喃喃地道:「少林寺的易筋经……那……那咱们家的『八方五雷掌』呢?难道……难道不及这些功夫么?」崔风宪摇头道:「话不是这样说。当年永乐帝东征北讨,你爹爹随他出征打仗,咱们家的掌法也随之扬威天下。只是这三大古神功渊远流长,有的是东西两晋遗留的仙法,有的是南北两朝创下的神功,成名都达千年之久。加上这三套功夫练法太过艰涩,往往两三百年里才有一个传人,方纔给人公推为武林瑰宝……」 听得爹爹的武功不在其列,崔轩亮自是怏怏不乐,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徐尔正察言观色,猜到了他的心事,便安慰道:「世人厚古薄今,昨是今非,由来已久。孩子,等你日后把功夫练好了,世上还有谁敢瞧不起你爹爹创制的功夫?」崔轩亮少年心性,听得长辈慰勉,登时奋力颔首:「没错!等我练到了天下第一,武林里可就是四大神功了。」徐尔正抚掌大笑,崔风宪也是满面笑容,想来他日夜引颈,都在盼望这句话了。崔轩亮眉飞色舞,又道:「徐伯伯,到底我爹是怎么和魏叔叔拜把子的,您可以说说么?」徐尔正微微一笑,道:「这要从他俩的一个心结说起。」崔轩亮愣道:「心结?他俩不是很好么?为何会有心结。」年纪越长者,越爱谈往事。 徐尔正早已憋了满肚子话,只听他呵呵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当时永乐大帝麾下人才济济,分驻内外两地。这内者便是所谓的『大内』,掌管着干清门以南、承天门以北。至于『外』这个字,指的便是『凤翔』、『豹韬』、『虎威』等等卫戍兵马。」崔轩亮家中是世袭军户,每年领有百石奉饷,当即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批兵马驻扎京郊,便是现今的『京畿三大营』,对吧!」 听得孺子可教,徐尔正自是捋须微笑,道:「没错。你爹爹在世时是燕山前卫的都统领,魏宽则是永乐大帝的贴身随扈。他俩一个以『八方五雷掌』闻名于世,一个则以『元元功』享誉天下,都是不可一世之人。彼此相互闻名,却没较量过。」崔轩亮笑道:「难怪他俩有心结了,原来一个是周瑜,一个是诸葛亮啊。」既生瑜、何生亮,江山每得材人出,总想独领风骚,难免有此感慨了。崔轩亮忙道:「那后来呢?他俩又是怎么拜把子的?」徐尔正笑了笑,他提起了茶杯,道:「其实你爹爹的性子和魏宽透着相反,彼此没交情,相互间也不来往,若非为了那场大械斗,他俩绝无机缘结识。」崔轩亮惊道:「大械斗?是『京畿三大营』和『大内侍卫』打架么?」徐尔正哈哈一笑,道:「没错。这事你叔叔也清楚得很。他没跟你提过么?」崔轩亮茫然道:「没有啊,徐伯伯您别卖关子,快说吧。」 海风轻轻吹拂,但见天上蓝天白云,大海一片寂静,让人胸怀大畅。徐尔正啜饮热茶,一边遥想往事,道:「你爹爹十岁从军,早年曾在徐国公手下效力,和鞑子打过大战。本朝创建后,他便给派到了河北,成为永乐大帝的麾下前锋。他这人交游广阔,天性豪迈,对朋友极为大方,却有个坏习惯。」 崔轩亮喃喃地道:「坏习惯?是……是喝酒么?」徐尔正笑道:「那倒不是。你爹爹身材和你一样,都是大个头,千杯黄汤下肚,视作平常,也没听说他因酒坏事。倒是他性子太过自负,总爱朋友捧着他,所以也得罪了不少人。」崔轩亮低声道:「是啊……我小时候听娘说过,她说爹爹脾气好烈,耳根子偏又最软,人家几句巴结奉承,他就等着要两肋插刀了。」崔风宪心下拂然,只重重咳了一声,徐尔正笑道:「对朋友义薄云天,那也没什么不好,不过要是交上了猪朋狗友,那可麻烦了。」崔轩亮愣道:「猪朋狗友?您……您说得是魏叔叔么?」咳嗽声响起,崔风宪涨红了脸,猛力呛咳,几乎老命不保。徐尔正怕他又来责骂侄儿,忙道:「这倒不是,魏宽天生是个淡泊的人,他朋友少,话也少,性子有些冷峻。和你爹爹非但没有交情,彼此还因着下属的缘故,存了不少芥蒂。」崔轩亮愣道:「为什么?」 徐尔正叹道:「这就和待遇有关了。当时大内侍卫地位极高,连锦衣卫也归他们统辖,俸禄一年有四百多两,比得一个知县。可『京畿大营』的兵卒却可怜得紧,一个月拿不到十两,也是他们心存妒嫉,便爱在大内侍卫的姓名上做文章,什么张三李四到了他们嘴里,莫不是『张公公』、『李公公』的乱叫一气,每回双方狭路相逢,少不得打上一架。」 听到此处,崔轩亮却是忿忿不平了,想他打小白皙俊美,却也因此给安上了难听外号,什么「崔公公」、「崔兔头」,不知给侮辱了多少回。当即咬牙道:「这太缺德了,我要是魏叔叔,非得找他们算帐不可。」听得崔轩亮胳臂向外弯,徐尔正自是微微一奇。又道:「那魏宽是个明理的人,自知双方之所以结怨,全是因待遇而起,自也不会和这些无知兵卒计较,反而屡次建言,盼给『京畿三大营』添俸增禄。不过皇上担心府库空虚,便也没答应,事情便这么拖下来了。直到有一年,几名大内侍卫去了『秦淮楼』喝酒,事情便闹出来了。」崔轩亮忙道:「秦淮楼?那是妓院么?」徐尔正道:「是。『秦淮楼』仿南京风情所建,位于永定河畔,号称『天下第一楼』,文武百官,流连忘返,往往一掷千金。」 崔轩亮听得兴起,笑道:「徐伯伯,听您说得这般熟,您也时常光顾么?」徐尔正微微一窘,赶忙咳了几声,道:「反正那时大内侍卫俸禄极多,只消闲暇无事,便去『秦淮楼』作乐。可京畿大营的兵卒却没钱进门,只能买些卤菜劣酒,蹲在永定河畔干瞪眼。也是如此,双方早晚要大闹一场。」崔轩亮奋力点头:「没错!这儿天堂、那儿炼狱,是我也受不了。」徐尔正哈哈一笑,道:「这话是啊,这两边人马互存不忿,一夜里春暖花开,几名大内侍卫闲来无事,便又呼朋引伴,上『秦淮楼』作乐去了,刚巧不巧,那夜永定河畔也聚了一群兵卒,他们见大内侍卫左搂右抱,风光得意,心下不平,便在那儿嘻嘻哈哈,说什么大内侍卫全都……全都净了身,真不知去『秦淮楼』里忙什么,莫非是去挣钱养家不成?」崔轩亮惊道:「说得这般难听?那不是讨打么?」徐尔正苦笑道:「那还要说么?大内侍卫一听讥讽,狂怒之下,便将他们狠狠打了一顿,这些兵卒武功不及人家,一个个头破血流,抱头鼠窜而去,这么一来,便把你爹爹引了出来。」崔轩亮颤声道:「我爹来了?他……他是去调解的么?」 徐尔正摇头道:「调解什么?你爹一听下属来报,说御前侍卫动手打人,当下不分青红皂白,立时伙同了三百多名官兵杀上秦淮楼,把那几个大内侍卫拖上了街,望死里狠打。你爹爹做人又绝,竟还脱了他们的裤子,说要验明正身,瞧瞧他们是否秽乱后宫……」崔轩亮大惊道:「这太不该了!那……那魏叔叔还不率人来救吗?」徐尔正叹道:「当年永乐帝身边,有所谓『龙帅天帅飞虎将』,这『龙帅』便是魏宽,他官职不高,其实却是大内禁军总帅,金吾、羽林、虎贲、府军四卫全听他的派令,当时他接到消息,听说你爹爹毒打御前侍卫,自也感到烦恼,毕竟令尊是『燕山八虎』之首,武功非同小可,双方若要大打出手,不免让京城化为火海。他有心求和,便准备了一千两银子,亲来秦淮楼赔罪,盼双方各让一步,从此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听得魏宽如此委曲求全,崔轩亮自是连拍心口,道:「魏叔叔真了不起,那我爹怎么说?」徐尔正叹道:「令尊同令叔一般,同是缺口德之人。他一见魏宽带着银子过来赔罪,便老实不客气的收下银子,之后还把他训了一顿,那魏宽低声下气,频频赔罪,好容易挨到了分手时,你爹爹却又多说了两句话,不免让魏宽气炸了胸膛。」 崔轩亮颤声道:「我爹……我爹说了什么?」徐尔正摇头道:「这种江湖话,徐某说不来,还是让令叔说吧。」说着瞧向崔风宪,咳了一声,道:「震山,劳驾了。」「行、行。」崔风宪精神一振,忙搂住了侄儿的肩头,道:「哪,听好了。」他煞有介事,便凑过头来,嘻嘻而笑,低声道:「魏家妹子……多谢妳了,下回妳要嫁人的时候,记得稍个信过来,做哥哥定会包个大红包给妳……」听得此言,崔轩亮骇然震惊,才知叔叔平日的无聊恶行是从何而来,却原是亲爹所传,他骇然道:「那……那魏叔叔怎么说?」徐尔正叹道:「魏宽是个把细的人,喜怒不形于色。他默默站着,待你爹爹扬长离去时,猛一下便从背后暗算了一掌,把你爹爹打得趴下了。眼看魏宽下手偷袭,京畿大营的弟兄们自是群情激愤,双方人马杀红了眼,一路砍上了长安大街,又从长安大街追到了东直门,打得头破血流,百姓目瞪口呆,这么一来,便惊动了兵部尚书,他就近调出了卫戍兵马,将双方乱党尽数逮捕,随即把消息报给了皇上。」崔轩亮颤声道:「完了,事情可要闹大了。」徐尔正叹道:「可不是么?那时皇上听说了事情,还不信是自己的心腹闹事,可来到刑部一看,猛见魏宽与你爹五花大绑,跪在地下,却是大吃一惊。他急问情由,才知是魏宽背后伤人,可细查前因后果,却是崔风训不积口德所致。皇上气得浑身发抖,看这两人都是他的心腹爱将,加起来也有七十岁了,谁知却是这般不识大体,他莫可奈何,却也不想砍掉他俩的脑袋,只好下达了圣旨,命这两人握手言和,从此不许再做争斗。」 崔轩亮松了口气,道:「皇上真是宽宏大量,这么一来,他俩就结成了至交吧。」听得此言,崔风宪竟是咧嘴干笑,那徐尔正则是掩面叹息,频频摇头。崔轩亮愕然道:「怎么了?我爹爹又干了什么好事?」徐尔正叹道:「这回闹事的不是你爹爹。却是魏宽。他接了圣旨,猛一下便举起脑袋,把令尊撞得鼻血长流,令尊哪里会怕他,便也张嘴回咬,两个武林高手便似狗咬狗一般,一路从公堂里咬到了公堂外,又从公堂外咬到了台阶下,蔚为天地奇观。」 听得自己的爹爹如此丢丑,崔轩亮不由脸上一红,道:「那……那皇上没气死吧?」徐尔正叹道:「想不气死也难啊。那时皇上见这两人幼稚可悲,自是气得浑身发抖,便派人抓住了他俩,各打了五十大板,之后押入刑部天牢,又给关在一起了。」崔轩亮愕然道:「关到同一间牢房?皇上不怕他俩又打起来么?」徐尔正叹道:「你说对了,皇上就是要他俩打下去。」崔轩亮道:「为什么?皇上还嫌他俩打得不够么?」徐尔正微起哂然,叹道:「咱们这位皇上呢,便是太祖的第四子永乐帝。他自己其实也是个性情中人,打小倔强固执,性子极为火爆,与他爹爹的沈稳算计大不相同,所以手下也多是桀骜不驯之徒。他晓得一山不容二虎,你爹爹和魏宽嫌隙如此之深,与其费力调解,不如让他俩私下了断,分个胜负高下出来,省得日后还要打打闹闹,让人心烦。」 崔轩亮惊道:「原来如此,那……那后来呢?是谁打赢了?」徐尔正摇头道:「这你得猜一猜了。」崔轩亮喃喃地道:「是……是我爹爹赢了吗?」徐尔正并不回答,又道:「都说『仇人相见,份外眼红』,当时你爹爹给押入大牢,一见死敌也在狱中,立时暴起伤人。那魏宽见得此人扑来,自也是奋力迎击。这两人一个创制了『八方五雷掌』,一个是百年失传的『元元功』传人,几可说是功力悉敌,不分轩轾,双方打断了铁栏杆,从牢里杀到牢外,又从牢外滚回了牢里,打得惊天动地。堪堪斗到了午夜,两人筋疲力竭,仍是不分胜负,这时便有人送酒菜来了。」崔轩亮咦了一声,道:「还有酒菜吃啊,是我叔叔送来的么?」崔风宪道:「我那时人在海外,不知此事。便算让我知道了,我也不敢淌这浑水。」崔轩亮叹道:「连叔叔也不想管了啊,那是谁送来的酒菜?不会是徐伯伯您吧?」 眼见徐尔正捋须含笑,崔风宪也是一派轻松,崔轩亮益发迷惑了,他心念微转,蓦地大惊而醒:「啊呀,我可傻了,来送饭的是皇上啊。他是来调解的啊。」见得孺子可教,徐尔正自是捋须含笑:「没错,来者正是皇上自己。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他带了整桌的酒菜过来,并不是来调解的,而是要爱将们吃饱了再打。」崔轩亮咦了一声,道:「吃饱了再打?为什么?」徐尔正摇头道:「咱们皇上是个真性情,不爱演那些英明假戏,他知道两个爱将彼此仇视,若要强压下去,早晚还会爆出来,便有意让他俩斗个痛快。那时他带来一桌酒菜,要你爹和魏宽陪着吃。一来是圣旨裁示,二来这两个也饿了,便坐下吃了几口,哪晓得你爹爹口德差,吃饭时又在那闲言闲语,左一声『公公多进补』、右一句『妹子坐月子』,双方便又大打出手了。」崔轩亮颤声道:「当着皇帝的面乱打,那……那皇上没大发雷霆么?」徐尔正摇头道:「放心,皇上不是草莽起家的太祖,也不是长在深宫的的建文,说来他更像个武人,五次御驾亲征,千古唯一,这些小事对他是司空见惯,反正只要下属的拳头没打到他的鼻子上,他也只管吃他的饭、喝他的酒。至于他俩要死要活,他也懒得管了。」 崔轩亮听得目瞪口呆:「这……这可太古怪了些……后来呢?他俩便一直打下去么?」徐尔正叹道:「确实如此。自那夜起,你爹爹和魏宽便给关在牢里,这两人无所事事,镇日吃饱了打、打完了睡、睡醒了吃,如此周而复始,永不止歇。皇上每隔几日,便会来刑部瞧瞧他俩,有时送些好酒,有时带些好菜,之后便打道回宫。绝不多做劝说。」崔轩亮喃喃地道:「他俩……他俩到底打了多久?」徐尔正道:「两个月另八天。」 崔轩亮愕然道:「两月另八天?那……那他俩没把对方打死么?」徐尔正道:「贤侄所言不远矣。两个月后,一夜皇上又来到天牢探监,谁知这回牢里竟是寂静无声,并无拳来脚往之象,地下却躺了两个人,一动不动。」崔轩亮颤声道:「终于……终于同归于尽了么?」徐尔正笑道:「算是吧。那时天牢里晦气熏天,奇臭无比,皇上捏起了鼻子,到牢门外一看,只见地下躺了两个武功高手,各自喝得酩酊大醉,吐得满地之下,早已不醒人事,皇上见了这幅模样,自是哈哈大笑,晓得这场比斗终究是他赢了。」「皇上赢了?」崔轩亮听得莫名其妙,茫然道:「这……这是什么意思?」徐尔正笑道:「听不懂么?等你日后年纪长了,交上了真正知心的好朋友,那就明白啦。」说着说,便与崔风宪相顾大笑,意兴甚豪。 听到此处,崔轩亮却也懂了,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想来这两人打得鼻青脸肿,始终难分胜负,索性便拼起酒来了。方纔喝得烂醉如泥。听他喃喃又问:「后来呢?他俩没打过架了吗?」徐尔正摇头道:「当然不打了。他俩都是有见识的人,自从那场好斗之后,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相互间便也多了几分敬重。后来相处渐久,慢慢由强敌而知己,由知己而兄弟,其中的点点滴滴,那真是说之不尽了。」说着叹了口气,不胜缅怀之意。 听得父亲与魏宽原是如此结拜,崔轩亮不由有些神往,又道:「徐伯伯,当年我爹爹陪皇上去征讨蒙古,魏叔叔也曾一块儿去么?」崔风训一生最光辉的功绩,便是追随永乐帝出征,屡伐北元,看魏宽武功如此之高,定也在皇帝身边保驾。 崔轩亮少年心性,正等着多听故事,却见徐尔正摇了摇头,道:「魏宽没有打过蒙古。当年几次御驾亲征,皇上只命你爹爹前去随扈,不曾要魏宽同行。」崔轩亮微微一愣,看魏宽长年随侍大帝身旁,怎地不曾奉旨北征?茫然便问:「原来魏叔叔没去过蒙古啊,那……那时候他在做什么?他下去西洋了么?」崔风宪摇头道:「那也没有。『三宝太监』不喜魏宽的作风,二人向来不睦。六下西洋中,三宝公从未找魏宽同行。」征北元、下西洋,全没魏宽的份儿,可这人凭什么受皇帝倚重呢?崔轩亮眼珠活泼泼的一转,忽地大喜道:「我晓得了,他征过安南!」安南位于云贵之下,又称交址,地处燥热,民心浮动,千年来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到了永乐大帝手中,如何能容其放肆?便曾命六十万大军南征,将之一举扫平,看这魏宽既不曾北伐、也未曾随「三宝太监」出海,这「征安南」的壮举定然有他一份功劳。 正洋洋得意间,叔叔却不说话了,崔轩亮愕然道:「叔叔,怎么了?我又说错什么啦?」徐尔正用力咳了咳,道:「贤侄,老夫这儿得提醒一句,等你到了『烟岛』后,千万别刺探你魏叔叔过去的事迹。」崔轩亮讶道:「为什么啊?」「那是忌讳。」徐尔正轻轻道出这几个字,随即朝崔风宪看了一眼,不再言语了。 魏宽在朝二十年,退隐时却仅是个九品随扈,毫无权柄,然而永乐旧部心里明白,其实魏宽的势力直达天听,因为他才是永乐帝最倚重的心腹。也正因如此,当年朝廷征北元、下西洋、讨安南,永乐大帝都不要他去,他给魏宽的是一道密令,命他出海向东,替他解决一个心腹大患。 在外人看来,永乐大帝天下无敌,一生从未遭遇对手,脱脱不欢、足利义满、帖木儿大帝,这些外敌若非向他俯首称臣,便是比他早赴西天,所以他始终找不到敌手。然而永乐自己明白,他其实有个心腹大患,那人非常厉害,自己若有一分聪明,那人就有一样的聪明,自己若有一分本领,那人至少也有相同的本领,因为那人就是他的生身父亲,本朝开国之君,洪武大帝。 永乐帝之所以精明厉害,是因为他在诸子中最像父亲。所以永乐非常怕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也十分忌讳这个儿子。父子俩相互提防数十年,永乐最后还是赢了。因为他是儿子,他的父亲再强再精,那也活不过他。所以永乐帝顺利接下江山,成了天下共主。 太祖的遗愿是不可更改的,「正学先生」是太祖的心腹,南京是太祖的心血,宦官不许读书则是太祖的交代,可太祖不过死了几年,「正学先生」诛十族、南京变北京、宦官大读书,太祖的心愿全被侮辱了,而辱他之人正是他的亲生儿子,永乐大帝。因而永乐应该比谁都明白,他的父亲不会轻饶他。 太祖是不可辱的,辱他者必遭天谴。因为他驱逐了鞑虏,恢复了中华,有大功于天下每一位汉人子孙。如今他虽已不在人间,可他还有能力反击回来,因为他还藏了最后的圣旨,随时能替他召集一批旧部,替他贯彻最后的遗愿。 太祖的旧部异常可怕,他们曾经暗杀过「黄金家族」,连成吉思汗的子孙都穷于应付,永乐帝却该如何招架?所以他也下了一道密旨给魏宽,命他离开中原,与太祖的旧部展开一场龙争虎斗。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得抢先找到那个人,确保他永世不会返回中土。 当然这些事迹并未载于史册,魏宽奉的是「密旨」,故而终生都得守密,即便以拜把兄弟之亲,他也不能露出一点口风,所以时至今日,永乐诸臣们都还是不清楚,究竟魏宽有没有找到「允炆」? 二十几年过去,其实很多事都算了,现下永乐早已驾崩了,三宝太监也已经死了,连太祖的旧部也日益凋零,只剩下魏宽孤零零地活着。找到「允炆」又如何?没找到又如何?如今隆庆天下、人心思定,再也没人想打仗了,纵使「允炆」重出江湖,朝廷里又有谁想为他出死力,闹得天下腥风血雨? 正叹息间,忽然一名船夫急急走来,附耳禀报:「二爷,前方海面起雾了。」听得此言,众人自是咦了一声,左顾右盼中,这才发觉四下天象已变,看头顶阳光尽去,虽在午后时分,却已显得昏暗异常。再看远方海面,更是朦朦胧胧,望来水气弥漫,颇为阴森。 众人闲聊中,哪知天地骤然变色,似要起狂风暴雨。徐尔正喃喃地道:「震山,这……这是怎么回事,瞧来怪怕人的。」崔风宪摇了摇手,道:「大人稍安勿躁,我去去就回。」他急急走上船头,喊道:「老林!老陈!这是怎么回事?」那老陈也是一脸迷惑,忙道:「我也不晓得。大家本在这儿吆喝聚赌,天色却忽然暗了。」崔风宪骂道:「一群混蛋,不干正事,日夜聚赌,这可误事啦?」 高声咒骂中,便从老林手中接过海图,另以罗盘测度方位,当即长叹一声:「王八蛋,咱们偏离了航道。」众船夫吓了一跳,便又急急围拢过来,道:「差了多少?」崔风宪细看海图,沈吟道:「咱们偏向了南方,少说差了四十里。」雾气越来越浓,从船舷底下飘了上来,似乎越涨越高。众船夫面面相觑,低声道:「二爷,那……那这又是什么地方?怎会起了这么大的雾?」 崔风宪立在船上左顾右盼,只见四下死气沉沉,海面上的雾气变幻,目光不能及远。他沈吟半晌,又朝海图端详察看。众船夫心中忐忑,忙道:「二爷,咱们现在何处?您瞧出来了么?」崔风宪叹道:「看这地方狗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咱们八成是到了『梦海』。」「梦海?」众船夫心里茫然,想来没听过这个名字。过不半晌,听得老陈怯怯地道:「二爷……『梦海』是东瀛人起的名字……这……这地方该不会是『苦海』吧?」苦海二字一出,崔风宪自知伎俩给人揭破,只得苦着一张脸,点了点头。霎时间船夫们全数跳了起来,骇然道:「什么!咱们闯到『苦海』来了?」崔风宪竖指噤声,压低了嗓子:「别嚷嚷,要是给徐大人听到,非吓死他老人家不可。」老林苦脸道:「二爷,咱们现下该怎么办?」崔风宪叹道:「连逃命也不会了么?快转舵啊。」听得号令,众船夫脚步急急,各自张帆转舵,就怕误闯到苦海当中,那可大大妙了。 一片忙碌间,那雾气来得竟是极快,转眼便涨到了甲板,人人头颈以下全给水雾淹没,望来极为古怪。忽听舱门开启,脚步细碎,两名婢女从舱里奔了出来,慌嚷道:「怎么回事?为何舱里都是水气?可是谁在烧水么?」崔风宪道:「没事,轻烟薄雾,半晌便退了。」眼前雾气极大,直是生平所仅见。两名婢女将信将疑,又听雾里传来苍老脚步,崔风宪不必去看,也知是徐尔正来了。听他担忧地道:「震山,这雾怎地越来越浓了?咱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崔风宪咳了一声,并不作答,其余船夫明白他的意思,当即一个个闪开,各自找活来干。还想着如何说谎间,徐尔正蹙眉又问:「震山,你说句话啊,咱们到了哪儿?」「苦海。」雾里冒出了两颗头来,左边是颗人头,右边是狮子头,却把徐尔正吓了一大跳,定睛急看,却是崔轩亮抱着小狮子来了。 先前水雾飘起,崔轩亮早已躲在一旁,把叔叔和船夫们的对话全听了进去。此时徐尔正出言相询,自要大大的卖弄一番。 崔风宪嘿了一声,怒道:「亮儿!你胡说八道什么?给我下去。」崔轩亮皱眉道:「我哪里胡说了?哪,您瞧这海图上不是写了么?这儿便是『苦海』啊?」说着摇头晃脑一阵,朗声道:「瞧,苦海又称『梦海』,这还是东瀛人起的名儿,稀奇吧。」崔轩亮得意洋洋,一时现学现卖,倒也活灵活现,还待胡说八道几句,雾里便响起两声惊叹:「哇,崔少爷学问好渊博呢。」 两名婢女满面钦羡,好似遇到了梦中情人,徐尔正却是满脸惊骇,如入恶梦之中,听他颤声道:「什么?咱们……咱们闯到了苦海当中?」崔风宪咳了一声,道:「大人别慌,咱们发觉得早,现下已经转舵了,一会儿便能离开。」徐尔正啊呀一声,只不住抚面擦脸,来回踱步,好似热锅上的蚂蚁,竟是坐立难安。两名婢女低声来问:「老爷,有什么不对劲的么?」徐尔正叹道:「当然不对了。这『苦海』是倭寇的大本营啊。」听得苦海中藏着倭寇,崔轩亮不禁吓了一跳,两名婢女更是花容失色。看这海上最可怕的东西,并非海雾,而是倭寇。这帮贼子出没海上,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相传这倭寇首领更是神出鬼没,据说他手持一柄妖刀,斩金断玉,无人可挡,过去有几位中原高手与他动手,莫不在一招之内毕命,依此观之,一会儿要真撞上这批贼子,恐怕要全军覆没了。 众人面面相觑,正惊疑间,猛听左舷处传来惊惶叫喊:「二爷!二爷!快瞧这儿!快!」听这喊声焦急,好似真发生了什么大事,众人大吃一惊,急急奔上,只见雾气渺茫,前方海面飘着些桅杆蓬帆,正随着海流慢慢靠近。 徐尔正骇然道:「这……这是什么东西?」崔风宪沈吟道:「这是船体残骸,附近怕有沈船。」徐尔正颤声道:「沈船?是……是给倭寇烧掉的船么?」甲板上惊疑不定,人人都在窃窃私语。崔风宪自也不知内情,当即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撒网出去,把东西捞上来了。」众船夫忙里忙外,不久便捞了几块残木上来,崔风宪细目察看,只见手上是一段杉木,好似是一块船上甲板,看那漆光明亮,尚未腐烂,应是泡水不久,他深深吸了口气,自知附近真有沈船。当即道:「来人,测量海深,咱们要停船。」四下雾气浓厚,不说此地藏有倭寇,单看苦海暗流湍急、漩涡满布,便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徐尔正颤声道:「震山,君子不处危邦,咱们未脱险地,怎能在此停留?」崔风宪摇头道:「这船新沈不久,也许还有活口,咱们岂能见死不救?」当下吩咐部属测量海深,寻找合适下锚地方。 大海像女人,平静时蔚蓝如镜,美丽动人,可一旦发怒翻脸,随时可以风云变色,好似杀人不眨眼。便以「三宝公公」的庞然舰队,出海前也得再三祭拜,更何况是寻常渔民的小小孤帆?可怜他们每回遭遇船难,往往漂流百里,亦无一人救援。也是为此,崔风宪每回见到了同道遇险,定要停船搜救,绝不会任其自生自灭。 扑通一声,铁锚入海,大船随即停下了,不旋踵,众船夫放下了两艘小船,便在海上反复搜索喊叫,瞧瞧有无生还之人。徐尔正心中害怕,忙道:「震山,你要他们别大叫大嚷,到时把倭寇引来了,那可大事不妙。」崔风宪点了点头,当即行上船头,提气暴吼道:「他妈的混蛋东西!要你们别大声嚷嚷!听到了么?」吼声远远传了出去,竟是声闻十里。好似打雷一般。 眼看崔风宪吼得痛快了,不免惹得徐尔正埋怨:「震山!你是故意跟我作对么?我要他们别嚷,怎地你倒先喊了起来?你不怕把倭寇引来了么?」崔风宪叹道:「大人,老实跟你说吧,若在别的地方,我也许还会听你几句。可来到这『苦海』之中,震山便算拼掉老命,也得救几个同道上来。」徐尔正愕然道:「为什么?」 崔风宪眼眶微微一红,道:「因为我大哥……他……他就是溺死在这儿的。」「什么?」徐尔正吃了一惊,颤声道:「广成是在这儿遇难的?他……他为何闯来此地?」崔风宪擦去老泪,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年我哥哥不知怎地,居然孤身出海,便在这苦海里触了礁。那时要是有船只经过搭救,他也许就不会死了。」 徐尔正满心惊疑,众船夫一旁偷听说话,自也议论纷纷,一不知崔风训为何闯入这片海域,二也不解他是否为倭寇所害,一片议论间,忽见雾里传来嘻笑声,两颗脑袋藏在水气中,自在那儿奔跑,兀自听得嘻嘻笑声:「小茗、小秀,妳俩在哪儿啊?」苦中作乐的来了,此时浓雾深重,伸手不见五指,最宜捉迷藏。少年少女百无聊籁,便就嬉闹起来了。听得一声娇呼,崔轩亮不知抱住了谁,登时笑道:「等等!先别说话,让我猜猜妳是谁?」「干!」雾里传出老林的咒骂,喝道:「少爷别摸我。」 众人哈哈大笑,连徐尔正原本忧心忡忡,此时也不禁莞尔。崔轩亮满面通红,还待说几句话遮掩,却听船边传来吶喊:「二爷!二爷!这儿还有个活人!」众人一同奔到了船舷,只见小船急急划回,上头好似载了人,雾气中却也瞧不清楚。崔风宪忙道:「快,大家快去帮忙!」 一阵手忙脚乱中,小船给拉了上来,众人合力抬出了一名男子,只见他衣衫不整,面容浮肿,嘴唇早已裂开,不知在海里浸泡了多少日。再看这人脸上还有条刀疤,从左额至右颊,望来极为醒目。崔轩亮一脸惊讶,忙问道:「这位老兄,你还没死吧?」耳听侄儿说话莫名其妙,崔风宪嘿了一声,将他驱开了,待见那人呼吸微弱,恐怕早已脱水,忙取了一碗清水,慢慢喂着那人喝了。随即低声来问:「朋友,会说汉话么?」那人喝了几口水,稍稍睁开了眼,猛见面前挤满了人,竟似大吃一惊,正待挣扎起身,崔风宪忙按住了他,道:「没事、没事,咱们是中国来的商人,不会害你的。」那人左顾右盼,喃喃说了几句话,听来并无平仄之别,却不知是什么地方的话。崔风宪自知苦海位于三国交界,多有异邦之人,便道:「老林,快找徐大人来。」徐尔正出身太常寺,下辖缅甸、百夷、高昌、西番等八馆,通晓天下文字,无论这人是朝鲜人、琉球人,以徐尔正的见识本领,定可问出个所以然来。 雾气中脚步沉沉,不多时,徐大人便已请到,他蹲了下来,眯起昏花老眼,便朝那人身上打量,不过一眼望去,立时道:「这是幕府的人。」众人满面意外,异口同声地道:「幕府的人﹖」 三、远衔恩命到朝鲜 徐尔正指着那人的腰间符令,说道:「『永乐本字勘合符』,这人是日本幕府大将军,『源义政』的家臣。」自日月朝创建以来,本朝武运昌隆,诸国贡使纷至沓来,其中东瀛使者前来中国,必然携带通关信物,便是永乐御赐的「本字勘合符」,将「日」、「本」二字从中裁开,一半交在幕府手中,称作「堪合符」,另一半由中国保存,称作「堪合底簿」,入关时双符核对,以确信来人身分。果然徐尔正宝刀未老,单凭半只符令,立时便认出来人的身分了。 方今幕府将军叫做「源义政」,据说是个青年公子,玩世不恭,崔风宪自也有所耳闻,他点了点头,又道:「劳驾大人替我问问,看他是否遇上倭寇洗劫了?」徐尔正低下头来,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那人气若游丝,只低低回了几句话,徐尔正听了半晌,却只眉头紧皱,崔风宪忙道:「怎么了?他说什么?」徐尔正沈吟道:「我也不晓得是否听错了。反正他说事情来得突然,只从雾里突然窜出了几艘船,随即几声炸响,船就沈了。全然不知对方的身分。」众船夫茫然道:「轰地爆响﹖那是什么﹖」崔风宪叹道:「洪武炮。」众船夫骇然道:「洪武炮?太祖传下的洪武炮﹖」崔风宪并未多做解释,低声又问:「徐大人,劳驾你再问问,看看他还有无同伴等待救援﹖」徐尔正点了点头,便又俯身再说,那人显得虚弱已极,听得问话,却只慢慢摇了摇头,随即闭上双眼,一动也不动了。 崔轩亮咦了一声,便悄悄伸出手来,打算去探那人的鼻息,却给叔叔狠打了一记,骂道:「你又来了!人家还没死哪!你却是急什么﹖」说着吩咐下属:「先把人带下去,煮点热粥给他吃。等咱们到了烟岛,再请大夫过来诊治。」众船夫齐声答应,便把人抬了下去。老陈低声道:「二爷,你瞧这是怎么回事?这人真是遇上倭寇了么?」崔风宪低声道:「应该不是,倭寇造不出洪武炮。」「洪武炮」乃是朝廷机密,尤其永乐大帝请了「交址太子」黎澄进驻军器监之后,火炮威力更增,炸力及远,过去三宝公出海在外,便也曾携带这些火器同行。 老陈点了点头,自知倭寇船小轻快,便算有了洪武炮,那也安不上去,当即道:「那……那这人又是怎么回事?不会是撞上咱们中国官军吧?」崔风宪摇头道:「这就不晓得了。反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总算是做了件好事。」二人交谈半晌,眼看小舟四下搜查,却始终没再找到活口。崔风宪沈吟半晌,眼看苦海深处烟雾弥漫,好似真有什么东西作祟,当即道:「传令下去,咱们要开船了。」众船夫早有此意,一听老板有命,顿时脚步急乱,掌舵的掌舵、起锚的起锚,大船随即扬帆离开。徐尔正赶忙挨了过来,低声道:「震山,终于要走了么?」崔风宪歉然道:「让大人担忧了。咱们这就向北走,先离开苦海再说。」徐尔正叹了口气,又道:「震山,咱们……咱们何时能抵达烟岛﹖」崔风宪道:「最迟三日、最快一日。这得瞧老天爷赏不赏脸了。」天下事一物降一物,这倭寇虽然嚣张,却还有个地方不敢去,便是魏宽治下的烟岛。 烟岛武力强大,雄视东海,单是船舰便多达二十来艘,除非东瀛、朝鲜以举国之力来攻,否则无人能够奈何。再说魏宽自己的武功修为炉火纯青,二十岁不到便破解了「元元功」的奥秘,从此臻于宗师境界,如今临近老来,一身功力只有更加深厚。谅那倭寇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老虎嘴上拔毛。 近年为了倭寇横行,烟岛的生意益发兴旺,不免让魏宽大发利市。只是此时两边尚有数日航程,魏宽纵有百万大军,那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缓不济急了。徐尔正愁眉苦脸,低声又问:「震山,有法子走快些么?」崔风宪道:「当然有,只是得请大人帮忙了。」徐尔正愕然道:「你……你要老夫帮忙?」崔风宪笑道:「是啊,要是大人能够『借东风』,那可好办了。」 天下人每每饯别送行之时,总说「一路顺风」,毕竟海上行船最讲风向,一旦遇上顺风之时,往往日行千里,可遇上逆风之时,却是寸步难行。徐尔正听他说话,虽说毫无心情,却还是陪着干笑了几声,又道:「震山,你说倭寇是否……是否拿到了『洪武炮』?」崔风宪摇头道:「方今东海诸国之中,除开咱们中国朝廷以外,只有朝鲜设有火炮所,倒没听说倭寇也造了火器。」倭寇凶狠残暴,神出鬼没,本就极难剿灭,一旦给他们添了火炮,那可是如虎添翼了。 想起适才那东瀛人的说话,好似连幕府的船也难逃毒手,徐尔正心里更烦了,只在甲板上来回踱步,叹道:「上天保佑,千万别让咱们撞着倭寇,那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崔风宪晓得他的心情,当即安慰道:「大人别怕,这『苦海』里虽说有倭寇出没,可您瞧这片海域何其辽阔?咱们便算在这儿航行个三天三夜,也未必撞得着一艘船。照我看来,除非咱们运气背到家了,否则不必杞人忧天。」徐尔正苦笑道:「偏生老夫近日手风奇背,怪事可是一箩筐,可别真给你言中了。」崔风宪哈哈大笑:「大人手风背,小弟这几日的运气可是好得离奇,咱俩一加一减,可又扯平啦。」正说笑间,猛听船上爆出一声喊:「二爷!二爷!快来看这儿!」啊地一声,徐尔正给这声暴吼一吓,已然摔跌在地,险些中风了。崔风宪最恨人家大呼小叫,登时转头痛骂:「干什么?干什么!跟你们说了多少次,别这般鬼吼鬼叫的!混蛋透顶!」老陈苦笑道:「二爷,您……您先别生气,快过来看吧。」崔风宪眉心紧蹙,便走到了船舷,朝远方眺望而去,却见「苦海」里水气飘渺,啥也见不着。他心头拂然,正要开口再骂,忽然雾气微微一动,隐隐现出了几只黑点。 老陈附耳道:「二爷,您看……这是什么玩意儿?」徐尔正瞠目结舌,猛地跳了起来,惨叫道:「倭寇来了!倭寇来了!」崔风宪忙安抚道:「大人别怕,这未必是倭寇的船,说不定也是路过商船,那也未可知。」徐尔正大声道:「路过商船﹖他们好端端的,为何要路过这鬼地方﹖难不成是要跟鬼做生意么﹖」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这「苦海」乃是倭寇的大本营,加上海象险恶,无论是渔民商船,莫不敬而远之。若有船只在其中航行,定是倭寇无疑。众船夫情知如此,忙围到崔风宪身边,低声道:「二爷,现下该怎么办?」此时海上浓雾弥漫,目光难以及远,自也不知来人是敌是友。崔风宪暗暗叹息,自知运气真是背到家了,他召集了下属,吩咐道:「大家听了,情势不明,咱们小心为上,老林,你即刻带着弟兄们下去用桨,划得越快越好。」号令一下,老林一马当先,飞也似的奔下舱去,顿时间吆喝声四起,大船已然火速驶离。看这批人平素吃喝嫖赌,懒散不堪,此际却拿出了吃奶的气力,想来真是怕极了倭寇。 此时还未闯入苦海,雾气便已十分浓重,再看天公不作美,竟还飘下了凄风苦雨,海面上更加阴暗晦涩,望来真是苦上加苦。崔风宪转头去看众人,只见徐尔正一脸惨白,躲在船舷旁祝祷,自家侄儿却是一脸怡然,自与两名婢女有说有笑,看三人逗着小狮子玩耍,当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不知死活至极。 此时船上老的老、小的小,只有自己一个人武功厉害,偏生这几日气血不宁,适才还真险些中了风,若要运使「八方五雷掌」,只怕难以出尽全力。崔风宪心里隐隐发愁,自知要是撞上了倭寇,全船上下都要遭殃。 海上风雨渐大,老弱妇孺都躲到了棚下,只剩下一帮老苦力在那干活。崔风宪顶着细雨,亲来掌舵,几次回头去看船尾,那几只朦胧黑点却始终不曾离去,仍在后方紧追不舍。他提起了大嗓门,喊道:「老林!老林!」那老林从舱下爬了出来,喘道:「二爷,怎么啦?」崔风宪指着后方的黑沈船影,臭骂道:「混帐东西,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还敢蒙混?给我出力划!」老林叹道:「二爷,您别老是骂人,咱们船上的货太多啦,弟兄们便算拼掉老命,那也划不快啊。」崔风宪的船本是商船,此行过来烟岛,虽说是来拜寿提亲的,顺道还是载了些货品来卖。瓷器、铜钱、丝缎,应有尽有,全是东瀛、琉球各地商人预定的,无奈船货载得满了,吃水过深,难免走不快。 崔风宪情知如此,只得叹道:「你奶奶的,废话少说,老子亲自下去划吧。」脚步未动,便给老陈拦住了,听他劝道:「二爷,别做这些虚功了。倭寇的船又轻又快,咱们的船却是又重又笨,划不过他们的。」崔风宪皱眉道:「那你想怎么办?」老陈咳了一声,附耳道:「咱们……咱们把货扔了吧……」「放屁!」听得属下献计,崔风宪却是气急败坏,狂怒道:「老子为了这趟出海,整整向人家借了八千两银子!你要我把货扔了,我拿什么回去见我那口子?干脆杀了我吧!让我给倭寇宰了干净!」老陈、老林齐声苦笑:「二爷,这也不行,那也不好,你要咱们怎么办?难不成坐以待毙么?」此时倭寇穷追不舍,时候一长,定会追上来。崔风宪回过头去,眼见朦朦黑点益发逼近,蓦地发起狂来,喊道:「他奶奶的!咱们抄近路吧!」「抄近路﹖」老林老陈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崔风宪翻开了海图,豪声道:「瞧!这烟岛不就在『苦海』东南?咱们何须绕远路,干脆直直闯过去吧!」「什么﹖」老陈大吃一惊,颤声道:「二爷,您……您要穿越苦海﹖」崔风宪喝道:「正是!这帮倭寇不就是要钱么?咱们赌上了性命,不信他们还敢追来!」此时众人望烟岛而去,却不幸误入苦海。按着平日的法子,便得先折返西行,待得远离浓雾后,只消沿着苦海外缘来走,自能平安抵达烟岛。可要有人能鼓起勇气,一举乘风破浪,穿越危机四伏的「苦海」,几个时辰内便能到达烟岛。 烟岛是魏宽的势力,倭寇若要驶近,便会遇上魏岛主的舰队,自然有所忌惮。只是这苦海又称「谜海」,其中的漩涡暗流、暗礁黑石,可说不尽其数,万一还没给倭寇抓到,大船便已触礁沉没,那可如何是好?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老陈老林对望一眼,想起倭寇穷追不舍,自是浑身发抖。崔风宪豪气陡发,蓦地狂喊一声:「还想什么?两害相权取其轻,此时只能行险了!」当下把舵奋力打横,转向东南急航。 老陈、老林互望一眼,二人虽觉不妥,却也想不出别的救命法子,只得挂起满帆,朝向苦海深处而去。 此时风势由西而来,烟岛又在东南方,船身一旦借到了风力,真如飞也似的破浪而去。此时众船夫听说了消息,自是惶恐不安。两名婢女不知苦海的来历,便紧挨着崔轩亮,听他在那儿胡说八道,那徐尔正什么也不管了,只躺在竹椅上,双眼半睁半闭,就当自己误上了贼船,浑不知是死是活。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这处海域越向深处,风浪越高,除此之外,尚且有浓雾礁石,海流更是湍急危险,此时崔风宪闯入苦海,赌上的不只是自己的驾船本事,还赌上了敌人的胆子,看这帮倭寇不过是要钱而已,未必有胆来追。 一片乘风破浪之中,海船越驶越快,雾气却也越来越浓,转眼间海浪加大,溅上了甲板,弄得众人头脸全湿。崔风宪大声道:「老陈!那帮倭寇呢?追来了么?」老陈趴在船舷,勉力朝后去看,喊道:「没瞧见他们的船!」众人松了口气,崔风宪则是嘿嘿冷笑,自知越是贪财之人,胆子越小,这倭寇说到头来,还是不带种的东西。正得意间,猛听「呜呜」海螺声响起,正是从后方远远传来,众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惊见浓雾深处现出了大大的黑影,敌船竟也挂满全帆,舍命来追。 呜呜……呜呜……雾气破散,水气深处露出了两只巨大黑影,依稀是敌船的舰首,已然乘风破浪而来。崔风宪惊得呆了,老陈、老林也是看傻了眼,忙朝着舱下弟兄大喊:「倭寇来了!大家快出力划啊!」船舱下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便又把距离拉开了。崔风宪也是紧掌船舵,盼能让船身加速,奈何商船载满了货,怎也驶不快,忽然间,甲板上传来大声惊呼:「二爷!二爷!快看他们的船啊!」众船夫喊声凄厉,好似见鬼一般,崔风宪嘿地一声,忙转头去看,这一望之下,却也是矍然一惊。 敌船穿破浓雾,已然逼近了视线之中,但见对方的船头装饰极为古怪,船首正前悬了一只巨大青铜狮头,血盆巨口,圆眼獠牙,浓雾中猛一瞧去,宛然便是一张鬼面具,直吓得两名婢女高声尖叫道:「鬼船!鬼船!」崔风宪虽惊不乱,霎时提声吶喊:「老林!加快船速!」「他奶奶的!大家拼了啊!」老林提声吶喊,下舱里气喘吁吁,人人都拼出了老命,却在此时,雾中再次传来呜呜海螺声,深沈悲郁,似在喝令己方停船,徐尔正全身发软,颤声道:「震山,怎么办?咱们要停下么?」「老林!」崔风宪提气怒喝:「别理他们!快划!快划!」呜……呜……海螺声声催促,益发逼近,对方随时都能赶上。崔风宪嘿地一声,自知已到最后关头了。他把舵交给了下属,便行到了桅杆旁,使劲一扯,竟把甲板掀开了。 甲板下寒光闪闪,放满了兵器,或是「抓枪」、或是「海索」,其余更有无数刀枪剑戟,全是当年「三宝公」传下的兵器。 徐尔正满心惧怕,颤声道:「震山,这……这些贼人不过是要钱,咱们……咱们乖乖交出去就是了,何必拼老命呢﹖」崔风宪咬牙道:「大人,您忘了么?倭寇不只要钱而已,他们还会抢人哪!」徐尔正喃喃地道:「抢人?你……你是说……」崔风宪指着两名婢女,大声道:「大人忘了么?船上有女人啊。」徐尔正醒觉过来,这才想起自己还带同两名丫嬛上船,颤声便道:「你是说……这帮倭寇会……会……」崔风宪面露不忍之色,道:「倭寇比之畜生,尚且不如。一旦抓到了女子,都是几十人轮着上,咱们若不反抗,便得把她俩交出去,大人您忍心么?」徐尔正听得浑身发冷,喃喃便道:「这…这朝不保夕的年头,有时……有时咱们也没办法……」崔风宪听他说得凉薄自私,登时沈下脸来,森然道:「大人……您可曾想过,为何咱们汉人会给异族统治五百年?」他见徐尔正口唇喃喃,答不上话,霎时转过身来,面向众水手,厉声道:「三宝公麾下听了!」 「三宝公」圣号一出,众船夫深深吸了口气,人人都静了下来。崔风宪从甲板底下取出了一柄刀,怒吼道:「海上无王法!拳头便是咱们的办法!永乐诸部!为保妇孺安危,你我今日需得舍去性命,与倭寇决一死战!」刷地一声,崔风宪抽出了「三宝公」赠来的匕首,扬威示众。众船夫胸口喘息,蓦地发了一声喊,人人上前争抢兵器,竟都等着奋勇杀敌了。那崔轩亮见一众叔叔伯伯热血沸腾,便也抄起了一柄单刀,满面雀跃中,自也想当个护花使者了。 强将手下无弱兵,崔风宪昔日在「三宝太监」麾下带兵,大风大浪见惯了,真要遇上了倭寇,自不会束手待毙。他双手环抱胸前,眼见全船上下士气大振,人人摩拳擦掌,侄儿也是跃跃欲试,当即道:「亮儿,带着两个姑娘进舱。没我的吩咐,不许出来。」崔轩亮愕然道:「为什么?」 崔风宪淡淡地道:「你武功不到,在这儿只会碍手碍脚,到时叔叔还得分心护你,反而施展不开。」崔轩亮少年心性,一心只想与敌方死战到底,岂料叔叔竟要支开自己?他又气又恨,大声道:「叔叔!您又来了!我才不要您护着我!我要和您一起并肩御敌!」崔风宪啧了一声,道:「别闹!给我进去!」「不要!不要!别再烦我!」崔轩亮发起了少爷脾气,只管领着小狮子,一人一兽奔了开来,打算来个死守船头。 崔风宪叹了口气,看侄儿自告奋勇,自己实不该伤了他的心,可万一兵凶战危,这孩子若是给砍死砍伤,自己却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大哥?正苦恼间,却见徐尔正浑身颤抖,喃喃地道:「震山,我……我可以走了么?」崔风宪先前话说得重了,自感歉疚,忙道:「大人快请吧。一会儿船上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您都别出来。」「那当然……那当然……」话声未毕,徐尔正已然逃之夭夭,转眼间便钻入了舱里,不忘随手关门。可怜两名婢女急起直追,却还是晚了一步,一时只能急急拍门:「老爷!老爷!你快开门啊!我俩还没进去啊!」正叫嚷间,忽然甲板一阵颠波,对方的船舰从左侧赶了过来,竟带得海面剧烈起伏,两名婢女啊地一声,竟已滑倒在地。 崔风宪嘿地一声,自知敌方要冲撞自己,霎时猛烈转舵,直朝敌船撞去,怒吼道:「吹唢吶!警告他们退开!」呜呜……呜呜……众水手提起了唢吶,高声吹鸣,警告对方早做避让,以免船身对撞,两败俱伤。阵阵唢吶吹鸣中,猛听「砰」地一声大响,对方毫无退缩之意,竟又追撞上来。 「操!」崔风宪狠骂一声,也是他性情刚猛,当下狠力转舵,便朝对方硬挤过去。猛听砰砰之声连响,右舷处竟也晃荡不已,崔风宪吃了一惊,急朝右舷去看,惊见船身右侧竟也追来了一艘船,双船一左一右,已然夹住了自己的座船。 敌我双方即将短兵相接,崔风宪怒吼传令:「永乐老将!拔刀应战!」「杀啊!」双船包夹,此战避无可避,众船夫咬牙切齿,有的持刀、有的提枪,连小狮子也吼了起来,正要上前杀敌,陡然间一道火炬透雾而来,只见正后方大浪翻滚,却又驶来了一艘大海船,但见船上装饰华丽,桅杆上高悬王纛,大书「朝日鲜明」四字。 众船夫呆呆看着对方的王徽,面面相觑之中,忽然全数跳跃起来,欢呼道:「是朝鲜国的船!是朝鲜国的船!」「山高水丽、朝日鲜明」,中国立国数千载,唯一坚定不移的友邦,便是位在中原东方的「白袍之国」朝鲜,此国本名「高丽」,更古时则称为「高句丽」,与「新罗」、「百济」鼎足而三,国中儒学昌明,与中国极其亲善友好,素有「礼义之邦」的美名,是以众船夫一见是朝鲜的王船到来,个中的激动喜悦,真不足为外人道也。 眼见众船夫雀跃连连,把杀人凶刀全抛下了。崔风宪也松了口气,当下行到船头,喊话道:「朝鲜国的朋友们!咱们是中国商人,并非坏人,诸位若有什么大事,可否上船相见?」听得叔叔朗声喊话,说得却是汉语,崔轩亮附耳便问:「叔叔,人家是朝鲜人,听得懂汉话么?」崔风宪笑道:「朝鲜可不是什么契丹女真,人家也是搞科举的。举国百姓都是熟读孔孟,满腹经纶,区区几句汉话,他们怎会听不懂?」崔轩亮讶道:「他们也有科举么?」崔风宪笑了一笑,只管望着对方的王船,神色一派轻松。 自「新罗王国」统一「百济」、「高句丽」以来,朝鲜便开始引进儒学,大兴科举,派出了无数儒生抵达长安,便与日本的「遣唐使」相仿。只是不同于东瀛人的来去匆匆,当时来华的朝鲜人多半世居于中国,多受中国天子礼遇重用。如大唐名将「高仙芝」,便曾率领唐玄宗的兵马,出兵西域,决战大食帝国,国中更是科举兴盛,千百年来不知出了多少大儒者,与中国交往更是频繁。 只是好景不常,自大唐覆灭后,五百年内契丹、女真、蒙古相继崛起,长城沦陷,中华萎靡,百万铁骑向南而入,竟使亿万汉人沦为胡奴,千载文明毁于一旦,新罗也于同时灭亡。自此儒学被废,百姓们受尽蒙古人、色目人的轻蔑欺凌,国人久而久之,习以为常,犹不知自己生在末世之中。 五百年内必有王者兴,汉人称奴二十五世,终有复兴的一天。到得本朝太祖之时,他领军百万,率天下万国之先,一举攻破蒙古大都,不久之后,高丽大将李成桂也即起兵呼应,一举推翻蒙古羽翼高丽王朝,另创大名鼎鼎的朝鲜王国。自此西起北京、东至汉城,两国连手开创了光辉灿烂的儒学盛代,两国之间患难之交,生死与共,其中的唇齿相依,点点滴滴,怎是三言两语说得尽、道得完? 眼看倭寇不见了,却来了患难与共的友邦。崔轩亮一脸讶异,也是他一辈子没见过异国人,见得朝鲜国的海船一左一右,慢慢贴近而来,满心好奇间,便奔到了船舷去看。 此时雨势已然小了不少,从浓雾中依稀去看,只见对方的船舰并不怎么大,约莫比叔叔的商船小了一半,可船身两侧各有水轮,一前一后,有些像是韩世忠大破金兵时用过的「车轮舸」,船边还架有高高的女墙,墙中另有几十个窗孔,想来可以射些兵器出来。 崔轩亮喃喃地道:「叔叔,朝鲜的战船好像挺厉害的,比咱们中原的船还强吧?」崔风宪叹道:「如此说法,未免太过了。只是……唉……自从『三宝舰队』给朝廷撤裁后,咱们中原的战船遇缺不补,我看再过几年,便要给人家赶过去了。」崔轩亮蹙眉道:「怪了﹖咱们朝廷为何要这般干啊﹖」话犹在口,忽听背后传来脚步声,听得一人叹道:「那还要说么﹖这就叫见不得自家人好啊。」崔轩亮回头去看,背后正是徐尔正来了,看这老头手脚迅捷,一见倭寇消失不见,却是友邦使船到达,这便急急出来见客了。 崔轩亮讶道:「徐伯伯,什么叫见不得自家人好﹖您可否说说啊?」徐尔正悠悠地道:「咱们汉人有个天性,就是看不起自家人。就拿过去几千年的帝王来说吧,哪个本事强,哪个就是混蛋,『秦皇汉武、穷兵黩武』,上自秦始皇、下至永乐帝,谁不被骂到一文不名﹖到得异族打来的一天,咱们便来个举国跪迎胡帝皇,欢天喜地当奴才啰。」崔轩亮咦了一声,忙道:「徐伯伯,您方纔不也主张跪迎倭寇么﹖怎地又改了想法啦﹖」徐尔正脸上一红,道:「此一时、彼一时,这就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些本事不是一天就能练成的,等你长大后,自能领略个中妙奥。」他越说越觉心安,正要细细教诲,忽听「砰」地大响,船舷旁搭来了一道行板,跟着浓雾中人影重重,朝鲜那方竟然遣人登船了。 眼看生人即将到来,小狮子利爪撑开,喉头低吼,大为戒备。老陈微微一凛,忙道:「二爷,要让他们上船来么?」先前双方海上追逐,惊险万状,难保对方没有敌意。崔风宪沈吟半晌,道:「不打紧。朝鲜是咱们的友邦,绝非倭寇可比。咱们见机行事便了。」四下静了下来,但听脚步声响,雾里缓缓行出了一人,众人凝目去看,只见来人盘领右衽,腰悬长剑,头顶瞿冠,那身服饰竟与中原官袍一模一样。崔风宪仔细去看对方的胸前,只见「补子」上绣的是一只犀牛,正是一名八品武官到来。 来人相貌堂堂,脸上蓄着浓须,背后另有五人,也都佩了腰刀。六人不分主从先后,腰间都悬着一块牌子,其上有字。崔风宪附耳便问:「大人,那是什么?」徐尔正低声道:「那就是李芳远创制的『号牌』。」 徐尔正少年时曾经出使过朝鲜,自知「号牌法」是朝鲜「神功大王」李芳远所创,规定举国男子十岁以上、七十以下,都得悬挂身分名牌,记载主人翁的身分姓名、职业样貌、住址爵里等文字,以供官差随时查验。崔风宪想着想,目光便朝带头武官腰间去看,只见这人的号牌不同于其它,乃是象牙所制,其上文字甚短,见是:「景福宫勤政殿.八品随侍带刀统制 京南道 申玉柏」中国天子号称九五至尊,听政之地称作「奉天殿」,朝鲜国王登基之处则是这座「勤政殿」,眼见来人是朝鲜禁宫的侍卫,崔风宪心下暗惊,道:「不得了,这些人全是『花郎』。」徐尔正皱眉道:「花郎?」崔风宪是武林中人,深知四方武林之事,附耳便道:「花郎便是朝鲜国的宫廷高手,多半练有硬功,绝非善与之辈。」徐尔正喃喃地道:「这可怪了。这些人不去保护要人,却来『苦海』做什么?」崔风宪满心疑窦,自也答不上来。他见这名武官手掌暗藏黑气,其余随从也是目光深沈,指节突出,想来都练有奇门功夫。他越看越觉不对劲,便朝徐尔正身边走近几步,暗做保护。 朝鲜武官共计六人,前一后五,堪堪来到了船上,眼见众人在等候自己,那带头武官便笑了笑,抱拳道:「中国朋友们,在下姓申,双名玉柏,适才多有惊扰,还请诸位莫怪。」崔轩亮一旁瞧着,看那申玉柏体型魁梧,英气勃发,一口汉话说得是道地道地,浑然便是个北国英雄,再看他背后五名男子也是身材高大、样貌豪迈之人,满船水手与他们一比,身材竟都矮了一截。 正瞧间,忽见申玉柏的目光朝自己望来,崔轩亮不由脸上一红,忙也把胸膛一挺,显露了高大身材,嚅嚅地道:「你……你好。我叫崔轩亮……今年十七岁……」正要胡里胡涂的过去寒暄,却给叔叔一把扯住了,听他责备道:「别乱说乱动,让徐伯伯上前说话。」徐尔正曾经出使朝鲜,地位非同小可,遇上这等场面,自该让他出面应付。只听老人家咳了咳嗓子,挽了挽袖子,摆足了天朝上国的面子,方纔摇头晃脑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昔年汉城一行,老夫拜谒『神功大王』德辉,把盏言欢,不甚快意。」 那申玉柏原本神色自若,隐隐有几分傲然。可乍听对方认得自家国王,脸色却是一变,竟然吭不出声了。又听徐尔正叹道:「奈何时光匆匆,海天阻隔……老夫自归国以来,虽说日夜记挂贵国主,却是苦无音讯,不知他老人家近日安好否?」申玉柏急忙躬身下拜,慌道:「不敢有瞒先生,敝国主『神功大王』已然仙逝,目下我朝鲜国王已是『神功大王』第三子『忠宁大君』……」还待要说,却给徐尔正打断了话头,听他颤声道:「什么?神功大王过世了么?这……这从何说起……」说着说,竟已放声大哭起来,其状甚哀。一众朝鲜武官则是急急跪倒,慌忙道:「大人节哀、大人节哀,我等不敢请教天使名号?」天子使臣,简称天使。听得自己升天了,徐尔正泪流满面,内心却是飘飘然地,好似法力无边。他不急于报出名号,只擦拭着泪水,吟起了诗歌:「远衔恩命到朝鲜,独羡东藩世代贤,风俗允淳千里地,声华遥达九重天,明时讲学开书阁,清昼崇儒设醴筵……」听得这首「赠朝鲜国王李芳远」,众武官如中雷击,不待听他文诌诌的念完,便已大磕其头:「天使在上!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太常寺三品少卿『颐庄先生』徐大人在此,失礼之罪,还乞宽恕!」说着伏拜在地,诚惶诚恐,无以复加。 见得徐老头的面子如此之大,众船夫自是为之一惊,那崔轩亮也是一脸错愕,忙道:「叔叔,这徐伯伯不是叫做『尔正』么?什么时候改叫『颐庄』的?」崔风宪低声道:「『颐庄』是他的字号,你乖乖听着,别再说话。」这徐尔正打架虽说不行,可这等应对外交之事,却是个天生好手。不过洒下几滴泪,便惹得对方跪了一地,差点没把脑袋磕破了。他收了泪水,狠狠吸了一口鼻涕,便朝海上吐去,随即上前扶起,叹道:「唉……人孰无死,纵是帝王将相,也是一般……不知近来汉阳局面如何了?国政可还安宁么?」「汉城」古称汉阳,当年李成桂开创朝鲜之时,便诏令此地为国都,后改名为汉城。徐尔正卖弄学问,改用古名,自也是要吓唬那申玉柏。果然那人甚是老实,登时一脸惶恐,道:「请天使放心。我主『忠宁大君』自即位以来,励精图治,政治清明,国势蒸蒸日上,必能慰『神功大王』在天之灵……」这位「忠宁大君」讳「祹」,乃是开国大君李成桂之孙,神功大王李芳远的第三子,正是后世尊称的「世宗大王」。他任内将国势推到了极点,非但创制朝鲜文字,改革两班政治,甚且还出兵讨伐女真,足称朝鲜史上第一明君而无愧。 两人拉拉杂杂的闲扯,崔风宪却是目光锐利,他见朝鲜战船一左一右,仍然挟持着自家座船,惟恐生出事来,便行到徐尔正身边,低声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你要他们把船驶开,咱们得赶紧走了。」苦海本为凶险之地,徐尔正早就有意离开,当下咳了一咳,朗声道:「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夫与诸位异域相逢,相见恨晚也。无奈我等赶路在即,不克久留哉。盼诸位返国后,能向贵国主转达问候之意,老夫不胜之喜、不胜之喜。」长篇大论后,便拱了拱手,作势辞别。 徐尔正逐客令已下,照理对方便该识趣离开,可那几名朝鲜武官却似听不太懂说话,只是互望几眼,动也没动上一步。徐尔正明白自己说话文白相杂,难免让人一头雾水,便又道:「申大人,老夫好忙,难以久留,这就再会啦。」这话说得不能再白了,纵是痴儿疯子在此,也该听得懂说话。谁知那申玉柏却似耳聋病发,又似哑病发作,竟然默不作声。徐尔正有些烦了,便向崔风宪双手一摊,示意无计可施。 崔风宪凝目去看,只见那几名朝鲜武官状似低头不语,实则眼角都在四下打量,那申玉柏尤其厉害,看他目光锐利如鹰,直把甲板上的人众一个一个瞧过,当是在察看什么。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崔风宪明白对方必有图谋,可也不容他们死皮赖脸的混下去,当下眯起了眼,便朝老陈努了努嘴。那老陈甚是机灵,一见老板的眼讯,立时仰天打了个天大哈欠,暴吼道:「太阳下山啰!差不多也该吃晚饭了,谁去捕个鱼来呀!」「是啊、是啊。」一听此言,老林也是狂喊大叫:「记得多添几幅碗筷啊,咱们可有客人来啦!」说着「一二三四五」地点起了人头,兀自喊道:「老兄!你们吃不吃荤啊!」这几人一搭一唱,都在讥讽对方脸皮奇厚,死赖着不走。那几名朝鲜武官倒也定力过人,只如木头般站着,想来便算吼破了喉咙,他们也是不动如山。 崔风宪火大了,便从地下捡起了一根大木棍,如土匪般地晃了过去,森然道:「老弟,我跟你直说吧!咱们徐大人和烟岛的魏宽魏大哥约好了,两人今晚要一起喝酒赌博!你现下死拦着徐大人,到时魏岛主等不到朋友,心烦苦恼,定会派出大批舰队来找,那咱们可就过意不去啦!」方今东海第一武力,便是魏宽手下的烟岛舰队。崔风宪如此胡吹大气,意思便是警告对方,他尚有大援未来。倘使申玉柏执意不放人,双方难保不大战一场。 申玉柏听得威吓,却只点了点头,反问道:「阁下是什么人﹖」崔风宪拿起了棍子,自在掌中轻轻拍打,狞笑道:「敝姓崔,以前也是个武官,现下做点小买卖维生。」听得对方也是武官,申玉柏轻轻哦了一声,他转过目光,忽见崔风宪腰中插着一柄匕首,当即道:「原来阁下是『三宝太监』麾下武官,在下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崔风宪笑道:「好说、好说,在下是『三宝公』手下最不成材的伙计,武功差、本领低,不过要打发几个不识相的混蛋,那也绰绰有余了。」听得崔风宪满口狠话,难免惹得对方恼火。徐尔正吓了一跳,忙道:「震山,你……你收敛些。」崔风宪哼了一声,还未回话,那申玉柏却已微笑道:「徐大人,人家是海上前辈,年纪又比下官为长,脾气大点也是应该的。」说着微微欠身,示意恭敬。 都说「礼多人不怪」,这申玉柏样貌堂堂,举止也是周到,众人心里都有几分好感,崔风宪放下了棍子,笑道:「好啦,申老弟,咱们不来这套官场文章。你大张旗鼓地拦下咱们的船,究竟想干什么?这就交代吧。」申玉柏必恭必敬,躬身道:「多蒙前辈指正。在下也就明说来意了,我想去你们的舱里瞧瞧,可以么﹖」听得申玉柏要去内舱,满船水手全傻了,崔风宪也是微微一凛,道:「老弟好端端的,为何要看我们的内舱?」申玉柏淡然道:「没什么,只是心里有些好奇,不知方不方便﹖」崔风宪想也不想,径道:「不方便。」申玉柏眉头一皱,道:「为何不便﹖」崔风宪没说话了。想他一辈子在海上打滚,不知见过多少官府索贿、海盗打劫之事,听得有人要借故进去内舱,如何愿意答应﹖当下走到了一旁,假作忙碌状,不加理会。 徐尔正怕双方闹僵了,便缓颊道:「申大人,是这样的,咱们内舱里住的全是女眷,都是老朽的家人,恐不便与外客相见。盼请见谅了。」一旁崔轩亮立时插口道:「是啊,小茗、小秀很害羞的。连手指都不能让男人看到。」徐尔正份量非小,连他也这般说了,申玉柏除非恃强相逼,否则也是无计可施。崔风宪打了个哈欠,道:「申大人,怎么样啦﹖你愿意走了么﹖」申玉柏摇头道:「不行,我还不能走。」崔风宪心火暗生,道:「那你想怎样﹖难不成要把咱们的船扣下来﹖」申玉柏摇头道:「阁下言重了。实不相瞒,我们此番进入谜海,仅为寻找一人而来。倘使诸位知道那人的下落,还请不吝示下。」对方终于说上了正题,崔风宪心下一凛,便与徐尔正对望一眼,道:「你们想找什么人﹖」申玉柏淡淡地道:「我找的是个东瀛人。」「东瀛人﹖」此言一出,众皆惊疑,崔轩亮咦了一声,立时道:「叔叔,我们刚才不是……」眼看侄儿张口欲说,崔风宪自是嘿了一声,忙伸手过来,将他的嘴掩住了。 申玉柏何等精明,早在留意船上众人的一举一动,待见崔风宪如此举动,心下更无怀疑,已知那东瀛人必在船上,他行上两步,朗声道:「诸位朋友,我要找的那位东瀛人,脸上有条刀疤,从左至右,长曰四寸!此人恶性重大,向来杀人不眨眼,诸位若有他的消息,务请相告,切莫自误!」崔轩亮讶道:「恶性重大﹖莫非……莫非他也是个倭寇么﹖」申玉柏奋力颔首:「没错,小兄弟若知道那人的消息,这便请说出来。我等自会重重酬谢。」说话间,便从属下手中接来了一只木箱,将之打了开来。 面前金光闪闪,盒里盛满了金条,色泽精纯,成色极佳,众水手自是看得呆了,申玉柏道:「我等出门在外,没带什么值钱东西,这里有三百两黄金,不成敬意,希望各位给个方便,让咱们早些找到那名要犯,敝国上下同感庆喜。」三百两黄金,足抵六千三百两龙银。众船夫望着那包金子,莫不怦然心动,看这几年海上生意不好,老板早已背了一身债,怕连粮饷也发不出了,倘能有这百两黄金入袋,自也不无小补。老陈附耳过去,低声道:「二爷,您意下如何﹖」崔风宪皱眉道:「这事不大对。」老陈低声道:「怎么不对﹖」崔风宪沈吟道:「你忘了么﹖方纔那东瀛人带着什么东西﹖」老陈心下一凛,道:「永乐勘合符。」崔风宪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看事有奚窍,咱们得小心应付着。」先前那名东瀛人随身携带「永乐本命勘合符」,纵使不是幕府的家臣,也该是出身东瀛官家的贵族。否则寻常倭寇毫无见识,又怎知「勘合符」有何用途﹖依此观之,这批朝鲜武官并未说出真实来意,此事恐怕另有隐情。 正交谈中,那申玉柏却悄悄走向了崔轩亮,低声道:「小兄弟,你是他们当中最有见识的,你要是晓得那倭寇躲在什么地方,可否带我去找﹖」说着捧起那盒金子,便朝崔轩亮手上送来。 崔风宪的海船极大,长有二十丈,宽达六丈,上下舱共计六十几间房,若要一一清查,恐怕花上半个时辰不止。都说拿人手软,那崔轩亮是个实心少爷,手上捧了黄金,心里便虚了,喃喃便道:「好……好啊,不过我……我得先问过我叔叔。」申玉柏摇头道:「小兄弟,那倭寇极是狡猾,你若是去问你叔叔,恐怕会误了时光。」崔轩亮茫然道:「误了时光﹖为什么啊﹖」申玉柏道:「那倭寇厉害得紧,你船上若有金银珠宝,他定会窃了走。要是有姑娘妇女,恐怕更要被他玷污。你再不去找他,恐怕就迟了。」崔轩亮闻言大惊,想起小茗、小秀的玉体清白,正要开口答应,却给人一把扯到了背后,正是崔风宪来了。他嘿嘿一笑,把那盒金条扔到了地下,道:「申老弟,我这侄儿是个傻的,什么骗徒同他胡扯,他都要信以为真。来,你老兄屁眼里积着什么习气,只管冲着你亲爷爷放,老子亲自给你闻香。」申玉柏笑道:「崔大爷说得是什么话﹖我瞧令侄聪明伶俐,哪里傻呢﹖我看您就宽宽心,让令侄陪我聊聊,咱俩要是聊得来,您不也能发笔横财么﹖」说着指向那箱黄金,示意相送。 崔风宪哈哈一笑,便朝海里吐了口痰,道:「老弟,爷爷这儿先教你几件事,第一,你亲爹行二,所以不是崔大爷,是崔二爷。其二,我这侄子是丑是美、是傻是呆,不劳你这外人置评。至于你说得横财呢……」说着说,便又暴吼一声:「来人!把东西扛出来!」听得二爷又要耍狠了,老陈只得苦着臭脸,慢吞吞地回去舱里,扛出了一只小木箱,放到了甲板上。崔风宪用脚踢开了箱子,厉声道:「瞧清楚!五百八十七两黄金!你们要是肯乖乖滚蛋,老子便把这钱赏了给你,也好教你们兔崽子发笔横财!」眼看二爷打肿脸充胖子,老陈老林自是心惊肉跳,看这箱黄金压根不是崔风宪所有,而是几个中原富商托他来采买燕窝之用。倘使真把钱给了人家,到时二爷不免又要跳海了。 甲板上一片寂静,此时雾气渐浓,天气渐寒,双方的火气却是越来越大,随时都能翻脸动手。崔风宪怕对方先下手为强,忙挡到徐大人面前,森然道:「老弟,咱们已是话不投机了。我现下两条路给你,要么,咱们硬碰硬打上一场,要么,你即刻下船滚蛋,你怎么说﹖」申玉柏微微一笑,道:「崔大爷多大的火气啊﹖其实要我走呢,一点也不难,不过你要翻脸动手呢,下官也不来怕,只是贵我两国一向是唇齿相依、和气为贵……」崔风宪听他言语不着边际,不知在说些什么,他心下不耐,正要截断话头,猛听尖叫声窜起:「你是谁?为何抓着我们﹖」听得这声音是两名婢女所发,众人自是大吃一惊,当下纷纷回头去看,只见一名朝鲜武官站在内舱门口,两手拎着小鸡般,一手提着一名婢女的衣领,径自大步走出。另一人则将舱门撞开,径在舱房里搜了起来。 眼看小秀、小茗给坏人掳走,崔轩亮自是大吃一惊,赶忙冲了过去,大声道:「你们干什么!快把人放了!」他身材长大、步伐又急,猛一下便奔到那武官面前,正要下手夺人,却听崔风宪大惊道:「亮儿!小心!」在两名少女的惊叫声中,那武官上身后仰,长腿笔直上踢,崔轩亮但觉眼前一黑,下颚已给对方的足跟擦过,须臾之间,少年郎脑中嗡嗡作响,双眼翻白,随即跪倒在地,竟已昏晕了过去。 新罗古武术,名唤「跆跟」,功力上乘者出腿绝快,旋踢、上踢、侧踢,莫不无影无形、猝不及防,可怜崔轩亮从未见过这等武术,无从防备,剎那间便已吃了大亏。眼看侄儿倒地不起,崔风宪自是大惊失色,正要上前察看,却给申玉柏伸手拦住了,听他淡淡地道:「站着别动。」「操你娘!」崔风宪怪吼一声,左肘斜出,正要朝对方胸口撞去,却听两名少女齐声尖叫:「崔二爷!崔二爷!您快来救崔少爷啊!」崔风宪心下大惊,回头急看,却见那武官揪住了崔轩亮的衣襟,右掌凌空,朝侄儿的脑门比了一比,掌心散出一股红光。 崔风宪身上凉了半截,暗道:「新罗掌。」崔风宪是天下掌法的大行家,自知新罗有种独门掌功,揉合中原的铁砂掌、禅门密教的大手印,威力奇大。练者先于掌心涂药,后于石壁上奋力拍打,初练时掌心淤黑,污秽怕人,待得功力渐增后,掌心乌黑尽去,反生朱、金、蓝、青等色,练到绝顶之处,手掌更如婴儿般柔细。威力之大,尚在中原的铁砂神掌之上。 申玉柏淡然道:「崔二爷,我这手下练到了『朱红手』,一掌击下,可以拍死一头牛。您想不想见识见识﹖」崔风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侄儿有了个万一。听得威吓后,竟是嚅嚅囓囓,连骂人也不会了。徐尔正见双方动上了手,忙道:「申大人,你……你朝鲜乃是礼义之邦,与我中华是友非敌,怎能为此不德之事?快把人放了吧?」申玉柏摇了摇头,道:「对不住了。下官今日若不能找回那人,来日朝鲜恐怕死上百万人不止,为保我国臣民安危,申某不得不出此下策。」徐尔正吃了一惊:「什么死伤百万人﹖你……你在说些什么?」申玉柏不愿多言内情,当下把手一挥,厉声道:「来人,把人搜出来了!」众武官一听号令,人人如狼似虎,翻箱倒柜,四下搜索那东瀛人的下落。眼见这帮人出身庙堂,洞见观瞻,行止却是如此不堪,几名船夫心存不忿,欲待出手拦阻,却给三拳两脚打倒在地。那崔风宪空有一身功夫,此时投鼠忌器,自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把脸别开了不看,以免活活气死。 那群武官倒也正派,两名小丫头虽说娇美可爱,他们却是正眼也不瞧,只不住下手查房,转眼便搜遍了甲板,随时都要查到下舱去。那崔轩亮倒地昏晕,慢慢也醒了过来,他茫然坐起,有些不知身在何方,左顾右盼间,猛见船上乱成一片,到处都是朝鲜武官,人人凶神恶煞,转眼去看武功高强的叔叔,却只面露焦急之色,不住朝自己望来。 崔轩亮心下茫然:「怪了,叔叔是怎么了﹖为何不动手呢﹖」他抬头去看,猛见到了一名武官,正自举起手掌,对向了自己的天灵盖。崔轩亮心下一醒,忖道:「啊呀,原来我是给人擒住了。」崔轩亮年轻识浅,毕竟也练过几年武艺。他凝目来看,只见那武官掌心色呈淡黑,隐隐散发一股罡气,倘使一掌打下,恐怕自己性命不保。 眼看那武官环视全场,并未紧盯着自己,崔轩亮便生逃命之意。可对方的掌心离自己太近,只消反手朝脑门打下,难保不受重伤。他不敢莽撞,却也不想坐以待毙。正烦恼间,忽见身旁不远处有块帆布蓬,蓬下隐隐传来了猫呼噜,一旁还露出了半截狮尾巴。崔轩亮心下狂喜,暗道:「这可有救了。」此时全船上下动弹不得,有的武功低微、不敢妄动,有的本领高强,却又投鼠忌器,说来唯一不在敌方掌握之中的,便只剩下这只小狮子了。崔轩亮心头怦怦跳着﹐便伸手到帆布底下,朝小狮子的屁股拍了拍﹐盼望牠赶紧出来咬人,届时场面大乱,自己便能逃脱了。 狮子虽说凶猛,却比老虎易于养驯。这两者虽都是兽中之王,天性却不相同﹐老虎喜爱孤独﹐只愿独居于山林﹐自行其是﹐狮子却恰恰相反﹐生平最恨孤单,无论进食捕猎﹐每每呼朋引伴﹐三五成群而来。是以狮性合群,远比老虎来得平易近人。 眼看救星躲在木箱后头睡觉﹐崔轩亮心下焦急﹐连着拍了几下狮屁股﹐谁知那小狮子虽然温驯,却是蠢笨无比﹐竟以为主人要给牠挠痒了﹐一时四脚朝天,肚腹向上﹐狮呼噜打得更是震天响。崔轩亮满面苦笑﹐自也无计可施﹐正烦恼间﹐那朝鲜武官却已察觉了异状。冷冷便问:「帆布底下是什么东西?」此行朝鲜众官甘冒大不讳,正是为那东瀛人而来。崔轩亮心下狂喜,知道对方上当了,他哈哈一笑,便想说那东瀛人躲在帆布下。可话临口边,却又觉得不对,看这话太过于直白,不免启人疑窦。一时间支支吾吾,居然不知如何措词。 崔轩亮打小给叔叔呵护长大,少知人情世故,自也不善做伪,可此时他满头大汗、神色嚅囓,却比什么阴谋拐骗还管用。那朝鲜武官越看越是心疑,便弯下腰来,朝那帆布蓬瞧了瞧,只见这块布蓬颇为平坦,不像躲了人,可转头来看帆布角落,却露了条尾巴出来。看那尾巴实在奇异,模样光秃秃的,生满褐色短毛,狗不似狗、猫不似猫,尾端还生了颗大毛球,不时左摆右动,极其古怪。 俗话说「狗尾续貂」,那朝鲜武官微微沈吟,料知帆布底下定有古怪,他一手按在崔轩亮的脑门上,示意他莫要作声,随即悄悄摸上了兽尾巴,奋力向后一拉。 「吼!」小狮子冲天而起,扑到了那人脸上,随即四爪爬搔,又啃又咬,痛得那武官放声惨叫,脸上已是鲜血淋漓。 狮子不是猫狗,三月便能吃肉,足岁便能吃人,果然这会儿便英勇救主了。眼看那武官脚步跌跌撞撞,崔轩亮心下大喜,忙向前一滚,抱起了小狮子,正要朝叔叔奔去,却听崔风宪大喊一声:「亮儿!别急着过来!」崔轩亮愣住了,不知叔叔为何出言叫嚷,满心茫然中,忽听背后风声紧急,他急急回头去看,惊见那武官早已擦去了脸上鲜血,右足点地,左脚高高旋踢,直朝崔轩亮面上扫来。正是「跆跟」古技中的「回背踢」。 朝鲜武将天性骁勇,越是受伤挂彩,斗志越见激发,这一踢使足了气力,只消扫过了下巴,轻则颚骨全碎,重则颈骨断折,已有置人于死地的打算。崔轩亮大吃一惊,当下把小狮子放了下来,便也飞出一脚,一招「灵猴蹬天」,便朝对方的腰眼踢去。 双方各出一腿,那武官以足掌外缘横扫敌面,正是腿法中的「大割」,威力奇大;崔轩亮却是以足踵破向敌方中盘,正是灵猴拳的「蹬」字诀,这招使将出去,上身便会顺势后仰,非但能避开敌招,尚且会抢先踢中敌方的要害,已算是赢了一招。 眼看侄儿变招如此之快,崔风宪心下大喜,正要高声喝彩,一旁申玉柏却淡淡地道:「别急,胜负还没分。」话声未毕,场内传来一声痛哼,却见那朝鲜武官脚法一换,原本高踢的右腿倏忽急落,足后跟已在侄儿的胫骨上重重一击。 都说「南拳北腿」,这灵猴拳出于广南,创制者身形短小,腿法最擅剪、绊、挑、扫四字诀,可要说直攻横割,上飞下蹴等等足技,却不如朝鲜武术的刚猛威力,果然双方以腿攻腿,便让侄儿吃了大亏。那武官得理不饶人,眼看崔轩亮的左腿垂了下来,当下右脚前探,插入了崔轩亮的双腿间,随即提起右掌,便朝他脸上劈来。 崔风宪心下大急,喊道:「亮儿!快逃啊!」申玉柏淡淡地道:「逃不掉的,你叫这孩子跪下,我们不想伤他。」听得此言,崔风宪自是又惊又急,看对方出掌掴打,用意不在伤人,而是要逼迫少年人跪倒,只消崔轩亮双膝触地,锐气尽失,便能顺利将他制服,届时自己武功再高,却也无法上前救援了。 敌方掌底弥漫黑气,正是威名赫赫的「新罗掌」,此时使足了力道,掌缘更是漆黑如墨,真足以拍砖裂石。崔轩亮一旦给打个正着,面骨必然碎为数十块,来日纵使能保住小命,怕也要因此毁容,再也不能见人了。 生死只在一瞬间,此时崔轩亮痛得冷汗直流,什么念头也没了,听得申玉柏说话,双膝微屈,身子立时矮了下去,申玉柏微微一笑,知道这孩子还是屈服了,正要令手下住手。却见少年人深深吸了口气,双腿扎马,左掌握拳收腰,右拳开满掌,向前平推。 众船夫见了这招,蓦地大喜欲狂,齐声喊道:「雷霆起例!」「八方五雷掌」起手式,便是这招「雷霆起例」。话还在口,那武官的「新罗掌」也已大军开到。两人掌心相触,功力相撞,猛听一声破锣怪响,那武官身子倒飞而出,连着撞破了几只木箱,这才止住了身子。 众武官瞠目结舌,看这少年先前不堪一击,一踢便倒,武艺可说十分平庸,岂料掌中功夫竟是如此精湛﹖申玉柏颤声道:「这……这是什么武功?」崔风宪冷笑道:「老弟想知道吗?来……爷爷这便演给你瞧啦。」说话间拉开了马步,双手如同托塔向天,单脚更已离地,摆成了一个魁星踢斗式,厉声道:「元帅借雷!」「八方五雷掌」第二式,便是这招「元帅借雷」,出手时宛如雷门元帅下凡,当真是气势磅礡,万夫莫敌。 眼看崔风宪架式雄奇,那申玉柏心下一惊,这才醒起对方姓「崔」,当是中原「八方五雷掌」的崔氏传人。他自知大事不妙,赶忙扎下马步,提气大喝:「都上来!」众武官闻声上前,人人肩搭着肩,便在申玉柏背后排成一列,功力贯通,便要与敌方对掌。 「新罗掌」最初流传于庆州一带,习者多为武官,出手刚猛为主,不脱铁砂掌、黑风掌一类习气。传至善德王之时,密教正式引入朝鲜,「新罗掌」也因而习得了种种佛门大神通,就此走出了铁砂掌的格局,跻身为当今有数的名门掌功,或能与「八方五雷掌」一较高下。 双方掌法对决,崔风宪左掌托天,右脚离地,加上他以一敌五,气力上自也抢不到上风,不过他就是分毫不让,那右掌仍是笔直向前,猛听「当」地一声金响,双方掌心相触,申玉柏掌中发劲,正要一举逼倒对手,却惊觉对方的力道隐隐牵引,竟带得自己身子向右偏斜,背后武官也是脚步一阵摇晃,人人左脚皆已离地。 所谓的「元帅借雷」,便是以内家借劲为主,外门崩劲为辅,出手时掌力牵拨,对手往往身不由己,随势晃动,便如元帅号令兵卒,威风凛凛。 崔风宪嘿嘿冷笑,右脚越抬越高,众武官的身子也益发偏斜,左脚也是越举越高了。申玉柏心下大急,这才晓得自己给对方黏住了,想将对方推倒,力有不及,待想抽身卸力,却又有所不能.忽听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手掌向内回缩,随即向外一推,喝道:「崩!」掌中吐劲,向右一甩,「砰」地一声大响过后,众武官啊呀一声,尽皆向右扑跌,霎时之间,尽数摔倒在地,闹得狼狈不堪。 在外门掌法里,打劲多是一昧刚猛,手法静净,少有变化。内家掌法却恰恰相反,贴迭借卸,走的全是以柔克刚的路子。崔风训钻研多年后,发觉天下掌法不分内家外家,其实一共只有十种手法,合称「径紧静净切、贴迭卸借冲」,若能以内丹为体,外门为用,便能内外揉合,发出五种最难抵挡的打劲,这便是所谓的「五雷」。 「五雷」是守不住的。就像是干将莫邪,中者立伤,果然此招使出,全场武官无人能挡。若非崔风宪近日身体违和,气血不顺,非得打死一两人才能收场。 「狗日的!」崔风宪哈哈大笑,眼看申玉柏倒地不起,便揪住了他的衣襟,将他硬拉了起来,徐尔正慌道:「震山!得饶人处且饶人!别闹出大事来了!」崔风宪咬牙道:「这人敢上我的船闹事?我便不能揍他?你奶奶的!老子今日若不打落他满嘴大牙,没脸见我大哥于地下!」说到激愤处,便将申玉柏抛了起来,随即半空划出一掌,便要朝申玉柏脸上掴打.海上无王法,杀人放火之事,时有所闻。崔风宪纵不能杀了对方,可打下他的两颗门牙总是要的。眼看掌心便要击上面颊,忽然间半空中雾气破开,一条人影无声无息地落下,挡在申玉柏面前,随即右手轻飘飘的拍出一掌,便朝崔风宪的掌上迎去。 崔风宪大吃一惊,不知这人是哪儿冒出来的,奈何二人掌力尚未相接,一股寒气便已袭上身来,登使他打了个寒噤。崔风宪自知对方武功高得出奇,只得急急催动掌劲,便与不速之客对了一掌.轰地巨响传过,甲板上传来咚咚脚步声,崔风宪气血翻腾,竟给对方的冰寒掌力逼退开了三步,转看那人,上身虽有些晃荡,双足却仍牢牢钉于地下,竟是一尺未让。 「八方五雷掌」岂同小可,尤其崔风宪长年习练这套掌法,纵未发动招式,掌中亦能带着一股独门打劲。谁知对方竟能硬生生扛接下来,足见功夫极为精湛。 崔风宪深深吐纳,他运转内力,消解了身上的寒意,随即凝目去看,只见面前站了一名老者,腰上悬了一柄青铜古剑。 眼见那老者身形瘦削,面色泛青,好似鬼魅般的长相,众船夫不由得暗暗惧怕。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自知朝鲜国真正的主力到了,忙道:「大家都过来,躲到我背后。」甲板上脚步急乱,人人都钻到了崔风宪背后。崔风宪稍稍点过了人头,只见徐大人,两名婢女、四十余名船夫,并同那只小狮子,人人俱都完好,不曾给谁伤了。 崔轩亮暗暗打量那名老者,低声道:「叔叔,这人是谁?您认得他么?」崔风宪竖指唇边,轻声道:「先别说话,他们的人还没到齐。」听得对方尚有高手未到,徐尔正心下更惊,忙钻到了人群之中,只在飕飕发抖。崔风宪自知使命重大,全船老小的性命都在自己的肩上,当即踏上了一步,朗声道:「安徽崔震山在此,敢问来者是朝鲜的哪一位?」四下阴阴暗暗,雾气又浓,什么也瞧不清楚,忽然间,面前点燃了一盏油灯, 甲板便给照亮了,一片昏沈间,只听甲板上脚步一拐一拐的,竟又行来了一人,听他哈哈一笑,道:「小崔啊……三十年前一面之雅,你可还记得我么?」崔风宪见了那人,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崔中久……你……你怎么也来了?」众人借着灯火去看,只见来人是个瘸老者,清瘦身材,不过腰上悬的却非长剑,而是一柄略做弯曲的长刀,竟与东瀛刀有几分相仿。崔轩亮心下担忧,忙道:「叔叔,那是东瀛刀么?」崔风宪低声道:「不是,那是『百济刀』。」「高丽剑」、「百济刀」,面前这两名老者大有来历,先前出掌的那人腰悬青铜古剑,瘸脚的那个则是手提百济长刀,二人分立左右两方,已将满船老小盯住了。 崔风宪心里明白,这两人正是昔年朝鲜「神功大王」的随身护卫,过去曾随主上出使北京,是以自己也曾见过他俩一面。依稀记得带剑那人好似姓「柳」,名号却记不全了。至于带刀老者的姓名却还历历在目,他恰与自己同姓,人称「百济国手」崔中久便是。 朝鲜南北两大高手都已到来,其余申玉柏等六名武官反而站到了背后。眼看对方大军压境,崔风宪心下忌惮,正要过去说话,忽然全场武官端肃身形,整整齐齐向后退开,崔风宪心下一惊,才知他们还有一位主帅未到。 砰……砰……脚步沉重,甲板上缓缓行来了一人,雾里依稀看去,只见此人身形长大,满场朝鲜武官俱是魁梧身材,可来到那人身边,却都矮了几寸。 来人龙行虎步,步伐跨越极大,呼吸声极低,脚步声偏又极沉重。崔轩亮拉住了叔叔,颤声道:「叔叔……这人……这人模样好怪……」崔风宪定睛一看,不觉也是吃了一惊,只见来人背负了一只长方花岗石,长约六尺,宽约二尺半,上头还贴着四张封条,望来便像一座石棺,让人不寒而栗。 眼看对方脚步极大,已然来到面前不远,崔风宪心下一惊,忙把侄子拉到了背后,低声道:「大家退后些。」众人脚步杂乱,急急向后而退,恰于此时,那人也缓缓斜过眼来,只见他满头黑发,约莫三十五六年纪,鼻梁挺直,双颊微见瘦削,却是个极英俊的男子。 崔风宪没料到来人如此年轻,不觉微微一怔,他打量着那人的五官,忽然见到了对方的瞳孔,霎时全身剧震,颤声道:「目重人……」徐尔正也吃了一惊:「什么……他……他是目重人?」崔轩亮一脸疑惑,老陈、老林也是满面茫然,不知「目重」二字是何意思,徐尔正却与崔风宪对望一眼,两人都见到彼此眼中的骇然。 「目重」便是俗称的「双瞳」,也就是眼睛里生了两个瞳孔,又可细分为「直目重」与「横目重」,依汉书作者班固所载,中国古时曾有两人生具双瞳,一是圣王舜帝,一是西楚霸王,传说「目重人」生来就有帝象,往往能因此成大功、立大业,至不济也能观看阴阳,修道有成。 海外奇闻多,自从抓过长颈麒麟、遇过双头妖鼠之后,这会儿崔风宪又目睹了一个双瞳妖人,他脚下发软,干咳道:「申老弟,你们……你们来的人可不少啊?」这申玉柏原本还算是个人物,可来到这群大国手之旁,却似矮子入树丛,别再想出头。只见他低头望地,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一片寂静中,那英俊男子行到了申玉柏面前,环顾众武官,忽地扬起手来,「啪」地一声清脆响亮,重重朝申玉柏脸上掴下了一记耳光。 士可杀、不可辱,适才崔风宪虽曾擒住申玉柏,却也没想过要折辱他,没想这男子竟是毫不容情,竟在敌人面前公然下手辱打,全不给一点颜面。正愕然间,猛听「啪」、「啪」、「啪」之声接连响起,全场六名武官无一例外,人人都挨了一记清脆耳光。 申玉柏身上有伤,虽未达成上命,终究也算尽了力。崔风宪大声道:「这位老兄,你是阴天打孩子,吃饱了闲么?你有什么屁放,只管冲着老子来,别欺侮自家小的。」那英俊男子斜过了眼,朝崔风宪打量了几眼,随即伸手一招,那「高丽剑」、「百济刀」俱都趋前靠近,只听那英雄男子淡淡说了几句话,嗓音极低,说得又是朝鲜话,自是无人可懂。他吩咐已毕,随即双手抱胸,就地坐了下来。 碰地一响传出,甲板不知给什么东西撞着了。众人凝目去看,只见那英俊男子盘膝坐上甲板,背后的石棺却不曾解下,竟压得甲板破了一孔。崔风宪心下暗暗一惊,已知这石棺里定然藏了什么东西,坐卧皆不能离身,想来极为要紧。 一片寂静中,听得一人淡淡地道:「小崔,三十年前一面之雅,不知你还记得老朽否?」崔风宪抬头去看,只见说话之人瘸了一条腿,走起路来一拐一拐地,正是那位「百济国手」崔中久来了。 耳听对方开始寒暄,颇有礼数,崔风宪自也不好问候人家的亲娘,只是嘿嘿一笑:「记得、当然记得。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几十年没见,本想中久兄入土为安去了,谁晓得阁下居然还好端端的活着啊。」崔中久哈哈笑道:「好说、好说。站在你背后的,可是上国天使徐大人么?」听得对方以「天使」二字相称,徐尔正全身发抖,真如坠到地狱里也似,颤声便道:「是……正是老朽,当年我……我和贵国『忠宁大君』吃过饭、喝过酒,你们……你们千万别欺侮我……」听得天使如此害怕,崔中久忍不住笑道:「大人放心。我等便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伤您一根寒毛。不过大人还是先到咱们船上歇着吧,不然一会儿刀剑无眼,误伤了您,咱们可没脸向君上交代了。」「多谢……多谢……」徐尔正松了口气,知道捡回了一命,他拉着两名婢女,正要过去投靠新主,却听呸地一声,那小茗一脸不屑,小秀也直瞪着自己,竟是不肯动了。 徐尔正脸上发红,想过去不敢、留下硬撑又怕没命,最后还是干笑数声:「老朽……老朽肚子有点疼,这……这可少陪了……」说话间拔腿狂奔,冲到了船舱里,便将门锁了起来。 姜是老的辣,徐大人躲入了舱里,拿着屎遁保命。崔中久自也不再为难他,只淡然道:「好啦,徐大人走了。咱们也可以办正事了!来……小崔,我给你引荐引荐……」说着拉来了那个带剑的老者,笑道:「这位便是『高丽名士』柳聚永,当年北平一行,他也陪着我主『神功大王』一块儿去了燕王府,想来你也还记得他吧?」 崔风宪适才与柳聚永对过一掌,自知此人功力深厚,隐隐然有着内家根柢,想来年轻时定曾在中原名山习过艺。他打量那人一阵,骤然醒悟道:「是了,『高丽剑』柳聚永,他是关外铁松派的传人,练过『寒冰神掌』。」崔中久笑道:「好眼力。柳名士的拳脚走得是中原的路子,不过他的剑法可是道地道地的『高丽古剑』。敝国剑客成千上万,能使这般剑法的,不过他一人。」崔中久号称「百济国手」,虽说身有残疾,却是爽朗健谈,十分豪迈。那柳聚永则是容情肃穆,看他入场以来一言不发,对身旁事也是毫不在意,一双目光只停在脚边三尺,说不出的阴森古怪。 崔风宪冷笑道:「『高丽柳聚永、百济崔中久』,你俩可是焦不离孟啊,看你们这等阵容,该不会连『神功大王』也要现身了吧?」崔中久皱眉道:「小崔,我主『神功大王』谢世已久,请你莫拿此事玩笑。」他左顾右盼一阵,忽道:「倒是你家老大『崔无敌』呢?怎地咱们说了好一会儿话,都没见到他人啊?」昔年永乐帝座前的武官,排名第一的便是崔风训,武功之高,足与魏宽并肩,想来对方必是心存忌惮。听得此言,崔轩亮眼眶一红,崔风宪也是长叹一声,那「百济国手」心下一凛,道:「怎么?令兄到底不在船上?」崔风宪自知隐瞒不过,忍不住微微叹息:「也罢了,多蒙中久兄垂询,家兄谢世已久,不管咱们说了多久的话,他都不会出来了。」崔中久啊了一声,拱手道:「原来『崔无敌』已经不在了,可惜、可惜,中原武林痛失英才,让人不胜惋惜。」说话间便朝「柳名士」瞧了一眼,两人目光相会,均知敌方少了一个厉害人物,不由都松了口气。 当年崔风训外号不少,打架时若是震断了大树,便给人笑称「摧枯拉朽」,若是打伤了什么成名女侠,便给人戏称为「辣手摧花」,打什么、坏什么,久而久之,便赢得了一个「崔无敌」的外号。如今哲人已远,典范不在,一会儿双方若是动上了手,崔风宪已是孤掌难鸣。 三十多年前,北平曾有一场夜宴,款待了一群朝鲜宾客,在座的除了永乐大帝、神功大王外,面前的「百济国手」崔中久、「高丽名士」柳聚永、「八方五雷掌」的创制人崔风训、崔风宪两兄弟,以及后来离开中原的「元元功」传人魏宽,全都是座上佳宾。 想那京城本称大都,自给太祖攻破后,便改称为「北平」,当天一场夜宴,永乐大帝还未登基,还仅是镇守北平的「燕王」,至于朝鲜的「神功大王」李芳远,那时也仅是个无权无势的世子,只因奉父亲李成桂之命,前来南京面谒太祖,途中经过北平,拜会了燕王,方纔有了这场冠盖云集的「王府夜宴」。 往事如云烟,皆从眼前过,几十年过去,如今「永乐大帝」已然驾崩,「神功大王」也早已谢世,当天在场的或死或散,只剩下自己的一个糟老头,在此孤孤单单地抵挡朝鲜大军。 想起了过世的大哥,崔风宪心下一酸,眼眶竟是微微一红。他不愿在强敌面前失态,当下转过头去,朝海里吐了口痰,道:「来吧,咱们闲话少说,中久兄有何吩咐,这便划下道来,崔某这里听着。」满船老的老,小的小,只有一个崔风宪能打。那「百济国手」不自禁地笑了,道:「我方来意如何,您也是明白的。还请阁下把那东瀛人带出来,也好让咱们回去交差。」崔风宪冷冷地道:「中久兄,到底那东瀛人姓啥名谁、犯了什么法,你可否说个明白?」崔中久转头去看那英俊公子,待见他摇了摇头,便道:「不瞒老弟,那东瀛人作奸犯科,与谜海里的倭寇大有干系,我得带他回去受审。」崔风宪哦了一声,问道:「受审?抓到了倭寇,你们一向不都现宰么?什么时候要受审了?」崔中久淡然道:「这你管不着。」 此行朝鲜众人闪闪躲躲,虽然一口咬定这东瀛人便是倭寇,可问起此人是何来历,有何犯情,却始终讳莫如深。崔风宪是个老江湖了,如何不知其中有鬼?便只打了个哈欠,笑道:「好一个管不着啊,你管不着我、我管不着你,中久兄快请回吧,大家来个三不管吧。」崔中久沈下脸来,道:「小崔,我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不想一上来便大动干戈。奉劝一句,趁早把人带出来,大家日后还好相见。」崔风宪淡然道:「要是我不肯呢?」百济国手面无容情,道:「那就打吧。『高丽剑』柳聚永,『百济刀』崔中久,两个老的随君挑选。」崔风宪嘿嘿冷笑:「怎么?不想一拥而上么?」崔中久摇头道:「朝鲜武人,从不以多欺少。你一会儿只消能打败我俩任一人,便有资格与我家公子比斗。」崔风宪皱眉道:「你家公子?他又是谁了?」崔中久淡然道:「目重公子。」崔风宪大吃一惊:「目重公子?这外号是……是从他的眼瞳来的吧?」 崔中久转身回头,待见那英俊公子微微颔首,方纔道:「我家公子出身平壤道,受封为『华阳君』。姓氏不可直呼。江湖中人都称他做『目重公子』。你这般称呼他,便也是了。」崔风宪冷笑道:「他奶奶的,姓名还得避讳啊?敢情是个天大的官儿吧?」崔中久听他说了粗口,眉头不禁一皱,道:「你错了。『华阳君』不是官,也不是民,反正他就是『目重公子』。你若喊不习惯,不妨称他为『华阳君大人』。」崔风宪笑道:「大人个屁,似你们这般小人行径,还真是罕见啊。说什么不以多欺少?这当口还不是来了车轮战?」崔中久淡淡地道:「你放心,一会儿你与我家公子动手,他三招内若不能取你性命,便算他输。」 听得此言,崔风宪悚然而惊:「取我性命?」崔中久道:「没错。我家公子不喜欢与人比武,因为他从来不喜欢杀人。小崔,你若能打败我家公子,咱们即刻驾船离去,绝不在此纠缠。」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众船夫则是暗暗害怕,满船上下不约而同,都朝那英俊公子瞧了过去。只见他盘膝端坐,那口石棺却还好端端地负在背上。 在场朝鲜高手极多,「高丽」柳聚永也好、「百济」崔中久也罢,真正最让崔风宪心存忌惮的,却是这个来历不明的「目重人」。见得对方凝视着自己,竟然有些气馁了。老陈急忙上前,附耳道:「二爷,别逞强了,还是把人交出去吧。」眼前局面太过不利,不说朝鲜国两艘战船虎视眈眈,便甲板上也是高手云集,人人武功都不在自己之下。于情于理,自己都该低头退让。他沈吟半晌,忽见侄儿也在瞧着自己,两人目光交会,只见侄儿目光满是惧怕迷茫,想来也怕极了这批朝鲜高手。 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骤然之间,心中已有答案。当即道:「来,大家打吧。」此言一出,众人错愕骇然,老陈、老林急急拉住了他,慌道:「二爷!你疯了么?咱们和那东瀛人非亲非故的,你……你到底想啥!」崔风宪朝侄儿看了一眼,淡淡地道:「我想给他做个榜样。」全场如中雷击,人人都傻了。 崔轩亮浑身发抖,也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勇气,霎时冲上前去,喊道:「坏人!别以为你们人多,便能欺侮我叔叔!滚过来,本少爷先教训教训你们!」崔中久见他戟指大骂,不觉微微一愣:「怎么?这孩子是哪来的?可是你的儿子么?」崔风宪摇了摇头,把侄儿拉到了身后,道:「中久兄,这位是我大哥的儿子,咱们比武动手,纯是大人的事,劝你莫来牵扯他。」崔中久笑道:「崔无敌的儿子?那可是名门之后了,更该较量较量了。」眼看事情牵扯到侄儿身上,对方竟有见猎心喜之意,崔风宪沈下了脸,森然道:「真心劝你一句。你要是弄伤了我的侄儿,十条性命也不够赔。」崔中久笑道:「怎么?你侄儿有靠山么?」崔风宪厉声道:「听好了!他是魏宽的女婿!」「魏宽」二字一出,崔中久脸色一变,笑容登时消散无踪。其余朝鲜武官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想来魏宽武功之高,威望之大,当足以撼动天下群雄。 一片寂静中,忽听「啪」地一响,对面立起了一只高大黑影,正是那名英俊男子起身了。他拍了拍手,那崔中久闻讯转身,恭恭敬敬地向那人躬身,模样之谦卑恭顺,宛如晚辈之于长辈,全无先前说话的一分张狂。 那英俊男子缓步向前,瞬息之间,满场武官全数向旁让开,但见申玉柏随侍在前,崔中久、柳聚永陪伴在后,这人排场竟如皇族般浩大。 眼见对方益发逼近,崔风宪摆出了掌式,低声道:「大家退后。」两名婢女脸色苍白,一左一右携着崔轩亮的手,慢慢向后退去,众船夫身上飕飕发抖,人人手持刀械,把少爷护在人群当中,一步步退向船头。 崔风宪一夫当关,他孤身挡在人群前,跟着扎下马步,但见他身上衣衫气流鼓荡,竟已布满功劲。 那英俊男子缓缓站定,看他左手叉腰,右手慢慢一招,猛听「嗡」地一声,身旁柳聚永纵身而出,拔剑出鞘,霎时间寒光大现,刺得众人眯起了眼。 朝鲜本是人文荟萃之地,与东瀛人相比,他们像是「小中华」,与中国人相比,他们却更像突厥女真,兼具关外契丹的草莽,与那儒文汉人的风华,终于焠炼了「高丽剑」与「百济刀」这两大名物。 看这「柳名士」手中宝剑青铜所铸,竟与春秋战国的吴越剑有几分神似。水雾从他身边飘过,那剑锋宛如鸭绿江水,古远悠长,让人目眩神驰,左是「目重公子」,右是「高丽名士」,崔风宪见敌方来了两人,忍不住又慌又急,顿时戟指大骂:「无耻之徒!不是说好了以一对一么?怎又想以多欺少了?」 那英俊男子凝视着崔风宪,轻轻说了几句朝鲜话出来,一旁申玉柏通译道:「崔老英雄莫怕。我家主人说,你信守然诺,便算对一个素昧平生的路人,你也不肯相负。如此人物,天下间已很罕见了。」崔风宪骂道:「废话连篇!你家老板若真佩服我,那便叫他趁早滚蛋,少在这儿纠缠。」申玉柏摇头道:「对不住了。我家主人职责在身,为了保卫千千万万的朝鲜同胞,他定得带走那个东瀛人。」崔风宪喝道:「少跟我来这套大义凛然的废话!你家老板到底有什么屁放!快些喷出来吧!」申玉柏道:「我家公子说了,两国相争,死伤再所难免,如今崔老英雄不愿交人,可局面也不容我方退让,形格势禁,别无办法,他只能请你回去交代遗言。」听得「遗言」二字,满船上下尽皆骇然,崔轩亮大怒道:「胡说八道!你们才要交代遗言!」崔风宪浑身震动,当知对方真有十成十的把握杀了自己。想起近日身体违和,血脉不畅,骤然间,心里出了一个不祥念头,他惊觉自己的大限已经到了。 人孰无死,此生六十五载,庸庸碌碌,死了也就罢了。可侄儿年纪还小,家里的两个女儿也不曾出嫁,自己怎能这样丧命海外?崔风宪心中酸楚,他慢慢低下头去,一时之间,心里起了投降之意。 崔轩亮见他迟迟不动,登时吶喊道:「叔叔!这些人好狂!你快打死他们一两只啊,让他们晓得你的厉害!」正催促间,却见叔叔转过身去,低声道:「老林、老陈,你俩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说。」崔轩亮呆住了,万没料到英雄盖世的叔叔,真也有交代后事的一天。他眼眶一红,蓦地扑了过来,大哭道:「叔叔!叔叔!你别这样!要是真打不过他们,那咱们就投降吧!」 少年人易于激愤,一会儿叫嚣宣战,一会儿哭泣投降,终究是少了定性。听得侄儿的哭声,崔风宪也不知该说什么,他见两名婢女也在瞧着自己,便道:「小茗、小秀,劳驾妳俩,替我盯着他,别让他胡闹。」两名婢女低下头去,轻声劝道:「崔二爷,事不关己……那东瀛人和您非亲非故的……您这又是何苦……」崔风宪摇头道:「两位姑娘,崔某也与妳们非亲非故,可妳俩今日若是遇险,崔某一样性命相护。」那两名婢女听得此言,登时啊了一声,心里不禁起了敬重之心,崔风宪把侄儿推给了她俩,喝道:「替我看着这小子!别让他哭哭啼啼,老是丢人现眼。」言讫,便带着两名老下属,转身离去。 三人来到了甲板角落,崔风宪环顾两名部属,沈声道:「老陈、老林,你俩跟了我一辈子,崔某自忖相待不薄。如今三件事交代,盼你俩日后给我办到。」老陈哭道:「二爷……您又做傻事了……」崔风宪嗤了一声,道:「傻就傻!这天底下若没几个傻人,那人间还有什么意思?」两名老汉自知无法再劝,只能垂首忍泪,默默点头。崔风宪冷冷地道:「三件事给你们。第一,我若是不幸战死,你俩便把我的尸身带到烟岛,葬在我大哥身旁,不必带我回中原了。」 听得二爷决心要死,老陈呜呜地哭出了声,怎也说不出话来。老林委实按耐不住,大喊道:「二爷,你又胡乱逞强了!你这般不明不白的死,您要我怎么跟嫂子说?」想到了老婆女儿,崔风宪睁着一双怪眼,泪珠在眼眶里滚动,道:「第……第二件事……我死之后,这艘船就送给弟兄们,盼你们相互扶持,以后每个月……每个月再拿一点银两……供养……供养……」说着此处,好似难以为继,只得咬紧了牙关,把头别了开来。勉力道:「供养我老婆小孩,崔某地下有知,也会感激涕零。」 两名老汉垂下头去,已是泣不成声。想他们永乐旧部为了「靖难」二字,长年来背负天下骂名,可彼此间的袍泽情谊却只有更加深厚。崔风宪咬住了牙,道:「最后一件事,是关于亮儿的。」崔风宪要托孤了,两名老汉痛哭失声,纷纷跪了下来,垂泪道:「二爷放心,咱们便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扶持少爷长大成人。」崔风宪听得此言,心下不由一阵欣慰,便露出了笑容道:「我与大哥自小相依为命,十七年前中道分别,他只留下了这么个遗腹子给我。崔某此生唯一心愿,便是把孩子教养成材,看着他成为一条铁铮铮的硬汉,那崔某是死也无憾了。」老林哭道:「二爷……您要是舍不得少爷,那就向那些人投降吧。」崔风宪怒道:「放屁!我这辈子最恨的,便是那帮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小人,我今日若把亮儿教成了无耻之徒,我死后焉有脸面见我大哥!」崔风宪是个倔强的人,一辈子不知干过多少傻事,老陈老林知道他的脾气,一时呜呜啜泣,点了点头。 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道:「记得,我死之后,你俩务必带着亮儿,把他交到魏宽手里。就说这孩子从小没了爹娘,如今……如今叔叔又不幸客死途中,求魏宽……求魏宽……」说到此处,心中一酸,泪水终于滚落了腮边,呜噎道:「看在我大哥的面上,务必收他为徒……」人之将死,其鸣也哀,眼看二爷垂泪了,老林、老陈大哭道:「二爷,您……您要少爷另投名师,那……那崔家的武功呢?以后谁来继承?」崔风宪擦去泪水,叹道:「傻子,丹鼎派第一绝学,便是『元元功』,我崔家的『八方五雷掌』,则是外门硬功的翘楚。倘使魏宽愿意把『元元功』传授给亮儿……」说到此处,眼中露出了光彩,霎时深深吐纳,道:「我崔家扬威天下之日……就在眼前。」两名老汉颤声道:「二爷,所以您……您此番过来求亲,就是为了这个『元元功』?」崔风宪颔首道:「没错,这就是我上烟岛求亲的用意。我自己受限于内力,虽有『八方五雷掌』,却仅能发到第三式,再来便上不去了。倘使亮儿内外兼修,身具『元元功』的绝顶内力,兼加『八方五雷』的无敌打劲,称雄武林,已是指日可待。」两名老汉啊了一声,方知崔风宪高瞻远瞩,早已为侄儿打算了一生。他拍了拍两名部属的肩头,道:「记得,我若不幸身死,你俩务必转告亮儿,要他不必为我报仇了。」老陈哭道:「为什么?」崔风宪道:「我并不恨那些朝鲜人,可我也无法交出那个东瀛人。因为我有羞耻之心,所以得为自己的义理出战。记得,日后亮儿要是把持不住,做出了愧对祖上之事,你俩便把我今日的话说给他听,要他知道羞耻。」眼见两名部属哭着点头,崔风宪心下宽慰,自知他俩定能不负所托。他整理了衣装,随即步下场中。 眼见柳聚永已在等候,当即道:「柳兄,让你久等了。」申玉柏淡淡问道:「崔老英雄,你的遗言都交代好了么?」崔轩亮本在低头啜泣,听得此言,立时怒不可遏,正要冲上前来,却给两名婢女拉住了。崔风宪坦然一笑,道:「多谢申老弟关心。在下只望诸位信守承诺,一会儿崔某若能取胜,你们能依约离去。」申玉柏转头望着那名英俊公子,随即说道:「放心。我朝鲜武人最重诚信。一会儿崔老英雄若是不幸身死,我们也只会带走那名东瀛人,绝不会为难你的侄儿。」听得对方再次提及侄儿,崔风宪眼中闪过怒色,他哼了一声,指节交握摩挲,啪啪有声,转到柳聚永面前,喝地一声,把脚重重一跺,旋即肃然抱拳:「安徽崔二!拜会柳大掌门!」崔风宪长年在海外走动,名气并不如大哥这般响亮。可此时抱拳躬身,全身功劲展露,透露了名家风范。朝鲜武官看在眼里,都是暗暗点头。 柳聚永的内家功夫承继于关外的「铁松派」,自也算是中原武林人物。眼见崔风宪有礼,便也提起长剑,剑尖朝天,报以一礼。 崔风宪见他宗师气范,自也不好操爹干娘的乱骂,便又躬身道:「先生不必客气。你我各有道理,谁也不必让谁,来!生死便是见证!这就请赐招吧!」说话间衣衫一振,摆出了拳脚架式。 柳聚永见了他的身法,自知对方善于近身搏击,当下向后退开了一步,剑尖朝地,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崔风宪发招。 眼见对方神色静默,竟是一动不动。崔风宪自也暗暗忌惮,他偷眼去看对方的宝剑,只是那柄剑较中原用剑为宽,剑柄也较长,朦胧雾气中,剑锋沾满了铜绿,望来碧幽幽的,上头还铸造了「大武神王」四个篆字,下头依稀还有些铭文,双方相距太远,却也无法细观。 「高丽剑」形似吴越古剑,看这柄「大武神王剑」剑面宽广,少说二十来斤。剑招必也古拙缓慢,一会儿自己若能快招抢攻,或有胜机。 崔风宪自知近日气血不宁,不耐久战,稍稍算定了对策,身影微晃,立时正要向前试招,猛听「嗡」地一响,面前精光大见,长剑竟已扑面而来。 崔风宪心下震惊,没料到这剑如此快法,他急急甩头避让,却还是慢了一步。 鲜血缓缓渗出,染红了颈子,满船人众颤声道:「二爷……」「操!」崔风宪骂了一声,举手起来,朝脸上抹了抹,但见掌心里全是鲜血,对方的剑招快得匪夷所思,竟在眨眼间割破了自己的左颊,划出了一道三寸来长的口子。 青铜古剑沉重古旧,剑招却能迅雷不及掩耳。想来对方练有「寒冰神掌」,是以腕力沈雄若此。崔风宪心知不妙,他见地下散置了大批兵器,霎时脚尖一点,挑起了一柄单刀,握于掌中。 崔风宪平时专用一双肉掌御敌,如今手握单刀,不免让众船夫微微一愣。老陈、老林与他相识已久,此时却都暗暗颔首,晓得二爷要出全力了。 越是泯不畏死之人,越不肯轻易送死。当此关头,崔风宪要苦苦求生。唯独如此,他才能看着儿女长大成人。 两大高手面面相觑,脚下开始走动,双方眼盯眼,面对面,各自放低了身段,骤然间剑光再闪,柳聚永这剑更加快了,这回崔风宪却早已有备,他闪电般地挥刀出去,当地一声脆响,刀剑相交,火光四溅,手上单刀已然折为两截。 崔风宪大吃一惊,这才明白对方的宝剑非同小可,他把单刀奋力抛出,就地打了个滚,随即脚尖一点,踢起了一柄郾月大刀,便向前方攻去。 郾月刀长有一丈,重达六十四斤,刀杆乃是精钢所铸,平日给崔风宪拿来压舱底,从没想过拿来御敌,只是此时对方手持绝世宝剑,自己也只能拿出了关老爷的大铁刀,一会儿以大吃小,或能靠着沉重份量,将「大武神王剑」撞弯撞断。 轰地一声,郾月刀横空劈来,柳聚永提剑抵挡,当地一声脆响,郾月刀开了一个口子,「大武神王剑」崁入刀锋,不减余势,仍在向前送来,听得「嗖」地一声,断刀飞了出去,坠入大海。眼看对方的「大武神王剑」锋锐如斯,崔风宪嘿地一声,急急向后翻仰,一个纵跃过后,手上又多了一柄二丈抓枪。 这「抓枪」是海战所用,比梨花枪、红缨枪更长一倍,尤其枪身并非铁铸,而是木造,柔韧耐打,便与齐眉棍相似,尤其崔风宪早年曾在军中习过「梨花枪」,刺点圈拦,招招精熟,想来枪长剑短,或能与对方相抗也未可知。 喝哈两声,崔风宪远远发招,枪头避开了对方的长剑,便朝柳聚永的喉头挑去。 「当」地一声,剑枪相接,崔风宪的枪头飞了出去,成了一只空旗杆,又听「刷」地再响,崔风宪手上握了两根晒衣杆,刷刷刷风声暴急,崔风宪只剩一声「操」,他把满手的面杆砸了出去,随即使出了驴打滚,着地逃了开来。 这「大武神王剑」真是珍希古物,不知经过了几百年的焠炼,出手时碧光变幻,锋利无匹。崔风宪连用了单刀、郾月刀、二丈抓枪,却都奈何不得,一众朝鲜武官见他四下窜逃,忍不住都是大摇其头。听那崔中久叹道:「素闻崔震山威猛如虎,没想到打起架来却是挢捷如猴,真让人大开眼界了。」崔轩亮大怒道:「你啰唆什么?我叔叔手无寸铁,你要他怎么办?」崔中久笑道:「谁说他手无寸铁了?你没瞧满地都是兵器,他自己不想用,却又能怪谁呢?」崔轩亮受不得激,几句冷言冷语听来,顿时大怒欲狂,待要上前搦战,却给两名丫嬛急急抱住了。 此时强敌环伺,崔风宪打退了一个,后头还有两个,何况朝鲜人以决心著称,既然杀机已动,便不会忽然心软罢手。崔风宪左逃右闪,心下暗叹:「罢了、罢了,今日尽人事、听天命,好歹不愧好汉之名。」正感气馁间,忽见甲板上躺了一只藤条,却是平日拿来揍小狮子的,不觉心下大喜:「有了!吾命不绝矣!」藤条柔韧坚硬,兼而有之,对方的宝剑再利,也无法将之一次斩断,他喝地一声,使出了「灵猴拳」的「顺手牵羊」,俯身将地下的藤条抄起,便朝柳聚永的手腕打去。 「刷」地一响,对方长剑反向斩来,藤条受力之后,上头顿时多了个缺口,却只微微向后弯曲,并未应声折断。崔风宪心下大喜:「果然管用!」他苦候良久,便在等这一瞬之机,当下身子侧翻,右脚飞出,便朝对方的手腕踢去,朝鲜众官心下一凛,均想:「这人变招好快。」崔风宪六十又五,身手却是挢捷至极,那柳聚永反应也快,猛将剑身微侧,锋刃对准了崔风宪的足掌,便要让他自行撞上。 「喝!」崔风宪右手撑地,使出了绝技「双飞腿」,但见他右足腾空,左脚随即补上,竟已踹上了剑面平滑处,看这一脚气力足达数百斤,这「大武神王剑」便再刚毅十倍,也要硬生生折断了。 嗡嗡嗡嗡……剑尖前后弹晃,发出了嗡嗡震响,这柄剑竟是刚毅柔韧,兼而有之。崔风宪惊得呆了,眼看对方的剑刃当胸刺来,赶忙反起藤条挡架,「剥」地一声过后,那藤条正面受了一剑,竟尔从中裂开,随即四散崩裂。 「大武神王剑」真是罕见宝物,锋利无匹,却又柔若流水,此时双方相距不过五尺,但见面前寒光四射,那长剑不减来势,仍朝自己的胸膛插来。可怜崔风宪手无寸铁,一来走避不及、二也无法空手硬接,众船夫心下大悲,莫不哭叫道:「二爷!」一点寒星飞到面前,即将透胸而入,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霎时扎下马步,左拳置腰,右掌便朝剑尖平推而去。怒吼道:「雷霆起例!」嗡嗡嗡嗡嗡……天地绽现奇观,只见一点剑尖向后曲仰,崔风宪双腿扎马,右掌前推,竟用无形无影的掌风逼弯了剑刃。一片欢呼之中,朝鲜众官却都大吃一惊。方知此人的外门掌功练到了化境,万万小觑不得。 近身肉搏时刻到来,崔风宪即将开始反攻,他摆开了金鸡独立式,以右掌之力逼开了剑刃,随即厉声再喝:「元帅借雷!」「八方五雷掌」第二式,便是这招「元帅借雷」。霹雳般的大吼之中,南天门元帅下凡显圣,但见蒲扇般的大掌奋力拍来,已然逼近柳聚永胸前,此时他的长剑给对方牵制了,无可奈何中,只得提起了左手,应了一招「寒冰神掌」。 轰然大响发出,寒冰真力撞上了「元帅借雷」,内力与打劲相触,已然魂飞魄散。眼见这不可一世的「柳名士」摇摇欲坠,崔风宪深深吐纳,便发动了掌中黏劲,也是怕一招「元帅借雷」打他不垮,当下使足了掌劲,慢慢将对方的身子牵引过来。 「好啊!」众船夫大喜过望,都在替老板高声叫好。崔中久则是嘿地一声,咬牙道:「好你个小崔,居然还留了这一手功夫啊。」先前崔风宪丢丑卖乖,只为此刻的扬眉吐气。他晓得铁松派的「寒冰真气」有其独到之密,定得给他最后一击。眼见对方的身子已到面前,当下蹲低了马步,蓦地双手向外一分,厉声怒号:「天开雷门!」「八方五雷掌」第三式,便是这招「天开雷门」,只见崔风宪须发俱张,目眦欲裂,双手一上一下,拉出了一道掌势,那柳聚永给雄浑掌力一拨,双手已然被迫上下分开,手中宝剑给这股巨力一逼,更已弯如拱桥,随时都会断裂。 崔风宪奋起毕生功力,逼得柳聚永胸腹门户大开,算来已分出了胜负。他深深吸了口气,顿时撤下右掌,中宫直进,便朝对方的胸口拍去。崔轩亮大喜道:「叔叔赢了!叔叔赢了!」在满船的欢呼声中,崔风宪掌力已出,堪堪将至柳聚永胸前,身形却忽尔停住了。崔轩亮愕然道:「叔叔,你……你怎么了?」呕地一声,崔风宪张开了嘴,喷出了大口鲜血。看得出来,他的气力枯竭了。 「八方五雷掌」最是耗费内力,看崔风宪本已气血不顺,那招「天开雷门」使出,丹田内息大为损耗,此时此刻,终于放尽气力,难以为继了。 天命如此,夫复何言。崔风宪微微苦笑,朝侄儿瞧了一眼,示意告别。 噗地一声,一柄长剑透胸而过,崔风宪身子向上弹了弹,但见柳聚永把手一抽,鲜血飞洒而过,崔风宪看着自己的侄儿,身子软倒,慢慢闭上了眼。 「二爷!」、「二爷!」众船夫大哭大叫,人人都奔了过来,那柳聚永「喝」地一声,剑光圈转,吓退了众人,随即俯身下来,探了探崔风宪的鼻息,确定胜负之后,方纔向那「目重公子」躬身示意,走回了人群。 眼看柳聚永走了,众船夫哭哭啼啼的奔将过来,待见崔风宪身子蜷缩成一团,竟已断了气,顿时哭声震天。崔轩亮一没哭泣,二也不曾过去,只是呆呆站在远处,只见叔叔倒在老陈怀里,双眼紧闭,嘴角还挂着一抹笑,好像睡着了。众船夫拼命喊他,却都无法让他醒来。 两名婢女拉住了崔轩亮,哭道:「崔少爷,你叔叔死掉了,你快过去看看啊,快啊……」「哼。」崔轩亮扬首高哼,使劲一甩手,把两名少女推开了,傲然走开了几步。 才不必看,也不用管,更犯不着伤心……因为啊因为……这一切都是假的,这是作梦……只消明早睡觉醒来,叔叔便又活起来了,那又何必哭呢? 「哈哈,根本是骗人的。」崔轩亮哈哈笑了起来。拼命忍耐自己的泪水,他没住口地告诫自己,没错,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做梦见到的……一会儿起床后,叔叔便要带着自己去求亲了,然后自己就要带着美丽的新婚妻子回家,和两个堂妹一起玩耍……正想间,忽然背后一痛,给人狠狠推了一把,他摔在地下,抚着自己的疼背,转头向后,惊见几名朝鲜武官分队分列,直朝舱下而去,他们又来抓人了。 「坏人……」一声抽噎之后,崔轩亮泪水滚滚而下,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作梦,因为他的背很疼,可是自己却醒不来。他痴痴看着那帮坏人,猛地一声凄厉尖叫,扑到了舱门口,大哭道:「坏人!不许你们进我叔叔的船!走开!走开!」砰地一声,崔中久瘸脚微踢,便将他踢得着地滚开了。崔轩亮啊啊喘息,猛地爬起身来,扎下马步,旋即向前正推一掌。 「雷霆起例」来了,几名朝鲜武官晓得这招掌法厉害,纷纷向旁闪开。崔中久嘿地一声,满心不耐,便也迎上一掌,朝崔轩亮的掌心击去。 双方掌劲相触,崔中久忽然「咦」了一声,只觉对方送来的掌力并不强,依稀之间,好似混杂了几股力道,忽松忽紧,精微巧妙,他吃了一惊,正要奋力将崔轩亮推开,突然间脚下剧晃,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他膝间用力,正要设法站稳,霎时间瘸腿一软,重心不稳,竟然向后翻倒了。 崔中久嘿地一声,不待后背触地,猛地举掌向地一拍,身子借势翻起,便又站立起来,身法可说利落之至。他恼羞成怒,喝道:「臭小子!我答应过你叔叔,放你一条生路走,你别给脸不要脸,硬望死里钻!」「打死你!」崔轩亮如疯似狂,但听他怪吼一声,再次劈出一掌,心里一个顽硬念头,就是要和这些人作对到底。好似只要这般蛮干,便能让叔叔活过来。崔中久晓得他掌法厉害,这回便不出招了,只沈下脸去,冷冷地道:「小兄弟,别逼我玩真的,那可会见血的。」刷地一声,面前寒光大现,「百济刀」已然离鞘而出。 「百济国手」一身武功都在刀上,一旦挚刀在手,真乃一代宗师,气势慑人。只是此时崔轩亮势如疯虎,什么都不顾了,只管朝对方身上猛打。 「少爷!」众船夫大惊起身,这才发觉崔轩亮干起了傻事,霎时人人前仆后继,都要上前来救,可「百济国手」何等武功,却又怎么来得及救人?只见宝刀划过了半圆,随时都能将崔轩亮的手臂卸下。 当地一声大响,一只木棍敲来,刚巧打上了「百济刀」的刀面,带得刀身向后一荡,随即顺势向下击打,险些打中了崔中久的手腕,竟逼得他退开了一步。 全场错愕中,人人都转过了头,望向了舱门。 只听脚步沉沉,一名东瀛人手提木棍,气喘吁吁地倚着舱门,慢慢地走了出来。 四、千呼万唤始出来 「大内荣之介!」眼见那东瀛人现身出来,崔中久已是惊怒交迸,听得刷刷连声,朝鲜众高手全数挚刀在手,人人紧盯那名东瀛人,如临大敌。 那东瀛人浸在海中已久,压根儿不见气力。只是全场朝鲜武官仍是不敢掉以轻心,那「目重公子」则是泛起了冷笑,神色带着杀意。 甲板上高手环伺,严阵以待。那东瀛人却显得极为镇定,他左顾右盼,忽见崔轩亮眼眶湿红,似有什么伤心事,当下顺着他的目光去看,这会儿便见到甲板上躺了一名男子,浑身浴血,身旁围绕着几十名船夫,人人都在低声啜泣。 那东瀛人轻轻「啊」了一声,想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申玉柏冷冷便道:「荣之介,这人为了窝藏你,不惜与我方比武,以致不幸身死。你快快投降吧,别再做困兽之斗,以免殃及无辜。」那东瀛人不知是听不懂汉话,还是刻意置之不理,只管走到崔风宪的尸身旁,慢慢跪了下来。 崔中久使了个眼色,当下提起了百济刀,率先走上一步。一旁柳聚永也是手按剑柄,转到敌方背后。在这两名高手的领头下,其余武官也缓缓向前,缩小了包围圈子。 一片寂静中,那东瀛人握住了崔风宪的手,口唇喃喃,说了几句话。众船夫奋力朝他身上去推,大哭道:「走开!二爷要是没救你,那也不会死在这儿!走开!走开!别缠着他了!」那东瀛人毫无气力,给众人伸手一推,便已跌坐在地,眼看机不可失,崔中久把手一挥,三名武官同时闪电般探手出来,便朝那人颈、肩、腕各处要害去抓,那东瀛人好似神智全失,茫茫然地不知防御,众武官心下大喜,堪堪得手之际,猛见那东瀛人手臂暴长,竟从崔风宪的腰间抽出了匕首,便朝众武官削去。 匕首画过了半圆,精光所过之处,三名武官的喉咙都要给他割断,看这招来势奇快,足见算计之精、拿捏之准,一旁申玉柏、崔中久、柳聚永等人猝不及防,虽说站得极近,却都无法救援。眼看三名同伴便要死在当场,忽见黑影闪动,一名男子从天而降,硬生生踩住那东瀛人的手,逼得他放开了匕首。 「目重公子」来了,他的武功高得不可思议,剎那间便镇住了场面,只见他左脚微踢,那匕首受力飞出,不偏不倚插回崔风宪的腰间。随即探出右掌,叉住那东瀛人的喉咙,将他高高举了起来。 寻常人喉头受制,定然痛苦挣扎,那东瀛人却是动也不动,只管向崔轩亮瞧了一眼,嘴角勉强挤出了笑,似在向他道谢,又似向他辞行,那「目重公子」手指渐渐缩紧,慢慢的,那东瀛人张开了嘴,舌头外吐,脸上却刻意挂着那幅笑。 崔轩亮呆呆看着那人,蓦然间,心中一酸,好似见到了叔叔临死前的场景,他忽然奔了过去,运起了掌力,便朝「目重公子」身上击打,哭叫道:「放开他!放开他!」砰地一声,一招「雷霆起例」击出,竟已重重击在「目重公子」的身上,听来宛如雷鸣打鼓,恁煞惊人。崔轩亮大哭大叫,正要击出第二掌,「目重公子」却已探出左手,闪电般扣住了崔轩亮的手腕,随即肃然转身,冷冷望向面前的少年。 「目重公子」很高大,站在面前便像一座巨人,可崔轩亮身长八尺有余,并不比这人矮多少,然而此时双方对面站立,崔轩亮却似成了个稚童。在对方的逼视下,他的膝盖微微发抖,想要说话,没了力气,想要动手,没了勇气,最后他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眼眶慢慢转为湿红,开始抽噎啜泣。 「目重公子」咧嘴而笑,把右手一松,那东瀛人便如烂泥般倒下,浑不知是死是活。他凝视着崔轩亮,朝他的俊脸拍了拍,随即迈开脚步,便从少年郎身边擦肩而过。 眼看朝鲜众人一个个从面前经过,崔轩亮却只能垂着俊脸,细声抽噎,竟连说话的胆子也没了。眼见崔中久来到身边,朝自己嘿嘿一笑,崔轩亮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只见转身奔向了甲板,翻开了一只铁箱,只在那儿乱翻乱找,好似失心疯了一般。 眼看崔轩亮如此怯懦,众船夫都是暗暗垂泪,晓得二爷的仇是报不了的。朝鲜众武官晓得这批人不成气候,便也架起了那名东瀛人,正要朝座船而去,猛听「咻」地一声响,崔轩亮手中散发火光,似有什么东西飞上了天。 全场尽皆仰首起来,只见雾里有道火光,越飞越高,越飞越快,堪堪来到天顶之上,猛听轰隆一声巨响,天顶穹苍散出了一片金光。 烟火炸开了,在这雾茫茫的苦海之中,现出了万丈光芒,将大海染成了金黄之色。众人大吃一惊,这才见到一名少年拿着一面布旗,正朝桅杆上爬去。只见他攀到了天顶处,随即放声哭喊:「来人啊!谁来救救我们啊!快来人啊!」布旗迎风飞舞,旗上正是「日月」二字。崔轩亮凄厉哭叫,拼命挥舞着日月旗,高声向普天下的汉人同胞求救。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见得王纛当空招展,一众船夫忍不住泪如雨下。 苦海茫茫,回头是岸,如今三宝公早已谢世了,永乐大帝也已不在了,当此衰微末世,天下汉人分崩离析、自暴自弃,鄙夷同胞尚且不及,谁还有空来解救他们? 眼看崔轩亮异想天开,放声呼救,朝鲜武官忍不住哑然失笑,自知方圆百里内并无一艘船,便朝己方座船走回。堪堪踏上了行板,猛听「咻」地一声,雾气里飞上了一道火光,随即传来「轰」地一声爆响。 天空变色了,慢慢染成一片血红,雾色中望来,竟是如此璀璨壮观。 众船夫全傻了,只因这道烟火便是三宝公舰队的「红火星」,当年西洋宝船前哨左翼的号炮,如今事隔多年,居然有人将之施放上天,却是怎么回事呢? 一片骇然间,忽见崔轩亮戟指远方,凄厉哭叫:「看!看!三宝公来了!三宝公来了!三宝公来救叔叔了!」中原海上第一英雄,古来莫过三宝公,声望之高,说来便如海神一般。听得「三宝公」之名,众船夫如中雷击,一个个奔到了船舷旁,全都放声哭叫起来:「三宝公!三宝公!」一片哭喊叫嚷之中,忽听海面传来操桨声,远方雾气隐动,真个有船来了。 朝鲜众人心下一凛,全都驻足下来,只见浓雾顶端飘扬一面旗帜,见是「宣威」二字。 十七年前三宝公最后一趟出海,前哨左翼舰队共有十五舰,为首帅字舰正是「宣威」,朝鲜武官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忌惮,不知是否真有中原的船舰在此航行?那「目重公子」则是定力过人,眼见情势有变,反而不急于离开,只双手抱胸,凝视着远方。 水声哗哗,远处真有划桨声传来,只见那面旗帜益发接近,慢慢雾气破开,驶出了一艘竹筏,其上站了一人,身穿蓑衣,头戴斗笠,手上还拿了一面大旗,上书「宣威」二字。 「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朝鲜武官实在忍俊不禁,全都放声笑了起来,众船夫则都呆傻了。看先前号炮放得震天高,似有大军到来,谁知雷声大、雨点小,原来是这么一叶孤舟到来,岂不惹人捧腹发噱? 一片笑声中,那竹筏已从两艘大船的缝隙中驶来,听得竹筏上传来呼喊:「船上的朋友,方纔那号炮可是你们放的么?」听得竹筏有人问话,老陈、老林都想来答,奈何朝鲜武官一旁监视着,自无人敢吭上一字。正嚅嚅囓囓间,那崔轩亮却已从桅杆上急急攀下,他奔到了船舷旁,凄厉大叫:「那炮是我放的!那炮是我放的!朋友!你快上来!快点!」哗地一声,海面上水波轻响,纵起了一条人影,只见那人在船身旁一点,身形便又拔高数尺,不过半晌之后,众人眼前一花,面前已然多了个男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来人轻功极强,竟是个练家子到了。朝鲜众官咳了一声,便向「目重公子」看去。那「目重公子」自始至终不动声色,只垂下脸去,点了点头。一旁柳聚永立时走上,其余崔中久、申玉柏等人也是手按刀柄,眼露杀机。 眼见朝鲜众官环伺在侧,那人却也未加提防,自管摘落了斗笠,又把蓑衣脱了下来,只见他背负一口长剑,身穿一袭皂白长衫,约莫二十一二年纪,却是一名少侠到了。他把旗杆插到了船上,正要说话,猛见地下满是鲜血,倒卧着一具尸体,不觉大吃一惊:「这……这是怎么回事?怎有人死在这儿?」崔轩亮泪流满面,抽抽噎噎间,什么也说不出来。老林、老陈也是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反倒是两名婢女还能说话,她俩手指那群朝鲜武官,哭道:「他们是坏人!他们拦下崔老板的船,胡乱杀人!少侠快给咱们主持公道!」 那白衣少年微微一凛,急忙去看那批武官,只见这帮人全数带着刀剑,正自打量着自己,神色不善。他嘿了一声,沈声道:「你们是什么人?快快报上名来!」眼看又有人来找死了,朝鲜众官全数垂下了头,彼此互望一眼。却是谁也没接口。那白衣少侠森然道:「朋友,敢情你们是聋了么?地下躺着的那个人是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给你们害了?快说!」少侠口气森严,好似在发号施令。只听脚步沉沉,那柳聚永已然走了上来,他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冷峻,把手朝路边指了指,示意对方让开道路。 白衣少侠不为所动,反而双手抱胸,向前跨出一步,刻意向对手挑衅。柳聚永笑了一笑,一语不发,只管垂下头去,拇指慢慢推开剑柄,轻轻吸了口气。 老陈颤声道:「少侠……这人的武功好厉害的,你……你千万小心……」那少年满面微笑,摇了摇手,正要示意无碍,猛听「铿」地一声大响,「大武神王剑」离鞘斩出。但见甲板上火光四溅,竟正正斩上了那白衣少侠的背心,这一剑毕竟还是得手了。 万籁俱寂中,人人停下了呼吸,崔轩亮也是张大了嘴,正等着白衣人血流满身,倒地而死,却听他笑道:「好快的剑,不过斩错了地方。」说话间转过身子,露出了背后斜挂的那柄宝剑。 「好啊!」少侠神色潇洒之至,甲板上立时响起了一片喝彩,人人的欢呼都发自真诚。 原来这白衣少年性情自负,适才青铜古剑斩来,他竟不肯抽出背上宝剑挡架,只管转过身去,以背后的兵器挡下对方的杀招。这招好看是好看,却不免行险之至,只消落剑处差之寸许,抑或是自己的宝剑锋锐不及对手,立时便要给人腰斩了。 看这「大武神王剑」乃是朝鲜远古神兵,先前斩刀坏枪,人所共见,谁知却无法斩断白衣少年的佩剑,足见这柄剑定有什么重大来历,若是崔风宪在此,定能叫破此人的来历,只是众船夫并非武林中人,崔轩亮也属年轻识浅之辈,自都认不出人家的来历。 那少侠挡下了柳聚永的突袭,已然技惊四座。他挡住了朝鲜众官的去路,眼见他们还抓着一名男子,双眼紧闭,好似晕了过去,不觉又是一奇,道:「这人又是谁了?为何会给你们押着?」他探手出来,正要去拉那名东瀛人,猛听「嗡」地大响,「大武神王剑」当胸再斩,说时迟、那时快,那白衣少年一个后仰翻身,便避开了对方的青铜剑,随即握住背后神兵,使劲疾抽,但见一道白虹划破雾气,光芒万丈,竟逼得众人别开了脸。 当地一声巨响,嗡嗡之声盘旋上天,只见「大武神王剑」晃了一晃,转看那名少侠,手中却也握着一柄宝剑,剑身笔直,剑面上铸造了篆字花纹,见是「峨眉羽士」四个字。 「峨眉山白眉剑!」崔中久蓦地吃了一惊:「你……你是白璧瑜的什么人?」白衣少年笑道:「在下白云天。你称我大伯的名字,可得恭敬点儿。」说话间挽起了剑花,三剑连环,便朝柳聚永圈去。 峨眉高手来了,众船夫都是吃了一惊,看那白衣少年报上名号,自称「白云天」,他出手时衣衫飘飘,宛如仙家出尘,手上招式也甚俊秀飘逸。那柳聚永更不打话,「刷」地一声劲风破响,手中长剑反刺而出,碧影幽光,正是「大武神王剑」反击而来。 当当当当,甲板上爆起一片兵刃交击,只见白光如虹,出自于白云天手中神兵。碧影青青,则是发自于「高丽名士」的青铜古剑。双方以快打快,招式绵密,每回宝剑相触,便要爆出一阵刺耳锐响,竟使甲板上开满了火树银花,恁煞耀眼。 双方越打越急,彼此专攻不守,招式险恶,每一剑都是斩在对方的兵刃上,一时间不知对撞了几百几千下,慢慢的,柳聚永呼吸加促,脚下竟给逼得退后了。这并非是他的招式不及对手,而是白衣少年的宝剑太过锋利,双方兵刃每回相触,自己的「大武神王剑」便要嗡嗡大响,火光炸开处更见细小铜屑飞出。若再硬碰硬下去,自己这口青铜古剑定要毁于此役。 眼看「高丽名士」有所不敌,「百济国手」便要进场了。那崔中久提起了「百济刀」,拐着那条瘸腿,缓步而来,猛听「刷」地一声,「百济刀」抽将出来,只见刀光如雪,恁是亮眼,那崔中久凝目旁观两人激战,随即两手握柄,缓缓摆出了双手剑式:「霹雳上杀」。 「百济刀」形如日本刀,其名为刀,实为双手剑。刀身重二十斤,握柄处极长,出手时须得双手来握,看这招「霹雳上杀」气凝如山,出手时仅有两式,一式称为「豹头击」,一式则为「独劈华山」,倘使对手膂力不及,抑或兵器有所不如,往往连人带剑给他砍为两段。 那白云天见得「百济国手」上来,却是分毫不怕,一面与「高丽名士」拆招,一面以眼角余光打量崔中久,兀自神情潇洒,彷佛胸有成竹。崔中久嘿嘿一笑,将宝刀高举过顶,正要上步突击,却给人拉住了。他微微一凛,回头去望,却是「目重公子」来了。 「目重公子」沈眉敛目,冷眼旁观,眼看柳聚永脚下连退,渐渐不敌,忽然间凌空一抓,那申玉柏的腰中佩刀离鞘而出,竟已飞了过来。听得「嗡」地一响,「目重公子」屈指轻弹,刀柄给中指弹过,顿时刀身旋转快绝,便朝白云天射去。 面前烈风大作,那单刀还未来到面前,一股刺眼强风便已袭卷而来,逼得白云天睁不开眼。他心下大骇,万没料到敌众里还藏着一位绝世高手,慌忙下急急向左闪避,岂料那柄单刀半空旋飞,仍朝自己胸口射来,似已算准了自己的退路。 眼看对手的武功深不可测,那白云天更是惊恐,情急下只能回转了宝剑,便朝单刀硬架。 当地巨响过后,单刀四散碎裂,射向了四面八方,船上众人大惊失色,各寻掩蔽,崔轩亮也扑倒了两名婢女,就怕她俩受了损伤。 「哆」、「哆」之声不绝于耳,甲板上钉了一整排刀屑。转看那白云天,虎口已然破裂出血,宝剑非但给震得脱手,手臂、大腿上更是鲜血淋漓,竟给刀屑钉出了十来处伤口。一路腾腾腾地退到了船尾,脸上满布骇然。 那「目重公子」武功之高,天下罕有。区区一招使出,便将不可一世的白云天打得一败涂地。他斜过了眼,环顾全场,似在问还否有人上来挑战。半晌过后,他把袍袖一拂,众武官便又押起了那名东瀛人,正要上船离开,却听白云天哈哈一笑,道:「好啊,你们这般倚多为胜,欺侮于我,可别怨我找帮手啰。」众人听他还要寻找帮手,不禁都是一奇,白云天却不打话,只从腰间取出一只小小唢吶,向天吹鸣。 「呜呜……呜呜……」唢吶形体虽小,声腔却大,登时远远传了出去。 「呜-----------呜----------」瞬息之间,雾气深处也传来了唢吶声,悠扬及远,久久不息。 雾中深处有回应了,朝鲜众人惊疑不定,不知是什么人到来,只听白云天鼓气吶喊:「爹!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慢慢的,雾里唢吶益发清澈,但觉海面剧烈起伏,似有什么巨物逼近而来,正感骇然间,猛听「砰」地大响,朝鲜战船给狠狠撞了一记,带得商船上下震荡,众人有的扶住船舷,有的跌坐在地,却不约而同张大了嘴,齐朝右舷仰望而去。 「呜-------呜呜-------」右舷浓雾破散,朝鲜战船旁静静驶来一艘巨舰,它比崔风宪的船大了两倍不止,看那西首桅杆悬着一面方旌,大书「隆庆」,右侧另有一面号旗,见是「宣威」。正中则是一面锦绣王纛飞扬在天,高书「日月」二字。 多少年过去了……日月旗,那驱逐鞑虏的旗号,终于重现在大海之中,一时之间,众船夫热泪盈眶,人人都跪倒下来,痛哭失声:「万岁!万岁!万万岁!」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前后九桅十二帆,舰体之大,冠绝天下。这便是三宝公留下的最后遗迹,随着永乐大帝的过世,便一一给朝廷拆毁遗弃,如今这硕果仅存的巨舰再次现身,如何不让众船夫心神激荡? 呜呜……呜呜……唢吶相继响起,苦海中一字排开了三艘巨舰,「宣恩」、「宣德」、「宣武」,正是隆庆朝残余的「宣威四舰」。这四舰中以「宣威」为帅字,余为战座舰,护卫前方两翼。诸船以虎头浮雕在前,彩绘凤凰于两翼,望来便如大鹏金翅鸟,体势巍然,巨无与敌。 情势急转直下,中原的战船已然开抵,此时「宣威舰」挤开了朝鲜战船,船头便与崔风宪的船尾相接,听得砰地一响,行板放落下来,随即走上了一群人。 中国的援军到了,但见为首之人身穿金甲,头戴金盔,四十出头年纪,却是一位「督师总兵官」。看他虽做武官打扮,却是丰姿儒雅,飘飘然有出尘之貌,端得是上国仪表,一旁另有十来名随扈跟随,人群最后则站着一名中年美妇,也是雪白端正,想是那位督师的亲眷。 甲板上乱成一片,满地刀械,另有个男子倒于血泊中,死活不知。那督师眉头紧皱,转头去看那白衣少年,却见他身上染血,已然受了轻伤。忍不住嘿地一声,道:「云天,爹爹不是要你过来察看情势么?怎地又打了起来?」那白衣少年原来叫做「白云天」,他听得那中年男子问话,登时指向朝鲜武官,大声道:「这些人强凶霸道的,好生可恶,孩儿一时看不过眼,便和他们动上了手。」 那中年男子抬起头来,待见对方的战船高悬王纛,上书「朝日鲜明」四字,忍不住摇了摇头,责备道:「你又来了,你当这里是峨眉山脚,由得你不分青红皂白、胡打一气么?这些人是什么来历?你可曾问清楚?」白云天咳了一声,道:「这……这孩儿倒没问。」那督师叹道:「胡闹,胡闹。瞧瞧你,成日逞勇斗狠,这可又挂彩了吧?」话声甫毕,那中年美妇已然急急迎上,慌道:「什么?云天又受伤了?快去找大夫来。」那中年美妇白皙美貌,与白云天有几分神似,当是他的娘亲无疑。果然白云天低声便道:「娘,一点轻伤而已,您别在这儿婆婆妈妈,大惊小怪,好生丢人。」那美妇大作娇嗔:「丢什么人?你打架受伤,娘连瞧都不能瞧?」那中年美妇温柔秀美,当是白云天的娘亲,看她细心捋起儿子的衣袖,已在替他包扎伤势,不胜爱怜之色,似为儿子死了也甘心。那白云天却是一脸尴尬,只在左右张望,想来大庭广众下,就怕给人见了笑话。 白云天手臂擦伤,大腿上也给割破了几处伤口,便惹得娘亲呵护备置。可怜崔风宪倒毙在地,一身是血,却是无人闻问。只听咚地一声,崔轩亮跪了下来,啜泣叩首:「大人!」「大人」二字,远远声扬,送入了无尽迷雾之中,只听崔轩亮奋力叩下首去,大哭道:「小民的叔叔给他们杀死了,求大人!求大人!给咱们主持公道!」眼看崔轩亮哭哭啼啼,白璧暇忍不住眉头紧皱,道:「张勇,过去问问,瞧瞧发生了什么事?」此时白云天的宝剑还落在甲板上,人群中便走出一名随扈,将之拾起,却是那张勇了,只听他问道:「你们是朝鲜国的人么?」那「目重公子」自高身分,不屑来答。那申玉柏便上前道:「正是。下官朝鲜景福宫带刀统制申玉柏,不敢请教将军名号。」那随扈淡淡地道:「某是宣威舰水师教喻,张勇。」申玉柏必恭必敬,忙躬身道:「参见张将军。」 当时中华国力冠于东海,海船出航时,有如天子巡狩,气势自也非凡。那张勇受了他一礼,却也不应不答,他左右瞧了瞧,忽见朝鲜武官人人带刀,船上还架起了洪武炮,全数对准了甲板。不由蹙眉道:「申统制,你们大张旗鼓的夹住这艘商船,却是想做些什么?」申玉柏忙道:「回张将军的话。我等奉敝国主之命,前来此地追缉倭寇。谁知这倭寇狡猾多智,居然躲到了贵国商船之上,咱们无可奈何,只有拦停了船,登船搜捕。」那随扈哦了一声,眼见朝鲜武官还架着那名东瀛人,便问道:「这小子就是统制口中的倭寇么?」申玉柏忙道:「没错。此人十恶不赦,残贤害善,我们已将他拘捕到案,一会儿便要押回国去受审。」那随扈不置可否,左顾右盼间,又见崔风宪倒在地下,便道:「这人又是怎么回事?怎会死在这儿?」申玉柏忙道:「这位便是这艘船的船东。他不知为何,硬是要窝藏那名逃犯,起先是出言不逊、之后争吵叫嚣,最后还和咱们动上了手,我方不得已出剑自卫,以致有所死伤。」「胡说!胡说!」崔轩亮冲了过来,凄厉哭叫:「你们几十个打他一个,还说什么自卫?」正要上前撕打,却给众船夫架了开来,两名婢女也急来相劝,都要他稍作忍耐,让本国官长调处。 那随扈眉头深锁,道:「几位朋友,不是我要说你们。这朝鲜、中华本是一家,自该和气为上,你们下手可也太重了些,怎能把人杀了呢?」申玉柏叹道:「将军有所不知。这位船老板也是有功夫的。咱们若不出手自卫,恐怕现下倒在血泊里的,便是咱们几位武官了。」说着低声又道:「张将军,我方赶路在即,不克久留,不知大人可否行个方便,让咱们的船早些离开。」那张勇还未言语,手上却已多了一只木盒,正是申玉柏塞来的。他愣了一愣,看那盒子沈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当下悄悄将之打开,惊见里头金光闪闪,竟是放满了金条。 申玉柏附耳道:「张将军,贵我两国,和气为贵,还请您替咱们打点打点。」此时中原的战船势大,共有四艘巨舰前后抄夹,对方若是执意刁难,朝鲜战船恐怕要吃上大亏。眼看申玉柏如此多礼,那张勇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拿起了木盒,正要说话,却听耳边传来啜泣声:「军爷……您不能拿……」众人微起愕然,转头去看,却又是崔轩亮来了。只见这孩子哭红了眼,跪倒在地,紧紧抱住了张勇的腿,哭道:「军爷……您是咱们百姓的武官,不能拿他们的钱,您若是缺钱用,小人这儿也有……」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把碎银,捧于掌上,不住啼哭。 张勇又羞又怒,喝道:「谁说我要钱了?你把手松了!」举起脚来,望崔轩亮身上一踹,碎银滚得满地都是。那崔轩亮一不敢还手,二不敢松手,只顾抱着那人的腿,呜呜啜泣。 那张勇给这么一闹,自也有些下不了台,他望向了申玉柏,道:「这事如何处置,我一人不能作主,得回去问问我家大人。」正要转身,却给人拉住了,他回头一看,但见来人瘸了一条腿,正是崔中久到了。他攀住了张勇的肩头,含笑道:「这位将军,稍慢一步,不知您家主公可是姓白?」张勇愣了愣,道:「你……你认得我家督师?」崔中久微笑道:「久闻白璧暇白督师出身峨眉,一身剑法出神入化,一手文章更是名动公卿,号称『书剑双绝』,在下久在异邦,却也仰慕得紧,不知今日是否有缘拜见?」 崔中久长年在官场打滚,深闇人情三昧,果然此言一出,背后便响起了脚步声,只见那「白督师」亲自上前,捋须微笑:「这位是『百济国手』崔中久崔大侠吧?」那崔中久听得对方认得自己,心下自也欢喜,忙欠身施礼,说道:「不敢、不敢,白督师之前,谁敢自称什么大侠?只是我等远在朝鲜,也知『靖海督师』白璧暇文武双全,文是省城解元,武是京城状元,今日一见,果是神采飞扬,『书剑双绝』之号,绝非虚传。」解元便是举人第一名,虽不比进士功名,却也是难能之至,尤其这位白璧暇是武人督师,文武双全,更显得可贵了。 白璧暇心下得意,脸上却不好太过快意,便道:「崔大侠客气了。适才犬子举止莽撞,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崔中久惊道:「原来那位少侠是您的公子?难怪动起手来凌厉无比,咱们要是少练了几年功夫,恐怕就见不到大人了。」这崔中久早已知道那少年的身分了,此时装得一脸惊奇,用意自在卸责。毕竟白云天受了轻伤,倘使白璧暇责怪他们伤了儿子,也好来个「不知者无罪」。至于赞扬那白云天剑法高超,更是拍马奉承兼告状,表明自己是出手自卫,不得不然。 崔中久甚是机敏,官场功力不知胜过申玉柏多少倍,几句话说去,白璧暇非但不以为忤,尚且哈哈大笑,道:道:「崔大侠说笑了。我这儿子艺成不久,初生之犊,就是莽撞急躁,适才若非崔大侠手下留情,他哪里还有命在?」他说得兴起,便挥了挥手,道:「云天,过来。」话还在口,脚边立时趴来了一人,只听他悲声啜泣,道:「大人……小民的叔叔给他们杀了,大人……你得给小民主持公道……大人……」崔轩亮又来了,他在一旁偷听说话,眼见双方相谈甚欢,一幅他乡遇故知的模样,也是怕他们化敌为友,自又跪了过来,大放悲声。 那白璧暇原本心情甚好,见得这孩子老是哭,不由也有些心烦。便皱了皱眉,道:「你别跪在这儿,起来说话。」那崔轩亮其实只是个孩子,一辈子给叔叔呵护长大,哪里见过什么大场面?只哭哭啼啼的站起,不住伸手拭泪,模样极为可怜。 这「宣威舰」上不只有朝廷武官,尚有一些商贾宾客,听说出了事情,便都挤上了巨舰船舷,自在那儿观看。众目睽睽之下,崔轩亮又是泣不成声,白璧暇自也不能置之不理,当即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崔轩亮哭道:「我……我姓崔……叫做宣亮……」白璧暇点了点头,道:「适才咱们见到的号炮,可是你放的?」崔轩亮哭道:「是……那枚炮是小人放的……」白璧暇道:「你怎么会有三宝公的号炮?可是偷来的?」崔轩亮大哭道:「不是、不是!那号炮是三宝公留给我叔叔的。」张勇嗤地一声,道:「胡说,三宝公何许人物,怎会和一个跑船的来往?你可别胡吹大气。」崔轩亮垂泪道:「我叔叔真的认识三宝公。他……他以前也是海上的武官,只是皇上死了以后,他说朝廷小人当道,这官不做也罢,便自己买船出海……」张勇怒道:「大胆刁民!什么叫小人当道?皇上又是什么时候死了?你口无忌惮,可是想造反么?」崔轩亮吓得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哭讨饶。白璧暇拉住了下属,道:「行了。这孩子口中的皇上,指的是先皇永乐帝。」他沈吟半晌,又道:「小兄弟,你说令叔是三宝公麾下的旧部,不知他高姓大名,如何称呼?」崔轩亮哽咽道:「我叔叔和我一样,也都姓崔……」张勇皱眉道:「你叔叔不姓崔,难道还姓龟么?」众随扈听到耳里,忍不住都笑了出来。白璧暇见这孩子人高马大,说起话来却甚幼稚,想来没什么家教。不由叹息一声,又道:「小兄弟,你叔叔昔日在军中的职务是什么?你知道么?」 崔轩亮哭着摇头,却是啥也不知。一旁老陈忙跪了过来,垂泪道:「大人,咱们家二爷姓崔,双名风宪,他过去是三宝公的同知指挥,下辖中军左营六舰,咱们都是他麾下的班碇舵工。」昔日三宝公的舰队庞大,全队出航时以「贵」字列队,分中军五营、前军左哨五营,前军右哨五营,另有马船、粮船、水船押阵在后,宝船巨舰六十二艘,小船不计其数。这崔风宪正是坐镇中军左营,手掌六舰,可说是威风凛凛。 人情年来薄如水,事隔久远,永乐老将凋零殆尽,那白璧暇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总之沈吟半晌,推称不知:「这人真是没听过,他退下来多久了?」众船夫大哭道:「大人,您别小看我家二爷啊!他是永乐老将,十岁追随太祖,打过蒙古,下过西洋,为天下汉人立过大功劳,他当年出海的时候,您恐怕还只是个小娃娃啊!」这话确实没错,崔风宪今年六十又四,当年远渡重洋之时,还只三十壮年,算来当时白璧暇不过十三四岁,少不更事的年纪,哪知什么东洋西洋? 众船夫没读过什么书,说起话来难免犯冲,那白璧暇吃了他们一顿排头,心下自也不快。那张勇走了过来,附耳道:「大人,现下该怎么办?可要放这些朝鲜人离开?」白璧暇转到了一旁,低声道:「朝鲜与我中华素为友邦,本就不该大动干戈。咱们若要随意扣押他们,定会引发轩然大波。」张勇低声道:「如此说来,大人是要放他们走了?」白璧暇淡淡地道:「不然你要怎地?真要把人家扣下来么?」张勇迭声称是,朝崔轩亮瞧了一眼,附耳又问:「苦主那儿怎么办?」白璧暇道:「此事说来双方都有过错,以致生出不幸。一会儿你把那盒金条要来,尽数留给那孩子,当作抚恤便是。他收了钱之后,自也好说话许多。」张勇微笑道:「大人英明,这些百姓见钱眼开,给他们点钱,什么话都没了。」正要转身过去办理,却又给拉住了,那白璧暇从怀中取出一张名帖,嘱咐道:「记得把我的名帖交给那姓申的,让他呈给朝鲜国王,务必让他晓得这人情是谁做的。」张勇微笑道:「大人放心,属下懂得。」他找来了申玉柏,交头贴耳一阵,便又取过了木盒,走到了崔轩亮面前,道:「小兄弟,你叔叔窝藏倭寇,有错在先,逼得人家动了手,这才生出意外。看,我给你说干了嘴,总算讨了些便宜回来。你快收下这些金子吧,别再闹了。」崔轩亮呆住了,万没料到事情竟会如此演变,他喃喃说道:「那……那我叔叔呢?你们不管了么?」张勇淡然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你叔叔自己有错在先,怨得了谁?」他懒得再说,转身便走。 崔轩亮呆呆看着地下的金子,泪水扑飕飕滚下,他怎也料想不到,自己辛辛苦苦盼来的本国援军,竟是这样待他。眼见白璧暇掉头而去,他忽然扑了过去,死抱着人家的腿,大哭道:「大人!我不要钱、我不要钱!我只要您主持公道啊!」白璧暇眉头紧皱,想他是学武之人,只消轻轻一抬腿,便能将这少年远远踢出去,抑或一声令下,便能有随扈来拉,可他却还是给死拖住了。 白璧暇迟迟不动,已给缠住了。两旁随扈欲待上前,可督师并无号令,谁也不敢妄自上前,眼看崔轩亮哭得惨,一名中年美妇便走了出来,蹲地安抚:「这位小弟,我丈夫其实是为你好,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便算杀了这些朝鲜武官,你叔叔也活不回来了。来,你要是嫌钱少,我这儿还有一些。」她可怜这小孩,便拿出了几张银票,正要送将出去,冷不防崔轩亮凄厉尖叫,一把推倒了那名美妇,大哭道:「走开!谁要妳的臭钱了!走开!走开!」那美妇毫无武功,啊地一声,身子向后便倒,那白云天急忙上前扶住,怒道:「小子!我娘是好心帮你,你可别太不识好歹了!」崔轩亮不去理他,只是抱着白璧暇的腿,哭道:「大人!您不能走,您要主持公道啊!大人、大人!」眼看这小孩死缠烂打,硬是不放白璧暇走,都说父子连心,那白云天再也按耐不住,大声道:「臭小子!冤有头、债有主!你想报仇,不会自己干么?你叔叔又不是我爹杀的,为何缠着他?」这话倒提醒崔轩亮了。他张大了嘴,急急转头,只见朝鲜战船再次靠近而来,众武官鱼贯转身,随时都能上船离开。他啊地一声大叫,便从叔叔腰间抽出匕首,凄厉哭叫:「我不要你们了!我自己报仇!我自己报仇!」这招「移祸江东」甚是管用,眼见崔轩亮如疯似狂,一路杀将过来。朝鲜众武官莫不叫苦连天,都晓得这小孩一旦缠上身来,谁也走脱不了。可要说把他打死打伤,却又天理难容,那崔中久喝道:「小兄弟!你别过来了,否则休怪我手下不留情!」崔轩亮大哭道:「你们打死我吧!让我去见我叔叔!叔叔!叔叔!」众船夫怕他过去送死,有的拉、有的扯,却都拦不下。眼看上上下下乱成一片,那两名婢女赶忙奔到了内舱,拼命拍打船板,哭喊道:「老爷!老爷!你快出来劝劝崔少爷啊,他叔叔给人杀死了!」两名婢女喊得声嘶力竭,门内却是毫无动静,却不知徐尔正是年老耳背,还是吓死在里头了,就是默不做声。 四下乱糟糟的,眼看崔轩亮冲将过来,崔中久烦不胜烦,皱眉道:「小弟,你可别怨我了。」握紧刀柄,嗡地一声,刀锋已然出鞘,便朝崔轩亮的左脚削去,看这孩子的脚筋给削断后,自也不能造次了。 崔轩亮本是名门弟子,可一来心神激荡,二来临敌经验浅薄,三来「百济国手」本就功力非常,武功绝不在「高丽名士」之下,这一刀斩出,少年人难以闪避,左脚是残定了。 铿地一声大响,甲板上闪过了七彩幻光,一物横空飞来,逼得崔中久向后一仰,手上刀锋便斩了个空,崔轩亮手持匕首哭喊,正要过去乱刺乱戳,却给人一把抱住了。 「别拉着我!别拉着我!」少年人手持匕首,犹在大哭大叫。却听背后传来苍老嗓音,劝道:「孩子,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现下贼人势大,等你有朝一日发愤图强,把武功练得好了,老道一定陪你找回这个场子。」崔轩亮哭叫道:「你是谁?」全场都回过头来了,只见甲板上站着一名老道士,面色红润,留着长长的花白胡子,看他把手一举,带得铁链哗啦啦地大响一阵七彩幻光闪过,一物飞回了他的背后,却是一柄炼剑。听他淡然道:「老道点苍不孤。」听得点苍掌门来了,众人都是微微一凛。要知方今武林虽大,论到剑法一项,却以武当最纯、峨眉最强、点苍则是最奇。山中多藏宝剑,剑招搭配神兵,缺一不可。尤其门中练有一样绝技,称作「云门飞剑」,整整失传三代,直至这位「不孤子」接下掌门之位后,方在他手中重现人间。 方今点苍一脉虽只寥寥数人,却是个个身负绝艺。崔中久不动声色,只管按住了刀柄,盯住了不孤子,神态戒备。那不孤老道却也无意动手,只把崔轩亮带开几步。柔声道:「崔小弟弟,你家是不是祖籍安徽,练了一套功夫叫做『八方五雷掌』,对么?」崔轩亮大哭道:「对!我爹爹就是崔风训!『崔无敌』崔风训!『广成公』崔风训!你认得他么?你认得他么?」崔风训名气极大,不知胜过了胞弟多少倍。听得「崔无敌」的名头,白璧暇登时「啊」了一声,才知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是当年永乐座下八虎之后,倒真是小觑他了。只听不孤子叹道:「崔广成、魏友逢,皆是永乐帝座下名将,二人一内一外,并称『龙帅虎将』,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有那帮乳臭未干的后生小辈,方才有眼不识泰山。」 此时白璧暇反身上船,听得这几句讥讽,眉头不由微微一皱,脚步便缓了下来。一旁张勇冷冷地道:「不孤道长,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不孤子不去理他,只拉住了崔轩亮的手,轻声道:「孩子,你是功臣之后,虎将之子,如今国家不能保护你,朝廷里又是君骄臣谄,人人只知升官发财,贪图己利,尽是些卑鄙小人。你越是处境孤单,越要学得忍耐,千万不要让你叔叔白白送命了,知道吗?」这番话说得难听之至,非但把满场文武编排上了,连皇帝威名也损及。是可忍、孰不可忍,众随扈全都面露怒容。那白云天按耐不住,怒喝道:「不孤老道!我爹爹敬你虚长几岁,这几日才待以上宾之礼,让你坐我家的船、吃我家的饭,你可别太忘恩负义了!」不孤子皱眉道:「你家的船?怎么,这船上不悬红旗,改悬白旗啦?」说著作势眺望,左顾右盼。 方今皇帝姓朱,不孤子口中的「红」字,意即在此。那白云天说不过他,倒是气得俊脸发白,那中年美妇拉住了儿子,低声道:「算了,别和他计较。」不孤子笑道:「还是白夫人大方啊。御前共春宵,老公不折腰。白少侠,等你娘日后给你添个亲王弟弟,你白家上下定是大大的飞黄腾达了,恭喜、恭喜、恭喜哇哈哈哈哈!」听得此言,那白夫人气得俏脸发白,白璧暇、白云天父子俩则是浑身发抖,目现杀机。 众人听不孤子说得兴高采烈,却多半茫然不解,一不知白夫人一个官家夫人,怎能凭空生个亲王儿子,二也不解白璧暇咬牙切齿,心里在气些什么。 眼看父子俩怒发冲冠,随时都能翻脸动手,不孤子却也不怕,便笑道:「小兄弟,咱们并肩作战。小的给你,大的给我。」崔轩亮对白家父子本有好感,可连着几番事情闹下来,却不免痛恨之至。听得不孤老道吩咐,那是正中下怀了,他大喊一声,摆开了拳脚架式,正要过去搦战,忽然间脚踝给人轻轻一触,却有一只手放了上来。 崔轩亮张大了嘴,呆呆下望,只见叔叔的手搁在自己的脚踝上,口鼻流血,瞳孔放大,眼中却渗出了泪水。崔轩亮如中雷击,霎时扑倒在地,大哭道:「叔叔!你还活着么?叔叔?」眼见崔风宪动了一下,宛如殭尸作祟。白璧暇、白云天,乃至于朝鲜众武官,全都吃了一惊,眼见崔风宪好似还有气,不孤子便也不急着打架了,只扯开大嗓门,喊道:「鬼医王魁!你奶奶的快过来救人啊!」情势十万火急,宣威舰上脚步大响,听得几名孩童喊道:「王世伯!王世伯!我师父在喊你了,你快出来啊!」 四下呼喊一片,人人都在寻那个「鬼医」,不多时,便见宣威舰上走下了一名糟老头儿,看他左手提竹笼,右手拿着酒葫芦,哈欠道:「睡个午觉,也是不得清静。不孤老头,敢情你家又死了人啦?鬼吼鬼叫的。」不孤子骂道:「你还拖拖拉拉的,一会儿人都成了殭尸,看你怎么救?」那糟老头儿笑讶道:「殭尸?这可稀奇了,倒是可以试试。」面前这老头儿睡眼惺忪,外号又是什么「鬼医」,想来本事古怪,说不定专把活人医成死鬼。他来到崔风宪身旁,先探了探他的鼻息,之后捏了捏他的筋骨,当即道:「他流血太多,心老早不跳了。」崔轩亮大哭道:「你胡说!他方纔还握住我的脚!」王魁摇头道:「凡人死后,筋肉转紧,往往手足会动上一动,做不得准的。」崔轩亮大哭道:「你胡说!你胡说!你这个庸医,你走开!我不要你了!」前朝老将早已断气了,他双目茫睁,身体僵直,原来方纔那一动,只是人死后的抽慉而已。 眼看崔轩亮抱住叔叔的尸身,伏地大哭,那王魁不由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反正新采了几味药,刚巧试试药力。」说着打开了一只竹笼里,用竹夹取起一物,便朝崔风宪心口放去。崔轩亮愕然道:「龙虾?你……你要做什么?」王魁笑道:「小兄弟,你可瞧清楚,这玩意儿能不能吃?」崔轩亮凝目去看,只见那物生了巨螫,色呈黑红,体型约比龙虾大了一倍,猛见它后尾上扬,隐隐带着毒针,不由心下大惊:「这……这是毒蝎!」正要用手驱赶,那「鬼医」却拦住了,说道:「别碰它,这是苦海毒蝎,天性凶恶,一针毕命,千万别碰它。」崔轩亮急道:「那……那你还让它螫我叔叔?」正要设法阻拦,却给不孤子拉住了,听他道:「放心,这位是天下第一大夫王魁,连鬼也能医,你放心让他诊治,不必担忧。」寻常毒蝎体形不大,至多两三寸长,那「鬼医」手中的蝎子却甚巨大,足有一尺长宽,模样甚为可怖。 只见那毒蝎爬到崔风宪的心口,慢慢螫下了一针,崔轩亮大惊失色,他不顾一切,正要上前抢救,那王魁却道:「拦住这孩子。」死马当活马医,不知下稍如何,只见王魁夹起了毒蝎,小心放回了竹笼,便在崔风宪的心口压了几压,猛听「咳」地一声,那崔风宪身子一动,竟尔吐出了一口血沫,随即面色泛黑,手脚剧烈抖动,伤口处竟又渗出血来了。 不孤子大喜道:「行了,他的心能跳了。」王魁道:「压着他的手脚,我得给他活血。」眼看死人复活,全场都愣了,朝鲜武官、中原随扈全都停下脚来,伫足远观。那柳聚永也是双眉一轩,便也转过身来,远远望着崔风宪,脸上带着几分关切。 此行双方并无仇怨,说来一切争执凶杀,都是为了那个东瀛人,倘使崔风宪能救回一命,那是皆大欢喜了。此时此刻,连那「目重公子」也停下脚来,只见他招来了崔中久,似在垂询那「鬼医」王魁的来历。 场面乱糟糟的,人人都是目不转睛,忽听「嘿」地一声,一名朝鲜武官摔倒在地,猛见一人翻身跳起,拔腿直奔,正是那东瀛人脱逃了。 这东瀛人机警多智,原来早已悠悠醒转,只在伺机而动。好容易崔风宪死而复生,不免让朝鲜众人分心旁骛,当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便趁势兔脱,崔中久、柳聚永等人虽已猿臂暴长,却都晚了一步。 这东瀛人好生厉害,看他起身狂奔,一不朝舱下去钻,二不望大海去跳,而是向着中国武官那厢奔去,似要窜上「宣威舰」去,心思可说极其敏锐。 眼见那东瀛人朝己方奔来,背后朝鲜武官则是大呼小叫,奋起直追,人人均是神情慌张。白云天吃了一惊,忙道:「爹,我们要帮哪一边?」白璧暇拦住了儿子,不许他轻举妄动,随即低声传令:「张勇、李成,吩咐弟兄向后退,让他过来。」白璧暇何其老练,一见这批朝鲜人神色惊惶,便知这东瀛人身分非同小可,一见他要自投罗网而来,自然要借力使力、暗度陈仓,等他落在自己掌中,那是奇货可居了。 眼见中国武官向后退开,明摆了放出一条生路,那「目重公子」看入眼里,如何不勃然大怒?他喝地一声,身法如电,转眼间后发先至,竟已追到那东瀛人背后,随即提起了一口气,向前劈出一掌。 掌风无声无息,掌心却藏了一道白光,这是「花郎新罗掌」的最上品,无相无形手。「目重公子」心意已决,他若抓不回这名东瀛人,便不会留他的活口。 白云天慌道:「爹,要死人了,这可怎么办?」白璧暇目光如炬,稍稍看过那东瀛人的身法,便知他身怀武功,当即道:「先别动,等他过来。」慢慢凝功在掌,只等那东瀛人奔进己方人群,他便有借口抢人了。 此时生死已在一瞬间,只见中国武官虎视眈眈,那「目重公子」却是杀机已动,前有狼、后有虎,那东瀛人无论落入哪一方手中,都会给扣押起来,过着永不见天日的日子。他目光一撇,忽见那中年美妇站在身旁不远,霎时应变奇快,一个右手暴长,已然拉住了她的玉腕,将她扯到了背后,便朝「目重公子」推去,竟是拿她做了挡箭牌。 此举大出意料之外,白璧暇、白云天等人都是猝不及防,顿时骇然道:「你干什么?」眼看中年美妇成了护身符,那「目重公子」却无收手之意,自知这东瀛人狡猾厉害,今番若要撤手,日后怎还抓他得住?深深吸了口气,掌中反而加力击打。 那白璧暇见势头不好,只得大喝一声:「朋友!手下留情!」「娘!」白云天狂喊一声,飞身救母。白璧暇右手凌空一探,「白眉剑」嗡地一声,便从儿子腰间离鞘飞出,霎时剑锋开展,光彩夺目,他不待文诌诌的上前邀斗,手指一沾剑柄,便已飞身起跳。那白云天则是使出了一招「蜻蜓点水」,俯身飞掠,便要将娘亲抱开。 白家父子同心协力,一个扑前抢救,一个提剑斩杀,均是对症下药之举,岂料「目重公子」掌力丝毫不缓,来势远比自己为快。白璧暇见自己离对方足达八尺远近,那「目重公子」却离自己妻子四尺不到,情急之下,只能大喊道:「不孤道长!请你相助!」「嗖」地一响,那不孤道长见得同胞遇险,二话不说,把背一弯,背后长剑激射而出,便朝那「目重公子」喉头飞去。这剑来势奇快,后发先至,转眼便飞到喉前三寸,「目重公子」若不回手自救,便等于是自杀。 点苍高手横空飞剑,靖海督师近身来袭,连那白云天也运起了毕生功力,直朝娘亲扑去。三大高手连手出招,那白云天虽然稍弱,功力却也不可小觑。只是众人虽说绝学出尽,却没人有把握救下那名中年美妇。 「无相无形掌」,新罗掌法第一绝学,威力岂同小可?眼看「目重公子」的重掌即将袭来,那美妇却只呆呆傻傻,浑不知发生了何事,说时迟、那时快,忽听远处有人吐气扬声,砰地一声巨响,整艘大船剧烈晃荡,但见甲板向左倾斜,那美妇站立不稳,立时扑跌在地。 「嗖」地劲风刮过,「目重公子」的掌风已从那美妇头顶扑过,却已打了个空。又听「锵」、「锵」两声金响,白璧暇、不孤子二人的兵器攻来,那「目重公子」把背后石棺一转,顿时火花飞散、石屑纷飞,不孤子的「九霄剑」、并同白璧暇的「白眉剑」,俱都撞上了那座石棺。 一片混乱中,白云天总算飞身而来,他抱住了娘亲,母子俩滚在甲板上,摔做了一堆。 大船摇晃不休,船上武功稍弱的,莫不摔倒在地,人人惊魂甫定,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扑通」一响,船舷旁似有人掉入了大海,众船夫探头来看,只见那东瀛人潜入了大海,随即消失无踪。 东瀛人逃了,靠着中国诸大高手合力拦阻,终于还是让他成功脱逃。 「哦哦哦哦哦哦!」那「目重公子」怒之极矣,陡地双手握拳,仰天狂叫,威势慑人之至,背后石棺上下震动,竟尔喀喀作响。棺板上的封条给这股力道一激,蓦地「撕」、「撕」连声,赫已尽数崩开。 此时吼声不绝于耳,石棺更是轰然做响,棺缝旁更已飘出了一股黑气,不知那里头藏了什么东西,似要闯出来了。当此异状,满船上下莫不骇然变色,人人都在向后急退。却在此时,一只手掌伸了过来,将棺板压住了。听那人淡然道:「施主,住手。」「目重公子」吐气扬声,手刀直劈而下,劲风狂烈,锐不可当,却见一人脚下微转,踏出了半圆,让过这惊天动地的一劈,转看那人手上,却仍牢牢按住石棺盖板,竟不让「目重公子」来开。 众人心下一凛,霎时之间,上起督师随扈、下至婢女船夫,人人屏气凝神,全都看向了这个僧人。 来人身穿粗布僧袍,戒疤爇顶,身形极高极瘦。却是一名和尚。看他的模样应是「宣威舰」上的宾客,可样貌甚为眼生,诸人反复端详,却还认不出人来。 一片猜测中,那和尚却只面向「目重公子」,合十道:「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既已一击失手,何苦多做杀生?还请罢斗吧。」那「目重公子」一语不发,只是朝那和尚脸上打量,只见此人肤色斑驳,好似三四十来岁,又似五六十岁,全然瞧不出真实年岁。只不过这人身材很高,虽在合掌弯腰间,却还是比「目重公子」高了几寸。想来身长至少在九尺以上。 双方面面相觑,谁也没动上一步。看这「目重公子」武功奇高,一旦暴起杀手,辄以雷霆万钧之势,难以抵挡。旁观众人屏气凝神,都在替那和尚担忧。这僧人却也定力过人,始终双掌合十,垂首不动。 良久良久,那「目重公子」将身子一转,便又把石棺负到了背后,想来是让步了。众人看在眼里,却都松了口气。 白璧暇越看越奇,便问下属道:「这位僧人是……」那张勇附耳道:「这人是个少林僧,在刘家港上的船。」白璧暇心下一凛:「少林寺的人?」「阿弥陀佛……」那和尚见众人望着自己,当即合十宣佛,自报姓名道:「贫僧法号,上天下绝。」听得那人自称「天绝」,众人不分来历,全都微微一愣。看少林寺门规森严,近百年来以「法弘德圆,灵慧渡空」等八字定辈,寺中年纪最长者,乃是年近百岁的「法显大师」,至于近十年新收的小沙弥,则都是「灵」字定辈,上下八代中,实无这个「天」字,却不知这位「天绝」从何而来,怎能自称少林僧?莫非是「莆田少林」的什么旁枝? 一片寂静中,「目重公子」却也不加理会,只朝己方的战船走去,眼看这人便要离开,忽然间人影一闪,一人追了过去,怒道:「等等!你险些打伤了我娘,便想这么一走了之么?」众人转头一看,说话之人身穿白衣,面如冠玉,自是靖海督师之子,少侠白云天来了。听得砰地一声,「目重公子」脚步一顿,已然沈下脸色,冷冷向后望来。 双方目光相接,那白云天见得对方的眼神,不觉微起害怕之意,便又退到了人群之中,躲到白璧暇背后。低声道:「爹,那人差点打死了娘,您怎都不管?」这句话当真管用,白璧暇再计较宦海前途,外交利害,此刻也不能置之不理了。他见船上众人都在望着自己,情知官威不可失,便挺起了「白眉剑」,走上一步,沈声道:「朋友,在下中国靖海督师白璧暇,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如何称呼?」督师大人亲自仗剑问话,岂同等闲?但听「宣威舰」上传来车轮滚动声,炮眼开启,已然伸出了十来座黑黝黝的大炮,正是永乐帝于安南起造的「交址炮」,前膛填弹,炸力深远,最擅海战,比之「洪武炮」的威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中国是当世第一大国,人口至众、土地至广,世袭军户多达四百万,三宝舰队更是威震远洋,无论是朝鲜、东瀛、蒙古、西域,乃至于琉球南洋数十国,无一不领受恩威。白璧暇身为「宣字四舰」的督师,只消一声令下,朝鲜战船定然遭殃。 先前老百姓哭得你死我活,比不得督师夫人的一根小指头,眼看白璧暇杀气腾腾,替老婆出头来了。申玉柏自是吓得魂飞魄散,慌忙道:「误会一场、误会一场,这位是我朝鲜国主的至交『华阳君』,适才为擒匪寇,出手略嫌冒失,还请大人莫要见怪。」听得「华阳君」三字,白璧暇不觉哦了一声,道:「华阳君?可就是那位『入宫不跪、见王不拜』的平壤华阳君么?」申玉柏打躬作揖,忙道:「正是、正是,『华阳君』正是我家主公,适才他险些伤了令夫人,过意不去,来日必会当面向她郑重致歉,还请督师见谅了。」官场中人,最善算计人情,那白璧暇虽说满面不悦,可对方是朝鲜要人,自己若要下令开炮,来日朝廷必也会来查问此事,届时朝鲜国王不但不会是自己的外援,恐怕还是个可怕至极的敌人。 想起广结善缘的道理,白璧暇的火气骤降,一时无喜无怒,淡淡地道:「也罢,内子毫发无伤,华阳君致歉之说,不也言重了?倒是白某久闻『华阳君』大名,难得海上巧逢,却也算缘份一场。」说着走上前去,朝「目重公子」的肩头拍了拍,示意友善。那「目重公子」也眯起了眼,朝他点点头,算是两国英雄喜相逢了。 申玉柏松了口气,道:「多谢督师大人,咱们这回很承您的情,来日必定奉答。」眼看爹爹又做起了人情买卖,白云天心下不忿,大声道:「爹!这人差点打死娘了,你怎就……」不孤子嘻皮笑脸,插口道:「一条人命一百两,打死两个还有找。」白璧暇定力过人,此时儿子怨怼,旁人讥嘲,他仍是不见喜怒,只淡然道:「云天,先扶你娘回去。张勇、李成,招呼大家上船,咱们要起锚了。」白云天心下不满,可父亲有命,却也不敢违背,只得扶起了娘亲,反身上船。眼看中原人马即将撤离,崔中久便也扬声怒喝:「大家还愣着做什么?快下海找人啊!」扑通、扑通之声不绝于耳,朝鲜众武官纷纷跳下大海,四下搜捕那名东瀛人。 呜呜……呜呜……朝鲜战船吹起了海螺,两船一先一后,便已驶离了。那「鬼医」王魁自始至终专心守志,身旁虽说打得惊天动地,眼光却不曾离开病患一眼。 崔风宪挨了海蝎毒螫后,已然有了呼吸,可手脚却是剧烈痉挛,面色也是越发漆黑,好似中毒了。崔轩亮拉住了王魁,惊道:「怎么办!我叔叔又不成了!」王魁道:「别慌。」取出了一包药粉,撬开了崔风宪的嘴,尽数洒了进去。 那药粉当是解药,应能破解蝎毒,可此时崔风宪筋肉僵冷,面色发黑,一条命去了九成,那药粉洒在嘴里,却也无法吞咽。崔轩亮大哭道:「完了、完了,他又要给毒死了。」王魁打开随身药箱,取出了一根银针,朝崔风宪颈部下方的「水突穴」刺入,这「水突穴」属「足阳明胃经」,主治吞咽、咽喉肿痛、喘息等等,每有奇效,哪知银针入皮,崔风宪却是筋肉崩紧,不曾感应。王魁嘿地一声,道:「不行,他气血衰败,穴道失感,得让他站起。」不孤子抱起了崔风宪,让他起立直身,王魁取来了清水,倒入他口中。可那药粉虽给化开了,崔风宪却不会吞咽,嘴边汤水淋漓,尽数流了出来。 崔轩亮又慌又急,哭道:「叔叔,你快喝下去啊!」正哭泣间,肩膀上却按来了一只手掌,温热轻软,听他淡然道:「小施主,让我来吧。」说话间伸出指来,便朝方纔那「水突穴」轻轻一点,嗤地一声,劲气透体而入,崔风宪立时喉咙滚动,那药水便已滑入喉中。 王魁大喜道:「珠玑佛指!天绝老弟可来了。快、快,快点他的气舍穴,别让他呛死了。」听得「天绝」二字,众人都是急急转头,只见崔轩亮身边站着一人,正是适才与「目重公子」说话的那位和尚。 正看间,崔风宪喀地一声,药水喷出,竟又剧烈呛咳起来。那和尚便又点出一指,朝颈部内侧锁骨而去,正是主治咳嗽气逆的「气舍穴」,崔风宪受了指力之后,呼吸转顺,药水便又平顺入喉,不再咳嗽。王魁笑道:「你再点他的『缺盆』、『库房』、『乳中』、『关门』,『大巨』这五穴,让他肠胃蠕动。」那和尚出手如风,五指如轮,转瞬便点了胃经五大要穴,认穴既准、手法又精,功效如同针灸。王魁心下更喜,笑道:「好你个少林和尚,认穴本事不输大夫啊。」当下又说了十来个穴道名称,有的止血、有的止痛,那和尚便也一一照办。看两人一个做、一个说,好似事先排练过一般,当真是合符若节,分毫不差。 约莫一柱香时分,崔风宪呼吸渐顺,看他脸上黑气消散,手脚也不再痉挛,慢慢脸上又有了血色。王魁笑道:「行了,让他躺下吧。」两旁船夫急急取来担架,不孤子抱起了人,让崔风宪平躺下来。眼看叔叔捡回了一命,崔轩亮心下又悲又喜,当下跪倒在地,痛哭道:「多谢几位大侠,谢谢、谢谢。」 不孤子见他朝自己下拜,不由笑道:「我只是抱着人而已,你谢我做什么?倒是老王给你出了大力,你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吆。」崔轩亮满心感激,便率着众船夫跪下,哽咽道:「先生救命之恩,小人终身难忘,不敢请教先生大名,日后做牛做马,也要给您回报。」那王魁把人扶了起来,笑道:「做牛做马,那就不必了。老头儿姓王,名魁,少时医狗医猫, 中年医人,晚年医鬼,朋友们晓得我专和阎罗王作对,便赠了个『鬼医』的外号给我。」说着又指向那名和尚,笑道:「这位天绝老弟也给你出力不少,你也给他道声谢吧。」不孤子笑道:「小兄弟别听他的,王先生师承九华名门,是天下第一医术高手,你叔叔遇上了他,算是运气。」 崔轩亮磕头哭谢,又朝那和尚下拜。那天绝和尚将他扶了起来,轻声说道:「施主无须多礼。佛门中人,普渡众生,此为贫僧职责所在,施主何须言谢?」不孤子哈哈笑着,搂住了天绝僧的肩头,道:「老王,看看我多有眼光?船上这么多宾客,我就只选天绝老弟和咱们同舱,你瞧瞧,这可捡到宝啦。」王魁笑道:「你别夸口,你初见他时,可也没瞧出他是少林武僧,哪来的眼光可言?」崔风宪喃喃地道:「你们……你们之前不相识么?」不孤子笑道:「王魁和我是哥俩好,不过这位天绝老弟却是在刘家港认识的,到了船上才慢慢混得熟了。」 崔风宪更惊奇了,又道:「刘家港?你们……你们是要上哪儿去啊?」不孤子笑道:「这回魏宽六十大寿,广邀天下群雄,咱们都是去拜寿的。」崔轩亮讶道:「你们……你们也是来给魏叔叔拜寿的?」不孤子正要回话,却听「宣威舰」上唢吶高鸣,一名随扈站在甲板上呼喊:「咱们要开船了,还有人要上来么?」 先前众人手忙脚乱,只在给崔风宪诊治,朝廷众人一一返回舰上,他们也是不知不觉。那「鬼医」王魁本是船上宾客,听得召唤,便要起身返回,不孤子却把他拉住了,道:「老王,留在这儿吧,省得回去受白璧暇的鸟气。」王魁迟疑道:「这……这不大好吧……太失礼了。」不孤子呸了一声,道:「失礼个屁。」说着问向了天绝和尚:「老弟,你也不回去了吧?」天绝和尚含笑道:「小僧追随前辈骥尾,随遇而安。」那王魁面色迟疑,还未说话,但听脚步声响,那张勇便上前来了,说道:「王大夫,您是咱们船上的贵宾,白督师吩咐,要咱们恭请您回去。」眼见白璧暇站在船头等候,王魁更显得为难了,他瞧了瞧不孤道人,又朝那随扈望了望,低声道:「不……不了……我还是留在这儿吧。」张勇见说不动他,无法回去交差,自是嘿了一声,却听脚步轻响,那白璧暇居然亲自过来了,听他沈声道:「王大夫,万岁爷行前特意吩咐我等,千万不能怠慢您。请您早些上船吧。」 那崔轩亮一旁偷听说话,不觉吃了一惊,万没料到那王魁地位如此之高,居然还识得当今九五至尊?那王魁低声道:「白大人,病人伤势沉重,随时有变,我得在这儿看着。」白璧暇心知如此,自也无法勉强,便道:「如此也好,只是皇上吩咐您炼制的『玄黄大正方』,药材可都齐备了?」王魁支支吾吾,翻开了随身簿本,喃喃地道:「海葵花囊、海龙蛇胆、苦海毒蝎……差不多都找全了吧……」白璧暇皱眉道:「王大人,这帖药是伺候皇上吃的,『差不多』这三个字,请你切莫妄用。」一旁随扈登时喝道:「究竟差了哪几味!快瞧仔细了。」王魁慌道:「是、是,老朽这就查一查……」正翻看簿本间,忽听不孤子道:「老王,你还少采了一味药。」王魁愕然道:「什么?差了哪一味?我怎么不知道?」不孤子道:「奴才脑。」王魁惊道:「奴才脑?这……这该上哪儿采啊?」不孤子伸出手来,悄悄朝白璧暇的脑袋指了指。低声道:「哪,还是热的。」 饶那白璧暇修养过人,听得此言,却也不禁嘿嘿两声,笑了出来,众随扈则是咬牙切齿,纷纷戟指大骂:「老狗贼!你骂谁是奴才?」不孤子笑道:「谁是奴才,我便骂谁,怎么?这也碍得到你们?」白璧暇恼羞成怒,想他贵为督师,今日却是灰头土脸,不说妻子险些给人打伤,现下又给人连番羞辱,他不愿多做纠缠,当即深深吐纳,道:「也罢,王大夫既然不愿上船,末将也不敢强留。张勇,你过去问问,看看还有哪位宾客未曾上船?」张勇斜着一双怒眼,四下提气狂喊:「还有人要上船么?咱们要走了!」 话声未毕,忽听舱门打开,跌跌撞撞奔出一名老者,慌道:「等等!等等!你们的船可是去烟岛?可否送老朽一程?」徐尔正总算现身了,看这老头儿好生机警,大难一过,便又出来露脸了。张勇见此人面生,料来不是船上的宾客,便也懒得理会,只喝道:「走了!大家回去了!」眼看众武官掉头便走,徐尔正慌忙道:「几位将军,老朽姓徐名尔正,辞官前是太常寺少卿,请你们留步啊!」徐尔正退隐将近二十年,乃是树倒猢狲散的一群,众随扈听在耳里,烦在心里,走得更加快了。 徐尔正情急之下,只得怒喊一声:「且慢!老夫是徐忠进的叔叔!」铁头徐忠进,诛奸又杀佞,此人是当今刑部侍郎,乃是徐尔正的亲侄儿。果然大名一出,众随扈立时缓下脚步,纷纷朝背后望来。徐尔正见说话管用,赶忙陪笑道:「几位将军,老朽有个学生姓刘,己卯年进士,脸上还生了颗大黑痣,不知诸位相识否?」方今朝廷里己卯年点进士的,只有三位姓刘,而其中脸长黑痣的,只有一位兵部尚书刘正。霎时之间,人人肃立身形,便由白璧暇带领转身,齐来参见:「宣威舰四品督师白璧暇,拜见大人。」「免礼、免礼。」徐尔正擦去满头冷汗,道:「白督师,敢问你们那儿还有空铺么?可否给老夫安排则个?」「大人,您太客气了。」白璧暇一脸亲切,他握住了徐尔正的手,含笑道:「前太常寺少卿玉趾亲临,『宣威舰』上下蓬荜生辉,末将必当待以上宾之礼,来,快请上船来吧。」徐尔正松了口气,忙道:「小茗、小秀,收拾细软,咱们要换船了。」两名婢女听他又要投靠新主,自都慌了手脚。忙道:「老爷,您……您不管崔二爷了吗?」徐尔正叹息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啊,这苦海又是倭寇、又是土匪,兵凶战危的,咱们这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是先换艘船坐坐吧。」说着转过头去,一把拉住白璧暇的手,低声道:「『丹青书剑志,投笔报国心』,白督师,这是您的佳作吧?」听得对方记得自己的诗辞,白璧暇心下大喜,忙道:「不敢、不敢,正是拙作,有辱大人清听了。」徐尔正责备道:「什么辱不辱的?白督师的诗词带着英烈侠气,豪迈慷慨,尤其那股报国之心,更是跃然纸上。单以文采而论,不知胜过那些翰林进士多少倍……您如此盖世文章,怎可以老是看不起自己呢?」 这段话一说,登时敲中了白璧暇的心事。想他是举人出身,二十四岁高中解元,可历来会试、廷试,却因运气不济,始终与进士身分失之交臂,一度给流放到长城边儿,送去给帝王守陵。久而久之,便沦为朝中大臣的笑柄。近年更因少了进士身分,宦海生涯上不去、下不来,已是四面楚歌了。他想着想,不由感慨万千,叹道:「大人说笑了,白某一介武夫,岂敢与天下文学才子争锋?」听得此言,徐尔正却又「啧」了一声,责骂道:「大人,您又来了!其实您虽只是举人出身,可文学之高,却是当朝罕有其比,怎能自暴自弃呢?依老夫微见,大人若要再上一层楼,当务之急不在升官,而在养望。」白璧暇吃了一惊,忙道:「大人的意思是……末将还得再考一次进士了?」徐尔正细声道:「大人此言差矣,现下您是四品督师,洞见观瞻,您要是考中进士了,人家定会说你徇私舞弊,少不得引人议论;可要不幸落榜了,难免又要引发朝廷讪笑,到时人人都在您背后指指点点,说您不知天高地厚,硬来丢丑卖乖,那又是何苦呢……」白璧暇叹息痛苦,扼腕道:「难、难。」徐尔正忙道:「大人,想要跻身士林,一点不难啊,依老夫之见,其实您这进士考是不考,乃是枝微末节,真正要紧的是修身养望……方能洗掉武人出身,来……我这儿点您一条路……」 徐尔正官场本领非同小可,这段话娓娓道来,当真是引人入胜,处处玄机,直听得白璧暇欲罢不能,忙转过头去,怒喝道:「张勇!李成!还不快给徐大人挑行李去!」说着又紧紧握住徐尔正的手,慌道:「大人,你我一见如故,快请上船来,咱们今夜来个秉烛夜谈……」甲板上脚步纷纷,两名大人边走边寒暄,几步路走去,已是相见恨晚。对崔轩亮等人已是视而不见。小茗、小秀却是重情义的人,她俩提着行李,来到崔轩亮面前,忍泪道:「崔少爷,谢谢您这几日的款待,我们……我们这就走了,请你多加保重,好好照顾你叔叔。」 一场苦海余生,崔轩亮经历了生离死别,如今见得两名婢女也要离开,忍不住又红了眼眶,他默然良久,方纔低声道:「谢谢妳们与我共度患难,我……我……」想起此行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相见,内心伤感,泪水竟然扑飕飕落下。那两名婢女见他如此多情,内心更加不忍了,那小茗叹了口气,便从怀里取出手帕,替崔轩亮擦了擦脸,一旁小秀更是泪水潸潸,竟尔啜泣出声。 一曲离歌两行泪,徐尔正早已登船了,两名婢女却还依依不舍。正洒泪间,却听一名小孩讶道:「你们怎么啦?为何哭啊?」众人回头一看,背后却来了一名小道士,约莫十一二岁年纪,背后负着行囊。他见崔轩亮望着自己,便又问道:「这位大哥,我晚上睡哪儿啊?」崔轩亮微微一奇,道:「你是谁?」那小道士笑道:「我叫做海川子,我师父是不孤子。他说白督师是一条狗,那些军爷便把咱们轰下船啦。」说话间果然传来张勇的叫骂声,一件件行李便从宣威舰上抛下,想来都是不孤子的家当。 崔轩亮心下醒悟,已知这小道士是点苍门人,想来是不孤道长的徒弟,没想却为了自己的缘故,却给人轰下船了。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忙道:「我们船上有间大房,风景最好,徐伯伯走了,刚巧把那舱房留给你师徒睡。」那海川子喜道:「那可太好了。我先跟你说了,我是大师兄,平素都睡靠窗边儿的,你得把位子留给……」话声未毕,听他哎呀一声,已给人一脚踹倒了,听得背后传来叫骂:「放屁!窗边的睡铺是我的,什么时候轮得你来睡?」背后又来了一名小道士,踩住了师兄的屁股,接连践踏,十分凶狠,两名婢女满心惊奇,崔轩亮也是一脸愕然,道:「你……你又是谁了?」那小道士俨然道:「贫道便是点苍行三的玉川子,人称『飞剑夺红』便是我。贫道三岁打猛虎,五岁斩蛟龙,七岁行上贵州遵义,力战百名儿童,抡过婴儿武赛大头牌,我师父可曾和你提过我的事迹么?」眼看这小孩儿老气横秋,宛然便是西南一霸,崔轩亮自是张大了嘴,还未说话,背后却又飞出了一脚,将那孩童踢倒了,听得怒吼连连:「放屁!婴儿武赛大头牌是行二的天川子,什么时候改名字了?你这蒙吃蒙喝的骗徒!」又来了一个小道士,却是叫做天川子,他气力极大,压住了师弟一阵乱打,那玉川子哭道:「赤川子!快来救命啊!天川子又欺侮我了!」崔轩亮讶道:「天川、海川、赤川……你们……你们到底有多少人?」话声未毕,不知从哪儿窜来了一群孩童,人人排列成行,齐声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咱们就是大名鼎鼎的点苍小七雄!」 甲板上满是孩童,有的奔跑追逐,有的嬉戏玩闹,还有相互殴打的。猛然间猛兽咆哮,河东狮吼,小狮子不知从那儿冒了出来,就地一声怪吼,直吓得点苍七雄跳了起来,齐声惊喊:「这是什么怪物?可是狗么?」、「这不是狗,你没看它长了猫眼?这是猫。」、「哪来这么大的猫?这是虎。」、「虎头上有王字,它可没王。」七名小道士议论纷纷,人人围着小狮子,只在臆测怪兽的身分。两名婢女忍俊不禁,便与崔轩亮一同放声大笑。正要同小孩儿玩耍,却听远处传来张勇的喊声:「两位姑娘!妳们到底走不走啊?徐大人在催妳们了。」两名婢女啊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该离开了,离情依依间,内心实在难舍难分,正眩然欲泣间,却听赤川子讶道:「两位姊姊,妳们怎么哭了?妳们是要去哪儿啊?」小茗、小秀低声道:「我们是要去烟……」话还在口,心下一醒,这才想起崔轩亮与她俩一般,俱是朝烟岛而去。这番离情泪水,却都是白流了。 两名婢女俏脸一红,互望一眼,船上随扈耐不住烦,便只站在宣威舰上,提声大喊:「姑娘!快了!最后一次叫妳俩!」催促频仍,两名婢女自知拖延不得,只得提起了行李,便朝宣威舰直奔而去。 崔轩亮还有两行泪,遥寄海西头,眼看两名婢女走得快,不觉内心苦闷,仰头看去,忽见宣威舰上站了一人,正自眺望天际。看那人年约二十一二,身穿白衣,面貌俊雅,却是峨眉少侠白云天。 宣威舰是大船,远比民间商船来得高,两人一在上、一在下,崔轩亮呆呆仰望白云天,只见他撇眼过来,二人目光相遇,那白云天神色拂然,想是不高兴自己,只见他转过身去,一个不巧,竟然碰上了小茗、小秀,便把她俩撞倒了。 啊地一声娇呼,两名婢女仰天摔下,崔轩亮大惊失色,正想狂奔过去救人,人家白云天何等功力,袍袖一拂,便已卷住纤腰,将两名少女救了起来。双姝脸红过耳,霎时屈膝捡衽,便向公子爷答谢,白云天则不改倨傲气质,挥了挥云袖,转身便行。 眼看双姝望着白云天的背影,崔轩亮则是心头大震,彷佛给尖刀戳中,已是痛入骨髓。 完了……白云天俊美潇洒,武功高强,爹爹又是当朝新贵,不知胜过自己千万倍,小茗、小秀这番撞见了他,定要坠入情网了。 崔轩亮痴痴遥望宣威舰,好似远远听到了小茗、小秀的笑声,想是给白云天逗得咯咯娇笑,崔轩亮内心苦闷,彷佛给戳了百来刀,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一旁赤川子见了,不觉讶道:「大哥哥,你又怎么了?可是肚子痛么?」崔轩亮失魂落魄,喃喃地道:「对……我的肚子好痛……」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崔轩亮越想越苦,正要低头啜泣,猛听身边传来呼喊:「少爷,少爷……」崔轩亮身子给人拉着,却是不知不觉,正魂不守舍间,猛然间脑袋一疼,竟给人狠狠拍了一记,听得一人狂吼道:「少爷!咱们是否该启程啦?」崔轩亮啊了一声,急急掉头过来,这才见到了老陈,他一脸茫然,道:「启程?启程去哪啊?」老陈大声道:「去烟岛啊!你不要求亲啦?」崔轩亮啊了一声,这才想起烟岛还有个大美女魏思妍,正等自己过去热烈追求。想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道理,霎时精神大振,忙道:「对对对,该去烟岛了,咱们快开船吧。」开船二字一说,老林便走了过来,双手捧着一只唢吶,奉给了崔轩亮。道:「少爷,吹吧。」崔轩亮喃喃地道:「这……这是叔叔的东西啊,怎么给我了?」老林叹道:「少爷,二爷已经不行啦,咱们得靠你了。」崔轩亮低头看着那只唢吶,看这东西是叔叔的宝贝儿,平日开船靠岸,上货下货,都是以此为号。没想一夜之间,便转到自己手上。他默默抚着唢吶,忽然心下一醒,忖道:「对了,其实我也十七岁了,该算是大人了。」是了,自己也该长大了……崔轩亮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便把唢吶凑于口边,陡然间胸间鼓气,奋力吹鸣。 「呜呜……呜呜……」唢吶声腔高亢,响遍海上数十里。崔轩亮左手叉腰,学起了叔叔平日的模样,把右手向前一挥,扬声高喊:「弟兄们-----起锚-------」哗啦一声,铁锚离海而出,崔轩亮立于船头,慢慢把唢吶挂在腰间,他回头去看众人,只见老陈、老林都在望着自己,人人眼眶都已湿红了。 崔轩亮生平头一次指挥船舰,倒也有模有样。他脸上有些发红,挠面抓腮后,便又深深吸了口气,霎时学起了叔叔的乡音,手指远方,朗声长啸:「掌------帆,开-----向烟岛!」雄浑的呼喊中,船帆当空升起,老陈、老林忙不迭地转舵指挥,那崔轩亮却喊疼了嗓子,正喀喀咳嗽间,忽听宣威舰上传来了娇嫩呼喊:「崔少爷!方纔是你在指挥商船么?」崔轩亮回头去望,惊见小茗、小秀立于船尾,正朝自己圈嘴高呼。原来这对小姑娘根本没忘了自己,早在船头观看自己的英姿。崔轩亮乃是小孩心性,内心狂喜下,一时飞也似到了船尾,向着宣威舰上纵情呼喊:「小茗!小秀!咱们烟岛再见了,妳俩千万别忘了我啊!」小茗、小秀含笑挥手,远远道再会。但见双方船舰渐行渐远,直到丽人倩影消失在浓雾中,崔轩亮仍是难分难舍。 五、凌晨开匣玉龙嗥 船帆高挂在天,大船转向东北,再次启程出发了。此时天色全黑,船上也飘起了炊烟。那老林本是三宝公麾下的火头,厨技甚精,便着意给宾客们做了一桌菜,但见腌肉酱菜、鲜鱼海产,一应俱全。也是怕和尚道士吃不得荤,另又煮了一锅大米粥,粥里添了香菇、竹笙等干货,亦是色香味俱全。 那不孤子虽是出家人,饮食却不忌荤腥,眼看船上有酒有肉,自是张口大啖,便与七名徒儿吃了个畅快。那「鬼医」王魁与天绝僧却都茹素,只管喝些米粥、佐些酱菜,其余酒肉一概不沾。 苦海里水气浓重,大船虽只沿着外围来走,四下仍是凄风苦雨,天幸甲板上有棚子遮蔽,众人席地而坐,却也不曾淋湿。只见那点苍七小雄调皮贪玩,边吃边吵,不时追扑小狮子为戏,自又逗得老陈、老林哈哈大笑。 面前尽是陌生人,不孤子师徒、「鬼医」王魁,并同少林武僧天绝,诸人都是素昧平生,那崔轩亮生平头一次当主人,应对不免生嫩,老陈、老林便从旁照料,另找了几个贴心船夫,留在舱内看顾二爷。 此时崔风宪昏睡不醒,呼吸也甚微弱,老陈心悬二爷病况,便问王魁道:「王先生,我家二爷的伤怎么样了?何时可以下床行走?」王魁喝了口粥,淡淡地道:「他这回能捡回性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要想伤势痊愈,少说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崔轩亮恨恨地道:「那些朝鲜人出手可真歹毒,来日遇上了他们,非得报仇不可。」王魁摇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老弟,我看你也别想着杀人放火了。其实人家对你叔叔已是手下留情了。」众人讶道:「手下留情?是这样么?」王魁道:「你没瞧那柄长剑透胸而过,却没伤到令叔的心脏,若非人家刻意避开要害,他怎么还能活?」老陈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那个姓柳的其实不想致二爷于死地了?」王魁叹道:「应该是吧。你们双方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动不动便要致人于死,天下哪来这么多人好杀呢?」「高丽柳聚永、百济崔中久」,这两人过去都是「神功大王」的随扈,辈分极高,武功自也精强,当时崔风宪已无还手余地,凭那柳聚永的剑法,若要取他的性命,断无失手之理。想来对方真是有意放他一马了。 听得人家刻意相饶,崔轩亮也不知该说什么,他默默低头,想起婶婶还在家里等着叔叔回去,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不孤子问道:「小兄弟,听说那批朝鲜武官登上你们的船,便为了追捕一个倭寇来着,是么?」崔轩亮擦拭了泪水,道:「是啊,他们……他们一路穷追不舍,就是要找一个东瀛人。」不孤子点了点头,又道:「我看崔中久、柳聚永这些高手都来了。那东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怎能惊动这批宫廷侍卫?」崔轩亮摇了摇头,道:「不晓得。反正他们强凶霸道的,先把咱们的船拦了下来,之后硬要搜咱们的下舱。叔叔不让他们进去,双方便打起来了。」四下一片沈寂,那天绝僧原本默默无言,忽地问道:「崔小施主,他们要抓的那名东瀛人,可是叫做『大内荣之介』?」崔轩亮咦了一声,忙朝老陈、老林望了一眼,低声道:「对……那崔中久好像有提到这名字……」 不孤子微微一凛,忙道:「天绝老弟,你看出什么了吗?」天绝僧点了点头,道:「据小僧猜测,这批朝鲜武官是为『不宿刀』而来。」众人愕然道:「不宿刀?那是什么?」天绝僧道:「传说东瀛匠人极善造刀,所铸兵器往往杀人不沾血,锋锐异常,可他们好胜心太重,即使有了这样的宝刀,心中仍觉不足,于是心魔作祟,便造出了一柄上干天和的『不宿刀』,从此为东瀛上下带来无限灾祸。」崔轩亮喃喃地道:「不宿刀?到底『不宿』二字是何意思?」天绝僧道:「『不宿』之意,便是永不歇宿。相传这柄刀找不到兼容刀鞘,故也无法歇息,只能永无止尽的杀戮下去。」众人骇然道:「找不到刀鞘?为什么?」天绝僧道:「据说这柄刀杀气太重,无论什么东西近到了刀锋一尺内,便会自行受力裂开,也因这柄刀找不到歇宿之所。只好以血做鞘,永不歇宿的杀人。」 众人毛骨悚然,猛听王魁一拍大腿,喊道:「对了,对了,这柄『不宿之刀』,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南刀』吧?」耳听又来了一柄怪刀,不孤子不由哦地一声,道:「南刀?那又是啥了?」王魁解释道:「我少年时曾听九华先师提过,他说东瀛有柄不世出的凶刀,生具魔性,无论谁拿了这柄刀,便会不停的杀人,直到斩杀百万为止。我看天绝老弟说得这柄『不宿刀』,八成便是这柄『南刀』吧?」「南刀」杀人百万,「不宿刀」杀人无宿,二者俱是嗜血魔物,性子确实有些相似。老陈、老林颤声道:「这……这应该是同一柄刀吧,不然东瀛才那么点大的地方,这个杀人百万、那个杀人不打烊,全国上下岂不早给杀光了?」这话虽然好笑,可众人听在耳里,却是殊无一分笑意。不孤子喃喃地道:「杀人百万,这……这也太可怕了些,天绝老弟,世上真有这柄怪刀么?」天绝僧静默下来,道:「当然有。据说不宿刀就是落在『大内荣之介』手中。」 「什么?」众人大吃一惊,一时间议论纷纷,崔轩亮呆呆忖想妖刀的模样,寒声道:「大师傅,这柄刀真那么厉害么?难道、难道会比那个柳……柳聚永的佩剑还锋锐么?」天绝僧道:「柳聚永的佩剑是柄古物,传说此剑削铁如泥,乃是高句丽『大武神王』赐给名将怪由的佩剑。只是此剑虽说锋利,却仅是人间凡胎,若要与『不宿刀』的明王加持相比,却是天上地下,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崔轩亮骇然道:「明王加持?那……那又是什么东西?」天绝僧道:「传说『不宿刀』铸造时触犯火戒,曾请『不动明王』下凡,以金刚火焰打造刀身,是以这柄刀是天界战神之物,一旦降生,便能为人间带来无穷战火。」不孤子嘿嘿一笑,道:「金刚火焰,那可稀奇了。照这般看来,那批朝鲜人定是眼红这柄刀啦?」天绝僧摇头道:「那倒不是。朝鲜人向来自负,应不至去抢夺他国的东西。据贫僧猜想,他们此番进入苦海,当是想毁去这柄『不宿刀』。」众人愕然道:「毁去宝刀?为什么啊?」天绝僧道:「『不宿刀』能为人间带来战火,一旦东瀛国内给摧残殆尽了,战火迟早会蔓延到朝鲜,届时不知要有多少百姓死于刀下。」崔轩亮颤声道:「大师傅,您……您是说,拿到这柄刀的人会攻打朝鲜么?」天绝僧道:「父老相传,谁持有『不宿刀』,谁就是东瀛战神。倘使这柄刀落入枭雄之手,那可不单是杀人而已,而是要灭国了。」众人交头贴耳,心下都感害怕。这才晓得那批朝鲜人为何执意登船,原来真是要寻出这柄杀人魔物,将之彻底毁去。 老陈想着想,忽然咦了一声,道:「不对啊……咱们捞那东瀛人起来的时候,也没看到什么刀啊?难道……难道他事先藏了起来?」崔轩亮也道:「对啊,那人要真有这柄怪刀,怎会打不赢那批朝鲜武官?」众人言及于此,都是频频颔首,先前朝鲜武官登船夺人,双方生死相搏,那东瀛人几度垂危,若说他还藏住了宝刀不用,实难让人信服。 天绝僧沈吟道:「那人是否便是『大内荣之介』,贫僧不敢断言。不过那柄妖刀落在『荣之介』手上,却是千真万确之事。不然他凭什么一统各方势力,成为海上霸主?」众人喃喃地道:「一统各方势力?他……他到底是什么来历?」天绝僧淡淡地道:「此人就是倭寇之王。」众人大吃一惊,又听天绝僧道:「据说荣之介拿到了妖刀后,立时逃往梦海,先杀了一名海贼,占下一处小岛,其后更以此为根据地,开始收编各国海盗势力,凡遇不服者,一概当场斩杀。短短五年内,他便坐拥数千党羽,四出劫掠烧杀,为祸之烈,可说空前未有。」众人骇然道:「难道……难道都没人去抓他么?」天绝僧道:「三年前荣之介潜回日本,亲手将幕府大将军源义教刺杀。此后日本幕府再也无力围捕此人,只能任凭他隐身于梦海。」不孤子蹙眉道:「梦海?到底那是什么地方?」天绝僧道:「梦海便是苦海。东瀛人自古以来,便坚信这片海域里藏了奇珍异宝,如梦似幻,故而以此相称。」众人听得说话,方知那位「荣之介」竟是倭寇大头目,只是说也奇怪,这人既然手握「不宿刀」,手下又有不少帮凶,怎么连坐船也给朝鲜人打沈了,闹得仓皇逃生?可要说这人不是「荣之介」,却不不像,毕竟那「目重公子」何其厉害,凭着他的见识眼光,岂会闹出这等笑话? 那不孤子干笑道:「天绝老弟,你的学问可真渊博了,怎会知道这些东瀛故事的?可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王魁也笑道:「是啊,什么不动明王的,连老朽也没听过,可是有哪位高僧转告你的么?」天绝僧淡淡地道:「王大夫说对了,这些事是『道衍大师』亲口转告的。」听得「道衍」二字,不孤子与王魁都是霍地站起,大惊道:「道衍?你说得可是姚广孝么?」天绝僧颔首道:「没错。正是这位姚施主,他还俗前法名『道衍』。这位姚施主与我寺方丈有深交,还曾来过我少林寺挂单。」 不孤子与王魁对望一眼,二人深深吸了口气,神情颇为凝重,崔轩亮低声便问:「道长,到底谁是姚广孝啊?」不孤子低声道:「这人本来是个和尚,法名道衍,靖难后落籍还俗,方纔用了原本的名姓。说来你叔叔也该认得他的。」崔轩亮蹙眉道:「我叔叔也该认得他?为什么?」不孤子道:「他便是永乐帝座下第一文胆,人称『姚天师』便是。传说靖难里所有大战,全是由他运筹帷幄。」 听得「姚天师」三字,崔轩亮吓了一跳,这才明白姚广孝是前朝大人物,万万小觑不得。王魁咳了一声,又道:「天绝老弟,你是怎么认得姚广孝的?」天绝僧道:「道衍大师早年曾在嵩山修行,与我寺方丈本为旧识。多年前他自知大限已到,来日无多,便曾到我寺礼佛。当时我寺方丈与他秉烛长谈,小僧也曾随侍在侧。」姚广孝是天下奇人,传说他精通兵法韬略,号称是天下第二智囊,只略逊于太祖的首席谋臣刘国师。听得姚天师临终前曾至少林,想来必有重大事情。 不孤子自是心下一凛,忙道:「怎么?他……他可是有什么遗言要交代你们么?」天绝僧道:「道衍大师来访时,身子已不大行了。他说自己一生光明磊落,了无遗憾,却只有一件事始终让他耿耿于怀,他希望我寺方丈念在多年交情的份上,能为他了结这桩最后的心愿。」众人哦了一声,忙道:「什么心愿?」天绝僧道:「他有个朋友住在东瀛,因故不能返国。道衍大师挂记他的近况,便盼我寺方丈能替他过去一趟东瀛,能将那人带回中土,安顿于少林后山。如此他才能安心离开人世,再无一分遗憾。」 听得那人如此要紧,居然得劳动少林方丈亲自出海接人,众人自是错愕不解。不孤子讶道:「好小子,这般劳师动众啊,后来呢?你们方丈去接人了吗?」天绝僧摇头道:「没有,敝寺方丈两次造访,却都没找到人。」不孤子讶道:「他奶奶的,少林方丈三顾茅庐了,那小子还敢拿跷啊!他到底是什么来历?可是什么东瀛贵族么?」天绝僧摇头道:「不,那人并非东瀛人,而是个汉人。」众人微微一愣:「汉人?那干啥住到东瀛?他到底是谁啊?」众人频频追问内情,天绝僧却只低头喝粥,置若恍闻。王魁拂然道:「老弟,话别只说一半啊,到底那人姓啥叫谁,姚广孝又为何找他,你漏点口风吧。」不孤子也道:「是啊,老弟猛卖关子,大伙儿听了难受,快说吧,咱们只是听一听,又不会传扬出去。」说着朝七名徒儿瞧了一眼,道:「你们快发毒誓,绝不外传此事。」「发毒誓啰、发毒誓啰……」 点苍小七雄嘻嘻哈哈,正要胡言乱语,却听天绝僧叹了口气,道:「众位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非是小僧不肯说,实是我已经答允了方丈,终身不提此人的名字,请诸位莫让小僧为难了。」这话甚是厉害,一次堵上众人的嘴,众人再想追问,也是无计可施了。不孤子悻悻地道:「也罢,不问便不问,那老弟你上烟岛是来干啥的,总可以说说吧。」天绝僧听了说话,却只闭目养神,好似打起了禅七。众人见他一脸的莫测高深,莫不暗自咒骂,不孤子捋起了袖子,骂道:「来来来,你这臭小子,老是装神弄鬼的,不如老道陪你玩玩吧。」点苍七小雄摇旗吶喊,喊道:「师父要打人了!快来下注啊!快来下注啊!」老陈怕他们打了起来,忙道:「来、来,酒菜都冷了,快吃、大家快吃。」说着举箸夹菜,给众宾客各夹了些干笋腌菜,又为不孤子倒了一大杯酒,频频陪笑。 不孤子呸了一声,便又坐下喝酒,他连喝了五六杯,心思便又转到「不宿刀」上去了,不禁嘿嘿一笑,道:「我说那帮倭寇怎能如此张狂?原来是仗着那柄臭刀来着,说不得,老道这回要是遇上了他们,顺手便除了几个,也好给百姓减些祸害。」不孤子乃是点苍耆宿,武功高强,等闲不出海,若有他出手铲除倭寇,那天下人都是有福了。老陈、老林听到耳里,纷纷鼓起掌来,点苍小七雄当仁不让,便一一抱拳答谢。 不孤子听得连番吹捧,自又飘飘然起来,便道:「其实真说起来,你们家二爷也真是莫名其妙,你想想,那东瀛人涉嫌如此重大,搞不好便是什么『大内荣之介』,怎么崔震山还硬是护着他呢?难不成真是老糊涂啦?」日本倭寇作奸犯科,早已是东海诸国的心腹大患,不说朝鲜国有意派兵进剿,便中原朝廷也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倘使那名东瀛人真是倭寇之王,那是人人得而诛之了。 不孤子正要再骂,却听老陈道:「道长,都说来者是客。那东瀛人既给二爷救了起来,便算是咱们船上的客人。那帮朝鲜人没凭没据的,二爷岂可随意交他出去?」不孤子嗤之以鼻:「什么话?这倭寇禽兽不如,何其歹毒,咱们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崔震山堂堂的爱国老将,这次怎会如此胡涂?」老陈不知如何辩驳,一时哑口无言,却听崔轩亮道:「道长,你弄错了。我叔叔不是那种人。」不孤子拂然道:「不是那种人?照你说来,你叔叔是哪种人?」崔轩亮道:「道长,我叔叔是个尽本分的人。他常说做人要问心无愧,该你做的事,一样都不可以少,否则便是王八蛋。他既然救起了那名东瀛人,便会好好守着他,绝不会随意交他出去。」 崔轩亮此际侃侃而谈,把叔叔平日的教诲一一道来,竟颇有名门之风,大将之貌,王魁等人一旁听着,自是暗赞在心。不孤子却是大大的不以为然,摇头道:「照此说来,令叔便算事先得知那人是个倭寇,还是一样会救他起来啰?」崔轩亮喃喃地道:「这……这我倒没想过……」正感犹豫间,一旁老陈、老林却道:「道长放心,二爷便算事先得知对方是个倭寇,他还是会把人救起来。」不孤子愕然道:「为什么?」老陈道:「咱们讨海人有条行规。只消看见溺水之人,不论对方身分是高是低,为人是好是坏,咱们都得救他起来。否则便是违背了做人的本分,与禽兽无异。」 不孤子嘿嘿一笑,道:「好个无异于禽兽啊。那我问你们一句,要是你们的杀父仇人溺水了,你们救他不救?」孟子有言:「嫂溺援以手」,却没说见到仇人溺水时该当如何,想来「敌溺援以脚」,不妨多踢两下。众船夫茫然相顾,却听老陈喃喃地道:「那照道长的意思,若是倭寇溺水了,咱们便不该救他了?」不孤子冷笑道:「那还要说么?倭寇杀人如麻,手上沾满了汉人的鲜血,你救他一个,不等于害死了十个汉人同胞?」说着拍了拍崔轩亮的肩头,道:「小兄弟,咱们做人要讲大是大非,你可千万别学你二叔,满脑子的妇人之仁,只会害人害己,知道么?」 众人听他把话说得重了,都是敢怒不敢言,老陈、老林虽想出言反驳,却也想不出什么大道理,一片寂静间,忽听天绝僧笑了一笑,自问王魁道:「王大人,你行医救人前,可会先问病患是好人坏人?」王魁摇头道:「当然不会。」天绝僧微笑道:「为什么?」王魁低头喝粥,淡然道:「悬壶济世,职责便是救人。咱们眼里只看得到活的死的,哪知什么好的坏的?」 不孤子怒眼斜瞪,喝道:「好你个老王!当真是行尸走肉啦?你怎么不怕救活一个坏人之后,却反而害死了成千上万的无辜好人?」王魁皱眉道:「你可真是无聊。我又不是包青天,哪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难不成我看诊前还得升堂审案,查他个祖宗八代再说?」众人听得哈哈大笑,不孤子却是恼羞成怒,大声道:「放屁!放屁!看你这般善恶不分,难不成连你的杀父仇人上门问诊,你也要乖乖给他治病了?」王魁打了个哈欠,道:「老头儿七老八十了,哪还有爹,可不须担心此事。」不孤子呸了一声,正要提气再骂,天绝僧却是微微一笑:「道长别问旁人了,倒是您自己呢?倘使你的杀父仇人遇上了灾祸,你救不救他?」不孤子哈哈笑道:「这不是废话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难得老天有眼,收去贼人的性命,老道定要引吭高歌,鸣炮庆喜,大大的幸灾乐祸一番,哪里会想救他?」 点苍小七雄听得兴起,纷纷替师父鼓掌助威。天绝僧微微一笑,道:「说得好。只是贫僧想请问道长,你报仇是为了什么?便是为了亲眼看到仇家死去么?」不孤子冷冷地道:「你这不是废话么?我辈侠客之人,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若不亲眼看着仇家死了,怎能称心如意?」说着转望众爱徒,道:「徒弟们,你们说是不是啊?」点苍小七雄喊道:「没错!谁要杀死了师父,谁便是咱们的仇人,咱们定要杀光他全家!鸡犬不留!」不孤子笑道:「说得好!不过没人杀得死师父,你们可不必担心啦,哈哈!哈哈!」 一片笑声中,听得天绝僧淡然道:「原来如此。只是道长口中的侠客,与贫僧所知略有不同。」不孤子嗤了一声,冷冷地道:「那照老弟说来,侠客该是什么样子?」天绝僧道:「贫僧生平所知的侠客,是一群执迷于恩仇的人。你若帮助过他,他至死都不忘恩情,可同样的,你若害了他、杀了他的亲人,他便会不计一切代价,死也要你偿命。」 不孤子笑道:「老弟啊,你口中的侠客便是我啊,却有什么不同呢?」天绝僧淡淡地道:「用心不同。」众人蹙眉道:「用心?」天绝僧点了点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毕竟死者死矣,无论怎么残杀仇家,却永远无法让死者复生,纵使报仇得手,却又能改变什么?是以贫僧所知的侠客复仇,用心本就不在杀人。而是在于贯彻公道的是非。」不孤子大吃一惊,颤声道:「公道的是非?」 天绝僧颔首道:「正是。人死不能复生,然而天下的公道却不能死。所以侠客复仇时必然不忘自己的良知,无论结果如何,他们也不会背叛起初下海的志向。否则心中的公道已死,又何必再奢谈天下人的是是非非?」众人听了这话,都是微微一凛,各自思索天绝僧的话意。 武林中人快意恩仇,动辄杀人全家,手段残忍,犹觉不足。然而细问这些人报仇的用意,却往往道不出个所以然来。说到底,其实这些人复仇的动心,都在于泄愤而已,徒令双方子孙冤冤相报,永无休止的一日。 大侠不同。大侠复仇,用心本就不在杀人,而是要贯彻公道的是非。正因动心如此,他们的报仇之路总是崎岖坎坷,种种良心教条,将他们紧紧捆缚。然而复仇之路越是艰辛,天下越是侧目,到得身死殉道、而公道犹不能雪的那一刻,每每上震朝廷、下动万民,足使天地哭而鬼神泣、乱臣忌而贼子惊,那气势便如圣光降临,足以一举撼动整个天下。 大侠之仇,是谓「国仇」。众人身心俱醉,遥想着大侠的风骨点滴,都不禁为之动容。 天绝僧道:「诸位施主,崔老英雄或许救了一个坏人,但他并未做错事。他的所作所为,全都本于做人的良知,纵使外人以刀剑相逼,他也不曾改变初衷。在贫僧眼中,他实乃顶天立地的侠义中人,足称『国之大侠』而无愧。」天绝僧说法已毕,众人尽皆合十。 只听不孤子长叹一声,拱手道:「惭愧了,惭愧了,老道活了七十多岁,见识却还比不上你一个小老弟,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正叹息间,身边几名小道士嘻嘻哈哈,笑道:「师父说不过人家,变成老狗了哪。」不孤子怒道:「咱是老狗,那你们几个算是什么?」赤川子愕然道:「对啊,我……我变成赤狗子了。」说着指向同伴,一一派名:「你是玉狗子,他是海狗子、那是天狗子。」话声未毕,忽听一名小童哭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进香肉铺哪!」众人回头望去,那哭泣小童正是「黑川子」,想起黑狗多半活不过冬至,不免大哭了起来。 众人说了一阵话,崔轩亮忽地怔怔掉下泪来,王魁讶道:「小兄弟,你又怎么了?」崔轩亮擦拭泪水,低声道:「我不想要叔叔做大侠。」众人愕然道:「为什么?」崔轩亮哽咽道:「做大侠一点好处也没有。叔叔行侠仗义,却是好心没好报,差点就给坏人杀死了。等我日后练好了武功以后,我才不要学做什么大侠。」想起叔叔还躺在舱里,昏迷不醒,更是泪如雨下。天绝僧一旁看着,忽道:「崔小施主,你觉得那些朝鲜武官很残忍么?」崔轩亮忍泪道:「没错,他们明知叔叔是好人,却还要这般对待他。真是没天良了。」天绝僧道:「小施主莫要动气,其实他们也是身不由己的。」众人茫然道:「身不由己?为什么?」天绝僧合掌道:「他们是国士。故而不受善恶所律。」众人错愕道:「国士?」 天绝僧解释道:「国士者,报国志士也。他们的一切动心起念,全在于『为国为民』四个字。故而不受善恶是非所节制。」不孤子嘿道:「为国为民不是很好么?怎给你说得像个坏人似的?」天绝僧笑了笑,道:「道长……为国为民,有时是要杀人的。」他见众人满面错愕,便又解释道:「就拿崔中久、柳聚永他们来说吧,在汉人百姓的眼中瞧来,他们恃强杀人,满手血腥,乃是十恶不赦之徒。可在朝鲜百姓的心中,他们却不是坏人。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并非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普天之下、千千万万的朝鲜同胞。故而他们虽然犯罪造孽,却非坏人,因为他们是代全朝鲜世世代代的百姓受辱受过。」 听得这些朝鲜武官胸怀高洁,众人俱都吃了一惊,慌道:「这样说来,他们……他们也算是侠客了?」天绝僧摇头道:「众施主,他们不是侠客,他们是武士。」听得武士之名,崔轩亮又是一愣:「武士?这……这和侠客有何不同吗?」天绝僧道:「武士者,上焉者为国为民,号为『国士』,下焉者为知己死,人称『死士』,他们为国家、为百姓、为主上知遇,都可以抛却性命,甚且杀害自己的亲人家小,在所不惜。不过这些人无论看来多壮烈,他们都不是侠士。」 侠士、武士,二者本为一家,却是什么时候有了分别?崔轩亮喃喃地道:「大师傅,我……我不懂……」天绝僧道:「侠者之心,不为国法、也不为公理,而在于心中的是非。无论国法公理,均不能与他们的良知相左,否则这些人便要以武犯禁。可武士不同,他们没有自己的是非,也不奢谈对错。他们以国家之『是』为『是』,以百姓之『非』为『非』,只要于国家有利,他们可以抛头颅、洒热血,舍却一己性命。同样的,为了这些情由,他们也会杀死你叔叔这样的好人,绝无分毫犹豫。」众人闻言、尽皆叹息,这才明白了「侠」、「武」之别。 国家曰是,便为大是,百姓称非,即为大非,举国上下皆曰可杀,我就出手去杀,这就是「武士」的本心。看柳聚永剑法高超,守礼知份,本该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侠,可当崔风宪妨害了他的国家大计,纵使心里不想杀人,他还是只能先下手为强,当胸刺落一剑。这一切的缘由,就在于柳聚永是个武士,所以须得以旁人的对错为对错,却守不住心里根本的是非,此即「武士」与「侠士」的最大不同。 侠者不守法,因为他们压根儿不信法,他们带着一柄剑,游走于国法与良知之间,举国皆曰可杀,吾独曰不可,于是悍然与天下为敌,至死不悔。可武士不同,武士的刀,是国家的刀,武士的剑,是百姓的剑,这听来很是伟大,可一旦到了两国开战之时,武士们往往摇身一变,成为敌国百姓眼中的恶魔……乃至于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崔轩亮叹道:「原来如此,难怪你会说那些朝鲜武官身不由己………」天绝僧微微一笑,道:「苟利于国家,生死尚且置之度外,何况荣辱是非?故而武士与侠士虽都佩剑,却不是同一种人。他们彼此鄙夷、相互不耻,你若将这两种人混为一谈,真可谓谬之极矣了。」众人听了一席话,均知面前这位天绝和尚见识深刻,乃是一位哲人,绝非寻常武夫可比。 王魁咳了一声,道:「天绝老弟,听你这番侠道见解,当真让人茅塞顿开。却不知你自己是个武士、抑或是个侠士?」天绝僧笑了一笑,摇头道:「施主误会了。小僧既非侠士,亦非武士。」少林武僧行侠仗义、精忠报国,二者兼而有之,可说集国士、侠士于一身,怎能说什么都不是?众人面面相觑,王魁皱眉便问:「那照老弟来说,你自己算是哪种人?」天绝僧微笑合掌:「贫僧是出家人。心中所系者,并不在公道是非,亦不在国家兴亡。」 侠者执着于公道是非,武士则以国家兴亡为己任,说来均是奋不顾身、不计生死之人。王魁心下一凛,忙道:「你……你连是非都不在意了?那……那你还在意什么?」天绝僧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释门中人所求者并非众生的对错,而是六道的因果,此即贫僧毕生所求。」众人静了下来,一时只在思索话中深意。天绝僧也不再多言,只管低头喝粥。 也不知过了多久,崔轩亮忽又想起一事,忙道:「对了,方纔那群朝鲜人里,还有个厉害人物,他……他个子生得好大,背后好像还负了口棺材,你们……你们认得他么?」 众人面面相觑,只见不孤子摇了摇头,王魁也是一脸不解,二人望向了天绝僧,齐声问道:「老弟,你晓得这人的来历么?」这天绝僧形容枯瘦,年纪约莫是在三十以上、五十以下,虽不算江湖耆宿,见闻却极为广博,他见众人望向自己,便点了点头,道:「崔小施主说得是『目重公子』华阳君。他是方今朝鲜国主李祹的至交,也是当今朝鲜无双国士,精力武功,俱在巅峰时候。」崔轩亮喃喃地道:「华阳君?他……他姓华么?」天绝僧摇头道:「不,『华阳君』是他的封号,这人本姓明,双名国勋。」 众人微起愕然:「名?哪个名?」「名!名!名!来报名!」点苍小七雄活蹦乱跳,大嚷大叫,不孤子望他们脑门上各赏一拳,骂道:「别吵!」忙又来问:「天绝老弟,到底是哪个『名』啊?」天绝僧道:「左日右月,天光地明。这便是『目重公子』的姓。」众人吃了一惊,看朝鲜姓氏多与汉人相同,最常见是金、李、朴、安、张等五姓,亦有不少崔姓、柳姓之人,却没听过这个「明」姓。自也不认得这些异邦之人,喃喃便道:「明国勋﹖这名字倒也神气,他……他背上不还负了口棺材么?那里头装得又是什么东西?」天绝僧道:「据我猜测,那石盒里藏得是柄刀。」众人微微一愣,齐声道:「又是刀?」天绝僧道:「若贫僧料得没错,当年朝鲜开国大君李成桂的佩刀,便藏在那石匣子里头。」王魁大吃一惊:「什么?李成桂的佩刀?你……你说得是『神功震主』?」 六、客来闲聊客去眠 众人不知李成桂是何来历,更没听过「神功震主」的名头,莫不满头雾水,不孤子拉住了好友,蹙眉道:「到底什么跟什么?你可否说清楚些?」先前王魁专心替人治伤,没曾注意「目重公子」,此时听得「神功震主」竟然藏在这人背后的石匣上,却是满头冷汗,道:「我曾听九华先师提过,这世上有三柄凶刀,各自触犯了一个禁忌。一犯火戒、一犯金戒、一犯土戒,据说犯火戒的那柄位于东瀛,便是传说中的『不宿刀』,至于另一柄触犯土戒的,则是朝鲜的『神功震主』。因为李芳远终身佩戴着这柄刀,所以世人多称他为『神功大王』。」 不孤子颔首道:「这位李芳远倒是听过,他年轻时来过中原吧?」王魁颔首道:「没错,他少年时曾奉父王李成桂之命,前来南京贡马,途中路过北平时,还曾在燕王府落脚。」崔轩亮眨了眨眼,道:「燕王?那又是谁啊?」不孤子哈哈大笑:「亏你爹还是『燕山八虎』之一,你连吃谁家的饭也不知道么?告诉你这无知小儿吧,这『燕王』便是后来的永乐大帝,他登基前镇守北平,给太祖封为燕王。」说着提气暴吼:「懂了么?」听得点苍小七雄一齐放声大笑,崔轩亮给自是满面通红,他急于遮掩,便道:「好啦、好了,那后来呢?李芳远见了燕王以后,两人就变成好朋友了吗?」 王魁微笑道:「这你倒说对了。这李芳远和咱们的燕王永乐帝一样,两人均非长子,偏偏都有鸿鹄之志,是以两人一旦见上了面,真是相见恨晚。据说他俩在王府里连着谈了三天三夜,终于结成了异姓兄弟。」众人吓了一跳,纷纷问道:「什么?皇族们也能相互结拜么?」王魁嘘了一记,作势噤声,道:「当然不能了。皇族乃是国家观瞻之所在,别说不能和朝鲜人结拜,便和中国人也是不行。所以太祖得知此事后,龙颜大怒,晓得李芳远和儿子嚼舌根,便趁李芳远来南京贡马时,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太祖洪武帝乃是雷霆之君,一旦发起怒来,动辄株连祸结,夷人三族。众人苦笑道:「这可完了,后来呢?李芳远给整得很惨么?」王魁咳了一声,道:「你们见过那个崔中久吧?」 听得「百济国手」之名,众人都是点了点头,王魁低声又道:「你们晓得他的腿是怎么瘸的?」众人颤声道:「是……是给太祖打得么?」王魁叹道:「正是如此。那时太祖有意找李芳远的麻烦。可碍着此人是朝鲜王子,又是来贡马的,若要任意打杀,不免引起中外非议,于是便盯上了他的随从,最后选上了崔中久开刀。」众人寒声道:「为何是他?」王魁道:「做人还是少缺德为妙。这崔中久是个掉儿郎当的人,到哪儿都少了点儿规矩,据朝廷史书所载,当时他入殿叩见太祖时,居然左顾右盼,嘴巴里还念念有词。总之太祖一看就火,便借口他跪姿不正,当场提起了威武棍,硬生生打断他的一条腿。」众人颤声道:「这……这也太惨了,李芳远没想法子救他么?」王魁叹道:「人家是洪武大帝,谁敢抗颜相救?李芳远当然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爱将给人打残,之后太祖还把崔中久流放到了贵州,直到永乐大帝登基后,方纔返回朝鲜。」 崔轩亮笑道:「难怪这人说得一口流利汉语,原来是这样练出来的。」先前崔风宪与「高丽名士」生死相搏,那崔中久却在一旁冷嘲热讽,众船夫听在耳里,自是恨在心里,此时听得太祖揍过此人,心里都浮起了一股快意。不孤子又道:「好啦,甭提那崔中久了,这人不是个东西,活该给打死。倒是那『明国勋』是何来历?为何会带着那柄『神功震主』?」 王魁皱眉道:「这……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只是我听人提过,好像那柄『神功震主』是帝王之物。只能由真命天子携带,否则便会带来不祥。正因如此,过去便给埋藏在长白山的一座帝王陵墓里,做为辟邪镇墓之用。」「原来是帝王之物啊……」崔轩亮喃喃颔首:「那……那又是什么人挖出来的?」王魁道:「听说这柄刀是意外出土的,好像是高丽王国末年,大将李成桂出兵讨伐女真时,为了挖掘壕沟还是什么的,便意外给他找了出来。」 想起这柄刀与「不宿刀」同列为天下凶器之一,众船夫都是不寒而栗,颤声道:「那……那这柄刀又为何不祥呢?难道……难道它也会杀人百万么?」王魁摇头道:「那倒不会。不宿刀主『杀』,破的是火戒。可『神功震主』破的却是土戒,谶曰:『半圭半林、出土则变』,术士称其主『弒』。」崔轩亮皱眉道:「弒?什么意思?」王魁咳了一声,解释道:「弒就是以下犯上,如臣弒君、子弒父,徒弒师,皆可用这个弒字。」 崔轩亮大吃一惊,万没料到「神功震主」竟有这般可怖典故,他苦笑几声,道:『这么说来,无论谁拿了这柄刀,便会杀死国王吗?』王魁叹道:「好像是吧。我曾听九华先师提过,这柄『神功震主』是帝王之物,只能让真正的真命天子佩戴,倘使凡人拿了这柄刀,一旦压不住刀中凶性,便会开始弒君弒父。」不孤子骇然道:「真他妈的玄,这柄刀又是怎么到『明国勋』手中的?朝鲜国王不怕他造反么?」王魁摇了摇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你还是问天绝老弟吧。」眼见众人望着自己,天绝僧便放下了粥碗,说道:「我曾听本寺长老提过,『神功震主』是现任朝鲜国主李祹亲手交给『华阳君』的。」 不孤子大为惊讶:「什么?这是国王亲手给他的?」天绝僧道:「没错。据说这柄刀染过血,颇为不吉。自『神功大王』死后,继任的朝鲜国主李祹不愿再佩戴此刀,便将它封印在一口石柜内,交给了『华阳君』保管。」不孤子愕然道:「他……他也太大方了吧?难道不怕手下人弒君犯上么?」天绝僧摇头道:「朝鲜国王有何打算,外人自也不得而知。」不孤子沈吟半晌,皱眉道:「真是怪了,到底『神功震主』的弒君传言是怎么来的?莫非是捏造的么?」天绝僧道:「据说当年李成桂挖掘出这柄刀时,便让朝鲜国内隐生不安,都说『半圭半林、出土则变』,这个『林』字便是个木,与『圭』字相合,便是个『桂』字,说这柄刀的传说即将应验在李成桂的身上,说他即将弒君自立。那时流言四起,李成桂身处嫌疑之地,自是寝食难安,他明白有人在背后中伤自己,便派人四出查访,要找出造谣之人的身分。」不孤子插话道:「等等,那时候李成桂还不是国王么?」天绝僧摇头道:「不是。当时还未改朝换代。李成桂也只是高丽王国的一个将领。」 不孤子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他怕得没魂了。后来呢?他可曾找到造谣之人?」天绝僧道:「那当然,李成桂的生平死敌不过那几人,不过数日,便已查出谣言是从郑梦周身边的亲信嘴里传出的。」不孤子皱眉道:「郑梦周?这又是谁了?」天绝僧道:「郑梦周便是朝鲜第一大儒,人称『高丽朱子』。当时李成桂查出是这位大儒在对付自己,自是又惊又怕,深知此人声望崇隆,若要陷自己于不义,那是易如反掌了。他满心忧惧,不知如何是好,可又担心国王疑心自己,其后他左思右想,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可使谣言不攻自破。」众人讶道:「他怎么做?」 天绝僧道:「他把这柄刀交给了第五个儿子,李芳远。」不孤子用力拍了拍大腿,赞道:「高招!高招!臣弒君、子弒父,倘使谣言是真,那李成桂不必出手弒君,也要给儿子现宰啦!」王魁道:「没错。『神功震主』的传言,正是主『弒』,李成桂把这柄刀传给儿子,用意便是要安高丽国王的心,好使谣言平息。果然此举一出,立时让他挣脱了困境,此后朝中大臣见了他,自是频频玩笑,都要他小心祸起萧墙,别给儿子一刀杀害了。」 不孤子本在哈哈大笑,听得此言,不由「咦」了一声,忙道:「等等,李芳远真个杀掉亲父了吗?」天绝僧摇头道:「没有。李成桂是老死的,并非是死于爱子之手。」不孤子松了口气,道:「我就说嘛,这柄刀若真能弒主,朝鲜国王哪敢交给外人?那不是自找倒霉么?我看这弒主传言准是捏造的。」他见王魁欲言又止,天绝僧也是眉目深锁,便又自顾自笑了几声,道:「对了、对了,那明国勋的棺材上好像还贴了些封条吧?那又是干什么的?」天绝僧道:「这些封条是圣旨,全是朝鲜国王李祹亲手贴上的。」 众人微微一愣:「圣旨?」天绝僧道:「这位李祹是开国大君李成桂之孙、『神功大王』李芳远之子,生具智慧,乃是朝鲜古来罕见的明君。他晓得『神功震主』是柄凶器,等闲不可现世,于是再三吩咐明国勋,来日除非遭遇了三大关头,否则万万不能开启这只石柜。」不孤子哦了一声,笑道:「还有这许多规矩啊?那第一关是什么?」天绝僧道:「第一关是护国。倘使外族入侵,朝鲜上下面临存亡绝续的大关头,明国勋可以奉旨开柜,抵御外侮。」不孤子笑道:「这还要说么?国家都亡了,留着一柄空刀做什么?当然得杀他个血流成河了。再来呢?第二个关头是什么?」天绝僧道:「其二是救主,倘使朝鲜皇族身陷险地,遭逢了生死绝命的关头,明国勋可以请旨开柜,出手相救。」不孤子笑道:「这朝鲜国王也太小心了。人都要给杀了,还要人家文诌诌的过来请旨?难不成是要去收尸么?」 兵者不祥之器,看这明国勋身负「神功震主」,护国救主,如同背负了朝鲜举国上下的命运,使命可说重大之至,无怪会有「国士」之称。崔轩亮听得兴起,又道:「再来呢?最后一个关头是什么?」天绝僧道:「最后一关是自保。据说明国勋只要进到了『谜海』之中,不必奉旨,亦能开柜。」众人吃了一惊:「什么?不必奉旨了?」天绝僧点了点头,道:「『谜海』里龙蛇混杂,乃是诸国势力荟萃之地。是以明国勋无须奉旨,亦能便宜行事。所以贫僧适才见他动了真怒,便知大事不好,这才冒险上前劝阻。」先前那东瀛人本已落入朝鲜掌握,谁知他心机深沈,居然趁着中国、朝鲜双方不备,一举脱逃成功,当时曾激得明国勋仰天狂啸,如颠似狂,若非天绝僧及时现身,恐怕双方早已大打出手了。 不孤子听了半天,却有一事不解,蹙眉道:「老弟,你方纔说什么『谜海』?究竟是什么地方?」众船夫互瞄几眼,朝脚下瞧了瞧,不孤子恍然大悟:「啊呀,谜海就是苦海吗?」点苍七小雄哈哈笑道:「师父好笨哪,连这个也不知道。」 不孤子脸红过耳,连着七掌搧出,每个徒儿都赏一记耳光,天绝僧一旁看着,不由笑道:「没错,谜海是朝鲜人的说法,此地在东瀛人口中称作『梦海』,至于琉球百姓,则管它叫做『目莲鬼海』。」不孤子矍然一惊:「鬼海?什么意思?」天绝僧道:「七月初一鬼门开,据说这片海域便要开启鬼门,直向地狱。故尔得名。」苦海、梦海、谜海,东瀛地处孤屿,最喜冒险犯难,便以苦海为「梦海」,跃跃欲试。那朝鲜位于强邻之旁,谨慎多疑,便称梦海为「谜海」,谋定而后动。至于老沈持重的中国,不知见识了多少擅取天物的苦果,自是谆谆告诫子孙:「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了。 不孤子暗暗推算,看这天绝僧出身少林,武功十分了得,可连他也如此忌讳这柄「神功震主」,料来这柄刀定是凶险异常。他沈吟半晌,便又问向崔轩亮:「小兄弟,我可忘了问你,你叔叔好端端的,为何会闯到苦海里来?他可有什么公干么?」众船夫异口同声道:「道长误会了,咱们是误闯进来的。」不孤子哦了一声,道:「误闯进来的?你们本来是要去哪儿?」老陈道:「咱们是要去烟岛的。只因不巧偏离了航道,这才闯到了苦海里。」不孤子一拍额头,醒悟道:「对了!对了!魏宽是令尊的结拜弟兄,崔震山当然得带着你来拜寿了。」崔轩亮本是为求亲而来,此时自也不好当众来说,一时神色有些扭捏,低声又道:「道长你们呢?你们又为何进来苦海?」不孤子叹道:「还不是给老王害的?若不是他奉旨过来采药,咱们哪里会给拖进来?」众船夫讶道:「奉旨采药?奉谁的旨啊?」不孤子笑骂不休:「你奶奶的,不是奉猪皇帝的旨,难不成是奉你们的旨么?真没见识。」方今万岁爷生于太平盛世,打小便是心宽体胖,不识戎马,无论习性体态,均不同于战乱出身的父祖,久而久之,便得了个「猪皇帝」的外号,天幸「猪朱」谐音,旁人听在耳里,倒也难以察觉,否则不孤子吾道不孤,怕得去牢里寻知己了。 眼见众人望着自己,王魁赶忙咳了一声,道:「事情是这样的,老朽有个朋友,姓袁,外号叫做『医神』,他老兄医术精湛,尤爱著书立论,久而久之,便成了太医院头牌御医,专给皇帝治病。可近几年来皇上阴虚内耗,体力日降,自觉不管用了,便下旨给我这个朋友,命他开个药方出来。」崔轩亮皱眉道:「不管用了?什么意思?」 不孤子咳了一声,拿起了随身的飞剑,奋力昂举,不久便软软下垂,崔轩亮愕然道:「这……这是什么怪病?」正起疑间,点苍七小雄已然笑闹起来,只见玉川子拉住了赤川子,羞叹道:「皇上,奴家还没尽兴呢。」赤川子朝下一望,皱眉道:「没法子,已经坏掉了。」崔轩亮啊了一声,登时脸红过耳,才知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皇帝一日三回,已然不堪负荷了。他吞了口唾沫,低声道:「原来是这样的病,那……那皇上吃了药后,可有好转么?」 王魁叹道:「朽木……不可雕也。纵是通天神木,经得日砍夜伐,也要枯萎凋零,何况其它?这袁神医也是可恶,明知这病除了休养生息,无药可治,却又怕皇上治他的罪,便把老朽的名字供了出来,说什么『神医』擅医上半身,『鬼医』专治下半身,一上一下,各有所长,皇上龙心大悦之余,便把我从九华山上抓下来啦。」 听得「九华山」三字,众船夫顿时躬身下拜,齐声道:「原来道长是九华大侠,无怪这般高明医术。」寻常武林门派杀人放火,无所不为,九华一脉却大大不同,门人精通各种术数,嘉惠乡民,众船夫虽非武林人士,却也曾听闻他们的大名。一时都甚仰慕。崔轩亮笑道:「道长,你们九华山是在安徽青阳吧?咱老家便在安徽蚌埠,算是邻居,日后可以去你家玩耍了。」王魁叹道:「玩什么?咱们九华山要搬家啦。」众人讶道:「搬家?」王魁叹道:「咱们九华山人少,偏偏门里旁门左道太多,什么医术、易容术,刺绣、药学,样样都有经书传下。连赌博烹饪的本事也有前人钻研,这便害得门里出了个『鬼手赌王』啦。」崔轩亮喜道:「赌王!那可妙啦!王大夫为何不高兴?」王魁叹道:「高兴什么?咱们九华本是正宗武林剑派,可门人个个不务正业,没一个练成武功。就拿老朽来说吧,我向来独锺医术,不爱练武,打架本事差劲得很,便给人家称作了『鬼医』。我那师侄更是不长进,门里什么不好学,偏爱赌博,二十岁不到就练了一身精湛赌技,从此吃遍大江南北,专出老千。本想这小子能赚点银子回山,谁知半年前他去了一趟京城,遇上了当代赌神,两人大战一场,他老兄便把山上祖业输了个精光,现下人家约齐了帮手,天天上山逼债,咱们又打不过人家,日后不知怎么办哪?」 点苍小七雄原本满面钦羡,待听得倾家荡产之事,莫不悚然一惊,那崔轩亮天生也是个好赌的,听得孽子败家之事,自也暗暗害怕,颤声道:「那……那你们以后怎么办?真要搬家逃命么?」王魁叹道:「我也不知道。只要不孤老道愿意帮忙打架,那咱们谁也不怕了。」不孤子怒道:「放屁!你师侄是个混帐!上回还赢走我二千两银子,害得我卖光了山下田产,别奢望我会替他出头。」 王魁是大夫出身,人见人爱,师侄却是个六亲不认的赌鬼,自没人愿意援手。老陈见他愁容满面,便安慰道:「大夫别发愁啊,您这回要治好了皇上的病,龙心大悦之下,还怕没有封赏么?」王魁叹道:「什么封赏不封赏的?我可不敢奢想。别给皇帝老儿杀头,那就千恩万谢了。」众人讶道:「王大夫何出此言?难道……难道皇上的病不能根治么?」王魁道:「皇上这个病是自己折腾出来的,除非休养生息,压根无药来治。可他就是不死心,硬要我想法子,老朽也只能勉为其难,便从宫中秘籍里找到了一道秦汉古方,称为『玄黄大正方』,看看有无法子化腐朽为神奇了。」 玄黄久久,大正强猛,崔轩亮听得鼻中喷气,大喜道:「王大夫,您的丹药炼就出来了么?可以给我瞧瞧么。」正想借两颗尝味,不孤子却已皱眉来问:「怎么?小兄弟二十岁不到,也出毛病了么?」崔轩亮吓了一跳,慌忙道:「不是、不是,我……我只是好奇问问而已……」天下男人头可断、血可流,却怕那点儿细小受了微伤,那可枉自为人了。眼见点苍七小雄贼眼兮兮,崔轩亮心下更怕,忙道:「王……王大夫,您……您采齐药材了么?」王魁叹道:「这『玄黄大正方』是个古方,据说是战国方士遗下的方子。其中所列药材稀奇古怪,又要海狗鞭、又要海马干,全是海中珍物,其中几味药引更是前所未见,如海蝎螫毒、海龙蛇胆等等,天下间除苦海外,只怕无处可寻。皇上听了以后,便下旨给那靖海督师白璧暇,命他一路保护老朽,闯进这无边苦海啦。」 众人听到此处,方知白璧暇为何驾船来到此间,原来是为皇帝采药来着。也难怪先前王魁说要留在崔风宪的船上,立时让白璧暇面露难色,想来他公务在身,自是不便放人了。 崔轩亮怔怔思索今日发生的种种变故,忽道:「道长,我先前放炮之时,海上来一艘小舟,不是有个白衣大侠过来搭救么?他……他便是白云天,对么?」不孤子嗤了一声:「侠个屁!那小子比你长不了几岁年纪,称什么大侠?」点苍七小雄嘻嘻笑道:「师父又来了,每回都妒嫉人家峨眉派。」点苍位在云贵,山脉绵延灵秀,峨眉则是位于四川,气势巍峨,二者同是西南大派,想来这两派因着地缘,相互争雄已久。 王魁扯住了不孤老道,要他少说两句,又道:「那白衣少年正是白云天,他是『靖海督师』白璧暇的独生子,方纔他驾着舢舨,在海里给舰队探路,突然见了你放的号炮,便打了先锋,过来一探究竟了。」先前白云天抢先到来,虽只孤身单影,一叶扁舟,却打得朝鲜众官措手不及,宛然便是江湖豪侠的大气概。只是白璧暇到来以后,却又打起了官腔,不免让人大失所望了。 想起那白璧暇的嘴脸,崔轩亮神色黯然,当真说不出的气闷,不孤子察言观色,便道:「小兄弟,那姓白的是个混蛋,你别把这事望心里去,没的气死了自己,那可划不来了。」王魁道:「别怕,放着我『鬼医』王魁在此,谁能气死崔小弟?」说着取出了一只银针,笑道:「你们谁要心情不好,这会儿便把手伸过来,老朽给你们在『神门穴』上扎个几针,包你烦恼尽消,什么气都没了。」 「神门穴」属心脉,针灸扎治后,便能宽心解忧。众人倒也曾耳闻过。话声未毕,面前已然伸出了七条小手臂,正是点苍七小雄来了。王魁微微一奇,道:「你们七个孩童小小年纪,有什么烦恼么?」「当然有!」七小雄手指不孤子,齐声喊道:「咱们有了这种师父,当然得烦恼了!」不孤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又朝徒儿去打,余人则都笑了起来。崔轩亮少年天真,自也陪着放声大笑,什么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了。那老陈道:「原来那位白督师也是奉命来采药的。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事么?」 王魁颔首道:「当然有。这回白璧暇率舰出海,便是来给魏岛主赐爵的。」众人吃了一惊,忙道:「皇上要给魏岛主赐爵?」王魁道:「是啊,近年魏宽声威远播,东瀛大将军源义政、朝鲜大君李祹,乃至于琉球中山王尚巴志,都想赐给魏岛主一个官职爵称,日后也好派军进驻。这魏宽何其聪明,哪会自望火坑里跳,便都一一辞谢了。只是这回下旨册封的可是咱们北京紫禁城的万岁爷,魏老儿要是给脸不要脸,烟岛怕要给踏成平地了。」 官字两个口,全凭一张嘴,拿了一个空爵位后,好的没有,坏事一箩筐,进贡纳税等等琐事接踵而来,只怕要永无宁日了。老陈低声问道:「王大夫,这回……这回魏岛主拿到的是什么爵号?」王魁耸了耸肩,道:「官场的事,我不大清楚,八成是个新安伯、乐平伯吧。」公侯伯子男,听得赐位还不及关内侯,众船夫都是喔了一声,有些不以为然。崔轩亮听着听,忽道:「我听叔叔提过,当年若非魏叔叔年纪太轻,他早已是『奉天靖难宣力武臣』了,对么?」乍闻本朝三大功等之名,王魁不由哦了一声,道:「怎么?你小小年纪,居然也听过特功?」崔轩亮傲然道:「我当然知道啦。先父是永乐名将,曾随先皇远征蒙古。我岂会不知本朝功等之名?」「奉天靖难宣力武臣」、「奉天翊运推诚武臣」、「开国辅运推诚武臣」,这便是本朝三大特功。其中「奉天翊运推诚武臣」,专赏承平时期救驾有功者,虽说是太平极品,可要与「开国特功」相比,却又差了偌大一级。 「开国辅运推诚武臣」,这是本朝最高特功,受封者如濠州徐天德、怀远常伯仁、定远沐文英等人,全都打过蒙古,参加过开国之战。这批人坐拥「神将」之名,生前加封国公,死后追赠为王,如中山王、开平王、云南王……合称「勋臣六王」,创下本朝异姓为王的先例。 若想拿到「开国特功」,不只要有本事,还得生对时辰,唯独生在反元圣战之时,追随了太祖开天辟地,方有这等功劳。否则一个人本领再大,也是可遇不可求。只是一个人若是错过了开国之战,那也不必惶恐,因为下头还有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等着后人立功勋。 南京决战北京,世称「靖难大决战」。在这场战争里立功的人,自也有其独门功等,那便是「奉天靖难宣力武臣」。专赏靖难内战有功的燕山大将,如朱能、张玉、丘福等人,这批人生前均封国公,死后虽未追赠为王,子孙却都享有俸禄千石,地位比之开国元勋,可说是不遑多让了。 王魁遥想史事,道:「真说起来,令尊与魏宽都给委屈了。他俩自追随永乐帝以来,不知立了多少汗马功劳,可毕竟年纪轻,又没有武举出身,到了靖难结束后,一旦封赏时按资排辈,便要吃上大亏了。」 崔轩亮怔怔发呆,眼见小狮子从旁走过,便一把抱住了牠,搂在怀里抚摸。听他低声道:「我听叔叔说过,他们那代人最是倒霉。小时候天下大乱,蒙古人把爷爷奶奶都杀了,他们没饭吃、没书念,走投无路下,便只能投靠义军,给他们烧饭打杂。可长大后肚子里没学问,不管如何努力,一辈子都难翻身。」不孤子叹道:「你叔叔那代人叫做『难童』,又称『开国孤儿』,说得便是至正年间出生的孩子。他们受战乱所苦,多半没爹没娘、无依无靠,乃是天下最苦的一群人。当年义军要冲锋陷阵,总是让这批难童打头阵,反正无亲无故的,死了也没人觉得可惜。」 老陈、老林等人听着说话,一时自伤身世,眼眶径自红了。王魁接口道:「没错。这批孩子要是早生十年,抑或晚生十年,际遇都是大不相同。就拿我和不孤老道来说吧,咱俩今年七十好几,当年义军举兵时也有二十来岁了,那时咱俩书读了、武功也练了,虽然天下大乱,却没给耽误到什么,只管逃到深山里避祸,乐个清闲。待得天下太平,百废待举了,咱们便也从山里冒出头来,等着抢占大位啦。」不孤子脸上一红,忙道:「什么抢占大位,说得这般难听?」王魁皱眉道:「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哪,就拿你们点苍山来说吧,当年与鞑子大战,多少前辈死于战火?若非位子给清空了,蜀中无大将,哪里轮得到你这廖化做先锋?」 听得师父改名换姓,点苍七小雄便又哈哈欢笑:「好啊!师父有长进了!可以替关老爷牵马了!」不孤子又羞又恼,便又把徒儿们轰走了。只在那儿扒面挠腮,苦笑不已。 崔轩亮低声道:「王大夫,这般说来,我那些父执辈还真可怜,对么?」王魁叹道:「那是当然了。这批『难童』都是行伍出身的兵卒,他们小时候跟着开国元勋,只因年纪小、学问差,什么都要按资排辈,自是屎也吃不到热的。可轮到他们年纪大了、辈分有了,学问多了,永乐帝偏又两腿一伸,一命呜呼去也,这便轮到白璧暇那帮小鬼出头了,这会儿『开国孤儿』便又显得年岁太老,冥顽不灵,只能给人硬生生轰出朝廷了。」 当年天下大乱,最可怜的便是这批「难童」,他们出生于至正末年,年岁幼小,受的战乱荼毒也最深。那时他们离乡背井,没了父母照顾,便只能投身军旅,给人当成小兵小卒使唤,一辈子出不了头。反观白璧暇这批人,却因晚生了十五年,际遇便大大不同,这批人生于洪武年间,打小爹疼娘爱,衣食无虞,素有「太平公子」之称。如今在隆庆皇帝的带领下,已然全体爬上高位,反倒把「开国孤儿」扫地出门了。 上有开国元勋、下有太平公子,崔风训、崔风宪这代人处于两大洪流间,宛如沧海一小舟,始终漂荡无根。说来这批「难童」中,唯独魏宽一人杀出了重围,想他自食其力,独自驾船出海、开辟烟岛,已成东海霸主。东瀛幕府、朝鲜王族、乃至于中原各地的豪杰,谁不对他敬畏三分? 想起了白家父子,崔轩亮不由又叹了几声,说道:「不孤道长,那白璧暇的外号是不是叫『书剑双绝』?」不孤子笑道:「呵呵,你还挺渊博,怎么知道他的外号的?」崔轩亮低声道:「我是听那崔中久这般叫他。他说那白大人很有学问,文是省城举人,武是天下状元,真有此事么?」不孤子颔首道:「这话倒不假。这白璧暇赴过武举,再看这小子是峨眉顶尖儿高手,若要拿个什么武状元,自也是易如反掌了。」 崔轩亮嗯了一声,又道:「道长,你说得这个峨眉派,是不是『虚陵太妙洞天』那一支?」不孤子微微一奇,道:「瞧不出来,你还真有些见识啊,居然还晓得『虚陵太妙洞天』?」崔轩亮点了点头,说道:「我叔叔跟我说过,峨眉山有群和尚住在金顶普贤寺,练得都是佛门武功。不过还有一群剑客住在『虚陵太妙洞天』,洞里珍藏了一柄镇派古剑,称作『白眉剑』,锋锐灵秀,便给人列为道家七十二洞天之一。」崔轩亮小小年纪,却说得出峨眉一脉的渊源,自是叔叔的功劳了。老陈、老林见得少爷大大露脸,一扫无知模样,不觉也是满心欢喜,与有荣焉。 不孤子颔首道:「令叔所言不错,这峨眉确是西南武林第一大派。方今江湖上有句俗话,叫做:『点苍人少、青城钱少,送给峨眉还嫌少』。可想而知,这峨眉一派有多大事业?」众人听这话甚是传神,不由都笑了起来,看这点苍山小猫两只、小狗三只,人材凋零,一番凄风苦雨之象。再看青城地处偏远,藏于深山,生活清苦自不在话下。至于峨眉一脉,却因山灵水秀,佛道庙宇聚集,山上自是人才钱财两兴旺,无怪会是西南武林的最大门户了。 王魁听着听,忽地怔怔地道:「点苍人少、青城钱少,咱们九华山却是什么都少,现下连地也没了,以后可怎么办哪?」说着说,不由发起愁来。不孤子安慰道:「你怕什么啊?君不见叫化子拉帮结党,居无定所,何等逍遥自在,日后九华门人何妨也效法追随,也好让天下群丐有个首领啊。」 这话一说,却又让众人噗嗤一声,全都笑出来了。王魁见老友幸灾乐祸,一时心下拂然,道:「你可得意了,小心我搬到你们点苍山脚下,专和你抢徒弟。」话声未毕,七小雄却扑了过来,笑道:「王世伯不必抢徒弟,咱们来投奔你了。」不孤老道人缘不好,这会儿徒弟尽数反出本门,全数趴在王魁怀里撒娇,自又气得老道吹胡子瞪眼,自在那儿破口大骂。 众人说笑一阵,崔轩亮想起了叔叔平日的说话,便又问道:「道长,我听叔叔提过一句话,叫做『峨眉西、泰山东、太和武当正居中』,这又是什么意思?」不孤子叹道:「方今武林门派极多,西是峨眉、青城、点苍、华山,东是九华、仙霞、太行、泰山,并同三帮九教十二会,全数拱卫着天下武林至尊:『太和武当』。」 听得「武当」之名,众人都是肃然起敬。这武当山又名「太和山」,近百年来为得张三丰之故,号称「武林之首」,天下八派直如众星拱月,围绕武当,无敢争锋。崔轩亮连连颔首:「我知道、我知道,永乐帝曾经六次降旨武当,说要召见张三丰,封他做护国天师,对不对?」不孤子叹道:「没错。永乐帝曾遣出身边第一爱将魏宽,六次上山寻访张三丰,可六顾茅庐,对方都避而不见。不过永乐帝并未气馁,他发动了三十万工匠,替武当山营造了八宫二观七十二庙,耗费八百万两龙银,号称『补秦皇汉武之所遗』,宠誉之荣,万古未有。就盼张三丰回心转意,能够见他一面。」 崔轩亮大吃一惊:「原来……原来武当山的建筑是皇上给他们起造的,皇上为何……为何待他们如此之好?」崔轩亮是永乐大将之子,口中的「皇上」二字,指得自是永乐帝。不孤子用力咳了几声,便把目光移向了王魁,道:「老王,永乐帝为何这般敬重张三丰?可有什么源由?」王魁干笑道:「我是九华门人,哪管武当之事?」说着拍了拍天绝僧的后背,道:「看,少林寺的和尚在此,你该问他才是。」嵩山少林寺,天下武术正宗,众人居然把它给忘了,众人啊了一声,急忙把目光全数转向了天绝僧,眼中带着几分歉然。 张三丰出身少林,却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近百年来武当弟子行侠仗义,声势早已压过了少林群僧。是以少林僧人一日静过一日,好似与世无争起来。不孤子咳了几声,道:「老弟,你见过姚广孝,当年永乐帝为何降旨武当,你可知道内情?」天绝僧举止一向从容,听得此言,自也是容情平淡。只见他微微一笑,道:「民间传说,永乐帝之所以降旨武当,是因为他是『真武大帝』下凡投胎,而武当山则是崇祀真武大帝,号称『非真武不足以当之』。是以永乐大帝生来便与武当有缘,下旨弘扬,为武当一脉增威添光,自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崔轩亮喃喃地道:「那……那张三丰为何不见他?」天绝僧微笑合十,道:「张真人当时年事已高,传说已过百四十余岁,是否还在人世,众说纷纭。」崔轩亮啊了一声,道:「原来已经作古啦,难怪魏叔叔六次上山传旨,都没机会见到他。」众人眉来眼去,只见天绝僧合十微笑,不孤子迭声低咳,王魁则是拿起了筷子,喀兹咕嘟地猛吃腌菜,谁也不作声。 崔轩亮怔怔想着中原武林的种种传说,忽道:「道长,我……我听叔叔说过,咱们中原武林里最厉害的三大神功,一个是少林寺的『易筋经』,还一个是魏宽叔叔练的『元元功』,还一个是……是什么……什么派的妖狐功,对么?」众人听得哈哈大笑,不孤子便道:「小兄弟,世上没有妖狐功,只有隐仙派的『纯阳功』。你可别给胡乱编排。」 崔轩亮脸红过耳,忙道:「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纯阳功』!『纯阳功』!道长,这隐仙派到底是什么来历,您可知道么?」不孤子自己是个道士,怎会不知隐仙传说,当即道:「隐仙派是个总称,泛指天下各地仙家洞天。至于『纯阳功』,则是隐仙诸派最强的功夫。传说这套心法威力奇大,偏又极难习练,传人极为罕有,故给人称为『妙之极矣、玄之又玄』。」崔轩亮心痒难搔,哪还管它好练难练,忙道:「那……那我若想学『纯阳功』,该去哪儿拜师?」王魁笑道:「崔小弟若想练这套功夫,得去武当山才是。」崔轩亮失声道:「原来这是武当功夫啊?这样说来,『纯阳功』也是张三丰创出来的?」不孤子摇头道:「那倒不是。『纯阳功』是唐末留下来的功夫,距今已有数百年历史。传闻张真人二十岁不到,便已练成了『纯阳功』,自此打遍天下无敌手,世称『张玄玄』。」 崔轩亮吃了一惊,他本以为张三丰的武功都是得自少林,岂料他的武功另有出处?忙道:「原来张真人练过纯阳功啊?那…那这套功夫又是谁创出来的?不会也是达摩祖师吧?」「达摩」二字一出,众人全都看向了天绝僧。他微微一笑,合十道:「阿弥陀佛,都说天下武功出少林,其实是抬举了。其实中原武术除了少林功夫,另有几个古传大宗,这『隐仙宗』便是其中之一。至于纯阳二字,则是从『纯阳子』身上得来的。」崔轩亮喃喃地道:「纯阳子?到底这人是什么来历?怎也在武当修过道啊?」众前辈异口同声地道:「『纯阳子』便是唐末内丹大宗师,天下隐仙之首,『剑仙』吕洞宾。」欲整青锋敢惮劳、凌晨开匣玉龙嗥,手中气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条。 天绝僧吟罢吕洞宾的「剑诗」,不免让崔轩亮吓了一跳,方知「纯阳子」便是八仙之一的吕洞宾,他过去总以为此人是虚幻神仙,没想世上真有其人,喃喃便道:「这么说来,张三丰的武功其实和道家是一脉相承了?」不孤子笑道:「废话,张三丰不是道士,难道还是贼秃么?这『纯阳子』以前也曾在武当求道,成仙之后,便把他创出的『纯阳功』留在武当紫霄洞里,可惜这秘笈难上加难,搞了几百年下来,没几个人练得成。直到张三丰破解全数经文后,方纔去芜存菁,从中发展了一套简易好懂的内丹聚气法,这才把将隐仙一脉的武学推到了天下顶峰。真说起来,今日武当山的『太和功』、『太极功』、『松鹤心经』,多有『纯阳功』的影子。」 听得「纯阳功」与武当功夫渊源如此之深。崔轩亮不由一脸讶异,怔怔又道:「大师,那……那魏宽叔叔练的『元元功』呢?可也是八仙传下来的么?」不孤子哈哈一笑,道:「要问元元功,你真是找对人啦。王魁,你们九华也是搞丹鼎的,你跟他说吧。」崔轩亮讶道:「搞丹鼎的?什么意思啊?」王魁咳了一声,道:「隐仙宗有个强敌,便是咱们丹鼎宗。真说起来,这『元元功』虽也是道家武术,历史却比『纯阳功』更久,走的理路也全然相反。」崔轩亮茫然道:「理路相反?难道……难道他们不练内力么?」王魁道:「天下武功千门万法,所重者不外五宗,曰『心』、曰『体』、曰『气』、曰『术』、曰『势』。这三大古神功虽说理路不同,其实都只专精于『气』,独爱内功。只不过『元元功』与『纯阳功』的练法全然相反,他们不练『人丹』,而是炼制『地丹』。」崔轩亮皱眉覆述:「炼制地丹?」王魁道:「天丹、地丹、人丹,这便是道家成仙的三条路。相传『纯阳功』炼的是『人丹』,又称『内丹』,这便是内家高手体内修聚的『气』,他们相信自己只要能吐纳周天,循序渐进,便能聚内丹为『人丹』,从而化『人丹』为『天丹』,进而飞升成仙。」 崔轩亮啊了一声,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搜神记,好似道士们成日无所事事,便是想羽化登仙,也好去找玉皇大帝喝酒聊天。他眼珠儿溜溜一转,忽然双手一拍,醒悟道:「等等!我知道啦!这『元元功』炼制的地丹,便是太上老君炼的金丹,对么?」王魁微笑颔首,道:「崔小弟果然聪明,『丹鼎』二字,正是元元功的万法根基。」看这崔轩亮为人纯而不蠢,虽说天性笃厚老实,其实心思颇为机灵。这便给他猜中了。又听王魁道:「道家两大派,一派练气,一派炼丹,这元元功所求的『地丹』,正是方士们从丹鼎里提炼出来的灵药。他们相信真正的『天丹』千载难逢,若想用练气的法门修行人丹,至多只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却无法得道升天。所以欲求『天丹』,须借『地丹』,必得从洪炉里提炼出一颗真正的灵丹妙药,方是羽化登仙的不二法门。」 崔轩亮听得悠然神往,叹道:「真好,只要吃颗药丸,便能练成神功,那可大大赚了。这……这丹药哪里有得买啊?」不孤子哈哈大笑,七小雄嘻嘻贼笑,王魁则是摇头道:「小兄弟想得太美了。元元功的丹药不比寻常,一来古方罕见、药材难得,二来炼丹时稍有差错,灵丹妙药往往成为了致命毒药,一吃便死。是以丹鼎派自西晋以降,千年来传人不过三五,比之隐仙派还要稀少。」崔轩亮惊道:「那么稀有啊,那……那魏叔叔哪来弄来的丹药?可是路边捡到的么?」不孤子笑道:「路边捡的?你当是野狗闻尿么?他们江南魏家是是远古方士之后,据说他们自秦代以来,始终保有一颗『地丹』,传了一千六百多年,始终不曾服用。久而久之,便给当成古董供着。」崔轩亮讶道:「为什么不吃?」 王魁接口道:「据说这颗『地丹』是童子丹,必须在孩童时服用,否则吃了了也是白搭。只是这颗药究竟有没有毒,无人知晓,所以魏家长上始终没让孩子们来服。」崔轩亮颔首道:「原来如此。那……那魏叔叔是怎么吃下这颗丹药的?可是顽皮偷吃的么?」听得「顽皮偷吃」四字,七小雄眉来眼去,想来都是个中好手了,王魁摇了摇头,道:「魏宽怎么吃这颗药的,老朽可不知情,不过天绝老弟无所不知,也许知道些典故。」 眼看众人又瞄了过来,天绝僧便合十轩佛,道:「此事贫僧也不尽而知,只是据道衍大师所言。这颗『地丹』是魏宽在在战乱时服下去的。」众人讶道:「战乱?」天绝僧道:「阿弥陀佛,此间情节,贫僧不敢妄言。魏崔两家交情匪浅,诸位不妨等崔施主清醒后,再去问他不迟。」天绝僧总是这样,每逢语塞之时,不是一声「阿弥陀佛」,就是搬出人家武当山的镇山之宝,大打太极拳。崔轩亮也懒得追问了,便又道:「大师,你们少林寺不是也有本易筋经吗?若和『元元功』相比,是谁厉害些?」天绝僧道:「三大古神功各擅胜场。以我寺的『易筋经』而言,只因练法古拙朴实,修聚而得的内力也是无可撼动,根基之稳,于三大神功中称得第一。只是要谈到丹田内息的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却又不如武当至宝『纯阳功』了。」 少林武功盖天下,威势如同中岳嵩山,撼摇不动;武当心法则是泽被苍海,无穷无尽,原来这些说法其来有自,皆可从本门的根本心法窥见一二。崔轩亮哦了一声,又道:「大师,那『元元功』呢?它有什么长处?」天绝僧道:「易筋经稳固,纯阳功无穷,至于这『元元功』,却是上干天和,窥视仙界的险恶武学。」崔轩亮讶道:「窥视仙界?」天绝僧没说话了,想来他终究是个和尚,不太晓得道士的事情。 一旁王魁也是丹鼎派的,便道:「丹鼎派累积千年智慧,使『地丹』逼近于『天丹』,据说服用地丹之人,罡气至强至深,宛如鬼神。」崔轩亮骇然道:「宛如鬼神?这……这是什么缘故?」王魁道:「地丹千载难逢,据说服用者体质剧变,全身穴道变位,经脉逆行,甚且能以五脏六腑聚气。是以培育的内力极为怪异,宛如天界之物。据说当年魏宽的掌力极强,举世中除开令尊的『八方五雷掌』,没人能与之匹敌。」崔轩亮哦了一声,倒不知这魏宽叔叔的武功如此了得,想起自己的父亲曾与他打成平手,心下不自禁的感到得意,便道:「大师,听您这么说来,『元元功』该是天下第一了,您怎还说三大神功并驾齐驱呢?」天绝僧道:「天地万物,皆有其缺憾。依老衲看来,『元元功』上干天和,不练也罢。」崔轩亮哼了一声,道:「那照大师说来,还是易筋经最管用了?我看这样吧,既然您要去烟岛,咱们不妨请你和我魏叔叔打上一架,看看这『易筋经』、『元元功』哪个厉害些?」 点苍七小雄鼓掌叫好,不孤子则是幸灾乐祸,正想鼓励几句,却听天绝僧道:「阿弥陀佛,贫僧没练过易筋经。」听得天绝僧借口推辞,众人不免有些扫兴了,崔轩亮悻悻地道:「大师没练过啊?那好吧,你们少林寺总还有人会『易筋经』吧?不如请他们和魏叔叔较量一场吧?」少林和尚成千上万,总不至于阖寺上下没一人练过易筋经,天绝僧若还要推辞,那便是怕了人家。 眼见崔轩亮咄咄逼人,天绝僧却也没显露不悦之情,只淡淡地道:「本寺现下习练『易筋经』者仅有二人,一位是耆宿法显大师,他今年一百另八岁,自四十年前便已归隐达摩院后山,不再与人动手。」点苍七小雄手舞足蹈、哈哈欢笑:「免战牌、挂出来,早上睡觉起不来。」崔轩亮跟着做了一阵鬼脸,又道:「大师,那还有一个呢?总不会是五百岁吧?」天绝僧微笑道:「另一位起练『易筋经』的,便是本寺的神童灵智小沙弥。他今年仅只五岁,悟心却已表露无遗。将来必能练成神功,承继本寺衣钵。」这个八百岁,那个两岁,少林寺老老小小,全都跑得一乾二净,魏宽若要找他们晦气,倒显得胜之不武了。崔轩亮哼了一哼,道:「大师,你自己为什么不练易筋经?」天绝僧道:「贫僧另有专注,限于性命寿岁,无法分神。」崔轩亮皱眉道:「无法分神?什么武功这般要紧,莫非比『易筋经』还管用么?」天绝僧垂首敛目,静声道:「施主误会了,世间没有无敌的武功,却有无敌的阵法。」 众人微微一愣:「阵法?」天绝僧合十道:「天上地下、一切万物,无可脱于『六道轮回』。此即世间无敌之阵式。」听得天绝僧口气颇大,崔轩亮皱眉道:「六道可以无敌?为什么啊?」天绝僧淡然道:「六是天界之数,合六为阵,便可化出世间最大阵式。」不孤子与王魁对望一眼,讶道:「最大阵式?那七呢?八呢?难道都比不上『六』么?」天绝僧笑了笑,不曾接口了。 世上阵法无数,有三才四象五行、有七星八卦九宫,再看诸葛亮有「八阵图」,张三丰创「北斗阵」,却没听过这个「六道轮回阵」,想来八成是少林古传的铜人巷一类,却让这位天绝大师废寝忘食了。 众人边吃边聊,崔轩亮听得中原武林迭出高人,又是少林、又是武当,自有眼界大开之感,方知自己过去跟在叔叔身边,实如井底之蛙,不知天下之大。他默默想着中原武林的那些大人物,忽然心头微动,想到了一个人,正是白云天。 面前这些武林前辈武功怎么高强,那也都罢了,自己明明和白云天年岁相若,可两人无论是家世还是武功,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看叔叔六十好几了,却还天天在海外跑船,落得两袖清风、籍籍无名;可白云天却不同,他的爹爹不过四十来岁,英俊年轻,官场上如日中天。加上他自己还出身名门大派,这父子两代真如天之骄子般,让人不敢逼视。 俗话说:「人敬富的、狗咬破的」,落在自己身上真是应景了。这白云天靠着爹爹庇荫,自是无往不利,可自己的父执辈却都是开国孤儿,一辈子吃亏也就算了,到了自己这一辈,居然还祸延子孙,弄得过街老鼠一般。 崔轩亮听着听,内心益发悲凉了,便叹道:「不孤道长,我方纔听人家说了,好像那个白……白璧暇还中过举,是么?」不孤子道:「没错,『靖海督师』白璧暇出身峨眉,二十四岁入省乡试,高中举人,三年后又以举人身分入京武举,一次夺下了天下武魁大状元,名噪一时。」文是举人,武是状元,看寻常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练武的却多半目不识丁,没想白璧暇却是文武兼资,委实是万中无一了,众船夫心下骇然,颤声道:「这……这可了不起了,他……他的举人是怎么来的?可是花钱买的么?」崔轩亮吞了口唾沫,正想问问价钱多少,行情如何,却见不孤子、天绝僧都摇了摇头,一旁王魁则道:「别的还能行贿取巧,科考却不行。当年太祖为了科考舞弊一案,一口气杀了几万人。朝中纵有宵小,却也不敢在这上头作文章。」 崔轩亮啊了一声,道:「不是用钱买的,那……那他是靠作弊得手的么?」不孤子皱眉道:「小兄弟,你做人别这般缺德。老道虽然厌恶这姓白的,可人家确有几分真材实料,可不能随意污蔑。」崔轩亮脸上一红,想他小时候去考秀才,才偷看了旁边小孩儿的卷子,便给人用棍棒轰了出来,从此与科考断了缘份,是以总是见不得人好。他心里有些不服,又道:「不作弊、不花钱,那他是怎么考上的?」不孤子叹道:「老实告诉你吧,他是给硬逼出来的。」众人讶道:「逼出来的?」 不孤子解释道:「四川白家本是川中盐商,早年靠着私盐起家,三代间做尽了坏事,总算发迹了,此后有了几个臭钱,便又想过过官瘾,奈何洪武、永乐两朝律法严酷,花钱再多,也是枉然。白家长上明白捐官不可行,便把希望寄托在白璧暇身上,盼他能进军科考,让白家出一个大官儿。」自古科考最为艰难,分乡试、会试、殿试等数关,考生须得详熟四书五经,尚得精于诗词文章,到得举人这关,往往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想中式,自是难上加难。老陈等人听得兴起,忙道:「后来呢?他是几岁考上的?」不孤子道:「白璧暇聪明绝顶,当年在家里的逼迫之下,便开始苦读生涯,十六岁那年先考中了秀才,其后又花了八年时光,终于不负众望,高中解元,说来文才是真有两下子。」众人心下一凛,方纔知道白璧暇何以号称「书剑双绝」,原来这人是打小栽培起,方得如今的文武双全。 解元便是举人第一,说来极为不易。崔轩亮哼了一声,道:「这可没道理了,那白璧暇不是峨眉高手么?他把时光都花在读书上了,那还练什么武功?想来功夫定然差劲了吧?」不孤子摇头道:「你说错了。这白璧暇的武功很强,名气还远大于他的文才。当年他以峨眉高手的身分赴京武举,天下的少年英侠听说了,莫不避开当年武较,以免自讨没趣。」 众人吃了一惊,道:「这么厉害么?」不孤子叹道:「这小子虽是个做官的货色,剑法却很有个几下子,相传他十岁上便练成了峨眉上乘剑法『清音妙剑』,同门中无人可及。到得中举后的第二年,更练成了峨眉至为艰难的『燃灯古剑』,从此跃居为峨眉第一流高手,别说同辈不及他,便算是山中长老,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崔轩亮一旁听着,便插话道:「道长,你若和白璧暇动手,谁输谁赢?」不孤子嘿嘿一笑,道:「老道还没试过哪,改日不妨玩他一玩。」眼见不孤老道一扫玩笑模样,目中还透出一股杀气,崔轩亮自是吓了一跳,正感嚅囓间,一旁王魁叹道:「诸位,你们以为不孤老道邋遢随性,纯是个糟老头是吧?其实他点苍掌门武功一向了得,在武林里更是个老字号,白璧暇若真找他动手,那可是轰动西南武林的大事。」众人心下一惊,方纔收起了小觑之心。老陈怕少爷得罪了人,忙致歉道:「对不住、对不住,道长是西南武林第一高手,咱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听得众人奉承,不孤子却是哈哈一笑,道:「少拍我的马屁了。什么西南武林第一高手,老道愧不敢当。」崔轩亮喃喃地道:「是吗?难道……难道有人比你厉害么?」 不孤子干笑几声,便与王魁眉来眼去,始终不曾接口。忽听一声佛号,天绝僧淡然道:「方今西南武林第一高手,人人公认是『天上谪仙』白璧瑜。」「白璧瑜?」眼看又来了一个姓白的,众人都是吃了一惊,忙道:「他……他又是谁了?」不孤子坦然道:「这白璧瑜便是白云天的授业恩师,人称『天上谪仙』便是。天绝老弟说得没错,方今武林公认,都说他是西南第一。」崔轩亮满心意外,万没料到白家还藏了一位高手,喃喃便问:「白……白璧瑜?他……他是白云天的师父么?」不孤子道:「没错。白云天从五岁开始,便跟着白璧瑜练功。师徒两人隐居在峨眉后山,直到白云天二十三岁艺成下山为止。」崔轩亮喃喃地道:「这……这白璧瑜到底是什么来历?他……他和白璧暇有何干系?」不孤子道:「他俩是孪生子。」崔轩亮愕然道:「孪生子?那是什么?」不孤子哈哈大笑:「怎么才夸你聪明,却又无知起来啦?」眼看点苍七小雄捧腹狂笑,把自己当成了白痴,崔轩亮脸上一红,忙道:「到底……到底什么是孪生子……」王魁咳了一声,道:「孪者,双胞之子也。白璧瑜是白璧暇的哥哥,早他一刻出生。」 崔轩亮脸色涨红,脑门充血,这才晓得是双胞胎来了。忙道:「原来……原来是一胎双胞,那……那他俩的长相可是一模一样了?」不孤子摇头道:「那你又料错了。这两人的五官虽然一模一样,样貌却是天差地远。」崔轩亮又愣了:「为什么?他俩不是长得一个模样么?为何还会天差地远?」不孤子道:「白璧瑜一生下来就有残缺,他的右手少了两指,除此之外,脸上还给刺了字。」崔轩亮愕然道:「脸上刺字?谁刺的啊?」不孤子道:「玉皇大帝。」崔轩亮更惊讶了:「玉皇大帝?」王魁咳了一声,解释道:「白璧瑜一生下来,右脸颊上便有一块胎记,色做青黑,如海碗大小,看起来便像是囚犯的鲸面。所以有人说他前世是个神仙,只因触犯了天条,便给玉帝刺上了字,贬入凡尘,故称『天上谪仙』。」崔轩亮啊了一声,这才晓得白璧瑜脸上长了胎记,无怪五官与弟弟相同,样貌却有天壤之别。 不孤子又道:「这白璧瑜与白璧暇是挛生兄弟,两人都是白家第三房媳妇所生,当年他俩的母亲分娩时,父祖都在苦候,谁知抱出来的孩子却是残缺不全,非但右手没有五指,脸上还给刺了字,好似受了天谴一般。当时祖父大怒欲狂,以为家里来了妖孽,便想淹死他。才要下手,产房里又传出了哭声,这回接生婆便又抱出了第二个婴儿,这时祖父喜出望外,方纔晓得媳妇生了对双胞胎。」崔轩亮喃喃地道:「这个老二便是……便是白璧暇吧。」不孤子道:「正是这小子。那时接生婆把这孩子洗了干净,看那身肌肤洁白晶莹,当真是完美无暇、如同一块美玉。祖父听说了,心情转好,便又改了主意,便把兄弟俩都留了下来,并依着他俩的长相,给残缺的那个取名为『璧暇』、完好的叫做『璧瑜』。」 众船夫一旁听着,却都有些不懂了,只听老陈茫然道:「等等,这白璧暇不是漂亮的那个么?怎地名字掉反过来了?」不孤子嘿嘿一笑,道:「这当然是女人家的意思。」众人茫然道:「女人家的意思?道长是说……」王魁插话道:「掉名是母亲的主意。这位白家主母很是贤慧,她知道哥哥生来残缺,弟弟却是完美无暇,便故意把公公取的名儿掉了过来,把好的叫做『璧暇』,丑的那个叫做『璧瑜』,盼望兄弟俩日后『暇不掩瑜』,做哥哥日后能够忘掉自己的瑕疵,走出自己的活路。」 听得这对兄弟来历甚奇,崔轩亮不觉有些入神了,忙道:「后来呢?白璧瑜这么可怜,日后定很受宠了?」不孤子摇头道:「恰恰相反。世人爱美厌丑,本属应然。那白璧暇靠着脸蛋俊美,打小人见人爱,无往不利。可白璧瑜却倒霉了,每回随家人出门,总给外人指指点点,说白家过去做私枭,为恶太多,子孙才给老天鲸面刺字,落了个丑陋报应,每回祖父听了这些闲言闲语,定是气得面色铁青,回家后便狠狠打白璧瑜一顿出气。」崔轩亮心下一酸,低声道:「这孩子好可怜,定要自暴自弃了。」不孤子道:「你可说对了。那时两兄弟长到了五岁,白璧暇骄纵任性,坏得不象话,白璧瑜却是郁郁寡欢,小小年纪,性子就变得古怪孤僻。母亲心想不是办法,于是禀明了公公,说想让两兄弟练武强身,就近把他俩送上了峨眉山。」 众人吃了一惊,道:「她为何要这般做?难道不想把孩子留在身边么?」不孤子叹道:「故乡对白家兄弟而言,是个最坏的地方。白璧暇太过受宠,而白璧瑜太过受虐,若想让这对兄弟清清白白的长大,便得让他们远离家乡,否则他俩长大之后,恐怕会一起沦为废人。」众人闻言,尽皆赞叹,均知这位白家主母眼光远大,思虑周密,绝非那帮聒聒喋喋的三姑六婆可比。崔轩亮叹道:「原来他俩是这样投入峨眉的,那后来呢?白璧瑜上山之后,处境可好些了吧?」不孤子摇头道:「没有。当年两兄弟投入峨眉,虽都是世家之子,可哥哥自卑害怕,弟弟却是灵秀聪颖,自然又是人见人爱了。那时长老们见这孩子长得好、嘴巴又甜,天生就是块做官的好材料,便日日夜夜把他带在身边,悉心指导武功,后来更依着白家祖父的意思,替他延聘了三位夫子,教他读书写字,也好让他来日投身科考。」崔轩亮喃喃地道:「那……那白璧瑜呢?长老们没教他武功么?」不孤子道:「白璧瑜右手少了两个指头,天生无法握剑,长老们晓得这孩子没用,便不想糟蹋气力教他,可碍在白家主母的面上,却也不好赶他下山,只好让他在观里住下。这孩子脾气孤僻,长相又是……唉……反正给师兄弟们嘲笑了几回,便打了起来,他一气之下,便躲到后崖的山洞里,把自己藏了起来。任凭长老们说好说歹,他也不肯出来。」 众人听在耳里,心中都不禁代这孩子难过。崔轩亮红了眼眶,低声道:「那……那他妈妈听说了以后,有没上山找他?」不孤子摇头道:「他妈妈并不知道这些事。那时白家老太爷把消息遮掩了,否则媳妇听说之后,定会去观里寻找儿子,难免闹得鸡犬不宁。」崔轩亮低下头去,轻声道:「后来呢?白璧瑜是怎么学成本领的?」不孤子道:「真说起来,他的武功是弟弟教的。」众人啊了一声,心下均感意外,不孤子道:「孪生之子,终究是血浓于水,这白璧暇小时候喜欢争宠,最爱作弄哥哥,可来到了峨眉之后,亲眼见到同门们嘲笑欺侮自己的兄弟,这便激发了他的兄弟之情。那时他见哥哥躲到了后崖洞里,不肯吃饭、也不肯出来,他便把自己的饭食留下一半,每夜里悄悄爬上了山崖,带去给哥哥吃。」老陈插话道:「长老们知道这事么?」不孤子道:「应该知道吧。小孩儿半夜不睡觉,尽望后山爬,长老们岂能毫无知觉?」说着便望七个徒弟瞧了一眼,只见点苍小七雄眉来眼去,想来定也是一群夜猫子了。 不孤子又道:「那时白璧瑜住在山洞里,峨眉长老们管不动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其自然了。之后几个月里,白璧暇每日到了夜间,便会带着饭菜去找哥哥。他为了讨哥哥高兴,每回学了什么新武功,定会在晚上转告给白璧瑜,让他陪着自己一起练。」 崔轩亮自己是独子,从小没有兄弟,此时听得手足情深,心下自也感动。他叹了口气,道:「原来白璧瑜的武功是这么学来的。可他俩都是小孩儿,一个瞎教、一个盲学,难道也练得成高深武功么?」不孤子道:「倘使他俩学的是咱们点苍剑法,那当然是不成的。不过峨眉的武功很是不同,最是讲究『临摹』二字。弟子们练功时有条快捷方式,称作对练。倘使一个演『正』、一个演『奇』,心意相通下,往往能举一反三,深入本门招式真华。」崔轩亮喃喃地道:「对练?这……这又是什么法门了?」不孤子道:「峨眉对练并不是寻常门派的比武演招。而是让弟子对面打坐,双手交握,以心交心,倘使两人心境相通,往往可以在剎那间比上数十招,便如同真个比武较量一样。」 听得世上有这般便宜的练功法,崔轩亮自是满心艳羡,想他崔家武功内外兼重,每日练功定得早午晚打坐一次,每次坐足半时辰。练膂力时更得背负八十斤沙袋,之后拳锋抵地,上下俯撑五百次,可说艰苦异常。却没想世上还有这般轻巧的练功法门。他怔怔思索,正感叹息间,忽然想起了一事,忙道:「等等,他俩是挛生子,那『对练』时岂不大占便宜了?」不孤子道:「没错。白家兄弟都是聪明绝顶之人。白璧暇资质之高,那是不用说了,那白璧瑜样子虽丑,其实也和弟弟一样聪明。加上他俩是挛生子,天生心境可以相通,白璧瑜又是右手天残,必须以左手使招,走的路子全然是『奇』,这对兄弟一旦走到了『对练』的路子上,那真可说是天造地设,没人能比他俩练得更快。短短数月内,白璧暇的武功便已突飞猛进,白璧瑜也练出了兴趣,每日每夜里,就是巴望着弟弟来教他武功。」 崔轩亮大喜道:「太好了,这白璧瑜可终于出头了。」不孤子道:「那时白璧暇的武功越练越快,不到一年内,便练成了本门的『清音妙剑』,出手时圆熟老辣,好似个成年人一般。练功时更是反应奇快,同门弟子与他对练,竟无一人能跟得上,只好让师叔伯们亲自陪他演功。长老们见他如此资质,莫不啧啧称奇,都以为门里来了个百年罕见的奇才。」众人赞叹不已,自觉这对挛生子身世之奇,当真前所未见。崔轩亮又道:「后来呢?他俩对练了多久?」不孤子道:「一年。」众人愕然道:「一年?为何这般短?」不孤子道:「猜猜看,别老是让我一人唱独脚戏,怪无趣的。」崔轩亮微微忖量,看这对挛生子对练武功,无往不利,却不知为何骤然停止?他稍一思索,登时醒悟道:「我知道了!一年以后,白璧暇便回故乡去了。」 不孤子笑道:「回故乡干啥?嫖妓么?」点苍小七雄捧腹大笑,尽情嘲弄,崔轩亮则是脸上一红,说不上话了,一旁老陈便道:「这么看来,应是他俩练功一事给长老发觉了,这才被迫中断了,是么?」不孤子笑道:「这也是个没见识的。这白璧瑜又不是咱们点苍派去的奸细,长老们干啥要提防他?」众人心想不错,却也猜不出情由,霎时异口同声来问:「道长!别卖关子了,你快说吧,他俩为何不一起练功了?」不孤子见逗弄他们够了,登时捋须含笑,正要说出实情,却听天绝僧笑了笑,插话道:「道长,这白璧暇可是跟不上哥哥了?」不孤子嘿地一笑,朝天绝僧指了指,道:「还是少林寺的有眼光啊,没错,这白璧暇之所以无法再与哥哥对练武功,正是因为他追不上了。」「追不上了?」众人吃了一惊,忙道:「为什么?」不孤子道:「这对兄弟本是孪生,照理来说,资质该是一模一样,可白璧瑜隐居山洞,镇日里无所事事,一不必读书考试,二也不必应酬同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夜所思都在一柄剑上。可白璧暇却辛苦了,他每日起床后,先要背诵诗词、临帖摹碑,午饭时还要跟着长老,陪同上山宾客应酬。你想他每日练武时光少得可怜,却怎么追得上哥哥?」 崔轩亮喃喃地道:「原来如此,那……那自此之后,兄弟俩就各练各的了?」不孤子道:「那倒不是。只是其后的十多年里,兄弟俩便倒了过来,每回白璧暇去找哥哥,已不是去教他武功,而是要请他指点疑义。那时白璧瑜学会了『清音妙剑』,见识已非泛泛,每回听弟弟背出武功心法,便会花上几天细细思索,之后再解释给弟弟听。」崔轩亮满心羡慕,叹息道:「有兄长真好,做什么都有靠山。」点苍小七雄听了这话,登时互瞄一眼,一时间小瞄大、大瞪小,全数「哼」了一声,想来七兄弟平日恃强欺弱、啼哭告状,尽是忙着相互陷害,靠山之说,只能梦里寻了。 不孤子又道:「靠着大哥帮忙,其后数年,白璧暇虽然俗务缠身,武学进境仍是神速,门中弟子并无一人能及。可相形之下,大哥的进展更是快得怕人,那时他求学若渴,弟弟每日里转述的武功已满足不了他,于是他便请弟弟帮忙,由他出面商借秘笈。」崔轩亮愕然道:「借秘笈?长老们会答应么?」不孤子道:「那时白璧暇是长老面前的大红人,更是峨眉满门寄望所在,一旦有心来借秘笈,长老们哪里会藏私?自是慨然出借了。」崔轩亮喃喃地道:「这么说来,白璧瑜是无师自通了?」不孤子道:「没错。白璧瑜向武之心极为虔诚,峨眉全派无人能出其右。数年之间,他武功大进,竟已练成了『金顶神剑』,算来整整比弟弟快了五年以上。待得弟弟也学成了这套剑法,他却又走到了更高层,练成了峨眉至为艰难的『燃灯古剑』。十年之后,白璧暇终于考上了举人,抛开俗务,总算能静下心来习练『燃灯古剑』时,白璧瑜却早已攀到了天顶上,完成峨眉自古以来的至高梦境:『无剑之剑』。」众人悚然一惊:「无剑?」 不孤子颔首道:「无剑就是不用佩剑。父老相传,这峨眉山虽以『白眉剑』闻名,实则山中第一兵刃并非真物,而是以『太虚气』驭使的『无剑』,传闻白璧瑜现下已不再佩戴真剑,仅在身上悬挂一柄木剑。可江湖上的人遇上了他,却没人敢与他真刀真枪的硬碰硬,以免损毁自己的宝刀宝剑。」众船夫亮骇然道:「这么厉害?」不孤子道:「这只是传闻,是否夸大其词,谁也不知情。只是老道曾听人提过,好似白璧瑜的『太虚气』浑厚至极,出剑时灌注内力,剑气冲霄,威不可当。倘使他真已练到这个境界,纵使『高丽名士』柳聚永的『大武神王剑』,怕也禁不起他的木剑一击。」 武林中人最重刀剑,看适才白云天手持「白眉剑」,虽说功力差了柳聚永一大截,却因白眉剑锋锐异常,竟能逼得「大武神王剑」退避走让,足见武功兵刃若能搭配得宜,自当妙不可言,可话说回来,要是有个人能凭一柄木剑打遍天下,却该是什么样的境界? 一片寂静间,王魁忽然想起一事,便道:「不孤老贼,你听过『剑芒』么?」众人愕然道:「剑芒?那是什么?」王魁解释道:「我曾听九华恩师提过,数百年前中原曾流传一种古怪功夫,称作『剑芒』,据说练到深处,可以内力激发无形剑气,使剑上生出耀眼芒光。只不知白璧瑜练的『无剑之剑』,可就是同一种武功么?」 不孤子沈吟道:「这『剑芒』什么的,我也听人提过,好像是西域传来的武学……每回都说得绘声绘影、天花乱坠的,可真问起来,却是谁也没见过……」他沈吟许久,便问天绝僧道:「老弟,你们少林七十二绝艺中,可有近于『剑芒』的武功?」天绝僧摇头道:「没有。我少林共藏五套剑法,俱是真剑实物,未有修聚无形剑气者。」不孤子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了……这白璧暇的『太虚气』是隔物传劲的法门,这『剑芒』却是修聚无形剑气,两者恐怕大异其趣……」崔轩亮纳闷道:「那……那剑芒要是撞上峨眉的『太虚气』,却该是谁厉害些?」众高手嘀嘀咕咕,各抒己见,老陈对这些武学之事毫无兴趣,便又打岔道:「道长,这白璧瑜现在何处?可还在峨眉山上修行么?」不孤子道:「那倒没有。他方纔也在苦海上。」众人吓了一跳:「什么?白璧瑜也出海来了?」不孤子颔首道:「没错。这回魏宽做寿,烟岛上定是龙蛇杂处,怕来了不少隐居高手。白璧暇担心自己一个人压不住场面,便把哥哥请下山来了。不过白璧瑜嫌宣威舰上宾客太多,便改乘了另一艘『宣恩舰』。也碰巧他不在舰上,否则方纔那个明国勋险些伤了他的表妹,白璧瑜若是在场,非得找他算帐不可。」 「表妹?」众人微微一奇,纷纷问道:「这又是谁啊?」不孤子道:「白家这个表妹本姓张,是靖海督师的发妻,少侠白云天的亲娘,人称白夫人便是。」听到此处,众人眼前便浮起了中年美妇的秀气面孔,不觉都是「哦」了一声,方知这女人与白家兄弟是中表之亲,自当是青梅竹马、打小相识了。 想起那位「目重公子」,老陈不觉干笑两声,道:「明国勋……这人也很厉害的……白璧瑜打得过他么?」不孤子嘿嘿一笑,道:「无剑之剑,岂同寻常?白璧瑜近年名气越发响亮,号称川中第一高手,岂是易与之辈?打杀起来,自是海上起惊涛了。」老林骂道:「狗咬狗,一嘴毛,最好这两条疯狗打得同归于尽,那不孤道长可就成了西南武林第一高手了。」「汪汪汪,汪汪汪。」听得师父要跃居西南第一,七条小疯狗又冒了出来,汪汪吠叫尚嫌不足,居然抓起了小狮子,作势来咬,当是想尝尝武林至尊的滋味了。 这「目重公子」明国勋武功高绝,众人都曾亲眼目睹。他出手既准且重,每回一发招,必然震慑全场,无论那东瀛人、抑或是峨眉少侠白云天、甚且是永乐老将崔风宪,人人都对他敬畏三分。再看此人背后还负了柄「神功震主」,一旦开匣取刀,必以惊天动地之势来攻。只是这白璧瑜练到了「无剑之剑」,武功之高,当也不在话下。两人若要在海上大战,不免打得飞沙走石、天地变色,怕连船都要给打沈了。 崔轩亮叹了口气,看这苦海里虎狼横行,又是什么「明国勋」,又是什么「白璧暇」、「白璧瑜」,另还有个手持妖刀的「大内荣之介」,看这帮歹徒吃人不吐骨头,自己这几日定得加倍小心,否则要是不巧撞见这批人,可不知要去哪儿找脑袋了。 那老陈一旁想着,又问道:「道长,这白璧瑜武功既然这般厉害,为何不出来做官?那不是比弟弟还了得么?」不孤子道:「胡说。做官的讲究体面。这白璧瑜右手天残,加上面有胎斑,你要他怎么上朝面圣?难不成想让猪皇帝笑到断气么?」众人情知如此,只得道:「那……那这几十年来,他都在做什么?」不孤子道:「他一直躲着世人。」崔轩亮低声道:「躲着世人?他……他不是练成了厉害武功?为何还要躲赌藏藏?」不孤子道:「白璧瑜是个奇人,一生离群索居。他六岁来到峨眉,未及一月,便躲到后山里,期间父母也曾数度上山,专程来看两个儿子。白璧暇享受天伦之乐时,白璧瑜却总是躲在山洞里,避不见面。父母问起了他的行踪,他却只托弟弟传口信给妈妈,说他和山上的白猿成了好友,一起去极乐天界游玩了。」 众人啊了一声,道:「那……那白家主母不伤心么?」不孤子叹道:「母子连心,她怎能不伤心?可白璧瑜不愿见她,又有什么法子,只能嘱托了白璧暇,要他好好照顾哥哥。」崔轩亮低声道:「那兄弟俩的爹爹呢?难道都不想个办法?」不孤子道:「这白少爷是个天生没主见的,一辈子都听自己的父亲使唤。那时他的心思全放在小儿子身上,只盼他早点艺成下山,赶紧弄个官儿当当,也好光耀门楣一番。哪还管白璧瑜要死要活?」众人叹了口气。看这白璧瑜出身世家,此生却宛如浮萍一般,漂流无寄,也难怪他会落落寡欢了。 不孤子又道:「其后十多年,两兄弟一个隐居洞里,一个活跃山上,虽说日日相见,际遇却有天壤之别,到得他俩二十四岁那年,白璧暇高中了举人,白璧瑜也在同一年练成『无剑』,本想兄弟俩分离的时刻终于来到。可惜那年朝廷里没有缺额,白璧暇只给派了个四川土司的流官,因嫌官小,辞谢不就,便留在峨眉专心练剑,就这样,兄弟俩便多了两年相聚的时光,直到白璧暇练成了『燃灯古剑』,上京考中武状元为止。」 崔轩亮啊了一声,看这白璧瑜一辈子孤单寂寞,弟弟可以说是他唯一的寄托。一旦兄弟分道扬镳,他却要如何自处?忙道:「白璧暇终于走了?那……那白璧瑜怎么办?」不孤子道:「那时白璧瑜还是住在打小长大的山洞里,他见弟弟艺成下山,恐怕再也不会再回来了,心生感伤之余,便也起了辞别之意。他感念一身剑法出于峨眉,临行前便回到观里,十八年来首次拜会长老,便把自己这些年来如何从弟弟身上学武功、如何练成『无剑之剑』等情事,一一向长老们禀明。」崔轩亮大惊道:「那……那长老没有生气么?」不孤子道:「气个屁?这些峨眉长老天生都是势利眼,一看天上掉下一个绝世高手,白白送给峨眉派,那还不乐翻天了?大喜之下,竟不肯让白璧瑜离山,好求歹求,都要请他留在山上干执事。」崔轩亮道:「执事?那又是什么位子了?」不孤子笑道:「还能是什么?反正便是山上的护法。平日若有人上山寻仇,抑或长老们要去杀什么仇家,执事们便得打先锋,逞英雄,杀他个干干净净、血流成河。」崔轩亮愕然道:「原来是这样的干法,那……那白璧瑜接下了吗?」不孤子嗤之以鼻,道:「凭白璧瑜的武功,便峨眉掌门也做得,又何必委屈自己,干这污秽勾当?他晓得长老们只想利用自己,实则毫无诚心,便一口回绝,推说自己习惯了一个人,干不了正事,从此辞行下山,浪迹江湖。此后数年,他走遍了大江南北,看遍了风花雪月,最后又悄悄回到了峨眉,住进了小时候的那座山洞里。」众船夫惊道:「他……他又躲回去了?」 不孤子叹道:「没错。天下虽大,他却找不到自己的归宿,原来那个小小的山洞,便是他真正的故乡。」众人听着听,心下都不禁代他难过。崔轩亮低声道:「这位白大侠真是奇怪,凭他的武功,什么大事都能干,为何要这般埋没自己呢?」不孤子道:「白璧瑜为了脸上的丑陋胎记,从小受人排挤,一身无寄,我猜那几年他定是受了世人的冷落,心灰意冷之余,什么都不想强求了。这才回到了小时候熟悉的山洞,独自在那儿过下去。」崔轩亮心下一酸,低声道:「那……那白璧暇呢?他没回来看哥哥吗?」不孤子道:「白璧暇多忙啊。哥哥云游的那几年,他先中了武状元,其后又与自己的表妹成亲,更把爹娘接到京城来住,五年里风风光光,买屋进仆、娶妻生子,忙得不可开交。不过好景不常,五年之后,他为了一件细故,和几个大内侍卫犯冲了,对方按着武林规矩,约了泰山派、大别派的硬手来京助拳,白璧暇自知人孤势单,点子又硬,这便想起了哥哥,于是写信回去,要大哥上京援手。」崔轩亮喃喃地道:「白璧瑜出手了么?」不孤子道:「自己的挛生弟弟,岂能见死不救?白璧瑜接了信,星夜便启程出发,其后白家兄弟连手,打得大批高手丢盔弃甲,此后白璧瑜的名气也传开了,人人都晓得白璧暇有个大哥,隐伏于峨眉山中,万万招惹不得。」 众人听到此处,方知白璧瑜是如何成名的。便又道:「那打完架以后呢?白璧暇没请哥哥住下来?」不孤子笑道:「怎么没有?做大哥的一身本领,做弟弟怎不巴望他住在隔壁?刚巧那时锦衣卫枪棒教头出缺,白璧暇便找哥哥商量,说要荐保他做官,让他在京城住下。可白璧瑜毫无动心之意,盘桓数日后,便悄悄回去了。白璧暇心里烦恼,也是怕哥哥一去不返,思来想去,这便想了条计策,把儿子送上了峨眉,让他陪在伯父身边。」 崔轩亮啊了一声,道:「白云天……他……他一直跟着伯父练功么?」不孤子颔首道:「没错。白璧暇前脚一走,白云天后脚就来,那时他只有五岁,却给爹爹扔上了山,天幸这孩子机灵聪敏,能讨人欢心,白璧瑜有了这个孩子陪伴,生活自也多采多姿,其后逢年过节时,白夫人也会不辞劳苦,专程赶来峨眉与儿子团圆。直至此时,白璧瑜方纔体会到天伦之乐的滋味。」崔轩亮叹道:「难怪他这般心疼弟媳了。要是那明国勋真把白夫人打伤了,那白璧瑜定跟他没完。」 不孤子笑道:「那还用得着说吗?为了保护弟弟一家,白璧瑜真是不辞劳苦。每回弟弟有了什么厉害仇家,抑或是官场上有了什么死对头,定会找哥哥帮忙。有时白璧瑜听事情脏得怕人,实在不愿来沾,这时白璧暇便会遣出老婆,上山来找大伯泣诉。倘使哥哥还硬颈不从,他便借口家里有事,把儿子召回北京,直到做哥哥的答允为止。」崔轩亮哼道:「这白璧暇也太小心眼了,他们一家要真个遇险了,做哥哥的还会不救么?何必这般逼他?」不孤子摇头道:「小兄弟可没见识了。官场中人事事提防,便算是对自己的挛生兄弟,也得多用点心眼,那才能让他为己所用。若非如此,近年东厂势力日大,老早便犯到他『靖海督师』的头上啦。」 听罢一席话,满船嗟叹声,一慨于白璧暇的热中功名、心机算尽;二感于白璧瑜的消沈避世、迭遭摆布,可怜这对挛生兄弟同年同月同日同胎所生,命运却是截然不同。 老林听着听,忽道:「王大夫,这胎记可有法子除掉么?」眼见众人转头望着自己,王魁便干笑了几声,道:「其实白璧瑜浪迹天下的那几年,便曾到九华山找我,打算请我除去他的胎记。」众人讶道:「原来他已经找过你了?那……那你给他治了么?」王魁叹道:「老朽曾经仔细看过他的面颊,知道这胎斑是天然所生,若要勉强去除,不论是刀刮还是药蚀,怕都会遗下伤疤,反会让他的外貌更加可怖。我不愿出言欺瞒,便老实跟他说了,那时白璧瑜听了我的说话,可真是悲从中来,眼眶径自红了。」白璧瑜一生受尽世人排挤,全是为了那张怪脸,倘使「鬼医」也没了法子,恐怕这辈子都没救了。 众人叹了口气,不自禁地代他难过。正摇头间,忽听老陈啐了一记,骂道:「没出息!像我生得这般丑怪,嫖妓一回还不是三两银,也没给多收一文钱了,他却是愁个屁啊?」众人轰然大笑,连天绝僧也低下头去,苦苦忍住。王魁陪着干笑几声,道:「人要脸、树要皮,大家各有打算,那是勉强不来的。总之那白璧瑜听我说了实情,泪凝于眶,身上杀气却渐渐透出,老朽心知不妙,只得赶紧改口,说我这个『鬼医』其实专治下半身,没啥用处,若想把肚脐以上的病治好呢,便得上京去找『袁神医』,他才有根治办法。」众人听得此言,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看这「袁神医」、「王鬼医」俱是医道名流,谁知却是镇日乱踢皮球、彼此相互陷害,真不知伊于胡底了。 崔轩亮忙道:「后来呢?袁神医怎么说?」王魁笑道:「想我这『鬼医』都束手无策了,他『神医』能管什么用?他听说瘟神给我骗上京来了,自是气得七窍生烟,便连夜差人来了九华山,找我买了点东西。」众人讶道:「什么东西啊?」王魁自从怀里娶出一张皮膜,便望脸上一罩,笑道:「这个。」点苍七小雄吓了一跳,纷纷喊道:「殭尸!」 九华门人多学多能,山上除医道一项以外,尚有许多奇妙发明,这人皮面具便是其中之一。白璧瑜若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只能出此下策了。众船夫苦笑几声,只听老陈低声来问:「道长,你看这白璧瑜为何过来烟岛?可也是来给魏岛主拜寿么?」不孤子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反正白璧暇是来赐爵的,此番把兄长请来当帮手,准是没安好心眼。我看魏岛主还是得多加提防。别等人家杀到了门口,还不知死在眼前。」 崔轩亮默默想着,忽又道:「道长,你先前和白夫人说话,好像说了两句话,叫做什么御前……御前共什么宵的……」不孤子嘿嘿笑道:「御前共春宵,老公不折腰。你说得是这个吧。」崔轩亮忙道:「对对对,就是这两句话,这是什么意思?」不孤子嘿嘿一笑,眼见七名徒弟满面好奇,一个个小嘴张开,引颈期待,只得咳了一声,道:「这儿孩童太多,咱们还是留点口德,择日再谈吧。」崔轩亮只有十七岁,其实也算个小孩,一时间满脸狐疑,只与点苍小七雄面面相觑,都在猜测其中秘密。 注一:本章回名「客来闲聊客去眠」,原句取自高丽大诗人「白云居士」李奎报(1168-1241)之诗作,原诗如下:「寂寞禅房古树边,孤灯炉香燃佛前,问僧如何度长日,客来闲聊客去眠」。 七、我是青都山水郎 众人边吃边聊,慢慢夜色已深,寒露更重,老林给宾客们备了上房,让他们宽衣歇息。那崔轩亮累了一整天,虽已疲惫,却还是睡不着,便又去舱里瞧叔叔,看看他是否好转了。 来到了舱房,只见两名船夫和衣而睡,卧在榻旁地下。叔叔却还是昏迷不醒,看他仰躺不动,呼吸低微,两只脸颊深深地陷了下去,彷佛一夕之间老了几十岁。 面前的叔叔一辈子辛苦,想他童年在战乱里渡过,中年时大哥又先他一步而去,如今临到老来,却还受尽了苦。想起那些朝鲜武官的霸道、本国官员的势利,崔轩亮握紧了拳头,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要谈「为国为民」,谁又比得上叔叔这一代?他们这批「开国孤儿」虽没出过大人物,可他们的命运却与国家紧密相连。什么大灾大难来到中原,这批「难童」必然奋起承受,绝不逃向大后方。似他们这般人,天下谁有权来任意轻侮?可那「靖海督师」白璧暇却是什么嘴脸?他又为国家做了什么事?为百姓立了什么功?凭什么打发叔叔的性命? 崔轩亮内心气苦,忍不住便要垂泪,忽然间背后给人轻轻拍了一记,他吓了一跳,急急转身,却是天绝和尚来了。 天绝僧微笑颔首,竖指唇边,示意崔轩亮噤声,随即反身离舱,崔轩亮跟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了,道:「大师,您……您有事么?」天绝僧微笑道:「方纔王大夫过来嘱咐,他怕令叔病情有变,便要贫僧彻夜来此守候。」崔轩亮喃喃地道:「他自己不来么?」天绝僧道:「王大夫说他累了整天,得好好睡上一觉,只能请小僧帮这个忙了。」崔轩亮暗暗叹息,看这「鬼医」功力非同小可,谁知行径却是懒得可以,什么事都往天绝和尚头顶一推,自己好来呼呼大睡。念及天绝僧的高义,他心下感激,下拜道:「今日多次受大师恩情,请受轩亮一拜。」正要上前跪倒,天绝僧却在他的腋下轻轻一托,一股内力行来,崔轩亮膝间一热,竟然身不由主的站了起来。 崔轩亮心下一凛,这才发觉这人的内力深厚至极,好似还在叔叔之上。他怔怔望着天绝僧,道:「大师……您真的没练过易筋经么?」天绝僧忍不住笑了,摇头道:「没有。」崔轩亮搔了搔脑袋,低声道:「大师,我……我方纔跟您开了些玩笑,不大恭敬,您……您可别在意。」天绝僧微笑道:「施主开朗天真,绝无一分心机城府,贫僧岂会见怪?」崔轩亮放下心来,又道:「大师,您究竟是去烟岛做什么的?不会是来给魏叔叔拜寿的吧?」这话问到了要紧处,看这「鬼医」王魁是来采药的,不孤子是来拜寿的,其余「靖海督师」白璧暇、甚且是「目重公子」明国勋,人人的使命都很清楚,或赐爵、或抓人,却只有天绝僧的来意始终不明,看他形单影孤,行囊单薄,八成连贺礼也没带,想来他绝不是来给魏宽拜寿的。 一片寂静中,天绝僧笑了笑,道:「也罢,便告诉施主也无妨。贫僧此来烟岛,是来找一户人家的。」崔轩亮心下一凛,立时想到天绝僧先前所言,好似他们少林寺受人所托,似曾前往东瀛寻访一个神秘人物。忙道:「大师,您……您是来找……找那个姚……姚广孝的朋友么?」天绝僧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来找一户姓方的人家,向他们打听几件事。」崔轩亮愕然道:「方?」 天绝僧没说话了,他凝望着雨夜中的苦海,神情颇见寂寥。 崔轩亮不敢再问了,他偷偷打量天绝僧,只见这名和尚年岁也不怎么老,好似只有三四十来岁,可他却是无所不知,一举一动却像个得道高僧,深不可测。他越看越是敬畏,也是怕给人顺手剃度了,忙道:「大师……我……我先去睡了,您也也早些歇息吧。」天绝僧本在沈思,听得此言,立时醒了过来,当即微笑道:「施主放心睡吧。贫僧会守着崔老施主的。」崔轩亮心下大喜,看天绝僧这般武功见识,若有他守在病榻旁,叔叔便算成了个活跳尸,也能给他弄好。也是怕天绝僧反悔,忙道:「多谢大师,那……那我去躺着了。」说着一溜烟地跑了开,自在甲板上铺了个软垫,和衣卧倒。 时在午夜,天绝僧转身入舱,甲板上除了几个船夫轮班守夜,已是空无一人。海风阴冷,崔轩亮打了个哈欠,只管脱了靴子,正想找个棉被来盖,却见小狮子在甲板上欢跳奔跑,却是暖炉自行送上门来了。 小狮子精神健旺,晚上从不睡觉,崔轩亮也懒得管这许多,便将之一把抱住,当作枕头抱住,跟着躺平下来。 经得这一日一夜,崔轩亮真是大大开了眼界,他生平首次见到了朝鲜人、东瀛人,也看到了中国的宣威大舰,如今更与少林、点苍、九华等等高人结识,这在昨日还是想也想不到的奇遇,如今却一一发生在眼前。若要拿回老家说嘴,两个堂妹一定不肯信了。 崔轩亮摸着小狮子的头,心里想到了婶婶,心中便想:「还好遇到了王大夫,不然要是叔叔真的死掉了,婶婶以后要怎么办?」心念于此,眼泪好似又要流了出来,他急忙擦了擦眼,心中又想:「没事的。叔叔病好了以后,定能长命百岁,活得比张三丰还久。」想着想,心思又转到自己身上去了:「这回叔叔替我提亲,不知结果如何?希望那魏家妹子长得漂亮些、性子温柔些,不然到时嫁到我们崔家来,不镇日和两个堂妹斗气了?」婶婶只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平素将他视作亲生,可说疼爱有加。两个堂妹更与自己好生亲近,日常时总爱同他玩笑打闹,没大没小。可要是自己和别的女孩好了,她俩定是大眼瞪小眼,十分凶狠。 想到温柔的女人,不由又思念起两名婢女了,看那小茗、小秀性子顺人,要啥是啥,谁若娶了她俩,定是享尽了齐人之福。崔轩亮心中又想:「是了,叔叔老说咱们崔家人丁单薄,我可得争气些,多生几个孩子才是。」生孩子,便得讨老婆,老婆越多,孩子越多,此乃颠仆不灭的天地正理。想到此处,崔轩亮忽然理直气壮起来,当下伸出手去,便把小狮子当成了梦中情人来抱。可怜小狮子爪子乱挥,挣扎不依,崔轩亮却也不加理会,渐渐鼻鼾响起,便已沉沉睡去。 「少爷、少爷……」 才睡下不久,怀中的小狮子便已溜逃了,崔轩亮睡得香甜,却也懒得理会。只不知为何缘故,耳边好似来了一只蚊子,反复绕耳飞行,扰人清梦。崔轩亮实在烦厌,只管转过了身,面向船舷来睡。 「少爷……少爷……」正呼呼大睡间,又听蚊子轻声呼唤:「少爷、少爷,快起床了,天已经大明了。」「死老头!吵什么吵!」崔轩亮狂怒坐起,暴喊一声,正要重新倒下,却见点苍小七雄一脸骇然,只在望着自己,其余王魁、不孤子也是目瞪口呆,二人手持面饼,全坐在不远处,只朝自己纳闷打量。 崔轩亮脸上大红,他左右张望,只见船上老老小小都起来了,船夫们各自干活,宾客们则在享用早饭,吃吃聊聊。崔轩亮喃喃地道:「天绝大师呢?」话声未毕,只听一人微笑道:「崔施主,小僧在此。」崔轩亮啊了一声,抬头去看,果然见到了天绝僧。 昨晚睡觉时,这和尚仍然未睡,只在看顾叔叔。看他此际早已起床,兀自神光炯炯,面色怡然,只不知是否彻夜未眠了。眼看少爷起身了,老陈便拿来了一条毛巾,让崔轩亮擦脸,一旁老林也送来香茶,让少爷品茗漱口。 眼看点苍小七雄议论纷纷,想来把自己当成了纨裤子弟。崔轩亮脸上更红,忙把身子一躲,避开了种种服侍,道:「我们……我们在哪儿了?」老陈道:「咱们离开苦海了,已在烟岛不远,」「烟岛」二字一出,崔轩亮啊了一声,急忙眺望天际,但见天色虽仍阴霾,水雾却已褪去,想来真已离开了无尽苦海。他心下大喜,想到了小茗、小秀,登时满心欢喜,过得半晌,又想到自己离魏思妍更近了,顿时睡意全失,精神大振,忙站起身来,哈哈笑道:「起床啦!起床啦!心情真好哪!」他见自己还光着脚丫,便穿上了靴子,问道:「对了,我叔叔呢?他好些了么?」终于想起叔叔了,天下美女都想完了,这才轮得到崔风宪。王魁笑道:「你叔叔很好,方纔天绝老弟喂了他一碗参汤,他也如数喝下。看来是熬过生死关头了。」崔轩亮心下狂喜,喊道:「太好了,叔叔不会死了!我又可以当少爷了。」他笑没几声,忽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忙咳了咳,道:「陈叔,早饭在哪儿?」老陈、老林早已煮好了早饭,见是一大锅稀粥,另有粗硬面饼,都是些难吃的。眼看老陈端来了一大碗粥,崔轩亮却不愿来接了。他一见这些粗茶淡饭,肚子便饱了几分,只愁眉苦脸的接过了米粥,正打着哈欠间,忽听点苍小七雄喊道:「大家看!出太阳了!出太阳了!」众人抬头去看,只见天边亮了起来,一道闪耀金光直射而下,映得大海金波荡漾,霎时满船水手尽数欢呼:「到烟岛了!到烟岛了!」时在早晨,朝霞满天,这道金光照下,竟尔透出了海阔天空的大气象,崔轩亮满心亢奋,当下率着点苍小七雄,一齐奔上了船头,只等着眺望传说中的「烟岛」。 四下风平浪静,船行极稳,约莫又过数里,海水转为碧蓝,慢慢天空乌云散尽,透出了深邃如海的蓝天,这阳光竟是如此耀眼灿烂。 崔轩亮猛地指向远方,惊喊道:「看!有船来了!」碧波万顷中,但见左舷远方驶来一艘商船,相距约莫二十里,帆上大书「泉州」二字,正自破浪而来,不久之后,船舷右方十里开外,竟又现出了一艘大帆船,旗上却写满了弯弯曲曲的文字,无人可识。点苍小七雄大喜道:「真的有船啊!是外国船!外国船!」众小童满心欢喜,便缠着不孤子来问:「师父!那是哪一国的船?你知道么!」不孤子生平头一次出海,哪里知道什么?便朝王魁去看,那王魁也是一脸不解,正想去问天绝僧,却听众船夫笑道:「小道君们,这是大食商船啊,你们以前没见过么?」这「大食」本是古称,便是今世所称的「天房」。这大食商人多是穆斯林,往来中国已达千年历史,一路从西北陆路而来,一由南方大港泉州入境,看这烟岛不愧是东海大港,连大食商人也不惜远道而来,想来岛上物资定然丰沛无比,方能引得这许多商船来此买卖。 谈笑之中,但听「呜呜」长声,后方的大食商船吹响海螺,已然赶到前头去了,老陈降下了二帆,放缓船速,尾随在后,不多时,前方现出了帆影点点,远远望去,已能瞧见一片陆地,众人全数欢呼起来:「烟岛到了!」相传经过梦海之后,便能抵达一座海上大城,想来便是眼前的地方了。一片碧海蓝天中,船只尾随大食商船入港,只见岸边旗海飘扬,满是异邦风情,但见东瀛、朝鲜、占城、真腊、锡兰山等地船只进出港湾、川流不息,一时半刻里怎么数得尽、看得完? 烟岛气象万千,商船数目之众、来往进出之繁,远在想象之上。日本出产的刀剑、香料、朝鲜的人参、屏风、漆器,都由此地转运中国南方,至于中国的陶瓷、丝绸、书籍、铜钱,则由此地转运海外四方,其余南洋燕窝、南蛮酒、药种,乃至天竺、大食、波斯的种种珍宝,也都在此汇集,与琉球名城「那霸」互相辉映,堪称海上交通要衢。 (注一)四下满是赞叹声,不孤子、王魁都是第一回来到烟岛,自是满心惊奇。连天绝僧这般出尘之人,也不禁多看了几眼。 点苍七小雄最是贪玩,难得来了异邦,自是雀跃蹦跳,嚷道:「快点!快点!咱们快上岸去玩!」崔轩亮自己也是少年心性,当此时刻,一颗心欢喜得好似要炸开了,忙从腰间取下唢吶,奋力吹鸣,大喊道:「老陈!开船进港!咱们即刻上岸!」在众小童的欢呼声中,一声锐响划破长空,众船夫便又奔下舱去,操桨划船,老陈也亲来掌舵,便朝岸边缓缓靠去。 正行驶间,忽听右舷处传来砰砰声响,似有人在拍打船身,不孤子吃了一惊,忙低头来看,只见船舷下方贴来了一艘舢舨,上头站了几名年轻汉子,人人身穿蓑衣,嘴中说着叽哩咕噜的怪话,舢舨旁却插着一只旗,上绣一只火红云燕儿,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异邦人士到来,众人都傻了眼,看先前徐尔正还在船上,便不愁没人听得懂异国话。可此时徐老头走了,来了不孤子、王魁等等武林人物,闻得南蛮鴃舌,自如对牛弹琴一般。崔轩亮满脸迷惑,便朝不孤子、王魁等人看去,这两个老的自也不解其意,便朝天绝僧瞧了一眼,要听他如何解说。 天绝僧熟读佛经,天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毕竟不是船夫水手,此时自也毫无头绪,最后还是老陈喊了一声:「老林!愣在那儿干什么?要交钱了!」老林咳了一声,先朝身上掏掏摸摸,眼见崔轩亮站在身旁不远,便又走了过去,低声道:「少爷,你那儿有银子吧,先拿一些来。」崔轩亮喔了一声,正要去掏腰包,忽然间「咦」了一声,忙道:「等等,你们要钱干啥?」老林咳道:「咱们要给过路钱。」崔轩亮大惊道:「过路钱?好啊!倭寇公然行抢了么?」 不孤子最是侠义不过,一听倭寇当天化日行抢,二话不说,便要飞下船去杀人,众船夫惊慌拦住,道:「道长!别乱来、别乱来!」崔轩亮怒道:「什么别乱来!倭寇大白天的打劫,咱们岂能坐视不理!」老林苦叹一声,晓得少爷是个空心大萝卜,只得自行掏出一锭银子,朝海上喊道:「朋友,咱们是浙江来的客商,要给魏宽魏老爷子拜寿,请准入港。」说着便将银子扔了过去。舢舨上的汉子接住了,便又挑起长长的竹竿,但见竿上绑缚了一面锦旗,从舢舨下远远送来,另以汉语喊话:「朋友!把布旗悬到你们的桅杆上,跟着咱们来。」 眼看那旗上绣了一只云燕,旁书「烟岛北震字港庚午埠」,众人心下醒悟,才知这些人是烟岛的舵头,专引客船进港泊船。想来烟岛上贸易繁盛,各国商船若想来岛上买卖,定得交上这笔过路财,否则一切免谈。 在小舟的带领下,大船缓缓进港,只见四下满是商船,或大或小,有新有旧,只是来者不分中外,船上都悬了布旗,上绘一只云燕,想来也都交过了买路钱。 不孤子舔了舔嘴唇,只觉这生意颇为好赚,便拉住了老林,附耳道:「这进港一回要多少钱?」老林附耳道:「这不是算次数的,是算天的。泊船一天要龙银三十两。」众人闻言,莫不倒抽一口冷气,连天绝僧也是双手合十,颂念「阿弥陀佛」,想来这价钱当真贵得离奇,再不请佛祖开恩、大降慈悲,却该如何? 商船沿途而过,直望「震字港庚午埠」而去,点苍小七雄站在船头,沿途喃喃来数:「一艘、两艘……一百一十二艘……一百七十一艘……」不过半晌,便已数到了两百艘船,看每艘船一日得交三十两,一天内便得六千两龙银,想来这魏宽真不愧是「元元功」传人,敛财功夫与杀人本事同高,这会儿不必动上一根手指头,便已收下了金山银山,当真羡煞人了。 舢舨一路引领,大船也已缓缓靠向岸边,只见港边立了木招,写着「烟岛北震字」,泊船处另有一面木招,见是「庚午埠」,崔轩亮左顾右盼,但见此地早给船只泊得满了,船舷右方停着一艘商船,正是方纔见到的大食船,水手们头裹白巾,身穿白袍,忙进忙出,全在扛货下船。船舷左侧另有一艘船,甲板上却不见货物,只站了一群男子,人人足踏木屐,腰悬长剑,全不像商人打扮。 崔轩亮微感纳闷,凝目去望,却见这艘船的桅杆高悬了一道旗帜,正面绘了一朵菊花。忙道:「这……这是哪国的船?」王魁道:「这是东瀛人的船。」崔轩亮讶道:「你……你怎么知道的?」王魁指着对面桅杆,笑道:「瞧,这东瀛人以菊花为记。十六瓣菊是日本皇徽,八枚菊则赏赐给地方大名。 你瞧他们的菊花共有几瓣?」点苍小七雄兴冲冲来数:「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八瓣!」王魁笑道:「瞧,这是八菊花,这自然是东瀛大名的船了。」崔轩亮茫然道:「大名?名气很大么?」王魁颇知东瀛事,当即解释道:「大名就是武家诸侯,便像咱们的关内侯一样。」崔轩亮哦了一长声,凝目去望,只见菊花王纛迎风飞舞,一旁另有面较小的旗帜,上有徽章,见是个八角形,内有三条杠,活像个「三」字。他咦了一声,道:「那……那个『八角三』又是什么?」 这一问便把王魁问倒了,他沈吟半晌,辨认不出,只得转望天绝僧,道:「老弟,这是哪一家武士的家徽,你认得出来么?」家徽又称「家纹」,乃是各地大名的徽章,各以天光山川、花鸟兽形为记,可说无奇不有。天绝僧走到船舷,细望那面旗帜,当即道:「这是河野武士的家徽。」王魁喃喃地道:「你……你怎么认出来的?」天绝僧道:「幕府的徽章是两条杠,称作『二引两』,你看到的三条杠称为『折敷三文字』,应是河野家的认记无疑。」崔轩亮听得昏昏欲睡,便道:「河野武士?那又是干啥的?」天绝僧道:「河野家是东瀛最为骁勇善战的武士。据说他们精通剑道,曾在『鹰岛』击败过忽必烈的大军。」 不孤子听了半晌,忽道:「这些人可不像做买卖的,上烟岛来干啥?难不成是来给魏宽拜寿的么?」天绝僧目望河野家的家徽,只是沈吟不语,却在此时,大船已然稳稳靠港了,岸上几名汉子走了过来,先将船系牢了,随即搭来了行板,以汉语喊道:「客倌们,可以下船啦。」崔轩亮原本哈欠连连,一听此言,登时大声欢笑,便拉着点苍小七雄,喊道:「走了!走了!咱们下船玩耍吧。」一众小道士欢呼起来,正要簇拥着大少爷下船,谁知脚步才动,却给老林拦住了,听他道:「少爷别走,咱们还有正事要办。」 「正事?」崔轩亮一辈子没干过正事,乍听这两个字,自是一脸狐疑,老林咳嗽两声,道:「少爷,咱们舱底下还堆了货,都是烟岛的一位老爷子订购的。他姓尚,是琉球人士,住在岛东的『舜天王街』,咱们都叫他尚六爷。」崔轩亮叹道:「好啦,知道了,再来呢?」老林拿出厚厚一迭纸,道:「这是尚六爷亲自写的契状,咱们一会儿得带着合同,把货运过去。待得点收无误、银货两讫了,那才算没事。」崔轩亮听得苦差事缠身,自感心烦不已,便求饶道:「你们……你们自己不能去么?为何定要我陪着?」老陈走了上来,冷冷地道:「少爷!这些货款都是现银,不能假手外人,过去都是二爷亲手点收的,现下他生病了,你再不去帮忙收钱,咱们还能找谁?」崔轩亮叹道:「知道了、知道了,还有别的事么?」 「有。」大批船夫来了,当前一人名叫老黄,听他急急说道:「少爷一会儿收了钱,劳烦再去找间可靠客店,安排二爷住下,我和老赵、老李会去守着财物,免遭小偷……」「对了对了。这儿还有件事。」说曹操、曹操便到。 这老赵才给点了名,立时便出现了,听他道:「船上米粮清水都没了,少爷您等会儿收了钱,可得过去添购。」「没错。」老赵走了,这会儿老李也来现身补充了:「少爷,您一会儿找好了客店,得拿着二爷的名帖,先去岛上的『魏庄』一趟,通知魏岛主的管家一声,让他们知道二爷来了……」「好啦……好啦……烦都烦死了……」崔轩亮苦不堪言,心里千百遍地叹息,他用力抓了抓头,道:「货呢?在哪儿?」老陈笑道:「少爷别急,这就扛出来了。」嘿嘿苦力声传来,船夫们一个个汗珠滚动,驼背弯腰,从舱下扛出一箱又一箱货品,看重的是铜钱,须得三五人合力来抬,轻的则是瓷器花瓶,另还有些缎带衣料,漆器乐器,也都装在木箱子里,好似无穷无尽。 正愕然间,只见老林翻开了舱板,取了些东西出来,整整绑做了一大包,挂到崔轩亮的腰上,道:「少爷,这东西给你带着。」崔轩亮啊地一声,身子不觉向前一倾,险些摔跤了。看那包袱虽是小小一包,份量却是沉重无比,似达三十来斤,忙道:「这……这里头装了什么啊?」老林道:「少爷忘得快了,这是二爷的金子啊。咱们一会儿要下船办事,可别让人家偷走了。」 黄金人人都爱,唯独崔轩亮不喜。看这包黄金挂在身上,直似乌龟背双壳、蜗牛两个家。压得崔轩亮抬不起头来。他喃喃苦骂,正要转身下船,却又给两名老汉拦住了,忙道:「少爷别走,您还得帮着搬东西啊。」崔轩亮颤声道:「什么?还要搬啊?你们……你们自己不能扛么?」老陈道:「咱们年纪老,身子差,动不动便闪了腰。」老林也道:「是啊,往常二爷嫌咱们力小无用,向来亲自操练。现下他也受伤了,怕只有少爷一人强啦。」「少爷!少爷!」 众船夫围拢上来,齐声道:「你定得帮帮忙啊!」崔轩亮叫苦连天,自知要做粗活了,正苦闷挣扎间,忽然想起船上还有大批武林高手,一时心下大喜,还没来得及转身求人,却见天绝僧突然现身,合十道:「崔施主,贫僧另有要事,不克久留,这就告辞了。」崔轩亮震惊道:「什么?你……你要走了么?」天绝僧欠身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届时魏岛主的寿宴上,咱们再会了。」「告辞了、告辞了……」眼看天绝僧头也不回地走了,点苍小七雄便也挥手道再见,一发走下了船舷。 不孤子奋力拍了拍崔轩亮的肩头,声若洪钟:「老弟,你忙你的,咱们就不打扰啦!」王魁道:「是啊,咱们先去找客栈住啦,一会儿等你忙完了,老朽再来找你喝酒。」转眼之间,武林高手一个不剩,却把满舱的货品留了下来。崔轩亮暗暗悲愤,眼见面前搁着一箱铜钱,只得蹲下身去,双手捧住,听他「啊」地一声苦叫,慢慢将木箱举了起来,跟着脚步颤抖,如蜗牛般辛苦下船。 这木箱盛满了铜钱,里头全是隆庆一朝所铸的「大通宝钱」,当时东瀛、朝鲜、琉球诸国全数通行此钱,非但出海贸易管用,国内百姓亦是需求孔急,是以当时日本、琉球商人便常以黄金、白银过来换购铜钱,浙闽一带商人获利颇丰。 值钱的东西,一般都颇重,尤其「大通宝钱」每箱重达百斤,比关老爷的大刀还沈了一倍。加上崔轩亮身上挂着两包黄金,堪足六十斤,直搬得他全身热汗、气喘如牛。正痛苦间,忽听老陈大声赞扬:「瞧不出来啊,少爷一个白面小生,却有这般神力!」老林也是奋力颔首:「没错,三五人合搬的东西,少爷一个人便行了,果然是玉面金刚,非同凡响啊。」听得「玉面金刚」四个字,崔轩亮便似吞了颗大力丸,一时气力暴增,更将铜钱一箱一箱搬下了船,丝毫不以为苦,众船夫见他如此卖力,更是加倍奉承拍马,说了个口沫横飞。 崔轩亮是个少年心性,受不得吹捧,一时飘飘然地,搬了一箱又是一箱,堪堪搬到了第八箱,饶他年少体壮,又练了武功,仍见蹒跚苦状,好容易走下行板,但听「轰」地一声,港边沙尘飞扬,木箱重重坠在地下,「玉面金刚」也已扑跌在地,成了一只青面兽。 铜钱实在重,连着八趟搬运下来,崔轩亮已是筋疲力竭,他趴倒在地,喘道:「陈叔,搬完了吧?」老陈忙道:「差不多了,再搬十五箱,那便成了。」崔轩亮魂飞天外,颤声道:「十……十五箱?不行了、不行了……你们也来帮着搬吧……」老陈皱眉道:「少爷,这铜钱多重啊!咱们没练过内功的,三人才能合搬一箱,以前二爷嫌咱们没劲,向来是左右两手各夹一箱,健步如飞,你明明是个练家子,本事怎地这般差劲?」崔轩亮喘道:「我本就差劲……你们有空说嘴骂人,不如来干活吧……」老陈敲了敲肩头,酸软道:「老林,你去搬。」老林冷冷地道:「为何是我,不是你?」老陈浑身疼痛,苦叹道:「我年纪比你大三岁,搬不动。」老林道:「老子比你更大十岁。」老陈道:「你嫖妓时不是这么说的。」 两人互瞪半晌,便向另一人道:「老张,你去搬吧。」那老张不知有几百岁了,一张脸又老又瘪,牙齿只剩了几枚,当下作势来捧铜钱,咿咿呜呜怪吼几声,那铜钱却是闻风不动,他喘了几口气,道:「我……我去搬瓷花瓶吧,少爷手粗脚笨的,可别让他打破了。」老陈老林无计可施,也不敢当真欺侮人家,只能放他去了。崔轩亮哭丧着脸:「你们到底搬不搬?」众船夫一轰而散,剩下的哈欠的哈欠,傻笑的傻笑,全在那儿装聋作哑。 说来也怪不得人家,众船夫一来上了年纪、筋骨不灵,二来这铜钱确实沉重异常,过去都是崔风宪亲自出手,以免下属们装死赖活。只是今番崔二爷卧病在床,连小指头也不能动上一只,这当口再不靠年轻人出手,却该如何? 年轻年轻,崔轩亮平日给人讥讽谩骂,全是为了自己年轻识浅,什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人人作弄嘲笑,可轮到干粗活时,这年轻又成了大本钱。他愁眉苦脸,只得走回船上,眼见船上还堆了满满几箱铜钱,顿时灵机一动:「我可傻了!一次搬两箱吧,少走一趟路。」他哈哈一笑,蹲身下地,奋起了吃奶的气力,喝哈一声怪吼,便摇摇晃晃走下船来。 铜钱一箱百二十斤,两箱二百斤,宛如背负泰山,崔轩亮咬牙切齿,踩得行板嘎嘎作响,堪堪来到了平地,更是奋力向前一跳,喝道:「雷霆起例!」「轰」地一声大响,只见少爷连人带箱滚在地下,满箱铜钱摔了出来,洒得满地都是。 「发财了!发财了!」瞬息之间,港边欢呼声大起,有说汉语的,有喊东瀛话的、有叫朝鲜语的,总之各国声腔,应有尽有,人人字句虽异,却都有志一同,一齐弯腰捡钱,大发不义之财。老陈见状不妙,便率着众船夫过去驱赶叫骂,就怕肥水落入外人田。 此时崔轩亮还趴在地下,久久没人过来搀扶,他苦叹几声,慢慢抚着自己腰杆,便想站起身来,奈何方纔用力太猛,竟是有些力不从心,正痛苦间,忽然一人搀住了他的腋下,将他托了起来,说道:「朋友,你可知自己为何身高体壮,却搬不动几箱东西?」崔轩亮微起愕然,赶忙抬头来看,只见面前站了一名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正自冷冷打量自己。崔轩亮喃喃地道:「你……你是谁?」那少年道:「我是烟岛第一搬货高手。遇上了我,算你运气。」 听得搬货行家来了,崔轩亮不觉「咦」了一声,他细目打量来人,只见此人与自己年纪相若,身材也相当,一样有八尺以上身高,不同的是这少年并未穿鞋,外衣略显破烂,身材更是瘦削,当比自己还少了几两肉,哪有什么气力搬货?崔轩亮心里不信,便哼了一声,道:「看你没吃饭似的,怎敢说自己是什么搬货好手?」那少年淡然道:「这搬东西不能光靠蛮力。纵使体魄雄壮、气力刚猛,可一旦不懂使力的真法门,一切也枉然。」 来人两眼眯成了一条小缝,目光隐隐带着几分冷傲,模样有些讨厌。崔轩亮哼道:「听你夸口的,你要真有本事,不如让我开开眼界吧。」那少年道:「我就晓得你不服气,来,这便瞧仔细啦。」当下一声呼溜,竟尔直奔上船,崔轩亮大惊道:「你干什么?别乱闯咱们的船啊。」正要追将过去,却听「嘿」、「嘿」之声响起,脚步沉重,听得那少年大声吆喝:「让开!让开!我要下来了!」崔轩亮心下一惊,赶忙侧身避开,只见那少年躬着身、驼着腰,背上竟然负了三只大木箱,正一步步走下船板。 这木箱极为沉重,常人连一箱也扛不起,这少年却一口气负了三箱。崔轩亮看得呆了,只见他蹲到了地下,慢慢松开了五指,便让木箱一只只堆到了地下,兀自排列得整整齐齐,手法可说熟练之至。 崔轩亮心里有些佩服了,忙道:「这位大哥,你气力好大,可是练过武功么?」那少年道:「就跟你说了,我是烟岛第一搬货高手,你还不信。」说着拍了拍手,抖去满身泥尘,淡然道:「这位小老板,我方纔给你数过了,你船上还堆着十二箱货,要不要我给你一发搬下来了?」难得遇上好心人,崔轩亮内心狂喜,大声道:「大哥!你没开玩笑?你真要帮我搬么?」那少年哼道:「今儿刚巧没事,可以帮你个忙。」崔轩亮满心感激,正等着向他致谢,却又听那少年干咳一声,搔头道:「对了对了,差点忘了跟你说,搬一箱算你四文钱,怎么样?」崔轩亮啊了一声,苦叹道:「还要收钱啊?」那少年道:「你别嫌贵,你这箱子挺沈,别人也搬不动。这样吧,看在咱俩有缘的份上,今儿给你打个折,一箱算你三文钱,前头这三箱还算送的,不收分文,怎么样啊?」 崔轩亮本来等着他漫天要价,岂料这人还自行减了价,那可是大大赚了,欣喜之下,只顾手舞足蹈,竟连点头也忘了。那少年见崔轩亮又蹦又跳、嘴中啊啊咿咿,连连挥手,似要赶自己走,当即冷冷地道:「操!不要就算了,你一会儿后悔,可别来求我。」说着朝地下吐了口痰,嘴中念念有辞,原形毕露。正要转身离开,却给崔轩亮一把扯住,惊道:「你干什么?没人赶你走啊!你搬!你尽量搬!要搬多少有多少!」那少年原本恶形恶状,一听有生意可做,登时笑道:「真的吗?一箱三文钱,说定了?」崔轩亮忙道:「说定了、说定了,便三十文钱也成,快、快,快帮我搬吧。」那少年大喜之下,便飞也似的窜上船去了,不多时,便又负了三箱铜钱下来。看这人真是能负重,明明背上压着千斤重担,下船时脚步却走得极稳,气喘吁吁中,便放落了木箱,之后便又急奔上船,预备再搬第三趟。 崔轩亮越看越是奇怪,看这少年外貌一如常人,可气力为何如此之大?莫非他练过什么内功不成?心念于此,便朝那少年走去,打算一探究竟。 崔轩亮曾听叔叔提过,内功若能练到绝顶处,纵是身形瘦小之人,亦有千斤神力。这些人的外貌其实很好认,一个个目蕴光华,呼吸悠长,脸上还藏着宝光。崔轩亮心头怦怦跳着,眼看那少年搬货下来,便死跟着人家,观其眸,听其声,辨其形,要瞧瞧这人是否练有神功。 「呼……呼……」那少年气喘不休,目光涣散,脸上毫无宝光,只有一脸灰败,浑身上下更是大汗淋漓,他见崔轩亮始终瞄着自己,忍不住大喊道:「你干啥?」崔轩亮脸上一红,看人家搬得快没命了,自己却在这儿闲晃,他搔了搔脑袋,正要说几句话遮掩,忽然背后给人拍了拍,听得老陈道:「少爷,你怎不搬货了?」 崔轩亮回头去看,却是老林、老陈回来了。想来他俩把铜钱捡齐了,便又转回察看。三人站在港边,崔轩亮哈哈一笑,手指船上,道:「陈叔、林叔,快瞧船上,我给大伙儿找到帮手了。聪明吧。」老陈抬头一看,只见甲板上站了一个陌生人,正自东瞧西逛,模样鬼祟,不觉大惊道:「少爷,你……你怎么让外人上船去了?你不怕他手脚不干净么!」崔轩亮皱眉道:「手脚不干净?有这种事么?」老陈急道:「少爷!这世道多坏啊,上回二爷请来了几个苦力,把船上偷得一遢胡涂,你要请人也得先跟我说啊……」 正唠唠叨叨间,听得行板嘎嘎作响,那少年却已驮了最后一趟货下来,便擦着汗道:「小老板,货都搬全了,快请付钱吧。」崔轩亮答应了,正要取出钱来,却给老陈拦住了,听他大喊道:「大家都过来,围住这小子!」那少年见船夫们飞也似地赶来,不觉大吃一惊:「干什么?」老陈恶狠狠地道:「干什么?贼小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咱们要搜你的身。」「凭什么?」那少年气往上冲,大声道:「你当我是贼么?」老陈冷笑道:「怕什么?你要不是贼,便让咱们搜搜又何妨,反正少不了一块肉。」说着便朝对方手臂去拉,那少年嘿地一声,把手向上一提,怒道:「别乱来!」那少年气力当真不小,这么一个使劲,竟挥得老陈扑地而倒。崔轩亮急急上前扶起,慌道:「陈叔,你没事吧?」老陈怕那少年走了,忙喊道:「臭小子!快抓住他!快!」众船夫急急赶来,却都拉不住人,老林喊道:「少爷!帮手啊!」崔轩亮「喔」了一声,呆呆回手过来,便朝那少年身上去扯。那少年大怒道:「他妈的混蛋!你也当我是贼么?」说着正拳击出,便朝崔轩亮的鼻梁揍去。 「雷霆起例!」崔轩亮见对方动了手,便也不做避让,一时吐气扬声,掌中打劲吐出,正是「八方五雷掌」的起手式:「雷霆起例」。 砰地一声,拳掌相接,那少年「啊」地一声惨叫,好似断了线的风筝般,直直飞了出去,听得「扑通」一响,竟尔坠入了大海。 崔轩亮吃了一惊,他本以为对方气力颇大,打架八成也厉害,没想竟是如此不济。他急急趴到了港边,慌道:「喂!你还活着吧?」「混帐东西……」那少年湿淋淋地爬了上来,趴在港边,气喘吁吁,吐了几口水出来。那老陈扑上前来,猛地揪起那名少年,怒道:「臭小子!看你张狂什么?老林!老蔡!快来搜他的身!」说话之间,不忘架出拐子,朝那少年胸膛赏个几记。 老林苦笑道:「行了、行了,搞得土匪强盗也似,真是难看。」他走上两步,赔罪道:「老弟,不好意思啊,你把上衣解下来,让咱们瞧瞧。」那少年见船夫们人多,自己又身处嫌疑之地,只能把上衣解下,奋力抖了抖,大声道:「这总成了吧?」老陈冷冷地道:「不行,你得就地跳一跳。」那少年打着赤膊,却还穿着条裤子,谁知里头藏了什么?他莫可奈何,只得依言蹦跳几下,可这么一来,裤袋里顿时当当作响,竟是堆满了东西。 老陈仰天打了个哈哈,把手一指,厉声道:「我就晓得!臭小子,露出马脚了吧!把口袋翻出来!让咱们瞧上一瞧!」众船夫捋起了袖子,虎视眈眈,人人作势欲打,崔轩亮也是张大了嘴,颤声道:「小哥,亏我这般信你……你……你竟然……」那少年嘿了一声,朝裤袋里一掏,大声道:「他妈的瞧清楚!这是你们的东西吗?」众人去看他的掌心,只见他手心里满满一把铜钱,只只油腻不堪,满是鱼腥臭味,其中几只更已乌黑破损,不知用了多少年。 船上的铜钱全是隆庆朝新铸,一只只擦抹得晶亮,透着油香,自非这少年手中的烂子儿可比。老陈心下一凛,晓得错怪了人家,当即挥了挥手,蔑声道:「好啦,你可以走啦。」「操你娘!」那少年气愤已极,忍不住勒住老陈的脖子,狂骂粗口:「这便想打发我走了么?老狗贼!畜生屁眼生出来的狗杂种!把我的工钱还给我!不然杀你全家!」 老林见他嚷得激烈,忙来缓颊道:「好啦、好啦,辛苦你了,一共要多少钱。」那少年大声道:「一箱三钱,一共十箱,你们要给我三十文。」老陈捂着脖子,喘道:「你要三十文?他妈的,人家是一文钱三箱,你……你是三文钱一箱,敢情你老兄是黄金造的么?」那少年脸上微微一红,他朝崔轩亮瞧了一眼,忽又理直气壮起来:「这是他自己答应我的!你们别想耍赖!」 众船夫转头望着崔轩亮,不由长叹一声。看自家少爷年少无知,到哪儿都能给人蒙骗,可别把自己卖了才好。老林懒得吵架,便道:「行了,三十文便三十文,来,这就领赏吧。」说着从口袋里掏了大把铜钱出来,随手算了算,便已交付过去。那少年倒是小心翼翼,只低头细细点算,确信并无短少,这才收入了口袋。 老陈冷冷地道:「小子,收了钱后,是不是该说那两个字啊?」「操你娘!」那少年化简为繁,径自吼了三个字出来,他骂人之后,随即拔腿便跑,兀自大放狠话:「你们这帮混蛋!以后给我小心点!早晚遇上老子,一定打死你们一两只!」「臭小子!」眼见这少年翻脸如翻书,老陈心下大怒:「你有种别走!给我站住!」 那少年跑得快了,霎时逃入了街中,转眼消失不见。老陈大吼道:「混蛋!给我回来!」咚地一声,街上突然飞出石子,准准丢中了老陈的脑袋。老陈狂吼一声,反身去找菜刀,打算来个大械斗。老林拉住了他,笑道:「行啦,多大岁数了,还干这些蠢事,我先去雇车吧,你们这儿候着。」老陈怒气冲冲,指天骂地、操爹干娘,什么都不知道了。老张、老黄赶忙道:「去、去,办正事要紧,早去早回吧。」老林答应了,便走入了街中,自去寻找雇车地方,其余船夫无所事事,各自找了凉快地方坐下,有的哈欠、有的抖脚,人人打着盹。 崔轩亮走了过来,低声道:「陈叔,方纔是怎么回事啊?这岛上坏人很多么?」老陈还在火头上,痛骂道:「少爷!你无知也得有个限度!这烟岛上龙蛇混杂,什么三教九流都来岛上蒙饭吃,你平日再不小心些!早晚把大伙儿都卖掉!」崔轩亮皱眉道:「这烟岛不是魏宽叔叔的地头么?哪会有什么贼子?」老陈气得口不择言,话都不会说了,老黄便道:「少爷有所不知啊,这魏岛主是个看大不看小的豪杰,哪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现下岛上的治安民生、用水用粮,全归魏夫人来管。这女人什么事都是看小不看大,自然是越管越乱了。」 「魏夫人?」崔轩亮心头怦地一跳,颤声道:「等等,她……她就是思妍妹子的亲娘么?」老陈悻然道:「少爷这不是废话么?她是魏夫人,人家是魏小姐,她俩不是母女,难不成还是兄弟爷俩?」崔轩亮低声道:「魏……魏夫人漂亮么?」老黄竖起拇指,赞道:「相传魏夫人美若天仙,号称东海第一大美女,少爷以后要要讨了魏家小姐当老婆,她便是你的娘了。」「娘!」崔轩亮心头大喜,便狂吼了这么个字出来。 众人微微一愣,不知他在高兴什么,四下路人有经过,更是疑神疑鬼,都以为自己给白骂了。老陈笑了几声,气也总算消了,便拉着崔轩亮坐下,郑重嘱咐道:「少爷,现今二爷病了,好些事不能亲自提点你,咱们都是他的部属,得仔细看照你。你懂了么?」崔轩亮茫然道:「干什么啊?瞧你认真的。」 老陈不去理他,径自道:「上岛之前,我第一件事吩咐你,是关于你丈母娘的。」「娘!」崔轩亮欢喜喊叫,便又冒出了这个字。老陈呸了一声,道:「你别娘来娘去的,告诉你,这位魏夫人和你婶婶大大不同,你想装乖扮巧讨爱怜,那是找死了。」崔轩亮微微一惊,道:「怎么?魏……魏伯母脾气不好么?」老陈叹道:「天下女人,哪个脾气好了?我先跟你说,你别看魏夫人模样白嫩嫩、娇滴滴的,彷佛是颗玉珍珠,其实她黑得很,压根是颗算盘珠。这也算、那也算,精明无比。加上她武功厉害,你要遇上了她,千万别露出窝囊废的模样,否则咱们也甭提什么亲了,径自打道回府便是。」 崔轩亮脸上一红,低声道:「陈叔……什么叫窝囊废的模样?」众船夫低下头去,苦苦忍笑。老陈苦叹道:「说起窝囊废呢,我也不太熟。反正你记得了,咱们在岛上的这几天,定得打落门牙混血吞。不管是给小贼打了,还是给谁拐走了钱,都得自认倒霉。否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若给魏夫人听说了咱们的丑事,她定会以为窝囊废上门求亲了,你想你还希望中选么?」崔轩亮低声道:「那魏叔叔呢?他……他是我爹的结拜兄弟,定会暗中帮我吧?」 老陈叹道:「就跟你说了,魏宽是个看大不看小的人。你只消还没断手断脚,他是不会出面的。」崔轩亮哭丧着脸,道:「这地方好可怕,咱们不求这门亲事了,赶紧回中原吧。」老陈道:「你别自做主张。现下咱们的金字招牌,便是二爷。过几日等他醒了,再让他出面去找魏宽。再怎么说,你都是当年『飞虎』崔风训的儿子,魏岛主见了你来,定是高兴得什么似的。」崔轩亮大喜道:「真的吗?魏伯伯会疼我么?」老陈道:「当然,不过你若是脱了裤子满街跑,逢得女子便叫娘,我想魏岛主也会亲手劈死你,替你爹爹清理门户。」崔轩亮听得全身发冷,这才晓得这几日可不能乱开玩笑,要是自己一个闪神,到时丢光叔叔的脸不说,恐怕连魏宽也要出手惩戒,那可是万劫不复了。 正害怕间,那老林总算回来了,众船夫急忙迎上,问道:「车呢?怎没瞧见?」老林叹道:「方纔来了几艘南洋大船,把车子全雇走了。说要午后才有车。」听得倒霉事一桩接着一桩,老陈骂道:「他妈的!咱出海几百趟有了,就属这次最倒霉,船上可是来了什么瘟神么?」听得瘟神二字,众船夫不由瞄过眼来,全数瞧向了同一人,那瘟神却是不知不觉,兀自指着远处的凉茶棚,道:「陈叔,我想去那儿喝茶。」老陈怒道:「喝茶?喝什么茶?没车便得在这儿等啊!你有点耐心成不成?」 崔轩亮没来头又给骂了,只得嚅嚅囓囓:「那……那要是一直等不到呢?」老林看了看天色,叹道:「那可麻烦了。这烟岛午后多雷雨,若是天公不作美,咱们可得把货搬回船上了。」崔轩亮震惊道:「什么?又得搬了吗?」老陈怒道:「不搬怎么办?把货放在这儿洗澡么?雨水淋得香了、咱们拿去砸了,你叔叔不也跳海了?」崔轩亮给痛骂一顿,自也不敢再说,只好随着众船夫就地罚站,等候空车到来。 这烟岛地处炎热,日光颇烈,太阳曝晒而来,人人都给烤得焦干,崔轩亮探头探脑,只见路上人来人往,不一会儿经过了一辆马车,又一会儿来了辆尖耳朵的驴车,可车上若不载满了货,便是坐满了人,全然见不到一辆空车。 眼看辰牌已过,慢慢已要中午了,老林逢车便问,可人家全都有事忙着,无可奈何间,只得道:「不行了。我看还是去找魏夫人求情吧,她庄子里车多,先跟她借几辆应急。」 话声未毕,崔轩亮已然戟指大怒:「窝囊废!这点小事也要求人!你想害我的亲事告吹么?」老林吓了一跳,自也不敢再说了。正苦恼间,忽听一人哈哈笑道:「好啊,好啊,看来有人雇不到车啦。」众人抬头一看,面前站了个少年,一张脸长长的,两眼眯如一线,却又是那搬货少年来了。崔轩亮彷佛见到了救星,忙道:「小哥!又是你啊!你……你有法子雇到车么?」那少年冷冷地道:「当然有法子。可我偏不想给你们雇。」崔轩亮纳闷道:「为什么啊?」那少年打了个哈欠,道:「你们这帮人势利凉薄,谁想给你们干活啊?」老陈见他幸灾乐祸,不由怒道:「臭小子,少来这儿啰唆!快给我滚了!」那少年扬首高哼,却也不肯走远,只管到了路旁,找了处荫凉地下躺下,兀自赞道:「好凉快,一会儿定要下大雷雨啦。」 众人听得冷言冷语,自是气得脸色铁青,奈何夏季一过正午,必定暴雨倾盆,此乃玉皇大帝圣旨,谁也做不得主。崔轩亮手臂还酸着,就怕要搬货,只得低声道:「小哥,你……你做人最好了,快帮咱们雇车来吧,我一会儿赏你五文钱。」那少年闭目而睡,毫不理睬,崔轩亮求情道:「小哥,拜托你了。我给你十文钱。」少年侧睡翻身,竟尔打起呼来了,崔轩亮无可奈何,只能取出了碎银,叹道:「哪,这儿有点银子,全孝敬您了。」面前人影一闪,那少年已然飞也似地赶上来,一把抢走了碎银,笑道:「好啦,瞧你如此心诚,我倒想帮你了。你要几辆车啊?」崔轩亮转头去数着地下木箱,喃喃便道:「四五辆总要吧。」那少年大笑道:「包在我身上。」把银子放入裤袋,拔腿飞奔而去。 眼看崔轩亮又干起了傻事,众船夫顿时叫苦连天:「少爷,你怎么又胡涂啦!」崔轩亮茫然道:「我胡涂什么了?咱们雇不到车,总得让人家试试吧。」老陈骂道:「那也不能先给钱吧?他一会儿带着银子跑了,咱们上哪儿找人?」崔轩亮咦了一声,这才晓得不对了,看那少年若是收钱不办事,自己岂不成了冤大头?众船夫见他如此无知,便又围拢上来,人人轮番数落,指东骂西,转瞬之间,便把崔轩亮说成了一个活白痴。 也不知给骂了多久,忽听车轮滚动,蹄声响起,路上行来了一群牲口,但见一只只头上长角,哞哞而叫,嘴里还嚼着稻草,正是牛车来了。 崔轩亮大喜道:「看!看!这车子不是来了么?你们还好意思骂我哪。」众船夫凝目去看,只见面前的全是耕牛,一只只拉着破烂柴车,数达五辆,车上各坐一名苦力,人人衣衫褴褛,嘴上叼着稻草,想来都是些庄稼汉。 那少年跟在车边,缓缓而来,眼见众人望向自己,便笑道:「瞧,车子全来了,咱们这就上货吧。」崔轩亮大喜过望,一见有车来了,便要搬货上车,老陈急忙把他拦住了,森然道:「慢着。」那少年皱眉道:「又是你这小老头,你想干啥?」老陈冷笑道:「小子!你这人做生意不大老实,来!这车钱怎么算法,大家先说个明白!」那少年淡然道:「这得瞧你想上哪儿去?岛东还是岛西?」老陈冷冷地道:「我要去『舜天王街』。」那少年点头道:「舜天王街位在岛东,一共三十五里路,一里算你一两银。」 「放你妈的屁!」听得那少年漫天喊价,老陈自是惊怒交迸:「三十五两银子拉一趟货!你当拖车的是五牛神牛啊?便大食天马也比你便宜些!」那少年脸上微微一红,道:「也罢,你若是嫌贵,那我就回去了。」老陈听他语带威胁,更是火冒三丈:「滚吧,老子便死在这儿,也强过坐你的烂牛车!」崔轩亮见他俩吵了起来,忙来缓颊道:「小哥,算便宜些吧,大家日后好做朋友啊。」那少年闭目养神,道:「好吧,看你小哥的面子上,我愿意减一半价钱,五辆车三十五里路,算你十八两成了。」 崔轩亮大喜过望,正要答应,却给老陈拉着走了,听他怒喝连连:「走了!走了!咱们给当成肥羊啦!快回去搬货了!」崔轩亮一听自己又要搬货,登时惊慌失措,忙道:「小哥,拜托你,再便宜点、再便宜点。」那少年也怕生意飞了,只得啧地一声,改口道:「好吧,今日不赚你们的钱,就算你们十两银。这可够便宜了吧?」说话之中,那老陈头也不回,竟已直冲上船。那少年急急喊道:「等等!等等!你若是嫌贵,自己开个价钱出来。大家好商量。」「一两!」 老陈回过头来,怒眼凶瞪,大吼道:「否则咱们免谈!」「一两?」那少年捧腹狂笑:「一两银子五辆车?你当自己是天王老子啊?」老陈懒得理他,只管傲然上船,那少年见大事不好,只得咬牙道:「好!算你狠!一两就一两,你要是不要?」「要!要!要!」老陈眉花眼笑,立时奔了回来,笑道:「一两银子兼上货,这就说定啰。」那少年狂怒道:「放你妈的屁!一两银子还得搬?你当我是冤大头么?」当下挥手怒喝:「走了、走了!咱们遇上了疯子,白来一趟啦!」「且慢!大家有话好说!」老陈一把拉住了他,道:「我另加你一钱银子,怎么样?」那少年怒道:「一钱?不如我请你来搬吧。至少一两!」「二钱!」、「八钱!」、「三钱!」 双方就地还价,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终于议定了价钱,此行三十五里路五辆车,共须一两银子另八钱,上货下货兼跑腿,一发算在里头。那少年见价钱议定了,一身凶焰消失无踪,换了满面斯文平淡,道:「老板,可以上货了么?」老陈拱手欠身:「辛苦兄弟了,咱们快快出发吧。」看这两人之前操爹干娘,叫骂得十分凶狠,孰料价钱一定,便又客气起来了,自让崔轩亮看傻了眼。那少年不再多言,只管快手快脚扛箱提重,一一堆到了车上。几名庄稼汉要过来帮手,那少年却摇了摇手,示意不必。想来这苦力钱是他一人独赚的,绝不容旁人来分。 上完了货,却堆不足四辆车,算算还多了一辆,老陈也不想断人财路,便让崔轩亮等人上车安坐,另吩咐了众船夫,要他们守在船上照料二爷。反复提点已毕,这才一声令下,朝「舜天王街」浩浩荡荡地进发。 时在上午,众人坐上牛车,但见自己身处海滨,面前道路既宽且直,路旁还生了高高的椰树,树后则是一片蔚蓝海天,凉风拂面,伴随了阵阵海涛拍岸之声,让人胸怀大畅。 崔轩亮赞叹道:「这烟岛还真是漂亮,想来住了不少人吧。」老陈道:「没错,烟岛人烟稠密,住了将近一万户人家。」崔轩亮吓道:「万户人家?那……那不是一座城了?」老陈道:「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我听二爷说过,这烟岛最初还只是个渔村,仅仅住了十户人家,加上岛屿腹地狭窄、缺水缺粮,根本无人想来定居。」崔轩亮喃喃地道:「那……那是谁把烟岛建起来的?可是魏叔叔么?」老林笑道:「当然是魏岛主啦。不然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老陈道:「这就叫能者无所不能吧。据说当年魏岛主来到烟岛时,刚辞官不久,身上也只有三万两白银,算不得有钱……」 崔轩亮打断了他,皱眉道:「有三万两银子,还算穷么?」老陈白了他一眼,道:「吃喝嫖赌,还能凑合一阵子,可你要开港呢?凿井呢?三万两够用么?」崔轩亮没凿过井,自也没开辟过港口,哪知什么价钱?只能应以嗯声,道:「后来呢?魏伯伯是怎么建起烟岛的?」老陈道:「我听二爷转述,这魏岛主眼光极是独到,他初到岛上,立时拨出一万两银子,从琉球聘了大批苦力,在岛中挖了座大湖……」崔轩亮打岔道:「挖湖干啥?划船么?」老陈骂道:「这岛上没水,好容易刮风下雨,你要不要找个蓄处?」崔轩亮哦了一声,方知挖湖原是为了蓄水,又道:「那……那岛上有田么?」老陈骂道:「废话!有了水后,魏岛主亲自出马,便在岛西开垦荒芜,试种稻米,待得居民多了以后,这纔在岸边一斧一斧地开辟深港,十七八年下来,来往商船渐多,慢慢才有了今日的气象。」 崔轩亮点了点头,看这魏叔叔能号称「龙帅」,绝非是武功高强、善于打架而已、想来他才干出众,见识也甚卓越,方能得到永乐帝的宠信。他沈思半晌,又道:「这烟岛开拓不过十七年,那不是和我一样岁数了?」老林笑道:「是啊,那魏小姐也是在烟岛上生的,你俩算得是同龄同岁哪。」崔轩亮心下甜蜜,自知父亲和魏宽本是世交,自己若能亲上加亲,那才称得一个好字。他急于和魏思妍见面,便又道:「陈叔,咱们现下是去哪儿?可否走快些?」老陈叹道:「少爷啊,我方纔跟你说了天大一篇,你都没听是吧?咱们要去『舜天王街』,去找一位尚六爷。」崔轩亮皱眉道:「什么『舜天王街』?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听来怪别扭的。」老林笑道:「少爷这就不懂啦。这『舜天王』是琉球古王的名儿。据说那条街上住的全是琉球人,在当地盖了宗祠祖庙,久而久之,便给人称为『舜天王街』啦。」崔轩亮哦了一声,道:「如此说来,这岛上住的不仅只有汉人了?」 老陈道:「那当然了。烟岛什么人都有,听说最初来的就是琉球人,都是些打渔的。可魏岛主来了以后,人便慢慢多了起来啦,现下有朝鲜人、东瀛人、南洋人、回回人,形形色色都有,不过人数最多的,还是咱们汉人。」崔轩亮奋力颔首:「那当然了,咱们中国可是天下第一大国,到哪儿都有乡亲。」他坐在车上,满面兴奋,便拍了拍驾车汉子的肩头,笑道:「这位大哥,你是哪里人啊?」那庄稼汉茫然道:「哪里人?我……我是烟岛人啊。」崔轩亮皱眉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你……你是打哪儿来的?」那庄稼汉通晓汉语,可乍得此问,却是愣住了,喃喃地道:「打哪来的?我……我是打岛西来的啊。」老陈咳了一声,改口道:「老兄,咱们问得是您祖上何处?打何处过来烟岛的?」那人总算懂了,忙道:「原来……原来是是问这个啊,我……我高祖好像是从泉州来的吧,先是去了琉球,之后才来烟岛,算算百来年有啦,我也记不清楚这许多。」 汉人慎终追远,最重认祖归宗,眼见那人一脸淡泊,对故乡之事毫不热衷,不免让崔轩亮有些扫兴了,他左顾右盼,忽见那少年跟在车旁,便问道:「喂,你呢?你打哪里来?」那少年不假思索,立时道:「我自中国来。」崔轩亮心下大喜,有了几分亲近之意,忙道:「原来你也是中国人啊,那……那咱们可是一家亲了,您……您老家哪里呀?」那少年道:「我祖上浙江,本籍海宁。」老林讶道:「浙江海宁?那可是出状元的地方啊。你姓什么?」那少年淡然道:「我姓方。」他顿了一顿,又道:「大家都喊我小方。」「小方?」 崔轩亮微微一愣,心念微转间,立时想起了天绝僧的说话,好似说他自己此番前来烟岛,便是为寻一户方姓人家而来。忙问道:「小哥,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和尚,法号叫做『天绝』的?」「天绝?」那少年的眼缝眯起,蹙眉道:「什么玩意儿?可是做法事骗钱的么?」崔轩亮听他说得轻蔑,忙解释道:「不是的,这位天绝大师不是骗钱的,他是少林寺的和尚,见识很广,武功也挺行的。」听得「少林」二字,那少年忽然双眼大睁,他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崔轩亮,惊道:「河南嵩山少林寺?」 崔轩亮与他对面相望,只见这少年双眼不再半睁半闭,已是全然睁开,阳光照耀下,但见那双眸子粲然生光,竟是说不出的气概威势。崔轩亮心下一凛,忖道:「原来这人长得这般好看。」观人者必观其眸,尤其这人鼻梁挺拔端正,更衬得五官气象卓尔不群,想来这俊鼻子若生到女孩儿脸上,其人必然貌美增色,端丽大方。二人面面相觑,那「小方」见他痴痴呆呆,不由蹙眉道:「你怎么啦?为何不说话了?」崔轩亮喃喃地道:「方小哥,你……你有妹妹么?」小方嗤地一声,眉毛扬起,森然道:「老弟,你有娘么?」崔轩亮听他口气不善,一会儿八成没什么好话出来,只得定了定神,低声道:「没……没事,我……我方纔说到哪儿了?」小方道:「你说到少林寺,有个和尚叫做天绝。」崔轩亮忙道:「对对对,就是少林寺,这天绝大师就是寺里的武僧。小哥,你过去可曾听过他么?」小方朝地下吐了口痰,道:「没听过。」崔轩亮有些失望了,喃喃又道:「你不知道他啊,那……那你还认识别的少林僧么?」小方颔首道:「有,我认得一个少林和尚。」崔轩亮大喜道:「你认得谁?快说吧。」小方道:「达摩老祖。听说他武功挺行,可以在水上行路。」崔轩亮哑然失笑,看这达摩老祖一苇渡江,乃是家喻户晓的千古人物,想来这少年认得人家,人家却认不得他了。正笑间,小方却又斜过眼来,朝崔轩亮身上瞧了瞧,道:「小老板,你也练过武功,对么?」崔轩亮道:「是啊,你……你怎么知道的?」 小方淡淡地道:「我方纔给你狠打了一掌,你忘了么?」崔轩亮啊了一声,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本以为你也练过武功,出手不知轻重……可没伤到你吧?」小方摇头道:「没有。不过你的手劲很沈。我要是闪得慢了片刻,定会给你打死。」崔轩亮微起歉疚之意,忙道:「对不起,我……我这儿有些钱,都赔给你吧。」说着便从怀里取出几只铜板,递了过去。 那方姓少年双眼圆睁,他嘴角一扭,眉毛渐渐挺起,突然间,整个人好似泄了气的皮球,只慢慢伸手出来,把铜板接下了。瞬息之间,只见他的眼皮再次盖了起来,化做了两条细缝,随即愀然不语。 崔轩亮呆呆看着,只觉这人说不出的古怪,喃喃便道:「方小哥,你……你生气啦?」小方没有回话,只管低头疾走。崔轩亮有些过意不去,便追了上去,道:「小哥,你别不理人啊,你家里还有哪些人啊?跟我说说吧。」 小方见他纠缠不清,八成又来探姊问妹,淡淡便道:「这位小老板,你干啥老问我的事?倒是你自己呢?你姓啥叫谁、祖上何处?」崔轩亮一生从无心眼,向来是有问必答,一听此言,立时大声道:「我叫崔轩亮,器宇轩昂的『轩』,高风亮节的『亮』,今年十七岁,祖籍安徽蚌埠,我爹爹叫崔风训,我叔叔叫崔风宪,我爷爷叫……」正要托出祖宗十八代的事迹,却给老林遮住了嘴,道:「少爷行了。人家没问你这么多。」老陈多历江湖,岂是无知少年可比?当下咳了几声,自问那少年道:「小老弟,咱们人在外地,不得不提防些。敢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可也是岛上苦力?」小方横了他一眼,道:「不是。我家是读书人。」 老陈笑道:「读书人?敢情还做过官吧?」这话本是讥讽,孰料小方一本正经,道:「你说对了。我方家祖上是读书人,几十年前在南京做过大官。」「大官?」老林笑道:「你祖上做大官?那你怎会沦落到这个田地啊?」「哈……」小方从腰间取起一只水壶,朝嘴里灌下一大口,仰天漱口,啊啊有声,猛听「呸」地一声大响,满口臭水吐出,便朝路边狠狠啐了出去。却在此时,一阵怪风吹来,那臭水竟给吹得歪了,尽数向后洒淋。老陈、老林闪避大骂:「他奶奶的!你借东风啊!」小方搔了搔脑袋,便缓下脚来,故意落到后头去了。 阵阵海涛之中,车子沿着海滨向内陆来走,每逢上坡路,牛车爬不动,那少年便出力来推,有时实在坡道过陡,崔轩亮等人便也帮着援手,只是那少年脾气不好,绝没一个谢字,少不得要与老陈吵架斗口。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车子驶进内陆,看不到大海,道路两旁也不再是椰子树,代以一大片竹林,绿幽幽的颇有古意。车子驶入竹林,不过百尺,面前豁然开朗,崔轩亮等人都是矍然一惊,道:「好美啊。」竹林深处,竟是好一座大湖,湖水清澈,辽阔宽广,湖水对岸则是一座小山,山影倒映在晶莹的湖水上,望来美不胜收。老陈吩咐停车,带着崔轩亮驻足来看,只见山光水影之中,凉风徐徐吹来,山顶岚雾散开,现了一片云中楼阁。 崔轩亮颤声道:「陈叔、林叔,那山上住了什么人?」老林笑道:「少爷少见多怪啊,那地方便是魏家上下居住的『梦庄』。」崔轩亮喃喃地道:「梦庄……好美的名字…………」眼前一片湖光山色,莲叶荷花,那云中楼阁更是深藏雾中,宛如神仙居处。谁也料想不到,在这南国海岛之中,竟还有这么一抹江南风光。崔轩亮越看越是欢喜,看这魏思妍生在这片世外桃源中,日夜受这仙气熏陶,定有天女般的曼妙姿容。 他闭起了眼,沈醉在竹涛之中,隐约见到自己与魏思妍手牵着手,两人伫立于梦庄山顶,日夜眺望夕阳大海,相依相偎,柔情无限……正想着要与魏思妍生几个小孩,猛地脑后一掌拍来,听得老林大喊道:「少爷!你做死么?」崔轩亮睁开双眼,惊见自己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袱,两脚泡在湖水中,想来自己迷迷糊糊地,竟然冲下水去。老陈怒道:「窝囊废!镇日价掉了魂似的,没一点出息!」小方也不忘冷言冷语:「你们几个无故拖延时光,一会儿每辆车得多派三文钱。」神仙画境远去,魏思妍的倩影不见了,眼前却只有五辆牛车、两条老汉,另还有个善于拐骗的方姓少年,人人吵骂不休,崔轩亮狂喊一声:「送货啦、送货啦,我可快给烦死了。」车子离开了竹林,已近正午,四下又恢复了南国风光,椰树烈日,暑气逼人,众人虽坐在车上,可炎日曝晒之下,却不免汗流浃背。正烦躁间,忽听远处传来淡淡琴音,依稀是一曲「平沙落雁」,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崔轩亮大喜道:「有美女。」老林讶道:「你怎么知道?」崔轩亮道:「这琴音柔媚无骨,我一听便知。」众人半信半疑,可那琴音却也陶然甜美,料来少爷此言非虚,一片祥和之中,牛车也一路向前,人人引颈期待,忽见路边一座石敢当,其旁端坐一名老者,手拿怪琴,低头猛弹。眼见众人瞄着自己,崔轩亮脸上一红,忙来顾左右而言它,自问方姓少年道:「小哥,那老人拿的是什么乐器啊?好像不是琵琶。」小方道:「这是琉球国宝三弦琴,奏的曲子都是打中国来的。只是传了几代之后,曲音已与出处不同。」崔轩亮笑道:「小哥知道的挺多啊。」小方轻声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崔轩亮见他神色落寞,好似心里藏着什么事,正想多探听几句,忽然车轮一震,牛车走上了青石子路,四蹄拍打落地,竟是清脆有声。崔轩亮喜道:「这就是舜天王街么?」老陈笑道:「没错,总算到啦。」烟岛方寸之地,贫瘠窄小,没想竟有青石板铺路,倒与北京、南京这些大城相仿,想来魏宽费尽心血,竟不惜从中原运来了石材,这才把这烟岛建的如此美仑美奂。 好容易到了热闹地方,崔轩亮满心惊奇,一时伸长了颈子,四下张望,只见这街上满是商家,卖吃的、卖酒的,货品杂物琳琅满目,全是异邦文物,此外每间房子都有石狮子,不过体型不大,也非置于门口,而是建在屋顶上。自又让他看傻了眼。 看这「舜天王街」本是琉球人士聚居之所,风俗民情自然大异于中土,样样都透着新鲜,崔轩亮瞧了一阵风景,便又四下搜索起琉球少女的身影,只想瞧瞧她们姿容如何、打扮如何,谈吐气质又如何?与中原大城的姑娘们相比,却又是哪边姑娘貌美些? 正亢奋间,牛车却转入了一条巷子,随即停了下来。崔轩亮怅然若失,悻悻撇眼一看,只见面前好一处建筑,上书「三山会馆」。 终于到了。方今琉球王名叫「尚巴义」,至于这「三山会馆」的名字,则是取自于古琉球的「山南」、「山北」与「中山」等三国。看这会馆如此定名,一来是发思古幽情,二来则是示意王道宽容,表明尚巴义自己虽然出身「山南国」,施政却能不分南北,举凡琉球子民,皆能一视同仁。 时近正午,众人总算来到了会馆,便一一跳下车来了。老陈走到门口去看,却见「三山会馆」却是大门深锁,不见有人,门口还拉了一条绳索,门上贴着一道符令,上书:「岛主令,公务重地,严禁擅闯」。 大白天的,「三山会馆」却是空无一人,当真奇哉怪也。再看那符上印了只小小云燕,色做深红,好似真是烟岛岛主的号令。再看那段汉字旁另有诸多奇文异字,或横或直、有弯有曲,想来都是些异国文字,文意想必差相彷佛,都是要外人别擅闯。 崔轩亮心里很烦,道:「这又是怎么了?不许咱们进去么?」老陈骂道:「谁说的,门口有卫兵么?」三人望着脚边的绳索,面面相觑间,不约而同举起脚来,一齐跨过了那道绳索。众车夫一旁看着,忍不住低头嘻笑,道:「中国人啊。」小方冷冷地道:「中国人怎么啦?碍到你啦?」说着朝地下狠狠吐痰,料来是要打人了。 天下诸国民风不同,蒙古民风剽悍、大食百姓虔诚,至于琉球、东瀛、朝鲜等国的百姓,则多半是守法知礼之辈,每逢见到官府禁令,莫不乖乖低头,不敢触犯。唯独中国百姓不同,官府越是严禁,越要试上一试,众车夫看入眼里,忍不住便都笑了。 老陈哪管谁来讥笑,反正这门口一无卫兵,二无陷阱,若不过去试试,岂不是笨蛋?当下翻越了绳索,拿起门环来敲,喊道:「有人在吗?咱们是中国来的商人,有货要交给尚六爷。快请开门啊。」喊了几声,会馆里却是毫无动静。崔轩亮皱眉道:「搞什么鬼啊,怎没半个人?」老陈提起大嗓门,拼命喊嚷,老林也是频频敲门,却都没人答应。正烦躁间,忽听小方道:「几位老板,我一会儿还有事,可否先让咱们下货?」老陈沈吟半晌,也是怕牛车远走,自己却找不到货主,便道:「大家稍安勿躁,先让我过去看看。」老陈沈吟半晌,他见门口没人,便自行走到了屋旁,沿着围墙绕行。只见这「三山会馆」傍于海边,主宅共有上下两层,屋外则是一片围墙,东倚苍绿竹林,西侧却对向了蔚蓝大海,望来颇为清幽。 老林尾随而来,忽然啊了一声,道:「这儿有码头啊。」看这「三山会馆」建筑巧妙,西侧紧临水上,墙边另建了个木台,可供船只停泊。老陈老林相顾苦笑,方知此地原可泊船下货,早知如此,自己径可驾舟过来便是,何须大费周章地四下雇车? 二人摇头叹气,也是找不到别处入口,正待转身离开,却见码头边儿泊了艘小船,长约十尺,想来是会馆的船只。老陈心下大喜,忙来到了门边,喊道:「屋里的朋友!快开门啊!咱们要送货啊!」时近正午,烈日曝晒,众人都是又渴又累,老陈连喊数十声,屋内仍是静悄悄的。 崔轩亮急于交差了事,便来到了门前,提气狂吼:「搞什么?到底有没人哪!」眼看迟迟无人应门,便抡起了拳头,朝门板疯狂拍打,之后更是深深吐纳,摆出了马步,怒道:「雷霆起例!」八方五雷掌的第一式,便是「雷霆起例」,这套掌法威力非同小可,一旦劈落下去,难保不把门板打得稀烂。老陈急急拉住了他,慌道:「少爷别胡来,这是琉球王建造的会馆,打坏了可是要赔的。」崔轩亮大声道:「可他们一直不来应门,又是怎么回事?」 老林道:「也许……也许他们上街吃午饭去了,那也难说得紧。」听得「午饭」二字,众人全都饿了。老陈转头去看,眼见小方眯着眼睛,自在那儿扭动颈椎,一脸不耐,其余五名庄稼汉也是躺的躺、坐的坐,想来都在等着走。老陈忙道:「老弟,我看这样吧,你先去吃顿午饭吧,一会儿再来下货。」他怕人家拒绝,便从怀里取出银子,交给了崔轩亮,道:「少爷,带人家去吃顿好的,千万别小气了。」 崔轩亮最爱请客,听得可以花钱,自是喜孜孜地来接银子,谁知手还没动,身上却是一沈,看自己还背着一个大包袱,里头藏了三十斤重的黄金,实如老牛拖车一般。他烦不胜烦,顿时懒性大发,便躺在满车货物上,叹道:「行了,我不想去了,让我在这儿看着货吧,你们一会儿给我买些吃喝的回来,那便成了。」老林附耳道:「他一个人行么?」老陈沈吟道:「少爷武功其实不差,再说这儿是尚六爷的地头,光天化日下,应该没事……」老林走了过来,皱眉道:「少爷,你一会儿不会午睡吧?」崔轩亮哈欠道:「不会。」 老林越看越担忧,还待要说,那小方已然嚷了起来:「到底走不走啊!」老陈忙道:「来了!来了!」他转过身来,细细叮咛崔轩亮:「少爷,我们这就走了,你若有什么事,只管喊一声,咱们在巷外不远,立时赶来。」「行了。」崔轩亮哈欠道:「你快去吧,记得给我弄壶凉茶来。」昔日崔风宪出外做生意,定把货款随身带着,仗着两只铁掌、一双鹰眼,三四十个匪人也近不了身,最是牢靠不过。如今他重伤卧病,老陈、老林不敢担当,自得把钱交给崔轩亮了。天幸这少爷武功还应付得过去,虽不能与「高丽名士」、「百济国手」等人相比,可要与寻常小毛贼交手,却也是绰绰有余了。 众人前脚一走,崔轩亮立时哈欠连连,当下解开了身上黄金,放到了脚边,自在车上躺平。也是昨夜没睡好,稍一闭眼,便已鼾声如雷、睡死过去。 正好梦间,忽听嘎地一声,「三山会馆」开启了小门,露出了一双眼睛。 「他妈的……」门里那人先松了口气,擦去了满面冷汗,道:「总算走了。」此人口操汉语,带着江浙口音,说没几句,一旁又探出了一颗头,低声道:「老七,这帮人到底是干啥的?在此大呼小叫的?」那老七细声道:「你没听他们说,他们是打中原来的商人,要送货给尚六爷。」「他奶奶的,货不少啊。」门里传来舔舌声,好似颇为艳羡,老七拉了那人一把,低声道:「别打歪主意了,等林思永他们吃饱了回来,咱们可脱不了身啦。」「对、对,快走、快走。」看那「林思永」好似是什么凶神恶煞,大名一出,便让人满心忌惮。嘎地声响传过,会馆小门打开,竟有人偷偷摸摸地走了出来,方纔来到牛车附近,便听「吓」地一声,脚步急急,那人竟又逃回门里去了。 门里传来惊讶声:「老七,你怎么跑回来了?那些人不都走光了么?」那个「老七」慌道:「你小声些。那牛车上还躺了一个,自在那儿午睡,你可别吵醒他了。」「好,咱们小心些。」脚步低微,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才从牛车旁经过,却见崔轩亮揉着惺忪睡眼,起身来问:「谁啊?嘀嘀咕咕的?」 崔轩亮毕竟有着内功底子,耳音远比常人灵敏,这会儿终于给吵醒了。他睁眼来看,惊见面前站着两名中年男子,容貌猥琐,嘴边蓄了两茎长须,背后还负了只大包袱,好似要出远门一般。崔轩亮暴喝一声,赶忙翻身起跳,学着叔叔的架式,厉声道:「来者何人?是不是小偷?」眼看崔轩亮身法利落,虽说是个小白脸,身材却高达八尺以上,双肩开阔,宛如常山赵子龙的形貌。 那两人吓了一跳,颤声道:「我们……我们不是小偷,我们是会馆里的人。」崔轩亮喔了一声,回头去看会馆,果然大门开启,想来这两人真是从会馆里出来的,并非胡言。他稍感放心,便又道:「原来两位大哥是会馆的人,那尚六爷呢?他在不在里头?」那两名男子互望一眼,眨了眨眼,只见一人拍胸傲然:「哪!我就是尚六爷。」崔轩亮大喜道:「什么!原来你就是尚六爷啊,你方纔在做什么啊?怎地都不来应门?」 那「尚六爷」嚅囓半晌,忽地大咳一声,道:「我方纔在午睡,没听到敲门声。」崔轩亮叹道:「是啊,夏日炎炎正好眠,我也睡得香呢……」正自言自语间,却见那两人脚步慢慢后退,来到了岸边,正要急急跳上小舟,崔轩亮却是一个健步抢来,喝道:「且慢!」那两人魂飞天外,大惊道:「你……你要干什么?」崔轩亮忙道:「我有货要交给你们啊,你们可别急着走了!」那「尚六爷」颤声惶恐:「你……你有货要交给咱们?」崔轩亮道:「是啊、是啊,您都忘了么?是您托我叔叔带来的货啊,难道你都不要了?」说着开启木箱,示意尚六爷亲自来看。 那两人相顾惊叹:「他妈的……这是铜钱哪……」炽热的阳光照下,满箱铜钱刺眼慑目,想来箱里少说有千贯通宝钱,足抵万两白银。崔轩亮怕人家不肯收,便又打开了其余木箱,却见箱中放着一只又一只青花瓷,其上草书飞舞,或是「江西」、或是「湖广」,全是各地高手匠人烧制而成的精品。 那「尚六爷」望着满满四大车的货,不觉吞了口唾沫,道:「这……这都要给我们么?」崔轩亮笑道:「是啊,咱们费了好大的劲儿,这才运到了『三山会馆』,您快来点收吧。」忙扛起了木箱,道:「这货要堆哪儿?」「堆船上、堆船上。」那尚六爷很是好心,不待崔轩亮慢吞吞来搬,竟也奋力扛起了一箱铜钱。崔轩亮心下大喜,道:「尚六爷,您真好心。连这粗活也肯做。」那尚六爷很是随和,忙道:「当然、当然,大家一起出力,那才搬得快啊。」说着朝同伴怒喝:「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来帮忙啊!」铜钱是中国朝廷的信用,可抵白银黄金,青花瓷更不必说了,南洋东洋尽皆视为传家宝,那「老七」又惊又喜,忙拼死来搬,就怕慢了一点半点。 那海舟舱底宽广,颇能载重,三人齐心协力,不久便把车上的货搬得一乾二净。好容易可以交差了,崔轩亮自是呼了一口长气,看这些货品经过千辛万苦,如今总算有了归宿,心下也甚欣慰。便道:「这可行了。尚六爷,我的钱呢?」 尚六爷咦了一声,眼珠儿转了转,便伸手到衣襟里乱掏,半晌过后,便取出了一张纸牌,道:「看,这是琉球王的银契,你拿着这张纸进屋,咱们国王便会拿黄金给你了。」崔轩亮大惊失色:「什么?琉球国王在屋里?」尚六爷笑道:「是啊,咱们国王御驾亲征,现下亲自来了烟岛。一会儿他要是喜欢你,说不定多送一箱金子给你哪。」 听得打赏如此丰厚,崔轩亮自是大喜过望,忙拿起了银契,欢天喜地的奔入了会馆,喊道:「草民拜见大王!」面前空无一人,但见会馆里满是凌乱,柜子倒的倒、抽屉开的开,地下满是纸张,墙上字画也坠落在地,宛然是个废墟。崔轩亮一脸讶异,左右瞧了瞧,喊道:「琉球王!琉球王!我来收钱了,请问你在家里吗?」他大喊大嚷,四下搜寻,屋里却迟迟无人作声,他满心迷惑,自在屋内来回绕行,忽见面前挂着一幅横轴,绘画大海之景,崔轩亮行了过去,仰望题跋,喃喃地道:「梦海……」 面前是幅「梦海图」,水墨留白,勾勒出海上的云烟雾气,正中一艘小舟,正于狂涛巨浪中疾航,看那笔墨甚是夸大,浪头汹涌翻起,层层迭迭,竟比小舟高上数十倍不止,彷佛群山迭嶂。崔轩亮自己也曾进过「梦海」,深知这海其实便是「苦海」,若说与「梦」字有何牵连,也只能算是恶梦一场。他越看越觉害怕,忽见图上另有一行诗,忙读了出来。 「羽满高飞日,争妍有李花。真龙游四海,方外是吾家。」正纳闷间,猛听耳边飕飕轻响,似有人走近之声,他大喜吶喊:「琉球王!」急急转头去看,惊见墙边站了一人,白衣白靴,通体全白,头上罩了个白布套子,乍然看去,便与墙壁颜色一个模样,若不仔细瞧,恐怕还认不出来。 崔轩亮大惊道:「琉球王,你……你长得好怪啊。」白影一晃,竟然从墙上走了下来,便朝窗边奔去。崔轩亮慌道:「琉球王!等等!等等!你还没付钱啊!」说着右手暴长,便朝那白影拉去。 嗡地一声,面前精光一闪,似有亮晶晶的东西朝自己射来,看那东西快捷无伦,尚未飞到面前,鼻中便闻到一股腥气。崔轩亮不知这是什么东西,正要伸手去接,忽然背后又是风声劲响,一道绿影飞来,两道影子半空一撞,「嗤」地一响过后,那亮晶晶的东西倒弹而出,眨眼间便给震得无影无踪。背后那物却不减来势,撞开前物后,仍朝白影子射去。 「嗡」地一声大响,白影身上散出刀光,护住身遭,那绿影子来势更快,刀光飞影、两相震荡,骤然间纸窗爆开,那道白影倒飞而出,竟给震了出去。地下却传来「当」地一响,似有什么东西坠落下来。 亮晶晶大战碧幽幽,当真莫名其妙之至。崔轩亮哑然失笑:「好怪啊。」他不知适才自己从生到死、由死到生走了一遭,左顾右盼间,正要去找那白影子,早已消失不见了,转头去看背后,却也不见人影。正迷惑间,忽见半空中飘落了一道绿影,望来碧森森的,他张掌去接,凝目而观,惊见手中东西不足一钱之重,竟是一片树叶! 崔轩亮吃了一惊,看适才背后射来的东西势如雷霆、快似闪电,岂料竟是这片薄薄的叶子?他呆呆看着,忽见地下还躺了一件东西,好似是从白影子身上掉落下来的。崔轩亮眨了眨眼,忙走了过去,俯身将之拾起。 吱吱啊啊孜孜……手指触到东西的一刻,四下传来窃窃私语,好似神鬼交谈,随即一股阴风吹入屋内,冰寒森然。 常人若是在此,必定惊惶恐惧,无以复加,崔轩亮却是哈哈笑道:「好凉快呀。」他抖了抖衣襟,通体舒畅,便又低头来看掌里的东西,见是一只钥匙。 寻常钥匙若非生满铜绿,便是满布铁锈。崔轩亮自己身上便带了一串,皆是船上所用,脏兮兮的甚是怕人。可掌中这只钥匙却不见分毫锈蚀,好像新的一样。崔轩亮拿出了手帕,在钥匙上擦了擦,这才发觉钥匙上还刻着有字。他低头来看,却见钥匙上写了一行字,字迹小得不成话,他把钥匙凑到眼旁,眯眼辨认,只见那开头三字是「张三丰」,下头另有一行细小怪字,又像是「力」、又像是「乙」,彷佛是东瀛文字,让人瞧不明白。 正讶异间,忽然背后给人拍了拍,登让他大喜回头,喊道:「琉球王!你终于来了!」背后没有琉球王,却有八个小民,见是老陈、老林、方姓少年与那五名庄稼汉。诸人满面狐疑,全在瞄望自己。崔轩亮眉头紧皱,便伸长了颈子,朝门外去看,喊道:「琉球王!琉球王!你在外头么?」众人一脸惊讶,都不知他在嚷些什么。 老陈咳道:「少爷,你怎么进屋来了?那些货呢?」崔轩亮笑道:「那些货已经运走啦。」众人寒声道:「运走了?」崔轩亮忙道:「是啊、是啊,方纔你们吃饭的时候,尚六爷便出来了,他把货搬上了船,便驾船走了啊。」老陈、老林吞了口唾沫,心下都有不妙之感,他俩朝屋内望了望,颤声道:「那……那货款呢?」崔轩亮赶忙取出了纸牌,道:「收到了、收到了,看,这是尚六爷给我的银契。」 众人急急围拢过来,各朝那「银契」去看,只见纸牌上写了几个东瀛字,见是「京都烟花馆符切,票抵……一次。」「少……少爷……」老陈双眼突出,老林全身发寒,两人面面相觑,牙关颤抖,忽又想起一件要紧事,颤声便问:「等等,那……那包黄金呢?」崔轩亮咦了一声,这才惊觉自己身轻如燕,他兜兜转了个圈,看遍全身上下,那包黄金竟也不翼而飞了。 老林、老陈对望一眼,顿时膝间一软,跪跌在地,大哭道:「完啦!全完啦!遇到贼人了!整整赔掉十万两白银啦!」崔轩亮皱眉道:「等一等,你们……你们说尚六爷是贼么?」老陈大哭大吼:「少爷!你还弄不懂么?你遇到的不是尚六爷,你遇到的是骗子啊!」啊呀一声,崔轩亮飞身跳起,这才知道自己遇到坏人了,看满船货物给人骗得精光,非但赔光了二爷的本钱,怕连回中原的盘缠也没了。老陈、老林抱头痛哭,崔轩亮更是倒在地下,挥手舞脚,已然放声大哭起来。 那少年小方本还等着收钱,可人家纔给歹徒拐掉了全身家当,怕已痛不欲生,自己若选在此时催收车款,难免不给人围殴致死。无可奈何间,只得杵在一旁,等候收钱良机。 众人哭得呼天抢地,忽听门口传来说话声:「你们是什么人?为何闯进凶宅?」听得「凶宅」二字,众人一齐转头去看,只见会馆门前走进了一批人物,人人手上提刀,身穿劲装,胸前都绣了一只白云燕儿,为首之人则是空手,身上罩着一件厚重斗篷,衣襟上绣着一只红雀儿。虽在大热天里,却也没见他出什么汗。 烟岛共有十二位教头,人人武功精强、手段利落,向来是岛上执法。老陈知道救星来了,忙跪地大哭:「大爷!大爷!咱们的货给人偷了,您快帮忙抓贼啊!」那斗篷男子急忙上前,搀扶道:「老丈别慌,您有话慢慢说,莫要行此大礼。」老陈擦拭泪水,抽抽噎噎地道:「咱们……咱们是中国商人,有批货要交给尚六爷……岂知……岂知会馆里居然藏了骗子……」想到船货全给拐骗一空,众船夫却是老的老、小的小,全都等着吃,二爷从此积欠数万两巨款,老陈、老林心下一酸,忍不住又嚎啕大哭了起来。 崔轩亮也是频频拭泪,哭道:「是啊!是啊!那两人是从会馆里出来的,又说自己是尚六爷,便把我车上的东西给搬走了……」那斗篷男子年约三十来岁,肤色黝黑,神情干练。他闻言蹙眉,道:「我已在门上贴了封条,提醒各方来人注意,你都没瞧见么?」老陈、老林心下一凛,这才想起门上贴着符印,上书「公务重地、非请勿入」这八个字,原来便是封条之意。 崔轩亮抽噎道:「我……我不知道那是封条,反正……反正他们是会馆出来的,我也没想那么多,便陪着搬货了。」众汉子愕然道:「你还真好心啊,难不成你只顾着搬,都不问他们收钱么?」崔轩亮抽噎道:「有啊,他们……他们拿了一张纸牌给我,说可以找琉球王换钱……」「琉球王?」众人微微一愣,那斗篷男子接过纸牌一看,沈吟便道:「那两人可是面色蜡黄、嘴角蓄着两茎长须么?」崔轩亮哭道:「对对对,他俩还负着大包袱,像是要出远门…… 那斗篷男子稍稍看过了纸牌,心下已有定见,便道:「这两个是张党的人。」老陈讶道:「张党?那是什么?」那斗篷男子解释道:「『张党』是海盗,贼众皆是汉人。只因他们过去是张士诚的部众,便给咱们统称为『张党』。」老陈愕然道:「张士诚?就是和太祖打过仗的那个张士诚么?」 那斗篷男子颔首道:「就是他。这张士诚战败后,部下却不肯降伏,于是都逃到了鬼海中,聚众造乱。后来日本的『荣之介』进入鬼海,便将他们的首领杀死,将残部收编旗下。」老林颤声道:「荣之介,这……这家伙不就是倭寇的大头目么?」那斗篷男子道:「没错。现下『张党』的人已成倭寇向导,专替匪徒带路,以来劫夺自己的汉人同胞。」听得世间竟有如此汉奸,众人义愤填膺,自是骂不绝口。 老陈苦笑道:「怎么搞的?这倭寇过去从没胆子来到烟岛啊?怎地张党的人竟会……竟会……」那斗篷男子叹道:「说来真是对不住了。敝师今年六十大寿,各方宾客云集,咱们也不好盘问宾客的身分,是以三教九流都来了。为此岛上乱成了一团,咱们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开交。」听得「敝师」二字,老陈不由啊了一声,忙道:「您……您是魏岛主的徒弟么?」那斗篷男子淡然道:「是,在下行四,人称『林唐手』便是。」老陈、老林听得「林唐手」三字,不觉啊了一声,立时想起那位带艺投师的琉球舵头,忙道:「原来是魏岛主的四弟子林思永,失敬、失敬。」说着打躬作揖,十分礼数。 「唐手」是琉球武术,发源于中土,便如琉球国宝三弦琴一般,也是经浙闽一带传入岛内,数代沿袭下,渐成琉球国技,不少东瀛人亦慕名来学,又因东瀛语中的「唐」、「空」二字读来同音,久而久之,积非成是,终给称为「空手道」。 琉球唐手、朝鲜新罗掌、中原铁砂掌,均是以外门硬功闻名,这林思永本名「林丸玉」,乃是琉球人士,自也是个空手名家,故有「林唐手」之称。只是他来到烟岛后,曾见识过魏宽的身手,大惊之下,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才明白自己无论怎么习练唐手,若少了内功调和,终究有所不足,于是便拜魏宽为师,学习道家吐纳之法。又因他拜师时年已二十五岁,是以年纪远比其余弟子为大。 崔轩亮喃喃地道:「林……林大哥,那些人还没走远,你……你可不可以替我去抓人回来?」林思永道:「当然,份内之事,林某自该为诸位办到。」当下转过头去,吩咐下属道:「即刻备船,分两面追缉张党,一有消息,即刻回报。」几名下属大声答应,急急奔出,竟无一人推诿,想来烟岛的官差很是不同。崔轩亮见这些人武功不高,怕还打不赢自己,便又问林思永:「林大哥,你自己不去抓人么?」林思永摇头道:「对不住,在下有要事在身,暂时走不开。」 老陈微微沈吟,看这林思永面色烦闷,料来与此间情事有些干系,忙道:「林公子,这会馆究竟怎么了?为何封了起来?」林思永叹道:「实不相瞒,尚六爷过世了。」众人大吃一惊:「尚六爷死了?他……他可是琉球巨子啊!他是怎么死的。」林思永叹道:「他是病死的。」众人心下更惊:「病死的?可是一个月前他……他还稍信过来啊,怎么怎么一下子就死了?」林思永道:「尚六爷的病来得很快,听说他一夜里神智不清,发了高烧,午夜时找了大夫看诊,结果不到天亮便死了。」 这位尚六爷本名「尚忠志」,乃是琉球王国的大人物,长年于烟岛经商,此番若是暴病而卒,定是轰动琉球的大事。老陈颤声道:「他……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啊?这般厉害?可是中风么?」林思永摇头道:「不晓得,反正咱们这几日都派人来此把守,以免闲人误闯进来。」崔轩亮喃喃地道:「派人把守?可是……可是咱们方纔到会馆敲了半天门,都没见人出来应答啊……」林思永目光向后一撇,一名下属低声道:「启禀四少,这……这会馆里不大干净,咱们……咱们不敢守在屋里,所以才……才……」老陈悚然一惊,忙道:「不干净?什么意思?」林思永咳了一声,便朝属下使了个眼色,道:「少说两句。你们去屋里点一点,看看少了什么东西。」 一众汉子唯唯诺诺,忙走到了屋子里,正要翻找搜查,却听林思永又加了一句嘱咐:「记得拿艾草熏一熏,尤其别碰尚六爷房里的东西,知道么?」眼见众汉子胆战心惊,自在那儿点燃艾草,四下熏烘,老陈、老林看在眼里,不由浑身发抖,已知「三山会馆」里何以人去楼空,颤声便问:「林……林公子……这……这尚六爷怎么死的?可是……可是瘟……瘟……」也是他俩内心害怕,「瘟疫」二字临到嘴边,却迟迟说不出口,林思永自知隐瞒不过,便道:「尚六爷确是有些病症,可能是外感所致,不过岛上已然有备,诸位无须惊惶。」 这安慰话一出,众人反而更是怕得发抖,老林低声道:「林公子,咱们也进屋子里了,可会染病么?」林思永安慰道:「放心吧,你们瞧我这几日都守在屋里,不也没生什么病么?诸位切莫危言耸听,到时闹得岛上人心惶惶,那可不美了。」说着取出了一瓶丹药,一人发上一颗,道:「你们若还担忧,便把这药吃了,有病怯病,无病强身。」老陈见那药丸味道辛辣刺鼻,想来能去除瘴气,忙把手一仰,囫囵吞了。老林、崔轩亮也是吓得魂不守舍,也各服了一颗。林思永又道:「还有人想吃药么?都过来吧。」屋内除开老陈、老林,另有那五名驾车汉子,众人诚惶诚恐,登时过来排队领药,崔轩亮怕一颗没用,便又排到队伍最末,等着多吃几颗。 正排队间,忽听一人道:「几位老板,你们可以付钱了么?」众人回头去看,却是那方姓少年过来要钱了。这人倒是豁达生死,屋内虽有瘟疫,也是蛮不在乎,想是个要钱不要命的。老陈苦着一张臭脸,看此行赔得倾家荡产,可这车资却不能少付一点半点,他掏出了碎银,正要付钱,那林思永却拦了过来,道:「且慢,他收你多少钱?」老陈忙道:「咱们跟他要了五辆车,一两八钱银,兼带上下货。」说着又问林思永:「这……这价钱还行吗?」林思永瞧了瞧那方姓少年,道:「还行。你付钱给他吧。」老陈如数付了钱,那小方点了点银两,便又分给了众车夫,登作鸟兽散了。 眼看那方姓少年走远了,那林思永却还凝视着这人的背影,若有所思。老陈忙道:「林公子,这小子是坏人么?」林思永叹道:「坏人也称不上。只是这少年做生意一向不老实,时常诈欺生人,不知闹出了多少纠纷。你们下回遇上了他,最好提防点。」老林悚然一惊,忙道:「等等……莫非……莫非这孩子也是『张党』的人么?」 众人越想越惊,看那两个骗子现身的时机极巧,说不定真是那方姓少年的同伙也未可知,老陈、老林慌了起来,林思永却道:「放心吧,这小方虽不是守规矩的人,可碍在父母的面上,却还不至于作奸犯科。否则早给我扣押起来了。」崔轩亮道:「林大哥,这小方家里还有什么人啊?」林思永道:「这小孩家里人可多了,全住在岛西的『方家集』。」 崔轩亮愕然道:「等等,方家集?这岛上有许多姓方的么?」林思永道:「没错。方姓是岛上汉人第一大姓,少说有两千余户。」崔轩亮吃了一惊,他昨夜曾听天绝僧提起,说他要找一户方姓人家,可如今听来,这烟岛上姓方的却似成千上万,却不知天绝僧要从何找起了?他喃喃又道:「林大哥,这岛上姓方的人,可有什么来历么?」林思永道:「父老相传,岛上方姓之人,全是方国珍的后代。」崔轩亮喃喃地道:「方国珍?这又是谁啊?」林思永道:「方国珍也是割据群雄之一,据说他投降洪武帝后,几名部属心存不满,便驾船出海,来到烟岛定居,算是第一批抵达此地的汉人。」 老陈详熟开国史事,自知这方国珍与张士诚一般,至正年间都曾割据江南,只不过方国珍出身海盗,才干远不及群雄,一待陈友谅、张士诚等人相继身死,便急急向太祖乞降,盼能苟全性命。想来他的部众不耻作为,这才远避海外。 想起方国珍是浙江黄台人,老陈自是连连颔首:「原来这孩子是方国珍之后,难怪自称是浙江人。可他怎么又说祖上曾在南京为官?」林思永摇头道:「这就不晓得了。你若想打听他的生平,不妨自己上岛西走一遭。」 区区一个苦力少年,谁有心思多问他的来历?老陈担心屋子里不干净,只想早些开溜,便道:「林四爷,左右无事,咱们可以告辞了吧?」林思永道:「当然。不知诸位高姓大名、船泊何处,这便留个口信下来,我若找到了各位的财货,自会差人通知诸位。」老陈感激涕零,拱手道:「多谢公子高义。敝姓陈,这位姓林,咱们的船便泊在岛北的庚午埠。您一来便知。」林思永虽说神色疲困,还是吩咐下属记下了。 这烟岛过去为着魏宽的威名,居民向来夜不闭户,从无贼匪敢犯。孰料一场六十大寿办下来,岛上却接连生了这许多事端,想来林思永来回奔波,这几日必是累坏了。 众人不敢久留,正要朝门口而去,却听屋外脚步声响,听得一个苍老的嗓音道:「这就是现场了么?」一名女子道:「是,请上官哥这边来。」眼看又有人来了,老陈忙带着崔轩亮避在路旁。但听脚步声响,当前走进了一名老者,看他发色银白,宽袍大袖,身材略嫌矮小,两条手臂却是魁梧粗壮,满布青筋硬肉,极是孔武有力。 练家子现身而至,崔轩亮悄悄来到门边,正想脚底抹油,忽然鼻端闻到一股香气,随即眼前一亮,婀婀娜娜走进了一个大美人。 美女来了,她约莫三十来岁,穿了身娇翠花绸短袖,露出了半截晶莹玉臂,看她腕上还有一只翡翠镯子,色泽葱绿,极显名贵。只是崔轩亮什么都没瞧见,只是张大了嘴,浑身发抖,直盯着人家的那双漂亮眸子,口涎横流。 崔轩亮不是没见过女人,家中的两个堂妹、船上的小茗、小秀,都算是美人儿。可要说到谁的眼睛漂亮,却没人比得上眼前的凝眸慧眼。 那双眼睛皎洁明亮,楚楚动人,带了一抹天生的俏皮风流,尤其顾盼之际,眼波纔动,种种心思灵巧,全都倾泻而出,任谁给这双眸子瞧了,都要心里怦怦直跳,神思不属半天。 二人四目交投,那双眼儿先是眨了一眨,带了几分惊讶,想是没料到会在此撞见一个英俊少年,随即微微侧让,略显羞涩,当是没料到这人会这般无礼,只管死盯着自己。 崔轩亮呆呆注视那双美眸,心头越发火热,情不自禁间,竟然凑过头去,便朝那双美目去吻。说时迟、那时快,那双美眸冒出了熊熊怒火,但听「啪」地一声大响,崔轩亮只觉天旋地转,脚步一个踉跄,便已摔跌在地,昏晕过去。 「丸玉!」那美女叉腰怒喝:「这是怎么回事!屋里怎会乱成这模样?有谁来过了?」那林思永赶忙上前,急急躬身:「适才『张党』的贼子入屋行窃,咱们弟兄一个不备,便给他们盗走了一些物事。」 那女子长得风流,可一旦板起脸来,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听她沈声道:「张党?」嗓音略略一提,似想大发雷霆了,可目光一撇,却又见老陈、老林浑身发抖,躲在一旁害怕,便又压下了火气,指着地下的崔轩亮,道:「这少年又是什么人?不会是张党的匪众吧?」林思永忙道:「不是、不是。这些人是中原来的客商,适才一个不巧,也给张党的贼子诈骗了财物,损失不辎。」那女子瞧了瞧老林、老陈,沈吟道:「中原来的客商,他们姓什么?」林思永恭恭敬敬地道:「回师娘的话。他们自称姓陈,船就泊在岛北。」 听得「师娘」二字,老陈自是愣住了,看那女子明明与林思永年岁相仿,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成了人家口中的「师娘」,当真奇哉怪也。他心思略转,登时想到了一人,忙拉住了老林,附耳道:「快走、快走。」老林也认出人来了,满心害怕间,便与老陈协力抱起少爷,正要夺门而出,却听那女子朗声道:「两位且留步,我一会儿有话问你们。」号令一出,门口便站上了两名武功汉子,双手叉腰,冷然道:「诸位请回吧。」老陈、老林叫苦连天,只得在一旁乖乖站好。至于一会儿要打要杀,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女子留下了人,便不急于上前盘问,只转过身去,自向那银发老者道:「上官哥,上官哥,说来真是难为情,您一来烟岛,便得劳您走这一遭……」那老者道:「别说这些见外话,大家过去都为皇上效力,血浓于水,魏宽的事情,便是我上官义的事情……」听得「上官义」三字,老陈心下一凛,只觉这名字很是耳熟。他细目打量那老者,只见他个头不高,两条臂膀却是雄健粗壮,想来练了极厉害的外门硬功。老陈啊了一声,心下恍然,已然想起此人的来历。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燕山八虎」之一的「地虎」上官义。 「铁棒」孟中治、「立马刀」郭奉节、「壁虎」丘重、「地虎」上官义……并同排行第一的「飞虎将」崔风训,这便是当年的「燕山八虎」。这上官义其实也不矮,可当年军中同袍动辄身长八九尺,便总戏称他为「地虎」,便如水浒里的王英也似。只是上官义处事平和,少与人纷争,永乐帝喜欢他的沈静,便将他调入提刑按察司,统辖「三法司」五千名官差。永乐朝后,他便转做镖局生意,没想会在此地撞见了他。 这上官义既是提刑按察使出身,想来此番到达现场,定是要借他的本领查案。正想间,上官义已自行问向林思永,道:「林贤侄,财物清册做出来了么?」林思永忙走了过来,便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恭恭敬敬奉给了师娘。那女子接过了,便又转给那名老者,道:「屋内大小物事都列在这儿,请上官哥过目了。」那女子真是看小不看大,明明一本册子奉上,却还得多上一手,弄得繁文缛节也似。上官义朝林思永笑了笑,便接过了册子,一页一页翻动。过得半晌,便道:「这不是劫财杀人,珠宝首饰都在。」听得此言,众人才知那老者是来查案的。又听那女子淡淡地道:「没错,值钱东西没少,若非如此,怎会把张党的小偷给引来了?」说着便朝林思永等人撇了一眼,目光颇见不悦。 林思永急忙躬身:「师娘息怒,窃案频出、治安不靖,全是丸玉的错。请师娘重重责罚。」那女子淡然道:「你不必来套我的话。等你师父出关之后,自会出手罚你。」那林思永原本英风爽飒,可来到那女子面前,却无端矮了一截,给师娘冷冷刺了一顿,也只能频频哈腰,不敢作声。 正说话间,那上官义已在屋中转了一圈,他大略看过了陈设,便道:「尚忠志死的时候,屋里还有什么人?」那女子冷冷地道:「丸玉。」林思永听得吩咐,这才敢上前说话:「回前辈的话。尚六爷死的当晚,身边共有两名武功随扈,除此之外,会馆里另有八名下人。他们还延请了一名大夫,整夜看顾他。」上官义点了点头,道:「我听你师娘说过,尚忠志好像走的很快,可是如此?」 林思永道:「师娘说得话,当然是没错的。据说尚六爷傍晚发烧,午夜发病,未即黎明,便已断气。会馆里请了大夫过来整治,却也看不出病因。」上官义皱眉道:「听说尚忠志还是个练家子,对么?」林思永道:「正是。这尚六爷今年五十七岁,乃是我琉球唐手名家,身体硬朗,平日也是没病没痛,然则发烧之后,却撑不到一晚便死了。」那女子插话道:「这尚忠志可是中了毒?」上官义沈吟半晌,道:「林贤侄,你验过尸了么?」林思永摇头道:「没有。尚六爷是琉球巨子,身分非比寻常,咱们不敢擅自作主,须等琉球王的使者到来,方能剖尸勘验。」上官义道:「这是你师娘的主意,是么?」那女子俏脸一沈,道:「是又如何?上官哥有何指教?」 上官义咳了几咳,什么指教都没了,道:「没什么,只是……只是这几日天气热得紧,这使者若是到迟了,恐怕尸首有变。」林思永道:「此节不劳前辈担忧,琉球使臣明日便到。现下尚六爷的遗体用石灰掩着,放在岛南下风处。应能撑上个一天。」上官义道:「等等?你用石灰掩盖他的尸身?还放在下风处?」林思永咳了几声,颔首道:「正是如此。」上官义嘿嘿一笑,想来瞧到了什么,当即道:「林贤侄,当晚给尚忠志诊断的大夫呢?你可否带他过来见我?」林思永咳了一声,道:「对不住,那人已经不在了。」上官义脸色微变:「不在了?怎么?难道这人潜逃了?」林思永道:「不,这位大夫也死了。」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上官义也深深吸了口气,道:「死了?怎么回事?」林思永叹道:「尚六爷是黎明时候断的气,到得当天下午,他的两名武功随扈,并同夜里给他看诊的那名大夫,也都相继过世。」听得此言,老陈吓了一跳,老林也是牙关颤抖,这才晓得瘟疫已然传开了。上官义嘿了一声,道:「这几人的尸体都验过了?」林思永摇头道:「没有。事情太怪,没人敢拿性命来试。现下这几人的尸身已然烧化了。现今唯一的线索便剩这处凶宅,与那尚六爷的尸身,盼前辈拨冗指点了。」 石灰可以防腐,却也可以杀毒。看这尸体用石灰掩盖,想来这案子压根儿便是瘟疫,哪里是什么命案?上官义有些恼了,当即道:「你师父呢?他知道此事么?」林思永看了那女子一眼,待见她点头允可,方纔道:「回前辈的话,在下尚未将此事禀于家师。」上官义皱眉道:「贤侄,不是我说你,你师父何等的大人物?什么阵仗没见过?发生这等怪事,你为何不跟他说?」林思永咳了一声,道:「一来家师正在闭关,二来他过几日便要做寿了,不便沾染这些血腥事。也是这样,师娘才请了前辈过来探查。」 话到口边,那女子又「嘿」了一声,那林思永赶忙改口道:「是、是,请前辈来此,是小人的意思,是小人的意思。」上官义不知他们在搞什么名堂,一时也懒得多想,只双手叉腰,摇头道:「弟妹,我以前是旗手卫都统,管的是京城治安,可不是医药治病。妳真确定尚忠志不是染了急症?」那女子道:「上官哥,我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岂会劳驾你亲自过来?」上官义叹道:「妇道人家的把握,我可没把握。」那女子俏脸一沈,道:「瞧好了,妇道人家的把握,尽数在此。」说着从怀里取出一颗木珠,屈指轻弹,便朝上官老儿射了过去。 木珠飞出,满室生香,连着平飞了数丈,来势快捷无伦,上官义吃了一惊,正要探手来抓,那珠儿却向下一沈,居然稳稳坠到了他的衣袋中,准头之佳,世所罕见,老陈、老林正要高声喝采,那女子却举起手来,冷冷地道:「不必。」 那女子刻意展露武功,自要压住屋里男子的气焰,至于这些无聊奉承,自也双手奉还。那上官义吞了口唾沫,自也有些怕她了,便从衣袋里捡出了那颗木珠,才拿了出来,鼻中便闻到一股浓冽香气。他微起愕然,道:「这……这是……」那女子道:「这是辟邪珠。此物去邪怯病,据说佩戴者百毒不侵,蛇虫瘴气皆不能近,我这几日佩着这颗珠子,连头疼的老毛病都好了。」 听得这珠儿如此神效,上官义自是微微一奇,道:「此物与尚六爷有关?」那女子淡然道:「上官哥还不懂么?这珠子是尚忠志的遗物啊。」上官义愕然道:「妳……妳是说,尚忠志平日都佩戴这颗珠子?」那女子冷冷地道:「丸玉。」林思永一听召唤,立时躬身走上,道:「回前辈的话。这辟邪珠是在一处抽屉里找到的,尚六爷平日是否佩戴此珠,晚辈不敢断言。」上官义皱眉道:「这可怪了。这宝珠如此神效,他该日夜随身才是,怎么会取下来?莫非……莫非……」众人眉来眼去,已知事有奚窍,看尚忠志既有宝珠在手,为何不随身携带?莫非府里有人上下其手?可既有人存心不轨,为何不将之盗走,却任凭这宝物留在府中?莫非是怕事机败露不成?老陈、老林对望一眼,都觉得此事之怪,当真讳莫如深。 上官义沈吟半晌,他把玩着那颗木珠,道:「弟妹,这辟邪珠天下罕有,尚忠志是打哪儿弄来的?」那女子道:「你把珠儿放到阳光下,答案自然分晓。」上官义拿起宝珠,朝窗边走近几步,霎时阳光耀眼刺目,映得宝珠灿烂生光,但见珠儿上清清楚楚刻着三个字,见是「张玄玄」。上官义大吃一惊,失声道:「武当张三丰!这……这是张真人送给他的?」那女子道:「应该是,不然这珠儿为何刻着张三丰的名号?」张三丰神龙见首不见尾,传说此人早已过世,却又有人说他已飞升成仙了,连永乐帝六次遣使上山,却也没曾找到他,倘使这珠子真是张三丰亲手所赠,那便是说这位老道其实早已离开了中原,若非如此,他却是怎么认得这位「尚忠志」? 上官义点了点头,道:「这事确实怪得可以。好,这案子便包在我身上了。这尚忠志若是他杀,决计瞒不过我『上官地虎』的眼去。不过弟妹,我丑话也先说在前头,这位尚六爷若真是染病死了,妳可得另请高明,否则到时瘟疫四散,做哥哥的可担当不起。」那女子道:「放心。此事我早已有备。」上官义哦了一声,道:「怎么?妳还请了名医助阵?不会是北京的袁神医吧?」那女子微笑道:「那倒不是,这回来得是袁神医的死对头,王鬼医。」上官义吃了一惊:「『鬼医』王魁来了?怎么?他也是来拜寿的?」那女子笑道:「那可不敢当。我差人打听过了,这王魁此番过来烟岛,是为了皇上的龙体。」上官义讶道:「皇上?」那女子道:「他是搭着『宣威舰』来的。」 听得此言,上官义登时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是给皇上采药来着?这么说来,白璧暇那小子也来了?」那女子淡淡地道:「没错。我昨儿已和白大人见过了面。现下他的舰队便停泊在岛南。」上官义嘿嘿笑道:「弟妹,这白璧暇千里迢迢而来,想必公务之外,定还有什么私事待了吧?」那女子皱眉道:「上官哥说话可难懂了,什么公务私务?我魏家与他白大人有何牵扯?」上官义微笑道:「弟妹何必装胡涂?那白云天苦恋令嫒未果,早已轰传江湖,妳都不可怜可怜他么?」陡听天外飞来惨祸,老陈、老林自是魂飞天外,那崔轩亮却还昏晕在地,殊不知碗里最大块的肥肉已给悄悄刁走。恐怕醒来一看,又要号啕大哭了。 上官义笑了几声,还待要说,那女子却已闭目俨然,道:「上官哥,琉球王的使臣明早便到,到时人家问起案情,我却一问三不知,那可难看得紧了。」上官义歉然道:「是了,是了,咱们少说闲话,办正事要紧。」说着转望林思永,道:「林贤侄,劳驾你陪我查一查屋内,弟妹,请妳在此稍候片刻,我女儿女婿一会儿便到,我的吃饭家伙全在他们那儿。」 那女子道:「上官哥去忙吧。这儿自有我来打理。」说着行到老陈、老林面前,微笑道:「过意不去,耽误三位的时光,来,先请坐下吧。」这女子先前一派威严、指挥若定,此刻却轻声细气,只与老陈、老林好言相向,两名老头呵呵干笑,眼光全望着地下,不敢与之相接。那女子笑了一笑,便俯身下来,望向了崔轩亮,轻声道:「小弟弟,小弟弟,你还好么?」崔轩亮先前挨了一记耳光,早已昏迷过去,此际听得柔声呼唤,宛如仙籁入耳、天女降临,便迷迷糊糊地道:「谁在叫我啊?」那女子微微一笑,便将他抱了起来,枕在自己的腿上,捏了捏他的人中。 那女子显有武功在身,内力好似也颇为深厚,功力到处,登让崔轩亮悠悠醒转,他睁眼一看,赫见眼前一双纤纤玉足,三寸金莲,便在眼前三寸之地,鼻中一嗅,更得玫瑰芬芳,霎时转头急看,先见了柳叶花裙,肩头一碰,又触温香软玉,崔轩亮张大了嘴,方知自己竟是躺卧在一名美女的怀中? 崔轩亮又惊又喜、又慌又怕,大喊道:「我……我已经死了么?」咯咯娇笑响起,崔轩亮抬头急看,却又见到了那双美眸,他吓地一声,急急摀脸坐起,逃到了老陈的脚边,颤声道:「别打我,我不敢了、不敢了。」先前意乱情迷,意外去吻这双星眸的主人,顿给打翻在地,不醒人事。此刻梦中醒来,再见这双美眸,自如见到狮虎怒目,让人胆战心惊。那女子见他缩头低手,便又笑了笑,道:「小弟弟放心,有我在这儿,谁敢打你?」崔轩亮怯怯望地,可听这声音颇为悦耳,便又悄悄抬起眼来,打量着人家。 直至此时,崔轩亮才第一回见到人家的面貌,只见面前的姊姊年纪不轻了,约莫三十来岁,生了一双星眸大眼,若神若电,尤其那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更让他满面通红,便又低下头去,不敢作声。 那女子微微一笑,伸手抚了抚崔轩亮的额发,柔声道:「小弟弟,你们是打中原来的吧?」温柔姊姊声音好听,还伸出玉手,摸了摸自己,崔轩亮精神复振,立时暴吼一声:「对!」还没来得及仔细作答,老陈却抢先了一步,陪笑道:「是、是,咱们……咱们是打泉州来的,敝姓陈,那位姓林……那位小兄弟是咱的……咱的小侄子……」崔轩亮咦了一声,不知自己何时改姓「陈」了,正要出言询问,老林却扯住他的衣袖,示意他莫要作声。 那美女微微一笑,脸上透出了干练神气,她目如流波,凝视着崔轩亮,便又挨近了几寸,嫣然含笑:「小弟弟?你姓陈,对吗?」「对……我……我姓陈……」崔轩亮给她看了几眼,一时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什么都无所谓了,他连吞了几十口唾沫,正痴呆间,又听那美丽姊姊含笑道:「来,跟我说,陈小弟,你叫什么名字啊?」崔轩亮手舞足蹈,立时自报姓名:「我……我姓崔……崔……」老陈狠命捏了他的大腿一把,低声道:「你姓陈。」崔轩亮哎呀一声,改口道:「我……我姓陈,叫做陈崔……」 那女子吃吃来笑:「陈崔?好老气的名字啊。你们也是来三山会馆做买卖的吗?」崔轩亮道:「对啊,尚六爷托我叔叔买货,结果叔叔给人杀成了重伤了,动弹不得……」那女子原本雍容自若,听得此言,不觉微微一凛:「你叔叔重伤了?」崔轩亮还要再说,大腿又给老林狠捏了一把,他唉地一声痛哼,忙改口道:「没……没事,反正……反正菩萨保佑,我叔叔的病不药而愈了,妳看他……他不是带我来送货了吗?」这话前言不对后语,荒唐无稽,那女子却不追根究底,只微笑道:「说得也是。可惜你的货又给坏人骗走了,是么?」 崔轩亮目中含泪,低声道:「是啊,那两人好坏,全是些骗徒……」那女子笑了一笑,一双大眼骨溜溜地转着,只来回打量着崔轩亮。崔轩亮给她反复瞧着,脸上更红了,他低下头去,羞涩地道:「姊姊,妳……妳叫什么名字?」听得崔轩亮称自己为「姊姊」,那美女不由噗嗤一笑,脸上的精明一发不见踪影,代以妩媚秋波,浅浅而笑,道:「小兄弟,我夫家姓魏。」夫家二字一出,崔轩亮自是大惊失色:「什么……姊姊……姊姊妳已经嫁人了么?」说话间失魂落魄,好似得知了什么噩耗一般,真个是痛心疾首了。 饶那美女精明强干,见得这幅小可怜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给逗乐了,她掩嘴低笑,神神秘秘地道:「小弟弟,我多大岁数了,怎还能当你的姊姊?跟你实说吧,我女儿都有你这么大年纪了,你可得学着尊重点。」崔轩亮吃了一惊,万没料到这女子竟还有个女儿,却与自己年岁相当?正愕然间,忽见老陈、老林向自己猛使眼色,霎时心下一醒:「啊,这个姊姊夫家姓魏,又有一个女儿,这么说来,她的丈夫莫非便是……」「魏宽」二字飞入心中,崔轩亮哎呀一声,霎时飞身跳起,他手指那美丽女子,大声道:「我知道妳是谁了!妳……妳就是我将来的丈、母、娘!」 「丈母娘」三字一出,那美女呆了半晌,随即忍俊不禁,竟尔放声大笑起来。几名汉子本在屋里勘查,听得笑声传出,莫不愕然回首。连林思永、上官义都从屋中探出脑袋,不知发生了什么怪事。那美女笑得泪眼渗出,摇头道:「好久没这么笑了,小弟弟,瞧你胡说八道的,可真把我逗的……」那女子笑得欢畅,崔轩亮却始终呆呆望着她,至此方知,原来这女子便是「魏夫人」,她的丈夫便是「龙帅」魏宽,乃是自己父亲「飞虎」崔风训的结义兄弟。至于她的女儿「魏思妍」,更是此行登门求亲的对象。倘使这桩婚事结成了,她便成了自己口中的丈母娘了。 眼见未来的岳母俏生生站在面前,尚且如此貌美动人,崔轩亮越看越是着迷,不由自主间,已然深深吸了口气,那声「娘」字正要脱口而出,冷不防老林一个耳光轰来,已将他打了个惊醒。 崔轩亮貌似才子,实则是个傻子,每逢美女现身,往往三魂六魄离体而去,种种行径之怪,当真匪夷所思。老林怕他还有丢人言行,忙将他架到一旁去了。 眼看少爷丢人现眼,只在那儿摀着俊脸,哼哼唧唧,老陈干笑道:「有眼不识泰山了,原来尊驾就是魏夫人,咱们不知者无罪,这……这就告辞啦。」那女子微微一笑,道:「三位请留步,我有事问你们。」老陈哪想留在此地,只呵呵哈哈蒙混,正想找个机会开溜,却听脚步声响,一名汉子走了过来,低声道:「夫人,我有事禀报。」不待答应,便已俯首帖耳,口中念念有词。 那女子侧耳倾听,眼中妩媚一发不见踪影,渐渐换上了肃杀神色,森然道:「要他们等着,我这就过来。」说着转向了老陈,含笑道:「对不起了,我一会儿还有事,不能陪诸位说话了。欢迎你们来到烟岛,诸位的失物一有消息,我会立时差人通知你们。」老陈听她说得客气,自是诚惶诚恐,下拜道:「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千恩万谢之余,更是频频作揖,那魏夫人自向崔轩亮笑了笑,道:「你这孩子长得很好,个头又高,真是人见人爱了。下回你要是有空,欢迎来『梦庄』里玩儿。」「我……我现下就有空……」那崔轩亮口涎横流,还想胡言乱语几句,老陈、老林哪容他胡闹,便硬架着走了。 注一:中古之世,东亚各国之海上贸易交通,向以琉球为集散地,南洋、中国、日本、朝鲜,各地转运贸易极盛。当时各国商船南北往来,亦于琉球那霸避风。书中「烟岛」一地之风土人情,遂以此为镜。 八、当年此处定三分 三人离了会馆,已有恍若隔世之感。老陈仰望天际,但见蓝天依旧、白云如常,「舜天王街」一样是人来人往,唯一不同的是口袋已空,心也茫然,浑身家当给歹徒拐骗一空,整整惨赔了十万两银子。 此时崔风宪还躺在船上,等着众人回去安顿,可船上的货物黄金全不见了,却该怎么办呢?老陈、老林相顾无言,想起日后的种种为难处,唯有泪千行。 崔轩亮还在擦着口水,回思方纔丈母娘的说话,不禁害羞低笑,道:「陈叔,方纔魏夫人和咱们说话时,你怎不提叔叔的名字啊?」老陈狂怒道:「提二爷的名字?你要我怎么提?跟魏夫人说崔家生了个白痴儿子么?少爷!你到底还想不想结这门亲事啊?」崔轩亮皱眉道:「她……她很喜欢我啊,你们没察觉么?」老陈怒道:「她喜欢你?那你娶她啊!混蛋东西!『山东宋莲香,谁见谁遭殃』,这般人物,你也敢和她打情骂俏?你要命不要啊!」崔轩亮咦了一声,这才晓得丈母娘叫做「宋莲香」,好像是个北方姑娘,无怪身材高挑、双腿修长。尤其那双眼儿又大又亮,像是会说话似的,让人骨头发酥。正想打探岳母有何情史,却见老陈目露凶光,真要杀人了,崔轩亮吓了一跳,只得躲到老林背后,蹑足而行。 老陈、老林垂头丧气,一路向岛北走去,打算先回船上与二爷会合再说。堪堪走过了一个街口,崔轩亮闻得一阵香气,只见路边有不少摊子,全是卖吃食的,他吞了口馋涎,道:「陈叔,我肚子饿。」老陈暴怒道:「少爷!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只顾着吃?你是猪么?」崔轩亮皱眉道:「你凶什么凶啊?不就是歹徒骗走了咱们的货吗?有啥大不了的啊?」老陈、老林见他闯了大祸,却跟个没事人似的,更是怒火陡生,痛斥道:「少爷!你可知那批货值得多少钱?十万两白银啊!你都不肉痛么?」崔轩亮耸肩道:「有啥好痛的,等我娶了魏思妍以后,这烟岛不就是我的地方了?那时我有岳母、有老婆、还有好多的丫嬛,到时咱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在乎这区区十万两么?」想到快活处,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了。 「少爷……」老林忽然长叹一声,道:「你跟我说,你姓什么?」崔轩亮讶道:「我姓崔啊,你记不得了么?」老林叹道:「我记得,怕是少爷你自己记不得了吧。」崔轩亮皱眉道:「什么啊,我自己的姓,为何会记不得?」老陈怒道:「你还敢说?想你是崔家唯一的血脉,自小深受二爷疼爱,如今却日夜算计着魏家的财产,似你这般窝囊废的行径,难不成真是人家的招女婿么?」 崔轩亮茫然道:「招女婿?那是什么啊?」老陈狂怒道:「就是入赘啊!混蛋!你若想改名换姓,出卖祖宗,那便趁早说!大家不妨在此鸟兽散,我可不想看着你入赘魏家!成了一条死王八蛋哈巴狗、外带窝囊废!」「窝囊废!」、「窝囊废!」两名老汉疾言厉色,每句话都是不留情面,崔轩亮给夹头夹脑骂了一顿,不由眨了眨眼,却也不知自己有何不对之处,忙道:「好啦,我……我保证不入赘就是了,你们别生气嘛。 再说那个林思永不是说要帮咱们抓贼吗?我看没到傍晚,货就给找回来了……」老陈骂道:「那要是货没回来呢?咱们该怎么办?」崔轩亮笑道:「那就多等两天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老林怒道:「少爷!你闲我不闲啊!咱们现下一没货,二没钱,可船上兄弟四十来张嘴,餐餐等着吃,你想怎么办?」崔轩亮喃喃地道:「要真没办法,那咱们回中原去吧……反正老家总有饭吃……」老陈怒道:「回中原?你想回去便回去么?船上的清水呢?米呢?面呢?肉呢?咱们样样都缺啊!现下钱给你弄丢了,咱们拿什么去买?难不成要去抢么?」 那崔轩亮给数落了一顿,不由也火了,大声道:「你们老是骂我!难道我真喜欢把货弄丢么?好!要抢劫是吧?本少爷第一个带头冲!」他心下难受,眼看不远处站着几名年轻少女,长相颇为可爱,便急急奔上前去,打算先劫财、后劫色,也好给大家做个榜样。 「少爷!少爷!」两名老汉大惊失色,赶忙将他抱住,慌道:「你又想干什么?你闯的祸还不够么?」崔轩亮抢劫不成,索性大哭了起来:「你们老是骂人,干脆让我死吧!那可趁你们的心了!」眼见路边有棵大树,便挺起脑袋,直冲而上,打算一头撞死。直吓得两名老汉求爷爷、告奶奶,这才把他劝了下来。 三人当街拉扯,这个哭、那个叫,丢人现眼已极。老陈无可奈何,还是去买了琉球特产的香猪蹄,让少爷品尝品尝,想来小祖宗吃饱喝足后,定会转个心情。 渣巴渣巴,果不其然,崔轩亮有吃有喝,这会儿便又眉开眼笑了,他手拿香猪蹄,边走边嚼,吃了个香甜无比,眼见两名老汉兀自愁容满面,便问道:「哪,这猪蹄挺好吃的,不输婶婶做的,你们要不要吃些?」老陈咬牙咒骂,方知二爷平日为何如此暴躁,原来是给这个小魔星折腾出来的。他推开了崔轩亮,拉住了老林,附耳道:「你那儿还有多少钱?」 老林取出了两张银票,道:「全身家当尽数在此,一共四十两。」见得银票亮出,老陈殊无喜色,只是一声长叹:「银票没用,这是海外地方,没处来兑。我要的是现银。」老林苦笑道:「先跟你说了,今早靠港的买路钱还是我付的,哪,你要现银,只有这些了。」老林囊空如洗,掏掏摸摸半晌,只搜出了两块碎银,老陈拿在手里秤了秤,看看还不足一两,他「啧」了一声,便又从怀里掏出全数家当,却也只剩了五两。 烟岛泊船是要钱的,这岛上什么都贵,在宋莲香的种种德政之下,连泊船一日也得支付三十两,敛财之功,十分凶狠。再看崔风宪受伤重病,一会儿上岸投宿,不免又是一笔花费。更何况弟兄们三个月里没拿工钱,船上老老小小都在等着尚六爷的这笔买卖,本想买卖不成本钱在,谁知自家的胡涂少爷居然还把本钱弄丢了,这下山穷水尽了,却该如何是好? 老林苦脸道:「现下怎么办?真要去找魏夫人借么?」老陈叹道:「别找她。这女人纯是个势利眼,到时借不着钱,白白给她讽刺讥笑,借着了钱,又要给她赚一笔利钱。咱们得咬牙撑过去。」世人嫌贫爱富,本属应然,这趟路终究是来求亲的,亲家还未结成,反倒成了债主,这桩婚事如何还有指望?老林叹道:「那咱们怎么办?可要找不孤道长借么?」老陈叹道:「这牛鼻子老道也是个没油水的,我看若真撑不过了,咱们便去找上官义借吧。」「上官义?」老林讶道:「可是方纔陪魏夫人进来的那个矮老头?」老陈道:「就是他。我以前和他见过几次。 这人也是『燕山八虎』之一,为了大老爷的缘故,多少有几分香火之情,不会见死不救的。」崔家大老爷,便是「燕山八虎」之首的崔风训,看他交游广阔,走到哪儿都有朋友,倘使今日还活在世上,崔风宪也不至于给人杀成了重伤,崔轩亮更不会变成了一个活白痴。心念于此,二人不约而同,一齐仰天长叹。 老林道:「对了,这上官义不是武将出身么?宋莲香怎会找他过来查案?」老陈道:「我听二爷说了,当年御驾亲征时,上官老儿为了救驾,曾经以一挡百,深陷敌营,便给蒙古人砍成了重伤。之后皇上心疼他,便命他留在北京,接掌『旗手卫』,不必再上战场去了。」老林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宋莲香这般看重他。」他顿了顿,又问道:「对了,那个尚六爷到底是怎么死的?该不会真个染上瘟疫了吧?」 听得瘟疫二字,老陈心下悚然,不觉脑袋有些发昏,好像发烧了,慌道:「你别吓我了。咱们现下身无分文,要是生了病,那准是死路一条啦。」老林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惊道:「糟了,我的头好烫,你摸摸看。」老陈举手来摸,骇然道:「是啊,烫得紧!」两名老头满心害怕,道:「完了、完了,咱们身无分文,连买药钱也没了,这可怎么办啊?」屋漏偏逢连夜雨,正悲苦间,忽听崔轩亮道:「谁说咱们身无分文了,我这儿还有钱!」说着拿出了几只烂铜板,交给了老陈。 老陈怒道:「少爷别闹了!咱们要的不是三文五文,咱们缺的是大钱。」崔轩亮哼道:「大钱我也有啊。我方纔给你们骂了一顿,这便想起来了,我房里还藏着三百两黄金。」两名老汉怒道:「少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能否学着正经些?」崔轩亮啃着猪蹄,喀喀有声,又道:「谁不正经了?你们忘了么,那个朝鲜武官叫申什么……什么申玉柏的,昨儿不是扔了箱金子给我么?你们都不记得了?」老陈啊了一声,立时想起了那箱金条,当时崔风宪给人杀成重伤,其后「靖海督师」白璧暇过来调停,便命申玉柏留下那箱金条,当作抚恤之用。 老林大喜道:「是了!是了!船上确实还有那箱金子,少爷您收到哪儿去了?」崔轩亮吸吮猪骨,吃得满面怡然,道:「我昨晚气得坏了,想叔叔说做人要有骨气,便拿着金子走到船舷边,打算抛入大海。」两名老汉颤声道:「什么?你……你真这样干了?」崔轩亮哼了一声,他左顾右盼,忽见路边有只野狗,便蹲了下来,把手上的猪骨喂了它,哼道:「我才没那么傻呢。什么骨气不骨气的,我才懒得理。这钱是叔叔用命换来的,我当然得交给婶婶,留给她养老。后来我便把金子藏到舱里、好好收着啦。」他斜目瞧着两个老头,道:「我这般干法,是不是又是窝囊废了?」老陈大喜过望,一把抱住了他,大声道:「不是!少爷这回不是窝囊废!你做的再对也不过啦!」崔轩亮哼道:「那你们以后还骂我不骂?」 两名老汉忙道:「不骂了、不骂了,少爷英明神武,谁还敢骂你啊?」都说吉人自有天相,靠着朝鲜人送来的三百两黄金,足可换得六千三百两龙银,稍解燃眉之急。全船上下总算不必沦为苦力,与那「小方」争饭吃了。 时候已过正午,经历连番事情,谁也没心思说话了。众人一路无话,连着走出了十里,渐渐人烟渐少,面前已是一处滨海旷野。怪石林立,惊涛裂岸,比之先前「舜天王街」的热闹气象,另有一番野趣。 老陈、老林都不是诗情画意的人,崔轩亮更是不学无术之辈,三个大男人站在岸边赏景,都有煞风景之感。崔轩亮撇眼去看,只见老陈嗨了一声,随地吐痰,老林则拿起了石子,朝大海里乱扔,行径粗鄙恶俗,莫过于此。崔轩亮心下感慨,忖念道:「要是小茗、小秀陪在这儿,那可多好?」转念又想:「若是魏夫人在这儿陪着我,岂不更妙?」慢慢出神忘我,想着三人行的快活,忽听老陈道:「你们瞧那儿。」崔轩亮心下一喜,以为是魏夫人现身了,赶忙回头去看,却见远处站了两名男子,脚踏木屐,发式怪异,腰上还悬着日本剑,赫是两名东瀛武士。 这两名武士沉默寡言,也在远眺大海,距离三人约有十丈远近。老陈虽非武林中人,可早年曾随三宝公下过南洋,警觉心自也远胜常人,他拉了拉少爷的袖子,道:「快走吧,别耽搁了。」三人不敢久留,急急而去,三人前脚一动,那两名东瀛武士迈步便行,双方始终相距十丈。老陈越看越感纳闷,便拉来了老林,低声道:「这两人可是在跟踪咱们?」老林皱眉道:「你成了惊弓之鸟啦?人家只是刚巧走在后头,你便觉得不对劲了?」老陈低声道:「小心驶得万年帆,我看咱们暂且别动,让他们先过去。」老林道:「瞧你怕的。好吧,刚巧尿急,这便来歇歇吧。」看看左右并无羞涩少女,想来也无人会放声尖叫,便当众解开裤带,自管走上沙滩,大剌剌地迎风而尿。那崔轩亮却甚害羞,低头走到了大石头旁,悄悄解手。 老陈不动声色,只管悄悄向后瞄望,只见一名东瀛人蹲了下来,好似木屐的绳带断了,正自蹲地绑缚,另一人则朝自己这个方位望来,一见自己回头,便背转了身子,不愿与自己朝相。老陈心下一凛,眼见崔轩亮蹲在海边洗手,便走了过去,低声道:「少爷,你方纔在街上时,可曾见到这两人?」崔轩亮没好气地道:「我怎么知道?他俩又不是女人,我怎会多看一眼?」老陈暗暗咒骂,自知问了也是白问。那老林什么也不管,一时尿得满手,便湿淋淋地走了回来,道:「尿好啦,咱们要走了吗?」老陈忙道:「不忙,咱们先坐会儿。」说着拣了块大石,率先坐下,老林与崔轩亮不好拂逆,只能陪伴在旁,席地而坐,等那两名东瀛人离去。 说也奇怪,那两人不知是木屐坏了,还是给点中穴道了,始终不曾动上一步,老陈越看越疑,便道:「大家捡块称手石头,准备防身。」崔轩亮微微一凛,道:「陈叔,到底怎么了?」老陈低声道:「这两人不怀好意,准有什么图谋。」崔轩亮哦了一声,急急转身,便对着两名东瀛人大吼:「你俩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为何一路跟着咱们?」吼声才出,那东瀛人立时起身,好似绑好了木屐,便与同伴并肩而行,旋从老陈、老林面前走过,竟然抢到前头去了。崔轩亮茫然道:「陈叔,现下怎么样了?轮到咱们跟踪他们了么?」老陈搔了搔脑袋,道:「没事就好,咱们也走吧。」三人揭过了事情,便也缓缓而行,那两名东瀛人始终走在前头,不曾回头察看,想来真是路人而已,却是错怪他们了。 老陈放下心来,又过数里,但见日光隐去,天色渐渐阴霾,转眼乌云密布,好似要下雨了,老林慌道:「糟啦,大雷雨要来了,咱们得找个地方避避。」雷声隐隐,一道闪电从海面上横划过去,虽还没听到雷声,却已十分慑人。只是四下一片旷野,尽是沙滩荒芜,却不知该往何处避雨,崔轩亮忽地大喜道:「别急啊,看,那儿可以躲雨。」 两名老汉顺着目光去看,却见海边生了一颗大树,长于平野之上,颇见高耸。两名老汉怒道:「少爷!你是真蠢还是假傻,你到树下避雷雨,是想给天打雷劈么?」崔轩亮笑道:「生平不做亏心事,哪会给天打雷劈?快走啦。」话声未毕,猛听轰隆一声雷响,闪电划破天际,直落树顶,气势磅礡无比,那大树给雷电一击,顿时烧了起来。崔轩亮吓得呆了,忍不住浑身发抖,两名老汉忙道:「走了!走了!前头一定有市集,咱们快跑吧!」 平地焦雷,轰然有声,三人沿着海滨奔跑,一连奔出数里,天幸大雨还没降下,否则定要成了落汤鸡。正喘息间,忽听崔轩亮叫道:「有了!前头有房子!」众人向前急奔,前头果然现出了房舍,只见路边立了个石碑,上书「太平町」,石碑对面则是一座木造牌坊,涂以红漆,朝牌坊里头看去,眼前却是一座木造精舍,占地虽不广,建筑却颇有古意。 眼看这牌坊颇为古幽,崔轩亮不免又有了好奇心,便在那儿探头探脑,笑道:「这是什么地方啊?」老陈沈吟道:「不晓得,这好像是庙……」正猜测间,却听老林咦了一声,道:「你们瞧后头。」老陈依言转头,不觉也吃了一惊,只见背后竟又上来了两名东瀛武士,这二人不知是何时跟着自己的,却没给发觉。老陈浑身冷汗,急急去看前方,却见牌坊后头露出了衣衫一角,那儿竟还躲着两名武士,正是先前走在前头的那两人。 两名老汉大吃一惊,方知这四名武士前后包夹,竟将己方三人团团包围了。 情势宛如瓮中捉鳖,老陈、老林本事低微,只有崔轩亮一人练有武艺。可单靠他两只拳头,却要怎么抵挡四柄凶刀?老林颤声道:「怎么办?要望回跑么?」老陈心下惴惴,却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崔轩亮却只打了个哈欠,想来压根儿不知身在险地。 轰隆一声雷鸣,大地惊动,骤然间水声哗哗,这场大雨来得又猛又快,崔轩亮发一声喊:「下雨啦!快跑!快跑!」说话之间,便已奔过了牌坊,直朝精舍而去。老林惊道:「怎么样?咱们要跟上去么?」老陈咬牙道:「没法子了……跟着上吧……」 惶惶然间,三人一前二后,急急奔到了精舍底下避雨,虽只一瞬间,身上却都给淋湿了,转看那四名东瀛武士,却不曾跟上来,反而一同转身,手按刀柄,守于牌坊之下。老林惊道:「他们……他们这是干啥啊?」老陈也呆了:「我……我怎么知道?」两名老汉看傻了眼,崔轩亮却是什么也不管,他满头是水,正擦着脸,忽听铃铛声响,清脆动听,众人转头去看,这才见到殿里站了一名女子,她双足白袜,并未着鞋,看她背对众人,正自拉动一只粗绳,发出当当声响。 众人仰头来看,只见那绳子绑于神殿的门楣上,顶端置一铃铛,是以稍一拉动绳索,便能带得铃铛摇晃作响,转看殿内,那女子面前却有座神案,其上供奉三道神札,正中是「天照大御神神札」、右侧是「玉依姬命神札」,左侧是「天神地祇八百万神神札」,崔轩亮满心讶异,忙问道:「陈叔,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殿内寂静,稍一开口,便激得满屋子回音,老陈忙压低了嗓子,道:「小声些,咱们闯到了东瀛人的神社。」神社是日本神道教的祭祀之地,此教不同于佛教,多半供奉东瀛固有神明,至于外头的牌坊则是称做「鸟居」,意思便是一道界限,将尘世与神社分隔开来。看众人闯过了牌坊,自也来到了东瀛人心中的灵界。 众人都是第一回来到神社,自不知人家习俗如何,便都安静下来,凝心观看那名女子。 殿中一片寂静,惟听雨声淅沥沥的落下地来。只见那东瀛女子悄立殿中,慢慢将一头黑发髻了起来,露出了白皙后颈,那身服饰全不同于汉家女,身穿裙装,腰上绑着围带,腰臀给这么一衬,显得更加分明。 见得这美女身段如此柔媚,崔轩亮自又眨了眨眼,他拉住了老林的衣袖,附耳道:「这女人穿的衣裳,就是东瀛人的和服么?」老林低声道:「应该是吧,不过我听人说了,这不叫和服,东瀛人称这身衣裳为『吴服』。」和服本名「吴服」,又称「唐衣」,意思便是自中华吴越传来的古服。自大化革新以来,在东瀛已有千年历史。听得这身服饰是从中原得来,崔轩亮自是睁大了眼,忙道:「如此说来,咱们古人都穿这身衣裳了?」老林皱眉道:「这……这我就不清楚了……」正要再说,猛听「啪」、「啪」两声大响,众人吓了一跳,凝目去看,这才见到那东瀛女子正自合掌拍击,带得殿内一片响亮。老陈怕惊扰了人家,忙竖指唇边,示意众人噤声。 轰隆一声,天边飞过雷电,带得大地轰然巨响,殿外暴雨交加,殿内却是寂静无声,那女子击掌过后,便又双手合十,默默祝祷。老陈暗暗转头去看殿外,却见那四名武士手按刀柄,虽说大雨倾盆,仍是谨守方寸,不曾离开牌坊一步。 老陈暗暗推算,自知这女子必与外头武士有些牵连,看这批人若非是她的随从,便是她聘来的保镖,总之双方必有尊卑主从之别。依此观之,这些人之所以与己方遭遇,定有什么缘故,绝非邂逅巧逢。 既来之、则安之,对方始终按兵不动,己方也只能见机行事了。正想间,那女子祝祷已毕,便向殿内神札深深一揖,看她从头至尾并未叩拜,仅以拍手作揖为礼,想来东瀛习俗如此,不足为奇。 一片寂静中,那女子总算转过身来了,她见了老陈、老林等人站在殿外,却也不曾吃惊,只向众人颔首示意,众人与她目光相接,不觉都是微微一凛,均想:「这女子定是贵族。」面前的女子与方纔的魏夫人岁数相若,都是三十出头年纪,只是魏夫人多了几分精明森厉,这女子却多了一份淡雅神闲,一身吴服衬托下,更露出一身雍容气质。让人不敢逼视。 那女人慢慢走出殿外,自在殿旁穿上了木屐,老陈、老林见她足着罗袜,不敢多看,自是一一向后退开,崔轩亮却是中原第一浪子,只消见了女人,纵是身处危邦险地,亦做等闲,当下又失魂落魄地走了过去,喃喃便道:「妳好,咱们刚巧路过贵宝地,过意不去……在下姓崔,叫做崔轩亮……」那女子报以一笑,道:「器宇轩昂的轩,高风亮节的亮,是么?」 听得那女子一口汉话地道纯正,崔轩亮喜得跳了起来:「妳……妳认得我?」那女子笑而不答,只问向众人:「诸位朋友,用过饭了么?」崔轩亮拼命摇头,正要大喊肚饿,却给老陈拉住了,干笑道:「这位小姐,妳……妳为何认得咱们?」那女子微笑道:「我们受过崔风宪崔二爷的恩情,一直铭感在心。」老陈、老林相顾一惊:「妳……妳受过咱们二爷的恩?」那女子微笑欠身:「是,大恩不言谢。崔风宪崔老爷子不愧是中原大侠,风采非凡,难得他的家人来此,小女子自当竭诚招待。」说着转身肃客:「诸位,请随我来『齐室』用茶。」 眼看那女子朝廊庑而去,老陈、老林眉来眼去,彼此都是犹豫不决。老林附耳道:「看这女人的模样,像是故意把咱们引来的。」老陈沈吟道:「确实是,居然还知道二爷的事儿……」正要去找崔轩亮,这小孩却不见了,两个老头吃了一惊,忙四下喊叫:「少爷!少爷!」正惊慌间,却见廊庑远处走了个颤巍巍的背影,正尾随那女子而去,瞧这人三魂六魄去了一半,岂不是崔轩亮是谁?老陈、老林苦笑两声,只得直追而上,嚷道:「少爷!别乱走啊!」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看崔轩亮身在险地,却是浑然忘我,想来一会儿便给人煮来吃了,只消是美女姊姊樱口亲尝,他也是笑呵呵地甘之如饴。 那神社并不大,不过奔出几步,便已来到了一处厢房,想来便是什么「齐室」了。两名老汉停下脚来,只见崔轩亮羞答答地站在门前,正朝纸门内窥望,老陈、老林慢慢挨近,便也陪着少爷,一齐朝门内看去。 东瀛房舍地基甚高,是以地下并无座椅,只如唐人般铺以草席。众人凝望那东瀛女子,只见她气质出众,入座前双手向后,先兜住了吴服裙摆,这才缓缓屈膝,将双足坐于臀下。 眼看那女子坐不动身,腰身挺直,跪姿端庄,当真说不出的温顺秀美。崔轩亮心下一动,正要朝房内行去。忽见那女子欠身道:「公子爷,可否请您先脱靴?」看房内席榻一尘不染,崔轩亮却还穿着靴子,脚上沾满烂泥,若要踏入屋中,难免送上几个黑脚印。他「啊」了一声,忙一跤坐倒,自在那儿死拔皮靴,闹得手忙脚乱。 东瀛人最重规矩,常为丁点礼俗之事与宾客争执。这脱鞋便是其中一桩。老林见少爷脱鞋了,便也蹲了下来,正要除下两只臭鞋,却给老陈拦住了,听他道:「敌友不明,别忙着进去。」此时殿外大雨倾盆,雨中却还站着四名东瀛武士,牢牢把守了神社门口。那女子若还有什么居心,众人岂不尽数葬身于此? 那东瀛女子晓得众人的顾忌,含笑便道:「两位大哥莫要担心,那几位都是我的家臣。不会害你们的。」听得「家臣」二字,两名老汉心下一凛,都晓得此女地位不俗,定是东瀛极有身分的贵族。老陈深深吸了口气,道:「夫人,妳为何差人跟踪咱们?」那女子摇了摇头,道:「我没有。」老陈冷冷地道:「怎么没有?那四人盯在咱们屁股后头,足足跟了十多里,这不是跟踪是什么?」那女子轻声道:「这不是跟踪。」老陈哼道:「不是跟踪,那是什么?」 那女子淡然道:「此为保护之意。」众人相顾愕然,那女子却不说话了,只取出炭炉,置放在矮几上,随即在房中烧起了茶水。老陈深深吸了口气,道:「妳……妳方纔自称受过我家二爷的恩惠,是真是假?」那女子有问必答,微笑道:「这位爷台,我是有身分的人,为何要骗你们?」这话颇为有力,看众人两手空空,方纔给人拐走十万两,早已一文不名,哪值得谁来大费周章?老陈心里有几分信了,便道:「妳……妳从『舜天王街』便跟着咱们了?」那女子坦然道:「没错。你们少爷闯进『三山会馆』时,便给我的手下看到了,可惜没能替崔少爷保住财货,说来真是过意不去了。」 崔轩亮讶道:「这位姊姊,妳……妳那时也在会馆里吗?我怎没瞧到妳?」那女子微笑道:「那时会馆里各方人马齐聚,我不便现身,崔公子当然也不会见到我。」崔轩亮咦了一声,看那时会馆里空荡荡的,别说自己没瞧见这美女,连男人也不曾见到一个,却是哪里来的大批人马?莫非是鬼不成?老陈越听越是纳闷,便道:「如此说来,姑娘差这四人尾随跟踪,真是想一路保护咱们?」那女子显得很忙,她一边搧火煮茶,一边道:「阁下所料不错……不过有件事,你说得不大对。」 老陈皱眉道:「什么事?」那女子转过眼来,微笑道:「我派出去的不是四个人,而是十六个人。」老陈震恐骇然,老林也是脸上变色,这会儿连崔轩亮也起疑了,忙道:「姊姊,妳……妳为何要差人保护咱们?莫非……莫非有谁想害我们么?」「是……」那女子取起了圆扇,搧风旺火,淡淡地道:「贱妾敢以性命担保,若没有他们一路保护,诸位无法生离『舜天王街』。」众人大吃一惊,都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老陈半信半疑地道:「是……是谁要害我们?」那女子道:「就是害死尚六爷的同一批人。」 老林吓得跳了起来,老陈则是用力咳嗽,道:「这么说来,妳……妳是故意把我们引来这儿的,是么?」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没错。一来我要谢谢诸位,二来也是为诸位消灾解厄,以免你们路上受了伏击。」她不再多说了,便朝崔轩亮招了招手,柔声道:「崔公子,请进来用茶吧。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崔轩亮一给美女招手,三魂六魄立时离体而出,他双眼吊直,失魂落魄地走入房中,正要扑到人家身上,那女子忍不住掩嘴轻笑,道:「公子爷,您的位子是在对座。」 崔轩亮神思不属,便又死盯着那名女子,双脚慢慢退后,忽然绊到了矮几,听他哎呀一声,跌了个四脚朝天。他疼哀哀地坐了起来,忽然「咦」了一声,大惊道:「这……这是哪里?我怎会在这儿?」听得此言,老陈、老林自是掩面叹息,那女子则是甜甜一笑,转过了俏脸,一时更添丽色,崔轩亮看入眼里,哪管此地是天上地下,自己是死是活,便又迷迷糊糊起来了。 殿外雨势惊人,屋内便点燃了烛火,晕黄灯影映照下,只见面前的姊姊端鼻樱口,气质娴雅,满身贵族之气,可看她此时屈膝而坐,向自己殷勤奉茶,那模样当真温柔委屈,便似向男人下跪一般。纵是小茗、小秀这些丫嬛在此,怕也有所不如。 崔轩亮心头怦怦直跳,暗想:「难怪叔叔老是夸东瀛女人,看这位姊姊如此乖巧听话,谁要是娶了她,定是做皇帝的福份了。」崔轩亮身高腿长,这会儿坐下后,两腿便左右乱伸,所过之处,莫不臭气熏天。老陈、老林忍不住都掩上了口鼻。那女子却颇能忍耐,只管低头煮茶,自问老陈、老林:「两位爷台,你们不进来么?」老陈咳嗽道:「不了。雨一停,我们就走。」 那女子微笑道:「爷台,七月时节,烟岛的雨时常一下两三天。那您可要住下了。」老陈听得说话,心下一惊,就怕自己惨遭劫持。正担忧间,那女子却已双手捧起茶碗,送到了崔轩亮的手上,柔声道:「公子爷,先请用茶。」崔轩亮接过了茶杯,闻到那女子身上的香味,一时心跳加剧,暗想:「奇怪了,她身上怎地这么香?」天下女子之美,其首在眸,看那魏夫人有一双漂亮眼睛,顾盼流波,一颦一笑,让人流连忘返。可惜她的眼儿锋芒太露,难保不咄咄逼人。反观这位东瀛姊姊,她幽雅恬静,天生有股体香,不必一字言语,亦得温柔婉约,足让天下男子怦然心动。 看今日何等运气,一路撞见天下美女,或长袖善舞,专能兴旺事业;或乖巧文静,擅于相夫教子。若有人把她俩一起娶回家了,一主外、一主内,两大夫人连手服侍下,那不只是做皇帝的福气而已,怕还要成仙了。 想到心摇神驰处,崔轩亮自是飘飘然起来,他举起茶杯,咕嘟一口喝了,只听噗地一声,竟又把茶水狠狠呸出房外,惨然道:「好烫啊。」看崔轩亮毫无教养,宛如无赖,若在东瀛国内,必为万夫所指。那女子却只笑了笑,便又替他斟满了一杯,柔声道:「公子爷慢用,别烫着了。」 崔轩亮舌头疼痛,脑袋便又清醒了。他一边搧着烫嘴,一边吐着舌头,疼道:「姊姊,妳……妳到底叫什么名字啊?我都还没问妳哪。」那女子淡淡一笑,道:「贱妾的名字中有个『荣』字,公子爷若是不弃,不妨称我一声『荣夫人』。」乍闻「夫人」二字,那是名花有主了,崔轩亮张大了嘴,好似给雷劈电斩,已是作声不得,良久良久,方纔长叹一声,道:「又嫁人了……」那女子微起意外之色:「我又嫁人了?公子此言何意?」崔轩亮爽然若失,看他今日不知是犯了什么太岁,明明连遇美女,却都是人家的老婆,云英已嫁,早经攀折,却要他如何不悲、如何不苦?他叹了口气,慢慢收了长腿,盘膝而坐,双眼微微闭起,宛如老僧入定。 荣夫人担忧道:「公子怎么了?可是病了么?」正要摸摸他的额头,崔轩亮却伸手挡住了,转向了照壁,道:「男女授受不亲,别碰我。」众人咦了一声,看崔轩亮平日里嘻皮笑脸,逢得女子靠近,必定乔痴装呆,蒙骗欢心,什么时候道得出「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老陈、老林一脸骇然,颤声道:「少爷,你……你怎么了?生病了么?」崔轩亮仰天喟然,道:「没事……我只是醒来了。」都说「哀莫大于心死」,崔轩亮平日里一见美女,魂飞魄散,可今日连番遇到美女,个个都已成亲生子,饱受打击下,终于四大皆空起来,此刻脑筋清楚,说起来自也井井有条,只是这幅模样太过罕见,不免让老陈、老林大为惊讶了。 崔轩亮提起茶壶,自斟自饮,他见老陈、老林俯首帖耳,当下哼了一声,道:「夫人,妳的汉话说得挺流利的,是在哪儿学的啊?」荣夫人微笑道:「跟我父亲学的。」崔轩亮点了点头,沈声道:「原来是向令尊学的。这么说来,夫人算是家学渊源了。」 听得崔轩亮出口成章,连「家学渊源」四字也能道出,老陈老林自是一脸骇然,荣夫人则是微微笑道:「不瞒崔公子,家父曾在中国住了许多年,汉文底子极为深厚,我自小耳濡目染,慢慢就学会了。」崔轩亮严肃道:「无怪夫人字正腔圆,便如咱们汉家姑娘一样。」荣夫人向前一揖,含笑道:「公子爷谬赞了。我的汉话是南腔,不比北京姑娘的官腔好听。」这话若在平时听了,崔轩亮自要嘻嘻哈哈,少不得胡说两句,可此际却只哼了一声,提起茶杯,慢慢地喝着,彷佛帝门御前带刀的架式。 看崔轩亮一进门便如市井无赖,满面呆滞,丢尽了丑,可此刻却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那荣夫人浅浅一笑,以手托腮,打量着对座的少年。崔轩亮见她这幅模样,忍不住又嚅嚅囓囓起来:「妳……妳干啥盯着我?」荣夫人笑而不答,只提起茶壶,替他斟上了水,道:「公子爷,你是来烟岛求亲的,对么?」崔轩亮惊讶道:「妳怎么知道的?」荣夫人道:「我当然知道。令尊是魏宽岛主的结义兄弟。魏思妍小姐又是花样年华,你两家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令叔岂能不来求这桩亲事?」听得「魏思妍」三字,崔轩亮立时想到丈母娘,随即热火上升,俊脸发红,低声道:「姊姊,妳……妳认得魏思妍么?」 荣夫人淡淡地道:「见过几次。不过这位小姑娘性子很傲,对谁都是不假辞色。许多少年英侠想要一亲芳泽,却都苦无机缘。」崔轩亮闭上了眼,揣想魏家妹子的姿容,叹道:「姊姊,妳……妳若与魏小姐相比,却是谁美些?」荣夫人笑了笑,道:「魏小姐国色天香,追求者众,贱妾却是老迈之身,岂能与之争辉?」崔轩亮睁开双眼,随即低头一笑,道:「姊姊最漂亮了,一点也不老呢。」老陈、老林对望一眼,心中没口子地痛骂:「又来了。」狗改不了吃屎,崔少爷故态复萌,便又在那儿神不守舍了,听他低声笑道:「姊姊,妳……妳说我这次过来求亲,有无机会呢?」 这话问得太白,不免让荣夫人掩嘴笑了,听她道:「崔公子放心,我猜魏小姐若是见了你,应当会和你投缘才是。」崔轩亮大喜道:「真的么?」荣夫人含笑道:「当然了。崔公子样貌堂堂,又是名门之后,加上你的性子随和,很容易和女孩儿打成一片。魏小姐若是见了你,定会把你当成好朋友的。」崔轩亮摩拳擦掌,兴奋道:「妳说对了!我这人性子最随和了,姑娘们要我坐、我便坐,要我跪、我便跪,世上没男人比得上我呢!」荣夫人惊喜道:「是啊,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公子能超脱世俗成见,宠辱由人,如此心性,果然是千中选一,万年罕见哪。」崔轩亮内心狂喜,跳起身来,正要手舞足蹈,却听老陈、老林痛声咒骂:「窝囊废!」窝囊废脸上一红,便又乖乖坐了下来。那荣夫人委实按耐不住,终于放声笑了起来。 看这崔轩亮真有本领,无论什么样的女人与之相见,全都会给逗得乐开怀。老陈看在眼里,也不知该哭该笑,只得用力咳了咳,道:「夫人,妳的丈夫呢?怎么我们说了这一会儿话,都没见到他人?」荣夫人叹了口气,道:「多劳爷台问候。不过外子现在养病,这几日不便出来见客。」众人讶道:「什么?妳的丈夫生病了?」荣夫人道:「他的病是老毛病了。每隔一阵子便要发作。只是这次病情极为猛烈,恐有性命之忧。」崔轩亮啊了一声,忙道:「姊姊,妳适才在神社里参拜,便是为妳的丈夫祈福么?」荣夫人微起哂然之意,只闭上了眼。并未回话。 眼见荣姊姊的丈夫病危,崔轩亮不免大为痛惜了。痛的是荣姊姊好生可怜,年纪轻轻便要做了寡妇,惜的是她这般貌美青春,日后漫漫长路,谁来怜她爱她?想着想,一股自告奋勇的心情,竟是油然而生。直想扑上前去,将之紧紧搂在怀中,好生怜惜一番。 屋里静了下来,荣夫人抬起头来,眼见崔轩亮双眼发直,再次死盯着自己,不由又是一奇,道:「公子爷怎么了?」崔轩亮鼻中喷气,脸上涨红,吞了几口唾沫,都还说不出话来,老陈只得咳了一声,道:「这位夫人,妳此行来到烟岛,也是专程给魏岛主拜寿的么?」荣夫人微笑道:「爷台误会了,我不是来给魏宽拜寿的,我和他并不相熟。」 崔轩亮哦了一声,道:「原来妳不是来拜寿的啊,那……那妳来烟岛做什么的?可是做买卖么?」「都不是。」荣夫人有问必答,含笑道:「我是来找人的。」「找人的?」崔轩亮眼珠儿溜溜一转,立时想起了天绝僧,愕然道:「等等,妳……妳不会也是来找姓方的吧?」荣夫人本在替他斟茶,陡听此言,茶水一泼,溅了少许出来,她抬头凝视崔轩亮,强笑道:「公子何出此言?」崔轩亮笑道:「我认识一个朋友,他恰好也是来找这个姓方的。」 荣夫人笑了一笑,她低头倒着茶水,道:「公子的这位朋友是何来历,可以告诉贱妾么?」崔轩亮嗯了一声,正想开口明说,可话临口边,却又转了个念头,当下摸了摸脑袋,腼腆道:「姊姊,妳问我什么,我就说什么,这好像不大公平,妳说是么?」 荣夫人见他耍赖,不由掩嘴一笑:「公子爷,我一路差人保护你,如此心意,难道还嫌不足么?」崔轩亮嘻嘻贼笑,搔了搔脑袋,道:「不足。」眼看少爷又成了登徒子,老陈不由满面恼火,荣夫人则是露出了甜美笑容,问道:「那崔公子要如何才肯说?可以告诉贱妾么?」崔轩亮怦然心动,她瞧着荣夫人柔美的脸蛋,瞧了瞧她樱红秀美的嘴唇,又朝人家丰满的胸脯瞧了一眼,霎时脸皮烧烫,正想狮子大开口,忽见老陈、老林都在怒目望着自己,模样颇煞风景,嚅嚅囓囓间,只得把话吞了回去。 荣夫人并无逼问之意,她见崔轩亮的茶杯空了,便又给他添上了茶水,双手奉了过去。说道:「崔公子,你可知道,我为何在这儿等着你?」崔轩亮支支吾吾,摇了摇头,荣夫人自问自答,微笑道:「实在告诉你,因为我相信你是下一个烟岛的岛主。」老陈、老林吃了一惊,崔轩亮也是微起愕然,荣夫人含笑道:「崔公子,当烟岛的岛主,好处是很多的。这座岛有无数的金银珠宝,还有享受不完的权势风光,只是你可知道,这座岛最大的宝藏是什么?」 崔轩亮搔了搔头,低声道:「是美女么?」荣夫人俯身向前,含笑道:「崔公子,你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心里想的、嘴里谈的,都离不开漂亮女人。可你有没想过,等你到了魏宽的年纪,你心里挂念的会是什么?」崔轩亮茫然道:「什么啊?」荣夫人笑而不答,又道:「崔公子,你以前见过魏宽么?」崔轩亮喃喃便道:「没……没有。」荣夫人微笑道:「那你叔叔可曾告诉过你,为何魏宽会选择烟岛隐居?」崔轩亮是个做春梦的人,哪知魏宽在想些什么?便只迷惑摇头,说道:「没有,我叔叔跟我说过……要我不许打听魏叔叔以前的事迹。」 荣夫人淡淡笑道:「崔公子,你可知令叔为何有这个吩咐?」崔轩亮喃喃地道:「不知道……」荣夫人遥望殿外的雨瀑,轻轻地道:「因为他是个狱卒。」众人心下一凛,齐声惊道:「狱卒?」饶那崔轩亮是个浪子,此际也已留上了神,当即正色道:「姊姊,妳到底想说什么?」荣夫人笑了一笑,她低头搧起了茶炉,道:「崔公子,知道『梦海』这两个字的由来吗?」崔轩亮正想摇头,忽然想到了天绝僧的说话,便道:「我知道,那是因为你们日本人相信梦海里藏着一样宝物,对不对?」荣夫人微笑道:「没错。日本千年以来,始终相信这片海里藏了一个美梦,足使日本改头换面,摆脱今日的处境。」 她提起茶壶,为崔轩亮再斟一杯茶,又道:「崔公子,那你可知道,你们中国为何称梦海为『苦海』?」崔轩亮愣住了,他过去倒也没想过这个题目,如今乍然一问,只得喃喃忖想,道:「那是因为苦海里藏了一个……一个大妖怪,朝廷才不许咱们擅进。」荣夫人微笑道:「崔公子,你真相信这个说法么?」崔轩亮皱眉道:「什么意思?」荣夫人含笑道:「崔公子,也许苦海里根本没有妖怪,只有一个美梦,而贵国朝廷不愿你们去追逐这个梦,故而屡番告诫你们:『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崔轩亮咦了一声,道:「为什么要这样?」荣夫人微笑道:「你猜啊。」屋外雨势猛暴,伴随着雷声闪电,煞是惊人。屋内三人都静默下来了,人人都觉得荣夫人话外有话,大有深意,从魏宽到梦海,由梦海到苦海,字字句句环环相扣,丝缕相连,可片刻之间,却又难以拼凑明白。 众人听着屋外的雨声,心里都是朦朦胧胧的。荣夫人含笑道:「崔公子,现下雨势还大,你一时半刻也走不了,不如听贱妾说个故事,好么?」崔轩亮松了口气,道:「好啊,我最喜欢听人家说书了!姊姊的故事可是东瀛的么?」那女子微笑道:「那倒不是,这个故事是关于三国的。」崔轩亮心下更喜,道:「魏蜀吴、关张赵,我最爱听三国话本了。」 那女子微笑道:「公子爷会错意了。我口中的三国,指的不是曹刘孙的三国,而是方今日本、中国与朝鲜这三大国,不知公子可爱听?」老陈、老林对望一眼,二人心下一凛,均知她说到了正题上。那崔轩亮却是个白痴,一时侧卧榻上,以手支额,笑道:「快说吧!我等着听哪!」荣夫人静静搧着炉风,一边说道:「崔少爷,你是中国人,可知异邦子民怎么描绘你们?」崔轩亮微笑道:「大。」 荣夫人微笑道:「没错。就是大。我丈夫曾经游历天下,只想找到一个比中国更大的国家。为此,他远去天竺,后至蒙古。可当他到了当地后,却又发觉不是如此,因为几千年来,天竺始终多方割据,似大实小,蒙古更是根基松散,外强中干。却独独中国数千年屹立不摇,无论怎么击破它、拆散它,它最终都会追求江山一统。如此聚合之力,放眼天下万国,委实找不出第二个。」崔轩亮常受叔叔的教养,自也是忠君报国之士,听得此言,立时哈哈笑道:「是啊!中国本就是天下第一大国!这可让你们知道了。」荣夫人接口道:「没错。中国的大,是中国人自己都不能想象的。中国是一切文物的起源,它给朝鲜日本太多太多,而朝鲜日本还给它的却太少太少。中国的人多、中国的地广,即使朝鲜与日本相加,都还不及它的一半大。所以若把这东海比喻成一户人家呢,这中国一定是家中长子,不只如此,它还是嫡长子,是正室所生,一生下来,便坐着至尊之位。」 崔轩亮哈哈笑道:「是啊,咱们中国本就是老大哥,一定会照顾日本弟弟的。」荣夫人眼中闪过怒色,她垂下眼去,淡淡地道:「公子爷,昔年日本曾有几个豪杰,每回议论贵国之事,总说日本是哥哥,想要提拔中国这个可怜弟弟,不知您听来感受如何?」 「大胆!」崔轩亮勃然大怒,喝道:「谁敢这样说?」荣夫人淡然道:「公子爷息怒,做大哥的本就是这样的,天生惹人厌。」崔轩亮皱眉道:「什么意思?」荣夫人凝视对座,说道:「自大化革新以来,日本上下对贵国极尽崇仰,然而深藏于心中的想法,却不曾有过改变。在日本人眼中瞧来,中国确实是大国,这个大哥不只个子大、年纪大、本领大、连心胸也很宽大,也因为它太大太大了,所以中国才显得非常非常地……」她提起茶壶,淅沥沥地倒茶入杯,轻轻地道:「自大。」 崔轩亮嘿了一声,拂然道:「荣姊姊,妳这话不嫌过分么?」荣夫人微笑道:「公子,我明白你的心事,没人乐见自己的国家受人讥刺的。可中国不同,中国是个大国,大到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大到可以关起门来,自己过活几千年。大到即使没落了,也还带了几分王孙公子的骄气。所以我说中国人真是自大。这不是褒、也不是贬,而是贱妾的肺腑之言。」确实如此,中国真是个自负的国家,千年来强邻如匈奴突厥、契丹女真,莫不横行天下、盛极一时,每个称霸之时,莫不想撕下老大哥的假面具,让它俯首称臣。可匆匆千年已过,中国南面为王、巨大如故,可昔年的威武强邻又安在? 崔轩亮怔怔想着荣夫人的说话,忽道:「姊姊,咱们中国人这般自负,究竟是好是坏?」荣夫人微笑道:「老大之所以是老大,不是一两年的事,而是千年以上的见证。故而在中国人眼中,一切邻邦的强盛,都如暴发户一般,横发横破,比比皆是,何须大惊小怪?所以中国人一向眼高于顶,他绝不在乎外人的看法,更不屑去学旁人的本事。便算邻居有什么好处给他,他也要嗤之以鼻,当作笑话看待。」崔轩亮笑道:「这不能怪咱们啊,谁要你们是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名字都有个犬字边,像是畜生一样呢。」 荣夫人给白损了一顿,却也没怒气冲天,只淡淡一笑:「也好,就算我狗眼看人低吧。」她取碗饮茶,轻轻啜饮一口,道:「公子爷,你有没想过,这世上许多邦国子民,谁最在乎旁人的观感?」崔轩亮喃喃地道:「观感?」荣夫人道:「观感就是看法。公子爷,你有没想过,世上哪个国家的子民,最在意旁人对自己的看法?」中国一向视异邦为夷狄猪狗,哪管他们如何看待自己,自是不屑一顾了。可要说谁最在乎旁人的看法,此事却从未深思。崔轩亮道不出个所以然,正想自承无知,忽听老陈咳了一声,顿时醒悟道:「啊!是东瀛么?」荣夫人颔首道:「没错,世上最在乎旁人看法的,便是日本。」 崔轩亮喃喃地道:「为什么?」荣夫人微笑反问:「崔公子,你可知日本国名的由来?」崔轩亮想了半晌,喃喃便道:「我……我听叔叔说过,好像东瀛人始终以为自己是住在日出的地方,对么?」荣夫人颔首道:「你说对了。日本就是日之乡、太阳升起的地方。只是崔公子可曾想过,为何日本人会这么想?」崔轩亮咦了一声,看世上的太阳皆从东方升起,举世无一例外。想来东瀛子民立于海边,观看日出之际,太阳必也是从东方升起,只是说也奇怪,他们为何会以「日出国」的子民自居?莫非是给太阳晒昏了头不成? 崔轩亮越想越觉得纳闷,喃喃便问:「姊姊,妳快说吧,到底为什么啊?」荣夫人淡淡地道:「这是因为中国的缘故。」崔轩亮讶道:「中国?怎么你们称呼自己为日本,也和咱们有关?」荣夫人道:「当然有关了。公子有没想过,中国的太阳是从哪儿升起的?」崔轩亮喃喃忖忖,猛地醒悟道:「对了!是从日本!」 荣夫人微笑颔首:「没错。东瀛诸岛居于大陆的东方,从中国远眺而去,扶桑之岛便像中原的日出之地,美丽得让人心悸。正因如此,日本人才以日出国子民自居。」崔轩亮哼道:「好狂啊,那不是占咱们便宜么?」荣夫人淡然道:「崔公子误会了,这不是狂妄,而是悲哀。」崔轩亮愕然道:「悲哀?」荣夫人轻声道:「几千年来,日本人都看不到自己的长相,他们必须从外人的眼中来找到自己。」 老陈、老林对望一眼,却也明白了荣夫人的意思,日本之所以是日本,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中国。对天竺来说,日出之地并不在伏桑之岛,而是在东方暹逻。对波斯大食而言,太阳升起的地方更不在海外东瀛,而是在中土。说来日本之所以自称为「日本」,正是因为「中国」。 只有对中国,日本才能是日出之地,这是一份难以言喻的心情。当年圣德太子致书隋炀帝,遂以「日出国」对「日落国」相称,从此为东瀛子民津津乐道。然而日本人并不晓得,其实汉人压根不在乎这种说法,更不以为自己是身处于日落之地。当他们游目四顾时,他们知道自己不只在日本的西方,他们还位于罗剎的南方、天竺的北方、以及波斯大食的正东方。所以在很早很早之前,汉人就为自己定下了国名,「中国」,他们是在无极宇宙的正中心、浑沌天地的最中央。中国自信自负,乃是人间的中心,它绝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待自己。 做一个中国人,该是幸福的。他们坚信故乡是天下最美的地方,世上所有的好东西,全数出于中土。既然家乡的文物优于一切,又何必向外国去抢?也因如此,中国无意效仿蒙古西征,也无意去探索异邦,甚至异邦是否有兴趣探索它,它也懒得知道。它唯一的嗜好,就是广招门徒,也好把普天下的蛮夷统通变为华夏子民。 在东瀛人看来,中国人太自负了,千年来它一直招揽门人,它的徒弟越教越多、信众越收越广,他们一点一点向外蔓延,辽东湖广、安南朝鲜,所过之境,人人都用起了筷子、读起了汉书,车同轨、书同文,到得普天之下一切文物都与中国相同的一天,中国就哈哈笑了,只是它不知道,其实日本正在暗自流泪。 世上最在乎旁人观感的,便是日本。日本写汉字、读汉书,甚且也仰慕汉唐国风,几与中国一个面貌。可是他们并不想做中国的徒弟。当年圣德太子自称「日本」,正是为了与中国平起平坐。他们宁可成为中国的敌人,也不想被中国轻视。 殿外大雨淋漓,宛如日本的千年之泪。崔轩亮呆呆忖想日本人的处境,喃喃又道:「姊姊,我真的不懂啊,为何你们日本人这样在乎旁人的看法?人家说三道四的,便让他们说啊,又不是欠了谁的银子,怕什么啊?」荣夫人笑了一笑,道:「公子爷,你这句话说对了,我们日本人真是欠了人家的银子。」 崔轩亮本是随口胡说,岂料真有此事,不觉愕然:「真的吗?你们欠谁了啊?」荣夫人微笑道:「这笔债,便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恩』。国恩君恩、父母之恩,上从天皇、下到百姓,人人生来就欠了一笔债。这笔债是互相亏欠的,因而每个人也都是对方的债主。正因如此,每当你犯了过错,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地破口大骂,说你如何忘恩负义、如何愧对天下、愧对国人,倘使你还相应不理,这时人家就会来指责你的父母兄弟,直到逼得他们无地自容为止。」崔轩亮苦笑道:「太可怕了,那……那该怎么平息众怒呢?」 荣夫人淡淡地道:「自尽。日本人宽恕死者。你只要切腹谢罪了,他们便不再追究你的过错。」崔轩亮喃喃地道:「难怪叔叔说日本武士成天切腹,原来是这个道理。」荣夫人淡淡地道:「日本人之所以谦卑好礼,并不是真的对谁心存敬意,而是怕旁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所以才会把自己藏在礼节的大伞里。也是这样,日本人变得很脆弱,往往会因为一句讥笑而杀人,也会因为一句赞扬而切腹,所以我的丈夫常说,日本人太自卑了。」崔轩亮惊道:「自卑?」荣夫人叹道:「是。只有自卑的人才会从别人的眼里找自信,也只有自卑的人,才会这般在乎旁人的观感。」 崔轩亮一辈子给叔叔辱骂,倒也没曾自卑,他呆呆想着荣夫人的说话,道:「姊姊,你……你的丈夫到底是什么人啊?像是很有见识呢。」这句话已是第二次来问,荣夫人却始终避而不答。她默默端起自己的茶杯,轻声道:「公子爷,若说中国是自负的大哥,你知道日本像是什么吗?」崔轩亮笑道:「像什么?二哥吗?」荣夫人摇了摇头,道:「不,若与中国相比,日本的性子便像个老么。」崔轩亮皱眉道:「老么?」 荣夫人微微一笑,道:「老么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任一个家里,老大的身材总是最高最壮,所以也时常忽视弟妹的想法。相形之下,老么最瘦小,所以也显得最机灵、最敏锐。他比谁都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一句奉承、一句辱骂,都足以让他刻骨铭心。」说到这儿,荣夫人忽地放下了茶碗,问向了崔轩亮:「公子爷,你也是老么吗?」「不……不是。」崔轩亮脸上一红,摇了摇头:「我……我是独生子。」荣夫人颔首道:「难怪了,你看来有些任性,模样像是老么,可又没老么那般机灵。原来是独生子了。」 崔轩亮脸上一红,道:「这样说来,老么都很聪明么?」荣夫人微笑道:「说聪明,那也未必。只是老么个子小,从小便给哥哥们追打欺侮,所以也学得很机灵,该哭的时候哭,该闹的时候闹,若不如此,便是死路一条。也因如此卑微,老么的自尊也最强,终其一生,他都在努力找回自己的自尊。」崔轩亮讶道:「找回自尊?怎么找啊?」荣夫人道:「老么的自尊,是从兄长的手上失去的,所以要找回自尊,便得从兄长的手上赢回来的。这是长大成人唯一的法子。所以咱们日常见到的老么,总是任性赌气,好胜要强。每逢与人争竞之时,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小胜负、无关痛痒的小输赢,他都要全力以赴,好似是生死之战……」 说到此处,她忽然笑了一笑,道:「崔公子,似这般既好胜,复自卑的性子,您觉得像不像日本人呢?」天下最好胜的,便是日本人。每逢打败仗、摔一跤,一旦为人所知,立时要以死谢罪。若是无人察觉,则是讳莫如深,抵死不认。看在中国人的眼里,当真卑鄙阴险、复又偏激怪诞之至。如今听来,原来他们的自尊早已失落了。再不以性命保卫尊严,却该如何自处? 崔轩亮叹道:「难怪你们老是想挑战咱们中华上国,好啦好啦,让你们赢一赢吧。真是可怜哪。」荣夫人摇头道:「可怜我们,倒也不必。因为自卑之人,必然自强,这就是为何家里的老么毫不起眼,可成就却总是能击败大哥,成为真正当家作主的人。」 老陈、老林听到这里,心下莫不一凛,均知日本有意与中国争雄。老陈嘿嘿一笑,道:「这位夫人,您自己呢?您是家里的大姊,还是么妹啊?」荣夫人淡淡地道:「我和崔公子一样,也没有兄弟姊妹。」崔轩亮哦了一声,道:「妳……妳也是独生女么?」荣夫人含笑道:「不是,我是私生女。」崔轩亮啊了一声,道:「野种?」这话说得重了,难免惹得人家不快。老陈、老林都是咳了一声,彼此眉来眼去。那荣夫人并未发怒,只望向了殿外雨廉,神色静默,若有所思。 崔轩亮怕自己惹人生气了,他急于转过话头,忙道:「姊姊,那……那妳的丈夫呢?他……他可是家中老大么?」荣夫人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丈夫也是个……」说到此处,凝视着崔轩亮,轻声道:「野种。」崔轩亮吞了口唾沫,看这荣夫人与丈夫一般,俱是没名没份的私生子女,却不知他俩缘何结识?莫非是同病相怜不成?正臆测间,忽听老陈道:「少爷,这雨老是下个不停,没个了局,我看咱们还是走了吧。」崔轩亮也想走了,忙道:「姊姊,妳……妳可以借咱们几把伞么?」 荣夫人微笑道:「当然可以,不过崔公子得听完我的故事。」崔轩亮皱眉道:「妳不是说了大哥和小弟么?怎还没说完啊?」荣夫人微笑道:「当然没完。咱们还漏了一个,三兄弟当中,最容易给人忘掉的那个。」崔轩亮啊了一声,醒悟道:「妳……妳说得是老二?」荣夫人淡然笑道:「正是二哥。他打生下来,便是爹不疼、娘不爱,上头便有个万众瞩目的大哥,下头有个出人意料的弟弟,上下交逼之下,身为老二的人往往无所适从,崔少爷,你可知东海之中,这位二哥是谁呢?」 崔轩亮喃喃地道:「姊姊,妳说得是朝鲜,对么?」荣夫人含笑覆述:「没错,当大哥的威风凛凛,做小弟的机灵聪明,却只有这个二哥无声无息。这三国之中的老二,便是中国古来最坚定的友邦,『白袍之国』,朝鲜。」殿外雷声隆隆,闪电交错而过,宛如一条神龙,照得房内明亮一片。崔轩亮深深吸了口气,一时之间,高丽柳聚永、百济崔中久,以及背负在「目重公子」身上的那柄「神功震主」,一一飞跃眼前。 想到了明国勋海上搜捕倭寇,下手狠辣无比,虽说时隔境迁,崔轩亮仍不禁暗暗心悸,道:「荣姊姊,朝鲜人好像挺怕你们日本人的,是不是啊?」荣夫人微笑道:「不,朝鲜并不怕日本。他们只是极其提防日本。」崔轩亮皱眉道:「提防?他们好端端地,干啥提防你们?便要找个人提防,也该是咱们中华上国吧?」荣夫人微笑道:「不,朝鲜不会提防中国的。当大哥,是要挑大担子的,它对中国可以礼让、可以忍受,却不至于提防它。可是对日本,它不得不防。」 崔轩亮讶道:「为什么这样?」荣夫人叹道:「做个二哥,处境总是艰难无比,他上有一个目中无人的大哥,下有一个好胜要强的小弟,所以他总是自怨自艾、患得患失,总觉得天下一切都不公。可相形之下,老么却是自由自在,高兴的时候便去找哥哥们玩耍,闯祸的时候,他便可以躲回爹娘的怀里,不受大哥、二哥的害。」崔轩亮喃喃地道:「爹娘?姊姊的意思是……」荣夫人静静地道:「天地山海,便是日本的爹娘。想当个老么,便得先找一个靠山。在日本而言,大海正是它的靠山。」崔轩亮讶道:「这……这靠山管用吗?」荣夫人道:「千年以来,无人能侵略日本,仗着海天阻隔,纵是成吉思汗的兵威,也无法打到日本。可日本高兴的时候,却可以越过大海,去找大哥、二哥打交道。一旦兄弟阋墙的时候,它便可以逃回大海,纵使老大、老二暴跳如雷,却也无计可施。」 听得老么如此任性可恶,崔轩亮不禁暗暗庆幸自己是个独生子,不受小弟之害了。他喃喃又道:「姊姊,那……那朝鲜为何又要提防日本了?可是因为它专来捣蛋么?」荣夫人静静地道:「公子爷,你可晓得,日本是如何看待朝鲜的?」崔轩亮暗暗揣想,按着荣夫人的说法,这日本宛如么儿,朝鲜却是家中行二,当即道:「这……这老么对老二,应该不怎么尊敬吧?」 荣夫人叹道:「岂止不尊敬?近千年以来,我国上下始终认为朝鲜毫无主见,实不配称做一个国家。」听得这话毒辣无比,若让「目重公子」耳闻,势必当场杀人不可。崔轩亮干笑道:「他们干什么了?为何要被你们耻笑?」荣夫人静静地道:「朝鲜采用中国的纪年,穿戴中国的衣冠,沿袭中国的科举,可无论怎么模仿,他们都不是中国人。所以日本上下始终轻视朝鲜,当他们是中国的附庸,可有可无。为此朝鲜君臣也恨透了日本,近年朝鲜国王发明『训民正音』,使朝鲜有自己的文字,或多或少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崔轩亮叹道:「你们日本人说话可真难听,不怪朝鲜人讨厌你们。」荣夫人淡淡地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话若是骂着你们中国人,你们也只当倭奴国自取其辱,不屑一顾。可在朝鲜听来,却成了千年之耻。」 中国人自尊自大、日本人自卑自强,可怜朝鲜既没有中国的地大物博,也没有日本的海洋庇护,一面得应付大哥的拳头,一面得忍受小弟的讥嘲,长年处于夹缝中,难免流于自怨自艾了。崔轩亮呆呆听着,又道:「荣姊姊,若是中国和日本相争,朝鲜会站到哪一边?」荣夫人道:「他没得选。每回老大与老么相争,无论输赢如何,受害最深的一定是他。」崔轩亮愕然道:「为什么?」荣夫人道:「在平日看来,做大哥的必是面目可憎,颐指气使,自尊自大。二哥虽有反抗之心,却因孤掌难鸣,只能忍气吞声。是以每到了老么不服管教、向着大哥咆哮叫嚣之时,做二哥的必然见猎心喜,就盼老么能大闹一场,也好让大哥收敛些,是以多半会暗中助他一臂之力。可一旦事情真个闹得不可收拾,第一个害怕的定然也是这个二哥。」 崔轩亮皱眉道:「他怕什么?带头闹事的又不是他?」荣夫人道:「身为老二,天生就没有靠山,真要闹到大哥震怒动手,老么一定掉头就跑,逃个无影无踪,只留下二哥独自挨揍。是以每到了生死关头,做老二的别无选择,一定会回到大哥身边,向着小弟冷言冷语,奉劝他乖乖听话,莫要自寻死路云云。」崔轩亮苦笑道:「那……那老么不是气坏了么?」荣夫人道:「没法子。做二哥的多半外强中干、色厉内荏,所以家中的老么多半会瞧不起二哥,觉得他们都是墙头草,风吹两头倒,没点用处。可在大哥的心中,他也不会感激忠心耿耿的二弟,他只会记得向自己吵闹咆哮的老么,觉得这个最小的弟弟敢作敢当,比起唯唯诺诺的老二,怕还强上许多。」 老大身高体壮,老么坐拥靠山,却只有这个二哥全无倚靠,难免成了个受气包。崔轩亮自己没有兄弟,便也不解这些手足故事,老陈、老林一旁听着,却是频频颔首,只不知他俩家中排行老几了。 崔轩亮苦笑几声,又道:「荣姊姊,我看妳这话有些言过其实了。我认得的几个朝鲜人,个个都是武功高强,办事也厉害得紧,可不像妳说得这般差劲吧?」荣夫人道:「我并没有说朝鲜人差劲。他们只是沈潜而已。身为老二,他们深闇明哲保身之道,几千年来都隐藏着自己的本事,以免引发中国猜疑。」崔轩亮惊道:「原来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那……那要是这个二哥下定决心造乱,那便轮到他称王了吧?」 荣夫人摇头道:「恰恰相反,要是老二造反,那得利的也只是老么,绝轮不到二哥出头。」崔轩亮讶道:「为什么?」荣夫人道:「老二不是老么,他没有任何靠山,所以一旦决心向大哥挑战时,那就是不是小孩儿拌嘴而已,而是真正的生死之搏,这时老大也不会对他客气,一出手便会取他性命。试问两位兄长一个惨死、一个重伤,这不轮到么弟当家作主了么?」崔轩亮骇然醒悟:「难怪……难怪我从没听说朝鲜要进犯中国……」荣夫人道:「千年以来,朝鲜便不打算争夺老大的位子。要想击败中国,一统天下,便算以契丹女真的国力,那也未必办得到。是以朝鲜打一开始,便选择做老二,对中国事事礼让容忍。只不过它再谦卑十倍,也无法忍受日本爬到它的头上。」 崔轩亮皱眉道:「为何要这样?」荣夫人道:「老二与老么的争竞,个中的苦痛辛酸,实不足为外人道。试想老二输给了家大业大的大哥,还能说是自己身材不如人,情有可原。可要输给了两手空空的小弟,那便不是身材不如人,而是脑袋不如人了。是以千年以降,朝鲜人始终告诫自己,他们可以输给天竺、大食、蒙古,甚且输给普天下任一国,可他们永远不能输给日本。这并非是为了利害得失,而是为了争一口气。」崔轩亮颔首道:「难怪……难怪那个明国勋这般痛恨倭寇,原来是这个道理啊。」 听得「倭寇」二字,荣夫人慧眼低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道:「公子爷,你觉得朝鲜人喜欢中国么?」崔轩亮吃了一惊,忙道:「这……我……我不知道……」荣夫人幽幽地道:「公子爷,我猜朝鲜人并不恨中国,可也称不上感激二字。我想『怨』这个字,也许恰当些。」 听得事情扯到自己头上了,崔轩亮自是满身冷汗,老陈、老林也是低头无语,只听荣夫人幽幽地道:「比起日本,朝鲜对中国真是忠心耿耿。几千年来,它不曾背叛过这个大哥,也不曾入侵过中国一次,每当有外敌进犯中原,他甚且会与兄长并肩抗敌,纵使自己身受重伤,也是义无反顾。可你晓得,每当大哥掌权了、强大了,他是怎么对待自己这位亲兄弟的?」 崔轩亮身子发抖,颤声道:「怎么对待……」荣夫人轻声道:「好点的时候,那是忘记了。坏点的时候,则是率众来并吞他的家产,这就是朝鲜忠心耿耿的代价。」崔轩亮啊了一声,他握紧了拳头,大声辩驳道:「才不会!咱们中国人最仁厚了!才不会这样忘恩负义!」荣夫人淡然道:「青史所载,中国累次进犯朝鲜,前有汉武帝,后有唐太宗,历代兵祸,不胜枚举,公子爷何须抗颜强辩?」崔轩亮怒道:「我才没强辩!反正……反正妳看着!总有一日,咱们中国定会倾全国之力,给朝鲜一个大回报!」这话已然一语成谶了。「南刀北鞘,以合为和,是称大和」。大和刀出,朝鲜立将遭遇一场空前未有的大浩劫,届时汉城沦陷,王族被斩,国内百姓更要死伤大半。而中国也将丧师数十万,靡饷百万,倾举国之力援救朝鲜。说来这场战火已迫在眉睫,然则当前三国政局平稳,谁又算得到大祸即将临头? 两人静默下来,已有话不投机之感。荣夫人轻声道:「公子爷,你生我的气了?」崔轩亮哼了一声,道:「姊姊,妳长得漂亮,待人又温柔客气,可妳老骂着中国,那便比骂我还教我难受,妳若要做我的朋友,便不许这样说咱们。」荣夫人微笑道:「崔公子别动气,你可曾想过,我为何要告诉你这些故事?」崔轩亮微微一愣,道:「是啊,妳……妳为何要和我说这些?」 屋外雨势不见分毫减缓,反而越发猛烈,面前的荣夫人静默下来,她不再煽火煮茶,只凝视着屋外,轻声道:「千年之前,中国、日本、朝鲜,三国间曾有一场大兵灾,当时贵国与新罗连手,将我国天智天皇的舰队击溃于白江口,此后朝鲜屈膝、日本臣服,也定下了三国的顺序,只是从那年开始,三国便埋下了仇恨的种子,直到现今。」崔轩亮少读史书,自也不解这些千年往事,喃喃便道:「姊姊,妳到底想说什么啊?」荣夫人轻轻一笑,来到了崔轩亮身边,附耳道:「永乐帝已死,魏宽也垂垂老矣,再也无力统治梦海……」她俯身向前,眼中现出一抹兴奋光彩,道:「崔公子,你想要与我一起逐梦吗?」崔轩亮吓了一跳,愕然道:「什么梦啊?」荣夫人微微一笑,道:「梦海之梦。」话声甫毕,突然将崔轩亮压倒席上,老陈、老林大吃一惊,喝道:「妳想干什么?」荣夫人把手一扬,抽出一柄匕首,抵住崔轩亮的喉头,微笑道:「崔公子,把钥匙给我。」 崔轩亮如同五雷轰顶,立时想到怀里的那柄钥匙,寒声道:「姊姊,妳……妳不是我的朋友么?」荣夫人架住了他,随即伸出手来,慢慢探入崔轩亮的怀里,附耳一笑:「崔公子,我并不想害妳,我想做的,只是要打开梦海的宝藏。」崔轩亮全身发抖,看自己稍早前给歹徒蒙骗,意外闯入尚忠志府里,一片紊乱中,什么都没拿到,却只捡到了一柄钥匙,那时随手放入怀中,并未深思,孰料这柄钥匙竟然干系了梦海的宝藏? 荣夫人压在崔轩亮的身上,一边探手怀中,掏摸寻找,一边附耳含笑:「崔公子,老实跟你说吧……天下所有人都在探询梦海宝藏的真相,可真正知道内情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尚忠志,你可晓得另一人是谁?」听得尚忠志涉及其中,崔轩亮不觉牙关颤抖,已知此事大大不妙,颤声道:「是……是谁?」荣夫人轻声道:「是魏宽。」崔轩亮哭丧着脸,道:「魏叔叔……」荣夫人柔声道:「崔公子,魏宽已经老了,他必须把岛主之位交出来。我从少女时便在等这一刻,足足等了二十多年……你晓得么?只消能让我打开梦海的宝藏……三国从此便能混壹、合为一体……」 说话间指端冰凉,终于触到了那柄钥匙,崔轩亮忍泪道:「姊姊,妳……妳到底要做什么?」荣夫人取出了钥匙,微笑道:「我要中国皇帝的宝座。」听得此言,众人全呆了,那荣夫人正要坐起,猛听轰隆一声雷响,天边飞过了一道闪电,说时迟、那时快,屋内照壁爆了开来,眼前刀光影晃动,站着一名紫面大汉,厉声道:「八嘎!」当地一响,东瀛太刀斩落,已与荣夫人的匕首对了一招。 荣夫人全身剧晃,虎口迸裂出血,这一刀竟是如斯之重,非但震脱了匕首,手上的钥匙也随之坠下,掉回崔轩亮的衣袋里。那紫面大汉虎吼一声,反手一刀,便朝崔轩亮砍来。 崔轩亮吓得面色惨白,毕竟他是生平第一次遭遇东瀛太刀,眼看白晃晃的刀锋将至,骇然之下,竟不知该如何挡架,那荣夫人娇叱一声,把手一挥,抛出了矮几上的茶壶。看那壶里满是沸水,宛然是件极厉害的暗器,那紫面大汉怪吼一声,竟然提刀斩落,哗地一声,茶壶从中剖开,沸水飞洒堂内,溅到他自己的赤脚上,想必疼痛攻心。荣夫人则是急急掀起了草席,将自己与崔轩亮护住了。 那紫面大汉骁勇之至,怒吼嚎叫之中,提刀再斩,却听荣夫人一声断喝:「趴下了!」众人急急伏倒,但听头顶风声不绝于耳,照壁上、矮几上,迭声作响,好似射出了什么暗器。那紫面大汉连连挥刀,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一步步退了出去,老陈、老林吓得屁滚尿流,崔轩亮也是六神无主,荣夫人却是临危不乱,她呼地一声,吹熄了烛火,低声道:「崔公子,神殿后头有条小路,可以直通岛北,请你先走一步。我改日再去找你。」崔轩亮颤声道:「姊姊,这些人是……是……」 廊庑间脚步急乱,外头不知来了多少人,猛听砰地大响,纸门已给人撞倒,荣夫人脚尖一点,便将矮几踢了起来,如盾牌般挡在面前,听她厉声道:「走!」崔轩亮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老陈、老林已然一左一右夹了他,喊道:「少爷!快快逃命啊!」三人大喊大叫,逃入了院中,此时雨势甚急,地下满是泥泞,众人还待向前逃命,却听老陈啊了一声,脚下一滑,竟已跌到了草丛里,崔轩亮与老林忙来搀扶,才把腰弯了,却听嗖嗖连声,头顶上飞过了几道亮晶晶的白光,闻来满是腥臭气味。 崔轩亮怕得发抖,回头一看,一名灰衣蒙面人掩身而至,远处还有大批东瀛武士提刀乱斩,四下已如屠场,自己却要如何逃出生天?只能拉住了老陈、老林,三人缩在草丛之中,不敢稍动,就怕给暗器射中了。 崔轩亮扯住了老陈的衣袖,附耳道:「咱们从神社后头走,荣夫人说那儿有条小路。」老陈、老林答应了,三人便在地下蠕蠕爬动,正害怕间,忽见草丛里也躺了一人,来到近处一看,惊见那人睁着双眼,嘴角流血,身做武士打扮,看服饰竟是荣夫人的手下,竟已死在这儿了。 「死人啦!」老林吓得魂飞天外,已然高高跳起。看他没练过轻功,这一跳却真是高了,少说也有三五尺,颇见不俗。只是这么一来,藏身之处便已暴露,但见天空人影一闪,大雨中飞来一个灰衣刺客,已然直扑而来。 适才神社前本有四名守卫,人人带刀,岂料竟都给杀了,想来敌人的武功定然高得出奇。崔轩亮一不解来人是谁,二也不知自己该如何抵挡,只能哭叫吶喊:「救命啊!来人救命啊!」三人呼天抢地,眼看神社后头是一处竹林,便已逃了进去,那灰影来势极快,方纔落地,便已追到崔轩亮背后不远,随即右手暴长,便朝背心抓来。 「雷霆起例!」 八方五雷掌出手了。崔轩亮腾跃半空,便在半空发出家传绝学,这招掌法是他练得烂熟的,此时命在危急,顺手便使了出来。那刺客毫不惧怕,提起右掌,顺势来卸崔轩亮的掌招,左手却朝他的肘弯处按下,竟是招极厉害的擒拿手。 砰地大响过后,那灰影鬼与崔轩亮的掌力相触,竟如大车轮一般,又弹又滚,转眼便翻了出去。 「八方五雷掌」是挡不住的,这套掌法当年初试啼声,便与魏宽的「元元功」打成平手,威力岂同小可?那灰影刺客不识这掌法的来历,果然吃了大亏。崔轩亮得了这个上风,却也不敢趁胜追击,一时高举双手,奔入了竹林之中,兀自大哭道:「救命啊!不要杀我啊!不要杀我啊!」崔轩亮武功不弱,此时却只拔腿直奔,全然不敢应战。老陈、老林看在眼里,还能不抱头鼠窜么?三人大喊大叫,叫得震天价响,便从竹林小径逃命而去。 竹林清幽,小径旁绿影丛丛,每逢背后风吹草动,崔轩亮便是一声怪喊:「雷霆起例!」直打得竹林坍塌,竹叶纷飞,至于背后是否真个有人追来,他少爷只顾狂奔滥逃,哪还知道? 堪堪奔出了五里,总算离开了竹林。三人浑身湿透,跑得快断气了,却还不敢停步,崔轩亮边哭边跑,正要摔倒在地,忽然一只手掌拍到了肩头,直吓得他飞身起跳,凄厉哭吼:「雷霆起例!」正要拍出掌力,却听一个嗓音惊道:「干什么!干什么!别乱打人啊!」三人听这嗓音颇为耳熟,不由急急转头,齐声喊道:「王大夫!」背后站着一名小老头儿,手上打着一柄伞,正自斜觑着自己,却不是九华山的「鬼医」王魁,却又是谁?崔轩亮大哭大叫:「王大夫!救命啊!」欣喜之下,便朝王魁抱来。 崔轩亮通体肮脏,身上满是烂泥,王魁却打着油伞,若要给他抱了上来,不免落得一般黑。他啧了一声,赶忙向后避开,道:「你们干什么了?可是见鬼啦?」崔轩亮哭道:「是啊!咱们见到鬼了!一路追杀咱们!您快带着咱们逃命啊!」王魁笑道:「逃什么逃?你瞧瞧这附近,哪来半个鬼啊?」崔轩亮啊了一声,左瞧右望,这才发觉自己身在一处闹街,路上人来人往,口音有山东山西、河南河北、两广两湖,不少人携带刀剑,竟都是些中原武林人物。崔轩亮大哭大笑:「得救了!得救了!」激动之下,又朝王魁抱去。 王魁道:「好了、好了,快别闹了,先去瞧瞧你叔叔吧。别老是缠着我。」崔轩亮心下大惊,忙道:「我……我叔叔怎么了?他病情有变么?」王魁笑道:「没事。我方纔给他把过脉,没想才半天不见,他便自行通了气,老头儿行医一辈子,还没见谁的伤势能复原得这般快……」崔轩亮松了口气,道:「你……你真看过他了么?」王魁道:「那还有假么?我才吃了午饭,你们船上便来了几个船夫,一个姓黄、一个姓李,说要请我过去看看你们二爷……便把我请到了烟宝大客栈……」 老陈讶道:「客栈?什么客栈?」王魁朝街边一处客栈指去,笑道:「哪,烟宝大客栈,一宿二十两。你们船上的老老小小全住进去了,出手还真阔气啊。」老陈呆呆仰头,只见那「烟宝客栈」金碧辉煌,建筑宏伟,想来价钱定然昂贵无比。他啊了一声,大惊道:「那箱金条!」老林大怒补充:「那箱朝鲜人给的金条!」崔轩亮惊惶纠正:「不是你们的金条!那是我一个人的金条啊!」霎时哭叫奔前:「还我的钱来!那是我的私房钱啊!不能乱用啊!」 三人忿恚吶喊,有哭有骂,顾不得前一刻还在生死关头,便已全数冲入客栈,来到了堂内,只见面前一处大天井,楼下食堂静谧清雅,靠窗处还有人弹奏琵琶,悠扬动听,抬头向上,却见二楼处站了几个苦力,各自倚着栏杆闲话,看一人獐头鼠目,正是船夫老黄,一人面皮腊黄,却是老李,一旁还躺着只小狮子,正自呼呼大睡。与四下的雅趣不相称之至。 「混蛋!」三人不顾堂里清静,便骂出了粗口,直冲二楼而去,怒吼道:「老黄!老李!你俩作死么?」栏杆边儿的正是崔风宪的老部属,老黄、老李,算是老陈、老林之下的三四号人物。二人见同伴气急败坏而来,自是微微一惊,道:「你们怎么啦?怎地弄成这鬼模样?」 老陈顾不得浑身烂泥,便已戟指怒骂:「少说废话!快说!二爷人呢!是不是给你们卖了?」老黄竖指噤声,道:「小声些,二爷在里头睡着。方纔王大夫才看过他了」说着推开了一处房门,示意三人来看。 老陈、老林大怒奔前,来到了房里一看,却见厢房里安安静静,床上躺了个老头,赤着两只臭脚,鼾声如雷,睡得正自香甜,不是崔风宪是谁? 老陈咦了一声,道:「他……他会打呼了?」三人趋前探视,只见崔风宪气血红润,比上午时的面色好了许多,老林一脸讶异,忙拉来了老黄,低声道:「怎么回事?王大夫给他吃了仙丹啦?」老黄道:「没有啊。王大夫方纔也是啧啧称奇,说二爷不晓得练过什么神奇内功,居然一个上午便通了气,他可是一辈子没见过。」崔轩亮讶道:「到底什么是通气啊?」话声未毕,猛听扑噜一声,房内臭气熏天,那崔风宪竟是放了个屁出来。众人捏着鼻子走出,便也懂了通气之意。 老黄见他们三人狼狈无已,皱眉便道:「你们究竟怎么啦?闹成这德行?货呢?」老李也道:「是啊,货呢?你们见到尚六爷了么?」一提此事,人人唉声叹气,老陈摇头道:「别提了,尚六爷死啦。」众人悚然一惊,道:「死了?怎么死的?」老林苦笑道:「说来话长啰,咱仨还险些给人剁成肉泥了。你们快去暖壶酒来,给咱们压压惊。」 众人惊疑不定,自去客堂勺酒,那老黄正待离开,却给揪住了衣襟,只听老陈森然道:「他妈的,我前脚一出门,你们后脚就住上房!黄狗子!你哪来的钱进客栈的?」老林一听此言,立时转了回来,斜目凶狠:「是啊,你是不是偷用了咱们的金条?」老黄一脸迷惑,皱眉道:「什么金条啊?」老陈、老林大怒道:「还装傻!便是朝鲜人送来的金条啊!装在箱子里的!是不是给你盗用了?」老黄茫然道:「什么箱子啊?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崔轩亮哭道:「你别装了,就是那只桃木箱啊!我收在舱里的!那是我私人的钱啊。」老黄醒悟过来,道:「哦……就是少爷房里那只木箱啊……我想想收哪儿去了……」 他见众人瞪着自己,自是满心慌乱,东翻西找间,忽然指着厢房地板,喜道:「哪,是不是这只箱箱子?」「对、对、对!」崔轩亮大急奔前,掀箱去看,只见金条好端端放在箱里,满满地一根未少。老陈、老林对望一眼,二人都是一脸狐疑:「怪了,你们没盗用金条,这客栈的房钱是又是怎么付的?你们……你们该不会把船卖了吧!」老黄惶恐道:「你俩别胡说,这……这房钱是一位公子爷付的。」「公子爷?」三人相顾愕然,异口同声来问:「他是谁啊?」这说话声响太大,登时吵到了病人,只听扑噜一声,客房里臭气熏天,老陈惊道:「不得了,二爷又通气了。」 老黄捏起了鼻子,将棉被一角掀了起来,道:「不是通气,是拉屎了。」众人凝目来看,见得黄白之物,登时大喜过望,道:「真是屎哪!」凡人若是受了脏腑刀伤,第一个难关便是排气,其次则是通便,过了这两关之后,便能食补疗养,病情自能好转。老陈找来了一件干净裤子,喜道:「少爷,快给二爷替上吧。」崔轩亮颤声道:「为何是我?」老陈啧了一声,还未说话,老林已然骂了起来:「少爷!你的孝道呢?你小时候拉屎拉尿,哪一次不是二爷给你换裤子?现下轮到你尽孝道了,你便想推三阻四么?」 崔轩亮心中有愧,想起了为亲尝粪的故事,便鼓起了勇气,朝床边靠近几步,他偷眼去看棉被底下,只见叔叔的裤子沾满秽物,肮脏骇人,崔轩亮全身发抖,不敢进前,众船夫催促道:「少爷,快啊,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粪么?」崔轩亮拼出小命,一手捏着鼻子,一手便望叔叔的裤带去拉,忽然间手上一阵滑腻,捞中了软黏之物,直吓得他尖叫跳起,大哭道:「不要啊!好脏啊!不要!不要!」跟着冲向老陈,举手便望他脸上擦去。 闹了半晌,最后还是靠着老陈、老林齐心协力,这才给二爷换上新裤、另又替上了新被,只是崔轩亮少不得也给痛骂一顿,顿成天下第一不孝恶徒。只是这少爷怕极了脏,只消不必手触软屎,别说背负不孝恶名,便算说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八德俱忘,那也是甘之如饴了。 好容易忙完了,众人怕吵了病人,便又回到天井说话。老陈立在栏杆边儿,向着楼下探看,看那大堂里衣香鬓影,来往客人衣着华贵,一旁还布置了假山,漫天大雨从天井直落而下,带得假山假水烟雨蒙蒙,真如江南风光也似,他越看越火,顿时破口大骂:「这一晚多少钱?」老黄低声道:「二十两要吧。」 老陈暴怒道:「你发财了是么?这般铺张?不怕给二爷打断了腿?」老林忙道:「你方纔说这客栈的房钱是一位公子爷买的,真有其事?」老黄忙道:「当然是真的,这位公子爷是上午来的。那时你们前脚一走,他后脚便到了,他说自己是二爷的朋友,得知他受伤了,便想过来探病。咱们看他模样不像坏人,这便让他进舱去了。」老陈骂道:「什么叫模样不像坏人?说!他究竟给你们多少打赏?」老黄脸上一红,道:「一人一片金叶子。每位弟兄都拿了。」老林大惊道:「什么?一人一片金叶子?那……那我的呢?」 正要伸手来讨,却给老陈痛斥道:「混蛋!给点钱便让你们磕头啦!」眼看老黄嚅嚅囓囓,不敢应答,老陈冷冷又问:「好啦!那公子爷的名帖呢?总有留下来吧?」老黄脸红过耳,低声道:「他……他什么都没留,咱们问他是谁,他也不肯说,只说自己是二爷的朋友……」老陈怒吼道:「混蛋!连人家姓啥叫谁也不知道?那公子长得什么模样?你总有眼睛来看吧?」老黄忙道:「那公子爷瞧不大出年纪,好像是四十来岁,长得倒很体面,个头有少爷这般高,身上穿了件大绸,身上也没带刀剑……」 老林附耳过来,低声道:「这人不是魏宽。」老陈点了点头,看魏宽要做六十大寿了,那公子爷却是四十岁上下,两人年岁相差得如此之大,那老黄便算老眼昏花十倍,也不至看走了眼。当即沈吟道:「那他又是怎么包下这几间房的?」老黄畏缩地道:「他……他看过二爷后,说他伤势太重,这几日不能住海上,便包下了烟宝客栈的十间上房,要咱们全数住进来,这几日吃什么、用什么,全算在他身上。」 老林奇道:「他奶奶的,世上竟有这种好事?这财神爷到底是谁?该不会是『靖海督师』白璧暇吧?」老陈摇头道:「不会是他,这人和二爷毫无交情,干啥为咱们坏钞?」众人心想不错,看那白璧暇看上不看下,乃是个真正的官场中人,崔风宪退隐已久,朝廷中毫无势力,岂能劳动此人过来?老林喃喃自语,忽然双手一拍,道:「等等,不是白璧暇,该不会是白璧瑜吧?」老陈嗤了一声,道:「别瞎猜了!方纔黄狗子不是说了么?这公子爷长得很体面,你想他脸上还能长着胎记么?」老林连连称是,却没了头绪,崔轩亮想着想,忽然啊了一声,道:「等等,这位公子爷……该不会就是那个『目重公子』吧?」老林讶道:「目重公子,你……你说得是那个朝鲜明国勋?」 崔轩亮道:「是啊,我看那批朝鲜人还算有点良心,会不会他们伤了叔叔以后,自觉过意不去,这便来赔不是了?」老陈颇有同感,低声道:「这也说得通……说不定真是这人……」明国勋背负了一口大棺材,走到哪儿都带着,显目之至,只是适才听老黄说了,那人却是空手而来,不曾携带刀剑。老陈实在猜不透内情,眼见天井旁还站着一群船夫,自在那儿闲聊说笑,当即喝道:「老张、小李、吴三、蔡七,全都滚过来!」 几名船夫吓了一跳,忙涎着笑脸来了,道:「陈爷,怎么啦?」老陈冷冷地道:「大伙儿听好了,咱们二爷何许人物,岂能白白受人家的恩惠?你们记得了,这几日那位公子爷若再过来探病,你们定得知会我一声,至少得留下人家的姓名,那才不会陷二爷于不义,知道了么?」众人明白崔风宪的脾气,便都答应了。几名船夫四下看了看,眼见老陈、老林浑身烂泥,却又两手空空,不由问道:「对了,你们不是去送货了么?这货款呢?可曾收回来了?」哪壶不开提哪壶,三人听得此言,顿时满面通红,全成了闷声大萝卜,众船夫虽是满面狐疑,却也不敢多问。老陈干咳几声,道:「其它人呢?都去哪儿了?」老黄唯唯诺诺:「大伙儿拿了金叶子……个个眉开眼笑,这会儿全去试手气啦……」老陈嗜赌如命,乍闻此言,自是大惊起跳:「什么?这附近有得赌么?」 众船夫笑道:「当然有了。还有窑子哪。走,咱们这就瞧瞧热闹去……」来到烟岛,就等这一刻。老陈、老林各有罩门,须臾之间,众人一轰而散,那崔轩亮更是游戏人间之辈,早已回房梳洗打扮,怀里藏了两根金条,消失无踪而去。至于一会儿回来时叔叔是死是活,只能看老天保佑了。 「呼……总算清静了。」崔轩亮换上了光鲜衣裳,恢复了阔少的气派,当下手持金条,昂首阔步,带同了小狮子出门游历。 烟岛是个好地方,可一早下船,便给折磨得不成人形,先是搬货、后是送货,弄得一身苦恼疲累,最后还遇上了大凶杀,险些没把命给送了。 辛苦了一整日,岂能不慰劳慰劳?崔轩亮站在客栈门口,暗暗抱定了主意,今晚定得干些轰轰烈烈的大事,最好得让自己后悔一世,那才叫不虚此行。 来到了街上,此地乃是岛北,街上人来往,尽是汉人,想来此地定是中国人聚居之地,若有东瀛刺客来此闹事,难保不给砍成烂泥。崔轩亮安下心来,他带着小狮子,方纔跨出门去,却给淋得一身湿。 漫天大雨地哗啦啦直下,崔轩亮暗暗不悦,道:「还在下雨,真是烦。」时在傍晚,这雨却还落个不停,弄得岛上既无明艳晚霞、亦无七彩夕阳,只阴沉沉的十分潮热。崔轩亮不曾带伞,待想回房去拿,却又怕吵醒了叔叔,万一给抓个正着,再想出门蹓跶,那可是难上加难。 两害相权取其轻,崔轩亮眺头远望,只见对街有间酒楼,离这客栈也不甚远,索性也不用伞了,当下发一声喊,便已冒雨飞奔而过,好容易淋得满头湿,来到酒楼里一看,惊见门里坐了三四个赤膊酒客,人人吆五喝六,说爹道娘,谅非善类。他心下发毛,自知此地不可久留,便又怪叫一声,再次闯过了一条街口,躲到了一座布庄下。 大雨淋漓,那小狮子随着他冲锋陷阵,落得满身湿。一人一兽站在布庄门口,动弹不得,崔轩亮朝布庄里张望,这回没见到什么坏人,却只有一群老婆婆,人人穿金戴银,自在那说东道西。崔轩亮看了半晌,不由眉头深锁,心道:「怪了,这年轻姑娘都上哪儿去了?怎都没瞧见半个?」他四处张望街景,只见街上若非推车苦力,便是小贩少年,至于丽人倩影,却是飘渺无踪。他摇了摇头,心道:「看这模样,还是先去找小茗、小秀吧,她俩此时定也到了岛上,只不知住在哪儿?」 想起两名丫嬛随着徐尔正,若要见到她们,难免撞见徐老头,遇见这人还不打紧,到时见了白璧暇,少不得又有气受。万一撞上白云天那少年剑侠,更不如一头撞死自己,倒还落得爽快。他心下烦乱,转念又想:「算了,干脆去找我丈母娘吧,先和她打声招呼,等她疼爱我之后,就可以见到魏思妍了。」魏夫人长得美,魏小姐只要有娘亲的一点零头,那就是大美人了。心念一动,脚步未举,却发觉自己压根儿不知「梦庄」何在,若要过去,难免迷路。想想魏宽的寿宴是在七月十五,今儿恰是初二,只消十天半个月过后,自能见到魏思妍了,却又何必急于一时? 崔轩亮心里有些烦了,忖道:「怪了,那些江湖高手平日是怎么度日的?为何个个都没烦恼?只有我一个人会迷路。」他打了个哈欠,伸手去掏口袋,先摸了摸金条,嘴角含笑,忽然脸上变色,慢慢拿出了一只钥匙,上头还刻着「张三丰」三字。 崔轩亮双眼大睁,忖道:「完了!我怎还带着这鬼东西?不会有人来抢吧?」慌忙间四下去望,就怕又有东瀛武士、山中刺客现身而出,自己不免要一命呜呼了。 想想那「荣夫人」当真荒唐之至,她一个日本女人,居然妄想起中国的天子宝座?莫非她自己想坐上去不成?可她岂不知中国亘古几千年,也不过就武则天一个女皇,人家还是靠了唐太宗的庇护,方能得权掌势,她却是想靠谁?靠日本天皇不成? 梦海之梦,春秋大梦,这帮日本人来到了中国,又算老几呢?连西楚霸王都只是个自了汉,还轮得到倭寇逞威风?崔轩亮哼了一声,手持钥匙,猛见对街脚步劲急,水花四溅中,竟有一道身影直奔而来,崔轩亮吓得全身发抖,忽见布庄旁放了一只水缸,却是平日走水时救火之用,一时不加细想,忙把钥匙急急一抛,扔了进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但听扑通一声,钥匙沈入了水缸之中,崔轩亮松了口气,眼看对街人影来势不减,他心下一惊,正要转身狂奔逃命,却听脚步轻盈,对街身影越奔越近,随即传来一声嘤咛娇喘,喊道:「好大的雨!」好大的雨?好大的雨!崔轩亮张大了嘴,呆呆听着这四个字,再也动弹不得。 这嗓音怎能这般动听呢?这不只是少女的羞声,还是京城少女的卷舌京腔,莺啼燕叱,九转轻回,说不出的清脆可爱,比之魏夫人、荣夫人的嗓音,竟都略胜一筹。崔轩亮深深吸了口气,一时也不想逃命了,只奋力转首,拼死去看面前的景象。 一片呼吸急促中,只见对街一名少女掩着秀发,从街边直奔了过来,正正停在了崔轩亮身旁。她甩了甩满手水珠,道:「唉,昨儿才洗的头发,又都弄湿了。」今日腥风血雨,给贼人窃盗殴打,四下逃窜,如今总算来了第一桩好事,崔轩亮一颗心扑通通地跳着,他深深吐纳,悄没声地横移两步,随即斜过了眼,仔细窥看身旁的姑娘。 小姑娘长得不坏,看她年岁与自己相若,约莫也是十六七岁,再怎么着,这女孩也不可能成亲生子,想当然尔,这是如假包换、云英未嫁、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 整日都撞着有夫之妇,落得有眼无手,如今终于可以大展鸿图了。崔轩亮自知好的来了,只想过去搭讪几句,可双方素昧生平,毫不相识,自己却该如何启齿?他内心念头急转,平日练武时用不上的聪明,一发都展露出来了。须臾间上从天象、下至地理,无一不在盘算之中。奈何头绪纷纷,莫衷一是,就怕自己一击不中,那就万事俱往了。 机会只有一个,错过就没有了。正呆滞间,忽见小狮子浑身乱抖,霎时水珠四溅,便朝少女身上飞去。「啊」地一声轻呼,少女身穿绸缎罗裙,若给弄脏了,岂不糟糕?崔轩亮忙奔了过去,替她挡下了满天水花,跟着把脚一跺,痛斥畜生:「不许胡来!」那少女本还等着闪避水珠,陡见一名高大男子靠近,挡到了自己身前,似想保护自己,不由脸上一红,忙道:「谢……谢谢。」「不客气。」崔轩亮英雄救美了,他站到少女身边,关切地道:「姑娘可给弄湿了么?」那少女仰起头来,见得崔轩亮的俊脸,双颊微红间,忙别开了脸蛋,不曾回话。崔轩亮晓得自己有了好开场,便想设法再去请教芳名,当即微微咳嗽,道:「好大的雨。」姑娘一问三不知,颇见腼腆娇羞。崔轩亮低头沈吟,正想着顺水推舟的法子,那小狮子却已摇头晃脑,自行走到那少女边儿,朝她的腿边闻闻嗅嗅。 「啊……」那少女低头一看,掩嘴惊呼:「这是什么东西?可是猫么?」小狮子立大功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到来,崔轩亮自是急急把握,立时道:「猫儿没那么大。」那少女一脸讶异,便低头瞧着小狮子,道:「那……那这是老虎么?」听得少女答腔了,崔轩亮狂喜不已,一时心头怦怦直跳,忙道:「虎头上有个『王』字,姑娘瞧瞧,它头上可有这个大字?」那少女瞧了半晌,摇头道:「没有。」崔轩亮呵呵笑道:「是啊,不是猫、不是虎,那姑娘再猜猜吧?这是什么东西?」那少女想了半晌,摇了摇头,示意不知。崔轩亮卖足了关子,顿时哈哈大笑,便自行揭开了谜底,道:「跟妳说吧,这是只大狮子吆。」「狮子!」那少女掩嘴低呼,道:「这……这就是佛经里的狮子?」天下有雄狮出没之处,唯有木骨都束、天竺两处地方,而狮虎并存之地,却又只有佛国天竺。当时世人为了佛经之故,久闻狮王狮吼之名,可平时却只见过舞龙舞狮,这般蹲地撒尿的活物,却还是头一回见过。 都说少见多怪,那少女没见过狮子,乍然一见,不免好奇。便在小狮子身旁蹲下,似想抚摸小狮子的脑袋,却又不大敢,崔轩亮忙蹲了下来,向那少女道:「姑娘,我这小狮子性情温驯,绝不会咬人,妳来拍拍它吧。」那少女低声道:「这是你养的么?」崔轩亮笑道:「是啊,它和我像亲兄弟哪。」那少女怯怯地伸手,轻轻拍了拍小狮子的脑袋,便又赶紧缩手回去,崔轩亮忙蹲了下来,拉住了小狮子的前脚,让它如幼儿般站起,道:「来,妳再摸摸它,真没事的。」那少女大起了胆子,顺着小狮子的头颈来摸,只觉毛硬短刺,不怎么顺手,那小狮子倒也懂事,才给摸了两下,便靠到那少女腿边,打起了狮呼噜。 那少女颇为惊喜,笑道:「它好像猫呢,呼噜呼噜地叫。」便也梳起了小狮子的短毛,与它玩了起来。崔轩亮便也抓紧了时机,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地打量了这名女孩。 扑通、扑通,阵阵心跳中,只见眼前的少女生了张瓜子脸,身着葱绿长裙,发上一只银点凤嘴花,神色带了几分清纯。 世上少女含苞待放,天生娇羞,这点儿稚嫩心情,便是魏夫人、荣夫人也有所不及。崔轩亮掌心出汗,正痴望间,忽见那少女眼角偏移,竟也在偷偷打量自己。 扑通、扑通,崔轩亮心头加急,面颊潮红,便也低下头去,用眼角悄悄觑着人家。 雨水如瀑,从屋檐上落了下来,少男少女怯生生的,中间隔了只小狮子,只在相互打量。正紧张间,忽然二人目光遇个正着,那少女心下大羞,赶忙站起身来,躲到台阶上去了。 那少女娇小玲珑,明明站到了台阶上,却还构不到自己的肩头,身材与自己差了偌大一截,崔轩亮躲在背后瞧着,忽然吞了口唾沫﹐咕嘟一声发出,竟尔惊动了那名少女﹐只见她急忙转头﹐与自己目光相接﹐随即脚步挪移﹐避到廊下另一头去了。 崔轩亮啊了一声﹐已知自己打回原形了。依着往日经验,每回自己嘿嘿一笑之后,若不见少女花容失色、便要听人家高呼救命。到时若是告上官府,还得劳动叔叔来救。他叹了口气,自知什么都没了,可要想转身离开,却又舍不得。毕竟双方萍水相逢,一旦分道扬镳了,再相见却是何年何月的事情? 他鼓起了勇气,慢慢又挨了过去,低声道:「姑……姑娘……对不起,敢问妳……妳是本地人么?」那少女不应不答,只低下头去,假作不知。崔轩亮低声道:「姑娘……我……我是安徽蚌埠人,你有听过这地方么?」雨声花花,二人站在布庄门口,那少女始终背转着身子,压根儿不想答理。若是常人在此,定会以为这段姻缘无望了,可崔轩亮天生有种毅力,远非常人可比,当下蹲了下来,自顾小狮子道:「我是好人,对不对?」 小狮子睁着威武狮眼,嘴角下弯,颇见茫然,崔轩亮便拉起了狮子脚,学着狮子吼声,呜呜几声怪叫之后,便说起了狮子话:「你是好人……今年十七岁,尚未成亲。」崔轩亮每回拿出这招,必然逗得少女放声大笑,戒心尽去。只是此刻说了半天废话,背后竟是毫无动静,一无银铃般的笑声,二也无高呼救命之象。崔轩亮偷眼瞄后,只见那少女背对着自己,也不知是否听到了说话。他毫不死心,便又与小狮子唱起了戏:「你…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说着又提起了狮爪,装出了怪腔怪调,自问自答:「你叫崔轩亮,器宇轩昂的轩,高风亮节的亮……」乡下招式不大管用。人家理也不理,睬都不睬,八成心里还讥讽着。 崔轩亮自讨没趣,正想放弃间,猛听那少女一声惊呼,道:「崔轩亮?」崔轩亮咦了一声,忙转身来看,只见那少女张大了慧眼,竟是在瞪着自己。崔轩亮见她眼神不大对劲﹐颤声便道:「是……我……我好像姓崔……」那少女忙道:「你爹爹以前可是个朝廷命官,名字叫做『崔广成』的?」崔风训,字「广成」,说来这二字正是他在军中用过的号。崔轩亮听那少女说破自己的身世,不觉大喜欲狂:「是啊!是啊!我爹爹便是永乐朝名将,燕山八虎之一,崔风训、崔广成!姑娘!妳……妳是怎么知道的?」 看小狮子立功之后,这会儿便轮到爹爹扬威异邦了,正等着那少女自道身世,谁知她瞧了崔轩亮一眼,忽然脸上微红,啐道:「我才不跟你说,你这人不正派,不是好东西。」听得自己不是好人,崔轩亮心头居然高兴了,忙道:「姑娘,你……你别误会……我……我平常很正经的,只是猛一下遇上了妳,这才……这才……」 那少女白了她一眼,娇嗔道:「什么?如此听来,你是给我带坏的?」崔轩亮脸上更红,心头更喜,嘴中只想说些逗人的,可一时半刻又想不出。只能低声道:「姑娘﹐妳……妳究竟贵姓大名,可否示下?」那少女微笑道:「好啦,同你闹着玩的。这位崔大哥,咱俩小时候见过面的,你记得么?」得两人原来青梅竹马,崔轩亮自是又惊又喜,忙道:「等等,我知道了,妳……妳是魏……魏思……」 举凡人之名姓,若能道破一字,必有种种惊疑应声,可「魏」、「思」二字俱出,那少女却仍茫张慧眼,料来此女并非魏思妍。崔轩亮自知女子脾气不好,一旦叫错姓名,往往结下不世深仇,只得老老实实地道:「姑娘,咱们……咱们以前认识么?」「当然啦。」那少女把手负在背后,兜兜转了个圈儿,随即侧头眨眼一笑,道:「我爹爹一天到晚都提你的名儿呢。」 崔轩亮啊了一声,道:「妳……妳爹识得我么?」那少女笑吟吟地道:「是啊,他每回经过安徽,总说要去看看你,可一拖便是好几年,始终没成行……」说着在崔轩亮身旁转了一圈,微笑道:「现下他要遇上了你,肯定认不出啦。」眼看那少女望着自己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想来真听过自己的事迹,崔轩亮脸上一红,忙道:「好妹子,究竟你爹爹是谁啊?可以跟我说么?」那少女听他这声「妹子」叫得亲亲热热,脸色忽又沈了下去,道:「谁是你妹子?你说话放尊重点。」寻常男子要见了这般晚娘冷面,脾气大点的拂袖而去,个性斯文的也要反唇相讥,崔轩亮却是个天生的好人,虽给责备了,却只低下头去,忙道:「对不住,我……我只是见姑娘年纪小我几岁,又听说令尊认得在下,想来自己是妳的世兄,这才唤妳一声妹子……绝非有意讨妳便宜……」说着深深作揖,下气低声。 那少女见他诚心悔改,就差没跪下告饶,气自也消解了几分,便又粲然一笑,道:「好啦,看在你心诚的份上,这便原谅你了。不过你还是得猜猜我爹是谁。可不许蒙混。」 崔轩亮干笑道:「我……我猜不到……」那少女哼道:「这么快就猜不出了?亏我爹爹还夸你聪明呢,原来是骗人的。快猜,不许耍赖。」崔轩亮本以为那少女是文秀美女一类的,岂料三言两语间,便已打蛇随棍上,宛如无赖行径。然则此无赖非彼无赖,看她身有香气、目有华光、樱鼻端口,貌美如花,便算给她行抢毒害,也是三生积德,忙低头缩手,含羞道:「姑娘,那……那我要是猜中了,妳可有奖赏么?」那少女道:「还没立功,便想讨赏啊?来,先赏你这个。」说着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崔轩亮见了这幅娇俏模样,一时魂也飞了、魄也散了,真似遇上前世克星来了,只捧住了心口,全身剧震,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少女见他神色如此,脸上也不禁微微一红,忙背转了身子,朗然道:「崔轩亮!你到底猜是不猜?」崔轩亮三字道出,说不出的明亮动听,崔轩亮更是惊慌焦急,忙道:「猜……当然猜……我猜你爹爹便是……便是……」满心茫然间,只得胡诌道:「当今皇上。」那少女傻住了,随即笑得腰枝乱颤,道:「讨厌,不许瞎猜。」 崔轩亮俊脸透着羞红,低头道:「我没有乱猜啊,妳……妳长得那般美,若不是公主娘娘,却又是谁?」女为悦己者容,那少女听他当面夸赞自己的容貌,心下自也欢喜,口中却道:「你别跟我说这些,我是把你当哥哥看的。」听得此言,崔轩亮一颗心又是猛烈跳动,险些从嘴里飞了出来,手舞足蹈间,还要再补上几句俏皮话,猛听街边传来呼喊:「梦庭!梦庭!我可总算找到妳了!」大雨倾盆,烟雾蒙蒙,闹街里朵朵油伞徘徊来去,青的红的、花的紫的,颇有几分诗情画意,却见朵朵伞花中狂奔而出一条猛汉,约莫四十来岁,浓眉巨口,鼻孔朝天,脸上还布满了青青的胡渣,长相竟与小狮子有几分神似。 「好啊!还要我猜呢!」崔轩亮心下大喜,暗道:「这位岂不就是她的爹爹来了?」眼看岳父大人手持油伞,冒雨飞奔而来,崔轩亮忙摆出了恭敬姿态,守到了一旁,只见那男子来到了少女身旁,责备道:「梦庭,妳跑哪儿去了?害得我找了大半天。」 他虽然手中撑伞,却因跑得急了,上身湿了大半,正举袖擦拭间,崔轩亮已却递来了一块手帕,道:「世伯请用。」正恭敬间,那美女却是咯咯娇笑,那中年男子则是张大了嘴,愕然道:「你……你喊我什么?」崔轩亮一脸纳闷,道:「我喊您世伯啊?令嫒说您认得小侄的,难不成伯父又健忘了?」「令嫒?」 那中年男子左顾右盼,茫然道:「什么令嫒?谁姓令?有这个人么?」那少女笑得泪眼渗出,险些摔跌在地,崔轩亮则是愣住了,他指着那名少女,茫然道:「伯父,令嫒就在这儿啊,您……您难道不认自己的女儿了?」「女儿」二字一出,那中年男子啊了一声,瞬息之间,脸色转为青紫,彷佛要冒出火来了。暴吼道:「小子!谁……谁说她是我的女儿了?」激动之下,嗓音嘶哑,略显结巴。崔轩亮喃喃地道:「不是女儿?那……那她是你的侄女?还是你的孙女?」那中年男子暴吼道:「侄你个大头!告诉你!她是我的未婚妻!」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崔轩亮戟指颤声:「什么……你……你为人尊长的,连自己的孩子也……也……这……这还有天理么?」那中年男子气得眼前发黑,险些没晕过去,喘气道:「天理?臭小子……你……你到底以为我几岁?」崔轩亮怯怯地道:「四十五岁。」那中年男子暴跳如雷,悲愤道:「臭小子!我……我只有十九岁啊!」「什么?」崔轩亮冲天跳起,连那小狮子本在打盹,此刻也睁开了猫眼,想来也觉得惊讶了。崔轩亮反复打量那人的形貌,颤声道:「这……这怎么可能……你到底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弄得这般老?」那中年男子狂怒道:「谁老了?告诉你!我姓孟名谭,河北燕山人!先父便是『铁棒孟中志』!我还有个外号叫做『少虎孟尝君』!你听过没有?」崔轩亮茫然道:「没……没有……」 那少女低下头去,苦苦忍笑,那孟谭则是心头火起,看这崔轩亮不知是何方神圣,一上来便缠着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现下还屡屡出言讥刺,硬让自己在心上人面前出丑,他嘿了一声,便转望那名少女,大声道:「这臭小子到底是谁?为何会缠着妳说话?」那少女哼了一声,转过身去,道:「想知道,自己没嘴问么?」孟谭咬牙切齿,他见崔轩亮唇红齿白,一时心中醋意陡生,暴吼道:「贼小子,快滚了!下回再让我见到你这张贼脸,见一次、打一次!我说到做到!」眼见那少女名花有主,崔轩亮其实早已伤心欲绝,现下又给人家当成了西门庆,心中更感悲凉,一时低声含泪:「好……我走……我走……你别这么凶……」孟谭火气高涨,把雨伞望地下一摔,扬起拳头,厉声道:「还不滚!」 听得怪吼怪叫,那少女急忙回头,却见大雨中出现了驼背身影,一人一狮浑身湿透,只在雨中缓步离去,那少女啊了一声,忙道:「崔公子,你要去哪儿?」崔轩亮垂头丧气地道:「我……我随便走走,不打扰你们夫妻了。」大雨落下,崔轩亮早已如同落汤鸡一般,他慢慢转到了街角,正要低声啜泣,猛听脚步急快,那少女竟已追了过来,道:「崔公子,咱们一起吃个饭吧,一会儿我爹见了你,可不知要有多欢喜了?」崔轩亮面向墙壁,含泪低头:「姑娘别麻烦了,我连妳是谁也猜不到,何必叨扰什么?还是就此告辞了吧。」那少女满面不忍,还待柔声说话,身旁却传来粗豪话声:「梦庭!妳没听他要告辞了么?快让这小子滚吧!」 崔轩亮转头一看,背后却又是孟谭来了。自在娇妻身旁撑起了油伞,小两口甜甜蜜蜜的,如何容得下第三人?他伤心难忍,转过了身,便又带着小狮子奔逃。那少女见他如此可怜,只得当街拉住了他,道:「崔公子,且慢!」崔轩亮擦着泪眼,便也缓下脚来,只听那少女自道了闺名:「我……我叫做梦庭,我爹爹便是『燕山八虎』之一的上官义,他与令尊有过命之交、二十年袍泽之谊,是以我一听说你的大名,便已认出你来了。」听得「上官义」三字,崔轩亮啊了一声,想到「三山会馆」里见到的那位矮小老者,立时惊道:「原来……原来妳是上官叔叔的女儿?我……我在『三山会馆』见过你爹啊。」上官梦庭喜道:「你……你下午也在『三山会馆』么?可我过去找我爹爹时,怎没瞧到你?」 崔轩亮脸上一红,不好明说那时才给拐走了十万两,正想着如何说谎,忽然背后一痛,给人狠狠踹了一脚,听得那孟谭暴吼道:「臭小子!给我滚到天边去!」那上官梦庭委实按耐不住,当即转过身来了,大声道:「你干啥对他这么凶?他哪里得罪你了!」那孟谭好似怕极了心上人,忙软下口气,道:「这小子不是好人……」那少女冷冷地道:「谁说他不是好人了?你回去问问爹,瞧瞧他是谁?」孟谭愣道:「怎么……爹爹也认得这臭小子么?」那少女大声道:「听好了!他才不是什么臭小子,这位公子姓崔,他爹爹便是当年燕山八虎之首,与魏宽魏叔叔并称为『龙帅虎将』的崔风训崔伯伯。」「什么?他是广成伯伯的儿子?」孟谭浓眉一挑,眼中露出惊诧之色,那少女转过身去,微笑道:「崔公子,我给你引荐引荐,这位便是我的未婚夫……」话未说完,崔轩亮已然哈嗤一声,猛打了个喷嚏,鼻水直流。 此时天色阴霾,大雨仍然落个不停,那孟谭打着伞,只遮住了未婚妻与自己,可怜崔轩亮与小狮子好似坠入了水塘,一人一兽都是湿淋淋的。上官梦庭怕崔轩亮着凉了,忙瞪了夫婿一眼,道:「还不给人家遮雨?」孟谭皱眉道:「我就一把伞,岂容三人行?」上官梦庭怒道:「不容三人行,那就让你独行吧!」说着搀住了崔轩亮的臂膀,竟要和他走了。孟谭见老婆和小白脸挨得近,蓦地醋意大作,只得扯住了崔轩亮的手臂,怒道:「臭小子,怕淋湿了是么?站过来!」崔轩亮有些怕这人,不愿过去,上官梦庭便又瞪着夫婿:「你这般大呼小叫的做什么?不怕吓着了人家么?」说着拉住了崔轩亮的手臂,柔声道:「崔公子,来,站我身边,千万别受凉了。」崔轩亮给她的玉手一碰,饶他的下盘功夫便再扎实十倍,也得动摇晕眩,果不其然,这便迷迷糊糊地来到了油伞下,与上官梦庭的身子撞个正着。 上官梦庭满面晕红,崔轩亮也是心头怦怦直跳,孟谭见自己的未婚妻公然搭上小白脸,还在自己面前娇羞无限,却要他如何忍得?霎时银牙咬碎,举起脚来,便朝崔轩亮的屁股狠狠踢下,听得哎呀一声,这油头粉面跌跌撞撞,已从伞下摔滚出去。孟谭嘿嘿一笑,正要补上两脚,忽然间痛得仰头大叫,小腿肉竟给小狮子狠咬了,他又气又恨,忙举起脚来,怒道:「哪来的畜生!我踩平你!」正要踢死弱小幼兽,那上官梦庭猛地回过头来,咬牙忍泪:「孟谭!你最讨厌了!你带着你的臭伞走开!我再也不要理你了!」说着说,便拉住了崔轩亮的手,喊道:「崔公子!咱们走!不必理他了!」眼看未婚娇妻舍己而去,怕是要和男人私奔了。孟谭大惊失色:「梦庭!梦庭!妳干什么啊?别走啊!」当下三步并做两步,急急追逐而去。 二男一女沿街奔跑,那孟谭紧追不舍,只在老婆背后撑着油伞,就怕她淋湿了身子。那上官梦庭却是毫不领情,只顾直追崔轩亮。这三人都是名门弟子,身法颇快,不过半晌间,便已转过了闹街,来到了一处小巷。 巷内清幽,满是食堂,醉鸡板鸭酱肘子、涮羊漕鱼卤牛肉,诸般中原小吃,应有尽有。时在傍晚,众人闻到扑鼻香气传来,自也都饿了。孟谭撑着大伞,遮住了三个人,柔声来问:「梦庭,妳想吃什么?」 上官梦庭怒瞪他一眼,形如夜叉转世,随即转过头去,亲切爱怜:「崔公子,你想吃什么?」崔轩亮见自己受宠,登时哈哈笑道:「我……我想吃辣的。」上官梦庭微笑道:「你不是安徽人么?什么时候吃辣了?」崔轩亮低声道:「可……可人家想吃……」孟谭见了这脓包龟态,忍不住嘿嘿冷笑,正要操爹干娘,猛见上官梦庭回首怒望,道:「你方纔说什么?」孟谭惊道:「没……没什么啊?我什么都没说啊!」上官梦庭收起了凶脸,便又向崔轩亮一笑:「好,崔公子爱吃辣,那咱们便去吃川菜吧,一会儿辣坏你。」 崔轩亮嘻嘻笑道:「辣坏了我,那不急死了……」话还在口,背后便趴来了一头大公狮,看那满面胡渣的凶瞪模样,岂不是燕山八虎、永乐座下名将之后的「小孟尝」孟谭?崔轩亮苦笑两声,搔了搔头,道:「天气真糟啊,瞧这雨多大。」三人朝巷内走入,只见沿途满是食堂。当时中国历经契丹、女真、蒙古三朝,菜色越发繁多,北有辽金火锅、南有米线过桥,只是众人一路走去,烙饼、甜粥、馒头,什么都有,独不见四川辣味。上官梦庭皱眉道:「找不到川馆子,那可怎么办?」孟谭道:「不妨,吃不到川菜,咱们去找湖南馆子。」崔轩亮茫然道:「怎么?湖南人也吃辣么?」孟谭讥讽道:「没见识,川菜虽辣,辣不过湘菜,咱们湖南菜辣中带酸,四川则是麻中带辣,你连这个也不晓得么?」崔轩亮讶道:「你们湖南?你不是河北人么?」孟谭傲然道:「告诉你吧,我娘是湖南人,咱打小便是啃着辣椒长大的!」崔轩亮喃喃地道:「真是了不起,那上官姑娘呢?她也吃辣么?」孟谭哈哈笑道:「她是夫唱妇随,我要她吃辣,她敢说个不字么?」说着搂住心上人的纤腰,纵声狂笑起来,总算是一吐怨气了。 崔轩亮是安徽人,其实不甚吃辣,至于吃辣的老乡,则大半聚集西南。如云贵川陕湘等五省,莫不酷爱食辣,其中湖南本为荆楚地,闷热多瘴气,是以百姓多在菜肴中添辣增味,另以酸醋调和,一来怯病,二来开胃。屈原称其「大苦咸酸,辛甘行些」,又说「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足见湘菜历史千年,绝非虚传。 孟谭虽非什么饱学之士,可要教训崔轩亮这个无知之徒,自也绰绰有余。他见崔轩亮嚅嚅囓囓,心下更感得意,又道:「我再教教你吧,这川菜虽辣,其实只是让人吃了嘴麻,显不出真辣,要说天下第一辣,非是湘菜莫属。」 正要说话,却听一人淡淡地道:「错了,谁说湘菜天下第一辣?那可是无知之至、惹人发噱。」听得又有学问之人现身,众人急急转过头来,只见巷内阴暗处站了一人,身穿蓑衣斗篷,身长约莫八尺,想是此人说话了。孟谭给他一阵抢白,自感面上无光,他急于在心上人面前挽回颜面,顿时暴怒道:「谁无知了?那照你说,天下最辣的菜肴是啥?」那人淡淡地道:「云南人吃辣,是佐着鲜味来吃,故称鲜辣。贵州人吃辣,则重辣椒香气,故称香辣。至于陕南人呢,则是咸辣并重,便与湘菜的酸辣调和一般。都是辣,却非真辣。」众人听这人满是学问,不由悚然一惊,道:「你是谁?」「我是烟岛第一辣王。」大雨中现出了一名蓑衣男子,听他淡然道:「遇上了我,算你们运气。」时在傍晚,华灯初上,巷里的灯笼幽幽暗暗,只见面前一处摊子,摊上放满椰子,摊后则是一名少年,看他双眼眯如一缝,脸上神气古怪,却又是那「小方」来了! 崔轩亮大喜道:「方小哥!我们又见面了!」那小方转过头来,这才见到了崔轩亮,自是微微一愣,随即满面欢喜,道:「财神爷,好久不见了!」崔轩亮笑道:「不久、不久,咱们下午才见过面哪。」小方微笑道:「阁下好定力啊,看你下午才失落了十万两白银,怎么一到晚间便气定神闲,跟个没事人似的?」听得崔轩亮遗失十万两白银,上官梦庭顿时低呼一声,只想探听内情,那孟谭也是矍然一惊,随即嘿嘿一笑,最后则是蔑声道:「吹牛皮。凭你也拿得出十万两?」崔轩亮难得有点好心情,自怕给人揭破丑事,给孟谭讥讽两句,倒也不以为意,他左顾右盼一阵,道:「方小哥,这儿好多饭馆,却是哪家最好吃?」「嘿嘿……你找对地方了。」 小方冷冷一笑,自朝背后一指,道:「哪,天下第一辣堂!」众人抬头来看,只见背后一座破烂食堂,一旁立了面招牌,上书:「不痛不辣、不辣不痛,辣不痛不辣,痛喊辣不痛」。崔轩亮惊道:「这……这是你的店么?」小方摇头道:「不是,我是在门口卖椰子的。」说着捧起一颗椰果,道:「几位老板,来杯椰子水退火吧,一杯一两银。」上官梦庭愕然道:「一杯一两银?」小方道:「是,没得商量。」众人哑然失笑,看这烟岛生满了椰树,俯拾皆是椰果,平日给孩子们当球踢,不值分文,却是凭什么卖这个天价?想来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了。 上官梦庭笑了一阵,便又指着那面招牌,道:「这位小哥,什么叫不痛不辣、不辣不痛,这是什么意思?」小方解释道:「辣者,本为痛也。这天下第一辣堂的老板姓李,他精研天下辣方,集四川之麻、湖南之酸、云贵之鲜,另加天竺之辛、南洋之香、朝鲜之呛,调和举世一切辣菜,方纔开立这烟岛第一辣堂,几位客倌若要吃辣,不可不进去尝尝。」众人满心好奇,便朝店内探看,只见里头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只店内深处坐了个老头儿,想来便是此间老板了。看他腰偻背驼,满面皱纹如刀,不知有几百岁了,正自低头啃辣椒,啧啧有声,八成又在研制什么秘方了。 看这店冷冷清清,说不定曾辣死了客人,方纔落得门可罗雀。上官梦庭本不嗜辣,颤声便道:「算了,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孟谭也觉得有些怕了,便道:「是啊,这地方东西准是难吃,这才没客人,走了!走了!」正要转身离开,巷内忽然走来了两人,一个笑道:「老张,这么大的雨,你还专程来吃辣啊?」另一人叹道:「没法子啊,三天没吃,什么都不行了。我老婆催着我来哪。」 众人呆呆看着,只见那两人边说边聊,自朝店里去了。又听小方淡然道:「『医王』孙思邈有言,食辣之女,肤如羊脂凝滑。食辣之男,床第有风雷龙虎之势,几位还是赶紧走吧,莫食这些有害之物了。」相传辣椒久服不白头,延年益寿,却不知还有这等采阴补阳之功,那孟谭与崔轩亮听了,自是心下隐隐称羡,上官梦庭则是半信半疑,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想起凝如羊脂的好处,喃喃便道:「也好,进去试试味道吧,要是太辣了,咱们掉头就走……」 「是、是……」孟谭频频称是,崔轩亮也是连连点头,三人一兽联袂而来,才找了张空桌坐下,正打算一探究竟,却见店里迎上了两名伙计,正是方纔那两个进门的客人,听他俩齐声道:「客倌,要吃些什么啊?」孟谭吃了一惊,才知这帮人一搭一唱,全是同伙,竟把自己拐了进来。也是他年纪稍长,颇有阅历,忙拉住未婚妻的手,道:「走了、走了,这地方不大对……」上官梦庭微笑道:「别怕,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坐下吧。」孟谭本要就座,忽见崔轩亮一双贼眼吊直,又在描着老婆,顿时大喊道:「梦庭,快走啦!妳没瞧出来么?这明摆是黑店呀,妳不怕给坑了么?」正说话间,两名伙计已是喊起冤来了:「客倌,您别含血喷人啊,咱们一盘菜不过十文钱,便整治一桌宴席,二两银子也还有找,您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孟谭不去理他们,只管拉住了未婚妻的手,道:「走了走了,别跟他们啰唆。」上官梦庭给他这么一拉,手腕便疼了,大声道:「要走你自己走!别死拖着我!」孟谭听她说话如此之冲,全不给自己留颜面,不由心下大怒,正要同她吵嘴,上官梦庭却不理他了,只管转向了崔轩亮,柔声道:「崔公子,我先跟你说好啰,今晚我和你孟大哥作东,你一会儿可别抢着付帐。」 崔轩亮嗯了一声,正要致谢,却听孟谭嗤了一声,道:「瞧,孟大哥、孟大哥,一到付钱的时候,这便想起我来啦。」上官梦庭怒道:「你到底想怎地?咱俩难得有个客人,你为何老跟我过不去?姓孟的,你要不想陪着这顿饭,趁早请回,姑娘我不想留你。」「妳说什么?」孟谭气往上冲,霍地站起身来:「妳哪学的这般忤逆,不怕我退婚么?」 上官梦庭也火了,大怒道:「你要休了我,快请趁早。别让你娶了个贱婆娘进门,没的辱没了你孟家的祖宗。」孟谭气得险些没晕过去,正想夺门而出,可眼光一撇,却见到崔轩亮贼头贼脑,直打量着老婆直笑,三分幸灾乐祸、七分不怀好意。他咬牙切齿一阵,自不愿未婚妻给歹徒拐骗了,无可奈何间,只得坐了下来,霎时连拍板桌,暴吼道:「伙计!伙计!都死哪儿去了!」怒汉发狂,随时会迁怒旁人,那两个伙计吓了一跳,自也不敢过来,这会儿便转上了一个眯眼少年,正是那「小方」来了。 他眉头深锁,问道:「怎么啦?还没吃辣,火气便大成这模样?」那孟谭怒道:「你不是那卖椰子的么?怎又来当伙计啦?」小方淡淡地道:「我这人一向敦亲睦邻,人家要是忙不过来,便会请我帮手。」说着又问道:「几位客倌要吃什么,跟我说吧,一会儿我替你们转告。」那孟谭给未婚妻连番阴损了,只气得泪水险些夺眶而出,他奋力拍打桌子,大喊道:「快拿吃的来!越辣越好!最好辣死了我,那可让她称心如意了!」 上官梦庭淡然道:「小哥别听他的,他这人吃不得辣,你要后厨准备些清淡的。」孟谭大怒欲狂:「谁吃不得辣了?是妳、还是我?小哥,你去吩咐后厨,越辣越好,我一会儿整盘吃下去!我要吐了一颗辣椒子出来,便一头撞死在这儿!」说着指向了梦庭,怒道:「怎么样!妳敢跟我比么?妳敢么!妳敢么!妳敢么!」那上官梦庭好面子,自己吃不得辣,却也不好直说,便推给了未婚夫,谁料却给破口大骂了,她下不了台,一时面色气苦,终于趴在桌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孟谭狂怒道:「哭!就只会哭!每次说不过我!妳就晓得哭!」上官梦庭泪流满面,正要起身离座,却给崔轩亮拦住了,慌道:「别这样、别这样,大家难得吃顿饭,快别这样呕气了。」忙向小方道:「方小哥,我……我这人一向吃不得辣,您……您请后厨做清淡些。别害得我吃不下了。」上官梦庭擦着眼泪,便又坐了下来。崔轩亮见那对座烧来怒火般的目光,正是孟谭死瞪着自己,忙赔罪道:「孟大哥,对不起、对不起,一切都是小弟的不对,你……你快和上官姑娘和好吧……」孟谭戟指狂吼:「和你妈的屁!老子一看你就火!」砰地一声,上官梦庭狠狠一拳打在桌上,凄厉怒吼:「孟谭!你再说一句试试!等等我就找爹告状去!」「谁怕谁!」孟谭怒目站起,怪叫道:「你有爹!我便没爹么?」 看这几个饮食男女还未动筷子,便要动刀子了,那小方干笑几声,缓颊道:「别吵了,客倌们有的嗜辣,有的怕烫,不如我请大厨做几道辣而不辣的好菜,也好让诸位皆大欢喜。不知可好?」崔轩亮有心解围,忙来陪笑答腔:「辣而不辣?不知什么意思啊?」小方道:「辣而不辣,就是说吃起来不辣,其实挺辣。您试过便知。」众人咦了一声,不知此言何意,那小方也不多说了,自管走进后厨,对着大厨说了几句话,但听猛火爆炸,一股辣烟飘了出来,上官梦庭面色惨白,立时掩上了口鼻。小狮子则是转身便逃,一路窜到了店门口,想来此行当中,以它最是怕辣了。 辣烟飘来,上官梦庭遮鼻掩嘴,自也没法吵架了,崔轩亮见四下安静了,登时笑道:「好啦,大家都开心了。」正笑间,忽然打了个喷嚏,随即呛呛剧咳,眼泪直流。 孟谭冷笑道:「小子,就这点吃辣功夫,也敢夸口啊?」说着仰天吸气,哈哈大笑,嗯嗯有声,着意要把崔轩亮比了下去。 半晌不到,厨帘掀开,那小方端来了几盘菜,又送来了一锅饭、一瓶酒,外加几只大白馒头,道:「几位客倌,菜饭全在此,还请用吧。」众人低头一看,惊见桌上一字排开,有鸡有鸭、有鱼有肉,全给红辣椒覆盖了,当真不见天日之至,再看菜肴里还窜烧猛辣火毒,还没吃便已十分怕人。 那上官梦庭颤声道:「这……这东西能吃么?」小方替众人添饭斟酒,笑道:「姑娘别怕,试过便知。」上官梦庭颤抖着筷子,悄悄挑起了一根葱,朝白饭上抹了抹,立时留下了一道红汁,她小心胆怯,望葱上轻轻咬了一口,随即闭紧双眼,全身发抖,不敢稍动。 崔轩亮满面关切,道:「姑娘,妳……妳还好么?」孟谭有意与未婚妻修好,便也道:「梦庭,妳还行吗?」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正要靠近察看死活,却见美女睁开了慧眼,大喜道:「这辣椒只有香气,一点也不辣哪。」孟谭讶道:「是吗?」上官梦庭笑道:「是啊,这辣椒真是好吃,我从没吃过呢。」说着夹起了一筷子牛肉丝,混着辣椒入嘴来嚼,直是眉花眼笑。崔轩亮见她吃得香甜,自也一脸惊奇,忙道:「我……我也来试试吧。」当下举筷夹起了一块鸭肉,放入嘴里嚼着,喜道:「真的不辣!」这辣椒滋味鲜美,入口时只闻其香,不得其辣,让人身上发汗,却不至嘴里发疼。崔轩亮吃得兴高采烈,便连连扒饭,不忘把小狮子叫了进来,喂它吃了几块五花肉。 这辣椒当真神奇罕异,连狮子吃了之后,也似赞不绝口,只蹲在桌边讨乞食。那孟谭也试吃了几大口,登时骂道:「什么玩意儿,这辣椒是给娘们吃的,没点劲道。还夸什么天下第一辣?」虽说如此,还是大口来嚼,一口菜、一口饭,不忘搭上一杯老酒,真吃个热汗满身。 遇上好吃好喝的,三人火气便小了,一时间天南地北的聊着,那上官梦庭见未婚夫收了暴躁,心里也甚高兴,便给两个男人劝酒,看她吃得香汗淋漓,谈笑间更显得明眸皓齿、楚楚动人。两个男人看到眼里,少不得又要添上几碗醋了。 这一女二男其实颇有渊源,都是永乐朝忠烈之后。那女孩是「地虎」上官义的女儿,个头娇小玲珑,小时候随着爹爹住在京城,只因「铁棒」孟中治世居河北,两家颇有往来,那孟谭得了个近水楼台的好处,现下两人已然定亲,只待从烟岛返国后,不日便要完婚。 说来三人中,崔轩亮的身分该是最高,他的父亲是前朝武学名家、号称「燕山八虎」之首的「飞虎」崔风训,素与魏宽并称龙虎,可怜他英年早逝,不能看顾幼子,加上崔风宪近年几已退出江湖,是以这两人都与崔轩亮不甚相熟,言语间调侃居多,称不上一点敬意。 酒过三巡,菜上了,架也吵了,那小方闲来无事,便从门口提进了一篓椰子,自在那儿钻洞凿汁,颇见忙碌。崔轩亮笑道:「方小哥,这椰子水是送的么?」小方摇头道:「我方纔不是说了么?这椰子是卖的,一颗一两银。」众人笑道:「你这是狮子大开口,谁肯买啊?」正笑间,忽听砰地一声,那小狮子真个大开口了,只见它在店中东窜西跑,连着撞倒了几张凳子后,便冲出了店门外,找了一处大水洼,只在地下猛喝雨水,孟谭啧啧赞道:「什么人养什么鸟,这畜生真是好家教,便和主人一个德行。」上官梦庭白了他一眼,道:「你这张嘴停不下来么?怎么又来……」还待数落几句,忽然搧了搧嘴,话声从中断绝。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良久良久,上官梦庭拿出了手巾,擦了擦汗,干笑道:「好辣。」崔轩亮也笑了两声,拭汗道:「是啊,真的挺辣。」孟谭嘿嘿冷笑,道:「怕了吧?娘们。」他有意卖弄,便提起筷子,正想再嚼个几口,忽然嘴唇一痛,不由也舔了舔舌头,道:「嘿嘿,是有那么点辣。」 直到此时,三人才晓得辣而不辣的意思,原来这辣味易于上口,初时甜美芳香,后劲却是异常火烈,三人互望一眼,上官梦庭勉力一笑,道:「有……有水么?」孟谭道:「我这儿有酒。」上官梦庭强笑道:「你要害死我么?我……我只要水。」崔轩亮平日颇能吃辣,可此刻也是辣得面色发紫,浑身急汗,连舌头也肿了。此刻只剩孟谭一人还能说话,当即拍了拍桌子,大声道:「伙计!伙计!送三杯茶过来!」小方哼着小曲,提来了一只大茶壶,淅沥沥地倒下三杯沸水,道:「江南碧罗春,算是店里送的。」眼看杯子冒烟了,不忘提醒了诸位客倌:「大家趁热喝啊,别客气。」 上官梦庭舌头火烧也似,只想拿着凉水灌下,若把沸茶滚水倒入嘴里,岂不如火上加油、一命呜呼?她擦了擦热汗,喘道:「小哥……有没有凉水,弄点儿来。」小方道:「要凉水是吧?那儿有现成的。」说着懒懒指向店门外,但见大雨如瀑,地下水洼满满一大坑,看小狮子咕嘟嘟地低头猛喝,一旁却还空了几个位子,众人若要趴了过去,自也请便。 上官梦庭脸色烫红,也不知是辣红了,还是气红了,只得转向孟谭,央道:「老公……人家要喝椰子水……」孟谭暗暗咒骂,看这椰子一颗要价一两,真如谋财害命也似,奈何未婚妻嘴辣想喝,便十两也得买了,当即吼道:「小哥!给送杯椰子水来!」生意上门了,小方急急赶上,珍而重之地倒上一杯,道:「姑娘快请。」 上官梦庭顾不得淑女姿态,忙提起纤纤玉手,仰首一气喝完,赞道:「真沁凉……」那孟谭其实也辣得快死了,可碍着椰子水价钱离奇,实是舍不得来喝,只得冷冷嘲讽:「一两银子一杯,还能不凉么?」崔轩亮满心称羡,自也想喝了,他摸出了金条,低声道:「小哥,这找得开么?」小方摇头道:「这钱太大,我没法子。」崔轩亮慌道:「可我……我没带银子出门啊……」小方连使眼色,朝孟谭瞄了几眼,崔轩亮当即醒悟过来,忙求孟谭道:「孟大哥,你……你也请我一杯吧。」 孟谭冷眼一翻,道:「我为何要请你?敢情我是疯了吧?」崔轩亮想想也是,看人家自己都舍不得喝了,怎会来请自己?正烦恼间,那上官梦庭却也可恶,又道:「小哥,我的嘴还麻着,再来一杯吧。」小方殷勤周到,早准备好了,立时又送上一杯。那上官梦庭好生焦急,忙又仰首而尽,不忘舒了口长气,赞道:「真舒服。」她见两名男子张大了嘴,只在巴望着自己,当下递过了杯子,笑道:「这儿还剩半口,谁要?」「我要!」、「我要!」两名男子你争我夺,最后还是落到了孟谭手里,他接过了杯子,立时把舌头泡了进去,霎时啊了一声,歪嘴疼道:「爽快啊。」 崔轩亮满面羡慕,可身上没钱,只得向小方求恳了:「方小哥,我也好想喝哪,你……你可以赊一杯么?」小方眯起了怪眼,道:「小本生意,恕不赊欠。」崔轩亮埋怨道:「你好小气,我又不是刚认识你,亏你还姓方呢,小方、小方、不大方。」他打蛇随棍上,正吵闹纠缠间,桌上却多了一只茶杯,低头一看,正是杯冰凉椰子水来了。 小方还是挺大方,终于免费相赠了。崔轩亮大喜道:「小哥!你真好!谢谢你了!」他急急去拿茶杯,正要一口灌下,忽然那杯子给人抢先取走了,随即咕嘟嘟地喝了个干净。 崔轩亮狂怒道:「谁偷我的椰子水?」话还在口,却听「嘿」地一声,那小方急急向前一扑,竟已逃到了柜台中,崔轩亮心下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要转过头来,忽然脑袋上按来一只手掌,附耳警告:「别动。」崔轩亮背心一凉,好似给人用刀抵住了,他呆呆看着对座,只见孟谭一脸骇然,上官梦庭则是脸色大变,料来背后定来了什么可怕人物。他不敢转头,也不敢逃走,慢慢的,只见一只手掌从背后伸来,五指撑开,握住了一颗大椰子,但见指力所过之处,那椰子的硬壳慢慢裂了开来,渗出了汁水。 「小弟弟……」南蛮鴃舌的说话中,剥地一声大响传过,硬壳爆开,汁水纷飞,孟谭与上官梦庭看入眼里,都是骇然出声。那人俯身附耳,淡淡地道:「这样的指力与贵国少林寺的和尚相比,谁强谁弱?」这捏破椰子的指力极为强悍,世上唯有传于琉球的「唐手」、与那嵩山少林寺的「大力金刚指」能够办到。崔轩亮听这口音不似汉人,心下更感害怕,他悄悄撇过了眼,向后去看,只见背后立着一人,胸前衣襟打开,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衣服上却绣了一个记号,外如八角,内藏三条杠,活像个「三」字。 崔轩亮猛吃一惊,喃喃地道:「这……这东西挺眼熟的……」「小弟弟……」那人俯身过来,附耳道:「这叫做『折敷三文字』,是我家族的徽章。」听得此言,崔轩亮犹如五雷轰顶,脑海里已然响起了天绝僧的谆谆告诫。 今日上午亲眼所见,岛北港口处停泊了一艘东瀛船,甲板上悬了一面旗帜,便绣着这个记号。那时听天绝僧说起,这是日本「河野党」的家徽。据说他们剑法冠于全东瀛,曾于鹰岛击败忽必烈的大军,战法残忍,犹胜蒙古云云。当时自己听过就算,没曾理会,没想此刻狭路相逢,居然让自己撞见妖怪了。 朝鲜人可怕,东瀛人更为可怖,崔轩亮牙关颤抖,不知要发生什么惨祸,正害怕间,那人已伸出了毛茸茸的大手,来到自己的怀里,先掏出了手帕、铜钱,之后又找出了两锭金条,虽说贵重值钱,当下却是看也不看,随手抛到了地下。 「小弟弟……」那毛茸茸的大手捏住了崔轩亮的头颅,淡然道:「东西呢?」完蛋了……想到怀里那只钥匙,崔轩亮牙关颤抖,这才晓得大难临头了。 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若是有个姓崔的小匹夫自作聪明,却把那块宝璧扔掉了,那却该如何呢?崔轩亮眼中含泪,低头无语,那嗓音轻轻又道:「小弟弟,想喝椰子水?我再捏给你喝?」脑骨上一阵剧痛,好似给铁钳夹住了。崔轩亮大哭道:「不要喝、不要喝。」那嗓音附耳道:「小弟弟……那东西呢?可以交给我了吧?」 这人的汉语怪腔怪调,听在耳里只有加倍阴森,崔轩亮快哭出来了,只是低头忍泪:「我……我如果告诉你,我……我已经把钥匙弄丢了……你……你会相信吗?」「小弟弟……」那嗓音带着叹息:「在东瀛……每回有武士弄丢了东西,你晓得他的主公都怎么说呢?」崔轩亮哭着摇头:「我……我不知道……」「头……」那嗓音转为冷酷:「你吃饭的那颗头,怎么不弄丢呢?」呜呜……崔轩亮真的流泪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泪,不知自己怎会如此倒霉,正要放声大哭,猛听「嗡」地一响,上官梦庭腰挺背后,左手向后一扬,但见她左手握了一枚金环,边缘锋锐如刀,已然割向了崔轩亮背后那人。 上官梦庭从未展露武功,此时首度发招,当真是既准且毒,招招致命。骤然之间,锵锵两声大响传过,店内寒光大现,似有人持刀砍向了上官梦庭。崔轩亮猛觉头顶一松,背后那人好似放开了手,机不可失,急忙向前一纵,半空回出一掌,厉声道:「雷霆起例!」轰然巨响中,来人以「空手」的刚劲对决八方五雷掌,双方各出全力,只听一声闷哼传过,那人双足一晃,向后连退七八步,崔轩亮则是一步未动,区区一招之间,便已挣脱了了对方的掌握。 崔轩亮并非孱弱之人,他是「飞虎」崔风训之子,「八方五雷掌」护身,岂同小可?他摆出掌法起手式,正要放话,却听孟谭大悲道:「梦庭!妳这傻丫头!」寒光颤动中,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上官梦庭的喉头上架着两柄刀,那是东瀛刀,便是日本人口中的「剑」,已然一左一右架住了喉头,交叉成十,只消轻轻一绞,便能将她的脑袋割下来。 双方终于面对面了,只见客店里或站或坐,共有十数名东瀛武士,或袒胸露背、或腰悬双刀,角落处则坐着两名贵族,一位是秃顶和尚,只在低头饮茶;另一人身穿奈良古服,胸前也有一枚家徽,正是那「折敷三文字」。人群最末则站着一条大汉,头戴斗笠,双手抱胸,腰悬一柄古旧太刀,看他对场内局势漠不关心,想来此人的武功必定冠于全场,是以无人敢胆指挥于他。 大事不妙,崔轩亮虽已脱险了,上官梦庭却成了对方的人质,随时会给押回去,以东瀛武士对待敌人之凶毒,后果不堪设想。 刷地一声,双刀闪过,上官梦庭尖叫一声,闭紧了双眼,却见那两柄刀已然插回了那人的腰间,手法竟是快若闪电。那武士俯身过来,搂住了上官梦庭的纤腰,自在她发鬓旁厮磨,微笑道:「支那女……」「支那」是天竺古称的中国,取自「摩利至那」,意为「智慧之神」,这二字殊无一分恶意,可来到东瀛后,却多了许多不堪入耳的用法,久而久之,竟成了侮蔑贱称,便如中国人口中的「倭奴」二字相仿。 眼看未婚妻给人搂住了,孟谭大怒欲狂,厉声道:「放肆!」他从背后一抽,取出了一柄无头短棍,锵地劲响传过,短棍已然化做一柄长大铁棒,便朝那武士头上敲落。 这便是「铁棒」孟中治的看家本领,昔年他远征安南,便曾大显神威,打得梨家诸将落花流水,却不知传到了儿子手中,还剩几分? 双方相隔丈许,铁棒及远,势道威猛,那武士却是不挡不避,只把手臂搂在梦庭的腰上,脚上轻抬,飞起了一只木屐,顺手一抓,随即狠狠向前抽打。 啪地一声大响,木屐扫来,竟已重重抽了孟谭一记耳光。当此奇耻大辱,孟谭张大了嘴,他退开了一步,抚摸着面颊,好似不可置信。 那东瀛武士搂住了梦庭,微笑道:「支那女,你的?」孟谭怒道:「没错!她……她是我的未婚妻!」那人微笑道:「什么名?」孟谭咆哮道:「她叫上官梦庭!是永乐帝座前名将上官义之女,你快放了她!否则她爹爹找上门来,跟你倭奴举国没完!」那武士笑了一笑,便弯下腰来,自在上官梦庭耳边述说:「支那女,在妳丈夫面前抱妳的男人,名叫河野洋雄……外号『生试.七胴』……」他一边嘶嘶冷笑,一边手指背后:「那边是河野龙城……生试.十四胴……」说话间竟凝视着孟谭,眼神带了几许兴奋。 上官梦庭大怒欲狂,猛地张开贝齿,便朝那人的手臂咬落,这一咬当真威力,直咬得那人手臂出血。孟谭狂怒咆哮,随即举起了铁棒,便朝那人的脑门敲去,那「河野洋雄」裂嘴笑了,便将梦庭推了过去,让她用脑袋挡未婚夫的杀招。 「小心!」崔轩亮见这棍来势太猛,恐怕孟谭收手不及,忙将他推了开来,但听「啪」地大响,木屐狠狠扫出,趁着一瞬之势,孟谭竟又挨了重重一记耳光,登使他的脸颊高高肿起,竟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清楚鞋印。 东瀛武士有所谓「斩弃御免之权」,意思便是百姓若对他无礼,他轻则可用木屐掌嘴,重则可拔刀杀人而无须受审,这便是武士特有的权柄。看得出来,他要在上官梦庭的面前羞辱她的丈夫,唯独如此,他才能一口气征服两个人。 河野洋雄笑了一笑,他的手慢慢游移,好似要触到上官梦庭的身上,这也是武士的另一个特权,强者的特权。 孟谭双眼湿红,泪水在眼眶滚来滚去,那上官梦庭也在低声啜泣:「爹爹,救我……救我……」河野洋雄笑道:「支那人,想不想妻子让河野党玩弄?」孟谭忍泪道:「不……不要……」河野洋雄抛来了一条绳索,指着崔轩亮,呵呵笑道:「绑住你的朋友,救你的女人。」崔轩亮大惊失色,孟谭也是浑身颤抖:「你……你要我绑住他?」河野洋雄嘿嘿一笑,道:「是,我要你记得,今晚让你出卖廉耻的男人,名叫河野洋……」「雄」字未出,猛听砰地一声,一条身影快捷无伦,已然抄起了地下木屐,便在河野洋雄的脸上重重打了一记耳光。 这一抽用尽了毕生气力,真打得河野洋雄脸颊肿得天高,瞬息间由红转紫、由紫变青,那上官梦庭则给那人一把扯过,推到崔轩亮的怀里去了。 「混蛋。」那人朝地下吐了口痰,道:「烟岛第一打架高手在此。遇上了我,算你们不运气。」众人大喜过望,急急来看,只见那人眯着两条小眼缝,满脸执拗神气,却正是那「小方」出手来了。 仗义多从屠狗辈,这小方连刀也没带,连武功也不曾学,仗着眼力快、胆子大,竟在剎那间赌命一搏,竟在东瀛武士的脸上狠抽了一记。 河野洋雄的脸颊肿起,浮出了文字,小方打量着那人的面颊,沈吟读道:「城下町……大介屋……你的木屐是在那儿买的吗?」四下哄堂大笑,上官梦庭欢容掩嘴、崔轩亮捧腹大笑,连孟谭也忘了适才的屈辱,只管笑得泪眼渗出。 屋角传来咳地一声,那斗笠男子双手抱胸,说了几句东瀛话。河野洋雄伸手按住刀柄,看独脚一只木屐,却也不脱下来,只一拐一拐行向前来,猛听「刷」地一声,武士刀已然迎空亮出。 河野洋雄要杀人了,其余武士并未随同出手,因为这场灾祸是他自己挑起的,他必须独力解决。若不然,他便得切腹自尽,完成武士的责任。 对方杀气腾腾,小方却不显得害怕,只管走上前去,竟要与那人放对了。崔轩亮大吃一惊,他曾与小方对过一掌,晓得此人并无武功底子,忙道:「小哥,千万别和他打,这人……这人很厉害的……」那小方眯着双眼,附耳道:「你们听好了,等会儿我号令一下,你带着你那两个朋友,赶紧去找掩蔽。」崔轩亮讶道:「找掩蔽?什么意思?」小方道:「你别管,反正我这辈子打架还没输过。你看着便是了。」双方相距五步,一持木屐、一持日本刀,彼此渐渐靠近。那河野洋雄神色兴奋之至,只提着杀人凶刀,慢慢朝小方走近。 这不是开玩笑的,看这河野洋雄自称「生试七胴」,即使椰子硬壳也能捏破,依此腕力指力,出刀之势必也雄烈,可小方却是个寻常人,想他不过气力大些,胆子大些,日常善于搬货,却要怎么应付国之武士? 侠士与武士,一个双手空空、独来独往,一个以举国财力喂养,双方强弱可说悬殊之至,但见两人越走越近,五步、四步、三步……小方猛地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去,便把手中木屐狠狠抛出,河野洋雄目露喜色,「八嘎」一声怒吼,武士刀便已横斩而出。 刷地一声,太刀砍出,似连天空也给切断了,小方拼出吃奶气力,狠命向旁一纵,听得一声闷哼,小方跌到了地下,那木屐却飞到了对街,撞破了二楼窗扉。 这一扔根本毫无准头,主人翁更已摔倒在地,这一跤摔得奇重,半晌爬不起。 河野洋雄冷冷一笑,他穿着单脚木屐,一拐一拐来到小方背后,嘴角带着诡异喜悦,慢慢提起了日本刀,正要朝他身上刺入,崔轩亮大惊失色,还不知该不该上前去救,却听小方狂喊道:「大家趴下了!」崔轩亮抱住了梦庭、孟谭,三人死命望桌下去钻,便于此时,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一个影子飞了过来,直直踹上了河野洋雄的胸口,听得喀啦啦一阵乱响,这人的肋骨竟给踢断了,随即身子飞出了两丈远近,砰地一声,重重撞上了照壁。 众人心下震动,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陡听「啪」地大响,堂上现出了一个身影,他手持木屐,奋力暴挥,抽得一名河野武士飞了出去。随即手刀劈落,又打得一人趴到了地下。众武士大惊失色,全数挚刀在手,急急向后退开。 日本武士群情耸动,崔轩亮、上官梦庭等人也是满面骇然,忙从桌子底下探头出来,只见堂上站了个英俊男子,身高八尺,不怒自威,背后还负了一口石造棺材,正是那「目重公子」明国勋到来! 「喔喔喔喔喔!」明国勋双手紧握,看他仰天暴吼,声势当真慑人无比。崔轩亮又惊又怕、又慌又疑,眼见小方爬到了桌下,忙道:「你……你怎么认得这家伙的?」小方低声道:「哪,你瞧对过。」上官梦庭眨了眨眼,只见对街的馆子名叫「汉阳春」,却是卖高丽烤肉一类的。崔轩亮愕然道:「这家伙是去吃饭的?」小方低声道:「我下午就见到他了,这怪人背着一口棺材四处游荡,其后还去对过吃铜盘烤肉,形状怪得离奇,想必武功也高。我想反正死路一条,索性死马当活马医,便把木屐扔了过去。」崔轩亮苦笑道:「你怎知他定会过来?」小方附耳低声:「朝鲜人生平第一恨事,便是给日本木屐打中。」东瀛木屐是不能乱扔的,尤其是扔向朝鲜人。这两国本是世仇,一旦给木屐扔到了头脸,便是一生无法雪刷的奇耻大辱。想来那明国勋原本定是在楼上吃饭,哪知天外飞来横祸,竟给木屐丢中了头脸,满心震怒之下,自要过来此地寻仇杀人。 正说话间,门口响起了朝鲜话,行上了五六人,当先一个老者面色青森,手提「大武神王剑」,正是「高丽名士」柳聚永,另一个腰悬百济刀,面色似笑非笑,却是「百济国手」崔中久,看这三大头目来了,申玉柏等随扈武官后脚便到,人人交头贴耳,想来还在打探「华阳君」因何发怒。 朝鲜明国勋是惹不得的,看他把那木屐握在手上,目光凌厉,仍在四下搜寻木屐的主人,殊不知那「河野洋雄」早给他一脚踹了出去,至今倒于地下,口吐鲜血,死活不知。 「河野洋雄」一招便倒,看这群东瀛武士本是来抓崔轩亮的,现下却已腹背受敌,内有明国勋,外有「百济国手」崔中久、「高丽名士」柳聚永,如今却该怎么招架? 一片寂静间,河野武士缓缓向堂内撤退,堪堪退到了一处板桌前,却见一名和尚缓缓起身,他咳了一咳,以汉语道:「华阳君,给老衲一点面子,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事情到此为止,好么?」那明国勋不必通译,自管叽哩咕噜的骂了起来,一旁崔中久便道:「逸海上人,我家主公说他还在找荣之介的下落。你若有他的消息,还请趁早奉告。」 崔轩亮等人一旁听着,才知这和尚名叫什么「逸海上人」,听他淡淡回话:「崔施主,请转告你家主公,老衲若有荣之介的消息,还不早早去捉拿他?为何要在这儿大兜圈子?」明国勋听罢之后,忽然冷冷说了几句话,崔中久不改吊儿郎当的性子,只哈哈一笑,通译道:「别说这些了。上人,我家主公言道,难得路上巧逢,说想请你过去吃顿饭,不知阁下能否赏光?」 逸海上人叹道:「老衲是出家人,只能茹素。」崔中久笑道:「上人既然人也杀得、畜生自也吃得,何必假惺惺忌什么口?我看上天有好生之德,为免大动干戈,你还是赏个光吧。」逸海上人淡然道:「好吧,想请我吃饭的,便请上来。」崔中久嘿嘿一笑,自恃刀法高明,自不把「河野党」放在眼里,正要踏步上前,忽然屋梁上泥沙飕飕,一道灰影从天而降,挡到逸海上人面前。崔中久面色微变,向后退开了两步,颤声道:「阎将军?」 东瀛主力到达,这些人全是山中刺客,个个精通忍法暗杀之术,想来武功之强,定足与朝鲜群雄一搏。猛听「刷」地一声,一名武士扬刀在天,气势颇为不凡,道:「越智氏子孙,领教朝鲜人刀法。」双方剑拔弩张,明国勋深深吸了口气,向前踏上了一步,想来要亲自应战了。逸海上人叹了口气,慢慢从背后解下了一只包袱,道:「华阳君,奉劝你一句,别和日本为敌……真的……那不会划算的……」说话间,包袱解开,亮出了一柄黑玉晶莹的宝刀。 「北鞘!」骤然之间,崔中久、柳聚永,人人心下震动,全都向后退开一步,躲到了明国勋的背后。 逸海上人抚摸手中的宝物,低声宣念佛号。但见这把刀并无握柄,彷佛是只空鞘,可那鞘身却有流金隐隐,宛如梵文,鞘上更铸下了四字刀铭,见是「谷神玄牝」。 明国勋背负石棺,握紧双拳,双瞳虎虎生威。逸海上人则是默默无言,只将「北鞘」悬挂腰间,便自向前行去。双雄即将相会,崔轩亮瞧在眼里,忍不住掌心出汗,一旁孟谭、小方、上官梦庭也都目不转睛,只等着看两国高手对决。 面前的「华阳君」有许多名字,他是朝鲜第一高手,也是人称的「目重公子」,武功手段所向批靡。至于这位「逸海上人」,他没什么名气,也没什么人在乎他的来历,不过靠着腰上悬挂的那柄奇怪兵器,这人便不可小觑。 东瀛是刀剑之国,武士有时仅仅是刀剑的奴仆,而非是刀剑的主人。是以「华阳君」的真正对手恐怕不是逸海上人,而是这柄黑黝黝的「玄牝之器」。 大雨终于停了,万籁俱寂中,只剩下屋檐上稀稀落落的水滴声,满街寂静中,只听远处传来脚步声响,又有人来了。 「师父……您别老是闷闷不乐的……」一个年轻的嗓音道:「我一会儿带您去的馆子叫做『天下第一辣堂』,听说比咱们四川的家乡口味还辣……您吃了之后,包准喜欢……」这两人来得好快,明明话声还在远处,但听脚步微响,门外竟已传来一声叹息,若有似无,有气无力,彷佛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在乎了。 来人脚程之快,远超凡俗,明国勋长眉一挑,逸海上人也是微微一凛,二人不约而同看向了门口,那儿竟已出现了一老一少两个身影。 崔轩亮望着那名白衣少年,不觉大吃一惊,暗忖:「白云天?」在上官梦庭的羞呼中,白云天已然抵达战场。此人年约二十三四,样貌俊美,神色带了一抹自负,身上更背负峨眉至宝:「白眉剑」。至于他身边的那名老者,却是无人相识,看他宽袍大袖,潇洒儒雅,隐隐有道家出尘之气,彷佛真是个峨眉羽士。只不知为何,他的脸颊黑了半边,彷佛是给老天爷鲸面降罪,让他成了个「天上谪仙」。 白璧瑜来了,中国西南第一高手,已然大驾光临。他瞧了瞧明国勋,又看了看逸海上人腰上的「北鞘」,旋即闭起了眼,轻声道:「云天……咱们可是走错地方了?」面前强敌环伺,白云天不由擦了擦额头冷汗,道:「没有……就……就是这儿……」白璧瑜点了点头,他像是很久没打架了,有些见猎心喜,旋即拉开宽袍,露出腰上的那柄木剑,但见那剑身腐朽破烂已极,不足一使、不堪一击,如此寒微无用之物,何如两手放空,双掌无剑?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