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羽系列 作者:沧月 内容简介 一个英俊的鲛人带着死去情人的灵魂,在杀戮中完成整个世界的拯救任务;一个被压迫和追赶到世界角落的民族堵上全部的幸福和未来发起的一场战争;一个神秘族群的少女,遇到命中注定的人的爱情;一个魔神被封印了900年的痴心不变的等待;一个为战争而生的天才机械制造师的狂想和暗恋;一个权倾天下的男人和这个世界最美丽的女子之间的暗流和过往。 这是一个宿命挣扎中的关于爱情与命运的故事。是传奇的延续,还是一个时代不可逆转的终结。是故事的新生,还是过去种种尘埃落定一笔书抹。 空桑。碧落。隐族。冰族。云浮。命轮。紫薇星斗。六合八荒。诸神寂灭的第九百年,因果再次重书。破军焕世,命轮转动。携带着爱人灵魂在黑暗里追逐的鲛人皇子,原本可以成为空桑女剑圣却栖居烟花地的绝色女子,以及来自遥远的云之彼岸的翼族少女他们永远地被宿命钉在了轮盘上,周而复始。轮回无涯,成败喑哑,千年之后,我还在《羽》里,等你 序 章羽·青空之蓝 漆黑无月的夜里,只有北斗星高高悬挂在天宇,凛冽错落。 有一片淡淡的薄云忽地飘来,笼罩了北斗。 那是一颗若有若无的虚幻星辰,名为幽寰,象征着亡者。它忽然出现在天宇里,落在了北斗星上,彷佛被一阵风吹着,从第一颗星开始,沿着斗勺下移。 那一刻,北斗忽然开始缓缓的旋转! 斗勺倒转,旋转中七星在迅速地变暗──一颗接着一颗,从贪狼,巨门,到禄存,文曲,廉贞……在一颗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当武曲也熄灭后,北斗的第七星:破军,忽然盛放出了耀眼的光芒! 幽寰落在了破军上,宛如一层薄雾,瞬忽消失。 “唉。”在那颗虚幻的星辰消失的瞬间,天地的尽头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低微而悠远,在黑暗的荒野里回荡。 随着那一声叹息,彷佛有什么被唤醒了。大地发出了低沉的鸣动,雷声在地底由远而近滚滚而来,彷佛有千军万马奔驰,要从黑暗的地底奔腾而出,扑入阳世──破军光芒如血,照耀着黑沉沉的天和地,大地忽然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缝! 一道金色的光从缝隙中射出,光芒里浮现出巨大的黑影。 邪气迫人而来,狂风呼啸,黑雾弥漫。天地间所有的邪魔恶灵云集而来,簇拥着从它们的魔君。那个魔从地底破土而出,带着令人无法直视的煞气和黑暗。穿着金色的盔甲,左臂上涌动着金色光芒,坐在一个巨大的金座上,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眸子是暗金的,毫无生气,在睁开眼的瞬间,荒原上所有的生命在一瞬间枯萎。 天地黑暗,北斗在头顶旋转,如血的破军照耀着这个从地底出来的魔──就在这样的光芒里,那个魔用低沉的声音对着天地开口: “我回来了……” 破军向着东西南北方向各自走出了七步,彷佛在寻找着什么。在他踏出的地方,落下了七个血红色的脚印──那一瞬,有无数的血从地底涌出,整个天地一片血红! 是的,魔苏醒了。他在寻找着什么。 然而,他寻找的每一个足迹,都将令这片大地血流成河! “唉……”天际又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然而,那一声叹息却是如此熟悉,宛如雷霆一样令金座上的魔颤栗。天地尽头有轻微的声音,由远及近走来。 “师父?”魔霍地回头,“是你么?” 天地的尽头浮现出一丝微光,仿佛是朝阳即将升起。然而,在微光里,却浮出了一个白衣女子的剪影──她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望着从黑暗大地里破土而出的魔,没有说话。风从北方来,轻轻推动她的轮椅,吹动她垂落的长发,飘逸如梦。 “师父!”那个魔奔向她,欣喜若狂,“师父!” 他踉跄跪倒在轮椅前,深深亲吻她的衣裾,语无伦次:“你终于回来了。” 在他跪下的瞬间,那些追随着他的邪灵和黑气同时一拥而上,然而,在离开轮椅上的白衣女子一丈时却齐齐退散,似是无法靠近那种纯白色的光芒。 魔跪在她脚下,宛如一个迷失而孤独的孩童。轮椅上的女子垂头看着他,却没有说话。她默默垂手轻抚魔的长发,眼神悲悯而温柔,忽然间手腕一翻,抬起了手指向了天空──她的手心里绽放出了一道耀眼的光华,彷佛耀眼的闪电,转瞬一分为六! 那六道光射向天地六合,然后又从苍穹各处激射而返,彷佛六支利箭齐齐落地,首尾相连,围成了一个圈,将那个刚觉醒的魔困在了中心! “师父?”魔茫然抬头,四顾,“师父!” 那一瞬,轮椅上的白衣女子凭空消失了,宛如一层薄雾的散去。 “时辰到了,命轮转动──诛魔!” 九天之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低沉如雷霆。那一个白色的光圈急速收缩,化成六道白光,向着居中的魔逼过来,将他重重困住,光里幻化出六个虚幻的人影,各执利器。 “师父!师父!”魔仰天呼喊,疯狂地伸出手,“师父!” 然而,那个白衣女子彷佛雾气一样消散在他的手指间,不留痕迹。 天地如磬,破军的血色越来越浓重,邪魔重新汇集起来,黑气笼罩着天帝。魔站起,试图狂奔追逐向那个消散的幻影,就在他动身的那一瞬,光之轮迅速旋转起来,和天上的北斗对应,天地间陡然陷入了一片眩目的白光之中。 白光。黑暗。白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地的裂痕缓缓闭合,魔的身影消失在夜里。在黎明到来的时候,朝阳如旧升起,大地光彩重生,彷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阿弥陀佛……”黑暗里,有人宣佛号,“破军熄灭,又渡一劫。” ─ 这一年,是空桑历白帝十八年,离盛极一时的云荒光明王朝开创已经八百九十八年。 这一年,同时也是海国历伏波海皇九十年。离鲛人摆脱陆上人奴役回归碧落海,于璇玑列岛上重建海国已经八百九十七年。 这一年,更是沧流历991年。离沧流帝国被空桑和海国人联手击溃,冰族人被驱逐出云荒,已经八百九十九年。 时间流逝,九百年鸣镝无声,这片大地从上一场浩劫中渐渐休养过来,从凋零逐步走向复苏,从复苏走向繁荣──神的时代早已结束,那九百年前流下的鲜血也已经被光阴冲淡,无数轰轰烈烈的过往只剩下淡淡的痕迹。 然而没有人知道,在冥冥之中,宿命的轮盘却从未停止过转动。 羽·青空之蓝 第一章 莲花 传说中,这里是北方的北方,天地的尽头。 从极冰渊位于云荒七海里苍茫海的尽头。不同于其他六海,这片海是凝固不流动的,大片的冰壳覆盖了海面,只在冰川缝隙之间才可以看到一线深湛的海水,蓝到发黑,隐隐透出一种森冷的静谧,彷佛藏在大地深处的眼眸。 从极渊是三界寒冷的中心,和南方碧落海底鬼神渊的地火熔岩正好形成云荒的阴阳两极──水从地心涌出的,却比冰更冷,足以冻僵一切生物,甚至连鸟都无法飞渡这片大海,因为只要一旦在茫茫大海上落下休息,爪子便会被冻结在浮冰上。 传说中,甚至连八千年前一统天下的星尊大帝,率领铁骑驰骋四方、荡平海疆六合,然而,他的军队却也始终不曾踏足过这片荒芜的冰海。 这是一片不属于人世的净土,如更北方“归墟”一样不可踏足。 云破月出,皎洁的光芒洒遍海面的巨大冰川,映照得整个从极冰渊彷佛琉璃世界。无数冰山的在风里随着潜流缓缓移动,千奇百怪,彷佛巨大的鱼类在水面下逡巡时露出的鳍。 然而,在这样寸草不生飞鸟不度的极寒之地,冰棱中却映照出一个人的脸庞。 “又到时候了么?”一声轻轻的叹息。年轻的男子抬头仰望天宇,一手轻拍着万古不化的冰川,一手默默算计着什么,眼里露出了隐隐的担忧。 他有着海国鲛人特有的水蓝色长发和湛碧色眼眸,容颜绝美,风姿俊逸,映照在琉璃般晶莹的冰山里,宛如雪月辉光。只是彷佛在冰天雪地的极寒之所呆得太久,他的脸色极其苍白,竟似和周围的冰川融为一色。在这样寒冷的地方,他开口说话时居然没有一丝的热气吐出,彷佛他的呼吸比冰更冷。 他坐在一块巨大的浮冰上,在北海上不知漂浮了多久,半身都被层层冰封。冰中的人看了半日的星象,叹了口气,然后侧过头倾听着风里依稀的乐声,彷佛在曲声里追忆着什么,脸上的表情平静而微妙,笼罩在似梦非梦的幻影里。 冰海之上有人在弹琴,泠泠彻彻,一声声如天上传来。 那个人听了半晌,不知道想着什么,不觉又微微叹息了一声。 声音刚落,只听噗拉拉的一声,有什么从半空飞落,停在那个人的肩上──定睛看去,却是一只洁白的鹤。奇怪的是那只飞过冰海的鸟儿竟然丝毫不觉得寒冷,在他肩上跳了一下,然后啪的一声掉到他的掌心,再也不动。 ──那是一只纸折成的飞鸟,居然自行飞过了苍茫海来到了这里! “到得这样快?”那个人低语,熟练地伸手拆开了它。 那张纸展开后大概一尺见方,上面印着淡淡凤尾罗水印,依稀还带有女子的芬芳气息,正是百年来他所熟悉的──如惯例,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几行字,分别是某些人的姓名、年龄、居所等等讯息。 那个人默默看了一遍,手指一错,一团幽幽的蓝色火从指尖燃起,转瞬将纸鹤化为灰烬,眼里却有些疑惑:信上的名字只有五个,比往年少了一个。 纸鹤飞过后,这片北海又恢复到了只有冰山冷月的沉寂。北极星高高悬挂在海面上,指引着天宇里里最北的方向,而其下的北斗七星却光芒黯淡。 那个人望着七星里那空缺了一处位置,若有所思──又到了三百年爆发一次的时候了么?该走了!他猛地抬手撑住了冰面,一跃而起。只听一声裂响,封住他的冰转瞬层层碎裂。他毫不犹豫地飞身跃下冰川,投向那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 在他跃入冰海中时,那一缕雪里传来的曲声仿佛微微顿了一顿。 厚厚冰层覆盖下的大海,水底酷寒,足以让一切生灵失去温度。 他却彷佛一条银色的鱼,悄无声息地在冰海游弋,蓝色的长发在凛冽的水里散开,如同一匹优美诡异无比的绸缎在深海里飘曳。 没有人曾潜入过从极冰渊的海底,所以,也从未有人见到过如此的奇景── 在这个世上最寒冷的深渊里,层层浮冰之下,居然封冻着一列列巨大的骸骨!那些灰白色的骨骼沉没在深海最底下,大到不可思议,几乎每一块都有一百丈长,整整齐齐地排布着,彷佛海底一座森然而庞大的城市,让掉落其中的人显得微小如芥子。 这,便是传说中的“龙冢”。 龙是七海的主宰,也是海国鲛人们供奉的神灵。传说中,龙神和上古传说中“云浮城”里的神族们诞生于同一个时代。然而,龙不老,却并非不死。它万年一换形,遗下巨大的骸骨。然而龙又是具有极高智慧的神灵,能预先知道自己的死亡,每当大限来临,便会悄然离开尘世,去到天尽头一个神秘的所在,等待下一轮转生。 龙的遗骸是极其珍贵的、不属于人世的宝物。 传说中龙牙可以制成绝世的利剑,鳞可以制成坚固的金甲,甚至它的每个骨节里都藏有价值连城的明珠,一颗足以买下半个叶城──那样的传说,令成功闯入过帝王谷皇帝寝陵的盗宝者都为之疯狂,几代人远赴北海,想要寻找传说中的龙冢。 然而,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因为龙冢藏在从极冰渊的底下,天下任何人都到达不了的极寒之所在。不但飞鸟无法落足,甚至连鲛人也无法抵达──那样的寒冷,能让鲛人本身就没有温度的血液也彻底地凝结。所以,几千年来这里一直是圣地,从未听说过有任何人曾经抵达。 然而,此刻这个人却在巨大的森然骸骨中潜游,自由自在。他的双足在跃入水中的瞬间悄然合拢,深蓝色的鳍从足尖和双腿两侧悄然展开,宛如一缕轻得没有质量的游魂,转瞬已经深入水下数百丈,连一口气都没有换过。 那是一个鲛人,白衣蓝发,双瞳湛碧如深海。 他从万古不化的冰川上跃入深海,一直穿过了那些高大如林的巨龙骨骼,来到了龙冢的中心──每一条龙在死时都把头颅朝向了同一个方向,彷佛在守望着什么。 尸骸的中心是一座玉石的高台,龙纹围绕着台基,蟠龙云海,吞吐着宝珠。高台四角伸出玉石龙首,拱卫着正中的一个神龛,里面有一颗青色的琉璃宝珠,正闪着瑰丽无比的光芒──那种光芒映照着海底的墓地,让那些高大的骸骨都染上了一层青色,森严而诡秘。 那个鲛人潜游到了神龛前,阖起双手微微一礼。 那一颗珠子,正是传说中的纯青琉璃如意珠,蛟龙的宝珠。 和天地间任何生灵不同,龙族拥有“完全转生”的能力,每次更换的只是形体,却能够连绵不断的继承生生世世的力量和记忆。亘古以来,每一任的龙神都与如意珠形影不离,只有在濒死换形时才会将其暂时吐出,将自身精魂注入其中保存,等转生后便立即吞回体内,从而继承前一世的一切,将所有智慧和力量不断累积。 此刻,在高台的下方,有一条巨大的龙静静躺在水底。 那条龙是活着的。金鳞闪烁,躯体逶迤长达数百里,呼出的气息在水底回旋,彷佛一阵小小的旋风。然而,那呼吸却是时断时续,接近枯竭。 ──那是一条垂死的龙,在这里等待死亡到来已经一百年。 这一世的龙神已经存在了九千多年。八千年前,它为了守护海国,曾经和云荒大陆上的星尊大帝血战。九百年前,它又带领着族人逃脱奴役,回归碧落海重新建立国家。 ──然而,即便是这样深受爱戴的神灵,也有万年一换形的大限。 那个人来到了高台的西南角,将手按在金色的鳞片上,屈膝对那庞然大物禀告:“龙神,原谅我。时辰又到了,我必须离开一段时间。” 海底忽然出现了一阵悠远的低吟。龙似乎暂时醒了,满身金鳞翕动开合,水底彷佛有千万星辰浮动。随着龙的呻吟辗转,整个海水都在微微荡漾,隐隐有沸腾的迹象。 “很痛苦吧?”那个人低声叹息,抚摩着金色的鳞甲──那一片金鳞足足有十丈方圆,大得如同一面墙壁,光可鉴人。然而奇怪的是,那面“墙”上却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裂痕,似在由内而外的一寸寸碎裂,出现崩溃的前兆。 “云浮城中的天人尚有五衰,龙族亦无法摆脱。”那个人低声祷告,“龙神,不久您就能从这个衰朽的躯壳里解脱──但在这个过程里,为了子民,请您尽量忍受。因为您只要一怒便能令七海翻腾,海国动荡。” 他的声音有奇异的魔力,仿佛可以和神灵沟通。 垂死的蛟龙渐渐恢复了平静,再不挣扎,只有沉重迟缓的呼吸声响彻海底,彷佛旋风来了又去。金鳞破裂,龙血流入海水里,奇怪的是却并不弥漫,反而凝结成如同珠子一样的殷红颗粒,铮然掉落在冰冷的海底。 龙血之珠,可以辟百毒。 “龙神,我必须离开一段时间。”那个人低声,“同伴们在召唤我──” 他对着龙神抬起左手,掌心里骤然出现了一个金色的转轮! 那个命轮浮凸在他苍白得几乎透明得手心上,不知道是纹上去还是画上去,栩栩如生。那个纯金色的命轮共分六格,中心镶嵌着蓝色的宝石,从皮肤下透出四射的光芒,居然在那个人的掌心活了一样的缓缓转动! “命轮已经重新开始转动了,”那个人低声禀告,“我必须去,否则云荒将会陷入大乱。” 垂死的龙神吐出一声长吟,明月一样的眼眸微微闭合。 “多谢龙神的准许。”那个人单膝下跪,将手按在龙鳞上,低声,“接下来就让暗鳕陪伴您吧,我会在一年后回到这里,一定赶在您尚未开始换形之前归位。” 龙微微颔首,然后很快又陷入了沉寂,默默阖上金鳞。 “告退了。”他低声道,足尖一点,从万丈深的海底浮出,宛如一道轻烟般飞速上升。 他无声无息地浮出海面,头顶正是原先静坐的那一块巨大浮冰──从裂缝里仰头看去,在那琉璃一样透明的百尺坚冰中心,居然封冻着一把黑色的剑! 那个人从冰冷的大海里掠出,凌空一招手。 彷佛听到了召唤,“喀喇”一声,那把长剑竟然瞬间破冰,一跃而出! 坚冰片片碎裂,化为漫天流星洒落北海。彷佛和主人阔别已久,那把剑一经入手,立刻吞吐出一道白色的剑芒。剑做黑色,古朴洗练,大巧不工,显然是上古的神物。 挺拔的剑脊上还刻有四句铭文: 长剑辟天,以镇乾坤。 星辰万古,惟我独尊! “辟天,好久不见。”那个人低声喃喃,轻轻抬手抚摩着剑脊,看着剑柄上镶嵌着的一颗的淡紫色明珠,眼神一黯,“紫烟……又是六十年了。” 他低下头,轻轻将冰冷的嘴唇印在那颗珠子上,眼里的神色空茫而辽远。 忽然间,一声裂帛般的划弦,曲声铮然,将他从沉思里惊醒。 那个人抬起眼──远处的大海上,浮动着另外一座晶莹的冰山。在水晶一样剔透的冰上,居然有一朵洁白的莲花。重瓣,花大如轮,盛开后直径足足有一丈,花瓣如白玉,花心如黄金,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里,彷佛琼台仙葩,瑞气万千。 在那朵瑰丽华美的莲花下,竟然趺坐着一个美丽的女子。 她面色宁静安详,坐在冰雪之上,手里抱着七弦琴,一袭红衣宛如跳跃的火──那是这一片极北冰渊里、一片苍白中唯一鲜活的色彩。 莲花下坐着的,是海国的红衣女祭:暗鳕。 自从先任女祭司碧去世后,暗鳕历经艰苦、从碧落海千里迢迢地来到了从极冰渊,接替了她的位置,独自在冰川之上、莲花之旁,守着这片净土。 百年来,他们已经在这片沉寂的大海上静默地遥对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身为龙冢守护者,历代女祭都要在冰上守望着神祗和墓园,无论璀璨容颜还是惊世灵力,都在沉默里化为深潭湛流,一去不回。她已经在这里呆了一百多年,从未离开过一步,每日只是反复弹奏着同样的曲子。甚至每次见到她时,她连弹琴姿势都和几十年前的一模一样,彷佛一尊活着的还在呼吸的雕像──唯一改变的,似乎只有她身边的玄冰龙莲。 每隔十年,便缓缓展开一瓣。 这种巨大的莲花是从极冰渊才有的、极其珍贵的圣物,盛开在没有任何外人可以到达的龙冢之上,晶莹剔透,柔静多姿。在它盛开的方圆十丈之内,夏不惧炎日,冬不惧酷寒,如沐春风般的祥和。 这种神奇莲花一共有一百片花瓣,每十年展开一瓣,一千年才开放一次,花期却短暂如流星──当完全绽放后的一个时辰之内,它便会如同冰雪一样消融,化成柔亮纯洁的水,滴落在大海深处,重新化为虚无。 传说在它最后一瓣展开之前,用流光川上出产的玉石琢成玉壶,便可以接住这朵融化成水的冰莲。而如果有人能收集到那种圣水,喝下去便可以返老还童,并延寿千年。 然而,鲛人的生命也不过只有一千年,这天地间,从没有人真的见过玄冰龙莲开放的那一瞬──又有谁能真的用毕生的时间,去等待一朵花开? 如果真的有,或许,也只有历代的海国红衣女祭司──因为,在这个时间都会被冻结的地方,只有她们的生命在默默地消逝。 他看着暗鳕,止不住默默叹息了一声:她也真是忍得。 九百年前的先代女祭司,碧,和先代海皇炎汐一样,原本是重建海国的两大元勋之一。这位传奇的女子是鲛人里最优秀的战士,一生都在为摆脱奴役、回归碧海而战斗,甚至不惜牺牲了毕生的幸福。然而,在带领族人回到碧落海后,她却选择了在这里孤独终老。 族人暗地里说,碧是一直无法放下那个在战争里被她割舍的陆地上的爱人,所以,在获得自由后也无法解脱,只能远赴极北的冰海,在莲花下默默静坐,以求得内心的安宁平静。 然而,暗鳕身为族里最美的女子,出身显赫,玉颜锦绣,原本可以和望族联姻甚至嫁入皇室,却偏偏也选择了将自己禁锢在了这里,生生将最好的年华烧成了灰烬。从来没有人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抛弃繁华,离开了人世。 冰封住了所有的一切。 然而,她的心里,到底又是隐藏着什么样的事? 彷佛觉察到了他遥远的注视,莲花下的女子抬起眸子看着他,停下了手里的弦──当她的琴声歇止时,整个北海彷佛忽然间寒冷了许多倍。那个冰雕般的美人微微低首一礼,终于开口了,声音如风送浮冰:“殿下又要走了么?” 他无声地颔首:“龙神就拜托你了。” “好。”她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新低下头去,自顾自地弹奏起了冰雕的十二弦竖琴──蓝发飘逸如缎,手指洁白如玉,在冰弦上竟隐隐透明。 他听出她弹奏的是一曲《天上谣》,便知道她已经在和他告别。在过去的数百年里,每一次当他要短暂地离开时,她都会弹奏这一曲来为他送行。 他看了一眼那朵怒放的玄冰龙莲一眼,发现这朵奇葩已经接近全部开放,只剩下最接近花蕊的那一瓣尚未展开。他笑了一笑,转身跳下了浮冰── “在这朵花凋谢前,我便会回来。” 足尖踏着从极冰渊里寒冷的浮花浪蕊,只是一个瞬间,那个人便从大海之间消失了。 离北海极其遥远的地方,棋盘洲的沉沙群岛。 暗无星月的西海上,祝颂声绵长起伏,无数点光芒闪耀。 ──那是灯。一盏一盏,漂浮在海面上,彷佛浩瀚的星辰列阵。然而奇怪的是,任凭海涛来去,风波动荡,这些浮在水面上的光却依旧一动不动,彷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钉住。 西海上热闹非凡,黑压压的一片,竟是聚集了上万的人。 夜色如墨,一个仪式正在狂热地进行。 火焰跳跃,沉沙群岛上的这场盛会正在进入高xdx潮。鼓声隆隆,火光中,只见一行人面向岛中央的高台,静默地跪着。那些人不是普通百姓,每一个都穿着银黑两色的戎装,行动整齐划一,齐刷刷地匍匐时,腰间的佩剑在地上磕碰出刺耳的声音。火光明灭之中,那一双双眼神如此沉稳锐利,彷佛一批即将扑出去噬人的猛兽。 那是出征前的战士们。 而居中的高台上,坐着九位穿着长袍的人。那些人穿着奇古的衣衫,戴着高冠,手里各自捏着一根占卜用的蓍草,长袍在海风里飞扬,彷佛九座漂浮在大海上的奇特尖碑。 他们凝望着黑色的大海,目光深邃而宁静,从仪式开始到现在已经坐了很久。 然而在这些一动不动坐着的人里,却有一只手在无声地在袍袖下动着:那只手修长而灵巧,速度快得惊人,那根蓍草在指间翻飞,一会儿被编成一个麻花辫,一会儿又被折成了一个蜻蜓,彷佛编的人有一双极其灵巧的手,甚至不用看上一眼就能随心所欲地操纵这一根小小的蓍草。 百无聊赖玩着蓍草的是最年轻的长老,只有不到二十岁的模样,手指动得飞快,然而脸上还是一本正经,继续正襟危坐。 仪式已经进行到了高xdx潮,高台的中心,一群人却正在狂欢。 那些人都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身量单薄,面容稚嫩,尚未到达披甲出征的年龄。在铺天盖地的鼓声和祈祷声里,那些少年穿着白色的长袍,一起围着火堆起舞,一个个面上的表情都如痴如醉。 火光明灭中,少年们一边狂舞,一边传递着一只巨大的酒杯。 那只杯子是纯金打造的,足足可以装下一升的美酒,沉重而芬芳。酒在杯中闪着奇异的光泽,粼粼荡漾。仿佛那是琼浆玉露,那些少年人疯了似地抢夺着那只金杯,大笑着,俯身一个人喝一口,任酒水淋漓洒遍胸襟,一边舞蹈,一边将杯子轮流传递下去。 那种酒的力道似乎霸道得超常。只喝了一口,喝过的人脸上便浮现出浓烈的酡红色,舞动的速度陡然间加快了一倍以上,跳得几近疯狂。狂舞之中、开始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有几个人的肢体居然会以奇特的角度弯曲──比如将脖子转到了背后,或者用脚反过来踢到了后脑!那些举动是如此诡异,离得近的人甚至可以听到骨头咔嚓断裂的声音。 鼓声到了急处,甚至有人跳着跳着就到了高台边缘,不知道被什么样的魔力控制,竟然面带笑容、闭上眼睛张开双手,彷佛飞翔般从数十丈高的台上奋不顾身地一跃而下! 那是一场疯狂的舞蹈,触目惊心,然而旁观者却安之若素。 仪式还在继续,无论是台下的战士们还是台上的白袍长老都面不改色。 那群少年就这样一直跳了半个晚上,彷佛被激越的鼓声控制,丝毫没有疲倦,也完全感觉不到痛苦,甚至那些断了骨头倒在地上的人都还面露笑容。 这一场残酷的“舞蹈”里,不停的有人倒下去。当仪式进行到一半时,台上的人已经只剩下了稀疏的一二十个。那些“舞蹈”到此刻已经渐渐变了形,在隆隆战鼓声里,少年们的肢体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扭曲着,闭着双眼迅速地旋舞,满面欢喜。 当鼓声最急切、祝颂最狂热时,奇迹发生了。 ──渐渐地、舞得最快的几个人,双足居然离开了地面,身体凌空浮了起来! “成功了!”当那一群少年舞者漂浮而起的刹那,人群中发出了轰然的狂喜,那只传递着的金杯终于停住了──那个巨杯里的美酒已经空了,而高台上的那群少年里已经只剩下寥寥十数人。那些孩子都悬浮在空中,犹自闭着眼睛,飞快地起舞,姿态诡异。 “好了,”忽然间,主持者低低开口,“到此为止。” 毫无预兆地、狂欢至此结束。鼓声顿歇,如雷霆乍收。当长老们的手抬起来时,祭台上下的所有人都瞬间沉默下去了。只有涛声回荡在耳际,一波一波,彷佛命运之手永无休止地按着节拍。歌咏渐止,如风停水上。海面上的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沉入水底,等到最后的七盏灯沉没,海面上便彻底一片黑暗。 “长老,时辰到了么?”终于,黑暗里有人低声问。 “到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看着高台底下整装待发的军人,“去吧,战士们──以破军的名义发誓:你们的路将由荣耀和梦想照亮,将一切黑暗和罪恶都踩踏在脚下!” “谨尊十长老之命!”无数人一起轰然回答,黑暗里只见寒光闪耀,粗砺的手按在胸甲上,“我等以破军的名义发誓,哪怕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也要带领圣女去往彼岸!” 铁甲战士一齐俯身行礼,黑暗里有数条船掉转了头,乘风破浪而去。 那些船共有七条,形状非常怪异,彷佛一个个巨大的银白色海螺。更奇特的是那些船竟然不是木质,发着幽然的金属光泽,在波涛里悄无声息地沉浮──只是一个瞬间,便漂出了十几丈,然后潜入了海面以下,只余水面漩涡无声荡漾。 七艘船沉入水底消失后,空荡荡的海面上只有一物发出晶莹的柔光来,彷佛是一轮明月从海底浮出。 ──那是一艘纯银做的舟,浮在在没有星月的大海之上,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光芒。 船很小,小到只容一人乘坐,彷佛一片银色的叶子──没有舵,没有桨,没有帆,从船头到船尾都雕刻着繁复精美的花纹和符咒,细细看去,竟然是以“璇玑”为中心绘制的九野星斗分布图:天幕上七星璀璨,其中第七颗星正盛放出强烈的光芒,照耀天宇,遮蔽了日月。 在那条小小的银舟里,居然沉睡着一个少女。 那艘银舟仿佛是特意为她量身而打造,船舷的弧度贴着她的肩和手,安稳地托着她。那个少女静静地仰躺在那里,面朝苍穹,阖着眼睛,双手交叠在胸口,摆了一个奇特的手势,彷佛握着什么按在心口上。 她的脸上罩着一层白纱,宛如一层淡淡的雾,遮住了容颜。 那条小船被七条银索牵引着,缓缓从群岛中漂向遥远的彼岸,转瞬不见。 元老院的长老们坐在大海中间的高台上,凝望着船只秘密出发的方向,低声祈祷。 “星槎载着圣女去了。”许久,居首长老低声叹息。 “这次真的能成功么?”高台上的一个长老满怀疑虑,“快九百年了,‘命轮’的人一直在暗中守卫着云荒。我们的人一批又一批地前去,却始终……” “此次圣女能诞生在我族之中,乃是上天眷顾。九百年的等待已经到了尽头,”首座长老望着手心里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球,叹息,“我们为这一日已经整整准备了一个轮回──何况现在空桑大军压境,初阳岛危在旦夕,我们没有别的退路。” “初阳已失?”其余几位爆发出了惊呼,显然那是极其不利的消息。 “此刻尚未。”首座长老低声叹息,水晶球在他掌心折射出奇异的光泽,那里面,竟然隐约折射出各种各样的幻影,一会儿是茫茫大海上远去的船队,一会儿又是隆隆炮火声里的战场──而首座长老巫咸凝视着水晶,竟似能在里面看到他想要看的一切。 他叹了口气,语气沉重:“但此次空桑动了真格,竟再度派出了白墨宸!──目下征天军团处于荒废的边缘,兵力太悬殊,只能退守。我令战士们守到明年末便可撤回津渡海峡,将初阳岛陆沉。否则,代价太大。” “明年……”长老们喃喃叹息,若有所思。 “是啊,到了那时,星斗的位置便可以确定。”首座长老低声,语意深远,眼眸里隐约有杀戮之意,“破军保佑。只要撑过明年,局面便能翻转过来!” 九位长老一起抬首望着漆黑的苍穹──北极星高悬在天宇深处,其下北斗七星凛冽错落地排布,亘古不变。然而,第七颗星的位置却依旧空缺。 北斗第七星,破军。素来有汹涌澎湃、善战披靡之意,却也是杀破狼星系中变数最大的一颗星,意味着杀戮和毁灭。传说每三百年它便有一次猛烈的爆发,亮度甚至会超过皓月──而被这颗星辰照耀的人,在拥有毁灭性的惊人力量同时,也注定一生漂泊动荡,孤立无援。 九百年前,冰族那个具有魔一样力量的统帅,也有着同样的名字。 然而,在九百年前那场战争里,破军也被敌人封印,冰族也被空桑和海国联盟击溃,被迫离开云荒大陆流亡西海──数百年来,那颗象征着汹涌澎湃之杀戮力量的星辰一直暗淡无光,彷佛沉睡一样,任凭世间万物盛开凋零,光阴流转消逝。 它在等待什么?他们又在等待什么? 如今,已经是第三个三百年了。 漂流在西海上的子民们,何时能踏上陆地、重归故园? 军队出发,狂欢过后的高台上只有海风呼啸。 风里飘转着衣袂。那些少年人还在闭着双眼狂舞,身子悬浮在空气里,面上充满喜悦,竟陷入了无知无觉的状态。除了寥寥几个浮空的少年,另外人在鼓声歇止后倒了一地,显然已经从美酒的魔力中苏醒过来,有些正在发出痛苦的呻吟,而有些已经死去。 高台下围观的平民里有人暗自在哭泣,却没有人上来将自己的孩子抬下去。 “一、二……”首座长老抬起手点数了一遍,彷佛是一个清点羔羊的牧羊人,有些遗憾地叹息,“可惜,今年竟只得了十九个。” “是啊。”另一个长老回答:“最近的几年里,‘觉醒者’似乎一年比一年少了。” 被称为“巫咸”的首座长老摇了摇头:“也难怪,我们都已经连续遴选了几十年,有灵力的孩子就如赤金砂矿藏,也会越来越稀少。” 另一个长老提议:“是否应该加大‘醍醐’的药量?” “不可以。”巫咸断然否决,“你也看到了,如今的药量已经是极限──若是再加大药量,只怕十个里有九个孩子会在狂欢里因脑部溢血而死。” “无法被选中的孩子,即便活下去意义也不大。”巫朗声音冷酷,“冰族只需要战士。” “就算无法成为觉醒者,也同样是一名优秀的战士啊!”巫咸回答,俯下身去抱起了一个已经失去知觉的少年,默默阖上他的双眼,“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意义──就像每个种族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力一样。飞廉将军的遗训,你们难道忘记了?” 听到首座长老提及开国元勋,其他长老不敢再说什么,纷纷沉默下去。 “我们冰族人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铁啊!”巫咸望着高台上死去的少年们,语气沉重,提高了声音,“这也是我们被赶到西海这个荒僻之地后,尚能坚持到今天的缘故!这些孩子,无论是否被选中,他们和真正的战士一样都是无比光荣的!” 他蓦然转过头,看着另外八名长老:“不能轻贱生命──数百年前我们是怎样失去云荒大陆而亡国的、你们难道忘了么?” 另外八位长老脸色一肃,齐齐颔首,将手按在心口,“不敢忘!” “记住,在九百年前破军血洗帝都、破除一切规矩的时候,冰族的门阀时代便已经结束了。”巫咸沉声提醒,“亡国之下,岂有贵族?” “是。”其余长老低下头去。 “巫真,把今年的十九位觉醒者带回去吧。”巫咸叹了口气,对身后一位白袍女子道,“如果圣女的星槎能顺利抵达,那么,随之而来的‘神之手’计划便要接着启动了。” 封号为巫真的白袍女子名叫织莺,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容颜清丽,苍白的脸上似乎总是带着疲倦的模样,说话声音很轻。看到被长老点了名,她俯身回答:“禀大人,如果加上这十九位新人,估计半年内应该有大成。” “如此甚好。”巫咸欣慰地喃喃,“你赶紧带这些孩子们去吧。” “是。”巫真回身面对着高台的中心,手指动了一动,轻轻念了一句什么。那些凌空舞蹈的少年们忽然间都停住了动作──他们悬浮在空气里,依旧是阖着眼睛,面容喜悦,然而双手双脚却无力地垂落下来,在海风里微微摇晃。 就像是十九具被挂在空中的木偶人。 巫真看着他们,眼里有哀伤的表情,轻轻拍了拍双手。“啪”的一声轻响,那些少年彷佛被看不见的绳索拉着,齐刷刷地转身面朝着她,依旧闭着眼睛。巫真看了看他们,拉起长袍遮住了半张脸,招呼了一声:“走吧,孩子们。” 她脚步轻盈地走下了高台──仔细看去,她的双足根本没有踏在台阶上,一直悬浮在地面以上一寸的地方,竟是御风而行! 在她身后,十九个少年凌空悬浮着,一个接一个地跟随飘去,彷佛是一串白色的风筝。 “让这些孩子的家人上来,把他们都领回去罢。”等觉醒者们离开后,巫咸长声叹息,看着台上那些剩下的少年,“好好的安排他们的后事,巫抵。” “是。”另外一个长老出列,领命而去。 “望舒,”巫咸忽然转头,叫住了另一个白袍长老,“你的蓍草呢?” 那个叫做望舒的长老其实极其年轻,肤色白皙如瓷,隐约有一种怪异的透明感觉,容貌秀美如女子,是一个有些病弱的翩翩美少年。只可惜有一些不良于行,走起路来左脚略微有些跛。他一直心不在焉,好容易撑到了仪式结束,正准备随着巫真偷偷地溜下高台,冷不防被首座长老给揪了回来,不由愣了一下:“啊?这个……” 他的手在袍袖底下紧张地握着,身体开始微微左右摇摆。就在那一刻他手上捏着的东西掉了出来,滚落到了首座长老巫咸面前──巫咸瞥了一眼,微微变了脸色:那根元老们用来占卜天意用的蓍草,居然已经被这个百无聊赖的年轻人编成了一枚草戒指! 旁边几位长老都啼笑皆非,年轻长老露出了极尴尬的神色,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巫咸显然也是知道这个年轻人又开了小差,蹙了蹙眉,居然压住了火气没说什么,只是道:‘疾风弩’的设计进行得如何了?三个月后能投入战场了么?” “大概、大概可以吧。”望舒喃喃,紧张地抓抓头发。 “不要说什么‘大概’!”巫咸厉声,毫不留情地指责,“十万战士在死守津渡海峡,疾风弩早一日投入战斗便早一日减少伤亡!你身为十巫中的巫即,怎可继续贪图玩乐?” “是。”少年低下头去,却不以为然。 “两个月内,把疾风弩的分解图交给我。”巫咸冷冷道,“军令如山,拖延者斩!” “是!”望舒的头埋得更低。 “那好。”巫咸却没有打算就此罢休,继续道:“疾风弩完成后,尽快把‘冰锥’的最终图纸也交出来──我们的战士已经做好了远赴北海的准备,只等你的图了。” “冰锥……”望舒迟疑了一下,“破冰问题有点难解决,尚未有良策。” “望舒,这个计划已经进行了五年。如今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不能再拖。”首座长老面色肃穆,“这件事比疾风弩更重要──望舒,你要记住,你诞生的唯一目的,便是继承你父亲的遗志,为帝国而战斗!” “是。”望舒垂首回答,眉梢却难掩一丝不以为然。 他又不是奴隶,凭什么生下来就必须做牛做马?凭什么就要把一生用在制作这些冰冷枯燥的杀人武器上?如果有时间,他宁可多做一些木牛流马、风车转轮,也不喜欢去制造那些刀枪箭簇,或者风隼比翼鸟。 “如果不能完成‘冰锥’,元老院里也不会有你的位置了。”巫咸叹息,手拍在他的肩膀上,“竭尽你的才能去做吧!巫谢他会辅助你。” 少年的眉梢不易觉察地动了动,再度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如果不是为了方便见到织莺,谁稀罕呆在元老院? “尽力而为。”望舒想了想,还是低声回答了一句,“不过就不必麻烦巫谢大人了,他在军工坊那边监管的事情也很多──不如让织莺来帮我吧。” “哦?巫真对机械制造可是一窍不通。”不知想到了什么,严肃的老者竟是忍不住笑了一笑,“况且她在负责训练新一批觉醒者,也未必见得有闲暇。” “可是……”望舒有些失望,抓了抓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了好了,”巫咸笑了起来,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我知道你在动什么心思,望舒。那就让织莺每天下午来帮你吧──这样说不定你还多一些灵感,是不是?” “……”望舒开始拘谨,搓了搓手,却满眼欢喜。 那边,台下的人们纷纷涌上高台,蜂拥着去认领自己的孩子──那些平民装束的人们显然是刚才那些狂欢少年的父母,虽眼含泪水,却没有一个人失态哭泣或者号叫。尸体一具具地被认领。那些父母们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默默抱起自己的孩子,向着十长老恭谨地行了一礼,便无声地走了开去。 巫咸带领着元老院诸位长老一起向着那些平民鞠躬回礼,脸色严肃,回头凝望着少年的眼睛:“看到了么?这就是我们铁血的族人──为了国家和民族,这些父母在献出自己的儿女时没有任何犹豫!” 望舒默默点头,彷佛这才有点触动,修长的手指握在一起。 “即便他们的孩子没有成为觉醒者,白白送了性命,他们也不曾后悔和埋怨。”巫咸低声,语气低沉,“望舒,你的先祖曾在危难之际拯救了整个冰族──作为他的嫡系后裔,你也应该不辜负他的光芒才对啊。” “大人放心,”听到对方又抬出先祖来,少年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表了个态,“我定在一年之内将‘冰锥’造出来,不会耽误了这次的大计!” “好,”巫咸重重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望舒,记住,你可是飞廉少将的后裔啊!” 飞廉将军。听到这个名字,少年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自己要是那个人的后裔呢?虽然荣耀,却也是一种束缚。 快要九百年了,当年那个冲破空海两国围剿,带领全族离开云荒、在西海上重新建国的先祖,如今已经被视为成为帝国的开创者,和“破军”并称双璧,成了所有流亡海外冰族人神一样的信仰。 然而,九百年了,一直无法夺回那片土地的族人到底又在期待着什么? 难道,真的是在等待“破军”的再度降临么? 仪式终于彻底结束。 等到那些存活下来的少年被一个个地带走,高台上便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几个留下来值夜的人开始打扫这一片狂欢过后的场地,将酒杯和鲜血清理干净── 等高台上的血迹和酒渍清扫完毕后,黑夜里便没有任何声音。 十巫之一的巫礼亲自带着战士们驾舟离去,在西海的风浪里隐没──海的那一边就是云荒大陆,他们冰族人数百年前失去的故土。苍穹下依稀有巍峨巨峰耸立,和空寂山脉的南麓相接,横亘在沙漠和大海之间,宛如一道沉睡的屏障,将云荒大陆和西海隔开。 那便是他们冰族人的神山。那座山里燃烧着不灭的火,巨大的力量还在山的深处沉睡。 “轮回永在,魂兮归来!” 首座长老巫咸老凝望着东方尽头隐约可见的高山,阖起手掌,默默祈祷:但愿上天保佑,星槎顺利抵达彼岸,让诸天星斗归位。否则沧流危矣!冰族危矣! 在他掌心,那枚水晶球折射着幽幽的冰冷光芒,里面彷佛有一缕烟雾凝聚了又散开。 七海之外的云荒大陆上,万籁俱寂。 风从海上来,吹向一座高耸入云的白塔。那座塔位于大陆中心的镜湖之上,从帝都伽蓝城拔地而起,高达六万四千尺,彷佛一道白虹凌驾于九霄,万古不变。 白塔的顶端设有神庙,庙里黑沉沉的没有丝毫灯火。 神庙下三丈处,设有天象台,有天官日夜守望。 当海面上的七星璇玑之灯无声沉没时,天空里有一颗星辰也不易觉察地移动了一个微妙的角度──从玑衡里的窥管看去,那颗光芒柔和黯淡的星辰正好落在了西北方的分野,和那一颗缺失百年的星辰位置重叠。 那是一颗“幽寰”,谕示着亡者归来的不祥之星,正落在北斗中“破军”的位置上。那一瞬,那颗黯淡已久的破军彷佛忽然间重新焕发出了光芒! “什么?”观星者从玑衡旁失声惊呼着站起,震惊地看了又看,“这、这是……” 是的,目下幽寰还没有真正落在北斗第七星的位置上,然而它的光芒已经照射到了那颗破军星上!按照这个轨迹推算,不出一年,这两颗星辰便能完全的重合! 到时候,那就意味着…… “神啊!”须发苍白的值夜天官狂呼着奔去,几度在高高的石阶上跌倒── “破军!破军再度出现了!” “魔君出世,天下要大乱了……要大乱了!” 在值夜天官踉跄着离开后,白塔顶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神殿里黑沉沉的一片,许久,只听簌簌一声响,一双枯槁的手拂开了帘子。 一线皎洁的月光穿过重重帘幕,照射在帘后苍老的容颜上。那是一个年老的女巫,头发已经雪白,眼眸深陷,彷佛两点跳动的幽幽火光。她从一面水镜前站起身来,穿过黑暗里的帷幕,来到窗前,凝望着黑暗里的天和地。 又是一个六十年。又是一个三百年。屈指流年,斗转星移。 破军夺日之相又现。宿命的轮盘,又要开始转动了。 她在黑暗荒凉的神庙内微微苦笑:天官把这个噩耗告诉白帝后,空桑的皇帝又会有什么反应呢?说不定,还是会如同以前那样斥之为蛊惑人心的妄言吧?毕竟空桑光明王朝开创已经九百年了,这样不祥的天象出现了不止一次,每次天官都会跑到帝君面前,叩首流血,用恐惧之极的语言描述着上天即将降临的灾祸: “破军复苏、天下大乱,血流漂杵,苍生涂炭。” 当第一次出现这种不祥的天象时,正是光明王朝开创后五十九年,在位的是第二任皇帝西恭帝朔望。为了证明这个预言的真实性和严重性,当时的天官鉴深甚至不惜用人头担保,血谏帝君必须采取行动,否则,千年前冰族入侵的亡国之难便要重演。 听到德高望重的神官发出那样严厉的警告,空桑上下为之震撼,西恭帝立刻下令六部藩王立刻齐聚帝都伽蓝城,陈兵百万于狷之原的迷墙下,严防沧流冰族从西海上重返大陆,整个云荒大陆也开始了新一轮备战,无数能人异士奔赴狷之原,齐心协力防止灾难的蔓延── 然而,在预言“大天灾”到来的那一日,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幽寰在移到破军位置之前忽然消失了,夜幕深沉,那一颗象征着杀戮灾难的破军星依旧黯淡,毫无爆发的迹象。而云荒大地上一切如旧,毫无异常。 枕戈待旦的军士们大哗,朝野舆论也刮起了一阵风暴,所有人都有了被愚弄的感觉。西恭帝虽然没有责备天官,然而鉴深无法解释自己的谬误,狂乱和羞愤之中一头撞向玑衡,血溅占星台,在不解和震惊之中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这一场风波过后的第十一年,西恭帝驾崩。 然而,事情并未随之结束。随之而来的九百年里,每隔六十年,这种奇特而不祥的天象都会出现在天宇──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无论天官和占星者说得多么危言耸听,每一次的“灾难”最终都是安然度过,并未发生任何令人不安的事。 冰族还是被驱逐在西海上,破军依旧暗淡无光,空桑人主宰的云荒依旧繁荣兴旺。 已经九百年了……到了如今,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有谁还会相信这种虚妄的预言呢?这次,就算值夜天官跑到皇帝面前去进言,只怕也得不到什么重视吧? 苍老的女子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然而,这片大地上的芸芸众生并不知道,当这个耸人听闻的故事被传了九百年后,这一次,狼恐怕真的要来了。 她站在黑暗里,默默地望了那颗缺失的破军星很久,忽地伸出手,向着虚空抓了一抓。她的手指映照在帘幕缝隙里投下的月光里,显得枯槁而苍白。这只手里掌握着能左右天下的力量──然而,当手抓紧的时,指间依旧只有空气。 黑夜里更漏迢迢,隐约传来一声叹息: “岁逢破军出,帝都血流红……这一次,只怕预言会成真啊。” 羽·青空之蓝 第二章 长冬梦旅人 五个月之后,西方砂之国,艾弥亚盆地的西南角。 日落前的一个时辰,照旧是狂风从西边卷来的时刻。这种风被牧民们称为“黄毛风”,几百年来每个月的十五日下午从狷之原那边吹来,准得如同帝都白塔上的钟声。 刚吃完午饭,娜仁便早早地将牲口栓好,把晒在外面的羊皮卷起,再俯身挪动石块,把帐篷的四角都死死压住──这帐篷是去年刚重新搭建的,用整整一抱粗的木头钉入了沙漠一丈,做成了撑柱,六十根撑杆都是手臂粗细,毛毡也是用的最好的三层牛皮。论坚固、在整个部落里也算是数一数二,对付这黄毛风不成问题,只要防止那些什物被风卷走。 然而,奇怪的是今天的风却来的比往日稍微早了一些,不等她将这一切做完,便看到风呼啸着从空际之山那边卷了过来。娜仁连忙匆匆躲进了室内,对着门外还在玩耍的八岁儿子呵斥:“德力格!还不进来!小心大风把你卷到山那边的鬼洞里去!” 小孩子正用碳条在一块薄石板上画着,听得“鬼洞”二字,被吓唬得变了脸色,连忙抱了薄石板就往回走。一转身,眼角却瞥到了什么,忽然惊喜万分地叫了起来:“姆妈!快看,树!那边有会走路的树!” “别胡说,沙漠里哪有树!”娜仁不耐烦了,探出身来,“快进来!” “真的是树!”孩子却是不依不饶,“会走路的树!” “嘿,笨沙娃子。”娜仁笑了,一把抱起儿子:“你都没有看到过什么是树!你爹今天去齐木格卖羊皮去了,你可别给我瞎闹腾。风砂就要来了,还不进来!” “不是!真的是树!和我画的一样!”孩子却挥舞着手里的薄石板,上面果然画着一棵“树”──沙漠里的孩子自然没有见过森林的模样,只按照大人们的描绘,歪歪扭扭地画了一颗上大下小布满了分岔枝桠的棒子。 然而,刚撩开厚重的毡幕抱起儿子,娜仁的眼神忽然间凝固了。 孩子的手直指西方── 那里,沙漠和天的交际处,在一片铺天盖地卷来的苍黄色风暴里,竟然真的可以看到一大片正在往这边移动的、巨大的树林! 黄沙笼罩下,那些“树”的影影绰绰。远远看去,它们从大漠上拔地而起,上大下小,一棵棵都高达数百尺,直至压顶的暗云中。奇特的是它们真的在动!彷佛长了脚,从空际之山方向“走”来,成群结队地被风驱策着往前──在那些“树”的周围,狂风和闪电聚集着,飞沙将周围数十里都模糊成一片苍黄。 娜仁脱口“啊”了一声,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擦了擦眼睛── 这回她看清楚了,那些不是树,而是一股股拔地卷起的狂风! “天哪……”娜仁回过神来,手一软,几乎把儿子扔到了地上,失声,“萨特尔!这……这是萨特尔?死亡之风来了!” 那些狂风在沙海之上游弋,相互聚拢又分开,卷起黄沙。它们组成了可怖的巨大森林,所到之处,远处的帐篷和围栏被一一拔起,彷佛一张轻薄的纸片一样被卷上了半空,转瞬扯得粉碎。一切都被夷为平地,无所存留。 那一瞬,娜仁听到沙漠深处传来低低的吼声,彷佛有一头巨大的怪兽在地底醒来。她再也顾不上别的,抱起孩子就往帐篷里冲去。 那些奇特的“树”,正在以缓慢却无坚不摧的姿态,一步步的逼近牧民们的村寨。 耳边已经可以听到摧枯拉朽的声音,娜仁用颤抖的手一把拉开了地窖的门,粗鲁地将德力格塞了进去。地窖是搭建帐篷时一起挖的,用来储存冬天的雪水,此刻已经干涸见底。这个地窖不过两尺见方,孩子手里还抱着画画用的石板,手肘抵住了地窖口,无法进去。 “还不扔掉!”一贯溺爱儿子的母亲粗暴地劈手夺去石板,厉叱着将孩子迅速塞到地窖里。德力格吓得大哭起来,却看到母亲跟着一跃而入,在地窖里蜷起了身子,迅速将厚厚的木板扯过了头顶,死死盖紧。 那一瞬,黑暗笼罩了这一对母子。 德力格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听到了一阵阵奇特的震动──那不是母亲凌乱激烈的心跳,而是来自于大沙漠的深处。一下,又一下,彷佛有什么在地底隆隆走近。 “萨特尔……那是萨特尔的声音!”孩子忽然想起了大漠上的传说,失声尖叫,“是死亡之神又来了!” “闭嘴!”母亲厉声呵斥,然而她的声音也在发抖,“小心被听见!” “萨特尔”在西荒语言里是“放牧者”的意思。传说中它居住在比空际之山更西的狷之原上,是那些恶兽猛狷的主人。它三年一次的从狷之原走出来,带着狂风深入大漠。每一次萨特尔出现,部落里总要有数十人和不计其数的牛羊被风卷走,从此再无消息。 有人说,那是因为狷之原上有一座魔山,在那座山的深处沉睡着一个魔王。他是万魔之王,所有黑暗和杀戮的源泉,只要他一睁开眼,整个云荒便会陷入动荡和战争。 而萨特尔便是他的使者,为他寻找血肉的祭品。 母子俩蜷缩在黑暗的地窖里,听着头顶狂风呼啸而来的声音。头顶缝隙里的那一线光忽然消失了,彷佛黑暗已经到来,大地在剧烈的颤栗,耳边不停地传来噼里啪啦的断裂声,伴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应该是帐篷已经被摧枯拉朽般地被从地面上扯走。 就在一板之隔的头顶上,他们的家园已经在一瞬间被可怕的力量化为齑粉。 “天神啊……”娜仁颤栗地喃喃,用力扯住头顶那块盖板的吊环,不让狂风卷入这个小小的地窖,不停地反复着一句话,“天神啊……天神啊!” 然而吊环上的力量越来越大,彷佛外面有一股巨力在吸着,要将这块厚板掀开。娜仁不得不松开了孩子,用两只手臂一起拉住吊环,用尽全力地维护着这一方地窖的安全。 “姆妈!姆妈!”德力格哭叫起来,然而风声之大已经将他的声音完全掩盖住。孩子只能死死地扯住母亲的衣襟,将小脸埋了进去,“我害怕!” 娜仁颤栗着安慰:“不要怕……天神会保佑我们,不要怕。” 然而,话音未落,一股巨大的吸力猛然而来。那突如其来的力量是如此可怕,她甚至来不及挣扎,手里的那块盖板就被掀了开去!娜仁身不由己地被扯出了地窖,还没有等回过神来,眼前一晃,身子已然已经被狂风吹起在半空。 一股黄色的旋风就在她们所在的地窖口上,转瞬将这一对蛰伏地下的母子吸了出来! “德力格!”那一瞬,母亲顾不上害怕,撕心裂肺地叫着孩子的名字。然而,在被狂风扯出地窖的瞬间,德力格从她怀里滚出去了,只是一个眨眼,孩子小小的声音便消失在浓重的黄沙风暴里。 “德力格!德力格!天啊……”娜仁随着旋风急速地旋转着上升,一转眼就飘到了一丈多高。她拼命挥动着双手,想要抓住一点什么,然而除了满指的砂,什么也握不住──眼前只是一片混浊的黄色,耳边只有狂风呼啸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天地。 她想要稳住身体,然而狂风卷着她上升,只听砰的一声钝响,她在旋转中重重撞上了木杆,顿时眼前一黑,短时间地失去了知觉。 等到她恢复视觉时,视线里出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她居然看到一头黑色的牛就在她头顶上方不远处!那头巨大的公牛正在拼命挣扎,四蹄腾空,彷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攫取向天空。苍黄色的风砂里,隐约可以看到所有的牧群都在往天上行走,仿佛是风里有着一个看不见的放牧人,要将这些牺牲贡品驱赶往天上。 这情形极其诡异,然而在这样的绝境里,她甚至顾不上对这样匪夷所思的场景笑上一笑。 “德力格!”她飘在半空里,绝望地大呼。 “姆妈!姆妈!”奇迹般地,她听到了风里传来微弱的声音。 风吹得一切猎猎作响,摧毁了部落里所有的人家,他们居住的帐篷也被扯得粉碎,只留下居中起主支撑作用的柱子还在立着──而德力格居然正好被卡在了柱子和零落的撑杆之间,撕心裂肺地望着天上大叫。 “天神保佑……”娜仁松了一口气,泪水模糊了双眼。 那一股旋风依旧在废墟上呼啸旋转,她身不由己地被风托着往上走,眼看离地面越来越远──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同传说的那样,被萨特尔攫取去往地狱,还是在风停之后瞬间摔落成血肉模糊的尸体。恐惧和痛苦同时逼来,令她思维开始紊乱。 刹那,有什么抽中了她的脸颊,剧烈的疼痛令她清醒过来。 娜仁惊呼了一声,看清楚打在她脸上的居然是一条鬃绳──那条绳子是他们用来捆扎帐篷的,一头还连在柱子上,另一头已经断裂了,正在狂风里噗拉拉地摆动着,彷佛一条在空气里上下猛烈抽动着的鞭子。 抓住它!那一瞬,一个念头涌入了她的脑海。 在狂风里,娜仁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来,试图去抓那一条断裂的绳子。然而,马鬃编成的绳子被狂风绷得笔直,她的手尚未触及,绳子便啪的一声迎风抽了过来。 娜仁没有料到被狂风抖直的一条绳子居然有这样大的力道,还没抓住,剧烈的痛苦便让她失声惨叫。血从她的右手上流下来,整个虎口已经被那一下击得粉碎,长长的伤口直裂到了掌心。生死交睫的刹那,她竟没能抓住那一条救命的绳子。 “姆妈!”德力格的声音越发的凄惨无助,然而黄尘漫天,她已经看不见儿子的脸。 “德力格!”娜仁身不由己地被风吹向天空,只能撕心裂肺地呼唤,“抱紧竿子!不要松手!抱紧了!” 然而,她看不见此刻自己的孩子已经要被风卷走。 德力格小小的手已经再也没有力气抓住那棵木杆,手指滑了又滑,一根接着一根松开。他一边望着天空绝望地呼喊,一边一分分地被风从废墟上拔起,卷入了漫天的风砂里。 “姆妈!”在被风吹走的瞬间,孩子惊恐万分地呼喊,身子刹那腾空而起。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一只手忽然间将他拉住。那是一只冰冷的手,冷得彷佛是死人所有。只是一舒手便将孩子扯回了地面。 德力格跌落在对方怀里,那个怀抱冰冷得让他哆嗦了一下。黄沙大得让人看不清楚东西,他只能隐约看到那个人个子很高,披着黑色的斗篷。 大大小小的旋风还在废墟之上狂舞,彷佛一棵棵苍黄色的树,扭曲着往天际压顶的乌云里升起,摧毁着地面的一切,卷走牛羊牲畜和牧民。可奇特的是,在如此猛烈的旋风里,那个穿着斗篷的人衣衫猎猎,身形却稳如磬石。 “够了。”忽然间,德力格听到那个人低声说了一句,蹙起眉。 他只是说了两个极其简单的字,然而,在那一瞬,他身上的斗篷却在忽然间凝定──这是非常奇怪的一瞬:在如此猛烈的风砂里,那一袭猎猎作响的斗篷忽然间定住,彷佛有无形的冰棱在瞬间封冻了方圆一丈内的一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他开口的一刹那,狂烈的风砂似乎真的弱了一下。 “咦?”德力格看得奇怪,却见那个人的手动了一下,在斗篷下按住了什么──一瞥之间,孩子看到他系着一条精美的银色腰带,左侧还佩着一把样式奇古的黑色长剑。 “还不走么?!”那个人再度对着风开口,语气却是平静的。 风还在旋转,弱了一下,复而大盛。奇迹般地,那些大大小小数十道旋风忽然间都改了方向,朝着他们逼了过来!黄沙里隐约似乎有巨兽咆哮,地底发出一阵阵的震动,彷佛有什么东西张开了巨口,要将这几个幸存者吞噬。 “啊!”德力格失声惊呼,拼命抓住那个人的衣袖。 德力格看到他的手忽然动了动。孩子还是看不清那是什么──只知道在一瞬,便有一道光芒撕裂了尘沙,彷佛是闪电由地而起,斩开了这噬人的滚滚黄尘! 虚空陡然发出一阵可怖的吼叫,骇人的狂风逼到了眼睫,又呼啸着退开。 沙石一粒粒的打在脸上,刺痛无比。德力格被那道白光刺得连忙闭上了眼睛,颤栗不敢看。然而风里却有什么东西滴落在他的脸上,热而腥,滚滚而落,转瞬打湿了他的全身。孩子惊慌不已,刚要张开眼睛,一只手却忽然按在了他的眼睛上。 “不要看。”那个人在耳边淡淡道,手指冰冷如雪。 他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手腕朝下,一道白光从手中激射而出,刺入沙漠──地面上无数道旋风聚而复散,彷佛猛兽一样地嘶叫着,疯狂地在废墟上吹动。地面还在不停翻涌,彷佛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来回滚动挣扎。 那个人追逐着风,身形快如闪电,在沙漠上笔直地一掠十丈。 地面还在翻动,那个人顺着沙地的涌动追赶,手里的白光刺入地底,唰地一声将这一片黄沙割裂,笔直如刀裁──彷佛被无形的力量切开了一道口子,那些黄沙齐刷刷地向着两侧分开,露出深不见底的裂痕。沙里居然汩汩涌出了泉水,转瞬便漫出裂缝── 地底涌出的,居然是殷红的血! 地下的魔物彷佛终于受到了震慑,风砂在一瞬间停息了。数十道旋风忽然间消失,地底下传来了巨大的嘶吼,地面一阵起伏,黄沙滚滚向着西方海天尽头离去。风停歇,只听得一连串噼啪声,半空里有无数牛羊落下来,跌落在废墟。 “好了,没事了。”德力格眼睛上那只冰冷的手移开了,那个人轻声道。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德力格似乎看到那只蒙着他眼睛的手心里,似乎画着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在发出金色的光芒,仿佛一只轮子缓缓转动。 在孩子惊惶挣开的眼睛里,除了无边的废墟,成群摔落挣扎的牛羊,便是漫天漫地的血红──在他们站着的地方,彷佛是下了一场奇特的血雨,方圆三丈染得一片可怖的殷红。而姆妈正昏迷不醒地躺在成为废墟的帐篷里,气息奄奄。 “姆妈!”德力格哇的一声哭起来,挣开了那个人的手臂,下地踉跄狂奔过去。 那个人站在血海里看着孩子和他的母亲,默默无语。 十月正是长冬的开始,西荒的夜来得特别的早。 经历了白日里的旋风袭击,这个废墟里一片死寂,偶尔传来牲畜和人的呻吟声。有一盏灯亮起,灯下是那一对大难不死的母子。 “喝一点奶茶吧。”娜仁用一个破碎的碗盛了奶茶给救命恩人,又割了一条牛腿肉,恭恭敬敬的呈上,“整个寨子都被毁了,也只能找到这一点可以吃的东西,请您不要嫌弃。” 然而那个人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坐得离开火堆又远了一些。 娜仁怔了一下,看着这个忽然出现在村寨里的旅人。他身无长物,随身只带着一个行囊,一身黑色斗篷将脸都被包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湛碧璀璨,深不见底,宛如流光川上出产的最美丽的水玉,让人一望便失了神──若不是听那个人说话是低沉的男声,只看眼睛,娜仁几乎会以为斗篷里是一个绝美的女子。 令人奇怪的是、在大漠里行走了那么久,这个人却依然一尘不染,干净得反常:黑色风帽下的脸是苍白的,放在黑剑上的手也是苍白的,再加上淡淡的眼神,远离火堆的下意识举动,一时间让人恍惚以为斗篷下包裹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块巨大的坚冰。 “有水么?”终于,那块人形坚冰出声了──出乎意料、声音却是温暖的。 他目光游离地看着那一堆篝火,轻声问,语气里甚至有一丝腼腆和不敢确定。火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颊,他眼睛里笼罩着一层雾气,彷佛看着不远处的火,又仿佛是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另一个地方,语气也缥缈恍惚,彷佛魂不附体。 “这里!”德力格殷勤地跑了过去,举起了水罐,“这里还有一点水!” 那个水罐在风砂里被吹倒,如今也只剩下瓶底的少许。那个人接过来晃了一晃,摸了摸孩子的头,轻声微笑:“谢谢。”他拉下了下颔上的斗篷,将水罐凑到唇边,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完,显然是真的渴极了,连唇上都出现了干裂的纹路。 那一瞬间,娜仁又怔在了那里,无法移开视线。一直到对方喝完水重新拉上斗篷掩住脸,问了一句什么,她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姆妈,恩人问你呢!”德力格急了,跑过来推着她。 “啊?什么?”娜仁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容貌却令她忽然隐隐不安──这是一种具有魔性的美,按照大漠里巫师的说法,是不属于这个世界、而只存在于过去的传说里的──正如九百年前那个神之时代里的海皇苏摩。 这个鲛人,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哪有鱼会自己跳到沙漠里? “恩人问你附近哪里有泉水,”德力格见得母亲发呆,复述了客人的问题,“还有,去齐木格怎么走?” “齐木格?”娜仁回过神来,“您要去那儿?” “嗯。”来客没有多说,只问,“萨仁琪琪格公主在那里,是么?” “琪琪格公主?”德力格虽然只有八岁,显然也听过这个大漠上最美丽的名字,不由拍手笑了起来,“您也要去看她么?最近好多人都去齐木格看她呢!” “是么?”来客不置可否地微笑,拍了拍孩子的头。 德力格只觉顶心蓦地有一桶冰水泼下来,冷得一个哆嗦。 “啊,对不起……”来客微微一怔,缩手,“好久没见到人,一时忘了。吓到了么?”他笑了起来,笑容寂寞而温暖,从怀里拿出一枚东西送给受惊吓的孩子,却是一枚幻出彩虹光泽的贝壳:“送给你玩吧。” 他的态度温和而从容,如水一样浸润过来,令人觉得如沐春风,却又捉摸不定。 德力格拿着那枚罕见的贝壳爱不释手,然而那个旅人却径自拿起了孩子的那块薄石板,漫不经心地涂抹。他的眼神始终显得荒芜而游离,彷佛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心不在焉,似乎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躯壳,而真正的灵魂却活在了别处。 恍惚而游离,温和却淡漠,谜一样不可捉摸。 娜仁停了片刻,见对方再没有再说什么,只能径自说下去:“公主这个月就要满十八岁了,到了出嫁的年龄。头人特意为独生女儿召开叼羊大会选婿,大漠里四个部落都有勇士前去,比赶集还热闹。”娜仁将烤肉分给儿子:“德力格的爹前几日还驮了四匹赤驼的货去那里,想趁着人多卖一些──也幸亏他出去了,才避开了这一次的灾祸。” 她抬起眼看着来客,有些不确定地问:“您……也是去赶叼羊大会的么?” “是啊。”来客微微笑了笑,却并不多话。 “哎呀,琪琪格公主一定是您的了!”德力格却拍着手叫嚷起来,“我从没见过大漠上有比您更好看的人!而且,您还打败了萨特尔!……多么了不起的勇士啊,和最美丽的琪琪格公主正好是一对!” “德力格,”娜仁笑斥儿子,“小孩子知道什么‘一对’不‘一对’?” “我知道!”德力格却是不依不饶,抗声,“就是像姆妈和阿爹一样嘛!” 娜仁哭笑不得,只好转脸对来客道:“实话对您说,如今去恐怕是已经晚了──我听说叼羊大会只开七天,算一算,剩下的时间实在不够从这里赶去齐木格。估计等您到了那里,琪琪格公主都已经选定夫婿了。” “哦。”来客摸了摸孩子的头,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却没有表示出丝毫失望,眼睛里依旧是那种温和而恍惚的表情,彷佛在做梦一般。 于是娜仁也沉默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局促不安。 ──虽然是自己一家的救命恩人,举动谈吐也非常恭谦有礼,但这个远方来客的身上似乎带着一种巨大而奇特的压迫力,让普通的牧民妇人也觉得坐立难安。似乎是奴仆遇到了高高在上的主人,人家对自己越是客气,她就越是惴惴不安。 黎明前的废墟里再度沉默下去,只有黄沙在风里舞动。 “夜里很冷,我帮你们把帐篷重新搭起来吧。”来客低下头看了自己的手心许久,左手霍地握紧,忽地按向了脚底的沙地──就在那一瞬,无数散落的碎木和皮革从废墟上自动飞起,一件一件地飞速聚集过来!娜仁和德力格还没有回过神来,眼前那只剩下一根光秃秃主杆的帐篷便彷佛一棵树一样延展开来,刹那间恢复了原来的形状,崭新如旧。 “天啊……”娜仁不可思议地喃喃,惊吓得发抖,“这、这是……” 这是什么妖法?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天神!您就是天神对吧?乌拉!太好了!”孩子却没有感到惧怕,反而狂喜地跳了起来,高呼着冲过去,“求求您,把这个村子的帐篷全都变回来吧!还有,把那些阿姨伯伯也带回来好么?──他们都是好人!求求您了!” 德力格兴高采烈地冲过去,抱住了旅人的腿,却被冻得一个哆嗦。 孩子吃惊地放开了手,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英雄,身体却冷得像死神! “我不是天神。真对不起,你说的这些,我都做不到啊……”那个人叹息,笑容温暖却带着悲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声,“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回来的──无论你多么强大,都无法超越生死轮回的力量啊。” 他的语气辽远,眼眸里漫起了雾气,苍茫而恍惚,彷佛又忽然出神。 一对母子也不知道该如何搭话,场面便奇异地冷了下来。半晌的沉默后,那个鲛人眼里的雾气散去了,抬头看了看黎明前青黛色的夜空,忽然毫无预兆地站起:“进帐篷好好休息吧,我得走了──多谢你们的水。” “啊?就……就走了么?”娜仁有些意外地站起来,将手在裙裾上擦了擦,不知所措,“还没有好好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呢!要不要等孩子他爹回来,再一起……”她没有说下去。不知道为何、她在心里对这个不明身份的远行者有着深深的恐惧,虽然口中客气着,竟然是不敢再多留他待上一会儿。 “不必了。”旅人客气地道别,淡淡地微笑,“齐木格在哪边?” “从这里朝着东北方走三十里就是了,”娜仁连忙回答,抬起手给他指路,“在艾弥亚盆地的西南,当你看到沙漠里出现第一个绿洲时,便是到了那里了!” “谢谢。”来客转身离去。 “对了,坎儿井就在齐木格东边不到两里的地方!”娜仁想起了什么,连忙追上来提醒,“如果刚才的旋风没卷来沙子把它堵住的话,那里就有泉水──我们平常都用赤驼从那里每三天往返一次取水。除了那,这方圆百里没有其他的水源了。” 来客回过身,再度对她微微颔首表示谢意。 “紫烟,我们该走了。”他垂手抚摩着剑柄,低声。 真奇怪……这是一个和剑说话的人? 娜仁牵着德力格,站在夷为平地的家园里默默看着他远去──这个旅人只背着一个行囊,就这样孤身穿越大漠来到了这里,衣衫上不染风尘。他在黎明前的黑夜里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还要走多久,如此孤独而宁静,仿佛不属于这个人世。 他孤身穿越沙漠,难道只为那朵大漠上最美丽的花而来么?可是,即便是整个西荒最美丽的琪琪格公主,似乎也配不上这样的人呢……他到底是来寻找什么? 娜仁怔怔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起伏的沙丘后。 娜仁高娃,在后世的记载里留下了这个普通的西荒牧民女人的名字。这个一生生育了九个孩子的女人,以一个历史的见证者的身份而得以名垂青史: 因为随着这个人的到来,一个风起云涌的新时代也即将拉开序幕。 当然,当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如九百年前,在海皇苏摩翻越慕士塔格回到云荒时,也不曾有人意识到一个新时代的脚步已经到来,哪怕是和他同行的苗人少女。 那个旅人隐身于黑夜里,只在身后留下长长的脚印,通向起伏无尽的沙丘另一端。 “姆妈!快看!”德力格忽然叫了起来,捧着薄石板,“他在上面画了什么呀?” 娜仁低首看去,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石板上不知何时被人画满了东西,隐约像是一个在转动中的轮子,中间有纵向和斜向交叉的分格,把轮盘分为不均等的三块。仿佛是下意识地信手画来,涂抹得非常凌乱,似乎画者内心也在经历着激烈的思考。然而令人觉得恐怖的是,这轮子却是用鲜红色的颜料画出来,淋漓未干,甚至最后一笔还在流淌下来。 娜仁沾了一点,凑到鼻下一嗅,忽然间失声惊呼── “血……那是血呀!” 暮色降临时,叼羊大会已经到了最后的一刻。篝火映亮了齐木格的天空,围绕着火堆跳舞的男男女女一起踏歌,热烈而有节奏地鼓起了掌,催促着从远方归来的勇士。 在这样的歌声里,美丽的公主红了脸,摸了摸侍女金盘上的云锦腰带。指尖的触感轻柔顺滑,是这个砂风粗砺的国度里罕见的细腻。上面织着繁复的花纹,一个叠着一个,组成了连绵的图案,据说是象征着心心相印永不分离。 这条云锦腰带是她用了整整一年时间织成的,在将头发第一次盘起的十五岁。然后,如大漠上所有女儿一样,她便日夜想着将会把它交到哪个人的手上。 如今,这个答案已经揭晓了。 一骑从大漠深处飞驰而来,一个腾跃便跨过了最后彩带拉起的界线。马打着响鼻,筋疲力尽地喘息,马头上挂着装饰着红带的羔羊──光看金黄的毛色便知道这是那匹出名的“金雕”,达坦部第一勇士拉曼的爱马。 篝火旁的牧民们发出轰然的叫好声,为七天来驰骋大漠终于斩获猎物的勇士喝彩。 “公主,快出去吧,果然是拉曼赢了!”侍女也松了一口气,爽朗地笑着,推着公主出帐篷,“还不出去,只怕他会等得发疯。” “就是要他着急一下──”公主咬着嘴角笑了一笑,抓起腰带:“过了今天,以后想要给他出难题就不容易了。哪有那么容易让他娶到我?” “哎呀,人家可是经过整整七天争夺,从四大部落里一百多个勇士手里抢来的红羊。公主怎么能说是容易呢?”侍女笑着为外面的准新郎说好话,用一条红色的丝带蒙上了公主的眼睛,牵起她的手,“快去吧,头人也在催您了呢。” “哼,当然容易了!”公主却是低哼,抓起腰带卷帘走了出去,语气不知道是骄傲还是不甘,“谁都知道拉曼是西荒最出名的勇士,如今阿爸开了这样隆重的大会,却只让他抢个红羊就得到了我,真是太便宜他啦!” 一边说,她一边躬身走出了金帐,迎着风举起了手里的云锦腰带。 按照大漠的规矩,待嫁的女孩子在选定爱人时,便会蒙着眼睛将腰带给他系上,表示她将成为他的妻。然后,成为她丈夫的那个男子才可以解开她的蒙眼布巾,彼此对视──从那一眼开始,他们将开始全新的生活,以夫妇的名义一直生活到死。 然而,就在公主屏息等待的那一瞬,欢呼声却忽然停止了。 所有牧民都齐齐地望着篝火旁翻身下马的人,看到他拎着那只红羊走上高台,一直走到捧着腰带的公主面前,久久地凝望。他的气息是冰冷的,在经过那样激烈的一番争夺后,居然听不出呼吸有一丝一毫的紊乱。 “拉曼?”蒙着眼的公主忽然觉得异样,低声问,迟疑地不敢去系上腰带。 “萨仁琪琪格公主?”耳边忽然听到那个人开口,说出了她的名字。 那个声音让她如遇雷击。 “你不是拉曼!”公主猛地倒退了一步,失声,“你是谁?滚开!” “不要失礼,琪琪格!”一个苍老的声音厉喝,猛然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几乎要跌下高台的女儿摁住,“这位是叼羊大会的胜利者,你的丈夫!你要对他恭敬。” “不!我才不要!”公主抗声,“我只嫁给拉曼!” “拉曼没有回来,”头人低声回答,带着惋惜,“他输了。” “不可能……不可能!”公主拼命摇着头,“他不可能输!” “他是输了。”忽然间,那个陌生的声音再度开口,平静地回答,“在抵达齐木格的一里路之外,我把他击下了马背,夺得了他的坐骑和红羊。” “你……”公主气极,不顾一切地扯下了蒙眼的红巾,“你说谎!你──” 然而,刚睁开眼,她下面的话语就被眼前的眼睛凝住。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深碧,寒冷,深不见底,让人猛然一看便几乎被吸去了魂魄。然而,公主很快便回过神来,劈手去夺那个人手上的红羊,嘴里道:“那又怎样!你抢去了,我照样可以抢回来!” “琪琪格!”头人不防女儿居然还有此一举,厉声,“别放肆!” 然而公主已经出手如电地抢到了红羊,转过身得意地笑:“阿爸,反正我就是不嫁给他!除了拉曼,我谁都不嫁。” “胡说八道!”头人只觉得丢脸,“大漠儿女,说出的话如射出的箭,岂有反悔!” 公主正准备反驳,忽然觉得背心一冷,被人扭住了双手。她吃惊地退了一步,扭过头来看着背后的人:“你……你要干什么?!” 那个新夺得红羊的陌生男子没有理会父女间的一番争论,也不去抢回猎物,忽然间抬起手如擒住一头绵羊一样的抓住了公主。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里,那个陌生人伸出左手,用食指指尖抵住了公主的背──忽然间手腕一沉,便沿着她挺拔的脊背一划而下! 嗤啦的轻微裂响里,皮袄在指尖下齐齐裂开,露出女子细腻如羊脂的肌肤。 在白皙的后背上,一点鲜红的朱砂痣赫然在目。 “啊?!”萨仁琪琪格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后背已经裸露在了砂风里。她尖叫一声,试图往后退开──然而对方的动作快得惊人,她尚未动身,便已经被死死抓住。 “该死的!你在干什么!”头人猛然发出了怒吼,“想当众侮辱我女儿么?” “放开公主!”牧民们也开始躁动,愤怒地往高台上挤来。拉曼和琪琪格公主本来就是大漠上公认的一对,要将族里最出名的美女嫁给一个不明来历的外人已经令大家非常不快,如今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暴怒的牧民立刻便想将这个外人砍成肉酱。 那个人对此熟视无睹,当人群汹涌扑近时,他只是抬起一只手在空气里轻轻按了一按。然而,奇特的事情出现了:彷佛一瞬间有一道奇特的“墙”出现在高台篝火上,将这个陌生人和公主隔离开来,所有扑来的人到了一丈外居然再也无法靠近! “萨仁琪琪格,”那个人叹息般地重复了一边她的名字,凝望着她的后背,眼神恍惚而哀伤,喃喃,“果然是你啊……魔之血。” 什么果然是她?他们本就从未见过!她惊惶而愤怒地挣扎,拼命地转过脸去。她离他很近,在那一瞬,几乎能看到他的眼里每一个表情──没有杀意,没有怒意,甚至没有丝毫的波动。他的眼睛是湛碧色的,彷佛宁静的深海,却笼罩着虚无恍惚的气息。他在看着她,然而视线却彷佛穿过了她的身体,不知道落在了遥远的什么地方。 陌生人眼里奇特的表情令她居然在刹那间忘记了愤怒,只觉得森森的冷意直涌上来。 “我找到你了。”那个旅人低声喃喃,冰冷的手指抚摩过她的脊背,宛如情人温柔的触摸,语气恍如梦寐,“第四个。” 他淡淡笑了一笑,忽然松开右手,反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怕。”他说,“很快的。” 什么?她想问,然而却奇怪地在那样的语气里被催眠般放松下去。 “一点都不会痛,开始一瞬的感觉就像是做梦。”那个人在她耳边低声道,修长冰冷的左手还在抚着她裸露的背部,沿着脊椎往上摸索──和其他牧民一样,萨仁琪琪格看不到自己的背部正在出现一种无法解释的奇特现象: 那一颗朱砂痣,居然在活了一样的游走! 仿佛是逃避着手指的捕捉,那颗痣居然迅速地沿着脊背往上移动,似乎想要钻入她的头颅里。然而,那只冰冷的手却快如闪电地在那之前一把捏住了她的颈椎。 “魔之血。”旅人喃喃,手指瞬地收紧,“来吧!” 喀喇一声轻响,她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啊──!”剧痛在一瞬间撕裂了身体和灵魂,令她爆发出诞生至今从未有过的惨厉呼叫。旁观的牧民们惊醒般地发出了如潮的惊呼,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 愤怒的牧民们冲向高台,却依然无法靠近那个奇特的陌生人。头人拼命地用短刀刺着虚空里看不见的屏障,刺一下,便大喊一声“琪琪格!” ──然而,他的声音却无法传入高台上无形的“界”中分毫。 “你……你是……”在生命飞速消逝的刹那,琪琪格公主用尽全力回过头,看着这个奇特的异乡人。他的脸藏在斗篷深深的阴影里,光线只照亮了俊秀苍白的下颔,薄唇几乎没有血色,紧抿着,有一种恍惚的漠然,湛碧色的眼睛里却又蕴含着深深的悲伤。 那一瞬,她几乎有一种错觉,仿佛凝视着垂死的自己的,是恋人拉曼而不是一个凶手。 剧痛令她几乎昏阙,然而公主却以一种奇特的力量坚持着,一寸一寸地转过头,看着这个攫取了她生命的人,眼里露出奇特的表情,低声:“让我……看看你。” 她努力地伸出手去,抓向他头上的斗篷。 那个人没有闪避,任凭少女用颤抖的手指抓下了他的风帽。 篝火映照出一张绝美的脸,令大漠上最美丽的公主都刹那失去了光芒!那种美丽超越了性别的界限,令所有人一时间无法分辨出男女。那个人一手执着剑,一手托着垂死的公主,站在高台上,深蓝色的长发从风帽里滑落下来,在风砂里猎猎翻飞。 那一瞬间,高台上下的人们出现了片刻的静穆,彷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这个人,居然是一个鲛人! 面对着成百上千的愤怒民众,那个人却没有丝毫动容。他整个左手都深深地探入了琪琪格公主的后背,浸满了鲜血,五指扣紧,似乎握住了什么。 萨仁琪琪格再度因为剧痛而脱口惊呼。随着她的张口,那一点红痣迅速地移动到了她的头部,彷佛一粒发光的红宝石,游弋着穿过她的颅脑,冲向了眉心!只听轻微的“啵”的一声,她眉心绽放出一小簇血花,彷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破骨而出,消散在空中。 那点转瞬光芒黯去,那颗红痣就此消失不见。 那个鲛人低声念动咒语。手心那一个金轮开始迅速地旋转起来,化为一道光的涡流。 少女的身体在一层层的坍塌和枯竭,彷佛有什么在吞噬着那一具美丽的躯体。不过片刻,转轮的金光熄灭,那个鲛人从公主的身体里血淋淋地抽出手来。萨仁琪琪格公主无力地跌落在高台上,躯体内血肉全部消融殆尽,赫然只剩了薄薄一层空壳! 他摊开手掌,手心那个金色的命轮缓缓停止了转动:轮中原本只有三支分格,此刻随着旋转,第四支已然渐渐成形。 “好了,”他凝视着死去的少女,低声,“驱魔结束。安息吧!” 未嫁而死的少女横躺在高台上,篝火明灭跳跃,映照着她美丽的脸。那张娇丽如花的脸朝向西方,凝结着恐惧、痛苦,和期盼,似乎还在盼望着能看情郎最后一眼──然而,那个被夺去红羊的沙漠青年被击倒在村寨外的荒地里,重伤到无法赶来,一对恋人就此天人永隔。 旅人看着渐渐死去的少女,忽然间跪了下来,在她身边阖上双手低声祈祷,面容哀伤沉痛。 萨仁琪琪格的三魂六魄在他的祝诵声里慢慢散开,离开躯体去往黄泉。然而,她的眼睛里却凝聚着千般不忿,眼睛始终大睁着,怒视着这个从天而降夺走她生命的人,瞳孔里充满了憎恨和不甘。魂魄在消散,有一层黑色的东西从她身体里蠕蠕而动,要脱离躯壳。 “那么重的怨念啊……不甘心么?”那个人轻声叹息,“不能就这样放你走。” 他低声念动咒语,握起了左手,一缕灵光在手心瞬间凝聚成明珠── 那是镇魂术。 “看来,还是要把你交给孔雀。” 羽·青空之蓝 第三章 孔雀明王 空桑白帝十八年十月二日,云荒大地上一片繁荣景象。 自从九百年前那一场空前的战乱结束后,冰族战败远避西海,空桑人重新夺回了这片土地。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作为开创了光明王朝的一代明君,光华皇帝真岚却没有子嗣,帝王之血至此断绝。为了保证新生帝国的平稳延续,光华皇帝在驾崩前留下遗诏,将王位传给了辅政重臣、中州人慕容修和紫族公主所生之子慕容朔望。 因其封地在西荒,被后世称为西恭帝。 继任的西恭帝也是一位难得的明君,在位五十三年,承前启后,延续了光华皇帝开创的盛世局面,将云荒带向了进一步的繁荣。他巩固了空桑人的统治,与碧落海上的海国修好,在狷之原上树起了绵延九百里的“迷墙”,阻断了冰族人从西海重返大陆的企图,并且将在战火中拦腰折断的伽蓝白塔重新修缮一新。 当那座矗立在云荒大陆心脏上的巨塔重新耸立时,所有仰望的空桑人都不由泪流满面──经过冰族入侵亡国的百年困厄,昔年的荣光终于又完全复现了。 一切都欣欣向荣,没有丝毫差错。 然而,在西恭帝年老时,关于王位传承的问题再一次被提了出来──西恭帝慕容朔望虽然育有一子一女,然而他毕竟是中州人的儿子,不是身负纯正帝王之血的人,他的子嗣也不能成为理所应当的王位继承人。 于是,空桑的六部再度为谁来成为第三任帝王而争执不休。 在长达接近十年的争执后,西恭帝渐渐年老,王位的继承人却迟迟无法决定:因为无论怎么决定,都必然会引起天下的动荡。 眼看这个分歧将不可避免地扩大为一场内战,为了挽救天下于战火边缘,西恭帝强撑着病体,独自来到了伽蓝白塔顶上的神殿,彻夜向着神明祈祷,希望九天之上的云荒三女神能降下旨意,让这片大地不至于再一次陷入分裂和战争。 在三日三夜的祈祷之后,在一个月蚀之夜,神谕真的降临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道白色的光芒从天宇直射而落,笼罩着伽蓝白塔,塔顶的神庙折射出奕奕的光芒──那一道光柱里,似乎有什么从九天翩然而落,宛如白羽一般炫丽非凡。 第四日清晨,神庙的门轰然打开,西恭帝从门内走出。 出乎所有的人意料,原本已经垂死的老人在连续三日三夜的祈祷后居然毫无倦意,彷佛回光返照般的精神。西恭帝疾步走出,宣称自己已经得到了神谕,并迅速地召集了所有的文武百官、六部藩王,齐集在白塔顶上,听候他宣布最后的决定。 ──那是光明王朝第二任皇帝一生中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诏书。 诏书的意思非常简单,内容却令天下震动: 其一:西恭帝将主动退位,并且要自己的后代也放弃帝位。他的儿子慕容洙被封为叶城城主,从此终身不得再参与帝都的政局;年轻的小女儿则成了女祭司,被封为空桑大司命,入住伽蓝白塔顶的神庙。 其二:选择白族之王的长子白璧作为下一任的帝君,即日起入主紫宸殿。 其三:青族之王的长子青矛作为王储,于二十年后成为下下一任帝君。 ──这一道诏书不啻石破天惊。 当第一条宣布的时候,藩王都喜动颜色,纷纷觉得王冕已经落入了自己手里。然而,紧接着的第二条一出来,除了白王之外,其他五位王者又个个面露不悦,甚至杀机涌动──当第三条颁布的时候,六王彻底的糊涂了,不明白垂死的西恭帝到底要做什么样的安排。 哪有人在选择了下一任皇帝后,连下下任的都一并指定呢?还是这个皇帝已经病入膏肓到糊涂了? “肃静!”彷佛知道下面人心涌动,西恭帝在王座上开口,回答了诸王的疑惑:“自从光华皇帝死后,空桑纯正的帝王之血已绝。朕为先帝亲自指定之继承人,而朕若驾崩,再让任何一族登上帝位都不能服众,只怕会引起天下动荡。” 底下的六部藩王纷纷噤口,发现垂死的皇帝心里竟然明晰如镜。 顿了顿,西恭帝又开口,语气低沉而威严:“幸亏天佑云荒,听到了朕的祈祷,昨夜,三女神从九天而降──神谕说:既然朕的帝位乃自光华皇帝禅让而来,因此,在朕身后,帝冕也应在六部之间继续传递,轮转不息。而不应由任何一族独霸!” 什么?轮转?六部之王一时均大出意料,相顾无言。 ──是的。这的确是一个巧妙无比的方法,平衡了诸方的力量和欲望,几乎接近完美。加之以西恭帝宣称这道诏书出自于神谕,更是令人无法违抗。 毕竟皇帝轮流做,二十年后到我家。既然权杖被分成了六份,每一族都有份,总好过贸然轻启战端发动一场没有多少胜算的内乱。于是,短暂的犹豫和商议后,六部藩王齐齐跪在了紫宸殿丹阶下,叩首领命,山呼万岁。 那一道诏书,奠定了之后九百年空桑的政局,被后世称之为“神授的权杖”。空桑全新的帝位传承规则,也就是“禅让”制度,从此一举建立。 当然,空桑的“禅让”不是如中州上古那样彻底的唯贤者便可居之。按照新的规则,帝冕将在六部之间传递,由白、青、蓝、紫、赤、玄各自从族中推出人选来就任,二十年一轮换。若是在位期间王者死去,则由他的直系继承人继位,直至期满。 在西恭帝的主持下,空桑六部相互妥协,共同在伽蓝白塔顶上刻下了著名的“誓碑”。由坚硬无比的黑曜石制成,上面记录了三条简单的誓约: “一、六王共政,帝冕传递,有意图独霸天下者,共诛之。 “二、空海之盟,并世长存,两族永不得开战。 “三、慕容氏永镇叶城,不得参政。诸王应善待其后人,虽有谋逆大罪,亦不可诛之于市,只可暗中赐死厚葬,尸骨不可曝晒于野,不得株连九族。 “以上三条,不遵者,天人共诛。” 那三条简单的约定在那之后支配了这个大陆九百年。每一任登上紫宸殿的帝君,即位前都必须来到誓碑前,跪诵三遍碑上的条款,并对天发誓绝不违反。 没有人知道,这区区一块石碑、三条誓约,是否真的具有约束力──然而,天下百姓都以为是因为这块誓碑的存在,才令云荒维持了九百年的平安。于是,这块被树立在白塔顶端的黑曜石石碑,渐渐地便在民间有了神一样的传奇色彩。 而和誓碑同时入驻伽蓝白塔顶上的,还有新任的空桑大司命。 西恭帝将自己绮年玉貌的女儿封为空桑最高的神官,送进了神庙,并且在驾崩时将代表空桑最高王权的神戒“皇天”交给其保管,嘱咐她直到下任帝君顺利即位时,再在登基大典上亲手给新帝戴上。 但是,除此之外,这位空桑大司命没有任何实权,除了每二十年出现一次,在短短的权力交接仪式里担任祭司之外,她甚至没有再走出神庙一步的权力。没有人知道西恭帝为何要把女儿留在神庙深处,做一个名义上的宗教领袖── 而且,从此之后,历代的空桑大司命均来自于慕容家。 九百年了,空桑帝王一任任的即位,又一任任的驾崩──白塔顶上,誓碑前,来来去去走过了数十位皇帝。如今,已经是光明王朝开创后的八百九十九年,帝冕已经在六部之间传递了七轮。 当今在位的是白帝白烨,空桑光明王朝的第四十五任帝君,时年四十有二,好色而狠毒。有传言说在十年前,身为白族嫡系里排行第二的皇子,白烨是靠着暗杀了刚当了八年皇帝的长兄白煊才接过王位的──甚至有人说,为了保证自己的继位没有阻碍,他甚至连长兄三个不满十岁的孩子都一手清除。 然而,即便是有着声名狼藉的帝君,也无碍于这片大地的富庶安宁。 这位白帝虽然好色而奢靡,后宫之多超过四十五位前任,然而在治理国务上却并不昏庸。他启用了文武两位肱股大臣:把军队交给了名将白墨宸,将国务托付给了宰辅素问,缇骑和骁骑两军也由心腹牢牢控制,一切有条不紊。 十年来,天下倒也是太平无事。 不过,在最和平的时代里,也难免有偶尔出现的刺耳声音── 不出数日,齐木格的血案便风一样在大漠上流传开来。西荒最负盛名的萨仁琪琪格公主当众被杀,凶手在无数人面前行凶后扬长而去,这样嚣张血腥的行为不但令西荒四大部落为之震惊,甚至统领砂之国的紫之一族都被惊动。 然而,不等帝都有旨意返回,第二日黄昏,三行黄尘便飞驰而来,在村寨口翻身下马。那一行人齐齐的暗红劲装,谈吐沉稳,眼神凌厉,一望便知非同常人。 “诸位……是帝都来的老爷么?”族里长老将令牌看了又看,有些敬畏地问。 那块令牌是纯金制成,入手沉甸甸的。上面雕刻着展开的双翅,双翅中间有一颗蓝色的宝石──隆重精美,不像是统治砂之国的紫王的令牌,倒是像帝都大内的物件。 “我们是缇骑。”来人低声解释了一句,“为查公主之死而来。” “啊?诸位真的是帝都来的使者?……太好了!”部族长者明白过来,连忙将其迎入,抹了一把眼泪,语音颤抖地喃喃,“这次大难来得突然,头人病倒了,可怜的拉曼也疯了,不知去了哪里──如今大人们来了,公主的复仇就有望了!” “先带我们四处看看吧。”来人却是声色不动,“这里我们不熟。” 一行人跟随长者来到村寨中央的广场上,看到了高台上的灵柩。 周围的牧民们正在哭祭,纷纷从家里背来干柴垫在公主的灵柩下。三人到来时柴堆已经堆得很高,居中的少女尸体被供奉在最顶端,彷佛祭献的洁白羔羊。他们在高台下停留了许久,走入牧民群里问了详细的情况,然后借了一架木梯攀行上去。 “是‘他’做的么?”其中一人一看遗体的模样,蹙眉。 “没错了。”另一个人低声,抬起手虚指着少女的脸庞,“你看她的表情。” 女子的脸因为失血而苍白,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全无一丝痛苦,反而在嘴角露出奇特的微笑来,彷佛看到了什么令人恍然的答案。 “嗯……的确,和前头三个死去女人的一模一样。”领头的人微微蹙眉,用丝绢盖住手掌,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托起了女子的身体──那具躯体轻得可怕,背后脊椎正中有一个洞,五脏六腑都彷佛被一种奇特的火焰焚烧,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躯壳! “你们看。”领头的人用左手托着尸体,右手探入了背后的那个洞里,直至没腕,“从背后掏进去,里面全空了……一模一样。” 他抬起头,看着一个同僚:“前面那几个人也都是这样死的吧?” “不错,”另一位缇骑回答,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翻开,照着念,“七个月之内,一共发生了三起案子,死去的女子全部都是这样情状──所有死者均为未曾出嫁的年轻女性,年纪在十八到二十五之间。然而相互之间距离遥远,身份悬殊,没有任何共通之处。” “呵,那三个人里,有望海郡的渔家女,息风郡的卖酒女,还有官宦人家的千金。”另一个同伴苦笑几声,摇了摇头,“千奇百怪,没有丝毫的规律,让人根本找不出头绪来……或者那个下手之人只是一时兴起挑了些年轻美貌的?” 头领面沉如水,冷然:“怎么可能。” 他再仔细看了一眼,放下了萨仁琪琪格的尸体,从胸臆里吐出一口气来:“下手之人狠毒绝决,无论守卫如何严密,在千万人中取人性命易如反掌。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毫无关联,唯一相同的,就是死后都成为一具空空的躯壳──这样奇怪的情况,我在缇骑干了三十几年,只在老一辈嘴里听说过一个孤例……” “啊?!”两位聚精会神听着的同僚脱口惊呼,彷佛被人敲了一闷棍。 如果老大不提,他们几乎就已经忘了。不错,在缇骑的卷宗的记载里,六十年前,云荒大地也曾经在短时间内接连发生过一连串不可思议的怪事! 六十年前的某一天,桃源郡郡守家小姐的惨死在自家后院的秋千架上,背后一个窟窿,五脏六腑都被吸走了,只剩下一个空壳。陪着她去后院看花的丫头说,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小姐坐在秋千上、荡入花丛里时还是活泼泼的,然而等落下来时便成了这副模样,根本看不清到底是谁下手。 一个月后白川郡出现了相似的案子:大白日里,一户村民去邻村迎娶新妇,鼓吹炮仗里,无数人亲眼看着新娘子上了花轿,然而下轿之时,在满堂宾客的眼皮子底下却新娘死在了轿子里,一滴血也没有流,身子却只剩了一层薄壳。 ──而更可怕的是这些凶案都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然而从头到尾,却居然没有一人见到过凶手的模样! 当时云荒还处于青帝执政的时期,天下承平安定,一年下来整个大陆也没有几起人命案子。所以那些恐怖已极的怪事在几个月内密集地发生,登时震惊了整个国家。民间都说是出了一个吃人心肝血肉的邪魔,专挑年轻美貌的女子下手,整个大陆人心惶惶。 朝廷惊动,宰辅下令严查,缇骑统领岑寂也为此焦头烂额,不得放下面子四处寻访高人指点──也不知是他真的找到了什么高人,或者是凶手忽然兴致阑珊,在这连续的六起命案发生后,云荒大地忽然又重新恢复了安宁,凶手从此销声匿迹。而宰辅彷佛也从此忘了这起大案,没有再督促缇骑将此事追查到底。 上头没了音讯,那一系列血案便作为悬案一直存留了下来。 那之后,也曾有年轻能干的缇骑想要继续追查,解开这个谜团,好给自己寻得一个出人头地的表现机会。然而不知为何,这些想要立功的年轻人却接二连三地出了事,不是莫名其妙地被杀、就是从此下落不明,居然没有一个人得了善终。 就这样,到了后来,便再也没有人再敢去触碰这个诡秘的案子。 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当年轰动一时的案子也已经逐渐被人遗忘。但此刻在西荒的村寨里,面对着一具美艳的少女空壳,昔年的陈案又忽然跳到了几个人的心头。 帝都来的一行人看着彼此,脸色都不大好。 是的。如果这次又是类似的情况,遇到了一样的对手,那么,这个连六十年前连老前辈们都无法破解的案子,他们遇上了只怕也无力解决,免不了要受到严厉惩处。 “不可能!”许久,其中一个人忽地重重击了一下灵柩边缘,脱口,“已经六十年了,那个凶手也该老得不像话了,怎么还能重新出来犯案?” “不,你刚才没听牧民说么?”头领叹了口气,屈指敲击着木板── “那个人,似乎是个鲛人。” “鲛人?”另外两个人倒吸了一口气,面面相觑──不错,鲛人的生命是陆上人类的十倍,六十年对他们而言不过是短暂的时光。如果说那个凶手当年还是个年轻人,那到如今也不过刚到而立的年纪而已! “只可惜那些人除了记得凶手‘似乎’是个鲛人的之外,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像是中了邪。”头领叹了口气,“这事情很奇怪,好象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催眠或失忆了一般。” 另外一人沉吟了一下:“莫不是那个凶手精通术法?” 同僚叹了口气,“这样倒麻烦了。凶手可能是鲛人──难道还要去请海国帮忙?” “不,不必麻烦海国了,”头领却抬起手,毫不犹豫地阻拦:“目下两国关系也说不上不好,皇上估计也不愿为了区区几起命案而兴师动众。而且这件事不简单,我们还是到此为止,不要再轻率追查下去为好。” 他阖上了灵柩,脸色冷肃地下了断语:“先回去向都铎大人禀告吧!” “可是,”其中一个同僚显然不服气,“这些女人就白白死了么?” “这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了。交给上头来处理吧!”头领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最后回顾了一眼少女的遗体,再度露出惋惜的神情,“这么美的女子,年纪轻轻就死了──若是拿去献给了白帝,不知道又有多大的封赏啊……可惜,可惜!” 他喃喃说着,跳下地来,回头将火把投入柴堆。 烈烈的火焰腾空而起,吞没了少女空洞而美丽的躯壳。 “恭送各位大人!”长者领着牧民在村口相送,哽咽着拉住缇骑的衣袖,“琪琪格公主死得惨啊……还望各位大人一定替我们报仇雪恨!” 随着拉扯,一小袋沉甸甸的金子被偷偷塞了进来,落入衣袋。头领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拍胸脯打了包票:“放心好了!缇骑是吃白饭的么?” “多谢各位老爷!”长者领着牧民们齐刷刷跪下去。 “各位,立刻回叶城禀告指挥使大人!日夜兼程,一路不许休息!”头领翻身上马,一扬鞭,一路黄尘地飞驰而去,厉声,“如果去得晚了,一过十月十五,只怕又要出事!” 缇骑在齐木格办完案,策马飞驰回京。 扬鞭远去后,头领暗自掂了掂那一小袋金子,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来──真是幼稚啊……以为一点钱便能解决事情么?这个案子的水太深,别说是他们了,就算落入了都铎指挥使手里,只怕也查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吧? 所以,他才对着方才那个横死的公主连道可惜──因为死了也是白死。 和“命轮”有关的案子,谁敢吃饱了撑着去追查? 在那些缇骑来到村寨的时候,那个神秘的旅人早已经离开了齐木格。 外面万籁俱寂,黎明里只有风声和他相伴。 旅人沿着沙丘蜿蜒的脊走着,沙土簌簌在脚边作响。走出两里路,他看到黄沙堆里露出一角青色石板──显然那便是娜仁所说的坎儿井,然而这方圆百里内唯一的泉眼,看来也已经在这一场沙暴里被完全掩埋了。 这里离空际之山还有数十里,要找到第二个水源还很远。 他微微叹了口气,停下了脚步,甩了甩手。一滴血珠从他指尖甩出,沙土簌簌一动,转瞬吸收得无影无踪。然而,更多的血从袍袖里无声沁出,沿着苍白瘦峭的手肘默默流下来,在指尖很快又凝聚成一滴。 他看着指尖的血迹,摇了摇头,忽然反手拔出长剑刺入地下。凌厉的剑风里,黄沙如同爆裂般飞了起来,纷纷往四散──那一击直刺地底,居然深达数十丈! 一剑后,有清泉顺着剑底汩汩涌出,转瞬汇聚成一个深潭。 那个人只用一击便穿透了地底泉脉,便俯下身,用泉水细细地洗了一遍自己的剑──清澈温暖的水滑过纯黑的剑脊,上面的那颗明珠光洁如新。 “紫烟,这一路让你受苦了。”他喃喃地对着剑说话,解下身上的斗篷将新洗好的长剑裹了起来,放到岸上,然后将一身衣服全数脱了下来。 大漠的初冬已经很冷,然而他却穿得并不多:斗篷下是一件长袍,冰绡织成,极素淡的颜色里却隐着极繁复的花纹。长袍下却是一件金色的甲胄,不知道什么质地,隐隐有金铁的冷光,却又柔软如鲛绡。 那个人赤身步入了冷泉。晨曦笼罩着他的全身,这个旅人身高腿长,肩部宽而平,宛如一座大理石雕像。然而仔细看去,他的背上却遍布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痕,竟似遭受过酷刑折磨,青黑色的瘀痕新旧交叠,狰狞可怖。 旅人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冲洗着溅上去的血痕,衣物和佩剑放在水边,周围的沙子簌簌一动,似有滑下来的趋势。他洗漱完毕,开始拧干头发。此刻地底涌出的水流忽然间有些异常,似乎有一股微小的力量扰乱了泉流。 在那一个瞬间,他身子一动,探手去拿那把搁在水边的黑色长剑──然而,就在同一刹那,地底忽然裂开,血红色的泉水汹涌而出! 手还没触及那把剑,脚底忽然便是一空。 他坠跌入不见底的深渊。耳边风声大起,殷红色的泉水伴随着狂暴的砂风涌起,遮蔽了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什么巨大可怖的东西从地底猛然跃起! 他提气飞掠,足尖却踏不到实地。头顶的光线在一瞬间消失,彷佛什么铁壁在头顶轰然闭合。那个水潭在沸腾,幻化成了一张巨大的血盆巨口,将涉入其中的人吞噬! 砂风重新席卷而来,魔物的声音响彻了天地,痛快残忍的狂笑──在齐木格受重创后,经过漫长的一路尾随,蛰伏于地下静待时机的它终于一举雪了仇恨! 然而,那个笑声没有持续多久,就嘎然中止。 黄沙在剧烈地翻涌,彷佛地底有什么东西因为巨痛而拼命挣扎。一声惨烈的叫喊后,沙漠里爆发出一阵炸开的风砂,大地忽然裂开,一个庞大无比的东西从地底翻了上来,不停滚动着,竟将连绵数十里的沙丘夷为平地! 片刻后,剧烈的挣扎终于缓了下来。 清晨的日光照耀在大漠上,疏疏朗朗落下的飞沙里,只见那个叫做萨特尔的魔物尚自抽搐,混浊腥臭的血如同瀑布一样从破碎的躯壳里流出。那个旅人劈开了魔物,破体而出,赤身跪在巨兽的顶心,右手探出,中食二指深深探入了魔物的颅脑里──猛然一拔,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竟赤手从魔物的脑里扯出了一物! 魔物发出最后一声嘶喊,在剧烈的飞沙里翻腾了一下,再也不动。 那个人跳下地来,赤足踩着黄沙大步走开,手指微微握紧,不知道念着什么咒语。转眼间一粒赤红色的珠子在手心成形凝固,足足有拳头大,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旅人蹙眉,看也不看地捏碎了那颗珠子──在珠子化为齑粉的刹那,黄沙上躺着的巨大魔物忽然间同时四分五裂! 在一眨眼间就做完了这些惊心动魄的举动,那个人却脸色不动,厌恶地随手扔掉了那颗碎裂的血珠,转头四处寻找。 “是在找这个么?”忽然间,风砂里有人哈哈一笑。 他蓦然抬头,恍惚迷离的眼神瞬地凝聚起来──风初定,黄沙徐徐落下。透过清晨的日光,这片面目全非的大漠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人。白衣白袜,足踏芒鞋,左手托钵,右手握着一串念珠,竟是一个佛教的云游僧。 云荒大陆上并存着诸多不同的宗教:空桑人信仰孪生的创造神和破坏神,西荒的牧民们信仰自然神,而那些从中州迁徙过来的人里流传着外来的宗教,信仰佛教多半集中在中州人居多的泽之国一带,曾经风靡一时。然而在两百多年前那一场中州人的动乱后,连带着佛教也遭到了帝都的抑止,一场浩大的“毁佛”行动后,渐渐衰微。 所以这里乍然出现一个僧侣,实在是一件颇为奇特的事情。 等尘沙渐渐散去,才看清那僧侣正当壮年,相貌堂堂,长眉高鼻,肤色如蜜,看上去端的是法相庄严,大有龙象之姿。他盘膝趺坐在沙丘上,初晨的太阳正从背后升起,将僧侣的轮廓淹没在一片晶莹的幻光里,眩目无比,彷佛不属于这个尘世。 ──只可惜他一开口,高僧的形象便立刻完全崩塌。 “他娘的,等了六十年,你可终于来了!”他大声招呼着,言词粗鲁,跳下沙丘向着旅人走去,热情地伸出手去,“老子一个人呆在沙漠里,可真的是快憋出病来了!” ──在僧人张开的手心里,赫然也有着一个金色的命轮! 看到这个同样的表记,那个旅人终于微微一笑,放松了戒备。他也走上前去,伸出了左手和僧侣相握──仿佛相互感应一般,在相握的一霎那,两人手心的命轮忽然间同时放出光芒来! 僧侣大笑起来,重重拍了一下同伴的肩膀:“他娘的,龙,你可来了!” “六十年不见了,孔雀。”旅人道,“我正要去你那儿。” “‘孔雀’?这个娘娘腔的鸟名字让人一听就起鸡皮疙瘩。”挠了挠光头,那个僧侣显然不满意这个名字,“他娘的,为什么你从来不肯叫我的全名?” “孔雀明王?”旅人摇摇头,“太拗口。” “那你也可以和牧民一样叫我‘明王’嘛!”僧侣提议,“多简洁。” 那个旅人再度摇头:“我可不是你的信徒。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在命轮里大家用的也都不是真名──”他显然不想继续谈下去,转过了话题,“你怎么不在空寂之山,却跑到这儿来了?” “你以为老子愿意在大漠里跑远路?”孔雀摊了摊手,无可奈何,“这几天老有萨特尔从狷之原出来,操,他娘的真是搞得天翻地覆啊!那些胆小的牧民吓得屁滚尿流,纷纷来向老子求救──结果才赶到这里,你居然已经把它给收拾了。” “原来如此。”旅人点了点头,眼神又恢复到淡然和恍惚。 “杀个把沙魔,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吧?我也不谢你了。”孔雀摇晃着手里的东西,“喏,上古神兵辟天剑和龙鳞做成的黄金甲──他娘的洗澡时也不看着点,万一没了衣服看你怎么光身子到处跑?这里大漠上的婆姨都骠悍得紧,兄弟你长得太俊,小心要被人直接按倒在地上。” “……”旅人彷佛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样粗野的荤话,眉梢动了动。 “好了好了,六十年了,还是一点玩笑也开不起。”孔雀看到他的表情,把手里的衣物扔给对方,“快穿起来──否则被别人看到我和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在一起,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不是开不起玩笑,只是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已。”旅人微笑,语气温暖而空无的,彷佛站在这里说话的只是一个幻影,他真正的心思却游离在万里之外,“一百多年来,我呆在北海,很少和人接触,这些都早已经忘记了。” 孔雀叹了口气,指了指那把辟天:“都一百多年了,你还在带着个死人到处走?” “我不会留下紫烟一个人在北海。”旅人淡淡回答。 他跃入了一边的清泉里,先再度仔细地将染了血污的剑洗了一遍,这才开始给自己洗去了满身的血和沙。他洗得很快,片刻便从水中站起,重新穿起外套跳上平地来。 “怎么不穿黄金甲?”孔雀诧异。 “在沙漠上行走,穿着这个太热了。”旅人淡淡,“等下次要杀人时再换上吧。” 沙丘上的僧侣又叹息了一声:“出来快七个月了吧?鲛人毕竟不合适在沙漠里长久生活──何苦呢?其实以你的本事,早就可以克服干燥炎热。你看看你,都被沙漠上的日头烤得变样子了。” 旅人用风帽兜住那一头蓝发,淡淡:“我比较喜欢这样。” 孔雀微微诧异:“怎样?” “能感觉到热和痛,起码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旅人语气平静,看着自己手腕上一道道干裂的血印子,“从极冰渊是没有时间和空间的,在那儿呆得太久,有时会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我也很乐意每隔六十年出来一趟,带着紫烟回云荒到处走走。” 孔雀无话可说,只是阖起双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原来,这一百多年来他都活在那一场梦里,始终不曾走出分毫。 旅人转过头:“灵珠已经被你拿了吧?” “嗯。”孔雀摊开手掌,手心一颗纯白色的灵珠绽放出柔美的光芒,半透明的珠子核心隐约浮动着一点殷红,艳丽非常,透出一种妖异的魔一样的力量。 “好重的怨气……“孔雀将珠子小心翼翼地放入托着的铜钵内,“阿弥陀佛,真是罪过。又是一条人命。” “萨仁琪琪格。砂之国曼尔戈部的公主。如今也成了冤魂恶灵。”旅人垂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掌心的命轮,声音带着深深的悲悯和哀伤,“已经是第四个了。” “那还有两个要杀。”僧侣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我们快回去举行收魂的仪式。” “好。”旅人轻抚了一下剑柄,低语,“紫烟,我们走吧。” 羽·青空之蓝 第四章 剑圣慕湮 第二天夕阳落山之时,他们到达了那座西方尽头的山脉。 空寂之山位于云荒大陆的西端,高达万仞,飞鸟不渡,和东部的慕士塔格雪山遥遥相对,是传说中那些不肯转生亡灵的住所。千年来此处阴气极重,故山上草木不生,岩石多做赤红色,殷红如血。 “听。”孔雀在山下驻足,侧耳。 一缕如泣如诉的声音风一样吹过耳际,凄厉刻骨,彷佛在呐喊着什么。 “‘破军’?”旅人却听清楚了,蹙眉低声,“它们在召唤破坏神?” “是啊……”孔雀合十念了一声佛,“你说烦不烦?这些冰族的亡灵几百年了还不肯安分,想借用破坏神的力量来重新夺回云荒。真是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旅人沉默了片刻:“在上古,冰族和空桑六部原本也是同一族人吧?” 这时他们正经过一座山脚的坟墓。暮色里,那座荒凉的墓被沙尘半掩,显得零落而寂寥,甚至连坟前的那块碑都已经模糊不清。然而孔雀却站住了脚步,停下来恭恭敬敬地对着那座荒废的石墓合掌礼拜,口唇翕动,默默祝颂着什么。 旅人也出乎意料地站住了身,摘下了风帽,握剑无声地微微躬身致意。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自从那场旷世之战后,神的时代已经结束。九百多年光阴荏苒,如今记得那一段历史、记得墓中女子的人,也已经越来越少──只有霸主和胜利者才会成为传说,世人或许还记得开国的真岚皇帝,记得一年一度化为海潮来到云荒的海皇苏摩,记得后来封疆裂土的六位王者。然而,又有谁记得那个曾在乱世力挽狂澜的空桑女剑圣? 她的一生默默无闻,在九天之上魂飞魄散、化为尘土洒落大地时,甚至连一座衣冠冢都不曾留下。 孔雀在墓前诵完了一段《地藏经》,用雪白的僧衣拂了拂墓前的碑──那块石碑半埋在厚厚的飞沙里,显然也有些年头了。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下面盖着朱红色的玉玺。看落款,书写碑文的竟赫然是开创当今光明王朝的光华皇帝真岚。 根据碑文的记载,在九百年前的最后决战里,空桑女剑圣慕湮为了天下苍生,亲自出手封印了冰族的统帅破军少将云焕──失去了强大的统帅,冰族在空海双方的联盟面前再无取胜的机会,终于被空桑和海国联手逐出了云荒。 那是扭转乾坤、决定性的一战,辉煌夺目,载入了史册。 然而百年的风尘毕竟将很多湮没,如今这里冷落凄凉,早已被人遗忘。 “六十年来,我在北海上常常想着能回到这里来参拜。”旅人伫立在墓碑前,低声叹息,“世事如白云苍狗,为什么人们都只记得那些显赫一时的英雄霸主,却早已忘了真正结束乱世的人呢?” “剑圣她既然以‘湮’为名,想来也不希望人们记住她。”孔雀难得正经了一挥,合十叹息,“走吧。可能连我们现在这样的拜访,也已经算是惊扰了……” 旅人在墓前驻留了片刻,抬起手轻抚古碑,眼神复杂地变幻。 石碑的正面刻着光华皇帝御笔书写的铭文,背后却用浅浮雕刻了一幅图画,描绘着最辉煌的一瞬:战争已经进入最后关头,战云密布,龙神腾空,迦楼罗展翅,暗夜中百万雄师对峙。在那一片血和火之中,空桑女剑圣白衣执剑,御风而来,登上了迦楼罗,一剑刺入了冰族统帅的心口。 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凝固成传说。 雕刻那一幅《剑圣诛魔图》的显然是个名家,将那样宏大的场景描绘的栩栩如生,那一瞬间的所有细节都凝固了,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历历在目:剑圣慕湮脸色苍白,在一剑得手后却殊无喜悦。破军少帅坐在迦楼罗上,被一连五剑刺穿心口,五剑首尾相连,在心脏上刻下了一个五芒星的符号。 ──然而奇怪的是、在最后生死的那一瞬,破军却并没有丝毫想要拔剑反抗的样子,反而用自己右手紧紧抓住了的左手,彷佛竭力对抗着身体里的什么东西。 在最后一剑时,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臂,彼此眼里的神色却极其微妙。破军凝视着刺杀自己的空桑女剑圣,嘴唇微启,似乎在说着一句什么──他心口的血顺着光剑滴落,一滴滴落在剑圣的手上,殷红刺目。 那样凝固的一瞬,包含着无数无法言说的剧烈的感情,漫长得彷佛是永恒。每次他看到这幅图画,便不由的微微窒息。 数百年来,命轮不曾停止地旋转着,每转过一轮、便有更多的血和牺牲者出现──到底,他们这些人在做的一切,究竟是墓中女剑圣所希望的、抑或是她不愿见到的?又有什么,可以斩断那一条血的锁链呢? 北海来的鲛人站在苍莽的暮色里,恍惚地想着,眼眸里露出一丝淡淡的困惑。 夜色降临后,整个空寂之山笼罩在一片森冷邪魅的气息里。寒风刺骨,耳边的鬼哭声不绝于耳,时远时近,仿佛随着呼啸的砂风一起在大漠上旋舞来回。 四壁上凿有灯台,火焰一明一灭,在寒夜里散发出单薄的暖意。 半晌,洞窟深处水声哗地一响,旅人在水池里冲洗完了身上的血和沙,捡起身边的黑色长剑,将长衫重新披上,不作声地走了出来。孔雀在洞口边生了一堆火,正在烧着什么,看到他出来抬头招呼。 “嘿,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但至少有水可以让你洗个够。”僧侣用枯枝将火堆拨开,里面滚出几个黑乎乎的团子来,“这是前几日牧民送来的沙芋,要不要来一个?” 旅人摇了摇头,挑了一个离火堆远的地方靠石窟坐下。 “也是,芋头没滋味。要是有个烤全羊就好了,可惜那些牧民太小气。”孔雀便也不多客气,自顾自地俯下身,从火堆里捡起了两颗芋头,吹了吹上面沾的灰,想了想,仿佛是好容易下了决心,从怀里摸出一物来:“对了,我这里还藏着个羊棒子,要不要?” 旅人再度摇了摇头:“我不吃荤腥。” “哦?”孔雀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他娘的,你倒是比老子更像个和尚。” 他便不再理会同伴,径直大嚼起来,吃得啧啧有声。这个僧人看似普通,探手入火中取食却面色不变,浑若无事。然而旅人默默看着,并没有露出多惊讶的表情来。 这个来自西域的僧侣加入命轮已经四百年,身为六大守护者之一,资历甚至比自己更老。他说自己是中州的僧侣,精研佛法,曾被回鹘可汗封为护国法王。修成罗汉果位后,他发下心愿传播佛法,翻越慕士塔格来到这片陌生的大陆。 然而他的真正来历,却一直是一个谜。不说吃肉饮酒,杀生修欢喜禅,光听他满口的粗话,哪里有一点得道高僧仙风道骨的样子? 这个中州来的和尚,到底为什么不远万里来到云荒? 其实,“命轮”里的每个人都是深不可测的吧? 即便整个命轮只有六个人,却掌握了翻覆天下的力量──几百年来,他们几个天各一方,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只有在每隔六十年一次天现异象、命运之轮开始转动时,他们才会从天下各处奔赴而来,各自归位,履行属于自己的使命。 九百年了,世间几度轮回,六位成员也有生死更迭,但命运的轮盘却一直不曾间断地旋转着──到底又是什么将这些素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前赴后继、不惧生死,走着一条看起来似乎是永远走不到头的路? 那,又需要多么强大的信念和愿力啊…… 强大到,居然可以冲破宿命和生死的束缚。 “我说,龙,这次你可做的有点过了。”孔雀一边吹着芋头上的灰,一边头也不抬地道,“我一直跟你说,杀人的时候要低调、低调!没事干嘛要在夺羊大会上出风头?你以为自己帅就要受万众瞩目?” 旅人却还是那样淡淡然:“没事的。” “我操!怎么会没事?”孔雀蹙眉爆了粗口,将芋头皮甩到他面前去,“我倒不是为你担心──人多眼杂,我只是担心会暴露了秘密!” 被同伴厉喝,旅人这才收起了脸上的恍惚表情:“不用担心。我在离开的时候对齐木格的所有人施了术法,销去了他们的记忆──退一步说:对于整个云荒来说,一直住在北海的我根本是个陌生人,就算我出现,也没有人认得我是谁。” “哦……”孔雀想了一下,点点头,“也是。” “一完事我就会回到从极冰渊去。”旅人抱着剑望着天空,“光阴无情,等下一次再回来,只怕整个云荒上见过我的人也都已经死光了──还担心留下目击者做甚?” 孔雀一愣,抚掌大笑:“对极对极!我怎么没想到呢?他娘的你是鲛人嘛,和我们不一样!” 旅人也笑了一笑,然而那个笑容却是隐隐悲伤。 鲛人和人是不一样么?或许是吧。 “说实话,我倒真想去从极冰渊看一看。”孔雀一边又赤手探入火里拨拉着,搜索剩下的芋头,“可惜这里那么多亡灵每天都蠢蠢欲动,让人走开半天都提心吊胆……我守在这里上百多年了,真该向星主请假休息个十年二十年的。” “你可歇息不得,”旅人淡淡道,“找个我这样的杀手容易,找一个可以超度亡魂的和尚可太难了。你走了,怕连星主也会发愁呢。” 孔雀大笑:“嘿嘿,你这是在恭维我还是讽刺我啊?” 刚吃不了两口,一阵风从洞窟深处吹出来,森冷入骨。篝火猛然摇了一摇,几乎熄灭。啾啾鬼哭近在耳侧,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扑过来了。阴风袭人,孔雀的僧袍猎猎飞舞,颈上戴的那串佛珠忽然间竟动了起来! 一颗接着一颗,不受控制地跳动着,仿佛想要挣断绳子飞出。 那一串佛珠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每一颗都有寸许大,似珍珠又似象牙。然而奇异的是,既无珍珠的光泽、又无象牙的洁白,黯淡无光,显得有些阴惨惨──此刻洞窟里黑暗压顶,那一串佛珠却忽然间亮了起来,一颗颗光华四射,竟在孔雀的手里活了一样的剧烈跳动,几乎将穿着的线扯断! 幻觉般地、那些灵珠在迅速地涣散开来,每一颗珠子都幻化成了一张惨白的女子的脸,拼命地呼号挣扎,满含怨气凝望着,想要挣脱束缚,飞入世间。孔雀脸色一变,诵了一声阿弥陀佛,连忙将其摘下,紧紧合在掌心,急速念动经文。 那一瞬,辟天剑上闪过了一道光,剑身微微颤了一下。 旅人默默将手放在剑柄的那一颗明珠上,低语:“紫烟,没事。” 黑暗中,只听孔雀合掌,低声急促地念动经文,没有丝毫间歇:“须菩提,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一切法,应如是知、如是见、如是信解,不生法相。须菩提,所言法相者,如来说即非法相,是名法相……” 不知道念了多久,黑暗里的哭泣声音小了一些,风朝后退缩,回到了洞窟的深处。那一串佛珠终于不再跃动,平静了下来。被压低的篝火猛然一跳,再度明亮。 火亮起来的时候,孔雀停止了诵经,呼出一口气。 “血。”旅人望着他嘴角,简单地提醒。 孔雀有些疲惫地笑了一笑,擦去唇边沁出的血丝,“他娘的……方才咬破舌尖连诵三遍《金刚经》,才把那些冤魂压了下去。” 他在火边坐下来,重新将佛珠带上。不知为何,那小小一串珠子在他手里似乎有千斤重,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其重新戴回颈中。孔雀疲惫地叹了口气:“娘的,最近那些亡灵邪魔总是蠢蠢欲动,我担心是它们感觉到了三百年一度破军即将觉醒的征兆。” “时间不早,我们赶紧开始吧。”旅人默默点头,握紧了辟天,“我为你护法。” 孔雀走入内室,不一时便换了一身衣服出来。僧袍外加了一件金色袈裟,八宝毗卢帽上光华四射,衬得僧人更加面目庄严。相如秋满月,眼似青莲华,如佛陀降世,完全不似白日里那一副粗鲁放肆相。 旅人站了起来,紧跟在他身后走向洞内深处。 孔雀双手捧起铜钵,一路齐眉举起,穿过长路直抵深处的千洞窟。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然而一踏入这个最深处的洞窟,旅人还是在心里微微一震:这座佛窟,又比六十年前看到的更加宏大许多。 这座洞窟位于空际之山的山腹深处,高达三十丈,凿石而建,本是数百年前冰族征服大陆后屠杀空桑贵族的弃尸所在。然而九百年前光华皇帝中兴空桑,复国后在山下举行了盛大的祭典,将那些惨死的族人渡往彼岸,从此后这座地宫便告荒废。 然而因为此地的阴寒属性,数百年后,渐渐有新的冤魂重新积聚。 佛教源自天竺,曾经一度随着中州人的大举迁徙入境,而在云荒传播得如火如荼。然而,随着两百多年前的那一场动乱,佛教和中州人移民一起遭到了抑制。在整个大陆范围内有过一次大规模的“毁佛”行动,无数的佛塔被摧毁,寺庙被焚烧,典籍也被付之一炬。 那些在浩劫里存活下来的僧侣,也失去了寺庙住所,而成了居无定所的云游僧人──孔雀也不外如此。 窟的中心是一尊于洞窟等高的释迦摩尼,佛祖身后,却是一只展翅飞翔的神鸟。双翅五彩绚烂,尾羽如扇子展开。神鸟回翔于空中,俯首向下,似在聆听佛祖说经。 旅人走过时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眼,发现那只鸟的眼神奇特,金黄璀璨,温顺里竟隐隐显露出凶恶残忍的意味,尖利的嘴边隐约有赤红血色。 孔雀一路目不斜视地走进去,将铜钵托至额心,对着佛祖深深一礼,然后将铜钵供奉佛前,在蒲团上坐下,闭目合掌,开始念起了经文。 旅人不知道他念的是什么经,站在一旁,只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庄严,到最后竟隐隐有肃杀之意。奇怪的是,随着他的祝诵,铜钵内那颗灵珠开始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仿佛活了一样越转越快,到最后,竟然沿着铜钵的内壁飞速滚动,几乎要飞出钵去! 忽然间又有风起,石窟四壁的火把陡然熄灭。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嚧吉帝。烁皤啰夜。娑婆诃──唵!悉殿都.漫多啰.跋陀耶,娑婆诃!”孔雀垂目诵经,到最后一声几乎音如洪钟,声如狮吼。 声音未落,钵中灵珠疾速飞出,在暗夜里划出一道光──说时迟那时快,僧侣伸手往虚空里一斩,大喝一声:“咄!何处去?”随着那凌空一斩,他左掌心中放出盛大的金光。那个金色的命轮在急速旋转,形成了一个漩涡!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那道红色的血光在黑暗里湮灭,再不复见。 石窟里一片寂静。许久,只听嚓的一声,闪现的火光里露出一双深碧色的眼睛。 旅人点燃了火石,看着趺坐在佛前的僧侣,低声:“结束了?” 孔雀点了点头,脸色益发苍白──他趺坐在佛前,左手手心里的金光已经湮灭,身侧那个铜钵里也已经空无一物。他默默念着什么,半晌才将佛珠挂回了颈中。 ──那一串佛珠本来有八十六颗,如今,赫然又多出了一颗! “已经被净化了。”孔雀喃喃,试图将佛珠挂回颈中。然而不过片刻,那串小小的珠子似乎陡然间又重了几分,他的手颤抖得越发厉害,竟无力抬起。 瞬间,那些珠子忽然齐齐一震,彷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扯着,从僧侣的手里凭空跳了起来! ──只听得轻微的嚓嚓裂响,有几颗珠子在一瞬间开裂。那些佛珠从线上断落,裂开,坠向地面。不等落地,便在风里化为一张张狰狞惨厉的脸,呼啸着,争先恐后地向外冲去! “呵──哞尼訇!”忽然间,孔雀发出了一声大吼,双手猛然一拍,重重合在一起,迅速结狮子印,双目放光,眼神亮得吓人。他急速念了一句什么,猛然迎风张口一吸──那一瞬,石窟内凭空旋起了一股剧烈的气流,彷佛风暴陡然卷来! 那些逃逸的恶灵惨呼一声,竟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刹那间倒吸了回去! “不!”旅人脱口低呼。 万籁俱寂。片刻,黑暗里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喀嚓喀嚓。那声音,竟似是一头魔兽在吞咽着人的魂魄。然而等光线重新亮起来时,洞窟内却别无他人,只有白衣如雪的僧侣站在那,紧紧闭着嘴,嘴角缓缓流下一行殷红的血来。 “阿弥陀佛,善哉。百年执念,一朝消解。魂飞魄散,不入轮回──这样倒也干脆。”不知过了多久,孔雀停止了咀嚼,看了旅人一眼。 旅人没有回答,那一瞬他脸上的神色有些奇怪,右手紧紧地握在剑柄上,指尖略微颤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孔雀看了看他的腰畔,“紫烟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旅人依旧没有回答,眼睛里却露出了苦痛之色。僧侣看了他一眼,将佛珠挂回脖子上。那串念珠一落到肩颈,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踉跄了一步,似是一座山直压上来──那一串佛珠本来有八十七颗,如今只剩下了八十一,其余皆化为齑粉。 彷佛两人都不知道该再说什么,洞窟里忽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静默。 孔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托起铜钵转身走出了石窟:“接下来我要连续做三天三夜的法事。你累了一天,自己休息吧。” 来自北海的鲛人凝望着白衣僧侣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那一尊巨大的佛像──明灭的灯光下,佛陀身后的那只神鸟凌空回顾,眼神凌厉,隐隐带着嗜血的魔性。 那便是佛教里的孔雀明王。 传说中孔雀因雷声而孕,十孕其九为鸟而一为人。性甚恶,好吃人,连佛祖如来亦曾被其一口吞下。如来无法,只好破其背而出。本欲杀之,为诸佛所劝阻,遂押至灵山,封为“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因为专吃毒蛇毒虫之类,体内充满毒素,故此孔雀明王又被称为“污秽神”。 ──这个来历不明的僧人,似乎真和孔雀明王有着某种共通之处。 里面这一场的法事做了很久,他和衣靠着石窟内,看着洞外日升日落,听着数日毫不停歇的梵唱诵经,不由渐渐睡去。 梦境里是白茫茫的一片,彷佛又回到了北方的从极冰渊里。 童年时的他,被父亲牵着,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了亘古荒芜的冰川之上。 四周都是冰天雪地,看不到丝毫的色彩──唯有一朵莲花开放在冰川上,大如轮盘,洁白晶莹,柔静多姿。花下,居然有一个穿着碧色长袍女子,面向冰壁而坐,半身埋在雪里,并未回头看此地稀有的来客一眼。 “碧祭司。”一只手从背后将他推过去,是父亲的声音,“我把溯光带来了。” “伏波海皇,你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么?”终于,那个被成为“碧”的女祭司开口了,却没有回头,只是凝望着面前的冰川之壁。那片冰壁彷佛巨大的镜子,映照着她清冷的容颜,如雪的长发,也映照着孩子懵懂的脸。 “这就是溯光?很好。”碧望着冰川上的影子,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和我想象的一样,这个孩子将来足以成为海国的王者。你不必再犹豫了。” 孩子对王位传承没有概念,只是出神地看着那一朵巨大而美丽的莲花,默默数着那一片片花瓣。一、二、三……层层叠叠,一共是一千片。 “可是溯源也非常优秀,”伏波海皇叹息,“何况,他才是真正的炎汐海皇的直系血裔啊!” “就算再优秀,再嫡系,溯源的寿命也只是普通鲛人的三分之一,”碧坐在莲花下,面向着冰川,声音平静,“你也清楚,因为母系的血统的缘故,他最多只能活三百年。” “什么?”听到了好朋友的名字,一直默默数着莲花的孩子忽然叫了起来,“你们说什么?阿源……他只能活两百多年么?不可以!” 孩子说的天真,然而冰川上的两个大人却都陷入了沉默。 碧凝视着冰川上映出的那个孩子,眼神复杂,许久再度开口:“伏波海皇,不必犹豫。三百年前,炎汐海皇下诏将皇位传给了你而非他自己的子孙,就已可见用心良苦──海国大难方已,如今更需要一个长寿健康的帝君,让国家长治久安。” “但溯源真的是个优秀的孩子,”伏波海皇还是叹息,“你看了他一定会赞叹。” “你的孩子也很优秀啊……”莲花下的女祭司微微笑了一笑,凝视着映照在冰壁上的孩子,彷佛在透过一面镜子看着久远前认识的某个故人一样。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湛碧色的眸子里变幻浮沉不定。 “是的……有一点像。但又不像。” 许久,她闭上了眼睛,吐出了低低的预言般的话语── “听着:这个孩子,长大后会成为改变天下的人。 “如果我预见的没错,他,成年后将会选择变身为一个男子,惊才绝艳,几乎可以媲美昔年的海皇苏摩。他将带领海国走出战争的阴影,让子民们安居乐业。 “但是,世间变数无尽。成年后,他的命运会出现分岔── “他会有想不到的福,也会有想不到的祸,然后还会遇到想不到的人。 “那之后的事情没有人能预料:他或许能一生安然满足,如我所预言的成为一个卓越的海皇──或者,他的余生会陷入不可捉摸的混乱,被命运的轮盘卷入急流,再也无法挣脱。” “一切,都取决于那个想不到的人的出现。” 孩子听得出神,忍不住开口:“那个人是谁?” “是谁?你真的这么早就想知道?”碧笑了,闭了闭眼睛,“我不能随意泄露天机──但是,孩子,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可以试着召唤那个人来让你看上一眼。来吧。” 招了招手,示意孩子走过去到她身旁, 孩子侧头看了身边的父亲一眼,威严的海皇没有反对。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提着衣襟,踏过白雪,靠近了那一个莲花下的女祭司。 海国的女祭司抬起右手,轻轻点在了面前那一片冰川之壁上──那一瞬间,万古不化的冰壁忽然化成了柔波荡漾的水面!冰壁上面映出了隐约的幻象,那是一个珠灰色的影子,刚开始很朦胧,就如浮在海面上的一抹倒影,后来才渐渐清晰起来。 仔细看去,那是一个女子的轮廓,彷佛被冰冻在冰雪深处。 “咦,我看不清楚!”孩子忍不住的好奇,将眼睛凑过去,鼻尖几乎是贴着冰壁,忽地欢喜叫了起来,“哎呀!快看,她要走出来了!” 是的!那个被封冻在冰川深处的影子,居然在动!她从巨大的冰山里走出来,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化成了一道流光。 “小心!”身后的女祭司忽然叫了起来,一把拉住了趴在冰壁上的孩子。 他猝不及防,被拉扯得猛然踉跄,重重地仰面跌倒在雪地上。就在同一个瞬间,他看到那一道影子从冰的深处急速地逼近,呼啸而来! 不……隐藏在冰川深处的,居然不是女子的剪影,而是一把利剑! 在孩子的惊呼声里,那把黑色的长剑破冰而出,化为蛟龙腾空而去。万仞高冰川在一瞬间碎裂崩塌,流星一样从天而降,笼罩了仰面跌倒的孩子。 冰破剑出,一切忽然间如同镜像,碎裂成了千万片。 碎裂的镜子从天而降,映照着世间万物,折射出一片令人目眩的光。冰海,雪原,莲花,女子,父皇……忽然间所有都不存在了。一切又恢复到了白茫茫的一片。而他独自站在那一片空茫里,不知所措。 在那一片空白茫然之中,他忽然听到有一个清冷细微的声音在歌唱,清冷缥缈,歌声彷佛丝线一样缠绕了他的心,隐隐作痛── “仲夏之雪,云上之光。 “悉簌飘零,积于北窗。 “中夜思君,辗转彷徨。 “涕泣如雨,湿我裙裳。 “如彼天阙,峨峨千年。 “如彼青水,缱绻缠绵。 “山穷水尽,地老天荒。 “唯君与我,永隔一方! “蹇裳涉江,水深且广。 “脉脉不语,露凝为霜。 “长路迢迢,沧浪滔滔。 “吾生吾爱,永葬云荒!”[注1] 歌谣古朴,旋律简单,三段都是一样的音调,回环往复,无穷无尽。如此的熟悉,仿佛已经在他的脑海里回响了无数年。多么奇怪的歌谣啊……仲夏怎么会有雪呢?夏季里的雪,没有落到地上就会融吧?暗夜消融的雪,不被任何人看见,短暂得就像是……爱。 他隐约间觉得这个歌声非常熟悉,竟仿佛是在他的灵魂里唱了千百年。 循着声音看去,他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 她用一条白练把自己高高地挂在了屋檐下,长发如瀑垂落,在风里微微散开,飞舞。再仔细看去,她后背上居然有一个窟窿,整个身体只剩下一个空壳。风从西海来,穿过她空空的身体,发出奇特的声音,彷佛一个美丽无比的风铃。她的一身白衣被吹得凌空飞舞,宛如肩后长出了一对翅膀。白练束着咽喉,她被吊在那里,随风摇摆,却在轻声地唱着歌,声音空灵而美妙,彷佛云中的妙音鸟。 他在檐下抬头看着,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 这个女子的声音是如此熟悉……到底是谁?不等他想起,一阵风吹来,被白练悬着的女子忽地凌空而起,飘飞向了空中──衣裾在她身后猎猎飞舞,忽然间,竟幻化成了一对雪白的翅膀! 她背生双翼,被风吹向了天宇,渐渐越飞越高。 “紫烟!”那一瞬,他认出她来了,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别走!” 那个飞去的女子凌空转过了身,回首望着他微笑。她有着紫色的眼眸和纯净的笑,眼角弯弯,嘴角弯弯,酒窝里盛满了笑意。然而那种笑容却是诡异的:没有喜悦,没有愤怒,也没有哀伤,宛如用画笔描上去一样僵硬而冰冷。 忽然间,一道光芒笼罩了天地,在令人目眩的光里她忽然消失了,有一只白鸟从光芒里飞起,展翅扑簌簌地飞向天宇。 “别走!”他用尽全力伸手去抓,“等等我!” 他不顾一切地追逐着那只白鸟,在它即将展翅飞向天空时,终于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它! “紫烟!”他失声喊,欣喜若狂。 ──抓住了!他抓住她了!她再也不能离开了!他可以把她带回家去,等回到了碧落海,她就再也无法飞走了,他们就可以一生一世的在一起了! 然而,刚奔出不远,他忽然觉得手心里的东西渐渐冷下来,彷佛捏着一块冰。怎么了?他全身一震,惊骇万分──带着极端的忐忑,小心地将手指松开了一线,往里看了一眼。 那一瞬,彷佛一桶冷水从顶心泼下,让他僵硬在了那里。那只白鸟的双翼已经折断,零落的白羽掉了一地。它很轻,几乎没有重量,平躺在他冰冷的手心里,头颈折了下来,无声地垂着,一动不动。 “紫烟?”他喃喃低声,语音颤栗,“紫烟!” 他跪在地上,用颤抖的手去捧起那只死去的鸟。是的,他握得太紧了……因为太想太想留住她,却反而亲手扼杀了她! 紫烟……紫烟! 他伏在地上崩溃般地痛哭,手心忽地传来剧烈的刺痛──他低下头,震惊地看到自己的右手上,居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命轮! 强烈不安令他拼命地去擦着掌心的皮肤,试图将那个诡异的刻印抹去。然而,无论他如何用力,甚至揉破了皮肤沁出了鲜血,那个奇特的符号还是烙印一样地留在他的掌心里,依旧毫不受干扰地缓缓转着。 “这、这是什么?”他几乎发狂,“这是什么!” “这是命轮啊……溯光。”耳边忽然又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低回委婉,“它已经开始转动了。它一直都在转动──你我都在其中呢。” “谁?”他霍然一惊,抬起头,“是谁?” 没有人。唯有那只死去的白鸟躺在他灼热的掌心,冰冷而僵硬。 “醒来呀……溯光!”那个声音对他说,“已经一百多年了,别继续做梦了。” “紫烟!”他一惊,站起身来茫然四顾:“你……你在哪里?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别躲着我了……求求你!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曾离开!” 他重新开始奔跑,然而却不知道那个声音到底来自何方。他茫无目的地跑着,渐渐迷失在空白一片的天地间。 就在那一刻,他忽然听到了一声遥遥的梵唱── “咄!苦海无边,迷航知返!” 那是孔雀当头棒喝的声音,如滚滚春雷炸响耳际。 他霍然惊醒过来,冷汗湿透了重甲,一把握住了身边的剑:“紫烟!” 辟天剑不知何时已经弹出了剑鞘,剑柄上那一颗明珠闪着黯淡微弱的光芒,淡紫温润,彷佛一滴泪水。他只看了一眼,便烫伤般地移开了视线。 “紫烟,刚才是你么?”他低声,颤栗地用手指轻抚,“是你来梦里和我相见么?” “他娘的,和剑说话的人都是疯子!”斜刺里忽地有人冷冷道。木鱼停止,孔雀的声音从石窟深处远远传出,“龙,别傻了!都上百年了,你还是醒醒罢!” “闭嘴!”他忽地站起来,心里耐不住的愤怒与烦躁。 “呵。”孔雀冷笑了一声,不再理会,“那你继续发梦吧!” 旅人拄着剑踉跄地站起来,来到石窟最深处,在那一眼泉水里拼命擦洗着自己的左手,一直到皮肤出血。然而即使是冰冷而洁净的水也始终无法洗去那个金色的烙印,更无法洗去梦里那种如影随形的罪恶感。他颓然跪倒在水边,忽然间爆发似地低喊了一声,忽地从水里抬起了漆黑的长剑。 啪的一声钝响,是利器重重抽在血肉上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飞溅的水花濡湿了他苍白的脸。跪在水里的人紧咬着嘴唇,眼里涌动着压抑的光,狠狠用长剑抽打着自己的背。 他下手很重,背上衣衫转瞬纵横碎裂开来,血从淤青的伤痕下沁出。然而他却一声不吭地承受着,用辟天剑毫不留情地抽打着自己的背,紧紧咬着牙。一直到抽打了上百下,整个背部布满血,他眼里那种可怕的光才熄灭下去,将头埋入冰冷的水下,一动不动。 血溅满了漆黑的剑鞘,也溅上了那一粒明珠。 等他将头重新抬起的时候,却正看到孔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水池的台阶上,默默地看着他。 “原来你背上的伤并不是干裂的痕迹啊……如今好一点了么?”僧侣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惊诧,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不过,你不必掩饰。通过肉体的痛苦来令灵魂解脱,其实也是苦修的一种方式。” 旅人没有说话,只是用泉水洗清辟天长剑,手指还在微微颤栗。 “做一个杀人者,很痛苦吧?”孔雀叹了口气,“特别是你这样本性善良的人。” 旅人冰冷的手划过漆黑冰冷的剑和温润的明珠──是的,怎么能不痛苦呢?他本以为从杀掉紫烟开始,自己的心便已经彻底的化为齑粉,再也感觉不到痛苦了。然而他低估了灵魂挣扎的时间长度。这一百多年来,每次杀一个人,那些无辜者最后的眼神却依旧能令他感觉到锥心刺骨的痛,深刻的罪恶感如附骨之蛆一般无法甩脱。 昨夜之所以会做这样的梦,也是因为那个新死在自己手上的萨仁琪琪格公主吧? 那个大漠公主,原本应该是一个多么娇贵美丽的少女,受宠,幸福,深怀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然而,一切都在他的手下化为冰冷的碎片。 “孔雀……”他跪在水里,沉默许久,只低低说了两个字,又顿住了。 “嗯?”僧人回答。 “……”旅人的手微微一震,沉默了很久,才问,“值得么?” 他并没有说别的,然而同伴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龙,我们是暗夜里的行者,不被世间所见。但我们所做的一切,绝不会是白白的牺牲。”孔雀平日粗鲁放肆的语调忽然变得分外庄严,低语,“正因为有‘命轮’的存在,这片大陆才至今平安──这是确实存在的结果,无须怀疑。” “我觉得我快要支持不下去了,”旅人虚弱地喃喃,“每杀一个人,都让我觉得仿佛回到了当年不得不杀死紫烟的时候!──太痛苦了,我不能把这样一个噩梦反复做上几百年。” “你错了!”孔雀却陡然一声断喝,打断了他,“正因为你们当年做了那么大的牺牲,所以如今才更不能半路放弃。否则紫烟的死就毫无意义!” 旅人握剑的手颤抖了一下,仿佛灼伤般的挪开了视线。 僧侣默默将合十的手摊开──在他的左手心上,那个金色的命轮还在缓缓的旋转,他的声音响起在空旷庄严的佛窟的:“龙,今年又是三百年一度的大劫到来之日。不要犹豫,去吧!” “好吧……”旅人沉默许久,长长叹息了一声,将剑握在手里,“那你多为我念几遍经吧。” “你没有罪过,”孔雀低声,“即便你的手上沾满了血。” “那就为那些冤死的亡灵多念几遍经。” 此刻天已经大亮了,朝阳斜斜地照射入佛窟深处,每个神佛的眼眸都发出微微的光芒来,似乎都在垂下眼睛,望着这两个人微笑。旅人握剑在朝阳里站起,对那个彻夜苦修的僧人低声:“孔雀,我得走了──趁着天还没亮下山,免得让附近的牧民看到我来过这里。” 僧侣没有挽留,只是扔过来一件外袍让他换上,低声嘱咐,“如果有空,你还是去看看明鹤那边吧……我有不好的预感。” 旅人点了点头,握剑转身,穿过无数的佛像向外走出去。 外面晨风凛冽,半是暗夜半是明霞。 天还没有亮。外面的天是一片靛青色,浓如黑墨,隐约透出一点点蓝意。风很冷,在山下呼啸来去,犹如鬼哭,彷佛冥冥中有一根看不见的鞭子赶着幽灵们迁徙。在空寂之山上俯瞰下去,西荒苍茫雄浑,黄沙千里,绿洲犹如一块块宝石镶嵌在沙海里,成群的牛羊和牧人逐水草而居。 所有这一切都是活着的、在动着生长着的,和从极冰渊的苍白冷寂全然不同。 只是,失去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 霞光里,他握着剑,默默望着山下的大地,长发迎风猎猎飞舞,唇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对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人低语,“紫烟,你看,太阳从慕士塔格那边升起来了。” 长剑沉默无声,唯有上面那颗明珠在日光里折射出一道莹光。 “很美丽啊……你看到了么?”旅人凝望着天际,轻轻叹息了一声,平静低缓的声音却有了一些起伏。他在霞光里微微侧过头去,彷佛被跃出大地的朝阳刺得无法睁开眼睛。有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落,铮然落入脚下的尘土。 已经多少年过去了……一切都面目全非,只有日月如旧升起。 年少轻狂的时候,鲜衣怒马的鲛人少年怀着对云荒大陆的憧憬,从遥远的碧落海迢迢而来,在云荒度过了奢靡放纵的青春。在某一段时间,十年、或者二十年里,他曾经四处游历,过着挥金如土醉生梦死的生活,认识了许多所谓的朋友,参加过无数宴会歌舞,恣情放纵,热闹一时,风光无限。 ──少年的他迷恋陆上人类的生活,有一度甚至遗忘了自己其实并不属于这里。 可惜人世光景匆匆,人的生命太过于短暂,无法和鲛人的漫长岁月相匹配,却给心魂带来太多的损耗──许多鲛人毕生才能经历的,他在短短二三十年里全部都经历过了一遍。那时候他也不过刚刚一百七十岁,心却苍老得仿佛过了一生。 当仲夏雪逝、紫玉成烟,他才发现原来族里自古相传的训导是对的:“鲛人最好不要离开自己的国度,更不要轻易爱上陆上的人类──因为人类可以用短短的一瞬,击溃你漫长的一生。” ──可惜,轻狂无知的少年往往要历经挫折艰辛,才会明白老人们谆谆教诲的良苦用心。 而那时候,往往又已经太迟。 从空寂之山下来时,他看到了古墓前的人群──那是一群西荒的牧民,拖儿带女地自发前来祭扫这座荒凉的墓,个个风尘仆仆。朝觐的人们将陈列好供品,没有美酒羔羊,竟是一篮篮的鲜美桃子。大人们牵着孩子,手把手地细心教导他们应该如何举杯,如何跪拜,如何向墓里的女仙祝颂祈愿。 孩子们学得非常认真,一丝不苟地跪拜,小小的脸庞上有光泽闪现。 传说中,数百年前,空桑的女剑圣慕湮曾隐居大漠的这座古墓里。当时她虽重病在身,却依旧斩杀邪魔保护了一方安宁,被牧民们视为神灵──如今百年过去,当持续兴盛的空桑人都几乎忘记这位挽救过国家命运的女剑圣时,大漠上诚朴的牧民们却始终将这个异族女子铭记在心,世代不忘。 旅人看着那些孩子们澄净的眼神,心里微微震动。 ──童年的信仰,本来就是这个世上最珍贵坚定的力量。正是因为世间有这样的心灵力量在召唤,命轮才会在数百年里一直转动下去吧?那一瞬,他眼里流露出了极其复杂苦痛的光,默默握紧了左手:这只手上所做的一切,墓里的那个人若是在天有灵,到底是会赞许,抑或阻止? “奇怪,你们看!”一个牧民陈列好了贡品,用柔软的皮革擦着古墓上的石头,忽然嘀咕了一声,“这个高窗上怎么会有个手印?──看样子还是新近印上去的,难道有人进过女仙的墓?” “谁敢惊扰女仙?说不准是有人已经先我们来祭拜过了。”另一个牧人回答,小心地从石头缝隙里拈出三根不到一寸的小梗子,“你看,还有人来点过香!” 大人们面面相觑:古墓荒凉,居然还有别的人惦记着墓里的女仙? “拜完了女仙,该去拜明王了吧?”孩子们兴高采烈,彷佛这一场漫长的朝觐只是一次快乐的旅行,“明王会给我们摩顶吧?他可厉害了,还刚杀了一只萨特尔!” “胡说!你怎么知道就是明王杀的?” “当然了!齐木格附近除了明王,哪里还有这么厉害的人呀?一定是他!” “哼……我听说最近有个蓝头发的妖人也来了齐木格,他打败了拉曼,还杀了萨仁琪琪格公主!──说不定这只萨特尔也是他杀的呢!” “胡说,那个妖人是坏蛋,坏蛋和萨特尔都是一路的!怎么可能是他杀的?” 他隐身于一旁,默默地听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自从那一场旷世大战结束,神的时代已经过去。九百年了,破坏神被封印、龙神归于龙冢,真岚白璎去往彼岸归墟,海皇苏摩也化为蓝天碧海上的长风。那些拥有神一样力量的人终究归于虚无,如今的空桑恢复了人治,在凡俗的生活里渐渐重新繁荣。风砂埋没了那些过往──那些顽劣的孩童不知道,那些虔诚的大人也不知道,那座坟墓里究竟埋葬了怎样的传奇,几个轮回以来,这座古墓又是怎样牵引着宿命的线,让无数人在百年后还被深深地羁绊。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照耀在墓碑上,温暖而冰冷。 那种温暖,那些死去的灵魂、和活着的死灵魂,能够感受到么? “紫烟……”他仰起脸,在大漠的清晨里凝望湛蓝色的天空,右手温柔地抚摩着剑柄,用一种奇特的声音喃喃,“我们又要去狷之原了……一百二十五年前,我们就是在那里相遇遇的──你还记得么?” 剑柄上的那颗明珠闪烁着晶莹的光华,沉默而温润。 [注1]:这首《仲夏之雪》是我在沈璎璎那个版本上重写而来的。原版本可参见《沧浪纪》 [注2]:《搜神记》:“吴王夫差小女紫玉悦童子韩重,欲嫁之,不得,气结而死。重游学归知之,往吊于墓侧,玉形见,赠重明珠,因延颈而作歌。重欲拥之,如烟而散。”后来比喻少女辞世为“紫玉成烟”。 羽·青空之蓝 第五章 机械师望舒 当旅人在云荒大陆的风砂里万里独行之时,遥远的西海上却是皓月当空,战船如云,风帆遮蔽天日,一场惨烈的血战已经接近尾声。 四处火起,炮声隆隆之中整个岛屿都在震动。今晚是最后的一夜,空桑人的船舰在击毁了靖海军团的一整个分队后艰难挺进,当先的小艇已经驶入港湾。在炮火掩护下数百条跳板放下来,成千上万的士兵从舱里迅速扑下,踏上了初阳岛的土地。 守岛的冰族士兵已经是强弩之末,长达数月的抵抗令他们筋疲力尽,留驻此处的镇野军团原本有两万人,而如今在今夜尚能握起武器的、已经不足三千。 “将军,左军已经挡不住了!”有士兵飞驰回报,血流满身,只剩下一只手臂高高地擎着将旗不放。冰族将领从城头霍然转身,厉声:“右军呢?右军在干什么!无论如何都要把对方再拖上一个时辰,这边的人还没有撤完!” “右军……”士兵迟疑了一下,低声禀告,“右军昨夜在侧翼和空桑登陆的军队交战,到四更之时,已无一人幸存。” “什么?”将领微微诧异,“那耀玖将军呢?” “……”士兵低下头去,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 “连他也死了么?”万霖将军沉默下去,低声喃喃。 就在沉默的片刻里,又一声轰然的巨响传入耳中,整个岛屿都猛烈地颤栗,几乎让城上指挥战役的冰族将领无法立足──那是城寨被火炮轰裂的声音。这个方圆不足三里的小岛,在长达数月的攻守战后早已面目全非,满目疮痍。木兰巨舟组成的船队封锁了怒海西侧,空桑人的旗帜遮天蔽日,上百门火炮轮流发射,一明一灭的火舌映衬在冷冷的海面月光里,映照着登陆作战的空桑战士的脸,彷佛是浸透了鲜血般可怖。 那样的气势,竟让人觉得彷佛是六千年前一统寰宇的星尊帝时代重新到来了。 “好,都来吧!怕什么?”许久,万霖将军忽然恶狠狠地笑了起来,脸上的伤口撕裂开来,血流满面,眼神狰狞,“白墨宸,就是血战至最后一人,也算死得其所!” 穷途末路的冰族将领在日出的城墙上放上大笑,远望着船队里悬挂着白色蔷薇花旗帜的巨舟,船头上飘扬着“宸”字军旗──那,正是此次带兵进攻的空桑统帅所在的旗舰。 如今空桑的第一名将:白墨宸,白族人,不过三十四岁,却已经是统领天下的元帅,深得白帝倚重。他擅谋略善用兵,八年怒海征战,伏尸百万,那面蔷薇旗所到之处,不知道有多少冰族战士浮尸海上,一步步将沧流帝国逼到了绝路。 “白墨宸!”将军切齿喃喃,抬头看了一眼海平面上跃出的一轮红日,忽然间彷佛下了什么决心,扔下了城上的防御指挥,大踏步地离去。 “将军!”士兵看到他转身走下城墙,不由焦急,“您要去哪里?” “回中军帐。”万霖将军头也不回,扔了一块令牌过去,吩咐,“你替我传令,岛上的镇野军团一概撤退,立刻由靖海军团和征天军团接应,尽快离开初阳岛!” “是!”士兵拿着令牌奔下城墙,忽地想起什么,“可是,将军还要留在这里做什么?羲铮少将已经驾着风隼来接您走了,元老院也命您在子夜便可弃岛撤回,切不可死守!” “我自有打算。”万霖将军没有理会,只是挥了挥手,“快让其他人等撤离!” “可是……”士兵喃喃。 然而,没有等他回过神来,将军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外面兵荒马乱,中军帐里也已经没有一个人。在昨夜寅时危急关头,所有还能拿得动武器的战士,包括自己的贴身侍卫都已经被他派遣了出去。万霖将军一个人回到了帐下,坐到帅椅上,望着帐外明灭的火舌和烈烈燃烧的城寨,面色冷肃,毫无表情。 沙漏在簌簌滑落,他看了一眼,默默握紧了刀柄。 初阳岛的战役已经撑了五个月了,牺牲了大约一万的战士,将空桑军队主力牵扯在这里──如今,星槎圣女一行应该已经顺利绕过空桑人的防线,抵达云荒了吧?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的使命也已经结束。 火舌在帐外不停明灭。子时差两刻,城破。 炮火将初阳岛映照得通明,冰族残留的人马在靖海军团和征天军团的接应下迅速撤退,留下了一个遍布尸体的岛屿。空桑人的军队如潮水一样冲入了初阳岛,在血与火的废墟上搜索着──然而就在那一瞬,那些如狼似虎的战士都惊住了。 曲声!居然有曲声,响起在这样一个血肉模糊的修罗场上! 乐声铮然,凌厉纵横,似金戈铁马飒踏而来,凛冽无畏,一时间让冲上初阳岛的空桑战士震惊莫名──因为曲声传来的方向,竟然是冰族人的中军帐。 莫非,里面居然还有伏兵? 空桑士兵一时间都小心起来,手握兵器,按编队从四方包围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中军帐层层围住。领队的裨将上前,用长刀挑起了门帘,侧身往里看了一眼。 中军帐里没有点灯,昏暗异常,空空荡荡不见一个士兵。然而帐下却有一人独坐案前,面沉如水,膝前横一铁筝,正从容而弹。铁筝沉重冷硬,在军人粗糙的手指下迸射出冷硬的音符,一字一句彷佛是刀兵利箭般刺人心肺,凛冽绝决。 “是冰族人的将军!”认出服色,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一语出,立刻便有战士踊跃上前,想要斩获敌军将领首级来领功。然而却被裨将一把拦下:“小心有诈!不可擅动,立刻上船回禀白帅!” 众军恋恋不舍地后退,只留下一小队看守。然而退不了十丈,只听帐内曲声越来越激越慷慨,调子一声声拔上去,几乎刺破人的耳膜。远远看去,只见那位满身是血的冰夷将领手挥铁筝,居然面带微笑──最后重重一拨,手挥之处,二十多根琴弦登时齐齐断裂! “这个人疯了么?”空桑士兵捂着耳朵嘀咕,“死到临头还……” 然而话音未落,脚底下猛然便是一震! 刚开始的一瞬,他们还以为是己方的炮火不小心落在此处,然而接下来的一瞬间,彷佛这个小岛忽然裂开了,地底透出了血红的火舌,所有人被猝不及防地抛起几丈高──烟尘冲天而起,湮没了整个初阳岛。这座珊瑚礁小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撕裂,刹那间四分五裂,裂缝里有熊熊的火光透出,彷佛一朵绽开的妖艳莲花! 刚登陆的空桑军队甚至来不及奔逃,就被可怖的力量连着岛屿一起撕碎。 初阳岛在一瞬间消失了。连带着消失的、还有方圆一里内的所有船舰。 激烈的海流在一个时辰后才稍微平息,海面上浮起巨大的漩涡,无数尸体和木板浮上来,其中有冰族的、也有空桑人,在月夜的海面上浮浮沉沉,狰狞可怖。 “什么?”远处的旗舰上有人扶舷而望,变了脸色,“又是陆沉?” 斥候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禀告:“元帅,初阳岛……” “我知道,不用说了。”白袍元帅挥了挥手,“放弃登陆,善后。” “是!”斥候得命而去,船头转瞬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足三里外,岛屿在轰然巨响里灰飞烟灭,逐渐沉入大海──月下的海是深红色的,沉浮着无数残肢。 眼前的情景惨不忍睹,然而杀场血战多年,三十许的男子已然心如铁石。空桑统帅默默望着那个沉没的岛屿,脸上的线条冷峻利落,清冷的月光洒落在他的白色盔甲上,折射出微微的光芒,彷佛是一羽矫捷的白鹰。 白墨宸走下船舷,在浮动的栈桥上默默地看着在一瞬间被摧毁的岛屿,带着护腕的手轻轻敲击着栏杆。旁边有侍卫想要说什么,看到白帅的脸色,又不敢开口。 那些冰夷实在是疯狂,长达数月的攻坚战后,付出了这般代价,到最后居然得到这样一个灰飞烟灭的结果,想来此刻白帅的心情也是非常差。 然而,白墨宸看了海面半日,忽地俯下身从栈桥边的海水里捞起了什么东西,放在手里看了半天,眼角微微的眯了起来。 那是一支红珊瑚,色泽艳丽非常,枝条疏朗秀丽,是罕见的珍品。可惜只有小小的一截,在不足一尺的地方齐根而断,彷佛佳人美丽的残肢,想来是被方才的爆炸从海底冲出的。这样上等的珊瑚,只生长在远离云荒的七海最深处,只有鲛人才能潜水到达的地方。如果拿到叶城里出售,只怕价值也不下百金吧? 这般艳丽,宛如人的鲜血染成。 白墨宸轻轻拭去了珊瑚上的水珠,遥想着什么,唇角微微含笑。 “元帅!小心!风隼!”他正微一出神,身后却传来侍卫的惊呼,头顶的夜空骤然黑暗,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呼啸而来,遮蔽了海上的明月。 白墨宸反应极快,手一撑船舷,立刻点足掠回舱里──背后劲风袭人,只听夺夺数声,一连排的劲弩从半空落下,追逐着他的身形如雨而来,每隔三尺一发,每支箭都由精铁铸成,居然穿透了一尺厚的甲板! 一边的三位侍卫扑上来,拔刀替他格挡,然而从半空射落的劲弩力道巨大,精铁铸造的长刀一击便被拦腰震断。其中一个侍卫退得稍微慢了一点,劲弩震断了他的刀后直射入肋骨,登时将他钉穿在了甲板上! “元帅快走!”被射穿的侍卫一时未死,竭力挥舞着断刀,厉呼。 然而身侧风声一动,一个人影去而复返,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走!”白墨宸冒着箭雨返回,一手拉起侍卫,另一手握刀急速挥去,顿时将那支钉住他的劲弩截断。白帅一把将重伤的下属横背在肩上,沿着栈桥飞奔。 停了那么一下,半空中那巨大的黑影已经再度迫近,带着死亡的呼啸声,新一轮劲弩如雨落下。白墨宸不曾再回头去看上一眼,只是竭尽全力朝着旗舰飞奔,身后密密地传来栈桥浮板被一块块击碎的声音,越来越近在耳侧。 “保护元帅!开炮,快开炮!”旗舰上有人嘶声力竭地大喊,战船猛烈一晃,右舷忽地冒出了一朵红光,砰然巨响中,十门火炮依次发射,织成了火网──半空掠过来是一架巨大的机械,由金铁和木壳构成,外形很像一只鹰隼,从棋盘洲沉沙群岛方向呼啸而来,一个俯冲袭击了空桑人军队的旗舰。 “元帅,快!”副将玄珉拉开了舱门,探出身急速喊,“快进来!” 位高权重的元帅身手依旧矫健,一个单手支撑,背负着伤者飞快地跳上了甲板,侧身滚入,抬手便拿起了架子上一杆丈八长的长枪,回身一扫,登时将最后两支劲弩拍飞出去。 劲弩横飞,插在了舱壁上,尾羽铮然摇曳有声。 “快叫军医来!”白墨宸放下背上奄奄一息的侍卫,厉声吩咐,“快!” “是!”另外两位侍卫立刻领命,飞奔了下去。 “元帅,刚才太危险了!属下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副将玄珉擦了满额的冷汗,“万一您为了这么一个小小侍卫而出了什么事,属下……” “我不会扔下我的属下不管,”白墨宸压低了声音,眼神如刀,“打了那么多年仗,‘宸字军’的名声是怎么来的?还不是都靠着这些兄弟?──刚才你也看到了,这孩子是拼了一死在救我啊!” 副将的眼睛红了一下。他也是从一个普通士兵开始,跟着白帅一路血战升上来的,自然也明白主帅在军中无与伦比的声望从何而来,又为何会有那么多战士为他肝脑涂地。 白墨宸死死地按住侍卫肋骨间那个巨大的伤口,血喷溅了他半身。然而,不等军医赶来,在谈话之间那个重伤的战士却已经渐渐停止了呼吸。死去的人手里还紧握着半截军刀,眼睛圆瞪着,似乎还要拼死守卫自己的主帅。 白墨宸怔怔地看着那个死去的战士,忽然间以手掩面── 这个侍卫还很小,不过十六七岁,不过是个孩子。 军医匆匆赶到,却在尸体边束手无策。白墨宸放下了捂住脸的双手,殷红的血手印令他的神色显得沉默而狰狞。“用军旗裹了,海葬吧。”他低声道,指着不远处那一片尚自汹涌的海面,“沉到初阳岛上──用冰族人的整个岛屿,来做我们战士的墓地!” “是!”两位侍卫齐齐躬身,将死去的同伴带了下去。 沉默中,忽听外面一声厉啸。风隼偷袭不曾得手,重新拉高,在旗舰船头一个回翔,转过了身──然而,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只奇兵突入的风隼即将撤回本岛时,只见电光一掠,有什么直射向了旗舰的主桅杆。 “不好!”副将玄珉脱口。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嗑啦啦一声裂响,主桅杆上面三分之一处轰然断裂,倒折了下来。从风隼上激射出一条银索,准确地打中了桅杆,立刻被飞速收回机舱,银索末端还扯着那一面白蔷薇的帅旗,在夜空里猎猎飞扬。 “帅旗!帅旗被夺了!” 仿佛是不能久战,那只风隼一击不中,便重新拉高,毫不犹豫地掉头离去。旗舰上的炮手尽力抬高了炮口,然而那架机械被完美地操控着,迅速升高,不等火炮瞄准就离开了射程,在夜幕下悄然离开,竟无人能阻拦。 旗舰主桅杆折断,帅旗被夺,原本完胜的一战登时便失去了光彩。 看着远去的风隼,白墨宸蹙眉,“又是羲铮?” ──这个叫做羲铮的少将,如今是征天军团里的精英,技高胆大,作风悍勇,几次深入敌后、给猝不及防的空桑军队制造了许多麻烦,包括击沉过他的上一艘旗舰。 “征天军团……”元帅背靠着舱壁,望着夜空,喃喃叹了口气,“区区一只风隼已经是如此,那么……破军的迦楼罗金翅鸟,又该是怎样的可怕啊。” 若不是有这些超出人力的巨大机械,那些冰夷应该早就亡国灭种了。──那些冰夷,到底是怎样用木头和铁片造出这种可以飞翔于九天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奇技淫巧,居然可以达到如此接近神的高度! 流浪于西海的冰族一贯不信仰神灵,而精于格致物理之道。传说中数百年前,冰族的最高精神领袖,那个被称为智者的神秘人曾写下了三卷《营造法式》,其中包括“征天”、“靖海”和“镇野”三卷──正是这三卷书,将超越这个时代太多的技术带给了当时漂泊海上的冰族人,使其凌驾于陆上诸族之上。 因为其不可思议的毁灭力量,这些可以回翔于九天之上的机械以上古神鸟命名:比如风隼和比翼鸟,还有破军少帅的座架迦楼罗金翅鸟──迅速武装起来的冰族军队从海上归来,在短短一年内风卷残云般地扫荡了云荒,建立了自己的帝国。 若不是后来空桑和海国结成联盟,这片云荒至今恐怕还是沧流冰族人的天下。 九百年过去了,诸神寂灭,一切都淹没于历史。人世恢复了秩序和和平,在那一场战争里出现过的一些可怕武器,也和神之时代一起成为了永久的传说。风隼和比翼鸟尚自在战争中出现过,然而作为最高武器的迦楼罗金翅鸟却和被封印的破军少帅一起消失,再不复见。 “玄珉,”白墨宸回头看着副将,“方才你做得很好,反应很敏捷。” “谢元帅夸奖。”玄珉单膝跪地,“可惜还是让它走脱了。” “没事,让它走吧。”白墨宸看着冷月下一架呼啸而去的巨大机械,冷笑,“只怕这也是这架风隼的最后一次飞行了──你没看到上面操纵席上的鲛人已经快要死了么?” 风隼和比翼鸟均需要靠人力操纵才能飞行,而鲛人因为敏捷性远超乎人类,被当时的冰族军队用傀儡虫控制了意识,训练成了随机配备的傀儡,战争里“活的武器”。方才,在风隼掠近地面的时候,他甚至可以看到操纵席上鲛人傀儡的一头白发──毕竟,机械的寿命可以长久,鲛人的生命却依然有限。 九百年后,战机还能飞行,而那些操纵机械的傀儡生命却已经到了尾声。当最后一个鲛人傀儡老死之后,冰族人的征天军团也将会彻底失去战斗力。 这是天赐良机,要成全他一统天下的绝世战功!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绝不能无功而返!”空桑统帅在船头凝望着海面上狼籍的残骸,眼睛里面彷佛有火焰跳跃。许久,他转过身去,对下属口述奏折:“白帝十八年十月初八,拔初阳岛。冰夷苦战数月,伏尸数万,乃撤。设火药自毁,岛屿陆沉。兵锋直指逐日岛,年内将越津渡海峡。两年内,西海可平。” 冷月无声,唯有捷报连夜传向万里外的帝都。 口述完毕,白墨宸顿了一顿,又问手:“过几天便是叶城的海皇祭了,我们献给帝君的战利品已经送去了么?” “禀元帅,回京献礼的船队三日之前已经抵达了叶城,”玄珉回答,“此行非常顺利,没有遇到飓风或者大潮,没有受到任何损失──只不过……” 白墨宸蹙眉,不怒自威:“不过什么?” 玄珉颤了一下,赶紧如实回答:“不过,船上送给帝君的三百名冰族俘虏,在上岸时,却只剩了不到一百人。” “什么?”白墨宸大怒,“他们竟敢在路上虐待我献给帝君的俘虏?” “元帅容禀,”玄珉连忙道,“那些俘虏是自尽的!” “该死!”白墨宸一震,手重重拍在船舷上──这些西海上的冰夷性格刚烈,向来是宁折不弯,每一战无不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绝不罢休,甚或还有陆沉这种玉石俱焚的招数。因此这番开战以来,战况虽然顺利,却几乎没有掳获到太多的活着的沧流战士。 这次为了在海皇祭显示率军在西海上的战绩,他几乎是把这段时间来所有俘获的冰族都押了过去,也不过区区三百名。然而,不料这些血战余生的残兵败将依然如此烈性,居然不肯活着踏上云荒的土地!有时候,他真想剖开那些沧流冰夷的胸膛,看看他们的肝胆是不是真的铜浇铁铸? 元帅叹了口气:“还剩下多少?” 玄珉嗫嚅道:“根据前队传来的快报,尚有……尚有八十七人。” “这点七零八落的人数,怎么拿得出手?”白墨宸喃喃,忽地一挥手,“算了,成全他们吧!全部在船上秘密处决,不要再押上岸去了──若是让他们活着到了帝君面前,说不准还会作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是。”玄珉领命,却没有立刻退下,似乎犹豫不决。 “有事快说。”白墨宸蹙眉,不怒自威。 “关于冰夷的大秘仪,”他低声,“有些新的情报。” 大秘仪?白墨宸的手忽地握紧,眼神一变。 ──多年来,他一直听说冰族每隔五年都要举行一次神秘的仪式,在仪式上,会通过一种奇特的方法选出一些少年。这个风俗已经延续了接近一百年,然而奇怪的是,那些被选中的孩子却都下落不明。 从来没有人觉得那个有什么不妥,也有人解释说这是那些冰夷们为破军而进行的一种奇特祭祀而已──不知道为何,他在心里却隐隐觉得事情绝非宗教祭祀那么简单。十几年来他先后派出了上百名探子,居然始终探听不出这些少年的下落,彷佛就从此人间蒸发。 “有什么消息?”白墨宸蹙眉,“那些人到底有没有在用心办事!” 玄珉道:“这次我们的人成功地潜入了空明岛,找到了那些孩子的下落。” “总算找到了?太好了!”白墨宸眉梢一挑,“让他们给我好好查一下,那些冰夷到底在搞什么鬼!是不是在训练新的军队?” “可是……根据发回的密报,那些孩子都死了。”玄珉低声禀告。 “死了?”白墨宸怔了一下。 “是的,都死了。”玄珉道,“探子们好容易在空明岛的一个地下密室里找到那些孩子。被找到的时候,那些孩子都死了,尸体被泡在水里,用奇怪的水晶容器装着。” “不可能!──那些冰夷没那么愚蠢,会用几十年的时间来搜罗一堆孩子尸体存着!”元帅霍地回过身,一拳击在船舷上,“就算是真的死了,也要给我弄清楚那些尸体被用来做了什么用途!” “是。”玄珉单膝点地领命。 “另外,一定要找个机会,把那个叫望舒的机械师给我杀了。”白墨宸的语气忽转森冷,指了指头顶的天空,“只要他活一天,我们攻克冰夷就多费十分力气!” “是!”玄珉点头。 白墨宸挥了挥手,属下迅速退了下去。 船上寂静无声,白墨宸在空旷的海面上仰头望月。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奇特的咕噜,便抬起了手臂──半空里一只青色的鸟儿扑簌簌飞落,停在他的护腕上,歪着头用黑豆似的眼睛看着他。 青鸟的脚上系着一个锦囊,从东方飞过千山万水而来。 白墨宸知道那是他留在帝都的眼线发来的最新消息,抽出里面的薄薄信纸,只看了一眼,眼神便微微变了变──帝都那些家伙,还是这么不安分么?看来,是冰夷的金弹攻势又生效了啊……竟然有那么多空桑人不希望自己赢得这场战争,创下不世奇功。 他低声冷笑起来,顺手将来信撕碎,也不回信,只将手里的红珊瑚放入那只锦囊,草草写了两行字,系在了鸟儿脚上。 且以万人血,染做钗头凤。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那支珊瑚,若琢成步摇流苏,摇曳地坠在她的云鬓旁,又该是何等美丽啊……想到这里,元帅充斥着血火的眼眸里陡然迸出了一丝热意来,薄而直的唇微微弯起了一个弧度,拍了拍鸟儿的脑袋,嘱咐:“去,给叶城的殷仙子。” 青鸟咕噜了一声,展翅飞起,瞬间在海上消失了踪影。 战场死寂,腥风猎猎,海里浮沉着无数船舰的碎片和尸体的残骸,隐隐腥红。白墨宸站在船头,迎着充满硫磺和鲜血味道的海风,凝望着青鸟飞去的方向,眼神变幻──青鸟不传云外讯,丁香空结雨中愁。万里之外的帝都,有无数人正在心怀不轨地蠢蠢欲动,而远方的重檐下,是否又有人倚楼而歌,红袖薄冷,夜不能寐?夜来风雨重,她那弱不禁风的身体,如今是不是好些了? 元帅在西海上凝望东方,低低叹息,吐出了一个名字:“夜来。” 何当共剪西窗烛?如今风露立中宵。 初阳岛陆沉的那一声巨响响彻了西海,连数百里外的空明岛上都震了一震。 “哎呀!”四壁震动,房内书架上的东西噗拉拉散下来,把一个正埋头用鱼骨搭建模型的少年埋了个严严实实,几乎连头都没露出来。 “救命啊!”一只手从书堆里挣扎出来,凌空乱舞,“织莺!” 然而叫了半日却不见有人来援手,那个被书淹没的少年终于不再大呼小叫了,气馁地自己拨开了那一堆砸下来的书籍,狼狈地探出头来:“织莺?” 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女孩如同凌空绽放的昙花,正悬浮在他方才工作的地方,双手平举──在她托着的手掌上,数本砸下来的书彷佛被一个看不见的台子接住,被凝定在半空里,保持着下落一瞬间的状态,甚至连书页都在风里翻飞。 “还好,冰锥模型没有被砸坏。”织莺舒了一口气,显然是在方才爆炸一瞬间及时使出浮空术,才托住了四壁掉落的书。她眼看危机过去,袖子一挥,将那些悬浮的书卷放回了原位,转瞬簌簌一片,书架重新完好如初。 “好容易快完成了,如果砸坏了就麻烦了。” 一边说,她一边飘落下来,伸出手将那个少年从书堆里拉出来。 ──少年的手还是一贯的冰冷,彷佛是海国的鲛人。 “砸坏我的脑袋就不麻烦了么?”少年从书堆里挣扎而出,委屈地揉着被竹简砸中的眼角,半是抱怨半是撒娇,“真是的,刚才你看都不看我一眼!难道这个臭模型居然比我还重要?还是你觉得我是不死之身啊?”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织莺的脸色微微一白,彷佛颤了一下。 少年没有发觉这个微妙的表情,自顾自气鼓鼓地走过来,跛着一条腿,随手将手里的鲸骨扔向那个模型──那个接近完成的模型高达一丈,全部用鲸鱼的骨头搭成,极其精巧。看外表似乎是一个白色的梭子,然而仔细看去,却又分布着各种细密的构件,以一百比一的比例建造,用蝇头小楷标注满了各种记号和数据。 “唉。望舒,别孩子气啦──你是故意的吧?”织莺恢复了平静,叹了口气,“以你的本事,怎么会被这些书砸到?” “……”被一语说破,望舒有些尴尬,王顾左右而言它,“刚才那声响是怎么回事?” 织莺垂下了眼睛,低声:“估计……是初阳岛失守了吧。” 望舒一震,许久才低声问了一句:“陆沉?” “嗯。”织莺应了一声,“还是你自己弄出来的装置,忘了么?” ──三年前,当战争的局面越来越不利于冰族时,望舒应元老院之邀,设计出了陆沉的机关,安装在西海棋盘洲冰族本土的每一座岛屿下面。在无法坚守的时候,最后一个撤离的战士便会将火药引爆,与登陆的敌人同归于尽。这样一来,便不至于令岛屿落入空桑人之手,也令其大军永远不能落地,只能靠着船舰在海上飘摇。 如今,守了七个多月的初阳岛也终于告破,想来万霖将军已经和岛屿一起永沉海底。但是,如果初阳岛失守,棋盘洲沉沙群岛的南翼防线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空桑人开始入侵到了本岛范围内,津渡海峡便危在旦夕。 巨大的藏书阁里,两位年轻的长老沉默相对,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白墨宸可真是一头狼啊!我们会输么?”沉默了许久,望舒低声问,语气里有一丝恐惧,“听刚才那声音,空桑人似乎打到离这里已经不到九百里的地方了!” 望舒的十指紧紧绞在一起,身体开始微微左右摆动──不知为何,这个少年一直以来都有一个神经质的习惯:一遇到紧张或者恐惧的事情,身体就开始下意识地摇晃。 “我也不知道……征天军团里可以操纵战机的鲛人傀儡接二连三的死去,我们实在是……”巫真彷徨地低语,在这个时候,她的眼神才像是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然而,看到少年恐惧的眼神,她忽地又振作起来,看着少年的眼睛,微笑,“不过,望舒,无论如何,不要怕!──有我在呢。” 她的微笑彷佛有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少年眼里的恐惧渐渐淡了。是的,只要织莺在,他心里就会觉得分外的安宁──她是在他记忆里出现的第一个人,也是最值得亲近和信赖的人,宛如母亲和情侣的混合体。 她说的话,他怎么会不相信呢? “该死的白墨宸!”心里一松,望舒的身体终于不再摇摆,咬牙低低骂了一句,“怎么就不派人杀了他呢?杀了这个家伙,空桑人的攻势也就停下来了吧?” “呵,你以为元老院没想过么?”织莺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可是两年来八次刺杀,无一成功──他是一个非常狡诈的人,城府极深,听说连睡觉一夜都要换三个地方,从不信任任何人,下手非常困难。” “是么?”望舒蹙眉,喃喃,“或许我该做一个新武器来对付他。” 织莺摇了摇头,笑了一笑:“得了,你还是先把冰锥弄好吧──星槎圣女已经出发了,‘神之手’的计划启动,接下来就要看你了。眼看征天军团就要彻底崩溃,冰锥若不能按时完成,立下军令状的你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征天军团彻底崩溃?”望舒吃了一惊,“如今风隼还剩下几架?” “只有十架。”织莺低声,“而比翼鸟……只剩下一架能动。” “那么少啊?”望舒沉默下去,脸色凝重,修长的手指绞在一起。 昔年冰族战败,仅有数十万人活着离开云荒。遗民们之所以能避居西海多年,在海国和空桑的两面夹击里生存下来,除了坚忍不拔的意志力和狂热的献身精神之外,所倚仗的无非是昔年神之时代留下的一些可怕武器,比如螺舟,再比如风隼和比翼鸟。 ──然而,即便是这些赖以守护家园的机械,如今也已经濒临作废的极限。 望舒沉默了许久,忽然间低下头去,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脸。 “怎么了?”织莺吓了一跳,连忙拉住他,却发现少年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我……我太没有用了!”望舒埋头在掌心,声音竟带了哽咽,“这么多年了,我居然还是没办法重新造出风隼和比翼鸟来!如果……如果我能造,大家也不至于只能坐以待毙。” 织莺轻轻叹了口气,“也不能怪你,重造征天军团,是天机公子都做不到的事情──又罔论旁人?” 机械力是冰族人一直仰仗的东西,正如和空桑人信仰神力一样。 九百年前,冰族在和空桑海国的战争中失败,破军少帅被封印。和破军并称双璧的飞廉将军力挽狂澜,带着族人从云荒大陆上全线撤退,避免了灭族的命运。当他在西海上的棋盘洲站稳脚跟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迅速地在族人里征集机械师和工匠,重新组建了军工作坊。然而,记载着机械之学最高精髓的三卷《营造法式》在战火里流失,超过原文三分之一的部分都失传了,其中“征天”一卷尤其严重,散碎得几乎不能成文。 飞廉将军在西海上重新建国之后,将军务交付给狼朗副帅,举全族之力发展机械制造和金属冶炼。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冰族在西海发现了金矿,又在沉沙群岛的空明、玄淡两岛上发现了脂水和银砂。飞廉将军从脂水里提炼出了燃料,从海下的矿井里采出了铁和铜,召集了所有懂得机械的族人,夜以继日地进行锻造冶炼。 经过了二十多年,飞廉将军终于在废墟上重新建立了镇野、靖海、征天三大军团,使其成为守护冰族的力量,牢牢顶住了空桑人的跨海追击。 然而即便如此,终他一生,也未能够重新研制出征天的机械。 在飞廉将军去世后,他的后人继承了他的遗志,执掌了军工作坊,一代代人前赴后继地钻研,以那一卷残缺不全的《营造法式》为摹本,格致知物,穷尽心力,成为族里无出其右的机械制造世家。 飞廉将军的后人里出现过不少名垂史册的天才制作者,比如机械师梭罗、火滢和景熙,每一个都为帝国军事力量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九百年来,一共有十六位机械师的名字被刻在讲武堂高高的影壁上,成为所有战士的楷模。 而在那些闻名后世的机械师里,又以二十多年前的天机公子为翘楚。 天机被一致称为是空前绝后的天才,他自小执迷于机械之学,八岁便根据残卷复制出了完整的螺舟,令靖海军团的实力大大飞跃──那个年轻的公子出身虽然高贵,却甘于寂寞,毕生都呆在穹顶藏书阁和地下制作工坊里,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只懂得皓首穷经地钻研,造出了一件又一件惊人的武器。 有人说他的创造力量几乎逼近了神的领域,然而遗憾是,天才如他,也未能造出可以飞翔于九天的机械,无论是初级的风隼,中等的比翼鸟,还是最高等级的迦楼罗金翅鸟──无数次的试飞均告失败。 数百次的失败,令这个天才出现了精神上的紊乱。天机的身体急剧衰弱下去,言行开始变得古怪,脾气更是乖戾非凡,根本无法令人接近。到后来,他干脆彻底地断绝了和族人的联系,躲在一百丈深的地下作坊里,整整三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 直到五年前的某一日,年轻的巫真织莺急需他来制作一件法器,几次派人去地底下探看,敲门却均无人应答。一个月后,织莺心里觉得不对,便告知了大长老巫咸,元老院立刻率人前去探看情况── 那扇几年没打开的门被强行撬开了,巨大的制造工坊里寂无人声,死气沉沉。 穿过那些半成品的机械和军事设备,来查看的人们发现这里的主人果然已经死了。天机公子的身体被泡在冰冷的水里,虽时值盛夏,却并未腐坏。一个陌生的少年正在不停地给尸体上覆盖冰块,听到声响,抬头望着进入的人们,眼里露出茫然的表情。 “你是谁?”织莺厉喝,“站在那里别动!” “我叫望舒。”那个少年机械地回答,眼神无辜,声音平板却明澈如水晶,他丝毫不畏惧眼前全副武装的闯入者,翻起了脖子上带着的一条银链──链子一头连着一块很小的金属牌,上面用古体书写着“望舒”两个字。 织莺认得,那是天机公子的笔迹。所有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不知道。” “你是谁?从哪里来?是冰族人,还是空桑派来的奸细?” “我不知道。” “天机公子是你杀的么?”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不是。我醒来他就已经躺着不动了。” “那你为什么在他身体上加冰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必须要这样做。” “谁告诉你要这样做的?” “我不知道。” 那样的对话令前来的所有人震惊,身为十巫之一的织莺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细细打量着对方──这个凭空出现的孩子在容貌上酷肖死去的天机公子,或许是常年呆在地下室里,他脸色苍白、肌肤竟然隐隐呈现出奇特的透明感觉,金发浅得近乎无色。然而,眼神也空洞得彷佛虚无。 这个孩子,到底是谁呢?他从哪里来? 天机公子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二岁,毕生未娶。 他出身于帝国最受尊敬的望族,容貌英俊,有翩翩佳公子之称,在他短暂的一生里,族里并不乏深爱他的女子──知道他孤独在地下死亡的消息后,甚至有一个女子为他自杀殉情。然而奇怪的是终其一生,他似乎对女人毫无兴趣,简直像一架机械一样冰冷无情。 毕生致力于格致物理的天机公子,最后孤独地死在了地底的深处,和他的那些复杂精密的机械为伴。到死时,他手里都握着一卷书,不曾放开──然而,令人奇怪的是那本书却不是机械制造的书籍,而只是一本来自中州的古书:《列子·汤问》。 没有人知道他死之前在做什么,只有一个陌生的少年目睹了死亡的全部过程。 那个古怪的少年脸颊苍白,举止呆滞,瞳孔对光极其敏感,似出生以来就未曾出过地面。在被族人发现的时候,他在那个地下作坊里至少已经呆了一个月,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一个月里,没有获得任何食物的他竟然生存下来了。而且,从那以后他也没有吃过东西,甚至在脑海里根本没有“吃”的概念,只以盛在巨大木桶里的一种奇特液体为生。 他不休息,也不需要睡眠,可以日夜不停的工作。 除了这些接近魔物的特点外,最令人迷惑不解的是他的身份:这是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孩子,既不是元老院配给天机的助手,也不是军队里的人,甚至整个族里的户籍上也查不到他的名字──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是怎么来到那个深埋地下的军工作坊的。 奇怪的是他对此也是一无所知,他的所有记忆都开始于被人发现的那一刻。 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的来历,然而所有人都发现他像极了天机公子:不但容貌酷肖,甚至同样具有惊人的机械制作天赋。而且虽然号称对一切都记不得了,甚至无法熟练地使用语言和人交谈,但他操作起工坊里的那些机械设备却熟极而流。 于是有传言不胫而走,说,这个可怜的孩子是那个死去的女人为天机公子所生的私生子,一直被怪癖的父亲藏在地下,直到今天才得以重见天日。 失去了天机公子这样一个机械制造的天才,对冰族来说不啻一个巨大的打击。元老院发誓要找出凶手,反复数十次地审问那个少年,却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然而,当某一夜首座长老巫咸再度翻看那一卷《列子·汤问》时,从厚厚的书脊夹层里,却掉出了一张涂抹得密密麻麻的羊皮纸,旁边是一行凌乱的眉批,上面只有短短的几个字:“我把心给了他。善待我的孩子。” 巫咸瞬间脸色大变,失手把古卷摔落在地。 不知道最后得出了什么样的结论,追查嘎然而止。 元老院对外发布了公告,说天机公子死于心力交瘁,为国捐躯──他身后只留下了一个私生子,便是这个叫做望舒的少年。 被从地底下带出来后,望舒大病了一场,卧床数月几乎不起。巫真织莺亲自照顾着他,等到他身体情况开始好转,便充任了他的教导官,手把手地教给他一些生活的常识──比如礼仪、穿着、基本对话,还有帝国的历史和目下的战争局面。 过了一两年,那个在地底下长大的少年终于渐渐恢复了正常,懂得了如何与人相处,也渐渐显露出惊人的制造天赋。 因为天赋出众,他被元老院选中,继续担任了军工作坊的总监,留在了巨大的藏书阁和地下制作间里。五年来,他心无旁骛地工作,制作和改进了无数武器和机械,甚至将天机公子死前只留下一个构思的“冰锥”也逐步造了出来,令巫咸长老非常欣慰。 然而唯一的遗憾,就是他和父亲一样,同样也没能制造出新的征天机械。 无论他怎样努力和尝试,他似乎永远无法突破父亲生前的极限。 听得织莺这样安慰他,少年望舒却不服气,指了指那个巨大的鲸骨模型:“父亲没有做到的事,未必别人就做不到了──你看,冰锥还不是就快要完工了?” “谁都知道望舒是一个天才的机械机械师。”织莺显然对他的脾气了如指掌,微笑,“不过《营造法式》的征天篇残缺了那么多,要制出风隼实在很难──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即便机械能顺利造出,要寻找到可以操纵机械的鲛人来做傀儡也很困难。” 风隼、比翼鸟这些飞天的机械,需要在空中自由辗转回翔,因为灵敏性太高,以陆地上的人类反应速度,基本无法操控,必须要由敏捷和平衡都高于人类的鲛人来充任驾驶者。所以当年沧流帝国的征天军团里,每一架机上都配备了一名接受过傀儡虫控制的鲛人,她们作为战士们的搭档而存在,一起操纵战机,翱翔于天地。 ──而海国复国后,要再猎取活的鲛人作为傀儡,也已经是万难之事。 “哦……对,还要有操纵者才行!”望舒才想到这个难题,不由低声骂了一句,“该死!” 织莺微笑:“所以,先别想这些了,休息一下,午饭后继续工作吧。” “不用,”望舒笑了,无所谓地耸肩,“你也知道我从来不会感觉到饿,我只要喝那个桶里的神仙水就行了。” “……”织莺沉默了一下,看着制作室角落那个巨大的木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片刻。 “反正就算多吃一点东西,我的脚也不会长好。”少年跺了跺左脚,低下头看着──他的左足有明显的残疾──比右足短了差不多一寸,所以走起路来总是一瘸一拐。大概是自卑于这个缺陷,望舒从来都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几乎不去外头。 织莺蹲下身去轻轻抚摩着少年的腿,眼神非常奇怪。 沉默许久,望舒问:“星槎圣女那边如何了?” “应该已经到云荒了吧。”织莺轻声回答,视线投向东方,脸色有些微妙,“此次派出了七架螺舟护航,上千名一流的战士随行──加上最近白墨宸都盯着初阳岛,无暇分心。船队应该顺利地绕过了空桑人的防线,抵达了大陆西端的狷之原。” “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代价,孤注一掷地把她送到神山去?──巫咸大人甚至不惜牺牲初阳岛来引开敌人的注意力!”望舒有些怀疑,更有些吃惊,“她真的能唤醒破军么?她……到底是什么来历?她是谁?” 织莺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这是秘密么?”望舒有些不可思议,“连我都不能告诉?” “嗯。”织莺低低应了一声,柔声解释,“望舒,虽然你也是十巫之一,但是我们各有职责,有些事情还是不能相互知道的。这是巫咸大人的吩咐,我也不能违反。” 望舒蹙了蹙眉头,有些不高兴:“我总是觉得元老院有什么事瞒着我。” “别拉长脸嘛。”织莺叹了口气,推了推他,笑,“你看,你不是有很多事情也不能告诉我?──比如那些火炮啊船舰啊的制造,还有那三卷《营造法式》,都是你独有的机密,我们其他几个人也都不知道啊。” “那可不一样。”望舒闷闷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管他是不是巫咸大人不许说的,我都会告诉你的!” “……”织莺微微一怔,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 “我可不会明知故问让你为难。”许久,她才细声地说了一句。 “是啊。”望舒叹了口气,“所以,我也不问了,免得让你为难。” “那就对了嘛。说了半天,只有这句话才象话。”织莺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在她平日有些苍白冷淡的脸上绽开,彷佛一朵日光下的白芷花,“别东想西想,好好努力,巫咸大人说了,等你造好了冰锥就要重重的奖赏──到时候,你想要什么呢?” “哎呀,这个我可早就想好了,”望舒有些捉狭地转头看着她,眼神明净而坦荡,“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和织莺在一起!” 织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彷佛不知道怎么回答,垂首沉默了片刻。 看到她这样的表情,少年脸上的笑也渐渐消失。 “好了,我只是开玩笑。我知道你和羲铮有婚约,”他喃喃,十指紧紧绞在一起,身体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摆起来,竭力让声音平静,“别在意。” “嗯。”织莺默默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今日初阳岛的会战,羲铮辅佐万霖将军抵抗空桑军队,不知道如今又是如何。 “放、放心!羲铮一定会没事的!”彷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望舒结结巴巴地说,绞着双手,“他一向很厉害。” “嗯。”织莺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每一次说到她那个作为全军楷模的未婚夫婿,她都会非常沉默。 显然这个名字也让望舒浑身不自在,少年人握紧了双手,极力克制着身体神经质般的颤栗,深呼吸着,过了好一阵,好容易才平息下来。 望舒沉默了一下,忍不住道:“其实,我觉得唤醒破军未必是个好主意。” “什么?”织莺似是吃了一惊,“为什么这么想?” “我是一个机械师,知道越是庞大的力量越不好控制。”望舒看着房间里巨大的模型,紧蹙着眉毛,“传说破军身上具有毁灭天地的力量──那种力量一旦释放出来,我真想不出最后结果到底是怎样啊!” “最后结果当然是复国!”织莺冷然。 “不,不。你忘了么?”望舒摇头,“传说以前破军在拥有魔之力量后,也逐渐变得疯狂而暴虐──他以七杀为信条,为了私怨而血洗全族排除异己,屠杀了十大门阀!破坏神附身的人,是会不分敌我去摧毁一切的!为什么我们要唤醒这样可怕的力量?” 望舒越说越激动,彷佛这个疑问已经在心里蛰伏了许久:“九百年了!如果现在我们再把他从封印中释放出来,万一不能如愿以偿地利用这种力量对付空桑人,反而……” “不要再说了!”织莺断然截住了他。 看到她真生气了,望舒只能住口。 “我真的很担心啊。”少年低下头去,叹了口气,“真的。” “我知道。”织莺的神色缓和下来,微微叹了口气,“但是还有什么办法呢?白墨宸都已经攻到这里了……再晚个一年,只怕冰族都会从这个天地间消失了。在这种时候,不求助破军身上那种可怕的力量,还能怎么样呢?” “……”望舒无言以对,两人便短暂地沉默了下去。 “是我太无能了。”他沉默了很久,将头埋在双掌里,闷闷。 彷佛想化解这种凝重的气氛,织莺忽地笑:“对了,等十二月我生日的时候,你要送我一个什么礼物?” ──望舒手工精妙,设计又独具匠心,每一年给自己的生日礼物都令人赞叹不已:前年是一个会自动跳起来报时的木青蛙,去年是一个可以把倒进去的米做成精美糕点的小机械,而今年,不知道又会是什么令人大吃一惊的东西。 “比去年的更好玩!”望舒笑嘻嘻,“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好吧,”织莺的好奇心只起了一瞬,又沉下脸来,“别说了。还是干活吧!” “噢!”望舒一跃而起,脸上的惫懒一扫而空,重新回到了模型前面,看着画到一半的图纸,“来!我们继续!接着来解决在冰下长期潜行时候的换气问题──你说,元老院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力气做冰锥呢?西海可从来不结冰。难道……” “不要多问了,这不是我们该问的事情。”织莺的眼神微微变了变,岔开了话题,“巫咸大人自然有安排,我们只管好好努力便是。” “嗯。”望舒有些不情不愿,却不好拂逆织莺的意思,“我不问就是。” 织莺摸了一下他柔软的发梢,柔声道:“望舒,你先继续工作吧──我要先去‘茧’那边照顾一下孩子们,等下再来帮你。” 望舒恋恋不舍,脱口:“我跟你去!” “那可不成。”织莺摇头,“那个地方你不能去。” “为什么?”望舒不服,“我也是十巫之一,训练神之手的事情对我来说也不是秘密,为什么不能去?你们总是把我当外人。” “不是把你当外人,”织莺转身微微一笑,“而是因为,那会吓到你。” 她望着他眨眼微笑,然后彷佛变魔术一般地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半空里划了一个圆,身影一瞬间凭空消失,彷佛日光下一个幻影水泡。 “真厉害啊……”望舒怔怔看了半天,忽地叹了口气:十巫各有所长,比如他自己专注机械设计和制作,巫真织莺最擅长幻术──而她最重要的职责,便是训练那些在“大秘仪”上被祭献出来的孩子。 与国家、民族、战争比起来,所有人都不过是巨大机器上一颗微不足道的螺子啊……就如他,即便成为了十巫,每日做的也无非就是困在这里,制作一件又一件杀人的武器。从他手下造出的兵器上死去的人,已经可以填满津渡海峡了吧?多可怕的事。 有时候他也会去想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然而就如同他无法回忆起自己童年一样,脑海里终究还是一片空白,找不到答案。 望舒拖着左脚,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巨大的模型前面,捏着削好的鲸骨,小心翼翼地插入缝隙里,测算着这个模型在水底的平衡性能,忍不住叹了口气──战争还在继续,局面越来越不利于他们。他造出的武器,是否真的能扭转族人的命运?而那些将自己祭献的孩子,又是否能成为他们的秘密武器? 最要命的是──这场战争,到底什么时候算是个头?! 羽·青空之蓝 第六章 雪衣明鹤 西海上连夜的血战终于停了,岛屿在一瞬间消失,无数船舰的残片和残肢断臂浮沉在海面上。在天明之时,朝阳从海面上升起,将染血的碧海映照得一片殷红。 生死如日月交替,夜晚过去后,每日的朝阳还是一模一样。 同一时刻,来自北海的旅人也已经来到狷之原东侧。 清晨的荒漠里风砂猎猎,旭日浮出沙海,晨光里有微弱的暖意。远远地看去,百里之外有一抹黑灰色浮现在视线里──那是一座巨大的墙,在晨曦里宛如蛟龙横亘大漠之上。 这,便是云荒大陆上唯一可以与白塔媲美的伟大建筑:迷墙。 墙高三十丈,绵延九百里,北侧和空寂之山南麓相接,南侧直抵红莲海岸,蔚为壮观。八百多年前,云荒刚结束动乱,劫后余生的空桑人开始休养生息。然而当时被逐于西海上的冰族还时常上岸扰乱云荒,空桑人开始于边界修建此墙,前后历时一百多年终于完成。因其附近多暴风飞沙,白日里亦迷离不可见,故称之为“迷墙”。 一道迷墙,生生将狷之原从云荒上切割出来,内外两重天:墙内是富庶平安的大陆,墙外则是猛兽遍布、风砂漫天的恐怖海角。 迷墙附近设有空寂大营,数百年来一直有上万的空桑大军驻扎戍边,日夜警惕冰族的入侵。因为近年来空桑国力强盛后对沧流冰族采取了进攻的姿态,白墨宸率领大军征讨于西海之上,冰族节节败退,无力侵犯云荒,因此迷墙附近守卫的压力便轻了大半。 旅人沿着空寂山脉的山脊行走,避开了山脚下驻扎的军队。 此刻是清晨,应该是军营里出兵操练的时间,大队人马应该在辕门和马场那里云集。然而奇怪的是,此刻他尚未走近,一阵纷杂的声浪已经传入耳畔──听其声势之大,几乎像是爆发了一场战争! 看着底下的景象,他不由停下了脚步。 风从西边的海上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睛。狷之原的边缘上一片混乱,风沙里只隐约见到一队队人马来回奔忙,个个手里都拿着巨木石块,顶着狂风冲向黄沙最深处──旅人不由微微一惊:怎么了?驻扎在空寂之山的空桑大营今日竟然全数出动,难道是冰族越过迷墙入侵了? “快补上!快!”风里的声音纷杂而混乱,“这边要塌了!快用圆木顶住!” “没有圆木了!刚才用的是最后一根!” “那先用肩膀顶住!再拿石头塞上缺口!” “队长,没用!石头……石头在风口上根本放不住!──刚放上去就被风吹得往回滚,反而压伤了后头的好多兄弟!” “不行!队长,那边、那边又出了一个缺口!” “他娘的!这洞是什么时候破出来的?!” “不、不知道……在清早的时候,巡逻的兄弟就看到南边一里外有个大洞了!刚堵上,又接二连三的出来更多!” “队长!墙、墙要塌了!” “死也要顶住!退后者斩!” 战士们在号令声里奋不顾身地往前,然而从西面袭来的狂风吹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迷墙在崩塌,缺口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在绵延百里的墙体上。风是如此的大,从裂缝里尖刀一般钻出来,那些巨石滚木刚填上去就纷纷滚动,反而将那些战士吹得立足不稳往后退了几丈──苍黄色的龙卷风呼啸而来,风里隐约传来一阵奇特的血腥味,令人欲呕。 旅人站在山腰上,看着底下的漫天黄尘,眉头开始蹙起。不对劲!这样的景象,根本不像是普通的沙暴来袭的模样!难道是狷之原上的魔── “砰!”风暴里忽然传出一声巨响,彷佛什么陡然崩裂。 “墙塌了!”风里传出士兵们惊惧的呼喊,“天啊……那、那是什么?” 前方的人群轰然后退,彷佛看到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一样,发出一声震天的大喊──原来随着那一声巨响,高大的城墙四分五裂,豁然裂开了一个极大口子!裂开的口子里,有一股股苍黄色的东西不停漫出来,彷佛触手一样沿着裂口往外爬,很快便布满了墙壁。 有士兵尝试着挥刀去砍那些藤蔓般四处攀爬的东西,一刀下去,却如入无物──原来那竟是一股股的流沙,从墙后透出,活了一样地蠕动! “萨特尔……是萨特尔!”空桑战士发出一声惊呼,四散奔逃。 墙在急剧地裂开,声音清晰可闻。旅人蹙眉,按剑从山麓掠下。他看到那个缺口里有黄色的砂风疾速弥漫出来,一片乌云腾起,低低压在天际,黄沙一股股被从地上吸起,旋转着升入云层,一眼看上去彷佛一棵棵巨大的、会走路的树! “不好!“他脱口低呼,按剑冲入了狂风之中。 迷墙在不停地崩塌,崩裂的口子越撕越大。裂口里依稀可以看到狷之原那一边的可怖景象:成千上百的棵“树”在缺口后摇晃,争先恐后地想要挤出来!风砂里传来邪魔狂喜的吼声,整个地面都在颤抖。 终于,第一股狂风从迷墙后彻底挣了出来。那只萨特尔操纵着旋风破墙而出,它的背后则满是密密麻麻的邪魔,正准备跟随着头领从缺口汹涌而出。 他急掠而上,从腰间拔出剑来。然而,那一只萨特尔已经破壁而出,即将完全挣脱。他一剑尚未击下,苍黄色的旋风便包围了他,将他整个吞没。 那一瞬,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厉啸,一道金色的光芒划破了风砂,箭一般没入黄尘最浓处──风里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号,那股包围着他的黄色流沙猛然一震,往后退缩了一下。 “快逃!”依稀中,他听到背后有人对着他大喊。 然而他没有听,趁着那个空档,断然挥剑斩去──辟天剑上陡然爆发出了长达数丈的剑气,横空而至,将那一道旋风拦腰斩断!血雨从半空洒落,邪魔发出临死前的嚎叫。他没有闪避,冒着迎头的漫天血雨,从那个缺口里直跃了进去。 一落地,顾不得四周密密麻麻的邪魔环伺,他立刻单手撑地,急速念动咒语。 “等等我!”背后有人急唤,居然还有一个人从缺口里跃了过来。 就在那个人跃进来的刹那,他念完了咒语的最后一个字,用手猛击地面,低喝一声,发动了咒术──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地底涌起,那一断崩塌开裂的墙体轰然闭合! “你──”随之跃进的人目瞪口呆,看着风砂里的蓝发旅人。 看服色,这个年轻人居然是方才那一群丢盔弃甲的空桑战士之一,矮个子,黑皮肤,满脸的疙瘩,身量单薄,头发蓬乱。不知道为了什么,在所有同伴都狼狈而逃时,这个人却反而跟着他跃入了迷墙之后。 “你……你是鲛人?”那个空桑战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会术法?” 四周砂风呼啸逼来,旅人没有时间回答他的问题,从沙地上一跃而起,身子凌空、剑光如同弧般划出,只是一剑,便将数个逼近的邪魔斩为两段! 那样的身手,更是让旁边的空桑战士看得两眼放光。 “翻墙走。”他落下地来,简短地说了几个字,“逃吧。” “逃?谁会临阵逃脱?”那个战士扬声回答,个子不高气势却不小,回手又是一箭,空中一只邪魔嘶叫着落下,回首睥睨,“你!不许羞辱人!看着吧──” 他忽然抬起手,勾手拨弦,却是一箭射向了头顶的天空──那一箭呼啸如风,直直没入顶上低低压着的乌云里,流星一样毫无踪迹。四周的魔物本来被那一箭的气势震慑,往后退了一退,此刻看到那一箭射空,便又齐齐咆哮着扑了过来。 然而旅人却立刻挥剑,护住了自己的头顶。 邪魔扑来的瞬间,天空里忽然发出了奇特的呼啸,灿烂的金光照耀了天宇──那一箭消失在天空,却化为无数道金光疾射而落!那一道箭光在半空中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在刹那间分裂成无数道,扩散,射落,将方圆十丈内的所有魔物洞穿! 若不是旅人反应得快,便要连着一起被金光从头顶贯穿。 这一剑秒杀了数十只魔物,彷佛明白了这两个对手的厉害,剩下的邪魔迟疑了一下,忽然间不约而同地后退。只是一转眼,那些密布如林的道道旋风从迷墙边散开了,远遁荒原。风暴散开,半空黄沙渐渐落定,大地也不再骚动,似乎那些邪魔已经再度蛰伏地底。 头顶重新明亮起来,日光从高空洒落,照在荒原上仅有的两个人身上。 方圆一里地内血污狼籍,竟彷佛下了一场血雨。大漠上空旷而冷寂,只有一道道旋风呼啸,奇特的黑色气息笼罩着一切,苍黄色的风之林里奔驰着食人的魔兽──这些猛狷是空桑人特意放到这片海角的,生性残忍,会吞噬一切踏上这片土地的人。经过百年繁衍,狷类数量庞大,早已成了狷之原的主人。 这片荒凉的原野上甚至没有一棵草,光秃秃的地面上都是滚动的砾石,在太阳下呈现出奇特的五彩光芒,石头间隙里偶尔能看到蜥蜴簌簌爬过,吞吐着赤红色的信子。 原野的那头便是西海。 ──而在海天之间,平整的地平线上有一座突兀的山。在那座山的附近,一道道旋风来回逡巡,涌动的沙漠的颜色居然是漆黑的! 那个空桑战士显然也是第一次进入迷墙背后的世界,面对着梦幻般的一幕,呆呆看了半晌,脱口而出:“哇,狷之原原来就是这种鸟不拉屎的模样?──也太没劲了吧?枉费我……”说到这里他顿住了口,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悻悻然:“你是谁?剑法不错嘛。” “你的箭术也不错,”旅人转过身,语气淡淡,“很少见。” “嘿,当然!知道厉害了吧?”那个空桑战士收起了弓,哼了一声,拍了拍箭囊,“我可是剑圣门下的人!” “剑圣?”旅人微微一惊,随即摇了摇头。 刚才那个人的一箭虽然也用的是气劲,在一瞬间将真力注入,通过弓弦发射,看模样和剑圣门下的凝气成剑乍看到颇有几分类似。然而,内行人一看便知道无论从手法、运气,还是力量分配上,其实都完全两样。 “别不相信,我的师父可是清欢哪!”看到他摇头,那个矮个子的空桑战士拍了拍空空的箭囊──那里面只有一支金色的小箭,奇怪的是箭头居然做成了剑的模样,箭尾上还刻有剑圣门下的闪电纹章。旅人蹙眉端详着那支不伦不类的箭,不置可否,却听那个空桑战士继续吹嘘:“清欢!当代的剑圣,武道的圣者!──你也该听说过吧?” 他点了点头,没有否认:“当然。” 这些年来他虽然远在海外,但对于剑圣一门的事情却是了如指掌:剑圣一门传承九百余年,如今已经是云荒大地上最大的门派,门下学剑之徒多达数千人。五年前,先代女剑圣兰缬去世,她的大弟子清欢继承了剑圣的称号。然而清欢如今不过三十许的年纪,贪花好饮,行踪无定,虽然门徒遍天下,至今却尚未正式收过一个传人──又哪来的这么一个弟子?难为这个空桑人说谎说的如此流利,简直理直气壮。 他没有拆穿对方的大话,只道:“难怪你敢跃过迷墙来。” “嗨,那当然!”那个年轻战士满脸得色,然而回头一看瞬间恢复得完好无损的高墙,不由收敛了轻狂。他伸手小心地推了推,验证那并非虚假的东西,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鲛人,嘀咕:“是真的墙?你……你的法术真的很厉害!这是非常厉害的五行炼成术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那么短时间内……” 旅人看了那个空桑士兵一眼,眼神微微变化,这个人懂得的倒是不少,不像个普通人。 然而他没工夫搭理这个空桑人,自顾自往前走:“你翻墙回去吧。我也要做事去了。” 没有走出几步,眼前一晃,那个空桑战士居然又拦在了前头,彷佛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殷切而激动:“啊!对了,你是海国人吧?传说中九百年前,剑圣西京曾经将《击铗九问》传给了鲛人!──刚才你那一招,难道就是‘九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越走越快。 “喂,问你呢!别摆臭架子。”那个空桑人急了,上来扯住他衣襟,刚一触及,随即又触电般一样的松开手,“哇,怎么这么冰?” 他捧着自己的手,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鲛人。方才只是短短的一触,这只手就彷佛冻僵了一般,血色尽退,温度急剧降低,青白色的肌肤上甚至结了一层严霜!若不是他缩手得快,这一层霜便要迅速沿着手肘层层封冻上来。 旅人淡淡:“你不是说自己是剑圣门下麽?自然看得出那是不是九问。” “……”那个人被他反驳得无话可说,视线一转,落到了他腰畔的黑色长剑上,又发出一声惊呼:“辟天!”他一个箭步窜过来,看着他手里的剑:“这……这把剑,难道是辟天?天啊!真的是辟天!” 旅人一震,终于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了这个人一眼──剑圣一门作为云荒武道的最高象征,如今早已是天下第一显赫的门派,凡是大陆上的游侠便个个自认是剑圣门下,所以他丝毫不奇怪这个空桑战士的夸夸其谈。 然而能认出这把剑的来历,却让他觉得诧异。 这是一把具有传奇色彩的剑,据说数千年前被星尊大帝持有过,后来作为空桑和海国友好的象征,被海皇苏摩赠送给了空桑的光华皇帝真岚,一直珍藏于帝都伽蓝城。这片大陆上看到过它的人也只是极少数,而这个空桑人竟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吧?是传说中的辟天吧?”那个空桑战士惊喜万分,眼珠子都不转地盯着看,手指蠢蠢欲动,“传说它是世间至宝,由龙冢里的蛟龙之牙制成,然而自从八百多年前西恭帝驾崩之后,云荒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了……啊,这么说来──” 他忽然跳了起来,看着蓝发的鲛人:“你……难道是偷来的?” 旅人看了那个人一眼,眼神越发的冰冷。 一个普通的空桑战士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么多。这个人是谁?百年来,自己一直隐秘地来往于云荒,从来不曾被任何人看到踪迹。然而这次一个不慎,似乎惹上了麻烦。 “哎,你想干嘛?”感觉到了他眼里一掠而过的杀气,那个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一语未落,旅人立刻出手。也不见脚步移动,便瞬间到了那个空桑战士的身侧,快如鬼魅地捏住了对方的肩胛骨──他这次的出手简单利落,没有任何花俏招式,唯一的便是快,快到几乎肉眼无法看清。 那个空桑人还没回过神,便落入了他的掌握。 “喂,你……你要干什么?”那个人拼命地抖动肩膀,却甩不开他,“很……很痛!该死的,你想杀人灭口么?” 然而更为吃惊的却是那个旅人──方才他的出手很重,那一捏之下,便是萨特尔那般的邪魔都会当即脊椎断裂,眼前的这个空桑人肩膀单薄,然而被他重手扣住,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说话! 那个空桑人挣扎不脱,脸色一变,忽地叫起来:“看!那边怎么有一个人?” 旅人看到他眼睛圆瞪,直直看着自己身后不远处,不由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去看──然而,就在转开视线的那一瞬间,只觉得腕上微微一痛,彷佛有什么东西极快地咬了自己一口。 旅人闪电般回头,手指一错一捏,指间竟捏住了一条细如小指的蛇。 那条蛇是从那个空桑人的袖口无声无息地钻出来,趁着他微一分心,猝不及防地咬中了他的手腕。然而旅人的反应也是惊人,那条小蛇刚刚松口,甚至来不及缩回身子,他便已经探手用中食二指捏住了蛇头。 “喂喂,快放开我家金鳞!你要捏死它了!”那个空桑人没有料到他的身手如此敏捷,蛇居然被他捉住,不由脱口惊呼起来。然而肩膀还被他抓着,怎么也挣扎不开。 旅人冷哼了一声,手指加力,便要捏碎那个小小的蛇头。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奇特的麻木从手腕处急速升起,黑线一样的逆着血脉蔓延,只是一次呼吸之间,他便觉得整条右臂无法动弹。不好──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转过左手,立刻封住了右臂肩窝处的血脉。 然而只是这么一松手,那个空桑人便立刻游鱼一样地从他手底滑了出去,掠出了一丈远。 “嘿嘿,知道空桑人的厉害了吧?”他回头望着他笑,伸手弹了弹那条小蛇的脑袋,安慰了一句什么。金蛇似乎受了惊吓,哧溜一声重新钻进了他袖口的暗袋,再也不肯探出头来,“我数到十,你就等着去黄泉路吧!” 旅人握着自己的肩膀,看到一丝黑气如同蛇一样从手腕迅速上升。 “怎么样?服气不服气?”那个空桑人退开数丈,将箭重新搭上了弓,瞄准了他,冷哼,“死鲛人,来到沙漠这种地方,居然还想和我斗?” 旅人低声:“你绝不会是空桑军队里的人──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我是空桑剑圣的弟子呀!”那个人笑了一声,得意非凡,“这下知道厉害了吧?赶紧磕头道歉,把那把辟天剑双手奉上来,说不定小爷一高兴,还能给你解药呢!” 就在对方得意洋洋地大话之间,旅人忽然间毫无预兆地发力,身子蓦地如箭般冲出──然而这一次那个空桑人显然也已经有了准备,他一动,他便立刻也跟着后退,轻身功夫居然也算不错。不过那个空桑人的速度和他比起来便只能算慢动作,所以即便是一早有了防备也来不及躲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度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肩膀。 旅人冷冷看着她,没有说话。上次是大意才着了道儿,这次他也学乖了,捏住的是空桑人的另一边肩膀,避开了藏有金鳞的一侧,时刻警惕。 “该死!你怎么能那么快?!”那个空桑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却是毫不惊惶,一连声问下去,“不会吧?莫非你真的得到了那一卷《击铗九问》的真传?……你到底是谁?怎么会有辟天剑?来这里又是干什么?” 他彷佛丝毫没有觉醒到自己俘虏的身份,还问了一大堆问题。旅人没有听完,不耐烦地蹙眉,举起了另一只手对准他的后心。 “喂喂!”知道对方要下狠手,那个空桑人连忙大叫起来,“你不要解药了?” 旅人摇头:“不用。龙血解百毒。” “什么?龙血?!”那个空桑人再度吃了一惊,脱口,“你有龙血?天啦……”他看了一眼对方被蛇咬过的手腕,发现那一条黑线果然已经在迅速的淡去,不由更加吃惊,“该死!你可真是了不起,居然真的找到了龙血!──你……你难道去过从极冰渊?天啦!居然有人,不,有鲛人去过那个地方!” 他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立刻便要有杀身之祸,只是眼睛放光的嚷嚷:“可以带我去那里么?求求你了!──我、我会给你很多很多钱的!只要你带我去!” “无人可以靠近圣地。”旅人冷冷回答,似是再也不想和这个空桑人多话,手指一错,再度加力──那一瞬,他听到一声咔嚓的轻响,似乎是衬在衣服里什么东西被捏碎了。 “哎呀!”那个空桑战士陡然痛呼起来,声音尖利。 “原来穿了贴身软甲,难怪。”旅人低低道,看着从那人袍子底下簌簌掉落的金色碎片。那是有着细碎纹路的软甲,打造的非常精密,每片不过三分之一指甲大小,穿在身上就如衣服一般柔软轻捷,行动丝毫感觉不出累赘。 他忽然有点吃惊,抬头看了一眼这个空桑人。 这分明是西海上沧流冰族锻造的顶级战甲:“鲛绡战衣”,由密银混合了鲛绡锻造而成,轻便柔软,却又坚不可摧,一般只配备给少将以上的战士。在云荒上几乎从来不曾看到过此物,除非是军队缴来献给帝都的战利品,供皇家御用。 这种东西极其昂贵,据说在黑市上一件可以卖到五十万金,而且还有价无市。 “你到底是谁?”旅人语气凝重起来,手下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道。 “我,我只是个路过的人!”软甲被捏碎,那个空桑战士这一回是真的痛到了骨头里,声音都变了,“我不是坏人……别杀我!我爹还在家里等我呢……” “……”他看着那双年轻明亮的眼睛,一时间手微微一颤。 “求求你别杀我!”那个空桑战士显然非常会察言观色,看到他的脸色微缓,立刻换了一个腔调,苦苦哀求,“最多……最多我发誓不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见过你、见过这把辟天剑好了!我发誓,一个人都不告诉!真的!” “闭嘴!”旅人不快地低喝,心头有些烦躁──这个空桑人果然聪明绝伦,转眼就猜到了自己起杀机的原因。 “我发誓!”那个空桑人举起一只手来,流利无比地起誓,“天地为证,我绝不向任何第三人提及今天发生的事和‘辟天剑’三字!如有违反,让我下地宫被机关射得万箭穿心、开棺材被僵尸咬得血肉模糊,就算侥幸生还,回家也被我爹骂死!” 这一连串的毒誓发得当真蹊跷拗口,旅人一时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然而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诚意,他不由得微微松开了手上的力度。 “哎呀,痛!”他手才一松,那个空桑战士便趁机挣脱──刚才被旅人抓住了半晌,他的肩胛骨都几乎被冻得结冰了。他揉着几乎被捏碎的肩,痛得眼里泪珠直打转。然而这一次他没敢再逃跑,显然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从眼前这个鲛人手里逃脱。只是揉着肩膀,仰天吹了一声口哨,彷佛表示不屑又彷佛表示自己的勇敢。 旅人沉默片刻,终于道:“你如果真的能……” 就在那一瞬间,只听噗拉拉一声,砂风里有什么东西俯冲而下,巨大的黑影笼罩了头顶。凌空冲下来的是一只巨大的鸟,双翅展开足足有一丈宽,朱羽赤目,回旋于那个空桑人的头顶,似乎听到了命令,猛然一个俯冲掠了下来。 而不远处,另一只黑色的鸟已经在遥遥接应,严防着地面上的人继续攻击。 旅人不由倒退了一步,惊诧不已──那,居然是比翼鸟! 传说中比翼鸟出于天阙山脉,是世间罕见的灵兽,九天之上云浮城三女神的座驾,绝不会听命于一个普通的人类。眼前这两只鸟儿,虽然体型看上去略小,却显然也是上古神兽的模样──这个空桑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一瞬,他有些犹豫不决,忽地觉得衣襟一动,似乎有风轻轻吹过。那个空桑人从他身侧掠过,一点足跳上了鸟背,身手迅捷无比。比翼鸟展翅欲飞。 “站住!”那一瞬,旅人猛地回过神来,刹那掠过去,形如鬼魅般扣住了对方的手腕,一翻一拖,厉喝,“给我下来!” “哎呀──”那个空桑人尚未逃脱,发出了一声痛呼,被他硬生生从鸟背上拖了下来。 “把辟天还给我!”旅人扣住对方的手腕,一转一捏,只听嚓的一声响,一把黑色的剑从空桑人的袖子里滑了出来,落到了沙地上,赫然便是辟天──这个空桑战士个子不高,身形也单薄,真不知道他的袍袖里是怎样藏下这么长一把剑的。 “手法很快嘛。”旅人冷冷道。 “哼!那又怎样?”被抓了现行,那个空桑战士却丝毫没有羞愧的神色,咝咝吸着冷气,负痛抗声道,“我……我只发誓不泄露你的秘密,可没发誓不偷你的东西!” 他说得这样的理直气壮,反而让旅人有点愕然。然而,如今重任在身,他实在也没有时间再纠缠下去,摇了摇头,重新举起手来:“看来,陆上的人类,实在是不可相信。” 看到他的神色,那个空桑人吓得往后一缩:“你……你要干什么?杀了我,我爹不会放过你的!”见得狠话不凑效,他的语调立刻又放软了,哀求:“只要你不杀我,我什么都会答应你,你可以变成全天下最富有的人……” 然而任凭他舌灿莲花,旅人只是笑了一笑,将手按在了他的后心上。 “啊!”那个空桑战士感觉到后心一冷,失声惊呼。冰冷的寒意从后心涌来,几乎可以瞬间冻结人的血脉。可是,不等他跳开,在心跳几乎骤停的一瞬之后,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个人只是将手贴在他的后心上轻轻印了一下,然后便将他往前一推:“走吧!” 鲛人手心里不知何时浮凸出了一个金轮,发出淡淡的光。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那个空桑人挣脱,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捧着手腕瑟瑟发抖,嘴唇都变得苍白,“你手心里那个是什么东西?你……你是不是对我下了咒?” “还不走?”旅人重复了一遍,眼里有杀气。 几度被抓又几度被放,那个空桑人已经心胆俱裂,成了惊弓之鸟。一听到他语气的转变,立刻吃了一惊,生怕他又要动手,连忙往后一跳,瞬地跳上了比翼鸟的背。巨大的朱鸟回过头亲昵地蹭了蹭主人,腾空而起,展翅飞向远方。 “嗨,听着!别以为我会感激你的不杀之恩!”那个空桑人在鸟背上转头,远远地扔下一句狠话,“出了狷之原外边就是我的地头,有本事留下姓名,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 一语未毕,人却已经去得远了。 他望着那一片乌云迅速移动远去,在风里摇了摇头,嘴角露出恍惚的笑容。 没有必要,因为他们再也不会重逢。百年来,他一直居于海外,这次从北海来到云荒大陆,只是为了六十年一度的大劫──如今任务接近完成,只要做完剩下的那两个目标,他便要重新回到从极冰渊里去了。鲛人的生命比陆上人漫长十倍,等下一次他再度出关来到这里,又应该是六十年以后了。 ──到那个时候,眼前这个不知道姓名的空桑人也只怕早已经埋骨地下。 人类的生命,和鲛人相比只是短暂的一春一秋吧?若是紫烟没有死,如今也早就在造化枯荣的力量下红颜皓首,化为枯骨──然而,即便是鲛人,在生命长达万年的龙神和云浮翼族面前又算是什么呢?所有的一切,无论长久和短暂,其实都是相对的。 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真正的永恒。 更何况在方才的刹那,他已经对这个人施下了术法,等到明日的第一缕日光照到身上时,她很快就会忘记一切,如同他们从未相逢。 旅人默默的想着,看着怀里拿出的一卷羊皮地图,辨认着上面标记银色箭头的方位──那里标记的是明鹤的居所。 这个命轮里仅有的两名女性之一,在七十多年前加入组织,常年驻守在这一片狷之原上,守望神山,从不离开一步。他只在六十年前和她合作过一次,那之后便再也没有见面。 “我们要去见明鹤了,紫烟。”旅人轻抚了一下剑柄上的那颗明珠,低声说了一句,回头向着狷之原深处走了去。然而,走不了几步,他的目光忽然凝定了── 刚才那个空桑人没有骗他,在后方一百尺开外的沙地上,居然真的有一个人! 那个人被半埋在黄沙里,双眼怒睁,手里还抓着什么。看神态,似乎是要从流沙里奋力挣出。不过当旅人走到他身侧时候,已经明白这个人已经死去。那个人的皮肤已经干裂如薄薄的羊皮纸,有一只蜥蜴从他的嘴巴里爬了出来,吞吐着赤红色的舌头。 旅人蹙眉,伸出长剑插入对方腋下,将这具尸体从沙土里拨出来。只听嚓的一声,那具躯体应声而出,滚落在黄沙上,一动不动。那是一个冰族人,有着纯金色的头发和苍白的肌肤,手里握着一把被震断的军刀,穿着镇野军团军人才穿的银黑两色戎装。 然而,奇怪的是那具尸体却只有一半──彷佛被奇特的利刃拦腰截断,那个人的躯体从腰部以下便赫然缺失,断口平滑如镜,竟然没有一丝血迹溅出。 “风之刃?”他看了一眼那个巨大的伤口,脱口而出 那是明鹤的独门秘技,这个云荒上再无第二人能够施展──然而,不到万不得已,明鹤是绝不会动用这耗尽全部精神气的绝技,如今难道…… 旅人心里震惊,急速奔向地图上指定的那个银色箭头方位。 走不到一丈,又看到尸体的另外半截。显然那个冰族人是在奔跑中被杀的,上半身倒下时双腿奔驰的速度没有衰竭,竟然在被拦腰斩断后还奔出了一丈!他停下来注目了片刻。这些冰族的军人大有昔年破军之风,也都是个个悍不畏死,堪称铁血。 越往前走,尸体越多越密,到最后甚至每一丈见方的沙地上便躺着两三具。那些人清一色都是戎装的冰族军人,死状完全一模一样。那些尸体呈辐射状倒地,每个人面向不同方位,均在同一个刹那被一种奇特的巨大力量拦腰斩杀! 旅人站在荒野里,回顾了一下周围的情况:这次死亡区域的半径足足有五六十丈,杀戮在一瞬间发生,数百人被一起腰斩──那样的力量极其可怕,连他自问也已经超出了自己能力的极限。 “明鹤!”那一瞬,他心里的不安也终于到了一个极限,拔脚狂奔,“明鹤!” 在风砂漫天的荒原上,有一座砾石堆砌而成的简陋小屋孤寂地伫立在地平线上,是狷之原上唯一具有人类居住的象征。在黄沙翰海中,显得如此的熟悉而又凄凉。 旅人飞掠而至,奔向那座石屋。 那里是杀戮之风的中心。越往石屋附近靠近,地上倒下的尸体便越多。石屋外已经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无数尸体密密麻麻铺叠着,一具垒着一具,彷佛这些人是从四面八方悄然包抄了这个居所。每个人在倒下时头颅都朝向石屋的方向,手里的武器都奋力向前刺出,彷佛在和什么极其可怕的敌人做着殊死的搏杀。 石屋上下插满了箭矢,门窗完全破裂。门半开着,里面黑黝黝的一片,无声无息。 “明鹤!”旅人推开了门,低声,“你在么?” 没有人回答他。房间里空无一人。屋里凌乱,有打斗的痕迹。炉火已经灭了,灰里凝结了暗红色的血。一个冰族军人倒在门内,另外两具尸体则倒在了炉灶旁不到一尺之处,手里的武器均被斩为两段。 “明鹤?”没有看到同伴尸体,旅人微微松了口气,低声呼唤,“你在么?” 门外有极其微弱的声音响了一声,他悚然一惊,手一按窗台飞身掠出。 屋檐下有一串小小的风铃,上面挂着一串纸折成的鹤,纸鹤下缀着一个铃铛,正在风里微微摇响──那一瞬旅人猛地倒退了一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乍然抬头看去的时候,他彷佛看到那里悬挂的不是风铃,而是一个死去的女子! “紫烟!”他脱口低呼,手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 那一粒明珠在他指间流转出一道温柔的光。 幻象转瞬即逝,当他凝神再看的时候,只看到风铃在铮然飘转。那一串纸鹤挂在檐下,最后一只的翅膀上似乎溅上了一滴血。他轻轻舒手将那只纸鹤摘了下来,熟练地拆开──纸鹤传书是命轮里用来传递消息的秘术,居于北海的他早已熟悉无比。 纸上照例印着淡淡的凤尾罗花纹,依稀带着清淡的芬芳──那是身为传信使者“凤凰”带给荒原上同伴的最后一个信息:“三百年大限又至,龙已出海。小心。” 看到这里,他忽然警觉,拔出辟天一个侧身贴住了墙。 剑尖指向屋后的某一处──在那里,刚刚传来沙子流动的簌簌声,彷佛地底有什么东西在动。那声音混杂在漫天砂风里,只有听觉极其敏锐的人才能识别。 “谁?”旅人低声喝问。 屋子后面,竟然有一个美丽的小小花园。设了结界,沙魔们不敢逼近这里,屋后的地里种满了金光菊和红棘花,足足有两尺多高,正开得繁茂──看来独居大漠的明鹤过得实在枯寂,竟然开始做这样无聊的事情。 此刻这些花草被压倒了一大片,冰族战士的尸体一直延续到了这里,密密地铺叠,几乎让人无处下脚。旅人暗自一惊:从尸体的密度和死态来看,这里赫然便是那一场杀戮之风发出的中心!那么,明鹤呢?明鹤在哪里?! 他四处逡巡,忽然发现花海的深处躺着一个女子。 正当他准备上前时,又一声轻微的簌簌传来,地上躺着的女子手指忽然一动!彷佛知道厉害,旅人毫不犹豫地立刻后退,然而还是稍微慢了一些,只听嗤的一声,衣襟被悄然而来的凌厉剑气划破,露出了里面金色的软甲。 “明鹤,是我!”他连忙低声。 风在荒原上呼啸,那个女子身上落满了黄沙。听到他的声音,她在花丛深处勉力坐起,看了过来──这个女子年纪约二十多岁,容色清丽,皮肤白皙,不像是西荒大漠里出生的人。她手指颤了一颤,吃力地抬起,在空气中轻轻屈伸,彷佛在无声期待着什么。 “是我,龙。”旅人抢身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你怎么了?” 双方掌心的金色转轮扣在一起,相互呼应,查证了对方的身份,她终于放松下来,喃喃,“啊……你、你竟然来了?太好了。” “你怎么了?”旅人低声问,“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的脸色又变了:“你的眼睛?!” “龙,‘他们’又来了……又来了。”明鹤的脸色非常苍白,双手比他更冷,双眼是空洞的黑色,直直望着前面,“我的眼睛已经盲了……经脉、经脉也已经……呵,我、我就快要……” 她对他笑了笑,那个笑容极其脆弱疲惫,彷佛是一盏已经布满了裂纹的琉璃盏,在最后一下轻轻敲击里砰然碎裂成千片──她松开手,重新倒了下去。 “明鹤!”旅人失声惊呼,连忙俯身将她抱起。 只是短短一瞬,他的同伴便已经发生了可怖的变化。她在迅速衰老,身体轻得可怕,一只手便可以托起。他只看了一眼,便确定了同伴的伤势已然无可挽救:她身下的沙漠上染满了血迹,衣衫寸寸碎裂,连她全身的精神气都已经消耗殆尽──她在一瞬间苍老,再也不复多年来用幻术维持着的美丽外貌。 “我……我尽了力。”明鹤的声音吐出在空气里,仿佛薄得透明,“但是他们这次来的人……实在太多了!七架螺舟。几乎是七个百人队啊……西海岸边守护的空桑军队已经被全数歼灭,我、我拦不住那么多人,只能用了‘风之刃’,一瞬间把这些人都斩杀在……” “我知道。”旅人低声,“别说了,好好休息吧。” “嗯。是、是该休息了……总算可以休息了。”皱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爬上来,明鹤笑了一笑,喃喃,“那么多年,真太累了啊……” 旅人凝望着同伴在垂死中迅速苍老的脸庞,眼神苍凉。明鹤是他们中的年轻一辈,算起来,他只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在六十年前的行动里,而这第二次,竟就是为她送别。 这就是命轮中人的宿命么?可以控制天下兴亡,却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对了!那个女人,银舟里的女人!星槎圣女!”明鹤刚筋疲力尽地阖上眼睛,不知道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睁开,急促地抓住了他的手,断断续续地开口,“他们、他们从西海上岸,在海上守卫狷之原西侧的空桑船队……已经、已经被他们全数击溃了。那些战士不顾一切地守护着她,一路冲到这里……我拦不住。” 她的声音不可遏制地重新衰落下去:“可是,战后我搜检了方圆十里,都没有看到这个银舟里的女人……她、她还活着么?那艘银舟……到底去了哪里!” 旅人脸色微微一变,忽然间想起了迷墙迸裂的异象。 “星槎圣女?”他脱口。 “是啊……”明鹤喃喃,“他们派那么多人护送银舟,一定有什么……有什么……” “我会找到她。”他低声安慰垂死的同伴,“接下来的事就由我来做。” “嗯……那麻烦你了,龙。我、我没有做好我的份内事……下一次,让星主选一个更好的人来接替我吧。”明鹤轻轻吐出一口气,似是有点不好意思地喃喃,用尽全部的力量将自己的左手交到了对方的手心里,握紧,“龙,你知道么?我不叫明鹤……我是望海郡的白族人。好象在小时候,父母都叫我……叫我什么呢?阿雪? 她茫然地笑:“呵。太久了……我都忘记了我的本名。” “……”他默默地听着,不知道该对这个濒死的同伴说什么。 就如他当年也不知道对垂死的紫烟说什么一样。 “名字算什么呢?代号?还是一个人的本真……?”明鹤喃喃,神智慢慢涣散开来,“龙,我们认识了几十年……可是……即便到死,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一转眼就是一生啊。”垂死的人淡淡的笑了起来,在那一刹回忆起了久远的童年,脸上笼罩着一层光:“龙,我不知道你们其他几个人都是怎么想……但,我不后悔把一生献给了命轮。能担当起这样的重任,守望破军,扼住命运之轮,一剑能当百万敌……也算是不错的人生啊……呵。” 她喃喃说着,声音越来越微弱── “不过,这样的人生,一次也就够了。而来世……我希望能做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再也、再也不要……成为命运轮盘的守护者……” 渐渐地,微弱的声音终于停止了,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只有砂风凛冽呼啸,一股股旋风在小屋附近徘徊来去,彷佛一座昏暗巨大的苍黄色树林。如此的荒凉而诡异。 他看着在银舟里停止呼吸的同伴,忽地俯下身去,耳语。 “阿雪,我的名字叫做溯光。溯源之溯,光芒之光。”溯光叹息,在她耳边轻声低语,“是碧落海鲛人之国的皇太子,也是你这一生里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同伴。” 这是他第一次告诉命轮里同伴自己的真名。然而,她却是再也听不见了。 靠着秘术维持着的美丽容颜在死亡来临时瞬间消解,明鹤的遗容枯槁而衰老,恢复了一个八十岁人类所该有的模样。随着主人的死亡,花园四周设下的结界也悄然消解,狂风和飞沙肆无忌惮地呼啸而来,将那些娇嫩美丽的花朵扯下、撕裂。 在主人死去的瞬间,她生前种下的那些花也在同一瞬间凋零。 直到死去,她的手还死死地握着自己的手。溯光轻轻放开手──在那只颓然落下的消瘦的手掌里,金色命轮正在悄然地消失,隐匿于人的生命深处,再无踪迹。 他凝望着死去的同伴,心里忽然微微刺痛。 无论如何,她还是比紫烟幸运的吧?因为到了最后,她终于可以彻底的解脱。死亡终结了这一生的所有苦痛和守望,轮回永在,在下一世里,她就能够无忧无虑地重新生活。 而紫烟呢?他们呢? 夕阳里,百花凋零,他捧起一捧流沙,细细洒落在她身上。 沙子密密流泻,生命如露水般消逝无痕 在花园里埋葬完同伴后,已经是夕阳西斜。他回到明鹤所居住的石屋里,草草检查了一遍,将一切可能和“命轮”有关的东西都就地消灭,然后回到廊下,将那一串风铃摘了下来──数十只纸鹤被串在上面,一只连着一只,仿佛凝固的岁月见证。 溯光将那些纸鹤在手心粉碎。 当纸屑如雪般洒落大漠时,他再一次想起了他的同伴。她那样的一生,如此孤寂而冷清,只有这片无声的大漠见证了她的最好年华。她是一个隐身的人,一生的存在没有任何证明: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人。独居荒野,唯有这些纸鹤传达着唯一来自人世的讯息,从千里之外迢迢飞来,停驻在她檐下。 虽然相识了几十年,他却不了解自己在这世上仅有的几个同伴。不过,她一定是惯于寂寞的人吧?然而,即便如此,女人的本性却不曾泯灭,内心里却始终珍藏着对于美丽的渴望──否则,这样一个毕生独居荒漠的女子,为何要用幻术来维持日渐苍老的容颜,又为何要种植这些无人可见的花? 花开花谢无人见,红颜皓首无人知。 无论这一切是多么的美丽,在她空白如雪的一生里,却永远不会有人来欣赏。 溯光默默阖起手,在她的坟墓前祝祷,心里沉寂如水:像他们这样的人,虽然拥有超乎世人的力量,却只能终其一生行走在黑夜,无法和人世有任何关联。星主说过,在命轮里,每一个人都像是一座别人永难抵达的岛屿,或者像永远保持着恒定距离的命轮六支,相互依存、各司其职,却毕生只能相望。 可笑的是,即便是这样的人生,居然还有人至死不悔。 埋葬了同伴后,他没有停留,掩上了石屋的门,朝着夕阳西下的方向走了开去,斜阳把他的影子印在了沙地上,拉得很长很长。他知道过不了多久,便会有一个新的人来到这里,成为石屋的新主人,继续着漫无边际的守望的人生──那个人,无论男女,都会有一个新的名字叫做“明鹤”。明鹤永不会死,正如龙、凤、麒麟和孔雀也永远不会死一样。 只要不停有新的人加入,前赴后继地祭献上全部的生命和力量。 他一直向西走──明鹤已经死了,剩下的事如今要由他来继续,所以他必须去确认一下某些事。比如说:那些入侵的冰族人是否还有残党?那艘银舟和所谓的星槎圣女到底去了哪里?他们是否已经进入了那一座封印着破军的神山,惊动了沉睡的魔? 羽·青空之蓝 第七章 盗宝者琉璃 走出了小屋外一里地,风沙开始很大。刚被他斩杀过,那些被称为萨特尔的沙魔虽然还不敢公然跳出来作乱,却在沙漠底下蠢蠢欲动,他走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上,能感觉到脚底下在发出微微的震颤。 沙子一粒粒吹到脸上,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脸上肌肤在裂开,血慢慢地沁出和凝结。鲛人毕竟不适合在沙漠里久待,孔雀说得没有错。再这样下去,他的躯体会因为脱水而枯竭。 日落时分,他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狷之原的西方尽头,伫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山。四围都是平整的旷野,那座山突兀地拔地而起,高达百丈,隔开了荒漠和大海。山上覆盖着黄沙,寸草不生,陡峭挺拔,线条凌厉,像一把深深插入地下、只余下剑柄露出地面的利剑。 然而,这座山附近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雾,几乎让人无法看清周围一切。 ──那是极盛的邪气。 当溯光一踏入这座山周围十里,腰侧的辟天剑顿时自动铮然跃出,直指前方! 他不由微微叹了口气,喃喃:“紫烟,不用担心。” 黑雾里旋转着一股股黄沙,那是成群结队的沙魔在游荡,仿佛山下的一片片黄色密林。黑色的藤蔓从沙漠里长出,在山麓攀援,交织成一片。在每一片黑色藤蔓中心,都开着人头状的血红色花朵,张开嘴冷笑,诡异狰狞。天空中有黑色的乌云急速移动,那是大片的鸟灵围绕着这座山在一圈圈逡巡,仿佛陵墓的守护者。 那样盛大的阵容,就是有一支军队掉了进去也会被瞬间吞噬得无影无踪吧? 他随着辟天剑,在这死亡禁域里独自前行,一直抵达山脚。山脚的沙漠已经变成了诡异的黑色,每一粒沙子都在活了一样地自己滚动着,一股股黑色的流沙仿佛大海里汹涌起伏的黑色暗流,在薄暮里看上去触目惊心。 辟天剑一直在前方开路,此刻停了下来,剑尖直指山麓。 这座山非常陡峭,全部被风沙覆盖,上面寸草不生,也没有一条路可供人攀登。溯光在山脚停下来,围着山走了一圈,细细检视是否有被外人闯入的迹象。这座“神山”虽不像空寂之山那样雄伟,半圈下来却也已经是天色黑暗,已不能视物。然而镶嵌在剑柄上的那颗明珠忽然发出光来,四射而出,照亮了方圆一丈。 “好的,我知道了,”溯光微微叹了口气,“别担心,我会仔细的。” 藉着那点光亮,他继续走了下去。 入夜后的狷之原更加森冷可怖,鬼哭千里,朔风呼啸,仿佛一个梦魇之地。那些沙子被风吹动,在山上微微滚动,发出一种奇特的、接近音乐般的低低旋律。依稀听去,又似是有人在黑夜里低低说话。 溯光在黑色的流沙中独自前行,绕山一圈,最后在一处停住。他用光源靠近照了一照,脸色微微一变──在那里,陡峭的崖壁上赫然留着爬行过后的痕迹,有军刀扎入峭壁后留下的孔洞,显示着新近有不止一人从这里通过、向上攀援而去! 终于还是被那些冰族人闯进去了么? “不好!”溯光眼神一变,抬手一按峭壁,飞身掠上。 仿佛对这座山的情况非常熟悉,他没有如同前面那些闯入者一样硬生生从崖壁上开凿出一条路,而是轻车熟路地攀登着,手在一些凹凸的隐秘岩石缝隙里一撑,身形便如同飞鸟一样轻捷,片刻间已经到了山顶最高处。 山顶陡峭异常,几乎是呈直角壁立。然而奇怪的是刀削一样的山脊上,居然有一块一尺见方的平台。溯光彷佛对这座山的地形了如指掌,跃上去时足尖就正好落在了那一小块平地上,随即单膝下跪,用左手拂去了石上覆盖着的沙土。 ──厚重的沙尘簌簌落下,暗无星日的狷之原上,那块石头忽然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来!那种光芒和他掌心的金光相互呼应,浮动明灭,静静地映照着万里之外前来之人的脸颊。黄沙之下,赫然藏着一个古老的刻印。 ──刻在石头上的,居然是一个金色的转轮! 溯光阖上眼睛默默祈祷,然后将手掌覆了上去,掌心的金轮和玉石上丝丝入扣地吻合。那个封印是完好的,只是轮盘已经转动,稍微偏离了原来的位置。溯光低低松了一口气,脸色放松下来:看来方才那一行冰族人运气不好,并没有来得及发现这个封印所在。 他重新转动手掌,将那个转轮恢复到了正位,然后从山顶翻身而下,落回了山腰。山腰左右各有一片开阔的沙坪,平整得宛如人工开凿,上面留着一行凌乱的足迹。溯光在那里停下来,只是微微检视了一圈,眼神便严肃起来: 不远处,赫然有三具尸体倒在了这个地方! 那些尸体和山下石屋边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冰族军人的装束,然而看戎装上的六翼飞鹰标记,显然却又比山下那些军人军阶更高。溯光将三具尸体逐一看过,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三个人里,竟然有两人是冰族镇野军团的副将,有一个甚至是少将的职位! 难怪连明鹤以命相搏、还无法完全阻拦。 这些年来,西海上的沧流帝国一直在和空桑人交战,最初空桑人尚自处于守势,迷墙的建立便是证明。然而最近数十年来,随着冰族征天军团的军力迅速下降,局面越来越有利于空桑。自从白墨宸在沉砂群岛一战成名后,空桑军队连拔十二岛,冰族已经逐步退缩到了本岛棋盘洲附近。如今前方战事尚自吃紧,冰族元老院竟还不惜血本地派出了如此精锐的队伍偷袭狷之原,其中的决心之大不言而喻。 溯光默默的检视,眉间沉重。看来,冰族这一次是兵分两路行动的,一部分人去牵制了守护者明鹤,另一部分精锐则绕过防守,径自来到了这里。 奇怪的是,这几具尸体上居然没有任何外伤,似乎是被一种奇特的火焰从内部焚烧,皮肤隐隐发青。每个人的面容都扭曲而苦痛,嘴巴大张,张到了不可思议的极限,似乎死前一刻还在大声地嚎叫着,灵魂却被瞬间抽出。 到底是什么杀死了他们? 尸体是从山的最高处滚落的。溯光看了一眼山顶,立刻飞身掠上。 山巅依旧是寸草不生,陡峭的山岩上有一个黑黝黝的洞穴入口,深不见底。洞里隐隐透出奇特的幽蓝色光芒,浮动不定,似乎通向深海的海底。然而,这个一丈高、三尺宽的洞口,却已经被横七竖八的尸体堵住! 那些尸体还是清一色的沧流冰族军人,和山下山腰上看到的一样。 然而不同的是,这次的尸体都是清一色的头部朝外,身体仆倒在洞穴口上,似乎是在里面遇到了极大的惊恐,返身夺路奔跑,却在踏出洞口的一瞬间被一种奇特的力量齐齐抽走了生命,一瞬间同时死在洞口。 溯光终于点了点头:不错,在六十年前,他就看过一模一样的死状! 看来没错了,一定又是里面那个东西的杰作──如此说来,这一行冰族人也够倒霉的,只怕全部已经死在了山的最深处吧?溯光不作声地叹息了一声,想了想,还是动手推开了堆在洞口的尸体,清理出一条可以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空隙,持剑走了进去。 无论如何,即便是不可能有人幸存,他也必须要确认一下这里面的情况。 “啊──!”然而刚进去,冷不丁就听到最深处传来一声惊叫。 那竟赫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冰族的军人里,怎么会出现一个女子?难道,在里面的就是那个所谓的“星槎圣女”? 溯光脸色一变,立刻朝着洞穴最深处急奔而去。一路上他经过好几道门。每一道门都厚达数尺,不知是用什么金属浇灌而成,闪着幽蓝色的冷光。那些门原本是在六十年前由他和明鹤亲手一道道锁上、并依次加了封印的──然而现在那些门都已经被打开,有些甚至是被人强行撬开,金属的锁和扣扭曲掉落了一地。 更令人吃惊的是,连那些门上封印都已经被人破解。 ──看样子,这一次闯入的冰族人估计有三十几人之多,而且其中不但有武学高手,更有术法精深的巫者随行! 溯光不敢大意,凝聚起了全部的精神气,握剑急行而入。 这条通道一开始非常狭窄,只容两个人并肩行走。然而越往里走,空间越大。不知道岩层里有什么成分,通道的四壁居然微微发出淡蓝色的光泽来,映照得一切都影影绰绰。在通道的尽头,有隐约的光亮, 急奔了约三十丈后,山腹一下子空阔起来,一个巨大的密室出现在眼前。 那个地方足足有五十丈见方,仿佛一个空旷的大殿。然而,这个地方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奇特而冰冷的,散发出金属般的冷光,完全不似在一座山的腹中。空旷的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上百具尸体,每一个身上都穿着冰族军人的戎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狰狞诡异,却不见有一滴血流出。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回旋在这个巨大的密室内,呜呜幽怨如鬼哭。有一道光从穹顶上射落,发出幽幽的蓝色光芒,映照着所有一切。 光柱里,似乎有什么在不停的旋转。 仿佛对这些诡异的景象极其熟悉,他根本没有分神去看一眼,直接就朝着光柱照耀下的一个人冲了过去。那个人跪在光之中,双手向天,仰望穹顶,似乎在做着无声的祈祷。看装束也是沧流冰族,然而他穿着的不是军人的戎装,而是一件绣着九翼的白袍! 十巫!这个成功来到了神山最深处圣殿的、居然是冰族元老院的十巫之一! 溯光心里巨震,正待上去查看,却又听到了一声惊叫:“救……救命!”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极其恐惧。 是谁?居然出现在这个山腹密室里! 他飞快冲过去,果然看到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已经踏入了那道光柱的边缘,半个身子沐浴在光下,一边惊呼,一边拼命挣扎,想要从光下抽身退开──然而仿佛被某种奇特的力量控制了,无论如何挣扎后退,身子却反方向地前行,不由自主朝着那一道穹顶笼罩下来的光柱中心飘去。 是的,那是“飘”! 就像是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凌空在攫取着一样,那个女子一寸寸地被推动,一直走向光芒中心跪着的白袍巫师。 那一瞬,溯光来不及多想,掠过去一把将她从光柱里拉了回来! 这个一拉看似简单,却已经用尽了他几乎所有的力量。当他伸手进入那道光的时候,辟天剑猛地跳跃了一下,发出了一声低吟。他闭着眼睛,尽力伸展手臂,竭力让身体不进入光里──然而等他从光里缩回手时,整条左臂上的衣衫已经完全的化为齑粉,簌簌落地! 灼烧的感觉蔓延在他冰冷的肌肤上,那个星槎圣女还在继续痛呼,不停挣扎着隔着重重衣衫也能感觉到女子的身体非常炙热,仿佛某种力量已经点燃了她,要将她由内而外化为灰烬──红莲烈焰是地狱的魔之火,凡是闯入这里惊动了破军的人几乎都难逃此劫。 这个女子算是运气好,没有完全被炼炉融化之前被他打断。 溯光回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按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不让她继续呼喊,从怀里拿出一粒东西,弹入了女子嘴里。 ──无论如何,他得先把这个所谓的冰族圣女救回来,才能问出一个所以然来。 那是一粒用从极冰渊冰晶提炼出来的寒魄,足以抵消一切炽热。一接触舌尖,那一粒冰晶迅速融化,沁入她四肢百骸。痛苦的叫声终于嘎然而止,那个女子无力地跌倒在他怀里,微微喘息,整个身体蜷成了一团。 她个子娇小,用一个纯金做的新月形发簪压着栗色的头发,颈中挂着一个玉璧,看不出容貌,半张脸彷佛已经在光里融化了,皮肤一层层地起褶,五官一片血肉模糊,几乎都皱在了一起,乍看上去显得分外可怖。他一看之下,微微吃了一惊:奇怪,无论从发饰上还是服装上,这个人都不似是冰族的打扮。 然而,除了星槎圣女,又有谁会来到这里? 他心下猛然一惊,手动得比脑更快,毫不犹豫地一把撕下了那个少女的后背衣服! “啊!”那个人惊叫起来,全身缩成一团,眼睛里露出恐惧不安的表情,却无力挪动一下下,只能任凭对方一手扣住自己的咽喉,强行扳过的身体。 溯光的视线闪电般落在对方的后背上,左手已经握紧,指缝里透出淡淡的金色光芒来,眼中杀气凛冽──少女的后背非常光洁,如同上好的象牙。然而,双肩却与与常人有些不同,肩胛骨微微凸出,顶得皮肤显得特别薄,几乎要破骨而出,甚至可以看到皮肤下淡蓝色的血脉和琉璃一般的骨骼。 然而,在那裸露的背部上,却完全看不到有红色朱砂痣的痕迹。 他松了一口气,眼里的杀气瞬间消失,放开了抓住她咽喉的手。那个少女颓然落到地上,拼命用手去拉上被扯掉的衣服,眼神又是愤怒又是狼狈。 “你是……”他忽然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蹙眉想了想,忍不住伸出手抹了一下她的脸──那一刹,她脸上的整层皮肤忽然间掉了下来,黏在了他的手指上! “果然是你!”溯光叹了口气,将手上那张人皮甩到地上。 那一层融化的面具掉落后,露出了闯入者的真容。她已经被那道光所灼化,面具后的脸血污一片。他俯下身,小心地擦了擦,发现她脸上的伤并不深,心下不由惊诧。 那个蜷缩在地上的女子不过双十年华,容貌明丽,五官秀挺,有着深褐色的长卷发、明亮的蜜色皮肤,流露出一种健康明快的气息,显然是西荒纵马放鹰的沙漠少女。 什么星槎圣女?这,分明就是刚见过面的某人! 溯光无奈地摇了摇头,下意识地看向她的袖口。果然,只见有一条小蛇从女子的袖子里露出脑袋,望着他威胁地吐了吐信子,又恹恹地垂下头去,显然也是受了重伤,已经无力保护主人,对这个外人发起袭击。 他从腰间解下水囊。显然方才那一霎体内被灼烤得非常厉害,她闭着眼睛,下意识地伸着脖子一口气灌下去半袋,彷佛是得了琼浆玉液一样啧啧有声。 “呜……”她的意识渐渐凝聚回来,发出痛苦的低呼,动了一动,握紧了手。溯光视线一掠,看到她的手心里捏着一个金色的罗盘,上面指针一动不动的凝定着,直直指向那一道从穹顶射落的光柱,在黑暗里剧烈地跳动。 看到那个罗盘,他心里微微吃了一惊。 这个东西是罕见的宝物,难道这个人是…… “真见鬼……怎么、怎么又是你啊……”此刻,那个少女终于能够说出话来,吃力地睁开眼,脱口便是熟悉的语调,“该死!在这种地方,居然还……还能碰上你?神啊……你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么?” 他苦笑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虽然已经改了装束,换了声音,然而眼前这个少女,赫然便是日间在迷墙附近遇到的那个空桑士兵! 以他的修为,对方若是用了幻术多半会被当场识破。然而这个人偏偏用的却是最普通的易容术,垫高了肩,束平了胸,还不惜堆起了一脸的疙瘩痘子修改脸部轮廓,再加上刻意尖锐的嗓音,活生生便是正处于发育期的少年兵,完全看不出破绽。 “你的易容术真是不错。”他叹了口气,“连我也瞒过了。” “嘿嘿。”她虚弱地笑了笑,不知是得意还是赫然。 她在改装扮作空桑士兵时显得矮小黝黑,不想此刻一改回女装,竟然是一个如此明媚的女子,烈艳飒爽,宛如沙漠上的红棘花。 不知为何,这个乘坐比翼鸟离去的丫头竟然出现在了这种地方。而且奇怪的是,方才她明明已经半身没入了那道光里,如果换了普通人早就被灼烤得不成人形,然而这个丫头居然还得以全身而退,连皮肉都未曾手上,的确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溯光打量了她一眼,发现她脖子里的那一块玉璧正在慢慢的“熄灭”。 是的,那是“熄灭”──那块两寸长的玉璧被雕刻成一对翅膀的形状,在没入光柱里的时候,瞬间发出了奇特的蓝色光芒,笼罩住了那个少女。然而此刻一旦远离那道光,玉璧上的光芒便又自动慢慢消失,恢复成了古朴温润的模样。 他暗自蹙眉:这个女孩子,真是不简单。 然而此刻身处险境,他没有时间再和她多费唇舌,一发现认错了人,他便立刻朝着光柱走去──那个白袍的冰族巫师还跪在那道光里,双手向天祈祷,身形一动不动。 “别过去!”少女在后面大叫起来,“小心那光!会吸走人的魂魄!” “我知道。”他却只是淡淡道,毫不停顿地继续往前走,在光柱外一步之遥站住,抬头往上看去──眼前的景象令人毕生难忘。 光柱从穹顶上射落,仿佛一道来自天庭的闪电。在光里,回旋着许许多多的东西。乍一看似乎是许多灰尘在漂浮,然而细细看去,却令人出了一身冷汗。 那,居然全是鬼魂! 是的,仰头看去,只见无数的鬼魂在光柱里上上下下地飞舞,就像是一只只灰色的蛾子在灯下盘旋。那些鬼魂一缕一缕飞舞着,色做淡灰,在光影里若有若无,仿佛深海里的鱼类随着潜流游弋一样,在光芒里密密麻麻地飘着。 每一缕魂魄都保留着一张人脸,那张脸上凝固着张大口痛苦呐喊的表情。 溯光站在光柱之外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脸色镇定,显然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那些鬼魂在不停旋转,狰狞可怖,时时从他身侧掠过。他只是看着光柱顶端,仿佛判断着什么,不做声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次的闯入者并没有带来太大的破坏。 “这……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那个少女这时候已经喘过气,看着那一道诡异的光柱低语,“好邪门。” “这是炼炉。”溯光淡淡。 “炼炉?”那个少女显然是好奇心极强的人,方才这样九死一生,此刻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在离开那道光一丈之外站住,细细看着在光里回旋的鬼魂。 “是,这道光可以收集和提炼成千上万的魂魄,凝聚出强大的灵力。”溯光道,彷佛对这一切了如指掌,“不过,自从九百年前破军被封印之后,这些魂魄无处可去,只能永生永世地在光里回旋。” 少女听得半懂不懂,然而一抬头,却看到四壁光滑如镜,折射出金属般冷酷的幽蓝色光──在四壁上,到处残留着隐约的人形,一具一具都是扭曲挣扎的模样,形态逼真惟妙惟肖,似乎是一瞬间被烈火焚烧后留在金属壁上的残像。 这个地方肯定死过很多人。这一点,她心里也是明白的。 少女不敢再乱动,只用眼睛四顾,忽地又看到了方才死里逃生的那一道光。她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在溯光身后探出手指点了一点:“那个人……”又飞快地缩头回去,怯怯,“他怎么了?还活着么?” “死了。”溯光简短地回答,指了指头顶,“他似乎试图在这里举行什么仪式,召唤破军──但是可惜失败了,自身的魂魄已经被吸了出来。” “啊?死了?”少女抬头往上一看,果然看到一个巨大的灰白色鬼魂正一动不动地浮在光柱的上空,怒视着下面溃败的躯壳,形态可怖,不由吓了一跳:“我以为他还活着呢!你看,他虽然坐着,但身上衣服都一直在不停的动!” “那是鬼魂在体内吞噬他。”溯光淡淡,“它们不知多少年没获得血肉了。” 空桑少女再度从他肩膀后探出头看了一眼,立刻倒退了几步,脸色很是难看。啵的一声,那个巫师的额心真悄然破了一个小洞,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啃噬着,很快那个洞扩大开来,依稀可以见到他的身体里已经整个空了,充斥着无数灰色的游魂,翻滚纠缠,吞噬抢夺。 她只看了一眼便看不下去,转过头去,捂住了嘴。 “不用担心,那些鬼魂无法从光柱的范围里逃出来。”溯光已经转过身开始清理地上的尸体,提醒,“只要不踏进去就是安全的。” 空桑少女却好奇地问:“那……如果踏进去了呢?” 溯光看了她一眼:“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她被抢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转开了话题,冷冷:“卡洛蒙家族的人,不好好的呆在乌兰沙海的铜宫里称王,平白无故的闯到这里来做什么?” “啊?”听到对方忽然喝破自己来历,少女下意识地往后一跳,“你、你怎么知道?” 卡洛蒙家族属于西荒牧民的一支,世代居于帕孟高原的乌兰沙海之上。传说在九百多年前这个家族曾经以盗墓为生,出身并不高贵。直到后来,家族中出了一个名为“音格尔”的少主,他高瞻远瞩,在乱世中和空桑人结盟,举全族之力参与了那一场推翻沧流帝国的战争。冰族战败后,光华皇帝将整个帕孟高原都赐予了卡洛蒙家族,并封音格尔为“广漠王”。 传承了九百年,卡洛蒙一直是云荒上最富有的家族之一,独立于空桑帝国管制之外,和六部藩王平起平坐,与叶城的慕容世家一样权势显赫。 被一语道破来历,少女吓了一跳:“你……难道会读心术?” “要什么读心术?”溯光看了一眼她的右手,“这‘魂引’分明是铜宫里和‘黄泉谱’并称的两件镇宫之宝,卡洛蒙家族的神器,还不够明显么?” 少女一怔,望着手心捏着的那个黄金罗盘,恍然大悟:“啊,原来你是看到了这个!真倒霉……本来我和你一样,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再出去,不让任何人发现的。结果还是被人逮到了。” 她说的很坦率,撅着嘴,神态里甚至带着几分天真,令人油然而起怜爱之意。然而溯光的脸色并未因此放松分毫──在狷之原上他已经见识过这个丫头的狡猾多变,这个盗宝者之女年纪虽小,却是天生会演戏的胚子,表面一派天真明媚,心机却动得比谁都快,若是一个不小心便要着了她的道儿。 “你果然是卡洛蒙家族的人?”溯光蹙眉看着她,“第六还是第九?” “我叫琉璃,最小的阿九。”她看着他,伸出小手指,“现在你也知道我的一个秘密了,我们扯平啦。喏,我不把你的事情说出去,你也不许把我今天来过这里的事说出去!” “九公主?喔,那你应该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溯光看了她一眼,脱口喃喃,仿佛顾忌什么又顿住了口,脸色微妙地摇了摇头,“难怪。” “传说中的什么?”琉璃却忽地柳眉倒竖,“别吞吞吐吐的,我知道你想什么!” 那一瞬,她彷佛一只受到攻击的小兽,露出了自卫的獠牙。 “我只是说,”溯光只是苦笑了一下:“难怪你会一个人到处在外面跑,家里人也不管你。” 琉璃横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怒意,宛如一只毛发倒竖的小兽,然而狠狠一眼剜过来后,却没有接着再说什么,握着魂引垂下了头去,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声音忽然小下来,仿佛一只猫呜咽了一声。 “没有人管我,”她低声呜咽道,“他们才不会理睬我要做什么。” 溯光没有说话,眼里有释然也有叹息。 二十年前,卡洛蒙家族那场惊动天下的丑闻,他虽远在海外却也有所耳闻: 传说当年前任广漠王图鲁?卡洛蒙曾经有两个英逼人武的儿子:卡塔和雅格,都是大漠上的矫健白鹰,却为了一个远方而来的异族女子而反目成仇,上演了一幕兄弟阋墙的惨剧。广漠王听闻两个儿子为了一个女人而手足相残,不由为之大怒,雷霆铁腕立时出击,分头带人羁押了两个儿子──然后为了消弭祸患,刚烈绝决的老人,竟然下令将那个引起动乱的女子抓起来,以女巫的名义焚烧祭天。 谁都没料到,更大的惨剧随之发生── 在火刑的当日,两位王子竟然挣脱了羁押,双双奔赴刑场来抢救那个女子。曾经不共戴天的两位情敌,在死亡面前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分歧,不约而同地来到火场营救心爱的女人。 帕孟高原上无数的族人目睹了那惊人的一刻:火已经在浸透了脂水的木柴上熊熊燃烧,烈焰吞天,转瞬将那个捆绑着的女子吞没。然而就在那一刻,两个伤痕累累的王子挣脱囚笼纵马而至,毫不犹豫地投入火海,向着那个女子狂奔而去! 广漠王震惊之下下令急速灭火,却已经来不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到自己的儿子踉跄在大火里前行,很快成了一个火球。那两兄弟彷佛疯了一样的冲入火海,皮肤被灼烤成焦炭,却还是艰难地一步步挣扎着爬行,来到了居中的石柱下,合力解开了捆绑那个女子的绳索,随后力竭倒地,被烈火疯狂地吞没。 观刑的广漠王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喊,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被长老们死死拉住。 烈火就这样吞没了那三个年轻人。 那一刹,所有人看到了奇异之极的景象:那个女子挣脱了束缚,竟然一手抱着一个王子,凌空腾起在了火海之上!那一瞬的景象太过于诡异和瑰丽,以至于所有目睹的人说法都莫衷一是:有人说,是那女子背后陡然展开了双翼,如凤凰沐火重生一般从火里飞起;有人说那只是幻觉,那个女子只是被风和火卷起,然后重重地摔落在刑台下。 总之,那一场悲剧的结果是可怕的:广漠王失去了一个儿子,另一个儿子也重伤残废,卡洛蒙家族的嫡系一脉遭到了重创──唯独那个女子安然无恙,只是在火里被毁了容貌,再不复倾国倾城的颜色。 广漠王在悲愤之下想要再度杀死那个引来祸患的女子,却被幸存的儿子挣扎着阻止,垂死的雅格王子甚至在病榻上发了重誓,如果父亲不肯放过这个女子,那么他死后的灵魂也会在火海里永世煎熬,不得解脱。威严的老人热泪夺眶而出,恨恨用匕首刺穿了那个女人的裙裾,用大漠里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这个祸水和灾星,却又无可奈何。 然而出乎意料地,那个女人却跪在了广漠王面前,说她有办法治好重伤的雅格王子,也愿意将功赎罪。但前提条件是她要带幸存的王子回到她的故乡:泽之国的南迦密林之中。她将去往那里寻求族里巫师的帮助,将垂死的人从黄泉路上带回来。 在那之前,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来自哪个地方。 一年前她出现在大漠里的时候正是流光川一年一度的汛期,帕孟高原上的雪水融化,潺潺注入了冰川,将下游产玉的河床浸没。而这个异乡女子就在那个时候踏着浮冰而来,在雪水里赤足捞取玉石,美丽得如同一道骤然出现的彩虹,令两个王子同时目眩神迷。 南迦密林位于泽之国多雨湿热的东南部,面积广大,横跨了神木、博雅和桃源三个郡,起于檀谷,止于天阙山脉。其中多奇珍异兽,每一棵树木几乎都有数百上千年的历史,遮天蔽日,茂密的林中没有路,也罕见村落,只在青水沿岸偶尔看到有很小的山民聚居点,然而第二次去,往往整个村庄却已不再原处。 传说那在密林里存在着一个非常神秘的部落,他们既非空桑人也非中州人,保留着属于自己的奇特风俗,顺水迁徙,行踪不定,素不与外界往来,被空桑人称之为“隐族”。 谁也不曾料到,这个女子,居然也是一个隐族人。 虽然这个女子提出的请求颇为奇特,然而考虑到唯一的儿子已经垂死,广漠王悲痛之下却依旧做了清醒的决定,让那个女子把儿子带走,去往她的那一族里寻求治疗。那个女子用面纱蒙住了脸,向着悲痛的老人深深行礼,牵起赤驼带走了重伤的雅格王子──那也是卡洛蒙家族的人最后一次看到她。 后来的事情,就开始语焉不详。 世人所知道的只是雅格王子果然活下来了,渐渐痊愈,并且在一年后被送回到了铜宫。然而奇怪的是那个女人却没有和他一起回来。大家猜测或许她是觉得无颜再见卡洛蒙一族,然而伤愈的雅格王子却始终放不下那个女子,对她的寻觅延续了十几年──甚至在他成为新任广漠王后,依旧不曾娶妻。 他几次三番回到那片密林里去寻访她的踪迹,沿着青水流域上下求索了数次,始终一无所获。那个女子,仿佛是从那片青翠茂密的森林里彻底消失,宛如梦幻。 然而,在他第九次返回铜宫时,却出人意料带回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年轻的广漠王并没有解释那个叫“琉璃”的女孩的身份,然而所有人都从他那极度宠爱的态度里,明白她一定是“那个女人”所生的孩子,然而──这个在密林里长大的孩子,她的生身父亲又是谁?到底是死去的卡塔王子,还是雅格王子?或者,是丛林里不知道是谁的杂种? 然而,没有人敢问这样的问题,谁也不敢再去触碰王者心里这个巨大伤疤。族人们默认了这个孩子的存在,并按照王族里同辈的排行,称呼她为九公主。 因为有着那样的母亲,这个女孩始终显得特殊无比,在整个家族里令人侧目。 应该是得到了来自母亲那一边的警告,她从来不对任何人说起自己在南迦密林里的童年,如果有好奇或者不怀好意的人们坚持要问,她就开始编造各种各样的谎言。 最初,一说假话这个孩子就会脸红,然而到了后来她编造得越来越熟练,如果不是每次答案都不同,甚至让所有大人们都信以为真。谎言成了这个孤单孩子在复杂环境里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在奢华而冰冷的铜宫里,那个女孩子学会了自己和自己玩耍,对父亲以外的一切人都竖起了警惕的羽毛。 在卡洛蒙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里,她的地位非常微妙:她的父亲、三十八岁的广漠王极度宠爱她,溺爱得近乎当年对她母亲的百依百顺。然而族人们厌恶她,没有一个同龄的孩子愿意和她在一起玩,然而因为她是广漠王唯一的孩子,表面上不得不对她讨好有加。 于是,在这样错综复杂的环境里,三年过去了。那个叫做琉璃的少女不曾长大,外貌和身材都停留在三年前来到铜宫的模样,变成了一个越来越令人头疼的角色,顽劣而桀骜。 大胆到,居然闯入了这个狷之原的禁地里。 溯光看着这个少女,叹了口气,开口问:“卡洛蒙家族的人为什么会来到狷之原?莫非你们也想插手这次破军转生的事情?” “什么破军啊转生的?”琉璃看到他面色不善,不觉又往后退了一步,“我才不管你们什么‘命轮’不‘命轮’的──我是自个儿偷偷出来的,连我爹都不知道呢!”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溯光蹙眉,“狷之原可不是好玩的地方。” “还能做什么?”琉璃眼睛一转,大大方方地一摊手,“盗宝者么,来这里当然是因为找宝贝了!”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意料之外,溯光一时间怔住,许久苦笑了一下:“寻宝?我以为卡洛蒙家族自从裂土封王后,早已金盆洗手多年了呢。” “嘿,和你老实说了吧!”琉璃抛了抛手里的魂引,金色的罗盘急速旋转着落下,被她一把握在手心,“九百年前那个‘神之时代’里,女剑圣慕湮封印了破坏神附身的破军,从而帮助空海之盟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是也不是?” 溯光颔首:“不错。” “那就是了!”琉璃双手一拍,笑了起来,“我这些年千辛万苦的查到了:原来慕湮剑圣最后封印破军的地方,就是在狷之原的这座神山里!” 对普通人来说这不啻是一个惊天的秘密,然而溯光只是冷冷反问:“那又怎样?” “咦,难道你早就知道了?”琉璃很机灵,立刻反应过来,“你到底是谁啊?怎么好象什么都知道?” “别管我是谁。”溯光有些不耐,“只要告诉我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这里,当然是因为这里有很多传说中的宝物!”琉璃的眼睛灼灼发光,“传说中空桑女剑圣用光剑封印了破军,并将含有‘护’之力量的‘后土’神戒套上他的左手,镇住了破军体内的魔之力量──剑圣用过的光剑,以及和‘皇天’对等的神戒‘后土’!” “你……”溯光一时无语,“就是为了盗宝才来的?” “那当然。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头才来到这里──”琉璃叹气,指着自己身上多处淤血伤痕,“先是从宝库里偷出魂引,然后借着它的指引一路寻来:先进了空寂山下的女剑圣古墓,结果在那儿什么都没发现。然后冒险来到狷之原。为了能翻过迷墙,我还扒了件衣服混充空桑士兵。结果──”她顿了顿脚,骂了一声:“该死的!我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却只看到一地的尸体。真倒霉啊。” “什么?”溯光眼神忽地凝聚,“你居然闯进了那座空寂古墓?” 琉璃觉察到了他不快,吓得往后又是一跳,连连摆手:“我、我可什么都没动!只是好奇,空手进去,空手出来──出来时我还恭恭敬敬的给慕湮剑圣上了三柱香呢!” “……”溯光本来有怒意,被她这么抢先一说倒反而不能发作,沉默了一下,只道:“你在里头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琉璃撇了撇嘴,非常失望,“空荡荡的,只在最深处的水池里有一座玉雕的塑像。” 溯光骤然警惕:“玉雕塑像?” “是啊,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估计就是慕湮剑圣生前的模样吧?”琉璃歪着头想了想,“说不上非常美,但是让人觉得心里很舒服很安静,只是远远望着,好象所有杂念就都消失了一样。” “嗯。”溯光轻轻应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还觉得那座雕像对我温柔地笑了笑呢!”琉璃继续道,“不过除了这个,墓室里什么都没有,我把里外都翻遍了,也只找到一些书籍啊文卷之类的……” “什么书卷?”溯光霍然警惕,“是剑谱?” “怎么可能是剑谱?如果是我还不开心死了!”琉璃嘟囔着,从怀里拿出一卷东西,“喏,我抄下来了一些,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给你看也无妨。” 那是极薄的蝉翼纸,用苍梧郡里出产的隐墨竹制成,专门用来拓摹或者抄描之用,只要一展一压,便能将纸上墨迹吸入,自动生成一份一模一样的新品来。这种东西名贵非常,据说在叶城一张便可卖到十个金铢,只有巨富人家才能用得起。 溯光看了这个少女一眼,接过来看了看,脸上微微一变。 “喏,跟你说了不是剑谱,乱七八糟的,”琉璃指着上面的字迹。 “嗯。”溯光漫不经心地回答,眼神却一直凝视着那一张拓下来的纸上。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字,纵着,横着,斜着,层层叠叠写满──看字迹应该是男子手笔,似乎是写的人也神游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反反复复只是同一句话: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他看着上面的字,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 “怎么?你看出什么名堂?”琉璃见得他长久出神,忍不住好奇,“你知道是谁写的么?” 溯光没有回答,只是把纸还给了她,转开了话题:“为什么非要来这里?狷之原太危险,去盗前代空桑王陵岂不是更划算?” “嘿嘿,帝王谷我两年前就去过啦!”琉璃将那张纸拿回来,小心地收好,“卡洛蒙家族和光华皇帝立过约,不能再去动皇家陵墓,我也是只下去看了看就空手回来了。” “哦。”溯光看了她一眼,“只是去看看?” 琉璃哼了一声:“别以为盗宝者就只认得钱!人各有志嘛──我从南迦密林里出来时就有一个梦想:要走遍云荒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看遍所有的奇景!” 说到这里,她忽地醒悟过来,看了一眼溯光:“你来这里又是干吗的?鲛人?” 溯光却没有回答,也不打算回答。既然已经问完了想要问的事情,他便将这个贸然闯入的少女扔到了一边,继续俯身清理着室内的尸体,一具一具的拉出去堆到洞外。不到片刻,他已经将那些冰族战士的尸体挪出了洞外,站在外面回看了一眼琉璃。 琉璃不等他说话便立刻自觉走了出来,生怕落后一步,就会被这个奇怪的人生生关在了山腹深处和亡灵为伍。一路走,她一路回顾着洞穴深处那一道奇特的光魂,带着敬畏和不解,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 在洞穴里折腾了半天,外面已经是下半夜,血红色的上弦月悬在头顶,黑色的沙漠绵延无尽,无数的萨特尔呼啸着在山周围盘旋,彷佛苍黄的丛林。 然而奇怪的是,那些云集的魔物却始终和这座山保持着一定距离,不敢过分靠近。 等她退出山外,溯光便俯下身双手撑住地面,低声念了一句。只听轰然一声响,厚厚的金属重新延展、闭合,那些被破坏的门转瞬重新完好如初。 “你好厉害。”已经是第二次看到他施展术法,她还是忍不住惊叹。 溯光没有理她,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下,将手按在心口上。等消耗的灵力慢慢恢复,她便将那些尸体堆到了洞穴外的那片开阔平地上,一具一具放好。 他俯下身整理一下那些战士的遗容,将每个人的剑都放在他们的胸口。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神态肃穆,仿佛是在为同伴送行。同样都是战士,虽然为了不同的国家和族人而战,他们的死亡依然值得尊敬。 “这些都是什么人啊?”琉璃在一边看着,嘀咕,“一路上的机关都是他们打开的。我跟着进来,白捡了一个便宜──看样子好象不是空桑人,难道是海上的那些冰夷?” 溯光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太奇怪了!他们来这里干什么?”琉璃更是惊讶,“莫非他们也想来盗宝?还是……还是派来云荒刺探情报的先遣队?啊,这可得把这事传给帝都知道才行!” 溯光看着那一排死去的冰族战士,低声:“他们是想来唤醒他们的神。” “他们的神?”琉璃有些莫名其妙,“冰族不是不信神的么?听说他们只爱鼓捣那些金铁和木块,制造巨大的机械和精巧的武器──他们怎么会信仰神呢?什么神?” 溯光没有回答,忽地问:“你来到迷墙附近的时候,墙已经裂开了么?” “嗯?”琉璃怔了一怔,回忆了一下,“墙是昨天半夜裂开的吧……我本来混在士兵里面,想借机在巡逻时偷偷翻墙过去,结果没想到天没亮,外面就都说迷墙要倒了──我杂在那一群士兵里,想趁乱过去,结果运气不好居然撞上了你。” “哦。”溯光默默点了点头,似想着什么,眼神凝重。 看来,那一行冰族人昨天半夜就已经潜入了,他们到底在这里做了什么? “有什么问题么?”琉璃却是好奇,“你是怕那之前有冰夷密探已经翻墙混入了云荒?不可能的啦……我是第一时间赶到那儿的,一路上没见有半个冰夷闯入。” “没什么。”溯光没有多说,只是喃喃,“我是担心那些冰夷的仪式已经生效了。” “嗯?”琉璃没有听懂,“什么仪式?” 溯光回过身来看着她,“你进来这里时,可曾看到一个冰族的女人?” “女人?什么女人?”琉璃有些吃惊,摇了摇头,“我进来时只看到一地死了的军人──还有那个跪在光柱里的白袍老家伙,其他什么都没有。” “奇怪。”溯光低声,“那么星槎圣女到底去了哪里?” “什么星槎圣女?”琉璃更加好奇。 溯光照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停了一下,不知道思维又飘到了哪里,只是抚摩着身侧的佩剑,轻声喃喃:“紫烟,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啊……她到底去了哪里?” 辟天沉默无语,上面那一粒明珠温润如露。 什么紫烟?这把剑不是辟天么?琉璃惊讶地看着他自言自语。她倒是一直想问这个鲛人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片大漠里的,海国的人身上居然有空桑皇室的佩剑,又不远千里来到狷之原这种地方,实在是太费人猜疑了。 然而溯光沉吟片刻,抬头蹙眉看着她:“你为什么会有比翼鸟?这是九天上云浮城里三女神的坐骑,不应该属于盗宝者,甚至不应该属于这个云荒大陆。” “嘿嘿,”琉璃笑的有些得意,“是我小时候从天阙山里拣来的。” “拣来?”溯光惊讶。 “是啊!”琉璃笑嘻嘻地回答:“拣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大蛋,孵出来就一下子变成了孪生的两只鸟──我娘说我天生好命,比翼鸟五百年才下一次蛋,而且筑巢都在一百多丈高的通天木上,很少有人能见到,偏偏被我拣到了。” 溯光问:“那你是怎么拿到的?” “一场大风后,它自己从树上掉下来的!”琉璃耸肩,“差点砸到我的头。” “……”溯光看着她,眼里疑问并没有消失。这个少女就这样随口说着,还是一脸笑嘻嘻的表情,神态轻松,眼神明亮狡黠,完全看不出是在说谎还是在说实话。 “可惜朱儿和小黑现在还太小了,飞不了太高。”琉璃有些遗憾,“否则我倒是真想知道,九天之上是不是真的有那座云浮城?” 溯光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你又叹什么气?”显然看出了他的讽刺,琉璃不快。 “比翼鸟要长大到如今的体型,至少需要一百年,”溯光冷冷道,“你不过十几岁,小时候居然还能‘拣到了’这只蛋?──真是稀奇,莫非时光倒转了么?” “你……”他问得犀利,琉璃说谎被抓了现行,一下子哑口无言。 “不信就算啦。”发现自己圆不了那个谎,她干脆开始耍无赖,转开了话题,“自从神之时代结束后,曦妃、慧珈、魅婀三位女神已经很久没有在人间露面了──人们都说她们已经死了。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啊,无所不知的尊驾?” 溯光没有回答,虽然他心里也知道答案。 三女神不是真的神,只是云浮城里的翼族。翼族拥有远超其他种族的高度文明,早已离开了土地,飞升上九天,再不被星辰和命运所控制。再加上她们寿命漫长,与龙神一样长达万年──所以在那些芸芸众生看来,都不啻于是九天上高高在上的“神”。 传说中,在九百年前那个神之时代里,龙和三女神都曾经卷入了大地上这一场人和鲛人的战争,然而自从那一场空前的浩劫结束后,随着那些传奇般英雄们的纷纷隐退,所有的神迹也都消失了。龙神归于大海,三女神隐于九霄──如今海国的龙都已经进入了濒死的状态,那么三女神已经到了大限也不足为奇。 毕竟,神的生命也有尽头。 “传说里天阙山是三女神之一魅婀的住所,你小时候在密林里如果没看到女神骑着白虎出现,那多半她们就是已经仙逝了。”溯光淡淡道,“三女神也不是永生不死。” “可是,她们能活一万年!和你们海国的龙神一样长!怎么会真的死呢?” 琉璃还在问东问西,然而溯光问完了想要问的问题,便不再理会她后面的话。他走过去,俯身将那些尸体整整齐齐地堆好,在沙地上划了一个极大的圆,将那些战士遗体都包了进去,然后双手猛地一合,低声念了一句什么,沙上居然凭空燃起了火! 那火极其诡异,无根无本,却在一瞬间猛烈吞噬了所有人。 琉璃怔怔看了半天,眼神极其羡慕,跃跃欲试。她靠在石壁上,百无聊赖地四顾,忽地撇嘴一笑,喃喃:“这么辛苦才来一次,不能空手而归,得留个纪念才好。” 她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在山壁上喀嚓地划着,刻了一行字: “到此一游。白帝十八年十月初九。琉璃。” 这把匕首是她从卡洛蒙家族的宝库里拿出来的,是吹毛断发的宝物,然而在石壁上雕刻时却非常吃力,她反复划了好几遍,才浅浅地留下一道印子── “奇怪,这座山到底是什么石头做的?怎么可能这么硬!”她嘀咕着,忽地反手敲击了一下壁上,侧耳听了听,眼睛登时睁大了。 “对了!”她再也忍不住,转过头问忙着火葬仪式的溯光:“你有没有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真的很奇怪诶!”她顿了一顿,卖了个关子,发现溯光没有理会,只好腼颜继续说下去:“你有没有发现:这座山似乎是空的?” 溯光没有理睬,只是继续举行火葬的仪式。 琉璃持续地敲着墙壁,越发奇怪:“而且,这些石头敲上去的声音根本不像是石头!听声音,这山里面可能还是空的!你看这里──咦……” 彷佛发现了什么,她看了溯光一眼,看到对方还在忙着收殓尸体,便默不作声地悄悄走开,绕着山往后面走去,手指摸着山壁,彷佛在循着什么前行,手脚并用,彷佛一只狸猫一样消失在了山的背后。 火葬完了那些战士,溯光转过身,却忽地又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尖叫声──他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那丫头又怎么了?这一路上她总是在一惊一乍的大呼小叫,简直弄得他近乎麻木。 他有些不耐烦。然而当他回过身的时候,琉璃却已然凭空消失! 他霍然变色,抬头往上一看,循着足迹掠上了山脊。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忽然觉得这座山动了一动。 那种悸动非常奇怪,仿佛是从内部产生,就像是有什么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刚开始有人会以为那是错觉,然而很快,整座山上的沙砾就簌簌滚落,彷佛坍塌般地倾泻下来!一阵阵的颤栗从深处发出,伴随着深沉的叹息声,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正要醒来,令人恐惧。 溯光站在山脊上凝视着脚下:那一方玉石台子已经被人动过了,金色的命轮被转开。 他不自禁地吃了一惊:怎么可能?这个丫头,居然能打开命轮封印?还是在她来到之前,这个封印已经被冰族人松动过了? 他略微有些犹豫──到底,还要不要下去把那个只会闯祸的丫头救出来? 不过下一个瞬间,他摸了一下腰侧,脸色一变,所有的犹豫都告终结──那个该死的丫头果然贼性不改:腰畔那把辟天剑,居然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羽·青空之蓝 第八章 冰封金座 趁着那个鲛人忙于处理尸体时,她发现了此地的蹊跷,忍不住一个人独自绕到了山后。一路敲击着山壁,侧耳听着声音,越走越高,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推动着她,令她将方才九死一生的经历忘到了脑后。 这座山,似乎是中空的! 敲击上去时能听到里面的回声,暗示着内部有巨大的空腔,绝不止方才看到的那一个密室那么简单──而且,山上似乎有着人工开凿过的迹象:厚厚的砂层覆盖之下山壁光滑如镜,有时候还能发现巨大的缝隙,似乎两片石壁被细心而整齐地拼接过。 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山? 为什么会孤独地伫立在这一片人迹罕见的荒原里? 为什么在所有空桑人绘制的云荒地图上,都看不到它存在的标记? ──难道,这就是她们那一族里曾经有过记载的“那座山”么?! 琉璃满怀疑问,循着一条宽一尺、深一尺的缝隙前行,走不了几步,忽地发现有一行足迹留在厚厚的砂层上,似乎不久前有一个人曾经沿着一条隐秘的途径走上山去。她循着足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赫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山顶。 山顶非常陡峭,只有一条不足三尺宽的脊,几乎无法立足。她爬上去看了一眼,就想下去,然而目光一瞥,却忽地发现有什么东西在黄沙里闪着金色的光芒! 发现宝物了!琉璃惊喜交加地扑了过去,却发现那不是什么宝物,而是一小块藏在沙下的平台,质地如玉石一般温润,上面隐约散发出淡淡的金光,在暗夜里宛如宝石。 这是什么?沙子下面有宝藏么? 她本能地走过去,将手按上了那个金色的轮盘。那种奇特的金光穿过了她的手背,水一样的淹没过来,令伸入其中的手彷佛忽地消失不见。 她没有收回手,反而闭上眼睛细心摸索着。 “轮子?”琉璃摸索出了石头上雕刻的形状,喃喃,下意识地试图去扭开它。忽然觉得手臂一沉,似乎沙子下有什么东西蓦地转开了。 “看来这里才是墓道的真正入口,那群冰夷真是蠢啊。”她喜出望外,探手进入金光里用力地将轮盘逆着转开。然而转了整整一圈,还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奇怪……难道错了么?这个机关不应该这么开?她惊疑不定,想把手从金光里拿出来──然而那水一样的光芒里似乎有着奇特的潜流,将她探入的双手吸住。琉璃变了脸色,用尽全力试图抽出手,然而那股吸力越来越强烈,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拉了过去。 手底下的那个轮盘还在继续转动,彷佛活了一般。 “啊?!”她惊呼了一声,想向山下的那个鲛人求助,然而脚下的沙子忽地簌簌一动,不等她站起来,完整严实的山壁忽然裂开,她尖叫着一脚踏空,直接摔了下去。 她果然没有猜错,这座山,竟的确是中空的! 然而当她印证了自己这一猜想的时候,身体已经在半空中。盗墓者的本能令她在下坠里也保持着清醒,用尽一切方法试图伸手去抓到什么东西自救,然而触手处光滑如镜,根本无法留手。这一次的失重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四周什么都抓不到,只能一直在黑暗中下跌、下跌……彷佛永远没有尽头。 那一瞬她甚至有个幻觉,觉得自己将永远处于这样奇特的失重里。 当她以为自己会摔死时,眼前却出现了光。 琉璃一喜,还没想好怎么办,双脚却忽然踏上了实地。奇特的是,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落地的一瞬她居然安然无恙,彷佛有轻柔的气流瞬间升起,托住了她的身体。 等到眼睛适应了周围的光线,她才发现自己落到了一个陌生的洞穴里,四周浮动着奇怪的淡淡光芒,晶莹柔亮,完全不同于方才那个炼炉里的阴森。这是哪里?是在山底下的洞穴么?那些光她看得很清楚,一望而知便是宝光,暗示着这里蕴藏着珍宝。 琉璃又惊又喜,一时间忘了自身的处境,只想过去看一个究竟。然而刚刚站起,脚下踩到了什么,一滑,她便跌了一个嘴啃泥。 “到底是什么啊?”她嘀咕着,伸手撑住地面,费力地站起──手心硌到了什么东西,一摸却是一粒滚圆的珠子,脚尖踢到处都是滚动的声音,似乎黑暗里有无数珠子簌簌而动,珠光随之明灭不定。 “天啊!”等眼睛习惯了一下稍暗的光线,她忍不住叫了起来。 ──在这个洞里的地面上,居然满满地铺了一层明珠! 她不可思议地站了起来,小心地不让自己再度摔倒。然而散落到地上的明珠密集到令人无处下脚,她只有用脚尖扫开一部分,清理出一块可以立足的空地来。 无数的圆润明珠在黑夜里滚动,彷佛璀璨的星辰一样聚散,发出柔亮的光芒。 珠光还是太黯,琉璃站起身,从怀里拿出一个火折子点上,晃了一晃,抬头四顾,便不由得看得呆住──这个洞窟,比方才看到的那个更加空旷庞大。然而这样大的地方,地上却密密铺满了一层明珠! 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拈起了一颗,在火光下细细查看:她认得这珠子不是一般海里采来的蚌珠,而是由鲛人之泪凝成的鲛珠,每一颗都价值不菲。卡洛蒙家族虽然富可敌国,她也从没有看到过这样奢华的景象──居然有人用明珠来铺地! “奇怪,这到底是哪里?”她喃喃,从靴子里拔出匕首,一步一步上前,“真见鬼,该不会是直通到海国那边去了吧?” 然而抱怨归抱怨,无限的好奇还是推着她往前继续走去。这个空间似乎有无穷大,比下面那个炼炉更大出了不知道多少倍。琉璃握着匕首,小心翼翼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眼前还是没有看到尽头。 四周一片寂静,珠光浮动,照得一切朦胧绰约宛如虚幻。 然而,在她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风,手上的火折子无声无息地熄灭──那阵风非常阴寒,令下过很多次墓地的盗宝者都不寒而栗。她试图晃动手腕重新点燃火折子,然而却是徒劳无功,无论怎么样,火光始终无法重新点燃,彷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一直在压灭着火苗一样。 幸亏眼前的珍珠越来越密,光芒也稍微亮了一些,然而,在那些珠光的尽头,有什么东西闪烁,一闪即逝,彷佛有人在黑暗里反复地打着火石。 然而奇诡的是,还是没有声音。 琉璃情不自禁地顿住了脚步,看着那一道反复明灭的光──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陡然有一阵极其不好的预感,彷佛知道在黑暗尽头的东西非常不祥。手心的神器魂引也在激烈地跳动,金色的指针直直指向那一道奇特的在明灭的光。 那个光里……到底有什么? 琉璃诧异地站住了脚步,第一次感到心里有犹豫。与此同时,她听到一声轻微的抽泣,然后是簌簌的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掉落下来。 “谁?”她吃了一惊,脱口,“谁在那里?” 没有人回答她,琉璃一时僵在那里不敢乱动。黑暗里,忽然听到一声清晰的哒哒声,由远及近,彷佛有人用单脚跳着轻快地走了过来。她毛骨悚然,扔掉了火折子,迅速将手按在了腰间的武器上,全神贯注地警惕着。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要过来了么?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全身上下都绷紧了。然而,在明灭浮动的珠光里,她只看到一颗珠子从不知何处而来,一跳一跳,最后停在了她的脚边,滚了一滚,就此不动──这样的情形实在诡异,虽然出入地宫古墓多次,琉璃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然而毕竟身体里留着盗宝者之王的血,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匕首,朝着珠子滚来的方向前进,一路警惕。怀里的魂引在剧烈地跳动,咔嗒咔嗒,指针拼命地指向深处。黑暗里,隐约似乎能听到一个女子的哭泣声,若有若无。 落足处,珠子四处滚散,彷佛有灵性似地给她让出一条路。这种景象让琉璃更加吃惊,一路走,一路暗中弹了弹袖中金鳞的脑袋,提醒这条小蛇打起精神来──上面的那个鲛人只怕不肯多管闲事下来救自己,所以她只能自求多福了。 然而小心翼翼地一路走来,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陷阱,没有机关,没有僵尸也没有棺材……只有密密铺满的一地明珠。 周围悲伤的气息越来越浓,却没有邪气,干净得近乎凛冽。琉璃甚至开始有点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这里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破军的墓?空桑女剑圣应该是在这里封印了那个冰族的魔吧?可是,又是哪里来的那么多鲛人泪凝成的珠子?这里又不是南海水底! 当她这么想的时候,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那声叹息太过于清晰和靠近,几乎是近在耳畔,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同时脚尖踢到了什么,身子一倾,几乎跌倒。 “啊!”她失声惊呼了一声,却发现在黑暗里走了那么久后,前面不知何时出现了台阶。 珠光摇曳,映照着金色的台阶,一级一级,通往不知何处。琉璃在台阶下站住身抬头望去,发现台阶的顶端却是黑沉沉一片,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级,也不知道通往何处。然而,那一道道反复明灭的光,却正是从那里发出的。 到底要不要上去看看?她犹豫了片刻。 就在迟疑之间,寂静之中,忽然又传来轻轻的一声响,哒哒一声,一颗珠子从台阶上滚落,跳到了她的脚边,发出柔亮的光泽──黑暗里,又传来了女子隐约的哭泣声,忽远忽近。 “谁怕?”琉璃一跺脚,低低骂了一声,“女鬼姑奶奶在古墓里可见得多了──” 再不犹豫,她握着匕首,一路沿着台阶前行──是的,既然费了这么多心血才闯到这里,又怎能止步在咫尺?就算明知前方是死境,她也要闯过去看一看! 凭着一股烈气,她急闯前行。然而不出三十步,却重重地撞上了什么东西。 “呀!”黑暗里,有两个声音同时叫了一声。 台阶尽端陷在一片奇特的黑暗里,连珠光都消失了。琉璃一股气疾行而前,却没有料到金阶居然只有那么短的距离就到顶,一时间收足不及撞了上去。然而,在因为额头撞痛而脱口叫了一声后,她忽然间又僵住,转瞬后背涌起一阵寒意──一声叹息在耳畔传来。 有人!在这个幽深山腹里,居然还有另一个人! 大惊之下,她失声:“小金!” 咻的一声,袖子微微一动,一道金光应声激射而出。金鳞在黑暗里也能视物,不等主人发令便扑了出去,用尽全力咬向对面那个诡异的敌人。然而,只听咔嚓一声响,有断裂的脆响响起在黑暗里,金蛇瞬即掉落。 “小金!”琉璃惊呼,连忙伸手去接住。金鳞在她掌心因为剧痛而扭动着,毒牙折断,有血从张开的蛇口里沁出。她捧着爱蛇,心底的惊骇无法遏制,想也不想地立刻拔出匕首往前划去,希望在对方没有发动攻击之前将其逼退。 然而,只听一声金铁交击的刺耳摩擦,黑暗里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女子的哭泣声已经近在耳侧。 这种诡异的静默只持续了片刻,在琉璃的感觉里却彷佛过去了一百年那么久──她几次试图点燃火折子,然而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什么,一连两次都无法点燃。她不敢第三次腾出手点火,只好一手握匕首,一手小心翼翼地前探,朝着声音来处的地方摸索。 手尚未伸直,指尖便触摸到了一张冰冷的脸。 黑暗里,真的有一个人在那里!她触电般退了一步,硬生生压下了冲到嘴边的惊呼。然而等了一刹,黑暗里,对方似乎一动也没有动。毕竟大胆,盗宝者之王的女儿深深吸了一口,往前走了一步,低声:“你是谁?” 没有人回答,黑暗里只有女子哭泣的声音。 在她准备进一步举动时,金座的背后忽然又亮了起来。彷佛有人反复地打着火石,令死寂一片的黑暗里微微亮了亮。火光明灭的瞬间,她看到了眼前一张苍白的女子的脸──那个女子就坐在离她不足一尺的地方。 她一直在哭泣。 那点光在她的眼角凝聚,然后旋即滚落,哒哒地掉落在台阶上,化为珍珠。 那一瞬,琉璃蓦然明白了──传说碧落海上的鲛人坠泪为珠。坐在黑暗里的那个女子,竟然是个头发苍白的垂死鲛人!可……为什么这座山的山腹里会困着一个鲛人?看样子她在这里少说也有数百年了,为什么一直没有死? 金座后那道光芒一闪即逝,前面又恢复了一片莫测的黑暗。 那个诡异的女子就坐在她面前,不停地落泪哭泣。然而在这样诡异的黑暗里,琉璃忽然间却放松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方才只有短短一瞬,她却看到了那个女子脸上的悲哀和无助。那样的表情令她陡然起了一阵同情,却毫无恐惧之感。 那不像是一个怨灵,和底下炼炉的光中亡魂完全不同。这是一个活着的被困的女子。 “你是谁?”她低声问,在黑暗里摸索着,终于摸到了火折子。 咔嗒一声,这次她顺利地点起了火,火光亮起,照亮了方圆一丈。 她终于看到了眼前的景象──伫立在这个黑暗空旷的殿堂中心的,是一个金色的高台,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铸造而成,发出耀眼的金光。台阶的尽端是一张巨大的金色椅子,雕刻得繁复华丽,椅背足足有一张高,彷佛一座屏风,方才她在黑暗里看到的一明一灭的闪光,便是从屏风后发出。 在离地三尺高的椅上,端坐着一个鲛人女子。 琉璃已经闯入到她面前不足一尺之处,她却还是静默地坐着,一动不动。火光明灭里,琉璃抬头看去,只见她双手分开放在椅子两侧的扶手上,垂着头,阖起眼睛,长长的水蓝色头发披覆下来,遮住了眼睛。 她在哭,不停的有泪水从眼角沁出,凝结成珠,然后滚落下来。 琉璃倒抽了一口冷气,手一颤,火折子几乎又跌落。 她虽然年纪尚轻,却自幼天赋出众,加上天生胆大,虽然才二十不到却早已出入过多个古墓,因此,自然也看过无数诡异的地宫景象──如果只是在一个古墓内看到活着的鲛人,她并不会吃惊。因为根据《大葬经》上记载,一千多年前的空桑贵族喜欢用鲛人奴隶来陪葬。而鲛人寿命长久,被禁锢在地宫里百年也未必会死去,所以盗宝者下到古墓深处开棺,偶尔见到活着的鲛人也并不希奇。 然而令她吃惊的,却是眼前这个鲛人、居然是从金座上“长”出来的! 火光中,她看到金座上赫然伸出了无数尖利的金针,密密麻麻刺入那个鲛人女子全身上下,小腿、腰部、手臂、肩膀、头颅……每一处筋脉上都有长达一尺的金针刺入,仿佛是将她生生地钉在了这个座位上,和这座山融为一体! “天哪。”琉璃忍不住低声。 ──这是什么样诡异的活祭仪式,为什么她在《大葬经》里似乎从来没看到过? 她怔怔地看着,一时回不过神来。这个鲛人一头水蓝色的长发都已经全数雪白,看样子,应该已经在这里被禁锢了很久很久,已到了千年寿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却挣扎着尚自不肯死去──方才金鳞在黑暗里窜出,一口咬到的可能就是刺入她身体的金针吧? 琉璃看着这个奄奄一息的鲛人女子,眼里情不自禁地露出怜悯来。然而她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却见又一滴泪水从鲛人女子的眼角缓缓滑落,凝结成珍珠。 在哭声里,她似乎隐约听到含糊的两个字:“主人……九百年了……” 什么?她吓了一跳,触电般地转过身看着那个鲛人,不明白那个被钉在座位上的半死不活的人忽然间为什么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然而那个鲛人还是闭着眼睛,垂着头,苍白的脸上泪水不停坠落,幽然而悲哀地低语。 “时间……时间已经不多了……” “快些来啊……快些!” “已经没有、没有时间了……主人。” 随着她的低语和哭泣,这座山由内而外地一阵阵悸动,彷佛随着这个鲛人的情绪起伏而起伏。琉璃怔怔地听着那一连串的呓语,感觉宛如梦寐。这个被钉在这里的鲛人女子,数百年来一直在哭泣,想必心里埋藏了非常强烈的念力吧?否则,以她如今衰弱衰老的程度,早已应该死去了──她又是在召唤谁来唤醒谁? 金座后,陡然又闪出了一道光,彷佛还是有人在不停地打着火石,反复明灭。 琉璃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拿着火折子,小心翼翼地绕着那个鲛人转了半圈,转到了金座的背后。咔嚓一声,魂引在剧烈地跳动,指针直直指向面前。 “啊?!”等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她真正无法遏制地脱口惊呼起来。 金色屏风的背后,是另一个更加巍峨华丽的金座。 这个悬空三尺高的金座上,有一个年轻的军人。不知在这里已经多少年,那个人还是肩背笔直地坐在那里,一身的戎装,宛如一座冰冷的雕像。心口上赫然留着五道剑伤,那些光剑贯穿过的痕迹呈斜向交错,首尾相连,竟然刻下了一个五芒星的记号。 最后一剑还插在他心口正中。那个年轻军人被杀死在金座上,左边半身被一层奇特的蓝色薄冰覆盖,左手放在金座扶手上,中指上赫然带着一个镶有蓝色宝石的银色双翼戒指。 ──光剑!后土神戒!心口的五芒星结界! “神啊!”那一瞬,琉璃脱口惊呼,“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 巨大的惊喜令她两眼放光,一个箭步跳到了金座前,迫不及待地抬头仰望。 不知道为何,这个人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却令人无法直视。琉璃只看了一眼,瞳孔便急剧收缩,彷佛灼伤般迅速转开了视线。揉着眼睛,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动──是的!这就是传说中冰族人的最高统帅的“破军”,那个九百年前曾经搅动天地、几乎令空桑和海国联手都无法抵挡的魔! 是九百年前那个神之时代里,作为战败一方被封印在此的魔之化身。 金座上的人静静坐在那里,雕像般的一动不动,然而放在扶手上的手臂却呈现出奇特的金色,彷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反复的起伏,流转不定。他的左臂居然在发光──有一道金光顺着破军的左手手臂流下来,闪电般地冲向戴着后土神戒的手指,然而同一瞬间那枚神戒发出了纯白的光,将那道冲来的金色之火又逼了回去。 相互撞击之下,刹那绽放出耀眼激烈的光芒。 琉璃恍然:方才她看到的那一明一灭的光,原来便是魔火和银戒之间的反复冲击──是破军体内蕴含的破坏神魔力,和封印他的创造神力量之间的无休的抗衡。 原来,这九百年来,神魔并不曾如传说般的寂灭,而只是在这座山的最深处保持着这样不曾被打破的均衡,这两种巨大的力量由此被封印,不为世人所感知。 一种奇特的感觉从内心升起,她竟然彷佛觉得金座上的人瞬地睁开了眼睛,望了她一眼──破军的眼睛呈现出奇特的璀璨金色,金眸里,有着一种奇特的黑暗光彩,令人一看之下就失了神。 “快来……快来啊。九百年了……” 那个鲛人的声音在黑暗的室内回荡,充斥了这个巨大的空间,绝望而悲伤,彷佛在召唤着冥冥中的某个魂魄归来。多么悲哀的事情啊,九百年了,她远离了那片蓝天碧海,在这样幽深阴冷的地底与主人为伴,泪落汇成海。然而她和她的主人背向而坐,只是一个转身的距离,却仿佛是永恒的天堑,再不能相见。 琉璃在这样的呼唤声里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一步一步走去,向着金座伸出手,竟然想要去拔下插在他心口的那把光剑。如果……如果把这把剑拔下来,他就会复活了吧?就能从这个而被钉住的金座上走下来了吧?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然而,在她手指几乎触及剑柄的那一瞬间,忽然凭空里掠过一阵风,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飞来,凌厉地将她逼退了一步! 琉璃一惊,倒退了一步,如梦初醒般地失声:“谁?”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黯淡的室内飘过了一道微弱的光芒。黑暗最深处,忽然出现了一个全身散发着微光的紫衣女子,就站在她的前面不到一尺之处的台阶尽头,张开了双臂,静静凝视着她,摇了摇头。 她的神色是如此关切而焦急,彷佛琉璃多走一步便要落入深渊一样。 “你……你是谁?!”琉璃失声。 太奇怪了。这个女人好生眼熟,似乎……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然而,那一道光芒转瞬熄灭,那个幻象也随之消失无踪。在明灭的光里,琉璃只看到有一把黑色的剑正正地插在金座前,散发出凛冽的光,挡住了她的去路。 剑柄上一颗明珠温润圆滑,蒙着一层淡紫色的柔光。 “啊?!”一瞬间,彷佛有一桶雪水从顶心泼下,令琉璃悚然一惊,倒退了一步:这把凭空飞来的剑好生眼熟……不正是辟天么?太奇怪了!为什么那个家伙身上的东西,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里? 那把剑,竟然会自己飞进来! 那……刚才她看到的那个紫衣女子,到底又是谁?是这个墓里的幽灵么?还是这把剑上的剑灵?为什么她看上去那么眼熟,居然给自己一种恍惚认识的错觉? 琉璃看了那把黑色的剑很久,脑子里一片混沌。 抬起头,金座上的破军还是一动不动,双眼已经阖上了,仿佛从来未曾睁开过一样。只有金色的魔火在他左臂内涌动,一明一灭。 在火光明灭里,她犹豫了一下,缓缓将手伸向了那把辟天。 就在那一瞬间,一只手从黑暗里蓦地伸过来,一把将她拉住! “啊!”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让琉璃失声尖叫。她拼命挣扎,想要从那只可怕的手里脱身──骤然出现在她背后的到底是谁?难道是金座上的破军复苏了么?那个传说里的魔,难道真的重新复活了?! 然而黑暗里的人很快放开了她,背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别乱动!” “是你!”琉璃听出了是谁,失声,“你,你……” 金光明灭里,赫然映出了一个鲛人的脸──是那个大漠里遇到的男鲛人,不是金座背后被钉住的女鲛人。这个人不知道是从哪里进入的,居然毫无声音地就来到了她的背后,甚至一路上连密布地上的明珠都没一颗被触动过。 琉璃被吓得不轻,看着他半晌才喊出来:“天啊,这座山整个是空的!” “嗯。”溯光却只是淡淡。 “山里头有鲛人,还有破军!”她指着身后的金座,“都在那里!和活着时一样!” “嗯。”溯光依旧毫不动容,“那是潇。破军的傀儡。” 潇!琉璃吃了一惊,她也听说过这个九百年前乱世里出现过的名字──那是操纵座驾迦楼罗金翅鸟的鲛人,属于破军的傀儡。 这个鲛人居然还活着?鲛人的寿命不过一千年,如今的她,早已活过了自身所应该有的大限,却始终处于不死不活的状态,说着同样的话──这个鲛人,心里怎能容下这样坚强的信念?即使沧海桑田,世易时移,都还在一直等待自己的主人苏醒! “你……你早就知道了?”琉璃看着他的脸色,失声,“你知道这座山是空的?” “这个根本就不是什么山。”溯光依旧没有表情,指了指头顶,“算你运气好,还没来得及碰破军的金座──只差一步,你就会立刻变成这种样子。” 琉璃转身抬头望向头顶上方。一瞥之下,脸上登时变色──在金座前的台阶上方,赫然悬着几个死人! 那些人不同于刚才密室里看到的鬼魂,是以实体的方式悬浮在空中的,被一种奇特的力量控制着,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挂在破军座前,面容青白,眼里凝聚着难以描述的恐惧,身体作出各种姿势、双手直直地伸向金座,周身封着一层奇特的薄冰,宛如蛛网上粘住的猎物。 这些人都是在试图接触破军时被杀的。 “破军身上有着破坏神的魔之力量,虽然被封印住,但依旧不是凡人可以随意触碰的。”溯光低声警告,指给她看那些悬挂着的死人,“随意闯入这里所有人,无论是空桑还是冰族,如果不是他所等待的那个,惊扰了他长眠,下场都不过如此。” “……”琉璃苍白了脸,这才觉得后怕。 她看着那些死人,忽然发现了什么,惊呼了一声:“他们的手!” ──那些人的手心里,居然也有着和这个鲛人一模一样的金色花纹! 她因为这个发现而激动的颤抖,用力去拉身边鲛人的衣袖:“快看!他们的手……他们的手上,有和你一样的花纹!” 然而溯光却没有回答,只是回过身去,看到了她身旁插着的那把黑色长剑,将手放到剑柄上,低声唤了一句“紫烟”,然后将辟天剑紧紧地握在了手心,再不肯放开。 回过头,金座上冰封的戎装军人和他冷冷相对。 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了,然而每次看到,心里都会涌起一种奇特的不舒服,宛如他第一次被领进这里时一样──那是一种充满了黑暗气息的、霸道绝伦的压迫感,每一个走近身侧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窒息。 掌心忽然一阵剧痛。溯光低下头,看着掌心里正在缓缓旋转的金色命轮,眼里闪过一丝冷光──是的,果然孔雀说的没错,随着三百年一度觉醒日的到来,这个被封印的魔又在蠢蠢欲动了,他身上的魔之力量在汹涌,试图挣脱封印和神戒复苏过来! 而前日那些闯入的冰族人,不知道在这里又举行了什么祭典,可能在试图将沉睡多年的魔性又唤醒过来。否则,今夜的这座山不会这样不平静。 他握紧了手,将金光熄灭在掌心里。 “今夜这里非常不对劲。”溯光转头,“我们快离开。” 山腹忽地动了一动,有一阵震动从最深处传来,隆隆而近,彷佛即将喷发的火山。 “快走!”溯光从金座前拔起辟天剑,一把将她拎起,“这里不能久留。” 回到外面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血红色的月亮挂在头顶,风砂里充斥着邪魔的呼啸,一股股苍黄色的风在山旁如林旋转,黑色的沙海如海潮涌动,聚集向了这座山的底部。 金色的转轮悄然旋转,他们从山顶的那个玉石平台上一掠而出。 就在他们脱身而出的刹那,整座山忽然间震动起来! 似乎内部发生了可怕的变异,长年覆盖在山上的风砂簌簌滑落,彷佛雪崩一般倾泻而下──在血红色的冷月下,有什么闪着金属冷光的东西从砂下显露出来,轰然鸣动。 “不好!”溯光低低说了一句,来不及将琉璃放下,立刻提气急掠,想要抢身奔下山去。然而整座山已经面目全非,由内而外剧烈地抖动着。在他们落足的瞬间,脚下的地面忽地陡然一斜、几乎让他们两个滑倒在地。 那个刹那,就连琉璃都惊住了── 是的,这座山在动! 这座孤零零伫立在荒原上的山,居然彷佛活了一样地动了! “天啊!这、这是怎么了?”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长年累月堆积的黄沙被震落,那座神秘的山露出了峥嵘面目:整座山都在发着光,映照着天空中血红的弯月,彷佛一只正在醒来的蛰伏魔兽!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奔下山,背后却听到了一阵奇异尖利的金铁撕裂声,一道道被他重新封好的门忽地一起裂开,一股凌厉的风从敞开的山洞深处席卷而来。风里呼啸着无数亡灵。那些被拘束在光芒里的鬼魂被一种力量放了出来,嘶叫着向着他卷来。彷佛受到了驱使,要将他拖回洞穴深处! 是谁释放了那些恶灵? 是那些刚死去的冰族灵魂,是那个将自己祭献在光里的十巫么?那些悍不畏死的冰族战士前赴后继地踏上不归之路,葬身于他们九百年前的统帅身侧,仿佛献祭一般地将自己的魂魄融入了炼炉,从此与迦楼罗同在──这数百人和巫礼的死,绝不会只是白白的牺牲。 他们一定是为了某个惊人的目的而来,如今的异象便是前兆。 “快走!”溯光那一刹来不及多想,将她远远抛向地面,“逃!” 她惊声尖叫:“山──山在动!” “这不是山!”溯光厉声,“是迦楼罗金翅鸟!快走!” 只是这样一分神,黑色的旋风已经到了背后。 琉璃被他扔了出去,腾云驾雾般地摔落山脚。她在半空中转折,然而还是一个踉跄脸朝下地落到了地上。幸亏落地处全是流沙,倒没有受什么伤。然而奇特的是那些黑色的流沙正在急速地流动这,她一落进去,就如被抛入漩涡那样身不由己地动了起来。 她惊骇地看到那些黑色的流沙如大海波浪般起伏,汹涌地汇向那一座山脚下,密密地渗入,竟然将整座山都托了起来! 那座山渐渐升起,竟然在沙海之上移动,仿佛是大海在托着巨舟乘风破浪前进。震动中,山上覆盖着的砂全部滑落了,整座“山”折射出金铁般的光泽,正在发出令人恐惧的低沉声音,就像一架开始隆隆运转的巨大机械。 血红色的月亮在头顶高悬,眼前一切宛如噩梦。 琉璃惊讶到没办法说出话来──不,不可能……眼前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难道,真的是传说中存在于“神之时代”的迦楼罗金翅鸟?破军的座驾,冰族人造出的最高武器! 那架九百年前就遗失在历史里的、拥有无限杀戮力量的魔之机械! 只是一个失神,她便被脚底的流沙带出去几丈,向着山底下裹去。这片大漠彷佛忽然间疯了般地沸腾了,她几度挣扎想要站起,然而黑色的流沙藤蔓一样缠着她的小腿,竟然彷佛活了一样死死不肯放。跌跌撞撞之间她已经被拉到了山脚。山底黑色波浪的中心,全部都是一片白森森的骸骨,有人类的,也有牲畜的,堆积如山。 她陡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些年萨特尔从西荒掳掠去的血肉祭品,都放在了这座魔之山的底部!这些邪魔,到底是受到了什么召唤,要以这里为圣地进行祭献? 她被黑色流沙缠绕着,踉跄地想着山底那堆白骨推去,急切间一眼瞥去,看到那些白骨和黑沙之上,赫然浮动着一条小小的银舟!小舟里,隐约还躺着一个白衣少女。 这……是幻觉吧?还是又遇到什么新的邪魔了? 来不及多想,她提了一口气,用尽全力掠起,身在半空,仰天吹起了口哨。 声音方落,血红色的月下一片乌云迅速移动而来,噗拉拉地飞向她的头顶。 “阿朱!”琉璃大声呼唤,红色的比翼鸟有灵性地俯冲而下──在那些黑色流沙再度涌来之时,她顺利地翻身跃上了鸟背,从地面腾空而起。 比翼鸟振翅直飞,扶摇而上,穿越了风暴。 在高空里看下去,冷月下的狷之原情状可怖:无数苍黄色的龙卷风云集在山脚,黑色的流沙汹涌而来,在流沙之浪和苍白的骸骨之上,那座山彷佛活了一样在移动,速度越来越快。从半空里看去,琉璃这才清楚地看出那座空壳的“山”原来并不是真的山,覆盖其上的砂层震落后,露出的居然是一个巨大的机械! 折射着冷冷的金铁光泽,彷佛一只金色的鸟。黑色的流沙托着它彷佛踏浪般地疾行,这个机械发出低低的鸣动,速度越来越快,竟似要飞起! “迦楼罗!天啊……居然真的存在!”琉璃再也忍不住地脱口惊呼起来,却是惊喜狂热多于害怕,她睁大眼睛看了半日,忽地回过神来,锤着比翼鸟的背,“快,回去!他还在里头呢,去找出来!” 彷佛也知道此地危险,比翼鸟在半空盘旋了片刻,低鸣了一声,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折返,一头冲入了冲天的黑雾里。 “喂!那个谁──”在俯冲下去的时候,琉璃对着地上大喊──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居然还不知道这个鲛人的真名,迟疑了一下,她重新扯着嗓子对下面呼喊:“那个谁,听得见么?你在哪里?快上来!──这座山太邪门,居然要飞起来了!” 然而下面一片昏暗,黄尘滚滚里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比翼鸟在风砂里急速穿行,避让着那些旋风和沙魔,不过几个来回便渐渐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琉璃心下焦急,知道再这样下去可能无法支持太久,然而就这样一走了之似乎也过意不去。就在犹豫之间,忽然听到一阵凌厉的巨响! 那一瞬,那些凝聚在一起的苍黄色旋风彷佛被无形的力量重重一击,四散消失。那气流是如此强劲,就连空中飞行的比翼鸟都无法控制身形,踉跄地往下掉了几丈。 风砂散开的刹那,琉璃看到了她要找的人。 那个不知道名字的鲛人站在风暴中心,手中的辟天剑上盛放出巨大的光华──他站在那里,身形前倾,双臂灌注了全部的力量,一击斩落在风里。那把长达数十丈的“剑”正落在那座“山”上,格挡住了那个庞然大物! 那座在黑色沙海之上迅速移动的“山”,受此一击,就这样生生地慢了下来。 “天哪……”琉璃一瞬间几乎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直到风砂全部散开她才惊呼出来。 那一击的力量是惊人的,不仅生生扼住了巨山的移动,连那些聚啸的魔物都被震慑了心胆。然而,彷佛被什么蛊惑着,那些魔物只是静止了短短一瞬,瞬地又咆哮起来,汹涌扑来。 溯光的脚步略微有些踉跄,彷佛力气不继,往后微微退了一步。 “小心!”琉璃失声,“看住脚底下!” 已经来不及了──那一瞬,那座“山”底下的沙浪全数汹涌而出,彷佛黑色的怒潮扑向了溯光,将他兜头淹没。溯光双手持剑,正在将眼前这个庞然大物一点点逼停,甚至来不及抽出手去对付天上地下四面扑来的邪魔。 “闪开!”琉璃来不及多想,闪电般地反手从肩后的箭囊里抽出那支金箭,张开弓,对着脚底下便是一箭射了过去──箭尖上凝聚了一点光,一分为二、二分为四,金箭落处,一道光扩散开来笼罩住了那个鲛人,流沙底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嘶喊,沙地猛烈地翻涌着,居然彷佛波浪荡漾般齐刷刷退开了一丈。 “快上来!”琉璃在狂风飞沙之中压低比翼鸟,对他伸出手,“你没事么?” 溯光没有回答,保持着一剑击出的姿态,也没有伸手去够她的手。剑上夺目的光芒渐渐黯淡,从数十丈缩成数丈,又逐步消失──就在琉璃奋力探身拉住他衣袖的刹那,他的身子陡然往前一倾,毫无预兆地跌倒在了沙漠上,再也不动。 “喂!”琉璃失声,那一惊非同小可,“你怎么了!” 比翼鸟在掠低后迅速飞起,然而琉璃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放开,在一瞬间吃不住力,不但没有将他顺利拉上鸟背,反而一个倒栽葱掉落了下来,落在了黑色的沙漠里。 迦楼罗金翅鸟已经停了下来,只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在原地不动。然而那些沙魔和邪物却在一旁虎视眈眈,黑色的沙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在他们两人身周聚集,一波一波,竟然垒起了足有三丈高!比翼鸟在她头顶尖利地叫着,几度俯冲,想把主人接出去,然而黑色的沙魔环绕着地面上落单的这两个人,比翼鸟每次扑到地面不足三丈之处就被黑色的旋风逼退。 然而不知道忌讳着什么,那些云集的邪魔竟然迟疑着没有蜂拥扑来。 “该死的……快起来!”琉璃看着眼前的景象,也不由有些胆怯,低声骂了一句,想把那个跌倒的鲛人扶起来。在俯身的刹那,她看到有一层奇特的霜凝结在他苍白的面容上,令这个人彷佛沉睡在冰雪下,一点生气都没有。 不会就这样死了吧? “喂!喂!”她顾不得自己跌得全身要散架,用力拍打他的脸颊,“起来!快起来!──否则我们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任凭她重手打着,那个人一动也不动,全身上下冷得彻骨。糟糕……真的死了么?她心里咯噔了一声,这回麻烦可大了。然而,就在那一瞬,那些已经聚集到三丈高的黑气彷佛终于下定了决心,瞬忽动了起来,彷佛雪崩一样,兜头扑了过来! “天啊。”琉璃失声惊呼,甚至来不及呼唤比翼鸟。 ──真不该回来救这个家伙!竟然会把自己的命也送在这里!这下可好,回不了南迦密林了!怎么向爷爷和族里的人交代? 眼前黑雾漫天,风里到处都是邪魔的嘶喊,彷佛暴风雨呼啸来袭。她下意识握紧了胸口悬挂的玉佩,在危险逼来的那一刻,急切之间,她背后陡然展开了两道雪白的光芒! 有一对小小的翅膀,从她肩胛骨下生长出来,迎风而舞。 不等翅膀长大,她便急切地俯下身,吃力地抱着失去知觉的鲛人,忍着刺骨的寒冷,想要把他拖起来,足尖微微离开了沙漠,腾身飞起。 然而刚离开地面不足一尺,琉璃便哎哟一声跌落下来,和溯光一起重新落到了沙漠。那对刚伸展开的翅膀瞬间消失了,那里什么都没有,连衣服都是完好无损,彷佛方才那一对伸出来的翅膀是个幻觉。 “该死!还是不行么?”她抚摩着肩膀后,瞪着溯光,打了个哆嗦,“这死鱼怎么那么重啊!冻死我了!” 就是那么缓了一缓,黑色的流沙铺天盖地而来,沙浪里隐隐凸现出各种狰狞的魔物的脸她闭上眼睛,脑海一片空白。不会真死在这里了吧?这回可糟了! 就在那一个瞬间,忽然有一道流星划破黑暗,直射而来! 刹那间,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这片大漠忽然寂静得如同大海。狷之原荒凉如死,红色的弯月下,只看到一幕奇特的景象:所有黑色的流沙都退开了,露出平整的地面,足足数百丈的方圆里没有丝毫的邪气,只留下无数邪魔的尸骸,在滋滋地消融。可见方才的一瞬间,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一击。 怎么回事?是这个鲛人做的么?她惊骇地想着,推了推身边的男子,却发现那个冰冷的鲛人还是毫无反应,显然方才逼停迦楼罗的那一剑已经耗尽了他的力量──他身上的佩剑飞了出去,远远地插在了大漠上,剑柄上明珠忽然间发出了耀眼夺目的光。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又是这把剑自己飞了出去? 琉璃双肩后的光芒陡然消失,脚重新踏上了沙漠。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肩后,忽地惊呼了一声:她身边背着的弓和箭,居然不知何时不见了! 她抬头四顾,眼角蓦地瞥见一层微光。 “天啊。”琉璃低低叫了一声,再也忍不住惊骇,直直地凝视着夜空,彷佛见了鬼一样──砂风猎猎,血月悬空。在这样一个充斥着邪气的荒原上,黑暗的天幕下,赫然有一个穿着紫衣的女子漂浮在夜空里,手里握着属于她的金色弓和箭。 ──难道,方才就是这个女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借了她的弓箭,一箭射穿了无数的邪魔?! “你……你是……”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忽地想起了什么──对!这个女子,不就是刚才在破军面前拦住她的那个人么?这个紫衣女子到底是谁?如此神出鬼没,幽灵般不可捉摸,是人是鬼还是剑灵? 紫衣女子彷佛被风吹得微微转身,凝望着她温柔地笑,眉目如画,长发如黑缎直直垂落肩头。她放开手,金色的弓和箭登时悬浮在空气里,静静交错成十字。她对着少女笑了一笑,点了一点手指,那副弓箭彷佛活了一样,瞬地回到了琉璃的箭囊里。 “你是谁?”琉璃喃喃,不可思议,“是活人还是死人?” 那个紫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在血红色的弯月下微笑,忽地凌空转过身来。在她转过身的那一瞬间,琉璃失声惊呼出来──她的背后!这个女子的背后,赫然有着一个巨大的窟窿,将整个身体都掏空,只剩下一个薄薄的躯壳! 琉璃吃了一惊,倒退一步,心里虽然诧异,却并不恐惧──或许是因为这个女子身上没有丝毫邪气,就如金座上那个鲛人女子一样。 那个紫衣女子在虚空里停了片刻,身体彷佛雾气一般渐渐稀薄。在消散以前,她忽地风一样地飘近,俯首凝视着昏迷中的鲛人,抬起手轻抚他的脸。 有虚幻的泪水,从她苍白的脸上滑落。 琉璃看得出神,脑子一亮,脱口而出:“你……难道就是‘紫烟’?” 那个女子抬起头来,将手指竖起放到了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琉璃怔了一下,在这短短的对视里,她注意到她眉心有一粒朱砂痣,彷佛一滴血从颅脑里透出,殷红夺目。紫衣女子看着她,又俯首看了看昏迷的溯光,抬起头,将手指竖在唇上,再度轻轻摇了摇头,眼神温柔如水,悲戚而亲切,彷佛在请求着什么。 虽然她没有说话,琉璃却明白了她的意思,讷讷:“好吧……我不说出去。” 紫衣女子的容颜笼罩在一层白光里,看不清楚,然而不知为何却令她觉得熟稔亲切。她微微笑了一下,合掌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势,忽地抬起手指,点了一点不远处插着的那把辟天剑。指尖指向之处,那把剑忽地凭空跳了起来,在月夜下呼啸着飞来,竟然直直刺向那个女子的心脏! “喂!”琉璃吓了一跳,伸出手去拉她,却抓了一个空。 那个女子不避不闪,回过了身,在月下翩然辗转,长长的袍袖展开来,如云一般遮蔽了月空。辟天剑呼啸着飞来,从她的心上对穿而过。只剩了一个空壳的女子浮在夜空里,翩芊起舞,转瞬化成了一道光,飞速流入了某处,然后消失无痕。 光芒散去,冷月下,大漠上只有那把黑色的辟天冷冷插在那里。 “搞什么啊……”琉璃望着眼前的一切,感觉方才短短片刻的遭遇宛如梦幻般不真实。她尝试着走上一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那把辟天剑──剑沉默无语,唯有剑柄上那颗紫色的明珠,静静地折射出一道温润的光芒。 那个女子,方才,难道就是隐入这里?她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是个剑灵?倒是听说过某些上古神兵千万年后会凝聚出自己的灵魂,不过刚才那个女子分明却又是个人类,不像是冷冰冰的钢铁之魄…… 而且奇怪的是,为什么自己越看越觉得她眼熟呢?到底在什么地方看到过? 琉璃还在发呆,忽地听到背后有人动了一下。 “啊?”她惊喜地回过身,“还活着?!” 第九章紫玉成烟 在他的世界里,似乎永远在下着一场不能终结的雪。 那一年冬天的雪很大,将去年刚种下的一棵雪枫都埋得只剩下一个尖儿。 “不会冻死吧?”他站在窗下看着,忧心忡忡地问。 檐下垂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柱,长达丈余,从屋檐的瓦当一直垂落到廊下的散水上,宛如一幅宛转的水晶帘。这是北越郡数十年来罕见的一个寒冬,然而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窗外虽然是冰天雪地,房间里却很温暖。重重帷幕遮挡着寒气,地上两个紫铜火炉一起烧着,混入了冰片和木樨,芬芳馥郁。 然而,即使这样,他还是忍不住从骨子里透出寒意,咳嗽了几声。 “不会。雪枫在雪里也能呼吸──等到了来年雪化,你便能看到它在雪里长高了至少一尺呢。”身后有人柔声回答,将一件衣服披上他的肩头,“倒是你得多加点衣服──鲛人天生怕冷,北越的冬天可不好过。” 带着微香的衣服披在他肩膀上,令他全身瞬地温暖起来。 “是啊,”他笑,自嘲,“好象血都被冻住了。” 她站在他身后,轻声道:“等来年雪化了,还是回海国去吧。” “太好了!紫烟,你总算答应和我回去见父王了?”他愉快地挑了挑眉,笑起来,“看来你还是心疼我的,不忍心看着我在这里活活冻死──我可在这里陪你捱了三个冬天了,总算等到了你这句话。” 身后的女子没有说话,他满心愉悦,并没有发现她眼神的变化。 很多很多年后,他才明白,原来那时候她的意思和他所领会的竟然完全相反。 他站在窗前,抬首远眺不远处的雪峰。千羽雪山是北越的最高峰,和东方尽头的慕士塔格雪峰并称双绝。雪峰高耸入云,顶端常年萦绕在一片灰白色的云雾风雪里,只有仲夏天气好的时候才能有极短的时间看到真容。 传说这座山的山顶上住着一位雪花女神,那个寂寞的人一个人居住在高而寒冷的地方,每日里不停地剪着六棱的雪花,所以北越郡总是一年四季在下雪。只有每当夏季,她才会稍微的休息一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飞上天宇,将最美丽的雪花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 所以即便是在最温暖的夏季,雪峰上还是会有零碎的雪花落下来。 那些雪非常的脆弱,在空中落到一半就消融了,被温暖的风一吹,便幻化成七彩的雨,环绕着皑皑雪峰,与明月同时盛放在夜幕里。 ──那便是云荒上享有盛名的“仲夏之雪”奇景。 据说它只在一年里某一个夜晚才会出现,持续的时间不过超过一个时辰,短暂如梦,却也美如梦幻。无数人闻名而来,那些人不惜在山下扎营露宿,彻夜不眠地望着雪峰,直到度过整个夏季──然而两百多年来,看到过这一景象的人却少之又少。 “为什么只有那么短短几天,千羽雪山才会露出真容呢?”他望着被飞雪云雾遮蔽的雪峰,“仲夏之雪更是接近于传说,几乎连长年住在这里的北越居民也没有几个看到过。” “嗯,所以说,传说看到的人都会有好运。”她望着窗外冰雕雪砌的琉璃世界,唇角露出一丝微笑,喃喃,“你也不是看到过了么?” “是啊,我的好运就是遇到了你。”他笑起来,眼里有小小的得意。 她却在他的笑容里沉默下去,许久才轻声道,“如果你不遇见我就好了……” “嗯?”他终于注意到她的反常,转过身去凝视着,被她奇异的神色所惊,却还是不明所以──方才他们还是如世间所有普通小儿女一样亲昵尔汝,耳鬓斯磨,设想着举案齐眉的日子。然而只是一瞬,她彷佛又站在了离他极其遥远的地方。 “紫烟,我觉得你很像这千羽雪山。”他叹了口气。 “嗯?”她却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抬手抚摸着耳后某处。 “常年被云雾笼罩,一年也难得看到几次真容。” 他的回答带着几分调侃和几分认真的抱怨,然而她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辩解什么。 “太好了,我父皇一定很喜欢你──要知道在海国时我可是个很骄傲的家伙,整整一百年,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都没有兴趣,可让父皇愁死了。他一直催促我,要我早日脱离不男不女的状态,不然,他真不知道该对外称我为皇太子还是皇太女。”他愉快地说着,“不过他一定想不到我来了云荒短短十年,就完全脱胎换骨了──呵呵,这次带着你回去璇玑列岛,还不吓死他们了?” 鲛人少年说得愉快,她静静听着,脸上却没有笑容。 与陆上人类不同,生于大海的鲛人在诞生时是没有性别的,只有当成年后第一次爱上别人时,他们才会适时地转化为相应的性别,从此毕生不变。 在狷之原上遇到溯光时,他还是一个光芒夺目的少年,桀骜不逊,眼高于顶,有着超越性别之上的美。而如今,他已经做完了一生一次的最重大选择,出落成如此俊美的男子,宛如从上古神话里走出来──如果不知道他的双腿是用术法幻化出来的,看上去几乎和陆上的年轻男子没有任何区别。 这样的人,的确不应该属于这个人世,而只属于那片蓝天碧海。 他没有留意到她眼里的表情,只是一味幻想着将来,转而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不过有点可惜,我还没去过南迦密林呢──云荒南北西东都走遍,就差那儿没去过了。” “南迦密林?”她停住了抚摸耳后的手,微微一震,眼神里有什么一亮,脱口而出,“是啊……真想去那儿再看一眼。” “你也想去?”他惊喜万分,“听说那边有着万古前形成的巨大森林,青水流域里居住着神秘的一族人,真的是很神奇的地方。” “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天阙山巍峨千年,里面有很多传说。”她微微的笑,不置可否,凝望着雪峰,“那些无人知晓的隐族女子,一定也很美丽吧……” “世上不会有女子比紫烟更美了。”他笑,“要不,我们先去那儿,然后再回海国?” “真的么?”她脱口低呼,沉静的眼眸里忽然跃出了一点欢喜和热切,然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那一点小小的火星很快就散去了,她紫色的眸子里又恢复到了平素的淡漠,远得似乎看不清。 “不行啊……”她摸摸耳后,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也没有解释为什么,只是转过身看着窗外雪雾之中的山,轻声哼起了那首歌谣── “仲夏之雪,云上之光。 “悉簌飘零,积于北窗。 “中夜思君,辗转彷徨。 “涕泣如雨,湿我裙裳。 “如彼天阙,峨峨千年。 “如彼青水,缱绻缠绵。 “山穷水尽,地老天荒。 “唯君与我,永隔一方! “…………” 他听着,不知不觉轻声地和着,忍不住伸手去握肩头那只手,然而她却迅速而不露痕迹地躲开了。他没有气馁,回过身去拥抱她,她挣扎了一下,终究没有躲开──他轻吻她的脸颊,她身上的气息恬淡而芬芳,彷佛白芷花。 他沉溺于这种清雅的气息里,忽地看到她耳后白玉般的肌肤上有一颗朱砂痣,美丽非常,仿佛是一颗小小的红宝石。 “好奇怪,你耳朵后怎么有一颗痣?”他轻笑,去亲吻那颗美丽的红痣,“上次好象还没有注意到它在这儿呢。” 他说得不经意,然而怀里女子的身体忽地僵硬了。 她蓦地睁开了眼睛,往后退了一步,捂住了耳根,脱口而出:“别碰!” 她的表情和语气都非常古怪,一时间令柔情蜜意的情人吃了一惊。她离开了他的怀抱,捂住耳朵后的那颗红痣,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面色苍白如死。 “怎么了?”他走过去,“你不舒服?” “别过来!”她却蓦然从妆台上抓起了一把剪刀,厉声,“别靠近我!” 他愕然站住,看着温柔宁静的恋人忽然变了一个模样。她踉跄扑到了镜子前,彷佛疯了一样扯下了外袍,露出了羊脂玉一样的后背和脖颈,俯身在镜子前细细看着什么,抬起手指颤抖地抚摸着耳后。 他第一次看到恋人白皙的背部赫然留有两道深深的陈旧疤痕,呈八字形地留在左右肩胛骨上,彷佛被利刃狠狠剜去了什么。他来不及问什么,却见她颤抖着,抚摸自己露出的后颈。忽地抬起手,疯了一样地绞去了自己的长发! “紫烟!”在他的惊呼声里,她毫不顾惜地一刀刀剪下去,缎子般的黑发大片大片地齐根而断,落了满地──在露出的肌肤上,那一颗红色的朱砂痣更加醒目,彷佛一滴血。 “已经到了这里了……已经到了这里了!”她抚摩着肌肤,喃喃说着,眼神一变,手里的剪刀忽地扬起,尖利的刀尖对准了耳后那一颗朱砂痣,猛然刺了下去! “紫烟!”他再也忍不住,冲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疯了么?” 她那一刀又狠又快,在他阻拦之前,刀尖已经戳进了颈部,血流满地──握在他手心里的那只手冰冷如雪,猛烈颤抖着,在两人紧紧相握的手心上,忽然绽放出了奇异的光! “怎么了?你的手怎么了?!”他震惊地拉过她的手,想看个究竟,然而她却用力握紧了右手,死死不让他掰开。在挣扎中,染血的尖利剪刀掉落在地上,她却忽地着伸出手,猛然拔出了那把悬在壁上的辟天剑,回过手腕,一剑便朝着自己耳后削了下去! “紫烟!”他被她的反常惊住了,想也不想地腾出手,劈手一把夺过那把剑,死死按住不放。只是短短的刹那,那个宁静温婉的女子彷佛忽然崩溃了,颤栗得说不出话。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他了解紫烟的性格,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再问什么,只是紧紧抱住她,平息她身上的颤栗。 “不行了……溯光。”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平静下来,手指还在剧烈地颤抖,“没时间了。” 他震惊地看着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魔之血……我没想到会来的那么快!没有时间了……我不能和你去了。”她却望着他,死死地捂着流血的颈部,眼神灰暗绝望如同灰烬,“我就快要……就快要……” “快要怎么?”他心痛莫名,“你病了么?” “不,比病更可怕。”她用手心的金轮压着伤口,喃喃,“可是……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这……这实在是太讽刺了啊!我是一个守护者……” “守护者?”他不明所以。 “不要问,溯光。还不是时候。时间到了的时候,我会告诉你。”她沉默了许久,手指的颤抖渐渐平息,终于有些平静,“如果到了那个时候,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原谅?” “原谅我先你而去。”她轻声喃喃,“原谅我留下你一个人。” “不要说傻话,”他吃了一惊,“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总有办法的!” “不……没有办法,”她眼里的泪水终于掉落下来,如晶莹透明的水晶,一滴滴滑过脸颊,“就是海皇,龙神,也不会有办法!谁都没有办法!” 那还是相识多年,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坚强隐忍的女子对着他落泪。 很快她就忍住了泪,忽地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溯光,我要拜托你一件事,务必要答应我。” “说吧,”他很快地回答,“任何事,只要你开口。” 她紫色的眸子里彷佛有一团烟雾,缥缈深远。沉默了片刻,她抚摩着滴血的后颈,终于开口了:“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我,求你,一定要杀了我!” “什么?!”他震惊地看着,不可思议。 “答应我!”她却一步不让,紧紧盯着他,“求求你!” 他迟疑着,终于忍不住多年来心底的疑惑,脱口而出:“紫烟,你到底是谁?在狷之原上相遇时,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但为什么你会有这把辟天剑?难道你是空桑皇室的人?又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她抚摩着那把黑色的长剑,手指微微颤栗,低头不语。 “告诉我啊,紫烟!”他用力抓住她的肩膀,摇晃,“我们在一起六年了,你还不肯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些年如此吞吞吐吐?很重要么?” 她的肩膀单薄得只盈一握,彷佛一捏就会碎裂。 “溯光……我不是皇室的人,甚至不是空桑人。我是──”终于,她仿佛是屈服了,吐出一口气来,抬起染满鲜血的手,“看到这个了么?” ──彷佛是幻觉一样,他看到她的手心里慢慢浮凸出一个金色的转轮,纤毫毕现,正在缓缓的转动! “这是什么?”他震惊无比,感觉到了一股莫大的魔力袭来,踉跄退了一步。 “这就是命运的轮盘,”她低声,“溯光,你我都在其中。” “命轮?”他看着那个神奇的转轮,视线不知不觉地跟着它一起转动,那一枚金色的轮盘发出动人心魄的光,旋转得越来越快,几乎化成了一道流光!她的容颜在金光里渐渐淹没,整个人化为虚无的雾气,被那一道金色的涡流吸入其中。 “紫烟!”他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紫烟!” 然而,金色的光芒淹没了她的身影,无论他怎样的用力,握在他手里的那只手彷佛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再也无法抓住。他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彷佛魂魄也被那道漩涡卷去──却赫然发现那一个金色轮盘已经烙印般地存在于自己的手上,正在缓缓地转动。 光芒淹没了一切,彷佛彼岸之门轰然打开,将灵魂攫去了另一边。 遥远的光里,只有最后那一句嘱托遥遥传来── “当我被吸入命运漩涡、身不由己的时候,求求你,务必要杀了我!” 他用尽全力伸出手,却再也无法触摸到她── “紫烟!紫烟!” 手被狠狠地甩在了床角上,刺骨的疼。 他陡然睁开眼,熟悉的房间印入眼帘,他刻骨铭心地记得这里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一时间,不由有还在梦境里的错觉。然而很快他就回过神来,撑起身体,发现自己躺在那张破旧的木床上,周身剧痛,神志恍惚。 外面已经快要破晓,眼前火光跳跃,一个少女坐在榻边,正向着手腕上拼命呵气。 ──她揉着手,手腕上赫然有一圈勒痕,肌肤被冻得青白。 “醒啦?”看到他霍地坐起来,她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可冻死我了。” “是你?”他很久才认出这个人是谁,茫然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嘁,你怎么不问问自己是怎么在这里的?昨晚我们可差点死翘。”琉璃在屋内的火塘上烤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失笑:“音痴。” “什么?”他有些莫名地看着这个陌路相逢的女子,脑子还是一片混沌。 那道金光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流转,越来越大、扩散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所有一切都淹没、吸入、消弭。他的手指上依稀还残留着她指尖上的温度,然而,掌心却已经是空空如也。 “你刚才昏迷里一直在哼着一首歌,唱的难听死了!──《仲夏之雪》哪里是这个唱法呀!喏,应该这样唱才对,”琉璃笑得有些捉狭,自顾自地哼起来,“仲夏之雪,云上……” “别唱了!”溯光蓦地厉喝,止不住地心中烦躁。 琉璃看到他脸色不好,立刻应声闭嘴。沉默了半天,彷佛也觉得自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有些不妥,他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说不出来。他的思维还是陷在方才那个梦境里,身体因为虚弱不停颤抖。琉璃善于察言观色,立刻从银吊子里倾了一盏热茶:“这是铜宫秘制的血蝎酥茶,快喝了它──你刚才一直哆嗦,像打摆子似的,我都怕你会在昏迷里冻死呢!” 他微微摇头:“我没有受伤,只是消耗灵力太过,休息一下就好。” 他说着,是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剑──昏迷了一夜后,那把辟天还好好地在他的腰畔,剑柄上那颗明珠闪出温润的光泽,沉默无声。 紫烟……方才我终于又梦到你了。一切历历在目,可惜醒来却已天人永隔。 “嘿,看把你紧张的!还以为我会偷你的东西?”琉璃显然明白了他的心思,不屑地一扬眉,“盗宝者有盗宝者的准则,一次出手不能搞定的东西,就不能再次下手了。” “哦,”他疲惫地淡淡,“那把剑又怎么到了金座密室?” “才不是我偷的!”琉璃柳眉倒竖,“是它自己飞过去的!” “是么?”溯光笑了一笑──这个空桑女孩,从一开始相遇时就满口谎言,还都说得熟极而流理直气壮,已经完全让人分辨不出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琉璃听出了他话里的不信,勃然大怒,扬手把手里的茶汤泼到了火塘里,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夺的一声插在了他面前的案几上,厉声:“听着!如果这次真的是我偷了,我现在就把手指割下来给你!” “我要你的手指做什么。”溯光摇头,心不在焉,“盗宝者,何必如此认真呢?” “我最恨别人冤枉我!”琉璃更加生气,“在我们族里,最忌讳的就是被别人冤枉!” “你们族里?”溯光怔了一下,“你母亲那一族么?” “母亲?”琉璃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握紧了脖子里的玉佩。 散漫的思维彷佛这时候才有些凝聚回来,溯光回过头,视线落在她手上的玉佩上──那是一枚古玉,刀工古朴,雕刻的是一对翅膀,周围有祥云芝草的纹样,一眼看去,居然和空桑族奉为神灵的皇天后土对戒颇有相似之处。 他只是一看,便知道这不是寻常物件,似是上古的神物。更奇怪的是,这个东西他居然颇为眼熟,彷佛在哪里看到过。 “能让我看看么?”他本不是个好奇的人,却也忍不住开口。 “不行。”琉璃却不客气地拒绝了他,捂住了那块玉塞回衣领内,“这块玉不能离身,离身必有灾祸,也不能随便给人看给人碰。” “是么?”溯光没有强求,喃喃,“隐族。” ──那个传说隐藏在南迦密林中的部族,如浮云一般不可捉摸,他们的族人顺着青水迁徙,居无定所,从来没有走出密林来到过人世间。 在云荒大地上,关于那个神奇的部族存在着许许多多的传说:比如说他们奉行男不婚女不嫁的习俗,群居群婚,共同抚养孩子。比如说他们和人类不一样,不是母胎生出,竟是如同鸟类一样巢居,出生在一个巨大的蛋里,寿命甚至比碧落海上的鲛人还长。 再比如说,那些人信仰云浮城里的三女神,在密林里建造了一座辉煌的神殿,在月蚀之夜进行盛大祭祀。那座建筑是悬空而建,浮在树林之上,被称为天上之城,里面堆积着无数献祭的珍宝。 关于他们的种种说法几乎接近妖邪,莫衷一是,却从没有人真正了解。数百年来,所有进入密林的人几乎从无活着返回的。而眼前这个唯一从那个密林里走出的少女,显然也是打定主意不与外人说起故乡的秘密。 沉默了片刻,溯光转开了话题:“狷之原非常危险,以后你别到处乱闯了。” 听得他语气温和,琉璃这才接了他的话:“没办法,在铜宫里我实在呆不下去──要知道我那些兄弟姐妹叔伯大婶,可要比僵尸鬼怪可怕多了!” 溯光没有作声,转头看着外面欲晓的天色,叹了口气:“既然人世可怖,当初为何你又要离开密林来云荒呢?” “为了看看这个世界呀!”琉璃的眼睛闪闪发亮,彷佛这一次他的提问激发了她埋藏心底的倾诉欲望,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你不知道我们族里都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不想像其他人一样与世隔绝地活到死,我想走出来看一看──从南小我就有一个愿望,要走遍天涯海角,看遍所有奇景!” 溯光摇摇头,苦笑着不说话。 “摇什么头?难道你又觉得我在说谎?”琉璃抗声,“我真的去过天涯和海角!” “是么?”溯光不置可否。 “当然了!”琉璃自豪无比,“天之涯,是说慕士塔格雪峰吧?很早就去过了──海角就是狷之原吧?嘁,我不就正在这儿么?──还有什么回雁川,罗刹岛,格林沁荒原的梦沼,博古尔沙漠里的魔鬼城……这些我都去过!” 溯光忽地一笑:“你‘去过’梦沼?又说谎了吧?” “啊?”琉璃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戳穿自己,不由脸色一白,结结巴巴,“它不过是个传说而已么?……我在格林沁找了一个月,都没有找到它在哪里。” “不希奇。因为梦沼根本不是一个地名。它其实不是沼泽,而是一个害羞而孤独的怪物罢了,”溯光淡淡地笑,“平日都藏在地下,当它从地底浮出来的时候几乎有十里见方,就像一个会移动的沼泽,上面开着美丽的蓝莲花──这个怪物很孤独,所以会用幻觉让走到沼泽里的人迷失,很多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你回来了?”琉璃赞叹地看着他。 “是的,”溯光抚摩着剑柄上的明珠,“我曾经和紫烟去看过那些蓝莲花和流萤。” “紫烟?”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她心里不由咯噔了一声,下意识地看了看他手里的剑。昨夜那个女子,彷佛又浮现在她的面前,宛如幽灵一样地宁静地望着她微笑。 ──那个女人和这把剑、还有这个鲛人之间,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那你去过空寂之山么?”他继续问。 “西方尽头那座死灵之山?当然去过了!”琉璃回过神来,快言快语地回答,“我一时兴起,还下去看了看那个传说中发生过大屠杀的九曲地宫呢,听说冰族人统治云荒的时候在那里杀了六部的贵族,是个阴气极重的禁地──结果……” “结果?”溯光问。 “结果在里头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和尚!”琉璃撇嘴,“从没见过一个和尚说话这样荤素无忌。不过他还算是个好人,当我差点被一群冤魂缠上时,好歹来帮了我一把。” 溯光笑了起来:“看来这次你没说谎,你的确是去过。” “咦,你也去过那儿?”琉璃诧异,想了想,又不服气地问,“那么,你去过烛阴郡的鬼蚀洞么?” 溯光有些惊诧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也知道鬼蚀洞?” “嘿嘿,”琉璃笑了起来,“我说过我去过很多地方啊!我可没说谎。” 溯光点了点头,“鬼蚀洞在烛阴郡地底,传说是上古灵兽烛阴的洞穴,相互交错,绵延百里,分岔万端──我在洞里走了一个月,才找到了那只还没长大的小烛阴。” 琉璃两眼放光:“那你抓住它了?传说它骨节里有辟水珠!” “没有,”溯光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摸了摸它的脑袋,就走了。” “啊?”琉璃不敢相信,“为什么?” “我们两个不是为了寻宝而去的。”溯光看着剑上的那颗灵珠,轻声,“紫烟只是想去看看传说中的灵兽而已──看到了,也就够了。” 没有去过的地方都是远方,而去过的地方便已成过往。 在他的一生里,最快乐的日子早已如烟雾般消散了。 琉璃看他的目光总是在那颗珠子上流连不去,彷佛一个痴情少年望着恋人一样。显然,这片刻的对话,又令他想起了昔年双双游剑天下的美好时光。 那一刻,琉璃忽然想起了夜里看到的那个女子──如此美丽而空灵,临风飘浮在夜色里,宛如一个转瞬即逝的精灵。虽然那个女子在最后一刻示意自己要保守这个秘密,然而她却再也忍不住好奇,旁敲侧击地探问:“对了,这把剑明明是辟天啊,怎么你总是叫它‘紫烟’?” 溯光笑了一下,坦然回答:“那是我妻子的名字。” “妻子?”琉璃更加吃惊,“你有妻子?” “一百多年前,曾经有过……”溯光的笑容有些寂寞,“我们一起走过了云荒所有地方,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日子。” “一百多年前?”琉璃吃惊地看了看那颗珠子,彷佛明白过来什么,忽地往后退了一步,只觉得一股寒流从心底涌起──是的,这颗珠子,绝不是一颗普通的珍珠! “难、难道,”琉璃因为震惊而有些结巴,“这……这就是──” “是啊,这是一颗灵珠,”溯光微笑着,手指滑过那一粒明珠,“是她的魂魄。” “天啊!”琉璃脱口低呼,“那么说来昨天──” 她停了一下,似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 “她是什么样一个人呢?”她好奇心起,“一定是个温柔高贵的大小姐吧?” 然而溯光沉默了很久,才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啊?”琉璃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回答,吃了一惊。 “一百多年后回想,其实,我还真的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溯光嘴角浮现出一个苦涩的笑意,“我们相遇在狷之原,当时她自称是紫族的人,又说自己住在北越郡的雪城──但后来我发现这一切却都是假的,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琉璃诧异:“不存在?” “世上根本没有‘紫烟’这个人。”溯光淡淡,“她的出身家世,父母亲族,全部都是空白的。我们在一起时,她的举动非常神秘,经常偷偷离开数日不知去处,还暗中和一些不明身份的男子往来密切──她到底在做什么,我永远不知道。” 琉璃啊了一声,脱口想问是不是她在外面另外有了的男人,给他戴了绿帽子他却不知道──但是看了看那个鲛人的脸色,终究没有敢问出口来。 这个鲛人之所以成为男性,想来一定也是为了这个叫做紫烟的女子吧?鲛人生命比人类漫长十倍,但在感情上却比人类更坚贞长久,绝大多数的鲛人在选择性别时就选择了终身的伴侣,到死再不二心。 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再拿这件事开玩笑,咬住了嘴角。 “她一定很美丽吧?”她旁敲侧击地套话,心中忽然无限好奇,“再和我说说她嘛。” “你还小,”溯光微微笑了笑,“说了也不懂。” “什么小啊!我都已经活了──”琉璃却是不忿,想反驳,却最终住口,许久才彷佛委屈似地低声嘟囔:“我、我一年前就被催着嫁人啦……还说我小?” “要嫁人了?”溯光笑了笑,“恭喜。” “有什么好恭喜的?烦死了,我又不喜欢那个家伙!”少女叹了口气,明媚爽利的眉目间也透出无可奈何来,她很快岔开了话题:“那么说来,紫烟她原本是住在这里的?一个女孩子会住在狷之原这种地方,也是很奇怪啊……” “不,我们只是在这里相遇,然后又在这里永别。”溯光凝望着沙漠的北方,低声,“她住在云荒北部的北越郡雪城。那是一个长年下雪的地方……夏季短暂得宛如一阵风,很快叶子就会枯黄,积雪又会覆盖所有一切。甚至在盛夏,有时候半夜都会下起微雪。” “仲夏之雪?听说那是北陆的一大奇景呢!”琉璃插了一句,“我还没看过。” “是啊,仲夏之雪,短暂如梦。”溯光眼神辽远,叹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长,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却短暂得如同一瞬──我们过得很幸福,但有时候也会争执:她不肯随我去海国,我也不肯为她留在陆地。因为我是海国的皇太子,必须要回去继承帝位的。” 海国的皇太子!这个人,居然是伏波海皇唯一的儿子! 琉璃想惊呼,却硬生生咬住了舌头,生怕自己一打岔,这个人的呓语就会结束了。 “有一天,她终于答应要和我回海国去。我真是心花怒放。”他顿了顿,低声道,“结果,等我出去安排好了船只,再回去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不告而别──我疯了一样地循着足迹一路追逐,一直追到了这个狷之原,然后……” “然后就在这里永别?”琉璃忍不住脱口惊呼,“她怎么死的?” “我杀了她。”溯光回头凝望着那间孤零零的石屋,叹息,“就是在这间房子里。” “什么?!”琉璃震惊莫名,“你──你杀了她?” 她说不出话来──这个鲛人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如何爱这个叫做紫烟的女人,然而说起亲手杀她时,态度却是如此平静,彷佛只是在诉说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 这个人,难道是个疯子么? “是啊,我杀了她。”他望着石屋里的一切陈设,声音悠远沉痛,“在最后一夜来临前,我亲手杀了她──然后把紫烟的魂魄凝成一粒灵珠,镶嵌在剑上,完成了‘注灵’,从此人剑合一,再不分离。” “啊?”虽然极力控制,琉璃还是再一次脱口叫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我曾经答应过她,要带着她走遍天涯海角。”溯光的手指温柔地触摸着那颗灵珠,唇角浮起淡淡的笑,“虽然她死了,我却必须完成自己的誓言。你说对不对?” “可是……”琉璃好奇心大起,“你为什么要杀她?因为吵架了?” 溯光摇了摇头:“当然不。” “那是为什么她会跑到这里来?你又会亲手杀了她?你明明那么喜欢她!──哎呀!”彷佛想通了什么,琉璃短促地惊叫了一声:“难道……难道她是去和另一个男人私奔,结果在这里被你给逮住了?” 她的想法很大胆也很新颖,脱口而出后,本以为对方会勃然大怒,然而溯光却只是苦笑了一声,淡淡摇头。 “很难和外人说清楚。”他随口回答,显然不愿意继续说这个问题,“在活着的时候,她一直保存着一个无法言说的巨大秘密,忽远忽近,谜一样不可捉摸。直到她死了,我才真正的明白了她……可惜已经太晚了。 琉璃嘀咕:“她老瞒着你,可见也不是真的把你当自己人。” “不,那是因为这个秘密太重大,而我偏偏却是一个异族人。”溯光苦笑,“她不愿用这个秘密来增加我的负担,一直到临死才不得不说出来──从此后一百多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她的遗愿。” 琉璃沉默了片刻,嘀咕:“听不懂。太莫名奇妙了。” 溯光笑了笑:“也难怪,你太小了。” 琉璃嘴角一动,彷佛想反驳,又硬生生忍了下去。沉默了片刻,又转口问:“那么,你们就是没有回过海国见父母了?又没有成亲,为什么说她是你的妻子呢?” 溯光淡淡:“我们举办过婚礼。” “啊?”琉璃睁大了眼睛。 “在她死后,我在这间石屋里举办了婚礼,按照海国的仪式,迎娶她做我的妻子。孔雀是我们的证婚人。”溯光抬起眼睛看了看这个简陋的房间,语气辽远而恍惚,“如果鲛人也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娶她……可惜往事不可追,来世未可知,也只能这样了──我不能带她回海国,但,总要给我们之间定一个名分。” 他的语气淡然却深远,却听得旁边的人一阵心悸。 琉璃听得出神,喃喃:“可她已经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呀。” “她会知道……会知道的……”溯光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空,轻声喃喃,“总有一天我们会再度相见,在那个时候,我希望是以丈夫的身份,去见我所爱的人。” 她怔怔地听着,在黎明的晨光里看着这个鲛人。 那是怎样的感情啊……历经了百年,居然还能鲜明如新? 长夜即将过去,晨曦透入窗户,朦胧的光影里,他的侧脸极其俊美,一瞬间竟然令她想起传说中的海皇苏摩。琉璃坐在冰冷的炕上,听他低声说着这些,一字一句,低沉淡然,却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悸和震动,竟然无法呼吸。 原来,人世毕竟和他们的世界不同。 琉璃怔怔地坐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直直看着那个低语着的男子──她看到一滴眼泪从这个人的眼角滑落,在面颊上凝聚成珠。那一点泪折射着窗外的光,非常微弱,慢慢划过俊美的脸颊,然后掉落在尘土里,悄无声息。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传说中鲛人一族“坠泪成珠”的景象。那一瞬,她心里的某一根弦忽地被重重拨了一下,感觉到了一种突如其来的震动。 那就是人世间所谓的“爱”么? ──是他们族里所没有、而她却一直都在追寻的东西! 琉璃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黎明前的窗前,那个沉沉追溯着往昔的男子,那一滴划过脸颊的凝成珍珠的眼泪,就像是一组极其清晰却无声的慢镜头,在她眼前不断的回闪,闪着光芒,在苍茫黑暗的记忆里浮沉。 很多年后,沧桑变幻,她可能会遗忘了所有。然而,这一刻的震动,却彷佛烙印一样印在了她的记忆里,再也不能忘记。 琉璃侧了一下身子,悄悄俯身捡起了那一颗鲛人泪凝成的珠子,握在了手心。 “唉,如果我要嫁的那个家伙也能和你一样就好了,也不枉我来云荒走一遭。”沉默了许久,琉璃低低的嘀咕了一声,抱着脑袋,“只可惜……” 她说了三个字便不再说下去了,似乎又是无限苦恼, 两人就这样沉默下去,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 “谢谢你了。”片刻,溯光忽地说了一句。 “噢?”琉璃愣了一下。 他叹息:“谢谢你昨夜不顾危险救了我。其实我真的没料到你还会回来救我。” “原来你还算有良心。”琉璃笑了,“人要知恩图报──在掉到那个金座密室里时,我也没想到你会来救我出去啊!如果不是你,我估计就死在破军面前出不来了。” “我也不是为了救你才下去的。”溯光摇了摇头,“只是为了找回辟天剑。” “……”琉璃蓦地怔住,彷佛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脸色尴尬。 “喂,你不能委婉点么?”她嘟囔。 “抱歉。”看到她失望的脸色,溯光也有些歉意,想了想,诚恳地解释,“几十年不出来和人接触,我好象比以前更加不会说话了……别介意。” “明知道不会说话,怎么不干脆装哑巴?”她没好气。 溯光点了点头,当真就沉默下去,一句话也不说。 两人再度相对无言,只有外面的风砂呼啸声。长夜快要过去,朝阳即将在大漠另一端升起。溯光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忽地站了起来:“天快亮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他毫无预兆地结束了这次漫无边际的谈话,走出了石屋。 “也是,今天是第几天了?”琉璃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喃喃,“得赶快回家去──十月十五要去叶城观潮,如果不能及时赶回去,肯定就要被发现了! 外面已经是黎明,苍黄的沙海尽头是一线隐隐的红──那是朝阳即将跃出的征兆。 夜里的寒气尚未散尽,砂风猎猎,吹得人脸上生疼。琉璃在昨天深夜拖着伤者慌不择路地奔逃,来到这座房子里,直到今天黎明,她才看清楚了周围的一切。这间小石屋建在沙漠里一块凸起的高地上,古老而简陋,屋檐下挂着一串奇特的白色符结,上面缀着银色风铃,在砂风里微微作响。 这里视野广阔,可以东看迷墙、西瞰大海,整个狷之原一览无余。仿佛是那些妖物经过一夜的喧闹也都疲惫不堪,从高地上看过去,狷之原沉浸在黎明前的晨曦微光里,平静安详,完全看不出昨夜还曾经邪气如潮,群魔乱舞。 “啊……这里的景色真好!”琉璃在屋檐下伸了一个懒腰,“你看,居然能看到海!” 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远处那一线碧蓝犹如用水墨抹在天际一般明丽,朝阳还藏在粼粼碧波之下,海面下藏着一颗红宝石,璀璨如火焰跳跃。琉璃感受着拂面而来的海风,闭目在天宇下迎着霞光深呼吸,神色忽然安静下来,露出奇特的安宁满足。 “真美啊……”她低声,带着一丝伤感,“也不枉我来云荒一趟。” “是啊,很美,和我们多年前看到的一模一样。”溯光站在檐下,抚摩着剑柄上的明珠,临风低语,“是不是,紫烟?” 琉璃侧头看着这个鲛人:他的语气飘忽细微,仿佛是对着遥不可及的某个人说话,又恢复到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梦游模样,完全不像昨天夜里看到的那般凌厉迅捷。 原来,这是一个活在别处的人。 她霍然间明白了──这个人的身体虽然在云荒大地上行走,灵魂却早已和恋人一起被封在那颗珠子里吧? 那个紫烟不知道是怎样的女子,实在是令人羡慕呢。 琉璃沉默下去,握着掌心里偷偷拣来的那颗鲛人泪,眼神也有些黯然起来。许久,她叹了口气,转开了话题:“你真厉害!不但有辟天剑、会九问,还一剑就逼退了迦楼罗──你叫什么名字?一定是个大人物吧?” “大人物?”溯光怔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笑笑,“大人物又是什么样?” “呵,我见过帝都里那些贵族,他们说话的样子就和你一模一样!永远不急不慢不温不火,笑得特别虚伪,就像戴了面具一样。”琉璃歪着头,不知道想起了哪一个人,不由自主地露出厌恶来,“和他急也没用,骂他也没用,简直是个棉花人。” “是么?”溯光依旧只是笑了笑。 “喏,喏,就是这种腔调!”琉璃忍不住咬牙切齿,“简直能把人气死!” “哈,”溯光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如仲夏之雪,转瞬即逝。他转头看着窗外的黎明:“何必要问名字呢?反正,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是么?”琉璃抬头看着他,忽地认真道:“可是我想再见到你!” “嗯?”溯光有些愕然,“为什么?” “因为……”她眼睛一转,拉住了他的袖子,目光灼灼,“因为我想拜你为师!” 他一怔,有些措手不及──这个少女情绪变化太大,脑子也转得快,令人无从应对。溯光淡淡苦笑:“我不是剑圣门下,也不打算收徒弟,你还是好好跟着清欢剑圣吧,他的剑术天下无双,足以让你学一辈子了。” 琉璃的脸红了一下,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其实……我也不是真的剑圣门下。” “什么?”溯光有些惊讶。 “清欢剑圣不肯好好教我。”她沮丧地道,“交足了束修后,他也只传了我半招‘分光’。” “半招?”溯光诧然。 “是啊,就是只教了手法,却没有教怎么运气。他说一万金铢只够学那么一点点。”琉璃显得很沮丧,嘀咕,“什么剑圣,就是一个见财眼开的大骗子!” “原来如此。”溯光明白过来,忍不住微微一笑,“难怪你那一箭看上去虽然很像剑圣一门的‘分光’‘化影’,在气脉上却又格格不入──原来是只学了个皮毛。” “你还说你不是剑圣门下?”琉璃很快抓住了他话里的把柄,“这样如数家珍,除了得到剑圣真传的人还有谁?教我一点嘛,我可以三跪九叩地拜你为师!” “说过了不教,何必多言。”溯光脸上的那一点点笑意忽地消失了。 他的语气变得非常快,琉璃吓了一跳,只得暂时闭了嘴。很显然,这个人不愿意谈及他的来历和师承,更不愿意和任何人产生丝毫联系,若再问只是自讨没趣。 她喉咙里痒痒的,有无数疑问,压住了这个又冒出了那个。 想了好久,她终于只小心翼翼地挑了一个最无关痛痒的,看了一眼他的脚:“既然你是鲛人,那么,你的腿……难道现在还有‘分身破腿’的屠龙术么?” “不是,”溯光坦然:“只是为了方便陆上行走,用术法幻成了人形而已。” “啊,真的?那么你的原形……”琉璃吃了一惊,眼前登时浮现出大漠之上一条美男鱼直立行走的样子,越想越有趣,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溯光蹙眉。 “没什么。”琉璃连忙收敛了笑,趁着对方心情好,连忙再度问:“那么,这把辟天剑你又是怎么来的?──自从西恭帝去世之后,这把剑就从云荒失去了踪迹!” 溯光淡淡回答:“这是紫烟的遗物……” “遗物?”琉璃有些不相信,“她难道是西恭帝的什么人?” “不是。”溯光不想多说,眼里的笑容忽地凝结。 “好吧,我不问了。”琉璃嘟囔着抬起头,今天这个鲛人已经说的够多了,来者不拒,竟彷佛要把一切都对她和盘托出一般──想到这里,她凭空心里一跳,打了一个激灵: 他,什么时候对自己这般信任了?难道是因为昨天自己救了他一命,让他对自己不再那么排斥了? 她心里又是好奇又是紧张,就像是揣了一只猫一样百爪挠心。 溯光没有再理会她,径直朝着西海岸走去,跃下三丈高的礁石,细细看着脚下波涛汹涌的海面── 狷之原是云荒的最西端,和西方的棋盘海相连。这里没有海港,荒原的尽头是一片远古形成的岩石,在风砂里呈黑褐色,已经由于风化剥落而向大海坍塌了一半。 九百年前,曾经一度统治过云荒的冰族就是从这里被驱赶出大陆,从此在西海漂流至今。为了防止冰族从西海返回,空桑人不但在狷之原东侧建立了迷墙,在原野上放养了大量食人猛狷,更是在西海岸的搏浪角派驻了一支重兵,将从海上靠近这里的一切人击退。 然而此刻,这支驻扎在搏浪角的海军已经没有一人存活。 血染红了方圆一里的海面,无数船只残骸沉浮在波浪里,海鸟落在倾斜的桅杆上,嘴里叼着血肉,发出咕咕的怪叫。近水的礁石上云集着成群的猛狷,那些嗜血的兽类早已闻风而来,在浅海里寻找着食物。 溯光站在一块坍塌的岩石上,低头看着脚边一块破碎的木板──那是一条军舰的龙骨,被西海之浪冲上来,卡在了狷之原的礁石上。在那块木板上还残留着一只断手,虽然泡得苍白脱皮,却还是死死抓住了不放。手指在海水里泡得肿胀扭曲,比普通手掌大了一倍有余,令人触目心惊。 琉璃看得一眼便蹙起了眉头,失声:“天……这里难道打过仗?!” “驻守在搏浪角的空桑第五水师全军覆没。”溯光看着眼前这一切,叹了口气,“看来,这次冰族人下了血本。” “冰族人已经反攻到这里了么?”琉璃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天啊。” “不是反攻,只是突袭罢了……”溯光低声,“他们在这里击溃驻军登陆时,估计已经折损了大半人马,而上岸的军人一半死于明鹤之手,剩下的幸存者,大概都在我们昨夜看到的地方死了。” 说到这里,他忽地顿了一顿,眼神凝聚起来,蹲下身去细细看着什么。 “怎么?”琉璃惊诧地一起蹲下去,却看到他正伸手拨开礁石上缠绕的海草,仔细地摸着上面两条深深的划痕──那是新鲜的划痕,上面尚未长出海苔,也不曾被海水侵蚀。 “有东西从海里登陆了,可能是一条小船,很轻。”溯光低声,“看来如明鹤所说,上岸的不止是那些军人,还有另一个女人。” 琉璃吃惊:“女人?” 溯光蹙眉摇了摇头,也露出了一丝疑问:“可能就是明鹤临死前说的‘星槎圣女’?” “那些冰夷怎么可能扛着一条船上沙漠!”琉璃不可思议地脱口,“他们又不是疯了──明知道狷之原危险,为什么要来这里送死?” “当然为了迦楼罗和破军。”溯光跳下礁石,回身往大漠深处走去。 羽·青空之蓝 第十章 分飞 然而,只跟出了数十丈,那两道深深的划痕便已经消失。风卷狂沙,将大漠上的一切痕迹都抹平。 溯光停下来,默默叹息了一声。 然而,他身后的琉璃却陡然发出了一声惊呼:“天啊!快看!” 太阳虽然还没有跃出海面,但天地间已经很亮,足以让她看清楚昨夜不曾清楚目睹的一切──伫立在他们昨夜舍生忘死拼杀过地方的,哪里还是一座“山”?上面覆盖着的砂层已经全部震落,晨曦在露出来的表面上折射出冷冷的金铁光芒,整座山彷佛出鞘的刀兵── 蛰伏在这一片大漠上的,赫然是一架巨大无比、超出人力想象的机械! 琉璃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这、这是……” “迦楼罗金翅鸟。破军的座驾,冰族人造出的最不可思议的武器。”溯光接了下去,轻声叹息,“九百年前那一场大战之后,破军被慕湮剑圣封印。迦楼罗便守护着主人,在这片西荒尽头的大漠上蛰伏,等待破军的复苏。” “复苏?不可能吧?”琉璃不敢相信。 “为什么不可能?”溯光反问。 “分明都是谣言嘛!”琉璃抓了抓头,“老有人跳出来说破军要复苏啦天降大难之类的,很是耸人听闻──可是,每次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九百年了,破军要复苏的话早就复苏了,还等什么啊?” “这不是谣言。”溯光漠然回答,“世人不知道而已。” 琉璃见他说得慎重,只道:“难道你就知道了?” 溯光笑了一笑,抬头看着晨曦里的迦楼罗金翅鸟,眼眸里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然而,他选择了沉默,琉璃却还是不依不饶地打破沙锅问下去:“传说剑圣不但在破军心口刺下了五芒星,还用后土神戒上的‘护’之力量克制了他体内的魔性──这样的双重封印,就算海皇苏摩和光华皇帝真岚复生也无法解开,又还有谁能复苏他?” 溯光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嗯?”琉璃一时间没回过神来,“谁?” “慕湮剑圣。”溯光低声。 “什么?”琉璃愣了一下,脱口,“开什么玩笑?剑圣仙逝已经几百年了,还不知道转世到哪个角落去了呢!她怎么会令破军复苏?” 溯光没有回答,只是走向那座巨大的“山”。当琉璃以为这个奇怪的鲛人又会毫无预兆地中止这次的谈话时,他却抬头望着迦楼罗,忽然开口了:“不,或许不是剑圣会来令破军复苏……而是破军在等待她的前来罢了。” “为什么?”琉璃诧异不已,“他要干嘛?等着报仇么?” “报仇?”溯光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彷佛不知道从何说起,“你知道么?破军在童年时曾被本族遗弃,是慕湮剑圣将他从绝境里救回,后来又收他做了关门弟子,悉心传授剑技──你在古墓里看到的那一卷字,也是破军昔年所留下。” “什么?”琉璃再度惊呼起来,“破军也是剑圣门下?他、他不是个冰夷么?” “原因很复杂。或许在慕湮剑圣看来,民族之间的仇恨并不是那么重要吧?”溯光不想多解释,淡淡,“总之,他们之间的缘分从破军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时就开始了,直到死亡来临还不曾了结。” “哦,我明白了。”琉璃恍然大悟,“是最后剑圣大义灭亲,清理了门户?” “大义灭亲?”溯光苦笑,摇了摇头,“在九百年前的最后那一战里,破军并没有反抗,甚至极力克制着体内魔性的反抗,听凭慕湮剑圣封印了自己。” “啊?”琉璃更是诧异,“为什么?” “为什么?”晨风凛冽,暗夜退去,明霞璀璨。在漫天的光影里,那个鲛人回过头去望着迦楼罗金翅鸟,低吟──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这些句子如此耳熟,让琉璃不由楞了一下,片刻后才记起这是在空寂之山剑圣古墓里找到那卷草书上的诗──上面是男子的笔迹,凌厉纵横,气势如虹,然而却似乎满怀心思地涂抹着这一首缠绵悱恻的诗,字迹凌乱反复,令当时看到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是谁会在女剑圣的古墓里留下这样的诗呢? “你不明白么?溯光声音忽地变得低沉,“那是因为破军深爱着自己的师父啊……” “什么?!”那一瞬,琉璃惊得倒退了一步,说不出话来。 刹那间,古墓前那块石碑上那一幅“剑圣诛魔”的浮雕又闪电一般地浮现在脑海里──上面那个年轻的冰族统帅,被光剑贯穿了心脏,却始终面色不变。在被封印的瞬间,他只是凝望着白衣女剑圣,目光是如此深邃而复杂,宛如看不到底的夜。 原本她从未往这个方面去想。 然而此刻被这个人一戳破,那凝固的一刻里隐藏着里面种种汹涌澎湃的情绪,那些难以言表的复杂情愫,忽然间就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了。隔了几百年,依旧昭然若揭。 “深、深爱?”她结结巴巴地开口,“自己的……师父?” “很惊讶么?”溯光低声,转过头看着她,“这一切和史书记载里的完全不同,是不是?破军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魔物,剑圣也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在成为传说之前,他们都不过是普通的芸芸众生,有着属于自己的恩怨情仇。” “别瞎说!他们不是师徒么?”琉璃还是不敢相信,“在破军只有八九岁的时候,慕湮剑圣就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了!” “是啊,‘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溯光轻声笑了一笑,“‘时间’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的确是完全不对等的东西。这就是破军毕生的遗憾吧?” ──在第一次为她所救时,破军是一个濒死的孩童。在第二次相遇,他是一个被族人放逐的孤僻少年,拜在她门下学艺。而当他成为破军少将,重返西荒之时,却已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了。在他成长的过程里,她先后以慈母、恩师和所恋慕的女子的形象出现在他生命里。但无论怎么样变幻身份,她始终是他在人生每一个时期里最重要的人。 “我想,破军恋慕剑圣之深,应该不在当年海皇苏摩对白璎皇后之下。”溯光淡淡地应,“只可惜他们出身不同的民族,到了最后,终究不免血刃相见。” 最后的结局是如何,云荒上谁都知道,因为已经被记入了史册──在两族的最后决战里,慕湮剑圣亲手将光剑刺入他心口,封印了冰族人的统帅。 那一战,成就了如今空桑的光明王朝,也直接奠定了今日云荒和七海的局面。 “最后那一刻,破军并没有反抗,”溯光低声,“当时,他身负破坏神的力量,已经是一个可以只手毁灭天地的魔──然而他却克制着体内魔性的本能,听凭师父封印了自己。” “真是一个疯子。”琉璃嘀咕,“他的民族和国家呢?就被这样抛下了么?” “当然不止那么简单,一个国家的覆灭,不会只在一个人的转念之间。”他微微苦笑,“沧流帝国的统治本就是建立在流沙之上,内外矛盾重重,就算他们不曾失去破军,崩溃也是迟早的事情。” “这种论调倒是和史书上写的一模一样。”琉璃没好气地应了一声,“真没意思。我宁可你说沧流帝国是因为一段不伦的师徒恋而葬送的,还比较耸人听闻。” “呵。”溯光笑了一笑。 “好吧,我们继续说破军……”琉璃生怕他不再说下去了,连忙道,“为什么你说能令他复苏的唯一可能,是慕湮剑圣?” “因为数百年来,破军一直有心愿未了,”他看着迦楼罗金翅鸟,“他们在前世擦肩而过。而这一生,他希望能在轮回里与她完美地相遇──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 “完美的相遇?”琉璃不明所以。 “是的。在她转世后,等到最好的年华,沉睡的破军就会在冥冥里开始召唤她。她身上染有他心口流出的那滴血,无论身在天地间的何处,都能感觉到这种宿命里的呼唤。” 琉璃怔怔听着,愣了半天,忽地吃吃笑了起来。 “怎么?”溯光蹙眉,有些不悦。 “我想,你是不是在编故事呀?人人都说破军是魔,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他就变成情圣了?”琉璃看着那个迦楼罗金翅鸟,嗤笑,“没道理啊!照你这么说,如今已经快九百年了,十几个轮回了都──难道破军还没有等到她的到来?” “是的。”溯光淡淡回答,“因为他不可能等到。” “为什么?”琉璃更加诧异。 溯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将手从剑柄上松开,眼神一瞬雪亮。朝阳已经快要从海面升起了,霞光从他身后衍射开来,他转过身去望着那座山,忽地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琉璃以为自己听错了,失声,“你说什么?” “我说,”溯光一字一句地重复,“那是因为九百年来,慕湮剑圣一直无法转世!” 琉璃大吃一惊:“为什么?” “因为我们,因为‘命轮’的存在。” “命轮?”琉璃大惑不解,她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个暗杀组织的代称。”溯光淡淡,“存在了九百年。” “暗杀组织?”琉璃吃惊地看着这个人,“你是个暗杀者?……你杀了多少人啦?” “很多。有十几个了吧,”溯光叹息,“或者说,只有一个。” “一个?” “命轮要杀的所有人,说到底只有一个。”他看着迦楼罗,低声,“所有牺牲者的被杀,也只因为一个原因:因为那些人可能会成为某个人的转世之身。” “转世之身?”琉璃更加震惊,“谁的?” 溯光的语气凝重而肃杀,一字一顿:“空桑女剑圣,慕湮。” 琉璃吃惊得往后跳了一步,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她怔怔望着晨曦里的巨大机械,恍如梦寐,忽然间恍然大悟。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这样? 那一刻,她想起了那个被钉在金座上的鲛人,想起了那个一直在等待却一直不曾醒来的魔。难怪她等到青丝如雪泪落成海,却始终等不到要等的那一刻,而金座上被封印的年轻军人,身负毁灭天地的力量,在黑暗深处寂寞地沉睡那么多年,却始终没有人来唤醒他。 ──原来,他们要等的那个人,已经永远不能再来了。 “星主可以洞察宿命,从未出错。”溯光摇头,轻声,“在命轮开始转动时,每个受到感召的分身背后都会出现一颗朱砂痣──那是破军在死前用心口之血留下的印记。当魔之血进入颅脑里时,便是‘幽寰’和‘破军’两星重合之时,转世之人就会‘觉醒’。” “觉醒?”琉璃诧异,“什么叫做’觉醒‘?” “是,”溯光低声,“那时候,那个人就会感受到召唤,身不由己地来到这里,进入迦楼罗,并且具有了唤醒破军的力量。” 琉璃明白过来,却不敢相信,“这就是你们要不停杀人的理由?” “是。必须要在觉醒之前,将那些人可能唤醒破军的人除去!”溯光淡淡,“佛挡杀佛,神挡杀神,无论是谁,一个不留!” 他语气淡然,却斩钉截铁。 琉璃怔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阻拦魔的觉醒,守护云荒大陆的平安。这听起来是多么堂皇的理由。数百年来,这些神秘的、身负绝技的人不惜为了这个目标永远奔走在黑暗里,不惜满手染遍血腥。 琉璃抗声:“可那些女孩子是无辜的啊!” “是啊,谁也不想。”溯光手指抚摩着剑柄上的明珠,眼里闪过了一丝悲哀,“可是,为了保全六个无辜者,而将天下苍生置于危险的境地,这么做难道就对了么?谁敢冒这个险呢?或者说,谁有资格拿天下人的性命做赌注?” “……”琉璃说不出话来,觉得脑海也不停翻涌。 是的,那是一个悖逆的命题──人的生命当然是无价的,无辜者不能被随意牺牲,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然而,为了一千个、一万个人的生命,是否就应该牺牲掉一个人的生命?两者之间孰轻孰重?这个决定有谁能来做,又有谁敢做? “传说里,只有神能做这样的决定,”溯光微微苦笑,“每次当出现这样不可调和的矛盾时,创世神和破坏神会把两者的灵魂往天平两端一放,直接进行称量──重的一方获胜,轻的一方被毁灭……真是简单啊。” 他低声的笑,笑容苦涩:“可惜我们是人,却要进行神的计算。” 琉璃听着,心情也逐渐沉重。 是的,九百年来,破军在等待着觉醒的时机,漂流西海的冰族也在期盼着传说中统帅的归来──然而,对空桑和海国来说,那却意味着一场浩劫的开始,绝不能让它成真。所以,命轮从不曾停止过旋转,那一群人在默默守护着,在轮回之中不间歇地观察和追逐,将每一个可能是女剑圣转世之身的人全部清除殆尽,一个不留! ──那个曾经挽救了大地苍生的女剑圣,就这样被后世之人封闭在了宿命里,永不能再入轮回! 她曾为天下而割舍了所有,百年后,却连再回到这个因为她的力量而获得和平的世界上再看一眼的机会都被剥夺──这个结果,只怕也是昔年破军许下誓言时未曾料到的吧? 只因为他想要看到她,所以,她再也不能回到这个世界上。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如果追溯时光而上,会发现所有的缘起不过是那一点不甘,历经了千年,竟然沧海桑田、生死轮回都不曾泯灭。 一念之执,竟至于斯! 这是她的悲哀,他的悲哀,抑或是天下苍生的悲哀? 一边说着,他们两个人一先一后,已经逐步走到了迦楼罗金翅鸟附近。 沙子已经被震落,晨曦映照在这架巨大的机械上,折射出璀璨夺目的金光,彷佛一只沐火的凤凰──然而,在这个光芒的深处,却沉睡着一个醒来便能令天下颠覆的魔! 琉璃握着胸口那一块斑驳的古玉,在近距离内怔怔望着那一架巨大的机械。在这片荒莽的原野上,这个来自于丛林的女孩第一次看到了宿命的痕迹──原来,那巨大转轮在冥冥中真的从不曾停止过转动,将天下一切都卷入了其中。 “真奇怪,”少女仔细地看了半天,低声喃喃,忽地露出了一丝不可思议的表情,“这……这个东西,我忽然觉得好象在哪里看到过它一样!” “是么?”溯光有些惊诧地看了她一眼,“在哪里?” “真的很眼熟……可能是在故乡?”琉璃想了半天,“对!在云梦之城的神庙壁画上,我好象看到过类似的金色巨鸟!是一只一模一样的金色的巨鸟,在云中和巨龙搏斗。” “那一定是上古传说中以龙为食的迦楼罗金翅鸟,云浮翼族的图腾。”溯光淡淡,“据我所知,冰族建造的这个机械的确就是以此为摹本。” “哦?”琉璃神色微微变化,不知想到了什么。 “真像是做梦一样啊……”沉默片刻,她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一切,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哪怕在故乡都不曾听姑姑说起,她可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 “这些本来是云荒上最大的秘密……”溯光望着远处的伽蓝白塔,低声,“所有人都以为‘破军灭世’的传说不过是一个谣言,然而,没有人知道这片大陆九百年的承平岁月是从何而来──那是因为命轮,因为百年不曾停止的追逐和杀戮、和无数无辜者的牺牲!” 那一瞬间,他一扫平日的恍惚淡漠,眼神竟然如同一把雪亮的利剑霍然拔出了鞘! 琉璃望着他,忽然间心里一凛,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溯光在晨光里看着她。 “你……”琉璃有些口吃,“你为什么要忽然告诉我这些?” “哦,”溯光望了一眼天际,眼里又露出那种奇特的恍惚的微笑,“有些事在心里压了那么多年,觉得太累了……很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来说一说。反正你也没机会再说出去,就当对着树洞说话好了。说了,就忘记了。” “没机会说出去?”琉璃不知不觉一步步退了开去,如同一只竖起了全身刺的刺猬,口吃,“你,你不是想杀我灭口吧?” “别那么紧张,”溯光摇了摇头,“我──” 就在此刻,遥遥地,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雷霆般的大喝:“龙!” 猝不及防的声音令两人都吃了一惊。两个人不由自主地一起回头看去,晨光里只见白衣僧人从西北方迅速奔来,一手托钵,一手持禅杖,脚不沾地地疾行而来,宛如御风而行,转瞬便到了眼前。 “孔雀?”溯光有些意外,“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来看看你死了没!”那个僧人奔到了檐下,有些气喘,没好气地回答。 “怎么?”溯光看到同伴,霍然明白过来,指了一指远处的迦楼罗,“难道它在昨夜的种种反常迹象,你远在空寂之山也感觉到了?” “是啊!我是连夜从空寂之山奔过来看的,”光头的和尚跺脚,念了一声佛,“昨夜冤魂们骚动得厉害,我坐禅的时候,听到了狷之原上传来的声音,感觉非常不妙,还以为你和明鹤两个都挂了呢……” 溯光微微一笑:“我还活着。” 和尚呵呵笑了一声:“嘿,老实说,如果你们都不幸壮烈,那么我还是早日回中州去得了。否则破军一旦真的苏醒,整个云荒只怕又要成为修罗场,谁挡得住啊?” 对话刚到此刻,忽听旁边有人低声惊叫:“啊!你是──” “这个丫头是谁?”孔雀却显然不记得这个曾经闯入过空寂地宫的丫头,看到一个陌生人忽地出现在这里,浓眉蓦地蹙起,“怎么让一个外人走到这里?明鹤呢?” “一个无意的闯入者而已。”溯光却为她开解,“没什么。” “什么叫做‘没什么’!这里是狷之原,是迦楼罗和破军的所在!不是游山玩水的地方!”孔雀目光落在这个少女身上,忽然一个箭步上去,右手竖起,如刀般斩落。 琉璃本来对这个有一面之缘的和尚还印象颇好,但没想到他居然是这般杀人不眨眼,猝不及防,一声惊叫下抽身急退。然而对方的速度快得惊人,她还来不及脱身,眼看那手刀便落在了肩膀上!贴身软甲已经在昨日被溯光捏碎,此刻孔雀的手刚接触到,便痛得骨头都要碎裂开来,她失声痛呼,却根本无法挣脱。 “且慢!”溯光脸色一变,来不及拔剑,手肘一横,竟是硬生生挡住。 孔雀没有料到同伴竟然会出手维护那个闯入者,一时收手不及,手刀重重斩落。只听砰的一声,黄沙飞溅,巨大的气流相互冲撞,方圆十丈内陡然飞沙走石! 琉璃失声惊叫,踉跄着倒退。 昏黄的飞沙里凭空伸过一只手,猛然把她往后身后一拉。 沙子飞快地散开,黎明的天光里,两个男人默默对立。孔雀双手合十,眼光如刀,注视着同伴。溯光往后退了一步,嘴角沁出一丝血迹,眼神从恍惚变得雪亮,彷佛一把出鞘的剑。他飞快地把琉璃拉到了自己的身后,辟天剑一横,拦住了同伴。 “龙?”孔雀惊疑不定地看着同伴,“你搞什么鬼?” 溯光没有回答,只是对着身后惊呆的少女挥了挥手,哑声:“走!” 琉璃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方才已经是在黄泉路上打了一个来回,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回来。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连忙仰头发出了一声呼哨──然而,奇怪的是那一对从来不离她左右的比翼鸟,居然没有应声从天空里俯冲而来。 她又是吃惊又是紧张地看了溯光一眼,对方没有回头看她,只是紧紧地盯着孔雀,右手不离剑柄,似乎生怕同伴在猝不及防的时候陡然出手。 “喂!为了一个小丫头,竟然对兄弟动手?”那个和尚摸着光头,一边唠叨一边逼过来,上下打量,“什么来历?莫非你看上她了?” “走!”溯光横过手臂拦住同伴,再度催促,“快!” 看到那个和尚凶神恶煞一样地步步逼近,她再也顾不上召唤比翼鸟,从地上跳起,转身朝着迷墙的方向飞奔而去──她跑起来的速度很快,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几下起落便没了踪迹。 “孔雀,让她去吧,”溯光始终拦在他的前方,忽然开始咳嗽,“毕竟,咳咳,昨夜她还救过我的命。” “救过你的命?”孔雀再度大吃一惊,“你受伤了?” “出了点事。”眼看琉璃已经跑远,溯光这才松开了握着辟天的手,踉跄着向迦楼罗金翅鸟走去:“我们先去那儿看看吧。” “出了点事?”孔雀更在他后面,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同伴──龙的能力,即便是在高手如云的命轮中也是首屈一指,数百年来,他遵循星辰的指示,在黑暗的宿命里奔驰追逐,辟天剑下从未曾落空过一次。 然而,这一次,居然有什么东西差点要了他的命? “不过,刚才你是真的动了怒啊……”孔雀嘀咕,“多少年没见你露出那种眼神了?如果我非要留下那丫头的命,估计你真的要和我来玩次真的吧?” 溯光没有回答,横了一眼同伴,拔脚往前走去。 “紫烟死后,我就在心里发过誓,”许久,他忽然头也不回地低声,“从此后,凡是我想要守护的东西,除非是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否则,谁也别想再动上一动!” 他的语气森冷,令孔雀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两人沉默着走近迦楼罗,脚下的黄沙颜色越深,到最后几乎成了黑色。虽然在日出之时,这片沙踏下去依旧有奇异的感觉,彷佛沙土下有什么邪魔在蠢蠢欲动──一路上可以看到无数半消融的尸骸,形态可怖,似乎被什么东西一箭穿脑,瞬间秒杀。 孔雀一手握着念珠,一边看着脚边,微微咋舌。 “那丫头昨晚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全身而退,还救了你的命?”孔雀喃喃,又不由流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来,“到底是什么身份?这样放她走,会不会……” “别担心,”溯光回头对着同伴道,“因为她很快就会将这一切全部忘记。” “全部忘记?”孔雀诧异。 溯光点头,站在高地上,看着已经跑到了迷墙那边的琉璃,眼里忽地浮出了一丝叹息:“是啊,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在醒来后全部忘记。” 朝阳从他背后的大海上跃起,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新的一天开始了,整个云荒重新苏醒过来,一切焕发出了新的华彩。 一口气跑到迷墙旁,正是日出时分。 太阳刚刚从云荒东方的慕士塔格雪山后跃出,照耀着整个大地──从高空俯瞰,大漠苍黄雄浑,远处镜湖波光粼粼,湖中白塔披着霞光伫立于天地之间。 终于是从那个奇怪的家伙手里逃脱了么?琉璃如释重负地想着,气喘吁吁地靠着墙,回头看着在身后的狷之原。 “什么命轮、破军?太奇怪了……”她低声喃喃,想着那个鲛人最后说的那些奇怪的话,“真的有剑圣转世、破坏神复苏那回事么?在南迦密林的时候,都不曾听姑姑和若衣姐姐说过啊……回去真应该好好问问。” 她抬起头来看着那道高墙,忽地发了愁──阿朱和黑儿不知道去了哪里,叫也叫不应,要翻过这一道高墙可是一件体力活啊。 而且,就算是翻过去了,说不定还会落到墙那边严阵以待的士兵们手里。 琉璃一边叹着气,一边从行囊里翻出了长索,牢牢地系在金箭的末尾,然后张开了弓,瞄准数丈高的墙头。无论怎么着,还是得翻墙回家去,否则十月十五日那一天不见自己回去,铜宫那边非要翻过来不可。 她眯起眼,抬头寻找着箭头可以钩上的地方,不知道为何,抬头看着看着,忽然隐约觉得头有些痛,眼睛怎么也无法凝聚。 忽然,眼前一花。一双黑色的翅膀从墙后升起,遮住了她的视线! “黑儿!”她失声惊呼。 那一对比翼鸟不知从何处返回,飞越迷墙翩然落地,侧过头亲热地蹭着她,发出咕咕的低语──“刚才去哪里啦?”琉璃反手打了它一个爆栗子,嘀咕,“差点被你们害死……刚才我真的几乎完蛋了!” “刚才怎么?”忽然间,有个声音问她,“遇到什么什么事?” “啊?”她看着朱鸟背上坐着的青衣男子,吓了一跳,失声,“父亲?” 那是一个四十许的男子,眼神宁静深邃,面容有西荒人的特点,五官深刻,半张脸上线条利落,显得英俊而沧桑──然而可怕的是另外半张脸都没了皮肤,彷佛被火舌舔过一般狰狞可怖。太阳快要升起,大漠已经开始有些酷热,他摘下了平日戴的纯金面具,似乎想要透透气,这让被毁的面容更显得触目惊心。 ──这个人,正是如今铜宫的主人,卡洛蒙家族的族长:广漠王雅格。 然而,这个被称作“父亲”的人却对着自己的女儿单膝下跪,回过双手按在胸口,做了一个奇特的手势,恭谨地禀告:“在下来迟,让少主受惊了。” “起来吧,我没事。”被父亲如此大礼对待,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居然坦然受之,只是歪过头看了看他的身后,问,“没人跟来吧?小心别被人看到了。” 广漠王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少主放心,在下让所有下属都在外面等候。” ──卡洛蒙世家本来是盗宝者的首领,体内流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血液,而雅格王子昔年的脾气也是出名的桀骜不驯,如果让那些下属看到他这样对一个少女恭敬有加,只怕所有人都会觉得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那就好,怎么着我都算是你‘女儿’,可别被人识穿了。”琉璃松了一口气,看了看那两只比翼鸟,皱着眉头问广漠王:“不过,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不该在铜宫么?” “少主勿怪。眼看海皇祭的日子逼近,镇国公慕容隽已经派人来铜宫迎接,”广漠王回答,“而少主好几个月杳无音信,让在下很是担心,所以不得不从帕孟高原直下博古尔大漠──好容易在迷墙这边看到了比翼鸟的踪迹,才知道少主就在这附近。” “原来阿朱阿黑是去接你了呀。难怪……”琉璃皱起了眉头,有些不高兴,“刚才你可差点把我给害死了!” “少主遇到危险了么?”广漠王有些紧张,“难道是在狷之原遇到了魔物?” “还好,我有天翼古玉,倒是不怕什么邪魔──”琉璃叹了口气,回手抚摩着胸口那一块古玉,“反倒是遇到了一群奇奇怪怪的人,差点就出了事情。” “少主莫非进了神山?”广漠王脸色登时一白,只觉得后怕,“那个地方可去不得!少主这些年在云荒到处游荡也罢了,如果去了那里,可真的是九死一生的事情!──我对若衣发过誓,一定要保证少主在云荒平平安安。” “若衣若衣,你就知道若衣!”琉璃听到他又开始提起那个,只觉得头痛,连带着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嘀咕,“好了好了,看在若衣姐姐份上,我听你的话便是。” “在下怎敢勉强少主?”广漠王单膝下跪,“只是少主身份尊贵,万一在云荒出了什么事,在下百死莫辞。” “我只不过想多去一些地方看看嘛……你也知道我出来一趟是多么不容易。不多走走,日后到了天上,会一辈子遗憾的。”琉璃翻身上了朱鸟,了一下,眼神忽地黯然:“不过,出来了这一趟,再回去,可能会更难过吧?” 广漠王将琉璃扶上鸟背,听得最后一句话,眼神变了一下。 她说她的时间不多了? ──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原来心里是这般明镜似的清楚。 “唉,其实这四年来我已经很开心啦~我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比别的族人一辈子都强。”琉璃仰起头,看着湛蓝色的天宇微笑,“要知道,在南迦密林里的时候,我只能透过头神庙的窗棂格子看蓝天呢……永远只是那么支离破碎的一小块一小块。到了这里,才知道真正的天和地是什么样子。” 广漠王反而有些惊诧。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名为“女儿”的少女,眼里有着他所看不到底的东西,完全不像是一个外貌只有十七八岁的孩子。 她,到底是几岁?又是什么身份? ──三年前,重伤垂死的他被若衣带回了故乡,来到了南迦密林里隐族居住的城市。那个神秘的城市被称为“云梦之城”,位于密林的最深处,全部由一种巨大的芦苇搭建而成,每一根空心的苇杆高达一丈,轻巧而庞大,高高悬在通天木的最顶端。传说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随着风缓缓移动。 那个城市里的人们自称是云浮翼族留在大地上的后裔,神庙里供奉着三女神,他们长年与世隔绝,却拥有着超越云荒人类的惊人文明。 被若衣带来的他,是数百年来第一个穿越密林来到这个城市的异族人。他的到来引起了族里的争论,有人主张救他的性命,有人却对让一个外人随意进出城市深怀戒心。经过若衣的苦苦哀求,隐族的女族长命令巫医用一种奇特的白色药粉挽救了这位垂死的人──然而,作为代价,他却被托付了一项奇特的使命。 隐族族长打开神庙的门,将一个少女交到了他的手里。 那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女,穿着一身洁白的羽衣,身上披满了璎珞,静静地坐在巨大的三女神像肩上,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手掌上停着两只正在歌唱的加陵频伽鸟──在第一眼看到那个孩子的瞬间,沙漠里来的王子心里猛地一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敬畏和恐惧。 这个孩子的肩后,居然有着雪白的双翼! 那,难道是传说中的云浮纯血翼族? 看到有生人进来,那个少女万分欣喜,展翅从巨大的神像上飞落,在神殿里盘旋了几圈落到族长身侧,亲热地拉住了族长和若衣的手,叽叽喳喳的说话。然而,族长却是长时间地注视着这个孩子,什么话也没有说,忽地拿出一块古玉,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在古玉套住脖子的瞬间,少女发出了一声惊呼,背后的双翅陡然间消失了。 “封住你的翅膀,是为了让你更好地在云荒生活。”隐族族长叹息。少女惊喜地叫了起来,显然已经在神庙里呆得腻味,族长转过头看着雅格皇子,提出要他带这个少女离开这片森林,去往云荒暂时居住一段时间,一直等到天上出现第一次月蚀的时候、再把她安全地带回来── 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族长便同意破除千年来不与外族通婚的规矩,准许他迎娶若衣为妻。 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也为了若衣的嘱托,他遵守约定从南迦密林里把这个神秘的孩子带出来,对外宣称是自己的私生女儿,呵护有加,百依百顺。他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真正身份,也恪守诺言从来不追问。而这个有着少女外表的隐族人也一直独来独往,不曾向任何人、甚至是名义上的父亲坦露过心声。 她是谁?为什么会住在神庙里?为什么又被送到了云荒? ──这一切完全是个谜题,就如那个在南迦密林里随着青水迁徙不定的民族一样,令外面世界的人们无法琢磨。 唯一肯定的是,在云荒的四年里,这个来自密林的少女一直不曾长大,始终保持着他第一次在神庙里见到她的模样。除了肩后那一对被封印住的翅膀外,她与常人无异,只是有着旺盛的精力和好奇心,在短短的几年里,孤身走南闯北,几乎走遍了云荒东西南北。或许因为有着古玉的保护,她也一直没有遇到真正的危险。 然而,唯独这一次从狷之原回来,她的神色却有些异样。 “少主,你在狷之原到底碰到了什么?”他忧心忡忡。 “碰到了一群疯子,”琉璃忽地笑了,“听了很多梦呓一样的故事。”她没有再对广漠王详细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鸟儿的脖子,低呼:“阿朱,阿黑,我们走啦!” 比翼鸟噗拉拉飞起,一只驮着琉璃,一只驮着广漠王,双双越过了迷墙。 就在同一时刻,太阳跃出了碧海,初晨的日光从天幕洒落,笼罩在她身上。在那一瞬间,琉璃忽然间觉得一种奇特的恍惚从心底升起,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起来,隐隐约约中有什么在迅速地远去,宛如潮汐一样从她脑海里退远。 “少主?少主!”广漠王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显得吃惊非常,“你……你怎么了?你的后背上忽然……” “我的后背?”她喃喃,反手摸了摸,“怎么了?难道翅膀长出来了?” 广漠王乘着黑鸟迅速赶上──初升的日光正好照在她的后背上,在琉璃的后心处,赫然浮现出了一个金色的手印! “是咒术!”他飞过去,焦急地问,“你中了谁的咒术?” “我没事……只是忽然好困。”琉璃模糊地自语,眼皮止不住地往下掉,“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好奇怪,才大清早而已啊……我要睡过去了么……” 一语未毕,一种奇特的力量压了下来,不容抗拒地阖上了她的眼睛。 她失去了神智,手臂一软,再也抱不住朱鸟,从九天之上落下。朱鸟发出一声长啸,旁边一道黑色的闪电掠来,黑鸟迅速展开翅膀将跌落的少女托起。两只鸟比翼飞起,双双远去,飞向了帕孟高原。 广漠王抱着“女儿”,心急如焚地探着她的鼻息和脉搏──幸好,她只是睡去了。 少女在蓬松厚软的羽毛里沉睡,阳光洒满她的脸颊。 西荒在身后远去,一切都在远离,从她脑海里如退潮般消失,滔天的浊浪从四处扑过来,淹没了一切。在过去一日之内经历的所有人和事,都渐渐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再不能辨别。 十月十日,九公主琉璃被带回了卡洛蒙家族所在的铜宫。广漠王对慕容家前来迎接的人说女儿在外出时遭遇不测,受了轻伤,所以不得不乘坐马车前去叶城参加海皇祭。 广漠王一行,于十月十三日顺利抵达了叶城,入住早已安排好的秋水苑。 九公主很快恢复了生气,依旧活泼外向,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一切彷佛都非常顺利,和往年没有任何不同。然而,包括父亲在内,没有一个人知道琉璃到底在迷墙背后的狷之原上遭遇了什么── 连她自己,也已经将其遗忘。 “别担心,她会全部忘记。”溯光望着碧空里远去的飞鸟,淡淡。 是的──在昨日翻入迷墙时,这个偶遇的少女脱口道破了辟天的来历,为了以防万一,在那时他便已经在她身上施了术。那个术法可以将一日之内的记忆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就好像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 迦楼罗,破军和剑圣,命轮和转生……当然,也包括他的存在。 这一切,在清晨第一缕日光照耀到她身上时,便如露水消失不留一丝记忆。他们两个,就如在茫茫的黑暗大海上偶遇的两片浮萍,乍然相遇,刹那间便又随着洪流各奔东西。 光阴无情,等到他下一次来到云荒,估计这个小丫头早已经是作古。 “原来你还留了这一手啊?”孔雀喃喃,望着那一对比翼鸟消失在天际,蹙眉,“不过这个丫头也不简单──居然能驾驭这种神鸟?” “是南迦密林里的隐族人。”溯光咳嗽了几声,“你以前其实应该见过。” “是么?不记得了。”孔雀挠了挠光头,有些尴尬。然而看到对方苍白的脸色,连忙上去一把扶住他:“你怎么了?刚才我就觉得不对劲──你是不是受伤了?否则怎么会连我那一下手刀都接不住?” 溯光摇了摇头:“小伤,没什么。” “到底怎么了?”孔雀越发觉得不对劲,“明鹤呢?怎么不见她?” “死了。”溯光低声,眼神恍惚而悲凉。 孔雀一怔,连阿弥陀佛都忘了念:“死了?” “如今是三百年一度的大劫之日,冰族一定会竭尽全力派人来唤醒破军,”溯光叹息,“昨天他们的人杀了守护者明鹤,闯入了迦楼罗,并举行了招魂的仪式──幸亏他们运气不好,没有发现我们设下的封印,反而从错误的甬道直接进了炼炉。” 孔雀脸色一变:“破军有没有被惊动?” “没有。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溯光摇头,“误闯入炼炉后,所有人的魂魄都被吸了进去──连带队的十巫之巫礼都不例外。” “那还好,”孔雀长长松了口气,“不过连巫礼都亲自来了,实在不简单啊。” “是。”溯光叹息,“而且,虽然这一行人失败了,但是他们护送上岸的‘星槎圣女’却至今不知道下落──我担心迟早会出事。” “什么圣女?”孔雀皱起了浓眉。 “一个乘坐银舟从海上来的女人。明鹤临终说,那个女人才是这一行冰族人护送的对象,”溯光表情凝重,“只可惜在我到来时她已经不见了──我找了方圆数十里地,完全感觉不到她的气息。” “迷墙昨天崩裂过对吧?”孔雀蹙眉,“难道已经逃入云荒内陆去了?” “也有这个可能。”溯光沉吟,“奇怪,她是来做什么的?” 孔雀挠着光脑袋,也答不上来,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叹气:“破军和其追随者蛰伏了快九百年了,今年邪气尤其浓烈,我真担心我们会扛不住。” 溯光点头:“目下还剩下两个,我会尽快。” “我先留在这里。”孔雀合掌,“万一再有什么事,还可以压一压。” 然而,在他说话的短短间隙里,他脖子上那一串念珠剧烈地跳动着,忽然间凭空收紧,若不是溯光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几乎就要将孔雀的脖子绞断! “留下来?这可不是开玩笑。”溯光看着和尚捂着脖子喘气,不由蹙眉,“这些冤魂百年来原本就蠢蠢欲动,在空寂之山佛窟也罢了,一旦到了离魔那么近的地方,怨念会更加强烈吧?就算你法力高强,待在这种地方又能支持多久?” “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孔雀念了一声佛,“麒麟、凤凰和你各司其职,抽不开身,也只有我离这里近一些──不过你别担心,一有不对我会立刻开溜保命。你也知道我最擅长于此了,否则怎么能在命轮里活到如今呢?” 溯光苦笑,孔雀彷佛也想起了什么不快的经历,面色有些尴尬,打了个哈哈,拍了拍溯光的肩膀:“老弟,你可要抓紧点时间啊!如今六去其四,赶紧把剩下的两个给杀了,这一次的浩劫也就化解了,大家都可以再休息个六十年。” 溯光沉默了一下,只道:“剩下一个在叶城,身份有点特殊,但还算容易──最后一个却有点难。” ──六十年一轮回的分身名单是绝大的机密。一旦时间到来,星主从水镜里预测到了六分身此世的方位,便会传信给身处北海的龙。这一份名单,即便是在命轮组织里,除了执行者之外,连传信人凤凰都不曾知晓。 孔雀有点惊讶:“你都觉得棘手?难道那人是在九天上的云浮城里不成?” “如果在云浮城,好歹还算有个下落。”溯光摇了摇头,抬头看了看天,“问题就是剩下的那一个连星主都无法推知是谁,又身在何方。非常的棘手。” “什么?”孔雀脱口低呼,“星主也无法预言?” “是啊。”溯光叹息,“星主只列出了其中五个人的名字和身份。” “他娘的,那可麻烦了!”孔雀骂了一声粗话,“天上地下,让人怎么找啊?” 溯光也苦笑了一声:“我准备先去处理了在叶城的第五个,然后再去向星主请示一遍答案──如果那时候星主能给出明示就好,不然……我也只能在剩下的几个月里尽量找了。” “怎么找?除了背后的血之印记,还有什么方法可以确定转世分身?”孔雀冷笑,不屑一顾,“难道见到个年轻的女人就扑上去扒了人家衣服,看看她背后是不是有一颗会动的红痣?──就算你本领再大,哪能扒光全云荒女人的衣服?” 他说的粗俗,溯光苦笑了一声,“尽人事,听天命。” “得,不是我说泄气话,我看这次的大劫多半撑不过去。”孔雀挠了挠光头,旧话重提,“龙,一旦事情不妙,我们就各自分头跑路吧──你回你的北海,我去我的中州。他娘的,谁管它破军苏不苏醒云荒乱不乱呢!” “我答应过紫烟。会替她守着云荒,阻止破军的苏醒。”溯光的声音平静,“孔雀,你是佛教徒,应该也有慈悲心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整个云荒又是多大的功业?” “切,老子要造那么多的浮屠干嘛?”孔雀却是不以为然,“慕湮剑圣是在八百九十九年前的五月二十日在古墓里去世的──如今是十月,还剩下六个月就是三百年整的大限了。龙,五个月内如果你不能搞定剩下的两个,那么我立刻走人。” “五个月只怕不够。”溯光低声,“我会在大限到来之前七天通知你。” “七天!那点时间怎么够跑路?”孔雀大怒,“为云荒那么拼命做什么?你明明是个海国人!” “我答应过紫烟。”溯光低声,抚摩着剑柄,“不能对她失信。” “你还真是对她念念不忘啊……其实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佛曰宿命。”彷佛也是想起了百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一幕,孔雀炯炯的眼神也黯淡下去,沉默片刻,道,“好吧,那就十五天,一言为定。那之后如果你还不能得手,命轮里的大家最好都立刻撤离云荒。” “你们走,我会留下。”溯光低声重复。 “真是固执的家伙。你觉得能干得过破军?” “尽人事,听天命。”溯光声音淡漠,“我并不擅长跑路。” “……”孔雀彷佛被刺了一下,回头看着那片空地,对着死去的同伴气哼哼地道:“明鹤,别担心,估计我很快就会下来陪你了!──我都快被这个家伙气死了!” “哈,”溯光忍不住微微一笑,拱了拱手,“那这里拜托你了。” 一语毕,他瞬地从孔雀面前消失,快得如同一阵风。 “喂,你去哪儿?“孔雀看到他背道而驰,不由有点吃惊,“叶城在那头!” 溯光没有回答,奔到了狷之原尽头,从高高的石崖上跃起,如同一道白虹一般投入了那一片碧海中,没有激起一朵水花,如一条鱼般转瞬不见,消失在碧海深处。 “喔,我倒是忘了。鲛人么,与其徒步横穿博古尔沙漠,当然不如从海里走水路去叶城快,”孔雀抓了抓光头,自言自语,“只不过……那个劳什子‘星槎圣女’,又在什么地方?” 他看着这个荒芜苍凉的原野,四顾喃喃。 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静静地停在荒漠里,在日光下一动不动。 黑暗的密室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外面风砂一粒粒地打在金属上的簌簌声,以及被钉在金座上鲛人越来越微弱的呼唤:“快些……快些来啊。时间……已经不多了……” 有明珠接二连三地从眼角滑落,簌簌落地。 “我来了。”黑暗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回答。 金座前的地面上忽然回旋起了一束奇特的微光,那是和下层炼炉对应的区域──低语中,一个女子从地面上无声无息地飘浮起来,站在了满是明珠的地上。她极其美丽,却有着一张苍白如冥灵的脸,眼神澄净而空洞,彷佛从极冰渊的雪。 她从炼炉里充斥了死亡的光芒里飞起,彷佛无形无质,悄然穿透了厚厚的合金地面,来到了密室内,轻声如鬼魅般地回答:“我来了。” 当她冰冷的手指接触到时,衰竭的潇陡然睁开了眼睛! 九百年的禁锢和蛰伏,让鲛人碧色的眸子暗淡,然而在看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陌生女子时,里面却陡然掠过了一道光──那个女子一身白衣,站在金座前,缓缓除下了面纱,令她忽然间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是幻觉么?还是古墓里那个长眠的人又复活了?眼前出现的这个人,除了发色不同外,和九百年前的女剑圣居然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 “你……”那一瞬,心里不知道是怎样复杂的情绪,潇喃喃,“终于来了?” “是啊,”那个女子轻声回答,“我是来唤醒破军的。” “破军?”听到那样的称呼,潇眼里的光只闪了一下便灭了。她长久地凝视着眼前这张苍白的容颜,忽地喃喃:“不……不是你。真正的慕湮剑圣,不会称呼主人为‘破军’!──她应该叫他‘焕儿’……这个世上,千秋万代,只有她一个人会那么叫他。” 鲛人守护者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所以,你不是她!你到底是谁?” “我是。”那个女子的声音却平静漠然,和眼眸一样毫无生气,彷佛一具被操纵的木偶。 “不是你!你不是慕湮剑圣!”潇陡然厉声叫了起来,“你这个空具躯壳的怪物,快从我主人身边滚开!” 随着她声音的拔高,金座上陡然盛放出刺眼的光,彷佛利剑一样刺向了那个闯入者──然而,那个女子根本没有退让,就这样站在那里,任凭光芒刺穿她单薄的身体。 光线消散后,她却安然无恙。 “你无法伤害我。因为我是慕湮剑圣的转世分身,在这里,破军的力量将保护我不受任何伤害。”看着潇震惊的眼神,那个女子却还是漠然地回答着,语调机械般没有起伏,“我已经等待了那么久……我生下来的唯一目的,便是来到这里,唤醒破军──谁也无法置疑我。谁也无法阻挡我。” “你……”潇震惊地看着她,半晌,才微弱地低语: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是的,这个女子从下一层的炼炉里出来,居然能自如地穿越厚重的金属壁,而且能在那一道提炼人之魂魄的光芒里漂浮!──这个女子不是个活人,却也不是个死人。她身上有着奇特而诡异的气息,令人震惊不已。 然而,任凭潇内心猜测万千,那个女子彷佛幽灵一样地在暗室内回旋,声音漠然而平静:“我是星槎圣女,受命前来迎接破军的觉醒。” “受命前来?”潇喃喃,“谁之命?” “元老院。”星槎圣女回答,“整个沧流冰帝国。” “不……不可能!”潇脱口低呼,“不可能是你!” 怎么会如此?空桑女剑圣的转世之身,居然会在冰族?而且,在幽寰投射到破军上之前,不可能有一个分身会提前知道此生的宿命!这个冰族女人,又怎能洞彻自己的一生? 是冰族元老院的力量么?还是沧流帝国的旨意? “你或许会不承认我的身份:因为确切的说,我只是慕湮剑圣此生的‘六分身’之一,”星槎圣女的声音平静而淡漠,“不过,不要紧──因为另外的几个分身,自然会有‘命轮’的人来替我除去。到了最后,一直呆在破军身边的我,肯定会是唯一的那个入选者!” 听到她嘴里漠然吐出“命轮”两个字,那一瞬,潇陡然明白过来了:是的……又是一场争斗! 九百年来,潜藏在大陆和平背后的,一直是两种势力不曾间歇的斗争:西海上的冰族日夜计划着唤醒破军,而另一个名为命轮的神秘组织则严密看护着这里,一次次的挫败对方的企图,令九百年里没有一个分身能够真正成功地觉醒。 而这一次,他们之间的争斗又达到了新的白热化。 昨夜,那些冰族军人用了如此大的代价,原来不仅仅只是为了把迦楼罗驱使回西海,更重要的是为了将这个女子送到这里!──因为冰族人在数百年的失败后终于明白,只有将他们控制的分身顺利地送到了迦楼罗的金座前,才能保证分身的绝对安全。 因为,无人能在破军面前伤害她一丝一毫! “原来,这都是冰族人的计谋么?”她低声喃喃,语声悲哀,“为了重新获得我主人的力量,几百年来,他们真是不择手段阿……” “空桑人太强大,将我们逼入了绝境。如今一切希望都破灭了,唯有破军是我们的救星,”星槎圣女轻声,双手合拢面对破军的金座下跪,“他拥有无上的力量,将带领我们回归故土,重新夺回属于我们的大陆!” 被钉在金座上的潇默默地看着她的举动,忽地喃喃冷笑:“可笑啊……一个冒牌的转世之身,居然妄图唤醒破军?你们把我的主人当成什么了?你真的以为他会为你醒来,然后为冰族重新发起一场战争?” “你应该明白这不是笑话,”星槎圣女站起身,平静地回顾,“世上有一种力量连神魔都不可抗拒:就如你无法拒绝你的主人,破军也无法拒绝我一样。” “……”潇被这样的语气震住,半晌无语。 “一切在六十年前就已经被安排妥当:按照元老的命令,我将在这个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继续等待。到了明年五月二十日,在三百年大限到来的时候,慕湮剑圣就会在我身体内复苏──然后……”星槎圣女淡淡地说着,彷佛只是从空壳里机械地吐出早就被教导过的话,转过身去,望着金座另一边沉睡的军人,缓缓平举双手,一字一句: “我,就会唤醒你的主人!” “破军将会带领我们重新回归云荒,称霸天下!” 羽·青空之蓝 第十一章 沉睡森林 西海上冷月高悬,天宇苍茫,斗转星移。 那一颗象征着“亡者归来”的幽寰出现在夜幕里,那颗虚幻的星辰从北斗七星的第一颗天枢所在的位置开始,悄然而动,渐渐下移,无声无息地移向第七颗星破军──当幽寰移到破军的位置时,也是亡者轮回,再度在阳世里苏醒的时机。 巫咸在空明岛的最高处,垂下头看着手里的水晶球。 一股幽蓝色的光在其中旋舞,诡异非常。不知道在里面看到了什么,首座长老的眉目舒展开来,微微吐出了一口气。 旁边的年轻女子一直看着长老的表情,不由松了一口气:“成功了?” “成功了一半,”巫咸苍老的脸上总算有一丝笑意,“如原先预计的,一千多名勇士全数战死在狷之原,灵魂被吸入了迦楼罗的炼炉之内──巫礼也总算领着圣女成功地进入了迦楼罗内部,举行了‘炼魂’的仪式。” “炼魂?”巫真织莺诧异。 “就是把迦楼罗吸收的新死的一千名勇士之魂,进行提炼,最后凝聚出一股最强的力量。”巫咸解释,将水晶球重新握在掌心,“巫礼可以通过控制这股力量操纵迦楼罗的运行,将它从狷之原驱动,带着破军自行飞回西海上来。” 织莺沉默了片刻:“可是,迦楼罗并没有飞回来……” “是的,巫礼失败了。看来除了破军,世上不会再有人能令迦楼罗金翅鸟重新翱翔九天了。”巫咸叹息,“不过目下看来,最多也只算是失败了一半。” “一半?”织莺问。 “我们这次派人去往狷之原,原本是有两个目标:一是令迦楼罗飞回西海、迎回破军少帅,可惜已经失败。”巫咸叹息,“幸亏巫礼不惜舍身,终于将星槎圣女送到了最安全的地方,从此无惧于命轮的追杀──如今只等明年五月二十日,破军苏醒,一切就回到我们的掌控了!” 织莺身子一震,脸上掠过了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担忧的表情。 “怎么?”巫咸目光炯炯地看着年轻的晚辈,“你心里有疑虑么,巫真?” “晚辈只是在想……我们唤醒破军,是为了借助他的力量吧?”那一瞬,她显然是想起了望舒说过的话,“可是,破军身上的魔之力量一旦释放出来,也很可能失去控制!九百年前,破军就曾经血洗我族的十大门阀,如果这次他苏醒过来后──” “巫真!”她还没有说完,巫咸便是一声厉喝。 她苍白了脸,咬住嘴唇,不再说话。 “关于破军的千秋功过,族里众说纷纭,至今未曾有定论。”首座长老声音低沉,一字一句,“他昔年出身贫贱,多受欺辱,所以在获得力量后控制不住杀心,曾为了私怨而屠戮族人──然而在最后,他也曾经和飞廉少将一起保护族人撤离云荒,挽救了全族。” “嗯。”织莺应了一声,也是百感交集。 巫咸叹息:“所以说,力量的本身并没有过错,关键在于把它用在什么地方──这一次,我们要把它用在带领族人回归大陆上,这个愿望并没有错误。” 织莺默默地听着,手指握紧。 “破军身负可以操纵天地的巨大力量,而迦楼罗金翅鸟更是我族机械学上空前绝后的杰作,”巫咸继续道,“借助他们的力量、返回故土重建家园,这是我们一族苦苦支撑到如今的精神信仰,决不容许有任何的动摇和置疑!” 在这样语气的威压下,织莺不由自主地微微点头,不再说话。 “所以,你方才的想法极其危险,绝不能存留。”巫咸回过头看着她,蹙眉:“不过……织莺,你不像是会提出这种危险想法的人──是谁把方才这种观念灌输给你的?是羲铮么?” “不,不是羲铮!”织莺连忙否认,“而是……” 她说了两个字,又咬住了嘴唇,再也不说一个字。 “我知道了。”然而巫咸花白的长眉一蹙,却得心了然,“那一定是望舒。” 织莺肩膀微微一颤,垂下头,没有否认。 “这个孩子……呵呵,他想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点,不是么?”巫咸摇了摇头,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真是诚不我欺。” “不,”织莺忽地仰起脸,语音颤抖,“求大人不要告诉他!” “是不能告诉他。”巫咸点了点头:“他在智力上虽然天赋卓绝,但在心智上却一直不过是个孩子……告诉他真相可能会毁了他,这对帝国而言太糟糕了,这个秘密只限于元老院十巫才能知晓。不过──” 他看了年轻的女长老一眼:“巫真,你是羲铮的未婚妻,可别忘了。” 织莺又是一震,深深垂下头去。 “羲铮他是最优秀的军人,帝国之鹰,足以与你相配。”巫咸看着她,忽然一字一句地问,“这次你要带着孩子们深入敌后,执行危险之极的任务。在远航之前,我想把这场婚礼给办了。你觉得如何?” “我……”织莺纤细柔白的双手紧握在一起,咬了一下嘴唇。 巫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如何?” “可是,大人……”织莺想了一下,语气婉转地拒绝,“我知道此次经过北海潜入云荒的任务非常危险,几乎是九死一生。万一……万一我不幸在那里遇难,岂不是耽误了他么?” 巫咸看了她一眼:“你是担心这个?” “是。”织莺咬着嘴角,迟疑了片刻,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唔,我明白了,你是怕羲铮刚结婚就做了鳏夫,是不是?”巫咸拈着雪白的长须,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你如果这样想,可真是太不了解他了──你觉得羲铮他是这样的人么?还是你只是在找借口拖延婚期?” “……”织莺的脸微微白了一下,无言。 “你可别觉得羲铮他是一块不知冷热的铁板──我虽然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事,却也看得出他的心全在你身上。”老人的声音语重心长,“这些年他过得很艰难,一边在前线迎战白墨宸,一边还要训练讲武堂的新战士。你要体谅他。” 织莺没有说话,眼波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帝国现在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每个战士都在浴血奋战,你怕他成鳏夫,你自己何尝不是随时随也可能成寡妇?”巫咸叹了口气,“羲铮每次驾着风隼去和空桑军队作战,也随时都可能牺牲──谁也不要担心耽误了谁,我们冰族人,天生血管里流的是钢和铁!” 织莺无言以对,只是低声:“大人说的是。” “与其如此,还不如早日把婚礼给办了,”巫咸拈着胡子,笑了,“人生苦短,年轻人应该及时享受人生啊……最好早点把孩子也生了,沧流也算是后继有人。” 织莺的脸微微红了一下,绞着衣角不说话。 “我没有意见。”最终,她只是低声回答,“听凭元老院安排。” “那就太好了。”巫咸松了一口气,笑起来,“这件事我就让巫姑去安排了,保证不会委屈了你和羲铮──你们都是族里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帝国的脊梁,婚事绝不能草率。” 织莺身子一颤,忽地脱口:“不!大人,我只有一个要求。” “嗯?”巫咸蹙起花白的长眉。 “不要让望舒知道!”织莺抬起头,恳求地看着首座长老,“别告诉他!” “……”巫咸沉默了下来,那一瞬间,苍老眼眸里掠过一丝冷厉的表情。 “原来你真正在乎的,还是那个孩子的感受啊……”老人抬起头来,看着西海上的星辰,语气复杂,“不过你提醒得对。的确也不能告诉他──他真正的身份,你的婚期,他的使命……这些都是炸弹,不可以随便引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织莺脸色苍白,轻声:“我希望他永远不要知道。” “嗯。这一点,我可以答应你。”巫咸点了点头,“婚礼可以私下举行,只有元老院和军队将领们参与,绝不透露半点风声给地下工坊那边的望舒──这样,你放心了么?” 织莺点了点头,终于不再说话,她的脸映在漫天的星斗下,显得苍白而宁静。 是的,终究还是只能如此了……也必然只是如此而已。 她和望舒,毕竟不是一类人。 敲定了一件喜事,首座长老严肃的面容也温和了不少,转开了话题:“说起望舒,我倒是日前去了地下工坊一趟,看到他已经完成了冰锥模型的整体设计,实体铸造也即将开始──那么,和冰锥配套的那些‘神之手’,如今训练得如何了?” “已经接近成功,”织莺微微一礼:“请长老驾临茧室。” 这是一间圆弧形的房子,雪白空洞,一如茧之名,弥漫着清冷的气息。 这个隐藏在岛屿底下的房间非常巨大,足足有三十丈见方,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几乎需要一千步。在这个深埋在珊瑚礁地底的房间里,没有点灯,没有通风,然而却充斥着奇特的光芒,可以令人直接看到眼前的一切。 ──那些光,来自于星罗棋布的一个个柱子。 眼前的一切宛如梦幻。 巨大的房间里,林立着无数水晶柱子,大约一丈粗、三丈高,里面注满了纯净的水,每一个柱子里都封印着一个苍白的少年──他们悬浮在奇特的水晶里,穿着统一样式的白色长袍,双手合抱交叉在胸前,面容安详,双眼阖起,金色的长发如水草一样轻轻漂浮在颊上,彷佛只是在水里睡去了。 然而,再仔细看去,就能看到每个人的眼睛虽然闭着,眼球却都是在急速细微地动着,彷佛虽然睡去,脑海里却还在不停翻涌着各种念头。 巫咸默默地在水晶柱子里巡视,无声地点头。 “一共是两百零七名,”织莺轻声禀告,“全部已经训练完毕。” “这些孩子还算争气么?他们身上可寄托了全族的期待啊。”巫咸在一个水晶柱上停下,凝视着里面的少年──那个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身形瘦小,面容苍白,双手彷佛怕冷似地抱在胸前,微微佝偻着身子悬浮在水里,一动不动。 每个水晶柱下方都镶嵌着一块银色的铭牌,看上面的标注,这个孩子是三年前被送进来的第一百六十六个,灵力的评定是乙等,训练已经基本成功。 “已经三年了……我的孩子啊。”巫咸看着那个孤独的孩子,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抬起手隔着水晶轻抚对方瘦俏的面颊,“如今都还好么?” “大人请后退!”看到巫咸凑上去,织莺却吃了一惊。 就在那一刻,那个孩子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一双眼睛没有瞳仁,居然是全白的!那个孩子看到了面前站着的陌生老者,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忽地露齿笑了一笑。 “小心!”织莺失声。 巫咸及时后退,手里法杖一挥,挡在了前面──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眼前光芒一闪,手心里一轻,那支沉水檀香木的法杖居然凭空消失了! 一股强大吸力在虚空里转瞬形成,彷佛一个漩涡,迅速将其扯入。 巫咸急速退出两丈,直到感觉到那种奇特的吸力消失,才堪堪顿住身。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面露惊骇之色:就在那个孩子睁开眼的短短瞬间,那根法杖就立刻不见了踪影!没有焚烧的痕迹,没有分解的痕迹,就这样彷佛融化在了空气里一样! 孩子白色的瞳仁里漠然无表情,然而嘴角却露出一个顽皮的笑,眨了眨眼睛。 “乖,”织莺抢身挡住了巫咸,对那个孩子道,“别顽皮了,快叫爷爷。” 那个孩子看着巫咸,微微一笑,那个笑容空洞纯净。他在水里张了张口,说了两个字,隔着水晶壁听不清是不是“爷爷”两字,只见他露出洁净空白的笑,眼睛恢复了普通冰族的蓝色,方才那种奇迹邪异的气息也转瞬不见,只如一个普通的十二三岁孩子。 巫咸勉力对着他点点头,露出一丝笑。 “休息吧。”织莺轻轻抚摸水晶壁,“闭上眼睛。” “嗯。”那个孩子又笑了一笑,伸出舌头,轻轻隔着水晶壁舔了舔织莺的手。粉红而柔软的舌头在冰冷的水晶上拖过,彷佛一只温驯的小兽在嗅着主人的味道。然后,他听话地重新闭上了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静静地沉睡,彷佛从未动过一般。 首座长老在一边看着,震惊得无语。 他知道,在方才那个瞬间,那个沉睡的孩子是用双眼的力量开启了某种神秘的通道,将他手里的法杖瞬间移动到了另一个莫测的时空里去──然而,如果那个孩子第一眼盯着的不是法杖,而是他本人呢? 只要一个瞬间,他自己也会被那种奇怪的力量分解吧? “让大人受惊了。”织莺在旁低声请罪,“都怪属下尚未训练纯熟。” “不……太好了,”巫咸失语片刻后,击节赞叹,“简直是太好了!” “风可以席卷一切,火可以焚烧一切──这里的孩子,拥有的都是毁灭的力量。”织莺俯首,上前介绍,“刚才的这个孩子属于‘火’,只要盯着某件东西看上一眼,那个东西就会刹那消失──或者说,是从这个世间‘湮灭’,去往了冥界。” “是么?”巫咸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想着那根忽然消失的权杖。 ──他是配出“醍醐”药物的人,因此也知道“大秘仪”的本质其实是一场残酷的药物遴选:通过特制的药物来检验候选人,让脑部超出平日一百倍的运转,淘汰掉那些普通孩子,从中选出灵力超群的孩子,进行进一步的训练。 这样的遴选已经持续了六十年,跨越了几代人,然而到了如今,即便是身为始作俑者的他,都不敢想像这些孩子居然会有这么大的灵力! 只要在一个眼神之间,便能毁灭掉一切! “不过,以灵力的高低而论,刚才那个孩子还只能算乙等,他只能湮灭不超过本身体积大小的东西。而甲等的孩子──”织莺转过身,示意巫咸去看那些镶嵌着金色铭牌的孩子,介绍:“甲等的孩子,甚至可以一开眼就毁掉这间房子,或者一艘木兰巨舟。” 巫咸倒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去。 那些孩子同样悬浮在水晶柱里,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静静地沉睡,面容稚气而安静──不一样的是他们的眼上都蒙着一层带子,竟然是用纯金铸造而成,死死地封住了眼睛。纯金背后的眼眸后隐约可见淡蓝色的光,涌动着,发出细微的嗤嗤声音。 “三个月前,一个甲等的孩子曾经‘觉醒’过一次,然而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仅仅一眼就毁掉了半个茧,”织莺肃然,“那之后我下令封住了他们的眼睛。时间未到,属下不敢擅自让他们‘开眼’,否则整个岛屿都会瞬间消失!” “对。”巫咸点了点头,“这种力量,一定要积蓄到必要的时候才能使用。” “是。”织莺轻声,抬起手,“茧的上一层都是‘风’、‘火’两型的孩子,而‘水’和‘空’两种类型的孩子都在下一层──请大人随我往里面走。” “好。”巫咸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孩子,随着织莺往密室最深处走去。 甬道一直通往地底,台阶一级级往下,已经不知道是在多深的珊瑚礁底下。周围没有丝毫的声音,寂静得可以隐约听到头顶波涛汹涌,墙壁仿佛是柔软的,随着水波微微起伏。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往地底下去的台阶忽然消失了。 织莺在一面巨大的墙前面站住,也不见她打开什么机关,只是在黑暗里轻轻拍了拍手,低唤:“一水。” ──击掌声落地的那一瞬间,那面高达三丈的厚墙忽然间就移开了,彷佛有一只奇特的手在背后灵巧地控制着这一切一般。 台阶尽头,原来是另一个空旷的房间。 巫咸站在门前,往里看了一眼,便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这个最深处的地下密室里,依然还是密密麻麻的、封印着人类的水晶柱。和上一层的白色水晶柱不同,这里的水晶都是紫色的,每个紫水晶柱子里沉睡着一个孩子,周身微微发出光来,或强或弱──那些淡紫色的光汇成了瑰丽的海洋,照亮了这个水底黑暗的房间,映照得进入的女子和老人彷佛沐浴着天光。 那是纯粹的灵力之光,足以照亮黑暗最深处。 其中一个水晶柱被安装在门后,里面有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望着他们微笑,面容空白宁静,就像是宝藏密室的守护者。这个孩子彷佛被方才的击掌声惊醒了,一直在看着门口,看到织莺引着巫咸到来,他甚至在水里微微地鞠了一躬,仪态优雅。 “一水,”织莺这样称呼他,“可以关上门了。” 那个孩子彷佛听得懂她的命令,抬起视线,将眼神投注在他们两人背后的那扇门上──只是一瞬,彷佛一阵风过,那扇重达数吨、需要数十个壮汉才能移动的巨门无声无息地迅速闭合,就像是被鬼神之手操纵一般! 巫咸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低呼,往前踏了一步:“这是……” “这就是‘水’型孩子。”织莺轻声,“还有后面那一排,是更高等级的‘空’型──与上一层的孩子相比,他们的力量不在于毁灭,而在于……”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忽然扯断了颈中的一串珠链,扬手洒向空中。水晶珠子瞬地飞散开来,在幽蓝色的室内折射出七彩的光华,彷佛一阵雨。 “一水。”她轻轻说了一声,拍拍手。 ──就在那一瞬间,数百颗在空气中飞散的珠子忽地停住了,就像是无数只手同时从空中伸过来一样,精准地攫取了它们!珠子们保持着飞散的模样,在空气里停滞了一瞬。在下一个眨眼,那些珠子迅速地循着原先飞散的轨迹往回退去,一颗一颗,迅速归于原位! 巫真织莺的手刚伸出来,一整条完好的珠链已经落回了她的手心。 “真乖。”她微笑着抚摸了一下那个孩子所在的水晶壁,那个孩子把脸贴上来,隔着水晶在她手心蹭了蹭,彷佛一只温驯的小兽,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重新沉睡。 “我明白了……”巫咸喃喃,“他的力量,在于‘控制’!” “还不止于如此,请大人再看。”织莺来到了一个水池旁,忽地一扬手,猝不及防地泼了一瓢水出来! 哗啦一声,水珠四溅。 “九空!”织莺低叱。 后面一排里,有一个孩子应声睁开了眼睛,眸子里有一道光一转。随即,奇迹出现了──那一滴一滴四处飞散的水珠,居然在空气里停住了!彷佛有无形之手托着,那些水在空中被定住,浮在充满了幽蓝色光芒的室内。 “天!”巫咸脱口惊呼。 水晶柱里的孩子苍白的脸上露出天真的笑意,凝视着那一勺被泼到空中的水,眼睛眨了一眨──那些水珠忽地凝聚起来,在空中汇聚成了一小潭,彷佛有透明的容器装着它。 孩子的眼睛又眨了一下,那一小片水忽地飞了起来,在空中竖起,竟然扭曲成了一个透明的环。接着,彷佛有无形的手迅速地揉捏着水的面团,那一勺水在飞快地变幻,从一个圆环变成了一面薄薄的水镜,然后成了一个透明的小人、一条狗、一棵树……无不惟妙惟肖,即便是能工巧匠也无法做到。 须发苍白的巫咸看着空气中发生的奇迹,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这个孩子,对于无形无质的水居然都能操控到这般随心所欲的地步! “九空,”眼看那片水越变越快,织莺拍了拍手,轻声,“别淘气了,快放回去。” 哗的一声响,那片水忽然向着她脸上拍过来,在离肌肤一寸的地方蓦地停住,居然形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精美面具! “好啦!”织莺苦笑着摇头,“别玩了。” 那个水晶一样的面具迅速瓦解了,重新化为一滩水,洒落地面。 “嘻嘻。”水晶柱里的孩子笑了一笑,眼睛重新闭起。 “水可化万物,似空非空,”织莺抬手指着那些孩子,“和上一层的孩子不同,这里的孩子拥有的是极端的操纵能力,甚至可以操纵风、水、空气和光!” 巫咸一直没有说话,在孩子闭眼后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这,难道就是大秘仪里唤醒的觉醒者?是他们一百年来持续不断遴选出的,最接近神的孩子! “了不起……了不起啊!这就是传说里那种可以‘操纵一切’的孩子吧?”老人喃喃,苍白的须发不停颤抖,“神之手,名副其实的神之手!织莺,你居然训练出了这样的孩子!” “织莺不敢冒领功劳,”她微微鞠了一躬,“从上上任巫真开始,神之手的计划已经延续了三代人。到了织莺这一辈手上,这些孩子才能得以大成。这些孩子,不要说操纵风隼,就是比翼鸟、甚至迦楼罗,他们应该都有能力驾驭!” “太好了,这是我们冰族的希望所在啊!”巫咸望着地底下林立的水晶柱,手指颤抖着,“现在空桑人都快要攻到本岛了,有了这些孩子,征天军团才有得以重建的希望!” “是。”织莺拿出一本文牒,翻了翻,“目下‘水’部有十二人,‘空’部有九人,均已经训练完毕,随时可以投入使用,装备机械。” “太好了……”巫咸喃喃,“这样吧!用‘空’部的孩子来驾驭比翼鸟,‘水’部的配备给风隼──这一下,对付白墨宸总算有了胜算!”长年不展的眉眼终于舒展,首座长老长叹一声,“这十年,我们每年都要把矿上出产的三分之一的金子送往云荒,打点朝堂上下,才能使得空桑人一次次在兵临城下时撤退。实在是太被动了。” “让两位大人费心了,”织莺叹息,显然也知道多年的艰辛。 “今年又刚派人秘密送出了一百石的黄金,可对方却把价码提高了一倍!”巫咸摇了摇头,“听说空桑方面对战局很乐观,白墨宸对皇帝担保再过一年就可以彻底灭了我们,坚决不肯退兵,需要花很大力气游说。” “两百石?太贪心了吧?”织莺也有些吃惊,“整个云荒一年出产的金矿也不过一千石!他一个人居然就狮子开口要五分之一?” “那也没办法……只有那个人能在朝野上左右舆论。”巫咸喃喃,“十年来,他虽然收钱收得凶狠,但确实也替我们化解了几次兵临城下之灾。如果不是他,估计白墨宸在两年前那次战役里早就长驱直入攻到本岛了。” 织莺有些疑惑:“那个神秘人究竟是谁?居然有这样的能量!” “不必问。”巫彭摇了摇头,“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喜欢黄金,也肯帮我们拖延白墨宸的大军。空桑人内部心不齐,才让我们可以支撑到如今。” 织莺叹了口气:“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是啊。等神之手出动,战局定然改观。”巫咸看着那些在水里静静沉睡的孩子,“至于怎样训练这些孩子操纵机械,就让羲铮去做吧!” “嗯。”听首座长老提起未婚夫婿的名字,织莺脸色有些不自在。 巫咸沉吟,吩咐:“巫真,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带着上一层‘风’‘火’两类孩子远赴北海,从冰下秘密潜入云荒,彻底摧毁命轮组织──要知道,九百年来,我们真正的对手不是空桑人,而是隐藏在幕后守护云荒的‘命轮’!” “属下明白。”织莺断然回答,“要灭空桑,先除命轮!” 巫咸点了点头:“所以‘冰锥’的任务极其重要,绝不在重组征天军团之下!” “织莺明白!绝不辜负大人的嘱托。” “唉……另外,有空的话,你还是每天抽点时间,去港口的造船厂那边看看望舒吧,”巫咸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那个孩子干活总是心不在焉的,不好好制造冰锥,却在鼓捣一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你去盯着,估计他还能用功一些。” “是。”织莺的脸红了一红,“属下马上去。” “不过,”巫咸顿了一下:“你没有把‘冰锥’的真正用途透露给望舒吧?” “没有。”织莺摇了摇头,“属下谨尊大人的吩咐,只字不提。” “那就好。”巫咸松了口气,语气意味深长,“毕竟,非我族类。” 织莺脸色微微一白,说不出话来。 “一切都已经开始,无法再停下来了!”巫咸叹了一口气,“织莺,如你父母一般,做个英勇无畏的战士吧!” 首座长老转身离开,茧里面重新恢复到了平日的安静,幽蓝色的光芒浮动不定,衬得整个雪白空洞的室内犹如海底──那些孩子无声无息地被封印在水晶柱里,在幽蓝色的水里浮沉,就像是在森林里沉睡的精灵们。 彷佛知道访客已经离去,门口那个孩子忽地动了一动,手伸了过来,隔着水晶壁和她的手掌默默相抵,嘴角露出一丝稚气的笑意。 “你们也很期待吧?”织莺回过头望着那些水晶柱里的少年,低声微笑起来,“就要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我的孩子们!” 沉默的森林里,那些孩子微笑不语。 织莺轻抚着水晶壁,眼里却掠过了一丝黯然:这些可爱的孩子在大秘仪上为了国家而献身,一生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只会以“武器”的形态来度过一生──就如千年之前沧流也曾训练鲛人傀儡作为战斗中的“活的武器”一样,如今,在西海上垂死挣扎的族人却居然必须利用自己的孩子来获取胜利的希望! 世事轮转,莫非这就是冥冥中的报应? 就在恍惚的这一瞬间,她忽然看到如林的水晶柱之间有什么一闪,似是人的影子。 “谁?!”她悚然一惊,想也不想地一挥手,一道白光从她手里飞出。一枚弯月形的透明冰轮脱手掠出,如活了一样绕过无数柱子,在空气中曲折回旋,直奔暗角而去,迅速地追上了那个影子,勒住脖子便是往后一勾。 黑暗里传来一声短促的击响,对方身手了得,她的冰轮居然被格挡住了。两道人影微微一阻,然后继续往外逃去,转瞬已经借着水晶柱的遮蔽奔到了敞开的门口,眼看就要从台阶上逃出地底密室。 “一水!”织莺脱口,“关门!” 门口水晶柱里的孩子蓦然应声睁开了眼睛。孩子的眼眸直视着那扇巨大的门,眨了一下──就在一个注视之下,那一扇要十几个壮年才能推动的石门轰然闭合,速度快如闪电! “啊!”一声沉闷惨叫,随即是血肉骨骼被挤压的悚然之声。 石门迅速阖上,只留下了宽不足一尺的缝隙。在那样的缝隙里,卡住了两个被挤压得变形的躯体──那几个潜入者只差一步便能及时逃出这个茧室,然而动作再快也快不过那些神之手的意念力,就这样被活生生地卡死在这里。 织莺走过去看了一看,便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两个人已经被挤压成了一摊肉泥,不要说面目,就是躯体都已经看不出来,更罔论提取口供。她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水晶柱里的孩子,有些无奈:毕竟是刚训练出来的孩子,对力量的操控还不能拿捏好分寸,而且因为智力倒退到了孩童的状态,更是无法在急切间清楚地明白她的意图。 “嘻嘻。”那个苍白的孩子却在笑,完全不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样可怕的事情,只是望着织莺,彷佛一个做对了事情的孩子急需得到表扬和奖赏。 “真乖。”她勉强对他露出微笑,将一枚金色的小药丸托在手掌上。 听到她的表扬,孩子脸上有了极其快乐的表情,再度将脸贴到水晶上,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她按在外壁的掌心,温顺而乖巧,宛如一条小狗。然后,他欢喜地垂下视线,凝视着织莺手上那枚小药丸,眨了一下眼睛。 只是一个瞬间,药丸从她手心消失,出现在了孩子的手里! “嘻!”彷佛一个孩子得到了梦寐已久的玩具,一水将药丸放到了舌尖,然后在透明的蓝色水里凌空转了一个身,炫耀似地伸出舌头对身后那些同伴摇了摇头。 那一瞬,所有水晶柱里的蓝色水波都起了颤抖,整个茧嗡嗡作响。彷佛被进行了,无数孩子身体前倾,忽地将脸贴在了水晶壁上,不约而同睁开眼,死死地看着一水,露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表情来。 那种视线里的压迫力,令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水也连忙闭上了炫耀的嘴巴,咕嘟一声吞咽了下去,脸上流露出无限满足的表情来…… “一水做的好,所以得到了奖赏。”织莺知道那些孩子在想什么,连忙开口,“如果这一次大家在远征里好好听话,立下功劳,每个人都能分到金丹!” “听话……听话!”奇怪的声音从水晶柱里传来,汇成了一片。 “听话姐姐就喜欢你们。”织莺松了一口气,走过去一个一个地拍着水晶壁,示意那些孩子重新睡去。然后,在密室里细细看了一遍。方才这一行神秘的闯入者在逃跑时非常迅速,显然对茧室的地形非常熟悉,并不是第一次秘密潜入。 可是,有一水看守着密室之门,没有她的指令,任何人哪怕巫咸大人都无法进入这里。这些人又是怎么进来的?他们来这里又有什么目的? 她按捺住情绪,绕着如林的水晶柱,在密室里细细看了一圈:茧室内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所有孩子都是好好的,一个不少。只有一个水晶柱壁上有污迹,似乎有人顺着爬下来过。 “不好!”织莺抬头看了一看,低呼了一声,足尖一点,轻灵地跃上了柱子顶端。 水晶柱很高,顶端离开茧室屋顶不过三尺,所以站在底下看去,视线会被遮蔽。然而,当她站在水晶柱顶端时候,一切便明白了:茧的顶部,有肉眼几乎看不到的缝隙。她抬起手触碰了一下,发现那是一个三尺见方的切口,可以横向移开。那块顶板一移开,便露出一个黝黑不见底的洞口,不知通向何处。 织莺只探头进去看了一眼,便明白这是从别处挖掘而来的秘道。 然而,茧的上方便是浅海海底,那些人又是用了多大的代价才开挖了这条秘道?! 她来不及去追查秘道的去处,转而低头看着脚下:那个柱子顶端本来应该是封闭的,然而不知何时封顶的那块水晶却被割裂了。站在水晶壁边缘看下去,那一片蓝色的水面上多出了一个凝固的缺口,感觉就像是糕饼被切去了一块。 难道是……织莺立刻跳下地去,打开了一面弧形的水晶壁。 ──奇怪的是,当容器被打开的时候,那里面的“水”并没有流泻出来。那一筒蓝色彷佛凝固了,宛如凝胶一般不动不流,微微地颤动着,彷佛一块柔软的蓝色宝石。 是的,被储藏在水晶壁里的不是水,而是一种奇特的固体凝胶! 这个水晶和水晶里的内容物,原本是巫咸大人呕心沥血制造出来,给这些沉睡的孩子凝聚灵力用的──然而,此刻凝胶缺了一块,显然有人已经接触过! 织莺回过身来,看着那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这些人到底是谁?来过这里几次?他们接触过水晶里沉睡的孩子,是否也偷听到了巫咸和自己的对话?除了这死去的三个,他们是否还有其他同伴? ──茧的秘密,是否已经外泄? 她站在沉睡的森林里,看着那几具尸骸,忧心忡忡。 这个闯入者的出现,在一瞬间改变了很多事情──若是“神之手”的计划被空桑方面觉察,那么,原本计划好明年才开始的冰锥行动,就恐怕不得不提早发动了! 为了让破军觉醒,神之手将从九天里伸落,摆布着天下的棋局! 风在青空吹拂,一个沧海横流的时代即将提前到来。 初阳岛之战方休,西海上一片空旷,天高云淡。 风往南吹。庞大的舰队停驻在海面上,巨大的风帆如同一片片洁白的云在海风里翻飞。有无数的海鸥绕着船队回旋,却不敢落足──因为每一条船上都声音震天,一列列军士排成整齐的方队,正在甲板上相互厮杀演习。 空桑的统帅一贯起得很早,此刻已经全副戎装地出来,站在旗舰的舷上看着那些迅捷矫健的军士们操练,手指随着号令声下意识地点击着船舷,微微颔首。 “强将手下无弱兵,白帅的宸字旗下,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是厉害角色。”副将玄珉看到主帅心情不错,便凑趣道,“看来拿下冰夷的棋盘洲本岛也不过是一年内的事情了,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气要往前冲呢!” “瓜娃子愣头青!”白墨宸笑了笑,却骂了一句,“光凭血性,哪里杀得了冰夷?──要知道如今我们是在两线作战呢。” “两线作战?”玄珉有些惊诧,不明所以──如今云荒一片太平,中州人安分守己,除了西海上对冰夷的战争之外,还有什么战争? 白墨宸也没有解释,笑了一笑。只听下面一声喝令,鼓声响起,船头指挥者变幻了旗语,练完一套搏击术的军士们齐齐抽出了战刀,两人一队开始操演起了刀法。日头下只见一片寒光闪烁,到处都是虎虎生风的呼喝。 “真是年轻啊……”白墨宸在旗舰上看着,忽地叹息,“真好。” “白帅正当壮年,”玄珉笑道,“何必羡慕这些只有血勇的愣头青?” “毕竟是老了,”空桑统帅笑了一笑,语气忽地透露出一点点倦意,“一过三十,鬓边就有了白发,就算想做‘愣头青’也是不成了。” 玄珉微微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主帅忽然间的感叹:自从当今皇帝登基以来,白帅深受重用,手握天下兵权,一直以雷厉风行著称,一年里有十个月是带兵在外,彷佛天生便是属于战场的男人,军中皆视其为神。 ──然而,即便是军神,居然也有暗叹白发、羡慕青春的时候? “属下敢打赌,这底下几千个愣头青没有一个不在羡慕白帅您。”副官小心翼翼地回答,“只怕云荒上很多年轻人一辈子的梦想,就是成为像您这样的男人呢!” “噢?”白墨宸仰天吐了一口气,哈哈一笑,“是么?” 软弱和感叹不过是一瞬,很快他就恢复了常态,也知道自己方才片刻的羡慕其实极其不真实。很多人在光阴渐逝、岁月流走时,会惊觉世事的无常,可能或多或少想返回少年时代──特别是那些位高权重、已然拥有一切的人更是如此。 然而,事实上,少年时代真的就那么美好么? 那一瞬,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那是个一无所有的时代:他是一个玄族穷人家的孩子,生活在北越郡一个叫做九里亭的小村子里。父亲在帮人拉石头时砸断了腿,早早地死去了,母亲随之改嫁他乡。童年的他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虽然日子困顿,但因为有两个老人全身心的疼爱,倒也算清苦而温暖。 小时候的他,口袋很空,脑袋也很空,除了一身力气、满心不切实际的幻想,什么都没有。那时候他最大的奢望是成为一名“官家人”,为此整天地站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树下,羡慕地看着那些耀武扬威经过的士卒,甚至连驿站里的马夫都令他向往: 因为那些吃官家饭的老爷们,永远不必担心下一顿的着落。 从十一岁开始,爷爷病了,家里的那点积蓄终于耗尽,他不得不出去像成年男人那样工作。少年时的他做过很多活计,从苦力到船夫到铁匠,却还是留不住重病的爷爷。当老人因为没有药而活生生痛死的时候,家徒四壁,无钱下葬。他只能赤足走了上百里来到郡府,用一纸契约把自己给卖了──他顶替了一个玄族乡绅的儿子,应征入伍,所得的报酬是十个金铢,从此成了一个士兵,被派往西海。 ──仅仅是十个金铢,便是少年的全部血的代价。他却觉得非常高兴:因为,终于成了一个管吃管住、管死管埋的官家人,再也不必为生存费心。 那时候他不过十六岁,命运却从此彻底改变。 从此那个乡下孩子走入了另一种生活,并奇迹般地平步青云,一路过关斩将。一晃十八年过去,如今的他,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柄在握,富贵逼人。然而,回忆童年少年时的人生,饥饿、寒冷、自卑却是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这样的少年时代,他是真的想回去么? 他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他确实不愿意再回到那个所谓少年时光,更不想在那样贫穷和迷惘中将一切残酷的、冰冷的选择,重新再来一遍。 而且……在那样的岁月里,他,又怎能拥有殷夜来这样天下第一等的女子? 微微出神之间,刀法对战演练完毕,传令官下令暂时休息。 年轻的战士们操演了半日,个个已经热得满身汗,纷纷脱了赤膊,从海里提起一桶桶的水,兜头便淋下来,水珠在古铜色的精壮的臂膊滚来滚去,璀璨夺目。还有一些顽皮的趁机厮混嬉闹起来,相互用木桶对泼,一时间甲板上热闹非凡。 哗的一声,有个军士失了准头,一桶水居然飞溅了站在高处的元帅半身。 “啊?”一抬头,看到船头站着的居然是白帅,闹腾的士兵一下子怔住了。白墨宸抬手擦了擦脸颊上苦涩的海水,面无表情地看下来,俯视着底下那群年轻士兵。 “白帅恕罪!”那群赤膊的士兵慌乱地下跪,连声请罪。白帅治军严厉,平日不苟言笑,在军队里威信极高,所以此刻闯了祸,谁都不敢抬头直视──然而,今日白帅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居然只是擦了一下脸颊,摆了摆手。 副将玄珉厉喝,“杵在那里干嘛?还不快回去!” “多谢白帅!”战士们松了一口气,齐齐行礼,便各自拎着水桶回到了甲板上。 “白帅真是大人大量。”玄珉眼见众人散开,笑道。白墨宸看着底下那群龙虎精神的年轻人,淡淡:“记得在十八岁的时候,我有次在军营门口来不及避让,冲撞了百夫长的车驾,结果被吊起来打了五十鞭,一个月不能下地。” “……”玄珉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无论朝廷上那些诋毁他的权臣么怎么说,白帅在军中给人的印象一贯是沉默而坚忍的,对于昔年种种更是守口如瓶,忽然听到他说起这样的往事,作为副手的他悚然一惊,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回答:“是么?两相比较,如今的新兵们可真有福气。” 白墨宸嘴角扯了一下,只低声:“什么都不一样了。” 是的,什么都变了。什么也都无法改变了。 一晃十八年过去,他早已改变。在发迹后,他终于在叶城找到了幼年变弃子改嫁的母亲,却始终没有和她相认。自从入赘帝王家之后,那么多年来他再也没有回乡下去看唯一的奶奶一眼,甚至也不曾对外承认过自己有这么一个在世的血亲,直到老人孤独的死去。 因为,那是不被允许的。 ──他已经成了皇帝唯一的驸马,当朝的权贵,那些过去便不能再提起。作为一个乡绅的儿子,这样的出身已经够卑微,不能再让人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更加不堪。他的弱点,有了一个便已经足够,怎能再多出第二第三个? 所以,他只能和过去一刀两断。 “是啊,我不羡慕他们,”沉默了许久,副官玄珉忽地听到统帅用微弱的声音喃喃道,带着一种奇特的笑意看着底下的年轻战士,“一群愣头青!” 是的。很多人在功成名就后,总是幻想能回到少年时。其实,那些人只是想带着如今已经拥有的权力、财富、地位和经验回到过去,寻找失落的青春年华──这样的想法自然是一种可笑的贪心的奢望──人在得到的同时,哪有不失去的呢? 虽然那个孩子的魂魄还在他如今化为铁石的心里跳跃,虽然很多次,他也曾经梦见自己回到了九里亭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树下,向着破落的家门口依依眺望。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那个空荡荡的“家”里如今一片寂静冰冷,早已没有一个活着的亲人了。 ──当他权柄在握,登上空桑最高统帅的位置时,那个北陆乡下的贫寒少年,便已经在他内心深处悄然死去了。 当日头升到正中的时候,操演结束,士兵们各自退回船舱,海面上一下子寂静下来。这几天西海风平浪静,风向西南方向吹,正是有利于进攻的好时机。然而,白帅却没有进一步发起袭击,而令舰队驻扎在了初阳岛附近的海域进行修整。 这片海还是一望无际,空空荡荡,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土地。 ──自从开战以来,沧流冰族虽然处于下风,一直节节后退,然而,那些骁勇的冰夷却也采取了匪夷所思的撤退方式:陆沉。每次空桑人攻下一个岛屿,他们就炸毁一个岛屿,不留下任何物资,甚至也不留下一片可以落脚的土地! 这些冰夷当真是疯子。 因此,虽然血战多年,推进了上千里,空桑人的船队在大海上却始终找不到落脚点。这一路下来,战线拉得如此之长,以至于如何从云荒大陆上通过上万里没有落脚点的海域,把军粮送到前线,居然成了比攻克敌军更难难解决的问题。 就如这一次,拔了初阳岛,本该一鼓作气继续往前攻,然而,却不料全军的粮食只剩下了不足十天,被迫要停在这里修整。后方禀告说下一批粮食将在七日后运到,但到了那个时候,那些冰夷只怕早就恢复了元气,也在下一个岛屿上筑起了新的防线了! 又是纵虎归山啊……这是第几次了? 白墨宸想着这些问题,手指敲击的节奏越来越快,蹙眉沉吟。 每次军粮总在关键的时候接不上,前一次攻克沙洲岛时是如此,这次拔了初阳岛后又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似乎有人在暗中阻挠,不令空桑大军顺利推进──他甚至可以隐隐看得出那一只在幕后操纵的手。 毕竟,在那些藩王权贵的眼里,是他不过是一个入赘的驸马,出身卑微,除了能打仗之外没有任何派系实力。在朝堂上,只怕有不少人不愿看到他立下太大战功吧?所以,每次在他跑得太前头的时候,那只无形的手就会收紧缰绳,想尽办法的把奔马给扯回去一点,始终不让他达到最后的完胜。 所以说,带兵西海上的自己一直是在两线作战啊……若不是白帝和自己之间有着过硬的交情,谗言如潮,积毁销骨,只怕带兵在外的他早就被朝堂上那些主和派给弹劾下去了,重蹈昔年缇骑大统领岑寂的下场也未可知。可是帝冕二十年一轮换,如今白帝的任期只剩下了两年,如果在这两年内自己不能一举灭亡沧流冰族,等新的玄帝即位,一切霸图便又要成为泡影了。 空桑大元帅眼里掠过一丝鹰隼般的冷光,低低哼了一声。 “元帅,有密信到!”在他沉吟的时候,忽地有斥候飞奔而来。 亲信的斥候单膝下跪,托上一物──那是一封用金边密封的防水信函,被卷起来放在一个沉甸甸的陶土瓶子里,瓶子上面用朱漆火印密密封住,印着一个“宸”字,用小刀划了一个尖锐的三角符号。 白墨宸只看了一眼,脸色忽地一变。 ──这个印记,正是他三个月前派出去的那批密探发回的! “该死,总算有消息了?”他低低骂了一句,“我还以为那群家伙潜入那里后,都在冰族人的老巢里睡大觉呢!” 一边说着,他一边挥手让斥候退下,独自走到船头看了起来。 数月前,他曾经派遣一组人手,秘密潜入冰族大本营。那个小队的代号为“刺”,共有十九人,每一个人都是由他亲自选出的心腹,千里选一精英。刺的目标有两个: 一、查探沧流大秘仪里失踪的孩子之谜。 二、刺杀冰族的核心人物。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小队居然一去就石沉大海,三个月里没有发回任何消息,令他不得不怀疑是冰夷已经觉察了空桑的行动,十九根刺全数被折断。直到今天,终于算是接到了第一封密报。 白墨宸捏碎了火漆,看到瓶盖的内侧叠着一封信,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色泽暗红,似是找不到笔墨情急之下用血书写,开头的第一句就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今日为止,刺中十九人,只剩下吾独身一人存活……” 这封信似乎是在极度的恐惧下仓促而写,字迹凌乱,文法潦草,描述着他们一行人潜入棋盘洲本岛后遇到的种种匪夷所思的情况,以及步步艰难的刺探之旅:如何从水底潜上空明岛,如何侦察茧室的方向,在浅海挖掘甬道,在挖掘的过程中逐步有人牺牲,最后终于发现了冰族人深藏的惊天秘密,却不了在撤离的时候被发现,损失惨重。 白墨宸一目十行地看去,寥寥数语却惊心动魄。最后一句是:“诸人皆死。吾亦不做生还之想,唯尽力完成使命,以报白帅多年之恩”。 白墨宸默默地看完这份用血写成的密信,长久不能说一句话。他知道,那可能是他最钟爱信任的战士们、所留在世上的最后音信了──这十九人,每一个都是他从一个新兵开始带起来的,甚至还有一个是当年和他一起加入行伍的同袍。 而这些人,已经永远、永远地葬身在了西海的底下。 他的手微微一颤,砰的一声,那个陶土瓶子从手里跌落,在甲板上摔得粉碎──那个瓶子里装满了一种奇特的液体,好像是水,然而在落到地面上的时候却又没有漫开,反而彷佛凝固的胶体一样停滞在了那里,颤巍巍的抖动,在日光下折射出奇怪的光泽。 那种光,是云荒大地上任何一种物质从来不曾有过的。 “不可能……那些冰夷是疯了么?!”白墨宸看着那封信,又看了看瓶子里的奇特液体,低语,“他们、他们居然想用那些孩子……该死!” 他重重一拳击在了船舷上,用力之猛,震得远处的玄珉都变了脸色。 ──白帅叱诧海疆多年,风浪见惯,几曾有过这般失态? “快,我要回帝都面见皇上!”白墨宸将那封信捏在手心,霍然回头,“立刻备快艇调派人手,越快越好!吩咐十二铁衣卫,日落之前便要随我出发!” “什么?”玄珉大吃一惊,“您要现在回京?” “对,我要立刻进京面圣!这里的事情就先交给你了──记住,只做防守,严密紧盯冰夷动向,每天一封快信用飞鸽传给我。若我来不及回复,可与四支水军的将军商议,决不可擅动!”白墨宸斩钉截铁地扔下一句话,便从船头匆匆离开,只留下副将在那里半晌摸不着头脑。 ──奇怪,白帅原先不是只打算派人送贺礼回朝,不回去参加海皇祭了么?为什么忽然间又改了主意要回京?他可一贯是个言出如山、从不反复的人。而且,就算现在日夜兼程的出发,肯定也赶不及十月十五日之前抵达了吧? 玄珉看着元帅的背影,挠了挠头。 风雨潇潇,初冬寒意袭人。 在万丈高的伽蓝白塔顶上一片寂静,唯有斜风冷雨如织。白发苍苍的天官从玑衡的窥管前移开了眼睛,仰望苍穹良久,蓦然发出了一声悲怆的大喊:“天啊……破军要出世了!空桑的大难就要到来了啊!谁能阻止他?陛下……陛下!” 悲怆的声音划破了黑夜,惊得夜鸟簌簌飞起。 “别鬼嚎了!”巡夜的士兵疾步过来,厉声喝止,“会吵到公主休息!” “你们怎么还能睡得着?空桑真的要大难临头了!”白发苍苍的天官颤声,“让大家快点起来,都到占星台上看看吧!──破军要复苏了啊!日晕,血潮,月蚀……当这些天象都出现之后,明年的五月二十日,幽寰将会落到北斗第七星的位置上!那时候,破军复苏,魔王降临,空桑人的国度将会灰飞烟灭……” “好了好了!”听他说的越来越玄乎,士兵不耐烦地粗暴喝止,“今晚下着雨呢,你还在这里看个狗屁的星象?别妖言惑众了!” “愚昧的凡夫俗子,怎敢说我妖言惑众!”天官大怒,将手里算筹扔了过去,嘶哑着声音,“我是空桑最好的占星者,上溯万古,下探千年,凡我所言,无不应验!──空桑真的要大难临头了!你们这些无知的家伙──” 他的话嘎然而止,发出了一声惊呼,被人粗暴地拖了下来。 “拉下去,堵上他的嘴!”巡夜的队长捂着被砸中的额头,厉喝,“陛下吩咐过,天官苍华若再不听劝阻、继续妖言惑众,便立刻革去职位,终身不得再上占星台!” “唔……”麻核被生硬地塞了进来,天官再也发不出声音,喉咙里挣出断续的不甘的低吟,一双眼睛睁得如同要滴出血来。 “住手!”当白塔巡夜的队伍从占星台上拖下老人押往塔下时,忽然间有人出声喝止。 那个声音低沉而轻微,出现在这个寂无人声的地方,分外的刺耳。 “谁?”队长惊诧地回身,却看到一个女子从暗角里走出。 白塔顶上是禁地中的禁地,然而这个女子却缓步走在月光下,神态安然,宛如穿行在自家的后花园。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全身缟素,除了玉之外没有任何配饰,指间握着一串手珠,腕上缠着苦修带,一副苦行者的打扮。奇怪的是,虽然年纪只有二十多岁,韶龄女子的脸上却有一种古稀老人般的古井无波,眼里没有一丝的光芒和热度,完全和她的年龄不符合。 最刺眼的,却是她脚踝上拖着的一条金色锁链。一路走来,在石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这个女子,居然是被锁在这个白塔顶上的! “悦意公主!”看清楚了来人是谁,队长倒抽一口冷气,连忙下跪,“属下……属下该死!竟然让这个疯子打扰了公主您的清修!” 一直以来,他最怕的,就是惊动了这个居住在白塔上的千金小姐。 当年,白帝白煊在长兄满门离奇暴毙后继位,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将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元帅白墨宸。然而,有传言说公主真正的恋人是一位玄族的贵族,两人幼年时候便相识,一度海誓山盟,却被父亲所迫,不得不嫁给了白墨宸为妻。年少的公主不甘于被人摆布,曾几度试图逃离帝都投奔恋人,却不幸走漏了风声,被父亲派出的缇骑秘密地抓了回来。 最后,为了防止女儿再度出逃,白帝干脆对外宣称悦意公主想要潜心修法,决意去白塔顶上侍奉空桑女祭司。然后,皇帝派人在塔顶离占星台不远处单独开辟了一处小室,名为给女儿静修之用,实为软禁──那个一意孤行的叛逆公主,就这样被亲生父亲锁在了这个飞鸟罕至的地方,除了她名义上的丈夫还会一年一度来看望她一次之外,再也无人问津。 两年之后,她得到的消息:那个原本山盟海誓的的心上人也终于另娶了他人。 仿佛是彻底死了心,八年来,这位空桑身份最显赫的女子沉默安静地独自“修行”着,每日只是坐在那个小小的密室内出神,几乎足不出户,即便是每夜巡逻白塔的侍卫们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动静──今夜,居然因为这个疯子而惊动了她? “冒犯公主,”队长恭谨地禀告:“天官苍华屡次妖言惑众,皇上旨意……” “放开他!”悦意公主却根本没有听,只是冷冷重复,“你们怎敢在我师父面前对占星者无礼!” 师父?队长犹豫了一下,最终不敢和帝君唯一的女儿对抗。巡夜者松开了天官,纷纷退了下去,白塔顶上又只剩下了两个人──天官倒在地上,拼命地用舌头顶出嘴里的麻核,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空桑要灭亡了!”在吐出麻核后,老人立刻用嘶哑的嗓音喊,“真的!” “是么?”悦意公主淡淡。 “为什么没人相信我?”天官老泪纵横,指着玑衡,手指颤抖,“看吧!破军就要复苏了……灾星天降,血流成河!空桑要灭亡了!为什么没人相信我?!” “那就让它灭亡吧。”忽然间,悦意公主低声冷笑起来,“我相信你。” “啊?”天官睁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就让它灭亡了吧!”悦意公主大笑起来,“和我的父王一起,都灭亡了吧!” 她笑得忽然而疯狂,一向枯槁平静的面容上闪露出奇异的光芒,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彷佛被那一句话戳破了一个口子,内心积蓄了许久的感情汹涌而出,空桑公主狂笑着,在漆黑的天空下张开双手旋舞,对着九天纵声大笑,眼神熠熠生辉。 天官震惊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目瞪口呆。 “唉……”忽然间,黑暗里传出了一声苍老的叹息。听到了那个声音,悦意公主失控的笑声陡然中止,手指握紧了念珠,重新低下头去,低声:“师父。” 神庙的门依旧紧闭,但重重的帘幕被悄无声息地揭开了一角,一双苍老的眼睛在漆黑里冷光四射。 “悦意,你又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黑暗一面了么?”神庙里女人的声音低哑地叹息,“这样下去,你会修炼成什么样子啊……我不能再教导你了。” “师父!”悦意公主全身一震,屈膝跪了下来,脚踝上的金锁链铮然作响。 “我教给那么多,只是希望有一天你能用自己的力量挣脱这个封印。”神庙里的苍老女巫叹息,从帘幕后伸出一只枯槁苍白的手,轻抚着女子的额头,“可是,这一年年,我亲眼看着你的心越来越黑暗,报复和恶毒在蔓延和扩张──我怎能再把我所知道的东西教给你?” “师父,”悦意公主垂下头去,“我知道错了。” “把仇恨消融在心底里吧!不要憎恨你的父亲,因为他给予了你生命;不要憎恨你的丈夫,因为你既从不曾爱过他、也就没有权力去恨他;更不要憎恨你脚下的这片土地──因为,你所有一切都基于它而存在。”黑暗神庙里的人叹息着,声音低沉而悠远,“学会忘记是修行的基本能力之一。忘记那些黑暗的,而只保留最珍贵闪亮的──只有这样,你的心才不会污浊。” “是。”悦意公主亲吻那只苍白的手,低声,“谨尊师父教诲。” “空桑的大灾难就要来了啊,悦意!”那只枯槁的手却在颤抖,“到了那个时候,连师父都无法保护你──只希望你能凭着自己的力量,从血海里挣脱这一切。” “大灾难?”悦意公主一惊,抬起头来,“连您也相信天官所说的话么?” 神庙里的那个人还没有回答,一旁的天官却狂喜地扑过去,语无伦次地呼喊:“祭司大人!您……您终于露面了?空桑有救了!空桑有救了!” 他扑倒在紧闭的神庙面前,一个接着一个地磕头,口里念念有词:“空桑有大难了!请您务必明察!白帝听不进小人的忠告,请祭司大人开金口……” “唉。”黑暗里的女祭司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是的……天官苍华,可能是空桑人权贵阶层里唯一可以预见未来的人了。然而,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代价却也是惨重的──当这个大陆上所有人以为那个破军灭世的说法不过是一个谣言时,不可避免的大劫却已经悄然降临,如肉眼不可见的乌云,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螳臂,又怎能当车? “求求祭司大人,一定要令陛下警醒啊!”天官苍华却还在外面喋喋不休地喃喃,用力叩首,血流满面,“岁逢破军出,帝都血流红……” 神庙里那只手悄然抽了回去,空桑女祭司独坐在黑暗里,寂然无声。 许久,才传出一声低叹:“命运之轮在转动,如果不能遏制,这片大陆必然会被碾得血肉模糊──这,又怎是你区区一个天官可以阻拦的呢?”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命运的巨轮碾压之声已经近在耳畔。 分身中的第六人到底是谁,又在何处?为什么上穷碧落下黄泉,始终一无所获?这一次三百年的大劫难,看来是非同小可啊…… 女祭司在神殿里仰起头,默默看着头顶的天窗── 又是一个雨夜,那些星斗隐藏在漆黑的夜幕背后,全不见踪影。 然而,在看不见的地方,那些象征着命运流程的星辰却不曾片刻停止过移动! 羽·青空之蓝 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 如果说帝都伽蓝城是云荒的心,那么,叶城便是云荒之眼。 然而,这却是一只昼夜不闭的眼睛。 数百年来,位于南方镜湖入海口的叶城一直是云荒上最繁华的城市,有二十万户人家,水陆便捷,商贸兴旺,其中不乏远自中州和海国而来的商旅,灯火通明,昼夜不息。 作为云荒的商贸中心,叶城在梦华王朝时代就设有东西两市,在光明王朝时扩为东西南北四市:东市最大,多为中州来的行商;西市则次之,为海上而来的各国货船;南市为云荒三大船王世家的独占市场;北市则专供帝都大内御用采购,被称为“宫市”。 百年来云荒太平,民间富庶,那些从万里之外来到云荒的中州客商在叶城将货物脱手后,往往能获利十倍甚至百倍,为了洗去一路的风尘,富商们不吝于一掷千金,豪饮滥赌买笑追欢。叶城百业由此兴旺,素来有“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十万水东西”之称。而叶城南部连接碧落海的落珠港,更是云荒上最大的深水港,可以同时容纳一千条以上的巨船停泊。 此刻已经入夜,桅杆如林。海涛低声地拍击着岸边,海港里星星点点都是渔火。所有的船都已经下了锚,在夜色里随波摇晃。 “爹爹,娘说要开饭啦!”岸边有个七八岁小孩子跑出来,在暮色里喊。 “就来!”码头上坐着垂钓的渔夫应了一声,正准备扔下手里的鱼竿起身,却发现浮子猛地往下一沉,似乎在水底勾住了什么,不由大喜,重新一屁股坐了下来,“有个大家伙!等我先钓起来再说!” 精壮的赤膊汉子用足了力气,大力往回收竿,鱼竿深深弯了下去,绷紧。片刻的僵持后,只听“哗啦”一声,水花溅起了数丈高,迷住了视线。不知为何,一出水,钓竿上的重量便一下子减轻了,渔夫止不住去势,往后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鱼钩甩出的瞬间,海面哗然破裂。在水气海涛中,只隐隐约约看得到有什么东西如蛟龙一般凌空跃出,在夜色里一闪而逝。 “该死的!没了?”渔夫脱口骂了一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钓竿上空空荡荡,只勾着一片东西──扯过鱼线一看,却居然是一片薄薄织物。 “不会吧?”渔夫摘下那片东西,翻来覆去地看着,辨认出那是从衣襟上新撕下来的布,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难道钓上了一个人?” 他抬起头四顾,然而码头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的影子,只隐约看到一行细细的水线从他头顶掠过,一路洒落,迅速向前延展,消失在暮色里。 ──方才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大海深处一跃而出? “爹!快看!”身后传来欢喜的惊叫声,那个出来喊自己回家吃饭的小女孩直直地抬起手,指着高高的望海楼,“那边!神仙,蓝头发的神仙!──从水里飞起来,龙一样的飞过那里去了!” “哪里?”顺着小女儿的手指,渔夫看向暮色中的望海楼。 深浓的暮色里,灯火如珍珠般一点点亮起,映照得这座城市璀璨无比。在那样绚烂的光影中,渔夫只隐约看到高楼檐角似有一抹淡淡珠灰色的人影,惊鸿一掠,如风一样穿过重檐叠嶂,消失在密密的雨帘里。 “蓝头发的?”渔夫嘀咕,“难道是个鲛人?” “鲛人是什么呀?”小女儿天真无邪地抬起头问。 “嗯……有点像人,又有点像鱼,虽然看上去有点不男不女,但都长得很漂亮。”渔夫收了钓竿,拉着女儿的手走入暮色里,一路讲着故事,“他们生活在大海里,有蓝色的头发和湛碧色的眼睛,落下来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喏,你喜欢的海皇苏摩就是个鲛人啊!” “哎呀!苏摩大人就是鲛人么?”小女儿拍手欢笑,“难怪他那么美!” “是啊……在几百年前那个‘神之时代’里,云荒大陆上还生活着很多鲛人。不过,当光华皇帝结束乱世后,所有的鲛人们都回到大海里去啦。”父亲牵着女儿的手,循循地讲述着,“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落珠港么?因为九百年前,那些鲛人们就是从这里出发回到故国去的,出发前,他们在这里激动得哭──直到现在,还偶尔有人能从港口水底捡到那些鲛珠呢!” 小女儿听得出神,问:“那么,现在要看鲛人,是不是一定要去他们的国家啊?” “是呀!”渔夫抬起手,指给她看那些挂着三大船王世家旗帜的木兰巨舟,“你看,海港里停着的这些船,很多都是要从碧落海璇玑列岛经过的──那里就是鲛人的国度,海市岛也是七海的商贸中心,和叶城一样热闹呢。” 小女儿听得悠然神往,拍手:“那我长大了也要出海去看鲛人!” “傻话。女人家可是不许上船的!”父亲拍了一下女儿的头。 “为什么呀?” “是自古以来的风俗,女人上船不吉利啊……” 一对父女提着鱼竿和鱼篓,在暮色里笑语晏晏地走远了。 在望海楼的楼头,一个深陷进去的檐角里,有一个人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了一眼那一对牵手远去的平常父女──夜里的微风拂起他蓝色的长发,在他的肩膀上有一处被钩破的痕迹,他默默地回过手覆上了肩头,血从伤口里沁出,染红他的手指。 自从在狷之原上全力逼停迦楼罗后,这一路万里奔赴而来,不曾片刻得到休养,眼看这个身体是越发透支的厉害了。不然,方才也不至于连区区一个渔钩都避不开。 然而如今已经是十月十三日了,命运的脚步声近在耳畔,时不我待。 他藏身在暗影里,站在重檐屋顶看去,叶城尽在眼底──这满城的灯火里,何处是他要寻找的那个人?而最关键的第六人,到底又在何处? 他抬起头,默默地望向了镜湖中心的那座白塔。 最终的答案,是否在那里? 白塔顶上,风雨萧萧。尘封的神庙门户紧闭,寂静无声。 自从天官苍华被驱逐下白塔后,这里更加的冷清了,除了每日悦意公主还会来隔着窗户问候之外,再也没有丝毫的人气。空桑女祭司对着空空的水镜,不知道坐了多久。暗夜的神庙里忽然有风吹过,苍老的女巫从沉思中醒来,警醒地一弹指,一道光芒从她指尖绽放,符印迅速扩大笼罩了周身。 她低叱:“谁?” “凤凰,是我。”黑夜里有人回答,那个轻微的声音如雷一般令她身子猛然一晃。她下意识地再度看向空无水面,忽地却发现水镜上面竟浮动着一双幽碧色的眼睛! “你……”空桑女祭司失声,抬起头来,“你是──!” 神庙的门窗还是紧闭着,丝毫没有被破坏的迹象──然而,在黑暗的神殿里却不知何时已经有了一个人。他如此轻松地穿透了她设下的结界,安然地坐在水镜上方的横梁上,怀抱一把黑色的剑,静静俯视着下面,眼神淡漠而安静,幽蓝色的长发微微飞扬。 那样清冷的侧脸和轮廓,俊美得如同神魔,一如往昔。 “龙?”女祭司半晌才喃喃,“是你?” 那个鲛人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从屋顶跳下,淡淡回答:“第五个在叶城,目标很明显,只是最近各方人马都云集此处,不好轻易下手。我打算找个妥当的时间再下手,以免惊动空桑朝廷──这次来是想再问你一次:那第六人到底是谁?” “唉。”空桑女祭司轻声叹息,“关于那份名单里缺失的第六人,目下还没有任何踪迹……”枯槁的手指在平静的水面上划过,“我日夜祈祷和等待。但是在水镜里,还是看不到丝毫的预兆……” “星主还是没有神谕么?”溯光沉默了一下,“看来真的是遇到难关了。” “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事,”空桑女祭司轻叹,“对于第六人,连星主都没有把握。” “嗯……看来也只有这样了。我先去处理完第五人的事宜,然后再想办法。”溯光从黑暗里站起了身,握剑掉头,“再会,凤凰。” “等一下。”空桑女祭司却忽地叫住了他。 溯光回头,有些探究地看着这个苍老的女子:“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空桑女祭司迟疑了一下,眼眸变幻着,低声喃喃,“你……你还是和六十年前一模一样啊,龙。” “鲛人的生命太长,有时候未必是件好事。”他静静的笑了一下,笑容里蕴藏着静默的光华,似乎能照亮这个黑暗的神庙,他的声音也是温暖而空无的,望着这个一生可能只能见到两次的同伴:“其实我反而羡慕你们陆上的人类,可以同生同死。” “是么?”空桑女祭司低声笑了一下,“人类的生命有时候也不过是虚无的……在一个甲子里,我连这座白塔都没有下过。” “辛苦你了,”他道,“我前几天刚刚亲眼看着明鹤死去,真高兴看到你还是好好的。” 说了这一句,他又沉默下去,彷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百多年来,独自久居于北海冰原之上,他似乎早已忘记了该怎样和别人顺畅的交流,更何况是一个六十年前才见过一次的同伴? 短暂的沉默里,似乎听得见流年暗度的声音,如同窗外飕飕风雨声。 “我会继续向星主祈祷,等待新的神谕。”沉默了一瞬,苍老的女祭司低声,“龙,你去吧……又是三百年大限,此行要分外小心。” “你也要保重。”溯光没有多说,转身离开,忽地想起了什么,又回身:“对了,明鹤已经去世,需要派一个新人去接替她的位置,麒麟那边有人选了么?” “不知道为何,这几年来我一直联系不上麒麟。纸鹤飞往云隐山庄后从来不曾得到答复。”女祭司叹了口气,“我会尽快再尝试与他联系,毕竟是他负责组织里新人的遴选和训练。” “好,拜托了。”溯光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也不见他如何掠起,影子便如同一抹极淡的烟,穿过神庙的帘幕、白塔顶上的誓碑,在黑沉的夜幕里转瞬消失──龙的身手,看来比六十年前那一次行动时更加高深莫测了啊……人类的生命不过一百年,从修炼上来说,是永远无法超越鲛人一族的吧? 在如今的云荒上,龙应该是所向无敌了。 空桑女祭司望着鲛人离开的背影,眼神黯然地轻叹了一声。 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女,成为女祭司、来到白塔顶上这个封闭的神殿里不过数年,修为浅薄,不知世事险恶,却参与了这个大陆上最神秘的计划──在初次相遇的时候,少女时的她就被这个鲛人的绝世容颜所震慑,目眩神迷。 怎么会有这样的男子呢?是传说中的海皇苏摩重新出现在世间了么?可眼前这个人却又是如此的温和安静,有着虚无而温暖的笑容,和妖华邪异的海皇苏摩完全不同。 那一次的行动相当顺利,六个分身被一一拔除后,他随即离开了云荒。自始至终,他们之间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六十年前的那一次相聚匆匆而过,转瞬各奔东西,他回到了遥远的北海之上,她也复归于绝顶上无人的神庙内,在黑暗中屈指细数着流年,一天天的老去。 转眼,便是红颜皓首、青丝白发。 多么寂寞的岁月啊……在八年前悦意不曾被送上塔顶之前,那么多年来,她始终都是一个人无声无息地生活着,守护着一个不为世人了解的绝大秘密。一年一年,只有空无的水镜里浮起的字迹传达着来自神秘彼方的星主的讯息,也只有一只只纸鹤从她手心飞起,把讯息传向同伴的身边。 这其中,自然也有传给他的,却从未见他答复过一次。 她就这样在寂寞里等待着,等待着流年暗度,等待着头顶的斗转星移,或者,还在隐秘地等待着那个劫数到来的日子罢?她一直在这里等待,其实并不只为了心底的信念和守护的初衷。 终于,六十年后,耄耋之年的她见到了他。 ──只是短短的一瞬,轰然的狂喜顿时淹没了她苦修多年平静如水的心,让她顿时明白了方才悦意何以不能控制自己。因为有些感情,是无论修炼多少年也无法磨灭分毫,永远鲜明如新。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自旦暮。六十年一轮回,在黑暗中归来的他依旧俊美如神、隐逸如仙,不仅容颜如一甲子之前,甚至连眼神和笑容都没有变化,彷佛只不过是昨天离开而今天又再度相见。 ──然而,她的容颜却已经在暗夜无尽的守候里如花凋零。 独自在神庙的六十年里,她无数次想象过某一天和他再度相见时的情形,然而他出现得这样突然,甚至于让她用幻术来掩饰苍老容颜的机会都没有──白发苍苍的枯槁的女巫,在黑夜里迎接了多年深心里唯一倾慕的男子的到来。然而令她感觉到凉意的是,他甚至并未留意她容貌的变化,眼神淡漠一如往昔,在她脸上掠过,毫无惊诧也毫无留恋。 他的心,始终遗落在了一百二十年前那一场大劫里了吧? 他所爱的人是传说中叫做紫烟的女子,也是她在命轮里的前辈──那个女子一直住在他的记忆里,不曾离开过分毫。所以,她这一生静默的等待,也只能在暗夜里凋零成泥。 空桑女祭司在黑暗里默默卷起了重帘的一角,目送那个影子掠下白塔,消失在夜色里。 时间又一次地到了。明鹤战死,孔雀下山,龙已经出海,麒麟想必也应该现身了──这片富庶安宁的云荒大地上再一次风起云涌,一个又一个奇人异士从天下各处纷纷奔赴而来,被卷入了命运的洪流中。 风云际会,龙争虎斗。 雨夜深沉,叶城却依旧喧闹,灯火通明。 听着外面不间歇的盈耳笑语和歌吹,在叶城最富丽堂皇的府邸里,自斟自饮的年轻公子抬起醉意醺醺的眼睛,望着窗外的城市,喃喃自语:“真是热闹啊……” ──这是一座属于他的城市。可是,这个城市里的热闹,却总彷佛与他无关。 有酒被汩汩倒到杯子里的声音,然后,又传来酒水被倾入喉咙的声音──寂静里只有这两种声音交替响起,已经持续了大半夜。刚送走了来访的宰辅素问,离下一场应酬还有两个时辰,这个日夜喧闹的华堂内总算难得的清净了下来。 自从承袭了镇国公的爵位、成为叶城城主后,他的酒量真的是见长了。 外面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已经是十月,长冬伊始,天气渐冷。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雨点敲击在琉璃金瓦上,长长短短,在暗夜里听上去就像一个声音在遥远的地方低声说话──那声音是如此哀伤,如此熟悉,彷佛烙印在他的心上,反复喃喃诵着什么。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坚,其退亦难。 “世人……” “啪”的一声,他重重将酒杯摔碎在地上。夜光杯四分五裂,那清脆的裂响暂时覆盖了幻觉里那种诡异的声音,令他从朦胧醉意里醒过来。 不过是些呓语罢了。未来,怎么会是既定的呢? “公子?”门外传来低低的禀告,是府里大总管枫夫人的声音。 “我在,没醉。”他沉沉低语,吐着酒气,用手撑着额头,“等会还要去玄王那边参加宴会,有事就快说吧!” “那么晚了还要去?”枫夫人诧异,“公子今天难道又不睡了么?” “玄凛皇子素来好做长夜之饮,我身为此地主人,又怎可不去?”叶城城主低笑了一声,“刚刚他还遣人来说:等四更鼓声一过,所有人就要入席,迟到一刻便罚酒一壶。我已经叫西门备马去了,等会就得出发。” “……”枫夫人在门外沉默了一下,低声,“公子今天已经喝了不少了。” “没事。最近我酒量见长,千杯不醉。这一次海皇祭里,估计六位藩王没人是我对手!”叶城城主大笑了一声,“去年被他们几个人联手作弄,灌得我大醉三天,苦不堪言。今年可轮到我报这一箭之仇了。” 枫夫人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这般狂饮,总是对身体不好。” “身体?也只有枫姨你还担心这回事,”黑暗里的年轻人笑了一笑,拍了拍案头,“如今六位藩王齐聚叶城,哪一个都必须应酬得滴水不漏──人家请你一起宴饮那是看得起你──敬酒不吃,难道还等着吃罚酒么?” “……”枫夫人说不出话,只能叹息。 “好了,不说这些,”叶城城主转开了话题,“枫姨找我何事?” “禀公子:昨日广漠王一行已经入住在秋水苑。”枫夫人低声道,“妾身派了侍女五十名、侍从五十名前去,做好了一应安排。至于待客的规格,要比西荒四大部族族长高,比空桑六藩王略低──公子觉得如何?” 他哦了一声:“广漠王还好,他家的那个丫头可很难缠。要小心。” “是。”枫夫人顿了顿,“公子是否还有其他吩咐?” “对了,替我把这个送去给广漠王吧!”黑暗里的人一扬手,将手边的玉匣扔了过去,“里面是婚书和聘礼单子──广漠王若有意,我改日便会携重礼亲自登门拜访,希望他不要再拒人千里。” 玉匣沉重,然而枫夫人却是不动声色地稳稳接住,打开看了一看,眼里掠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公子是要拿这对辟水珠去做见面礼?那可是慕容家世代相传的宝物。” “一般珍宝哪里能入广漠王的眼?”叶城城主在黑暗里倒了一杯酒,淡淡地回答,“也只有这九百年前由西京剑圣从烛阴身上取出的辟水宝珠,才配得上我们慕容和卡洛蒙两大世家的身份──否则少不得被人看轻,这门婚事又怎么能成?” 枫夫人无言以对,许久才叹了口气:“公子真的打算向九公主求婚?” “当然,”叶城城主声音沉沉,“枫姨几时见我打定了主意后会改?” 枫夫人沉默片刻,道:“可是九公主似乎并不乐意接受这门婚事,她的父亲宠爱她,只怕也不会违反她的意愿──公子何必非要娶这种不知好歹的人呢?” “呵,那丫头自然有她摆谱的底气──”那个年轻的公子在黑夜里笑了一声,语气淡然,“要知道她是广漠王唯一的女儿,铜宫的继承人,未来的沙漠女王……这样的女人,总是要男人追的。让她摆足了架子过过瘾也好,反正迟早都是我的人。” 他说的轻慢,语气却不容置疑,彷佛那个少女已经是他囊中之物。 “我知道公子的手段通神,”枫夫人轻叹,“只是也太委屈您了。” “不委屈,我一定要娶到广漠王唯一的女儿。”他放下酒杯,对着门外的大总管低声道,“这些年,六部藩王个个都把我们看成中州来的异己,明里暗里的排挤──若不是誓碑上有约,只怕慕容家早已从云荒被彻底抹去。我们必须寻求同盟,站稳脚跟。” “……”枫夫人沉默,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坐镇叶城、世袭罔替的慕容家虽然富甲天下,但因为身上中州人的血统,却始终被排斥在空桑人的权力核心之外。自从两百年前那场中州人的动乱被镇压后,慕容氏在云荒的处境更为微妙尴尬,历任城主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在六王之中不断寻求制衡,用重金打点上下,才寻得了让家族继续立足的机会。 近年因为帝都限制了中州商贸往来,叶城赋税收入一直下降。而空桑重新和冰夷开战,大军远征西海,消耗巨大,作为空桑“金库”的慕容氏局势便更为艰难,每年的帐目都是触目惊心的亏空──作为镇国公府的总管家,她都不知道这几年公子是用了多少手段和心机,才能把这样庞大的一个空壳子撑下来的。 叶城城主饮了一杯酒,又问:“海皇祭一切都布置好了么?” “都安排妥当了,”枫夫人详细地回答,“宴席、丝竹、歌吹、彩头、戏场、龙舟……一件件都是按往年的规矩办下来,给六位藩王和帝君的礼单也是和去年一模一样,并不曾失了我们慕容家的面子。” “按往年的规矩还不够!每一种的规格都应更胜去年才是!”叶城城主却一拍案,蹙眉,“枫姨,不是我要硬充场面──你难道不知这些藩王贵族,一整年都巴望着这次在叶城能从我们慕容家大捞一笔?我们又怎能让他们失望而归?” “可是,”枫夫人有些吃惊,“府库里的钱,早已……” “不必担心,只管办得尽善尽美便是。”他冷笑了一声,“如果钱不凑手,就设法先去钱庄里借一点──以镇国公府的名义,目下还没有商户不肯借吧?” 枫夫人脸色白了一下:“公子要借钱来办海皇祭?” “只是暂且调度一下,”叶城城主笑了一笑:“至于怎么还,我自然有办法。” “这不妥吧?”枫夫人有些不敢相信,低语,“府库已经连续亏空好几年了,连各房丫鬟侍从的月钱都不能如期发放,加上大公子在外头挥霍的亏空,如今即便是一时借到了,又哪里有钱去偿还?如果不能如期还,那镇国公府的名誉……” “枫姨,我说过了:你只管去办,不用担心别的。”黑暗里的年轻人语气忽地转为肃杀,第一次摆出了城主的威严,“这些事情我会解决的,你不必再问!” 枫夫人一颤,终究不敢再问下去,低声:“是。” “一切安排务必尽善尽美──要针对六王的喜好置办礼单,每样都要比去年更丰厚至少一成!”叶城城主顿了顿,又补充,“除了六王之外,在送给广漠王卡洛蒙世家的那一份里,记着要加上我方才给你的玉匣和婚书。” “是。”枫夫人不能再多问什么,只能领命。 “去吧,带上厚礼和卑辞去讨好那些人,要不择一切手段令那些空桑王族愉悦。这样,他们才会觉得留着慕容氏这个外族还有些用处。”叶城城主唇角浮出了一丝冷笑,喃喃,“也告诉广漠王,我非常期待这次在海皇祭上和九公主再度见面。” 他在黑暗里转着手里的玉杯,低垂眼帘,语音里带着一丝奇怪的笑意: “就算被她的金鳞再咬上一口,我也心甘情愿。” “让道!──城主车驾!闲人回避!” 叶城的夜是热闹喧嚣的,虽然是半夜三更,尚自人流如织,灯红酒绿。所以当叶城城主、镇国公慕容隽的车驾疾驰而过时,喝道之声连绵而起,满街路人纷纷避让,惹得歌楼酒馆上伸头探望,啧啧议论。 “哟,好威风!”红袖楼上,有人冷嘲热讽地说了一句,“深更半夜的还在赶场子陪客,我看这小子还真是比你们红袖楼的头牌花魁还忙哪。” 说话的是一个锦衣商贾,正用肥硕五短的手指翻着面前的账本,斜眼看了一眼楼下,出声讽刺。一语出,周围娇笑一片,簇拥在他身周的十几个美人无不掩口。 那个商贾大概四十不到的年纪,身形肥硕,大腹便便,坐下来几乎看不到自己的脚尖。他衣衫华丽,十个手指头上倒有六个带着硕大的宝石戒指,和叶城里到处可见的富商没有区别。红袖楼是叶城烟花地中的翘楚,一夕耗费百金不足为奇,然而他却一个人包下了整个顶楼,身边倚红偎翠的簇拥着十几个歌妓舞姬,一片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九爷真会刻薄人,连城主也不放过。” “城主算什么?”那个被称作九爷的人一拍大腹,冷笑,“在叶城有钱就是爷!” 他手里拿着一杆银色小秤,用秤杆翻着面前摊的一本账簿,心不在焉地看──那支秤样式奇特,长不过一尺,一头挂着一个小小赤金的秤砣。那个秤砣不像普通那般做方柱形,而是一个光溜溜的金丸,宝光夺目。 忙了半夜才将帐目看了一小半,九爷已然看得失去了耐心,心浮气躁。 “怎么老对不上!”他愤愤地骂了一声,摔了笔,“裕兴钱庄那些家伙是怎么做帐的!他娘的,一群废物!” “九爷,不如先休息一会?”靠在他怀里的朱衣丽人是风月场里的老手,甚是善解人意,及时将一碗汤放到了案上,笑道,“天参宝鼎汤可算是好了,快趁热喝了吧!” “嗯。”那个叫做九爷的锦衣商贾闷声应了一句,把手里的秤杆扔到了一边,从丽人手里接过汤匙,低头喝了起来。然而一低头,束发的青丝带子便滑落下来,一下子掉到了碗里。他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用勺子将带子从碗里捞了出来,继续埋头喝。 可是喝不到几口,那条带子又自行滑落,啪的一声重新掉了进去。 朱衣丽人连忙俯身过来,想要帮恩客将束发带子系好,就在那个瞬间,九爷喃喃骂了一声,忽地将带子用力扯落下来,猛然摔到了碗里! “那么爱喝汤,就去喝个够好了!”他指着那条泡了汤的青丝带子大骂,披头散发,宛如一只发怒的胖狮子,“他娘的喝死你!” 朱衣丽人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又是一年不见,九爷不止生意越做越大、身形越来越富态,连暴躁的脾气也是越发厉害了。对死物犹自如此,对活人更不必论,难怪整个叶城的青楼姐妹纷纷大叹吃不消。 “爷何必动怒?”看得他发脾气,旁边有位一直不曾得空说上话的妖娆歌姬上来,笑着贴了过去,趁机献殷勤,“妾身替您拿下去洗干净。” “给我放下!”九爷却蓦地打落了那个献媚女子的手,怒气冲冲地指着那条无辜的带子,“那么不听话的东西,就让它烂死在汤碗里头好了!他娘的,听着,谁都不许洗!” 那个歌姬捂着疼痛的手,惊恐地躲闪。朱衣丽人连忙上来打圆场:“是是是,不洗──珠珠她刚来不久,九爷别见怪,傅寿这厢替她陪不是了。” “真是多事,”九爷横了一眼那个满眼委屈的妖娆歌姬,“给我滚吧!” “先下去吧,珠珠,”傅寿低声对她道,“九爷发脾气了。” 撑着精神陪了半夜,快到手的赏钱却又没了,那个年轻的歌姬狠狠剜了那个大腹便便的富商一眼,咬着嘴角提起裙裾转身离开,一边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她声音虽低,九爷却霍地变了脸色,忽地飞起一脚,将那个歌姬踢得哎呀痛呼了一声,直滚下楼梯去。 “还敢骂老子?”他暴怒,“滚!” 那个歌姬哀呼着站起,一句话也不敢说。楼上所有女子粉脸色变,个个大气也不敢出──这个九爷身份神秘,却一向以出手豪爽著称,所以每年他一来楼里所有姊妹都争先恐后前去侍奉。然而这个金主的脾气也是有口皆碑的差,动不动便要发飙,楼里除了傅寿姑娘,几乎所有人都挨过他的骂。 “九爷!”傅寿是这里最年长的歌姬,见此情形连忙上来软语相劝,“珠珠新来不懂事,爷何必和一个丫头片子动那么大的火气?” 九爷余怒未消:“他娘的,老子最恨别人骂我是死胖子!” 傅寿却不怕他,只是看着他的便便大肚,一时哑然失笑。 “我又胖了么?”九爷沮丧地问,拍了拍自己的肚腹,“这十年我就没下过两百斤。” “听说喝茶能减肉,”傅寿微笑,“九爷要不要从楼里拿一些上好的普洱回去?” 九爷摇头:“喝酒还行,茶就算了吧!喝了嘴里淡出鸟来。” 一场风波骤起,楼里歌吹一时全歇,九爷回过身看着那一群花容失色的莺莺燕燕,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一下子哑了?真扫兴!都给我滚吧!” 原本热热闹闹的宴席一哄而散,只剩下朱衣女子还在楼里。 “寿儿别走,”九爷一眼瞥见,连忙道,“我刚才可不是冲着你喊的。” “我知道,”傅寿掩口笑,“九爷脾气一向火爆,见得惯了。” “嘿嘿,还是寿儿明白我。以后他娘的不叫这些罗罗嗦嗦的小娘们服侍了,只要你来陪我就行。”一通发作后,彷佛也知道自己方才有点失态,九爷掩饰似地换了个话题,看着雕栏下的大街,嘀咕,“一年没来,这里好象什么都没变。” 如今已经是三更了,叶城里还是热闹非常,整条街上都点着红纱罩着的灯笼,映照得往来的人群都沾了一层喜气。灯下车水马龙,丝毫不因深夜而有冷落的迹象,丝竹盈耳,喧闹非常,真是一座不夜之城。 “有人说这里应该改名叫‘夜城’才对。”傅寿微笑,并肩凭栏看去,“这城里的人们白日里多半蛰伏在房里,到了晚上才会全部都出来──就如九爷一样,白日里不知道在哪家美人儿的裙下,到了三更半夜,才会想起从别处来红袖楼转一转。” “哈哈,”九爷笑了一声,捏住美人的下颔,“看哪,我家寿儿吃醋啦!” 傅寿娇嗔:“我哪敢吃爷的醋,谁不知道九爷是留不住的人?即便是红透了半天的花魁天香,也不是被爷说甩就甩了么?听说如今人家伤心得什么似的──爷倒是忍心。” “呵,我倒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天香她哪里真的看得上这两百多斤的肥肉?和刚才那群人一样,也只不过爱我囊中累累金铢罢了。”九爷拍了拍自己的便便大腹,呵呵一笑,“只不过她自视太高,总觉得天下男人都该是自己裙下之臣,所以我去那里睡了几夜就不再去了,而不是等她有了新欢再蹬掉我,让她觉得伤了面子。你还以为她哭什么?” “九爷说话可真刻薄。”傅寿掩嘴笑了一声。 “嘿。好了,不说了──这些金铢,一包给你,一包替我发给今晚陪我的那些妞儿。免得让她们白忙乎一晚。”九爷坐回了榻上,大剌剌地扔了两包金铢扔过去,对傅寿勾了勾手指,“寿儿唱歌是出了名的好,今日就来个新鲜的──听说你祖上是从中州楚地过来的,那么就唱给我一个你家乡那边的曲子,如何?” 傅寿脸色微微一变,强笑,“中州的东西难登大雅之堂,别污了爷的耳朵。” “什么话?”九爷不以为然,“尽管唱来。” 傅寿迟疑了片刻,低声:“乐坊不许。” “嗯?”九爷倒是一怔,“为什么?” “十二律里面有规定,不许唱中州曲子。”傅寿非常为难,“即便是青楼里的中州姐妹,接客时都要用空桑官话。若是违反了,老鸨便要罚钱呢。” “什么?”九爷骂了一句:“这也忒不讲理了!” “只怪中州人来得太多,给空桑人添了麻烦。”傅寿却并无怨尤,说着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的话,“云荒毕竟是你们空桑人的天下,我们中州人能来借个地方、吃一口饱饭便已经足够,哪里还敢怨恨什么。” “我就是。”九爷挑起了眉头,看着来人,“大呼小叫的,有什么事?” “不知好歹的家伙!教训教训你!”领头的大汉一个箭步冲过来,从腰里抽出一柄剑,迎头便劈──剑不长,却很厚,剑脊足有一寸,劈下来时隐隐有风雷之声,气势夺人。 傅寿失声尖叫起来,连忙逃开,九爷彷佛也被吓住了,下意识地往后跳开,然而身体沉重动作不便,居然被凳子绊了一跤,重重摔倒。剑风擦着他屁股落下,砍了个空,把对方面前的案几斫出一条深深的刻痕来──那把重剑一下子刺穿了花梨木的案几,被卡在了那里。剑脊上有一个五芒星的刻印,剑身上还有绵延的闪电状纹路。 那个九爷狼狈地爬起,看了一眼那把剑,失声:“啊?剑圣门下?” 大汉没有料到这一个貌不惊人的胖子还有点见识,倒是颇为得意,倒转手腕将剑拔出来,在空中舞了个剑花:“有点眼色嘛!居然还认得大爷这把剑?──不错,大爷正是剑圣清欢门下得意弟子,人称‘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再传弟子烈雄是也!” “烈雄大侠?”九爷汗颜不已,连忙抱拳,“失敬失敬!不知今夜所为何事而来?” “所为何事?”大汉厉声扬眉,踏上一步,“受命教训你一顿!” 一语未毕,他又一剑劈下。这一剑在对方面前不到一寸之处急斩而下,将头发都截断了好几根──他声色虽厉,却不曾想真的取人性命,反而只是炫耀剑技。九爷一个踉跄,又往后不自禁退了几步,瘫坐在地上,连忙讨饶:“别别……兄弟们出来混不过是求财而已是吧?这里……” 他将随身带的金铢袋子全都扔了出来,金币在地上铮然作响。 “大哥,他看起来真挺有钱的。”旁边有小弟垂涎三尺,低声附耳,“不如……” “闭嘴!今天至少要废了他一只胳膊!”然而烈熊却不为所动,把钱袋踢开,恶狠狠,“公子的交待不办好,你们还想在叶城混么?” “这位大侠……手下留情!”傅寿见得情况危急,拦在了面前,脸上堆起了笑,“算是给傅寿一个面子,别在红袖楼里……” “滚!”她软语未毕,对方却是一个巴掌过来,“别挡着大爷!” 傅寿被那一巴掌打得连退几步,跌靠在了身边的地上,嘴角顿时沁出了一丝血。 “寿儿?”九爷大惊,连忙连滚带牌的过来查看。 “没事,”傅寿没有喊痛,只是对着他连连摇手,低声:“快逃!” 看得两人窃窃私语,烈雄忍不住嗤笑:“青楼婊子还有这样的义气啊?真是难得…… “一群王八羔子!”九爷显然本来只想用钱息事宁人,然而此刻眼见傅寿挨打,登时一股气从脚底心直冲上来,忍不住跳了起来劈手就夺过了面前的剑,一把折成了两段,咆哮如雷:“连女人都打?还是不是男人?他娘的还配用剑?还配用剑?!” 方才一直怯懦躲闪的人忽然间做狮子吼,反而让气势汹汹的来人都怔住了。 那个烈雄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一时间竟回不过神来。 ──他方才根本看不清这个人做了什么,手里的剑居然就凭空断了! “大家给我上!”他一时间有些愤怒,又有些心虚,再不敢一个人上前,便唤了一声,身后十几个青皮登时应了一声,齐齐逼过来。 “一群孬种!怎么,还想群殴来着?”九爷一看这阵势,拍拍屁股跳了起来,纵声长笑,“得,别在这里砸坏了人家东西,到后巷里再分个高下吧!” 他身手利落地从案上卷起那一堆金铢宝贝,看也不看地跃下楼扬长而去,抬手手在勾栏上一搭一按,胖胖的身形皮球般弹了几下,沿着后巷奔去,转瞬不见──看身法,竟是快如闪电。 众位青皮无赖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追下去。 “他娘的,怎么个个都变兔子了?都随我去!”烈雄一声厉喝,往楼下疾奔,“我不信他一个人还能把我们十三个人全料理了!今晚事情办不好,大家也就别想在叶城混了!” 那些无赖少年起了一声哄,便如一阵风般卷下楼去了。 一时间楼内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惊魂未定的美姬,一地杯盘狼藉。楼下的护院们这时候才纷纷上来查看。然而傅寿的心思却不在这里,随便应付了几句,打发了那些人离开,便提了裙裾急急跑到了后面的楼阁,趴在窗台上看着那条后巷。 那里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不会出事情吧?美人蹙眉,扶栏而望。然而,一刻钟过去了,底下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她渐渐有些焦急,几乎忍不住要下楼去看个究竟。然而帘幕一卷,一片纷杂的脚步声向着楼上急促而来,却是那群无赖打手又去而复返。 “操!也不在这儿?”领头的烈雄迅速打量了一圈,骂了一句,“他娘的兔崽子!” “怎么了?”傅寿急忙迎上去,“九爷他人呢?” “跑了!”烈雄脸露不屑,走进走出地细细看了一圈,发现真的没人,才开始肆无忌惮地大骂,“没卵子的缩头乌龟一个,给人下了战书,居然还开溜了!” “什么?”傅寿有些不相信,再度扑到了窗台上看下去,只见后门的巷子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两只红灯笼在门口晃着,哪里有丝毫人影? 难道……真的是逃了?她不自禁地略微失望,却又舒了口气。 “他娘的!听着,替我告诉那个什么九爷,”烈雄顿了一顿脚,震得楼阁一颤,“慕容公子放了话,让他立刻从叶城滚出去!三天内还敢留在这里,见一次就砍他一条腿,说到做到,绝不手软。” “慕容公子?”傅寿脸色微微一变。 叶城的慕容世家与铜宫的卡洛蒙世家一样,虽非空桑人,却是当今可以与六藩王一较高下的巨族。其先祖慕容修本是来云荒贩货的中州商人,然而巨眼识人,在乱世中毅然弃商从政,转而谋国,辅佐光华皇帝平定乱世。在乱世结束后,慕容修封镇国公,位极人臣,与大将西京并称文武双柱石。而他和紫族公主之子朔望,更是成了光明王朝的第二任皇帝西恭帝。如今在这个叶城里,慕容家是无冕之王,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她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九爷什么地方得罪了慕容公子?” “还不是因为女人?”烈雄冷笑,啐了一口,“他娘的,一个外地来的商人,仗着有一点钱,居然敢和大公子抢天香姑娘!真是不要命了,不知道这里是谁家地盘么?” “啊?是大公子?”傅寿一怔,松了口气,“幸好!” 如今执掌叶城的是慕容家二公子慕容隽,今年二十九岁,虽然是次子,却是慕容氏年轻一代里出挑的一个。慕容老城主临死前权衡再三,为了挽救滑向颓败的家族,最终还是顾不得中州人长幼有序的浓厚观念,毅然废黜长子,转立了二儿子为继承人。 在两年前成为叶城城主后,慕容隽礼贤下士,广结门客,将这个鱼龙混杂的叶城管理得井井有条,可谓是白道黑道都罩得住的人物──在叶城,如果得罪大公子也罢了,得罪了二公子,谁都知道绝不是玩笑的事。 “什么幸好?”烈雄眼睛一瞪,“你敢不把大公子放在眼里么?” “小女子怎么敢?”傅寿连忙陪笑,“各位放心,见了九爷一定我把话带到,让他脚不沾地的就出城去,免得让大公子见了心烦。” “知道就好!”烈雄恶狠狠道,“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等那一行人没了踪影,她脸上笑容收敛,立刻啐了一口,转头唤:“小蝶!” “小姐。”小丫鬟一直躲在帘后,看到那群人走了才怯怯出来,“你没事么?” “我没事,”傅寿低声道:“你赶紧去星海云庭看看,九爷是不是去了那儿?” 小蝶有些惊诧:“原来小姐知道九爷去了哪儿?” “九成九是。”傅寿幽幽叹了口气:“九爷每年来叶城都必会去找殷仙子。” 小蝶迟疑了一下:“如果九爷在那儿,要叫他回这里来么?” “怎么不长脑子啊?”傅寿又气又笑,掐了一下丫鬟的胳膊,“殷仙子的客谁敢抢?除非不要在叶城混了!青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行当,殷仙子她入行早,如今整个叶城青楼里的姐妹十有八九倒都受过她照顾,谁敢和她争?” “可是……”小蝶却是不解:“殷仙子和九爷又是什么关系?” “听说是他的妹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呵,不过青楼里的,哪个不叫哥哥妹妹呢?”傅寿抚摩着热辣辣的脸颊,笑了一笑,“九爷一贯薄情,却唯独对殷姑娘念念不忘。不但每年必去,而且去了也听说只是说说话而已,从不留下来过夜──呵,听起来,倒还真的像是亲妹子似的!” “不是真的吧?他们两个可长得一点也不像呀!”小蝶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而且九爷那么有钱,怎会让自己的亲妹子留在这种地方?早该赎身带了出去吧?” “谁知道呢?”傅寿笑了笑,“风月场里,谁会问这些?” 她不耐烦再多说,挥了挥手:“快去吧!去了星海云庭,记得和九爷说一声:慕容家的大公子正到处派人找他的麻烦,让他千万小心。” “我就是。”九爷挑起了眉头,看着来人,“大呼小叫的,有什么事?” “不知好歹的家伙!教训教训你!”领头的大汉一个箭步冲过来,从腰里抽出一柄剑,迎头便劈──剑不长,却很厚,剑脊足有一寸,劈下来时隐隐有风雷之声,气势夺人。 傅寿失声尖叫起来,连忙逃开,九爷彷佛也被吓住了,下意识地往后跳开,然而身体沉重动作不便,居然被凳子绊了一跤,重重摔倒。剑风擦着他屁丆股丆落下,砍了个空,把对方面前的案几斫出一条深深的刻痕来──那把重剑一下子刺穿了花梨木的案几,被卡在了那里。剑脊上有一个五芒星的刻印,剑身上还有绵延的闪电状纹路。 那个九爷狼狈地爬起,看了一眼那把剑,失声:“啊?剑圣门下?” 大汉没有料到这一个貌不惊人的胖子还有点见识,倒是颇为得意,倒转手腕将剑拔出来,在空中舞了个剑花:“有点眼色嘛!居然还认得大爷这把剑?──不错,大爷正是剑圣清欢门下得意弟丆子丆,人称‘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再传弟丆子丆烈雄是也!” “烈雄大侠?”九爷汗颜不已,连忙抱拳,“失敬失敬!不知今夜所为何事而来?” “所为何事?”大汉厉声扬眉,踏上一步,“受命教训你一顿!” 一语未毕,他又一剑劈下。这一剑在对方面前不到一寸之处急斩而下,将头发都截断了好几根──他声色虽厉,却不曾想真的取人性命,反而只是炫耀剑技。九爷一个踉跄,又往后不自禁退了几步,瘫坐在地上,连忙讨饶:“别别……兄弟们出来混不过是求财而已是吧?这里……” 他将随身带的金铢袋子全都扔了出来,金币在地上铮然作响。 “大哥,他看起来真挺有钱的。”旁边有小弟垂涎三尺,低声附耳,“不如……” “闭嘴!今天至少要废了他一只胳膊!”然而烈熊却不为所动,把钱袋踢开,恶狠狠,“公子的交待不办好,你们还想在叶城混么?” “这位大侠……手下留情!”傅寿见得情况危急,拦在了面前,脸上堆起了笑,“算是给傅寿一个面子,别在红袖楼里……” “滚!”她软语未毕,对方却是一个巴掌过来,“别挡着大爷!” 傅寿被那一巴掌打得连退几步,跌靠在了身边的地上,嘴角顿时沁出了一丝血。 “寿儿?”九爷大惊,连忙连滚带牌的过来查看。 “没事,”傅寿没有喊痛,只是对着他连连摇手,低声:“快逃!” 看得两人窃窃私语,烈雄忍不住嗤笑:“青楼婊丆子丆还有这样的义气啊?真是难得…… “一群王八羔子!”九爷显然本来只想用钱息事宁人,然而此刻眼见傅寿挨打,登时一股气从脚底心直冲上来,忍不住跳了起来劈手就夺过了面前的剑,一把折成了两段,咆哮如雷:“连女人都打?还是不是男人?他娘的还配用剑?还配用剑?!” 方才一直怯懦躲闪的人忽然间做狮子吼,反而让气势汹汹的来人都怔住了。 那个烈雄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一时间竟回不过神来。 ──他方才根本看不清这个人做了什么,手里的剑居然就凭空断了! “大家给我上!”他一时间有些愤怒,又有些心虚,再不敢一个人上前,便唤了一声,身后十几个青皮登时应了一声,齐齐逼过来。 “一群孬种!怎么,还想群殴来着?”九爷一看这阵势,拍拍屁丆股丆跳了起来,纵声长笑,“得,别在这里砸坏了人家东西,到后巷里再分个高下吧!” 他身手利落地从案上卷起那一堆金铢宝贝,看也不看地跃下楼扬长而去,抬手手在勾栏上一搭一按,胖胖的身形皮球般弹了几下,沿着后巷奔去,转瞬不见──看身法,竟是快如闪电。 众位青皮无赖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追下去。 “他娘的,怎么个个都变兔子了?都随我去!”烈雄一声厉喝,往楼下疾奔,“我不信他一个人还能把我们十三个人全料理了!今晚事情办不好,大家也就别想在叶城混了!” 那些无赖少年起了一声哄,便如一阵风般卷下楼去了。 一时间楼内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惊魂未定的美姬,一地杯盘狼藉。楼下的护院们这时候才纷纷上来查看。然而傅寿的心思却不在这里,随便应付了几句,打发了那些人离开,便提了裙裾急急跑到了后面的楼阁,趴在窗台上看着那条后巷。 那里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不会出事情吧?美人蹙眉,扶栏而望。然而,一刻钟过去了,底下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她渐渐有些焦急,几乎忍不住要下楼去看个究竟。然而帘幕一卷,一片纷杂的脚步声向着楼上急促而来,却是那群无赖打手又去而复返。 “操!也不在这儿?”领头的烈雄迅速打量了一圈,骂了一句,“他娘的兔崽子!” “怎么了?”傅寿急忙迎上去,“九爷他人呢?” “跑了!”烈雄脸露不屑,走进走出地细细看了一圈,发现真的没人,才开始肆无忌惮地大骂,“没卵子的缩头乌龟一个,给人下了战书,居然还开溜了!” “什么?”傅寿有些不相信,再度扑到了窗台上看下去,只见后门的巷子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两只红灯笼在门口晃着,哪里有丝毫人影? 难道……真的是逃了?她不自禁地略微失望,却又舒了口气。 “他娘的!听着,替我告诉那个什么九爷,”烈雄顿了一顿脚,震得楼阁一颤,“慕容公子放了话,让他立刻从叶城滚出去!三天内还敢留在这里,见一次就砍他一条腿,说到做到,绝不手软。” “慕容公子?”傅寿脸色微微一变。 叶城的慕容世家与铜宫的卡洛蒙世家一样,虽非空桑人,却是当今可以与六藩王一较高下的巨族。其先祖慕容修本是来云荒贩货的中州商人,然而巨眼识人,在乱世中毅然弃商从政,转而谋国,辅佐光华皇帝平定乱世。在乱世结束后,慕容修封镇国公,位极人臣,与大将西京并称文武双柱石。而他和紫族公主之子朔望,更是成了光明王朝的第二任皇帝西恭帝。如今在这个叶城里,慕容家是无冕之王,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她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九爷什么地方得罪了慕容公子?” “还不是因为女人?”烈雄冷笑,啐了一口,“他娘的,一个外地来的商人,仗着有一点钱,居然敢和大公子抢天香姑娘!真是不要命了,不知道这里是谁家地盘么?” “啊?是大公子?”傅寿一怔,松了口气,“幸好!” 如今执掌叶城的是慕容家二公子慕容隽,今年二十九岁,虽然是次子,却是慕容氏年轻一代里出挑的一个。慕容老城主临死前权衡再三,为了挽救滑向颓败的家族,最终还是顾不得中州人长幼有序的浓厚观念,毅然废黜长子,转立了二儿子为继承人。 在两年前成为叶城城主后,慕容隽礼贤下士,广结门客,将这个鱼龙混杂的叶城丆管丆理得井井有条,可谓是白道黑道都罩得住的人物──在叶城,如果得罪大公子也罢了,得罪了二公子,谁都知道绝不是玩笑的事。 “什么幸好?”烈雄眼睛一瞪,“你敢不把大公子放在眼里么?” “小女子怎么敢?”傅寿连忙陪笑,“各位放心,见了九爷一定我把话带到,让他脚不沾地的就出城去,免得让大公子见了心烦。” “知道就好!”烈雄恶狠狠道,“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等那一行人没了踪影,她脸上笑容收敛,立刻啐了一口,转头唤:“小蝶!” “小姐。”小丫鬟一直躲在帘后,看到那群人走了才怯怯出来,“你没事么?” “我没事,”傅寿低声道:“你赶紧去星海云庭看看,九爷是不是去了那儿?” 小蝶有些惊诧:“原来小姐知道九爷去了哪儿?” “九成九是。”傅寿幽幽叹了口气:“九爷每年来叶城都必会去找殷仙子。” 小蝶迟疑了一下:“如果九爷在那儿,要叫他回这里来么?” “怎么不长脑子啊?”傅寿又气又笑,掐了一下丫鬟的胳膊,“殷仙子的客谁敢抢?除非不要在叶城混了!青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行当,殷仙子她入行早,如今整个叶城青楼里的姐妹十有八丆九丆倒都受过她照顾,谁敢和她争?” “可是……”小蝶却是不解:“殷仙子和九爷又是什么关系?” “听说是他的妹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呵,不过青楼里的,哪个不叫哥哥妹妹呢?”傅寿抚摩着热辣辣的脸颊,笑了一笑,“九爷一贯薄情,却唯独对殷姑娘念念不忘。不但每年必去,而且去了也听说只是说说话而已,从不留下来过夜──呵,听起来,倒还真的像是亲妹子似的!” “不是真的吧?他们两个可长得一点也不像呀!”小蝶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而且九爷那么有钱,怎会让自己的亲妹子留在这种地方?早该赎身带了出去吧?” “谁知道呢?”傅寿笑了笑,“风月场里,谁会问这些?” 她不耐烦再多说,挥了挥手:“快去吧!去了星海云庭,记得和九爷说一声:慕容家的大公子正到处派人找他的麻烦,让他千万小心。” “我就是。”九爷挑起了眉头,看着来人,“大呼小叫的,有什么事?” “不知好歹的家伙!教训教训你!”领头的大汉一个箭步冲过来,从腰里抽出一柄剑,迎头便劈──剑不长,却很厚,剑脊足有一寸,劈下来时隐隐有风雷之声,气势夺人。 傅寿失声尖叫起来,连忙逃开,九爷彷佛也被吓住了,下意识地往后跳开,然而身体沉重动作不便,居然被凳子绊了一跤,重重摔倒。剑风擦着他屁(和谐)股落下,砍了个空,把对方面前的案几斫出一条深深的刻痕来──那把重剑一下子刺穿了花梨木的案几,被卡在了那里。剑脊上有一个五芒星的刻印,剑身上还有绵延的闪电状纹路。 那个九爷狼狈地爬起,看了一眼那把剑,失声:“啊?剑圣门下?” 大汉没有料到这一个貌不惊人的胖子还有点见识,倒是颇为得意,倒转手腕将剑拔出来,在空中舞了个剑花:“有点眼色嘛!居然还认得大爷这把剑?──不错,大爷正是剑圣清欢门下得意弟(和谐)子,人称‘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再传弟(和谐)子烈雄是也!” “烈雄大侠?”九爷汗颜不已,连忙抱拳,“失敬失敬!不知今夜所为何事而来?” “所为何事?”大汉厉声扬眉,踏上一步,“受命教训你一顿!” 一语未毕,他又一剑劈下。这一剑在对方面前不到一寸之处急斩而下,将头发都截断了好几根──他声色虽厉,却不曾想真的取人性命,反而只是炫耀剑技。九爷一个踉跄,又往后不自禁退了几步,瘫坐在地上,连忙讨饶:“别别……兄弟们出来混不过是求财而已是吧?这里……” 他将随身带的金铢袋子全都扔了出来,金币在地上铮然作响。 “大哥,他看起来真挺有钱的。”旁边有小弟垂涎三尺,低声附耳,“不如……” “闭嘴!今天至少要废了他一只胳膊!”然而烈熊却不为所动,把钱袋踢开,恶狠狠,“公子的交待不办好,你们还想在叶城混么?” “这位大侠……手下留情!”傅寿见得情况危急,拦在了面前,脸上堆起了笑,“算是给傅寿一个面子,别在红袖楼里……” “滚!”她软语未毕,对方却是一个巴掌过来,“别挡着大爷!” 傅寿被那一巴掌打得连退几步,跌靠在了身边的地上,嘴角顿时沁出了一丝血。 “寿儿?”九爷大惊,连忙连滚带牌的过来查看。 “没事,”傅寿没有喊痛,只是对着他连连摇手,低声:“快逃!” 看得两人窃窃私语,烈雄忍不住嗤笑:“青楼婊(和谐)子还有这样的义气啊?真是难得…… “一群王八羔子!”九爷显然本来只想用钱息事宁人,然而此刻眼见傅寿挨打,登时一股气从脚底心直冲上来,忍不住跳了起来劈手就夺过了面前的剑,一把折成了两段,咆哮如雷:“连女人都打?还是不是男人?他娘的还配用剑?还配用剑?!” 方才一直怯懦躲闪的人忽然间做狮子吼,反而让气势汹汹的来人都怔住了。 那个烈雄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一时间竟回不过神来。 ──他方才根本看不清这个人做了什么,手里的剑居然就凭空断了! “大家给我上!”他一时间有些愤怒,又有些心虚,再不敢一个人上前,便唤了一声,身后十几个青皮登时应了一声,齐齐逼过来。 “一群孬种!怎么,还想群殴来着?”九爷一看这阵势,拍拍屁(和谐)股跳了起来,纵声长笑,“得,别在这里砸坏了人家东西,到后巷里再分个高下吧!” 他身手利落地从案上卷起那一堆金铢宝贝,看也不看地跃下楼扬长而去,抬手手在勾栏上一搭一按,胖胖的身形皮球般弹了几下,沿着后巷奔去,转瞬不见──看身法,竟是快如闪电。 众位青皮无赖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追下去。 “他娘的,怎么个个都变兔子了?都随我去!”烈雄一声厉喝,往楼下疾奔,“我不信他一个人还能把我们十三个人全料理了!今晚事情办不好,大家也就别想在叶城混了!” 那些无赖少年起了一声哄,便如一阵风般卷下楼去了。 一时间楼内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惊魂未定的美姬,一地杯盘狼藉。楼下的护院们这时候才纷纷上来查看。然而傅寿的心思却不在这里,随便应付了几句,打发了那些人离开,便提了裙裾急急跑到了后面的楼阁,趴在窗台上看着那条后巷。 那里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不会出事情吧?美人蹙眉,扶栏而望。然而,一刻钟过去了,底下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她渐渐有些焦急,几乎忍不住要下楼去看个究竟。然而帘幕一卷,一片纷杂的脚步声向着楼上急促而来,却是那群无赖打手又去而复返。 “操!也不在这儿?”领头的烈雄迅速打量了一圈,骂了一句,“他娘的兔崽子!” “怎么了?”傅寿急忙迎上去,“九爷他人呢?” “跑了!”烈雄脸露不屑,走进走出地细细看了一圈,发现真的没人,才开始肆无忌惮地大骂,“没卵子的缩头乌龟一个,给人下了战书,居然还开溜了!” “什么?”傅寿有些不相信,再度扑到了窗台上看下去,只见后门的巷子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两只红灯笼在门口晃着,哪里有丝毫人影? 难道……真的是逃了?她不自禁地略微失望,却又舒了口气。 “他娘的!听着,替我告诉那个什么九爷,”烈雄顿了一顿脚,震得楼阁一颤,“慕容公子放了话,让他立刻从叶城滚出去!三天内还敢留在这里,见一次就砍他一条腿,说到做到,绝不手软。” “慕容公子?”傅寿脸色微微一变。 叶城的慕容世家与铜宫的卡洛蒙世家一样,虽非空桑人,却是当今可以与六藩王一较高下的巨族。其先祖慕容修本是来云荒贩货的中州商人,然而巨眼识人,在乱世中毅然弃商从政,转而谋国,辅佐光华皇帝平定乱世。在乱世结束后,慕容修封镇国公,位极人臣,与大将西京并称文武双柱石。而他和紫族公主之子朔望,更是成了光明王朝的第二任皇帝西恭帝。如今在这个叶城里,慕容家是无冕之王,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她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九爷什么地方得罪了慕容公子?” “还不是因为女人?”烈雄冷笑,啐了一口,“他娘的,一个外地来的商人,仗着有一点钱,居然敢和大公子抢天香姑娘!真是不要命了,不知道这里是谁家地盘么?” “啊?是大公子?”傅寿一怔,松了口气,“幸好!” 如今执掌叶城的是慕容家二公子慕容隽,今年二十九岁,虽然是次子,却是慕容氏年轻一代里出挑的一个。慕容老城主临死前权衡再三,为了挽救滑向颓败的家族,最终还是顾不得中州人长幼有序的浓厚观念,毅然废黜长子,转立了二儿子为继承人。 在两年前成为叶城城主后,慕容隽礼贤下士,广结门客,将这个鱼龙混杂的叶城(和谐)管理得井井有条,可谓是白道黑道都罩得住的人物──在叶城,如果得罪大公子也罢了,得罪了二公子,谁都知道绝不是玩笑的事。 “什么幸好?”烈雄眼睛一瞪,“你敢不把大公子放在眼里么?” “小女子怎么敢?”傅寿连忙陪笑,“各位放心,见了九爷一定我把话带到,让他脚不沾地的就出城去,免得让大公子见了心烦。” “知道就好!”烈雄恶狠狠道,“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等那一行人没了踪影,她脸上笑容收敛,立刻啐了一口,转头唤:“小蝶!” “小姐。”小丫鬟一直躲在帘后,看到那群人走了才怯怯出来,“你没事么?” “我没事,”傅寿低声道:“你赶紧去星海云庭看看,九爷是不是去了那儿?” 小蝶有些惊诧:“原来小姐知道九爷去了哪儿?” “九成九是。”傅寿幽幽叹了口气:“九爷每年来叶城都必会去找殷仙子。” 小蝶迟疑了一下:“如果九爷在那儿,要叫他回这里来么?” “怎么不长脑子啊?”傅寿又气又笑,掐了一下丫鬟的胳膊,“殷仙子的客谁敢抢?除非不要在叶城混了!青楼是吃人不吐(和谐)骨头的行当,殷仙子她入行早,如今整个叶城青楼里的姐妹十有八九倒都受过她照顾,谁敢和她争?” “可是……”小蝶却是不解:“殷仙子和九爷又是什么关系?” “听说是他的妹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呵,不过青楼里的,哪个不叫哥哥妹妹呢?”傅寿抚摩着热辣辣的脸颊,笑了一笑,“九爷一贯薄情,却唯独对殷姑娘念念不忘。不但每年必去,而且去了也听说只是说说话而已,从不留下来过夜──呵,听起来,倒还真的像是亲妹子似的!” “不是真的吧?他们两个可长得一点也不像呀!”小蝶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而且九爷那么有钱,怎会让自己的亲妹子留在这种地方?早该赎身带了出去吧?” “谁知道呢?”傅寿笑了笑,“风月场里,谁会问这些?” 她不耐烦再多说,挥了挥手:“快去吧!去了星海云庭,记得和九爷说一声:慕容家的大公子正到处派人找他的麻烦,让他千万小心。” 羽·青空之蓝 第十三章 夜来 星海云庭和红袖楼只隔了一条街,此刻也是笙歌连夜,不曾断绝。 作为叶城最出名的青楼,即便是半夜,这里也是灯火通明,冠盖满座,笑语盈耳──座上的客人都是天下显贵:做东的是玄王最得宠的二子玄凛,应邀前来的有三司六部的高官显贵,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一派合气融融的富贵景象。 已经是三更了,云板响起,清脆而疏朗。 “啪。啪──” 当响到第二声的时候,门外有勒马长嘶的声音,喝道之声嘎然而止。深夜蒙蒙的冬雨中,只见一个白衣公子翻身而落,满身雨气地走进华堂──身前有两个小厮提着描金镂空水晶灯,一路小碎步跑着引路,后面有劲装家奴紧跟,等他振臂将身上那一袭入水不湿的孔雀裘挥落,便立刻眼疾手快地收起,连一滴雨水都不曾落到地上。 他一路走得疾,然而步态气度却依旧从容高雅,如白鹤徐行。 “啪!”云板最后一声响起时,那个贵公子正好一脚踏进了堂上。 “哈哈哈……城主来的可真是准时无比!”玄凛皇子大笑拍案,带着酒意摇晃着站起,亲自上前迎接,“我还让大司农帮着计数,看你迟到了几刻、要罚几杯酒呢!” “玄凛皇子相邀,在下哪敢迟到?”贵公子也是笑着抱拳。 “好好好,真是够给面子!不愧是我的好兄弟。”玄凛皇子大笑,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拉着他入席,“来,正好,一起吧!” 席间击鼓的声音正急,众位宾客和歌妓夹杂而坐,正笑闹着玩一个最近流行于帝都和叶城的游戏:其中一个人捞起一块用来镇酸梅汤的冰块,用叼着交到身边另一个人的嘴里。鼓声落时,若冰块到了谁人嘴里,那人便要和身边的歌妓来喝一盏暖春交杯酒。满座只见红唇交接,冰水沁流,无边风情里夹杂着隐隐的调笑声。 显然也是出入惯了这种风月场所,叶城城主入席后很快和周围的人打得火热。身侧一位只披着薄纱衣的歌妓将脸侧过,微启红唇,在鼓声里将冰块叼过来,坐在一旁的叶城城主俯身相接,然而忽地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星海云庭的楼上。 那里帘幕低垂,里面的人悄无声息。 她在做什么?会在看么? 只是那么一分心,慕容隽便没有叼稳那一块半融化的冰,重重地咬在了美人的唇上。那个披着薄纱的歌妓哎呀了一声,冰块咕噜噜地滚落在地上,美艳女子口唇湿润地笑倒在了他怀里,娇嗔:“公子真坏!” “哈哈,你可输了!”玄凛大笑起来,“罚酒!罚酒!” “唉,玩了那么多次,怎么也有失手的时候?定是今晚皇子在座的缘故。”慕容隽自嘲般地笑了一笑,拿起满满一大杯的酒──那是用犀牛雕成的大杯,一盏足有一海碗的容量,他一饮而尽,居然毫无犹豫。 “好酒量!痛快!”玄凛击掌称赞,彷佛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对星海云庭的侍女们道,“你们看,现在连叶城的城主都来了──如今可以上非花阁去叫殷仙子出来相陪了吧?” 听得“殷仙子”三个字,慕容隽的眼神微微变了一下,手里的酒溅出了一点。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露无觅处。 这本是中州传来的一首诗,然而在叶城的风月场里,一说起它,无人不知说的便是星海云庭的殷夜来殷仙子,八年来在两京盛名不衰的第一美人。 做为天下声色犬马之府,叶城佳丽云集,据《夜宴芳菲谱》记载,在册的青楼便有一百六十七所,更不计那些暗门子和流莺。有好事者曾罗列其中各位名姬,选翘楚者列为“六美”:其中红袖楼的傅寿擅歌,胭脂痕的沙嫩擅箫,楚宫烟月里的红牙和紫玉书画双绝,双虹桥畔的柳横波谐趣善谑,任何一位都是千金难求一见──而其中独占花魁的,便是星海云庭里一舞倾城的殷仙子。 传说八年前,殷夜来和傅寿都不过是戏班里的优伶,两人一擅舞一擅歌,配了不少戏。傅寿唱女角,她反串小生,一对璧人如珠玉辉映,在叶城可谓红极一时。可惜好景不长,帝都严令不许再唱中州人的戏,戏班解散,傅寿辗转沦落风尘,进了红袖楼。而殷夜来也进了星海云庭,可不知怎么地,老鸨居然答应了她不挂牌,任她高兴才见客的条件。 从此,她就在这家历史悠久声名显赫的青楼里寄居了到如今。 傅寿清歌沙嫩箫,红牙紫玉夜相邀。 如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 当时六美之名冠绝天下,贵族豪客一时间无不趋之若鹜。然而欢场无情、红颜易老,八九年过后,群芳谱上的美人多半凋零老去,唯有殷夜来声名愈隆。有人说其少时令人心动,如今则令人沉醉,每个年龄都有不同的至美之态,令人倾倒一世。又兼极其善于梳妆打扮,品位高雅,每梳一髻、裁一衣、置一钗,无不一时风行两京,时有“殷妆”一说,成为了云荒女子时兴妆扮样式的代称。 然而,这样传奇般的绝色女子,如今却已经处于半隐退的状态,再也不是任何人能轻易见到的──即便是今夜玄王府做东宴请,如此大的来头,也不能令她出来应酬一面。 “真是对不起,”老鸨怯怯道,“殷仙子已经睡了。” “你这老奴!一味如此托大,想必是为了抬高楼里花魁的身价而已。听着,只管叫她出来陪客──”玄凛皇子冷笑,斜过身大力拍着同座的肩膀,对老鸨道,“喏,看到了吧?这位公子便是镇国公慕容隽,也是这座城的主人!有他在,赏银要多少有多少!” “公子命令,老奴哪敢违抗?”老鸨蹙眉,似有为难,“只是按规矩,殷仙子她素来不陪客,今日又已经休息了,勉强叫她出来,只怕也是焚琴煮鹤的事。” “规矩?”玄凛皇子面色一沉,冷笑起来:“一个妓家,居然还敢给我定规矩?” 老鸨看到他变了脸色,忙不迭道:“那是不敢!不敢!” “不敢就好。”玄凛再也懒得和对方罗嗦,手一挥,毫不客气地吩咐:“去,替我请殷仙子下楼来!──就说玄族的二皇子、两年后的空桑帝君要请她出来相陪,让她识趣一点,别拿乔作态的不知好歹。” “是。”老鸨不敢不从,只能叫苦连天地跑了上楼去。 ──最近都是走了什么霉运啊?前些天楼里的清官人宝露刚被蓝王内侄强行带走,迄今未归,今日居然又来了一个更得罪不起的玄族皇子!每次海皇祭一到,藩王贵族云集,这楼里就是风波不断! “果然还是玄凛皇子有面子呀!”旁边有公子王孙凑趣,“我来帝都也有好几趟了,还真从未见过这个传说中的殷仙子呢──听说她架子大得很,不是看上眼的客人,任凭是多大来头也从不下楼一见。” “笑话!”玄凛恨恨,“叫她一声仙子是给她脸,就还真的把自己真当什么人物了?──任你声名怎么盛,还不是一个婊子?” 他身为天皇贵胄,说话却是刻毒下作,飞扬跋扈。一旁的慕容隽蹙眉无语地看着事态的发展,低下头喝完了一盏酒,手指不易觉察地握紧,似想着什么事情,沉吟未决。 老鸨去了半日,满座的人等了半晌,个个眼里都要冒出青烟来了,才见帘幕一动,有个穿着薄蝉纱衣的美人出来,隔着帘子对大家盈盈行了一礼──珠帘荡漾,依稀可见女子的容貌秾丽纤细,身姿轻盈婀娜,未语先笑,映得酒席间陪坐的其他美人都黯然失色。 “果然不愧是云荒的第一美人!”玄凛面露喜色,“快过来!” 然而那个美人却没有动,只是隔着帘子微微一礼,口齿清朗地道:“公子莫取笑。婢子不过是殷仙子的贴身侍女春菀,陋质怎堪侍奉?──我家小姐让婢子转告诸位:今夜身体不适,已然沐浴入睡了,不便再出来见客,还请各位海涵。” 那些公子王孙、富豪贵人都露出又是失望又是好奇的神色。 ──一个丫鬟便已经艳压群芳,那个殷仙子又该是何等绝色? “什么?睡了?”当众被拒绝,玄凛顾不得保持王族的风度,拍案发作,“睡了也叫她起来!否则星海云庭明日起就别想开门──你知道本公子是谁么?” 他一作色,满座人都有些色变:玄族的玄凛虽然只是二皇子,却深受玄王宠爱,骄纵放肆,在领地上几乎是无所不为,没有任何人敢于对他说半个“不”字。如今在海皇祭上到了叶城,却被一个妓家给伤了面子,这番发作起来只怕没人能劝得住。 然而,那个叫春菀的丫鬟却毫无惊慌之色,坦然道:“小姐说了:别说是两年后才能称帝的玄族皇子,即便是当今的帝君亲自来了,此刻也不能令她违背心意地下楼来──二皇子若是不信,不妨两年后等真的成了空桑皇帝再来试试吧!” 她口齿伶俐,声音明朗,一字一字如吐珠玉盘。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为这个大胆包天的回答而色变。 就连一直只是默不作声饮酒旁观的叶城城主,也不由得微微抬起了头,似是赞叹又似是担忧地望了一眼重门深锁的楼上──一个风尘里的女子,任凭声名多盛,怎敢如此和藩王贵族叫板?特别对方是一个两年后即将执掌天下、飞扬跋扈的王孙公子! 莫非,她还真的以为那个远在西海的人可以替她撑腰到永久么? “好!”玄凛皇子气到了极处,反而狠狠地笑,“一个丫鬟也敢这么拽的和我说话!我倒更想看看你主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是不是真的有足够的资本令她忤逆本公子?──来人,给我上去把她拖下来!” “是!”他带来的侍从一声应答,便双双站起,直闯入内。 “且慢!”忽然间,却听有人开口。声音虽然低沉,却自有一股威慑力。满座侧目之中,只见叶城城主放下了酒杯,侧过身,在玄凛皇子耳边低低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也变了脸色,脱口,“真的?” “真的。”慕容隽面沉如水,眼眸深不见底,低声耳语,“方才那个丫鬟说的并不算夸大──即便是当今白帝,的确也不敢轻易踏入这座非花阁。那人手握天下兵权,我看皇子还是三思而后行,何必为了区区一个风尘女子给自己带来麻烦?” “……”玄凛皇子倒吸了一口气,面色复杂。 也曾听私下有传言,说如今的殷仙子早已成某权贵外室,被包养起来了,所以任是万金也难一亲芳泽。然而那个“权贵”到底是谁,坊间却流传着不下十个版本,谁也说不清──传言未必是真,更像是青楼里编造出来用于有意无意抬高身价的。然而,此话今日从慕容隽口里说出来,意义却又不同。 如果她真的是“那个人”的外室,起码在白帝尚在位的时候,谁又敢明着得罪? “难怪白帝如此好色,也不曾动过这个女人的念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玄凛皇子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来,喃喃,“他奶奶的,等我两年后登了基……” 两个奉命冲进去抓人的连个玄衣侍卫僵在了帘幕边,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楼上走。这边玄凛皇子踌躇了半晌,牙齿咬了又咬:“算了,今天就放过那个女人!走,我们换一家地方去喝酒!” “是。”两个侍从应声而退,如释重负。 眼见玄凛皇子败兴而去,座上应邀而来的客人们也不便久留,退出了星海云庭跟随玄凛皇子去向别处──反正在叶城里,歌舞升平追欢买笑的地方数不胜数,此处不留,自有别处。唯有老鸨看着满座狼籍欲哭无泪,又不敢追出去和这群大爷收钱。 叶城城主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走之前,他微微停了停,转身望向低垂珠帘的楼上。 非花阁里人影寂寂,似乎对方才片刻楼下发生的危机一无所知。 夜来风雨重,声声催花落。 他微微叹息了一声──在叶城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纸醉金迷的地方,豺狼环伺、权谋交错。一个孤身女人,身负如此盛名,性格又如此孤高,要怎样才能护得自己周全呢? 难道,真的只能从一个权势之手里逃到另一个权势之手? “三弟,你方才为什么停下来?”跟随主人离开后,两个侍卫中的一个忽地压低了声音,“皇子没有令我们撤回之前,你为什么不立刻冲上楼去抓人?” “你呢?你也不是没冲进去?”同伴反问。 侍卫蹙眉,压低了声音:“我方才忽地感觉到了楼上帘幕后有一股杀气!” 他的同伴微微一震:“你……你也感觉到了?” “是的。”侍卫倒吸了一口冷气,失魂落魄地喃喃,“那股杀气之强烈,即便是都铎大统领身上我都未曾感受到过!那个女人果然是非同凡响,轻易碰不得!” “是啊,幸亏城主及时让我们住手,否则,只怕今夜会闹出一场大事来!” 在楼下所有人都离开后,春菀才松了一口气。 她转身上楼,只听得小姐在里面低低而歌,曼声唱着:“……阴晴无定,一霎时潇潇飒飒倾盆盎……幸君家宝舟附往,顿教奴如承宠贶。纵无端邂逅,怎敢相忘?……” 那是《断桥》里“游湖借伞”的那一出吧? 那个中州传来的白蛇的故事她耳熟能详。“游湖借伞”、“取伞订盟”、“酒变”、“盗仙草”、“水漫金山”、“扣金钵”、“奉旨拜塔”,“断桥”……这些都不知道被小姐唱了多少遍,已经听得烂熟。 春菀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坊里都说了多少遍,禁止再唱中州的曲子,连傅寿姑娘都已经也不敢再犯规矩,可小姐却总是不听。 她走到帘外,还没拉开门,房内歌声忽地歇止,传出了一个慵懒的声音,阻止了她的入内:“春菀,那些人都走了吧?我刚沐浴完,你先下去准备一下睡前喝的药。” “是。”春菀在门外应了一声,转身退下。然而,在退下前,她眼尖地瞥见了帘幕后一个影影绰绰的东西,不由猛然一惊,几乎失声叫出来。 ──那是一双穿着靴子的男人的脚,正站在门后! 小姐房里,怎么忽然出现了一个男人? 她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彷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小姐一向是个我行我素的人,不为任何人可以左右,自己作为一个下人只要恪守本分就是,自当三缄其口。 然而,擅自深夜留宿一个男人,若是被远在海外的白帅知道了,那…… 她满怀疑虑,独自走下了楼梯。 “好了,哥,你也回来吧,”听得侍女的脚步一路下了楼,房内女子懒懒地对门后站着的胖子道,“那群家伙已经走了,不用那么紧张,没事会吓到别人。” “切!”站在门口的人终于收起了眼里的杀意,啐了一口,转身进去,“那群龟孙子!如果刚才真敢上楼踏入这里一步,老子一定要他们一辈子都找不了别的女人!” “哈。”女子笑了一声,也不理睬他,重新曼声开始唱:“适才扫墓灵隐去,归来风雨忽迷离。此时哪有闲情意,柳下避雨怎相宜?……寒舍住在清波门外,钱王祠畔小桥西。区区一伞何足介意,怎敢劳玉趾访寒微?” 她口里随意地唱着,身上披了一袭淡紫色罗衫,上面印着精美的折枝梅纹样,然而袖子却长长拖在地上,几达三丈,这是中州戏剧舞曲里常用的水袖,柔软飘忽,全凭舞者的功力才能收放自如。唱着唱着,身形随之一转,水袖旋舞收放,登时如云绽开。 水袖是舞中极难的一种,讲求的是指、腕、肘、肩四者的协调和统一,越长的水袖越难以舞好,而她随意挥洒,居然轻如无物。时而如流雪回风,时而似白云绕体,时而又像一条笔直的银河垂落九天……一时间室内似有白云千叠,雪鹤回翔,令人心旷神怡。 这样绝世的歌舞,正是方才楼下王孙公子们横施暴虐也未能求得一见的。然而,此刻唯一的观众却是大煞风景地打断了她:“好了好了,别跳了!晃来晃去的,看得人眼晕。” 女子嗤的笑了一声,手腕一抖,三丈长的水袖如同白虹掠过,瞬地被她收回了掌心。她绕到屏风后,脱了外面的舞衣,里面却是一件白绫刻丝雪鹤明月的衫子走了出来,头上松松挽了一个雾影髻,斜插一支疏梅银簪,摇曳生光,与眸色交相辉映。 那便是叶城乃至云荒最负盛名的美人:殷夜来。 在世人印象里,殷仙子是出了名的孤高自赏、难以相处,有冰山美人的称呼。然而谁都没料到她居然是一个慵懒洒脱、甚至略带几分孩子气的女子。因为刚沐浴完,脸上脂粉不施,显得有点苍白,嘴里却叼着一枚嫣红的樱桃,坐下来微微蜷起身子缩在榻上,彷佛是一只纯白色的慵懒的猫。 “哥,我方才跳得好不好?”她把下巴搁在案几上,笑眯眯地问对面的胖子,彷佛一个急着等待老师表扬的孩子,“是不是又有进步了?” “都忘了去年你跳的是什么了。”然而九爷毫不知趣地挠了挠头,“只是眼晕。” “猪八戒吃人参果,不知味道如何!”殷夜来撇了撇嘴,有些不甘心,“楼下那群人软硬兼施只想让我下去为他们跳一支舞,你却是看了都不记得。” “楼下那群王八羔子,谁配得上看你跳舞?”九爷骂了一声,又是拍案而起,“要是真的敢上楼来,老子来一个挖掉一对招子!” “别乱来。刚才那个是玄王的二皇子,如果你真的动手,只怕会引起滔天巨浪。”她叼着樱桃,含糊不清地喃喃,“这次幸亏有慕容公子帮忙调停,来日还得好好谢谢他。” 九爷面露不屑之色:“慕容隽那个家伙口蜜腹剑、见风转舵,也不是什么好人。” “哦?”殷夜来笑着吃下那枚樱桃,“为什么我认识的每一个男人,似都得不到你的一句夸奖?” 九爷冷笑:“你在这个风尘之地,又能认识什么好男人?无论慕容隽还是白墨宸,哪个是好东西来着?” 殷夜来脸上笑容微微一滞,自顾自将樱桃梗子噙了,不说话。 九爷四顾,打量了一下这个非花阁──这些年,每次来,她住的地方都会来个天翻地覆的大变样。和青楼一贯的旖旎华丽不同,这阁里陈设素雅高华,以白为底色,朱、紫、黑为穿插,一眼看去只觉得清朗开阔,壁上贴着一丈宽的素纸,上面题着一首新写的诗: 歌底无声算青春,此夜能不不伤神? 总向他人矜无悔,可曾自家略安存? 千里暗怀杀人剑,十步淡结芳草裙。 如何狂尘俱净尽,冷雨朝阳一微吟。[注1] ──落款是“重阳风雨夕远寄,为夜来补壁。宸。”。墨迹纵横、气势凌厉,是个男人的手笔。整个房间隐隐有几分林下旷然之风,完全不像一个青楼花魁的居所。 九爷歪着头蹙眉看了半天,也没认出上面的行草是些什么字。 “得,在这种地方混了几年,果然是脱胎换骨了,”他摇着头,“你以前可是个皮粗肉厚、空有一身蛮力的丫头片子,哪里会这些文绉绉的东西?” “这些歌啊舞啊诗词啊的,其实也简单,就算从十七岁再开始学,倒也不晚。”殷夜来闲闲说了一句,岔开了话题:“真是奇怪,这几天我总觉得有点心惊肉跳,好象有人在暗中盯着我一般。”她瞄了一眼窗外:“在方才在沐浴的时候,我几乎就觉得有人在偷看了──却不料是你这家伙从窗口里跳了进来。” “呵呵,吓了一跳吧?”九爷横里一躺,压得海南沉香木榻吱呀一声响,“不过严肃声明:方才我可没有偷看你洗澡!──连你小时候光屁股的模样都看过了,老子还用得着偷窥么?” 从来没有人敢和天下第一的美人如此说话,然而殷夜来却不以为忤,笑了一声:“好吧,那看来是我多心了──这几天不知为什么眼皮老跳,总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结果却是来了你这个混世魔王。” “哈,怎么,不欢迎我啊?”九爷和殷夜来隔着一个小案同榻而坐,“不过你也吓了我一跳:玄凛这般难缠的角色,你难道每天都会碰到几个?” 殷夜来微微一笑:“这一行都混了快十年,这点风波怎能吓到我?” “也是。你也算是青楼领袖人物了。”九爷挠了挠头,“不过你的心气那般高,眼里不揉一粒沙子──虽然有本事有后台,但这般托大,少不得会招人嫉恨。” “不遭人嫉是庸才。你们男人哪,总是喜欢那些难以得到的女子。”殷夜来把下巴搁在案几边缘,继续抱着小腿蜷缩在榻上,不以为然地嗤笑,“而且,我也不必怕那些家伙,是不是?” “啧啧,还真的是不一样了……”九爷摇头苦笑,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小丫头长大成女人啰!” “是啊,就如你长大成胖子一样,都无可挽回了,”殷夜来大笑,跳起来倒了一杯酒给他,“又是一年不见──怎么,今天想到要过来看我?” 九爷喝了一口,随口回答:“来叶城观潮的,顺路看看你。” “别假撇清了!”听得这样的回答,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方才你前脚进来,傅寿的丫鬟后脚就到了,把你的糗事一五一十对我全说了──哎呀呀,真有意思!~堂堂空桑剑圣清欢,居然被一群流氓追得落荒而逃?此事若是传了出去,云荒游侠们还不笑掉了大牙?” [注1]:此诗乃是小椴写滴~ 人生有味是清欢。空桑剑圣清欢,是云荒上所有学剑之人心里的一个传奇,无不将其视为武道之圣者、剑中之逸仙。自从先代剑圣兰缬去世后,他继任了剑圣的位置,虽然大肆扩张剑圣一门,本人却一直低调神秘,难免令人遐想。加上他的名字如此皎皎出尘,在世人心中,这位当世的剑圣定然是个飘逸英俊、剑胆琴心的年轻剑客,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然而此刻,榻上的胖子只翻了个身,整个木榻便沉了一沉。 清欢舒舒服服地躺着,在肚子上放上了一杯酒,眯起眼睛猛地一拍,肚子上的肥肉应声一弹,那杯酒瞬地飞起,居然准确无误地落到了嘴里! 看得他这一手越发熟练的“绝技”,殷夜来忍不住苦笑。 清欢叼了那盏酒,稀溜溜地吸光了,不屑一顾地回答:“嘁!我才不是逃,只是懒得让这些家伙脏了我的剑而已──身为剑圣,去和一群流氓无赖斗殴难道就很有面子了?” “流氓无赖?”殷夜来毫不客气地揭穿了他,“我怎么听说这次来找茬的人里,带头那个居然还算你门下的挂名弟子呢?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居然连祖师爷都认不出!” “傅寿说的吧?”清欢嘀咕了一声,有些尴尬:“女人还真是天生的多嘴。” “唉,她也是担心你。”殷夜来叹气,“她又不知道你有这样大的本事,蒙在鼓里,还在为你得罪了慕容家大公子而忧心忡忡呢──你别说,我认识她也算有不短的时日了,觉得她待你可是有真心的。” “得了得了,别和我来说这些。这儿是青楼,‘讲金不讲心’,别坏了规矩。”清欢却有点不耐烦起来,连忙岔开了话题,嘀咕,“刚才看那家伙的剑,估计所谓的‘再传弟子’,不知是哪家挂了我名字的剑道馆里教出的三流货色──没奈何,近年徒弟收的实在有点多,好些人我连面都没见过。” “唉,”殷夜来苦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还能当剑圣。” “嗨,你以为我想当啊?我喜欢的是做生意,是大秤分金大碗喝酒──若不是当年师父哭着喊着非要我上,我才不干呢!”清欢躺在满榻金银珠宝上,将樱桃一粒接着一粒扔到嘴里,然后噗地吐出核,去打架子上的鹦鹉。 他的准头极好,鹦鹉被打得左右跳,试图展翅飞起。然而爪子上栓了一根银链,任凭怎么跳跃,却是无法躲过一粒粒连接袭来的暗器。 “救命!”逼急了的鹦鹉陡然开口,尖声大叫起来,“非礼啊!” 声音尖利刺耳,他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皮球般地弹起,“噗”地一声将酒喷了满襟。 “你你你……”他指着鹦鹉,大惊失色,“你家的鹦鹉是怎么教出来的?” “不许欺负我家雪衣──还不是被你们这种无赖的大爷给教出来的?”殷夜来将鹦鹉架子挪到一旁,盈盈娇嗔,眼波欲流,看得榻上的胖子呆住了。 “哎呀,哎呀……妹子,你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是男人的骨头都酥了一半!”清欢大笑,从怀里拽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来,叮当一声洒了满榻──里面全是被分成一小袋一小袋的金铢,一盒一盒的各色宝石,还有更珍贵的流光水玉和鲛珠,铺满了半个榻上,房间里登时流光溢彩,宝气夺人。 “今年刚收的,还没来得及存。”他拍了拍床榻,豪气万丈,“喜欢哪个?随便拿!” “哟,真大方,”殷夜来掩口笑,“不过这些我都不要,我只要你怀里那本小册子。” “哇!”清欢吓了一跳,连忙捂着襟口缩回榻上,“妹子你胃口也太大了,那可是我这些年打拼下来的全副身家,地契房契账本全在里头了!” “就知道你舍不得,”她笑的狡黠,“今年的生意如何?” “自然兴旺!”清欢摸着胖肚子,得意洋洋地报数,“老子不仅是剑术的天下第一,也是赚钱的天下第一。今年钱庄又开了八家分店,剑道馆也开了五家分馆──” 殷夜来笑:“哦?徒弟又收了几个?” “二三十个?我都忘记了,反正来者不拒,统一行了拜师礼了事。”清欢抓了抓头发,得意地笑,“学一套入门的《剑决》一百金铢,《分光》和《化影》各一千,《击铗九问》那可要万金才能学了……当然,只教剑势不给心法。哈,虽然贵,那些富家子弟还争先恐后怕排不上队呢!啧啧,世道太平,生意也越发蓬勃兴旺了。” 他说的踌躇满志,彷佛这是天下最容易的财路一般。 “继承剑圣名号才八年,你还真把它当一门生意去做了?”殷夜来苦笑,“以前历代剑圣门下弟子亲传的不过两三人,到你手里一下子扩张了数百倍,可真是蔚为奇观。” “桃李满天下啊!”清欢却毫无愧色,踌躇满志,“剑圣一门在我手里发扬光大了!” 殷夜来笑不可抑,几乎把手里的酒都泼了。然而笑着笑着,忽地眉头一蹙,咳嗽了几声,身子佝偻下去,连忙用手巾掩住嘴。 “怎么?”清欢却一下子坐了起来,紧张,“肺怎么听起来这么虚?” “好不了的。我家几代人都有这种血虚症,小时候还好,但成年后身体就虚耗得厉害,很少有活过四十岁的。”殷夜来握着锦帕擦了擦唇边,嫣然一笑,“不过别担心。如今墨宸为我找到了好大夫,只要按时吃药就好,只是偶尔会咳嗽罢了──嘻,还有人说这样病恹恹的更添风韵,什么西子捧心弱不胜衣之类的,为此写了连篇累牍的诗文。” “看一个病女人也能看出这么多好处来?那群龟孙子假文酸醋的,令人作呕。”躺在榻上的胖子蹙眉,还是不放心,“你男人知道这事么?一年到头的带兵在外头,可别连自己的女人出墙了病倒了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殷夜来指了指楼下,“春菀在替我熬药呢,都是他嘱咐过的。” “哦……那还差不多,”九爷释然,弹起一粒樱桃,张开嘴去接,“今天被人扫了兴致,本来想去胭脂痕,忽然想起你这儿近,就顺便过来看一看了──反正你这里有贵人罩着,也没人敢闯进来寻衅滋事。” 殷夜来笑了一笑,“你这个火爆脾气,好端端的怎么又得罪了慕容家?” 清欢大笑起来,“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女人。” “让我猜猜是哪个……莫非是国色楼的天香姑娘?”殷夜来笑,旋即摇了摇头,“应该不是。那小妮子虽然嚣张,却不像是能认得这种无赖。” “天香当然不认识这些市井流氓,但那妮子如今红得很,恩客一多,自然有人替她出头。”清欢懒懒地舒了一个懒腰,“我猜是慕容家那个不成器的大公子想要逞威风,所以派人替美人儿出气,想揍我一顿罢。” “是么?”殷夜来微微一怔,“那倒是有点麻烦。” “我怕过谁来?”清欢不介意地扬眉,“而你这里有贵人撑腰,更是不怕。” 再度听到“贵人”两字,殷夜来脸色微微有些不自在,终于冷笑了一声,出声反驳:“什么贵人?──我知道你心里可一直看不上墨宸。他三请四请,你却从未赴约。” “呵,我哪敢看不起白帅?人家跺跺脚,整个云荒都要晃三晃。”清欢继续挖苦,左顾右盼,“哪次我来,他不要在一边盯着?今天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他带兵出征了。”殷夜来淡淡道,“去了西海上。” “出征了?”清欢倒是有些意外,“我最近整日躲着偷闲,都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情况──不是听说前些年定了什么盟约,双方要停战了么?怎么如今又要开打了?” “当时议和,是宰辅和三司的决定。”殷夜来淡淡道,“而墨宸坚持认为如今是一举拔除冰夷的机会,千年一遇,力谏皇上出兵。朝廷里两派为此争论了许久,一年多前白帝终于准了,派他出兵海上。” “呵,他是天下名将,自然恨不得天天有仗打。”清欢不以为然,冷嘲热讽。 “墨宸以军功起家,若无战事,对他自然不利。”殷夜来坦然回答,“不过那些主和的大臣哪里又是为天下百姓考虑了?事实上还不是怕墨宸战功太高,难以压服?” 她不过区区一介青楼女子,然而说起政局军事却是从容不迫了如指掌。 “这些政客官家的龌龊事我可不懂──不过朝廷里有冰族收买的说客,这一点我倒是相信,不然以他的本事,也不会打了那么多年都打不下来。”清欢又吐了一颗樱桃核出来,懒懒打了个酒嗝,“还是让你家男人见好就收吧!他的好日子也没几天了。” 殷夜来微笑:“他心里可比谁都明白。” “这倒是。这点手腕都没有的话,那个平民出身的家伙也爬不到如今的位置。”清欢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不过他也是个不解风情郎心如铁的主儿,只晓得带兵在海上打仗,却将这样的美人留在叶城这虎狼窝里,真是难为他放得下心。” 殷夜来不以为然:“看你说的,好象我是需要人照顾的女子一般。” 她起身捧了一个缠枝花纹样的翡翠香炉,在帘子里绕行了一圈,让清淡的香气散布在房间里,蹙眉:“一身的酒气,熏得我房里到处都是。” “要是嫌弄脏了你的地方,我走便是。”清欢被说的无趣,一个打挺跳了起来。 “现在不行。”殷夜来却按住了他,“还是在这儿多待几天吧,等这件事平息。” “怎么,还真要我躲啊?”清欢禁不住冷笑了一声,“这种不知好歹的小纨绔,老子不用剑都能直接阉了他去!还要老子躲着?放屁!” 他说的粗野,殷夜来忍不住地笑:“好了好了……真是个火爆脾气。我知道你厉害,不过慕容家好歹是叶城之主,你总不能真的把他家的长子给杀了吧?──慕容逸虽不成才,他弟弟却是个人物。” 清欢冷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是不愿看到我和慕容隽那个小白脸起冲突。” 殷夜来的笑容微微停滞了一下,然而很快掩了过去:“呵,我当然不怕慕容家把你怎样,反而是怕你一怒之下把人家怎样了──堂堂空桑剑圣,为一个青楼女人争风吃醋,和市井无赖打架,传出去很光彩么?” “……”清欢无言以对,许久才挠头道,“算了,卖你这个面子,不和他一般见识。” “这就对了。”殷夜来掩口轻笑,拿过一坛美酒放到他胸口上,“算我求你,后天观潮节之前乖乖在这里躺着喝酒,别再出去闹事了。” 清欢鼻子一抽,失声:“哇,五十年陈的大内秘制冷香九珍酿?!” “白帝去年冬天行猎时赏的,整个云荒一共也不过十二坛。墨宸特意为你留了一坛,”殷夜来微笑,殷勤相劝,“他说他还藏有更好的酒,等从西海上凯旋回来,便要请你去一起对饮呢!” 清欢脸色一沉,鼻子抽了抽,不做声地将那坛酒放到了一边。 殷夜来看得他这般脸色,蹙眉:“还是不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想结交我,绝对居心叵测。”清欢冷冷地嗤笑了一声,正色道,“妹子,白墨宸这般的枭雄人物,绝非可托终身的良人。我劝你一句:和这种人早断早了,否则迟早引火上身──十年前哪怕你跟了慕容隽那个小白脸,也都比跟了这种人强!” “又说这种怪话!”殷夜来秀眉微微一挑,第一次沉下脸来。 “我真是不懂你们女人。”清欢长声叹息,苦闷不已,“特别是下了床之后。” “不懂就闭嘴,别满口柴胡!”殷夜来忽地翻脸,甩袖起身,“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和什么人在一起,住哪里,我自己能决定,轮不到旁人摆布。十年前我既决意跟了他去,如今便不会再回头。” 她一直是烟视媚行的女子,然而此刻一翻脸,语气却似刀兵般凛冽。 空桑剑圣不再说话,室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话说回来,当年你为什么跟了白墨宸?”清欢叹了口气,“我一直想不通。” “自然是有原因的。”殷夜来的脸色缓了下去,淡淡,“不过如今也不必谈了。” “他是入赘的驸马,又不可能给你什么名分。难道你准备一辈子都呆在这种地方?”清欢苦笑了一声:“小白脸虽不可靠,这种老狐狸却更不可靠。你离他远些,早点给自己找条后路──依我看,白帝一退位,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只怕祸事会接蹱而来。” “我心里明白,”殷夜来的脸色有些复杂,咳嗽了几声,“但我不能离开他。” “离不开?”清欢火爆脾气又上来了,一拍桌子,“你跟着他那么多年,至今还是见不得天日,连个小老婆都不算,还要在这里做个娼妓,为什么离不开?真是自甘下贱!” 唰的一声,一杯热茶泼在他脸上,把下半截话打断。 “就算自甘下贱,”殷夜来冷冷道,“也是我的事。” “他娘的!怎么不关我的事?”清欢在榻上跺脚,暴跳如雷,恨铁不成钢,“如果你不是我妹子,就算死在我面前我都懒得说你一句!” “你又不是我亲哥,”殷夜来的语声却冰冷,“可别记混了。” 空桑剑圣猛然一震,脸色苍白,似是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沉默中,只听外面脚步声传来。帘幕一动,有小婢低声禀告说有客到访。殷夜来正在气头上,不由微微蹙眉,低叱:“不是说过已经入寝了么?夜深了,让他回去罢!” 那个叫做秋蝉的丫鬟迟疑了一下:“可是……来客似乎是缇骑的人。” “缇骑?”房间里的两个人都不由吃了一惊,相互对视了一眼。 伽蓝帝都和陪都叶城,乃是云荒的中心。两京之内驻有缇骑和骁骑两支。其中骁骑军为昔年西京将军亲自建立,负责京畿附近的守卫,而缇骑则直属于皇帝,负责天下刑律,一向低调秘密。此刻无缘无故半夜上门来,倒是让她心中一跳。 难道墨宸的那些对手又有什么动静了?还是……还是冲着她来的?十年前那件事,这个云荒上也几乎没有人再知晓了吧?又如何能翻出来? 两兄妹对视一眼,清欢下意识地翻身坐起,挡在了殷夜来面前。 室内陡然紧张,秋蝉却浑不觉察,只怯怯道:“缇骑大人说,他们是来找九爷的──小婢回答说不知道九爷是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会来。但缇骑大人说小姐你自然会知道。” “九爷?”殷夜来吃了一惊,看了一眼清欢。 “找我的?”清欢也吃了一惊,却松了口气,抓抓脑袋,低声,“干嘛?难道官家也插手风月场上的争风吃醋?……莫非是都铎那个家伙发疯了?” 秋蝉在帘外轻声转述:“那个缇骑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说若是这几日九爷来了小姐这里,麻烦转告一声,让他去一趟朱衣局──说:有个六十年一遇的大案子请九爷前去帮忙。” “六十年一遇?什么陈年旧案要……”清欢嘀咕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蓦地变了颜色,大失常态地直跳起来,“哎呀……哎呀!” “怎么?”他这一声大叫让殷夜来也变了脸色。 “六十年?我这日子过得可真糊涂……难道真的到时候了?他娘的,这回事情可闹大了!”清欢彷佛活见鬼一样,也来不及收拾满桌的金珠宝贝,抓起案上那把秤,急速冲下楼去,“大事不好!妹子,我先去了,帮我看着这堆钱!” “哥!”殷夜来临窗唤了一声,然而清欢却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她独自凭栏,怔怔地看着雨幕,微微咳嗽,心绪缭乱──缇骑找他,究竟所为何事?莫非是慕容家大公子的主意?还是真的又有什么大案子要查?他这次一去到底是凶是吉,又何时能再见面? 离那一场猝不及防的噩梦已经十年了。 那一场变乱之后,并肩长大的他们分隔两地,甚少联系,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如今,她成了叶城花魁,他成了空桑剑圣,越走越远,一年一度的见面时候往往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随便把酒说说风花。 人和人之间,即便曾经多么亲近,最后也只能落得如此么? 她默然想着,忽然又觉得一阵寒意逼来,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毫无来由地一阵心跳,彷佛有什么在夜里紧盯着自己。殷夜来猛然回头看向窗外,然而外面只有雨帘细密,檐下红灯飘摇,并无半个人影。 “小姐。”身后传来细细的禀告声,却是春菀站在了帘外,“您的药煮好了。” 殷夜来从春菀手里接过药,只一闻,便蹙起了眉头。 “今日血蝎的份量放得多了一成,味道有点重。”春菀轻声解释,“如今是冬至了,天地大寒,小姐应该提前注意一些才是。瑶草的份量倒是少了,只放了半支。” 殷夜来忍住胃里的翻涌,屏气一口喝了下去,用手绢擦了擦嘴角。 春菀看着她喝下去,这才收了杯盏,又道:“刚刚楚宫那边有信来,说玄凛皇子一行去了她们那里。” “楚宫烟月?”殷夜来喃喃。 “是的,”春菀低声,递上了一物,“这是那边姐妹传来的消息。” “哦。”殷夜来淡淡应了一句,拿过来看了看,“难为她们如此用心。” 那不是信笺,只是一张薄薄的丝绢,上面的字写得极其潦草,色泽殷红,香气馥郁,似乎是女子在宴席间隙里,偷空用簪子蘸了胭脂盒里的胭脂匆匆在丝绢上涂抹而成。上面写着几行字,说的是席间一些谈及的敏感话题,以及各位高官权贵的秘闻。 殷夜来默不作声地看完,便将那张丝绢扔到了窗外的檐上。冰冷的冬雨密密洒落,字迹转瞬化开,洁白的冰绡上沁出一团殷红色的胭脂痕来,宛如美人的唇色。 她咳嗽了几声:“明日你发个密信给他吧。” “是。”春菀低声回答,顿了顿,道,“不知白帅这次海皇祭回不回来。” “应该不回来了吧,听说前方战事吃紧──对了,”彷佛想起了什么,殷夜来打开梳妆匣,“把这个拿去给玲珑阁,给我打一支赤金累珠的凤簪来,不要计较工费物力,只求美轮美奂便是──记住,得用这个琢成珠子,串成凤嘴里的那一挂流苏。” 春菀诧异地接过来看了一眼,却是一支上好的红珊瑚。 “是他从西海上给我寄来的,”殷夜来口气淡漠,“难得他百战之中还有这份闲心,等他回来,我得插上这支簪子去给他洗尘──表面功夫还是得做足啊。” “嗯。”春菀应着,心里诧异于小姐说话时语气的冷淡。 ──这般手段,和应酬风月场上其他恩客时,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已经位极人臣、独揽军权的白帅,长年在外带兵,在女色的事情上向来淡漠,平日极少出入声色犬马之所。而因为是入赘帝王家,身侧也并无其他贵族那样的三妻四妾,被朝廷上下称为不近女色的真英雄真豪杰。没有人知道他和殷仙子是怎么好上的。作为贴身侍女的她,也只知道早在小姐还在戏班里的时候,他们便已经有了往来。这些年来小姐和白帅的交往转入了地下,极其隐秘,当真是夜半来天明去,讳莫如深,渐渐不为外人得知。 但很久以来,就算是她,也不明白殷仙子和位高权重的白帅之间到底只是逢场作戏、想找个靠山呢?还是真有一份情意在? 正如多年以来,风月场里从没有一个男人能够猜透她的心。 人生有味是清欢。空桑剑圣清欢,是云荒上所有学剑之人心里的一个传奇,无不将其视为武道之圣者、剑中之逸仙。自从先代剑圣兰缬去世后,他继任了剑圣的位置,虽然大肆扩张剑圣一门,本人却一直低调神秘,难免令人遐想。加上他的名字如此皎皎出尘,在世人心中,这位当世的剑圣定然是个飘逸英俊、剑胆琴心的年轻剑客,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然而此刻,榻上的胖子只翻了个身,整个木榻便沉了一沉。 清欢舒舒服服地躺着,在肚子上放上了一杯酒,眯起眼睛猛地一拍,肚子上的肥肉应声一弹,那杯酒瞬地飞起,居然准确无误地落到了嘴里! 看得他这一手越发熟练的“绝技”,殷夜来忍不住苦笑。 清欢叼了那盏酒,稀溜溜地吸光了,不屑一顾地回答:“嘁!我才不是逃,只是懒得让这些家伙脏了我的剑而已──身为剑圣,去和一群流氓无赖斗殴难道就很有面子了?” “流氓无赖?”殷夜来毫不客气地揭穿了他,“我怎么听说这次来找茬的人里,带头那个居然还算你门下的挂名弟子呢?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居然连祖师爷都认不出!” “傅寿说的吧?”清欢嘀咕了一声,有些尴尬:“女人还真是天生的多嘴。” “唉,她也是担心你。”殷夜来叹气,“她又不知道你有这样大的本事,蒙在鼓里,还在为你得罪了慕容家大公子而忧心忡忡呢──你别说,我认识她也算有不短的时日了,觉得她待你可是有真心的。” “得了得了,别和我来说这些。这儿是青楼,‘讲金不讲心’,别坏了规矩。”清欢却有点不耐烦起来,连忙岔开了话题,嘀咕,“刚才看那家伙的剑,估计所谓的‘再传弟子’,不知是哪家挂了我名字的剑道馆里教出的三流货色──没奈何,近年徒弟收的实在有点多,好些人我连面都没见过。” “唉,”殷夜来苦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还能当剑圣。” “嗨,你以为我想当啊?我喜欢的是做生意,是大秤分金大碗喝酒──若不是当年师父哭着喊着非要我上,我才不干呢!”清欢躺在满榻金银珠宝上,将樱桃一粒接着一粒扔到嘴里,然后噗地吐出核,去打架子上的鹦鹉。 他的准头极好,鹦鹉被打得左右跳,试图展翅飞起。然而爪子上栓了一根银链,任凭怎么跳跃,却是无法躲过一粒粒连接袭来的暗器。 “救命!”逼急了的鹦鹉陡然开口,尖声大叫起来,“非礼啊!” 声音尖利刺耳,他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皮球般地弹起,“噗”地一声将酒喷了满襟。 “你你你……”他指着鹦鹉,大惊失色,“你家的鹦鹉是怎么教出来的?” “不许欺负我家雪衣──还不是被你们这种无赖的大爷给教出来的?”殷夜来将鹦鹉架子挪到一旁,盈盈娇嗔,眼波欲流,看得榻上的胖子呆住了。 “哎呀,哎呀……妹子,你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是男人的骨头都酥了一半!”清欢大笑,从怀里拽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来,叮当一声洒了满榻──里面全是被分成一小袋一小袋的金铢,一盒一盒的各色宝石,还有更珍贵的流光水玉和鲛珠,铺满了半个榻上,房间里登时流光溢彩,宝气夺人。 “今年刚收的,还没来得及存。”他拍了拍床榻,豪气万丈,“喜欢哪个?随便拿!” “哟,真大方,”殷夜来掩口笑,“不过这些我都不要,我只要你怀里那本小册子。” “哇!”清欢吓了一跳,连忙捂着襟口缩回榻上,“妹子你胃口也太大了,那可是我这些年打拼下来的全副身家,地契房契账本全在里头了!” “就知道你舍不得,”她笑的狡黠,“今年的生意如何?” “自然兴旺!”清欢摸着胖肚子,得意洋洋地报数,“老子不仅是剑术的天下第一,也是赚钱的天下第一。今年钱庄又开了八家分店,剑道馆也开了五家分馆──” 殷夜来笑:“哦?徒弟又收了几个?” “二三十个?我都忘记了,反正来者不拒,统一行了拜师礼了事。”清欢抓了抓头发,得意地笑,“学一套入门的《剑决》一百金铢,《分光》和《化影》各一千,《击铗九问》那可要万金才能学了……当然,只教剑势不给心法。哈,虽然贵,那些富家子弟还争先恐后怕排不上队呢!啧啧,世道太平,生意也越发蓬勃兴旺了。” 他说的踌躇满志,彷佛这是天下最容易的财路一般。 “继承剑圣名号才八年,你还真把它当一门生意去做了?”殷夜来苦笑,“以前历代剑圣门下弟子亲传的不过两三人,到你手里一下子扩张了数百倍,可真是蔚为奇观。” “桃李满天下啊!”清欢却毫无愧色,踌躇满志,“剑圣一门在我手里发扬光大了!” 殷夜来笑不可抑,几乎把手里的酒都泼了。然而笑着笑着,忽地眉头一蹙,咳嗽了几声,身子佝偻下去,连忙用手巾掩住嘴。 “怎么?”清欢却一下子坐了起来,紧张,“肺怎么听起来这么虚?” “好不了的。我家几代人都有这种血虚症,小时候还好,但成年后身体就虚耗得厉害,很少有活过四十岁的。”殷夜来握着锦帕擦了擦唇边,嫣然一笑,“不过别担心。如今墨宸为我找到了好大夫,只要按时吃药就好,只是偶尔会咳嗽罢了──嘻,还有人说这样病恹恹的更添风韵,什么西子捧心弱不胜衣之类的,为此写了连篇累牍的诗文。” “看一个病女人也能看出这么多好处来?那群龟孙子假文酸醋的,令人作呕。”躺在榻上的胖子蹙眉,还是不放心,“你男人知道这事么?一年到头的带兵在外头,可别连自己的女人出墙了病倒了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殷夜来指了指楼下,“春菀在替我熬药呢,都是他嘱咐过的。” “哦……那还差不多,”九爷释然,弹起一粒樱桃,张开嘴去接,“今天被人扫了兴致,本来想去胭脂痕,忽然想起你这儿近,就顺便过来看一看了──反正你这里有贵人罩着,也没人敢闯进来寻衅滋事。” 殷夜来笑了一笑,“你这个火爆脾气,好端端的怎么又得罪了慕容家?” 清欢大笑起来,“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女人。” “让我猜猜是哪个……莫非是国色楼的天香姑娘?”殷夜来笑,旋即摇了摇头,“应该不是。那小妮子虽然嚣张,却不像是能认得这种无赖。” “天香当然不认识这些市井流氓,但那妮子如今红得很,恩客一多,自然有人替她出头。”清欢懒懒地舒了一个懒腰,“我猜是慕容家那个不成器的大公子想要逞威风,所以派人替美人儿出气,想揍我一顿罢。” “是么?”殷夜来微微一怔,“那倒是有点麻烦。” “我怕过谁来?”清欢不介意地扬眉,“而你这里有贵人撑腰,更是不怕。” 再度听到“贵人”两字,殷夜来脸色微微有些不自在,终于冷笑了一声,出声反驳:“什么贵人?──我知道你心里可一直看不上墨宸。他三请四请,你却从未赴约。” “呵,我哪敢看不起白帅?人家跺跺脚,整个云荒都要晃三晃。”清欢继续挖苦,左顾右盼,“哪次我来,他不要在一边盯着?今天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他带兵出征了。”殷夜来淡淡道,“去了西海上。” “出征了?”清欢倒是有些意外,“我最近整日躲着偷闲,都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情况──不是听说前些年定了什么盟约,双方要停战了么?怎么如今又要开打了?” “当时议和,是宰辅和三司的决定。”殷夜来淡淡道,“而墨宸坚持认为如今是一举拔除冰夷的机会,千年一遇,力谏皇上出兵。朝廷里两派为此争论了许久,一年多前白帝终于准了,派他出兵海上。” “呵,他是天下名将,自然恨不得天天有仗打。”清欢不以为然,冷嘲热讽。 “墨宸以军功起家,若无战事,对他自然不利。”殷夜来坦然回答,“不过那些主和的大臣哪里又是为天下百姓考虑了?事实上还不是怕墨宸战功太高,难以压服?” 她不过区区一介青楼女子,然而说起政局军事却是从容不迫了如指掌。 “这些政客官家的龌龊事我可不懂──不过朝廷里有冰族收买的说客,这一点我倒是相信,不然以他的本事,也不会打了那么多年都打不下来。”清欢又吐了一颗樱桃核出来,懒懒打了个酒嗝,“还是让你家男人见好就收吧!他的好日子也没几天了。” 殷夜来微笑:“他心里可比谁都明白。” “这倒是。这点手腕都没有的话,那个平民出身的家伙也爬不到如今的位置。”清欢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不过他也是个不解风情郎心如铁的主儿,只晓得带兵在海上打仗,却将这样的美人留在叶城这虎狼窝里,真是难为他放得下心。” 殷夜来不以为然:“看你说的,好象我是需要人照顾的女子一般。” 她起身捧了一个缠枝花纹样的翡翠香炉,在帘子里绕行了一圈,让清淡的香气散布在房间里,蹙眉:“一身的酒气,熏得我房里到处都是。” “要是嫌弄脏了你的地方,我走便是。”清欢被说的无趣,一个打挺跳了起来。 “现在不行。”殷夜来却按住了他,“还是在这儿多待几天吧,等这件事平息。” “怎么,还真要我躲啊?”清欢禁不住冷笑了一声,“这种不知好歹的小纨绔,老子不用剑都能直接阉了他去!还要老子躲着?放屁!” 他说的粗野,殷夜来忍不住地笑:“好了好了……真是个火爆脾气。我知道你厉害,不过慕容家好歹是叶城之主,你总不能真的把他家的长子给杀了吧?──慕容逸虽不成才,他弟弟却是个人物。” 清欢冷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是不愿看到我和慕容隽那个小白脸起冲突。” 殷夜来的笑容微微停滞了一下,然而很快掩了过去:“呵,我当然不怕慕容家把你怎样,反而是怕你一怒之下把人家怎样了──堂堂空桑剑圣,为一个青楼女人争风吃醋,和市井无赖打架,传出去很光彩么?” “……”清欢无言以对,许久才挠头道,“算了,卖你这个面子,不和他一般见识。” “这就对了。”殷夜来掩口轻笑,拿过一坛美酒放到他胸口上,“算我求你,后天观潮节之前乖乖在这里躺着喝酒,别再出去闹事了。” 清欢鼻子一抽,失声:“哇,五十年陈的大内秘制冷香九珍酿?!” “白帝去年冬天行猎时赏的,整个云荒一共也不过十二坛。墨宸特意为你留了一坛,”殷夜来微笑,殷勤相劝,“他说他还藏有更好的酒,等从西海上凯旋回来,便要请你去一起对饮呢!” 清欢脸色一沉,鼻子抽了抽,不做声地将那坛酒放到了一边。 殷夜来看得他这般脸色,蹙眉:“还是不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想结交我,绝对居心叵测。”清欢冷冷地嗤笑了一声,正色道,“妹子,白墨宸这般的枭雄人物,绝非可托终身的良人。我劝你一句:和这种人早断早了,否则迟早引火上身──十年前哪怕你跟了慕容隽那个小白脸,也都比跟了这种人强!” “又说这种怪话!”殷夜来秀眉微微一挑,第一次沉下脸来。 “我真是不懂你们女人。”清欢长声叹息,苦闷不已,“特别是下了床之后。” “不懂就闭嘴,别满口柴胡!”殷夜来忽地翻脸,甩袖起身,“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和什么人在一起,住哪里,我自己能决定,轮不到旁人摆布。十年前我既决意跟了他去,如今便不会再回头。” 她一直是烟视媚行的女子,然而此刻一翻脸,语气却似刀兵般凛冽。 空桑剑圣不再说话,室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话说回来,当年你为什么跟了白墨宸?”清欢叹了口气,“我一直想不通。” “自然是有原因的。”殷夜来的脸色缓了下去,淡淡,“不过如今也不必谈了。” “他是入赘的驸马,又不可能给你什么名分。难道你准备一辈子都呆在这种地方?”清欢苦笑了一声:“小白脸虽不可靠,这种老狐狸却更不可靠。你离他远些,早点给自己找条后路──依我看,白帝一退位,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只怕祸事会接蹱而来。” “我心里明白,”殷夜来的脸色有些复杂,咳嗽了几声,“但我不能离开他。” “离不开?”清欢火爆脾气又上来了,一拍桌子,“你跟着他那么多年,至今还是见不得天日,连个小老婆都不算,还要在这里做个娼妓,为什么离不开?真是自甘下贱!” 唰的一声,一杯热茶泼在他脸上,把下半截话打断。 “就算自甘下贱,”殷夜来冷冷道,“也是我的事。” “他娘的!怎么不关我的事?”清欢在榻上跺脚,暴跳如雷,恨铁不成钢,“如果你不是我妹子,就算死在我面前我都懒得说你一句!” “你又不是我亲哥,”殷夜来的语声却冰冷,“可别记混了。” 空桑剑圣猛然一震,脸色苍白,似是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沉默中,只听外面脚步声传来。帘幕一动,有小婢低声禀告说有客到访。殷夜来正在气头上,不由微微蹙眉,低叱:“不是说过已经入寝了么?夜深了,让他回去罢!” 那个叫做秋蝉的丫鬟迟疑了一下:“可是……来客似乎是缇骑的人。” “缇骑?”房间里的两个人都不由吃了一惊,相互对视了一眼。 伽蓝帝都和陪都叶城,乃是云荒的中心。两京之内驻有缇骑和骁骑两支。其中骁骑军为昔年西京将军亲自建立,负责京畿附近的守卫,而缇骑则直属于皇帝,负责天下刑律,一向低调秘密。此刻无缘无故半夜上门来,倒是让她心中一跳。 难道墨宸的那些对手又有什么动静了?还是……还是冲着她来的?十年前那件事,这个云荒上也几乎没有人再知晓了吧?又如何能翻出来? 两兄妹对视一眼,清欢下意识地翻身坐起,挡在了殷夜来面前。 室内陡然紧张,秋蝉却浑不觉察,只怯怯道:“缇骑大人说,他们是来找九爷的──小婢回答说不知道九爷是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会来。但缇骑大人说小姐你自然会知道。” “九爷?”殷夜来吃了一惊,看了一眼清欢。 “找我的?”清欢也吃了一惊,却松了口气,抓抓脑袋,低声,“干嘛?难道官家也插手风月场上的争风吃醋?……莫非是都铎那个家伙发疯了?” 秋蝉在帘外轻声转述:“那个缇骑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说若是这几日九爷来了小姐这里,麻烦转告一声,让他去一趟朱衣局──说:有个六十年一遇的大案子请九爷前去帮忙。” “六十年一遇?什么陈年旧案要……”清欢嘀咕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蓦地变了颜色,大失常态地直跳起来,“哎呀……哎呀!” “怎么?”他这一声大叫让殷夜来也变了脸色。 “六十年?我这日子过得可真糊涂……难道真的到时候了?他娘的,这回事情可闹大了!”清欢彷佛活见鬼一样,也来不及收拾满桌的金珠宝贝,抓起案上那把秤,急速冲下楼去,“大事不好!妹子,我先去了,帮我看着这堆钱!” “哥!”殷夜来临窗唤了一声,然而清欢却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她独自凭栏,怔怔地看着雨幕,微微咳嗽,心绪缭乱──缇骑找他,究竟所为何事?莫非是慕容家大公子的主意?还是真的又有什么大案子要查?他这次一去到底是凶是吉,又何时能再见面? 离那一场猝不及防的噩梦已经十年了。 那一场变乱之后,并肩长大的他们分隔两地,甚少联系,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如今,她成了叶城花魁,他成了空桑剑圣,越走越远,一年一度的见面时候往往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随便把酒说说风花。 人和人之间,即便曾经多么亲近,最后也只能落得如此么? 她默然想着,忽然又觉得一阵寒意逼来,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毫无来由地一阵心跳,彷佛有什么在夜里紧盯着自己。殷夜来猛然回头看向窗外,然而外面只有雨帘细密,檐下红灯飘摇,并无半个人影。 “小姐。”身后传来细细的禀告声,却是春菀站在了帘外,“您的药煮好了。” 殷夜来从春菀手里接过药,只一闻,便蹙起了眉头。 “今日血蝎的份量放得多了一成,味道有点重。”春菀轻声解释,“如今是冬至了,天地大寒,小姐应该提前注意一些才是。瑶草的份量倒是少了,只放了半支。” 殷夜来忍住胃里的翻涌,屏气一口喝了下去,用手绢擦了擦嘴角。 春菀看着她喝下去,这才收了杯盏,又道:“刚刚楚宫那边有信来,说玄凛皇子一行去了她们那里。” “楚宫烟月?”殷夜来喃喃。 “是的,”春菀低声,递上了一物,“这是那边姐妹传来的消息。” “哦。”殷夜来淡淡应了一句,拿过来看了看,“难为她们如此用心。” 那不是信笺,只是一张薄薄的丝绢,上面的字写得极其潦草,色泽殷红,香气馥郁,似乎是女子在宴席间隙里,偷空用簪子蘸了胭脂盒里的胭脂匆匆在丝绢上涂抹而成。上面写着几行字,说的是席间一些谈及的敏感话题,以及各位高官权贵的秘闻。 殷夜来默不作声地看完,便将那张丝绢扔到了窗外的檐上。冰冷的冬雨密密洒落,字迹转瞬化开,洁白的冰绡上沁出一团殷红色的胭脂痕来,宛如美人的唇色。 她咳嗽了几声:“明日你发个密信给他吧。” “是。”春菀低声回答,顿了顿,道,“不知白帅这次海皇祭回不回来。” “应该不回来了吧,听说前方战事吃紧──对了,”彷佛想起了什么,殷夜来打开梳妆匣,“把这个拿去给玲珑阁,给我打一支赤金累珠的凤簪来,不要计较工费物力,只求美轮美奂便是──记住,得用这个琢成珠子,串成凤嘴里的那一挂流苏。” 春菀诧异地接过来看了一眼,却是一支上好的红珊瑚。 “是他从西海上给我寄来的,”殷夜来口气淡漠,“难得他百战之中还有这份闲心,等他回来,我得插上这支簪子去给他洗尘──表面功夫还是得做足啊。” “嗯。”春菀应着,心里诧异于小姐说话时语气的冷淡。 ──这般手段,和应酬风月场上其他恩客时,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已经位极人臣、独揽军权的白帅,长年在外带兵,在女色的事情上向来淡漠,平日极少出入声色犬马之所。而因为是入赘帝王家,身侧也并无其他贵族那样的三妻四妾,被朝廷上下称为不近女色的真英雄真豪杰。没有人知道他和殷仙子是怎么好上的。作为贴身侍女的她,也只知道早在小姐还在戏班里的时候,他们便已经有了往来。这些年来小姐和白帅的交往转入了地下,极其隐秘,当真是夜半来天明去,讳莫如深,渐渐不为外人得知。 但很久以来,就算是她,也不明白殷仙子和位高权重的白帅之间到底只是逢场作戏、想找个靠山呢?还是真有一份情意在? 正如多年以来,风月场里从没有一个男人能够猜透她的心。 四更时分,非花阁的最后一盏灯终于也熄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黑暗一片。 小丫鬟秋蝉离开后,殷夜来在垂着纱帐的榻上沉沉睡去,小臂横在额头。夜凉如水,有隐约的欢声笑语传来,是楼下尚自未曾停歇的风流喧闹。窗外雨声无尽绵延,敲击着瓦当,发出拨弦般的叮当声。她就在这样细密错落的声音里沉沉睡去。 “杀了他吧!不杀了他,我们就没活路了!” “这个畜生,衣冠禽兽!” 黑夜里,不知道哪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耳语,恐惧而惊惶,仿佛是好几个女子在相互说话,语气颤栗地商量着什么。那些声音是那样的近,近得就像簇拥在自己的床头附近,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惊恐而细碎地说着。 “我、我不敢……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什么不敢!今晚不下手,明天这个畜生醒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折磨我们呢──来,把腰带解下来,一人拉住一头,在床头上勒死他!” 她在一边听着,为对方语气里那种恐惧和不顾一切的绝望所惊动。想睁开眼睛,然而眼皮沉重无比,似是压了一座山。 是谁?究竟是谁在那里说话? 勒入血肉的腰带,剧烈的挣扎,粗重的呼吸……这些彷佛是幻影一样浮现在心头,虽然不曾睁眼看也能看到全部的景象,仿佛是烙印在她心底深处。 “天啊!他……他的眼睛凸出来了!” “别看!继续用力!一定要用力!他活过来就不得了了!” 是谁?是谁在那里说话?如此的熟悉,彷佛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一样! “天啊……他醒了!他要喘过气来了!快,你过来帮忙拉住这头!” “用力!别看他!” “不要让他叫出声音来!快用力他!” 朦胧中,她听得出在说话的只是一群年少的女子,满怀恐惧和惊惶,然而却是毫无经验地在坐着杀人的勾当──“当啷”!忽然间,彷佛床上那个人在挣扎中碰落了什么,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巨大刺耳的声响。 那些窃窃的声音停顿了一瞬,彷佛所有女子都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紧接着便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的廊上传来,似有一行人紧急前来。 “快点!”有人低低道,“侍卫们往这边来了!快用力!” “我……我手软了!”另一个人带着哭音,“这、这可是要灭九族的啊!” 随着哭泣的颤音,似乎是腰带的一头陡然松了,床上那个沉重的呼吸忽然舒畅起来,一个嘶哑的男人声音响起在漆黑的夜里:“有……有刺客!来人……来──” 转瞬那个声音又被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因为腰带陡然收紧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一行急促的脚步已经奔到了门外,暗夜里雪亮的光一闪,门登时四分五裂。冲进来的一群虎狼,咆哮着抽出了雪亮的刀──黑暗里,那两个在床头勒住腰带的少女根本来不及反抗,便被斩杀在当场! 她大吃一惊,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如花的生命瞬间凋零。 刀光里,映出了那一群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少女们。 她站在黑暗里,发现那些女子还只不过是孩子,最小的不过十二三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柔弱而无助,赤裸的身体上遍布伤痕和血迹,稚气的脸因为恐惧而扭曲,看着一步步逼近的持刀人,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彷佛一群无辜的白色羔羊。 勒住咽喉的腰带一松开,床上那个臃肿的黑影便喘过了气来,满面都是溅上去的鲜血,不住地抚摩着颈项,发出混浊沉重的咳咳声。 “给朕……统统……统统的杀!” “别、别……”那个手软的女孩哭着说,然而话却中止了。 刀落,血飞溅,咔嚓一声,她身边的同伴的头颅转瞬被劈成了两半,半边脸齐刷刷地掉落下来,砸在她膝盖上。那个少女吓得呆住了,瑟瑟发抖地蜷在那里,面色苍白。 “杀!狠狠的杀!”床上的黑影惊魂方定,“贱货!一个也不准留,统统的给我千刀万剐灭九族!” “是!”那群虎狼一声大喝,奉命拔刀。黑夜里,这一间豪华的暖阁陡然变成了修罗地狱。血腥的屠杀无声无息地开始了,那些手无寸铁的女子被残酷地屠戮,毫无反抗的能力。 “住手!”她站在黑暗里,不顾一切地叫喊,“住手啊!” 那些雏女的血飞溅到她的脸上,柔软稚嫩的肢体零落散了满地。急切间,她伸出手,似乎要去握住什么,然而掌心空荡荡的没有一件东西。不!不!住手! 她想要过去阻拦那些疯狂杀人者,奇怪的是身体却僵在了原地。 怎么回事?她震惊地低下头,看到了两个孩子正紧紧地抱着她的腿──那是一对只有八九岁大的孩子,一男一女,脸色苍白而恐惧,一左一右地抱着她的腿,用尽了全力不让她上前分毫。 “别杀我父王!”那个小女孩哀求,语声纤细,“求求你了!姐姐!” “你们──!”她震惊地往后退,忽然发现抱着她腿的那两双小手是冰凉的──那是死人一样的冰冷。孩子们死死抱住她的腿,哭起来了──然而,从他们眼里滑落的不是泪水,而是殷红刺目的血! “别杀我父王……”两个死去的孩子满面血污,死死抱着她。 “放开我!”她只觉得寒冷彻骨,用尽了全力,奋力将两个孩子踢开。 男童女童跌落在地上,脑袋却忽然咕噜噜地掉了下来,转瞬身首分离!然而,两颗孩子的脑袋却还是横在地上,死死看着她,流着眼泪,嘴唇开合着,吐出同样一句话── “别杀我父王!求求你……别杀……” 她一步步地往后退,只觉得痛彻心扉,天旋地转。 不……不,怎么会这样?这个世界,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她浑身颤抖,一步步的后退,后背却忽然撞上了什么。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腰,有人在身后对她说话,声音低沉而凛冽,在耳边低声道:“别怕。” 那只手稳定如钢铁,转瞬间平定了她的颤栗。后背仿佛是靠着一座山。她转过头去,看到了黑暗里那线条利落冷肃的侧脸,映照着血色的月光,冷冷不动声色,在这个修罗场里彷佛是钢铁雕成,有一种令人安心同时也令人敬畏的力量。 她霍然一震,也不知道是惊还是喜,失声:“墨宸?!” 昏睡的人终于从梦魇里惊醒了,一挥手,只听暗夜里一声脆响,刺耳惊心。 “谁?”殷夜来猛然坐起,脱口而出。 然而房间里一片黑暗,寂静无声,除了案前的茶盏滚落在地板上,一切都和原来分毫不差。然而,她坐在黑暗的帷幕里,却忽然感觉到了森然的冷意:循着风的来处看去,赫然看到睡前关好的窗子开了一线,外面暗夜沉沉。 “小姐?”外间睡着的丫鬟春菀被惊醒了,披衣探头进来,“怎么了?” “没事,”她沉默了许久,疲惫地挥了挥手,“做了个噩梦,惊醒了。” “要不要再喝点药?”春菀轻声问,“纱橱里还留着半盏。” “不了。”殷夜来摇了摇头,斜靠着枕头,沉默了半晌,忽地道,“明日一早替我准备轿子,去一趟镇国公府。” “小姐去那儿做什么?”春菀有些吃惊。 “海皇祭要到了,”殷夜来淡淡道,“女人们也免不了要暗中争奇斗艳,慕容家的大总管邀我去府上,好指点一下女眷们的衣饰打扮,以便不输给六部藩王的内室们。” 春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殷夜来懒懒地叹了口气:“本来也不想理睬的,但今晚玄王之子来闹事,多亏了有慕容公子才压住了局面──平白欠了他一个人情,还是去一趟比较好。” 春菀恍然:“那我下去准备一下,明天一早陪小姐去。” “让秋蝉跟我去好了。我还有别的事要你做。”殷夜来摇了摇头,吩咐,“你替我去一趟玲珑阁,交付了这支珊瑚,顺便也帮我看看定制的舞衣做得如何──今年的观潮节,少不得有一番明争暗斗。顶着偌大的名声,行头可省不得。我身边的人之中唯有你眼光最好,这件事非得你去办我才放心。” “是。”春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领命退了下去。 窗外的雨还在绵延地下,无声无息,一如当年那一夜。或许是缇骑的深夜出现,又惊动了她沉睡的记忆,梦里居然忽然又泛起了滔天的血色──怎么可能?都已经十年了。如今已经改朝换代,这些埋藏已深的血腥梦魇,怎么还会回来缠绕自己? 许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殷夜来从床头的架子上取下了一物,在暗夜里抚摩着,叹了口气──那是一柄伞,伞柄由珍贵的流光水玉制成,伞骨是百年的南海沉水木,在昏暗的光线里也有幽幽的暗彩,彷佛一泓流动的碧泉。 伞的一角,隐约透出一个纹章,却是镇国公府慕容氏的家徽。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那把伞,指尖微微颤抖。 已经是十年过去了,多少往事已成回忆。然而,昔年的一切,竟不曾随着时间的洪流冲刷殆尽,还留下了这些明的暗的残片,彷佛劫火烧过后,记忆废墟上的那一片冷冷灰烬。 羽·青空之蓝 第十四章 麒麟 离开星海云庭后,清欢在夜幕下急掠,心里只想着“六十年”这三个字。 然而刚掠出不到一个街区,迎面便驰来了一行劲装的朱衣人。看到清欢,朱衣人立刻齐齐翻身落地,屈膝抱拳:“九爷果然在这里,大统领有令,请您跟我们回一趟朱衣局!” “唉……”清欢看到他们,叹了口气,她本来不是要去那儿的。──都铎那个家伙,果然还是有着猎狗一样的嗅觉和牛皮糖一样的粘性,自己当初怎么就哪么愚蠢,非要招惹上这号人物呢? 朱衣局设在叶城的东北角,在雨幕中显得森冷而肃穆。缇骑人数只有数千,却和十万骁骑并称。每一任统领可以不需传召佩剑入宫,直面圣驾,也有权先斩后奏,直接处决三司六部以下的任何官员。因其多穿暗红色劲装,加上经办之事多涉杀戮,其处所被老百姓敬畏的称为“朱衣局”。然而清欢踏入这里,却是熟门熟路。“统领大人在里面等您。”引领者恭敬的行礼,很快退下了。 府内寂静,清欢沿着长廊一路走去,居然不见一个人,只有灯笼在檐下飘摇。长廊的尽头是一扇开着的门,门内光线暗淡。一张长桌放在房间中心,另一头有人在等候。 “大半夜的,找我来干嘛”清欢大大咧咧的坐下,“有酒么?” “缇骑素来不饮酒。”黑暗里的人回答,“你又不是不知道。” “咔”的一声,缇骑统领点亮了灯。在这样一个空旷的房间里,一盏灯的光芒显得很微弱,甚至无法照亮长桌那一头坐着的人,只能依稀看到对方一头银白色的头发,额角隐约有皱纹,脸上线条如刀砍斧削。 左在灯下的正是空桑缇骑的大统领:都铎。显然和空桑剑圣是多年的熟人,都铎打量了他一眼,讥讽道:“怎么?一年不见,又胖了不少嘛。你这辈子下过两百斤没?”清欢反唇相讥:“心宽体盘。不像你,才一年不见,怎么又老了许多?”“当今皇上阴毒多疑,伴君如伴虎,哪里像你那么逍遥?”都铎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头拉磨得驴的心情,闲云野鹤又怎么明白?”清欢不屑:“当驴也是你自己选的,怨得了谁?当初我让你跟我一起赚大钱去,你唧唧歪歪得不肯,说有家小拖累,牵扯太多。”他说得尖锐,都铎无言以对,转开了话题:“对了,听说今晚在红袖楼傅寿姑娘那儿,你居然被慕容府的人上门寻仇了?”清欢微微一愣,冷笑道:“缇骑的耳目倒是灵通。”都铎连忙摆手苦笑:“过奖过奖,打探消息是我的老本行而已。叶城和迦蓝城近在咫尺,天子脚下无小事──哪怕是两条狗大家,他们都会纪录在案回报给我的。”“他娘的!”清欢大怒,猛一拍案,“又想打架了么?”“我可不是你的对手。”都铎连忙记述了这个话题,“我方才已派人去慕容府上调停,希望这场风流闹剧到此为止──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拜托你去做。”清欢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别吞吞吐吐的,到底什么事?”“这里有个六十年前的大案子。”都铎将手边厚厚一摞古旧的文书推过去,“根据卷宗记载,六十年前曾经有神秘凶手载云荒出现,先后已挖心掏肺的手段残杀过六位少女,此案至今悬而未决。”清欢的脸色微微一变,口里却道:“这是我听说过,然后呢?”“这是可就奇了。”都铎拍一下案几,“六十年后,那个凶手又出现了!现在又有四个少女先后被杀,死法和以前一模一样!”“什么,真的又出现了?”清欢倒吸一口冷气,好容易遏制住了挑起来的冲动。“怎么?”都铎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没什么……”清欢喃喃道,“我只是奇怪”,“六十年都过去了,那个凶手如今也七老八十了吧?怎么还会出来杀人?”“我也不知道,”都铎摇头道,“但看手法,应该是同一个人。而且那个人确实相当厉害,在大庭广众之下连续下手杀人,居然没有一次被抓住。不仅如此,每个目击者都仿佛是一了一半,想不起任何细节!”“怎会如此?”清欢蹙眉,“莫非是修过术法的?”“有可能,”都铎脸色严肃,“反正绝不是简单的人物,否则我又怎会来找你?”“哦,”清欢嘀咕道,“已经死了四个了,你是要我帮忙抓住凶手,阻拦他去杀剩下两个么?”都铎却摇了摇头:"我细瓷请你来,倒也不为抓凶手。这些以后再谈,但眼下有一件最要紧的事,就是怎么把这个那个难关先撑过去。”“难关?”清欢仿佛这才明白过来,一拍脑袋,,“噢,海皇祭!”“对,就是海皇祭!”都铎颔首,正色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预感,今年的海皇祭只怕不好过。你不知道,帝都现在的局面非常微妙,看似平静和谐,其实暗流涌动,一个不小心只怕就会出的事。”“出大事?你觉得朝野有可能动荡?”清欢忽然来了精神,双眼放光,“那么接下来我们做什么生意好?上次你对我说东泽歉收,大军西征,让我多买点粮食存着。果然,我刚买了十万石,朝廷就贴出公告要从民间筹军粮,只一转手我便大赚了一笔!这次又有什么生意可以推荐?”“你怎么满脑子都是钱?”都铎苦笑了一声,“我只觉得当今皇上好权柄和美色,为人又极阴毒,如今利他退位之日渐近,玄王那边又不知收敛,只怕会起风波。”“唉,原来是为了这个!”清还却泻了气,摆摆手,“这你就别瞎操心了──六王共政的制度延续了几百年,从未出过差错,只要一个起了异心,其他五个哪里肯善罢甘休?”“但如今不同,白帝有白帅。”清欢脸色一变,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错,以白墨宸之能,天下兵马十有过半归其直接调度,剩下那十之三死的,无不视其为神。白帝有此一将,如虎添翼,有着以前历任帝王不曾有的优势。“你说得对……”清欢喃喃道,“他娘的,这是一个隐患。”“幸亏还有誓碑在。”都铎叹了口气,翻过来安慰她,“每一任帝君登基时,都对誓碑发过誓,不能违背上面的三条约定,否则天诛地灭。”“发誓等于放屁!”清欢不屑一顾,“那块石头能顶什么用?”“话不能这么说。都铎眼色一变,誓碑是有约束力的。”清欢却不相信:“不过是一块破石头上面刻了几个字而已!”“不说了,不说了……这是后话,离白帝退位还有两年呢。”都铎岔开话题,“目下最重要的是维持观潮盛会的平安,保护帝君和百官的安全,严防那个凶手再度出现。我们合作生意那么久了,有钱大家赚,遇到了问题也该大家一起但当把?尽管开价给我,钱不是问题,我们本来就有这个预算。”空桑剑圣眼神几度变换,许久,才闷声道:“不好意思,哪怕你开价再高,这个活儿我恐怕不能接。”“为什么?”都铎有些诧异,他还第一次听到这个商人气浓厚的人如此坚决的拒绝一桩报酬丰厚的生意。清欢迟疑了一下,蹙眉道,“我不喜欢白帝那个老色鬼。”“五十步笑百步。”都铎哑然,知道这是个托词,不由有些不快,“你不会袖手旁观吧?这些年你不但一口气兼并了那么多武馆,还用各种假名开了上百家店铺,包括云荒最大的三家钱庄──欲兴,欲隆和欲丰都在你名下。若不是我帮你上下打点……”清欢脸色一变,没好气嘀咕道:“好啦好了……你是帮了大忙,但每年我也没少了你的那份钱啊!怎么还拿这个来和我说事?”“唉,”都铎叹了口气,“我这不是没办法么?”“我也是没办法,”清欢摇了摇头,“别的事都可以,可这件事……可以说,是因为师门遗训,我不能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他手掌肥厚有肉,从手相上来说,绝对是一只富贵的手,手心光洁,章丘隆起,看上去并无异常。然而现在他死死地盯着那里仿佛手心会开出一朵花来似的。“师门遗训?”都铎吃了一惊。“千百年来,剑圣一门不插手朝政,”清欢审视了一会自己的手掌,竖起了肥硕的食指,正色拒绝,“保护皇帝和藩王是绨骑和骁骑的责任,我可不愿蹚浑水。”第一次听到这个爱钱的胖子用这么正经的口气说话,都铎一怔,叹了口气,“你真的不帮忙?”“真的。”清欢郑重地点点头,“有绨骑和骁骑在,我想海皇祭上不会出大岔子,要不你花钱多请一些人来暗中看场子吧!雇人的钱算在我账上就是──今年分账的狮吼多给你十万金铢,就算是补偿你,如何?”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都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点点头。──在这个胖子看来,这世上大概没有钱不能解决的事情吧?可是,身在江湖做闲云野鹤的他,又怎能明白自己在庙堂之上的如履薄冰? 从朱衣局出来时已经是五更了,这座城市终于在黎明前安睡了、空中还飘着密密的小雨,天色黑暗如墨。“不能接啊……接了就出大问题了。”清欢一路走,一路摇头,不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是我记错了么?还是师父临死前说梦话了?”他不解的将手指深深扎进了头发里,叹了口气,转过身,一摇三晃地往回走──若不是今日都铎忽然提起什么“六十年”,他还真把那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看来还是的去一趟帝都的珈蓝白塔顶上,把这件事搞清楚才行,天色已隐约透出青黛色来,星海云庭就在前方。这座叶城最出名的青楼,夜夜歌舞升平,高朋满座,只有在黎明前才能短暂地安静下来。走到星海云亭那条巷子口,看到有醉醺醺的寻欢客扶着美艳的女人出来,在雨中坐上马车扬长而去,星海云庭的门也随之关上了,点起了打样的灯笼。楼上的非花阁的灯已经熄了,门窗紧闭,显然里面的女子已经安睡。“作为花魁中的花魁,天下第一的美人儿,居然还是夜夜独自入眠……真是暴殄天物啊。”清欢摇头嘀咕道,“不过也是奇怪,孤身在烟花地里,居然还真的……唉,说不定她是真的喜欢那个家伙吧?”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挫败般地叹了口气,“等什么时候有空,还是去和那个家伙喝一杯吧──如今就剩下这么一个妹子了,何必事事和她作对?那个男人虽不怎么样,但只要她喜欢就行了。”他准备上前敲开已经打烊的星海云庭,忽然间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一惊,全身紧绷,手指微微一动,手中那杆秤上的金秤砣一跃,顿时化为一道金光,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闪电般撕开了夜幕,直刺星海云庭的某处屋檐!“谁在那儿?”他喝道,眼神凝聚起来。只听“叮”的一声,仿佛被什么东西格挡了,无形无质的剑气居然在雨里画出了一声脆响。剑气纵横,转眼光剑以双倍的速度从黑暗里旋绕而回,直奔他而来。清欢低叱一声,将那道光剑重新握入掌心,只觉得掌中剑气汹涌。能接下分光一击的人,整个云荒也不会超过五个!“谁?”他低喝,“出来!”然而,黑暗里的人没有动,仿佛消融在了冬雨之中。清欢不敢托大,收了秤砣,警惕地前进了一步。他右手食指竖起,忽地低喝一声,左手横向在空气中一抹──仿佛幻术一般,一把散发着光华的长剑在雨气中凝结,凭空出现在他手里!空桑剑圣提了一口真气,全身的精神气一瞬间凝聚,整个人奇异的缩了一圈,动作瞬间灵活了十倍。“好一个凝气成形,炼形为剑!”黑暗里,忽然听到有人轻轻鼓掌,“好身手。”雨还在下。星海云庭的檐角里缓缓地浮凸除了一个人影,他靠坐在暗淡的风灯下,双手交叉抱在胸口,似是在等待着什么──那个人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级,容貌俊美,手指修长,握着一把样式奇特的黑色长剑。雨水从风帽上流下来,湿了他的发梢──那一缕露出的头发居然是蓝色的! “是谁?”清欢压低了声音,“出来!” 那个人笑了笑,站起了身。只是一眨眼间,也不见他举步,瞬间便失去了踪迹! 知道对方的身形极快,清欢干脆没有用眼睛去看,只是侧耳听着风里的雨声──雨丝被截断的声音由远而近,仿佛一缕极低的箫音吹近了他的身侧。清欢听风辨位,忽地一剑斩向细雨,厉声大喝。 剑风到处,仿佛是幻觉一般,身侧方圆一丈内的雨在瞬间被凝定。 “叮!”一声尖锐的低响传来,是剑和剑交击的声音。 雨丝重新落下,溅湿了两人的衣襟。 虽然格住了那一剑,然而清欢却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微微变了脸色:那人的剑势,居然是问天? 对方居然会剑圣门下最高深的“击铗九问”? “不错啊。”那个人微微笑了笑。 眼看对方剑随身动,第二剑如电光石火转瞬又到,这次又是九问中的“问天”一式,清欢不及多想,侧身向前,手里的无形之剑从下向上挑起,一剑斜封,同样是九问里的“问天何寿”。 剑道中人都知道,能格住九问的,也只有九问! 而当双方都掌握了这一最高的剑法精髓时,拼的便是出手的快慢。绝顶的剑术高手交锋,哪怕是十分之一个刹那的差别,都足以生死立判。 可当清欢发出那一剑的时候,心却微微凉了凉。他知道自己已经慢了……哪怕只慢了一瞬,也足以令对方的剑刺穿自己的咽喉! 然而,不愧是空桑剑圣,在这样生死交睫的瞬间,清欢毫不慌乱,手指一顿,低叱一声,手里的光剑忽地脱手,化为一道闪电直刺对方的心脏!这不是九问,而是他这些年来自创的一招,却一直没有用过。 这是玉石俱焚的一招,即便自己死在了对方剑下,那个人也绝不能全身而退!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似是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取自己的性命,那个人居然留了后手,那一招忽然中途变了方向,斜向一切,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格住了那道光剑。“真是不错。”他再度赞叹了一声,看着斜插在地上的光剑,“三十多岁便习得问天的精髓,并且能自创如此精妙的剑术,不愧是剑圣一门的传人。” “你是谁?”清欢震惊地看着那把黑色的长剑,“你怎么会九问?还有辟天剑?” 那双湛碧色的眼睛在黑暗里美得让人不敢直视,竟然是男女莫辨。 “我?”对方笑了笑,对着他伸出了手,眼神平静,“我是你的同伴。” 雨丝里,可以清晰地看出他的掌心里有一个金色的转轮浮凸出来,缓缓旋转。 “天!这、这是……”清欢蓦地失声叫了起来,“命轮?” ──今夜,“六十年”这个词刚跳入脑海,居然这么快就出现了相关的人物? “不错。”那个鲛人低声道,手往前伸出,“还是第一次见面。” 清欢警惕地看着来人,并没有伸出手的意图。然而,不知道为何,仿佛有某种奇特的引力忽然出现,他只觉掌心一热,竟然不知不觉就抬起了手,也向着来人伸了过去。 就在两人两手相握的那一瞬间,似乎起了某种共鸣,一种奇特的光照亮了黑夜! “哎哟!”清欢叫了一声,被刺痛一样地缩回了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竟然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金色命轮浮凸了出来,正在缓缓旋转。 “这是什么?”他情不自禁地惊呼起来,不敢相信地用力搓了搓手,却发现那个东西似乎是从血肉里长出来的,根本无法擦掉。 这个烙印,居然一直存在于他的血肉里! “怎么会这样……”空桑剑圣喃喃道,“这个东西果然还在?” 八年前,垂死的兰缬剑圣用力握住弟子的手,断断续续地将自己恪守了一生的秘密告诉了他,并将剑圣的头衔一并传给了他。刚刚三十的他听得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这是垂死之人的呓语。 怎么会这样?作为剑圣一门,最重大的使命居然是去杀死另一个深孚众望的剑圣?师傅她一生以慕湮剑圣为榜样,对其推崇备至,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记住。剑圣当为天下人拔剑……千万别让破军重生……守住云荒,遏制厄运之轮!” 师傅的手枯槁如竹节,几乎勒入他的血肉,他一半因为吃痛,一半因为震惊地张大了嘴,下意识地点头如捣蒜。 兰缬剑圣溘然长逝后,他揉着被师傅握痛的右手,却赫然发现掌心不知从何时竟然被印上了一个金轮!那样的诡异,深刻入骨,竟仿佛是从血肉之中生长出来的,无论怎样都无法洗去。 幸好在师傅下葬后不久,那个金轮便渐渐隐去了。而他的生活也恢复了正常:除了多了一个剑圣的头衔,一切都没有两样,这八年来他生活得洒脱而随性,花天酒地,走南闯北,生意越做越大,渐渐把这事望到了九霄云外──直到这个所谓的“同伴”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暗自骂了一声晦气,嘀咕道:“娘的,刚才听缇骑说起什么‘六十年’,老子心里‘咯噔’了一下,正准备赶上白塔的神殿问一问呢!结果你倒是来得快。”他不可思议地看看手心,又看看来人,“这些年你们几个都躲在哪个角落啊?那个什么‘命轮’的事,难道都是真的?” 溯光蹙眉:“当然是真的。” “哦……”清欢回忆着多年前的那一幕,忽地一拍腿,“糟糕!这么说来,那个什么破军复苏的传说也是真的了?” “当然。”溯光的脸色有些变了,“你怎么连这些都没弄清楚?” “这个……我以前以为这些只是师傅死前的呓语。谁想到会是真的?”空桑剑圣搓了搓手,露出有点儿尴尬的表情来。他本是个极张狂极暴躁的人,不知为何,在这个陌生的鲛人面前,那火爆性子却无法发作。 他打量了对方,迟疑道:“那么,你就是……” “我就是命轮中的‘龙’。”鲛人简略地自我介绍,“在上次任务完成的时候,你应该尚未出世,这是我们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哦,龙,你好,”清欢连忙点头,“我……我是……”说到这里,急切间他居然想不起来自己的代号是什么,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麒麟,”溯光淡淡地替他补上,“你是继兰缬剑圣之后,代表空桑剑圣一门进入命轮中守护云荒的人,负责组织里新成员的遴选和培养。” “哦,对,对。这些话师傅去世前跟我说过一次,都快忘了。”清欢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头发,“我正准备去白踏上找人问问呢!结果还没出去,你就忽然出现在这里了──对了!最近那些连环杀人案,都是你做的吧?” 溯光眼神一暗,点了点头。 “亏得我没有答应都铎那个家伙!”清欢一拍大腿,“果然是啊!” “和缇骑合作?”溯光蹙眉。 “生意而已,没事没事,”清欢岔开了话题,“怎么了,你忽然来找我,难道是所谓的六十年的期限到了么?” “自然是到了,”溯光叹了一口气,“已经有牺牲者出现了。” “他娘的!”清欢低声骂了一句,“师父活了一辈子都没赶上一次,我怎么就遇上了这种倒霉事?” “命轮在转动你我都身在其中。”溯光低声道,“谁能逃脱呢?” “得了得了,”清欢一听到这种高深莫测的话就觉得头痛,“你就说吧!找我什么事?看在师父份上,能帮忙的我一定帮,而且绝不收你钱。” “钱?”溯光看着这个胖子,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也没别的事,只是来向你要个人。” 溯光见他满脸茫然,只能直截了当地说明:“麒麟,如今我们需要一个新成员,去顶替明鹤的位置。” “明鹤?”清欢愣了一下,“明鹤又是谁?” “你……”听到这样的糊涂话,淡漠的鲛人终于忍不住色变,低叱,“凤凰难道没有用纸鹤传输通知你么?这些年来,你和命轮的组织到底有没有联系过?” “凤凰?”清欢还是有些茫然,这些年来他一直过着居无定所,放荡不羁的生活,几乎没有回过历代剑圣居住的云隐山庄,他神出鬼没,连活人想要找到他都不容易,更何况那些没魂魄的纸鹤? “该死!”溯光看到他这副样子,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愤怒,眉头一动,霍然出手! 清欢吃了一惊,猝不及防之下急速后退,然而对方的动作却是快得不可思议,他刚退了一步,一道黑色的风便已经逼近了咽喉。空桑剑圣低喝了一声,手指间金光一闪,只听“叮”的一声,无形无质的剑芒和黑色的长剑相抵,在他咽喉前不足一尺处铮然作响。 ──光剑从他手指间射出,在千钧一发之际格住了辟天。 “你搞什么?”他惊愕万分,“对同伴下黑手?” “什么同伴?”溯光的剑抵在他的咽喉前方,眼里燃烧着怒火,“命轮里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同伴’?六十年来,所有人都在恪守责任,一刻不敢停歇。可是,你又在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一旦破军觉醒,这个世间就会化为血海么?” “胡扯,这世间哪有那么容易被摧毁?”清欢却不以为然,“那家伙都死了九百年了,这次能不能觉醒还难说──再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觉醒了,不是还有你,有我,有那个谁谁和谁谁在呢!怕什么?” 这样的回答令溯光一怔,说不出话来。 “无知者永远比不会感到恐惧。”溯光眼里的愤怒一点点地熄灭了,语气却变得哀伤起来,“紫烟为了扼住命轮而甘愿牺牲,明鹤用一生在荒漠里守着迦楼罗。无数人前赴后继献出了生命,可是,你却说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的眼眸里有一种哀伤,令清欢渐渐收敛了无所谓的表情 “哦,哦。”清欢挠了挠头,退让一步,悻悻道,“看来这事还真挺复杂,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目下孔雀代替明鹤守着迦楼罗,但不能持久,急需派出新的人去接替。麒麟,你到底有没有培养出一个可以胜任的新成员?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 “这个……这些年我倒是收了好几百个徒弟,不过那些人估计没有一个能指望得上。”清欢有些尴尬,忽地一拍脑袋,“对了!以前倒是遇到过一个资质不错的女娃子,可惜我没来得及好好教……” 事实上这些年来他光顾着偷懒、喝花酒,几乎连自己是剑圣都忘了,更是把师父临死前的嘱托忘到了九霄云外──师父她这一辈子都没有遇上过所谓的破军出世,他哪里会想到有这么一天轮到自己头上? 可这一天毕竟来了,他却毫无准备。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溯光打断了他:“那就是没有人可以接替明鹤了?” “不就是去看守迦楼罗没?最多我先去顶替!”看到同伴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清欢拍了拍胸口,等这一次撑过去了,不还有六十年么?那时候要培养十个八个成员都不是问题!” “你……”溯光蹙眉,看着眼前这个大腹便便的胖子。他怎么也没想到,身为空桑剑圣的“麒麟”居然是这样的人──倒是比那个孔雀更是另类。剑圣门下几时出了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人物? 不过,既然他主动提出要离开叶城,却正中自己下怀。如果他不走,接下来的行动估计就无法继续了。 “也只能这样,时间已经不多了。”溯光沉吟了一下,作出了决定,“麒麟,这次行动比任何时候都危急,我们必须马上行动!” “马上?”清欢嘀咕道,“至少等看完海皇祭再出发吧?”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想着看什么海皇祭?”溯光冷声到。 “哎,哎,别生气!潮水年年都一样,只不过是图个热闹而已。”清欢有些为难,“只不过我下属的三大钱庄都设在叶城,每年都要查账。今年我还没有看完那些帐呢……” 溯光有些无法理解:“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年轻的时候穷怕了吧?所以一定要有很多很多的钱,才会觉得安心。”清欢笑了下,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呵,不过,等真的有了钱的时候,却什么也用不上了。” 溯光微微一震,无语。他出身于帝王之家从小过着钟鸣鼎食的生活。自然不知道金钱对于普通人有着怎样重要的意义。 ──而眼前的麒麟显然和他过着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就如一个曾在大漠里濒死的人,饥渴永远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好吧!就听你的。”空桑剑圣摇了摇头,无奈地看了一眼这个奇怪的同伴,“是不是在那儿守过了明年五月二十就算完了?别的没我什么事了吧?” “是。”溯光点点头。 “那就这样说定了!”清欢爽快地答应下来“等会儿我就出发去狷之原──他娘的,要在沙漠里呆上半年,如果不是师父临死前嘱咐过,我才不干这种亏本买卖呢。” 溯光蹙眉:“越快越好,何必再等?” “那可不行!”清欢却不依,“我要去把各处的账本都收上来,方便带着路上看。另外我还得去跟我妹子说一声,免得她见我一去不归,白白为我担心。” “钱和妹妹,难道比命轮还重要么?” “你好啰嗦。不就耽误个半天的时间,又不会出什么问题。”清欢这次却寸步不让,“要是不回去说一声,我妹子可能会把叶城翻个底朝天!你可不知道她的脾气。我只有那么一个妹子,可不愿意看到她对我发飙。” 溯光无奈地点头道:“那好,我在叶城西门外的长亭等你。” “知道了,别催命似的,我也乐意去一趟那边──正好我在西荒还有两个大马场,顺路可以去看看。”清欢嘀咕着,“其实也不用你送,我自己认得路,不就是狷之原么?” 溯光淡淡地道:“有些事情还是得和你交代一下。” 清欢无奈:“好吧,那倒时候我去西门外找你。” “好,”溯光不想再多说,“午时三刻见。” 长夜过去了,雨虽然没有停歇,黎明却已经到来了。溯光站在星海云庭紧闭的门前,看着同伴离开的身影,握在辟天剑上的手指紧了紧,眼眸里掠过一丝奇怪的神色。 对不起了,麒麟。 镜湖上风浪不起,幽黑不见底,只有淡淡的一抹光影迅速划过,仿佛一只度过寒潭的鹤。 披着黑色斗篷的夜行者飞渡了镜湖,悄然降临在空无一人的伽蓝白塔顶上,轻轻敲了敲神庙的窗户。 坐在黑暗里的女祭司霍然醒来,惊喜万分:“龙?” “是我。”溯光站在神庙的窗前,脸色有些沉重,许久才低声对同伴道,“凤凰,我刚刚已经找到麒麟了。” “是么?”女祭司有些意外,“这么快?他在哪里?” “就在叶城里。无意间被我碰上的。” “那太好了。”凤凰舒了一口气,然而看了看他凝重的脸色,心里却又微微一惊,试探的问,“那么……第五个人的事情,还顺利么?” 溯光点了点头:“很顺利,星主预言得完全正确,名字居所,年龄,全都没有错,我一过去就找到了人。” “哦。”凤凰最后的那一点儿担心也消除了,却有些惊疑不定──既然一切都如此顺利,那么为什么龙的脸色会如此奇怪? 她试探地问:“那……第五个人已经解决了么?” “还没有,”溯光却摇了摇头,“我跟了她好几天,在确认了她背上的那颗红痣后,原本可以立刻动手,只可惜出了点儿意外。” “意外?”凤凰有些诧异──能令艺高胆大的龙都为之罢手的,到底是什么意外。? 溯光叹了口气:“我发现她的身份比我想象的更特殊。” “怎么特殊了?”凤凰越发诧异。“我能帮上忙么?” “不能。”溯光摇了摇头,在黑暗里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声叹了一口气,“她是麒麟的妹妹。” “什么?”多年苦修,几乎已经是无喜无怒的女祭司低呼了一声,倒退了一步,不敢相信地看着窗外那个抱剑而立的人,“麒麟的……妹妹?” “是啊,”溯光的声音飘忽而悲哀,“别忘了,命轮里的每个人都只是普通人而已。有父母,有兄妹,也有所爱的人,和世人没有两样。厄运随时会降临到他们头上。” “为什么星主没有预测到这个?”凤凰的声音微微颤抖,“这是真的?” “是真的,”溯光低声道,“我趁她沐浴时看过她的后背,的确有魔血的烙印。” 凤凰颓然坐下,喃喃道:“这也太巧了……” “这不算是最巧合的,”溯光忽地笑了起来,轻轻抚摸着那把黑色的辟天长剑,语气复杂,“一百二十年前已经有过更巧合的事情。” 凤凰身子一震,说不出话来。 前任的“龙”名为紫烟,她悲惨的命运在组织里并不是秘密,正如现在的龙加入这个组织的原因益阳众所周知。然而,听到龙以这种口吻提起过往,她便已经知道对方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既然百年前,为了诛灭魔之血他连最爱的人都可以杀,那么这次又怎会因为麒麟而有所顾忌? 她深吸了一口气:“要我帮什么忙,龙?” ──今年是三百年一度的耗星爆发期,情况之严峻本身就已经超过了二十年前的那一次,更何况接二连三出现了明鹤战死、第六人不可测、第五人又是麒麟之妹的特殊情况。就连固守白塔和誓碑的自己,如今也已有了不得已时将直接插手诛魔行动的觉悟。 然而,溯光只是摇了摇头:“目下还不需要。”他转过头看了看不远处雨幕笼罩的叶城,“我已经支开了麒麟,让他今天就启程奔赴狷之原──等他走了后,我下手就不会再有顾忌。”说到这里,他淡淡笑了笑,“至于事毕他会不会发现又会不会来找我复仇,等到以后再说吧……” 凤凰颔首:“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千万要谨慎。” “我会挑一个好时机动手,不会留下丝毫痕迹。”溯光淡淡地道,“但在这之前我一定要亲自送麒麟离开叶城,才能放心。” 凤凰点了点头,望向空无一字的水镜。 是的,如果在三百年一度的破军爆发到来之前,命轮就先发生了内讧,那这一劫就越发凶险了──大限未到,明鹤就已牺牲,若龙和麒麟又反目成仇,那剩下还有多少力量可以遏制命运之轮的转动呢? 事态已如弦上之箭。 可是,星主……为什么你还没有降下神谕呢? 羽·青空之蓝 第十五章 伞 第二日是十月十四,天天阴沉沉的,雨虽然比前一天少了点儿,却还是飘摇不易,灰蒙蒙的笼罩着整个叶城,令人怎么也无法轻松起来。 清晨的雨中,一顶青色的小轿无声无息的停在一面朱墙后。 这是镇国公慕容氏的府邸,镂空的梅花窗里隐隐约约可见葱茏的树木和华美的建筑,一群穿着粗布蓝衣的女仆正在劳作,浆洗,晾干,烫平……忙碌而热闹非凡,不时有欢声笑语传出,隔着墙也能隐约听见 “哎呀,今天都已经十月十四了,怎么还在下雨?难不成这次海皇祭真的看不成了么?” “可不是,这衣服洗好五六天了都还不干,可怎生交代?” “嗮不干衣服事小,皇上和六部藩王明日要来观潮,如果天公不作美那可是大事!你看连城主的脾气也差了许多,今日一早还把大公子叫过去一顿训了。” “咦,怎么了?大公子又惹事了么?” “听说是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又把别人给打了!” “那有什么稀奇的?也不是头一次了─城主以前不是一贯都让着这个哥哥的么?怎么今天突然较真起来了?” “咳咳!“ 一群女人正交头接耳地说的起劲儿,忽的听到有人在背后咳嗽了两声──那个声音是如此熟悉,所有人都是一惊,顿时全省僵硬。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廊下,一身衣服宛如枫叶般火红,然而容颜却苍白而衰老,和服饰形成了极大的反差──那是慕容府里的大管家枫夫人,执掌镇国公府已经接近三十年,积威之下,每次只要她一出现,所有的仆人无不屏声静气。 不过奇怪的是,枫夫人从不到洗衣房这等地方来,今日怎么会幽灵一样地出现? 鸦雀无声中,只见枫夫人径直穿过长廊走向后院。她亲自打开了门,对着门外微微躬身,说了一句什么。门开了一线,一顶小轿悄然落地,里面走出一个绝色的丽人。那个人穿着一袭淡色的衣服,斜襟短袖,上面隐约折射着朱灰色的光芒。旁边有一个青衣丫环为她撑开伞,扶着她款款下轿。 这一对主婢气度高雅,宛如神仙中人,出现在这样一个杂乱的院里,令人觉得有点儿不真实。那群女仆怔怔的张大嘴巴,连大气也不敢出。 枫夫人微微鞠躬,侧身引路:“仙子里面请。” 丽人也是微微一礼,柔声道:“有老夫人了。” 一行三人穿过了后院,沿着长廊而去,只剩下一群目瞪口呆的女仆。过了好久,才有人把手里的衣服一扔,低声叫了起来:“天阿!我没看错吧?刚才那个……是殷夜来?” 旁边有人最快:“不是殷仙子还有谁?光往那一站,就容不得人不看她!” 有个老女仆怔了半天,一拍大腿,低声道:“天阿,她身上穿的是什么?是传说中的海国产的霞影陗么?裁的那么好,就像长在她身上一样的服帖!对还有那把伞──你们注意到没?那把伞上的绸布,用的居然是姑射产郡的流云纱!” “流云纱?”旁边有人低呼起来,“那不是专供皇室的极品么?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阿!” “是阿!听说十几年前老城主做六十大寿,帝都也只是赐了一匹裁做的礼服了。奇怪……一个青楼女人,任她多红多受宠,怎么能有这个东西?莫不是你看错了?” 那个老仆眉头一皱:“老爷的那件礼服是我洗的!我觉不会看走眼。” “这回可开眼界了……难怪大家都说殷仙子是第一等的美人儿。就是不知道她来这里有什么事?”旁边的女仆窃窃笑道,“还要从后门偷偷的进来避人耳目──莫不是城主和大公子一样都风流起来了?” 一群女仆相视而笑。 “别看城主现在看上去那么老成持重,少时的脾气也奇怪的很,”有个老女仆叹了口气,“你说,一个富豪人家的公子哥儿,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十八九岁的时闹着要自杀呢?” “是么?”新来没几年的下人睁大了眼睛,“城主自杀过?” “可不是?还好发现得早,请了御医来解了毒,好歹把命给捡回来了。”老仆人摇头叹道,“救回来后也不安定,每天折腾,闹着要出家,要跟一个不知来历的中州游方和尚走──可把老夫人给吓坏了!” “闹了好些日子,家里也不让走,什么手段都使尽了。老夫人还上了吊,不惜以死相逼──城主是个孝子,再不敢提什么出家。” 周围想起一片低呼:“什么?竟还有这等事?” “是阿!你可不知道那时候闹得多大!”老仆叹了口气,“眼看着离家不成,城主忽然间就转了性,不说出家了,也不绝食了,而是天天去青楼,逛赌坊,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闹得家里乌烟瘴气的!一下又出来个混世魔王,可把老夫人愁坏了。” “再后来呢?”旁边的人越听越好奇 “后来的事情你们也就都知道了──老城主和夫人被俩个儿子闹得少活了十年,先后过世,二公子临危受命成了城主。这两年性子也算是稳定下来了,再也没闹出什么大事。”老仆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叹气,“我是看着城主从那么一丁点儿大的孩子长到现在的……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很不开心。” “城主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女仆们觉得不可思议,“他是天下最有钱的人!要什么有什么,上头没有爹娘管,下面也没儿孙拖累,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城主心里的事,恐怕没人知道吧?这些年,你看他好生生在家里睡过一晚上觉么?每天都和一些达官贵人在酒馆里过夜,都二十八九的人了也没有娶一房夫人──这哪是正常人过的日子呀!” 听到老仆这样说,其他几个女仆不由得怯怯私欲起来。其中一个叫道:“我知道了──城主八成是为了娶妻的事情不开心吧?听说她以前想娶紫族的公主,却被拒婚了。” “什么?”马上有人抱不平,“那个什么公主也太没眼光了!城主这样的人云荒上的女人谁不想嫁阿?而且紫族怎么说和慕容家还算有深渊呢!” 老仆苦笑道:“怎么说呢?这些六部藩王毕竟看不起中州人。虽然以前慕容家的始祖慕容修娶了紫族的公主紫姬,但自从那场动乱后,两家也就不大来往了。“ “是的是的。“有个接话道,“我听说后来城主又转而向广漠王那边提亲了,也不知道知不是真的。” “什么?听说那个九公主可是出了名的凶悍!如果真来了一个母夜叉般的女主人,我们这些下人免不得也要遭殃了。” “你们急什么?说不定城主还没想过要成亲呢!你们看,今天不是来了个殷仙子么?嘿,说不定是城主少年时的风流病又犯了──” “咳咳……”背后忽的又有人咳嗽了两声。 女仆们一怔,回过头去,却见枫夫人沉着脸站在那里。 整个院子登时变得鸦雀无声,只听见总管冷冷的发话:“明日是海皇祭,所以府里的夫人小姐特意请殷仙子来指点一下穿衣打扮──你们赶紧把该洗的衣服都洗好!凡是嚼舌根的,乱棍打出去!” “是!”大家齐齐回了一声,赶紧埋头干活。 雨还在下,深院里黄叶随风飞舞着。 内院是外人不能擅入的地方,殷夜来独自沿着长廊走去,旁边是一片梅林,在这个深秋的时候已是满枝黄叶。转过一个弯,便看到了不远处那“微冷还香”的牌匾,透出十足的中州韵味来。 那是慕容家的梅轩,是历任城主静坐读书的地方。 檐下有人在静候,白衣玉冠,神清骨秀,却是一名温润如玉的贵公子。他独自站在那里,不知等了多久,似乎在出神的默默数着某棵梅树上飘落的叶子,眉头微微蹙起,衣带随风微微舞动。 那景象是如此的熟悉,却又恍如隔世,落在心里便是一阵刺痛。殷夜来在看到那人时有刹那的失神,任黄叶在身侧如流光般飞舞而过,而这世间在她眼里竟凝固了一瞬。失神中,有一片叶子被风卷来,“啪”的一声打在她的手背上。 她蓦地回过了神,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那人微微一惊,似是猝不及防,手里一紧。握着的梅枝“啪”的一声折断了。白衣公子回过神来,微笑到:“是仙子?稀客稀客……快请。” 房里寂静无人。叶城城主亲自沏茶,殷勤相劝──茶是上好的明前龙井,来自万里之外的中州,一两价值百金,是专供大内御用的贡品。瓷器更是来自中州官窑的极品,薄如蝉翼,连中州皇帝的书房里也未必有那样的精品。 殷夜来打量了几眼,不由得笑了笑。毕竟是中州人,虽然在云荒居住了几百年,慕容家还是保留着浓厚的古风。 偏房幽静,一杯茶后,殷夜来放下茶盏,开口道:“夜来是特意来道谢的──叶城乃是非之地,这些年来,我们青楼姐妹多承城主之情才得以安身立命。昨夜若非有公子出面调停,夜来真不知道会如何收场。” “不必谢,”慕容隽客气地笑了笑,“作为城主,在下自然不希望看到海皇祭之前闹出事情。不过……相信就算在下当时不在场,仙子也会有别的方法化解吧?” 殷夜来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否认。 他看向她,眼里若有所思,却不敢再问下去──仔细想来,从认识到现在,他从来没有真的看透过她吧?她今天来,却又是为了什么事? “之前几次相邀仙子均未曾光临寒舍。今日突然前来,肯定不只是为了道谢吧?”她只笑不语。慕容隽反而有点儿沉不住气,不想再继续兜圈子,执杯问道:“不知道仙子所为何事,在下又能否有幸帮的上忙呢?” 他问的直接,殷夜来不便再虚与委蛇,寥寥数语说明了此行的真正来意:“家兄不才,昨日无意开罪了慕容大公子,夜来今日是特意来替他赔罪的。” “哦?”慕容隽吐出一口气,“仙子多虑了。” “多虑?”殷夜来蹙眉。 “仙子不知道么?今日天未明时,已经有缇骑的密探上门来为令兄求过情──缇骑乃是皇家耳目,慕容家又怎能不卖面子?”慕容隽笑了笑,语气意味深长,“我已将那群动手打人的家丁逐出了门,也训斥了我大哥,反而是希望令兄不要介意才好。” “什么?”殷夜来一惊,“缇骑来过?” 慕容隽喝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是阿!令兄人脉深广,令人佩服。” “那就更糟糕了。”殷夜来蹙起眉,“得罪慕容府也就罢了,若家兄被缇骑带走,只怕……公子能否帮忙打听一下缇骑带走家兄,究竟所为何事?” 慕容隽不动声色:“缇骑的事情,旁人哪能得知半分?" 殷夜来叹了口气:“公子若是不能,天下谁能?” “谬赞了,”慕容隽喝了口茶,笑道,“叶城之事。慕容家或可进退自如,但此事关系到缇骑,便不是我等可以轻易插手的了。仙子之请颇是强人所难阿!” 殷夜来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只是微笑着说话,却看不出真正的用意。 已经完全陌生了么?她拿起锦帕掩柱嘴,咳嗽了几声:“公子似是执意不肯出手救家兄,不知是为了什么?" “家兄?”慕容隽微微冷笑,“他真的是你哥哥么?” 殷夜来一震,闪电般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眼里有一掠而过的怨毒和愤恨,竟是埋藏了多年的剑,“刷”地抽了出来。 “他究竟是什么人?”慕容隽冷笑道,“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殷夜来一惊,不知如何作答。离最后一次见面,已经十年时间了,她没有想到他居然依旧耿耿于怀。那一瞬,各种情绪一起涌上她的心头,竟是难辨甘苦。殷夜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的握紧了茶杯,淡淡回答:“彼此彼此。当初慕容公子不也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是么?原来是因为这个阿……如果一早知道我是镇国公的儿子,你是不是就不会跟着别人走了?”说到这里,慕容隽的语气里已然有再也难以掩饰的尖酸和恶毒,刺得殷夜来微微一颤。她面色苍白地拿锦帕掩住嘴,勉强忍住了咳嗽,忽的一笑,坦然承认:“是啊……如果当时你告诉我你的真正身份,大概,咳咳……一切都会不同了吧?” 他无言地看看她,手指握紧了又放松。 她叹了口气,低声道:“昨日之事,何必再提?” “抱歉,”仿佛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控,慕容隽稳住了自己的情绪,随手拨弄着案上的白玉折扇,“在下的意思是,既然令兄不是普通人,自然有办法脱身自保,还轮不到慕容家出面。” 殷夜来叹了口气:“若公子觉得为难,那便作罢。”顿了顿,她重新开口,“上次拜托公子的那件事,不知……” “你说的是那位宝露姑娘?”慕容隽笑了笑,“今天一早已经从蓝王行宫里离开了,仙子等会儿回去,应该能见到她了。” “真的?”殷夜来松了一口气──无论怎样,今天出来还算是有点儿收获,她叹息了一声:“本来这些事不该来麻烦公子,可是那个姐妹开罪的是蓝王的内侄,在这个叶城里恐怕也只有公子才能说得上话了。” “仙子过奖了,”慕容隽笑了笑,不动声色,“那位宝露姑娘本来就是个不挂牌的清官人,蓝扈公子非要强行带回府邸,的确是做的有点儿过。慕容家世代管理叶城,出了这等事自然也应该居中调停。只可惜……”说到这里,他停止了拨弄玉扇的手指,“只可惜我到得晚了些,那位姑娘……唉,不幸已经被糟蹋了。” 殷夜来一震,猛然握紧茶盏,手指苍白。 “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因一个妓女而处罚王室子弟,只能将人送回星海云庭了事。”慕容隽淡淡的道,“按照十二律,王室贵族即便是强暴了某个中州良家女子,最多只会判流刑一百里。更何况那个姑娘又是个妓家?” “啪!”殷夜来忽的拍案而起,变了脸色。 看到平日仪态万方的女子如此失态,慕容隽不但没有惊讶,眼里反而露出一丝微妙的快意和恶毒来:“仙子莫动怒──我听说那位宝露姑娘平日脾气并不好,行事骄纵刻薄,对仙子多有冒犯,仙子为何还要为她费如此心思?” “城主这样的贵人,自然不明白我们这些烟花女子的苦处。宝露还是个孩子,有些时候难免不懂事……昔年我刚入行时,又何尝懂事过呢?”殷夜来冷笑了一声,“青楼里的姐妹都是苦命人,如果不互相帮忙,还有谁帮?难道等着贵人老爷们大发慈悲么?” 慕容隽的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面上却笑道:“殷仙子说得太过了……不过,如果仙子真的想为姐妹们出这口气,在下到是也有其他的方法。” 殷夜来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强暴妓家虽然不足判罪,但侵吞府银,却是板上钉钉的大罪,”慕容隽从怀里拿出一叠文书,轻轻的推了过去,“蓝王多疑而贪婪,对侵吞了自己府里钱款的蛀虫,即使是亲戚也绝不会手软。那位蓝扈公子手脚一直不甚干净,所贪款项都记录在这上面。” 殷夜来看看桌上那一叠文书,问道:“你……想要用什么来换?” “这个么……对仙子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慕容隽放下茶盏,嘴角浮出一丝微笑,垂下眼看着自己的鼻尖,“听说白帅最近在西海所向披靡,功勋日隆,在下非常仰慕,希望能有幸见其一面。” “什么?”殷夜来一震,后退了一步,“你……想见他?” “白帅如今是国之柱石,自然万人景仰,谁不想结识?可惜他日理万机,又常年带兵在外,每次回朝都不过短短几日,要见他一面难于上青天。”慕容隽嘴角带笑,忽的压低了声音,“侥幸得知仙子乃白帅的枕边人,唯一的红颜知己,所以,这等引见之事应该是举手之劳吧?” “……”殷夜来怔怔地看着他,神色微妙的变换着。 真是完全变了么?昔年那个在渡头腼腆的递给她一把伞的少年,那个曾经在深夜的雨里对她大声说着内心梦想的少年,已经蜕变成了今日这样的一个做事滴水不漏的豪门继承者了?光阴真是一个可怕的熔炉,可以将一个青涩的灵魂千锤百炼,直至化为铁石。 “见了他,你又想做什么?”她低低问道。 “也没什么,想和他商讨一些事情而已。或许还能合伙做一笔生意。”他虽然含笑,却没有表情,“万望仙子代为转达。” “你真的想见他?”她又一次问道,还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慕容隽微笑,“若仙子愿意引见,在下不但重金酬谢,此外在蓝王内侄一事上也愿助一臂之力,保管不令你的姐妹白白蒙受屈辱。” 这样的条件一开出来,便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殷夜来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用锦帕掩住嘴,低低的咳嗽起来──多年之后,他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居然不惜通过自己的初恋女子,去讨好一个保养她的男人? 沉默中,她飞快的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极其锋利,他虽觉察到了,却不动声色。 “公子或许不知道吧?白帅向来不喜欢别人多嘴多舌,尤其是身边的女人。”许久,她笑了笑,叠起锦帕收入了袖中,抬起纤纤十指将那一叠文书推了回去,语气平静,“夜来弱质无依,只得那么一个靠山,哪敢冒这个险?感谢公子百忙中还抽空见了妾身一面,如今时间不早了,夜来先告辞了。” 慕容隽微微一怔,眼里失望的表情转瞬即逝,欠身站起:“慢走。” 两人再也没有说话,一前一后的离开梅轩。梅林还在风雨中摇摆,黄叶一片片在风里飘转,仿佛时光飞舞。 殷夜来走到廊下,怔怔看着落叶,忽的笑了笑:“少游,原来我真的是从未认识过你。” 没有料到她会突然说出这个久远的称呼,慕容隽明显怔了一下。 “十年前,你会为了一个在码头上挑担的陌生贫女出头。而十年后,你竟然会以另一个无辜女子来做这一场肮脏交易的筹码。”殷夜来的声音很低,却锋利如刀,“少游,你忘了昔年说过的花么?呵,‘要为中州人寻到一个不受欺辱的公平境遇’……咳咳,如今你怎会见死不救,任凭一个弱女子被强暴欺凌?” 慕容隽默默地听着眼神几度变换,嘴角却缓缓露出一丝笑意来。 呵,他知道,她这是在激他。 “是啊,你说的没错……那个少游早就死了,正如昔年的堇然也已经死了一样。”他喃喃道,望着风雨里的梅林,“记得那时候你最是看不起那些卖笑的女子,认为她们不劳而获,低贱肮脏,连走路都要绕开群玉坊──如今呢?” 她的脸色蓦地白了,仿佛被刀锋刺中。 慕容隽的唇边露出了锋利的笑:“弱女子被欺凌强暴,又关我什么事呢?她不是我的女人,你也不是我的女人──这一切都和我没有半分关系,凭什么要我出面?呵,当你不再是你,又怎能要求我还是我呢?” 殷夜来的肩膀微微一抖,她没有说话,只是咳嗽得越发厉害了。 “任何事情都有代价,”慕容隽的笑意平静而残忍,“如果你真的想借助慕容家的力量为那个受辱的姐妹报仇,那么,就请替我引见白帅──不必觉得尴尬。我们以前的事不过是年少无知,我早已忘却,也不会对任何人提一个字。” 年少无知么?殷夜来默不作声的听着,脸色渐渐苍白,似是怒极,连眼眸里都浸出了微微的恨意,但她却还是一言不发。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背叛,也不是遗忘,而是对昔日的全盘否定──是她先背弃了他,所以,他也就这样否定过去。 这世上的事,原也公平的很。 “公子说的是。”许久,她吞下了那一口气,微微一笑,“青楼的女子迎来送往,哪儿还介意这个?” "不过,我想白帅却会介意。”殷夜来的眼里露出讥诮的笑意,语气转为锋利,“为了公子的身家性命考虑,我劝公子还是别贸然去见他为好,不然得罪了白帅,很容易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一语毕,她突然笑起来,撑开伞,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她最后的话相当锋利,慕容隽的眼里本来已经迸出了一丝恨意,然而看到那把撑开的伞时,却微微的怔了下,往前走了一步。 那把伞……他居然留到了今天? 殷夜来撑着伞,那把伞很精美,上面的绸子极其奇特,纯青色的底子上仿佛有着极其微妙的明暗色彩在流转。 慕容隽在廊下看着她撑开伞离去的背影,眼里有一样的光芒闪过。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容颜不减昔年,然而却瘦多了。手腕纤细,两个翡翠镯子空荡的选在那里,敲出清脆的响声,露出的锁骨也深深地凹陷了下去。而那般轻薄华美的衣衫披在她身上,居然也给人一种弱不胜衣的感觉,令人生疼。 怎么会瘦成这样?这些年来,她留在那个位高权重的人身侧,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是欢喜的、心满意足的,还是有苦难言、日夜煎熬的呢? 这一切,他都没有问。不知道是有意的回避,还是已然觉得没有必要。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殷夜来走了几步,却突地开口道,“当年在码头上你我第一次相遇时,大雨倾盆,你便送了我这把伞……是否因此而一语成畿呢?” 她苦笑着,走入雨中:“伞就是‘散’阿!《白蛇传》中,书生许仙就是在初遇时借了白蛇一把伞,才有此结了一段缘──不过到了最后,却还是生生的被拆散了……真是个不详之兆呢。” 慕容隽脸色微微一变,沉默了一会儿,才勉强道:“仙子说的这个什么《白蛇传》,在下并未听过。帝都有严令,不许唱中州人的戏。”、 “哦,是么?果然……”殷夜来回过头,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看来的确是我记错了──原来我们从来不曾相逢过。” 她低头笑了笑,又回头走入了雨里:“珍重。” 走出长廊,枫夫人正带着秋蝉在外面等着。那个身材高挑、脸色苍白的女子站在那里,看着她从内院走出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却是如此的熟悉。 “小姐已经帮府里的女眷们挑好了衣饰吧?”枫夫人躬身道,“辛苦了。” “不敢当。”殷夜来也是笑着回礼。 “妾身来送仙子。”枫夫人微微一礼,示意她跟着自己从偏门出去。 主仆二人随着管家穿过后院来到了侧门口,软轿在门外深巷的雨里静静等着。秋蝉让小姐留在廊下,自己先冒雨快步过去掀开了轿帘,整理好垫巾。 殷夜来和枫夫人站在廊下,相对无言。 正当殷夜来准备走向轿子时,却突地听到镇国公府的大总管在身后低声道:“城主准备向广漠王的女儿求婚。” “是么?”殷夜来不由自主的停住脚步,怔了怔,复又微笑,“是九公主琉璃吧?实在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恭喜了。” 枫夫人定定的看着她:“老实说,我很为公子担心。” “哦?”殷夜来的嘴角浮出了一丝笑,“枫姨多虑了吧?” 枫夫人叹了口气,目光里满是忧虑:“你别看公子现在看起来冷静沉重,做事也果断,但是,我觉得在他内心里……唉,其实还是个孩子阿。在关键时候,总是做不了决断。” “是么?”殷夜来淡淡应一句 “这样子的他,如今却坐到了镇国公的位子上,日夜和一群豺狼为伍,实在是让人担心。”枫夫人摇着头,压低了声音,“不瞒你说,老爷去世的时候,慕容家被空桑六王巧取豪夺,早已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这几年全靠着公子才苦苦支撑下来,总算没有闹得家破人亡,毁了镇国公的名声。” “是么?”殷夜来的眼神变了变。 ──原来风光无限的慕容家,也有那么多不为外人道的苦衷。也难怪,在空桑人的天下,一个外族生存至今已然不容易。更何况慕容家掌握着云荒最繁华富裕的城市,怎能不让那些藩王帝君垂涎欲滴,都想分一杯羹呢? “我不知道公子这几年是怎么撑下来的。如今他渐渐连我都疏远了,有事业只和那一帮心腹家臣商量。”枫夫人轻声叹息,“很多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但是我却总觉得他目前在做的事情必然非常危险。” “危险?”殷夜来微微一怔。 “是的,”枫夫人的语气非常奇怪,“我总觉得慕容家就要大难临头了。” 这样的预言,从这个面色苍白、沉默寡言的苍老女人口中说出,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味道。殷夜来怔了一下,却只是笑了笑:“夫人多虑了吧?连两百多年前那一场中州人的大灾难都奈何不了慕容家,如今又怎么会有过不去的难关?” “一家有一家的难处,不足为外人道。”枫夫人叹道,“所以无论如何,都请姑娘不要怪他。公子身上背负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他身不由己阿!” 那边的秋蝉早已整理好了轿子,唤了一声“小姐”。殷夜来不便多呆,便撑开雨伞走了过去,回头微微一笑,低声道:“谁都身不由己的,夫人。” 初冬,外面细雨霏霏,长短的敲击着琉璃瓦和青石台,仿佛有人在时光的深处低吟着一首歌,如此的遥远而模糊。 然而悲歌未彻,人事已全非。快十年了,世间之事如洪流疾奔,冲刷了这一切。这一曲虽未终了,无论如何,却终究还是要唱下去的。 不是所有的梦都来得及实现 不是所有的话都来得及告诉你 内疚和悔恨 总要深深地种植在离别后的心中 尽管他们说世间种种 最后终必成空 我并不是立意要错过 可是我一直都在这样做 错过那花满枝桠的昨日 又要错过今朝 今朝仍要重复那相同的别离 馀生将成陌路 一去千里 在暮霭里 向你深深地俯首 请为我珍重 尽管他们说世间种种 最后终必终必成空 (注:引自席慕容《送别》) 慕容隽站在廊下,看着那个撑伞的背影远去,忍不住又往前踏出了一步,半个身子已经站到了雨里,却浑然不觉。 多年后再次相见,往事如烟。 尤自记得,初逢时是个细雨连绵的暮春。那时候,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豪门子弟,整天无所事事。虽然不像大哥那样耽于享乐,也继承了慕容氏的聪慧机敏。 那一天听说从南方碧落海的璇玑列岛上来了一队商船,船上载有海国的诸多珍宝,他一时兴起,便瞒着父亲偷偷跑去看。然而刚踏上跳板,还没走到船上,耳边便听到“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从船上落了下去,重重的砸到了水里。 他吓了一跳,抬起头,却看到头上一丈高的地方就是船舷,船上站着一个人,手里紧握着一根扁担,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怒骂道:“臭流氓!” “什么?”生平第一次被人这样辱骂,少年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 “哎,我可不是说你!”那个人这才看见跳板上站着的人,指了指船下犹自荡漾的水面,声音清脆,“我是说那个被我一扁担给打下去的肥佬!” “哦……”他恍然大悟,这才明白刚才掉进水里的居然是一个人。他低头看去,只见一个商人模样的家伙正在水里扑腾着,脸上明显有一道道红红的挨打痕迹。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打着伞,站在跳板上抬头往船舷上看去。逆着光,只见那个少女和自己同龄,额头上沾满了细密晶莹的汗珠和雨水,脸颊白里透出微微的红,一头乌黑的长发编成粗粗的辫子,弯过右肩,长长的拖到了腰间用红绳子简单的束了起来。 少年心理“咯噔”了一声,竟然僵在那里。 直到看到一群壮汉围上去,要对那个少女拳脚相加的时候,他才如梦初醒般地跳上船去喝止。他不是个莽撞的孩子,虽然不便说明自己的身份,却偷偷的塞了一个价值不菲的翡翠玉扳指到管事的监工手里──跑码头的人见多识广,看他谈吐不凡,势力眼儿的监工不敢造次,只能由着他拉着她下了船。 初于感谢,她请他在附近码头的摊子上吃了一碗阳春面。锦衣玉食的他本吃不惯那样粗糙的食物,然而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鬼使神差的跟了去。可是他却惊讶的发现她只给他点了吃的,自己却在一边小口的喝着免费的酱汤。 面对他惊讶的目光,她有些脸红,低声解释说自己一天的饭钱只有五个铜子,早饭两个,午饭三个,晚饭回家吃──既然请了他吃面,便没有钱买其他东西了。 他长大嘴巴,不敢相信有人居然一天只花五个铜子。要知道在镇国公府,他每日的膳食费用是她的数百倍,吃饭时,却仍觉得无处下箸。看到她清澈明亮的眼睛,少年登时觉得羞愧不已,硬着头皮将粗糙的瓷碗彭起来,将面汤全部喝了下去。 她心思单纯,毫无戒备,闲谈间,便被他用几句话将家世全套了出来。 原来,这个少女是个贫苦的中州人家的孩子,从四年前起就在落珠港的这个码头上干活儿。然而,这些年来她渐渐长大,出落得越来越美丽,在鱼龙混杂的码头上抛头露面的干活儿,难免惹出事非。这一次,便是被一个来船上提货的商人调戏,这个烈性的少女一怒之下居然操起扁担,毫不客气的将对方打落到了水里。若不是他偶然经过,这个丫头便要被一群奴仆和码头监工狠狠地教训一顿。 “哎呀,看来以后每天来上工之前,要用灶灰把脸抹花了才行!”她一边喝着面汤,一边皱着眉,“这些臭男人!” 他听着,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只是觉得她的声音如此悦耳动人,一颦一笑都如清水出芙蓉一般,比他看到过的任何女孩子都美丽。 她喝完了汤,便准备回家。他毫不犹豫的把随身携带的伞送给了她,虽然这把伞价值上千铢,是父亲用皇帝御赐的流云纱裁了衣服后的余料做的。她显然不知道这把伞色贵重之处,只是看着上面如青空般变幻不定的流云纹赞叹:“真好看阿!谢谢你拉!” 他看着她撑着伞走入那条雨巷怔了片刻,忽的回过神来,再也顾不得什么,追上了几步,大声喊道:“等……等一下!” “还有什么是?”她有些惊讶地站住身。 “我……我……”他站在街上淋着雨,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心跳得很快,脸上热的厉害。他知道自己的脸肯定变了色,然而越想要镇定下来,却越是慌乱,完全不像是十岁就被严厉的父亲称为“吾家千里驹也”的天才少年。 “哑巴了么?”她等了片刻,惊讶地看着这个张口结舌的少年,笑了一下,转过身去,“不管你了,我可要回家去给爹娘弟妹们做饭了!” 眼看她又要离开,他终于结结巴巴的说出了一句话:“那……那我明天请你吃面,好不好?” 她笑了笑,“嗯”了一声。 那一瞬,他心里仿佛有一只小鹿跳了一下,狂喜轰然而啦,几乎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看到他失态的模样,她笑了笑,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一笑:“我叫安堇然。你呢?” 安堇然,安堇然。一个多么宁静美好的名字,从此仿佛烙印般刻在了他心上,成为他心里永远难忘的一道伤痕,腐烂了,见骨了,痊愈了,却永难抹去。 那时候,她十七岁,他十八岁。 那时,我忍住了冲到嘴边的话,犹豫了一下,却回答道:“我叫慕……慕少游。” 十年后,他依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回答,用谎言遮盖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或许,从小被父亲以权谋之道训导长大的他,即使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轰然而至的真爱,内心里还是无法放下戒备吧? 毕竟,在这座城市里,他的身份太特殊。 那一天后,他便认识了她。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很短暂,从相识到分别也不过六七月,从白帝八年的晚春四月到深秋十月。 然而,这样短短的一段时光,却成了他之后十年里最难忘的记忆,其中掺杂着太多复杂的情绪:青涩、朦胧、甜蜜、担忧、忐忑和憧憬。 对于他来说,少年时的成长和蜕变,都完成于那短短的半年时光。 从那一天起,每天他都在落珠港的码头等她放工,看着斜阳下,那个纤细的身影卸下沉重的担子,从长而软的跳板上轻盈的走下来,快步奔向他高高兴兴地一起离开。 她的身世和他天差地别。她年纪虽小,家累却重,每天在码头做完工后只能休息一会儿,便要匆匆赶回家去给父母弟妹烧水做饭,打理家务,等一直忙到了晚上,侍候父亲休息,弟妹安睡,还要出门去做另一份工,忙到凌晨才能回家。 所以每一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个时辰。 那一个时辰里,他们所做的和一般的恋人无异,不过是一起吃吃东西,逛逛大街,不着边际的说一些话,要么就是牵手走在叶城的海滩上,静静的看着大海发呆。然而,即便是在这样无关风月和欲望的静默相处里,即便只是坐在她的身边什么也不做,他的心里依旧能感觉到罕有的平静和温暖。 他们虽然日渐亲密,却并非无话不说。她很少对他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正如他也很少对她提起自己的情况一样,偶尔,在点数一天挑担赚来的铜子的时,她会叹气,说父亲的病逐日加重,已经卧床不起。而母亲带着一堆弟妹,每天都等着她赚钱回去买米下锅,如果不快点儿找一个能赚更多的钱的营生,估计就供不上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了。说话的时候她秀丽的双眉紧蹙着,每个铜子都数的分外小心。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手在口袋里动了动,却是不敢将怀里满把的金珠掏出来。如果……如果堇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会怎么样? 与当时的她相比,他的心思显然更加复杂。少年老成的他始终顾虑重重,怯于对意中人说明自己的心意和身份。他不仅是担心幕布一旦揭开,两人之间的巨大落差便会令她远离自己,更是担心──除了门当户对的巨族外,其他女子爱上的往往不是他的人,而是慕容家的权势和富贵。 他不敢揭开谜底,生怕真相是自己无法承受的。 他一直举棋不定,为他们之间的未来而忧心忡忡。而她是那样聪明的人,应该是看出了他有所隐瞒,却始终不曾开口询问。 秋天来时,他做了一件最大胆的事:他没有参加镇国公府举办的海皇祭宴会,从一群王室贵族中间逃了出来,带着她翻过了检查的关卡,划船去黑石礁上看大潮。 潮来的时候,天地一片苍茫,充满了造化洪荒的力量,令所有人都觉出了自身的渺小和生命的未可知。她和她缩在黑石礁上,相互依偎着,风卷起的浪溅湿了他们的衣衫,脚下的岩石在巨浪里颤抖,潮头上龙舟竞驰,船头有人在歌舞。 “少游!快看,彩虹!”她惊喜万分地喊着,指给他看大潮背后那一轮淡淡的落日──苍茫的雾气下面,闪动着江海的光芒。潮水如一堵墙一样升起来,高达数十丈,日光透过蒙蒙的水汽,居然幻化出了一道晶莹璀璨的彩虹来,就悬在他们的头顶不远处。 “看啊!”她欢喜的像个孩子,伸出手去触摸那尽在咫尺的彩虹。 他却没有看彩虹,只是出神地看着身边的少女。她那美丽绝伦的容颜,即便在彩虹在依然不曾逊色半分美得令人忘记了一切──那一瞬他忽然下了人生最大的一次决心:无论面前横亘着怎样的困难,他都要永远的抓住这个女子,要和他永远在一起。 就在她伸出手去抓住那道彩虹的时候,他忍不住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的侧脸。她身子一僵,脸色瞬间飞红,却有迅速苍白了。 “堇然,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他低声道,许下了人生的第一个诺言。 然而,她没有回答。她伸出去触摸彩虹的手僵在空气里,脸色很是奇怪。下一个瞬间,大浪呼啸而来,拍击在礁石上巨大的浪潮在他们头顶散开,笼罩下来,仿佛是一场盛大无比的流星雨。 “永远?”水雾弥漫了视线,他看不见她的脸,只隐约听到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永远到底有多远呢……少游?” “多远?”他凝望着海天之间。“就如海皇苏摩对白璎的心意,生死无阻。” 水雾漫天而来,视线一片模糊。白茫茫一片的礁石上,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面颊上轻轻一碰──少女的嘴唇柔软而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 那是他的第一个吻,也是她的第一个。那一瞬间,他仿佛被雷电击中了。“堇然?”他满怀喜悦地伸出手去,然而却落空了。 当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身边的礁石上空无一人,只有滔天大浪从南方天际一波波地袭来,仿佛巨大的白色莲花盛开在周身。而片刻前还在自己身侧的少女,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仿佛幻化在了彩虹里。 “堇然!”他惊骇万分,对着苍茫大海呼喊,“堇然!” 她去了哪里?是掉进大海了么?被潮水卷走了么? 他发了疯一样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在礁石上四处寻找,甚至跳下大海在风浪里寻觅。然而,她却仿佛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丝毫痕迹。贵族少年在大海里游着,呼喊着,直到筋疲力尽无法动弹。最后一刻,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任凭幽蓝色的海水在他头顶闭合…… 几乎溺毙的他侥幸被一艘路过的龙船救起,送回了岸上。然而,也就是从那天起,她却永远从他的生命里消息了,宛如那一道乍现又转瞬消息的彩虹。 变故陡生,一切戛然而止。 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那段时间,他将叶城翻了底朝天,甚至出动了镇国公府的所有力量,却始终没有任何她的消息。 那个名叫安堇然的贫苦少女,仿佛忽然间从云荒上消失了。 少年时的他经不起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一度消沉颓废,甚至几次有轻生和出家的念头,如果不是父母拼死阻拦,说不定如今的他早已跟随那个名叫孔雀明王的游方和尚皈依了中州人的佛祖。 然而两年后,在他心口的伤痕渐渐结痂的时候,她却突然又回来了。 从新出现在叶城的她,却拥有了一个他无法相信的身份:青楼的花魁。乌黑的粗辫子解散了,梳成了精致华美的蝉影髻,粗布衣裳变成了精美的鲛陗。甚至,她连名字都换了殷夜来,多么旖旎风情的名字阿,一如她那妩媚的眼波…… 她已经完全不像她了,然而,他却还是在第一眼的时候就把他认了出来。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探问她的来历,有人说她是个当红的优伶,因为帝都禁止在唱中州戏了,所以不得不转头青楼。 然而他却是知道那不是真的──在他认识她的时候,她不是青楼女子,也不是当红优伶,只是一个在落珠港码头上挑担子养家的贫苦少女。 然而那样的往昔,除了他,无人知晓。 他也去过她所在的星海云庭很多次,她有时候会出来见客,有时候会托病不出,对他的态度和别的恩客没什么两样。她的态度如此自若,以至于他有时候会有一种恍惚感,觉得昔年那一段青涩、模糊的初恋并不曾发生过,只不过似乎南柯一梦。 十年后,他在码头上递给她的那把伞还握在同一只手里,然而却已是物是人非。 那两年,她到底去做了什么?为什么会不告而别?为什么又会变成如今这样?是为了钱么?是因为他没有更早地表明自己的身份,掏出满把的金珠来么? 他始终未曾找到机会问他一句为什么。直到今天她忽然来访,身为城主的他终于摘下了面具,失控的问了出那些话。然而问了又如何呢?只换来一句更令人不堪的回答──“是啊……如果当时你告诉我拟真正的身份,大概,一切会不同了吧?” 她居然就这样坦然承认了,嘴角带着微微的笑。 果然母亲的教导是对的:世上的女人,爱的无不是他的身份和金钱,或许还有他的皮囊。至于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一颗什么样的心,又有谁会在意呢? 也就是她再度出现的那一瞬开始,他的心才终于死了吧? 慕容隽踱回了梅轩,桌上的茶盏犹温。 他坐在方才她坐过的位置上,抬起手,拿起了她片刻前用过的茶盏,上面还残留着一层淡淡的红色印记──是她啜饮时留下的唇上的胭脂吧?他用指尖一圈圈地划过茶盏,神色复杂。 十年前的那个吻,在海皇祭的漫天大潮里轻轻的落在他的颊上,如此温柔又如此冰冷,纯洁如初雪,却冰冷如永夜,宛如最后无声的告别。 十年后,在度坐回到了这个案几前的他们,却已是咫尺天涯。 永远到底有多远?不过是一个浪潮消散的瞬间把? 沉吟中,眼角忽的看到了一物,他微微一惊,俯身捡起,认出是他方才折起放入衣袖的锦帕。然而锦帕虽然折着,熏了馥郁的香气,却也掩不住一丝透出的奇怪的味道。 他打开一看,忽的变了脸色──帕中是一片鲜血,宛如殷红的落梅,触目惊心。 窗外雨声萧萧,庭院里落叶飘零,打在纱窗上,显得萧瑟而寂寞。 慕容隽怔怔地看着那一方染血的锦帕,想着片刻前她的清颦浅笑──他原以为十年风雨经历,如今的她是已经是青楼的花魁,长袖善舞、滴水不漏、刀枪不入。原来,在她看似平静的外边下,竟也是藏着这般的呕心沥血,将所有的悲欢都燃为了灰烬。 那一瞬,所有的恨意和不甘都淡了。她……是病了么? 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里藏着多少锋芒和心机,本来是他早就准备好了赠给她的,作为多年前她离弃自己,转投权贵怀抱的报复。然而此刻看着这一方呕血的锦帕,那一字一句却仿佛是一把把利刃,反弹了回来,刺穿了他的心。 慕容隽默默地看着那一方锦帕,将案上的文书握在手里,长久的沉默着。 “东方。”他忽然低唤了一声。 “在。”一个青衣侍从应声出现──那是家臣东方清,数百年前便开始追随慕容家先祖,和南宫扬、西门放和北阙尘并称为四大心腹家臣。 慕容隽将手里的一叠文书递给了他:“这里有一件要紧的事,去办吧。” 精干的家臣看了一眼文书,微微一怔:“那位蓝扈公子并不是我们的敌人,为什么要动他?” “和我们的大计无关,”慕容隽淡淡地道,用扇子敲着手心,“只是顺手除去一个垃圾而已──不必多问。” “是。”东方清领命,顿了一顿,又道,“公子,那边又来催了,白帅的事……” “关节尚未打通。”慕容隽叹了口气,“她还是不肯替我引见。” “该死!公子,要不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算了,在想其他的办法就是。白墨宸这个人太难讨好了,别的路子我们都没走通。除了她,还真想不到别的更好的人选。我们继续下功夫便是。”慕容隽挥了挥手,忽的转了语气,“你去告诉‘那边’别只顾着催我们办事──等什么时候钱送到了,我自然会帮他们办的稳稳当当。” “禀公子,”东方清压低了声音,“那边让步了,说可以如我们所愿,将黄金增加到两百石。并在三天后运抵叶城,不过他们想要公子的一个承诺。” “承诺?”慕容隽蹙眉,有些不快,“若不是我设法用军粮供应的问题把西海的大军拖住,他们早就亡国了!我说过的事情,什么时候不算数过?” “是,”东方清有些为难,“可对方说,今年的筹款项一下子翻了一倍,而战事也非常吃紧,所以他们觉得分外艰难。如果公子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承诺,说出什么时候能让白墨宸的大军从西海上彻底撤回,回去就很难和元老院交代。” “我不是正在想法么?”慕容隽一怔,叹了口气,“先拖着大军,等年底白帅归来,我自由分寸。你先让南宫、西门他们去筹备一下接收那两百石的黄金,府里急着用──这段日子是海皇祭,缇骑定然防备得紧。千万小心。” 羽·青空之蓝 第十六章 八井坊 秘访结束后,软轿在雨里无声地疾行,离开了镇国公府。 秋蝉在轿外随行,嘀咕了一句:"呀,那个枫夫人,怎么像个鬼魂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它就觉得害怕……一张寡妇脸。” 殷夜来在轿子里咳嗽了一声:“不许胡说,快些走吧!” 轿夫应了一声,一路小跑起来。 离开镇国公府后,沿着墙根儿一路走,转出两个街区后,便来到了一条喧闹的小巷。这里是中州人聚居的贫民区,远离城市的中心,却依旧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有叫卖炸糕的,有串朱果的,巷子两边是各种各样的杂物摊,满满排了一条街,油烟味,蒸煮味,汗味和吆喝声充斥了每一寸空气。 ─那是粗野而健康的,只属于贫民窟的气息。 “停一下!”殷夜来忽地低声道,“这里是……” “哎呀!这里是八井坊?”秋蝉捏着鼻子闷声骂了那两个轿夫一句,“该死,为了抄近路,居然挑了一个这么肮脏的地方-不知道楼里是从哪儿新雇来的笨蛋……” 然而,殷夜来似乎没听到她的话,只是将轿帘卷起一角,怔怔地看着街角的某个地方,眼神忽地变得非常奇怪。 “素面一个铜子一碗!打卤面龙须面阳春面都有!各位客官,里面请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吆喝-─那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白发苍苍,面容枯槁,一边拿着爪篱在滚热的水里捞面,一边对着临街的窗口大声吆喝。她喊得很用力,生怕外面走过的人听不见。或许是因为长年累月这么吆喝,她的嗓子已经非常嘶哑,听不出半点儿女人的味道。 那个小店上挂着一个蒙尘的牌匾,依稀可以分辨出是“魁元馆”三个字,笔力洒脱。这家小面馆已经开了有些年头了,因为量多廉价,味道也鲜美,在叶城中州人聚居的贫民区里颇为有名─那块牌匾,听说还是当初空桑元帅白墨宸亲手题写的。 传说十年前,还只是副将的白帅远征归来,为了抄近路策马经过八井坊,饥肠辘辘之下闻到了深巷里飘出的熟悉香味,不由为之驻足。不知道是饿极了还是面的味道真的不错,白帅一连吃了三碗阳春面,大为赞叹,还为这家小铺子亲手题写了“魁元馆”三个字,意为此店虽小,却做的一手堪称魁元水准的好面。 按理说,被白帅赞扬过,这个小面馆必会声名大盛,高朋满座。然而奇怪的是,这家店却没有从这个中州人的贫民区里迁出,在外面另寻铺面,依旧还是老老实实地在这陋巷里经营着这个只有一间店面的小铺。八井坊的脏乱嘈杂也限制了客源,光顾这里的依旧还是一些挑夫,少有衣冠楚楚的座上客,生意遍也做不大。 卖面条的老妇人称安大娘,是一个盲人,一双眼睛深深陷了下去,身体瘦弱,然而做面的动作却极其熟练:取料,切菜,下锅,捞面一起呵成。 她的身侧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男一女,忙碌而熟练地往灶里添柴打扇,满面黑灰如两只小花猫。每次瞎眼老妇捞完一碗面,小女孩儿就连忙送到客人面前,然后一边吹着烫疼了的手一边跳着脚跑回母亲身边,把收来的铜子放入瞎眼女人围裙上缝着的口袋里。她似乎极黏母亲,每次一送完面,立刻就跑回母亲的身畔。而那个男孩子略微大一点儿,脸上有着和年龄不相符合的刚毅表情。 殷夜来怔怔地看着那一家子忙里忙外,似是看呆了。 她忽然想起了昨夜的梦魇,漫天的血色里,那两个拼命抱住自己的死孩子的模样重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和面前的这一对兄妹重合起来,令她打了个寒战。 已经十年了。这一对贫苦家庭里的孩子平安地长大,而那一对帝王家的孩子却是如此不幸,如今怕是化成了地底下累累白骨了吧?贵贱生死如云泥,命运的安排是如此高深莫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小姐?”秋蝉顺着殷夜来的视线看去,“想吃面?” 殷夜来仿佛惊醒一样将眼睛从那一家破破烂烂的面馆里收回,下意识地点头,然而很快又转过头看了看面馆的深处─那里隐约传出了劈柴的声音,依稀可以看到一个男人坐在柴房里,手起刀落,正在劈柴。 她摇了摇头,放下了帘子,叹道“走吧。” “是,”秋蝉松了口气,对两个轿夫斥道,“还不快走!这里脏死了!” 轿夫重新起步,然而还不等离开,忽地听到店里有人大喊:“店家!再来一碗!” 小女孩儿连忙跑过去,细声细语地说:“叔叔,你前面吃的还没有结账呢,三碗打卤面是十五个铜子,五个大饼是……” “他娘的!”那大汉显然是心情不好,猛地一拍桌子,咆哮起来,“不知道老子是谁么?老子是替慕容公子办事的。这个叶城,谁敢向镇国公府的人收钱?” “停一下。”眼见风波骤起,殷夜来低声喝止。 轿子重新落地。然而那个小女孩却没有退却,反而伶牙俐齿地回击:叔叔这么说就不对了,镇国公难道就不吃饭了么?吃了饭,难道就不付钱了么?” “心儿,给我住嘴!”听到炸雷般的声音,瞎眼老妇吓得猛然一哆嗦,捞面的爪篱都掉到了锅里,她摸索着扶着灶台转过身,向着声音来处笑道,“这位客官别生气。小丫头不懂事,面钱就不用结了……客官还想吃什么尽管说。” “娘,别听他的,他想讹我们!”老妇人想息事宁人,然而那个小女孩儿却不依不饶,指着大汉,“他想吃白食!他都吃了三碗面五个饼了!” “小丫头片子!吃了豹子胆了,敢和本大爷这样说话?”被公开指责,那个肌肉结实的汉子爆怒起来。他身高体壮,站起来如同铁塔似的,“他娘的,你要收钱是吧?”先问问老子手里的这个东西答不答应!” 话音未落,他“刷”地拔出一把剑,重重插在了桌子上,将那一寸厚的木板刺穿了! 殷夜来坐在轿子里看着,脸色苍白起来,手指用力地握着轿帘,那把插在桌子上的剑,剑脊上赫然刻着剑圣门下的标记! 那个该死的家伙,收的都是什么样的垃圾门徒? 眼看动了真家伙,店里的几位食客吓了一跳,纷纷扔下碗筷起身离开。一剑砍下去,和壮汉同桌的那个埋头吃面的人也惊叫了一声,直跳起来。 那个食客居然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头发威卷,一身西荒牧民的装束,只是脸上溅上了面汤,好不狼狈,她气急败坏地嚷道:“喂!你搞什么?讨打啊?” 心儿记得这个姑娘是清晨独自来到这个小店的,点着要吃魁元馆出名的油爆虾和阳春面,因为客满了,不得不和这个陌生的肌肉大汉搭桌。她个子娇小,食量却惊人,埋头吃的满头大汗,面色泛红。 方才她叫了第三碗,只管将头埋在海碗里,“咕嘟咕嘟”吃得好不尽兴,却不料同桌大汉抽出剑来猛然一砍,木桌一震,碗里的面当登时泼了她一脸。 “给我滚出去!”大汉见是个丫头片子,怒道,“没你的事!” 他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一闪,一碗面迎头扣了下来。滚热的汤水流了下来,登时痛得他哇哇大叫起来:“他娘的……谁?是谁!” 小女孩看到那个铁塔壮汉的脑门上倒扣着一口碗,满脸汤水,面条垂挂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娘的,谁多管闲事!”大汉胡乱抹着满脸的面条,等视线稍微清晰后,便暴跳如雷地掀翻了桌子,跳过去揪住了那个少女的衣襟,“揍死你这个臭娘们儿!” 那个少女身形娇小,对着这个铁塔般的大汉却是毫不胆怯,也不躲闪,只是一扬手,自信满满地低叱:“金鳞,去,咬他!” 看得她如此有把握,那个大汉倒是一愣,下意识地闪了一下,看向她身后。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该死!耍老子!”大汉大怒,一巴掌带着风声打了过来。 “哎呀!”少女一愣,摸了摸袖口,“我忘了小金还在养伤……” 她这才有了退让开溜的意思,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个蒲扇大的巴掌“呼”地搧了过来,眼看就要落在她娇嫩的脸上。即便是秋蝉这样掩着鼻子旁观的人,也不禁低低惊呼了一声,殷夜来不自禁地从轿子里微微欠身站起。 那一巴掌还没落下去,大汉的身子忽地晃了一下,失声大叫。 店里的人吃惊的看去,原来是那个一直沉默的小男孩儿不知何时冲了过来,也不多说话,一把抱住了大汉的腿,狠狠一口咬了下去!小男孩儿不过十多岁,眼睛是黝黑的,里面隐约透出一股狠劲儿来,那一口咬穿了衣裤,直没人肉。 “他娘的!小兔崽子……小兔崽子!”大汉痛的乱跳,恶狠狠一脚想把那个小男孩儿踹飞出去。然而不知为何,那一脚刚踢出,跳环穴上忽地一痛,整条腿便酥麻了半边。 “啪”的一声响,一块木柴掉落在地上。 那一脚的力道虽然减弱了大半,那个小男孩儿却还是被甩了出去,直直向着殷夜来的轿子这边飞了过去,眼看便要落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周围的人们发出了惊呼,几个人纷纷抢过去想去接住那个孩子,却哪里还来得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只手伸了过来,在离地一尺的地方将那个孩子抄住。 惊讶的人们这时才看到路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青年,那个人一副西荒流浪者的打扮,在初冬的冷雨里披着一袭薄薄的黑色斗篷,头发裹在风帽里,看不清眉目。他几乎是凭空出现在那里的,却正好俯身接住了那个跌落的男孩儿。 那个西荒流浪者及时出手,不出一声地抱着那个孩子走回店里放下。他忽然看到那个卷发少女,眼里掠过一丝极奇怪的表情,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呀!”西荒少女脱口赞叹,“你好厉害!” “谁?敢管你爷爷烈雄的闲事?”那个大汉恶狠狠地骂着,从桌子上拔出剑来。 “剑圣门下?”那个人看了一眼那把剑,蹙眉,“这剑你不配用。” 然而,对方已经是一剑砍下,劲风呼啸。在周围的一片惊呼声里,那人只是轻轻把手腕一伸一拧,拖住了那个大汉的手肘。只听“咔”的一声,大汉手里的剑顿时折断了。接着,他庞大的身体轻松地抡了起来,风车一样甩了出去,重重砸在了殷夜来的轿子前,顿时,他杀猪似的惨叫起来。 “哎呀!”秋蝉吓了一大跳,连忙后退了一步。 “打得好!”聚拢来的都是八井坊一带的贫苦百姓,同仇敌忾,对闯入这里横施暴行的权贵走狗本来就恨得咬牙,此刻不由得哄然叫起好来。殷夜来注意到柴房里的那个人已经放下了柴刀,看到这一幕又重新坐了下去,不动声色。 “好了,走吧。”眼看风波平息,殷夜来放下了轿帘。 “是,该死,还不快走?”秋蝉饱受惊吓,忙不迭地怒斥,“为了抄近路,害得小姐来了这种地方,回去还不打断你们两个的腿!” 轿夫噤若寒蝉,轿子在丫环的斥骂声里快速地通过了那条小巷。 当那顶轿子悄无声息地离去后,那个进入店里的男子目光随着轿子走了一段,微微沉吟,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有些出神。 “喂!你是谁?身手很不错啊!” 西荒少女已经是问第二遍了,然而对方还是没有回答。 “我问你呢!”西荒少女愤愤,忍不住伸手推了他一下,然而只觉指尖触及之处冰冷彻骨,忍不住“哎呀”了一声,连忙退开几步,别游魂似的。我叫琉璃,问你名字,你好歹也答应一声啊!” 那个青年似乎这才回过神,脸色微微一变:“你认识我么?” “不认识啊!”琉璃有点儿生气,“所以才问你叫什么名字嘛!” “那就好。”那个青年笑了笑,似是松了一口气。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也不准备坐下来吃东西,转身就朝着门外走去,似乎准备去跟上那一顶走得飞快的轿子。在他转身的那一瞬,琉璃看到他斗篷底下露出的一截东西。 那是一截黑色的剑柄,上面镶嵌着一颗龙眼大的明珠,笼罩着淡淡的紫光。 那个叫琉璃的少女看到那一颗珠子,怔了怔,似是想起了什么。 “喂……等一下!”她大叫道,跺跺脚跟了上去,“哎,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你,见过这把剑?喂,喂……等一下啊!” 她跑了几步,仿佛想起什么又转身飞奔回去:“哎呀!饭钱!”她在身上摸索了一下,脸色一变,喃喃骂了一声,"该死!荷包被偷了么?”她不甘心地将身上的内袋都扯了出来,摸了个遍,却还是一无所获。 “多谢姑娘帮忙,”安大娘连忙颤巍巍地走过去,“这点儿小钱就不……” “那怎么行!吃白食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琉璃断然拒绝,继续搜索着衣服的每一个角落,忽地脸色一喜,似在衣服里摸到了一物,“太好了!这里还有……”说到这里,她愣住了。 掏出来的是一颗珍珠,泪滴形,在她的指间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鲛人泪?”周遭发出了一片低低的赞叹,“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然而,那个少女却捏着那颗珍珠发呆,眼睛直直的,不对……这颗珍珠,怎么会落在衣袋夹缝里呢?它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自己一点儿印象也没有?这件衣服,自从西荒回来后就没有再穿出去过了吧?这颗鲛人泪又是谁放进去的? 那一刻,她忽然间觉得头又痛了起来,恍惚中眼前似乎有幻影闪过。 那是一个人的侧影,映在黎明的窗前,宛如梦境一般。 朦胧中她似乎听到那个人在说话,声音低沉宁静,仿佛在追溯着往昔。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一滴晶莹的泪从他苍白的脸颊上滑落,缓慢地移动,在晨曦里折射出奇特的光。 那一幕是如此的清晰和震撼,似乎烙印在她的记忆深处。 鲛人泪……鲛人泪。为什么自己从来不记得这个东西是什么时候得来的呢? 她恍惚地想着,一种强烈的冲动使她再也顾不得饭钱的事,拔腿转身冲出门去,对着那个快要消失在街角的人大声呼喊:“喂!等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等一等!” 然而她越是叫,那个西荒流浪者便越不停步。 一个走一个追,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八井坊疾走,转眼便不见了身形。 眼看一场风波平息,左邻右舍都纷纷进来安慰,安大娘摸索着把一对儿女揽在怀里,哆嗦着抚摸他们,叮嘱:“今天可吓死娘了……心儿,以后你遇到这种大爷切不可再莽撞了!还有,阿康!你不要命了么?居然去咬人家?” “其实我刚才一点儿也不怕!”安心却抬起头,对着后面努了努嘴,“如果那家伙真的对我们怎么样,阳春面也会帮我们打发掉的。是不是?” 一家人一起转头,看向后堂。 柴火间里坐着一个男子,正头也不台地劈着柴,手起刀落,动作熟练。 安康看到地上躺着一块柴,嘀咕道:“刚才那个家伙踹了我一脚时,是他救了我吧?” 砍柴的人没有抬头,只是埋头劈柴,每块柴都劈得无比平滑,如果仔细留意,会发现他劈的每一块柴都正好半寸厚,直如用尺子量出来一般。对于方才的那场风波,他始终在默然旁观,然而手背上的青筋凸起,显然是蓄势待发。如果不是方才那一男一女横里插手,估计他手里的菜刀已然落在那个大汉背上了吧? “娘,这位叔叔到底是谁?”小女孩心儿歪着头,“好多年前就跑来了,在我们家里劈柴烧火,还租了楼上的房子赖着不走,我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的,难道他真的只为了每天三碗不收钱的阳春面?” “心儿!”安大娘拉了伶牙俐齿的女儿一下,“别多嘴。” 无论如何,这一家里没有个男人撑腰,总是免不了被人欺负,而这个人几年明里暗里给她们一家解决了不少难题,而且从不拖欠一分房钱,可谓是有功无过。虽然心有疑虑,又何必追根究底呢? 那个人始终没有说话,柴刀落下,又利落地劈开了一块老木。 转出了八井坊,只见前方的官道已经被清空,上百名官差维持着秩序,百姓拥挤地站在路边,纷纷伸长脖子往南边看去。 “海国使臣驾到,所有人退避!肃静,肃静!” 身穿朱衣的缇骑分两列疾驰而来,簇拥着一架华丽的银色马车,马车上垂落着珠帘,影影绰绰映出一个端坐的人影。马车奔近,风卷来,珠帘荡开了一瞬,露出了里面使者的真容:竟然是一个白发如雪的老人,手持着象征海国使者的纯金蟠龙节杖。 “快看!是海国皇太子!” “没见识的!别乱喊。听说这次来的使臣不是海国的皇太子,而是摇光岛主。” “岛主?” “是啊。不过话说回来,其实这位岛主才是海皇炎汐的后裔,而现在的伏波海皇并不是炎汐海皇的血脉,只不过是当初海皇遴选出的继位者而已。” “啊?那岂不是和西恭帝有点儿像?” “是呀!都一样是禅让了嘛。” “真蠢啊……皇帝不给自家人做,居然便宜了外人?怎么摇光岛主是个老头儿?” “笨!摇光岛主既然不是纯血的鲛人,自然要比普通鲛人老得快很多,他如今已经快两百岁了,按照人的寿命来算,差不多是七十岁的年纪了。” “原来是这样……那难怪炎汐没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后裔了!那么短寿,怎么能当皇帝?” 在云荒百姓的议论声中,车队疾驰而来,声势逼人。 忽然间,一道人影迅疾掠过,竟是有人在这个时候横穿大道! 殷夜来看的清楚:来人正是方才魁元馆里的那个西荒流浪者!只见他沿路疾走,毫不停顿,似乎是为了摆脱身后某个人的追赶,当他一步踏入官道时,一眼看到前方滚滚而来的车驾。忽地愣了一下。 怎么那么巧?来的难道是溯源? 只是这么一停,他便被后面追来的人给赶上了。 “喂!等一下!”有个少女喊了一声,声音清脆,“等我一下!” 殷夜来循声看过去,只见一个卷发少女急匆匆地跑来,拨开人群,往道路中间冲去,一把抓住了那个人,嚷道:“可让我给追上了!喂,我说,怎么我忽然觉得你有点儿眼熟?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啊?” 那个西荒流浪者回头看到她,忍不住皱了皱眉,转身便走。 “喂!喂!你怎么这样啊?”琉璃气得要死,叫嚷着追了上去,“人家问你呢!干吗跑的那么快?我难道会吃了你么?” 街上的人忍不住都笑了,摇头道:“现在的女孩儿啊……哎,真是大胆得不顾脸面。在街上一看到可心的俊俏男人,居然追了几条街也不放。” 然而笑声未落,前头的人群又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小心!” 原来,在西荒流浪者闪电般穿过街道后,琉璃紧跟着也追了上去,毫不犹豫地横穿了官道。就在这一刹那,奔驰的车队已经飞速而来!车夫发现前方官道上有一个女子时已经来不及勒马,他拼命拉着缰绳,然而八匹怒马还是拉着车子呼啸而过。 “哎呀!”琉璃一时间也愣住了,发出了一声惊呼。在她的视线里,充斥着巨大的马蹄,毫不留情地迎头踩下! “天啊!”人群爆发出了惊呼,眼睁睁地看着马队从她的头上踩踏而过。 “出人命了!”众人一拥而上,想去看看那个可怜的花痴是否成了肉泥。然而奇怪的是,马车辗过之后,官道上居然空无一人,更不曾留下什么尸体。 方才那个少女,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消失了。 “天……难道是白日见鬼了么?”百姓们倒抽一口冷气,议论纷纷。 殷夜来坐在轿子里,掀起了一角帘子,方才只有她看得真切:在马蹄踏下的那一瞬,那个西荒流浪者忽然间又重新折返,一手拉起吓呆的少女,另一只手在空气中迅速画了一个符,消失了。 是瞬移之术么? 她默默地想着,忽地注意到前面疾驰而去的金车上,那个海国的使者回过头往这边看了一眼,仿佛看到了什么,摇光岛主的眼神及其迅速地变了一下。 风过帘落,马车又迅速远去。 殷夜来在轿子里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幕,她下意识地往他视线落处看了一眼。 只见外面人流匆匆,多半是贩夫走卒,不见半点儿奇特之处,就在那一瞬,仿佛是直觉指引,她忽地侧头朝后看去,远远地只见一个背影挤开了人群。 马蹄刚从耳边踏下,只是一转眼,那个西荒流浪者已经携着少女掠到了深巷里。然而刚放下对方,却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笑:“嘻,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琉璃揉着被冰得青紫的手腕,脸上却毫无劫后余生的恐惧表情,一双乌溜溜的的大眼睛反而满含着诡计得逞的笑意,只管盯着他上下地看:“喂,我说,为什么我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你?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一时无语,微微蹙眉。 是的,怎么忘了她好歹是有点儿本事的,又怎会被区区奔马踩死?这个丫头还真是诡计多端,明知追不上,为了引自己现身居然不惜以身犯险。 看来,自己一直都太小看她了。 “别这样胡闹了,”他忍不住低声道,“好奇会杀死九条猫。” “杀死猫?”琉璃莫名其妙。 他叹了口气,不再理会她,毫不犹豫地一点足,身形瞬间如电般掠走。琉璃尽管早预料到他会说走就走,然而还是一样追不上。她只能不依不饶地跟在他身后,一路追着,一路连声呼唤:“等等!别走那么快啊……哎!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等等我……” 殷夜来遥遥看着那一对年轻男女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大野藏龙蛇,江湖多奇人。如今是海皇祭,天下精英都会聚集在叶城,即便是一个贫民聚居地的小店里,出现方才那样的高手也不足为奇。 然而,最令人吃惊的却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她虽然穿着素净,然而衣服一看就知道制作精良,手工细密,不是市面上可以买到的货色。特别是她颈中带着那块奇特的双翅形古玉,一望便知绝非凡品。更令人吃惊的是,那个少女的衣角处绣着一只白色的萨朗鹰,分明是铜宫卡洛蒙家族的徽章。 难道,她就是传说中的九公主琉璃? 她果然是有着未曾被这个世俗污染的清澈眼眸,而那个人,实在是配不上她。她应该不会答应他的提亲吧? 她默默地想着,轿帘的一角在手里紧紧揉捏。 使臣的队伍疾驰而过,官道上的(敏感字省略)旋即解除,只留下百姓们簇拥在街头议论纷纷:“今年可真是热闹啊……海国使臣到了,六王到了,听说连帕孟高原上的广漠王都来了呢!真是大聚会啊。” 雨还在下,绵密如织,从暗淡的青色天空里洒落,密密麻麻地笼罩着叶城。不知道为什么,在抬起头的刹那,她似乎看到了高空的流云在迅速地聚集,仿佛一个漩涡,在这座最繁华的城市上空旋转着,复杂莫辨,深不见底。 殷夜来定定地看着,忽然打了个寒战,剧烈咳嗽起来。 回到星海云庭时已经接近午时了,雨还在绵绵地下。 春苑已经从玲珑阁回来,连忙迎了上去:“小姐从镇国公府回来了?午膳已经准备好了,是百合莲子羹和红豆糕,小姐饿了么?” “还不饿,”殷夜来淡淡应了一声,“舞衣取回来了么?” “取回来了,”春苑恭敬地道,“放在楼上,小姐是要先去试试么?” “嗯。试完了再吃饭,如果不合适,还来得及改。”殷夜来点了点头,扶栏上楼。 不一会儿,却听楼上忽地传来了一声惊叫:”非礼啊!” “小姐?”春苑吃了一惊,连忙冲上去查看。然而还没进门,却听得小姐在门内开口:“没事,春苑,你下楼去吧。” “哦。”春苑怔怔地应了一声,满腹狐疑地往下走去。 殷夜来掩上了门,看着室内不知何时多出的一个男子。昨日没开的酒坛已经开了封,那个胖子正大摇大摆地躺在榻上一边喝酒一边翻着账本,偶尔还腾出手去拔架子上白鹦鹉的尾羽,吓得那只鹦鹉到处蹦跳。 “你回来了?”殷夜来看到他,不由得喜出望外,“我还以为你被缇骑抓去……” “没事。”清欢摇了摇头,“去喝了杯茶,叙了叙旧,然后就出来了。” “缇骑得茶可不好喝。”殷夜来喃喃道,“把我吓了一跳,深更半夜的,缇骑找上门来,我还以为你又犯了什么大事被抓进去了呢!究竟所为何事?” “这个……”清欢沉吟了一下,只是道,“有个连环杀人案,想要我帮忙。” “连环杀人?”殷夜来脸色一变,“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办法,谁叫我是剑圣?”清欢含糊地应了一句把话题带了过去,“我特意回来,就是为了告诉你别为我担心,幸亏你回来的及时,若是再过一刻钟不回来,我就不等你了。” “又要出去?”殷夜来诧异,“明天就是海皇祭了,不留下来看了再走?” “我也想啊!白白浪费了我一百金铢,结果潮水还没来我却得走了!”清欢喝光了酒,把账本卷好塞进怀里,嘟嚷道,“那个家伙真是个催命鬼!晚个一两天难道会死么?” “谁?”殷夜来听得有些奇怪。 “你不认识的。而且也不要认识为好。”清欢含糊地转开了话题,“明日你又要去观潮节上跳舞么?来,让我看看你的新衣是不是比去年的好看。” “好。”殷夜来笑了笑,俯身打开衣箱,拿出了一袭拖地长裙。 那是纯粹用鲛绡裁成的舞衣,样式简单,乍看非常素净,甚至有些普通,然而一抖开便仿佛云蒸霞蔚一般,光芒四射,因为上面钉满了细小的玉石。那是流光川出产的流光玉,非常名贵,据说一年才出产十斗,贵过黄金。 流光映着鲛绡,衬得人宛如梦幻。 然而,最夺目的反而是那为舞者专门定做的水袖,长达六丈有余,用洁白如雪的鲛绡织成,对着光看,能隐隐看出精巧的流云花纹,水袖两端各系了一对玲珑精巧的金铃,一动便会发出清脆的声音。 “玲珑阁的手艺不错,”她笑着转头问,“你看如何?” 然而,身后空空如也,窗户开着,那个人已经不再原地。 视线移向了案几,殷夜来发现上面留有一本厚厚的册子,翻开来,里面满满的全是房契,地契和各处产业的记载,密密麻麻写了上百页。这是清欢平日片刻不离身的宝贝,价值几乎抵得上三分之一个云荒的财富。然而,这一次离去之前,他居然把比性命还贵重的全部身家都留给了她? 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第一次觉得忐忑不安起来。 这些年来,他每次离开都是这样突然,毫无前兆,只留下别人的担心。 他到底接了缇骑的什么秘密任务?要去哪里?是否危险? 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 正在沉吟间,只听楼下一声惊叫,有什么砰然落地的声音。 “死人了!死人了!”尖厉的叫声从室内传出,有丫环仍了手里的茶盏,夺门而出,一路尖叫着,脸色恐惧地狂奔而去。 殷夜来变了脸色,匆匆走下楼:“怎么了?” “小姐别过去!”秋蝉连忙拦住了她,也是满脸惊恐,“那边死人了!” “谁?”殷夜来确是不顾丫环的阻挠,疾步往后院走去,逆着奔逃的人流,一把推开门,门后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摇摇晃晃的,脸上两道血泪触目惊心。 “宝露!”她脱口惊呼,只觉得胸口一阵剜心刺骨的痛,不由得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那一瞬,那些暗夜里的梦魇仿佛又忽地回来了。 黑夜,少女,残忍的虐待,恐惧的奔逃,软弱的反抗,残酷的屠杀……那些少女的脸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们脸色苍白,瞳孔涣散,仿佛羔羊一样地颤抖着,在屠刀之下肢体断裂,血肉模糊。 飞溅的血模糊了她的眼睛。那种强烈的愤怒,不甘和憎恨,令她无法呼吸。十年了,她站在辱而死的女子面前,双手不停地颤抖着,一股怒气从心底升起,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张开口,大声发出一声呼喊来! 那是沉淀了多年的血,还在心底静默地奔流,不曾彻底冷却。 “哎呀!我的天啊,怎么出了这种事呀……”老鸨也赶来了,一看便开始哭天抢地,“好好地早上刚被放回来,怎么转头就寻了短见?我的露儿呀,娘白养了你这些年!才十六岁,还没挂牌出去,怎么就……” 殷夜来看着号啕大哭的老鸨,涂了丹寇的手指微微发抖,指节苍白。 春苑走过来看了一眼,轻声叹息:“宝露姑娘今早才从蓝王行宫里被送回来,关上门只是哭。大家以为她闹一番也就罢了,谁料到一下就寻了短见?虽然是没有挂牌的清官人,但失身也是早晚的事情,何必这么想不开呢?” 殷夜来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上前,解下了那个悬梁的少女。十六岁的少女的尸身跌落在她的怀里,轻得似没有重量。她扯出手绢,轻轻地为她檫去了脸上的血泪,手指还在不搜控制地微微颤抖。 “哎,你们不知道,可惨了!”旁边有个早上给宝露送过餐的大姐开口道,“听说宝露背抢去了那边,开始是抵死不从。结果蓝扈公子脾气发作,说了一声"赏”,便叫底下的人拉去糟蹋了个够!可怜宝露她──” 春菀倒抽了一口冷气,说不出话来,只是偷偷看着小姐的表情。 “宝露心里有喜欢的人,是她的青梅竹马。”殷夜来默默合上了少女的眼睛,压低了声音,“原来她是想在年底赎身的,连钱数都和妈妈谈好了。这一两年她攒了一点儿钱,剩下不够的,我和妈妈私下说好了,可以先替她垫上。” “……”春菀说不出话来,眼框却红了。 “其实这又何必?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殷夜来轻声叹息,喃喃道:“只要留着性命在,说不定还有好日子在后头。天在看呢!善恶到头终有报,这样一死,活着的人又该怎么熬呢?” 虽然语气很平静,然而,她的眼里却有泪水蓦然滑落,不可抑制。 细雨蒙蒙,衰草连天。 叶城西门外的长亭里,溯光握剑斜靠在柱子上,远远地看着一人骑着一匹纯黑的骏马疾驰而来。他握拳放在嘴边,微微咳嗽了几声。以那个胖子的身材,即便是骑一匹大象也不为过,然而那匹马真是堪称神骏,驮着那么重的一个人居然还脚不点地,奔驰如飞,转瞬便到了他面前。 正好是午时三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暗自点了点头,看来,这个麒麟虽然一开始显得完全不靠谱,但一旦认真做起事来,还是蛮有分寸的。 “没迟到吧?”清欢从马背上飞跃而下,身手竟是异常敏捷。 “很准时,”溯光颔首赞许,“难得。” “嘿,那当然!小事讲风格,大事讲原则,这是老子的信条。”清欢一拍胸口,夸口道,“生意做了那么多年,天下谁都知道九爷做事绝对是有原则的!” 溯光微微一笑,看了看他的坐骑;“好马!” “那当然!”清欢大笑着拍了拍骏马,毫不谦虚地道,“这可是我在西荒的马场里出的最好一匹,可以说比起璇玑列岛上的龙马也毫不逊色。它是母的,叫黑玫瑰,还有另外一个胞兄叫黑旋风。你若是喜欢,下次我带给你。” 作为云荒的隐形首富,空桑剑圣向来是个极爽快慷慨的人,无论是交友还是寻欢,都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气。一旦把对方当作了自己人,自然是不吝于拿任何奇珍异宝相赠,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然而溯光却是摇了摇头,并没有领情,只是问:“事情都办完了?” “差不多了。账虽然还没有查完,我可以带着路上看。”清欢又热脸贴了一次冷屁股,不禁心下不爽,“对了,那个看守迦楼罗的家伙叫什么鸟名字来着?好相处不?要不要我顺路给他带点儿什么见面礼?” “他叫孔雀。如果你见面时叫错了他的名字,估计后果会很严重。”溯光微微蹙眉,“可以带点儿羊羔,美酒给他,别的就不用了。” “哦?他很厉害?”清欢反而露出了好奇的表情,“是不是比你还能打?太好了!到时候我们还能切磋切磋呢,免得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活生生给闷死。” “……”溯光哑然,想象着这个大大咧咧的胖子和那个粗鲁的和尚见面时的情景,唇边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丝笑意。命轮里的这两个成员实在是相映成趣的一对妙人,可谓数百年也难得一见,不知道见面又是什么状况。 “他是个和尚,脾气虽然粗鲁,但我觉得会合你的口味。”过了一会儿,溯光低声道。 “是个秃驴呀?”清欢大笑起来,“不错不错,老子就是喜欢秃子!中州人之乱后,我以为云荒上的和尚都死绝了呢!居然那里还躲着一个?” “千万不可说他是秃驴。”溯光摇头,“否则……”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还有没有别的要交代的?没有我就走了!”清欢牵马欲走,忽地又想起了什么,回身上下打量着同伴,“对了,你缺钱不?叶城的吃住都很贵,要不要借你一点儿钱花?” “钱?”溯光一怔,笑了笑,“不用了。” “真的?”清欢又上下打量了这个鲛人一遍,觉得这个面色苍白,弱不禁风的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是有钱人的样子。他不由分说地从口袋里抓了一把金铢塞入对方的口袋,豪爽地拍拍胸口:“拿着!朋友有通财之义,别跟老子客气!” “不必费心。”溯光的语气依然很淡漠,“你赶紧上路吧。” “真是不知好歹。”清欢有些悻悻然地收回了手,想了下么手,想了想,把一样东西扔到了对方怀里,“那这个要不要?” 那是一块玉牌,上面刻着“听涛”两个字,翻过来又有“甲等雅座”四个字。 “这是我花了一百个金铢买的雅座,位于黑石礁最南端的听涛阁上。那可是仅次于皇家的最好位置,可以看到碧落大潮和我妹子的绝世舞姿!”清欢拍了拍肚子,很是得意,“嘿,不是我夸口,这东西在市面上还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他奶奶的,海皇祭是看不成了,还不如留给你,免得浪费!” 溯光默不作声地拿起玉牌看了看,仿佛想着什么,未置可否。 “噢,我忘了你是来办事的,估计也没空去凑热闹。”清欢讪讪地道,“不要就算了。” “不,我要了,”出人意料,溯光却将玉牌收入了怀里,“多谢。” “不用谢不用谢,”清欢松了一口气,也懒得再和他多说什么,抱了抱拳,“那我先走了!” 眼看他一骑绝尘而去,溯光眸里的神色复杂地变幻着。这个慷慨豪爽却有些大大咧咧的同伴,如孔雀一样令他感觉到了人世难得的暖意,的确是值得倾心以交,生死与共的同伴。 然而,世事无常。或许只有他才知道,此刻他们还是同伴,而等下一次见面,或许便已经是你死我活的仇敌了。 溯光看了一眼手里的雅座玉牌,手指缓缓握起,咳嗽了几声。 “她要在海皇祭上献舞是么?那就在明日大潮到来之时动手吧!”他握紧了手里的辟天长剑,喃喃道,“紫烟,我必须这么做,对么?” 长剑沉默无声,那一颗紫色的明珠悄然流转着光芒。 已经是十月十四的夜了,明日就是海皇祭,然而乌云沉沉,雨依然在下。 外面乱了半日,总算将宝露的尸体收殓了。在殷仙子的建议下,老鸨总算是发了一回善心,派人去通知了她的那个相好来领尸体。 那个住在八井坊的青年是个中州木匠,被叫来后看到了女子的尸体,并没有哭,只是呆呆地将人领了回去。走时,殷夜来让春菀私下给他塞了几个金铢,让他去办个体面地后事。 然而等那个穷木匠回去后,殷夜来越想越是不安,便让楼里派了个丫头去八井坊查看。那个丫头一推开门,看到破屋内停着一口大棺材里面满是血,那个穷木匠竟然抱着宝露相拥而卧,胸口上插着一把剪刀,已经死了。 那个丫头吓得连忙跑回来,在楼里大呼小叫,惊动了每个人。 殷夜来正在试穿明日的舞衣,得知这个消息后失神了半晌,身子一颤,猛然咳出一口血来,染红了半边衣襟,把丫环们吓得不轻。稳住神后,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拔了一支簪子下来,让楼里去处理那两个人的身后事。 老鸨一看那支八宝垂珠簪价值百金,只怕埋一百个人都绰绰有余,连忙喜笑颜开地收了下楼去。 殷夜来对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没事人儿一样地继续忙碌,知道戌时才歇下。 “小姐今日急火攻心,咳得更厉害了,需早点儿休息才是。明日还有大事呢。”入夜,春菀如平日一般侍候小姐喝完了药,叮嘱了一句,收拾了药盏下楼去。 小丫头秋蝉移了个软墩坐到榻边,一边给榻上斜卧的女子按着肩,一边担忧地道:“小姐的肩并穴,今日似乎堵得特别厉害。” “嗯。可能是因为当年挑担子挑的太多,把肩膀压坏了吧?”殷夜来叹了口气,揉了揉肩膀,“和咳嗽一样,都是老毛病了,不用担心。” “挑担子?”秋蝉惊道,“我还以为小姐是从小就做这一行的呢!” “什么话?”殷夜来失声笑道,“卖笑难道有世袭的不成?” 秋蝉自知失言,连忙搧了自己一个耳光:“婢子糊涂!” 贫寒,丧父,母病,挑夫,苦力……这些词看起来和她毫无关系,因为作为叶城的花魁,如今的她是高高在上,风华绝世的殷仙子,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捧着她,吃穿用度堪比皇家。然而,谁都不知道这个看似有着倾国之姿的女子,居然出身如此低贱贫苦。 “小姐的手又软又纤细,比帝都得公主王妃们还漂亮,”秋蝉一边低声道,一边按摩着她的双臂,“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以前是做过苦力的。说出去谁信呢?” “怎么,”殷夜来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觉卖笑要比卖苦力的高贵?” “……”秋蝉不知道怎么回答。 “差远了啊……如果可以,我宁可一辈子在码头上挑担子,赚干干净净的钱,做自己喜欢的事。”她喃喃道,声音忽地低下去,“一念之差,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秋蝉心下一惊,却不敢问为什么。 “白帅对小姐很好。一年回云荒两个月,倒是一个半月呆在这边陪小姐。”秋蝉绞尽脑汁想出了一句安慰的话,“有那么大的靠山,小姐也不必太担心。你看,即便是悦意公主,也比不过小姐这般有福气。” “福气?”殷夜来合上了眼睛,许久才道,“悦意她也是个可怜人。” 秋蝉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她是四年前入的行,也不算是太稚嫩。一直以来,虽然贴身侍奉在小姐左右,却觉得这个艳绝天下的女子其实离自己很远很远……小姐无论想什么,说什么,自己永远也无法明白。 “阿蝉,你也跟了我快四年了吧?”殷夜来忽地轻声道,“什么时候如果想走了就开口说吧……我一早就替你准备好了赎身的钱。” 秋蝉吃了一惊,白日里刚看过宝露的下场,听得此语不由一颤。 “小姐,”她连忙道,“阿蝉还想多侍奉您几年呢!” “不愿离开么?”帐里的女子低低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和宝露,春菀她们不同,是一心想在这个行当里闯出名堂来的。你跟着我的这几年,时时处处悉心揣摩,模仿我的穿衣打扮,语气举止,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了。等明年满了十六挂牌出去,只怕也是名动一时的花魁。” “小姐……”秋蝉白了脸,没想到自己那点儿小心思早被看穿了。 “我不怪你。你家里穷,是被自己的父母送进来的,全家人都指望你将来能赚大钱呢。”殷夜来淡淡地道,翻了一个身,“我只是提醒你一句:这条路不好走,多少姊妹开始都想着赚点儿钱就脱身,结果……谁又能走得掉呢?呵,你不妨看看宝露,再看看我。” 她轻轻笑了一声,又咳嗽起来。 秋蝉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在帐外屏声静气地等着小姐入睡。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她在楼梯上遇到了手里端着一炉安息香的春菀,春菀低声问她:“小姐睡了没?” 秋蝉点了点头,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明天小姐还得去参加海皇祭呢,今晚得早点休息。” 春菀便捧着香炉走了上去,不一会儿,楼上却传出了一声低呼:“小姐?” 衾枕犹温,然而帐里却空空荡荡,哪里有半个人影? 明日就是海皇祭了,然而蒙蒙细雨中,叶城深夜的歌舞声反而更是喧闹。 "蓝公子今儿不过夜了么?”老鸨追出来,对着醉醺醺扶门而出的华服公子殷勤劝道,“明日记得还来呀!香香可惦记您呢……” 蓝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踉跄地往前走,翻身上马。 如今还不过戌时,正是寻欢的好时候,若不是明日海皇祭,要跟随蓝王一起去望海楼面驾,他怎肯这么早就打道回府? 小厮牵着马在前头走,一路歌楼酒馆中笑语盈耳,令他魂不守舍。 日前好不容易弄了个小美人儿到手,痛快了不足三天,慕容隽居然出面,不得不将小美人儿放回去了。每当他想起年轻的镇国公那张笑里藏刀的脸,就觉得如芒在背。那个家伙,似乎知道自己的很多秘密,包括这些年来账面上那些不干不净的事儿。如果不是被那些言外之意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怎肯轻易将到手的美人儿放回去? 可恨!将来若有机会,一定饶不了他!一个中州人,在空桑人的地盘上不知道夹着尾巴过日子,居然还要为娼妓出头,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上次的中州人之乱里,怎么就没把这慕容家给彻底扳倒呢? 蓝扈越想越恼火,不自觉地狠狠抽了一鞭子,胯下的马惊嘶一声挣脱了小厮的缰绳,“嗒嗒嗒”地一路飞跑出去,引得街上行人一片惊呼,纷纷避让。 策马奔了一会儿,前面的人渐渐少起来,已经从最繁华的群玉坊到了暗门子云集的暖香坊。这里多半是一些年老色衰的下等娼妓,需要靠着站街拉客来维持生意。平日里,蓝扈这种王孙公子是不会踏足这里的。 醉眼迷蒙,他眼角余光一扫,忽地一震,暗巷的转角处站着一个女子,一身素雅衣裙,容颜如月,即便是在美女如云的群玉坊,他也从没看到过如此的绝色美女。 他不自禁地策马追了过去。然而在他靠近之前,那个白衣美人仿佛有所察觉,回眸一笑,转身便如行云一般沿着深巷飘去,掩入了更深沉的夜里。 他被那一眼里的风情所迷,想也不想地挥鞭策马,向着小巷深处追去。 暖香坊转瞬也已经在身后,前面是中州贫民居住的八井坊。不同于别处的灯红酒绿,为了准备明天的工作,这里的人多半已经入睡,整条街漆黑不见五指。 蓝扈趁着酒意纵马追去,一口气过了半条街,然而眼前越来越黑,四顾却不见那个白衣美人,他渐渐觉得有些不对。 方才不会是自己眼花了吧?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那样的美女? 一阵冷风过,他的酒醒了一半,正准备勒马返回。然而黑夜之中,忽地听到一声轻笑。他转头看去,巷子尽头的八字桥上,那个白衣美人正亭亭而立。 深夜桥上空寂,那个美人在雨中的桥头轻声唱着什么,竟似把这里当成了一个戏台。独自载歌载舞,翩然旋转,美如梦幻。 他欣喜若狂,翻身下马直奔过去。 这个美人儿,岂不比白日里刚失去的那个宝露更好?真是老天对他不薄! 看着他醉醺醺地奔来,美人儿也不惊慌,反而微笑着,对他张开了双臂,迎了上来。他踏上了桥的边缘,满以为可以投入到一个软玉温香的怀抱,然而,只见那个白衣女子的双手忽然极快地伸出了两三丈长,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 鬼?大惊之下,他的酒意瞬间化成了涔涔冷汗,拼命地挣扎着。然而,白衣美人微笑着收紧了手,十指又冰又冷,把他往怀里一寸寸地拉过去,口里幽幽地唱着曲儿。 这一刻,他总算是听清楚了。 “空嗟叹……风刀霜剑催花落……善恶到头……终有报……” 见鬼!他遇到了索命的女鬼! 一瞬间,他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扯着脖子上的那双手。然而那一双柔软的手臂却变成了钢铁,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 白衣美人一边低声唱着,一边硬生生地将他拖到了自己身边。涣散的视线里,他终于清楚地看到了夜幕细雨下美人的真容。 将死的一刹那,他却不由得在心底感叹了一句:真乃倾城之美啊…… “哼!”微笑的美人转眼间变了脸,低低道,“报应的时候到了!” 白光如练,笔直地勒住他的喉咙,将他抛向半空,在顶点时用力一勒,又迅疾下落,狠狠地掷回水面。 只听半空中一声闷呼传来,飞扬跋扈的王孙公子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这样被直接扔进了那条又黑又臭的小河里。 河水只泛起了一点儿浪花,转瞬平静如初。 白衣美人的肩膀微微一动,手臂恢复了原样。原来那并不是手臂,只是两条柔软的白练,如惊鸿般掠回,重新归于她的袖中,不露痕迹。 收起了水袖,殷夜来在雨里俯视着桥下,唇边噙着一丝冷笑:一个口碑不好的王孙公子死在了风月场所附近的水里,谁都只会觉得那是一场风流祸。几天后,等这具尸体浮上来时,大家只会以为是寻欢醉酒后的人失足落水,绝想不到还有别的原因。 她站在桥上,一直等到水面再无动静,才转身走向了那一条黑黢黢的八井坊。那一家魁元馆早早关门熄灯了,一片寂静。她停下脚步,在窗外站了很久,听着里面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忍不住伸出手去。 尚未接触到那扇窗,窗户却忽然开了,一双冷锐的眼睛在窗后注视着她。 那是被这家的一对儿女称为“阳春面”的劈柴男子。 “十年了,有幸第二次见到仙子杀人。”那个人在黑暗里轻轻击掌,语气平静而冰冷,“以水袖施展剑术,收放自如,不愧是兰缬剑圣最得意的女弟子。若不是昔年半路退出师门,如今殷仙子恐怕已经是空桑的女剑圣了。” 殷夜来脸色微微一变;“这些事,何必再提?” “我只是想提醒仙子一句:如此行事,实在太过冒险。”那个人压低了声音,警告道,“以仙子如今的身份,实在不该亲自出面杀人,万一惹上了什么麻烦,岂不是会连累白帅?” “他当年既作出把我留下的决定,便应该料到会带来许多麻烦。”殷夜来冷笑了一声,“我还后悔没有早点儿出手解决了这个禽兽呢!如果不是一开始顾忌得太多,想着托人去办,又怎么会让宝露白白送了性命?” 阳春面蹙着眉,仿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在烟花地浸染了十年,这个女子却如当初见到时一样一尘不染,一样挺拔如剑,有一股内蕴的英气和夺目的光华。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令白帅无法割舍吧?然而利剑在旁,却难免割伤自己的手。 这也是他们这些心腹谋臣们最大的隐忧。 “仙子和白帅有约,绝不再踏入这里一步。”阳春面淡淡地开口,看了一眼漆黑的屋里,“如果你回来,只会给这一家人带来灭顶之灾。” 殷夜来身子一颤,默默地缩回了手。 “放心。大娘的身体还好,而仙子的弟妹因为治疗及时,如今病根已经除了,和健康人无异。”看到她退让了一分,阳春面放缓了语气,“白帅说过,不允许任何人,哪怕是空桑的藩王来伤害他们。” “谢谢。”她舒了口气,轻声道,“只要他们好好的,我便安心了。” 阳春面的语调忽地肃杀:“只要仙子你好好的,他们便也会好好的。” “我当然会好好的。”殷夜来微微一笑,脸上却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事到如今,我又怎能‘不好’呢?” “刚接到十二铁卫密报,白帅已经从西海紧急回京,昨日已到狷之原的博浪角,估计再过一两天就能到叶城了。”阳春面眼神冷锐,忽地压低了声音,“所以,我劝仙子一句,最近房里还是尽量不要有闲杂人等出入为好。” 殷夜来变了脸色,冷笑一声:“连他都不管,你倒盯得紧!” "有句话不得不和姑娘说,莫嫌冒犯。”阳春面的声音低哑而沉稳,眼神深不见底,“白帅当初得到仙子的手段,虽然说不上光明正大,但这十年来对仙子却是用了真心的。我们唯白帅马首是瞻,他若爱惜谁,我们必然舍命相护;但若有谁辜负了白帅,就别怪宸字旗下二十万虎狼之师不客气!” 他语气决断肃杀,倒令殷夜来微微一怔。那一瞬,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戎装军人的侧脸,冷峻刚毅,仿佛钢铁铸成。 千百种滋味泛上心头,令她难辨悲喜。 阳春面也不再多语,准备关上窗户。 然而刚一回头,却看到一个人影奔过来,气喘吁吁地扑到了窗上,抬手挡住了阳春面关窗的手:“等一下!别关!” 两人齐齐吃了一惊。 羽·青空之蓝 第十七章 风云变 那是上午在这里吃过面的少女,居然在午夜独自回到了这里。 “等一下!”她急急忙忙的跑过来,一把撑住了快要关上的窗,“正好,我问你──上午那个人,他有没有回来这里过?”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琉璃问窗户后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连比带画,“就是那个披着西荒人的斗篷,拿着一把镶了明珠的黑剑的家伙!” “没有。”穆先生生怕她惊醒了了室内的一家人,冷冷回答。 “啊?也没有来这里啊?”琉璃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手从窗扇上滑了下去。 “谁啊?”少女的声音大,室内的人立刻被惊醒了,传来安大娘颤巍巍的声音,穆先生看了她一眼,立刻关上了窗,转身进屋。 然而,脑海里奇怪的影子却越发的强烈起来。 那是一束光。光中旋舞的灵魂。湛碧色的眼睛。冰冷的手。黑色的沙漠。紫衣女子……无数的碎片在睡梦里泛起又沉下,在浪里闪着幽暗的光芒。 然而,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失落的回过了身,往回走去,忽然想起方才来的时候似乎打眼看到这条路上有个白衣女子,美丽的惊人──然而只是一回头,却又凭空消失不见了,仿佛暗夜的幽灵。 难道自己又出现幻觉了么? 琉璃郁闷的想着,头痛欲裂。 “唉……九公主还没有回来。”大管家珠玛已经是第十一次跑到门口看了,然而座位上的广漠王似乎没有半点的焦急:“没事,阿九她只是贪玩而已,会回来的。” “可是如今已经三更了!明天就是海皇祭呀。”珠玛顾虑重重,“万一九公主不能按时出席,到时候在白帝和六藩王面前可就太失礼了。” “不必太担心”,广漠王摇头,“阿九做事还是有分寸的。” “不是我说,王,您太过溺爱她了!”身材壮硕、满头灰发的珠玛夫人已经快要六十岁了,在铜宫里侍奉了卡洛蒙家族四十年,即便是广漠王都是她一手带大的,所以说话也甚少顾忌,她把一个玉匣放到桌子上,抱怨,“您看,镇国公府那边已经是第二次来提亲了,这次可不能在拒绝这门好婚事了!” “慕容家并不是好的婚配对象”,广漠王遥了遥头,“阿九不喜欢就算了。” “慕容公子还不好?”珠玛却不同意自己主人的观点,直言反驳,“慕容家的二公子能干英俊,家世出众,不知道九公主为什么几次三番的不同意──王,不是我说,您如果老是这样由着她乱来,天下男人都不在她眼里,这样下去又怎生了局呢?” “……”这句话却意外的令广漠王沉默下去。 要怎生了局?结局从一开始早就已经写好了啊……他微微苦笑。 多年前,重伤垂死的他被若衣带回了故乡,来到了南迦密林里隐族居住的城市。那是个神秘的城市被称为“云梦之城”,位于密林的最深处,全部由一种巨大的芦苇搭建而成,每根空心的苇杆高达一丈,轻巧而庞大,高高悬在通天木的最顶端。 传说每一段时间,便会随着风缓缓移动,所以居无定所。 那个城市里的人们自称是云浮翼族的后裔,是大地上的流亡天使,用三座高耸乳云的巨大方尖碑供奉着云浮城的三神女,祈祷能够回归于那座九天上的城市。 被若衣带回的他,是数百年来第一个穿过密林来到这个城市的异族人。经过若衣的苦苦哀求,隐族长用一种奇特的白色药粉挽救了这位垂死的人──然而在他刚刚好转,尚在昏迷之中时,族长却令比翼鸟连夜把他送回了铜宫。等他睁开眼睛时,神秘的城市已经消失,而他沐浴在大漠的晨曦里。 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密林中那个传说的民族。 之后的十几年里,为了寻找心爱的女子,他一次次的深入南迦密林,涉水而上,苦苦追索着那个一度到过的桃花源,屡次历经磨难却毫不后悔。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第七次回到密林时,他终于重新遇到了那座飘移的城市。 那座城市被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停息在高达数百丈的通天木顶端,被云雾簇拥,仿佛天空之城。他信息若狂,手脚并用的沿着巨大的乔木爬上去,苦苦哀求守卫云梦之城的隐族人让自己进去,却被毫不留情的拒绝。等了三天三夜之后,还不见她出现,那座城市在风力之下再度缓缓漂移,准备离去。 极度的绝望令七进七出密林的沙漠王子终于崩溃了。他走到了通天木枝条的尽端,闭上眼睛,毫不犹豫的从百丈高空一跃而下──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失重的他忽的被一双柔软的手抱起。 他看到朝思暮想的心爱女子从云雾中飞落,她的背后再度出现了洁白的羽翼,那是他在火海里仅有一次见到的美妙景象──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当年那个沙漠王子已经显得有些苍老,而她却还是保持着当年流光川上最初相遇时的模样,丝毫未变。 她展开双翅,将他托起,回到了那个神秘的城市。 那是他第一次清醒的看到这座浮在云中的城市。那是一座大地上的人类无法想象的梦幻之城,一切都匪夷所思,超乎常识。然而,让他吃惊的是与大地上流传的说法不同,云梦城里的隐族人数不过寥寥数千人,除了接他前来的若衣之外,一路上看到的大部分人肩后没有传说中的翅膀,看上去和常人无异,只是肤色比大地上的人更白,鼻梁挺直、眼睛狭长冷锐,眸子里带有淡淡的紫色,耳朵的上缘软骨比常人略尖。 不知为何,这座城市笼罩在一种神秘而肃穆的气氛中,走在路上,看不到人世常有的集市、酒馆或是其他聚集人气的地方,沿路不时出现持剑和握弓的战士,穿着一种奇特的轻软的羽翼战甲,对这个闯入者投以警惕的冷冷注视。 他被若衣待到了族长面前──隐族的族长,是一位苍老的女性。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擅自闯入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然而出乎意料的,当若衣跪禀之后,隐族的族长并没有看他们两个。苍老的妇人只是看着水镜,默默地深思了许久,什么也没说,沉默的站起身,在若衣惴惴不安的眼神里,示意他跟自己来。 族长带着他,来到城市中心那座最为醒目的神庙前。与其说那是神庙,不如说那是一座高高的方尖碑,一端高耸入云,外面守卫森严。 当族长开启居中那一扇神庙之门的一瞬,他惊呆了。 这个被封的神庙里,供奉着纯金的巨大神像,仿佛太阳一般熠熠生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那是曦妃、慧珈和魅婀──九天上云浮城里的三神女雕像,背生双翼,手持莲花,姿态各异的靠在一起,垂目凝望着世人。 然而,在黄金神像的掌心上,却居然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只有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穿着一身洁白的羽衣,身上披满了璎珞,赤着双足,正坐在魅婀女神的手里,托腮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的天空,掌上停着两只美丽的伽陵频迦(这不是我打错的,是原文就这样的)(你们要知道打这个多难啊,那么多特别的字词),婉转歌唱。 在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的瞬间,广漠里来的王子心里猛地一震。 ──在这个孩子的肩后,居然有着洁白的双翼!没有一丝杂色,如同初雪一般无瑕洁净,令人一望便生出奇特的敬畏之心来。 看到有生人进来,少女万分欣喜,展翅从巨大的神像上飞落,在神殿里盘旋了几圈,落到族长身侧,拉住她叽叽喳喳的说话。她说得很快,语调也很奇怪,他虽然听不打懂,却也能感受到这个被禁闭已久的少女是在迫不及待的抱怨和诉苦。 然而,族长却是长时间的注视着这个孩子,拿出一块古玉,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在项圈套住脖子的瞬间,上面古玉雕刻的那一双吃胖咔嚓一声自动合拢了,少女发出了一声惊呼,同一瞬间,背后的双翅突然间消失了! “在人间,必须要隐藏起你的吃胖,琉璃。” 隐族的族长叹息,转过头看着雅格皇子,开口提出了她的条件: 她要他带着这个少女暂时离开这片森林,离开云梦之城,去往云荒居住一度按时间。他必须好好的守护者她,一直等到天上出现第一次月蚀,再把她安全的带回来──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族长便准许他将若衣带走。 “可是,要怎样才知道下一次月蚀出现在什么时候?”他不确定的问。 族长抚摸着琉璃佩戴的那一块古玉,淡淡:“看着它把!它会告诉你一切。等你看到这块古玉发生变化,如今并拢的双翅再度展开,归来的时间便到了──你要在第一时间内带着她从乌兰沙海的铜宫出发,在下一个满月出现之前,重新返回这里。” “异族人,记住了,”族长的声音严肃而缓慢,“一定要按时回来,不能早一天,也不能迟一天!否则,便会有大难临头!” 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也为了若衣,他遵守约定吧这个神秘的孩子从南迦密林里带出来,对外宣称是自己的私生女儿,呵护有加,百依百顺。他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真正身份,也恪守诺言从来不追问。而这个有着少女外表的隐族人也一直独来独往,不曾向任何人,甚至是名义上的父亲谈路过心声。 他知道这个精灵一样的孩子,其实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她属于那一片青色的森林和天空,属于那个神秘目测的云梦之城。 “由她吧,”广漠王抚摸着自己半边脸上的疤痕,摇了摇头,“这个天下的人,本来就很难入她的眼……阿九她不属于这个世界,终究不会再这里停留太久,又怎会婚配成亲呢?” “呸呸!”珠玛怔了一怔,立刻往地上吐唾沫。“天神饶恕!这世上怎么会有诅咒自己女儿短命的父亲呢?我说九公主一定会长命百岁!” 广漠王一怔,明白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不由得笑了起来。 “是的,她坑定会长命百岁……不,千岁万岁!” 笑声未落,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西荒少女满身湿漉漉的从雨里跑了回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嘀咕:“父王,半夜三更的,你笑的这么大声做什么啊?” “九公主真的回来了?都出去一天了!”珠玛喜出望外,连忙迎上去,“哎呀……看给淋的!真是湿漉漉的小羊羔。我马上替你去拿干净的衣服换上!” 琉璃嘴里答应着,却皱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怎么了,阿九?”广漠王注意到了女儿的表情,也不由蹙眉,“你今天不是说出去品尝叶城的风味小吃了么?怎么这么不开心?莫非吃坏了肚子?” “不,魁元馆的东西很好吃,比外头一些大酒楼里的强不知多少倍。”琉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托着腮,有些魂不守舍。沉默了片刻,忽的闷闷问,“对了,姑姑她只要求我按时回去,并没有说过不许我在云荒做什么,对吧?” 她问的突然,广漠王不由得愣了一下。 带着她来到云荒后,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他们都心照不宣的避开了那些过去:不谈她的“母亲”,也不谈她的“故乡”,更不会谈到被她称为“姑姑”的隐族族长──今天这丫头又是怎么了? 广漠王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没错。” “那就好!”琉璃抬起头,忽的认真的说,“我想嫁一次人。” “什么?”广漠王面具后的眼睛睁大了,愕然,“嫁人?” “不可以么?”琉璃却是蹙眉,“姑姑没说不可以吧?” “……”广漠王沉思了半日,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是没说不可以。” “那就没问题了呀!”琉璃扬眉。 “可是,这世上的男人,又有哪个是配得起你的呢?”广漠王苦笑,想了想,把桌上的那个玉匣推了过去,“正好,这里是镇国公府送来的婚书和聘礼,你看看,聘礼里面还有一对避水珠做成的耳坠,到算得上是稀罕物儿……” “我才不要嫁给这种家伙!”意欲未毕,琉璃却毫不犹豫的拿起笔,在婚书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要嫁,就要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这样也不枉我在云荒大地上做过这一趟啊,否则岂不是亏大了?” 广漠王看着被糟蹋了的婚书,心里暗自叫苦,只能无可奈何的叹气:“但是这世上有你喜欢的人么?” “有!我今天下午刚遇到!”琉璃却是两眼放光,一下子跳起来扯住了广漠王的衣袖,连声地问,“父王,你说在绢之原见到我的时候,我忽然昏了过去,背后留有一个符咒──醒来就忘记了一些事,对不对?” “是啊,连我怎么接你回去的都忘了。”广漠王点头,“但别的没有什么异常。看遍了医生,也都说你没什么大碍。” “可是……”琉璃喃喃,“我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广漠王有些吃惊。 “比如说,我好像去过某个地方,见过某个人……”琉璃蹙眉望着窗外黑沉沉的雨夜,“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那种感觉真奇怪啊!我可能真的忘记了发生过什么是,但……忽然凭空就觉得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真的,似乎很好很好呢!” “是么?”广漠王这次是真的悚然一惊,“他是谁?” “我不知道。”琉璃摇了摇头,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今天在面馆里遇到的──不过他却说不认识我,溜得很快……我追不上他,还差点被马车给撞了,幸亏是他救了我──哎呀,他真的很好很好──说不出的好!” “说不出的好?”广漠王苦笑,“阿九,你莫非发了花痴吧?” “才不是!”琉璃嘀咕,“他从马下就出我的时候,我碰到了他的手──好冷好冷……就像是一块冰一样!可是……我却仿佛记得这种冷呢!真的!”她摇了摇头,一脸沮丧,“可惜他救了我之后就走了,我在叶城里找了他一整天,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广漠王听着女儿断断续续的叙述,神色却越来越严肃──四年来,他第一次从琉璃嘴里听到了“喜欢”两个字。看来,方才他对珠玛说的那一番话说不定是错误的。 在绢之原,她可能真的遇到了宿命中的某个人。 虽然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她或许忘记了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然而,咒术可以灭除记忆,却未能洗去她心中残留的那种深刻入骨的感觉:那个人很好,她喜欢,非常的喜欢,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 那个人到底谁?连他都不由的好奇起来。 “阿九,你想见他么?”广漠王下了决心,“我可以派人帮你去找。” “想啊!”琉璃雀跃,“太好了!” “可是找到了又怎么样呢?”广漠王语气忽的一转,“别忘了你终归要回去的。” 琉璃表情一黯,低声:“我知道。” 平日里活泼明媚的少女眼里乍然闪露出一丝忧郁,竟让人觉得她忽然间就长大了十岁。他抚摸着脖子上那一块古玉佩,遥望着东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一定会回去──但是,再回去之前,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个世间的一切──包括你们所说的爱和恨,究竟都是怎么一回事?要知道,只要一回去,我就再也出不来了啊……” 她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细细的悲伤,仿佛一个过早老去的孩子。 广漠王暗自叹息。他知道她来自奇特而遥远的异族,对这片云荒大地抱着极大地好奇心,想走遍天下,看遍风景,也想知道人心种种的变化──然而,她并不属于这里,就像落入凡世的精灵,在月蚀之夜就要回归于天上。 如今,她心里却滋生出了一种叫做喜欢的贪恋的东西,是否还能无牵无挂的飞翔? 在遥远的西海上,有人望着窗外黑暗的大海,低声开口── “明日就是空桑人所谓的‘海皇祭’了吧?” 说话的人是一个戎装的年轻军人,剑眉星目,英气勃勃,衣角绣着金鹰,肩背笔挺的坐在明亮的窗子前,双手交叉放在案上。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正当妙龄的素衣女子,眉目淡雅柔和,似是蒙了一层淡淡的水雾一般,让人看了心里就顿生宁静。 “嗯。”那个女子应了一声,显得有些沉默。 “我猜白墨宸也回京了。这几天初阳岛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战事也停了。”年轻军人喃喃,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和年龄不相符合的是,他的手上布满了伤痕和老茧,指节凸起,一望而知是经历出生入死的军人的手。 “嗯。”素衣女子淡淡,“也可能是我们在帝都的内应起了作用。” “也是。听说巫朗大人已经押着两百石的金沙,秘密出发远赴云荒交割款项了。”军人点了点头,赞同她的说法,“那人虽然饕餮贪婪,但做事却很有一套,应该是他替我们牵制住了白墨宸的军队吧。” “嗯。”织莺应了一句,又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沉默了片刻,开口的还是那个军人:“织莺,前一次你在茧室里发现了一批空桑人派来的探子,这段日子元老院命令整个本岛开展搜索行动,坚壁清野──接过,又发现了他们的十几个余党。” “是么?太好了。”织莺轻声。 “根据拷问出的口供,对方此次派出的共有十九人,目下还有三个未曾落网。”军人道,“所以元老院还是很紧张,生怕冰锥的计划出一点纰漏。” 织莺叹了口气:“是啊,为了避免万一泄露了风声,我们也准备提早出发。” 军人铁一样的手微微一动:“多久走?” “越快越好,可能就在下个月吧!”织莺道,“看望舒何时能将冰锥彻底完工。” “哦。”军人沉沉应了一句,不说话。 已经对坐了一个时辰,羲铮谈论的却都是军务和战争,令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她如此沉默,年轻的军人便也没有话说。 两人就在巨大的机械室内相对而坐,默默无语。只能听到那些仪器运行的咔嚓咔嚓声,以及室外讲武堂弟子们的操演声。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每次和羲铮见面,她都不知道给说些什么好,而沉默寡言的他也没有制造话题的才能,往往说不了几句就陷入了僵局,两人就这样对坐一个下午,然后由他送她回到住所,这一对年轻的未婚夫妇便算是结束了一次所谓的约会。 这次看来又是如此。 已经是下午了……望舒在地下工坊那边,又在做什么呢?冰锥已经完成了大半,正在进行最后吊装内部控制仪器的关键阶段,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神思恍惚之间,织莺忽的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非常微弱,似乎是冥冥中的呼唤。 “羲铮,”她忽然的紧张起来,“快听!” “什么?”军人反而被她吓了一跳,侧耳听去,却什么也不曾听到。 “有人在哭。”织莺低声,“一个女人的声音!” 羲铮一怔:“怎么可能?讲武堂里没有女人。” “不……不!一定有!”织莺四顾,“从那里传来的!” “那里?”羲铮愕然回头,发现未婚妻看向的是一面高达数丈的空白墙的壁。他猛然愣了一下,“那里是……” 仿佛想起了什么,沉默如石的军人神色蓦然一动,长身站起,顾不得她还在一边坐着,转身走向那一面巨大的墙。他转动墙上一枚古兽的吊环,只听一声低沉的颤音,那面墙忽然的凭空平移开来,墙后居然还有一个巨大的空间! 黑漆漆的空地上,静静停着一个庞然大物,发出淡淡的银色金属光泽。 “在那里!”织莺指向那机械。 羲铮的脸色变了一下:那是他的座驾“雷霆”,也是如今帝国仅剩的十架可用的风隼之一。他疾步走向那一架庞大的风隼,登上扶梯,两下三下便跃上机械,探身打开了舱室。 舱里果然有一个女子。 那是一个鲛人女子,被固定在操纵席上,眼睛半开半闭,从喉咙里吐出断续的呻吟。她看上去已经非常非常苍老了,雪白的长发下是枯槁的容颜。手脚瘦的如同芦苇,坐在巨大的机械里,渺小的仿佛是一个微型的玩偶。 “凝?你怎么在这里?”羲铮愕然,“昨晚不是让你回房间休息么?” “主人……对不起,”那个鲛人声音微弱,“我……我无法遵从你的命令。昨天,我站不起来,也……也没力气走回去。就在这里……待了一晚上。” “怎么了,凝,你不舒服了么?”羲铮蹙眉,走到她身侧,半蹲下来看了看,伸出手探着她额头的温度──面对着苍老的鲛人,这个铁血的军人动作忽然变得很轻很柔和,反而看的织莺有些愕然。 记忆里,羲铮从小都是一个沉默而冷硬的军人,罕见这样的温情流露。 除了传说中破军的“潇”,军中操纵风隼的鲛人全都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傀儡。九百年前的沧流帝国时代,为了完善的控制这些精密的杀人机械,冰族选取了灵敏度远胜于陆上人类的鲛人作为奴隶,控制其神智,训练成了一个可以在战斗中辅助战士攻击的傀儡。她们与征天军团的巨大机械共存亡,除了主人的命令之外六亲不认,立下了赫赫战功。 然而,毕竟过去了九百年,鲛人的寿命虽长,却也已经纷纷到了大限。 无论巫咸长老怎样费尽心机配置药物延长这些傀儡的寿命,鲛人们还是纷纷衰老死去,一架接着一架机械因为缺少了操纵者而变成一堆废铁。如今这个和“雷霆”配套的鲛人“凝”,已经有了一千零七十岁的高龄,是帝国仅存的傀儡之一。 自从进了征天军团,分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架风隼以来,羲铮就一直和这个鲛人搭档,配合默契,几次撕破空桑人防线深入敌后,建立了赫赫战功。他也分外重视和爱护这个鲛人,将其视为自己的亲人一般对待。 然而,自从半月前突袭空桑主帅旗舰后,或许是用了太多的力,衰老的凝抑制没有恢复状态,身体每况愈下,甚至已经没有力气从操纵席上站起身了。 军人粗粝的手停在了鲛人额头上,吃惊:“在发烧?” “主人……你来了?”衰老的鲛人无意识的低唤,“我要坏,坏掉了……” “什么坏掉了?”羲铮愕然。 “我的身体要坏掉了──”凝喃喃说着,“这……这里,坏掉了。” 鲛人的手指动了动,吃力的挪开──在挪开的腹部上,霍然插着一把短刀!血已经沿着她的衣襟流下,染红了舱室地面,在伤口附近结成一层黑色的痂。 “凝!”羲铮震惊的失声,“这……这是怎么回事?” 凝用尽全力移动着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一个机簧,只听“啪”的一声,一个东西从风隼上掉了下来──却是一具被劲弩刺穿了的尸体。 “昨夜有人闯进来……主人……主人你没事么?”她吃力的睁开眼睛,看着半蹲下来看着自己的羲铮,松了一口气,喃喃,“太好了……我只杀了其中一个。可惜……我,我,没有办法再启动这一架风隼了。我的身体,要坏掉了……”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忽然中断了。 羲铮霍然明白过来是谁做的了:那一行空桑人派出的密探尚未全部清除,只怕还有几个蛰伏在暗中,伺机而动,想要破坏沧流帝国的最宝贵的战斗武器! “凝!”他心急如焚,毫不犹豫的俯下身,一把将失去知觉的鲛人从操纵席上抱了起来──衰老垂死的鲛人是这样的轻,在他臂弯之间仿佛芦苇一样没有重量,长长地白发拂过他肩膀上金制的徽章。 他急匆匆的跳下地来,只说了一声“我去向巫咸大人求医”便往外奔去。 “等等……”织莺想起了社么,往前走了一步。 羲铮转过头,询问的看向自己的未婚妻。织莺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低声提醒:“今天我们不是要商量婚礼的事么?还有十几天就要举行了。” “哦!”似乎这才想起近体的正事尚未被提及,军人脸上也露出一刹那的尴尬来,停住了身形,顿了顿,低声,“婚礼的事,按你的意思来办吧!──听说你想私下举行,我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 织莺没有料到尚未考口对方便知晓了来意,只能深怀感激的点了点头。 他甚至没有问她为什么不肯公开婚礼,就这样听从了她的意见。 作为青梅竹马的朋友,羲铮从小一贯的体恤她,处处相让,从不肯和她相争,然而有些时候,她其实是希望他能够多问一句的,多说一些话的──随着成长,他们之间却越来越沉默起来,即便是婚礼在即,仿佛也没有太多的话题可说。 羲铮的心里,只装着那些武器和傀儡吧?织莺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眉间越发的沉郁。沉默了半响,终于独自走向了军工作坊。 走入地下作坊的时候,织莺立刻被里面的酷热窒息。(此处没有打错,是原文) 十几个一人高的炼炉同时熊熊燃烧,上面沸腾着暗红色的铁水,发出令人恐惧的的刺刺声,把平日空旷冷清的室内映照的一片血红,仿佛染上了诡异的气息。 数百个工匠在忙碌的劳作,有人负责鼓风燃火,有人负责往钢铁熔成的水里搅拌和添加各种矿物粉末,也有人负责模具的制造,等那些炽热的铁水灌入模后冷却,便合力将其撬出来,一片片的按照编号叠好,用矬子进行最后的精密加工,务必每块都纹丝合缝。 织莺在忙碌的人群中穿行,不是避让着那些抬着巨大铸铁的工匠。 ──在这样忙碌而有条不紊的场合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埋头忙碌,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十巫里的巫真大人来到了这个地方。 “停!”当横板被吊到某个高度时,在一旁观测的少年断然喊了一声。 铁索颤了一下,立刻停顿下来,将那一片长达三丈、宽达一丈的银色钢铁薄片悬在了空中──铁索的另一头式绞动着的轮盘。十名壮汉气喘吁吁,精赤的胳膊上筋肉凸起,拼命地控制住舵,不让绞索再转动半分。那个巨大的绞盘足足有一丈见方,铁索粗如人臂,是为了组装这台可怕的水下机械而专门定制的。 “启用小轮盘!”少年略微目测了一下高度,立刻便作出了判断。 “是!”旁边立刻有人领命,迅捷的走上来分成了两列:一列拿来铁锤和长钉,几下便在轮盘上钉下,固定死了绞盘。另外一列却跳到了绞盘上,开始转动上面那个更小的齿轮,一格一格的转过去,调整那块吊在半空的横板的方位。 少年俯下身,通过定位仪仔细的观察着,不是挥手示意。 这个定位仪类似于弓弩上的准星,本来也是用在战斗里提高命中率的,然而此刻却被少年改装了一下,用来作为这个庞然大物的装配工具。也由此可见,这个长达百丈的东西需要多么精密的工艺才能制造出来。 “高了,高了!”少年机械师不停地嘟囔,语气已经开始有点急躁,“往左手边斜一点!太过了,跟你们说只要一点!──该死!” 他忽然发起脾气来,啪的一脚踢翻了眼前的定位仪。 “望舒大人!”旁边做记录的人吓了一跳。 “一群笨蛋!”望舒急躁起来,自顾自得走下了观测台,走向那个绞索,“调试了三天,连一块横板都装不好!告诉你们要往这边偏一点──” 他在愤怒之下踉跄走下台去,试图爬上轮盘,手把手的示意那一群满身是肌肉的汉子该如何吊装。然而他不良于行,走路已经甚为不便,要爬上半人高的轮盘更是力不从心,几次挣扎居然还是登不上去,文弱的机械师双臂力量不够,悬在了半空中不上不下,挣了一下攀不上去,整个人便往地上重新落下。 “哎呀!”在场所有人都惊呼起来,却又不敢放松手里的工具。 当天才得机械师从轮盘上跌落时,凭空忽的有什么托住了他的脚,微微一用力,便把他重新送了上去。望舒猝不及防一下子登上了绞盘,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然而当他回过身看去时,脸上的神色却忽然的为之一变,惊喜万分:“织莺!” 站在一丈外人群里的,正是十巫里的年轻女长老。 那个素衣女子并没有靠近,只是双手做了一个托起的姿势,用了灵力遥遥的将少年托了上去。然而,她刚把他托上轮盘,少年便大喜过望的从上面又跳了下来,把图纸随手一扔,排开人群便往她身边跑:“你来了?” “嗯,”她有意无意的往后退了一步,轻声,“望舒,巫咸大人让我来看看冰锥组装的如何了?神之手那边已经准备完毕,只等你这边完工就要出发。” “都是被这群笨蛋拖累了!”望舒嘀咕了一声,“本来三天后就能好的!” “是么?”织莺淡而长的眉毛微微蹙起,看着机械师。 “当然了!”望舒却在她这种目光下不自在起来,身子微微左右摇晃。 织莺的视线落在他绞起的双手上,微笑不答──望舒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心地澄澈,有一点什么小心思都会被人轻易的看出来。每一次他一说谎,就会下意识的将双手绞在一起,身体也会不自觉的摆动。 “你不会是想拖延我出发的日期吧?”她笑了笑。 少年的脸色白了一下,仿佛一下子被说中了心思,随即又变得绯红。 “别孩子气了,我迟早都是要走的。”织莺轻声叹息,“望舒,冰锥的计划非常重要,你知道么?不要因为个人的一点点小小私心,就让族人的命运受到威胁。” 望舒沉默了许久,呐呐:“好吧,我保证,月底就能完工。” “好。”织莺舒了一口气,“说话要算数啊。” “我哪一次和你说过的话不算数了?”望舒仿佛受了伤一样的嘀咕,忽地问,“织莺,这次你要去哪里?为什么要造这种可以破冰潜行的东西?──我看到了元老院给我的海图,里面标的是北海的航向!你不会要去从极冰渊吧?” “是会经过北海,担不是去从极冰渊。”织莺想了想,只能含糊其词的回答,“因为南边是鲛人的国度,海国和空桑结盟已经数百年,如今虽然没有和我们交战,但要从碧落海借道去云荒也是不可能的。” “去云荒?”望舒吃了一惊,“要去做什么?” “这是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织莺摇了摇头,“你不必问。” “你居然要去空桑人的老巢!”望舒喃喃,“这太危险了!” “没事,这次会有很多人跟我一起去,”织莺微笑,安慰着这个少年,“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好了──你准备好生日礼物等我回来,不够精巧我可不要!” 望舒认真的点了点头:“放心!一定让你大吃一惊!” “那我先回去了。”织莺轻声道,“这几天岛上不太平,你千万小心,别轻易离开这个地下工坊去外头走动。”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清亮诚挚的眼神,她却一刻也不敢再多待。 望舒恋恋不舍的望着她的背影,一瘸一拐的追上了几步,却没有看到背后的人群里夹杂着几双冷锐的眼睛──那是两个最低等的工匠,满面黑灰的坐在火炉前,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冷冷的看着他,不时低声私语,仿佛是一群猎鹰在空中聚集,盯紧了猎物。 最后一根刺在暗中闪着冷光。 羽·青空之蓝 尾声 这已经是海皇祭前的最后一夜了。 风雨依旧笼罩着大地,叶城的行宫里灯火阑珊。 那是专门为远道而来的海国使臣准备的碧落宫,里面十分之九都是水池,波光潋滟,装饰着各种珊瑚明珠,湿润而华美。在湖心的亭子里,有个风神俊逸的老人望着西方尽头,喃喃:“太奇怪了” “岛主,怎么了?”旁边有人问。 摇光岛主道:“今天上午,在刚入城的时候,似乎在路上看到了皇太子殿下。” “皇太子殿下不应该在龙冢么?”随从大吃一惊,“怎么会到了这里?” “我不知道”摇光岛主摇了摇头,“可能是我老眼昏花了吧?──但是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心里不安,似乎这次海皇祭要出什么事情一样。” “海皇祭能出什么事呢?”随从笑道,“如今空桑国力强盛,天下升平。” “希望如此。” 天地间冷雨簌簌。那个被摇光岛主说到的人,此刻却正在伽蓝白塔顶上。 “麒麟走了?”空桑女祭司看着在黑暗神殿内闭目养神的人。 “恩。”溯光淡淡应了一声,没有睁开眼睛,“下午我亲自送他出城,暗中跟他走了三百里,一直到了瀚海驿才半夜返回。” “哦”凤凰松了口气。 ──明日是一年一度的大潮到来之时,那时候,便是他在水里出手、取走这六分身里第五人性命的时候。然而,取走这个女人的性命并不是容易的事:她是麒麟的妹妹,是空桑元帅白墨宸的外室,也是叶城举足轻重的一个人物──无数明的暗的丝线都通向她,只要不小心触动了其中一根,就无法把这猎物顺利地从蜘蛛网上轻轻地摘下了。 他默默地坐在伽蓝白塔密闭的神殿里,抚摩着手边的辟天剑,微微咳嗽,闭目听者外面雨声绵延,如天地间有人轻声敲击着木鱼,为即将逝去的亡魂喃喃祝颂。 凤凰在莲花座下凝望着他,仿佛他身上有一种暗夜的光华,令她不忍移开视线。 这是他们这一生最后的一次相聚了吧? 两个人在寂静的神庙内相对而坐──垂暮的老妇用这样的眼神凝望着一个英俊的青年。时间的力量从来没有如此残酷地显现出来,令人心痛得几乎无法说话。 或许是她的凝视太过于专注,靠在大殿横梁上的人忽地睁开了眼睛。 凤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几乎打翻了水镜。 然而,溯光却并没有看到她的失态,只是凝望着那依旧是波澜不兴、平静如镜的水面,低声说了一句:“星主还是没有消息么?” 凤凰舒了一口气,颔首:“这几天我一直在向着水镜祈祷,可是没有任何消息。” “星主到底是何方神圣?”溯光喃喃,眼里第一次露出了不解。 这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代号?这些年来,除了负责和联络的凤凰,命轮里没有任何人见到过星主的真容吧?连身在天地间何处都没有人知晓。然而,这么多年来,星主的预测从未出现过疏漏,似乎拥有通天彻地之能,令人凛然。 “龙,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凤凰摇头。 “我知道你需要保守秘密,”溯光点了点头,沉默许久。忽地又道,“但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人的转世魂魄只有一个吧?可为什么慕湮剑圣却会同时出现好几个‘转世分身’?” “这个问题我倒是能回答你,”凤凰微笑了一下,并没有直接答复,却反问,“龙,你听说过中州密宗的‘灵童转世’传说么?” 溯光蹙眉:“听过,怎么了?” 情况与此类似。要知道,那些非凡的灵魂在转世时是极难被预测到的。在密宗的活佛去世后,他的转世灵童也会有数个分身。”凤凰说起了只属于宿命守望者所知的深奥法则,轻声解释,“《云笈七签》有云:人有三魂六魄,三魂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游荡于天地,当转生那一刻方从日月中凝聚。然而,六魄却归与尘世: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精英。” “根据星主神谕,慕湮剑圣的魂魄在投入轮回之前,曾经被九天上某种神秘的力量击碎,从此魂魄分离,片片碎裂后散落大地──”凤凰叹息,“转世后,她的六魂可能分别存在于六个分身的体内。当时间到来,破军在冥冥中呼唤时,因为魂魄相通,她们便同时都拥有了觉醒的可能。” “是么?”仿佛终于在这样复杂的叙述中理出了一个头绪,溯光又问,“可是,每一世的分身被诸杀后,她们的魂魄都将被封印和净化,并未重新进入轮回──为什么还有其余的分身陆续出现?” “你问到最关键的地方了,龙。”面对着这个尖锐的问题,凤凰苦笑着回答,“龙,你有没有发现,在那些分身死去的瞬间,她们身上的那一滴魔之血也随之消失了?” “是的。”溯光颔首,“快得连我都无法看清楚。” “那是因为破军的力量。”凤凰望着孪生双神里的破坏神,低声,“依附于血的标识,魔同样也在注视着每个轮回。当他发现在无法实现转生的瞬间,便会用魔力将分身的六魄一一抽离,使其重新归入轮回。” “我明白了。”溯光思索着她所说的如此深奥复杂的道理,“所以说,真正属于慕湮剑圣的那一缕魂魄一直不曾被拦截,依旧飘荡于天穹之下,反复地寻找着轮回中的归属。而我们所困住的,不过是一些凝结的怨念罢了?” “是的。”凤凰叹息,“不令其复生,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极限。” “是么?”黑色的剑柄在苍白的手心里,那颗紫色的明珠闪着温柔的光芒。溯光沉默了许久,仿佛在黑暗里化成了一座石像,低声── “希望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否则,我所遭受和麒麟将要遭受的一切痛苦,也就毫无意义。” 当龙和凤凰在伽蓝白塔的塔顶上探讨轮回之谜的时候,他们的同伴却正在三百里外地瀚海驿里舒舒服服地躺着,看着胡旋舞,品尝着金杯里的美酒,对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痛苦”毫无预感。 黑玫瑰脚力快,午时从叶城西门出发,半日后已经入了白川郡的瀚海驿。这里已经是西荒的边界,再往前走,便是博古尔大漠的边缘。沿着帕猛高原的边缘行走,穿过这片大漠,估计三五天后便能抵达狷之原的东部边界。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具有挑战性的了,到时候非要打起精神来。 然而,现在嘛 清欢舒舒服服地抱着一个美女斜躺在羊绒毯子上,一边听着歌舞,一边用手里银色的小秤杆快活地翻着帐本──那是他出发前去三家钱庄总店里拿来的,上头记录了这一年里裕兴、裕隆和裕丰下属所有各个分号的帐目往来。 这一次他看得耐心了许多,一页页翻下来,不时地发出几声大笑。 这一年的生意做得比往年都好,三个掌柜做事得力,眼光极准,死帐比例很低,放出去的帐款基本上都收回来了,而且每笔大额的放贷都带来了惊人的回报。算下来,今年光靠着放款得来的利润,就要超过一百万金铢。 他心里舒畅,不由捏了一把美人丰满的臂,惹来一声娇呼。 “什么?”然而翻到了最后一页,清欢的脸色却忽然变了──那是三家钱庄里生意做得最大、款项进出也最大的裕兴钱庄,最后一行字显然是这一两天才写上去的,是金掌柜亲笔,列着最后一笔惊人的支出: 借方:裕兴钱庄。 贷方:若枫夫人。 借款:两百万金铢。 月息:五分。 抵押物:房契一份,祖传御赐丹书铁券一份。 借期:三个月。 “若枫夫人?”清欢的脸色忽地变了,“我cao!不就是慕容附的总管家么?” 仿佛被人在屁股上猛踢了一脚,他忽地跳了起来,也不管靠在怀里的媒人一下子滚落在地娇呼,只是跺着脚,如一只狂怒的狮子:“疯了疯了!老金是想着赚钱想疯了,居然敢放那么大一笔款子给慕容家?他娘的,不知道慕容家已经是个空壳子了吗!为了五分利润就敢这样拿肉包子去打狗?两百万哪!” 他在瀚海驿内来回踱步,脸色越来越难看。 月息五分,那么两百万金铢只是放出去三个月,便有十五万的纯利。如此惊人的利润任凭是谁都动心,裕兴钱庄的金掌柜估计也是抵不住这样的诱惑,居然在没有请示过主人的情况下调动了那么大一笔款项。 可是,他难道不知道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保持钱和货的流畅么? 慕容家已经是个空壳子,虽然有房契和丹书铁券作抵押,可是谁敢真的去收镇国公的房子?万一这笔款子成了烂帐,两百万金铢一下子被压在了那里,整个裕兴钱庄的金钱流就会断裂──裕兴钱庄总店在叶城,做的是叶城里那些外地大商贾的生意。接下来很快就是年底了,很多在钱庄存钱的客人都想起程返回中州,必然要来提取款项。 到时候若没有充足的金铢来支付,只怕钱庄的崩溃只在短短数日之间了! 如今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既然契约已经签署,也只能想着如何修补后果──为今之计,只有即刻从裕丰、裕隆两家调集钱款去往裕兴,以应对这次潜在的危机。然而,三大钱庄各成一体,如果不是他这个隐形的主人出面,横向调集资金互助根本是无法实现的。 他越想越严重,来回踱步。旁边的美人只看得眼晕,生怕这个面色黑沉、坐立不安的胖子动不动又要发火,谁都不敢说一句话。 在房间内反复走到第十七遍的时候,清欢终于下了决心。 “来人!给我备马去!”他把帐簿收回了怀里,对外面大喝了一声──看来这个觉是没得睡了,必须连夜起程赶回叶城处理这件事!处理完再去狷之原。 来回也不过耽误一天的工夫而已,龙这个家伙也不会把自己给吃了吧? 昨日半夜里,睡在床上的殷仙子陡然失去了踪影,令星海云庭上下忙了一晚上,却一无所获。她走得如此突然,悄无声息如朝露蒸发。随身的钱物又分文未动,只穿走了那一袭舞衣,仿佛是从黑夜里骤然消失了。 侍女们都是脸色苍白,其中春莞更是紧张而无措。 和秋蝉不一样,她是奉白帅的密令留在楼里的,明里侍奉,暗里却监视着小姐的一举一动。如今殷夜来忽然不见了踪影,只怕落在她身上的责罚不会轻。 在慌乱了一整夜之后,春莞筋疲力尽地回到空空的楼上,随便往床上一看,却失声叫了起来──低垂的帘幕里,殷夜来正在静静地沉睡,细密的睫毛覆盖在苍白的眼睑上,如此宁静安详,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一般。 春莞愕然地看着没事人一样的小姐,不敢问她夜里到底去了哪里。然而,细细检点挂在架上的舞衣,却见白练微微濡湿,一端赫然缺失了一粒金铃。 “天亮了么?”听到金铃响动,殷夜来睁开眼,眼神清亮如明前之茶,对着吃惊的丫鬟浅浅微笑,“今天应该没有再下雨了吧?” “赶快准备洗漱妆容──今天我要去海皇祭上献舞,不是么?” 十月十五日,清晨太阳如旧升起。 远远望去,笼罩在叶城上方的那一片乌云终于散开了,结束了多日的阴雨。 “果然所言不虚,”狷之原上,有个和尚坐在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顶上,摇望着东方的伽蓝白塔方向,喃喃,“海皇苏摩魂魄归来之日风雨无阻。” 一句话没落,感觉脖子上那一串念珠又在自行跳跃不休,孔雀连忙双手合十,垂下头去默默念了一遍经文,有些筋疲力尽地自语:“该死的,怎么还不派人来接替?老子在这里都快要撑不住了!” ──仿佛是回应着他最后一句话,一粒念珠忽地自行崩裂,从线上脱落,化成了一个呼啸的厉鬼模样! “咄!哪里逃?”孔雀浓眉一蹙,大喝一声,张大口猛地倒吸了一口气。 那一缕冤魂发出一声惨叫,来不及逃离,瞬间被他吸入了腹中! 咔嚓,咔嚓,和尚盘腿跌坐在迦楼罗上,咀嚼着嘴里的冤魂,唇角有一丝血渐渐沁了出来──那是反噬之力。他修的是密宗莲花净化之法,可以以自身为法器来度化亡灵。这数百年来,那些被他吞入的鬼魂有一部分会被他的法力净化,重入轮回,然而另外一部分却还是保持着戾气,从不曾有片刻安歇。 如今,在离破军如此近的地方,魔的力量在增长,那些被吞入他体内的冤魂在蠢蠢欲动,似要咬穿他的血肉,冲出这个躯壳的禁锢而去! “龙,你可得手脚快一点呀!否则我就要被这群家伙给吃光了。” 孔雀喃喃,“噗”的一声,肋骨上出现了一道裂痕,一只苍白的鬼手伸了出来。他看也不看,念了一句佛,双手结狮子印,“啪”的一声拍在那到裂口上。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叫了一声,那只手瞬地缩了回去。伤口瞬间又愈合。然而很快地身上其他部位又出现了裂口,不停的有苍白的手和脸探出来,试图破体而出。 他只能不停地拍着,按住这个又冒出来那个,打得啪啪有声。 “他娘的,还是去石屋里避避好了!”实在是受不了了,孔雀托起了金钵,从迦楼罗上快步走了下去,一路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操!不知道龙什么时候能把第五个第六个解决掉──老子可真的快要抵不住了!” 在孔雀明王离开后,迦楼罗金翅鸟静静地停在荒漠里。 黑暗的密室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外面风砂一粒粒地打在金属上的簌簌声,以及被钉在金座上鲛人越来越微弱的呼唤:“快些快些来啊。时间已经不多了” 有明珠接二连三地从眼角滑落,簌簌落地。 “我来了。”黑暗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回答。 金座前的地面上忽然回旋起了一束奇特的微光,那是和下层炼炉对应的区域──低语中,一个白衣女子无声无息地漂浮起来,在光里旋舞。她仿佛无形无质,悄然穿透了厚厚的合金地面,来到了这里。 她坐在一艘小小的银舟里,无声地滑行在密室冰冷的地面上。一路上,满地的珍珠纷纷散开,仿佛银舟穿行在珠光之海。这一瞬的情景极其美丽,宛如梦幻。 银舟在金座前停止,其中的女子一步步走上来,轻声如鬼魅般地回答:“我来了。” 当她冰冷的手指接触到时,衰竭的潇陡然睁开了眼睛! 九百年的禁锢和蛰伏,让鲛人碧色的眸子暗淡,然而在看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陌生女子是,里面却陡然掠过了一道光,忽然间惊骇地睁大了眼睛──那个女子站在金座前,缓缓除下了面纱。那是一张苍白如冥灵的脸,眼神澄净而空洞,仿佛从极渊的雪。 是幻觉么?还是古墓里那个长眠的人有复活了?眼前出现的这个人,除了发色不同外,和九百年前的女剑圣慕湮居然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 “你”那一瞬,心里不知道是怎样复杂的情绪,潇喃喃,“终于来了?” “是啊,”那个女子轻声回答,“我是来唤醒破军的。” “破军?”听到那样的称呼,潇眼里的光只闪了一下便灭了。她长久地凝视着眼前这张苍白的容颜,忽地喃喃,“不不是你!真正的慕湮剑圣,不会称呼主人为‘破军’──她应该叫他‘焕儿’──在这个世上,千秋万代,只有她会那么叫他!” 鲛人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所以,你不是她!你到底是谁?” “我是。”那个女子的声音却平静漠然,和眼眸一样毫无生气,似是一具被丶操纵的木偶。 “不是你!你不是慕湮剑圣!”潇厉声叫了起来,眼里闪出了杀意,“你这个空具躯壳的怪物,快从我主人身边滚开!” 随着她声音的拔高,金座上陡然盛放出刺眼的光,仿佛利剑一样刺向了那个闯入者──然而,那个女子根本就没有退让,就这样站在那里,任凭光芒刺穿她单薄的身体。 光线消散后,女子依然安然无恙。 “你无法伤害我。因为我是慕湮剑圣的转世分身,在这里,破军的力量将保护我不受任何伤害,哪怕是来自于你的伤害。”看着潇震惊的眼神,女子却还是漠然地回答着,语调机械般没有起伏,“我已经等待了那么久我生下来的唯一目的,便是来到这里,唤醒破军──谁也无法置疑我,谁也无法阻挡我。” “你”潇震惊地看着她,半晌,才微弱地低语: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是的,女子从下一层的炼炉里出来,居然能自如地穿越厚重的金属壁,而且能在那一道提炼人之魂魄的光芒里飘浮!──她不是个活人,却也不是个死人。她身上有着奇特而诡异的气息,令人震惊不已。 然而,任凭潇内心猜测万千,那个女子仿佛幽灵一样地在暗室内回旋,声音漠然而平静:“我是星槎圣女,受命前来迎接破军的觉醒。” “受命前来?”潇喃喃,“谁之命?” “元老院。”星槎圣女回答,“整个沧流冰帝国。” “不不可能!”潇脱口低呼,“不可能是你!” 怎么会如此?空桑女剑圣的转世之身,居然会在冰族?而且,在幽寰投射到破军之前,不可能有一个分身会提前知道此生的宿命!这个冰族女人,又怎能洞彻自己的一生? 是冰族元老院的力量么?还是沧流帝国的旨意? “你或许会不承认我的身份,因为确切地说,我只是慕湮剑圣此生的‘六分身’之一,”星槎圣女的声音平静而淡漠,“不过,不要紧──因为另外的几个分身,自然会有‘命轮’的人来替我除去。到了最后,我,肯定会是唯一的那个入选者!” 听到她嘴里漠然吐出命轮两个字,那一瞬,潇陡然明白过来了. 九百年来,潜藏在大陆和平背后的,一直是两种势力不曾间歇的斗争:西海上的冰族日夜计划着唤醒破军,而另一个名为命轮的神秘组织则严密看护着这里,一次次地挫败对方的企图。 而这一次,他们之间的争斗又达到了新的白热化。 那些冰族军人用了如此大的代价,原来不仅仅只是为了把迦楼罗驱使回西海,更重要的是为了将这个女子送到这里!──因为冰族人在数百年的失败后终于明白,只有将他们控制的分身顺利送到了迦楼罗的金座前,才能保证分身的绝对安全。 因为,无人能在破军面前伤害她一丝一毫! “原来,这都是冰族人的计谋么?”她低声喃喃,“为了重新获得我主人的力量,几百年来,他们真是不择手段啊” “空桑人太强大,将我们逼入了绝境。如今一切希望都破灭了,惟有破军是我们的救星,”星槎圣女轻声,双手合拢面对金座祈祷,“他是我们的领袖,拥有无上的力量,可以带领我们回归故土,重新夺回属于我们的大陆!” 被钉在金座上的潇默默地看着,忽地冷笑:“可笑啊你们把我的主人当成什么了?你真的以为他会为你醒来,然后为冰族重新发起一场战争?──自从九百年前甘愿死在剑圣手下开始,我的主人早已经放弃了那种毁灭的力量!” “你应该明白这不是笑话,”星槎圣女平静地回答,“世上有一种力量连神魔都不可抗拒:就如你无法拒绝你的主人,破军也无法拒绝我一样。” 潇被这样的语气震住,半晌无语。 “一切在六十年前就已经被安排妥当:按照元老的命令,我将在这个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继续等待。而命轮,自然会替我们去杀掉剩下的五个分身。”星槎圣女淡淡地说着,仿佛只是从空壳里机械地吐出早就被教导过的话,缓缓平举双手,一字一句:“到了明年五月二十日,幽寰重影,王者归来。慕湮剑圣就会在我身体内复苏──然后” “我,就会唤醒你的主人!” “破军将会带领我们重新回归云荒,称霸天下!” 羽·赤炎之瞳 序 章 一轮冷月映照在黑暗的大海上,仿佛缺了一角的冰玦。 入夜后,海上的风更大了,一个个浪头高达百尺,如同小山一样移动着。在一层层浪的山峦里,有一艘快艇划开碧浪,从西海飞驰而来——月光照耀着船头那一面白色的军旗,上面用墨色写着一个“宸”字,猎猎迎风飞舞。 已经是三更时分了,船里却有人尚未眠。 微小的飞虫围绕着寒灯飞舞,灯下戎装的军人眼神冷而亮,宛如一把脱鞘的剑。空桑元帅坐在从西海急速返回大陆的快艇上,正微微蹙着眉,望着面前一个陶罐——罐子是普通的罐子,然而里面却盛着一种奇特的凝胶,在灯光下折射出某种诡异的光芒。 那些冰夷,到底在秘密地计划着一些什么呢? 根据密探拼死发回的情报,在空明岛底下那个秘密的茧室里,冰夷用这种凝胶装着那一批失踪的少年,封印在透明的水晶柱子里。一排排的“人柱”陈列在地底密室,仿佛银白色的森林。在密探所发回的情报里,那些东西被描绘成“可以通神”的器具。 通神?那些冰夷,不是只擅长于机械格致之学的么? 沉思中,那些盘旋飞舞的寒蛩里,有一只抵不住温暖的引诱,不顾一切地扑向了灯火,呲啦一声,便被焚毁了一侧的翅膀,拖着焦黑的身子跌落下来。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拼命地挥动着仅存的另一边翅膀,螺旋状地落下来,居然慌不择路地一头撞到了那个诡异的陶罐里,挣扎了几下,便被粘住,再也不动。 白墨宸蹙了一下眉,然而,就在他准备用一把小刀将虫子剔出来的那一瞬间,奇迹发生了——那只已经不动了的飞虫,忽然间重新活了过来。 只是短短的片刻,垂死的虫子奇迹般地复原了,白墨宸只觉手里一振,那只飞虫就从舱室的窗口里直飞了出去,消失于茫茫的黑色大海。那个垂死的小东西变得如此的迅捷,双翅搅气的气流居然熄灭了案上的灯,舱里一片黑暗。 白墨宸吃惊地低下头去,看着手里的东西—— 那一把精铁的小刀,居然被那只飞蛾硬生生地撞得扭曲! 灯灭后,舱里一片黑暗,只有那一陶罐的蓝色凝胶在夜里发出了微弱的光,映照着一切。白墨宸坐在黑暗里,凝视着同样黑暗的大海,眼里露了深思的神色,眼神深处甚至夹杂着一丝罕见的恐惧。 或者,这就是冰夷们所谓的“神之手”计划? ——连一只小小的飞蛾偶入其中,转瞬都会变得如此,那么,盛在所谓“水晶人柱”里面的那些少年,又将会变异成什么样的怪物? 寂静中,听到底舱里传来隐约的呼号,一声声的合着海浪声传入耳际。白墨宸仿佛醒来似地忽然一掌拍在案上,站起走下了底舱。 舱里的空气令人窒息,滚热的气流里夹杂着血腥焦糊的味道,铜炉里架着烧得通红的烙铁,案上放着一列列的药剂。升腾的热气里,影影绰绰站着四五个人,一看到他从上舱进来,纷纷单膝下跪:“白帅!” “还是不肯说么?”他看着刑架上血肉模糊的人形,冷冷地说。 “是。”跟随他返回云荒的十二铁卫垂下了头,面有愧色,“这个冰夷的嘴很硬。” 白墨宸沉默了一下:“用过药么?” “用过了。”十二铁卫低声,“前后用了三次。” 白墨宸默然无语,许久才摇了摇头:“算了,也不怪你们。” ——冰族一贯是硬骨头,宁可战死也不肯屈膝,所以十几年的交锋里他的军队虽然歼敌无数,却少有生擒。这个俘虏是三年里战场上俘获的冰族最高阶的军官,征天军团的副将,他这次返回帝都面圣时轻装简行,却没有忘了带上这个俘虏。 本来想要面见帝君之前,从这个冰夷口中拷问出那个“冰锥”计划,不料费尽了力气却还是问不出什么——这些冰夷骨头,难道真的是用钢铁做的么? 空桑元帅默默走到了那个吊着的冰夷前面。那个人已经神智不清,然而下意识地感觉到了来自外部的冷厉的目光,忽然间睁开眼睛,用血红的瞳孔恶狠狠地盯着他。那双眼睛滴着血,仿佛是从地狱里看过来,令人不寒而栗。 白墨宸的指节发出了轻微的咔喇一声响,眼睛微微眯起,有一股冷意慢慢升腾起来。“不说也没用,”他冷冷地和那双血红的眼睛对视,“我已经知道了你们的秘密。” 那个冰夷血色的眼里露出一丝冷潮的神色,扭过头去。 “你以为我是在讹你么?”白墨宸手腕加力,硬生生地将对方的头再度拧了回来,迫使他和自己正视,只听咔嚓一声,颈椎发出了一声毛骨悚然的裂响。 “你们所谓的‘神之手’计划,是不是就是将被选中的孩子封印在这种特殊的凝胶里,培养他们某种奇特的力量?”白墨宸摇晃着手里的陶罐,一字一句地逼问,“那些孩子会变成什么怪物?可以用一个眼神杀人?不老不死?摧毁一切?——这些就是你们的秘密武器,是不是?” 那双充斥了血丝的眼睛里有一掠而过的震惊,然后,那个血肉模糊的冰夷军人冷笑起来,一口血痰啐到了空桑元帅的脸上。 那一口血里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落在地上,居然是一截舌头! “既然你不说,那么我就成全你吧。”空桑元帅眼神忽然变得黯淡凶狠,蓦然低叱,“给空桑数百的好男儿偿命来!” 咔喇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传来,在众人都没有回过神来之前,白墨宸一瞬间便捏碎了那个人的喉头软骨!那双血红色眼里的锐气随着神智渐渐消散,那个冰夷模糊地叫了一声,沉沉地垂下头去,头颅和身体呈现出诡异的平行角度。 “呵,”空桑元师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冷笑,“原来也不是铁做的骨头!” 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都不敢说一句话。然而,就在下属上来将那具尸体从刑架上扯下,准备拖出去处理掉的时候,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忽然间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已经不能被称之为“眼睛”,而是一窝深陷的血水。然而,在血的深处,却仿佛回光返照般地泛起了一丝冷锐讥诮的光——被打断的颈椎骨忽然奇迹般地抬起了,死死地看着空桑元帅,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 白墨宸脸色微微一变,一把扯住了对方的衣领,厉声:“你说什么?破军?”他扯住冰夷的脖子,用力摇晃了一下,只听咔的一声,那个人的头颅沉重地垂落,这一次,是真正的永远不再抬起了。 白墨宸的手却僵在了那里,没有丝毫放开的意图。 “白帅……”侍卫长忍不住轻声提醒,“他死了。” 白墨宸震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他从胸臆里吐出一口气,打开舱室的窗,扬手将那冰夷的尸体扔入了外面漆黑的大海——只听扑通一声,外面便再无声息。白墨宸回身看了一看跪倒了一地的下属,眼神锋利如刀。 当那一眼划过,所有人都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转过身,将沾满了血的双手浸入铜盆里,洗去了上面的血水,眼神也渐渐从暴怒里冷却,重新变回了深不可测。那个冰夷临死的最后一句话还在耳边回响,因为咬断了舌根,声音带着奇特的咕噜声,他只听清了其中几个字—— “破军……复苏……” 破军复苏?这些冰夷,到底在进行着什么样的诡异的计划?难道那个“神之手”的计划,会和九百年前传说中的破军有关么? 白墨宸一边沉思,一边用一块白色的手绢擦着洗干净的手,头也不回地问下属:“还有几天能到叶城?” “禀白帅,还有一天才能抵达博浪角。”十二铁卫恭谨地回答,“已经下令满帆快速航行了。” “嗯。”白墨宸应了一声,侧脸看着外面清朗的月色,眼里的煞气渐渐散开,喃喃低语,“这么说来,无论如何也是赶不上海皇祭了啊……” 海皇祭?西海上一起拼杀了多年的将士们有些惊诧,面面相觑,不知道戎马半生的元帅为何会惦记着这种俗世儿女才热衷的琐事。 白墨宸没有再多说什么,径直走出啊封闭的底舱,在船头长长透出一口气来。冷月如钩,高悬碧海。极目看去,四周沧海茫茫,没有边际,令人觉得自身如同一粒微小的尘埃,心里为之一空,掠过一丝冷醒的、敬畏的察觉来。 或许,一切自有天意,不为人力所左右。 “快了……”空桑元帅迎风而立,忽然喃喃说了一句—— 是的,他已经快要抵达那个终点了。 十八年前,他不过是一个北陆贫寒的乡下孩子,小时候就喜欢听评书和看戏,曾经对爷爷说过:自己将来要成为西京那样的一代名将,建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不世之功!这才是乡下贫寒少年梦寐以求的东西,是他血管里不肯熄灭的野心之火。为了这个,他可以不计较宰辅素问在朝堂的大权独揽,不在乎诸位藩王的拉拢或者排挤。 ——因为他不是那些官宦,不是一个权谋者。他是一个军人,他的战场不在别处,只在于这一片西海上,只在这些血和火之间! 可是,如果一旦抵达了那个终点,又该如何呢?他的人生,是否要重新寻找存在的意义?除了作为一名军人,一个统帅之外,他的人生是否还有其他的意义?还有谁会需要他,或者,被他需要呢? 白墨宸想了很久,低下头望着手心——握在军人粗砺掌心的是一方女子的冰绡,触摸起来如同她的肌肤般柔软清凉。白墨宸用手小心地拿起了那一方丝绢,对着海上的冷月展开—— 透过月光,可以看到一角绣有两个小小的字,如秀丽的花苞: 夜来。 当空桑元帅连夜返回帝都时,在遥远的西海上,百万大军依旧在对峙,旗帜猎猎飞舞。从半空看下去,冰族所在的棋盘洲列岛如同棋盘上被围困在一角的棋子,每一条出路都被空桑人的军队死死围住,像是被逼到角落里的困兽。 然而,他们还握有破开这个死局的秘密利器。 军工作坊里灯火通明,巨大的机械已经初具雏形。无数工匠忙忙碌碌地穿梭,将一块又一块金属板切割、排序、焊接。金属做成的骨架长达一百多丈,仿佛一条庞大的鱼,稳稳地停在船坞里。 “外面那些人在念什么咒呀?烦死了!”一个少年坐在悬挂下来的粗大铁链上,身边摊开着一卷图纸,蹙眉问身边的匠作监总管,“难道是有人死了么?” 旁边的人回答:“巫即大人,那是元老院在祈祷和占卜。” “祈祷和占卜?”少年喃喃,“织莺也在那儿吧?”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侧头看着外面,开始微微地出神。他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圆球,里面有乌溜溜的什么东西在转动,发出一道奇特的荧光。 在空明岛的高台上,圣火燃烧,诸位大巫静静而坐,齐声祝颂。缺失了一颗星辰的北斗悬挂在头顶,照耀着这一切。 那是一个向破军祈祷和致敬的仪式,咒语声绵长如水。首座长老巫咸垂下头,凝视着手心里的水晶球,看着那一缕缕烟在里面凝聚了又散开,变幻无方——终于,一个个小字在里面凸显,凝成了一个预言。 一模一样的预言,也曾经出现在白塔顶上空桑女祭司的水镜里。 “星辰黯淡后的第九百年, 亡者当归来, 魔王从地底复苏, 血海从西汹涌而来, 月蚀之夜,大灾从天而降, 神祗于红莲烈焰中呼号, 孩童的眼眸里,看到天国的覆灭。 当暗星升起时, 一切归于虚无, 如轮回倒影。” 巫咸一字一顿地读完了最后一个句子,将水晶球紧紧握在掌心,白袍无风自动,猎猎飞舞,他霍地抬起头,看着其余元老院里的同僚,须发一瞬间飞扬起来,大声高呼—— “看到了么?诸位?时间已经到了! 那个所谓的命轮,千百年来一直暗地里阻碍着我们,让我们多少次错过了破军复苏的机会——可如今,天意转到了我们这一边! 重归大陆、推倒白塔、攻入帝都! 我们,要让空桑人在赤炎里呼号!” 遥远的狷之原上,仿佛感受到了远方那些狂热的虔诚的祈祷,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忽然微微振动了一下,覆盖其上的砂层簌簌而落。一道光从黑暗深处的金座上掠过,仿佛闪电一样消失在夜空——电光火石之间,金座上的戎装军人悄然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天空。 那里,幽寰的影子正在缓慢地向着破军靠近。 只是一眼,他的视线便被迅速地遮蔽。一种力量迫使他重新闭上了眼睛,切断了与外部的一切联系,令他回到了无知无觉的状态——那一瞥是如此的迅速和悄然,甚至连在台阶下静静等待的星槎圣女都不曾注意。 上古云浮禁咒的力量将破军封印在一层淡蓝色的薄冰里,阻隔了他和外界。只是短短的一瞬之后,他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那里一片漆黑,一片寂静,没有一切声音和颜色,宛如亘古以来空旷荒凉的原野——这就是九百年来他一直生活在其中的地方。 黑色和金色的火焰在他身体里不停地燃烧,魔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由后土神戒设下的封印,试图挣脱。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九百年大限的临近,他感觉到左臂上的封印有渐渐衰微的迹象,火光已经越来越亮,几乎要把那层薄冰燃烧殆尽。 时间快到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轮回的力量在冥冥中逼近,呼唤着魂魄的归来。 “看到了么?破军,快了……真的快了啊!”一个声音在内心深处低唤,澎湃低沉,宛如地狱的暗涌:“时间要到了……随着你的醒来,这个世界将天翻地覆,血流成河!” 那是魔的声音,耳熟能详,九百年来一直回响在他的心底。 已经九百年了啊……外面的世界沧海桑田,不知几多变化。然而,在他的世界里,这一切却不过只过去了一瞬——就像只是短促的一次睡眠,下一次醒来的时候,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那个梦寐以求的身影站在他的身前。 “期待么?破军?”仿佛知道他此刻心里想到了什么,那个声音重新在内心响起,“我知道九百年来,你牺牲了自己的躯体来禁锢住我,但是你的心从未真正死去——你还在日夜期待着能重新见到她。” 那个声音在心底低语,这一次,他不能分清那是魔还是自己内心的回响。他能感觉到身体里长久凝固的血液在重新流动,加速奔腾,应合着内心深处的那个声音。 是的……是的。 他想见到她,想回到她面前,哪怕只是再度看她一眼。九百年来,这种内心极度的渴盼从未停止,一念不熄,乃至心魔不灭。 “师父,您……您不知道,我有多么爱您啊……” 直到垂死的那一刻,他才有最后的勇气说出多年来禁忌的话语。然而,她只是看着他,平静而不置可否地回答:“我知道。” 他不再要求更多的回答,满足地微笑起来。或者,从一开始,她就什么都知道,然而却什么都原谅——无论他是地窖里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古墓前那个阴郁的学剑少年,还是那个野心勃勃无情的青年军官。 他的一生都和她紧密相关,然而,她保护了他、拯救了他,却一直不动声色地将他拒之于外。这是因为禁忌么? “师父,请记住我。在一个轮回里,我一定还会等着您的到来……希望那个时候,您能来得更早一些。这样……这样……我,就可以陪伴您更长的时间了。” “而这一世,我来得太晚。”他喃喃,“太晚。” 高空冷风猎猎,破军如血。颠覆整个大陆命运的一场大战就此结束,空桑女剑圣站在他的身侧,轻抚他的额头,静静地凝视着他,直到他的眼睛沉沉合起。 是的,他曾经放下谎言,所以,从未放弃。 然而转瞬已经是无数个轮回,她却不曾到来,而他,却也一直不曾熄灭重新醒来、重新见到她的渴望——在这样的不灭的私心里,魔,也早就在蠢蠢欲动了吧? 当他重新苏醒、摆脱封印的时候,他身体里一直禁锢着的魔也可以重新复活了——可是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到底想要怎么做呢?想要重新君临这个世界,想要重新回到所爱的人身边么?到底什么,才是他内心数百年来最终的执念? “破军,和我一起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吧!”魔的声音低沉地笑了一声,“到那时候,我定然要找一个更好的新容器——你我都将得到解脱。” 当迦楼罗开始颤动的时候,仿佛感觉到了某种召唤,在空寂之山佛窟里吃着羊棒子的和尚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面前的火堆忽然熄灭。 “怎么回事?”孔雀跳了起来,看向佛窟外。 冷月下的瀚海无边无际,黄沙连绵起伏,簇拥着远处的巨大山峦——那座“山”在颤抖,发出深深的低吟,仿佛大地深处有什么即将苏醒。随着一阵阵的战栗,覆盖在上面的黄沙一层层的滑落,迦楼罗金翅鸟露出雪亮的外壳来。 迦楼罗腹中隐隐有一道光柱亮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透了出来。 “糟糕!”孔雀脱口低呼,“封印松动了么?” 他再顾不得什么,从空寂之山的万佛窟上一掠而下,闪电般地疾奔在大漠上,向着那一架迦楼罗飞奔过去。 随着他的奔近,邪气也越来越盛。当他来到迦楼罗下方时,黑暗里,他脖子上悬挂的念珠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一颗一颗都发出了诡异的怒吼和呻吟。他身体各部的皮肤开始隆起,仿佛有无数东西在他体内蠢蠢欲动。 一个接着一个,那些怨灵的脸又开始从他身体里浮现,嘶喊着,想要离开他用肉身设下的束缚结界。他的皮肤被撑得很薄,几乎可以看到那些扭曲恐怖的五官。 “不会吧!”孔雀嘀咕了一声,“今晚怎么这么厉害?” 他也顾不得擦干净油腻腻的双手,就地盘膝坐下,开始低声诵经。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穿透力,清晰地一句句吐出,仿佛每一个字都是有重量的。这一字字落下来,那些骚动不安的怨灵终于逐渐归于平静。 片刻后,孔雀筋疲力尽地松开手,喘息了片刻,解开了袈裟,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眉头紧蹙——心口上赫然有一点黑气,正在渐渐地扩散。 那是无数冤魂凝结在他体内的怨气。当净化的速度赶不上积累时,便会侵蚀他的肉身。他清楚地记得,不到一个月前,当龙来到这里和他碰面时,这点黑气还只有拇指那么大,如今短短几十天,居然迅速地扩散到了拳头那么大的一块! 看起来,破军的复苏在即,被封印的魔的力量越来越明显的外泄,身体里的那些怨灵也越来越不安分了。迟早有一天,它们会吃空他的躯体,从心脏里破体而出! 孔雀吃力地翻上迦楼罗顶部,在冷月下扒开黄沙,看了一眼,脸色微微一变:命轮设下的封印已经微微转开了半圈,方才那一股邪气定然是从松动封印里外泄的。 “魔已经开始试图逐步挣脱了么?”孔雀喃喃,卷起僧袍的袖子将手心金色的命轮按在那个转轮封印上,将那个松开的封印一寸寸转正。 虽然只是短短的半圈,却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孔雀在冷月下坐下来,剧烈地喘息,望着东方广袤的云荒大陆。那里,只依稀看得到白塔高耸入云,伫立在大地的中心—— “该死!龙,他娘的你再不快点,老子就要挂了!” 羽·赤炎之瞳 第一章 海皇祭 黑暗里,有一颗星辰静静地落在了手指间。 这是一枚具有传奇色彩的戒指,它的名字是皇天。 万古之前,空桑始祖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合力打造了一对神戒:皇天和后土,倾注了神力,使之分别代表了云荒大地上“征”和“护”的力量,从此代代相传,分别属于历代的空桑皇帝和皇后所有。 传说它是一枚有灵性的戒指,只认星尊帝一脉的血统继承者为主人,伴随着空桑人的帝国经历兴衰起落,荣辱轮回,甚至当一千年前真岚皇太子被入侵的冰族人车裂封印时,这枚戒指都不曾从那只断裂的手上落下。 当神的时代结束后,光华皇帝孤独终老,空桑的帝王之血自此断绝——这一对戒指的命运也随之改变:后土神戒被遗落在了历史中,不知所终,唯独这枚皇天留存了下来。 它失去了真正的主人,也失去了灵性,却成了绝对权力的象征。 帝都迦蓝城,深夜的紫宸殿里,有人在王座上彻夜不眠,默默地旋转着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黑夜里皇天发出璀璨的微光,仿佛是一粒星辰。 手握星辰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 自古有传说:云荒的天、地、海之间,存在着三界三皇:九天云浮城里的羽皇,碧落海璇玑岛上的海皇,以及云荒大地上的人皇。 然而在这三皇之间,最显赫、最荣华的便是人族之皇。 自从空桑帝王之血断绝后,继任的西恭帝为了避免云荒陷入六部征战的动乱,在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前刻下誓碑,订立了王权传承的法典。从此后,人皇又分为六帝,由空桑六部轮流占据紫宸殿的王座,二十年一轮换。 此刻,光明王朝的第四十五任帝君:白帝白烨,正在深夜里凝望着自己的手。 他低声喃喃:“时间就要到了啊……” “是啊,帝君,”在他身后的暗影里,有人回答:“您准备怎么办呢?” 那是一个须发苍白的清癯老者,面容冷峻,眸子清亮,穿着一品文臣的服饰,手里却握着一个样式奇怪的水烟筒。他站在暗影里,几乎不为人所感知,就像是一个悄无声息的鬼魅,只有水烟袅袅升起,将他笼罩在云雾里。 这个敢在帝君面前吞云吐雾的,便是如今空桑的第一权臣:宰辅素问。出身于白族最显赫的贵族之家,论血统和辈分,连当今的白帝也该叫他一声“族叔”,更兼之学富五车、谋略出众,不但是白帝少年时的授业恩师,也是壮年时将其扶上王座的两大肱股大臣之一,权倾天下,无论外事内政,白帝都会首先听取其意见。 听到宰辅的问话,白帝没有回答,凝望着那一枚皇天神戒出神了半晌。忽地抬起手,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试图去退下那个戒指。然而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用力,那枚戒指就像是生在他的手指上一般,一动不动,越是用力就越发紧地勒住他的手指。 “呵!”白帝冷笑了一声,“看啊,至少现在,我还是天命所归的皇帝!” “是的,黑暗里的人回答,”您是皇天的主人,自然也是空桑的主宰。” 白帝低声:“可惜朕身无帝王之血,无法成为皇天唯一的主人。” “帝王之血算什么呢?最初星尊大帝打造这枚皇天神戒的时候,也不过是从一介布衣刚刚登基称帝而已。”宰辅在暗影里低声回答,“事在人为,血统不足一晒,一切只看陛下是否真的想成为皇天唯一的主人罢了。” “朕当然想啊……老师!”在宫殿的最深处,面对着最心腹的重臣,白帝再也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朕准备秘密召墨宸回朝,一起谋划大计!” “召他白帅回朝?”宰辅苦笑了一声,“臣记得墨宸出征时说过,最多不出一年,他便可以拿下棋盘洲本岛——这个当儿让他撤回,他怎么肯?” 白帝冷笑:“不出一年?距玄族来接过帝位,也唯有两年了!” 宰辅心里微微一惊,不做声地看了一眼坐在金座上的帝君,脸在浮动的水烟里明暗不定,许久,平静地回答:“帝君说得不错。事有轻重缓急,西海战事可以放一放。白帅欲成千古第一名将,自然是军人应有的霸图——殊不知,为臣子的所有雄心,都应该放在君主之后。” “老师说得对!”白帝颔首,“其实墨宸又有什么理由反对?他是我唯一的女婿,等朕永霸了帝位,百年之后,这天下还不是他的?” 宰辅素问的眼神一变,似乎有冷芒在心底一闪而过,口中却道:“帝君说得是,既然帝君决心已定,那么此事不可久拖——如今朝中有微臣,军中有墨宸,诸位藩王皆碌碌不足道,帝君不必瞻前顾后。” 白帝又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的伽蓝白塔。 那座神庙隐藏在夜色里,门窗紧闭,没有人的气息——自从在誓碑之前替自己戴上这枚皇天神戒完成加冕仪式后,那个苍老的女祭司便退回了自己的殿堂。然而戴上戒指时,她在自己耳边说过的那句话,却一直回响在耳畔。 “皇天为证,若违反誓碑上的三条约定,天人共诛!” 那是一句没有感情色彩的陈述和警告,听起来却仿佛是诅咒。 宰辅沉默了良久,试探的问:“那么,陛下想要从哪里下手?” “还不知道,先让朕想一想吧。”白帝忽地笑了一笑,“明天是海皇祭了,老师不跟我一起去叶城么?殷仙子的舞姿可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啊……” “微臣老了。”宰辅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而且白帅的女人,怎敢觊觎?” “哦,也是……”白帝自嘲地笑了一下,“墨宸倒是比朕有福气。” “陛下太谦了。虽然流光皇后已逝,但如今后宫的丽容二妃均为艳色,而且悦意公主也是出名的美人——”说到这里,仿佛知道失言,宰辅顿住,笑了笑:“如此说起来,白帅的确是艳福不浅。” “悦意?别提那个令朕头疼的疯丫头了。”提起自己唯一的女儿,白帝却长眉紧蹙,“朕当初将她嫁给墨宸,也算是用心良苦,可她却……” 话音未落,暗夜里忽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喊声。那个声音来自伽蓝白塔顶上,似乎是一个女子声嘶力竭的笑声和咒骂,伴随着金铁拖地的刺耳剐擦声,在塔顶上来回地疾奔。 “你看,又来了!”白帝不耐烦地蹙眉,“每夜都要发一疯,从没有安生的时候。” “公主的情绪一直不稳,”宰辅叹气,“一直用锁链锁着,总不是个办法。” “不锁着还能怎样?”白帝用手拍击着王座的扶手,“一放她下了白搭,不出一个月,她一定又要千方百计地逃出去了!丢人现眼!” 显然宰辅也知道昔年帝王家那些不能见人的秘密,不由有些头疼地蹙眉,沉吟半晌,道:“陛下有试过告诉公主么?公主倾心的那个人早已别娶,她还在等什么?” “当然不能说!”白帝冲口而出,“一旦说了,那还得了?” 宰辅笑了笑:“原来陛下还是心疼公主的。” “唉,毕竟流光她只留下那么一个孩子……朕也没有其他骨血。”白帝颓然坐下,喃喃,“而且悦意是朕赐给墨宸的妻子,一旦出事,怎么和墨宸交代?” 宰辅无声颔首,默不做声地吸了一口水烟,将手伸了过来。 白帝愕然看着那只苍老如枯树皮的手在他眼底下摊开,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枚丹丸,黑色里夹杂着一点点金屑,香味浓郁沉厚——宰辅将那枚药物呈给白帝,悠然道:“这黑甜香入水即融,服之令人忘忧,真乃神物。” “黑甜香?”白帝一怔,一时没明白为什么臣子忽地说到这个上来。 “那是中州过来的药,据说是用天竺的阿芙蓉提炼而成。每次服用一枚,便舒服如神仙,翩然忘忧,想不起任何烦心事。”宰辅悠悠然吸着那一管水烟,语气微妙,“公主夜夜不能安睡,此药十分对症。” “哦!”白帝终于明白了过来,眼神却有些复杂,“这不就是迷魂药么?” 宰辅笑了笑,将手收回:“既然帝君不忍心,那恕老臣冒昧了。” “不——”白帝抬起头对着虚空发话,“寒蛩,替朕把这个黑甜香转赐给公主。” 随着那一声吩咐,黑暗的最深处有一个珠灰色的人影浮了出来,无声无息,仿佛一个没有重量的魂魄——那是一个男子,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寒意,随着帝君的召唤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空旷的紫宸殿里,就像一个幽灵。 那个幽灵藏在暗影里,微微一躬身。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托着,宰辅只觉得掌心一阵风过,那枚黑金色的药丸就忽地消失了。 白帝长长叹了口气,有些烦乱地挥了挥手:“去吧。”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那个幽灵躬身一礼,转瞬又藏回了黑暗。 宰辅素问默默地看着那抹来去无踪的影子,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传说这个叫“寒蛩”的影守,剑技高绝,当世罕有对手。当白烨还是二皇子时便将其收在身侧,多年来一直形影不离,就算是临幸女人时也守在暗里。 那就是帝君的护身符,是除了他和白墨宸两大肱股大臣外,最后的底牌。 “已经三更了,微臣这把老骨头实在是撑不住了,只怕又要睡到日中才能回过神来。”宰辅拱手告退,苦笑,“明日的海皇祭不能奉陪,望陛下饶恕。” “嗯,老师一贯不喜热闹,不去便不去吧。”白帝挥手,“早些歇息。” 重臣告退离开,紫宸殿重新陷入了沉思。黑夜里,遥遥地,白塔顶上那个铁链声和怒骂声显得更为刺耳,白帝侧耳听着,眼神不停地变换着,时而暴戾,时而犹豫,时而悲伤——片刻后,只听身周风声微微一动,却是那个幽灵般的影守去而复返,声音枯涩平淡: “公主服了药,已经安静了。” 塔顶上和大殿里一起重新沉寂了下去,再无生息。 白帝十月十五,海皇祭。 当日云开雨散,碧空万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果然是海皇苏摩在天之灵保佑,数百年来,十月十五这一日从不会下雨。 碧落苍茫水连天,此中血泪与谁言? 千年未消海皇恨,一夜涛声到枕边。 十月十五日的大潮出现在九百年前乱世初定之时,此后数百年,来自碧落海的怒潮一年一度准时造访叶城,壮观无比,堪称奇迹。 有人说,是因为那个鲛人皇帝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陆上的女子,在死后还一直念念不忘,所以才化为潮水一年一度的造访云荒,回到恋人所在的土地上。为了缅怀牺牲的同盟者,光华皇帝下令每年十月十五日在南方入海口的叶城举行盛大的“海皇祭。” 数百年后,战争的影子逐渐消失,十月十五的海皇祭成了云荒最热闹的节日之一,吸引了各方甚至远自碧落海和中州的客人。“叶城观潮”成了云荒的一景,和北陆的“仲夏之雪”,西荒的“雪浪之湖”,南迦密林的“通天之木”并称四大奇景。 镇国公慕容氏家族掌管着这个云荒最富庶的城市,每次的海皇祭都办得隆重无比,此刻望海楼下的广场上搭了临时的集市,设有百戏台、角斗场和歌舞馆,重金邀请了整个云荒最顶尖的歌姬舞者、杂耍艺人和角斗士。 大潮尚未来临,各地前来的百姓在台上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个个伸长了脖子。 斗唱刚过,红袖楼的傅寿姑娘以一曲《潮汐》,力压胭脂痕新出的歌姬越素女,依旧夺了头筹。周遭人一片叫好,一曲未毕,台子上便落满了抛来的彩头。傅寿盈盈敛襟谢礼,眼神在人群里扫了一遍——然而在簇拥的人群里,却没看到那一张惦记着的脸。 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九爷,果然自那夜之后便消失了踪迹。难道是真的被慕容大公子胁迫,不得不离开叶城? 她黯然地想着,有点担心又有些释然,转身下了台。 这边斗唱结束,戏班优伶纷纷准备离开,接下来是百戏杂耍,那是西荒人的专长。只见丝竹歌舞方歇,转瞬便换上了全新的景象,披着皮裘挥着马鞭的年轻汉子轮番走到场地中间,表演惊险之极的吞刀吐火节目,一派大漠风情。 “好!”一个少女混在人群里,踮着脚尖往里看,声音比男人还响亮。 她不过十七八岁,容貌明媚,气质爽朗,脖子里挂着一个古玉项圈,玉被雕刻成一对翅膀的形状,合拢在一起,随着她的蹦跳在颈中摇晃。 这个少女虽然凑热闹地看了一场又一场,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停地踮着脚尖左顾右盼,似乎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人——转过一条街,忽然心头凭空一跳,感应般地抬起头来,看向海边听涛阁上的一扇窗子。 那一扇窗后,隐约露出半张脸来。 一个当窗把盏的年轻男子,正注视着下面热闹的集市和海面,眼神深不可侧——听涛阁是叶城里仅此于望海楼的观潮地,视野开阔,海天尽入眼帘,每年海皇祭的价位都贵得惊人,出入的非富即贵。然而这个客人却只穿着一袭朴素的黑袍,在城里也不曾将风帽除下,整张脸陷在深深的阴影里,只看得清秀的下颔和苍白薄唇。 “啊?”虽然看不见脸,琉璃却脱口低呼。 ——这个男子,不就是前日她满城在找的神秘鲛人么? 那个鲛人身后有一个紫衣女子,坐在他身后的阴影里。那个紫衣的女子仿佛也看到了楼下的琉璃,坐在那个人背后,忽地对她静静一笑,抬起手指,指向了窗外的天空。少年不由自主地顺着对方的手往上看去——然而,头顶是晴朗的天空,洁白的流云在湛碧色天幕里流动,看不出丝毫异常。 ——然而,在她将视线转回的一瞬间,那个虚影里的紫衣女子却消失了! 怎么回事,难道是方才自己眼花了? 琉璃大吃一惊,忍不住背后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再也按捺不住,直跳起来——上次追了三条街还是追丢了这个男人,这次,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再放过了! “九公主,可算是找到您了!”然而,不等她进入听涛阁,耳边便传来一个熟悉的霹雳般的声音,震得内外的人一起转头——少女心里暗道不好,一眼看去,果然是家族里的几位家臣满头大汗地找了过来,一把拦住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帝君要召公主觐见,请立刻随臣等回望海楼去!” “等一下!”她顾不得和这些人多说,一个箭步跳上楼梯,蹬蹬几步便窜到了二楼雅座,一把撩开了珠帘——果然又晚了。 靠窗的位置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显然客人走得匆忙,只在案上留下了一枚金铢结账。桌上杯盏犹温,是清清爽爽的两道素菜,一道是凉拌海带,一道是松子豆腐,还有一小瓶只喝了一半的青梅酒,不见丝毫荤腥——然而,桌上却只放着一副杯筷。 “这位小姐,”小二有些为难,“听涛阁的位置今日全数有了预订,不接待外客。” “……”琉璃没有回答,怔怔地在桌子前愣了片刻,忽地问,“刚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客人,身边是否带着一个女客?” 小二愣了一下,陪笑:“没有啊……那个客官是一个人来的。” “真的没有?”琉璃愕然,心里反复想着方才那一瞬看到的窗后情形,不自禁地走到那个紫衣女子坐着的位置,抬起头看向了窗外的天空,心里猛然打了一个咯噔——是的,那个紫衣女子说的是“破军”。而她手指的方向,分明是北斗七星的位置! 她在暗示什么?她到底是谁? 琉璃一个激灵,想要追出去,不过知道家里的仆人就堵在楼梯口,当下也不敢从原路下楼,直接打开窗子,从二楼一跃而下。 然而她跳得急,却没有看清底下的街上站着个人,正仰着头往楼上看。她啪的一声跳下,居然不偏不倚地掉到对方的怀里。对方下意识地伸臂将她托住,然而冲击力实在太大,那人猛然一个踉跄往前摔去,两人一起跌在了地上。 “呀!”感觉到男子的气息一下子压上了身来,琉璃连忙伸手撑住,“滚开!” “九公主受惊了,”耳边只听那个人压代了声音,带着笑意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没想到在下和公主这般有缘,走在街上都有艳遇从天而降。” “啊?”她听出了是谁的声音,蓦地抬起头,“怎么又是你?” 眼前的人穿着手工精良但并不张扬的素色长袍,有着一张好看的俊朗的脸,还有着熟悉的不急不缓的语气——这一切,都是从小钟鸣鼎食般生活培养出的优雅气质,属于空桑权势阶层的象征,和周围那些普通的商户游人迥然不同。 这个人便是叶城的主宰者,年轻的镇国公慕容隽。 “是你?”她咬着牙,更叫恼羞成怒了。 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才不相信什么是见鬼的“有缘”。这三年来,这家伙一直在死缠烂打的向自己求亲,一直没有断了念头。 “嘘——”慕容隽站了起来,顺手把她拉起来,按住肩膀示意她别多话。眼看广漠王的仆人很快就从楼里追了出来,琉璃顾不得挣开他的手,在众人猜测的眼神里,两人二话不说地挤出了人群,匆匆而逃。 人潮在他们身后闭合,喧闹很快将方才那一点小小的闹剧淹没。 他显然对自己统治下的这个城市了如指掌,带着她一路穿街走巷,甩开了广漠王派来的家臣。然而,等两人跑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时,她却挣开了他的手,怒斥:“哼,谁叫你多管闲事?别以为我会领你的情!” “我是商人,当然不指望一个举手之劳能换来允婚。”慕容隽苦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特别我想迎娶的人还是将来的沙漠女王,广漠王唯一的女儿,九公主琉璃殿下。” “谁说要嫁给你了?”琉璃提高了声音,“你没看到我退回的婚帖么?” “婚帖?看倒是看到了。九公主的回复可真是越来越简练,这次干脆直接打了个叉了事。”说起被第三次拒绝,慕容隽却没有怒意,只是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栗色卷发下的两粒摇晃的耳坠,“不过奇怪的是,玉匣里面的两颗避水珠却不见了——九公主退回婚帖却收下了聘礼,这到底算是允了呢,还是不允?” “当然是不允啦!”琉璃强词夺理,哼了一声,“这对珠子不错,我留着玩几天就还给你,堂堂叶城城主,小气什么?” 慕容隽忍不住哑然。此刻身边越发热闹,人流如梭,他怕当街争执惹人注意,便拉着她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路边小摊坐下,琉璃四处找不到那个鲛人,逛了半天,肚子也饿了,闻到香气便走不动路,便一起坐了下来。 集市中聚集着上千的人群,热闹非凡,在看着西荒人吞刀吐火的惊险杂耍,而旁边那些是已经表演完了的优伶,提着箱笼和戏服从台上鱼贯而下,纷纷离开。她仔细看了半天,在那群人里却始终不见鲛人的影子,不由有些馁。 “这次海皇祭,我请了全云荒各地最出名的店铺来叶城——不知道这家店的东西如何,”慕容隽一边拈起筷子,夹了一块瓦罐鸡在酱油里蘸,一边微笑,“九公主要试试么?” “咦,你居然也吃这种东西?”琉璃吃惊。 “很稀奇么?”慕容隽反而笑了起来,“少年时,我经常跑出去到中州人住的地方吃东西——后来当了这个劳什子城主,杂务缠身,倒是没时间偷跑出来大快朵牙颐了。” “哦?”琉璃有些意外,托腮看着眼前的人。 从三年前认识这个年轻的城主开始,这个人从头到脚、一举一动,无不充满了优雅的风范,只差在额头上直接写上“贵族”两个字了,她本来以为他尊贵的脚是不肯踏上贫民区的街道的,却不料对方居然还有这样的嗜好,看来,人的确不可以貌相啊。 看到她的表情,慕容隽笑了笑:“听过黑蝶贝没?” 琉璃撇嘴:“当然听过!那是云荒南部沿海最美味的东西了。可惜只产在罗刹岛上的偏僻滩涂里,还要赶在立冬后的第三天之前挖出来,不放盐,用当地的海水直接煮了,那味道才鲜美无比,一过了那几天就味道不对了。” “原来九公主也是个美食家?”慕容隽微笑起来。 “是啊!我来云荒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吃遍天下的美食!”琉璃舔了舔嘴唇,“你不知道,在我的家乡可没有这么美味的东西——我好不容易出来这一趟,不吃个够本怎么行呢?” 慕容隽笑着收起了折扇:“那太好了。如果九公主不怕辛苦,等下个月黑蝶贝开始上市了,我们一起到罗刹岛上尝鲜,如何?我知道有一家偏僻的小店,每年只提供一斗黑蝶贝,但却是全岛最美味的——去年我就已经在那里订好了位置。” “好呀!”琉璃听得兴高采烈,脱口回答,然而很快就反应过来,板起了脸,“不去不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别以为本姑娘会上了你的当!” 慕容隽叹了口气:“非奸即盗?九公主实在太抬举在下了。” “没空和你绕弯子,我知道你心里打什么算盘。”琉璃直截了当地泼了一盆冷水下来,“反正我打死也不会嫁到镇国公府去的,你就死心吧!” 本来还想迂回曲折地下足水磨工夫,然而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回转余地,慕容隽放下筷子,有些无奈地叹息:“不知道在下哪里做得不好,竟令九公主如此深恶痛绝?” “我可不是个傻瓜,”琉璃哼了一声,毫无一般大家闺秀的忸怩,瞥了眼前这个翩翩贵公子一眼,“我不喜欢你,你也不见得有多喜欢我——我只是奇怪你干嘛非要娶我?” “自然是因为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慕容隽微笑着,语气温文尔雅,“我是叶城城主,你是广漠王唯一的女儿——我们两家若联姻,定能和六大藩王对抗。” “嘁!门当户对?”琉璃不屑一顾:“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去娶六部的公主?” “倒不是没想过。只是真的很难。”慕容隽居然颔首叹气,直白地承认,“空桑六王自矜血统,素来不愿意和外来的异族联姻——不管是我们中州慕容家,还是你们铜宫的卡洛蒙家,在他们眼里可都是低了一等的。” 琉璃不由一拍:“胡说八道!” “九公主消气,我说的可是事实。”慕容隽还是微笑,“这云荒毕竟是空桑人的天下——你想想,卡洛蒙家历代何曾和六王联姻过一次么?就算是始祖音格尔.卡洛蒙,他的夫人也不过是青族一个平民女子而已。” “……”琉璃怔了一怔,许久才忿然:“原来你是找不到别人才来找我的啊?” “九公主纯真率直,和别的贵族小姐很不一样,在下自然也是倾慕的。”慕容隽微笑着将折扇合起,微微倾过身子凝视着少女,“这是真心话,非关联姻。” 他的笑容温润如玉,含着宁静柔和的风华,几乎可以倾倒天下所有女子,让人不自禁地想起他祖上有过鲛人血统这件事。然而琉璃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少来了,我最讨厌你这种假惺惺的笑——你明明不喜欢我,可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反正我不会嫁给你!” “哦?”听得这样当头一棒,慕容隽居然神色不恋,“那九公主想嫁给谁呢?难道是前日在街上追着不放的那个人?” “什么?”琉璃怔了一怔,继而勃然大怒,“你派人跟踪我?” “在下哪里敢,”慕容隽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海皇祭前后叶城贵客云集,为了防止出意外,我自然多放了眼线出去——九公主那天追着一个西荒男人一直跑了两条街,一路嚷得人尽皆知——这样的事,在下怎么会没有耳闻呢?” 琉璃是何等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听得此话,居然脸也不由得红了一红。一瞬间,她的脑海里翻腾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忽远忽近。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谁,”许久,她嘀咕了一声,“只是莫名其妙的觉得眼熟,想确认一下他到底是谁而已。结果还是追丢了。” “是么?追丢了不稀奇,”慕容隽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只是将折扇在手心里反复的展合,“那的确是一个很奇妙的人……在我的地盘上打伤了我的手下,派出那么多人追索了半天,竟然还是查不出他的来历。” “你查他做什么?”琉璃警惕起来。 “哎,哎,九公主别动怒,”看她如此紧张那个人,慕容隽笑了起来,“我对那个人并无恶意,只是海皇祭是个特殊时期,作为叶城城主我自然要注意每一个出入叶城的人。” “不许查他!听见了么?”琉璃却是余怒未消,“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啊,我明白了……”慕容隽看着她,眼里忽地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原来,九公主一直不肯答允镇国公府的婚事,是因为早已有了意中人?这下事情可难办了……” “胡说!”琉璃的脸更红了,啐了一声,“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呢?”慕容隽叹了口气,“在下都已经向九公主求婚三次了。” 琉璃哼了一声:“我早就说过了,你还是早点死心的算了。” “其实,就算九公主已有意中人,这事情还是有商谈余地的。”慕容隽微笑看着她,居然语气还是不徐不缓,“要知道,豪门的联姻只是一个形式而已,那之后九公主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婚后我们可以保持夫妻的名义,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只要有大事时在长辈面前联袂出现一下就可以。” “什么?”琉璃回过神来,有点不可思议:“只要出现一下就可以?” “对两个家族来说,联姻的象征意义大于婚姻本身。”慕容隽笑了笑,“我们只做做假夫妻应付一下各方,各自过自己的日子——到时候你不要干涉我纳妾寻欢,我也不会怪你包养面首,大家各自风流就是,岂不是很好?” “……”琉璃听着他这一番直白的话,脸色阵红阵白。 “怎么,公主不满意?”慕容隽揣测着她的脸色,压低声音,“那条件可以再谈。要不,你婚后独自住回铜宫我也没意见——” “闭嘴!”琉璃脸色变了又变,忽地大吼,仿佛受了侮辱一样直跳起来,一把抓起桌子上的一个茶壶迎面砸了过去,“什么包养面首?——你这个臭不要脸的!” 一语出,举座皆惊。 他们两人本来躲在一角窃窃私语,此刻琉璃那么一声大吼,登时让周围的人齐刷刷地侧目。这边小摊上坐的多半是平民,粗鲁率直惯了,听得此语,男子们无不哄堂大笑,妇人们也用丝绢掩了口,窃窃地笑着看了过来,用暧昧的目光打量着这一对壁人,低声议论。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眼见琉璃居然当场翻脸,慕容隽反应算是迅速,急速地侧过头避开了飞来的茶壶,结果坐在后面的一个行商便倒了霉,砰的一声被砸中了后脑,立刻咆哮着跳了起来:“谁?谁敢砸老子的脑袋?滚出来!” “走!”慕容隽生怕被周围的人认出,连忙拉了她往外走去。 那个行商哪肯这样放走两人,和同伴怒骂着追上来,眼见就要扯住了慕容隽的衣袖。然而此刻,人群里有几个青衣白袜的人悄无声息地簇拥了上来,不声不响拦住了那几个人的去路,一时间双方推推搡搡,混在了一处。慕容隽和琉璃转瞬便溜之大吉。 “好了!我不和你吵了!真是太丢脸了!”琉璃一心想要离开这个讨厌的家伙,叉腰站住了身,回头瞪着慕容隽,“你给我听好了!我,卡洛蒙家的琉璃,如果将来要嫁给某个人,那么一定会全心全意的爱他,而那个人也一定要全心全意的对我——绝不会有什么半心半意、两面三刀的龌龊事!” 慕容隽一边听着这个少女当街发出的关于爱的宣言,脸上的微笑渐渐凝滞。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了吧?!”琉璃指着他,怒道,“还说什么包养面首,呸,不要脸!以后别在我面前出现了!” 一语毕,她拂袖转身就走。 “九公主息怒,还是先跟我回望海楼去吧!”然而慕容隽却不肯就这样放开好,一把拉住:“帝君正在和令尊恳谈,只怕很快就要传你去觐见了——连着几年你都托辞不去见驾,帝君今年可是点名说了要让你去。” “我不去见那个老色鬼!”琉璃嘀咕着,挣扎。 “怎么能这样说帝君呢?”慕容隽哑然,“男人都好色,何况他是万乘之尊……”他还想说什么,然而刚一转头,脸色却微微变了一变,竟是把说到半截的话都给忘记了。 琉璃正在挣扎,看到他的脸色,不由诧异——他们认识也算是有好几年了,总觉得这个年轻的城主高深莫测,待人做事滴水不漏,左右逢源,无论对着帝君还是对着路边摊贩,脸上永远是微笑着的,似是带着一个天生的面具一般,完全看不出一丝真实的喜怒。 然而此刻,这张面具却似忽地裂开了一条缝,露出与往日不同的表情来。 到底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琉璃好奇心起,情不自禁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条通往渡口的道路上人头攒动,完全不知道他看得什么,她正在纳闷,忽地只听一阵悠扬的乐声传来,后面乱哄哄的摊子顿时安静了,那些行商们一起转过身,探头往同一个方向看去。 “花魁游街马上开始了!快来快来!” 琉璃好奇:“花魁游什么?” 然而慕容隽没有回答,她止不住好奇心,东张西望。人群从背后不断涌来,冲得他们两个不由自主地顺着往街边涌过去。 “这次有几辆花车啊?” “去年是九辆,据说今年更多一些,要凑足十二钗之数呢!” “十二钗?那藩王公子们今天晚上可以乐翻天了……最好的女人都出来任他们选。” “对了,殷仙子今日应该要出来吧!今天可是海皇祭,那一出‘魂归’的戏,也唯有她能唱。” “不过,听说新花魁天香更美。才十七岁,最近风头可劲了,胜过了殷夜来!” “是么?那可真要见见……” 周围议论纷纷,琉璃更是惊喜不已,露出了孩子般的表情,欢呼:“殷夜来?我来了叶城好几次,却还没看到过这个传说里的第一美人呢!” 慕容隽这才回过神来,苦笑:“九公主出身高贵,居然还想去去青楼看一个歌姬舞姬?传出去还不被天下笑话。” “就让他们笑话去得了!”琉璃撇嘴,不屑一顾,“我只是想看看你们人类里面最好看的女人到底会长什么样而已啊。” 两个人身不由己地随着人潮一起簇拥到街边。然而跑得慢了半拍,等到街边发现整条街已经站满了探头观望的人,完全无法插足挤进去了。 乐声由远而近,逐渐到了面前。琉璃拼命踮起脚尖看去,然而一堵人墙挡在眼前,她个子又娇小,无论怎样都看不见。听得乐曲声已经从前面飘过,前面的人群里发出啧啧的赞叹,琉璃心急如焚,对慕容隽说了一声:“帮一下忙!” 慕容隽还没明白她要做什么,忽然觉得肩膀一痛,一股大力直压了上来,整个人止不住地往下一挫,双膝一软几乎跪地。 “你干什么!”他撑住了身体,一抬头,便看到琉璃的脸在他上方三尺之处,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竟然猴子似地窜到了他的背上。 “快下来!”慕容隽又好气又好笑,压低声音低叱,然而琉璃根本不买他的帐,攀着他的肩膀,只管探头往人群外看去,嘴里嘀咕:“哼,说你不是诚心诚意想娶我,果然是没错……只是借你的肩膀一用而已,就这般小气!” 说了一半,她忽地惊叹,“哇!好气派!” 方才短短的片刻谈论之间,风箫声动,玉壶光转,歌吹声已然飘近身侧,街道两边的人群出现了一群骚动,低低的赞叹和议论如同一阵风似地传递着,无数双眼睛看向从官道上缓缓行来的宝马雕车。 那一驾被珠玉精心装饰起来的彩车,由六匹白色的马拉着,从街那边辚辚而来。 车厢的四壁都被拆除了,车上堆满了各色鲜花,四角垂落着洁白的纱幔,用华贵的明珠装饰着,小巧的金钩在风里轻巧地荡着。在轻纱开合的间隙里,可以看得到每一辆车上都放着一架深红色的美人榻,榻上或靠或坐着一个女子。 第一辆花车上坐着的是一个穿着垂地朱红色纱衣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肌肤胜雪,吹弹可破,身侧堆满了牡丹花,手持一把团扇,明眸善睐,眼神如蜜。 “天香……是天香!”身侧有看客欢呼:“果然是天香排第一!” “正点!用牡丹最配她了!不知道多少钱一晚?” “别想了,听说最近被镇国公府的大公子包了,不接外客。” 车上的花魁似乎看到了那些投过来的充满了欲望的视线,用团扇掩着嘴微微笑了一笑,眼神四顾,万种风情蚀人心骨,忽地似看到了什么,将手上的牡丹向着人群投去。 “哎呀!”琉璃惊呼了一声,看到那朵花正落在慕容隽怀里。 花魁对着隐藏在人群里的贵公子旖旎一笑,花车缓缓过去。 “不错嘛!”琉璃看着慕容隽手里的花,有些不服气,“想不到你这么有女人缘!” “哪里,还不是被九公主给踢回来那么多次?”慕容隽的眼神冷酷,淡淡地把那朵牡丹扔给她,“天香一贯的手段,只不过认出了我是谁,顺便讨好献个殷勤而已——这是妓家惯用的手腕,你还当真了?” 琉璃被他那么一说,登时没了兴致,嘀咕:“真是个扫兴的家伙。” 言语间,第二辆花车驶过。上面堆满了洁白芬芳的素馨花,上面坐着一位白衣美人,约双十年华,头上只戴着一对夜明珠,没有耳坠配饰,衣衫也是素色。眉目淡雅,容光照人,却不苟言笑,仿佛一个难以接近的冰山美人。 “哟……是越素女啊?” “这个也不错!看上去像个良家女子,听说媚功却一流——有钱人最喜欢这一种了,身价可高着呢!” 第三辆花车上是一个紫衣少女,挽着高高的发髻,年纪很小,稚气中透出一股不安来,都不敢看周围的人,只是低下头撕扯着膝盖上堆满的紫色睡莲。 “这个是……” “楚宫烟月今年力捧的头牌,莲生,才十四岁!” “哟,还没开苞吧?不知道老鸨会出到多少?” “少不得要一千金铢吧?听说玄凛皇子有决包她的初夜呢!”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紫衣少女更加不安,即便是画着浓妆,脸也透出绯红来,埋下头去握紧了手指,然而这种羞涩的表情却令围观者更加兴奋起来,评论得肆无忌惮,不堪入耳。 “不看了。”琉璃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嘀咕了一声,从他肩头跳下来,“真恶心。原来这就是花魁游街?——还不如换个名字叫作价高者得好了。” “……”琉璃的话很犀利,慕容隽苦笑了一下,“叶城自古都是如此啊!大家见怪不怪了,不知道九公主哪里来这么大怒火。” “喏,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你的原因!”琉璃不客气地回答。慕容隽登时无语。她刚跳下地准备转身,耳边却忽地听到了一阵议论:“殷仙子来了!” “什么?”琉璃登时两眼重新放出光来,嗖的一声又蹿到了慕容隽的背上。 最后一辆压阵的花车辚辚而来。不同于别的车上的花团锦簇,这辆车上只疏疏落落地横斜着一支折下来的梅花。车上的女子也只穿了一袭素衣,斜斜地靠在那里,用一支玉簪随便挽了个发髻,乌黑的长发逶迤至膝,仿佛一挽墨玉。 周围人山人海,她却没有看上一眼,手里闲闲地捏着一柄小小的银刀,有一下没一下地修着指甲,偶尔微笑皱着眉头咳嗽。 “啊?这就是殷夜来?”琉璃攀在他肩上看了一眼,却有些失望,心直口快地滴咕,“她多大了?不年轻了吧?长得也就那样,凭什么还说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慕容隽刚要说什么,车上的美人却似听到了这一句刺耳的话,抬起了目光,向这边看过来。那一道视线掠过了人山人海,堪堪停在了攀着慕容隽肩膀的少女身上,饶有深意地看了两人一眼,嘴角往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她手一扬,那支梅花居然不偏不倚地正好跌在了琉璃的怀里。 只是停顿了那一瞬,宝马雕车便又擦肩而去。 “啊?这……”琉璃拿着那一支寒梅,半晌才回过神,低喊:“哇!看到了没?她对我笑……对我笑哎!”她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捶着慕容隽的肩膀,“好奇怪,你看到她刚才的眼神了么?——居然一点风尘气都没有,眼里好像藏了一把剑似的!” 慕容隽没有回答。 琉璃心怀明朗坦荡,只是凭着一眼建立起来的好感,很快就转了口,大加称赞:“真奇怪,一开始还不觉得她如何好看,可这一笑起来,简直让人魂都飞了!她难道也会幻术么?” “……”慕容隽目送着殷夜来离去,似没有听到她的话。 殷夜来那一眼的眼神意味深长,竟让他如遇雷击,一瞬间回不过神来。他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与她不期而遇——人山人海里,他站在路边,脖子上亲密地攀着一个少女,看着她的花车过去,发出不屑地评论—— 方才的那一刹那,她会想什么呢? 琉璃唧唧喳喳地说站着,然而看到慕容隽的表情,微微一愣。 “啊……”她恍然大悟地从他肩膀上跳下来,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慕容隽耳边低声笑,“我明白了,原来你喜欢殷仙子?哎,哎!很有眼光嘛!” 没有料到这个看似什么也不懂的丫头居然如此敏锐,慕容隽眼里陡然闪过一丝光,很快就回过神来,又恢复成平日无懈可击的温文尔雅模样,笑道:“那是自然。殷仙子艳绝天下,只要是男人,哪个不为她倾倒?” “嘁!我说的可不是这种喜欢。”琉璃不屑地冷嘲,“你刚才……” 慕容隽不待她继续说下去,岔开了话题,只道:“观潮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九公主还是赶紧去一趟望海楼,只怕帝君已经在等了。” “我不喜欢你们空桑人的皇帝。”琉璃依旧不乐意,“他让我觉得不舒服。” “别孩子气。你如果不去,会令广漠王很为难的。”慕容隽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回走,一路走一路教训,“你是他最宠爱的独女,怎可令父王在帝君面前下不来台?” “放开我!”琉璃拼命地想挣开他的手,未果,忽地吹了一声口哨:“小金!” 慕容隽一惊,闪电般地甩开了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他知道这个精灵古怪的女孩子花样百出,不仅养着一对云荒罕见的比翼鸟,袖子里更藏有一条名为“金鳞”的蛇,剧毒无比,来去如电,他以前就曾经吃过一次大亏,从此后再不敢轻易碰这个丫头。 “哈哈哈……吓到了吧?”琉璃趁机跳开,大笑起来,回头扮了个鬼脸,“小金牙齿断了,这几天在养伤呢——哎,反正我不会嫁给你,别啰嗦了,早点去找殷仙子吧!” 她笑着,如一条游鱼般灵活地跑进人群里,转眼不见。 慕容隽望着她的背影,默然摇了摇头,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今年已经是第三次提亲了,广漠王父女还是一点也不松口。这对父女,还真是难对付得很呢。特别是这个丫头,外表看似单纯不通世事,然而心思却是敏锐非常,竟是个不可小看的人物。 如果将来真的娶了她,只怕也少不得要暗自提防。 慕容隽默然想着,脸色沉了下去。站在闹市里,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内心忽然间空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眼之后被抽离了出来,缥缈地不知道去了何处——甚至连腔子里的那一口气,似乎都是冷的。 周围人山人海,然而,一切的热闹却仿佛都与他无关。 沉默了片刻,慕容隽回过神来,苦笑了一声,手指伸到怀里,触及了一封密函——那是缇绮大统领都铎今日秘密发来的函件,用词客气,行文隐讳。然而他却知道,对方是在催讨一年一次的“红利”。如果不能及时把今年的这笔钱给这个缇绮大统领,那么,慕容氏便要面临着灭顶之灾。 因为他有太多的把柄握在这个人手里,无论哪个,都能置全族于死地。 可是……现在的镇国公府外强中干,为了筹办一个风光的海皇祭便已经倾尽全力,几乎抵押了所有不动产和珠宝,哪里还能弄来这么一大笔巨款来贿赂他呢?还有什么是可以卖来换钱的呢?唯有这个国家了吧? 慕容隽站在市中心,看着繁华的叶城,无声的苦笑。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他,竟然成了一个卖国者。 堇然……如果你知道了这些年来我做的一切,你会如何看待我? 慕容隽恍惚地走着,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要走向何处,直到身边有个声音低低地禀告了一声,才恍然回过神来。 “城主,‘那些人’,已经来了。” 那一句话仿佛是一把刀子,冷锐地直插心脏,让他霍然惊醒。 羽·赤炎之瞳 第二章 叛国者 来的是一个青衣白袜男子,正是镇国公府四大家臣里的东方清。这个心腹家臣从人群里匆匆而来,只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便让慕容隽明白了一切。主仆两人极有默契地一前一后走着,转入了一个冷僻的暗角。 “西海上来的贵客,”东方清压低了声音,“已经来了。” “竟然选在了今日来?”慕容隽眼色一变,咬牙,“还真是胆大!” 东方清低声:“那些冰夷真是悍不畏死。今日叶城云集了那么多权贵,他们居然也不避忌——而且这次来的使者级别极高,是十巫里仅次于首座长老巫咸的巫朗大人!” “巫朗?”慕容隽微微吸了一口冷气。 ——那些冰夷居然敢派出二号人物潜入空桑腹地,胆子之大,令人吃惊,也令他为之凛然。如果一个不小心,被帝君和藩王们查到了蛛丝马迹,慕容氏便难逃抄家灭族的危险!他们不仅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更是拿慕容氏全族长的性命开玩笑! “这次沧流能派出巫朗,说明西海战况急剧恶化,他们已经被逼到了绝路。”慕容隽冷笑了一声,语气复杂,“呵,白墨宸,果然厉害!” 顿了顿,他蹙眉低声:“今天是海皇祭,我先要去稳住帝君和藩王那边,让南宫先接待着,我晚上再去见巫朗大人。” “巫朗此刻在螺舟里等待着城主,”东方清低声,“他们说,如果城主不亲自出面立订最后的盟约,他们即刻掉头返回西海,连叶城的土地都不会踏足。” “该死,那些冰夷什么时候说话变得那么硬了?是不是他们打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慕容府里年底金库紧张?”慕容隽低叱,转过了身,直接朝着海边走去,“那好,我先抽空和你走一趟——他们的螺舟停在哪里?” “落珠港外侧三里路,二十丈深的海里。” 摆脱了慕容隽,琉璃正如鱼得水地在集市里逛,然而走不得几步只听背后一阵喧哗,只见一群人排开人群奔了上来,到了她面前,也不说话,纳头便拜。 “怎么啦?”认得是自己府里的家臣,她吓了一跳。 “九公主,求求您了,跟臣等回望海楼吧!”铜宫的家臣们知道这位大小姐的脾气,也不多说,一来便是大礼,苦苦哀求,“帝君传召公主觐见,公主却从国宴上私自跑了出来——再不及时赶过去,连王爷都要被怪罪的!” “好吧好吧,我这就跟你们回去。”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摊开了手,“不过事先声明,我可不会说话——万一在帝君面前闯了祸,可别怪我啊!” 广漠王唯一的女儿,在晃荡了大半天后,就这样被家臣拎了回去。 整个叶城最佳的观潮地点,当属望海楼。 望海楼建于紫帝十一年,是那个喜好奢华游乐的帝王为来叶城观潮而建。它横跨在镜湖入海口之上,楼高一百二十丈,十二层,八宝顶、琉璃瓦、白玉台,半悬在海上,临着叶城入海口,华丽巍峨,传说房间多达九百九十九间,可以容纳上万名观潮者。 此刻,云荒上所有的贵族几乎都云集到了这里,等待大潮奇景到来。 十二玉楼上的等级森严,如果当今云荒权力核心的缩影——最上一层是帝君和后妃,次之乃是空桑六王,再次之是两大异姓世家卡洛蒙家和慕容家,接下来是三司六部御史台等朝廷大员,然后再按照等级高低依次安排各位官员。 当踏上望海楼的最高层时,琉璃登时被五彩的舞袖淹没。 “我的天啊……”她脱口喃喃,目瞪口呆地看着满楼的如花美人——望海楼的十二层非常开阔,为了满足帝王的奢华要求,工匠们采用了无梁殿的精巧结构,整个房间足足有三十丈见方,却没有一根柱子,可容纳上千人宴饮。 在这样开阔的楼里,此刻塞满了各色美女,足足不下千人。 “我的乖乖,你可算是来了。”管家珠玛站在楼梯口,看到九公主终于来了,不禁松了一口气,领着她连忙往上走,低声,“这些都是六部献给帝君的美人,也有不少是富商千里迢迢从中州带来献上的——帝君正看和眼花缭乱呢。” “老色鬼!”琉璃看着远处金座上那个老者,低声。 “噤声。”珠玛蹙眉低喝,推了她一下,“去觐见帝君。” 琉璃往前踉跄一半,心不甘情不愿地挪了过去,对金座上的皇帝插烛似地拜了一拜,头也不头地念了一句:“帝君万寿!” “起来起来,”金座上的王者笑了起来,声音却有些模糊,仿佛喉咙里含了一口痰似地,听得琉璃心中一阵寒,“这位就是传说中的九公主了吧?快,抬头让朕看看。” 白帝的语气与其说亲切,倒不如说含着明目张胆的轻浮和好奇,奟些急不可待。琉璃知道帝君口中所说的“传说”,是暗指她母亲昔年与广漠王两位王子之间轰动一时的情事,心里头登时有气撞上来,便负气猛然抬头,一瞬不瞬地瞪着居上位者。 然而猛抬头,目光相接,却不由暗地城倒吸了一口气。 帝君的目光是如此的阴枭而锐利,完全不像是一个年近六十的老人。他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狭长的双目里有一种奇特的微妙表情,令人全身不舒服。他身侧没有皇后随行,下首坐着两位官装妃子,年龄均在二十左右,美艳非凡,和白发老人形成强烈对比——那正是白帝最近宠幸的容妃和丽妃。 两位宠妃也正在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眼神灼灼,如藏芒刺。然而看到她一抬头,似是同时默不做声地舒了一口气,眼神也柔和了起来。 “哦?”白帝与少女犀利的眸子对视,微微一怔,然后呵呵笑了起来,嘀咕了一声,“不大像……和朕想的不大像啊!” ——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说琉璃的容貌不是他想像中的那般美丽,和她母亲昔年的容颜倾国的传说不大符合,令他大为失望。旁边的广漠王也知道帝君的意思,声色不动,只道:“小女固陋,令帝君失望了。” “哪里哪里,九公主淳朴与璞玉浑金,最为难得。”白帝回过神来,便恢复了帝王的语气,赐琉璃平身,“听说九公主日前出了点意外,差点来不了海皇祭?” 广漠王连忙道:“小女素来顽劣,不过一场虚惊。” “哪里是虚惊?”琉璃却嘟起嘴,“险得很,连鲛绡战衣都碎了。” “怎么?”白帝听了果然甚为关切,回头对随侍的大内总管道:“缜卿,上次赐给九公主的鲛绡战衣,大内府库里还有么?” 白胖如中州弥勒的大内总管黎缜上前一步,满脸堆笑的回禀:“禀皇上,上次白帅回朝,所献的冰夷战利品中有六件鲛绡战衣,均被帝君赏赐给近臣藩王——不过此次海皇祭,白帅又遣人送了二十船的贺礼敬献帝君,其中又有鲛绡战衣六件。” “墨宸果然能干。”白帝甚为满意,“那二十条船在哪里?挑一件给九公主。” “禀皇上,都停在入海口的落珠港里。”黎缜叩首,“臣立刻就去办。” “我能一起去么?”琉璃有些得寸进尺,“衣服这种东西,一定要合身才好——不跟过去试一试的话,说不定拿来的战衣和上次一样又大到可以拖地了!” “好好,”白帝今日心情颇好,大笑起来,“缜卿,你就带九公主去船上挑一挑,如果再看到什么合心意的,不妨也一并赏了她。” “谢谢陛下!”琉璃雀跃不已,欢欢喜喜地行了一礼,便跟着大内总管下了望海楼。 “多谢陛下厚赏小女!”眼见琉璃没有在圣驾前捅出篓子,广漠王暗自松了口气。 白帝转身问:“这次的贡品除了鲛绡战衣,还有什么?” 身边有侍从翻了翻礼单,回答:“主要是一些战甲和武器,共计十八船——也有一船是红珊瑚、夜光贝、海蓝宝,还有天然的金沙金块等等,一共二十船,目下都暂时停息在落珠港的码头上,等清点造册完毕再送入帝都。” “哦……”白帝听到里头没有俘获的异族美人,有些失望。 空桑的其他五位藩王本来在一旁静候,此刻听到话题转到了这边,各自脸上登时有了微妙的变化,相互之间交换了一下眼神。 玄王咳了几声,首先开口笑道:“真难为白帅了,二十万大军兴师动众半年,只得了这些杂碎——那些冰夷久居于西海苦寒之地,想来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那么辛苦打仗,几年下来,收获的还不够军饷开支呢。” “是啊,听说大军在西海上,一个月便要消耗粮食一百万石,着实惊人,几乎是一郡百姓的口粮了,”赤王也捻须微笑,“再这样打下去,云荒虽富,但也耗不起啊。” 一时间,五个藩王里倒有一半应合。 “是么?”白帝不置可否,淡淡地讲:“白帅说最多再耗个一年,西海战事便可结束。” “白帅未免也太拖沓了。空桑和冰夷之间打了数百年的仗,就算白帅天纵将才,难道能在一年内完成百年未毕之功?”玄王一时不觉,放言道,“其实依臣看来,即便再这样打下去也没什么好处,等到两年后不还是要撤兵?与其白白的消耗国力——” 说到一半,登时发现不妥,玄王连忙顿住了口,看了一眼帝君——如今白帝的任期只剩两年,期满后便要由玄族派出人来继承。所以说,即便是如今白帝全力支持白墨宸的西海远征,等到了下一任玄帝继位后,这一切也不过是白费力而已。 然而这般刺耳的话说出来,白帝居然仿佛没有留意,面不改色地继续饮酒。 玄王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周围。眼看气氛开始有些不对,旁边几位老谋深算的藩王纷纷递了个眼色过来,示意他暂时不要继续这个话题。 白帝只顾继续喝酒看舞。片刻,仿佛想起了什么,转头对下首侍从道:“方才朕看到花车队里有一绛衣美人,却是面生——不知是哪位?” 侍从上前回禀:“陛下,那位名叫天香。最近风头无双,被称为叶城新的花魁。” “天香?好名字,不知可称国色否?”白帝闻言心动,“快传!” 帝君身边的二位宠妃脸色各异,面面相觑,暗地里将牙齿咬了又咬。白帝从年轻时便好色如狂,虽年事已高却不曾稍减,如今后宫是她们二人的天下——然而今日帝君又动了心思,居然要传召一个出身卑下的青楼女子? 然而侍从下去片刻,不见美人上来,却听到了一个颤巍巍的声音由远而近—— “皇上……皇上!空桑要大难临头了!” 在这样喜庆热闹的气氛里,陡然听到这种不详的话,让所有人都忍不住脸上色变,齐刷刷地朝着声音来处看去——只听楼梯上一阵踉跄的脚步声,一个须发苍白的老人从楼下冲上来,一边大喊,一边挥舞着手中的算筹,直接向着白帝奔去。 “站住!”缇骑大统领都铎吃了一惊,连忙厉声喝,“给我拿下!” 一声令下,左右的护卫双双扑过去,然而老人刚进入白帝身侧一丈的距离,暗处忽然急射而来一道冷光,噗的一声洞空了膝盖——拿着算筹的老人惨叫一声,踉跄跪倒在地。那是一支尖利的银刺,刺穿膝盖,将这个闯入者的小腿钉在了望海楼的地板上! 两个护卫愣在了那里,敬畏地不敢上前。 他们默默地望了一眼暗角,知道那一定是帝君身边那位著名的影守“寒蛩”做的。然而,那个枯瘦的老人似乎有着出人意料的意思力,在被重伤后还是直着脖子,颤抖着将手里的算筹举起,大喊—— “皇上!听老臣一言——空桑要大难临头了!” “天官苍华?”白帝停住了金杯,愕然地看着那个须发苍白的老人,蹙眉,“朕不是下令将你驱逐下了占星台了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皇上明鉴!”天官拼命地伸出手,挥舞着手里的算筹,嘶声大喊:“破军出世,空桑要大难临头了!湛深大人早就说过:‘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苍生涂炭,血流漂杵!’——这一切,要应验在今日了啊……” 白帝面色微微一变,眼里有一抹阴影掠过。 “拖下去!”都铎连忙下令,生怕这个发疯的老人再弄出什么事来。 天官被强行拖了下去,一路上却还在不停地挣扎着狂呼:“皇上!皇上!破军灭世的时候就要到了——日晕,血潮,月蚀……当这些天象都出现之后,明年的五月二十日,幽寰将会落到北斗七星的位置上!那时候,破军复苏,空桑将亡!” “皇上!你听我说……听我说!” 嘶哑苍老的语声终于渐渐消失了。满座寂静,六王百官谁都不敢先开口说话——在这样一个节日里陡然遇到这种事,实在是不吉详的预兆,估计帝君的心情也一落千丈。 “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许久,白帝才喃喃道,眼里掠过一丝奇特的神采。仿佛又回过了神,忽然冷冷刺耳地说了一句:“妖言或众,该杀!” 所有人都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似乎被帝君语气里的杀意给震慑——登基十年了,白帝白烨给人的印象始终是一个喜欢奢华享乐的皇帝,对一切无可无不可,几乎都没有人记得当年这个好色的二皇子是怎么登上帝位的—— 那,是他从血泊里赤手捞起的权杖。 “是,是,该杀。”都铎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忙笑,“破军灭世的说法传了九百年了,哪一次不被证明是个谣言?身为天官,却在这等时候妖言或众,的确该杀!” 白帝喝了一杯酒,淡淡然对都铎道:“算了,此乃佳节,杀人毕竟不好。割了他的舌头就是,免得他日后再蛊惑人心。逐出去,永世不得入宫。” “是!”侍从一震,连忙奉命。 白帝看了一眼缇骑的大统领,冷冷道:“居然让这样一个疯子闯到席前,都铎,你老了。当值的缇骑,给我拖出去打三十鞭,再罚你半年俸禄。” “是。”都铎额头冷汗涌出,“微臣失职,微臣该死!” 白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命他下去。 都铎满身冷汗地站起,退下不提——白帝最近脾气是越来越阴沉反复了,这次幸亏只是罚了半年傣禄而已,这点钱对他而言是九牛一毛,从外快里捞回来易如反掌。都怪清欢那个死胖子,居然在这个当儿上不讲义气、不肯帮忙护驾,撇下了自己一个人苦撑局面。看下次有生意做的时候,自己还给不给他放内幕消息! 都铎一边心里恨恨骂着,一边走下楼去。 白帝哼了一声,将金杯放在案上,望向了海天的边际,“大潮将至,等一会儿,就能看到殷仙子的歌舞了吧?” 他举起金杯喝了一口酒,忽地皱眉: “对了,怎么不见镇国公?” 举座一时哑然,沉默片刻,广漠王的家臣上前回道:“片刻前奴婢去寻九公主时,曾看到镇国公位于街市道旁,驻足观看殷仙子花车,意似颇神往。” “哦?”白帝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大笑,“原来自视甚高的镇国公,亦是殷仙子的裙下之臣?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啊!哈哈!” 藩王无不迎合着大笑,一时间座中气氛又热闹起来。 当帝君漫不经心地发问时,慕容隽却已经在百尺的深海之下。 头顶是波涛荡漾的蓝色水面,耳边听到的却是机械咔嚓运转的声音,规律而有节奏——没有人想得到,就在空桑人云集在叶城观潮的同一时间里,他们在天地间的最大死敌——远在西海上的沧流冰族人,此刻就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海湾里! 那是五艘银白色的船,形状如螺,静静地悬浮在大海里。 传说中,螺舟是《营造法式.靖海卷》里记载的武器之一,它不同于普通的木构船只,整体由薄薄的金属铸造而成,通体银白,靠银砂来照明、脂水来燃料,可以在深达一百丈的海里潜行,三日三夜才需要浮出水面换一次气。 “冰族人的奇技淫巧,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慕容隽叹息,摸着金属的舱壁,“我曾经以为《营造法式》的种种传闻不过是附会,谁能想到一切都是真的……不可思议,一块铁,居然也能在水下行驶?” “城主过奖了。”坐在舱室对面的是一个长袍人,面目衰老,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这架螺舟是望舒三年前的杰作。他仅凭着残卷,居然复原了螺舟的全套图纸,重新造出了这种机械——当时连巫咸大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是么?”慕容隽微笑,“有如此天才的机械师,实乃冰族之幸,空桑之不幸。” 巫朗摇了摇头,叹息:“冰族的机械力虽然领先于空桑人,但国力尚微,战力不足。若正面交战,却还不是白墨宸的对手——否则,我们也不会坐在这个地方交谈了。” 慕容隽笑了一笑:“能令巫朗大人亲自前来,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巫朗面沉如水,道:“客套的话就不说了,这一次元老院令在下前来云荒和城主会晤,是有重要使命需要完成的。城主先请看这些——” 他转过身,拍了拍手,身后两名冰族战士立刻上前,合力打开了背后的一扇门——那扇门是一道活动的移门,事实上整整有半面墙壁那么宽,厚度达一尺。当那扇沉重的门打开后,慕容隽脸上的笑容凝滞了,瞳孔陡然收缩。 映照在他眼睛里的,是金色的光和赤色的火。 ——门背后,整个螺舟的另一半空间里,居然存满了一根根的金条! “这五艘螺舟,共计储有二百石黄金。”巫朗凝望着慕容隽,低声,“元老院派我携带重金前来,希望能和城主达成最后一个盟约。” “最后的盟约?”慕容隽低声。 “是的,”巫朗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他的语速开始变得非常缓慢,一个字一个字母吐出,“算起来也有五六年了吧?这些年来我们和城主合作得很愉快,先后付出了三百多石黄金给阁下,而城主敢覆行了诺言,几次三番让白墨宸的大军功亏一篑——若不是城主幕后的斡旋,西海上的战局又怎能拖延至今。” 说到这里,巫朗笑了一笑:“当然,城主要价也是在年年攀升——记得第一次我们的线人找到城主时,阁下只收了区区十石黄金,便替我们沧流撑过了一次危机。可是到了今年,城主开出的价码居然加到了两百石,真不愧是商人世家出身。” 慕容隽也笑了一笑,神色不动:“在商言商。如今白帅地位稳固,要对付他不仅风险大,需要打点的人也越来越高层——没那么些黄金,的确办下不这事。” 巫朗默然:“两百石黄金,相当于两千万金铢,几乎是国库之一半。” “我知道那不是一笔小钱,”温文尔雅的年轻城主眼里忽地露出一丝冷笑:“听说如今初阳岛已失,白墨宸的大军已经进逼到津渡海峡不足两百里之处,夺下棋盘洲本岛指日可待。在这种情况下,贵国怎么还会吝惜区区几百石黄金呢?” 对方说得露骨,巫朗脸色也不禁变了一变,语气还是低沉,朝暗藏锋芒:“城主好大口气——今日海皇祭虽办得如此热闹,试问镇国公府里,光靠税赋收入也未必能撑下来吧?” 慕容隽一震,默默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的,这些冰夷也不是吃素的。看来,他们也已经摸清了自己的底细,知道镇国公府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急需这一笔黄金救急。 看到慕容隽默然,巫朗脸色又转为缓和,呵呵笑了一声:“既然大家都有燃眉之急需要解决,何不继续精诚合作呢?——我们是有诚意的,所以,元老院特意委派在下带了两百石黄金前来。希望城主在收下了重金后,定然要替我们将最大的问题解决。 慕容隽蹙眉:“其实你们应该已经看到了,最近一个月白墨宸的军队都没有主动出击。你以为是谁拖住了西海上这百万雄师?” 巫朗点了点头:“城主的能量,我们是见识过了的——只手能敌百万军,决胜负于千万里之外。只是这一次我们要的,却不仅仅是拖住大军这么简单了。” 慕容隽一惊:“贵国想要什么?” “我们要反击。”巫朗一字一句,“要夺回云荒!” 慕容隽猛然一震,仿佛有什么刺穿了心脏——反击!夺回云荒! 这群狼子野心的冰夷,终于说出了他们最终的目的! 那一瞬,他的眼前忽然现出了无边无际的幻想——大海变成了血红色,从西翻涌而来,吞没了整个叶城!浪里是冰族人的千军万马,以席卷一切的姿态重返云荒,将这片土地染成了红色。 ——而站在浪头上引导着那些入侵者的,却是自己。 “城主,是否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助我们夺回天下吧?” 巫朗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一字一句都仿佛带着回音,在舱里萦绕。 慕容隽一时间无法回答。 庶出的他,从小就是个野心勃勃、思谋深远的孩子。从七岁开始就知道必须通过努力才能改变人生的境遇,他必须变得更优秀、更讨父亲欢心,才能保住母亲的和自己的地位。权力、地位、金钱……或者还有彪炳千秋的声名,为了夺到这些,他不惜出卖了兄长,对深爱的恋人袖手旁观。 然而,多年后,已经成为叶城城主、中州人领袖的他,却又来到了另一个十字路口。而这次的选择意义之重大,将超越他人生以往的任何一次! 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选择,都将会走出无法回头的一步,将引发这片土地上的巨变——然而,即便是聪明的他,却也不能知道,自己的这次选择将给这片大地带来怎样的后果。当血海从西席卷而来时,一切即将灰飞烟灭。云荒大地上和平安宁的景象不再复现,子民、商贾、贵族、公侯、集市、都城……都将被血海吞没。 九百年前那个乱世,又要重新出现了! “你们……想要我怎么做呢?”失语了片刻,他终于开了口。 “首先,要杀了白墨宸。”巫朗直视着叶城城主那双墨色的双瞳,开门见山。慕容隽微微一震,脱口:“杀了白墨宸?” 如果杀了白墨宸,她又该如何? “是的。”巫朗有些意外,“城主莫非有什么顾虑?” “哦……不,当然不是。”他将自己的思绪从瞬间的小小飘离中扯回,摇了摇头,将那个忽然出现的女人影子逐出了脑海,冷静地讨价还价,“白墨宸是天下名将,也是白帝最心腹的臣子——如果真的要杀了他,谈何容易?” “所以我们这次才带来了两百石的黄金。”巫朗却是神色不动,淡淡回答,“他是空桑人最大的的依靠,也是我们沧流最大的敌人——城主如果觉得做不到,我们只能另寻门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勇夫?”慕容隽冷笑了一声,“大人不是想说两百石黄金足以雇佣一个军队的杀手来把白墨宸干掉吧?如果刺杀这种途径能行得通,估计沧流也不会来找在下了。” 巫朗沉默了下去。的确,白墨宸身侧精兵良将环绕,防守得犹如铁桶般严密,十二铁卫每一个都是独当一面的高手,沧流帝国数次刺杀均告失败,反而只是加深了对方的提防。 “说实话,屈指数来,这个天下能除去白墨宸的,说不定也就只有在下一个了。”慕容隽抬起头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黄金,停顿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半个国家的财富,换一条命——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巫朗脸色一动:“那么说来,城主是答应了?!” “我们慕容氏既然可以谋国,区区一个白墨宸又何以足道?”慕容隽冷笑了一声,“给我一年的时间,定然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一年?”巫朗微微蹙眉,“我们无法等待那么久,只有三个月。” “那么急?”慕容隽反而有些吃惊。 “不瞒城主说,沧流也制订了反攻计划,也有自己的时间表——事情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巫朗的声音低沉而慎重,“要知道,反攻行动一旦开始,我们的计划就会无法掩饰。我们必须在空桑人警觉进入战争状态之前先尽快清除最大的障碍,希望一切能在明年五月二十日之前完成。” 慕容隽微微一愕:“破军祭?” ——明年五月二十日,离现在已经不足六个月了。 “是,所以,三个月内必须瓦解空桑人的军队,拔除他们的灵魂人物。”巫朗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这就是沧流凝聚了六十年心血的一次全力反击,成败在此一举。” “那么紧的时间……”慕容隽喃喃,倒吸了一口冷气。 “城主想说做不到么?”巫朗蹙眉。 慕容隽沉默良久,忽地冷笑了一声:“恕我直言,在下虽然和沧流有多年的合作,但以往所为,却仅仅局限于收钱替你们牵制西海的战局而已——如今忽然让在下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一旦失败,我们慕容氏只怕在云荒再无立足之地!” 巫朗咳嗽了几声:“那城主的意思是?” 他有些不耐烦:“不愧是商人,懂得讨价还价。 果然,慕容隽一字一句道:“除了黄金外,我需要另外一件东西。” “关于这一点,元老院也已经预料到了。”巫朗微笑了一下,立刻补充道,“沧流帝国答应在天下平定之后,将叶城彻底独立出来,封您为王,就如六部藩王那样,世袭罔替——如何?甚至,如果您愿意,也可以在元老院里拥有一席之地,和十巫平起平坐。” “从‘公’升为‘王’,倒是不错。更何况进入元老院。”慕容隽听着,脸上神色不动,“可是,我要的不仅仅是这些。那些东西,不是替我自己要求的。” “什么?”巫朗有些愕然。 莫非,封王晋爵,裂土封疆,连这样位极人臣的代价都不够么? “以下是我最大的愿望,还请大人细听。”慕容隽面沉如水,一把将手按在了壁上悬挂的云荒上,回头看着巫朗,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一句话——叶城城主的声音并不高。然而,这句话是如此的重大,在巫朗听来,却字字如惊雷。 那一瞬周围的一切声音寂静了下去——整个世界只有那一句话在回响着: “你们需承诺:当夺回云荒后,中州人,将会真正成为这个大地上的一份子,获得梦寐以求的自由和平等!” 当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看到慕容隽的眼神一瞬间雪亮,旋即又黑了下去,深不见底,似乎是热血迅速涌上了心脏,一瞬间焚烧了他的心,又迅速被强制着冷却——是的,这才是他想要的东西!不惜把灵魂卖给魔鬼、不惜将战火引入大地,也要赤手夺回的东西! 巫朗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 ——那一瞬,慕容隽看起来不再像是一个为金钱挺而走险的商贾。接受密令,携带重金来到云荒之前,元老院曾经对这个年轻城主的性格进行过反复的揣测,考量对方会如何开价——都觉得以慕容氏商人世家的秉性,他所做的不过是在金额上讨价还价而已,最多也不过是加封一些官爵。 然而,在这一刻,他居然抛出了这样的条件!在这个出场国家的年轻人心里,居然还装金钱和名利之外的东西! 巫朗一时间无法回答:“这……我不能作主。” 慕容隽微笑冷笑:“我知道。所以,请大人尽快请示元老院,给在下一个答复。如果盟约一旦建立,明年五月二十五日,我们将会师于伽蓝帝都白塔之上!” 巫朗默不做声地倒吸了一口气:“好,我立刻请示巫咸大人。” “西海到云荒,来去万里,只怕耽误了时日,”慕容隽微笑,“还请抓紧。” “这倒不妨。”巫朗点了点头,十巫均是精通术法之人,传送讯息倒不是什么难题——只是这个年轻人的胃口太大,不知道元老院是否会同意。他想着,口里却客气地恭维道:“慕容家的人从来不会做亏本的生意。谋国的利润,在贩货的百倍千倍之上——城主,您一定将超越先祖慕容修,成为又一位改写云荒历史的中州人!” “是么?只是不知道留在青史上的,会是骂名还是英名?”慕容隽侧头看着螺舟舱外深蓝色的海水,表情却是复杂的,“其实,我并不需要名留青史……” 巫朗有些意外:“那城主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慕容隽喃喃地说道,抬头看着舱外的蓝色,却忽然间有些走神——岸上的海皇祭大约已经开始了,海面上很热闹,欢呼声甚至隐约传到了深海里。 那么,她,是否也已经出现在如雪的风浪里了呢? 在这样重大的谈判场合,他的思绪居然又有些游离,叹了口气:“可能,我想要的只是和那些普通的人一样,每一年都能和家人一起,安安心心的在岸上看潮吧——只可惜这样简单的愿望,只怕也无法实现了。” “等你们冰族重返云荒的那一天,这个海皇祭也会被废止了吧?”慕容隽喃喃,语气复杂,“到时候,你们会用破军祭来取代海皇祭吧?” “那也未必不好吧?”巫朗笑了一笑,“城主何必悲观?凡事都需要向前看。” 慕容隽沉默了片刻,看着头顶的海水和身侧的黄金,忽地低笑了一声:“大人说得不错,世事滚滚向前,请能阻挡!识时务顺潮流者方能成大事!” 他再不肯多待,微微一拱手:“海皇祭已然开始,身为叶城城主如缺席太久,定会令帝君生疑。先告辞了。” “在下于梅轩静候阁下的佳音。” 午时一刻。 大潮从南方碧落海如期而至,迢迢万里,汹涌澎湃地抵达叶城。 “哟,听声音,大潮好像已经快到了!”叶城西门的城头上城门紧闭,守岗的士兵心痒难耐地望着南方的大海,骂骂咧咧,“海皇祭还要留在这里,真他娘的受不了啊!老八老九他们都带着婆姨去看潮了,只得我们俩这么倒霉!” “得了,你还不是贪图那一天五十个银毫的补贴?”旁边的士卒摇头冷笑,“要不然,海皇祭一年才得一次,谁耐烦在这里值班?不看潮水,还得看殷仙子去呢!” 两个守城门的士卒正闲扯着,忽地听到城下有人用力敲门:“开城门!” “城主有令,今日四门紧闭,只出不进!”士卒没好气地扯嗓子回了一句,“有什么事等明天再来吧,今儿不开门!” “军爷,在下真有急事,”城下那个人却不依不饶。 “啰嗦,说了不能开就不能开!”士卒不耐烦起来,呵斥,“城主下令全城戒严,兄弟们可担待不起这个罪责。” “在下只是个生意人,今日要赶着回城里交代一笔生意,晚了可就来不及了。”城下那人果然是一个满身绫罗的胖商贾,忙不迭地作揖,扯出一个钱袋来,在手里上下颠着,“两位爷给行个方便?这里有孝敬的……” 一听到金铢的呆叮当声,城上的一个士卒便动了心,刚要说什么,旁边的同伴拉了他一下,低声:“海皇祭来了很多王爷贵族,万一混入了个刺客可不是玩的。这个胖子看起来有点奇怪,不好随意放进去。” 那士卒忍了一忍,终究还是粗声粗气地呵斥了一声:“滚!” “他娘的,”城下的胖子忍不住了,骂了一句,“一对不知好歹的蠢驴!” “你说什么?”士卒们怒从心头起,正要下去抽他一鞭子,然而刚一探头,赫然发现那个胖子已经不在城外了,仿佛凭空消失——不是白日见鬼了吧?两个士卒面面相觑,然而刚一回头,却看到身侧影子一动,一个人飞速跃了上来。 “浪费老子那么多口舌!”胖子一边怒骂,一连两记手刀,干脆利落地将两个士卒放倒在地,不解气,还顺势重重踹了一脚——身为堂堂的空桑剑圣,本来是不该和这些不入流的家伙动手。谁知用钱居然还解决不了问题,到最后还是得用拳头来硬闯。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翻墙直接入城呢! 一举摆平了两个小卒,清欢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来不及多待,便直接从城墙上跃入了城内,直奔位于城东的钱庄而去——无论如何,得尽早解决裕兴钱庄目前的问题。否则他苦心半生经营起来的金钱帝国,只怕要一夕土崩瓦解! 羽·赤炎之瞳 第三章 虹上舞 离开帝君身侧,琉璃连下十二层楼,出了门便大口呼吸了几下。 方才的宴席之间充斥着说不出的压力,分明是权力和欲望的角逐,勾心斗角的盛宴,她只硬着头皮停留了片刻便已经觉得无法呼吸。 一想到那么多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被绵羊一样地驱赶到集市上,排着队,等待被一个快要入土的老头子挑选,她就觉得受不了——不过听说白帝的兄长、前任白帝白煊更加荒淫无道,不仅如中州纣王那样置了酒池肉林,迷楼豹房,还有一个怪异的癖好:专门收集召幸雏女,在位的八年里三次巡幸富庶的东泽水乡,所到之处弄得民间怨声载道,百姓为了躲避宫里选秀,不得不将自家的女儿在十二岁之前就嫁了出去。 ——相比起前任来,如今的白帝已经算是有节制。 琉璃叹了口气,看来,比起南迦密林里的故乡,云荒也有不好的地方。 她跟在那个白白胖胖、笑起来仿佛中州弥勒佛一样的称缜大总管身后,穿过闹市向着入海口的船港走去。越接近港口,便觉得海风越来越急,带来微微的水气和腥味——天际有一线白色,隐隐逼来,正是大潮生成的征兆。 港口上、礁石上的人群乌压压的一片,爆发出一阵欢呼,响彻云霄。 “哎呀,我们还是先别去拿鲛绡战衣了吧?”琉璃看着海天交界处,有些担心地道,“等会儿万一错过了大潮,那就太可惜了!” 黎缜笑道:“九公主莫担心,前头很快就到了。” 前头果然已经看得见落珠港,因为今日是大潮,船队纷纷卸了帆,一眼望去,只见无数桅杆在港口密密摇曳,仿佛水面上的森林。 “白帅派回入京献贺礼的船队,就是前头那悬挂着白蔷薇旗的那一支。”黎缜指着码头边停泊的一队木兰巨舟,然而话音未落,琉璃已经忍不住一马当先地跳上了舢板,他不由连忙追在后面喊:“公主小心……” 琉璃心痒难耐,哪里等得及,身形轻灵地一翻身便跃了上去。 然而刚一踏足,耳边风声呼啸而来,竟似有利器直斩而来!她心下大惊,凌空后翻才了避过去,一个踉跄在舢板上站稳。琉璃又惊又怒,抬起头看去,却见船头拦截住自己的去路的居然是两把长戟,握在两个身穿戎装的空桑战士手里,低声喝止: “军中重地,擅入者斩!” 为广漠王唯一的女儿,琉璃来到云荒这四年多里何曾受过这般对待?然而她没有生气,眼里反而露出好奇来——原来,在这个奢靡绵软的时代,居然还有这般的战士?她还以为如今的云荒都是一群涂脂抹粉的女人和端着架子废话连篇的贵族的天下呢! “大胆!”黎缜连忙走上前来,将手中令牌举起,“帝都紫宸殿大内总管黎缜奉陛下之命,带广漠王九公主琉璃上船检收白帅此次从西海所贡物品,任何人不得阻挠!” 那一面玉牌的正反两面雕刻着孪生双神,还有空桑皇帝的皇天神戒徽章。两个守卫战士拿过玉牌看了一眼,便肃然收起了长戟。其中一人行了礼,却面露为难之色:“总管今日要上船,却多有不便……” “什么不便?”黎缜声音肃然,“帝君的命令你们也敢违抗么?” “总管稍等,街属下禀告队长。”那位战士迟疑了一下,便迅速地退了下去。 琉璃站在颤巍巍的舢板上,看着满船戒备森严的战士,发现那些人眼睛里都有一股杀气,如同搏杀猎物后不久的豹子。这些眼睛,和她片刻前看到的热闹集市里的人,以及十二玉楼上的贵族,都完全不同。 那是真正的战士的眼睛。 如果一旦天下烽烟燃起,这些人,才是空桑的脊梁吧? 在等待的短短片刻里,忽地听到船上传来一个奇特的声音,咔嚓一声,似乎是金铁切入肉里的钝响,令人毛骨悚然。琉璃吓了一跳,忽然听到有人在用沙哑的嗓子唱起了一句长歌:“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那声音嘶哑而浑厚,宛如砂风吹过沉重的锈剑,听得琉璃一愣。 天地间的潮水声已经越来越近了,然而那个声音却有着穿透风雨的力量。一语未毕,船上忽地爆发出了更加响亮的声音,有好些人齐声应合,响彻天际——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邦。 “故邦不可见兮, “沧浪浩荡! “葬我于海波之上兮, “归彼云荒。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故国无处归兮, “永无或忘! “天莽莽兮海茫茫, “国有殇兮日无光。 “魂归来兮,且莫彷徨!” 歌声苍凉沙哑,透出一股慷慨雄浑的气息来,如击筑悲歌,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琉璃吃了一惊:“谁……谁在船上唱歌?” 黎缜侧耳听了一听,白胖的脸上也露出了一抹奇特的表情,低声:“这不是空桑人的歌……似乎是是冰夷的军歌《国殇》?” “《国殇》?”琉璃更是惊讶,“这船上怎么有冰夷?” 另外留下来的那位战士刚要说什么,却听得扑通扑通的连续钝响,有什么接二连三地坠落在甲板上,一股刺鼻的腥味弥漫在海风里。合唱的歌声弱了一些,似乎唱的人在迅速地减少,然而声音更为苍凉,隐约透出一股绝决来。 “是什么味道?”琉璃抽了抽鼻子。此刻潮水涌动得越来越剧烈,整个船身左右晃动起来,有什么东西磕了一下她的脚跟,令她一个趔趄差点站不稳。琉璃下意识地转过头,忽地啊了一声,直直看着甲板,说不出话来,“天啊——” 在甲板上咕噜噜滚过来的,居然是一颗人头! 那颗刚斩下的人头拖着一腔血,在起伏不定的船板上滚动,双目怒睁、面色苍白,撞击了她的脚踝。随之而来的是一大摊血,随着船身的倾斜,从船尾方向蔓延过来,整个甲板顿时呈现出一片恐怖的猩红色。船在风浪里左右摇摆,更多的人头咕噜噜滚动而来,仿佛血里的骰子,被看不见的手摇晃着,向着琉璃的脚下汇聚而来。 琉璃看到这般恐怖的景象,失声惊呼,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这……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居然会有这等炼狱般的景象! “这是怎么回事?!”黎缜也是心惊,一边怒斥一边退到了船头。 “请大总管息怒!”船尾方向有脚步声急促而来,一个穿着银色软甲的校尉军官快步走来,踏过积血,军靴上一步一个红色的脚印。他来到两人面前,一个箭步上前,单膝跪下禀告:“在下白帅麾下第三队队长青砂,今日刚收到命令,要就地处决这些战俘。” “战俘?”黎缜望了一眼血里滚动的头颅,发现每一颗果然都有着冰夷的淡金色头发,心里松了口气,脸色却不曾缓和,森然道,“既然不远万里押到了这里,你们应该如数送入帝都敬献帝君,为何又要在此处处决?” 大内总管声色俱厉,青砂却是从容上前禀告:“总管不知,这些冰夷生性暴烈,在押解的路上已有接近一半自尽身亡。白帅觉得剩下的人数太少,不堪帝君御览,也听剩下的那些虎狼之徒接近御前反而出事,便令属下就地处决。不料惊吓到总管和公主,万望恕罪!” 黎缜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脸上却没有表情。 区区一个校尉,一介武夫,居然能不卑不亢地回答得滴水不漏,看来白帅麾下之人,果然个个都不可小觑,难怪宰辅和藩王们都对其忌惮非常。 琉璃看着船头行刑的场面,苍白了脸。 船上的空桑士兵押着冰族俘虏,鱼贯登上最高处的那块甲板,那些战俘在船头面向西方跪下,便被一刀斩下了首级。手起刀落,如割草般利落。然而,那些冰夷一个个脸上却没有丝毫恐惧哀求之意,反而在一起唱着那首《国殇》,赴死之时,脸上的神色平静如常。 人头滚滚而落,血从腔子里喷涌而出,在甲板上四处流淌。 琉璃再也忍不住,大叫一声:“住手!”冲过去挡在了刀手面前。 刀急斩而下,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尖顿住。行刑的空桑士卒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外来的贵族大小姐,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琉璃转过身看着黎缜,问:“帝君说过除了鲛绡战衣之外,我还可以随意挑船上喜欢的贡品,是也不是?” 黎缜点了点头,捂住鼻口远远避在了一边,小心地不让甲板上的血污了自己的鞋。 琉璃指着剩下的那数十个冰族战俘,大声道:“那我要这些人!” “啊?”黎缜和青砂一起失声,“九公主说什么?” “我说,我想要这剩下的十几个俘虏!难道不行吗?”琉璃手指着剩下的那些战俘,一瞬不瞬地看着黎缜,怒道,“难道你们要违抗帝君的旨意么?” “臣不敢。”黎缜怔了怔,知道琉璃脾气任性,倒乐意做这个顺水人情,笑道,“不过这可是一群豺狼,公主要来能干嘛?” “最多带回铜宫去。”琉璃嘀咕,转头对剩下那些俘虏道,“你们跟我下船。” 然而,那些俘虏们依旧跪在原地,在血泊里挺直了脊梁看着她,丝毫没有站起来的迹象。不知道是因为困顿还是疾病,那一双双淡蓝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琉璃顿足道:“快起来!难道想这里送死么?” 那个正轮到要被砍头的冰夷颤了一下,用枯瘦的手撑住甲板,终于缓慢地站了起来,往琉璃身后走过去,似乎想要躲到她的庇佑里——然而,就当离开她只有一步的时候,那个人忽然脚下加力,如同一头豹子一样的扑了过来,扼住了她的咽喉! 黎缜脸色大变,失声:“别伤了九公主!” 不等呼声发出,瞭望台上的神箭手一箭急射,夺的一声将那个冰夷钉死在船舷上。 “啊?!”琉璃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然而立刻冲到了那个垂死的人面前,用手搭着他的脉,急忙地想查看他的伤势,尖叫,“你们干什么要射死他!快叫大夫过来!” 然而任凭她呼唤求救,对方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将她的手推了开去,喃喃说了一句什么,随即垂下了头去,再无气息。 琉璃愕然良久,问:“他……他说什么?” 青砂蹙眉,停了片刻,低声道:“这个冰夷说,他宁可像战士一样死去,也不想做一个因为空桑女人一句话而苟活下来的奴隶!” “什么?”琉璃跺脚,失声:“我又没有要他做我的奴隶!” “一样的,九公主不曾去过西海战场,所以不知道这些冰夷的性格有多刚烈——”青砂笑了一笑,摇头,“这些年来冰夷伤亡数十万,可我们总共只抓到了不到三千个俘虏。而这些俘虏在押回云荒的路上,也会千方百计的求死,又怎么会领九公主的这份好意?既然无福消受铜宫的富贵,还是随便他们吧!” 琉璃听出了军人话语里的讥讽,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说不出话来。 这个白帅到底是何等人物,居然连手下区区一个校尉都那么拽? “好,都给我杀了吧!”青砂对着手下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听到长官的命令,空桑战士操起长刀冲入了那些冰夷里,毫不留情地一斩而落! 被万里押解而来,那些幸存的俘虏们已经奄奄一息,然而到了这样的最后关头,却居然没有一个人示弱,一个人挺直了腰板,面向西方而站,不曾流露出丝毫的退缩和畏惧。人头一颗颗掉了甲板上和海里,却没有一丝哀求和呻吟,整个船上,寂静的可怕。 琉璃站在血泊之中,怔怔地看着那些死了一地的冰族战俘。 片刻之前,她还在望海楼的国宴上,满目都是藩王诸侯,满耳都是丝竹的靡靡之音,花团锦簇、歌舞升平。然而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在同一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里,她却猝然领略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 这些冰族人……在九百年前战败时就被驱逐出去,世世代代漂流在西海上,如今云荒大地上过着安定生活的空桑百姓几乎都忘记了他们的存在。然而,那些流亡者心里回归大地、夺回云荒的信仰,竟然如烈火燃烧,始终不曾熄灭。 ——那一瞬,她心里的某个地方忽然深深地战栗了一下。 是的,这些冰夷,其实和她的族人是一模一样的。那种不惜一切也要回到故土的决心,穿越了百年千年,依旧不曾断绝! 想到这里,她忽然对这千百年来一直漂流海外的冰族油然而生出一种同情。 剩下的俘虏不过数十人,片刻便处决完毕。青砂挥手令手下战士们迅速将尸体拖走,接着从海里提上一桶桶的水来,将甲板冲洗干净。近百颗头颅在血海里翻滚,血水四溢,从船舷上顺着船体流入大海,一时间竟然将木兰巨舟周围的海面都染成了微微的绯红色。 血的腥味扑鼻而来,令人窒息。 “吓到九公主了吧?”青砂对着琉璃笑了一笑,笑容有讽刺也有安慰,做了一个手势:“公主要不要下舱去看看鲛绡战衣?” 琉璃这才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勉强点了点头,转过了身。然而就在那一瞬,忽然听到岸上传来一片欢呼,金鼓声响彻天地。 “哎呀!大潮来了!”琉璃一震,惊呼了一声,转身扑到了船头。 差一刻便是申时,轰鸣从天地尽头传来,如滚滚春雷,渐近。 闻名天下的叶城大潮,隆隆逼近。那一线白色急速地推进,渐渐扩大——海天交界处的腾起了迷雾,隐约中似乎有一道巨墙升起,不断地升高、飞散、崩溃、又重新升起……渐渐地逼近。 惊涛从天尽头生成,从遥远的碧落海上迢迢而来,汹涌澎湃,仿佛九天之上有无数战车飞驰而过。即便是在港湾里,都能感觉到整个天地都在微微的震动。风浪声隐隐犹如雷鸣。浪头上无数海鸥追逐而飞,其中还盘旋着一对黑色和赤色大鸟。 “阿黑,阿朱。”琉璃趴在栏杆上,撅起嘴唇打了个呼哨。那一对大鸟听觉似乎万分灵敏,虽然处于浪尖轰鸣之上,在远处略一回翔,便展翅向着落珠港飞回。 “来了!来了!”琉璃忘记了方才的血腥,惊喜万分地趴在栏杆上,“你看看!” 连青砂这样的军人都有些动容,眼神里露出一丝惊喜,转头看向南方海天交界处。黎缜也从船舱里返回,回到船头和她一起并肩看去。 然而,首先来的不是潮水,居然是两知龙舟。 这两条船被装饰得极其华丽,船头雕刻着腾龙花纹,披挂着彩缎,在海风中猎猎飞舞。操桨的显然也是高手,在这般惊涛骇浪里居然还驶得稳当,这两条船如叶子一般在巨大的浪头上起伏,顺着潮水的力量从远处朝着望海楼如飞掠来,超出了后面其他船只十几丈远,并驾齐驱,相互之间船头的距离差距居然不超过一丈。 “龙舟夺标!”琉璃拍手大叫起来。 那正是为了庆祝海皇祭的龙舟船队,数百年来海皇祭传统的节目之一——当大潮来临的时候,便有数十条船从罗刹岛出发,借着潮水的力量飞跃过深达万尺、遍布熔岩地火的鬼神渊,飞抵叶城。而当先一条抵达落珠港码头的船,便会获得帝君赐给的重金奖赏。 眼见港口在望,鼓声更急,十几条船乘风破浪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声势惊人。 当先那一条龙舟冲入了岸上围观者的视线——只见高高的桅杆上,凌空十几丈的地方垂落一片小小的檀香木板,两端系着白纱。风浪太大,船速又疾,那片檀香板在空中不停辗转翻飞,几乎如一片叶子般不受力——然而,却有一个女子高高地站在那里,居然就在那一片小板上长舒广袖,踏浪而舞! “天啊!”那一瞬,琉璃几乎以为是错觉,“那是什么?” “殷仙子的舞蹈。”大内总管黎缜回答,眯起了眼睛,“可真是绝枝啊。” 两只比翼鸟本来已听到了主人的召唤,转身飞回,此刻却在浪上不住盘旋,似也被这般绝世的舞姿所吸引,恋恋不舍。琉璃扑在船舷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不住口赞叹:“她可真好看!真像是我家乡壁画上那些女神一样!” 那条船飞速而来,檀香木板在风里翻飞,舟上女子展袖回眸,翩然起舞,舞衣璀璨如霞光,长发如缎飞舞。水袖舒卷,白绫一道道抛出收起,如浪潮里的流云。 琉璃知道,她演的是海皇苏摩化为潮水返回云荒、和白璎郡主诀别的那一出。 纵然是七海连天,也会干枯枯竭。 纵然是云荒万里,也会分崩离析。 这世间的种种生死离别,来了又去。 ——有如潮汐。 可是,所爱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爱过你, 那我就永远不会忘记。 但请你原谅—— 我还是得不动声色的 继续走下去。” 大潮里,隐约听到有人在歌唱,声音凄美缥缈——那是《潮汐》,鲛人的歌。 以前每一次海皇祭开始之前,叶城城主都会从天下最负盛名的优伶舞姬里遴选出一人来演《魂归》,历届中选者无不是舞艺绝伦、身姿轻盈的高手。然而在海潮上歌舞毕竟极其危险的事,为了防止从船头跌落,每个舞姬都会在腰后系上一根细细的长索。 但从八年前开始,每年都是殷仙子来扮演白璎郡主,她舞艺绝世,据说不用细索也能在高空歌舞自如,舞到极处,几欲乘风飞去。 “真美!”琉璃由衷赞叹,“谁来扮演海皇?如今这世上,哪还有苏摩那样的人?” 在两人议论里,潮来得很快,浪上飞舟转瞬便到了离落珠港不足一里之处。岸上欢声雷动,鼓声暴雨一样响起,无数百姓在黑石礁上挥着手,看着弄潮儿操舟飞速而来。落珠港的港口悬挂着一道锦标,大红的锦缎簇成一朵蔷薇花,内里衬着金光灿烂的金箔。那是帝君设下的彩头,第一条到来龙舟若是夺到了,便有高达千金的赏赐。 “咦?”黎缜忽地脱口低呼了一声——锦标下,站着的居然是慕容隽?! 方才缺席十二玉楼御宴的叶城城主,海皇祭一开始,居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来到落珠港的码头上,正在民众的簇拥下看着两条龙舟划开雪浪,你争我赶地飞速前来。 在龙舟驰近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了另一条龙舟上的“海皇”。 和殷夜来那条船并驾齐驱的另一条船头,桅杆上也凌空悬着一块檀香板,同样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那个伶人束着高冠,头发染成了鲛人特有的蓝色,穿着一袭黑色纹金的长袍,上面隐约透出蛟龙的图腾,在海风里猎猎飞舞。 “天啊……”那一瞬,琉璃张大了眼睛。 不止是她,岸上船上的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震惊地屏息。 太像了!虽然距离遥远,海涛飞溅,看不清那个伶人的面目,但只是那么远远一瞥,便让所有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在歌声里,潮水涌向云荒,那一刻,仿佛站在龙舟上乘着大潮返回的,就是九百年前倾倒天下的海皇苏摩! “这个人是谁?”琉璃心里陡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片刻间,两条龙舟你争我赶地疾驰,向着港口驰来。 在两船交替前进的一瞬间,相互的间距贴的非常近——那一瞬,所有人都看到黑影一动:那个男舞者居然凌空一踩檀香板,宛如御风地跃上了对面船上! “啊?!”岸上所有人都惊呼了一声。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这个动作难度如此之大,历年海皇祭上从未曾有伶人表演过,令观众大吃一惊,继而爆发出了如雷的欢呼和掌声。 显然五年来从未遇到这样的情景,起舞中的殷夜来也顿了一下,回身看着这个对舞的伶人,数丈长的水袖在海风里猎猎舞动。 那一瞬的对视只有刹那,很快,两个人就重新对舞起来。 “海皇”踏出了一步,伸出手来——仿佛是踏着节奏,在他一动的瞬间,殷夜来的身形旋即轻飘飘地后退,宛如被一阵风吹着一样不受力。她在风浪里回身,两条水袖瞬忽一展,宛如星河倒卷,飞向舞伴的左右。在水袖卷来的时候,男舞者往后退了一步,在水袖缠绕中脱身离开,轻盈如飞,浑不受力。 岸边的观潮者看到两个舞者在龙舟上空十丈高的地方翩然对舞,一进一退、一扬手一闪避,无不配合得妙到毫巅,宛如天人般光芒四射,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喝了一声彩。 “好!”就连坐在玉楼最高处的白帝也为之动容,连连赞叹:“今年这场舞,实在是令朕大开眼界!——这个男舞者当真难得!是哪里来的?” “听说是东泽来的,今年十二郡戏班里的第一,叫冬郎,被推选出来参加海皇祭。”司乐的侍从官在旁边回答,有些意外也有些得意,“但微臣也不料短短数月,他竟练出了这般惊人家技艺!” “冬郎?”白帝沉吟,“朕以前看过他的表演,应该没有那么好的身手啊。” 十二玉楼上,帝君和侍从在议论着,而他们身边的人已经站了起来,几步走到了栏杆前,脸色大变,看着海潮中载沉载浮的龙舟和舞者,目不交睫。 “怎么?连摇光岛主也动容了?”白帝笑起来,炫耀地指着大海对海国的使者道,“这位空桑的舞者,颇有昔年海皇风采吧?” “……”摇光岛主没有说话,紧盯着浪里。 不……不!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像的人? 这个人不是空桑舞者……绝对不是! 岸上响起了如潮水一样的掌声和惊雷般的叫好声。 “好本事啊!”观潮者议论纷纷,“是哪个戏班里出来的?” “无论是谁,过了这个海皇祭他就要红遍云荒了!” “不会真是海皇苏摩附身了吧?”有人开玩笑。 码头附近的大道上,有一个锦衣胖子正快速地通过人群,往城中通衢大街的钱庄奔去,对热闹的海皇祭居然看都不看上一眼。然而,听到这样的议论,他忍不住也定住了脚步,片码头上看了一眼—— 那一眼看过后,胖子的脸色霍然变了,停住了脚步。 虽然围观者不停叫好,欢声如雷,然而他却看的亲切:风口浪肖上,那个黑衣舞者分明是步步逼近、招招夺命、想要置“白璎郡主”于死地!这不是玩的……更不是演戏,根本是众目睽睽下的一场刺杀! 那一瞬,他才霍然想那,那个演白璎郡主的,正是自己的妹子。 “天……”清欢脱口低呼了一声,“糟了!” 他顾不得还有要紧正事在身,只是拼命推开身侧的人群,往港口奔去——然而观潮盛会上的观众挤得水泄不通,他身躯肥大,只能用上了蛮力硬生生一路挤过去,一时间只听得无数人斥骂指责,踉跄倒了一片。 “死胖子,想挨揍么?”有暴脾气的人怒骂,一巴掌往他脸上招呼过去。 清欢却根本没有心思和这些人较劲,也顾不得要隐藏自己的身份,旋即一个反手扣住了对方的胳膊,只一扭一借力,瞬间便从那个人头顶一掠而过,如同庞大的飞鸟一般穿过了底下茫茫人群,在一片惊呼声里直扑码头而去! 龙!那是龙!原来,他要杀的那个第五分身,居然是夜来! 然而,已经晚了。 当他掠向码头,毫不犹豫地跃入海中时,从南方碧落海迢迢而来的潮水已经汹涌而至,带着九百年前海皇未了的心愿,抵达了叶城之下。那一浪大得惊人,轰然巨响之中,万朵银花绽放,眼前只有乱雪碎玉飞溅,天地一片白色,气势宏伟非常,竟然将一切都模糊成了一片。这一浪的气势是如此之大,居然将两条龙舟都暂时从人们视线里遮挡住。 浪散得很快。然而,当那一浪散去后,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呼—— 两条龙舟几乎不分前后地从巨浪里冲出,冲到了港口锦标之下,年轻汉子们双手举起浆,在鼓声里发出一声喊,响震云天。然而令人吃惊的是,桅杆上垂落的丝带轻飘飘地在风里翻飞,上面的檀香板、连同两个舞者都已经不知所终! 一时间,海上岸上的所有人都惊得呆住了。 人呢?那两个舞者,难道被风浪给卷走了么?! “快救人!”白帝霍地从十二玉楼上站起,“殷仙子落了!快派人去救!” 离得最近的是青砂校尉的那一只木兰巨舟。眼看到变起突然,他冲到船头,对下属下达了命令。战士迅速行动起来,从船舷上解下备用的冲锋舟,准备好了缆绳和浮球,几个熟悉水性的军士操控着小舟,想要划过去救人。 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 那一波大潮拍击了叶城城墙后,居然不曾消退,反而以更惊人的声势往后退回——只听轰然一声响,前浪和后浪正面相撞在一起,瞬间激起了几十丈高的水墙!巨浪刹那间掀翻了冲锋舟,立起的水墙居然久久不散,仿佛活了一样的动着,化成了一个巨大的竖立的旋涡! 这样的大浪百年罕见,岸上观潮的人群发出了又是担心又是兴奋的喊声。 风浪在身侧旋舞,宛如巨大的旋涡在一瞬间竖立起来,将岸上的视线隔离。在这样的巨浪里,殷夜来足尖踩着那一片断裂的檀香板,在浪涛中沉浮不定,凝视着那个黑衣的“海皇”——水袖的一端已经濡湿,一点一滴溅落鲜血,在碧海中犹如桃花泛波。 在这个人跃主她所在龙舟的瞬间,凭着直觉,她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是的,这个人绝不是舞者!他,是来杀她的!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刚一交手,双方都有一瞬间的惊愕,双双停顿了一刹那。 然而只一击,他们脚下那片薄薄的檀香板便承受不住重量,咔的一声断裂,两人从高高的船头上一起落入了水里。龙舟乘风破浪,冲出了大潮直抵港口,却把他们两人落在大海里。转瞬岸上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惊呼声,显然是无数观众以为他们两人在风浪中失足落水。 落下的瞬间,殷夜来提了一口气,凌空折腰,在半空中足尖始终不离那半块断裂的木板,一个转折,便稳稳地踩着了那块檀香板,落在了波涛之上。 对方与她几乎同时落下。 那一瞬,她终于看清楚了眼前“舞伴”的容颜。那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五官完美如雕刻,水蓝色的长发在风浪里飞舞,碧瞳深沉如宝石,顾盼之间有一种绝美的风华,仿佛是九百年前那个化为潮水消失在海天间的海皇苏摩,真的在这一刻随着大潮回到了云荒! 更奇怪的是,那个人落到水里后,居然不需要借助木板的浮力,就这样踏足海浪站在了水面上——这显然不是轻功所能做到的,眼前这个蓝发碧瞳、扮演“海皇苏摩”的男舞者,居然是一个真正的鲛人! 殷夜来微微吸了一口气,低声:“你究竟是谁?!” 那个人并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他的左手护着右手,向外缓缓推开,在空气里画了一个圆弧——就在那一瞬,周围风浪忽然大作,以铺天盖地之势而来,海潮卷处,顿时竖立起了一道水墙、旋绕在他们身周! 那一瞬,殷夜来悚然惊觉:这个人并非仅仅只精于剑术,更拥有精妙强大的法术!这个人,是想要隔绝岸上所有人的视线,在这里杀了自己? 殷夜来双手一动,水袖唰的一声抖得笔直。三丈长的流云软袖灌住了真气,宛如两把刚柔并济的剑,在海风里翻飞,护住了周身。被剑气所催,袖端的金铃微微震响,在滔天风浪里显得清澈动听。 她忽地问:“你方才用的,可是剑圣门下的九问?” 那个人再度一惊,湛碧色的眼眸里露出深思的表情,一时间未答。殷夜来看到他犹豫,蹙眉厉声:“你到底是谁?兰缬师父并不曾有过你这个弟子!你又是从何习来的九问?!” “兰缬师父?”那个人发出了一声叹息,恍然,“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当今剑圣清欢,并不是你的亲哥哥,而是你的同门师兄?难怪。” 殷夜来咬住嘴唇:“可别玷污了剑圣一门,”她冷冷笑了一声,“我不曾完成学业,十年前就已经退出了师门——你到底是谁?为何扮成海皇来杀我?是墨宸的政敌,还是……” “什么都不是,”那个人的手里握着一把纯黑的剑,声音淡漠,“这个云荒上的一切权势纷争都和我无关——我,只是来扼住命运之轮的人。” “这把剑是……”殷夜来忽地一惊,“辟天?!” 一语未落,黑色的闪电旋即刺破了浪潮。 在对方一剑破空而来时,她足尖一点檀香板,便从浪尖一跃而起,手里匹练般地流泻出两道白光,一刚一柔,舒卷而来,分击左右——嗤的一声轻响,水袖卷上了剑锋,却没有断裂。剑气和剑气之间激发出凌厉的嗤嗤声,轰然而来的海浪在他们眼前被切开!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交锋,那一瞬,鲛人眼里露出了震惊。 几百年来,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厉害的猎物! 眼前的女子宛如飞燕般在浪上回翔,衣袂翻飞,水袖猎猎舞动——电光火石之间,她一口气接下了他三剑,水袖舒卷之间,用的全是最精妙的剑法,纵横凌厉、全无破绽! 瞬间便是十招过去,两人居然不分上下。 鲛人叹了口气,眼里露出一丝惋惜。大潮在身边回旋,隐约可以听到岸上人群的惊呼和周围船舰靠近的声音,他知道时间已经不多。 那一瞬,他眼里忽然掠过冷芒,忽地低喝一声,手里长剑脱手飞出,直刺殷夜来的心口!他手指随之点出,结了一个咒术——手指点到之处,周围的海水忽然间都起了呼应,卷起了巨大的水龙,仿佛巨大的海兽直扑而来! 惊涛骇浪里,黑色的辟天剑穿梭如电,势不可挡。 ——那是兼具剑术和幻术的一击。 殷夜来微微变了脸色,两道水袖瞬地掠回,左右卷向了黑剑——水袖贯注了真气,抖得笔直,在如此大的风浪里居然刚硬如铁线白描,只听嗤嗤两声轻响,水袖从两侧卷住了黑剑,将那把剑在刺进身侧一丈时生生勒住,一压,甩入了大海。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只见那个鲛人站在波涛之上,手指平平一划——刹那间,回旋在两人身周的巨大海浪忽地向中心迅速合拢!仿佛是巨大水之墙壁从四面围合,以殷夜来为中心急速收缩,握成一拳。水壁迫近,波涛呼啸,隐约发出妖异的声音。 这是铜墙铁壁一样的水阵,一旦合拢,她的脏腑便会被生生震裂! 眼看海水即将在头顶合拢,殷夜来点足掠起,身在半空,手心扣着水袖端头掉落的数枚金铃,指尖连弹,连续击向了追来的鲛人——她的动作是如此迅捷,以致十二枚金铃居然只发出了一声连绵的长响。 打完十二枚金铃只不过用了短短一个弹指的时间,那个鲛人被阻了一阻,没有来得及迫近她身侧。然而,就在她几乎要从水墙里突围而出时,出乎意料地、右肋忽然一痛! 不可能……这一剑,是从哪里来的? 眼前只有一个敌人,怎么会有第三方对自己发动空袭! 殷夜来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看到了刺入身体的那一把黑色长剑——那把片刻前已经被她打入海底的辟天,竟仿佛活了一样的自行飞了起来,忽如其来地刺穿了她的身体! 这……是幻术,还是妖邪? 这把剑,竟然会自动飞来,协助主人! 就在震惊的一瞬间,四面的水轰然围合,仿佛钢铁的墙壁压了下来!轰鸣的水墙还着千钧之力合击而来,拍击上她单薄的身体。殷夜来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喊声,一口鲜血出,再也无法支持,整个人轻飘飘地从浪尖上落下。 眼见得手,那个鲛踏浪而来,想要把她从水里捞起。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一道白光宛如细细的闪电割裂了水气!那把刺穿殷夜来的剑仿佛有灵性一样自动跃起,凌空一个转折,想要截住那一击,然而,这一次却是来不及。只听一声低呼,鲛人身体一震,抬手捂住了左胸。 那一刀从他左侧胸口刺入,迅速洞穿了他的身体! 那是她平日用来修指甲的银刀。伤口很小,血流得也不多,然而,鲛人脸色转瞬惨白。这一刀蕴涵着极其凌厉的剑气,居然洞穿了他贴身穿的黄金甲,而且在穿过他身体的那一瞬,将气劲全数释放在血肉之躯内,瞬间撕裂他的五脏六腑。 那个鲛人身体一颤,猛然吐出了一大口血,那把黑色的辟天剑灵活地一转折,迅速飞回到了手里,他柱剑而立,堪堪站稳。 “哈……”仿佛全身的力量都在那最后一击里消失,殷夜来的身体重新从水面沉下,眼睛里带着冷然的笑意。 那个鲛人捂着伤口,不等她完全沉没,便遥遥地伸出了手,一托一握——刹那间风起浪涌,仿佛有无形的手托着,昏迷的殷夜来从海水里缓缓升起,向着他的掌心移去。那个鲛人一手攫取了殷夜来的躯体,另一只手便扯裂了她背后的舞衣。 “嘶”的一声,舞衣上钉着的流光玉纷纷洒落在海涛里,华美衣袍下,露出苍白的身体。然而,在她背后,接近第三节脊椎的地方,赫然有着一颗殷红的痣! 那个鲛人轻轻将手指按在她背后的肌肤上,那一瞬,奇迹出现了:那颗血痣,竟然如同活了一样的往上移动了一寸,逃避着手指的触摸! “命轮的刻印……”他低低叹了口气,“第五个。” 他垂下眼,默默祈祷了一句,重新张开了右手,手心金光大盛——右手五指聚起,尖锐起锥,竟然直接刺向了对方的后背,似要活生生将心脏挖出! “砰!”就在这一刻,一声巨响,水壁破裂。有什么呼啸而来,剑气大盛,竟然直逼眉睫!那是力量惊人的一剑,已经身受重伤的他不得不先放开了殷夜来,全力抵挡。 “砰!”的一声,双剑交击,光芒大盛。 “给我住手!”那个闯入者发出了一声大喊:“他娘的!龙,给我住手!” 鲛人霍地抬头,脱口而出:“麒麟?”方才即便是生死相搏,他脸上的神色一直沉静如水,然而此刻却得分掩饰不住的震惊。 大浪散去,蒙蒙的水气里露出一个肥胖的人影。 那个人如秤砣一样沉沉地压在薄薄的木板上,居然没有沉下去。那个胖子一手横抱着垂死的女子,另一只手平平抬起,掌心里浮凸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金色转轮——那个奇异的金轮,居然活了一样在那只肥厚的手心里缓缓旋转! “果然是你。”被称为“龙”的鲛人挫败般地吐出了一口气,是的,来的人正是当今空桑的剑圣清欢——他此刻最不愿意看到的人。 这个不速之客从他手里夺走了殷夜来,正和自己冷冷对视,目光里恍然也有震惊,更多的凌厉的敌意和杀气!那一瞬,那个肥胖的人眼神如剑,将平日的市侩气和铜臭味一扫而光,竟如同一个狠厉非常的猛虎。 “原来你一力劝我离开叶城,却是为了这个?”清欢冷笑了一声,满脸的肉都紧绷了,牙关紧咬,两腮上的股份一条条鼓出来,“龙,我把你当自己人,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你这该死的家伙,却要杀我妹子?” 在组织里代号为“龙”的溯光沉默了一下,没有否认。 “可恨啊可恨!”空桑剑圣咆哮如雷,“怎么说我们也是同一个组织里的人吧?居然要背着我做出这种事来!——如果不是我凑巧赶回来,你就要在这里把她掏心挖肺了是不是?” 溯光只是抬起手,指向了女子赤裸的后背:“你自己看。” 清欢怔了一下,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一眼,然后仿佛烫伤一样跳了起来——在殷夜来洁白的背上,那颗殷红如血的痣赫然在目,不过,和方才片刻前的位置已经不同,这颗痣,居然已经自己移动到了第二节脊椎的位置上! “魔之血,分身的印记。”溯光低声叹息,“你应该认得出。” “怎……怎么可能?”清欢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一颗痣。他才抬起手,试探地触碰了一下——那一瞬,那颗红痣又重新动了起来,往上游走了一寸! 那一瞬,仿佛看到了某种无法辩驳的证据,清欢的脸色灰败。 “麒麟,听着:你的同门师妹,正是这一轮出现的六位分身之一!”溯光的声音低沉,“当得知你们之间以兄妹相称后,我和凤凰商议,便决定尽快调开你——命轮组织里只有六位成员,大家各自肩负重任,绝不能因为内讧而有所损失。” 清欢的喉结动了一下,想什么却没有说。 “所以,我催促你离开叶城去狷之原,”溯光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捂住了胸口那个贯穿身体的伤,“可惜,我没有料到她的剑术如此惊人,甚至还在你之上——为了制服她,我费了很大的力气。” 清欢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脱口:“你受伤了?” 然而,不等同伴反应过来这问话是出于关心还是什么,清欢往水里啐了一口,指节捏得咔嚓响,大声:“好极好极!他娘的,我妹子果然不愧是剑圣一门百年一见的天才——既然她先把你伤了,这样一来,我就不愁干不过你了!” “麒麟!”溯光大吃一惊,“你难道真的要为了她背叛组织,和我动手?” “废话!”清欢往后退了一步,陷在肥胖脸上的一对细小眼睛里射出锋利的冷光,“换了是你,如果这天杀的狗屎运落到自己头上,难道会把自己妹子老婆爹娘拱手相让,任由别人掏她的心、挖她的肺?!” “我会。”溯光冷冷回答,湛碧色的眼里掠过一抹冷光。 清欢悚然一惊,忽然想起了隐约听过的那些往昔,沉默下去。 “一百二十年前,我杀了紫烟,以确保在那一轮中破军不会苏醒。一百二十年后,希望你也能作到,”溯光的语气低沉而肃杀,顿了一顿,又道,“麒麟,我知道这样不容易。但……我们必须那么做。否则,便是置天下苍生于火炉!” 清欢默不做声地听着,牙关紧咬,腮边两条肌肉鼓凸出来,一张脸显得有些狰狞。 “那是你,”他忽地笑了一笑,冷嘲,“鲛人的血,是冷的!” 这样的话宛如刺入心口的刀,溯光脸色微微一白,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还想说什么,然而滔天风浪里已经隐约听得到舟船上的吆喝声,是那些岸上的人逐渐搜寻到了这边,想要打捞落水者。清欢侧耳把方位听得清楚,忽然大喝了一声,双手一送,将手里横抱着的殷夜来凭空抛起数丈,从水墙上方抛了出去! “麒麟!”溯光急冲而上,想要截住他。 “要动我妹子,先问过老子手里这把剑!”清欢手里的金丸抛起,在浪里割出一道金光,斩断了龙的去路,不顾一切地大喝:“龙,老子今天和你拼了!” 羽·赤炎之瞳 第四章 幽蓝之海 大潮卷来,涌入了落珠港。瞬间只见白茫茫一片,数十丈高的巨浪滔天而来,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叶城城墙,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连可以装载上千名战士的木兰巨舟都上下剧烈颠簸,令人站不住脚。 青砂急忙喝令下属放倒桅杆、重抛第二遍的锚,同时下令增加两艘冲锋舟,前去风浪的中心搜救落水者——今年的潮水显然有些不同寻常,不是一浪推着一浪,居然在落珠港口形成了一个奇特的急速回旋,壁立而起,高达数丈,宛如一个巨大的蓝色旋涡。 “很妖啊……”琉璃喃喃,被这种超出自然力的现象震惊,“怎么回事?” “哎呀!”忽然间听到冲锋舟上的士兵叫了起来,“快看!” 只见呼啸旋转的水墙后,影影绰绰映出两个人影来,正在飞速地移动——人影之间不时绽放出闪电般的光华,映射在水幕上,刺眼夺目。 “这是什么?”岸上和船上无数人啧啧,目瞪口呆,“里头有神仙么?” 一语未毕,只听“哗啦”一声响,有什么从旋涡里被抛了出来。正落到船的附近——“殷仙子?!”冲锋舟上的人惊呼起来,看着落到水面的白衣女子,“是殷仙子么?” “还愣着干嘛?”忽然间有人低声怒吼,“救人!” 那个声音虽低,却有着一股威慑力。众人回过神来,发现一艘小舟疾驰而来——驾舟闯入风浪里的,居然是年轻的镇国公! 本来应该在望海楼上陪伴白帝和藩王的慕容隽此刻出现在这里,穿透了风浪,满身湿透,脸色比水里的女子更加苍白,慕容隽也不说什么,对众人低喝了一声,居然就甩去了外袍玉带,扑通一声从船里跳下海,朝着殷夜来游去! “城主!”所有人失声惊呼,“小心!” 海皇祭是一年一度的大潮之日,海潮的力量达到了顶点,即便是水性极好的弄潮儿也不敢一个人下水。然而,身为叶城城主的慕容隽,居然就之样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显然,他的水性并不好,在十月冰冷的海水里奋力游着,努力地一寸寸接近,终于趁着一个大浪的力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又一个大浪打来,巨大的力量扯住了她,要把她从他手里夺走。 “堇然!”急切之下,他喊着她的本名,用力地抓着她。手腕上的那种力度似乎令昏迷的殷夜来也短暂地醒了过来,她的眼神微微睁开了一下,从他脸上轻轻扫过,低声喃喃说了一句什么,眼神复杂莫辩。 “堇然?”他用力把她的头托出水面,贴近她的唇边倾听,“不是又做梦了吧?”他听到她喃喃地说,嘴角忽然浮出了一丝笑意,头忽然一沉,贴着他的肩膀垂落,再无知觉。 那一瞬,慕容隽有一种恍惚。 如果真是做梦就好了……如果中间这一切都不曾发生就好了。让这一刻回到十年前那个海皇祭,让他能够抓住在海潮中忽然消逝的少女,让彼此在那个十字路口不再擦身而过——如果那样的话,一切,就应该像现在这个样子吧? 没有分别,没有流离,没有沦落,也没有那个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叫白墨宸的男人——他寻到了她,将她托出汹涌的时间之海,同归彼岸。相握的双手从此永不分开。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幻想罢了。 看着叶城城主救起了殷夜来,飞速掉头回岸上寻找医生,青砂若有所思——传说叶城城主手段高超 、沉稳圆滑,怎么今天一看也不过如此?居然为了一个美人亲身犯险,传出去不又是一个笑柄? 殷夜来被救起后,海里那一道奇怪的潮水还在不停回旋,越卷越高,竟然形成了一道水墙,将靠近的所有人都阻挡在外!旋涡附近风浪极大,冲锋小舟不等靠近便纷纷翻覆,根本无法闯进去打捞落水者。 “不行啊,校尉!”落水的士兵扒住小舟边缘重新冒出头来,抹了一把脸,“还是等风浪小一点再进去吧!——否则不但人救不上来,我们的人还要白白死一批!” 青砂蹙眉看着落珠港口,喃喃:“奇怪……” 是的,这绝不是潮汐引起的自然现象!琉璃看着那一片风浪激荡的区域,感觉到了这一片滔天的风浪里充斥着杀气和汹涌灵力的交锋,令她透不过气来——那算蓝色里有什么隐约浮沉,令她觉得不舒服。 仔细看去,那是一双映在水墙上的眼睛,湛碧色,冰冷而没有温度,在风浪里忽隐忽现——奇怪,为什么那么熟悉?在哪里……在哪里看到过呢?无数的片段、剪影的脑海里浮沉,仿佛随着大潮上下飘动,然而,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些影子在她脑里浮浮沉沉,几度散开又重叠在一起,令她心神缭乱。 “哎呀!”她猛然醒悟过来,大叫一声。 “怎么了,九公主?”黎缜被她吓了一跳,然而一回头,只听扑通一声响,琉璃居然双手一撑船舷,从巨舰上直接跳入了海里! “九公主!”所有人都被吓人一大跳,失声惊呼。青砂不等黎缜吩咐,立刻亲自跳下大船去救人——广漠王唯一的女儿在自己的船上出事,只怕是白帅亲自来,也保不住他的命!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只听砰的一声,水面轰然碎裂! 那一道巨大的旋涡忽然由内而外地爆裂开来,水墙四分五裂,朝外急速飞散,仿佛是一千发火炮一起发射,落在了水里——那种可怖的力量在落珠港外部海面上瞬间释放,横向推来,顿时在港口内引发了接近十丈高的巨浪! 不但所有的小舟都被掀翻,连木兰舟巨舰都左右剧烈摇晃,轰然翻覆! 巨大的军舰在大浪中倾斜,倒扣过来,船上的军士纷纷在惊呼声里跳离船舰——就在数百位战士从船上各自跃下的时候,水底里忽然冒出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衣衫华丽的黑胖子,捂着胸口咳嗽,一咳就吐陨一大口的血。他不停地吐着血,吃力地划着手臂,攀上了身侧一艘翻过来的小舟。 等他拖着一身的血爬上湿漉漉的船底板之后,回手封住了胸腹部右侧的一条伤口——那条切口长达两尺,几乎侧向破开了他的身体!如果不是在划到心脏附近的时候陡然停止,这个人早就已经去了黄泉之路。 “奶奶的……下手真辣啊,龙!”清欢喃喃地骂着,回顾了一眼波涛汹涌的海面,眼神狠厉,“如果不是老子拼出一条命来,差点就死在你手里!”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他一边骂着一边往水里啐了一口,从怀里摸出一丸丹药嚼下,疼得满脸横肉都在抖——方才最后一击里,两个人都用出了剑圣门下的不传之秘。 当“九问”对上“九问”的时候,两人之间的剑技高下顿时立判: 溯光虽然先受了伤,但身手的轻灵、出招的精妙依旧远非他可以比拟。然而,他打架却一贯性在“不要命”三个字,不管龙的那一招已经是杀招,直取自己的心口,还是不顾一切地使出了那一招“问天何寿”,将光剑狠狠刺向对方! 当两人的距离近到一臂时,他依旧不避不闪。 溯光的眼神里反而掠过一丝动摇,在辟天剑刺入对手胸口的最后一刹那,手腕一转,将剑锋的方向偏转——那一剑从清欢的右侧胸口直划而落,直到腹部,却只是浅浅一道。然而,就在溯光手下留情的同一瞬间,清欢那一剑也已到,拼着自己被一剑剖腹,毫不留情直刺而来,大喝一声,将半截的剑茫深深地送进了对方的胸口! 溯光清瘦的身躯被光剑刺穿,血从伤口喷涌而出,飞溅在他脸上。 清欢是何等人物?这个空桑的剑圣童年从贫寒里发家,一生过的是刀口舔血、大碗喝酒大称分金的日子,性格张扬,悍不畏死。此刻杀得兴起,一剑穿胸后,本来想顺势一绞,将这个鲛人的五脏六腑全部震碎——然而,在看到对方眼神的瞬间,忽然间感觉到有一股雪水兜头泼下,顿时熄灭了熊熊杀戮之心。 溯光在看着他,眼神是如此的悲哀,竟然并无愤怒也无绝望。 当血从手指间沁出来时,清欢清楚地看到他掌心的那个金轮在缓缓旋转,发出光芒——那一瞬,他觉得自己的掌心也是一热,透出金色的光芒来。 “麒麟……”溯光抓着空透胸膛的半截光剑,低声问他,“为什么?” 他的脸因为剧痛而苍白,但是眼睛一直不曾离开过清欢的脸,那双湛碧色的瞳孔里充满了苦痛、无奈和不可相信——是的,他终究不忍对组织里的同伴下杀手,然而,对方却翻脸不留情,毫不犹豫地将利剑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在最后一刻,他原本也可以选择同归于尽的招式,然而,却还是收了手。 “不管给出什么理由,我也不允许别人杀她!”清欢只觉得心头一震,竟然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不耐烦起来,厉叱,“就算这一切是真的,为什么我们不去杀了破军,却要来杀这些无辜的女人?欺软怕硬,算什么东西!” “谁也杀不了破军!”溯光厉声,“一旦让其觉醒,这个世间无人可以抵挡!” “没有试过怎么知道!等他真的醒了再说,给我少废话!”清欢烦躁起来,大声咆哮,把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狠狠地将剑在溯光身体里一绞,迅速抽出!剑气纵横,顿时割裂了五脏六腑,血飞溅而起。 “麒麟!”溯光一掌击出,将他打飞。就在那一瞬,仿佛再也无力维持,四周呼啸不散的水之墙轰然倒塌,兜头压下来,眼前充斥了白茫茫的水雾。 清欢被怒潮高高地抛了起来,甩了出去。 在落回水面的瞬间,他因为剧痛而昏迷了一瞬,然而超强的体力和经验让他强迫着自己很快又醒了回来。清欢吃力地游过去,把附近一条倾覆的小船翻过来,爬进去瘫坐在里面。喘息了半晌,等缓过一口气来时,便挣扎着抬手包扎好了伤口。 “要杀我妹子,门儿都没有!”他喃啁的骂着,眼里满是凶光,仿佛变回了十几年前那个混码头的痞子时期。说到这里,忽地蹙眉沉吟,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来——如果杀了龙的消息一传出去,自己和夜来都不用活了! 杀了同一个组织的成员,不知道会什么样的惩罚?接下来该怎么办?要一不做二不休,去把白塔顶上负责组织中联络的“凤凰”也给杀了么? 那个什么“星主”,到底是何方神圣? 清欢在船上想了片刻,忽地把牙齿一咬,忍住钻心的疼痛,在怒海中驾舟远去。 头顶的海面还在翻腾汹涌,然而琉璃在水下潜行,却是安然无恙。 她佩戴着避水珠的耳坠,因此在落入水里的一瞬,身周的水面便如同被利刃分割一样的悄然退让,让她得以缓缓下沉,仿佛在陆地上一样的自在。 一入水,她顾不得欣赏从未见过的海底奇观,只是焦急地四顾:那个落入海里的“海皇”扮演者在哪里?他和殷仙子同时被风浪吹落大海,殷仙子已经获救,那个人又怎么样了?会不会受伤,是不是溺水?——会有人去救他么? 那个人,和自己日前在八井坊看到的鲛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 她越想越焦急,四处搜寻对方的踪迹,却一无所获。 落珠港是一个深水港,港口的海域依旧有一百多丈的深度,她在水里缓慢下沉着,一时间居然还没有落到底。在下沉中,头顶明亮的光线越来越暗,显示着水域深度的变化。当沉到港口海底的时候,身侧已经是一片幽暗的蓝黑色,几乎看不见一丈之外的任何东西。 忽然,琉璃感觉自己的脚踩上了柔软的东西,那是沉积在腐土和海苔。 落珠港是叶城入海口,平时潮水汹涌,因此海底的堆积物尚不多,只陷到她小腿——她在海底踉跄走着,不时看到有奇形怪状的鱼类顺着潮水游弋而过,在她身侧留下一抹抹淡淡的鳞光。还有失事的船只残骸倾斜在海床上,被海水锈蚀得只剩下伶仃的骨架,布满锈斑,舱门黑洞洞的如同死去的人深陷的眼睛。 潮水在呼啸来去,穿过这些残骸,发出陆地上闻所未闻的诡异声音。 琉璃看着这一切,有些好奇又有些恐惧——难道,自己还没有真正飞上过天空,却先来到了海底么? 已经潜到了海底,四下里还看不到那个人的影子。 琉璃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又是慌乱又是恐惧,在幽暗的海底摸索着潜行,想喊叫,却发现至今为止自己还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甚至连他到底是鲛人,是空桑人,还是冰族都不知道。 她在幽蓝色的海底往前走,又焦急又无措,不知道去向哪里——然而,就在她走过一个海沟的瞬间,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似乎是一只虚无而冰冷的手从海水里伸出来,轻柔地拉了她一下。 琉璃瞬地回头,眼角首先瞥见了一抹奇特的光华。 ——那一瞬,她在海底失声惊呼。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就这样凭空出现在海水深处,静静地凝望着她,双手缓缓合拢在胸口,对自己深深行了一礼。 那个女子穿着一袭紫衣,有着奇特的银色长发和紫色的眼眸,身姿轻盈——不知道为何,在看到的一瞬,琉璃心里忽然涌现出一种奇异的熟稔感觉,似乎在不知何处的梦境里曾经与她相见——不,不是鲛人。她就这样轻轻地悬浮在海水深处,没有呼吸的迹象,甚至没有生命的迹象,就如一个触手即碎的苍白水泡,美丽得不真实。 “谁?”她脱口,“你是谁?” 那个紫衣女子默默地看着她,忽然将手指竖起,指了指某一个方向。 “什么?”琉璃莫名地问。 紫衣女子没有回答,转过身,径直向着海沟的深处飘去——然而,就在那一瞬,琉璃再度惊讶地脱口叫了起来。她的后背! 那个女子的后背,竟然是空的! 仿佛被什么吞噬过,她的整个躯体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壳,里面的血肉都已消融殆尽,没有五脏和骨骼——潮水在空空的躯体里回旋流转,发出一种奇特诡异的微声。 琉璃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仿佛知道她的感受,那个紫衣女子回过头来,对着她微微笑了一笑。她的笑容非常美丽,竟然不逊色于艳绝云荒的殷夜来,然而却更多了一种凄凉婉约的味道——她指了指琉璃胸口挂着的那块古玉,合起了手掌,忽然对着她再度恭谨地深深一礼。 “怎么了?”琉璃吃了一惊。 ——这个女人行的,居然是她们族里的古礼! 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是水泡的破灭,那个虚浮在水里的女子幻影忽然消失了。 “等一等!你……”琉璃脱口,往她消失了的那个地方奔了过去,急切地伸出双手——然而水流穿过她的手指,那个幻影如同流光一样的泯灭了踪影。 怎么……怎么回事呢?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她要告诉自己什么? 琉璃站在海沟的边缘发怔。忽然间,她的眼角瞥见了一丝微微的光——那是一抹奇特的光华,和海底游弋的鱼类完全不同,在海沟最深处的凹角里,随着水流一明一灭。 她连忙朝着那个方向奔过去,然而却什么也没有。海沟的最深处,只有丛生的海藻,茂盛得直到人腰,在幽暗的海底顺着洋流起伏,仿佛是海之魔女披散着长发,缓缓梳头。 寻觅了片刻,她终于发现了光的来源——那是一把斜插在海底的剑,剑柄上镶嵌着一粒紫色的明珠,发出幽幽的暗彩。 “剑?”琉璃诧异,吃力地拨开那些缠绕的海藻走过去。 那果然是一把黑色的长剑,仿佛是从海面上坠下,斜斜地插在海床上。长剑入手沉重,不知用什么材料铸成,漆黑无光,古朴钝拙——剑脊上镶嵌着两个错金的古体字:辟天。 “辟天剑?”琉璃失声惊呼,知道这是空桑皇帝才持有的神物——这把剑,不是数百年前在西恭帝驾崩之后,就消失在云荒了么?怎么会沉入了这落珠港的海底?此刻,一股潜流涌来,水藻的深处漂浮起一丝微微的蓝色,她顺着看过去,忽然睁大了眼睛——她踉跄走过去,用剑胡乱地拨开那些缠绕的水藻,俯下身看去。 大海的深处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斜卧在海底,只有长发漂浮在苍白的颊边,就如同一缕缕蓝色的雾,将他的容颜衬得虚幻如梦。那是一个鲛人。不知道在这冰冷的海底躺了多久,海砂堆满了他苍白的指间,似乎要将他慢慢埋葬在大海深处——他是如此安静而美,仿佛是沉睡在光阴深处的大理石像,或者是她在故乡神殿壁画里看到的神“”。 只看了第一眼,她便遇雷击。 是他?是他么?是那个她一直追逐的背影么? 琉璃怔怔地看着,往前走了一步,凑到他面前,俯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苍白宁静的脸,忽然,鬼使神差地俯下身,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唇上传来冰凉而柔软的感觉,仿佛亲吻到的是一面冰墙——那一瞬,她终于“啊”了一声: 是的,是他!他终于找到他了! 这就是那个八井坊偶遇的路见不平的男子,也是那个坐在楼头饮酒的客人,更是那个风浪中和殷仙子对舞一曲《魂归》的舞者!就是她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这个人。 琉璃在怀里摸索着,摸到了那一滴鲛人泪,用手指捏着,轻轻放在了他的眼角。那一粒明珠在他苍白的面容上闪烁,就如同一滴凝固的泪水。 那一瞬,又有奇怪的片段在她脑海里闪过—— 大漠的风沙,炉火温暖的小屋,黎明的窗前,一个低声诉说着什么的侧影,以及幽暗的光线折射出的那一道泪痕……这一切是如此的模糊而遥远,仿佛被潮水冲散的沙滩城堡,在她脑海里浮浮沉沉,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形状——到底是哪里见过呢?为什么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如此熟悉,仿佛是梦里相见或者前生相识? 多么可笑啊……前生?人类,或者鲛人的生命,和自己怎会相干? 她就这样站在海底,失魂落魄地看着这个鲛人,甚至忘了去确认眼前的人是否还活着。直到有一蓬淡淡的红笼罩在那个人的身侧,琉璃才回过神来,变了脸色——她这才留意到他受了伤,那个伤口之大,几乎贯穿了整个胸口。 “糟了!”琉璃再也顾不得什么,将辟天剑斜插在背后,俯下身,将那个鲛人吃力地横抱起来——有水的浮力,他显得很轻,轻到几乎没有重量,她一动,立刻用力过猛,几乎抱着他摔倒在海底。 “怎么……怎么那么冷啊?”刚一接触到,琉璃猛然一颤,一意识地一松手。 鲛人的血是没有温度的,这她并不是不知道——然而,怀里的这个男子却是如此的冰冷,仿佛是用冰雕出来的塑像,令她的血脉几乎凝结。这种冷意,完全不属于鲛人一族、甚至不属于任何活着的生命! 然而奇怪的是,即便是这种彻骨的冰冷,对她来说都是那么似曾相识。 “不管了,先弄上岸去再说!”琉璃迟疑了一下,撕下衣袖,在手掌上厚厚缠了几圈,咬着牙,重新将那个人从海藻丛里拉了起来。 她吸了一口气,脚尖一踩海底,整个人便轻飘飘地往上浮了起来。 估计现在是退潮的时候了,头顶的光渐渐增强,显示着上方海水的厚度在变薄。她隐约看到几具尸体在海里浮沉,有些是溺毙的百姓,更多的却是没有头的躯体,腔子里还在不停地渗出一缕缕的红色——想来那是军舰上被斩首的冰夷的尸体,随着倾覆的船滚落到了大海,充斥了港口。 琉璃抱着那个鲛人,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浮沉着的尸体,加快了速度。 头顶渐渐可以看到几大片的黑影,那是一些翻覆、或者停栖着的大船,还有无数的小舟穿梭其间,不停地有绳索抛下海面,有人影潜入水下搜寻。 琉璃远远地绕开了那些人,从港口外的一片荒僻浅滩处浮出水面。已经是十月的冬天,虽然佩戴了避水珠,入水不湿,然而一出海面还是觉得瑟瑟发抖。她吹了一声口哨,只听扑拉拉一声响,头顶天空骤然变暗,两只巨大的黑鸟和朱鸟飞临,盘旋在她身侧的海面上。 “阿黑,阿朱,我们回去。” 她把那个昏迷的鲛人努力地托上黑鸟的背,然后自己跨上了朱鸟。 无论缇骑统领都铎和叶城城主怎样小心谨慎,步步防备,盛大的海皇祭最后还是以一片混乱收尾——在海国的使者面前丢了面子,白帝有些扫兴,脸色很是难看,不等海皇祭彻底结束,就带着新欢天香回了行宫。其他藩王看到镇国公办砸了这次海皇祭,都有些幸灾乐祸:为了赔罪,只怕这次慕容隽又要破费不少了。 镇国公府立刻出动人手清查现场,到处寻找剩下的那个落水的男舞者,也搜了冬郎所在的戏班——然而,结果却令人震惊:那个应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掉落在海里的男舞者,居然还好好的在戏台角落里躺着昏睡。 镇国公府的人把他推醒,厉声喝问,结果冬郎却似什么也不知道,一个劲地说自己刚在集市里唱完了戏,刚准备去码头参加海皇祭的舞蹈,居然不知为何就困得不行,一睡过头,只怕要耽误了海皇祭的演出——说着就连忙站起来往码头跑,浑然不知道外面海皇祭早已结束,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事。 这一切看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这世上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唯独海国来的使者,摇光岛主溯源,看到这一幕却脸色凝重,想了一想,带着随从来到落珠港码头前,反复地搜寻着,看着海面。 “岛主,怎么了?”随同前来的海国侍从忐忑地问,“您在找什么?” “没什么。”摇光岛主淡淡回答,咳嗽着转过身,“我们回去吧。” 侍从们拥上来,连忙抖开一袭皮裘裹住岛主——岛主有着三代之内的人类血统,所以生命是一般鲛人的三分之一,如今才二百余岁,已经是相当于普通人的七十岁了,身体衰弱多病,在冬天被北风一吹,不出问题才怪呢。 摇光岛主咳嗽着上了马车,最后回顾了一眼那片空荡荡的大海。 ——看来冒充舞者混入海皇祭的溯光,到此刻已经顺利走脱了……也中,作为一个鲛人,海国的皇太子怎么可能会因为掉落大海而出事呢? 他望着潮水渐渐退去的海面,有些诧异: 此刻溯光不是应该在遥远的从极冰渊,和暗鳕一起守护着龙冢么?他为什么要扮成海皇苏摩,出现在海皇祭上?万年迢迢,离龙神的“换形”已经只有一年不到的时间,在这样的关键的时刻,作为海国皇太子的他为什么会忽然来到云荒大陆? ——龙神转生在即,皇太子却离开了龙冢,这件事非同小可,必须尽快禀告给伏波海皇。 殷夜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星海云庭的柔软床榻上。 纯金的小帘钩还在荡着,纱帐外,隐约看到春菀和秋蝉忙碌的身影,还有一大帮姐妹簇拥在床头,旁边老鸨不停地碎碎念着什么,走进走出地使唤下人——一切都是如此熟悉,仿佛是从地狱忽然间又回到了人世。 “夜来!”看到她一睁开眼睛,有人大喊了一声抓住了她的手。她吃力地看向那个泪眼朦胧的女子,不由得微微一笑,咳嗽着低声:“傅……傅寿?” “你醒了?”傅寿喜极而泣,“你醒了!” 登时哗啦啦一圈人围上来,珠围翠绕,全部都是清一色的美人儿,个个握着手帕擦眼泪,口里嘟囔着:“夜来姐姐醒了?真的?没事了吧?吓死人了……” 这些都是叶城青楼里数得着的红人儿,无不受过殷夜来的照拂。除了国色楼的天香没有来之外,几乎是十大花魁全到齐了。平日如果要宴请这些女人,只怕没有上万金铢一场都请不齐全,此刻却是不约而同地济济一堂,莺歌燕舞,好生热闹。 “姐姐真是福大命大,”那些美女七嘴八舌地围着殷夜来,“我们都吓死了!” “那个浪,真的太吓人了……居然那么高!” “是啊!如果不是城主跳下海把你救起来,姐姐只怕凶多吉少了呢。” “是么?”殷夜来苍白的颊上浮起一个莫测的笑,“城主真是好人。” “是啊,姐姐昏迷了一夜,城主就在榻边衣不解带地守了一夜,”绛珠却语义深长,望着她,掩口一笑,“不过,当听御医说姐姐伤情好转,即将醒来,他却又偏偏早早的回去了,连留下见一面都不肯——还真是奇怪呢。” 殷夜来默默地听着,不置可否地咳嗽着,就着春菀手里喝了一口药,刚一动,肋下便是一阵剧痛。她探手摸了摸,那儿的血已经止住了,但是却有一种寒意,一直牵连到她的五脏六腑,令她体内的气脉紊乱无法凝聚。 她刚喝了一口药,就猛烈地咳嗽起来,连忙拿过布巾捂住嘴。 “小姐!”春菀惊呼着上前,“你……” “我没事,”殷夜来均匀了喘息,微弱地笑着,示意她别在那么多姐妹面前惊慌失措,然后把那块布巾收到了床底——布巾上沾染的药汁中,夹杂着点点的褐色血块。 经过这一场剧烈的搏杀,自己病势看来又恶仑。这个在十年前就坏掉了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呢?如果不是因为他,可能今天就会长眠在那一片碧海中了吧? 模模糊糊中,她犹自记得那个人来到身边,奋力将自己从海里托出的那一瞬。那是她失去意识前,脑海里最后一个镜头——那一瞬,心里不是没有感动。当他在怒潮里不顾一切抓住自己的手时,她甚至以为是十年前的岁月又回来了。 而这一次他抓住了她,他们将永不再分离。 可是,一切不过是一瞬间的恍惚错觉。 ——而他,也在她醒来之前悄然离开。 是啊,怎能不走呢?他有着太多的负累和顾忌。 她想起日间在街头人群里看到的那个少女,明丽而活泼,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顾忌地攀在他的肩头,亲密地窃窃私语——虽然只是一眼瞥过,但她注意到那个少女的衣服上绣着卡洛蒙家的萨朗鹰纹章,是广漠王卡洛蒙世家的象征。而她的耳垂上戴着的,赫然是那一对慕容家世代只传给新妇的避水珠! 原来,他毕竟选到了理想中的妻子。 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亲密地站在街头,看着彩车上走过的自己,在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呢?她只听到那个少女毫无避忌的说自己年老色衰——声声刺耳,态度却坦然,仿佛只是一个孩子说出啊实情。可是……他呢?他会怎么回答?他会怎么向她描述他们的过往,而那个少女,又会怎样评论她的过去和现在呢? 她默默地想着,心思如潮起落。 “夜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傅寿却是在一边担心地看着她,急切道,“你年年都去海皇祭上跳舞,哪一次会出这样的事情?那风浪也太邪门了……你还算幸运,那个男舞者,据说到现在还不落不明呢!”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是么?那个人……”殷夜来眼神蓦地一变,刚要说什么,忽听有人走到了门口,劈头说了一句,声如洪钟:“都给我回去!我妹子刚好一点,你们这一群娘们,别在这儿唧唧喳喳的惹人心烦。” 这话说的粗鲁,然而殷夜来听到却忍不住微微一笑:“哥?” “九爷?”傅寿失声,惊喜万分地回过头去。 站在门口的果然是那个胖子,衣衫华美,满身珠光宝气,只是额头和手臂上都绑着白带,显得有些狼狈不堪。 他一来,就对着一屋子的女人一脸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那些莺莺燕燕知道这个九爷是叶城青楼里有名的暴脾气,嘴里抱怨,对殷夜来慰问了几句,便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出去。唯独傅寿留在最后,到门口时迟疑了一下,忍不住心里的关切,低低问了一句:“九爷,这几日不见,你……你好么?” “嗯,”清欢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却不看她的眼睛,“好!” “可是……”傅寿瞟了一眼他身上的绷带,嘴唇动了动,还是不敢多嘴,只是低声婉转地道:“那天九爷不告而别,真让人担了半天的心。” “没什么,赶着有急事,”清欢越发不耐烦,“等忙完了再去红袖楼找你。” “那好,我等着爷来。”傅寿欢喜起来,眼睛在他脸上一瞟,轻声叮咛,“九爷要保重身体……有事不要强撑着。这世上钱是赚不完的,身体却只有一个。” “好了好了,知道了……”清欢胡乱挥着手,“别啰嗦了,快走快走。” 看得傅寿一步一回首地走下了楼,殷夜来在榻上拥着被子笑了一声。 “笑什么?”清欢关上了门,瞪了她一眼。 “我是笑你,心里明明喜欢人家,非要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架势来——摆什么大爷架子啊?”殷夜来白了他一眼,“小心人家碰你的钉子碰多了,某一天转了心真的不理你了。那时候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自己的命都快没了,还惦记这些?”清欢咬牙切齿,然而刚一跺脚,却哎呀了一声,只看到一股血箭从肋下射出,登时染红了衣服。 “哥!”殷夜来吃了一惊,顾不得什么,从床上赤足跳下。然而刚一举步,便因为牵动了伤口,一个踉跄跌倒在他身侧,同时也哎呦了一声不能动弹。 两兄妹就这样躺在地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地笑了起来。 “怎么搞的?你是从哪里落回这一身伤?”殷夜来蹙眉看着他,“被人揍了么?可别传出去丢了剑圣一门的脸。” “哎……真是好多年了!”清欢仰天躺着,看着屋顶,忽然一拍地板,没头没脑的叫了一声,“好多年我们两个兄妹没有这样痛快地联手和别人打上一架了!” “联手?”殷夜来吃了一惊,旋即明白过来,“难道也是‘那个人’伤了你?” “是。”清欢咬着牙,眼里有狰狞的神情一闪而逝,低声:“放心,我已经把那家伙给宰了……居然要我们两个人联手才能做掉,他娘的,真是太强了。” 殷夜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脸色渐渐苍白。 “怎么了?”清欢不解,拍了拍她的肩膀,“跟你说我已经把他宰了,别担心。” “你……”殷夜来的声音低了下去,“怎么能做这种事?” “我怎么了?”清欢莫名其妙。 “你怎么能在对方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再杀了他?!我已经和他动过手了,你再去和他对战,岂不是乘人之危么?”殷夜来蹙眉,语气不知不觉地厉声起来,“你是剑圣啊!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如果兰缬师父在的话……” “去他见鬼的剑圣!”清欢不耐烦地叫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我才不管他什么清规戒律七不准八禁止,谁要杀你,老子先杀了谁!”他用力捶着地板,结果牵动身上伤口,忍不住又哎呦了一声,痛得脸抽搐。 “……”殷夜来本想再说什么,然而看到他这番模样,又沉默下去。 是的,自从儿时在码头上相识,清欢从本性上从来都是一个追逐金钱的商贾,而不是一个忧国忧民的剑侠。哪怕他接掌了剑圣一门。何况,今天如果不是他赶来,那个神秘的鲛人一定早就在海里把自己杀了。 “好啦,我也知道今天下午做的有点过火,但我也是没办法不是?”清欢语气软了下去,嘀咕,“其实还不都怪你?如果不是当年你不辞而别,当剑圣这种麻烦事怎么会落到我头上?” 殷夜来叹了口气:“但愿历代剑圣的在天之灵原谅你。” 说到这里,她忽地打了个激灵,似想起了什么,霍地转过头看着他,眼神有些奇怪,看得清欢有些不自在起来。 “怎么?”他摸了摸脸,“我的脸难道也被打肿了不成?” “你前些天不是说要离开叶城去西荒么?走之前还把这压箱底的宝贝都给了我,”殷夜来从怀里拿出那一本帐薄还给他,眼神犀利,“为什么忽然又回来了?——难道你早就知道我在海皇祭上会出事?” 清欢手微笑一抖,拿过殷夜来交回的帐薄,看也不看地收入怀里。 “那个‘海皇’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殷夜来喃喃,“这个人不是普通人——他从哪里学来的九问?而且,他居然还有辟天剑!太不可思议了……” 听到这一连串的问题,清欢沉默了良久,还是硬生生地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别想了,好好休息。等明天我送你去云隐山庄。” “云隐山庄?”殷夜来吃了一惊。 ——自从九百年前开始,那里便是剑圣一门最隐秘的修炼之地。而她,自从十年前和师门断绝关系之后,便再也不曾去过那里。 “是的,只有那里还稍微安全点。”清欢喃喃,“要知道那个鲛人虽然被我杀了,但难保他没有其余同党——如今你我都重伤在身,哪里是那一群人的对手?” 他一口气说出来那么多,显然是早已深思熟虑过。 “哪一群人?”殷夜来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今天来的这个不是一般的杀手,分明是一等一的绝世高手!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杀我?” “别胡思乱想了,”清欢截断了她,“可能只是你运气太衰,惹来凶星上身而已。” 不等她再说什么,他把她扶回了榻上:“你好好休息,我连夜去准备马车——等明天你情况稍微好一点,我就带你离开叶城。” “恐怕不行。”殷夜来愕然,咳嗽着断然拒绝。 “怎么?”清欢诧异。 “没有墨宸的同意,我哪里都去不了。”殷夜来低声道,眼里的表情平静而微妙,“如果他不让我离开,那么就算是死,我也只能死在叶城。” 清欢大怒,刚要说什么,忽然脸色一变,嘘的一声按住了她的肩膀,指尖铮然弹出了一缕寒光,压低了声音:“窗外有人。” 羽·赤炎之瞳 第五章 名将之血 窗户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开了一线,露出外面黑黝黝的夜,不时有冷风吹入。清欢握剑而起,闪电般地掠向窗户,迅速一推,一道剑光便匹练般地划在了外面的夜色里。 然而,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那一击居然被挡开了。 “谁?”清欢和殷夜来都吃了一惊——虽然清欢现在受了伤,但能挡住他一击的绝对也是个高手了! “都给我住手。”黑暗里,有个声音低声喝止。 窗被清欢推开,冷雨斜斜飞入,令房间里陡然冷了。窗外的露台上站着一行六人。如今已经入夜,正是叶城最热闹的时候,星海云庭自然是门庭若市,人头涌动——然而,这一行人是如何穿过大厅,来到二楼这个幽静的非花阁的,竟似乎无人知晓。 这一行人均是个子高挑的男人,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大氅,目光冷锐,虽然没有穿着戎装,但一举一动都带着军人的锐利沉稳。站在冷雨夜里,风尘仆仆。最前面的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黑衣银徽,气度肃杀,顾盼间令人隐隐有刀兵过体的寒意,他举手阻拦住了下属们,在看到眼前站的清欢的时候,目光又瞬地放松下来。 “是你?”他淡淡说了一声,便转过头再不看那个胖子,似乎对方不存在,只是对着殷夜来大踏步走过去。 “墨宸?”殷夜来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人,脱口,“你……怎么回来了?”——穆先生不是说他要几日后才能到帝都么?怎么来的如此迅速? “我昨天下午才乘船抵达博浪角,但听前面传来消息,说你在海皇祭上失足落水了,便连夜赶了过来。”白墨宸翻身而入,解下被雨水打湿的大氅挂在架子上,等湿衣服除去,才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臂抱了抱她,低声问,“你没事么?” 殷夜来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她脸上脂粉不施,受了伤,脸色益发显得苍白,长发散乱地披拂下来。在他的臂弯里简直单薄得如一张纸——白墨宸低下头看了又看,眉头渐渐蹙起。 “怎么回事?这不像是落水的伤。”他看到了她肋下的绑带,语气渐渐凝重,“谁干的?我马上派人通知都铎,让他立刻封城缉凶!” “算了……那个人已经被我哥给杀了。”殷夜来叹了口气,低声,“帝君和藩王都还在叶城,此刻还是不要闹得人心惶惶才好——凶手的事,等海皇祭过去了,城主和缇骑定然会去彻查。” “好吧。”白墨宸犹豫了下,没有拂逆她,“你快去休息。” 他扶着重伤的女子走到软榻前躺下,又扯过被褥将她盖得严严实实——军人的手在刺绣精美的绸缎上划过,粗砺的皮肤映衬着柔美的织物,有一种猛虎轻嗅蔷薇的微妙感觉。 清欢不声不响地看了一眼他们,眼神复杂。 如果外人不知晓,这两个人,乍一看还真像是一对恩爱伉俪。 “一年到头在外打仗,什么也不管。”他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夜来这次几乎死在海里,你差点就是赶回来为她收尸了——你是怎么照顾自己女人的?” 白墨宸冷冷斜了这个胖子一眼,脸色很难看,却无话可说。 殷夜来知道他们两人之间多年来谁也看不惯谁:清欢嫌白墨宸位高权重气势压人看不起自己,而白墨宸嫌清欢铜臭味太重,只知道好勇斗狠,是一个十足的无赖痞子。加上清欢一直对十年前那一件事耿耿于怀,所以虽经她多次居中调停,这两人却连坐下来喝杯酒都难,更不用说好言好语地说话了。 “哥,你别这么说。墨宸不是没有留下人来照顾我。”眼看非花阁里的气氛开始紧张,她低声道:“我和墨宸有话要说,你……” 她暗示得已经很明显了:白墨宸难得回来一次,他这个第三者应该赶快知趣走人——若在平日,清欢一看到白墨宸,不用她说就会立刻拔脚走人,然而今天这个黑胖子却没有反应,想了一想,忽然抬起头来,说了一句:“我有话要跟你说。” 白墨宸愕然转头,不敢相信这个大舅子居然第一次主动开了口。然而清欢已经走到了非花阁最偏远的一个角落里,对他点了点头,眼神严肃。 白墨宸看了一眼,当下便走了过去,二话不说地推开了那扇窗,“出去说?” 清欢看了看外面飘着冷雨的夜,“嘿”了一声,却不愿示弱,立刻翻身跳了出去。 殷夜来看到这两个水火不容的男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密室,不由得在榻上出了一会儿神,心思百转,却想不出到底两人之间会说些什么。 窗户关上后,在外面冷雨里站定,白墨宸蹙眉:“你要说什么?” 清欢挠了挠头,似是不知道从何说起,踌躇了晌,忽地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你听过这个预言么?” “你到底要说什么?”空桑元帅蹙眉,有些不明所以。 夜来的这个所谓义兄,一直是个不通文墨的粗鲁胖子,满身铜臭,心狠手辣,做事不择手断,此刻忽然文绉绉地来了这么一句,还真是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六合书.天官》”清欢一字一顿地道,“《鉴深行止录》第六章里的预言。” “鉴深?”白墨宸蹙眉,摇了摇头,“那个人……” 他知道鉴深是八百多年前的光明王朝的第一任天官,西恭帝的心腹大臣,一度被世人认为是个可以窥探天地奥义的智者。然而这样的人,却晚节不保,因为一个天下皆知的差错而一朝身败名裂。 令他一世英名付诸东流的,就是他预测错了破军觉醒的日期。 光明历五十九年五月二十日,当鉴深断言破军将从地底觉醒,战火将要燃遍云荒的那一天,整个云荒大地上人心惶惶,无数战士枕戈待旦——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天下一片哗然,德高望重的天官无法解释自己的失误,羞愤之下,不得不以血来洗去羞辱。 因此,后世对鉴深的评论也化分为两极:一派崇敬他前半生的预言如神,而另一派却诋毁他最后一刻的妖言惑众。所以,他的形象也在“先知”和“神棍”中摇摆,因此在《六合书》的《天官》一卷里,他也并没有被载入正传,而只出现在附录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原本也认为那个家伙说的是无稽之谈。”清欢无奈地摊开手,“可是我师父说:那一次鉴深的预言之所以失误,是因为——” 他张开手晃了一晃:“这个。” 白墨宸忽地看到一个奇怪的金色转轮浮现在他的掌心,下意识地脱口:“什么?” “命轮。”清欢殊无玩笑之色,“兰缬师父告诉我:当年破军之所以没有在天命所示的那一刻苏醒,是因为有人联手阻止了那两颗本该相遇的星辰,避免了大地的浩劫——这个可怜的天官的预言落空了,他也为此送了命。” 白墨宸听着,眉头越蹙越紧:“命轮?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什么胡说?这可是个大秘密。”清欢叹了口气,侧过头去低声对着白墨宸说了几句什么。白墨宸霍然按剑而起,眼神凝聚如剑:“你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清欢看到他还是不信,几乎是怒了,“老子一辈子也没兴趣和你这种死板的男人开玩笑!你不想想这世上还有谁能把我和夜来都伤成这样?!” 最后一句话反问一针见血。白墨宸瞬地沉默下去。那一刹那,他想起了夜来身上的剑伤,开始相信了面前这个人说的绝对不是玩笑。 “真的有所谓的命轮?”他喃喃,厉声,“你……也是里面的一员?” “先听我说完,”清欢翻掌向下,示意对方放松,“夜来现在暂时还没事。” 白墨宸眼里杀气越来越浓:“可为什么是夜来?你们杀人总要有个凭据吧?” 清欢叹了口气,低声:“命轮认为她会唤醒破军。” “胡说!”白墨宸一震,怒斥。 “唉,这事情太复杂了,反正就是组织认定了夜来是个祸害,要早点清除。你不信可以去看看她的后背——那里有一颗会动的血痣。”清欢把手心那个金色的转轮收了起来,言简意赅地总结,“听着,无论你认为我说的是真的还是无稽之谈,这次一定要和我站在一起,不计代价保住夜来的命!” 白墨宸迟疑,蹙眉反问:“不计代价?” “怎么?”清欢斜眼冷觑,“如果夜来真的会唤醒破军,难道你就要杀了她?” “不。”白墨宸摇了摇头,断然回答:“我不相信把天下兴亡全部押在一个女人身上的说法——太可笑了。为了这个而杀人是懦夫的做法,而我是个军人。” “说得好!”清欢击节,大声赞叹,“那我告诉你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他摊开肥胖的手掌,在瓦当上用雨水画了一条线:“你,立刻秘密派人送她离开叶城!要去云隐山庄避难,越快越好!而我,要先去阻拦组织里的人发动后继的袭击——只要过了明年五月二十日那个该死的期限,一切就没事了!” “……”然而白墨宸却在那里看着他,眼神沉了下去,有些琢磨不透。 “怎么?”清欢有些惊诧,“你不干?” “不是。”白墨宸语气冷淡而戒备,“我只是好奇,你和夜来并无血脉相连,多年来却为何如此维护与她?莫非……” “呸!你转的什么龌龊念头!”清欢骤然跳了起来,有些恼怒,话语里粗鲁了起来,“告诉你,我认识夜来的时候她还只有八岁,一起光屁股在海里洗过澡,在床上打过架——在我眼里她可不是那种让男人一见就想入非非的女人,而只是个丫头!” “……”白墨宸沉默下去,没有回答。 他是一个成熟而有阅历的男人,见惯世事,知道权势也知道欲望的滋味。除了血缘的羁绊外,他并不相信世上男人和女人之间会有纯粹的友情——除非那些感情是培养于懵懵之前的童年时。因为那个时候,爱憎尚未启蒙,欲望也未曾觉醒,天宇尚目澄澈,才可能存在最洁净而简单的感情。而等成年后,男女之间的关系便复杂起来,再不可能单纯如昔。 一如他和她之间。 “好吧,也迟早要和你讲清楚的。听着,”清欢语气缓了一缓,道,“别看我现在当了劳什子剑圣,其实我挺不爱学剑的,只喜欢做生意,只可惜没有足够的本金——如果不是我妹子,至今为止我还可能是一个穷光蛋,在码头上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贩一点私盐。” “是么?”白墨宸淡淡,继续等待他下面的话。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十年前……”清欢停了一下,才道,“除了留给父母弟妹一笔钱治病外,她离开师门的时候,也给我留了一百枚金铢……我就是靠着这笔钱做起了生意。她卖身的钱!” 白墨宸轻轻哦了一声,有些明白过来。 “十年了,我们两个同门师兄妹活得早已两样,”清欢顿了一顿,语气低沉下去,“我一直觉得自己也是耽误她人生的元凶之一——要知道,她,本该成为空桑的女剑圣安堇然,而不是叶城的花魁殷夜来!” 他猛然回头,凶狠发盯着白墨宸。 冷雨里,后者的眼神非常复杂,沉默了许久,也叹息了一声:“是。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能让一切回到十年前。我并不希望她过这样的生活。” ——如果回到十年前那个雨夜,必然不会在那些人里再去选中她。 这样的话,她的人生,是否会平静安好一些?她是否早已成了万众景仰的空桑女剑圣,是否早已选定了佳婿,过着光明正大美满安宁的生活?甚或,连孩子都应该已经有了吧……一切都会是两样了。 军人抬起头看着黑沉沉的天,思绪无可遏制地散了开来。 “怎么可能?世上从来没有他娘的可以推倒重来的好事,”清欢看了他一眼,嘀咕着,“如今都这样了,我只能指望她找到一个好男人,好好地过完下半辈子——听着!如果你敢对她不好,不管你是不是空桑元帅,我一定会宰了你的!” 白墨宸默默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已经到这样的地步了,怎么还能谈得上“好好地”过完下半生呢? 清欢本来还想好好地警告他一番,然而看到对方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心里陡然一泄气,一想时间紧迫,便摇了摇头:“好了,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吧?这种话我不会再啰嗦第二遍了,以后你要是再转错了念头可别怪我不客气!” 他不再多说,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准备离开。 白墨宸蹙眉:“为什么不干脆告诉我都是哪些人?我可以派人对付命轮。” “喊!就是你手下的十二铁卫加起来,只怕也挡不住区区一个龙!”清欢不屑地啐了一口,拍拍屁股站起,“这种事还是我来吧。你的任务,就是好好保护夜来。” “等一下。”白墨宸却又出声挽留。 “又怎么了?”清欢开始不耐烦,“怎么婆婆妈妈的!还有什么问题?” 白墨宸看着他:“这件事,你没有告诉夜来,是不是?” “对。”清欢点头,“因为如果告诉了她……” “我知道,”白墨宸说到这里咬住了牙,“放心,我会保护她。你去吧。” “爽快!”清欢转身欲走,仿佛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一物,却是一个银白色的金属圆筒,不过一尺长,两指宽,倒像是一支纤细的短笛,上面有一个“堇”字。 “这是?”白墨宸一震,有些不敢确定地问,“光剑?” “这把正是昔年夜来退出师门交回的光剑,上面还刻着她的名字。”清欢低声,“兰缬师父最钟爱的这个女弟子,到死都没有把它传给第二个人——到了现在,你就替我交给夜来吧!还有这个。”清欢又把一样东西也扔了过来,却是一本账薄,“这里是我半生打拼下来的全部身家,所有的地契、房契、帐款、票号,都分门别类放在里面了。 白墨宸翻了一下,露出有些吃惊的表情来,看了看这个黑胖子。”嘿,在你眼里,老子是不是从来就是一个好勇斗狠的青皮无赖、只知道喝酒玩女人的暴发户?这回我这个大舅子让你吃惊了?哈哈!“清欢看了一眼白墨宸,神色似笑非笑:“有了这样一笔钱,足以倾覆天下——这样一来,我家夜来也算是足足配得起你了吧?” “错了。一直以来,是我配不上她。”白墨宸肃然回答。 “但愿这是你真心的话——不过,其实多年来我也是这么想的。哈哈!”清欢笑了一声,一抱拳,“得,时间不多了,我还得先去看一个相好。先走一步,这里就拜托你了!” “好。”白墨宸断然回答,“你尽管去。” “等你回来,一起喝酒吧!”顿了顿,这个沉稳如一块钢铁的男人道,“要知道,我这一生还没有结交到一位可以放心喝醉的朋友。保重。” 他说得很低沉,并没有直接说什么,然而眼神却说明了一切。 “好!”那一刻,清欢只觉得热血从心头涌起,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大声,“就凭你这句话,老子拼死也要留半条命回来,喝你的酒!” 他再不多说,手在窗台上一撑,胖胖的身躯跃起,立刻消失在窗外。 看着一向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居然一起进了密室,谈了半天也没见出来,殷夜来不由眼里露陨一丝好奇。默默想了一会儿,没有一点头绪,便歪着身子斜靠在榻上,在伤痛和困倦之下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堇然!堇然!”梦里有人在唤着,伴随着阵阵的海涛声。那样的遥远而急切,似乎是想从时空的另一端伸过手来抓住她。 她认得出那是谁。 然而,不是已经晚了么?随着十年前那一场大潮的消散,在十字路口做出了抉择的她一路走来,早已不能回头——如果,当时的他能够伸出手拉她一把,或许她也不会就这样被命运的潮水卷走吧?可那个时候,他并没有伸出手,尽管他有那样的能力:因为他要先顾上他自己,要夺取叶城继承者的位置,要在父亲面前做一个好儿子。 所以,他没有对处于危难中的她伸出手来。 这世上,每个人都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挣扎和拼搏,虽然各自的境遇高下不同,在本质上却是一样——贫苦人家出生的她是为了生存,而钟鸣鼎食世家的他则是为了权力。在这两种巨大力量推动下,他们在那个十字路口背向而驰,终于背离了彼此。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那时候她年少,还不懂得男女之间的微妙关系。十年后她才明白,有时候,当一个女人需要一个男人,就像是溺水者需要一根稻草,虽然明知抓住后未必能真的挽救自己,但他所需要的,可能仅仅只是抓住那一丝毫无用力的慰藉而已。 如果那个时候他不在那里,那么,以后他也永远不需要在了。 “堇然!”那只手伸过来,拼命地想抓住她。 晚了,晚了。她微笑着,看着那个拼命对自己伸过手来的人,任凭自己在大潮里沉浮着,渐行渐远。一叶浮萍归大海。从此,在她长长的一生里,他只如云影掠过,记忆中的面容极浅极淡,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浪潮里。 这个世上有许多事情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或许,就在某一个十字路口,心念一动,一转身、一放手的瞬间,有些事情就不可逆转地改变了,原本可以同路走到底的两个人就从此再无相见的机会——这个瞬间来得残酷而突然。当这一波潮水过去,而在下一波来之前,两人就如浮萍般永远各奔西东了。 一切都是注定。 浪卷来,将她带走,身不由己地辗转而去。 然而,当她觉得自己即将迷失在那片蓝色里的时候,忽然间,有个声音响起来,低沉沙哑,仿佛从时空的另一端传来:“还不快来?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她茫然地想,忽然视觉里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道金光。 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透过那片蓝色在注视着她——她甚至能感觉到来自远方的召唤,就像是有一个人站在天地的尽头,对她伸开了双手,呼唤: “来吧,来这里!” 来哪里?后颈忽然有一阵灼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她,让她身不由己地奔跑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前、向前……哪怕狂奔到世界的尽头。体内有火焰在燃烧,似乎要把她的躯壳燃为灰烬! 她是谁?她要去哪里?谁在呼唤她? “夜来!夜来!” 当她在空茫的时空里狂奔时,忽然间听到了一另一个意志,近在耳侧。那个声音有着奇特的力量,让她终于在恍惚的噩梦里醒过来。 茫茫然睁开眼,看到的还是熟悉的室内景象。身侧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在凝视着她,坚忍而沉默,仿佛墨色的星辰,他一手托起自己的头,在耳边低声呼唤,另一只手此刻正停留在自己的后颈上,粗糙而微凉。 “墨宸?”她舒了一口气,喃喃,“是你?” 看到她醒来,白墨宸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将视线从她颈后转开,替她掩上了被子,低声:“怎么,又做噩梦了?” “嗯,”她疲惫地笑了一笑,咳嗽着,“我哥呢?” “他?”白墨宸顿了一顿,道,“还有事情要处理,所以急着走了。” “走了?”殷夜来有些惊诧,“他自己还带着伤呢!有什么事这么急?——方才他和你都说了些什么,连我也要避着?” “没什么,就是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听说裕兴钱庄那边出了一点问题,所以匆匆忙忙地走了。”白墨宸按照清欢交代的话回答,避开了真相,安抚她,“你也知道,他这个家伙爱财如命,一刻也放不下手边的生意。” “噢?”殷夜来蹙起眉头,想了想,“也是。” “你尽管放心,好好休息。”白墨宸扶着她躺下,想了想,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她怔了一下:很多时候,墨宸只喜欢亲吻她的额头。风尘经年,她已经不是昔年那个纯情少女了,自然能体会出那是一个温柔沉默、却并不含任何欲望的安慰之吻,仿佛是一个兄长溺爱着自己的妹妹,而不像是一个男人对待自己的恋人。 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叹了口气:“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却不能好好陪你。” “养好身子,来日方长。”他重新扶着她躺下,为她掖好了被角。“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显然“来日方长”四个字触动了她内心微妙的地方,沉默了片刻,她仰起头看着他:“你又要赶着去办事么?能陪我说会儿话么?” 白墨宸微微诧异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说什么呢?”他笑了笑,有些笨拙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一直是个不善于和女人相处的人。天性沉默,生平所熟悉的女人除了名义上的妻子之外就只有殷夜来。平日里都是和几十万的男人们在战场上厮杀来去,一旦坐了下来,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一个伤病中的女人。 沉默了片刻,他终于找到了一句话:“对了,我寄给你的珊瑚,收到了么?” “收到了,”殷夜来笑了笑,露出愉悦的表情,“已经拿到玲珑阁去制作了——本来还想戴上它给你洗尘接风,不料你竟回来得这般突然。” “没关系,等我下一次来,一定就可以看到了。”他不善言辞地喃喃说了一句,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坐在榻边,将手放在她单薄的肩膀上,视线却落在她颈后。殷夜来并没有察觉,只是靠在他的手臂上,如家常一般絮絮说了一些闲话。 “知道么?沙嫩刚吃了官司。”她闭着眼睛,“她差点把婢女给活活打死了。” “为什么?”他顺着她的语气问。 “为了男人呗。”她笑了一笑,“她有个相熟的恩客,来往也有快十年了。那天沙嫩想留他过夜,可那个男人推辞说有事要走,她也只好怏怏地放了——后来你知道怎么着?” “怎么了?”他漫不经心地问,看着她白皙的脖子。 是的……那里有一颗朱砂痣,一如清欢所描绘的那样!而且,在她方才的噩梦里,他清楚地看到那颗朱砂痣在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缓缓地移动向脑部——难道所谓的“命轮”的说法“破军”传说,竟然都是真的? 那么说起来,明年的五月二十日便是大劫之期,那些冰夷蠢蠢欲动,可能会趁机发起一场空前的大战!怪不得那个俘虏死之前会说出“破军”两个字。 白墨宸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握紧,眉间有狠厉的戾气慢慢凝聚。 耳边却听夜来嗤煌一笑,“半夜她听到侧厢里有熟悉的声音,过去一看,原来却是那个白日里告辞的恩客,留宿在了自己年轻侍婢的房里!” 白墨宸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笑,却不知道该如何评论这种事——这些青楼的风花雪月,争风吃醋,在他听来半分趣味也无。若不是为了迁就夜来,他早已打起了瞌睡。但一想起她这些年来不得不待在这种地方,和这样的女人结伴而居,耳闻目睹的尽是这些钩心斗角的龌龊事,心里忽然间就微微的一疼。 清欢说得对——她,本该是空桑女剑圣安堇然! 房间里沉默了半晌,殷夜来又道:“你知道么?楚宫的玉京大半年前从良了。” “哦?”他根本不记得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只道,“嫁给谁了?” “据说是一个中州来的大富商——花了两万金铢给她赎身,排场很大。” “哟,”白墨宸笑了,“那不是要跟夫君回中州了?” “嗯,是啊。”殷夜来闭着眼睛笑了一笑,“多好啊……回到中州,就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个青楼女子了。可以脱胎换骨,做个好人家的妻子。而且,中州人么,毕竟还是回到自己的地方才——云荒终究不是我们的家园。” “……”白墨宸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握紧了她的手。 “可惜却不长久。”殷夜来叹了口所了。 “怎么了?”白墨宸无可无不可地问,心里却在暗自盘算着半年内即将爆发的大战,想着如何说服白帝和朝臣立刻倾力支持自己出兵。 “那个富商本来要带着她回中州的,不料就因为平日行事太铺张高调,被蓝王那边盯上了,在他回乡路过神木郡的时候,找了个借口没收了他的货,还要罚他一大笔钱。”殷夜来笑了笑,无奈地摇头,“一个中州人,哪怕再有钱,哪里还能和空桑藩王争论什么?——为了凑足那一笔款子,那人卖掉了所有奴仆和骏马,到最后还是不够,就打算把新娶来的如夫人也给折价卖了。” “什么?”白墨宸失声。 到此刻之前,他都是在漫不经心地听着这些毫不感兴趣的话题——然而听到了这里,他全身一震,仿佛心里某个隐密的地方被忽然狠狠刺痛,忽然间眼神就有了杀气。 “呵,‘做人莫做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殷夜来笑了一声,“可怜玉京那个小妮子,本来还以为找到了良人可以白头偕老呢——可惜这美梦,也只做了三个月。” “后来如何?”白墨宸咬着牙间,眼里有冷光。 “后来?玉京写信来向我求助,”殷夜来沉默了一下,“我让她和那个富商说:神木郡的人并不富有,如果他这样急着在当地折价卖掉她,估计所得不过区区数千金铢——但只要让玉京回叶城,凭着她的人脉和名声,不出三个月,她就能筹到两万金铢来救他!” “哦。”白墨宸点了点头,知道她说得不错。但是一个女人,在这种绝境下居然还有心情和急着卖掉自己的丈夫讨价还价,却也实在是太艰难残酷的事情。 殷夜来淡淡笑了笑:“那人毕竟是商人,头脑精明,心里一盘算就知道这番话说得不错,于是扣下了玉京的身份丹书,让她轻放匹马一个人返回叶城去筹钱。” 白墨宸明白过来:“然后你帮了她?” “是啊,我找了姐妹一起捧场,替她举办了几场赏花会斗酒会什么的,再加上我们私下馈赠,两个月不到就凑足了两万金铢。”殷夜来叹了口气,“她也是个守信用的人,便带着筹来的钱去了神木郡,把那个人给赎了出来——那富商感激得痛哭流涕,想要和她再续前缘,却被玉京拒绝了。她说:“当日你用钱替我赎身,如今我也用钱把赎了回来,从此我们恩怨两清,再不必相见。” 他轻拍她的手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许久才道:“那她后来怎么样了?” “还不是回到了青楼做这一行?”殷夜来淡淡地笑了一声,“虽然丹书拿回来了,算是赎回了自由身——可是得了自由后,四顾才发现天下之大居然无处可去!哈,还不如回到这个勾栏里继续醉死梦死,好歹还热闹点儿,有姐妹陪着。” “……”白墨宸说不出话来,蹙眉沉默。 “哎,说起来,当年我签卖身契给你的时候,好像只要了三千金铢呢。”她忽地眯着眼睛笑起来,看着帐子顶,“你将来如果要转卖我,可记得要加一点价——我觉得自己现在可不止值那么一点。” “胡说什么呢?!”白墨宸霍然变了脸色,低叱。 “开玩笑的。”她微笑起来,“别生气。” “别拿这种事开玩笑,”白墨宸的眼神却是冷而亮的,“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的人。” “……”殷夜来轻轻叹了口气,轻声,“其实我和玉京一样,也是无处可去——我犯下的事,这天下也只有你可以替我遮挡。” 白墨宸眼里掠过刀一样的亮光,“不要担心,我当年既然能保下你,如今就不怕人来翻旧帐。何况,我答应了你哥,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来威胁到你的安全。” “嗯。”殷夜来微微一怔,唇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这十年来,清欢和墨宸一直处于敌视的状况下,相互不买帐。不料这一次,因为自己的受伤,倒是令这两个倔脾气的刚强男人坐下来握手言和。如此说来,自己这一番无妄之灾,倒是也值得了。 “墨宸,有件事我要和你交代,”她抬起眸子看着他,“你别生气。” “嗯?”他微微蹙眉。 “我杀了一个人。”她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十指。 “是么?”他有些惊讶,却没有多问,“不用担心,我会安排人来善后。” “我杀的是蓝王的侄子蓝扈。”她继续轻声,弯了弯纤细的手指,面无表情,“三天前的夜里,用水袖勒断了他的脖子,扔到了桥底下——也不知道如今尸首浮出来了没?” 蓝王的侄子?白墨宸的眉头微微蹙起,却依旧道,“我来处理。你放心养伤吧。” “……”殷夜来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忽地撑起身体,转头盯着他的眼睛:“墨宸,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杀他么?杀身份那么棘手的人物,会给你带来麻烦吧?” “你杀他一定有你的理由。”白墨宸淡淡,“你从不乱杀人。” 殷夜来一震,看着他的眼睛,许久不说话。 外面更漏遥遥,只听到黑夜里细雨簌簌开始下起来,敲打着屋瓦,声音寂寥而凄清。在那种风雨声里,白墨宸感觉到那只冰冷纤细的手在自己掌心渐渐温热起来。 停了片刻,等那只手完全温暖,白墨宸拍了拍她:“你休息吧,我得赶去行宫见驾了——白帝明天就要起驾回帝都,最好是今晚和他见上一面,如果能解决问题,我就可以直接回西海上去了。要知道只要一入京,又得见许多麻烦的人,应酬不及。” 他站起身,从衣架上拿起戎装和黑色大氅,重新开始穿上。他斜倚床头,看着他的背影——和丰神俊秀的贵公子慕容隽比起来,墨宸的确说不上是个美男子,但英气逼人,整个人挺拔如剑,有一种无欲则刚的力量,令人不敢直视。 尽管当初作出抉择时,内心是激烈而复杂的矜持,夹杂着万般的不情愿和舍身般的绝决,然而今日看起来,却不知道是喜是悲。她是真的不想回头,还是早已疲倦? 女人,难道真的是如此软弱而容易改变的么? “为什么忽然回来?”她看着他,轻声,“是前线出了问题么?” “不是,前线一切顺利,”他的回答照例是含糊的——不对任何人谈及军事国事秘密是他的一贯风格,即便是对她也不例外。然而这次仿佛是为了迁就伤病在身的她,他破例多说了一句:“我是担心后方出大问题,才连夜赶回来的。” “什么?”她愕然,“后方?” “云荒本土。”白墨宸替她整理了一下被子,“可能要出事。” “什么?”那些冰夷难道还想染指云荒本土?”殷夜来有些不敢相信,“他们都被你打得龟缩在了棋盘洲了——国破在即,还能做什么?” “没有谁会束手待毙,何况是破军的族人。”白墨宸回答着,“云荒平安太久,帝都的那些人只顾享乐,完全不知道那些冰夷的可怕。” 殷夜来嫣然一笑,开口:“天下人都说白帅是空桑的国之柱石。只要有你在,那些冰夷就永远不会威胁到云荒大地。” 白墨宸看着她,默默无言。 这种话他已经听得多了,多半是官场上的相互奉承,或者是民间百姓的视其如神——然而,此刻从夜来嘴里说出来,却又有另一番味道,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夜来,”他沉默了良久,低声,“有时候我想,如果在最初的最初,我们的这场相识不是以‘交易’和‘契约’来开始——那么到了今日,你会不会对我有半点的真心?” 他低沉的语气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悲哀,令她陡然一惊。 “我是一个粗人,只知道打仗,不懂得女人的心,”白墨宸声音低哑,“但是从一开始在那个巷角见到你,我就知道我们两个人是同一类人。” “同一类人?”她茫然地问。 “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也都知道这世间血和泪的味道。”他低声,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心底最深处冒出,“这些东西,那些生在富贵里的人永远不会懂。” “……”她微微一颤,说不出话来。 十年了,墨宸很少对她提起自己的过往和家人。她只隐约听说他的出身不是很好,是北陆一个乡下小乡绅的儿子,以军功晋升。后来攀附上了当时还是二皇子的白烨,和宰辅素问一起辅佐其登基称帝,后来又娶了白帝唯一的女儿,入赘了帝王家,从此平步青云。 这是典型的平民奋斗史,说不上干净,但却不乏真刀真枪干出来的业绩——这和乡绅人家的出身,虽然要比锦衣玉食的慕容隽更贴近自己,但,又哪里能和她的家世相比? “难道这就是你当年没有杀我的原因么?”她微笑着。 “你不信?”他默默凝望着她。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或许,他只是看中了她身负的剑技罢了吧?对他而言,她是一个有用而且廉价的护身符,留着她,将来某天说不定还可以为他挡住第二次灾难。 这样,才更符合常理吧? “白帅,”沉默里,忽然听到门口有人低声禀告,“已经二更了。” “知道了。”白墨宸应了一声,手渐渐松开。“你好好休息,”他低声,“我留下一半人手在非花阁看护你,我没有回来之前,不要随便出去。” 殷夜来笑了笑,顺从地微微点头。 “那我先走了。”他拿起剑,转身走向门口。 “外面多风雨,路上要小心。”她轻声嘱咐。等他走出去,消失在窗外,殷夜来的身体颓然倒下,靠在枕上微微地咳嗽了起来。 许久,等松开手,掌心里又是一滩殷红。 “白帅!”看到他走下非花阁,十二铁衣卫纷纷肃立行礼。他挥了挥手,从暗门里走出星海云庭,不曾惊动外面饮酒寻欢的那些人——当年,把夜来送到这里来安置的时候,他就重金买通了这家叶城最负盛名的青楼老鸨,建了一条从小巷直通非花阁的暗道。 马系在侧门,然而牵马的却是一个青衣中年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身形高瘦,宛如一只孤拔的鹤站在雨中。 雨落在伞上,却悄无声息,如同那个人寒星般枯寂深沉的眼眸。 “穆先生?”白墨宸有些意外地停下脚步,对着这个安插在叶城的幕僚一拱手。 “白帅安好。”穆星北恭谨地行礼,把马牵过来。 这个穆星北是中州人,智计无双,精通天文地理,和玄珉堪称白墨宸的左右手。每当他带兵转战在海外,便留下他在云荒做策应,及时传递讯息。有一些最核心的内幕的秘密,都是由这个人替他传送的。 “听说白帅抵达叶城,在下便连夜赶过来觐见,”穆先生微微行礼,“八井坊那边一切都在控制之下,大娘和她的一对儿女都很平安,过得和普通中州人无异,白帅不必担心。” “委屈先生在陋巷安身,墨宸实在过意不去,”白墨宸点了点头,“其实这些事,交给得力的下属去做也就行了,何必先生要亲自去?” “白帅此言差矣,”穆先生正容回答,“八井坊那的那一家人,关系着殷仙子,绝不可轻易委托他人的。前几日殷仙子路过八井坊,几欲和其相认;半夜三更又在桥头杀了蓝王之侄蓝扈——若不是在下从旁暗中协助,事情便要暴露。” “此事我已经知道。”听到幕僚面呈殷夜来的不是之处,白墨宸却声色不动。 穆先生有些意外,一时没有说出话来:那个女人居然先下手为强,将此事告诉了白帅,倒是显得自己有些刻意挑拨的小人意图了。他叹了口气,从袖里摸出一物,却是一枚小小的金铃:“这便是殷仙子绞杀蓝扈时落下的,幸亏被在下藏了,没有被缇骑看到。” 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白帅,恕属下直言:这个殷仙子实在是个不安分的女人,锋芒毕露不懂收敛,加上艳名太盛,帝都权贵人人觊觎,留着她在身侧,只怕迟早会惹出事来。” 白墨宸点了点头,唇角却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 是的,她不是一个世俗定义里的好女人。既不温柔,也不听话,虽然身处烟花地,却性格刚烈,嫉恶如仇,如同一把绝世的利剑,的确令人退避三尺——然而,当年令他一见惊艳、过目不忘的,不就是这种冷锐夺目、邪魅莫近的锋芒么? 他微微走神,穆先生却继续进谏“……白帝和玄凛皇子均觊觎美色,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下恳请白帅痛下决心,早日将其……” “呵,”白墨宸终于轻笑了一声,“先生这番话,其实早有人说过了。” “是么?”穆先生微微一怔。 “是鹤绂,”白墨宸的眼神忽地暗了一下,“他昔年劝谏得比你还激烈。” “……”穆先生不易觉察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顿时沉默下去。 鹤绂这个人,机智多谋,曾经是白帅的首席幕僚,最受信任的心腹,从十几年前白墨宸还是一个下级军官开始就一直辅佐他,从校尉、裨将、偏将、少将、大将一路升上来,立下不少功劳,甚至连当今白帝即位这样的大事听说都是他一手参与策划。而这样一个功臣,却在白帝即位后立刻被白墨宸以“撤离军宫”的区区罪名给斩杀,处死得如此之急,甚至连伸冤辩解的机会都不留给人家。 穆星北当年只不过是白川郡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吏,才能卓著,却因为籍贯是中州人而不能出人头地。因为有一次擅自作主办一件事,事情虽然办成,却被嫉才妒能的上司找借口流放到了西海上,做了一名书记官。战场上九死一生,若不是机缘巧合被慧眼识人的白墨宸提拔到帐下,这个文弱书生恐怕早已成了那西海底下无数累累白骨中的一员。 从一开始做鹤拔手下的掌案,到多年后成为白帅的心腹,他渐渐知晓了当年的一切细节和过往——然而,到底鹤绂为何而死,他却始终不敢开口询问。 难道,竟然是为了区区一个女人? 一阵细密的冷汗从他手心沁出,穆星北瞬即明白了什么才是白帅真正的忌讳,于是便不露痕迹地转开了话题,道:“白帅,在下觉得,最近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暗中结集,要对我们这一方发难。” “是么?”白墨宸蹙眉,“玄王那边?” “不仅仅那么简单,在下觉得是……” 两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走着,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巷角。 “要雇工么?”忽然间有人冲过来,大声问。 白墨宸和穆星北微微一惊,抬起头,看到雨夜的巷子里居然或站或坐,还有数十人等在那里,本来都一副有气无力满面饥色,但一见到他们这一行衣衫光鲜的人走过来,便一下子都呼啦啦涌了上来。 耳边听到此起彼伏的声音,“老爷,要雇人么?” “我!雇我吧……我有力气!” “雇我吧,干什么都行,一天只要十个银毫!” 白墨宸看着眼前蜂拥而来的贫民,眼里忽然出现了一抹微微的愕然,竟然忘了退开。夜雨里,无数只手臂立刻伸到了他面前,带着焦急和渴望——那些人大都是中州人,因为十二律规定不能从事大部分空桑人独占的职业,为生活所迫,只能在这里揽一些散活。白日里揽活儿的多半还是正经人,在夜里揽活儿的,那做的就是不一般的生意了。或是偷盗销赃,或是卖身卖笑,甚至还有杀人越货的。 “白帅小心!”看到局面失控,十二铁衣卫立刻抢身上前,隔开了人群——这些街头流民鱼龙混杂,饥寒交迫之下,只怕雇主给一个金铢就让他们去杀人也是肯的。让这些家伙靠近白帅,实在是隐藏着天大的风险。 白墨宸微微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了钱袋,扔给了旁边的铁衣卫:“里面还有我半个月的薪饷,都散给他们吧。” 他翻身上马,和穆星北一起冲出了人群。 ——已经十年了,这叶城中州贫民区的街巷,却还是和当初一模一样。 十年前,同样是下着雨的深夜,他还是一个二皇子白烨手下的区区武将,在鹤绂的随从下秘密来到此地,也是被这样一群饥饿的流民包围。无数双手伸到他面前,无数张饥饿的脸在对他叫喊:雇我吧雇我吧&……干什么都行! 他在心里冷笑:干什么都行?这些人,是否知道自己是来找一个送命的冤死鬼? “眼看三天后就要献美人入宫了,谁想到那个北越郡来的殷姑娘却居然得了伤寒重症!十二之数缺了一个可不好,怎能呈给帝君?”鹤绂叹气,头疼不已,“若去青楼里买一个风尘女子充数,又说不准会被慕容家查出来,也只能来这里碰碰运气了——可这里哪像是有年幼美貌女子的样子?” “说不定有。”他漫不经心地应着,目光扫过那些人群,忽然定格。 在陋巷的暗影里,人潮的背后,站着一个纤细秀丽的人影。人群在涌动,拼命地推挤,然而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似乎周围有一个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她和周围的一切——那是一个清丽瘦弱的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撑着一把伞怯生生地站在那里,虽是粗服篷头,却依旧难掩倾国容颜,仿佛黑暗里的一支含苞待放的莲花。 “快看那边那个!”同一瞬间,鹤绂也在耳边低声道。 “唔……年纪大了一些吧?”他蹙眉,不知道为什么却下意识地否定了,“帝君只喜欢雏女,她不合适。” “哦……”鹤绂点了点头,沉吟未决。然而,就在这两人低声商议的时候,仿佛灵敏地听到了这边的声音,那个少女扭头迟疑地看着他,就像是一头彷徨犹豫的小鹿,不知道是否该靠近狼群里的狼王,眼神清澈而彷徨。 那一瞬,他忽然觉得于心不忍,摇了摇头,退开一步:“算了。” 然而,当他和鹤绂转马头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间一道影子冲了过来。拦在他们面前。“雇我吧!”那个少女仰起头,美丽的脸上挂满了水珠,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在暗夜里折射着如珠如宝的光芒。她咬了咬牙,似乎好不容易才克服了腼腆和羞耻,颤声道:“求求你们,雇佣我吧……我需要钱!” 一眼瞥见她手里伞,鹤绂不由得愣了一下,和他相互对视了一眼。 他勒住马头,回身打量着她,冷冷问:“你觉得你能卖多少?” ——那就是他和她的初遇。 既不美好,也不纯洁。那是一场在暗夜里开始的金钱交易,隐藏在一场惊天动地的血腥背后。而作为最后被造来凑数的她,甚至连一枚合格的棋子都算不上。 那一夜,他买下了她,准备让她顶替那个得了伤寒的雏女入京面圣。 在启程入京之前,他如约付给她三千金铢,那个少女欣喜若狂,冒雨连夜奔回那个位于陋巷深处的家,将那笔卖身得来的钱悄悄地放在了母亲床头,跪下磕了三个头,满眼含泪,徘徊了良久,终于还是无声地转身离开。 他一路秘密跟随着她,看到了这一切,忽然间如雷轰顶。 ——原来,竟是如此?难怪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便觉得与众不同,竟想下意识地回护。原来,他和她之间,真的有幸在无法割断的宿缘! 他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那个破旧贫寒的家,撑着伞在陋巷里渐行渐远。那一刻起,他心里忽然涌出了强烈的念头,那就是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他都要不惜一切地保护这一家人的安全。 然而,无论他多想保护这个少女,入宫的十二美人名册却已经定下并呈报给了帝君,一切已然无法改变。 一个月后,二皇子白烨以恭贺皇帝四十大寿为名,让白墨宸率人护送十二个雏女和大量的珠宝进宫。白帝白煊大喜,为了感谢弟弟的好意,特意留下护送美女珠宝前来的他们在宫中痛饮三日三夜,赏赐无数。 那,便是他们发动刺杀之前埋下的序曲。 多么可笑……那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才能在大事完毕后保住她的性命——他以为站在暗巷里的她只是一个贫寒而美貌的普通少女,根本不知道她有着可以惊动天下的剑技,甚至在危机四伏的宫里也并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如今回想起来,以她当时的身手,要拿到区区三千金铢简直易如反掌吧?去偷,去抢,去随便的做一票生意,只要胆子够大的话多少钱都来得容易——只可惜当时的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孩子,涉世未深,从无邪念,甚至从没有动过打家劫舍偷盗抢掠不义之财的念头,在走投无路之下居然只能跑到黑市上卖身,结果被他捡了个便宜。 更可笑的是,那个天真懵懵的少女根本不知道当时自己手里撑着的那把伞,那把用流云纱制成的伞,其实就价值万金! 到底是什么宿缘,在冥冥中指引着他们相遇? 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用三千金铢买来的少女竟然会和自己的生命休戚相关,再难分解,当时的他恐怕也会觉得畏惧吧? 然而这一切,到底是缘,还是劫呢? 白墨宸的思绪在一瞬间飘得很远,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一边的穆先生还在问:“白帅这次回来,是要入京面圣去么?” “自然。”白墨宸随口,“先生有何指教?” “我劝白帅还是别去的好。”穆先生定下身,低声,“此行凶险,或有不测。” “什么?”白墨宸愕然,“此话怎讲?” “两京上空有黑气笼罩,此乃邪佞聚集、变生不测的预兆,”穆先生正容道,指了指漆黑的天幕,语气莫测,“白帅此去,只怕会有灾祸。” 穆星北的眼神凝重,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令他沉吟了起来——这个首席心腹幕僚从不说没有根据的话,而在星相学上也多有研究。他的建议,不可不考虑。 白墨宸默然抬起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 什么都没有,只有淅淅沥沥的冷雨从天落下,滴落在他的头盔和护颊上。风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奇特味道,有点像血腥味,又有点像是脂粉味——这叶城的雨,竟然也和这个城市一样,混杂着欲望和权力。 沉默许久,白墨宸摸了摸怀里的密函和匣子,摇头:“即便是有灾,也不得不去啊,……事情紧急,如果不去见驾,只怕云荒要出大事了!” “大事?”穆先生蹙眉。 “血和火就要蔓延过来了。”白墨宸忽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羽·赤炎之瞳 第六章 君臣之义 海皇祭过后,琉璃就没有走出秋水苑的厢房一步。 仆从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九公主是这样闲不住的人,平日里难得看到她在铜宫里待超过三天,今天在云荒这一头,明天说不定就飞去了那一头,从不和和交代一声——然而在这几天里,这个活泼跳脱的少女,居然待在那个房间里,一丝声响都没有。 没有人敢去打扰她,甚至连珠玛也不被允许入内。 冷寂了多时的西厢上,终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走道上走来了披着皮裘的王者,来到女儿的房前,在外面敲了半天的门,才看到门缝里露出一只警惕的眼睛。 “啊,是你?”琉璃松了一口气,左看右看无人,才把门开了一条线,一把将他扯了进来,语气完全不似一个女儿对父亲的口吻,“快进来!别让人看见了!” 广漠王闪身入内,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药香萦绕。 “找遍了整个叶城,才在西市找到你说的那种一丈见方的水缸,”广漠王苦笑了一声,“还是铜制的,商家说陶瓷烧不到那么大的容积,居然要价五十个金铢——阿九,你到底要这个东西干嘛?” “还不是为了他?”琉璃往内室撇了撇嘴。 窒内有一口巨大的缸,里面盛满了海水,水底,居然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的肌肤是苍白,白得仿佛透明,长发柔顺光洁,如湛蓝色的大海。苍白的面容沉在水下,紧闭着眼睛,毫无表情,只有长发随着呼吸微微拂动,静静沉重的脸上有一种别样的光华,摄人心魄。 鲛人一族在天地间以美貌著名,然而,眼前这个男子却比他所见过的任何鲛人更加俊美。那种容颜,令见多识广的广漠王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是不属于这个人间的光芒,就如九百年前的海皇苏摩。 那是可以带来“倾国”之祸的不祥容颜。 “这个人到底是谁?”广漠王低声问,有些担忧,“这几天我听说缇骑在叶城追查那天海皇祭的事,这个人可别是什么歹人吧?他醒来过没?你可要好好问问。” 琉璃哼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不过就算是皇帝来了,我也不会让人动他一下!” 广漠王看着“女儿”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原来,这个人就是阿九一直以来寻找的人。如此丰神俊秀,光彩夺目。论容貌,自然还在慕容隽之上,难怪来自于天上的高贵少女也会为此动心不已。可是在第一眼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心里就觉得一跳——那是一种深藏的不安,就如他当年第一眼在南迦密林的神庙里看到琉璃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个人,肯定也不是一个寻常的普通人吧? 如果是普通人,受了这样严重的伤,有九条命都该挂了。 “他的伤怎么样了?”广漠王蹙眉,低声问,“醒来过没?” “还没有,但好的很快,”琉璃看着那个人叹了口气,眼里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喃喃,“要是没好得那么快就好了……” “嗯?”广漠王有些不解。 琉璃坐在床边凝望着那个鲛人,闷闷不乐:“你自己看吧!” 广漠王连忙过去看,一看之下,也脱口“啊”了一声。 那个人身上那一个贯穿身体的巨大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奇迹般地一分分地愈合起来!筋脉在延展,肌肤在更新,伤口迅速结痂,变硬,又开始逐步脱落——这一切,普通人要几个月才能完成的愈合过程,却在那个人身上迅速地发生了。 “这是……”他不由变了脸色,探手入水。这个周身冰冷的人身体上唯有这一处是炽热的,仿佛全身的血脉都奔流到了此处,催合着这巨大的伤口——照这样的速度,不出一个月,这个人就能从几乎致命的创伤里完全康复。 他微微一怔:缩时之术?这种奇特的术法,只有传说中九百年前的海皇苏摩使用过。这个人,难道和海国的皇室有什么联系?如果是的话,事情可就又麻烦起来了。 就在他们“父女”各怀心事沉吟的瞬间,忽然间,昏迷的人动了动,喃喃说了一句什么。两人一起动容,侧头看去,却正听到第二声“紫烟”吐出唇边。 听到一个女人的名字从对方嘴里吐出,琉璃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脸色不由得有点难看。她一贯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孩子,但凡有一点点的郁闷都会写在脸上。那一瞬,她想起了在海底时那个惊鸿一瞥的紫衣女子,那个幽灵般神秘的女子,是不是就是他嘴里的“紫烟”呢?他和那个女子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是鲛人,因爱才会选择性别,如今他已经是一个男子,也就是说,他心里一定有了所爱的人吧? 她忽然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紫烟?”广漠王不知为何反而舒了一口气,忍不住给他泼冷水,“你看,你还是别一厢情愿了,不如早点养好伤送人家走。” 琉璃没有回答,绞着衣角,沮丧地垂下了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喜欢他啊。”她轻声说,仿佛是抱怨般喃喃。外面天色已经暗了,斜阳穿过窗棂照射在她淡紫色的瞳孔上,忽然泛出了水一样的盈盈波光,“我也知道我是要回去的,只不过……虽然走遍了这片大地,我还有一件东西没有见到。” “你还想看什么呢?”他叹气,“这几年,该去的不该去的地方你都已经去过了。” “我想知道‘人心’和‘爱憎’是什么。”琉璃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广漠王,“但是,你看,我却走不进别人的心里。” “……”广漠王沉默了,一瞬间,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样的问题。 “因为是‘纯血’的体质,所以我的生命很长,比只能活一千的姑姑和几百年的若衣她们更加长寿。但……我却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好,”琉璃轻声喃喃,“别看我能活那么久,事实上,我只不过活了一天,而重复了一万年罢了。” 广漠王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心里一软,说不出话来。 是的,这个外貌看似只有十几岁的少女,其实有着他们陆地上人类无法理解的内心世界,仿佛来自于另一个时空的神,令人无法揣测她内心的喜怒和思考方式。 她看着窗外的夕阳,眼神里充满了迷惘:“我和他们都不一样。从一生下来开始就负着全族的希望,本来就应该在神庙里孤独的等待到‘那个时刻’为止——但是,我没有想到姑姑居然给了一个这样的机会,让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真好啊……”孤独的少女抱着膝盖,对着夕阳的光影伸出手去,仿佛能触摸到那温暖而灿烂的晚霞,轻声道:“姑姑说,你们陆上的人类虽然生命短暂,在我们眼里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但是你们却有一样我们无法拥有的东西,那就是心。” “隐族难道没有心么?”广漠王有些吃惊。 “我们是神的后裔,血脉源头在九天之上,早已超越了星辰和宿命。我们修炼自己的心,目的是让它变得空无一物。”少女说着和外表完全不相称的话,“而人类则不同,他们每一次轮回更换的只是躯壳,但灵魂却是永远不朽的,心也是鲜活如初的。” “……”广漠王静静地听着,说不出话来。 ——是的,她在向他描述一个他无法想象的世界,是一个远远凌驾于大地文明之上的种族的生死观和天地观。都是大地上生活的人们无法了解的。 就如多少年来,从未有人走进过那座密林中的城市一样。 “我们甚至没有人类那种复杂的血缘伦理,以及由此衍生而来的相互关系——我虽然叫族长姑姑,其实我和她也没有丝毫关系……我们都属于神的子民,都诞生于同一个幻灵池中而已。我们相互之间也没有情感的羁绊,就像是为了同一个目标一起生活的同样。” 她顿了顿,轻声:“而我们唯一的、最终的共同目标,就是回到天上去——所有违背了这个目标的族人都会被驱逐和淘汰,譬如若衣。” “是么?”广漠王再也忍不住,失声,“她……她怎么了?” 琉璃叹了口气:“你大概不知道吧?自从把你救回了云梦之城后,她对族长表明了放弃隐族身份,不再回到天上去的决心。于是,她便接受了‘断翅’之刑。” “断翅之刑?”广漠王的脸色苍白。 “是的。”琉璃喃喃,“她原本是族里三圣女之一,是寥寥几个可以展翅飞到三千尺高空的优秀血裔——可是,如今她再也不能飞了。他们斩断了她的翅膀,将羽翼收在了神庙里。那个地方,叫作‘葬雪’。” 广漠王倒吸了一口冷气,瞬地站了起来。 “别紧张啊,”琉璃看着他的脸色,摇了摇头,“所有想要脱离族里的人都要必经这一个刑罚,无论是圣女还是普通人。不想再回到天上的人,便不配再拥有翅膀——其实这是好事。姑姑既然肯斩了她的翅膀,证明她同意了让若衣在事成之后跟你走呢。” 她望着自己的在俗世中的“父亲,”微微笑了起来,抚摩着颈中的古玉:“等我回到了那里,若衣就可以来到你身旁了。你是不是很期待?” “……”广漠王看着这个少女,说不出话来。 “托你的福,这几在云荒我过得快活极了,”琉璃眼里露出一种光芒,“真是像做梦一样啊……这些年来,我拼了命到处跑,想什么都见识一下。可是,就算我几乎拥有人世里的一切,却还是得不到最珍贵的东西。” 她转头看着广漠王,轻声:“我想有一个人爱我,就如你爱若衣一样。” 广漠王无言地看着“女儿”,眼神里有些哀伤和同情。这个从另一个世界里走出来的人虽然有着少女的外形,但她的心,其实远非陆上的人可以理解。 “我想知道爱和恨到底都是什么——要知道,这才是人世间最珍贵的珍宝。” 斜阳里,广漠王看着这个自言自语说着话的少女,心里陡然一震,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油然而生,居然令他无法直视这个“女儿”——她孩童般的眼眸里,原来掩藏着这样深广的悲伤和憧憬。 “那么……”他好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看着水里沉睡的鲛人,“你爱他么?”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经历过,族里也没有人教导过。”琉璃喃喃,捧住了脸,摇着头,“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他就觉得好亲切,就像在哪里见到过……我觉得他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可他偏偏躲着我。我越发追,他消失得越快,就像捕捉风和光一样。” 广漠王沉默了片刻,看着这个来路不明的鲛人,最终下了一个决心,拍了拍琉璃的肩膀,叹了口气:“没事,你看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养将个一年半载绝对好不了——我们把他带回铜宫吧,这样你就能天天看着他了。” “真的?”琉璃眼睛一亮,“你同意我带他回去?” “当然,”广漠王道,“您要做什么,我一定倾力协助。” “嗯……只可惜,也就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琉璃轻轻叹了一口气,淡蓝色的瞳子里忽地又流露出一丝惘然,“已经过了四年多了。月蚀之夜,很快就要降临了吧?” 广漠王脸色微微一变,沉默下去。他知道这个少女的非凡身份,也知道她未来必然不会属于这个人世——产生的牵绊越多,将来当月蚀之夜降临时,离开的人心里会越痛吧?当她展翅飞上九天,回望脚下如尘埃般渺小的大地时,会有怎样的心情? “你听,外头又下雨了——连这里下雨的声音都和我故乡不一样呢。” 琉璃侧耳倾听着外面的雨声,喃喃。 “傻丫头,”广漠王侧耳听了听,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那是马蹄声!” 是的,寂静的雨夜里,外面的街道上果然有一阵马蹄声如疾风卷来,清脆地叩响石板路,从长街的一端瞬间就消失在另一端—— 是谁在这大雨的深夜里急促赶路? 四更时分,大内总管黎缜撑着身体在阶下听命,站得久了,膝盖不由晃了一下。眼看这个海皇祭总算是过去了,明天就要起驾回伽蓝帝都,真是谢天谢地。 他咳嗽了几声,又望了一眼正殿。 行宫里的蜡烛还没熄灭,照得整个殿堂都通亮——灯影里隐约听到女子的娇笑声,歌舞声丝竹声彻夜不停歇。黎缜不由叹了口气,白帝还真是老当益壮,前几日在海皇祭上看到了叶城花魁天香,便带回了行宫来,夜夜春宵日日欢宴。 也是,总共也不过只剩下两年的任期了,不趁着在位多享乐还能怎样?只是皇帝二十年一轮换,他们这些内臣却要过着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日子,每次到了权力交接的时候便少不得要考量一番,一旦选错了主子,日子便难过得很了。 黎缜漫无边际的想着,只觉得冬夜特别漫长寒冷,不知道是不是站得久了,身子竟然不停发起抖来,打摆子似的站不住。 “总管?”旁边的侍从看得他脸色有异,“您不舒服么?” 然而夜幕里,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如风而来,一行黑衣大氅的男子在行宫门口跳下马背,其中一个人也不通报便直闯入内,战靴在石上敲击出短促而坚决的节奏,一路走过来。 “白帅?”黎缜看清了是谁,大惊失色,“您怎么……” “抱歉,来得急,惊扰了。”对方却来不及多说,言简意赅地提出要求,不容拒绝,“我想面见帝君,有急事禀告。” 已经四更了,欢宴了一天的白帝总算有了些昏昏的睡意。怀里的美人也有些倦了,张开檀口微微打了个哈欠,倚在案上,伸手摘了一枚朱砂果。她的指甲上染着一层透出荧光的朱红色,和果子的颜色相遇,显得有些俗艳。 “啪!”忽然间一个耳光落在了她脸上,她一声尖叫地被推了开去。 “一点都不一样!”白帝忽然间烦躁起来,“赝品,赝品!” 周围的侍女舞姬看到帝君忽然毫无预兆地发怒,吓得瑟缩在一边。正当两位宠妃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门外忽地传来了一声低语: “帝君,白帅求见!” 狂躁中的白帝忽然间安静下来,那一瞬,他眼里闪过一丝奇怪的光。“是么?来得正好!”白帝凝固的表情忽然间动了起来,吐出一口酒气来,挥了挥手,“都给我退下吧!”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冷风从外面吹了进来,大殿里的烛火猛然动了几动。 那个高大挺拔的军人站在门口,看着大殿里奢靡放荡的景象,眼神却依旧如同刀一般冷冷不动,有一股肃杀凌厉的气息。妃子宫女们屏声敛襟鱼贯退下,而天香毕竟是青楼出身,有些不知好歹,知道这就是云荒百姓口中说的“白帅”,不由好奇地偷偷看了他一眼。 “还不滚?”白帝忽然一脚踢在她背上,“贱人!” 天香惊呼了一声,一个踉跄扑在地上,额头向着尖利的桌脚撞去。正要血溅破面时,横里忽然有一只手臂伸过来,牢牢地托住她的肩膀。 “小心。”白墨宸将她扶起,淡淡地说了一句,“快走吧。” 天香惊惧交加,再不敢看他一眼,急忙匆匆地冲出门外去。 白帝看着新宠花容失色的离去,嘴角噙着一丝令人猜不透的笑,忽地笑了笑,“墨宸,你的女人缘看来果然比我好多了啊……” 帝君的笑容阴森,换成一般臣子早已冷汗满身,然而白墨宸似乎并不像其他人一样畏惧这个喜怒无常的帝君,只是淡淡回答:“墨宸只会打仗,对女人是一窍不通。如果我真的有本事,悦意早就回心转意了吧?” 他没有称自己为“臣”,帝君也没有称自己为“朕”。 ——在外人面前,他们恪守从君臣之礼,然而当殿门关上,只有他们两人相处的时候,他们的谈话方式便会变得随意而奇特。这种态度,不像是帝君和臣子,不像是岳父和女婿,反而更像是一对出生入死多年的铁杆兄弟。 白帝的笑声渐渐歇止,仿佛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蹙眉摇了摇头:“那个丫头,实在不知好歹——嫁给你哪里委屈她了?居然还老想着和人私奔!实在是丢脸……” “都已经过去了,”白墨宸很快截断了这个话题,“悦意如今好么?” “不好也得好,”白帝冷笑了一声,“宰辅的黑甜香很管用,服一次可以让她乖乖的待上三五天。终于不再给我添麻烦了。” “什么?”白墨宸脱口低呼——为了让桀骜不逊的女儿安分,白帝居然给自己的亲生女儿用了这种会上瘾的药物?!云荒的帝君,这个十年前就和自己结下生死盟约、一起登上权力顶峰的人,忽然间变得令他如此陌生起来。 “怎么?疼疼了?”白帝斜觑了他一眼,“这次回来,有空去看看她吧。” 白墨宸应了一声,双拳在膝盖上握紧。 “殷仙子没事吧?”白帝又问,“海皇祭上看到她不小心落海,很让人悬心。” “没事,只是受了一点惊吓而已。”白墨宸仿佛不愿在白帝面前多提这个女人,很快转开了话题,慎重道:“墨宸这次从前线秘密返回,其实是有重要的事面禀帝君。” “噢?”听到对方忽然用了敬语,白帝眼神一闪,也坐直了身体,压低声音道:“正好!我也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想和你商量。” 白墨宸微微一愕:“那帝君先说吧。” “不,”白帝挥了挥手,“你先说。” 白墨宸点了点头,探手入怀,拿出了一个东西放到了案上,小心翼翼地推了过来,直抵白帝面前——那是一个沉甸甸的陶土瓶子里,瓶子已经四分开裂,外面用绳子绑扎着,上面用朱漆火印密密封住,用小刀划了一个尖锐的三角符号。 “这是什么?”白帝蹙眉,不解。 “这是我派去冰夷内部的一队刺探者舍命送回的东西,”白墨宸伸出手,解开了瓶子外面绑扎的绳子,瓶子砰然分裂。然而瓶子里装满了一种奇特的液体,幽蓝而柔软,在容器碎裂的时候却又没有漫开,反而仿佛凝固的胶体一样停滞在了那里,颤巍巍的抖动,在烛火下折射出奇怪的光泽。 ——那种光,是云荒大地上任何一种物质从来不曾有过的。 “这可能是来自于巫咸提炼出的某种药物,”白墨宸从怀里拿出一封用金边密封的防水信函,展开来推给白帝,“这一封密报,是我派出去的十九人小队舍命送回的——里面包含了冰夷一个极大的秘密。” 白帝俯过身,拿起了那一封信,看到上面还沾染着血迹。他在灯下展开密报,默默地看了一遍,脸色越来越凝重。 “据我所知,这几十年来,冰夷一直在进行一项极为秘密的计划,”白墨宸低声道,“被称为‘神之手’。那个计划极其机密,只有元老院的十巫才知道。我派出去的人没有打探到全部的消息,只依稀知道‘冰锥’和‘神之手’行动即将展开。” “‘冰锥’和‘神之手’?”白帝蹙眉。 “‘冰锥’,肯定是为了取道寒冷的北方大海。‘神之手’,肯定是为了对付一些重要的目标。”白墨宸的手指在案上划着,“我怀疑冰夷企图偷偷潜入云荒,带着那些在这种东西里培育出的怪物,来袭击我们的后方!” 白帝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喃喃:“这些人也太疯狂了。” “如果冰夷猝然出现在云荒腹地,譬如叶城和帝都,只怕缇骑和骁骑都会抵挡不住。”白墨宸低声,“幸亏现在还来得及——据我所知冰锥还尚未下水,此刻出动还来得及。要趁着他们来不及有所行动之前,一举突破他们的防线,使他们首尾不能相顾,也分不出手去进行什么‘神之手’计划!” 白帝听着,默默颔首,却不发一言。 “墨宸,你计划得很好,”许久,白帝笑了一笑,伸出指甲在那块凝胶上弹了一弹,“不过在这个当儿上,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让你去做,恐怕不能给你这一年的时间。” “什么?”白墨宸有些意外。 空桑多年的死敌便是冰夷,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一年啊……呵,”白帝笑了一声,喃喃,“一年后就算你灭了冰夷,替空桑永久拔除了后患,可到时候这天下,又轮到谁来坐了呢?” 白墨宸蓦然一惊,看了帝君一眼,仿佛有雪水从头顶泼下。 毕竟君臣多年,那一瞬间,他完全明白了。 “我说过,我也正好有事找你商量,”白帝忽地笑了一笑,将另一只手抬起,放在爱将面前:“你看这个。” ——在白帝右手的无名指上闪烁着的,是空桑帝君的身份象征:皇天神戒。白帝轻轻摩挲着这枚具有传奇色彩的戒指,恋恋不舍,目光里流露出权欲和阴狠来。 “还有两年,我就要脱下这枚戒指了,”白帝沙哑着声音,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枉费我昔年费尽心力将它得到手,可这十二年的光阴,却实在是太短暂了……” 白墨宸静静地坐着听着,身体挺拔如标枪,眼神却微微一变。 “前几天的海皇祭上,玄王居然公开讥讽我,就说算我一意孤行的支持你出兵海上,但最多也不过两年的时间而已!”白帝冷笑起来,用戴着皇天的手拍击着桌面,“你听听,你听听!时间越来越近,那家伙也越来越嚣张了!” 白墨宸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显然也是知道玄王的飞扬跋扈。 “如果等玄凛那小子登了基,墨宸,你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白帝呵呵冷笑了一声,“我还能退回族里当白王,而你呢?到时候,别说灭冰夷了,可能都会变回一介平民!要知道玄之一族一直对你在军中的威望非常忌讳,早就欲除之而后快。” 白墨宸沉默了良久,低声,“帝君想怎么做呢?” 白帝低声:“我和宰辅商量过了,想让你从西海即刻撤军,班师回朝。诏书我都拟好了,正准备海皇祭结束就秘密发出,不料你倒是先回来了——我们君臣真是同心同意。” 白墨宸一震,脱口,“宰辅?” 宰辅素问和他,从十年前起就是合力将白烨推上帝位的两功臣,可谓是白帝一朝的文武肱股。如今帝君既然是和宰辅合议过了,那么,就意味着这件事差不多已经有了最终的决定,他的意见,已经不能扭转最后的结果。 白帝笑了一笑:“我要你回来帮我做更重要的事。那就是……” 帝君微妙地笑了笑,刚要说什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闭上嘴,竖起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白墨宸一惊,瞬地按剑而起,警惕地四顾——然而行宫殿堂内空无一人,连风都没有吹进来。 “要小心哪……”白帝忽地笑起来,手指落在右手的那个戒指上,指尖敲击着那块蓝色宝石,带着意味深长的笑,“传说这个东西有灵性,我要说的话,绝不能让它听见。” 白墨宸点了点头,有些敬畏地看了一眼那枚戒指。 是的,他知道白帝指的是什么:传说中七百多年前,当时的青帝青宁也想独霸王位,经过了严密的筹划,准备在海皇祭上囚禁其他藩王,发动政变。一切都准备得滴水不漏。然而,奇迹忽然发生了——在举事前夕,一夜之间,居然有天雷击中了紫宸殿。床幔犹自完好,美人依旧无漾,唯独床上拥着宠妃入眠的青帝却化成了一堆灰烬! 在百官震惊的注视下,那个野心勃勃的霸主就这样化成了片片飞灰,随风消散。床榻上,唯有那一枚皇天戒指存留,依旧闪烁如新。 “看到了么?这就是神谴!” 那一瞬,伽蓝白塔顶上长久紧闭的神庙忽然打开了,空桑女祭司疾步走出,站在塔顶举手向天,厉声对震惊的百官宣布:“神在注视着每一任帝君,在誓碑前发过的誓言不可反悔。若有不遵者,天人共诛!” 那之后,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好几次。 数百年来,先后有五任帝君离奇暴毙,那些人,有的已露兵戎夺权之相,而有的却还是在声色不动地暗中进行——然而,无论明里暗里,那些野心家终究逃不过上苍之眼的注视。每一任以奇怪的方式暴毙,从未有人成功。 已经九百年了,每当云荒的格局即将失去平衡,六王共政局面即将打破、战祸即将到来的时候,可怕的神谴便会自天而降,来去如电、以无可阻挡的力量,将那些独夫和霸主在一夜之间化成灰烬! 这是令整个云荒都敬畏战栗的力量。 此刻,面对着欲言又止的帝君,白墨宸坐在空旷的大殿内,看着在灯下闪耀着的皇天神戒,神色缓缓变化,低声道:“在下已经知道您的心意。” “哈哈哈,好,不愧是和我出生入死过来的心腹爱将!”白帝放声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凑过来对心腹将领道,“其实我有这个心思已经很久了,但真正让我下决心的,却是两天前闯入海皇祭的那个天官苍华。” “天官?”白墨宸惊讶。 “是的,”白帝的笑意有些诡异,望着窗外的天空,低声,“他说湛深多年前就曾经预言过,‘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你说,那个王者,不就应验在朕身上么?” 白墨宸猛地一惊,无法回答。 空桑虽然是君主临国,但从精髓上来说,却是一个深深信仰神权的国家,对神谕和星象看得很重。而天官更是天下最精通占星术的人,如果此话从天官苍华嘴里说出来,那自然不同寻常,难怪白帝听了后就动了心。 他想要永远保留这枚皇天!也就是,要发动内战,寻求永恒的王位! 白墨宸的手无声的握紧,嘴唇紧抿,没有立刻回答。将计划和盘托出后,看到心腹爱将没有立刻表态,白帝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阴冷地盯着他,“怎么?当初,你能替我把那件事做得滴水不漏,现在你却犹豫了?” 白墨宸看着白帝那双狭长的眼睛,微微一凛。那双眼中射出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光芒——犹自记得多年前的那个雨夜,自己和素问聚集在当时还是二皇子他的密室里,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凝望着他们两个人。 他当然知道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那是到了一个重大抉择关头,审视谁是同伴、谁是敌人的目光,绝不会容情!他们三个人曾经联手改变了一个时代,将这天下都收入囊中。如今,十年后,当第二个十字路口即将出现的时候,他自然知道白帝会如何选择。 只是沉默了片刻,空桑元帅挺直的身体微微往前折了一下,断然地回答:“帝君于我有知遇之恩,若要争夺永久的霸主之位,墨宸自然愿为您披荆斩棘。但是……”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酝酿下面该怎么措辞。 “但是?”白帝却有点不耐烦了,眼睛眯了一下。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却不能答应帝君,”迎着这样的目光,白墨宸却忽然抬起了头,毫无躲避地回答,“那就是——绝不能在此刻下令让大军从西海上撤回!” “什么?!”白帝蹙眉。 “恕在下直言,现在绝对不是挑起内战的时候。”白墨宸面沉如水,声音也是铁一样沉甸甸,“目下冰夷拥兵海外,虎视眈眈,借着破军复苏的传言,蠢蠢欲动——在这个时候如果从海外撤回大军,不仅西海多年战果瞬间化为乌有,海上屏障一撤、群狼更会蜂拥而入。到时候我们内外交困、腹背受敌,后果将不堪设想!” “……”白帝静静地听着这些谏言,脸色阴睛不定。 “帝君要想成就永恒霸业,其实事情并非不能两全。如今还有时间。”白墨宸继续道,耐心的解释,“如果帝君肯全力支持墨宸在西海上的战争,用一年时间先灭除外患,到时候再杀回大陆,又有何事不可成?” “别说了!”白帝陡然拍案,打断了他的话。 那一掌拍得重,白墨宸一震,抿紧了嘴唇,不再说话,却依然保持着身体笔直、上半身微微前倾的姿态,毫不回避地凝视着盛怒的白帝,眼神并无动摇。 “到时候再班师回朝?”白帝冷笑了一声,“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的天下!” “事有轻重缓急,帝君当以天下为重……”白墨宸低声反驳。 “天下为重?那也要是属于我的天下才行!欲攘外,先安内!”然而白帝根本不听,又一掌拍在了案上,“这件事朕心里已经盘算很久了,目前时间只剩下两年不到,事情已如箭在弦上。朕和宰辅已经达成了一致,你不必多言!你也不要回西海了,接下来马上跟随朕回帝都,密议大事。” 那一瞬,注意到帝君已经将称呼从随意的“我”换成了代表无上权力的“朕”,白墨宸沉默了许久,终于只是点了一点头:“是。” 他微微一躬身,将桌上那个破碎的陶罐重新绑好,又卷起了那封带着血的密信。 “帝君,您知道么?”他望着手里的那个罐子,声音有一丝难以觉察的颤抖,“为了送出这个消息,这些年来,有两百多个云荒的好男儿陆续牺牲在冰夷的虎穴里!——我连夜赶回,也是为了提醒帝君沧流冰夷的阴谋,而帝君……” “文死谏,武死战,墨宸,你可别弄错了自己的位置,学那个不知好歹的天官——”白帝挥了挥手,似乎再也不想和他多说,“朕累了。如果还有话要说,三天内到帝都来!否则,就永远不要在朕面前出现了!” 白墨宸叹了口气,只道:“是。” 当空桑的元帅离开后,行宫大殿里便陷入了彻底的死寂。 白帝狭长的眼睛又眯了起来,望着案上精美的鎏金铜人灯,喃啁地对着空气开口:“如宰辅所预料的一样,墨宸他果然不大情愿啊……” “是啊。”背后传来帘幕拂开的声音,一个老者清癯的身影显露在黑暗深处,高而瘦,如同一只灰白色的大鹤——在内秘密旁听君臣对谈的,居然还有另一个人。 “白帅如果不肯配合,那事情就棘手了,”宰辅叹了口气,忧心仲仲,“缇骑大统领都铎虽然效忠帝君,然而此人贪恋金钱,未必可靠。而驻守两京的十万骁军的统领骏音又是白帅昔年战场上的刎颈之交,对其忠心耿耿——缺了白帅,帝君若要发动政变,只怕没有足够的人马可以控制局面了。” “该死!”白帝沉默了片刻,狠狠一掌击在案上:“墨宸也算是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过来的人了,为何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居然犹豫起来?” “帝君息怒,”宰辅拿出水烟吸了一口,“看来,墨宸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啊……” “什么打算?”白帝悚然一惊,不由自主地脱口,“莫非……他也想称帝?” “咳咳……说不定微臣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宰辅看到帝君眼神的变化,在暗影笑了一笑,“白帅不赞同帝君,或许只是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他不是不识时务的人。” “希望如此,”白帝喃喃,“朕真的有点舍不得墨宸这员大将。” 宰辅抽了一口水烟,森然道:“十年前,大皇子也曾不舍兄弟之情。” 白帝一惊,只觉背后冷汗涔涔而下,心中那一缕犹豫顿时熄灭。 这个提醒一针见血。十年前,他、素问、墨宸三人密谋篡位。然而当时作为首席幕僚的首尾两端,居然将他们的密议透露给了当时在位的皇兄白煊——按理说,一旦知晓了兄弟有篡位之心,皇帝会立刻下灭门诛杀令。然而可笑的是,他那位一母同胞的兄弟虽然荒淫,却在手足之情上流露出了同样的昏庸,居然对唯一的胞弟起了宽恕怜悯之心,没有立刻诛杀,反而只是想采取怀柔之策,令他迷途知返。 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犹豫,白帝得到了喘息之机,立刻发动了深宫杀局,那优柔寡断的皇兄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连带着他的无数宠妃和一对儿女,一起成了黄泉冤魂。 在这样的权力巅峰上,任何一丝软弱容情都是危险的。 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是如此! 白墨宸从行宫里走了出来,外面已经是五更天,冷雨密集,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帝君既然未曾休息,黎缜便领着内侍在阶下一直等待,见白帅出来,便上前一步迎接他。然而似乎体力不支,身体一晃,幸亏白墨宸眼疾手快,一手托住。 “总管多小心身体。”白墨宸拱手,“在下告辞。” “白帅也要小心啊。”黎缜在背后极轻地说了一句。白墨宸霍地站住身,回头看了一眼大内总管。黎缜站在那里,一张富贵白胖的脸上露出了高深莫测的表情来,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白墨宸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 这个黎缜,一直是个令人捉摸不定的人。身为大内总管,然而多年来从不结党营私——即便是宰辅素问权倾朝野,他也不曾对其有过谄媚。让人觉得这个六十多岁、历经了三任帝王的总管是个看不透的人,不知道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十年前,当他们三个人密谋政变,一举诛杀了白帝白煊之时,一夕之间深宫血流成河,伏尸遍地。然而这个有能力影响政局的人,虽然身处内宫却一直按兵不动——没有表示支持,也没有表示反抗。 直到白烨坐上了王座,他才不动声色地站到了阶下,对来朝的文武百官展开黄绢,宣称先帝白煊因纵欲过度而一夜暴毙,二皇弟白烨即时继位,君临天下。 那一刻,他们才知道这个人终于站到了他们一边。 正因为有了黎缜的率先表态,这一轮白族内部的政权交替并没有引起其它藩王的异议和不满,白煊驾崩了,他唯一的弟弟自然是理所当然的继承者——甚至,没有人再关心那一对原本也可以继承王位的孤儿去了何处。 这世界由来是强者的天下,谁会怜惜孤儿寡妇? 十年转眼过去了。如今帝都又是山雨欲来之时,这一次,他又会如何呢? 白墨宸翻身上马,沉吟着往外走去。夜雨细密,转过一条街,便看到了街角暗处站着的那个青衣谋士,打着油纸伞,高挑清瘦,脊背微微躬着,宛如一只霜中的老鹤。 穆星北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此刻见到主人回来,赶忙迎上去,脸上显出忧虑的神色来,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行宫大殿:“如何?” 白墨宸摇了摇头,面沉如水:“帝君要逼我入火坑。” 穆先生猛地一震:“难道……帝君真要背弃誓碑盟约、试图独霸天下?” 白墨宸看了谋士一眼,苦笑:“穆先生真是神机妙算,一切都如你所说,帝君甚至要我撤军西海、助他镇压六部——我苦谏而不得,只能等明后天入京再做打算。外患未灭、内乱又乱,希望帝君能悬崖勒马,不要做出这等事来。” “不可!”穆先生失声,“属下说过,天象有异,白帅万万不可入京!” “天象?”白墨宸在夜雨里按辔而行,冬日冰冷的雨轻敲着他的盔甲,发出清楚而短促的叮当声,仿佛周身都有刀兵过体。空桑的元帅低着头,微微咬着牙,两侧咬肌微微鼓起,有一种狠厉的表情。许久,忽地发出了一声冷笑—— “我命由我,不由天!” 穆先生一震,抬起头看向自己辅佐多年的主人。 稀疏的雨幕里,白墨宸坐在马上,仰头看向漆黑的夜空,双颊瘦削,仰起的下颔线条显得冷峻,有一种豹般的轻捷强悍——那一瞬,穆星北心里忽然便是一片豁然。 是的,天象凶险又如何?预言不详又如何? 像白帅这样的男人,是天生的霸主,从来不会被所谓的“不详之兆”击倒的,不战斗到最后一刻他绝不会放弃——而不到最后一刻,胜负谁也不能定! 穆先生抖擞了精神,问,“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做?是要撤兵西海,还是……” 白墨宸不再说话,鞍辔缓行,转入了暗巷里,似是心里在权衡利弊,对着随行的穆先生点了点头,开口:“立刻替我飞鸽去往西海前线,分头告知‘风林水火’四大将领——” 白帅从马上俯下身,在心腹幕僚耳边低声吩咐。 然而奇怪的是,穆先生耳边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是为了听清楚两人在说着什么,暗影里有什么东西轻微地动了一动。 就在那一瞬间,耳边风声一动,白墨宸忽地长身掠起! 他一按马背,整个人便箭一般地朝着暗处飞去,动作利落敏捷如猎豹。十二铁衣卫还没赶上来帮忙,只见他半空中一探手,抓住了什么。喀嚓一声响,有骨头被生生捏碎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半声沉闷的惨叫。 白墨宸瞬地从黑暗里折返,手里提着一个人,重重地摔到了冷僻的巷角。那个人在冷雨里抽搐着,脸色青白,喉头软骨已经破碎,只是一时未曾气绝而已。 穆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是属于修罗的一面。 “帝君的动作还真是快。”白墨宸冷冷一笑,“我前脚刚离开,他后脚就暗地派了人来跟踪了——你是缇骑的密探吧?”他毫不留情地抬起脚,狠狠踢在那个人的肋下。又是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那个人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连连点头。 “该死!”白墨宸低声怒斥,“都铎那家伙也跟着帝君站在一起?” “不稀奇,”穆先生叹了口气:“只怕除了白帅,所有人都站在帝君一边吧?” “……”白墨宸没有说话,从地上提起那个奄奄一息的家伙,伸手一扭,只听咔嚓几声响,抖断了对方的肩肘关节,在惨叫声里一扬手,将那个人对着陋巷墙头扔了过去!暗夜里,没有听到那个人落地的声音,显然是被黑暗里的某些人接住了。 “回去告诉你们头儿!”白墨宸冷笑了一声,声音冷厉如刀,“日后要跟踪我,就让他自己亲自来!——这些不入流的杂碎,来一个撕一个,别有去无回白白的浪费了!” 细雨声里,有簌簌的脚步声沿着墙远处,最终再无声息。 白墨宸凝望着四周,眼里露出了一丝冷笑,忽地道:“先生。” “白帅有何吩咐?”穆先生立刻上前。 “我们要开始布局了。”白墨宸语气决断,毫不拖泥带水,“对手已经开始行动,我们也绝不能慢了手脚。” “是。”穆先生眼睛一亮,“白帅是要向帝君宣战了么?” “不,还不是宣战——冰夷未灭之前,我不想轻易挑起内战。所以……”白墨宸在马上微微弯下腰,在幕僚的耳边说了一段话——这次他一共说了三道命令,每一道都短促而清晰,穆先生越听越是佩服,眼神凝聚如针。 “以上三件事,立刻找人去办,十二个时辰内必须有回音。”白墨宸握紧马缰,冷冷地说,“西海,京畿,大内,兵分三路,一刻也耽误不得!如今我们是在和那些人抢时间——就看谁布局布得快了!” “是!”穆先生领命,顿了顿,“那您呢?” “我?”白墨宸冷笑,“帝君既然下了命令,我自然是要奉召进京的。” “不行!”穆先生脱口,“此行太凶险,白帅就算真的准备入京,也必须找到可靠的人来保护您,否则绝不可孤身犯险!” “不能多带人手进京,否则白帝必须忌讳,”白墨宸摇了摇头,语气沉稳,“我此次是秘密回到云荒的,诸位藩王还不知道我的来意,想来白帝也不希望这件事公开。如果此事一传出去,只怕内战没起,诸王之乱又要先爆发——这也不是我想要的局面。” “那么,至少带上十二铁卫。”穆先生低声道,“或者,带上‘那个人’。” “那个人?”白墨宸脸色瞬地一变,“你说的是……” “殷仙子。”穆先生的眼神意味深长,“十年磨剑,用在一时——白帅有绝世利剑在手,在此危机关头不拔此剑,更待何时?” “……”白墨宸长久地沉默,手指关节握得发白。 “这事我自有打算,还不打算把夜来拖进来。”终于,他叹了口气,低沉道,“我白墨宸戎马半生,什么生死没经历过?更何况以我和帝君多年的交情,我即便抗旨,他也未必一定会立刻动杀心。只要撑过十二个时辰,相信我们的部署就会生效。” 穆先生还是摇头:“白帝阴狠反复,绝不可大意。更何况帝君身边还有一个宰辅素问——白帅若要孤身进京,在下绝不能认同。” “唉……我知道先生如此苦心孤诣,全是为了我的安全考虑。”白墨宸叹了口气,“但此事我另有打算,不必再说了。” “可是……”穆先生还想据理力争,然而白墨宸一眼横过来,语气森然:“先生难道要强我所难么?” 穆先生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再多说:“是。” “我有另外的事情拜托先生,”白墨宸凝望着雨幕的最深处,一字一句,“很重要。” “请主上吩咐。”穆先生躬身。 “是有关我的家人的事……”白墨宸喃喃。 “家人?”穆先生微微一怔:白帅所说的家人,是指在北陆乡下的那个家么?自从他发迹后,他那个名义上的“家”也跟着鸡犬升天,得了不少好处。然而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对白帅而言不过是一种身份上的掩饰,如今大事关头,怎么会考虑起这些来? “当然不是北陆那个家。”白墨宸笑了起来,语气深远。 “什么?”穆先生一怔。 白墨宸从马背上俯下身,在心腹幕僚耳边说了几句话,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意外的真相,穆先生的瞳孔忽然收缩,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惊异也有敬畏。 “连先生也很惊讶吧?”白墨宸低声笑了起来,“这件事就拜托你了。带他们走吧!如今是时候了——只有这样,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和那些人斗到底!” 当皇帝和权臣们在行宫里密谋的时候,白塔顶上有人“哦”了一声。 黑暗的室内,空桑女祭司凝视着水镜,变了脸色。 “居然又出了一个独夫啊……”空桑女祭司苦笑着摇了摇头,用枯槁的手指点向水面,指尖刺穿了水中白帝虚幻的脸。九百年的大限即将到来,破军要出世,第六分身尚未现形,星主神谕迟迟不降临——在这样的时候,居然还出了这个乱子? 这么一来,她就不得不全力以赴应付这次帝都的危机,无法顾及破军的事了。 空桑女祭司在黑暗里合起了双手,对着水镜祈祷:“星主,无论你在天地间何处,请降临神谕,告诉我们接下来该何去何从……第六分身到底在何处?” 然而,水面依旧一片平静空洞,没有一个字迹浮现。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还是没有迹象么?星主到底是怎么了?空桑女祭司轻声叹息,有些疲倦。龙前日已经出发去叶城诛灭第五分身,至今尚未回来。显然她明白龙的力量在云荒无人可比,不知为何她内心却有些忐忑。 那个第五分身,叶城的殷夜来,是麒麟的妹妹。 如果龙杀了她,只怕也难以避免引起组织里的动荡吧?她摊开手掌,看着自己掌心里的那个金色命轮,有些忧心仲仲。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仿佛起了什么感应,她手里的命轮忽然微微地亮了一下! 那是有同伴在附近的象征。 “龙?”她惊喜交加地回过身去,看着神庙窗上映出的剪影,“你回来了么?” 窗外风声一动,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翻窗而入,水蓝色的长发在夜空里拂动。他撩开了帘子,手心上那一轮金色的烙印在暗夜里微微闪耀。空桑女祭司从水镜前站起,欢喜地迎了上去。然而,就在她回过身的瞬间,黑暗里有一阵冷意无声掠过。仿佛暗夜潜行的蛇,一把剑无声无息地穿过了帷幕,疾如闪电地刺来,一瞬间穿透了毫无防备的人。 那一剑是如此狠毒而隐秘,空桑女祭司甚至来不及结印,双手就被一剑刺穿,以高高举过头顶的姿态,生生被钉在了神殿的祭坛上方! “你!”空桑女祭司震惊地看着这个从未见过的人:“你是……” 那是一把无形无质的光剑,握在那一只同样有命轮的手里!那个人抖落了身上的斗篷和假发,紧盯着白发苍苍的空桑女祭司,小心翼翼地退到了水镜旁边,斜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一脚踢了过去! 青铜的水镜四分五裂,在神庙里发出刺耳的声音,水在地上蔓延。 “没了水镜,你就没了耳目吧?没有了手,你也无法结印施咒!”那个人松了一口气,看着被钉在柱子上的女子,低声,“我不想杀你,凤凰,但我也不能让你去通知组织里的其他人来杀了我妹子!” 空桑女祭司一震,陡然间明白了过来:“麒麟?” “是啊……是我,你很吃惊我会出现在这里对么?”那个拿着光剑的人在暗里狠狠地笑,“哈,按照你们的计划,我此刻应该已经在奔赴狷之原的途中了——你和龙,就是这样算计自己所谓的‘同伴’么?” 凤凰定定地看着这个从未谋面的同伴,失声问:“龙……龙呢?他在哪里!” “我杀了他。”黑暗里的人冷冷道,“在他杀掉我妹子之前。” “什么?”苍老的女祭司忽然全身震了一下,死死地盯着他,双手痉挛地扭动着,似乎要在空气里抓着什么,嘴里虚弱地喃喃:“不可能……你,你杀了龙?你杀了龙?” 清欢厉声:“不是我要杀他,而是他要杀夜来!” “不可能!”空桑女祭司忽然大喊了一声,回过手臂,不顾一切地将手拔了出来!——她的动作很用力,一扯之下,光剑斜削过她整个手掌,整个手顿时血肉模糊。然而,她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疼痛,竟然硬生生地一下子把手拔了出来! “不可能……”十指齐齐削断,跌落在地上,她却看也不看一眼,只顾血淋淋的蹒跚走过来,对着他喃喃,“你……杀了龙?不可能!” 清欢倒抽了一口冷气,警惕地看着这个垂死的女人,往后退了一步。 “不可能!”凤凰忽然厉声大呼,举手向天。 那一瞬间,她雪白的长发猎猎飞舞,苍老的眼眸里流露出不顾一切的光芒,手心在刹那前盛放出了可怕的光,宛如一团烈火凭空燃起——那是命轮在她掌心旋转,发出了耀眼的金光!在光芒中,她喃喃念动了一个奇特的咒语,一瞬间,白骨生长、血肉重生,那一对残缺的手掌忽然间便恢复了原样! “涅槃!”清欢失色惊呼。 那是传说中组织里“凤凰”的绝技,不到玉石俱焚的最后一刻不使用。他知道事情不对,手腕一翻,光剑忽然自动飞起,在空中一转化为六道闪电,从各个方向刺了过来,交错成网。那是九问里的最后一招——苍生何辜。 生死关头,他来不及多想,直接就用上了最强的一击! 凤凰的手还没有恢复原样,然而手指连点,居然将六道闪电全部反击了回去!轰然巨响中,清欢踉跄着连退几步,感觉整个神庙都在震动。身上的伤口被再度震裂,他呕出了一口血,眼神凝重起来——不错,这才是凤凰真正的力量吧? “你……你怎么可能杀得了他?”凤凰重新长出的十指被剑气所激,重新喀嚓折断了数根,然而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喃喃地一步步逼过来,“不可能……不可能!他,他……怎么会就这样死了?” 在看到泪水从女祭司枯槁眼睛里滑落的瞬间,清欢蓦然明白了。 他奶奶的,这世上的女人怎么都那么疯?这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居然为了龙发狂成这样子?这下事情可麻烦了……只怕自己难以全身而退。 凤凰死死地看着他,那眼神不是在看一个同伴,更不是在看一个刺杀者,而仿佛是在看一种无法原谅的恶物——这个毕生都待在黑暗里等待宿命的女人,似乎终于看到了自己命运的终点,眼里流下的泪水如同火一样炙热,在暗夜里,居然闪着妖异的蓝色光芒! 清欢一生经历过大风大浪,与人无数次生死对决,知道此刻绝不可力敌,便立刻足尖一点,向着神庙门口退去——然而,不等他退出,凤凰缓缓抬起了手,在胸前合拢。在她双掌合拢的瞬间,整个神殿震了一震,四壁忽然间回应出了奇怪的光芒! 无数的符咒从墙壁上隐约凸显,仿佛一圈圈的丝带,严密地将这座伽蓝白塔顶上的神殿环绕——那是被血咒召唤出来的禁锢的封印,切断了这座神庙和同一时空的任何联系,也阻断了清欢退出的一切可能。 他的后背撞上了自动闭合的门,仿佛一个巨锤敲在他后心,瞬间将他反震了回来! 肥胖的身躯踉跄落地,往前跨了一步才站稳。凤凰踉跄着走过来,长袍上全是血迹,抬手向着清欢,指尖上有幽蓝色的光嗤嗤作响——那是灵力在汹涌聚集的象征。 她望着自己的同伴,喃喃: “麒麟!我要杀了你!” “咦?怎么回事?”脚底下忽然微微一震,白塔上巡夜的侍卫忽地感觉到了什么异常,回头看了一眼。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里,仿佛有隐约的金光一闪。 “神庙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有个侍卫喃喃道。 “看花眼了吧?”旁边的同伴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一眼,然而那里却还是一样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那个老婆子一年到头门窗紧闭的待在里头,会有什么不一样?” 侍卫摇了摇头,苦笑:“是啊。” 同伴取笑:“可能是悦意公主这几天太安静,让你觉得不习惯了?” 然而刚踏上伽蓝白塔的最高一层,忽然间,有一个侍卫发现了什么异常,惊骇交加地喊了起来:“看!神庙……天啊,神庙在发光!” 在暗无星月的雨夜里,只是一瞬间,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居然凭空发出了耀眼的金光!那些光非常诡异,一圈一圈,由内而外地透出来,穿透了厚厚的墙壁,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冲击着,激发出一道道的闪电。 “怎么了?”侍卫大吃一惊,“女祭司不会有什么事吧?” 一行人冲了过去。然而,尚未触及庙前的台阶,当先那几个靠近神庙十丈内的人都被一股奇异而暴烈的力量击中,一瞬间齐齐飞了出去!仿佛巨锤从虚空里击来,那些侍卫从白塔上万丈高空坠落,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如断线风筝一般消失了踪迹。剩下那些距离稍微远一点的人幸免于难,站在那里吓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的天啊……神!神发怒了!” 巡夜的侍卫惊恐地狂呼,四散而逃,白塔顶端重新陷入了寂静。 只有方才还沉浸在黑甜香药力中的公主忽然清醒了过来,仿佛预感到什么不详似的站起,狂奔向了神庙。但脚踝上的金锁长度有限,她刚踏上神庙台阶,锁链已经绷紧。她一个踉跄扑倒在玉阶上,口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师父……师父!” 然而,伽蓝神庙的门紧闭着,里面只有金光四射而出。 那是激荡的力量在交锋,令所有人都无法接近半步! 羽·赤炎之瞳 第七章 涸辙之鲋 海皇祭过后的第一个黎明,天色阴沉,重云欲雨。 清晨,从西市买的那一个巨大铜盆运到了秋水苑,一丈长,六尺宽,足足可以容得下两个人平躺着,惹得所有侍从惊讶不已。广漠王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亲自指挥仆人将那个沉重的铜盆运到了西厢院子里,注满了海水,然后摒退了所有外人,敲了敲琉璃的门。 “真的弄过来啦?”琉璃探出头来,看着廊下那个巨大的铜盆。惊喜万分,“太好了,这样他就可以躺得舒服一点了!” 广漠王蹙眉:“你不让外人进房,可是那么重的东西该如何挪进来?” 琉璃对着他吐了吐舌头,对着那个沉重的铜盆勾了勾手指——也不知道她翕动着嘴唇念了什么,只听呼啦一声,那个巨大的东西忽然自行飞了起来,穿过打开的门,稳稳地落到了房间地上,连里面满满的海水都没有洒出一滴。 “这点小法术,我还是有的。”琉璃心满意足地笑,“来,帮我把他搬进去。” “好吧。”广漠王走入房间,反手关上门,挽起袖子准备把水里的鲛人抬起来,然而琉璃却阻止了他,递过一双厚厚的羊皮手套来:“喏,先带上这个——这个人奇怪得很,全身冷得像块冰,不带手套还真不能碰。” “是么?”广漠王如言带上手套,却忍不住一笑。 “笑什么啊?”琉璃直觉到他的笑意里有另一层意思,嘟嚷。 “我笑你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广漠王俯下身,探手入水托住了那个鲛人的双肩,发觉手上果然透过来刺骨的寒意,“将来就算能在一起,抱也抱不得,亲也亲不得,更不用说成亲生孩子了。” “啊?”听得这话,琉璃没有像一般少女一样羞涩地低下头去红了脸,反而睁大了眼睛,打破沙锅问到底,“抱和亲也罢了,可为什么不能生出孩子?” “……”广漠王反而被她呛得说不出话,一时无语,只能埋下头继续搬动那块人形坚冰。然而琉璃却不打算就此放过这个话题,一边配合他托起那个鲛人,放入一边的铜盆,一边却还是锲而不舍地追问:“为什么?你们都是怎么生孩子的?” “这个……”广漠王看着自己的女儿,反而有些赫然。 这个丫头,如果不知道她的出身和来历,肯定会被人看做是一个在然痴呆。 琉璃的眼睛里露出了疑惑的光,继续追问:“我也问过一些云荒大地上的孩子,他们是怎么被生出来的?他们有的说是被爹娘从街上捡回来的,有的说是从后院树上结出来的——真是稀奇古怪。我看翡丽她大着肚子,也凑上去问过,结果她什么也不说,脸红得像涂了胭脂似的,好像我要调戏她一样。” 广漠王哑然失笑,没有想到这个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少女云荒的好奇心居然无孔不入到这般地步,脱下手套,挠了挠头:“这个问题啊……” 广漠王尚自沉吟,却听到脚步声传来,有人居然打破了他不许入内的禁令,跑过来在外面大力拍着门,呼唤:“王,王!大事……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广漠王听出是珠玛的声音,不由吃了一惊——这个嬷嬷在卡洛蒙世家服侍多年,见惯了风浪,很少有这样失措的时候,今日居然这样大惊小怪。 “翡丽……翡丽长公主她……她不好了!” “什么?”广漠王大吃一惊,“不是还有两个月才生么?” 翡丽.达.卡洛蒙是他的妹妹,也是先代广漠王唯一的女儿,自从兄长去世后,她便是他唯一的亲人。长公主从小身体瘦弱多病,嫁给族里门当户对的夫君后也留在了铜宫居住。这一次作为卡洛蒙家族的嫡系,应诏和他一起来叶城见驾,本以为日程离产期还远,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却不料横生变故。 翡丽今年已经快三十岁了,因为身体不好,前面的两个孩子都没有保住,这次这个孩子若是再无法顺产,只怕此生便无望做母亲了。 广漠王再也顾不得琉璃的事,连忙转身。 “巫医说,可能是白日里被海上的妖风吹了,催动胎气,现在要早产。”珠玛在外面顿脚,因为紧张,话语快速得令人听不清,“长公主疼得死去活来,偏偏一个劲叫嚷着要回铜宫去——这……这可怎么办啊!” “我去看看。”广漠王立刻走了出去,“叫空桑的大夫来看了没?” “等等,我也去!”琉璃出乎意料地跟了出来。这个片刻前还在说着忧愁、沧桑话语的少女转瞬显露出了和外表符合的活跃和好奇,一边跑在前头,一边道:“我还没看过云荒女人是怎么生孩子的呢!” 长公主起居的内室里,一片慌乱。 金盆被踢翻,案几被推倒,侍女们手足无措地看着榻上不停挣扎的女人,却没有一个人能靠近她,眼睁睁地看着血从她身体中流出,染红了半条毯子,血腥味弥漫在充满了薰香的房间里。 “回……回铜宫去……”翡丽长公主在昏乱中喃喃,手在空中乱抓一气,呼唤着丈夫的名字,“达鲁!达鲁呢?他在哪里?” “长公主……”侍女们低声,“达鲁老爷没有来叶城。” “那就回乌兰沙海!回去……我要回去!”翡丽长公主喃喃,奋力一挣,居然掀开了染满血的毯子,直直坐了起来! “长公主!”侍女们连忙上前,却被她推开。 “我要回到达鲁身边去……我要他看着这个孩子生下来。没有他在,我……我害怕。”冷汗濡湿了长公主的脸颊,这个病弱的女人在神智昏乱中却用一股惊人的勇气站了起来,挺着硕大的肚子,颤巍巍地扶着床榻,“我要他看着我们的孩子!” 血从她的身体里不停流出,染红了半条襦裙,滴滴答答地顺着小腿在地面上蜿蜒开来。侍女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上前试图将她拦回床上,然而却无可奈何。 翡丽长公主披头散发,踉跄地扶着墙往外走,眼神涣散。 然而,当她刚迈出一步时,吱呀一声,门开了。 “呀!”琉璃惊呼了一声,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翡丽长公主撑着身体站在她面前,长发被冷汗黏在苍白的颊上,肚子很大,行动不便。房间里都是血:床上,被褥上,地上……那些血是从孕妇身体里流出的,仿佛无穷无尽,染红了新生命降临的房间。室内血腥味弥漫,那种腥味有着一股孕育的力量,仿佛是劈开了一个活人身体,用她的血重新造出了一个新的生命。 琉璃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忽然间有些出神。 多么奇特啊……陆地上的人,居然是从自己的身体里,将新的生命孕育出来的! “回……回铜宫去。”精神恍惚的翡丽长公主没有认出侄女来,喃喃念着,继续往外走去——然而走不了几步,忽然觉得腹中一阵刀绞般的疼痛,一阵热流从腿间捅出,脱口痛呼了一声,扶着墙壁弯下了腰,大股的血顺着小腿淌了下来。 “不好!快叫大夫……快叫大夫!”珠玛这时候已经进来了,一见这种景象就大叫起来,“滑胎……长公主要滑胎了!” “滑胎?”琉璃好奇,“滑胎是什么意思?” “就是长公主肚子里的孩子要保不住了!”珠玛这时候已经管不了这个万事好奇的少女,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九公主你快回自己的房间去吧!” “啊?”琉璃这才明白过来,看到翡丽长公主脸色苍白地扶着墙壁,立刻就要瘫软下去。她顾不得别的,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孕妇的腰身——那一瞬,血腥味扑鼻而来,琉璃忽地震了一下:是的!那一刻,隔着厚厚的衣裙,她居然能感觉到高高隆起的腹部里有什么在激烈地动着,似是一颗小小的心脏,竭尽全力跳跃。 啊……那是那个还没出生的婴儿的心跳么? 她把手按在翡丽长公主的腹部,感觉到那渐渐微弱下去的心跳,里面濒死的婴儿似乎极其痛苦,发出微弱的声音,传入她的心底。 不……不,我要活着! 救救我……救救我。 极细小的声音,凝成一线——这,难道是那个即将死去的胚胎在母体里挣扎的声音么?人类的胎儿,和他们隐族的一样,在还没有完全诞生之前便开始凝聚起了灵魂么? “不……不,我的孩子……”血还在大量地从身体里流出,翡丽的脸色煞白,身体也无法支持,缓缓扶着墙壁瘫软下去,坐到了地上。血越流雷区多,眼看那个孩子就要在腹中窒息。琉璃来不及多想,将手放到了长公主隆起的腹部,抚摩着,喃喃念起了一长串的咒语。 她的声音轻柔,语调古雅,说着周围人听不懂的句子。 仿佛奇迹般地,在她的手隔着衣服抚摩着胎儿时候,短短片刻内,翡心的剧痛就停止了,感觉到虚弱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神智也清醒了一些。她喘着粗气,撑住了自己的腰身,感觉到胎儿已经滑到了产道口,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长公主……快用力!”珠玛冲了过来,握住了孕妇的手,“只差一点,孩子就要出来了!” 翡丽长公主额头满是虚汗,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力抓住对方的手,只听哇的一声哭泣,一个小小的肉团从襦裙下滑出,落在了一摊血里面。 “孩子!”琉璃惊喜万分,看着那个扭动的肉团,“这是孩子么?” “这当然是孩子!难道还能生出别的什么来不成?”珠玛不顾得唧唧喳喳的少女,连忙抢上去抱起那个不足月的孩子,用羊绒手巾擦试着婴儿周血的血污——然而只哭了那么一声,被抱起来的孩子便再度沉寂下去,脸是青紫色的,连手脚都不动了。 翡丽长公主只看了一眼,惊呼了一声,便虚弱地失去了知觉。 “啊?”珠玛经验丰富,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连忙将婴儿平放,抠出他嘴里的羊水,有节奏地拍打后背——然而,折腾了半晌,孩子还是一动不动。 “终究还是保不住么?”珠玛颤抖着双手,老泪纵横。 “让我抱抱吧!”琉璃却不合时宜地凑了上来,自顾自地从老妇人手里抢过那个婴儿,将脸贴在了那张小小的脸上,手指轻轻地抚摩着那一团软软的肉:“喂,别闹了,小家伙,快醒来吧……” “别闹了,九公主。”珠玛看不下去,过来抢那个死婴。然而,就在那一瞬,随着她持续的抚摩和低语,那个没有了动静的孩子忽然发出了一声咕噜,动了一动手指! “哎呀!天神啊!”珠玛惊喜得大叫起来,“活了……又活了!” 室内顿时陷入了一片狂喜,侍女们相互告知,好消息一下子从内传到了外面——这是卡洛蒙家庭新一代的第一位男性继承人,不足月的婴儿居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闯过生死关,的确是天神保佑下的奇迹,是吉祥的象征。 在侍女贴耳的呼唤声里,翡丽长公主涣散的意识渐渐凝聚,看清了面前抱着婴儿的少女,怔了一怔,虚弱地喃喃:“琉璃?” “快看!你的孩子!”琉璃笑得如阳光般灿烂,把孩子送到她眼前。 肉肉的小婴儿动着双手,眼睛都没睁开,却一下子准确地寻找到了母亲的胸口,将脑袋凑了上去,拼命地吮吸着拱动着。 “它……它在干什么?”琉璃目瞪口呆。 “他饿了,要喝奶。”珠玛笑着解释。 “啊……”琉璃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叹息,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似乎对这一切都感到非常新鲜和好奇,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孩子软软的小脚丫。 “好小啊……”她喃喃,“就像是玩具一样!” 珠玛笑了起来:“看九公主说的……就好像没见过女人生孩子一样。” “是没见过啊……”琉璃撇嘴,“我们老家那里,孩子都不是生出来的。” “啊?”老嬷嬷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失笑,“那难不成是树上长出来的?” “嘿嘿……就不告诉你!”琉璃得意地笑着,“喏,爹他就知道。” 广漠王听着她扯得越来越远,生怕她说漏嘴什么,忍不住摇头,打断了她:“琉璃,你该回去了。看你一身的血污,还不快去洗干净?” 琉璃看着自己的双手和袖子,却摇了摇头:“我可没觉得脏……这是母亲的血呀!我们老家那里,孕育新生命是神圣的事情,你们这里难道就觉得是肮脏的东西了?” “……”广漠王实在对这个丫头无可奈何,“好了,闭嘴。” “你真是个神奇的孩子……琉璃。”这边翡丽长公主缓过了精神来,将孩子搂在胸口紧紧地抱着,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明丽的少女,语气复杂,断断续续地低声,“当初……当初哥哥把你从密林里带回来的时,我还不能接受你——我记恨你的母亲……因为是她让我失去了另一个哥哥。” “但是今天……你……你却救了我和我孩子的命!” 她颤抖着合起了双手:“天神啊,请饶恕我曾经对你的怀恨吧!” 琉璃心无芥蒂地笑了起来,抬手轻轻触了一下产妇满是虚汗的额头:“没事,天神会饶恕你的……天神不会记恨别人。” “翡丽。”广漠王连忙上前拉住她,“快休息吧,琉璃,你也快回房里去待着!” 他狠狠瞪了一眼,让后者缩了缩脑袋:“好吧……不过让我再最后摸一下!” 少女再度俯下身,将手伸向婴儿。那个大难不死的小肉团躺在母亲的怀里,咂着嘴,似乎能感觉到这种好意,居然伸出了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和琉璃的手掌相抵,发出了轻轻的一声欢喜的笑声。 “啊!他居然打了一个嗝!”琉琉惊喜的叫了起来。 看着少女蹦蹦跳跳随着广漠王远去的背影,珠玛眼里却流露出一丝疑惑的光——她们老家那边都是不生孩子的?哪有这样的地方!……那,九公主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真是一个满口胡扯的小丫头!”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星海云庭的非花阁。 黎明的时候,殷夜来从浅睡中醒来,感觉到耳边有温热均匀的呼吸。睁开眼,便看到了男人线条利落的侧脸,如同岩石一样冷静坚硬,正靠在她的额头上方,贴着帷幕沉睡,连外袍都没有脱下。 他昨夜不知何时回来,没有吵醒她,这样靠在床头睡着了。 她凝视着他睡去的样子。看得出,他睡得并不踏实,显然也没有梦到什么愉快的事情,双眉微微蹙起,眉心里有一道深深的皱痕,似锁着什么心事,不时地紧抿了一下嘴角。在这样一个冬日的清晨,一切显得那么宁静安详。宁静到——竟然给人一种可以恒久的错觉。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冷硬的脸颊——然而,在她的手指接触到他皮肤之前,他霍然惊醒了,眼里有一掠而过的警惕和杀意,手指下意识地扣住了刀。 那种眼神,让她的手停在了咫尺。 他眼神里有一种奇特的迷惘和煞气,依稀间令人觉得陌生。那一刻,她心里无端端地跳了一下,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再不是朝夕相处的白墨宸,而是另一个出现在自己噩梦里的影子! 许久,她勉强笑了一笑,轻声:“你做噩梦了么?” “是你。”白墨宸看到她,终于明白过来身在何处,从胸臆里长长吐出一口气:“很奇怪的梦……我梦见了一个有着金色眼睛的人,站在一个难以形容的地方不停地呼唤我的名字……他对我说,时间快要来不及了。” “什么?”殷夜来蓦地失声,只觉得背后一冷。 他,难道也做了和自己一样的梦? “我看不见他的面容,只看到他的身边都是火和血。无数人义无反顾地跳入了其中,被吞噬和融化。可是,没有一个人挣扎,没有一个人呼救。”白墨宸的声音低了下去,抬手撑住额头:“就像被一种奇怪的力量吞噬了一样!” 殷夜来握住了他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指尖冰冷,低声:“那不像是你应该做的梦。” “是啊……但是不知道为何,这次回到云荒后,我已经是第三次做这样的梦了。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强烈。”白墨宸低声,“最可怕的是,我在梦里很清楚的明白自己不应该过去,却身不己地随着召唤一步步前行,眼看就要跟那些人一样跳进血和火之中了——”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着她:“幸亏在最后一刻,你叫醒了我。”“你醒来那一霎那的表情,真的像要杀人一样。”她岔开话题,并没有问他昨夜见驾的结果如何,只是往床里挪了一挪,让出一块地来,“就这样坐了一夜?怎么不上来睡?” “怕吵醒你,”他低声,“很久没见你睡得那么香了。” “上来休息一会儿吧,”她拍了拍空出来的半边枕头,“天还没亮呢。我们躺着说一会儿闲话也好。” “不了,时间不多。”他摇了摇头,显然早已想好了主张,“你身体好一点么?如果能移动的话,今天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嗯?出去?”殷夜来有些诧异。 这些年来,他们的交往一直很低调。他一年里很少回云荒,每次来也只是在夜里,不到天明便又离开,更是从未提出过要带她“去外面走走”。而且,他不是说了外面可能还有残留的刺客,要让她警惕,不要外出么? 然而,她迟疑了一下,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那好,我让春菀去备轿。”他旋即站起身来。 殷夜来满怀心事地看着他,觉得这几日连接发生的事情有些纷繁复杂,似乎一环扣着一环,无端的令人心里越发不安。她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那……你今天不回西海去了?” “不回了,”白墨宸淡淡,声色不动,“明天我还要付出帝都一趟。” “……”殷夜来疑虑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问什么。 ——如果明天还要再去伽蓝城,那么就是说昨夜他面见帝君,并没有获得想要的结果。这些年来墨宸和白帝共同进退,昨夜到底是什么事,令墨宸万里仓促赶回,而白帝又不曾同意呢?这,似乎是多年来这一对君臣第一次出现分歧吧? 然而,她并没有问。 ——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告诉过她:做这一行,是不能随便向雇主为什么的。 “今天我会派出所有的精锐侍卫来护送,也预先探过了场地,你不必担心安全问题,”白墨宸换下了一身戎装,穿上了极普通的一件玄色长衣,话声平静:“戴上珠翳,今天下午,就让我好好陪你四处走走吧。” 软轿走了很久,不知道到底到了哪里。 殷夜来走下轿子。薄薄的珠翳在额头上微微颤动,仿佛一片云一样遮住了她的容颜,只露出苍白娟秀的下颔。她的脚上穿着洁白的丝履,但撩开帘子后,第一步却踏入了一滩污水里——受伤未愈的她行动不如平日敏捷,这一脚来不及收回,便重重地踩了进去。 “小心。”白墨宸从旁搀扶住了她,低声,“这个地方不大干净。” 这里是……她愕然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却是“魁元馆”三个字。 那一瞬,她身子不由得微微的战栗起来。 “进去吧,”白墨宸看着她,眼神却看不到底,“一起吃碗面,如何?” 心跳的如此激烈,殷夜来只觉得全身仿佛忽地失去了力气,就这样被他搀扶着,轻飘飘地跨过了破旧的门槛。 显然已经有人事先来探过场,甄别过了没有可疑人等,这个店里看上去一切正常,却有不下十人混坐在人群里,虽然穿着便装,但一举一动却掩盖不住军人的模样。 如今是清晨时分,这间小店却已经热闹非凡,一群群衣衫破旧的苦力们在店里进进出出,一边呼噜地吸着面条,一边粗鲁而大声的交谈,吃完面后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把嘴一抹,便扔下了几个铜子走出门去,直奔码头和市场开始一天的重体力活。 “哈,这家店的面是做的越来越好吃了!今儿一口气吃了三碗还不够。” “那是,安大娘的手艺谁不知道?这魁元馆虽然不起眼,也算是有招牌的!一个瞎眼女人,守了十几年的寡,独自拉扯大了两个领子,还真是不容易。” “是啊……听说她命不好,嫁了几次都克死了老公,所以后来就干脆守寡了。” 他们在隐蔽的一角坐下,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默默地听着周围的声音。只有门后的夺夺声停顿一下,那个在灶间劈柴的青衣中年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面无表情地低下了头继续干活儿。手干燥而稳定,每次劈开的柴都如同直尺量出来那样。 殷夜来知道,那是一直在此监视这一家的穆先生,墨宸的心腹。 “哎,说起来,前几日城主送的粽子味道可真不错!海皇祭居然还记得给咱们挨家挨户的分派粽子,这城主还算有良心,知道自己也是个中州人,比他老子强!” “呸,一个粽子就让你死心塌地了?那叫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城主他如果真的知道自己的祖宗是谁,就该替中州人做点事,而不是帮着空桑人来欺负我们。” “难道他能废除十二律?别做梦了!有个粽子吃就不错了,这可是空桑人的天下!” “嗨,空桑人的天下还不是当年我们中州人帮忙打回来的?真是忘恩负义!” “所以说嘛,当初帮空桑人打天下的慕容家如今是镇国公,可我们这些人哪,还是得做下等的贱民!这可真叫赏罚分明,不算忘恩负义。” “好了好了,别说了,说不定这里有朝廷的密探,回头就有你好看!” “怕什么?反正老子穷得叮当响,这条命不值钱,和他们拼了!” 那些中州贫苦百姓们愤愤不平地在店里发着牢骚,殷夜来看了白墨宸一眼,发生他垂下的眼帘看着桌面,脸上有忧心之色。沉默了许久,忽地叹了口气,低声:“民怨沸腾如此,帝都若再不加以疏导,铁打的江山也会一夕崩溃。” 殷夜来默默点了点头。在她见过的所有的空桑权贵里,墨宸是难得一见的亲中州人一派,这或许和他出身于乡绅人家,知道一些人世疾苦有关。 “哥哥姐姐,要吃点什么?”沉默里只听那个叫安心的小姑娘跑了过来,笑嘻嘻地问,“两位面生,不常来这里吧?店里的招牌虾爆鳝面很不错!” 殷夜来透过珠翳看着这一切,嘴唇微微颤抖着,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是的……是的,就在自己眼前了。 十年前那个才只有三岁大的丫头,转眼已经成为了一个水灵清秀的姑娘。心儿……她微微张了张口,却没有叫出她的名字,仿佛有什么扼住了她的咽喉令她无法说话。她强迫着自己转开了头,不再看那个小女孩子。 是的,已经不能相认了。 “姐姐想吃什么?”她转开了视线,耳边听到小女孩清脆的问话,不由一颤。 “让他点吧。”她压低了声音,指了指白墨宸。白墨宸望了一眼灶台边悬挂的菜单,随口道:“一碗虾爆鳝面——双份料,再加两个荷包蛋,两碟酱:一碟辣的,一碟不辣的。” “一碗?”小女孩安心好奇地看了看两个人,噢了一声,似乎明白过来了两人的关系,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跑开,“好啦,我知道了!娘,一碗鸳鸯虾爆鳝面!” “人小鬼大。”白墨宸看着她的背影,蹙眉喃喃了一句。 然而,灶台边忙着下面条的盲眼老妇人听到女儿的声音,却是一动不动,枯槁的脸上出现了微些的愕然,竟然连一勺子盐洒在了外面都没有发现。 “娘?”安心有些奇怪,扯了扯老妇的衣裙,“怎么啦?” “哦……哦!”安大娘回过神来,掩饰地擦了擦手,“你说什么来着?” “那两位客官要一碗虾爆鳝面!双份料,两碟酱。一碟辣的,一碟不辣的。”安心伶俐地报着,“娘,要不要我帮你搭一把手?你今天的脸色有点不大好噢。” “不……不用了,”安大娘喃喃地说着,摸索着拿起了挂面,“我自己来。” “阿康阿康!你还不快点!”安心端了一碗煮好的面条给另一座的客人,一路上对着另一个比自己大一两岁的男孩大叫,努着嘴看着一张刚空出来的桌子,“那边的客人已经吃好啦,快去收拾,好多客人在外头等着呢!” “催死人啦!”虎头虎脑的男孩满脑门子的汗,不耐烦地骂妹妹。 “懒蛋!”小女孩伶牙俐齿,“今天早上起不来,起来了也不好好干活儿!” “好了好了!别吵了,”安大娘拍了拍小女儿,喃喃地骂,“两个小欠债鬼,整天闹的人不安生——如果你们姐姐回来了,看到这样,还不敲断你们的腿?” “哼。”安心撅着嘴,“谁都知道姐姐不会回来了……” “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重重地打了一下小女儿,脸色苍白。 安心顿时噤声,不敢再说什么,蹑手蹑脚地从灶台上又端起一碗面,跑过去给客人。两个孩子天真无邪,没有发现老妇人那一瞬忽然黯淡和痛苦的脸。 寒冬的早晨,这家简陋破旧的小店是如此温暖,到处弥漫着氤氲的气息,身份卑下的穷苦人们进进出出,大声喧哗地说着粗俗直白的话,哈哈大笑,讨论着这一天的营生。白墨宸坐在角落里,默不做声地看着盲眼的老夫人围着灶台忙碌,眼里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他看了一眼殷夜来,却发现她一直低着头,手指尖在微微地发抖。 “怎么?”他忍不住伸过手,握住了她的手,“怎么那么冰?” “我……”殷夜来说了一句,然而一开口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你……你今天带我来这里,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白墨宸摇了摇头,“这只是我一直以来想做的一件事而已。” “什么?”殷夜来有些诧异。 “这一天,我想了很久。”空桑元帅坐在破旧的小店里,看着忙碌的人群,唇角忽然浮起一丝笑意,“想和你来这个店里头碰头地吃同一碗面,一起见见你的母亲和弟妹——就像所有普通人一样,好好的坐在一起说说话。” “……”她微微一震,说不出话来。 “那是个奢望么?夜来?”他语气低沉,凝望着那忙碌而快乐的一家子,“难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之后,不是想要和她在一起,和她成亲,给她名分,然后建立一个家、生儿育女,一直白头到老么?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就算是叶城的花魁,或者空桑的元帅,难道就会例外么?” 殷夜来珠翳后的眼眸渐渐黯淡,低下了头去。 “我从不敢有这样的奢望。”沉默许久,她声音微弱地喃喃。 “是的。这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实在是太难太难。”冬日的清晨,空桑的元帅凝望着这间破旧的小店,喃喃,“枉我为极人臣,甚至连带着你一起走在日光之下都做不到。” 殷夜来默默咬住了唇角,低着头,没有说话。 “姐姐,吃面!”小女孩跑过来,踮起脚尖,把一口大得出奇的海碗放到油腻腻的桌子上,对着她灿烂地笑,“放了比双份还要多的料噢!你虽然是第一次来,我打赌你也一定爱吃我娘煮的面!” 那一瞬,仿佛心里的某一根弦陡然绷断,她眼里的泪水簌簌而落。 “姐姐?”安心不由得诧异,“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么?” 殷夜来撑住身体,举起手摇了摇,没有说话,悄悄地侧过脸去向着暗壁。 “没事,小妹妹你去忙吧。”白墨宸道。 “哦。”安心又应了一声,听到后面又有客人在催,不情不愿地转过身,然而刚走了一步,又霍地回头,看着白墨宸,“喂,你是个大男人,可不许欺负姐姐!” “你可真疼姐姐。”白墨宸微微笑了起来,“小妹妹,放心吧。” 安心笑吟吟地跑开了,嘴里哼着歌,无忧无虑。 唯独殷夜来坐在那里,将头慢慢转过来,脸色苍白地看着那一碗热腾腾的面,泪水一滴一滴地溅落在白色的热气中。海碗粗陋,里头盛着一碗虾爆鳝面,虾仁雪白,鳝段金黄,配着一些青菜和香菜碎末,面上还卧着两个荷包蛋,热腾腾的香味扑鼻。 “吃吧。”白墨宸轻叹了一声,拿起一双筷子。 殷夜来低下头,用筷子夹起了一根青菜,小口小口地咬着——她吃得很仔细,似乎每一根面、每一粒虾仁都要细细品尝。她吃得如此入神,以至于对面坐着的男人不得不几次放下筷子,抬起手来,替她将散落下来的发丝掖回耳后。 坐在后面劈柴的青衣人抬起头,远远地望着这一对坐在角落里的人,眼神复杂无比。 那是一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冬日清晨,在叶城中州贫民云集的八井坊里,瞎眼的老妇人围着灶台在忙碌,空桑元帅和他所爱的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伴随着安心和安康两个孩子的欢笑和吵架声,头碰着头地吃着同一碗面。 ——没有人知道,这短暂而平凡的一刻,竟是他们这一家人,一生中的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相聚。 “心儿,”店里人来人往,喧哗非常,然而盲眼的老妇人安大娘却一直侧耳倾听着什么,迟疑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叫住了穿梭忙碌的小女儿,指了指角落的方向,“那边……是不是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客人?” “是呀!”安心回答,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留意这个。 “扶我过去看看……”安大娘喃喃,将勺子放回了灶台上,摸索着扶住女儿的肩膀,艰难地转身,“快,过去看看……” “看什么?”安心有些吃惊,然而刚一转身,便诧异地啊了一声:“他们走了!” “什么?”安大娘的身体猛然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怎么帐也没结就走了?那两个可不像是吃白食的家伙啊!”安心嘀咕,眼尖的小女孩忽然看到桌面上放着一枚金灿灿的东西,拿起来一看,忍不住尖叫起来:“金铢——娘,他们居然给了一枚金铢!” 整个店里的人都吃惊地转过身,——对生活在八井坊的中州人而言,金铢这种东西可不是随便能看得到的,连安康都忍不住这边跑过来,安心只是嬉笑着将金铢捏在手心里,躲闪来去的不让哥哥看到。 然而,安大娘却无动于衷,只是空着一双眼睛,伸出手在空气里摸索着,嘴里喃喃:“人呢……人呢?为什么……为什么刚才,我觉得坐在这里的,是我的孩子?” 她唠叨着,颤抖的手指忽然摸到了一物。 那是一封被偷偷压在碗底下的信。 安大娘触电般地一震,枯槁的手在信上摸了又摸,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时,那个在后面劈柴的青衣人忽然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她身边,主动开口问:“大娘,怎么了?要我替你读一下这封信么?” “好,好!”安大娘如遇救星,战栗着将信塞了过去,“快,念念……替我念念!” 穆先生从老妇人的手里接过信来,压根看也没看,只盯着安大娘,一字一句地开口道:“这是你女儿写给你的信。” 当魁元馆里爆发出惊呼时,白墨宸和殷夜来已经走出了这条巷子。 软轿到了巷口时,随行的白墨宸却停了下来,站在“八井坊”界碑前,回顾了一眼这条破败而困苦的街道,眼眸里的神色复杂而奇特。 “白帅。”随行的侍卫低声,“回去么?” 白墨宸却摇了摇头:“去一趟黑石礁吧。” “黑石礁?”侍卫长诧异无比,却不敢多问。 ——如今海皇祭已经过去了,要去黑石礁干什么?白帅一贯不是这样做事顾前不顾后,一时心血来潮便要冲动做事的人,然而自从昨夜从行宫见驾回来后,今天的言行实在是有些反常,让追随了他多年的下属们有些摸不着头脑。 海皇祭过后的黑石礁,已经是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从听涛阁上看下去,岩石上只有海鸥在盘旋,发出低低的鸣叫。海风冷肃,呼啸着带来一股淡淡的腥味。 西海上的血腥,难道都已经传到云荒了么?白墨宸微微蹙眉地望向海边。 沉默里,忽然听到殷夜来轻声道:“今天谢谢你了。” “何必谢我?”白墨宸喝了一杯酒,喃喃,“我知道那个女人不过是你的继母,和你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难为你这么多年来一直这样不顾一切地保护他们。” 殷夜来垂下眼帘:“阿娘她虽不是我的亲妈,却对我很好。” “是么?”白墨宸有些不信,“天下的继母,从来都是偏心亲生儿女的。” 殷夜来笑了起来:“是啊,她对心儿和康儿的确比对我好。记得有一次家里两天揭不开锅,给爹买了药后只够买三个馍——她揣着回家来,把最大的给了康儿,第二的给心儿,最小的才轮到我。” 白墨宸有些诧异:“那你为什么还觉得她好?” 殷夜来支着腮,望着遥远的大海,忽然笑了起来:“因为那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其实她也是爱我的——因为她把最小的馍给了我。” “哦?”白墨宸不解。 殷夜来叹了口气:“要知道在那个时候,她自己也已经饿了两天了。” 白墨宸一震,没有再说话。 十月寒风凛冽,耳边只有连绵不绝的涛声,声声入耳。 “你看,阿娘虽然也偏爱自己的亲生儿女,但却依然把我这个继女看得比她自己重,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先让我吃饱。”殷夜来淡淡的笑,“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不恨她了。” 白墨宸凝视着她,叹息了一声:“其实如果换了别人,多半只会记得自己没得到那个最大的馍,而忘记了自己得到了什么。夜来,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所以你才能不怀恨——对继母如此,对我亦如此。” “是么?”她有些不自在,笑了笑,“我可知道自己的脾气不算好——外面的那些人还不都在说我又清高又孤僻,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她说得直白尖刻,反而让白墨宸刺痛般地一惊。 当年为了避开风头,把她安置在青楼里也是不得已。他位高权重,身在明处,如果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良家女子,必然会引起各方的探究和注意,少不得暴露了她的身份。而如果他只是迷恋上了一个青楼里的花魁,那么在很多人看来,那就是合情合理了。 然而,他却忘了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十年,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压抑。 说到这里,两人之间又是良久无话。 殷夜来喝了一口茶,微微的笑。“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和我说这些?” “打了半辈子仗了,偷得浮生半日闲也好,”白墨宸看着窗外,低声,“十年了,从来没有好好的用过一整天来陪着你——真是对不住。” “……”殷夜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墨宸的性格一向寡言而冷峻,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真的让她有些不知如何答复——有什么对不住的呢?难道他还想把她当做光明正大的正妻来看么?她本身就是见不得光的外室,有着更见不得光的过往,能在黑暗里存身立命就已经侥幸,哪里还敢奢望别的? “知道么?”其实,我并不是那个乡绅的儿子。”只是一个恍惚,忽然间,却听到墨宸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只不过是卖身替他儿子抵了征兵的名额而已。” 什么?她悚然一惊,回过神来。 他……在说什么? “我出身之贫苦低贱,远超出别人的想象。”空桑的元帅轻声道,望着海那边,“我的故乡在北越郡的九里亭,父亲是个玄族佃户,在乡绅的采石场里做苦力。因为穷,到四十岁上才存足了钱买了个中州女人当老婆。”生下我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老了,完全没有办法养活一家人。所以我小时候过得非常艰苦,甚至在冬天都没有一双鞋子穿,只能用茅草搓成绳子绑两块木板在脚下,赤足在齐膝的雪里行走。后来我母亲心疼我,拆了自己唯一一件棉袄,做了一双虎头棉鞋给我穿,自己却挨着冻。那双鞋,我一直到今天都保留着。” “……”殷夜来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不出话来。 他从来不曾和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哪怕是对着自己。 “后来,在我八岁的时候,父亲在采石场里被倒塌下来的巨石活活的埋了,家里一下子就断了来源,”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爷爷奶奶实在没有办法,为了养活我,不得不叫来了人贩子把母亲卖了——因为如果不拿到那笔钱,一家人就要饿死。” 殷夜来“啊”了一声,咬住了嘴唇。 那一瞬她陡然间明白,为什么墨宸在听到玉京的丈夫为了钱而把妻子卖掉时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因为,那正是他昔年的遭遇。 他那个贫寒的家,也曾经因为饥饿而卖掉了他的母亲。 “那时候我还小,当母亲跟着牙婆走的时候,我还以为她狠心抛弃了这个家,任凭她怎么哭着唤我,都不肯和她说最后一句话。”白墨宸垂下眼去,“就是那一笔卖母亲的钱,让我们一家又好歹撑了几年。可日没有好转——爷爷久病,在一个冬天去世了。” “于是你就去从军了?”她轻声问。 “是啊,”白墨宸笑了一笑,“那一年我才十四岁,不到朝廷规定的年龄,只能硬生生虚报了两岁,才挣来了这个活儿——因为没钱下葬,爷爷的尸体已经在房间里停了三个月。如果三月春来之前不筹到一笔钱,就要发臭了。”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殷夜来凝望着他的眼睛,沉默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你奶奶呢?她还好么?” “也只能在梦里见到她了……”白墨宸的语气很轻,默默闭上了眼睛,“在我离开家的第三年,奶奶就去世了——从此后,我在世上就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十年前,我的确是想事成后便杀你灭口的,”白墨宸苦笑,“可是那一夜,当我跟随你回到你家,忽然间改变了主意,”他脸上得分一抹难以觉察的战栗,压低了声音,“夜来,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再因为贫困而失去所有的亲人——我和你,是同一类人。” 殷夜来呼吸在一瞬间停顿,只觉千言万语陡然涌上心头,堵得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那一瞬,仿佛是闪电照亮了天灵,她终于明白了。 “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么?”他曾经对她说,“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啊!” 那之前她并不懂得那句话的深意,直到这一刻才真正了然。 她觉得心里有一股热涌翻涌而上,一瞬间融化了胸臆间累积了十年的层层坚冰,她用力咬住了嘴唇,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没有让泪水从眼角夺眶而出。 沉默片刻,她眼神里却有疑惑,“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因为,差不多已经是时候了,”白墨宸转开视线,凝望着西方的尽头,轻声,“十年了,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夜来,我们之间,终究需要一个了断。” 了断?她惊愕于他的用词。 然而,不等她再问什么,却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仿佛有一层水雾猛然升起,蒙住了视线。大惊之下,她撑住桌子想要站起来,然而却发现身体已经使不上力气——怎么回事……她……她方才喝的茶里难道有什么吗? 她中毒了?那……他呢?他怎么样了?! “墨宸……墨宸!”她用尽力气唤他的名字,然而却不知道吐出自己唇边的声音已经细微如缕。在她站起又颓然倒下的一瞬,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她。那双手稳定如铁,然而声音却柔和如风,在她耳边低声道: “永别了,夜来。” 白帝十八年十月十七日,夜。 一年一度的海皇祭已经结束了,镇国公府内外也稍微安静了些。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海皇祭也已经过去三天了,客人还一点不见少!”粗使丫鬟们打扫着杯盘狼籍的厅堂,累得直不起腰来,“听说城主兴致大发,要留所有贵客在城里再宴饮七天!我的娘呀……这一个月几乎天天夜里宴请各路客人,不到三更四更根本不散,还让不让人活了?” “小丫头,你还敢说累?”旁边有个年长一些的同样不屑,“好歹我们还能轮班休息,看看枫夫人还有城主,那才叫一天都闲不得——我看这一个月,城主喝的酒够挖个小水塘,花掉的钱也可以铸一个金屋。真是可怜。” “可怜?”小丫鬟们有些诧异。 “你们没看出来,其实城主一点也不开心么?”那个老仆人喃喃,“连着枫夫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喏,你们看。” 一群丫鬟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个严肃苍白的女子从廊下匆匆走过。 枫夫人是镇国公府的管家,从老城主开始就侍奉慕容氏,到如今五十多岁,已经执掌了二十多年的内务大权,将内外打点得井然有序,仆从无不心服口服——此刻远远看到她过来,所有人都避在一边,弯腰行礼,大气都不敢出。 “脸色很不好呢,”等她走过,有人窃窃私语,“走路也比平时快了很多。” “听说这次海皇祭风浪太大了,出了一点意外,扮海皇苏摩和白璎郡主的两个舞者掉到海里去了,救起来了一个不见了另一个——不过除了这个,其他都做得很不错。” “那枫夫人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 “噢,我想起来了,有人昨夜看到大公子去帐房里,想支一笔钱用,结果没有得手,便在那里借酒装疯大吵大闹起来。枫夫人过去劝了半天,给了一百个金铢打发了他,然后整个下午都待在帐房里,连吃饭都没出来。” “真的?这大公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前几天还听说因为一个青楼妓女和人争风吃醋,派府里的家丁打了人,差点闹出事来。没想到城主刚责怪过他,安分了没两天,居然又出去胡天胡地了!” “唉……”有年纪大点的丫鬟叹了口气,“大公子以前不是这样的。” “是么?” “对啊,大公子以前比城主还温文尔雅呢!长得也俊秀,脾气也好,除了不爱读书喜欢游冶,倒没有现在那么爱胡闹,简直是个混世魔王——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是十九岁娶了夫人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为什么啊?”侍女觉得奇怪,“夫人是富家出身,人又安静温顺,像个纸人儿似的,说是中州人讲究什么‘三从四德’,她就算是典范了。大公子有什么不满意么?” “不知道,反正就是从过门那天就闹开了,”老侍女叹了口气,“听说当时大公子不从,还往外跑了好几次,最终把老爷给惹恼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大公子的嫡长子地位被废除了,老爷开始越来越多地看重城主了。” “那也应该,城主比大公子可沉稳能干多了!” “幸亏城主继位后,对这个不成器的哥哥还是很照顾,一贯大公子要多少就给多少,从不皱眉头。”老侍女蹙眉,“所以我这次才觉得奇怪——怎么只给了一百个金铢,估计还不够大公子三天的花销呢!” “奇怪,难道府里的帐面有问题么?” “什么?你可别吓我啊,我上个月的月钱都还没领呢!”旁边听的侍女吓了一跳,“枫夫人一直说因为海皇祭太忙,帐房来不及管这些小事,等海皇祭过了再一并发放——你可别说府里是发不出来啊!” “我可不敢乱说话,只是觉得有点奇怪罢了。” 丫鬟们窃窃私语,看着枫夫人疾步走向后院的梅轩。 梅轩还是没点灯,一片黑暗里,冷雨簌簌地下,雨气里隐约有缥缈的清冷香味——那是梅林在冬季绽开,时有幽香飘散了林间。 “公子。”枫夫在门外站住,对着黑沉沉的房内轻声禀告。然而房间里没有人回答,窗户都开着,只有风吹帷幕,发出轻轻的簌簌声。 “公子?”枫夫人有些惊讶,方才公子还在宴席上和宰辅素问大人推杯换盏的应酬,大醉呕吐,回到梅轩摒退了侍从一个人静坐,关上门后便再无出去。可如今房内没人,外面又下着雨,却是去了哪里? 她心里陡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忍不住走入房内:“公子?” 她在房间里点起灯来,四顾。房内一切都如常,没有外人进入的迹象,所有东西都放在原位置上——唯独不见了此地的主人。 “公子!”枫夫人心里的不安到了极限,便要出去叫人。 “怎么了,枫姨?”忽然间,听到有人在背后懒懒说了一句。 她一惊,霍然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幽灵般出现在软椅上的人——他是不知道何时出现的,正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懒懒地用手撕扯着一支梅花的花瓣。可是,分明片刻前她看到时,这个屏风后的椅子上分明还空无一人! 城主又是从哪里忽然走出来的? “你……”惊诧于对方这样神出鬼没,她顿了一下,将方才的那种焦急也缓了一下,低声把一物放到了桌子上,“公子,这是广漠王那边退回来的聘礼。” 慕容隽“哦”了一声,看也不看那对避水珠,吐着酒气喃喃:“玩够了才退回来,这种事,还真只有那丫头才做得出来。” “和广漠王那边的婚事,看来真的是成不了。”枫夫人低声叹了口气,“公子还是死了这条心,另寻良配吧。” “哈。真可笑啊……当年,大哥抵制这种联姻,非要逃脱,父亲却一次次把他押回这个牢笼。可现在,我主动自觉的要政治联姻,却居然没人要我?”慕容隽笑了一声,喃喃,“呵呵,枫姨,我……我难道有那么差么?” 枫夫人看着他苍白的脸,眼里露出痛惜的表情。 “公子怎么会差呢?”她叹息,“多少女子梦想着要嫁给你这样的人。” “是么?”慕容隽发出了一声冷笑,喃喃,“再多又有什么用?从小到大,我想得到的一切……都始终不会选择我。哈……” 他将脸埋手掌里,许久没有再说话,似乎又醉过去了。 枫夫人沉默了许久,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要退出,然而到了门边,忽然一顿足,终于低声道:“公子,这一次……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怎么?”慕容隽醒了过来,吐着酒气,“还有什么事?” “最后的一百个金铢已经被大公子拿去,库房里已经一分钱也没有了。到了明天,等债主一上门,镇国公府要名声扫地了!”枫夫人将袖中厚厚的一卷帐本放到他面前,声音发抖,“按公子吩咐,为了海皇祭不失了慕容家的颜面,我在外头借了一大笔钱来周转,光分发粽子一项就用了一万金铢——明天第一笔还款就要到期了。怎么办?” “哈,原来是为了这个啊……”慕容隽醉眼朦胧地扫了一眼帐薄,笑起来,“怎么办?一百万金铢,除非把这座府邸卖给裕兴钱庄才够……噢,或者还不够?” “公子!”听到他这样无所谓的语调,枫夫人脸色苍白。 “把叶城卖了,估计就够了吧?不知道有多少藩王想买呢!”仿佛真的是醉了,慕容隽哈哈笑了起来,敲着桌子,“看啊……那些空桑人,几百年来敲骨吸髓,贪得无厌,终于把慕容氏这个外族给搞垮了!” “公子!”枫夫人吓了一跳,连忙提醒他小声。 “还有什么可以卖的呢?”要不就把我的灵魂卖给魔吧……”慕容隽摇了摇头,喃喃:“如果慕容氏家破人亡了,枫姨,你该怎么办?还有我那个不争气的哥哥,又该怎么办呢?他除了玩女人,什么都不会……”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他喃喃说着,语声越来越低,伏在了案上。 枫夫人看着他孩子般的睡相,说不出话来。这些年来,作为一个外来的异族,慕容氏虽拥有叶城,却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巨大压力。空桑的六部藩王觊觎这座城市,个个巧取豪夺,将慕容氏作为取之不尽的金钱源泉,稍有不满足便要设法刁难。 为了支持这个表面风光的大家族,这些年来公子实在是用尽了心血。 可是,难道到了这一次,是真的过不去了么? “枫姨,别发愁……”忽然间,伏在案上的人喃喃说了一句,“好好睡一觉吧。等明天去库房……一切都会解决了,一切都会解决了……” “什么?”她以为他是喝醉了说的胡话。 镇国公府已经欠下了巨额债务,连府邸都已经抵押出去了。在明年新一批货物进城缴税之前,府里没有任何新的款项来源,怎么能还清那么大一笔欠债呢? 然而她不忍心推醒沉醉的人,只是从架子上拿起一袭轻裘,披在了他肩膀上——这些年来他已经太累了,就让他好好地睡一觉吧! 当枫夫人静悄悄地退出去后,梅轩里烂醉的人忽然间动了一动,抬起了头。黑夜里,年轻城主的双眼亮如星辰,闪着令人畏惧的寒光,毫无醉意。 “啪,啪,啪。”他抬起了手,轻轻击掌三下——三下之后,梅轩窗外出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对着他深深一鞠躬:“公子,冰族的使都已经到了。” “请。”慕容隽一抬手。 只听微微一阵风声,身侧忽然多了一个人——那是一个戎装的军人,有着冷冷的灰蓝色眼睛,右颊有一道刀疤,是冰族军队里常见的那种冷硬如刀的表情。那个人鞠了一躬:“在下是沧流少将牧原。巫朗大人让在下亲手把这封密函交给公子,并转告公子:您所提出的所有要求,在密函中均已得到回复。” ——那一封信是用特殊的纸张制成,封口上加盖着元老院的火漆,上面是象征着冰族最高权力破军星的徽章,在暗夜里奕奕生辉。 他撕开了封口,从里面拿出薄薄一张纸,用袖口上的夜明珠光芒照了一照。 那是一张金边镶嵌的丝绢地图,上面用朱笔划了一个圈和一条线。圈里,是未来划给中州人的土地,而那一条线,是专辟的供中州人移民和商贸用的航道和商道——朱笔将这一切一一标出,并加盖了元老的朱印。 “沧流帝国元老院呈镇国公台鉴: “经诸元老联席商议,沧流慎重承诺:从复国之日起,帝国将对中州人一视同仁。即刻废除十二律,开放慕士塔格至天阙一线的驿站,通商道航道,建自由港与自治领。封尔为王,世袭罔替。免卿九死,子孙三死——立此为证,若有违者,破军辟之。 “沧流帝国.元老院,首座巫咸携十巫谨立。 “沧流历九百六十二年十月十六日” 誓约的下面,是十个用鲜血画成的符咒——他认得那是血咒里的誓咒,对立约的人具有绝对的约束力,违背所立的誓言必然会遭到反噬。 那一瞬,慕容隽闭了一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血开始在躯体里燃烧着,煎熬着他的神智和理性。慕容隽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手却还是有一丝微微的颤抖。当握住这一份沉重的承诺时,同一个瞬间,一个声音在他内心的最深处响起来—— “堇然,总有一天,我要让中州人挺直腰板,在云荒的青空之下自由自在的生活!” 那是清彻明亮的少年的声音,萦绕在耳畔——那是多少年前的那个自己,指着伽蓝白塔,对身侧少女许下的诺言?十年?还是更久?在他有生之年,这个誓约能实现么? 如果他能板倒白墨宸,那么,就能从权贵之手里夺回她的人。 如果他能实现昔年的诺言,那么,她的心,也会回到自己身边吧? 如果是这样,那么,赌上性命、甚至赌上天下,那又有什么可以畏惧的! 一个扭转了云荒局面的重大决定,在一瞬间作出。 “转告巫朗,说我答应他!”他霍然转过头,一字一句地许诺,“我将助你们除去白墨宸,灭亡空桑,夺回这个天下!” “多谢公子。”那个军人深深一鞠躬,“只是口说无凭,在下需要一个回执。” “回执?”慕容隽有些愕然。 “是的,”牧原的表情冷酷而平静,“我们带来了两百石黄金和朱印誓约,而公子给我们沧流的却只是一句话,是否有些不大公平呢?” 慕容隽有些不悦,拂袖而起:“那你们想要什么样回执?” “只要公子一滴血。”牧原深深一鞠躬,从怀里拿出了一个东西,双手递了上来——那是一个奇异的水晶球,里面旋舞着一种奇特的光,似乎是一道道有生命的物体,在里面聚了又散开,然而仔细看去,却不过是一种奇怪的淡淡灰尘般的东西。 “这是什么?”慕容隽下意识地觉得某种不详,倒退了一步。 “这是言灵之珠。”牧原静静道。 “言灵?” “是的。这是巫咸大人给予的指示,也是元老院开出的对价条件:”沧流的少将道,“当我们付出了公子要求的一切后,也需要对我们做出一个有约束力的承诺——在下斗胆,要求公子将一滴血注入这个言灵之珠,并对着它许下诺言。” “一滴血?”慕容隽默不做声地吸了一口气,看着那颗诡异的水晶球,沉默了许久,才笑了一笑:“这是一个咒术么?如果我将来没有守住誓约,后果会如何?” 牧原抬起头,冰蓝色的眼里没有表情,淡淡回答:“如果一年后公子没有实现诺言,那么,言灵的咒术立刻反噬,您的魂魄将会被吸入其中,永远不得解脱。” “……”慕容隽长久地沉默,手指慢慢握紧。 水晶球里游走着一道道光,苦痛而挣扎,是否都是昔年未曾完成誓约的灵魂? “贩卖天下,本来就是搏命的买卖,”牧原淡淡地笑,将那颗水晶球收了起来,“没想到公子雄才大略,到了这一步反而胆怯了。” “啪”,在他转身之前,一只手忽地伸过来,按住了那颗言灵之珠。 慕容隽的眼神深而冷,左手按住了那颗水晶球,右手缓缓举起,在齿间咬破——他将手悬在言灵上,一滴鲜血从指尖沁出,凝聚成形,在暗夜里闪着幽幽的光。 “我,叶城城主,镇国公慕容隽在此立誓:将助沧流除去白墨宸,灭亡空桑!一年后,当与十巫会师于伽蓝帝都白塔之上!若有违反,甘心受言灵反噬,魂飞魄散!” 暗夜里发生的一切,宛如晨露般消失无痕,无人知晓。 第二天清晨,当裕兴钱庄的大掌柜亲自上门追讨欠款时,镇国公府的大总管枫夫人推托不掉,迫不得已地带着对方来到后院,忧心仲仲地用钥匙打开空荡荡的府库。那一瞬,她怔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夜之间,整个府库居然就被从天而降的黄金填满了! 那些没有任何印记的金砖,每一块长一尺、宽三寸,高一寸,重量是二十斤,一块块垒得整整齐齐,从地上直推到了大梁下面。在早晨第一缕朝阳射入的时候,折射出灿烂的金光,映照得整个府库仿佛幻境。 枫夫人握着帐本,虚脱般地坐在了府库门槛上,望着这梦幻般的景象——不可思议!公子居然真的有这样的本事,在一夜之间就聚集了如此惊人的财富! 她强撑起身子,叫来了帐房里的人,所有人秉烛点灯,在府库里挥汗如雨地对帐和点数。经过一夜的工作,终于将府库里的黄金点清:居然整整有一百石之多,不但足够还清慕容氏在外欠下的债务,甚至还有留下来过年的余钱! “枫姨,早就和你说过了吧?”当她感慨万分时,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别发愁……当你一觉醒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慕容隽负手而来,在朝阳中微笑着看着黄金屋,宛如神祗。 “公子,你……你是怎么做到的?”枫夫人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城主从小就是个智慧过人的孩子,执掌家业后也带着镇国公府闯过了很多次难关,然而这一次的事情却实在是太玄妙了一些,令她反而有些忧心仲仲。 这世间,除了做梦外,哪里会出现这样的好事? “嘘,这可是个大秘密,想知道么?”慕容隽竖起了一根手指头,压低声音对她道,“枫姨,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过来。” 然而,当她忐忑不安地把头凑过去时,却听到他在耳边低低说—— “因为,我会点石成金的法术呀!” “什么?”她愕然抬头,却听到公子哈哈大笑起来,转身扬长而去。枫夫人一怔,刚要追上去,却看到府里几位得力干将围了上来,低声向着城主禀告着什么——她知道那是她这些妇道人家所不应该知道的秘密,于是便自觉地立住了脚。 一行人一边低语一边加快了脚步,旋即就离开了府库。 朝阳是温暖的,黄金也是温暖的——然而不知道为何,在这样金碧辉煌的光芒里,那个离去的背影却是如此孤独,仿佛离她越来越遥远。 公子的心里,到底藏着怎样一个世界呢? “枫……枫姨……”她忙得团团转,忽然间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闻到扑鼻的酒气。 “大公子?”她吃惊地回过身,看到了多日未见的人。 镇国公府的长公子慕容逸不知道从哪个地方鬼混回来,衣衫上湿漉漉的东一块西一块滴渍,手里还扯着一块女人的红抹胸,脚下打着飘,醉醺醺地来到堂前,伸手过来:“没……没钱了!再给……给一些吧……” 枫夫人皱起了眉头,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其实,前任镇国公的长子慕容逸长得比弟弟更加俊秀,长身玉立,剑眉星目,本来是云荒出名的美男子,如今不过二十九岁,但长年放荡的酒色生活却过早地摧毁了他的健康,不仅脸带病色,连说话都含糊不清了,十足一个酒鬼和色鬼。 她叹了口气:“刚给了一百金铢,怎么又没了?” “一百?不……不是只有五十么?”他喃喃摸着口袋,一顿足,骂道,“该死!一定是哪个龟奴,又偷了我的钱!回去揍死他……” 他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枫夫人生怕他闯出祸来,连忙叫住,从怀里掏出钱袋,细心地数出了两张一千金铢的票子给他。慕容逸看也不看地一把扯过去塞入怀里,低声笑:“还是枫姨疼我……” 枫夫人忍了又忍,还是说了句:“城主撑起这个家不容易,大公子您……” “不容易?”慕容逸拿了钱,返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吐着酒气,喃喃,“就算是真的不容易,那也是他自己选的!他不是想抢着当城主么?如今得偿所愿啊……干嘛来假惺惺的说什么不容易……哈!” 枫夫人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大公子一摇三晃走出门去。 这两兄弟,本来都是她眼看着长大。童年时大公子背着二公子在后院爬树的模样还在眼前,但兄弟阋墙后,居然变成了这样的局面。 她叹了口气,转过头,继续指挥下人们整理金库。 慕容隽走出院门口,看着手指上那个微小的伤口,眼里有苦涩而微弱的笑意。是啊,有了这笔钱,镇国公府是得救了——可是,他自己呢?既然把灵魂出卖给了魔,从此后这一条黑暗血腥的道路除非走到底,再也没有办法回头。 “‘那些人’走了么?”他轻声问家臣。 东方清点了点头:“南宫连夜护送他们离开,估计如今已经快要到达港口了。” “那就好,他们在云荒多停留一刻,我们的危险就大十分。”慕容隽微微舒了口气,“剩下的那一半黄金,你们都已经按照我的吩咐送出去了么?” “送了,”东方清低声,“‘他们’都非常满意。” 慕容隽冷笑了起来,“能令这两条老狐狸都满意,还真让我受宠若惊啊。” “这笔钱几乎是国库半年的收入,能不满意?”东方清苦笑了一声,“宰辅大人托转告城主:他答应您的事情,一定能办到,近日他就会出手对付白墨宸。而都铎大统领也说,只要城主有所吩咐,无论是在叶城还是帝都,缇骑一定配合行事。” “哦?”慕容隽颔首,“看样子他们终于有了点诚意。” “城主下了那么大的血本,宰辅和大统领也不能再虚与委蛇了吧?”东方清冷笑了一声,“毕竟这是掉脑袋的事情,拿多少钱做多少事,谁也不能推脱。” “本来我还想通过殷夜来这条线接近白墨宸,直接收买他,搞定西海的战局,可惜似乎不能奏效,只能另外想办法了……”慕容隽摇了摇头:“花五十石买通宰辅,其实并不算贵。这世上只有这头老狐狸才能对付白墨宸——倒是都铎,实在胃口惊人。” “也没有别的办法,”东方清叹了口气,“缇骑耳目众多,在两京势力尤其庞大。” “你说的是,这笔钱也是省不得的。”慕容隽用折扇敲了敲手心,无可奈何,“我要下的是‘天下’这盘大棋,哪里还能吝啬这些边角小利之争?” 东方清顿了顿,低声,“对了,还有一个消息要禀告城主:蓝王的侄子蓝扈死了。” “什么?”慕容隽脸色微微一变,“怎么死的?” 东方清道:“听说是清醉后溺死在烟花巷的桥下,尸体今日才浮出来。” “哦……”慕容隽松了一口气,眼神深了下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将折扇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把玩,脸色阴睛不定——蓝扈这个名字耳熟能详。几日之前他还在梅轩里为了这个人和殷夜来讨价还价,她曾经要求他惩罚好个禽兽,被他拒绝后愤然拂袖而去。 以她那种爱憎分明的性格,如今蓝扈的死多半和她脱不了干系吧?不知道她是不是找了那个叫九爷的义兄替冤死的姐妹出了这口气,还是另外找了个人来动手? 他微微觉得头疼,耳边听东方清:“……都铎大统领看过尸体后,觉得似有不妥。他说蓝扈死得不寻常,准备请示蓝王同意后,让仵作来验一下尸。” “多此一举!”慕容隽脸色一变,甩袖,“和他说,不必验了。” “可是,”东方清有些为难,“此乃缇骑的份内职责……” “什么分内职责?都铎他刚收了我五十石黄金,这算不算分内职责?”慕容隽冷然,“也不想想,蓝扈是在海皇祭的时候死在叶城的,若是寻欢溺死也罢了,如果真的是死于非命,不是让我这个镇国公为难么?都铎抓住这个不放,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东方清明白过来,又迟疑道,“可是,蓝王那边怎么交代?” “蓝王那边容易对付,”慕容隽淡淡道,“蓝扈为人贪婪,大胆到侵吞王府钱款。我已经派人取了证据,秘呈给蓝王——对这样一个蛀虫败家子,蓝王不会太放在心上,只怕蓝扈死了他还觉得快意呢!” 东方清点了点头,道:“属于明白了。” “这件事就这么处理。”慕容隽悄无声息地将折扇合起,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她早已不再是昔年那个码头上的贫穷少女。然而那种清高孤傲的性格,爱憎分明的做派,却居然和当年一模一样。当初把调戏自己的商贾一扁担打落海里也罢了,如今居然杀了蓝王的侄子!这般的性格,天生就是惹祸的根源——幸亏这一次是碰在自己手里,可以顺手压下去,要是换了撞在别的人手上,只怕白墨宸要保住她也要煞费心机吧? 这样的女人,还真像是一把利剑,一不小心就要割伤自己的手呢。 他正微微的出神,耳边却听到属下禀告了一句:“眼线禀告,白墨宸已经回到了叶城。” “什么?!”慕容隽脸色大变,霍地回头,“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前天夜里。昨天白天,有人看到他和殷仙子一起出了非花阁,”东方清道,“他们先去了八井坊的魁元馆吃面,然后又一起去了听涛阁看海。最后重新回到了星海云庭——白帅留宿了一晚,清晨时分独自离开。” “他居然不声不响地回来了?”慕容隽默默地听着,面色阴睛不定:“难怪宰辅说他近日便要设法对付白墨宸……你们为什么不早点禀告!”他忽然抬起头,啪的一声将玉扇在身边的假山上敲得粉碎,声色俱厉:“他们昨天做了那么多事,每一件都可能有深意,你们为什么不立刻禀告!” 东方清从来没有见过温雅的城主发那么大的火,一时间打了个冷颤。 “是属下失职!可是……”他低声分辨,“昨天一整天,城主都在陪玄凛皇子喝酒,到后来我前去禀告时,城主也已经不在房里了。” “……”慕容隽无言以对,愤愤地将折扇抛弃——那时候他正在密室里和冰夷交换条件,自然根本来不及顾上这些。 “那么现在白墨宸在哪儿?”他问。 “有眼线看到白帅今日清晨策马奔入了湖底甬道,应该是去往了帝都。” “帝都?”慕容隽沉吟,眼里掠过一丝疑虑,“他带了多少人马去?” “只有他一人。”东方清低声,“并无他人跟随。” “孤身入京?不对劲……”慕容隽摇了摇头,顾不得这边府里还有事情要处理,转身径直走了出去:“快!带上人,跟我一起去一趟八井坊和非花阁看看究竟! “只怕有大事要发生!” 在朝阳升起的时候,有一行万里之外前来的人,正从秘道离开镇国公府。身上犹自带着淡淡的梅林香味。 那条秘道建于收藏珍宝的府库地下,宽可达一丈,足够令马车出入。 黑袍老者巫朗率领着众人往外走走着,喃喃:“大事已毕,我们立刻乘螺舟潜回西海——我接到了巫咸大人的密令,‘神之手’的计划即将启动,我们一天都不能多留了。” “是。”随从知道此乃极度机密的事,不敢多问。 秘道湿冷而漫长,只有空无的足声回响。 “难怪慕容隽每次开口要钱都要得那么急,”快走到了秘道的尽端,忽然间有人叹了口气,“那些空桑藩王们胃口可真够大的啊,堂堂一个叶城,居然也满足不了他们的巧取豪夺。”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更何况如今已经是九百年过去,先祖的余荫哪里还能罩得住慕容氏?”巫朗看着手心那一颗水晶球,里面有一缕血在浮沉不定,“幸亏慕容隽是个聪明人。” “为了二百石黄金而出场国家,呵呵,”有人笑了一声,“不愧是商人世家的秉性。” “不,你错了,”巫朗却忽然顿住了脚,正色,“那是空桑人的国家,不是他的,他不过是一个寄居的外人而已——只有一个国家把你真的当做子民,你才会把它当做祖国。” “是。”随从收敛了不屑之意。 沉默了一下,旁边牧原少将还是表示了怀疑,“钱是收了,就是不知道慕容隽是不是真的能成事?可别夸下海口却做不到,到时候耽误了我们后面的计划。” “他是拿身家性命在赌这一场,而我们何尝不也在赌?”巫朗摇头叹息,看了一眼身边的军人,忽地开口,“牧原,听命!” “是!”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军人站住了脚,霍然抬起,目光冷亮如刀。 “你带一队人留在叶城,秘密监视镇国公府。”巫朗低声吩咐,“一旦慕容隽有什么异动,立刻禀告!当然,如果有人威胁到慕容隽的安危,你也需要暗中全力保护。” “是!”牧原回过手,按在右肩的徽章上。 “元老院传来消息,望舒已经快完成冰锥的制作,一个月内便可以下水启航。“神之手”也可以开始出动。”巫朗手起手掌,掌心的言灵之珠在天光下折射出一道诡异的光。那里面有一缕红色在不停地旋绕,仿佛是一滴被困住的血—— “火种已经埋下,接着,就要看赤炎是否能燃遍大地了!” 羽·赤炎之瞳 第八章 别后相思空一水 有什么梦,会比回忆更长久?十年了,每一夜,当她一闭上眼睛,就重新陷入了那一个延绵不绝的噩梦里。无论是身在白墨宸身边,还是孤身独眠高楼。 黑暗无边无尽,血腥泼洒遍地。 在白帝用来行乐的豹房里,那些与她一起进宫的雏女一个接着一个的被传唤进去,如同柔弱的羔羊,在暴虐的爪牙下被撕裂。房间里那些人在辗转呼叫,痛苦而颤栗,一声声刺痛她的心。盛装的她木然立在门外,无法想象里面正在发生什么样可怕的事。 “你不用进去了,”等最后一个同伴也进去后,守在外面的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是一个带刀的侍卫,目光下流而龌龊,上下打量着,“你年纪太大了,而帝君只喜欢吃嫩的。” 她默默握紧了手,用力得指甲都刺破了掌心,血沁出指缝。 ——原来,二皇子买下她们送到帝都,就是为了供帝君凌虐蹂躏的么?那些孩子……那些只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甚至还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就这样在暗夜里被撕裂成一片片。 她紧紧握着手,只觉得一股怒火在心里燃起,几乎要把她的所有神智都燃尽——是的,这一路上,她一直反复提醒自己是被买来的,既然被当作礼物送到了这里,那么,无论接下来是怎样的遭遇都要咬牙忍受。 然而,此刻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那些年幼的同伴身上,她天性里那一股火焰却还是无法压抑地燃烧起来——然而,在这个守卫森严的皇宫里,她身边根本没有剑,而刺杀皇帝更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一旦拔剑,连她的父母弟妹都无法幸免! 她双手颤抖,内心冰火交加。然而身侧那个带刀侍卫却在低低地笑,用刀柄将她的下颔顶了起来:“怎么,不如我让帝君把你赐给我吧?呵,我喜欢你这个年纪的——十七岁才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候。” “滚!”她别开了头,再也无法克制地怒斥。 那个侍卫没想到一个柔弱的女子居然敢这样反抗他,忍不住变了脸色,一步上前——然而,就在那一刻,身后的长廊里发出不同寻常的声响,仿佛有什么重物坠地,然后一个嘶哑不成人声的声音在断断续续地呼救: “救驾……有……有刺客……” “帝君?!”那一瞬,外面的所有侍卫都转过身,朝着豹房紧闭的门扑了过去,连那个调戏她的侍卫都没有一丝迟疑。 刺客?守卫森严的深宫里,怎么可能忽然有刺客! 当门被踢开的时候,里面的景象令人震惊。 白帝被捆绑在床上,拼命地挣扎,白胖的身体不住颤抖。那些雏女们簇拥在床头,裸露的身体在黑暗里显得异常白皙而柔弱,浑血遍布血迹和淤青——然而,那一群柔弱的羔羊却合力将那头残暴的狮子压在了床上,用衣带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白帝被勒的眼睛翻白,舌头半伸,手脚不停抽搐,眼看就要断气。 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失声惊呼。千均一发之际,侍卫们及时救驾,一刀将那两个拉着衣带的雏女砍成两段! 床上的白帝翻滚着落地,捂着咽喉喘息半晌,惊魂方定,嘶哑地喊:“杀!贱货!一个也不准留,统统给我千刀万剐灭九族!” “是!” 转瞬而来的就是大屠杀——那些侍卫闯入了豹房,利刃向着那些手无寸铁的孩子们身上砍去。只是短短片刻,温柔乡便成了修罗场。 “不……不!”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住手!” 那一刻,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连累父母、什么株连九族,近在咫尺的屠杀激起了她维护弱者的天性,剑圣门下的血在身体里沸腾,她大声喊着,不顾一切地冲入了豹房里,反手一击打飞了那个正挥刀砍向雏女的侍卫,大声厉喝:“住手!不要杀手无寸铁的人!” 然而根本没有人听她的话,黑暗里,无数的刀立刻朝着她砍了过来。 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了……再也无法停止了! 以杀止杀,只能如此么? 她甚至连思考这些的时间都没有,只是下意识地夺过了一个侍卫手里的刀,将那些砍过来的利刃全部逼开——在师门学艺那么多年,她却从未杀过人,此刻第一次拔剑就面对着如此残酷血腥的绝境,令人根本没有回转的余地。 杀,杀,杀!不阻止这些豺狼,背后那些孩子就发死无葬身之地了! 真正动手的时间可能只有短短的一刻钟,然而对她来说却仿佛是过去了一个轮回那么久。当清醒过来的时候,血已经染红了她的全身,房间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那些侍卫的尸体,包括片刻前还在调戏她的那一位,已经只剩下了半个脑袋。 那些幸存的雏女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惊恐万状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一个怪物。 “啊……”她颓然松开了刀,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浓厚粘稠的血已经让十指都无法张开。那一刻她忽然间全血颤抖,弯下腰呕吐起来。 “来……来人啊!有刺客!”当她虚弱地在血腥里颤抖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嘶哑的声音——转头看去,只见那个漏网之鱼白帝居然已经手足并用地爬出了豹房,在廊上踉跄奔逃,一路大呼! 瞬间,整个深宫都惊动了,无数灯火朝着这里聚集。 她独自站在血泊里,看着墙角那些因为惊吓而呆滞的孩子们,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重新摸索着拿起了一把刀,站起身守在了门口,脸色苍白而木然,并无恐惧,也并不退缩。 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呢?战斗到死的那一刻为止吧! 反正入宫之前,在黑石礁之上,她已经了亲口和少游说了再见,断了心里最后一点羁绊,从此生死再无牵挂。 闻声冲来救驾的侍卫很快将豹房包围的水泄不通。她知道自己定然活不过今晚了,然而,即便是为了身后那些孩子,她也不能后退半步!——虽然,她们的生命轻贱如蝼蚁,原本也不会有人在意。 “退下。”忽然间,有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无声地揽住了她的腰。有人在身后开口,声音低沉而凛冽:“接下来让他们去处理。” 谁?谁在和自己说话?她吃惊地转过头去,看到了黑暗里那线条利落冷肃的侧脸,冷冷不动声色——那张脸出现在这个修罗场里,有一种令人安心同时也令人敬畏的力量。 “是你?”她失声,认出了那个在暗巷里买下自己的人——三天前,就是他带着一行人护送她们入宫,当作贺礼和其余宝物一起献给了帝君。龙颜大悦之下,帝君当场晋升他为将军,并留下来宴饮。可如今,他又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过来了。 是的,原来,今晚真正要杀帝君的,是他们! “真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般身手,”他看着她,目光复杂,“是我小看你了。” 是么?她苦涩地笑,就算再高看一眼又如何?在他们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看来,她们这些平民女子不过是棋子,还是那种可以随时牺牲的弃子! “别怕,”那个男人刚毅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柔和,忽然地低下了头,将冰凉的嘴唇印在她冰凉的额头上,低声,“没事了。” 那是一个不含任何欲望的吻,带着一种抚慰的力量,如父如兄——她却在一瞬间惊呆在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么说? 十几个同伴全都死了,为什么唯独她可以活下来?她是与众不同的么? “不相信我?”他低声问。 她抿着嘴,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警惕的看着他。她虽然涉世不深,但有些道理却也明白:一个男人如果要冒着危险带走一个女人,还会有什么原因呢?——是的,这个人想把她据为己有,或者是为了欲望,或者是为了阴谋。 可是,她既然不肯做白帝的玩物,又怎会乖乖跟他走,做另一个人的傀儡? 外面的杀戮声越来越近,他看到步步退缩的她,叹了口气,一字一句:“不管你相不相信,你总要为你家人的安全考虑,是不是?” 那一刻,她猛然一震。 “你……”她闪电般地冲过来,一把将手推在了墙上,刀锋瞬地逼上了他的咽喉,厉声,“你把我家人怎么了?” 他淡淡的笑了一声,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已经把他们窄石板巷的老房子里接了出来,安置在了一个除了我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他看了她一眼,轻声:“你如果杀了我,就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 “当啷”一声,她手一软,刀落在了地上。 “你……”她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憎恨和不解,“到底想怎样?” “不想怎样,”他叹了口气,“可能你不相信,但我只想保护你。” “保护我?”她失声冷笑起来,指着满地的尸体,筋疲力尽地怒斥,“明明是你把我们送到这个地方来!明明是你设计了这一切!” “是的,是的……对不起。”他喃喃低语,伸手将不停挣扎的她拥入怀里,“不过,我发誓,从今天开始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我一定会保护你和你的家人,任何人想要伤害你们,都必须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他的语气是如此的诚挚和歉意,令她怔住了。 “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片刻,她才喃喃,“你是谁?” “白墨宸。”外面的杀戮还在继续。经过这深宫里的一场激斗,天亮后这云荒便要换了人间。在血腥的黑夜里,那个男人站在豹房里,伸手拥住了她单薄的肩膀,轻声,“走吧!趁着鹤绂他们还没到,赶快跟我离开。 “我会保护你。” 他的手臂稳定如岩石,眼神深广,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清晨。殷夜来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觉得头有些沉。将醒未醒的时候,身上有飕飕的冷意,令她不自觉地微微蜷起了身子,下意识地朝着身侧靠去。然而,当她依偎过去时,衾枕的那一侧却是冰冷的。 那一瞬,仿佛有一股冰冷的寒流从心底流过,她骤然清醒过来,还没有睁开眼睛,便伸出手去摸索着身侧——不出所料,枕边已经空无一人。 “墨宸?”她脱口唤,蓦地睁开了眼睛。 那个人早已不知去向,身侧的枕上也已没有温度,甚至没有睡过人的痕迹。殷夜来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床,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有一种莫名的不详预感。头还是很疼,眼前似乎有一层薄薄的雾,正在慢慢地散。 “春菀?”她低声唤,“秋蝉?” 没有一个人回答她——那两个随时听从她召唤的贴身侍女呢? 殷夜来回过头扫了一眼,忽然一惊,在榻上瞬地坐起,睁大了眼睛。不……不!这不是她在非花阁的卧室!这是一个密闭的空间,长不过一丈,宽不过六尺,朴实无华。地板和墙壁都用一种奇特的非木非革的材质做成,密不透风。 在这个空间里,除了她的床榻,其他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殷夜来拥衾坐起,惊讶地四顾——昨天脱下的衣裙和鞋袜都还好好的放在床下,然而房间的陈设完全变了。唯有床尾挂着一个精致的架子,架上的白色鹦鹉顽皮地荡着秋千,看到她醒来,歪着头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尖声:“小姐,早安!” 雪衣还在,它却完全不知道自己早已离开了熟悉的旧日居所。 这是在哪里……她依稀记得昨日自己是和白墨宸在听涛阁上对饮小坐的,最后不知为何便失去了知觉。一夜之间,她到了哪里?! 殷夜来心念电转,一边披上衣服,一边伸出脚去,穿上鞋子。脚下似乎在微微摇晃,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下面不停地动。 她猛然明白过来了——她,此刻难道是在一个马车内么?! 这是怎么回事?殷夜来猛地撩起了纱帐,四顾,发现侧壁上有个小窗。她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拔下一支珠钗握紧,另一只手伸出,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窗户,一眼看出去——然而,就在那一瞬,她忽然间仿佛被刺痛一样转开了眼睛,低声惊呼。 外面射入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伴随阳光射入的,还有清新而冰冷的空气,和久违了的青草的味道——这一切都令她震惊无比。 “小姐,”耳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您醒了么?” “春菀?是你?”殷夜来用手指挡着刺眼的朝阳,感觉眼前那一层薄薄的白雾正在慢慢地变淡和消失,吃惊地问,“这是在什么地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菀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是哪里。” “什么?”殷夜来惊愕无比,“秋蝉呢?” 春菀低声:“秋蝉留在了星海云庭。” “……”殷夜来咬了咬嘴唇,问,“是墨宸的安排么?” 春菀点了点头,却不敢多说什么,避开了她的眼睛。 “你们准备把我送到哪里去?”她往外看去——那一瞬,倒抽了一口冷气,脱口惊呼。 窗外,居然是一片陌生的旷野! 冬日的田野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雾,朝阳映照在霜痕上,折射出一层璀璨淡然的光芒。田里的菜都已经被收割得差不多了,显得一片箫瑟——马车走的是小道,偏僻无人,只有远处的漠漠平林中依稀看得见几户人家。 那是如此平凡的景象,然而殷夜来一瞬间竟看得出神。 “仙子请小心,”然而,很快就有一只手伸过来,关上了打开的窗扇,那是一个黑衣骑士,虽然身上没有穿着戎装,一举一动却是军人的身姿,“抱歉,白帅令,直到抵达目的地之前,这一路请您尽少露面,以免不测。” “目的地?”殷夜来愕然。 “请您放心跟属下走,”铁衣卫首领低声禀告,“如今我们已经出了叶城,进入了望海郡境内——前面一百里外便是青水渡口,见过穆先生后,接下来我们便从水陆继续上路。” “穆先生?”殷夜来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一直以来,她对于白墨宸的这个幕僚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抵触,甚至说是某种隐隐的反感和畏怖。这个青衣谋士身上带着黑暗的气息,多智近乎于妖,神秘而低调,隐藏于陋巷,从不亲自出面做什么。 如今他居然亲自出面,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飞驰了多久,当日头升到正中的时候,在翻越了一座山峦后,马车忽然戛然而止。殷夜来在车里听到了淙淙的流水声,判断一行人已经到了青水支流附近。然而,不等她探出头去观望,忽地听到了有人疾行而来,在车厢外齐齐行礼:“请仙子下车!” 殷夜来披衣走下马车,在冷风里微微咳嗽了几声,四顾。 这里是一个渡口,僻静无人,枯黄的芦苇在风里发出瑟瑟的声响,有北方飞来的大雁群居其中,偶尔发出长长的唳声——然而,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渡口上,却横着一只船,船头上有一个青衣中年文士迎风而立,须发飞扬,神清骨秀。 “穆先生?”殷夜来低低惊呼。 穆先生看得她来,立刻走下船头,长长一揖:“仙子好。” 殷夜来淡淡回礼:“辛苦先生了。” “在下不辛苦,”穆先生的语气却意味深长,“白帅才辛苦。” “哦?”殷夜来秀眉微微一蹙,知道对方心机极深,暗自揣测着他这句话暗含的意思,心念电转,耳边却听对方道:“时间不早,还请仙子上船。” 殷夜来没有动,问:“到底要送我去哪里?” 穆先生叹了口气:“近白帅吩咐,要送仙子去苍梧郡的云隐山庄。” “云隐山庄?”那一瞬间,仿佛笼罩了一个早上的迷雾忽然被拔开,她陡然明白了:原来,墨宸他是听从了清欢的提议,竟为了避开那个刺客余党的追杀,想把她送去云隐山庄? 想通了这一层,她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下来,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她看了一眼身边,护送这架马车的一共有十二人,个个黑色大氅,白色骏马,飒爽利落,眼眸如鹰隼——那,正是白帅最为倚重的十二铁衣卫! 殷夜来微微一怔:难道墨宸把最精锐的人手都调拨过来了么? “既然如此,那墨宸为何不亲口告诉我这些安排?为何要连夜把我送来此处,一声都不告知?”说到这里,她猛然明白过来,苦笑了一声:“是的,我是和他签过契约的人,居然还多此一问,真是可笑。” 穆先生沉默着,忽然在萧萧的风声里叹了口气—— “仙子如果知道这些年来白帅都为你做了些什么,定然不会再说这种话。” 殷夜来猛地一震,穆先生却没有多说,回身登上了船头,抬手示意:“请。” 她随着他上了船,却见船舱里堆着箱笼,里面分门别类地放满了东西——一箱是她平日经常吃的药材和煎药工具,一箱是各式衣衫鞋袜,一箱是她平日所喜读的诗词古籍。每个箱笼上贴有条子,标记着里面放有的物件名称,有条不紊,一件件收拾得如此精致妥帖,显然不是一朝一夕仓促完成。 “白帅早就想过会有今日,”穆先生的语气意味深长,“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暗中准备了这条船,以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殷夜来诧异。 “就是他不得不让你离开的时候。”穆先生叹息着关上那一个个箱笼,“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日,所以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能让你在一夜之间人从世销声匿迹,去往云荒任何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殷夜来从箱子里捡起一把伞,脸色微微发白。 这把精美的旧伞,是用价值连城的霞影绡裁成,乃是十年前慕容隽初见时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对她而言含意深远——白墨宸对她的过去早已了如指掌,但多年前却从不曾一语提及此事。然而在最后的分别时,他居然也不曾忘了帮她带上这件东西! 虽然在黑暗里相伴十年,然而他们却并不曾相互交换过真正的想法——反而是在最后分别的那一霎,平生第一次,她感觉到了那个男人深广如大海的心。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穆先生抬起手,指向了舱里尚要关闭的门:“不过,白帅不止准备了这些。他给您准备的最重要的东西,就在这个船舱里面——” 殷夜来微微地愕然,下意识地走向那道门,然后又忽然地停住了——那一瞬,仿佛是直觉到了什么,她的脸色瞬地变得苍白,身体猛烈地摇了一下,仿佛是要倒下去了。就在她停住的那一刻,舱门忽然打开了,一双手从里面伸了出来,抚上了她的脸。 那是一双枯槁如树皮的老妇人的手,也在激烈颤抖着。 殷夜来睁大眼睛看着舱里的人,眼神因为过于震惊而显得虚无。她任凭盲眼老妇人那双手摸索着自己的脸庞,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很久,只有眼角两道泪水溢出眼眶,长划而落。 “大囡……是大囡么?”摸到了滚热的泪水,苍老的妇人猛然抱住了她,放声痛哭起来,“天见可怜,你没有死!你真的回来了!” 殷夜来的身体开始渐渐发抖,止不住战栗,泪落如雨。“娘……”许久许久,在那个陌生而熟悉的怀抱里,她嗫嚅着,终于开口说出了十年未曾说的那一个称呼。 “大囡……你回来了!你回来了!谢天谢地!”老妇人抱紧了她,用力得几乎让人窒息,仿佛生怕失而复得的女儿在十年后再度消失。在她身后的那个船舱里,那一对十几岁的孩子依偎在一起,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眼里充满了迷茫和不解。 “康儿!心儿!”老妇人低叱着,“快来见过你们的大姐姐!” 两个孩子显然还没有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磨磨蹭蹭地不敢上来。“快过来!”安大娘不客气地骂了一句,扯过两个孩子,“快来,这是你们姐姐!” “姐姐?”两个孩子看着眼前美丽绝伦的女子,眼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来,一时间不敢上前,“姐姐……不是死了么?直的还活着?” “该思的崽子!”安大娘扯住安康打了一个爆栗子,怒骂。 那孩子吃疼,登时使哭起来了,更加瑟缩着不敢上前。他的妹妹一贯看不起这个懒惰的哥哥,此刻却忍不住帮了他一把,不让母亲的第二个爆栗子落下来。 一家人在一旁拉拉扯扯,又哭又笑地闹成了一团。殷夜来站在一边看着,想要出声劝阻,然而嘴唇动了动,喉咙似乎被堵塞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的,眼前这一家人是如此和谐亲切,水乳交融,而她站在这里,似乎半句话也插不上。 十年。已经十年了。 当朝思暮想的这一刻忽然出现在眼前时,一切却显得如此的陌生而遥远。到了现在,即便叩开了家门,又该怎样如少女时代一样投入母亲的怀抱撒娇?怎样训斥管教那一对早已不认识她的弟妹? 已经陌生了。这世间,那里还有一去能回头的河流呢? 她怔怔地想着,问:“娘,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安大娘愕然:“不是你在店里留了信,要我带着心儿和康儿来这个码头上等你的么?” “我留了信?”殷夜来一惊。 “是啊,”安大娘老泪纵横,“其实昨天我虽然看不见,却忽然隐隐觉得我的孩子回来了,就在店里的某处!没想到……没想到真的是你啊!” “昨天?”殷夜来喃喃,心里渐渐明白过来。 原来,白墨宸带自己去八井坊,的确是有深意的。 “我不识字,又瞎了,根本看不了信。多亏了店里有位先生热心,帮我念了信,还带我们来了这里……”安大娘喃喃,摸索着,“他现在在么?” “娘,你是说阳春面?”安心眼尖,一指舱门外,“他就在那里!” 青衣文士一直站在船头,默默地看着舱内骨肉重聚的那一幕,眼神复杂。 “阳春面!”安心扑了过去,想要抱住这个常年住在店里劈柴的熟人,然而却扑了个空。穆先生再也不理后面一对小儿女的呼唤,转身离开,直接走向了船头,和十二铁衣卫的首领北战低声交代着,表情凝重。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北战似乎有些犹豫,然而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殷夜来在一边看着这一行人背着自己商议着,只觉得心里越来越不安——墨宸素来行事利落洒脱,绝不是这般小心翼翼掩饰的人,此刻如此层层安排,定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也暗示着此事关联重大。 他为何要把贴身跟随的十二铁衣卫全数派来? 为何要连夜将自己送走,仓促得不留余地? 为何,甚至连隔绝了十年的亲人,都送回到了她的身边?——即便是为了让自己逃脱那些神秘的追杀,也不用做到如此地步吧? 她再也忍不住,走过去问:“墨宸如今在哪里?” “白帅说,从此之后,他的行踪仙子不必再过问,而仙子的人生亦和他没有关联。”穆先生微微一礼,低声,“就当这十年间的事不曾发生。” “什么?”殷夜来一时愕然。 “等护送仙子到了云隐山庄,安然度过一段时间,到了明年五月二十日,十二铁衣卫便会奉命返回军中,”穆先生肃然道,“从此仙子便是自由之身。叶城花魁殷夜来就此消失,您可以重新成为云隐山庄的主人,空桑的女剑圣安堇然!” 她怔在了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空桑的女剑圣安堇然?那不是从少女时代就夭折了的梦么? “仙子难道不开心么?”穆先生看着她的表情,追问了一句,语气莫测。殷夜来说不出话,看着船下茫茫的流水,沉默了片刻,喃喃:“墨宸他……为什么忽然下这个决定?莫非是遇到了什么大事?” 穆先生不动声色,淡淡反问:“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殷夜来一怔,忽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迎风沉默了片刻,穆先生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开口道:“既然仙子担心白帅,大可自行返回去看上一看,到时候便知晓一切——又何必在这里徒然猜测?” “返回?”殷夜来却蓦地一颤,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 她眼里露出的那一抹恐惧,令穆先生眼里的光芒瞬地暗了下去。 “原来仙子不肯为白帅而死。”他低叹一声,不再多说半句话,“那么,在下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愿仙子全家一路顺风。” 殷夜来怔怔站在船尾,望着青衣文士转身离开,消失在茫茫的芦苇丛中。 为他而死?十年前,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十年后还要她再死一次么? 当船只动起来的那一瞬,她清楚地感觉到十年间的一切正在逐步离自己远去,忽然间觉得一阵刺心的痛,不由得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小姐!”春菀惊呼一声,连忙上前。 殷夜来缓缓放开锦帕,洁白的丝巾中间,有一滩殷红的血迹,在冬天的日光下显得分外刺目。她茫然的看着,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是的……时间不多了。不多了。 “大囡啊……”听到咳嗽声,苍老的妇人摸索着从舱里走出来,颤巍巍地伸出手,“你……你是不是在咳嗽?快进来……外面冷啊。”殷夜来震了一下,看向自己盲眼的母亲。“娘。”她走过去,扶着安大娘回到舱里,“我没事,你好好休息。” “你的手怎么那么冰?”安大娘却有一种直觉上的不安,紧紧握住她的手。 “没事的,别多心,”殷夜来轻声,“只是最近天气冷,着凉了。” “哦。”安大娘不敢放开,抓着她的手揣在自己的怀里,喃喃,“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有没有吃什么苦,遭什么罪?——十年前你留下那么大一笔钱说给爹和弟妹治病,然后人就忽然不见了,我还以为你……” “没什么,”殷夜来微笑着,面不改色地说了一个谎,“这些年,我和人去流光川上采玉,一直干了十年,终于把那笔帐给还清了。这才能从那里回来见你们。” “是么?”安大娘把她的手合在掌心,颤巍巍地摩挲着,忽然哭了起来,“还说没受苦!在冰冷的雪水里采玉,那是男人也吃不了的苦啊!我的大囡啊……你遭了多少罪!” 老妇人哭得伤心欲绝,似把十年的苦难和思念都在哭声里倾诉完毕。身后的两个孩子小心地上来,扯着安大娘的衣角,抬起头看着陌生的姐姐,明亮的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过了许久,小女孩安心先开了口,怯怯地叫了一声“姐姐”,然后捅了一下身侧的安康。 虎头虎脑的男孩子有些腼腆,低下头,红着脸小心嘀咕了一句“姐姐”。 “乖。”殷夜来抬起手轻轻抚摩着一对孩子的头发,泪水终于无法遏制地一滴滴落在了老妇人的手背上——十年后,一家人终于能够坐在一起,这几乎是她毕生未曾敢想象的幸福。然而,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一刻里,她的心却是空洞的。 空洞到,连这样汹涌而来的幸福都无法填满。 她离开家人,独自步上船尾,拥着雪鹤眺望南方的天际。有什么冰冷温润的东西滴落脸颊——天气阴睛无定,清晨尚自阳光明媚,此刻青水上雨云压顶,竟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姐姐!下雨了!”安心在后面叫,从箱笼里翻出那把伞忙忙地拿了上来。殷夜来笑了笑,摇头:“不必了,我就回舱。” 她从安心手里接过雨伞,重新放了回去——然而那一瞬,她眉头蹙了一下,看到安心里还拿着一个奇特的银色雕花匣子。 那并不是她的东西,本不该出现在行李里。 “这是什么?”她有些吃惊地伸手拿过。 “我拿起伞的时候,看到这个匣子就放在下面,”安心却是天真的将匣子举起来,送到她面前,“姐姐也觉得它好看么?” “嗯。”殷夜来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不,她明明记得,刚才她第一次拿起这把伞的时候,分明没有见到箱笼里有这样的一个匣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伸手一打开,她忽地愣住了,如遇雷击。 ——这个匣子里面装着不少东西:一张古旧发黄的契约,一张身份丹书文牒,一本厚厚的帐簿,帐簿底下还压着一个不足一尺长的纤细银色圆筒。 契约是十年前立下的,纸张脆黄,她按下的那个手指印却依旧鲜红夺目: 证明身份用的丹书文牒是新的,上面写着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安堇然; 帐薄她认得,那是清欢的命根子,密密麻麻记录了一笔惊世的庞大财富; ——而那个像箫一样的银色圆筒上,刻着剑圣门下的门芒星徽章,却正是昔年她离开师门交还给兰缬师父的那把光剑! 她一样样地翻看着,每看过一样,便觉得胸口如受了重重一击。 在匣子的最底下,有一双孩子的棉鞋,上面精致地绣着虎头,却是陈年旧物。鞋子下压着一封信,上面的字迹正是她所熟悉的。殷夜来站在船头,将信迎风展开,一行行地看着,看到后来,竟连站都站不稳,忽然身子一晃,一口血呕出! “姐姐!”安心失声惊呼。 殷夜来的脸色死去一样苍白,默然地看着手里的那一封信,任凭唇角的鲜血一滴滴地滴落纸上,慢慢地洇开——她忽然间抬起头,望着苍茫天幕,低低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如果仙子知道这些年白帅都为您做过些什么,定然不会再说这样的话。” 穆先生的话又在耳边回响,渐渐越来越响,竟如同雷霆敲响在她心灵的上空,令她失了神——这封信上的话,完全不似他平日的口吻,然而此刻从白纸上看来,却仿佛是听到他在耳边亲口低声陈述。 风从北方来,冻彻心肺,殷夜来默默靠在船头,手一抖,那一张信纸被北风瞬忽卷走,掉落在水面,随着滚滚青水迅速逝去,再也不见。 方才穆先生暗示她应该返回叶城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拒绝了。那个瞬间,她并没有弄清楚自己到底在害怕着什么。直到看完了这最后的一封信,她才霍然明白过来。 ——是的,她害怕这个转身之后,便要面对真正的自己。 多年来,她一直对自己说:之所以留在白墨宸身边,只是因为最初的契约,只是因为他买断了她的人生、控制了她的家人——在这样的一个不可抗拒的借口之下,她从未试图从他身边离开。可是这一刻,当所有的借口都已经逝去的时候,如果她还要不顾一切地返回牢笼,返回他的身边,那么,她将不得不第一次摘下面具,面对真正的自己。 是的,她是爱他的。 ——她所恐惧的,其实也就是这一点。 “下雨了,仙子请回舱里休息吧!”北战听到安心的惊呼,连忙从前面过来劝导。然而殷夜来没有回答,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一张信纸消失在波浪里,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然后将匣子里的那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收入怀里。 她的手指,最后握住了那一支银色的纤细圆筒。 在手指握紧的那一瞬,她眼里掠过一丝凛然的冷芒,竟让北战这种身经百战的军人都退了一步——这个弱不胜衣的女人,眼里竟然能爆发出这样可怕的气息来! 她转过头来对他深深一礼,低声:“夜来想拜托足下一件事。” 北战肃然回礼:“仙子请尽管吩咐。” “请将军好好照顾我的家人,平安地将他们带到云隐山庄。”殷夜来的声音平静,一字一句地吩咐,“保护他们,不要让他们再受到外来的任何伤害。” 北战有些惊愕:“这也是白帅的命令,我们必然舍命维护。” “是么?那就好……我再无牵挂。”殷夜来笑了笑,抬起手摘下了挂在船舱上的鸟笼,将那只白鹦鹉放了出来,低声:“雪衣,去吧!” 那只鸟儿懵懂地跳出了笼子,在主人的手腕上站了片刻,不明白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直到殷夜来将手臂往上一送,那只鹦鹉才知道主人的意图,扑拉拉地借力飞起,展开双翅,转瞬在辽阔的青水上。 “天空海阔,能飞多高就飞多高吧!” 她低声笑了起来——此刻,她的心境一片澄明。不再犹豫,不再畏惧,也不再退缩。无论是不是被安排或者计算了,她还是要回到他的身边去,再次充当十年前的那个角色——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也再不回头。 因为这一次,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 “心儿,康儿,你们要好好听娘的话。”她走回舱里,轻轻抚摸了一下那两个孩子的头顶,柔声道,“姐姐要出去一趟,过几天就回来。” 弟妹们有些愕然,拉住她不放:“你要去哪里?” “一个必须去的地方。”她微微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左手一按船舷,整个人从船头便轻飘飘地掠起,如同流云般掠过苍茫的青水,转瞬消失在茫茫的芦苇丛中。只留下北战震惊万分地站在船头,看着那个如天外飞仙一般消失在江湖间的女子。 ——方才那一瞬,她显露出的身手足以卓绝天一下! 穆先生曾私下叮嘱他,如果这个女人看了信之后无动于衷,那么,十二铁卫就必须按照白帅原来的安排继续送她北上。然而,如果她选择了离开,那十二铁卫也绝不能阻拦——这一切如有违逆白帅命令之处,所有责任由他承担。 穆先生作为白帅的心腹智囊,心计深沉,所做的一切无不有原因。 可这个女子,到底是谁? 青水无声流逝,穿越了整个东泽,从天阙山上西向注入镜湖。水面上那一张纸载沉载浮,墨汁和血泪一点点的洇开,终究渐渐沉没。 “夜来,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永别。 “此刻我准备孤身赶赴帝都,说服帝君放弃撤军西海,转而发动内战的意图,却不知道最终会得到什么样的结局——他或许会杀我,或许不会。而我也必不会束手待毙。这一切只是一场赌博。 “权谋的事情就不多写了,毕竟这些都和你无关,也与我要和你说的事无关。原谅我在最初和最后都欺骗了你,甚至连最后的告别都不曾和你当面说过,就这样把你送上了离开的旅途。 “如今你正在一边的榻上因为药力而沉睡,而我在灯下写这封信——事实上,作为一个军人,我或许是勇敢的,但一直以来,作为一个普通的男人,我知道自己是怯懦的。十年了,我始终无法向你清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或者说,我并不知道你是否在乎我的想法。 “而这样看着你沉睡的面容,在寂静的夜里写信,却能让我更好的面对自己,更加简单而直接地说出真正的想法,而不掺杂任何的情况因素。同时,也更彻底地作出决定。 “夜来,我是爱你的。这一点无须怀疑。 “或许你会为此感到惊讶: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很不寻常,不曾有好的开始,更难有可期待的结局——或许,你一直在猜疑为什么我昔年在计划完成后没有杀了你吧?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真的爱你,所以无法杀你,你一定不信。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 “我并不是一个宽厚仁慈的人,在这个世上活着的三十多年里,我从来只为自己而战。直到我遇到你。从此你成了我的一切:伴侣、情人、妻子和妹妹—— “是的,妹妹。每一次我吻你额头的时候,就会想起你之于我的另一种身份。 “请你原谅我多年来一直对你隐瞒了实情。那个女人,你唤作‘母亲’的女人,事实上不仅是你的继母,安家两弟妹的母亲,同时也是我的母亲——是那个数十年前因为家贫被人贩子买走,从此下落不明的亲生母亲! “我曾经暗自查访过她的下落,却因为她被转卖数次,终究无法查到——直到那一天,我跟随你回家,看到你把那一袋买你性命的金铢放在她的床。那一瞬,我认出了那个苍老的女人,也洞察了冥冥中一切的因果。你不能想象那一瞬间我的震惊,我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当场和你们相认——因为那时候,我自己正处于一个极其危险的阴谋里,绝不能暴露任何事。 “但那个时候起,夜来,你对于我的意义便已经截然不同。 “对于一个拼了命在保护自己母亲的陌生少女,谁又怎能下得了杀手?——你是为了救我的母亲和弟妹,才出卖了自己的整个人生。而这些,本来是应该作为长子的我来做的!可这些年来我都做了一些什么呢? “夜来……夜来。我无法再写下去了。时间已经不多。 “世事艰难,这些年我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你和家人,希望能够平安地相守到死去。然而这只是奢望——我知道我们之间终须有一别,而这一刻就是现在。事实上,我应该更早地放你走,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贪心和恐惧,你本来不该在客种龌龊的烟花地待那么久。 “十二铁卫是我最信任的属下,他们会带你去往最安全的地方。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安排,能令你们一家人天涯团聚,从此平安——那是我最大的心愿。 “即便这样的天伦之乐,已经不会再有我的位置。 “请善待我的母亲和弟妹,但不要告诉他们我的存在——但愿他们只是一群普通人,过着我曾经拥有,如今却再也回不去的平庸安然的生活。 “夜来,好好的生活,好好的找了一人嫁了。远离那些野心勃勃的名利追逐者和勾心斗角的圈子——我和慕容隽这样的人其实都并不适合你,而你,也不应该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人在一起,你应该拥有和你相配的人生和伴侣。 “如果某一天你还能见到清欢,请向他转达我的歉意:他曾经慎重地把你托付给我,可如今我自身难保,已不能实现那个承诺。他留给你的财富,足够保障你们一家人的毕生,而我,却更希望你能重新提起这把光剑,回到十年前那个断点上,把本来该属于你的人生延续下来—— “你本来就不应成为殷夜来,而该成为空桑的女剑圣安堇然。 “再见了。” 当女子握剑从船头一跃而下,掠过苍茫水面向着叶城方向疾奔时,远处的芦苇荡里有人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穆先生隐身在长长的枯草里,望着殷夜来头也不回地奔向南方,眼里露出了雪亮的光芒。 果然,一切都如自己的计划。 她毕竟还是不能无动于衷——只是一封薄薄的信,就让重获自由的女人心甘情愿地离开阔别的家人,不惜一切返身回到了龙潭虎穴,为那个男人赴汤蹈火。这些女人,无论有着怎样的美貌和身手,毕竟都是太容易为感情冲昏头了啊…… 穆先生挥了挥手,伏在青水两岸的人迅速撤退,追随殷夜来的方向而去。 在双方对垒,势均力敌局面错综复杂时,他们这一方需要走一步险棋。而殷夜来至今秘而不宣的身份和猝不及防的出现,或许会倾覆整个微妙摇晃中的天平——深宫险恶,诸方博弈,忽然出现在棋盘上的她,将她成为一颗谁都料想不到的“变子”。 既然白帅不愿携剑入宫,那么,自己便必须设法给他递上一把利剑! 这种手段当然见不得光,或许还会冒着擅自作主被斩首的危险。然而这个世界上,有光就有影,成就霸业,哪里只能靠一些光明正大的手段呢?而且,为了让白帅君临天下、成为云荒之主,这些小小的牺牲全都是微不足道的。 穆先生看着殷夜来运去的背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怎么,先生似乎有些难过?”旁边有人说了一句,芦苇簌簌分开,一只快艇撑了出来,舟上是一个年轻人,“您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个女人么?” “不,你错了,”穆先生摇了摇头,眼里掠过冷光,淡淡,“不能说我对她怀有任何私人的憎恶。不过我希望白帅能成为一个无懈可击、没有弱点的霸主——而只有把她除去,白帅才能成为真正的强者!” “说到底,先生还是觉得这个女人是个祸害。不过骏音统领也不喜欢她。”那个在芦苇荡中驾舟接应的年轻人笑了一声,“我们都觉得这个女人太麻烦了,身处青楼却不知道安份守己——如果换了是统领,早就把这样爱惹事生非的女人给踹了。” 统领十万骁骑军的骏音将军是青族人,出身高贵,性格倜傥风流,洒脱不羁,是和沉默寡言的白帅完全相反的另一类人。昔年在西海上两人曾并肩和冰夷作战,结成了刎颈之交。后来骏音调回大陆执掌骁骑军,白墨宸则继续留在了西海前线。两人虽然从此分道扬镳,但骏音依旧对白帅推崇倍至。 独独在这一点上,他却持反对态度——男儿到死心如铁,为区区一介青楼女子羁绊,实在是辱没了天下名将的风范。 “是么?”穆先生笑了一笑:“我和你们统领真是听所见略同。” “不过,”驾舟的年轻人看着殷夜来的背影,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敬佩,“我还真没想到这个女人有那么好的身手!这真是太令人吃惊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和白帅的事,并非外人能想象。”穆先生看着消失在天地间的那个女子背影,眼神中掠过微微的一丝悲凉,叹了口气,“不过,无论如何,骏音统领可以放心——她这一去,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哦?”驾舟的年轻人微微一惊。 “她最近几年身体很差,已经不能像年轻时那样独闯龙潭虎穴。这一点,我估计她自己心里也很清楚。”穆先生叹了口气,喃喃,“这个女人对白帅居然是有真心的……想到这一点,我有点难过。” “真心?”驾舟的年轻人愕然,“一个青楼女人……” “阿芒,你还是太年轻了。”穆先生笑了一下,“还不了解男女之间的事。” 那个叫阿芒的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嘀咕:“先生不也没老婆?” “年轻的时候有过。父母帮忙娶的,很漂亮。”穆先生淡淡道,看着远处,“我们新婚不足一年,我就被上司充军西海——听说我离开不满半年她就有了新的相好,打掉了腹中属于我的孩子,跟人跑了。” “……”阿芒说不出话来,神色有些尴尬。 作为骏音统领的贴身随从,多年来他和这位潜伏在叶城的白帅首席幕僚打过不少交道——在他的记忆里,这个老谋深算的青衣文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多智近乎妖,城府极深,冷静缜密如一块铁板。今天忽然说出这些,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后来呢?”他不知道怎么接对方的话,讷讷。 “后来?没有后来。”穆先生淡淡,“后来我就不再相信女人了。” 阿芒停顿了片刻,知道对方不愿意再说下去。但毕竟是年轻人,还是忍不住不知好歹地问了一句,“那……先生发迹后,她回来找你了么?” “没有,”穆先生笑了一声,“覆水难收,她早已弃我如鄙履。反而是我去找过她。” “……”阿芒抓了抓脑袋,不知说什么好,“那最后……” “她死了。”穆先生冷冷回答,“连同那个奸夫。” “什么?”年轻人失声。 “当然是我杀了他们。其实我不在意她红杏出墙,毕竟我从来不指望女人能忠贞可靠——但她不该杀了我的孩子!”穆先生冷冷,语气肃杀,“杀人要偿命,这是规矩。” “……”阿亡愕然地看着这个冷峭清瘦的中年谋士,对方负手站在那里,一身青衣在江水上翻飞,如一只青色的孤独的老鹤——那一瞬,年轻人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可怕的力量,让人觉得心底森冷异常。 “我们中州人有一句古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所有男人都渴望完成的人生目标。”穆先生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黯然,“我没有家。在这方面,实在是很失败啊……我没有白帅那么好的运气,我一生都没有遇到过肯为我出生入死的女人。” 他笑了一笑,低声:“如今我跳过了中间的那一步,只期待最后的结局——治国,平天下。白帅是我的恩人,我会竭尽全力地把他推上最高处,绝不能让任何人击倒他!” 这一句阿芒听得懂,眼里顿时也放出光来:“才!” “返回西海的密使已经连夜出发,骁骑军那边是否已经开始秘密调集人手了?”感慨只发了一瞬,穆先生拂了拂衣襟,转身登舟,“我们的时间不多。白帅进京已经快一天了,估计帝都里那些人的耐心要耗尽了——快,我们立刻去和骏音统领会合!” “是。”小舟上的年轻人肃然回答,抬起右手按住左肩,“骁骑军誓死效忠白帅!”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邦。 故邦不可见兮, 沧浪浩荡! 葬我于海波之上兮, 去彼云荒。 故国无处归兮, 永无或忘! 天莽莽兮海茫茫, 国有殇兮日无光。 魂归来兮,且莫彷徨! 在遥远的西海上,有歌咏如潮。那是一群素衣的人们,在面向大海的东方唱着挽歌,哀悼他们在海皇祭上被杀的同胞。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女子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双手合起,垂下眼睛领着众人唱着挽歌,面容哀伤而沉默—— 那是巫真织莺,元老院十巫之一。 数天前,消息传来,海皇祭后巫朗大人在叶城和镇国公慕容隽已经达成了重要的盟约。如此说来,最后一块拼图也已经拼上了,万事俱备,他们接下来只等冰锥一下水,所有计划便要立即启动。到时候一切如箭离弦,势如破竹。 她想着那些沉睡在地下的孩子们,心情复杂地摸了摸发髻。 她的发上插着一支精美的簪,打造成传统的婚庆式样,上面有龙凤等吉祥图案,是冰族人婚礼时用的结发簪子。实物其实是一套,一共十二支,银镀金,掐丝工艺,是刚收到的聘礼——她是个孤儿,所以羲铮父母送来聘礼的那一天,元老院除了秘密出使云荒的巫朗之外,所有长老都到场了,在供奉破军的大殿里见证了两个家族缔结婚约的一幕。 ——三日后,她便要和羲铮成亲了。 很多人都为此感到高兴,包括双方的长辈和元老院,他们觉得这是族里两个最优秀年轻人的结合,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可以成为楷模和佳话。可是,她戴上那支结发簪,却觉得头顶上有刀仞的高山压下来,几乎令她无法呼吸。 “魂归来兮,且莫彷徨!” 在所有人都已经停止的时候,只有她的声音还在持续,清凉而恍惚。 祭奠结束的时候,她听到了头顶远远的轰鸣声,仿佛巨大的鸟类在盘旋飞舞——那是羲铮带着他的鲛人傀儡凝驾驶着风隼,在空明岛上空不断逡巡。随着冰锥制造的接近尾声,这几天的警备又加强了,听说连出入船坞的人都要经过三次的搜身,而望舒也已经处于基本被隔离的情况下,不能见任何人了。 她想着那一双明亮的眼睛,想着那个孩子气的少年,心里一阵绞痛。 “织莺?”忽然间,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威严的声音。 她惊觉回身,连忙行礼:“巫咸大人!” 须发苍白的老者手持权杖,穿过祈祷的人群来到她面前,眼神锐利而深远,看着脸色苍白惴惴不安的年轻女子——织莺出身于典型冰族家庭,从小受到正规严格的训导,一贯是个谦卑而隐忍的女子,随时准备为了沧流和民族牺牲一切。然而,最近随着婚期的临近,她神不守舍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了。 是因为即将远行,还是因为那个少年呢 “去看看望舒吧,”他忽然道,“你方才是不是想起了他?” “……”织莺猛然一颤,脸色无法控制地变了一下,“我……” “不要在我面前隐藏自己的心,织莺,”巫咸低沉地开口,“我是我的长辈,也是你领袖——望舒对我们非常重要,这些年多亏你一直照看着他。但你要始终记得,他是个异类,永远无法和我们真正的在一起。” 织莺咬着嘴唇,手指微微颤抖。 “望舒是一个为了战争而诞生的孩子,他存在意义就是如此,”巫咸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间,“他无法成为一个普通的恋人、丈夫或者父亲。这一切你应该早已知道——你不该对他倾注了太多的感情,这非常危险。” “我知道。”她终于轻声开口,“我一直知道。” “真的么?”巫咸蹙眉。 “是的,”织莺抬起头,看着冰族最高的领袖,合起手,“我知道他的命运从出生时便已经注定,我只是希望在有生之年,他能活得开心一些。” “他从没有‘活’过。”巫咸叹了口气,“织莺,你的错误就在于此。” 她如遇雷击,一瞬间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冷,说不出一句话。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尽快去看看望舒。”巫咸陡然转了话锋,有些无奈,“听说他昨天忽然毫无预兆地又罢工了——谁都不知道他抽了什么风,居然扔下了组装到一半的冰锥,说不见到你就不继续工作。整整几千人都在等他。” “……”织莺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昨天。那是她和羲铮秘密下聘的时间,他是怎么感应到的? “去看看他吧,织莺,”巫咸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不容抗辩,“你是唯一对他有控制力的人,让他赶紧把冰锥调试完毕,下水启航——我们的人已经部署好了一切,空桑那边马上就要起大乱了,冰锥必须带着神之手出动,绝不能被拖住了后腿。” “是。”她终于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句。 即将远航的冰锥,此刻正停在一间一百丈长、五十丈高的巨大棚子里,仿佛一个银白色的巨大梭子悬在空中。 这间军工坊的船坞位于沉沙群岛最优良的港口古丹港内,吃水深度可以达到三百丈,西海上的飓风和海潮都无法影响,一向是靖海军团专用的军港,同时也是制造新船只的所在。为了制造冰锥,这里再度朝廷了扩建,容积扩大了三倍。 然而即便如此,此刻的船坞里还是显得拥挤不堪。 一块长达二十米的横板被吊了起来,铁索穿过棚顶的滑轮嘎吱响着,一直悬在半空,却无人理睬。工匠们不知所措地站着,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将这一块横板拼装在哪个部分——不知道为何,巫即大人昨天忽然发起了脾气,拂袖而去,扔下了这个烂摊子。这一块被吊装到一半的横板,也只能这样颤巍巍地悬在那里,不知道往哪里组装。 冰锥这样极度精密的机械,光外壳上的各种零件就多达一万多片,每一片的尺寸都要严格打磨,差了一分一毫都不行。而因为外形是弧面,不能用图纸表达,只能一边建造一边现场成模——没有图纸,任是工坊里再有经验的工匠也记不住那些成千上万片的复杂构造,只有巫即大人这样的机械天才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该放在哪里,仿佛整个冰锥都已经在他心里,纤毫毕现,只等拼图完毕。 如今他忽然罢工去了楼上休息,现场顿时便陷入了停工的尴尬。 “糟了,桨不动了!”忽然间,有满身油污的工匠从舱室里站出来,惊惧地大呼,“桨忽然卡住,不能旋转……巫即大人呢?快让他来看看!” “巫即大人回房间睡觉去了。”匠作监头目叹了口气,“谁都请不动。” “都什么时候了……”工匠喃喃,无可奈何地看着还是支离破碎的冰锥:这是一项机密重大的工程,军令如山,如果半个月内冰锥还不能下水,这里所有人都要军法处理——可偏偏带领军工坊的巫即大人以是这般小孩子脾气,实在是让人捏了一把汗。 “巫即大人呢?”忽然间,又听到有人问。 “不是说过了么?那家伙睡大觉去了!如果有谁能把他弄出来我愿意给他做牛做马!”匠作监不耐烦地回答,一回头,忽然脸色大变,“巫……巫真大人?” 白袍女子缓步而入,站在巨大空旷的船坞里,看着悬在空中的机械,轻声道:“那么,麻烦去把他叫起来——就说我想看看冰锥的近况。”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头顶上的窗子忽然打开了,一个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喜悦万分:“织莺?是你么?你来了!” 少年急不可待地跑过来,一瘸一拐。他平日是一个敏感而自尊的少年,从来不肯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先天的缺陷,走路时穿着特制的靴子,走起来总是缓慢而平稳。然而此刻在狂喜之下,完全忘了这一切。 织莺看着他奔过来,似乎默不做声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微微退了一步,却还是被他一步赶上拉住了。望舒的眼睛闪耀着喜悦的光:“你终于来啦?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哼,那些老家伙真可恨,居然不让我见你!” “见我有什么事?”织莺轻声问,语气平静而克制。 “我……”望舒想要说什么,忽地停住,细细地看着她,眼神有些变化。他的目光令她无端端地觉得不安,微微蹙起了淡眉,问:“怎么了?” “几天不见,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望舒喃喃。 她微微一怔,不知道怎么回答,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在进入船坞之前,髻发上那支簪子已经被她卸下了,然而不知为何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却一直压在心上。 她甚至害怕看到望舒那清亮如同晨露的眼睛。 “我没来看你是怕打扰你制作冰锥……时间不多,你再分心就真的要耽误大事了。”她想起了巫咸长老的叮嘱,叹了口气,“而且‘神之手’的计划也开始了,我需要去把那些孩子全部‘唤醒’,没有办法天天来船坞。” “你不来,我一点干活的劲头都没有。”望舒嘀咕着,看着那个尚未完工的庞大机械,“那么复杂的东西,连我看了都觉得头疼……做完这个我非得短命十年不可。” “不会的,”织莺笑了笑,语气复杂:“别担心。” 望舒却敏感地皱起了眉头:“为什么笑得那么奇怪,织莺?出什么事情了么?——这几天我总觉得心里很不安,觉得你在外面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没什么,”她叹了口气,“我不是好好的么?” 少年疑虑地看着她,眼神澄澈又慧黠,让她心里一颤,下意识地转过了头。 “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望舒喃喃,沮丧地垂下头去,“不过,算了……反正怎么问你也不会说的,一向你都对我不公平。” “我真的没事,”织莺叹了口气,指着半空中的巨大银色机械,“你别耍孩子脾气了,快些把冰锥制作完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好吧……”他在她面前乖巧得如同听说的孩子,“我马上就干活。” 织莺对着他微微一笑:“那我不打扰你,先走了。” “织莺!”看到她转身,望舒急了,连忙追上来,“等等!” “怎么?”她转身,却不敢看他。 “我……我想要你看着我干活,”望舒的双手绞在一起,执拗地道,有些脸红,“你不在,我做什么都觉得特别没意思,提不起精神。” “望舒,别孩子气了……”织莺叹了口气,“我是十巫之一,也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哪能天天在这里看你?我还要去照顾茧室里的那些孩子。” 望舒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嘀咕:“我真想变成你的那些孩子……” 少年的语气无辜而纯粹,不染丝毫尘埃,只有浓浓的依恋。织莺心里陡然掠过一阵柔软的战栗,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和无力包围了她,令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不敢再看少年一眼,回过头去,逃也似地疾步离开。 “冰锥正式下水那天你会来么?”望舒却在后面眼巴巴地看着她。 “嗯。”她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 “太好了!”他欢呼雀跃,“到时候我有礼物送给你——很妙的礼物!” “好。”她含糊了一句,不敢再说什么,急急地转过身去——没有人看到,在她转过身的一瞬,眼里的泪水已经再也无法控制地滑落面颊。 她当然知道望舒的心意。冰锥建造好了,就意味着她要出发去执行‘神之手’的任务,所以他当然不愿意这个机械早日落成,然而为了她的请求,他又不得不加快了速度。那个少年的心如同水晶,澄澈透明令人一眼看得穿。然而,他却不懂得人心的曲折和深沉。 这些年来,他一直同周围的族人格格不入,却一直在努力拉近和她的距离,生怕她远离——然而他却并不知道,虽然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但从出生开始便是站在天秤的两端,永远无法靠近。 他的父亲,那个天机公子,可真是一个残忍的天才啊…… 看到巫真说服了巫即大大,匠作监立刻适时地走过来,陪笑着指了指冰锥尾部,弯下腰请示:“巫即大人,您看,方才冰锥的船桨忽然不动了,不知道是被什么卡住了,大家弄了半天都没修好,您看看是不是……” “怎么我才睡了一觉就又坏了?”望舒不耐烦地走过去,在舱室尾部侧耳听了听,又敲了敲金属外壳,转过头来,“应该是里面的机簧断裂了,你们得找人拆开盒子把它重新焊接上才行——在这里。” 说到这里,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枚炭笔,在银色的外壁上平平划了一条一尺长的线:“从这里切开,最里面的一排机簧至少断了三根。” 匠作监却有些犹豫:“切开?一旦切开,这块板就整个报废了——大人是怎么确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的呢?” “温度。”望舒有些不耐烦,用手按了一下冰锥尾部的外壳,“这个地方的温度比别的地方高出了不少,肯定是里面在运转的机簧出现了问题。” 少年按在冰锥的手指白皙而修长,肌肤白得透明,骨节匀称,仿佛一件完美的工艺品。匠作监也把手放上去试了试,然而在他的触觉里,这块地方的温度却和周围几乎一模一样,根本感觉不到有什么异常。 他有些犹豫地抬起头,却看到了少年冰蓝色的眼睛——望舒的眼睛和别的冰族人有些微的不同,蓝得更深邃,瞳仁居然接近于黑色。虹膜上有一层奇特的折射光,仿佛蓝紫色交融的幻影,有一种非人的光芒。 那一瞬间,匠作监倒抽了一口冷气。 “是。”匠作监一挥手,“快,按大人说的切开!” 切割坚硬的金属需要一些时间,望舒百无聊赖地在一边等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银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查看。不一时,银色的金属板被切开了一个口子,里面的设置赫然在目——果然不出所料,在二十根控制着冰锥螺旋桨的机簧里居然断裂了十二根!剩下的八根不足以拉动桨继续转,只发出空空的声音。 “一群蠢才!”望舒将那个小银球放回怀里,看着里面断裂的机簧,脸色很不好,“没下水就坏了,是谁做的焊接和安装?匠作监,你给我好好的处罚经手人!我不需要靠一群猪来制作我的机械!” “是!”匠作监冷汗满头。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声音,金属摩擦着金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 “这块板怎么还吊在那里?!”望舒抬起头,看着船坞顶上那块晃动的银白色金属板,“不是跟你说过了那是龙骨的第九十二节么?” 然而,就在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望舒!”忽然间有人在身后对他惊呼,“小心!” “织莺?”他听出了是谁的声音,惊喜万分——然而还没来得及转身,他就听到了头顶的风声。悬吊的铁索发出了刺耳的松脱声,迅速滑落,那一块巨大的龙骨当头砸下来,以雷霆万均之势跌落。 望舒张口结舌地看着黑影笼罩了下来,微跛的脚却不听使唤。 “嚓!”忽然间,凭空出现了一道闪电,击中那一块即将砸落在他头上的巨大龙骨。那一瞬空气里回响着激烈的气流,整个船坞都被放射出的光芒照亮,那一块龙骨居然在半空里被莫名的力量炸开,瞬间化成了粉末! 片刻之前,她已经走出了船坞,一边擦拭着泪痕,一边用簪子重新挽起头发。然而刚走出不到三丈,却听到了身后传来金属摩擦的声音——仿佛心灵感应般地预感到了这边的危机,白袍女子闪电般地折身返回,一手挥出了法杖,正击中了那一片坠落的金属。 少年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她硬生生扯开几丈远,一直退到了屋角。织莺几乎是半拉半抱着将他推开,按在墙角,用身体覆盖住了他,气息平甫地举起手迅速结印,一圈半透明的光立刻笼罩了两人。 那是……结界?她在防御什么? “织莺……”望舒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的侧脸。她脸色苍白,凝望着空中化为粉末的龙骨,手在微微颤抖。 “保护巫即大人!”织莺厉声,“来人,清场!” 一直守在一旁的战士听到指令,立刻冲入了船坞,将那些工匠迅速带离现场,然后开始细细地检查每一寸土地。匠作监也是吓得脸色苍白,连忙后退,却听得织莺道:“去,给我看看舱室的机簧是怎么坏的!” “是……是。”匠作监颤抖着爬入了那个切开的缺口,将那些断裂的机簧都查看了一遍,忽然脸色大变,喃喃:“禀巫真大人,这些……这些机簧,都是被割断的!” 望舒倒抽了一口冷气,侧过头看着织莺。 “果然。”年轻的女长老咬紧了嘴唇——看来,上次潜入茧室的那些空桑密探还没有死绝,还有残党留在空明岛上!白墨宸派来的那些人是孤注一掷,想要在最后关头破坏冰锥、杀死沧流的总机械师吧?望舒对帝国是何等重要,怎能被那些空桑人暗算! 她的手还是有点战栗,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下令:“听着!从今天起,若有任何人擅自走入船坞一步,试图接近巫即大人,一律杀无赦!” “是!”冰族战士齐齐跪倒。 织莺还是不放心,亲自在船坞里绕场走了一圈,细细检查过每一寸土地。“织莺……”耳边却听到望舒的低呼,她回过头去,看到了少年的眼神,忽然一震。 望舒在看着她,眼神却有点奇怪。 “怎么?”她问。 少年怔怔看了她半晌,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她头上的那支发簪是如此陌生,祥云龙凤,特定的款式似乎暗藏着某种宿命似的答案。织莺平日都是素衣白袍,从不佩戴首饰,这一支簪子,是谁送的? 他甚至不敢开口问,生怕会知道什么不能接受的回答。 羽·赤炎之瞳 第九章 重来回首已三生 云荒上风云变幻,暗流涌动,然而这一切却未曾传递到琉璃心里半分。她从海皇祭后就乖乖的待在了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变成了十足的乖乖女。 她一直在看着那个水里的鲛人。 在海水里沉睡了那么久,他的伤势逐渐有了明显的好转,有时候会动上一动,或者把眼睛睁开细细的一条线,隔着水看着前方,然而眼神涣散而遥远,不知道似在看着哪里,一瞬不瞬,嘴唇歙合着,似乎微弱地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有一次琉璃实在忍不住,便将头凑到了他的位置上,从那个视角顺着看了过去,顿时霍然明白了——原来,这个人一直在看的,是挂在侧面壁上的那把辟天剑。 有时候,她似乎在房间里听到细细的歌声,每次歌声响起的时候他就会有苏醒的反应,然而等吃惊地转头看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那个旋律无比熟悉,激起了她脑海中的隐约的回忆碎片……那是《仲夏之雪》的旋律,她故乡也有的歌谣。 然而,谁在那里唱歌呢?难道是自己的幻觉? 琉璃叹了口气,回过头去敲了敲梳妆台:“金鳞,出来!” 一道细细的金线从她的袖子里探出来,正是她饲养的宠物蛇。琉璃没好气地道:“张开嘴,让我看看你的牙。”那条蛇仿佛听得懂主人的话,立刻乖乖地爬上了梳妆台,把身体盘成一团,上半身高高昂起,对着琉璃张开了嘴巴。 “真是笨,都不知道你是在哪里弄丢了你的牙,”琉璃弯下腰去,细心地看着蛇张开的嘴,金鳞不安地扭动着身体,红色的小眼滴溜溜地转。 “算了,你和比翼鸟都是姑姑出山前交给我的东西,如果弄坏了,回去我没办法交代啊。”琉璃叹了口气,检查着。两颗剧毒的蛇牙明显有折断过的痕迹,短了一小截。这个大大咧咧的少女指尖触摸着剧毒的蛇牙,气定神凝,仿佛忽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 金鳞张大着嘴巴,期待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琉璃伸出手指尖,轻轻敲了敲蛇牙,她闭上了眼睛,似乎将全身的灵力都凝聚到了手指上,唇中吐出一种奇特的歌咏——奇迹在一瞬间出现了,她的指尖上忽然冒出了一种光,在手上缓缓凝聚。那种光,居然是青碧色的。 绿色的光从她体内凝结而出,刹那间消融在蛇口。光华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断裂的蛇牙在一种奇特的力量下重新生长,就如嫩笋抽尖,缓缓恢复。 琉璃轻抚着脖子上的古玉,叹了口气——被这个东西束缚着,自己的力量果然减弱了。否则修复那一点蛇牙,还不是一瞬间的事情? “够牢不?”等牙齿长得差不多,琉璃敲击了一下蛇牙。她敲得重了一点,牙齿显然还没有完全长好,金鳞吃痛,却又不敢闭上嘴咬到自己主人,只能摇晃着身体,把尾巴剧烈地来回甩,嘴里发出嘶嘶的抽气声。 “好啦,没问题了。”琉璃检查完了牙齿,看了一眼旁边水里沉睡的鲛人,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淡绿色的光,透明晶莹如朝露。她伸过手,将手指悬在鲛人的头顶上,然而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指尖的光芒渐渐收敛。 不……她还是宁可就这样看着他,也不希望他在醒来后立刻离开自己远去。 她正准备把金鳞重新塞回袖子里,忽然那条小蛇闪电般地一动,上半截身体呈现出水平前倾的攻击姿势,对着她的身后某处虎视眈眈,嘶嘶吐着信子。 “怎么?”琉璃惊诧地问,忽然间耳边又听到了缥缈细微的歌声——这一次她听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清丽凄婉,正在唱着那一首《仲夏之雪》! 仲夏之雪,云上之光。 悉簌飘零,积于北窗。 中夜思君,辗转彷徨。 涕泣如雨,湿我裙裳。 如彼天阙,峨峨千年。 如彼青水,缱绻缠绵。 山穷水尽,地老天荒。 唯君与我,永隔一方! 蹇裳涉江,水深且广。 脉脉不语,露凝为霜。 长种迢迢,沧浪滔滔。 吾生吾爱,永葬云荒! “谁?”她顺着金鳞的目光转过了视线。然而,背后空无一人,壁间只悬挂着那一把黑色的长剑——那个歌声,居然是从辟天剑里传出来的! “咦?”琉璃倒吸了一品冷气,“见鬼了!” 她站起身来,小心地走到墙壁前,仰头看着那把挂着的剑——那把上古神兵被她从海底带回来后,就一直悬挂在壁间,漆黑的剑鞘封印着纸世的利剑,剑柄上镶着一颗淡紫色的珠子,发出柔和和淡然的光。 当她靠近的时候,那个歌声忽然中断了。 琉璃怔在了那里,半晌喃喃:“会唱歌的剑?” 忽然间,听到背后传来微微一声动静。一只苍白的手从水里探出,摸索着,抓住了水缸的边缘。哗啦一声,水波涌动,那个昏迷的人居然从水底坐了起来! “啊?”她惊喜地回身,“你……醒了么?” 然而那个人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也没有看到近在咫尺的她,虽然睁开了眼睛,然而眼神还是茫然而涣散的。仿佛听到了什么召唤,他用尽全力从水里挣扎坐起,直直地看着四周,似乎在看着虚无中的某个幻影,嘴唇微微翕动。 “紫……紫烟。”她听到他失血的唇中吐出微弱的呼吸。 那一瞬,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紫烟,别走……”那个人对着那把剑伸出手,喃喃,“我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我马上就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却用力抓着水缸的边缘,想要站起身来。然而刚一起身,身上那个贯穿的伤口顿时裂开,血如箭一样喷出,整个人往后倒去。 “喂!”琉璃大吃一惊,连忙扶住他。 他倒在她的臂弯里,重新陷入了昏迷,整个人冷得如同一块冰。她就这样抱着这个人,半俯在水面上,心里吃惊莫名。 他伤成了这样,还在惦记着离开?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他? 沉思中,她看到了那个人身上的伤口却在不断地加速痊愈——肌肉生长的速度是如此惊人,以至于肉眼可见。琉璃小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和手指:他的周身还是那样的冰冷,仿佛置身于冰窟,只有伤口附近却灼热一片。 她心里微微一惊:照这样的速度,根本用不了原先预料的一年半载,最多不过一个月,他就会恢复如初了吧?等他好了,到时候,还有什么可以拦阻他的离开? 少女明亮的眼眸里露出了一丝忧虑,犹豫了一下,她轻轻咬了咬嘴角,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探入水下,按在那个鲛人伤口上——她的手指似乎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在指尖所到之处,伤口附近的温度急速下降,愈合的速度也随之缓慢。 水下昏迷的人忽然动了一动,琉璃吃了一惊,仿佛做贼被抓住一样,立刻从水下收回了手,脸颊泛起了一丝红晕,看了一下左右——幸亏,没有任何人看到。 “神啊,饶了我这一次吧。”琉璃合起手,低声。 不知道九天上的神明有没有听见,然而房间里却忽然传来了一声清晰的叹息。 “谁?”琉璃吓得一跳而起,回头看去。 在她身后,居然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女子。在这个密闭的室内,那个女子是不知何时出现的,穿着一袭紫衣,幽灵般轻飘飘地站那里,淡紫色的眸子里露出急切而悲伤的表情,看着她,摇着头,欲言又止。 “是……是你?”琉璃认出了是谁,失声,“你怎么又出来了?” ——这个女子,就是那天在海底指引她找到这个鲛人的! “你是谁?”她警惕地问,“紫烟?你不是人吧?” 那个女子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指了指她胸前的古玉,又指了指头顶的天空,忽然间,有一句微弱而急切的话,不知从何而来,居然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她的心底—— “求你……” 琉璃大吃一惊——她……她在和她说话?!这个幽灵,居然有能力突破了姑姑设下的古玉结界,将语音送到了她的心底!那需要多强的念力啊! “求你了……”那个虚无的紫衣女子看着她,努力地将声音传过来:“快……快要来不及了……破军要出世了!” “破军?”琉璃莫名地反问。 话语在不停地传来,微弱而急切:“命轮的旋转已经减慢了……平衡被打破……星图开始乱了,乱了……”那个紫衣女子用一只手按着自己的眉心,喃喃,“魔的力量在增长……月蚀即将来临,星主、星主或许已经无法控制整个局面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已经细微不可闻。 “命轮?星主?”琉璃不解,“好好说话行么?” “抱歉。我的力量有限……要在您面前显形已经不容易,罔论,罔论……”紫衣的女子对她合起手掌,“龙身负重大使命,万万不能耽误……请……请您早日放了他去……”然而,就在那一瞬,她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按着眉心的手忽然松开了。 那一瞬,唰的一声,一道血箭从她额上的那一点血痣处喷涌而出! “啊!”琉璃失声惊呼,一个箭步上前想拉住她。 就在短短的瞬间,那个紫衣女子的脸从眉心开始裂为两半,身体随即四分开裂,化成一阵风消失然而在她消失前,最后一句话被送了出来,在琉璃的心底回响—— “请您让龙早日回到云荒吧!” “啪”的一声,琉璃身子猛然一震,手里的金鳞跌落在地上。 这个紫衣女子,到底是谁?她……她和那个鲛人是什么关系?琉璃眼神复杂的变幻着,托着腮,低头望着脖子上那一块双翼古玉,脸色完全不再像是一个天真的少女。 沉默了不知多久,她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抬起手探入水下,重新按在鲛人的伤口上——这一次,她手心里缓缓凝结出了绿色的光,注入了他的身体里,鲛人身上的温度迅速下降,伤口附近的愈合速度被催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坏事果然不能做……举头三尺有神明呢。 如果他那么的想醒来,那么的急着要去做某一件事,自己如果为了私心留住他在身边,等他醒来后一定很厌恶自己吧?更何况,还有那个什么紫烟在一边盯着,将来自己这些小动作一定瞒不过她的眼睛。 琉璃讷讷地想着,耳边却忽然又听到了一句呓语:“殷……殷夜来……” 她悚然一惊,从漫无边际的猜想里惊醒。 殷夜来?这几天来,她一直守在他身边,然而出现在这个人口中的却只有两个女人的名字:紫烟……以及,殷夜来。第一个名字是听他念起过无数次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眷念,初次听见时还重重刺痛了她的心——然而,第二个名字,却是让她大出意外。 殷夜来?这个鲛人的心里,居然惦记着殷夜来! 他们双双在风浪中跌落船头,她获救了,他却独沉海底。然而,令人吃惊的是:他胸口的伤却显然出自利刃兵器。是谁伤了他?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佩有辟天剑?作为一个鲛人,为什么他会来到海皇祭上扮演海皇?那个叶城的花魁和这个鲛人之间,又会有什么样的牵连?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而来。 琉璃怔怔地想着,百思不得其解——眼前这个鲛人虽然近在咫尺,然而身上却笼罩着诸多的谜团,一个接着一个,令他仿佛置身于彼岸的苍茫雾气中,看不清面目。 “殷夜来?”她喃喃,站起了身,“看来我得去一趟星海云庭看看了。” 琉璃不知道,此刻和她在寻找着同一个人的,还有叶城的城主。 只不过和她直扑非花阁不同,慕容隽首先去了中州人聚居的八井坊。 正值阴天,偶有小雨,满城都有些落寞萧瑟,和昨日在海皇祭狂欢气息迥异。时近中午,当慕容隽带着人赶到魁元馆的时候,已经人去屋空。 那间面馆门口挤满了老食客,那些贫苦的中州人在清晨来的时候发现这家老店开着门,里面的灶台却一片灰冷,根本没有生火开饭的迹象。他们喊了几声,没人回答,刚开始还以为这是安大娘今日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有早起——然而等中午前来还发现店里没有一个人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些惊诧起来。 “怎么回事?昨天还在好好的开着呢,怎么一夕之间就不见人了?” “这店生意火爆,没道理忽然间扔下来就不要了呀——莫非外头欠债了?” “不大像吧……安大娘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娃儿,又没花钱的地方,哪里会欠债?” “那为什么忽然间一家子说走就走了?莫非是有什么横祸,被灭门了?!” “胡说!这一家孤儿寡妇的,怎么会惹来灭门?” 慕容隽穿着便服杂在人群里,听着那些苦力们的议论,眉头紧紧蹙起——昨天白墨宸才带着殷夜来来过了里里一趟,第二天这家店的一家人就立刻离开了。 这其中,一定存在着什么关联吧? 他默然想着,走进门去在内外转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东西。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州贫民的家,里头的东西都是低格低廉的旧货,箱笼都开站着,却没有抢掠挣扎的痕迹,显然是一家人仓促之间自行连夜离开的。 他不便久留,只是草草地看了一圈,就准备离开。 在一转身的刹那,仿佛看到了什么,忽然间他在窗前站住身,转过头看着灶头的一尊佛像——那是中州人信奉的观世音菩萨像,被供奉在灶上一个凹进去的小龛里,下面贴着一张红纸,因为常年被烟熏,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这是中州贫民家里常见的景象,然而他却蓦然一震,用手指擦了擦上面的烟灰,凑了过去细看。那一瞬,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叶城城主嘴里发出了“啊”的一声低呼,如遇雷击,身体猛然晃了一晃。 “公子?”东方清惊呼了一声,连忙上前,“怎么了?” 慕容隽长久地沉默,眼睛从那张红纸上移开,低声:“没什么,走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简陋的小店,转身离开,再不停留。 在他离开后,店门口还是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们,灶台灰冷,冬日的冷风从窗户间隙吹入,拂龛上贴着的红纸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簌簌地响,上面被抹过的地方露出了清晰的字迹—— “祈求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全家安康,百病不生。 “信女安徐氏携长女安堇然、次女安心、长子安康谨立。” 长女安堇然!那五个字,如同烈火一样灼烧了他的视线。 那一瞬,一切都明白报。慕容隽疾步走出八井坊,,只觉得胸口似有一块大石压上来,令他透不出气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十年来,堇然的一家人居然不曾远离,而是一直隐姓埋名地居住在这个叶城里!可是。为何他当年上天入地的搜寻,也杳无踪影? 一定是白墨宸做的吧?这天下,也只有那个人才有这般的能耐! 这十几年的交锋里,自己似乎处处都落了下风吧? 慕容隽在街上疾走,脸色苍白,眼里隐约有闪电一样的亮光,指甲在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已经十年了,有些事,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然而,今天下午,在这个简陋的小店里看到“安堇然”三个字的时候,昔年的一切又被血淋淋地撕裂开来。 多少的不甘、愤怒和憎恨在胸臆中重新熊熊燃起,竟让本以为已经心沉如水的他止不住地想对天大叫出声来——白墨宸……白墨宸!当年你乘人之危从我手里夺走了堇然,如今又一夜之间将她的家人全数带走,你,到底又想怎样? 那一瞬,仿佛有极其不详的直觉涌上心头,让他脸色忽然死去一样苍白。 “快,去星海云庭非花阁!”他翻身上马,吩咐手下,心急如焚地奔了出去——一个声音在耳边不停提醒:快……要快!否则,你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星海云庭也是一片慌乱,所有的清倌人、红姑娘都不接客了,簇拥在非花阁的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非花阁:房里的一切都不见了:字画、琴棋、珠宝、衣衫,甚至连架子上的白鹦鹉雪衣和那一张沉香木的大床,全都一夜之间消失了。 整个房间仿佛成了一个空洞雪白的纸盒子,一无所有。 “这是怎么回事?”慕容隽推开人群走上楼来,只看得一眼,只觉得当胸受了一拳,几乎透不过气来——毕竟还是晚了一步么?他才刚刚发觉到她一家人的下落,那个男人就已经把她连夜带走了,带去了自己永远也不知道的地方! 白墨宸……你是不是想要我们毕生再也不能相见? 胸臆间忽然涌上了无穷无尽的烦躁和绝望,平日安详克制的叶城城主再也忍不住,忽然一拳打在了墙壁上,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怒吼。 “城主?”东方清看得他惨白的脸色,心里担忧,“怎么了?” “我……”手上流出血来,刺痛令人清醒。慕容隽这才换过一口气来,喃喃,“我没事。”他转身看着星海云庭里的莺莺燕燕,声音不知不觉地严厉了起来:“殷仙子人呢?去了哪里!” “不知道,昨晚就没见她,一早起来整个房间就搬空了。”旁边有艳妓嘀咕了一声,“真吓人……就是洗劫也不会没声没息啊!” “是啊,”丫鬟指了指旁边一个捧着锦盒的乌衣小厮,“这位是玲珑阁来的小师傅,殷仙子在那儿订做了一支簪子,本说好了是今天结款的,结果东西送来人却不见了!” “簪子?”慕容隽从那个小厮手里拿过锦盒,打开看了一眼——盒子里放着一支金步摇,华美精致,钗头凤眼点着红宝石,凤嘴里衔站起一串流苏,是用上好的红珊瑚琢成的珠子,殷红欲滴,和金钗相映生辉,设计巧妙、线条简洁流畅,的确是殷夜来的风格。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这就是她留下来的唯一纪念么? 和多年前堇然在海皇祭时瞬间从人世间蒸发一样,今日之后,叶城的花魁“殷夜来”会不会也就此消失?——而下一次,当她再度出现在他面前,会是几年之后?又会是怎样的身份和姓名?他们,此生还有相见的机会么? 慕容隽拿着这支簪子沉吟,心乱如麻,灰冷绝望。耳边却听老鸨从楼下赶了上来,一叠声地道,“哎呀,是城主大人来了?快坐快坐……这群不知好歹的小妮子!居然没好好的招待城主!” “没事,”慕容隽将那支簪子收入盒内,“我想知道殷仙子去了哪里?” 老鸨一拍大腿,诉苦:“哎,正要去和您禀告呢!殷仙子昨天夜里忽然离开的了,至今下落不明——这可怎么办呀?” “怎么办?”慕容隽冷笑一声,心底忍不住一阵怒意涌起,“人是在你们星海云庭里丢的,你却来问我怎么办?按十二律,青楼里的乐籍女子是不能随便离开教坊的,殷仙子如今忽然消失不见,整个房子却被搬空了,你居然推说不知道?” “天地良心!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弹她一根手指头啊!”老鸨哭天抢地起来,拍着桌子,“人家后台硬着呢,就是要拆了这个星海云庭,我也不敢说什么呀!” 慕容隽听得她话里有话,冷然问:“这么说来,你是知道的了?” 老鸨抹了抹眼泪,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轻重,迟疑着点了点头,低声:“昨天……昨天白帅来了楼里,带了夜来出去,回来后二话不说,使命人将夜来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打包带走了——我也不敢说什么……人家伸一根小指头也能碾死我呀!” 果然是白墨宸!那一瞬,他的眼神里掠过雪亮的杀意。 好,不管你把堇然带去了哪里,如今既然你身在帝都、入了我布下的杀局,于公于私,我都要让你横尸帝都,有去无回! 他忍住了怒意,低声问:“她的贴身侍女呢?一起走了么?” “春菀也不见了,”老鸨摇了摇头,“秋蝉倒没走……不过那个丫头什么都不知道。” 慕容隽沉吟不语:既然白墨宸没有将这个丫头一起带走,那么证明她是个无关重要的局外人而已,只怕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 “要不要叫来问一下?”东方清在旁边低声问。 慕容隽点了点头,东方清正准备出去叫人找秋蝉,却听老鸨在一边怯怯道:“禀城主……秋蝉在中午时,已经被缇骑的老爷带走了。” “缇骑?”慕容隽脸色微微一变,“缇骑来过?” “是的呀!”老鸨又是畏惧又是伤心,擦着眼泪,“今儿中午不到,还没开门迎客呢,缇骑老爷就闯了进来,非要带夜来走,拦都拦不住!” 慕容隽听着,心在慢慢往下沉。 怪不得方才往群玉坊这边走的时候,沿途看到那么多朱衣的带刀缇骑,引得路人都纷纷注目——殷夜来名声虽盛,却不过是一介青楼女子。她失踪不过一夕,本不该牵动那么多的人。然而在她离开后不到半日,缇骑便已经兴帅动众的找上门来,显然事情非同小可。 “缇骑找殷仙子什么事?”他蹙眉。 “谁知道……谁敢问呀!”老鸨一甩手,又作势号啕起来,“天啊!我家供着一个殷仙子,可比供了一尊活菩萨还费心!——我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呀……今年这么不顺!一个宝露是这样了,两个也是这样!” 慕容隽只听得心烦,拂袖转身,便要开门出去。然而在推开门的瞬间,忽然听到了楼下传来一片惊呼,似是无数的女子纷纷后退奔逃,中间夹着断续的哀吟。 “怎么回事?”他打开门,厉声,“谁在这里打人?” 话音未落,却和疾步上楼来的人打了个照面,双方都愣了一下。 “城主?” “大统领?” 慕容隽和都铎在楼梯口面面相觑,都没有料到在这里会遇到彼此。不过毕竟都是久经官场的人,双方立刻回过神来,相互抱拳问好,场面上的寒暄做得滴水不漏,完全看不出片刻前两人曾经暗地里秘密分帐了一笔巨大的财富,有着不可告人的紧密联系。 “今天是什么风,竟把城主吹到这里来了?”都铎笑道。 “哪里哪里,在下是青楼常客,倒是大统领今日竟亲自来星海云庭,甚为少见啊。”慕容隽笑着看了一眼楼梯口,眼神不易觉察地微微一变:都铎后面带着一行如狼似虎的缇骑,当先两个人押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少女,正准备拖上楼来。 慕容隽认得那是殷夜来的侍女秋蝉,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喔,让城主见笑了,”都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冷笑了一声,“这个贱婢死活不肯招出殷仙子的去处,只能将她拖回此处辨认一遍,再找几个人回去继续查问。” 慕容隽看着奄奄一息的少女,忍不住出言道,“或许她真的不知道殷仙子的下落。” “做侍女的会不知道自己主人的去处?”都铎摇了摇头,指了指那些吓得变了脸色的青楼女子和老鸨,冷笑,“既然这个丫头说不出什么,没奈何,只能将这些人都全部带回去——拷问了!不问出来不罢休。” 周围的女子尖叫起来,纷纷往外逃,却被门口的缇骑拦了回来。 “大统领何须动怒?”慕容隽叹了口气,侧过身附耳道,“我想殷仙子八成是被‘那个人’带走的+——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为难下人?” 都铎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慕容隽:“哦?城主倒是怜香惜玉之人。” “倒不是怜香惜玉,”慕容隽摇了摇头,低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除非是帝君下令,否则还不能动‘那个人’身边的女人——” “呵,”都铎笑了一声,也压低了声音,“放心,是时候了——这正是帝君的意思。” “什么?”慕容隽猛然一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是时候了?难道那个“时候”已经猝不及防的到了?! “你以为我吃饱凶撑的啊?会跑到这地方来为难一群女人?”都铎苦笑,摊开手来,“没奈何,早上帝君下了死命令是,让缇骑无论如何要邀请到殷仙子入宫献舞——否则,别让这些贱婢了,连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慕容隽倒吸了一口冷气,压低声音,“好端端的,帝君怎么会忽然邀请殷仙子入宫献舞?莫非是……” “还是城主自己布的局呢?怎么忘了?”都铎笑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凑到他耳畔,低声,“白帅今早一入宫,立刻被帝君软禁起来了。两人一直谈不拢,气氛很紧张。时机正好,城主安排下的杀局若要发动,也就在这两天了!” “啪,”慕容隽手一震,竟然将玉扇跌落在桌上。 那一瞬,他想到的不是权谋,不是争斗,而只有一个猛然醒悟过来的念头。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越来越响——原来那个人早已察觉自己即将陷入绝境,他之所以送走了堇然,竟是为了保护她! 一种不知道是刺痛还是欣慰的复杂情绪忽然涌上心头,让他听不见都铎后面的话。 “……放心,在这件事上宰辅也会出力,挑起他们君臣不睦,借刀杀了白帅!不过,就算宰辅他没成功,还有我呢……”都铎在压低声音对他表决心,拍着胸口,“我们既然收了城主的重礼,就绝对不会辜负城主的嘱托。” “哦……”他渐渐回过神来,喃喃,“那就拜托两位了。” 都铎压低了声音,“如今箭在弦上,只怕随时都要命中目标了,城主怎么还有空来这里为这些女人说话?”说到这里,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提高了声音:“来人!把这里的人统统给我带回去!从挂牌的清倌人,从丫鬟到小厮,一个都不留!” “是!”缇骑一声应答,立刻动手。一时间星海云庭里只听得一片哭喊之声,响彻了整个群玉坊内外,令路人纷纷驻足。老鸨也被拉了下去,知道这番真的是大难临头,号哭着扯住他的衣襟,“城主!城主!救命啊……您也是这里的常客,帮忙说一句啊……” 慕容隽看着这一幕,嘴唇动了动,却始终无话可说。 是的。如都铎所说,这是他自己安排的局,怎生会忘了呢?他既然不惜一切代价来扳倒白墨宸,自然应该想得到这肯定会牵连到殷夜来。今日星海云庭这番劫数,其实是他一手促成的,又何必在里假惺惺?这些身为下贱的风尘女,是注定要成为权谋斗争的炮灰了。 他硬下心肠转过头去,根本不理会老鸨的苦苦哀求。 “怎么了?”门口却传来一声急促的问话,“这里怎么了?”转头看去,只见一位朱衣丽人走了过来,站在被封锁的门口满脸焦急地往里看:“夜来她呢?” “傅寿姑娘!”老鸨认得那是红袖楼的头牌、殷夜来的手帕交,仿佛捞着一根稻草般伸出手来,“傅寿姑娘你快来帮讲讲道理!夜来她听不见了,关我们什么事啊……天啊!这些老爷居然要查抄我们星海云庭!” 傅寿看到了满身是血的秋蝉,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却听得都铎一声冷笑,从楼梯上走下来,上下打量着她:“原来是傅寿姑娘?来得正好——左右,给我一并拿下!她是殷仙子的密友,定然知道仙子的下落。” 傅寿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后路却立刻被缇骑截断。 她握紧了手,手心里是一块通透的碧玉。前日那个冤家九爷忽然来了红袖楼一趟,盘桓了半夜,也没说什么,却从怀里掏出一大笔钱放在桌上,说是不枉多年相好一场,这些够她下半生用的了。然后又把这一块玉也放到了桌上,说这是他随身多年物件,也送给她了。她吃惊不小,然而待得要问,那个九爷又神龙见首不见尾地穿窗而去,消失在夜里。 她翻来覆去地想着,越想越觉得清光华这翻欢这番的言行不寻常,心里按捺不住,便来星海云庭想找殷夜来问个究竟——不料一到门口,便遇到了这样的祸事。 “请姑娘和我们回朱衣局一趟。”缇骑冷冷道,抖出了一副镣铐。傅寿脸色苍白,然而却没有露出丝毫的畏惧之态来,只是昂然道:“不用铐,我自己会走!” 缇骑一把上来扯住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信不信我打断你的手?” “你敢!”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响在门外。 所有人一起回头,目光瞥处,只见一鞭子凌空抽来,啪的一声把那个缇骑的手打了开去,虎口顿时碎裂。门外一个少女在星海云庭门外翻身落下马背,也不等站稳,一声怒斥便抢身过来,护住了傅寿,双眼圆瞪逼视着众人。 “你们想干什么?一群大男人,光天化日的在这里欺负青楼女人,丢脸不丢脸啊?”那个少女冷笑顾一声,然而一眼看到了一边慕容隽,却有些吃惊,“啊?怎么你也在这里?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和这些人同流合污!” 缇骑捂着手,却敢怒不敢言。——因为来的,居然是广漠王的九公主。 “九公主……”慕容隽叹了口气,忽然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 现在这里的局面已经够复杂,偏偏这个丫头居然还跳出来添乱——不得违逆帝君,不能得罪都铎,更不能得罪琉璃,还要尽量保住这里一群女人们的性命——任凭他多么八面玲珑,要逐一处理妥当这些方方面面,也不由得有些头疼。 “九公主误会了,”都铎却不像慕容隽那样对这个丫头留情面,公事公办地一抱拳,“在下乃是奉帝君之命,前来这里调查殷仙子下落——这座楼里的人均逃不了干系,需要请回去协助询问,还请公主见谅。” “协助询问?”琉璃指了指奄奄一息的秋蝉,“这是询问,还是拷问?” “缇骑只是奉命办事而已,九公主若有不满,可以上诉帝君。”都铎实在是失去了耐心,往前一步,挥了挥手,吩咐下属,“来人!把这里的人都带走——” “站住!”琉璃柳眉倒竖,指着当前的缇骑,“再走上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九公主!”慕容隽一看事情要闹僵,连忙上前打圆场,“千万别任性,此事不是开玩笑。你不能和缇骑作对……” “你才是开玩笑!”琉璃冷笑,“你好歹也是叶城城主,难道就这样看着别人在你地盘上糟蹋你的百姓?——就算是些风尘女子,也不该被人这样乱来吧?” 都铎实在是对这个不知好歹的千金小姐失去了耐心,厉声:“既然九公主执意阻挠帝君的命令,那么,就别怪缇骑冒犯了!来人,替我把九公主请出去——” 琉璃也毫不退让,厉声:“谁敢!” 两个缇骑应声上前,硬着头皮想要去拉开这个千金小姐。慕容隽怕这个丫头吃亏,想要上前想个法子平息事态,耳边却忽听琉璃打了个呼哨:“金鳞!” 这个丫头,难道又在装神弄鬼的唬人?那条蛇前日不是明明断了牙齿么?慕容隽刚想到这儿,忽然听到两声惨叫,眼前金光一动,两个上前的缇骑已经捧着手应声而倒,手腕上一片黑气迅速扩大开来。 “蛇……蛇!”缇骑惊呼着看着一道金光箭一般地窜来,纷纷拔刀后退。 然而身为南迦密林里最可怕的杀气,金鳞的速度岂是寻常刀剑可以抵挡得住的?只见满屋金光舞动,一片金铁交击的声音,缇骑胡乱挥舞着兵器,却根本挡不住那一条来去如电的蛇。转瞬之间已经有十几个人倒了下去,个个手腕上都有一处黑痕。 “住手!”都铎大惊,拔剑大踏步朝着琉璃奔来,却又僵在那里不敢上前。 “九公主,快别闹了。”慕容隽这时才说得上话,连忙劝阻,“杀缇骑的罪名,连广漠王都未必担得下,公主还请三思,万事好商量。” “哼。”显然对方抬出父亲来有一定的作用,琉璃眉梢一动,犹豫了一下。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刻,门外忽地传来了一个声音,轻轻咳嗽着:“青天白日的,谁在星海云庭说打打杀杀这种煞风景的事?” 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众人一起回头,只见门外明丽的日光里,一个女子走过来,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抬起手,抹掉了围着脸的长巾。 “夜来!”所有青楼姊妹齐声惊呼起来。 是的,站在门外的,居然是半夜里忽然消失的殷夜来!仿佛片刻前刚经过了长途跋涉,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她没有平日的风姿,发髻散了下来,气息平甫,脸色苍白地捂着左肋,有些狼狈,然而却是语气平静地阻断了一触即发的势态—— “诸位贵客齐聚门前,莫非等的是夜来?” 都铎和慕容隽脸上都露出了震惊之色,直直地看着门外去而复返的女子,说不出话来——真的是她!她为什么会回来?难道不知这是自投罗网么? “怪不得沿路看到那么多缇骑往这里赶,原来是查抄星海云庭来了?”在慕容隽复杂的目光里,殷夜来从缇骑手里拉过傅寿,从地上扶起了秋蝉,冷冷地看了楼上两人一眼,“两位都是大好男儿,居然来为难一群弱女子,不觉得丢脸么?” 她语声犀利,毫不留情面,然而缇骑竟然没敢反驳。 “我不是……”慕容隽忍不住低声分辨了一句,殷夜来似乎并没有在意他说了什么,只是转过头去对都铎道:“大人要找的是我,如今我已经回来了,是否可以放了姐妹们呢?” “哈哈,一场误会而已,缇骑怎么会为难仙子的姐妹们呢?”都铎连忙走下楼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白帝有命,久闻仙子歌舞艳绝世,想要邀请仙子入宫一舞——请即刻随在下启程。” “是么?”殷夜来淡淡道,“若我不去呢?” 都铎脸色不变,又打了个哈哈:“仙子既然如此体恤姐妹,又怎么忍心拂逆帝君的意思呢?——何况白帅也在宫中,希望能共赏仙子舞姿。” 殷夜来沉默了一瞬,淡淡:“那好。容我稍事梳妆,便和大统领启程。” “好。”都铎松了一口气,躬身,“只是帝君催促得急,仙子不要耽搁太久。” 殷夜来没有回答,只是从旁边吓呆了的玲珑阁小厮手里拿过锦盒,拈起了那一支金步摇簪子,穿过满堂的人,走向楼上的非花阁。 在楼梯xx交错而过的一瞬间,慕容隽看着她苍白面容,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为什么还要回来?白墨宸已经自身难保了,你知道么!”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往上走了几步到了二楼,回身淡淡对楼下的老鸨道:“嬷嬷,帮我准备一些衣衫首饰,我这身打扮去见帝君,是丢了星海云庭的面子——把那一套霓裳衣拿出来,配上流光玉的首饰。” “是……是。”老鸨连忙去张罗,冷汗淋漓。 “我来帮你!”琉璃连忙道,也上楼挤进了门内。 华服珠宝送达后,门阖了起来,都铎带人守在楼梯口,望着楼上叹了口气——果然是不一般的女人,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沉得住气。 外面人声鼎沸,喧嚣而混乱。房间里却是一处寂静。 殷夜来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从怀里掏出一面菱花镜,熟练地将垂地的黑发挽起,用手指理了一下凤嘴里那一串如血的珊瑚珠子,然后拿起胭脂点了一下苍白的嘴唇。忽然间,她再也止不住地咳了起来,连忙用手捂住了嘴,肩膀激烈地起伏。 片刻,等手放下时,手指间满是暗红色的血迹。 “天啊!”琉璃看着她,惊呼,“你……” “一贯如此,没什么的。”殷夜来笑了笑,放下了镜子。 “你不会真的要跟那些人去吧?”琉璃看着她,忧心仲仲。 殷夜来微微笑了一笑:“不去又能如何?” “可以逃啊!”琉璃压低声音,“我帮你。” “不行。”殷夜来却摇了摇头,语气平静,“若要逃,我早就逃了,也不会返回这里自投罗网——我的姐妹们被押在这里,我若不奉召,星海云庭岂有宁日?何况我的男人还在宫里,任凭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去到他身边。” “你的男人?”琉璃吃了一惊,“你……是说白帅?” 殷夜来苍白的脸忽然微红了一红,没有回答。她低下头去,在镜子里继续细心地描画着自己的容颜,用朱砂和胭脂掩盖着因为伤病而极度憔悴的容颜——没有人知道,所谓的“殷妆”,那些轻红敷粉,胭脂点翠,甚至贴鹅黄妆梅花,其实都只是为了掩饰她近来年越来越重的憔悴病容。 空荡荡的非花阁里,她对着镜子,用胭脂轻粉一寸一寸地覆盖住苍白的肌肤,用胭脂点上失去血色的嘴唇——这一次进京,她一定要将最好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 因为,那可能已经是最后一面。 “不会吧?怎么是白帅!”琉璃却惊讶看着她,脱口而出,“我还以为是慕容呢!……你难道不喜欢慕容么?他也很好啊!” 听到她提起慕容隽,殷夜来的手猛然一颤,回头看着琉璃,想知道她这样的问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少女的目光澄澈明亮,没有丝毫试探或者责问的味道。 “九公主不要多心,”许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我和他的事,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了……如今夜来身为卑贱的风尘女子,绝不会再有什么痴心妄想——九公主和镇国公才是天生的一对璧人,配得起那一对传家的避水珠。” 她的性格一贯清冷孤高,甚少这样低声下气委婉地和人说话。然而琉璃却只是张大了嘴巴,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她……她在说什么?她居然说自己和慕容隽才是一对?呸呸!琉璃撇了撇嘴,刚要说什么,门外却传来一声轻叩,是缇骑在门外敲门:“九公主?” “还没好呢!”琉璃没好气,“催命啊?” “九公主,求您赐一下解药吧!”缇骑的声音却在发颤,低声下气地哀求,“楼下被蛇咬了兄弟们都快……” “啊!”琉璃一拍脑袋,跳了起来,“完蛋,我居然把这回事忘了!”她二话不说地拉开门,急速冲了出去:“不会已经有人死了吧?” 这个少女风风火火地出去后,殷夜来凝视了她的背影片刻,轻声叹了口气,忽然对着半开的窗户低声道:“窗外的贵客,等久了吧?” 声音落处,窗户无声无息地打开。外面的屋脊暗处,居然无声无息地站着两个人!那些人并不是楼下那些缇骑,不知道是从何处冒出来,殷夜来却没有吃惊,只是淡淡道:“你们是穆先生派来的,对么?” 那两个人没有否认,只是微微鞠躬:“还请仙子跟我们走。” “穆先生果然神机妙算。”殷夜来冷笑了一声,却道,“但我不会跟你们走。” 那两个人脸上有为难之色,低声:“可穆先生交代的是……” “我知道,”殷夜来冷笑一声,“他想让我秘密潜入帝都禁宫去保护白帅,对么?——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没想到帝君下手也这般迅速,已经找到星海云庭来了吧?” 那两人再度鞠躬:“还请仙子跟我们走。” “麻烦你们去告诉穆先生,我是不会这样扔下姐妹一走了之的。”殷夜来扬起了眉:“其实都一样——我秘密潜入固然可以抢得先机,但堂而皇之地跟随缇骑奉召入宫,也一样可以见到白帅。我既然折返了,就绝不退缩,他不用命令我该如何做。” 女人的语气断然,窗外两人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返身退去。 房间内重新寂静起来,只听得见风吹窗纸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熟悉,就像是十年前那个深宫血夜,当一切杀戮停止后,站在满殿尸体里听到的簌簌风声。 她以为,从十年前开始,自己就不需要再踏进那种地方一步了。原来,这个绵延了半生的噩梦,对她而言远未曾结束。 殷夜来叹了口气,抬起手,最后将那支凤钗抽出,调整了一个方向,重新插入云鬓——那一串红珊瑚珠子从她额上直垂下来,在乌黑的发上摇晃,宛如血滴。 片刻后,盛装的女子拉开了门,出现在缇骑的视线里,一步步走下楼梯来。 “堇然!”慕容隽居然还在楼绨转角处的暗影里等着,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仿佛再也无法压抑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低声,“不能去!” “哦?”她侧头看着他,笑了一声,“如果城主敢驳回帝君的命令,让我留在叶城,夜来就不奉召入宫了——这样如何?” 他一震,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抓住夜来的手,就僵在那里。 “果然,你不敢。”殷夜来的视线从他脸上缓缓掠过,轻轻笑了一声:“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都不曾改变。”她的眼神明亮而锐利,深深地划过他的心,语气却淡漠:“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啊,少游!所以你刚才才会问我为什么要回来这里——你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 那几句短短的话,仿佛是匕首刺中了心脏,慕容隽脸色死去一样苍白。殷夜来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转身走下楼去,再不回头。他颤抖着双手,只觉得手指上那个微小的伤口重新疼痛起来,强烈而尖锐的痛楚感一直钻入了他的心底,令他眼前一片空白。 “恭请殷仙子启程!”都铎大喝一声,一顶精美的宫轿应声抬了过来。 殷夜来没有犹豫,一弯腰便坐了进去。 “等一下!”琉璃却忽然跳了出来,拦住了轿子。都铎吃了一惊,以为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又来闹事,却只见琉璃仿佛想起了什么,探头进轿,再度问:“差点忘了,其实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件事的!” 殷夜来点了点头:“九公主尽管问。” 琉璃看着她,低声:“那天的海皇祭,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演海皇的鲛人,你认识他么?他是谁?” “什么?”殷夜来却是一惊,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个鲛人?!” 她问得敏锐,琉璃哑然无语,“我……” “要小心那个人。”殷夜来只来得及说那么一句,轿子就被抬了出去。 琉璃怔怔地看着殷夜来在缇骑的护送下离开,许久才叹了口气。这口气,和她平日天真明媚的模样大为不合,似乎包含着无限的心事。 “我真为她担心,”她轻声道,“皇帝可是个老色鬼啊。” 她侧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慕容隽:“你不担心么?” 慕容隽没有回答,转身进了方才殷夜来梳妆过的那个房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四顾,忽地俯下身,捡起了一块丝绢——那块丝绢上溅满了殷红的血迹。尚自温热。他拿在手里静静地看着,脸色苍白得可怕,另一只手从怀里又抽出了一块折叠得好好的丝绢——那块丝绢上也印满了暗红色的血迹,是前几日她秘密拜访梅轩时掉落的。 不到短短十日之间,她竟然已经两度咳血! “唉,我知道你也喜欢殷仙子——不过没有办法,她喜欢的好像是白帅呢!”琉璃同情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絮絮叨叨,“我刚才也劝她别去来着,白帝那家伙实在不好对付。可她说她的男人在那里,哪怕是龙潭虎穴,她也必须回到他身边。” 一语未落,“啪!”一声脆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慕容隽沉着脸,又一掌拍在墙上!手上立刻流出了血,然而在一片惊呼声里,他却似感觉不到彻骨的疼痛,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疾步走下楼去。 “城主!”东方清大吃一惊,追了上去——跟随了城主十几年,这个忠心耿耿的家臣还从未见到公子如此沉不住所过。然而慕容隽头也不回地抬起一只手,摆了一摆,阻止了下属们的跟随,脚下越走越快,旋即冲出了星海云庭。 “喂!你去哪里?”琉璃却跟了出去,在身后追着,“等一等!” 慕容隽仿佛根本没听到她的话,只顾埋头疾走,面色苍白,嘴唇紧咬——他的眼神在闪电般地变幻着,似乎心里埋藏着一股怒火,即将要爆发出来。 “你怎么啦?”琉璃有些不安,紧紧跟上。 “够了!别跟着我!”追出了一段路,在一条巷子的尽端,慕容隽忽然间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她,不耐烦之极,“我已经够烦了,你就别在我耳边再啰啰嗦嗦说个不停——闭嘴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 琉璃一时间被惊吓到了,说不出话来。 他……居然对她吼?居然要她滚?这个人,不是一直处处逢迎着自己,想博取自己的欢心的么?——认识那么多年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一直带着面具生活的人如此失控,完全不再讨好她,也不再迁就她,仿佛只是一只被逼到了绝路的困兽。 他,原来也会生气,也会愤怒的么? 他生起气来,原来是这般模样! “别这样啊……我们一起想办法吧!”在盛怒的他的面前,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来,反而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着,小声道,“我也挺喜欢殷仙子的,和你一样。” 慕容隽冷冷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你不懂的。” “什么?”琉璃不解。 慕容隽咬着牙,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我爱她十年了……已经十年了!可这十年来,我却不得不看着她被别的男人奔走,辗转于权势之手,却完全没有办法——这种感觉,你一个小丫头能明白个屁!” 琉璃张大了嘴,第一次面对着慕容隽这样的表情,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什么?他居然说了粗口,居然骂了她!面具再一次被摘下了。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了某种可怕的表情,狂暴而愤怒,黑暗而狰狞,就像是大地忽然裂开,熔岩带着可以毁灭一切的气势喷涌而出。 许久,琉璃才小心翼翼地喃喃:“我……我知道了。但是……现在你是在为她落到帝君手里担心呢?还是在为她‘自愿’入宫而生气?” 仿佛又被她重重刺了一下,慕容隽脸色苍白,霍地转过头去。 “喂喂!你要去哪里?”琉璃小跑着紧跟在后面——记忆中,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追着慕容隽跑过,似乎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追在她后面的,今天,一切居然都颠倒了。 “不知道。”慕容隽不耐烦地摇头,呵斥,“让我安静一会儿!” “好吧。”她气馁地闭上了嘴,怏怏地走开。 身后再也没有声音,世界终于清净了。慕容隽一边疾行,一边蹙眉默不做声地想着什么,脸色阴睛不定,不知不觉就走过了数条街道。暮色转瞬四合,耳边的涛声越发清晰,他竟然穿越了半个叶城,来到了落珠港的码头上。 他在海和陆地的交界处站住了脚,凝望着苍茫的大海,手指默默握紧。 十年前,就在这个地方,他曾经和她失散。十年后,他又遇到了她,却不得不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身边擦肩而过!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已经偏离了他原来的设想——一直以来,他所设定计划很顺利,在他的暗中运作之下,诸方力量围合,一步一步地将白墨宸逼到了死路上。然而,令他没有料到的是,在板倒对手的过程中,一个他最心爱的女人也被牵连了进来,同时置身于最险恶的旋涡之中!白帝是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最清楚不过。堇然一介弱女子,早已被人垂涎三尺,如今孤身入宫,等于是羊入虎口,哪里还有活路! 慕容隽手指微微颤抖,竭力理清脑海中纷杂烦乱的思绪。 到底要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 他猛力摇了摇头,只觉得心乱如麻,又痛如刀割——已经多少年没有尝到这种滋味了?自从堇然离开他后,就再也不曾有这样的挣扎了吧?忽然间,以前那个叫孔雀的游方和尚说过的话浮现在耳畔: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怎么办……”他喃喃,头痛欲裂,颓然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抱住了头。一个大浪拍上岸来,他不闪不避,顿时浑身湿透。大浪中,他颓然仰身,重重倒在了礁石上。巨浪在他头顶轰鸣,千堆雪充斥了视线,仿佛天地刹那一片空白。 涨潮时分到了,海涛声声拍岸,如飞花碎玉乱溅,打湿了他的全身,然而这个平日注重仪表的贵公子却似乎全然不觉,只是埋首苦思。停顿了片刻,还是茫无头绪的他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苦闷的大喊,在空旷的海边远远传了出去。 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 身后一个声音忽然问:“喂,你没事吧?怎么躺在水里?” 他霍然回过头。在暮色里,看到那个西荒少女正站在他身后,弯下腰来,正用明亮而同情的眼神看着自己——那眼神温柔清澈得似乎要将人融化,有一种安抚和洗净的力量,他想叱她走开,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力气,话在喉咙里嘀咕了一下就没有声音。 琉璃走过来,蹲在他身边,平视着他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不舒服,转开了视线,不敢和她对视。 “怎么躺在海水里啊?整个人都湿透了。”她轻声问,抬起手替他擦了擦满脸的水迹。慕容隽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却没躲过她的手。 少女的手指温暖而柔软,掠过他冰冷的脸颊——那一瞬,他想起了堇然是怎样留下了一句话而决然远处。那一瞬间,他心里的长堤忽然崩溃,猛然打开了琉璃的手,扭过头去背对着她,用力咬住了距,生生将胸臆中的声音按捺下去。 “怎么啦?”琉璃担心地凑过来,“你脸色很差的样子。” 她想凑到他面前去,然而他背着身,怎么也不肯让她看到自己的正面。 “天啊……你哭了么?”琉璃忽然间明白了,喃喃,“原来你真的那么喜欢她呀?” 慕容隽没有回答,因为他需要用全部的精神才能克制住此刻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在这个少女面前大失仪态地全然崩溃。琉璃也沉默下去,似乎在体会着什么,语气忽然变得柔软起来,喃喃:“你们人类真是古怪……你明明那么喜欢她,却还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带走?你是叶城城主啊!难道觉得自己打不过缇骑么?” 他埋首沉默了许久,才从指缝里挤出声音:“我不会扔下她不管。” “啊?真的?”琉璃眼欢呼了一声,“原来即便她不喜欢你,你还想去救她的?——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好人!” 她从背后俯过身来,用力拍他的肩膀。 少女身上带着一种木叶的清香,仿佛是来自遥远的彼方。那种香味包围了他,令他慢慢平静下来。这个少女真是神奇,她身上有着一种光明的、向上的力量,居然能抵消他心中不断增长的负面能量,让阴郁混乱的心恢复冷静。 慕容隽深深吸了口气,忽地道:“公主在说什么呢?” “咦,我在说殷仙子啊!你是不是打算去救她的么?”琉璃看着他,目光里第一次褪尽了厌恶与戒备,对他伸出手来,“喏,我可以帮你!真的。” “九公主别开玩笑了,”他用擦了一下脸上的海水,笑了一声,语气波澜不惊,“你我都不过是空桑子民,怎敢冒欺君犯上的大罪?更何况此次仙子入宫只是为了献舞而已——即便是被帝都看中临幸,那也是她的福分。” “你说什么?”琉璃愕然地看着他,“福分?” “是啊,”慕容隽淡淡道,“青楼女子能蒙受天恩,不是福分么?” “你疯啦?”琉璃几乎一个巴掌甩到他脸上,愤然:“这是人说的话么!” “在下不敢违抗帝君命令。”慕容隽语气平静,“我劝九公主您也不要再莽撞了,要知道卡洛蒙家如今在云荒也是异族,势单力薄,切莫了把柄在六部藩王手上。” 叶城城主坐在落珠港的码头上,周围暮色四合,海风卷起她的长发和白衣,翻涌如云——只是短短的片刻,他的眼神又恢复到了她所熟悉的模样:平静、死寂而深不见底。就如重新戴上那一张面具一般。 “喂,别和我装腔作势呀!”琉璃忽然觉得有些头大,“你不是觉得我是个什么都不懂、只会到处乱闯祸的丫头?……你这么说,难道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去干?” 慕容隽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惊愕于她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个丫头,看似什么都不懂,但有时候却敏锐得令人吃惊。 “算了,懒得和你猜来猜去,”她忽地一跺脚,发狠,“不管你干不干,我一定会设法营救殷仙子的!你可别小看我!”琉璃仰起头吹了一声口哨,“看!” 头顶的夕阳忽然暗淡了下去,仿佛一大片乌云迅速移来,遮蔽了日光——那是一对朱色和玄色的大鸟,应声而来,回旋在他们的头顶。 “比翼鸟?”慕容隽脱口低呼。 “是啊,”琉璃笑了一声,“我可以飞到帝都,把殷仙子救出来!” 慕容隽看着那一对比翼而飞的神鸟,神色动了动,却没有立刻回答。看到他还是沉默,琉璃一不做二不休,招呼朱鸟掠低,翻身而上,口中道:“我这就去宫里探探路!” “站住!”在她起身的一瞬,慕容隽终于崩出了两个字,一个简步上前把她拖了下来,低叱,“别胡闹,要从长计议!” 琉璃没有反抗,乖乖地被他从鸟背上拉了下来,只管看着他笑,眼神得意。 慕容隽看着她的表情,明白了过来。 “我就知道你口不应心!”琉璃笑嘻嘻地笑,“想踢开我自己去救人。” 慕容隽沉默了一瞬,终于仿佛被打败似地叹了口气,“九公主,你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件事非常复杂险恶,我不想让你卷进里面,你却非要横了一条心往火炕里跳。” “怎么?”琉璃有些不服气,“难道你怀疑阿黑和阿朱的能力?” “不,不是因为这个。”慕容隽缓慢地摇了摇头,“要从深宫里救一个人,其实不算太难。难的是救出来后该如何?” “啊?”琉璃愕然,“救出来不就行了么?” “那怎么能行?”慕容隽侧过头看着她,冷静得残酷,“事情如果闹大,我的镇国公府、你的铜宫都会被连累了,说不定那些空桑贵族又会借机倾轧卡洛蒙家族!” 琉璃吸了一口气,她还没有想得那么远,“那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慕容隽用力揉着太阳穴,喃喃,似是筋疲力尽,“得想一个没有漏洞的法子出来……以免坏了大事。” “大事?”琉璃愕然,“难道还有比救她更重要的事么?” 慕容隽无言以对。 夕阳下,她的眸子是如此明澈清浅,看不到一丝阴暗,奕奕如宝石。又要如何对她解释,在他的世界里,存在着那么多的权谋和算计呢?堇然固然要救,但白墨宸也一定要除掉——否则,他要怎样对沧流交代?他的性命,如今还握在那群冰族人手中! 慕容隽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右手无名指——那上面的微小伤口已经快要痊愈了,然而却还是隐约能看到钻心的痛楚,似乎有一根线,一头系着他的心脏,另一头握在遥远的西海上那些冰夷们手里。 “你的手……”琉璃忽然惊觉了什么似地,盯着他看。 “没什么。”他迅速地把手放到了背后,“只是不小心割伤了一个小口子而已。” 琉璃迟疑着,蹙眉:“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九公主先回家去吧,等我的消息,”慕容隽摇了摇头,最后只能那样对少女说,“等我安排好了计划,第一个就通知你——但在那之前,此事对任何人都不可提及,哪怕是令尊广漠王!你做得到么?” “好!”琉璃毫不犹豫地点头,竖起手掌,“说定了!” 他笑了一笑,抬起手和她互击了一下,两个有了共同秘密的人忽然有了某种奇怪的默契。 “诶……为什么我觉得你比以前看上去顺眼多了呢?”琉璃迎着海风笑,话语也干脆坦率,“如果早知道你是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说不定你第一次提亲的时候我就答应了呢!你不知道,其实我是很想在云荒找个人嫁了的呀!” 慕容隽微微一怔,笑了笑:“九公主也太天真了吧?这是个悖论。如果我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又怎么会是真心向你求婚呢?” 琉璃微微一怔,半晌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你说得对。” 她垂下眼睛,黯然了一瞬间,然而抬起眼的时候眼神又神采奕奕,笑:“幸亏我喜欢的不是你。”说到这里,她仿佛想起了什么,翻身上了比翼鸟:“哎,估计他快醒了,我得回去照顾他啦!” 比翼鸟旋舞而起,在他头顶回翔了一周而去。 “记住,一旦该行动了,一定要早点通知我!” 风里传来她最后的嘱托,慕容隽站在码头上,看着琉璃乘着比翼鸟远去,眼神也变得有些复杂。是啊,如果从一开始,他遇到的就是她,说不定对他们两个而言都是个不错的选择吧——门当户对,性情相投,的确是豪门里罕见的美好姻缘。 只可惜,世事从来不尽如人意,不会把什么都凑好了送到人手边。 “真是个天真的丫头啊……”他在风里喃喃叹息,眼神转为阴沉——如果他真的傻到要把她当同伴,还不是自寻死路么?和一群豺狼争夺的时候,还带上一头羔羊!他回过身,安步当车,向着镇国公府走去,夕阳下的背影显得孤独而单薄。 “公子,”东方清远远地迎了上来,有些忐忑,“您没事么?” “没事。”慕容隽的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摆了摆手,“都铎和宰辅那边如何?” 家臣低声道:“方才都铎大人离开的时候说,可能这几天宫里就要有大事发生,让公子时刻警惕——白帅奉召入宫后,宰辅和玄王私下活动,大批不明来历的人手云集在帝都大内,估计不出三天,我们的计划就要奏效了!” “宰辅那边呢?”他蹙眉。 “没有任何消息,”东方清蹙眉,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只命人送来了这个。” 慕容隽接过来一看,入手却是一件玉玦——玦同“决”,往往是君赐予臣,示以绝决。在中州人的说法里,乃是皇帝赐死臣子时用的器具。他心里顿时明白,眉头越蹙越紧,忽然低喝了一声:“东方,立刻替我传令给叶城御道的看守者,让他们在我抵达之前不要关闭城门——我要立刻秘密入宫一趟!” “城主要入宫?”东方清有些为难:“藩王们今晚还要来府里夜宴呢……” “就说我病了,不能出来见客。”慕容隽冷笑了一声,吩咐,“你,南宫还有北阙,立刻带上最可靠的人手随我进京——北阙尘留下,替我看好叶城。” “可是,”东方清抬起头,直言进谏:“在下认为,城主此刻不宜进京。棋局既然已经布下,作为棋手当置身事外静待结果,等局势明朗后再做决定,而不是贸然以身入局——须知当局者迷,城主若卷入其中,难免……”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慕容隽冷然打断了下属,“还有,让北阙尘替我在宴席上暗自放出风声,让各部藩王知道白帅已然悄然返回云荒、入京面圣的事情。” “是。”东方清知道城主的性格,知道再劝无用,只能叹了口气,有些犹豫,“可是藩王一旦得知帝都有变,必然会立刻赶往帝都,到时候万一生出变故……” “我就是要搅乱这天下,让局面越乱越好!空桑最好是将相反目,君臣相残,六部相互猜忌,自相残杀。”慕容隽冷笑一声,“只有乱世才能给予我们慕容家最多的机会……莫忘了昔年先祖是怎样从一个商贾封侯的!” “在下明白了。”东方清肃然领命。 帝都、宰辅、缇骑、白帅……这些人马各怀心思,云集在帝都,即将发生一场混乱的你死我活的战斗——这本来是他一手安排好的棋局,只等隔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然而到了最后,棋盘上却忽然出现了一颗意料之外的“变子”。 那就是堇然。 而这颗变子的出现,不得不令棋手也卷入了棋局。 “果然……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都不曾改变。”那句话还萦绕在耳边,刺痛他的心肺。慕容隽疾步向前,向着落日下的帝都飞驰而去,头也不回,沉静的面容上只有眼睛深处的光芒熠熠,宛如深渊里沉底的星辰—— 不!这一切,绝不会和十年前一样。 如今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再也不会眼睁睁地失去她。哪怕以身犯险,贸然乱入危局,他也要去把她给带回来! 羽·赤炎之瞳 第十章 风云际会 从码头和慕容隽分别后,琉璃回到秋水苑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大管家珠玛说广漠王已经去镇国公府赴宴了,可能要深夜才回来,让她单独先吃饭。琉璃想着白天看到的一幕,没有胃口,只匆匆扒了几口便回到了房里。 然而刚一关上门,她就忽然吃了一惊——房间里那个铜制的水缸里空空荡荡,那个一直昏迷的鲛人已经不知道去了那里!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去,然而对面的墙壁上也是空无一物,那一把辟天剑也随之消失了。 琉璃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抢身出门。 白天,在那个虚幻的紫衣女子出现并开口劝阻后,她没有再继续用法术干扰他的缩时之术,还用灵力对他进行了愈合治疗,这个鲛人的恢复速度加快了许多——可就算如此,一个下午就康复得可以远走高飞也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吧? 人呢?到底去了哪里! 她看到地上有湿漉漉的足印,从侧门直通向外面,显然他从水里醒来的时候没来得及换上一双鞋。琉璃慌忙推门出去,在前后庭院里找了起来,可是足印到了草木丛中就消失不见,再也无法最终。她心里不由自主地沮丧起来——难道就这样错过了么? “小金!”她低叱一声,一道细细的金光从她袖子里应声激射而出,落在地上。金鳞盘着身体,将头高高仰起左右摇摆地看着主人,殷切地等待吩咐。 “去,把他找回来!”琉璃咬牙,“不然我吃了你的蛇胆!” 金鳞颤抖了一下,在第一个足印旁盘了一下,忽然伸开身子,迅速地钻入了草丛中,簌簌地往前爬行——金鳞是南迦密林中一种奇特的晕,细如金线,毒可封喉,然而却有着惊人的追踪能力,隐族经常用它来记录路径,免得在密林中迷失。 琉璃顺着金鳞追出去,没多远就遇到了一堵花园的墙。 带水的足印就此消失,墙上却留下了濡湿的擦痕,似乎有人越墙而出。她想也不想地一点足,立刻也跳了上去——外面就是后巷,没有人,灯火黯淡。 然而,就在跳上墙头的一瞬间,她失声啊了一句。 ——墙角下躺着一个人,一动也不动。 金鳞如同闪电般掠下,盘在那个人身侧,对着她嘶嘶吞吐信子,猛烈地左右摇摆着尾巴。琉璃大吃一惊,连忙从墙头跳下:“不会吧?” 那个人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是听到了她的话,然而却无法动弹。琉璃试图将他翻过来,想看看到底是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然而手指刚一触及,就冷得一个哆嗦。 不用验证了,一定就是那个鲛人! 她欢呼了一声,撕下衣襟垫在手上,吃力地将他扶了起来。果然是那个鲛人。他醒着,在看到她的时候,眼里有一丝变化,似乎想躲开她的触碰,却无力移动身体。 “你……怎么了?”琉璃看着他额头的一块淤青。翻那么矮的围墙居然还会跌下来?不会那么狼狈吧?叫他不辞而别,真是活该!然而一边这么恨恨地想着,一边却觉得心疼,手下意识地按了过去,拂过之处淤血立刻消散。 “真是找死。”她咬牙,“鬼门关刚回来,就乱跑!” 那个鲛人忽然开口,微弱地低声,“谢谢你。” “噢……”琉璃怔怔地应,不知道如何作答。他的声音太好听了……宁静悠远,深沉温和,仿佛一口古井里咕嘟一声坠下一颗松子,听得她出神。直到看到对方拄着辟天,挣扎着想要站起,她才回过神来,连忙一把拉住了他:“不行!你的伤还没好,不能乱走!” “没有时间了……”他低声,“我必须去。” 琉璃急了,不客气地道:“你现在连一矮墙都翻不过,还能去做什么?” 他苦笑了一声:“九公主何必管我要去做什么?” “我……”琉璃一下子被问住了,一跺脚,“我既然把你救回来了,就好人做到底,绝对不能让你这样走。至少等我给你治好伤吧?” “治伤?”他微微一怔。 “是啊!”琉璃摊开双手,掌心里浮现出一团绿色的温暖的光,“我很擅长治伤的!” 那一瞬,似乎想起了什么,那个人终于点了点头——当初在狷之原的时候,为了逼停迦楼罗金翅鸟,自己也曾经身受重伤,如果不是这个少女出手相救,此刻他已经不能站在这里。以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就算是找到了殷夜来,估计也无法完成任务。”最多只能再多停留一个晚上,”他轻声喃喃,似乎是筋疲力尽,“实在已经是没时间了……” 琉璃欢呼了一声,跳了起来:“那快回房间去。” 他被安置在软榻上,如同一个受保护的珍贵动物。她张开了双手,手心的那一团绿光在渐渐扩散,笼罩在他的伤口上,清凉而透明——在那种奇异的光线笼罩下,他身上的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你看,这样好得很快吧?”琉璃嘀咕着,小心翼翼地催合他的伤,“以后记得别再用‘缩时’那种法术啦!实在是太折损身体了……” 他微微一怔,这个少女如此见多识广,居然认出了他在昏迷中所用的法术!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琉璃头也不抬地问。 他沉默了一瞬,没有立刻回答。 “不能说啊?”琉璃有些不快,“我都救了你两次啦!你却连名字都不说!” “我叫溯光。”他想了想,终于如实回答。 “溯光?”琉璃的手微微一震,喃喃,“这名字好熟啊……我见过你么?”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还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一瞬,她脑海里又有恍惚的场景浮现:那是逆着光的窗口,一个人在低声诉说着什么,语气静谧而深远,有一滴泪从侧颊上缓慢滑落,在晨曦里折射出幽然的光芒,凝固成珍珠……那是哪里来的记忆?一直这样在她脑海里浮浮沉沉。 是属于这个溯光的鲛人的记忆么? 过了许久,掌心的那一团绿色光芒越来越微弱,琉璃也几乎累得趴下,喃喃,“好了,你再自己好好的调息一下,天亮的时候大概就可以恢复到平日的六成了。不过,要彻底的恢复,估计还需要一段日子。” 溯光看了一眼伤口,眼里露出微微的惊诧。他低声,看了一眼琉璃:“你……拥有奇特的青色的力量……是因为有隐族血统?” 她支着腮,对着他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眼睛盯着他的身体。 溯光愕然低下头,却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部湿漉漉地贴着身体,那个丫头的眼睛就这样好奇又肆无忌惮上上下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游物外,完全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他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声咳嗽了一声。 她终于回过神来,有些脸红,慌乱地道:“呃……你,你要不要去换一身干衣服?这样湿漉漉的,全冻出毛病来。” 他那一身衣服还是海皇祭上穿的戏服,在一番激战之后早已破碎不堪,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鲛人生于大海,他虽然并不害怕寒冷,然而这样的确不便于出去行走。溯光点了点头,却有些疑惑:“你……这里有可以换的衣服么?” “当然啦,多得很!”琉璃几步跳到了衣橱前,一打开,里面满满的挂着许多衣服,居然十之八九全是男装。她扯出一件,头也不回地扔给了他:“喏,你看这件箭袖的怎样?很显腰身的!——不喜欢的话,这件猎装也不错……夜行服?” 她接二连三地扔过来一堆衣服,看得他有些目瞪口呆。 “你怎么有那么多男人衣服?” “嗨,为了出去逛方便嘛!”琉璃得意的笑。他默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也是一身空桑士兵的打扮,男女莫辨。这个丫头,的确是个鬼精灵。 溯光随手拿起她扔过来的一件衣服,犹豫了一下:“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啊?”琉璃没有反应过来,“你又想跑?” “我要换衣服了。”他不得不把话说清楚。 “噢……”琉璃明白过来,眼睛眯起,看着在病榻上还不能随便移动的他,不怀好意地拖长了声音,哼了一声,“这里是我家!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溯光沉默了一瞬,没有再和她纠缠下去,只是从病榻上撑起了身体。 “喂,喂!你干嘛?”琉璃吃了一惊,“伤口要裂开了!” “我去外面换。”他头也不回地回答。 琉璃没想到他如此较真,立刻投降:“好了好了!我去外面还不行么?”气呼呼走到门边,她还是忍不住回过身剜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真小气!看一下会死啊?——有什么稀奇,在你昏过去的时候我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 “骗你的啦!看把你吓的。”看到溯光脸色一变,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喂,你们海国来的鲛人是不是无论男女,都是把‘贞洁’看得很重啊?” “贞洁?”他愕然。 “是啊!我来云荒那么久,还从来没见过哪个地方得男人会把自己身体看得那么紧的!”琉璃吐舌头笑,然后一溜烟躲了出去,然而她刚趴到窗台上,将眼睛贴上窗缝,就看到窗帘刷的一声落了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哼,还真小气。”她嘀咕着,满怀不岔地蹲在了廊道上:切!他以为自己是真想看他的身子啊……如果是,那也是因为他总不让她看的缘故!不过话说回来,听说鲛人的身体和人类是不很一样的,可至今为止自己还没有看到一例活生生的例子。 如果能看一眼就好了啊…… 琉璃百无聊赖地想着。外面很寂静,父亲去镇国公座赴宴了,带走了大批的家臣,秋水苑一时间空空荡荡。琉璃蹲在门外,漫无边际地想着什么。 忽然,她听到了外头的声音,车马辚辚,仆从煊赫。她知道大概是父王赴宴回来了,便立刻和大管家珠玛一起跑出去迎接。 “快,立刻整理行装!”然而广漠王一下车,却立刻低声吩咐左右,“所有人随我天明启程,离开叶城!” “啊?”琉璃有些吃惊,“海皇祭才过了几天呀?怎么就要回家了?” “是啊,”珠玛也觉得不可理解,“王,长公主还刚生完孩子呢!” “没办法,帝都可能要起内乱了!”广漠王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对女儿道,“今晚我去镇国公府上赴宴,席间听到一些风声,说白帝有独霸天下之心,已经秘密召白墨宸入宫商讨大计——五位藩王都非常紧张,准备天亮后立刻联袂入京。” 琉璃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谁传出来的消息?” “不知道消息的源头,人多口杂,”广漠王铜面具下的眼睛带着一丝冷笑,“不过我猜放出风声的应该是镇国公本人吧。虽然他今晚托病不出,没有在座。” “什么?”琉璃吃惊,“慕容隽?” “这个人心思深沉,刻意趁着藩王们都还在叶城、不曾返回领地的时候透露这个风声,是要挑拔藩王和帝君的关系,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广漠王摇了摇头,“算了,我们卡洛蒙是外族,还是不要搅和进空桑人的事里去比较好。”说到这里,他问:“你房里那个鲛人如今恢复得怎么样了?带他上路应该没问题吧?” “他……倒是没事,不过估计不肯跟我们走。”她嘀咕,想起了和慕容隽的约定,“不对!我在这儿还有事情没做完呢!” “别闹小性子了!”广漠王却出乎意料地严厉,“族长把你交付给我,我就要对你在云荒的安危负责任——帝都很快要出大事了,绝不可久留。” 琉璃很少看到这个“父亲”发这么大的火,一时间居然有些不敢顶嘴。 “可是……我和他约好了的呀!如果不去未免太说话不算话了。何况殷仙子人很好,我也不想看着她出事……”她拔拉着胸口那一块双翼古玉,有些闷闷不乐。然而一低下头,却不由得微微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立刻握住了那块玉,试图不让对面的广漠王看到。 然而已经迟了,广漠王的眼神也是一变,失声:“啊?” ——是的,琉璃颈中的那块古玉,居然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原本合在一起的双翅动了,微微打开了一条缝,露出约一指的宽度空隙来。空隙之间,放出一种奇特的青碧色的光华,宛如一只刚刚睁开的眼睛。 天瞳开了,该是展翅归去的时候了! “时间就要到了么?”广漠王声音微微战栗,抬起头看着天空——然而叶城今晚是一个乌云闭月的夜晚,根本看不到头顶的星空和月亮。 四年多前,在南迦密林的神殿里,那个神秘的隐族族长将这块古玉挂在琉璃的颈中,叮嘱自己:当这块古玉上的双翅全部展开之时,便是琉璃归去的时间——在那个时候,他必须要立刻启程,将琉璃送回南迦密林的云梦之城。 不能早一天,也不能晚一天。 广漠王看着那块仿佛有生命一样的双翼古玉,长长舒了一口气,眉目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喜悦和激动:终于可以看到曙光了……如果将琉璃送了回去,完成了族长的嘱托,那么,他就可以和若衣团聚,再不分离。 然而,琉璃怔怔地看着那块动起来的玉,眼神却有些不敢相信——怎么那么快就来了?不是说至少有五年的时间么?如今还不过四年七个月零五天,月蚀,难道就已经开始了么? “不……我要上去看个清楚!”她低语了一声,嘴唇呼哨了一声。半空中只听扑簌簌一声响,巨大的黑翼从天而降,琉璃翻身跃上了比翼鸟的背,拍了拍鸟的倾颈,比翼鸟冲天而起,一下子穿过浓厚的乌云层,直飞九霄。 天风过耳,穿透乌云,月光便细细地洒落在羽翼上。 在乌云之上看去,那一轮明月似乎特别的大而明亮,如同近在眼前的一张明镜,几乎有照出人影的幻觉。然而琉璃在鸟背上抬头看去,眼神却变了——在月亮的不远处,已经出现了一颗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黯淡黑影,正在一寸寸地迫近明月! 是的……那是“蚀”的来临。数百年来他们隐族期待的时刻! 那一瞬,无数片段闪过她的眼睛,那是几年来在云荒经历过的闪亮的日子:名山,大川,美食,珍馔,集市,人群,潮水,戏曲……这些,都是自小在神庙里与世隔绝长大的她在漫长的人生里从未见到过的。 那些普通人眼里的平凡的景象,在她看来却不啻于传说般神奇。 当然,最传奇的和瑰丽的,却是大地上的人心。 那些陆地上的人,生命短促,一生不过是短短数十年,在她看来简直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然而和蜉蝣不同的是,他们的内心却是如此丰富而多变,有着强烈的喜怒哀乐、爱憎情仇,和云梦之城里一心想要回到天上的族人们完全不同,令她如此的留恋。 她曾经希望能有时间和去了解这个世间的人心和感情,然而,这一切,随着月蚀之夜的临近,已经再也不可能了。 她没有时间了。 琉璃在九天之上驾着比翼鸟,仰头望着明月下的那个黑斑,用力握紧了脖子里的古玉。月光从更高的天幕里洒落在这个孤独的少女身上,仿佛给她披上了一件华丽的纱衣,让她一瞬间从一个开朗活泼孩子变得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皇。 然而,她眼里却充满了泪水,全身微微战栗,忽然间弯下腰,捂住脸哭了起来。 是的。那是她的宿命。无可阻挡。 停留片刻后,比翼鸟长啸一声,带着她落回院子里。 琉璃没有进房间,只是蹲在廊道上,用手捂着脸,想要擦拭干净泪痕。可是想到那些过去和未来,心里越来越难受,泪竟似止不住地往下落。 “怎么了?”忽然有人在背后问。 “啊?”琉璃回首,吃惊地看到忽然出现的人——溯光已经换好了衣服,拉开门看着她。她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短了一大截,原本及膝的外袍成了短装,倒更显出他的细腰长腿身材挺拔来。琉璃看着他,微微有些失神。 果然姑姑说的没错,鲛人一族是天地间最美丽的族类。 “怎么哭了?”溯光低头看着这个蹲在门外哭泣的少女,有些诧异地问。琉璃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一瞬,才僵硬地回答,“不关你的事。” “哦。”他点了点头,居然也就没有再问。 琉璃反而觉得没趣,拭了一下泪,抬起头看着溯光,皱起了眉头,粗声粗气地道:“喂!我救了你一命,你是不是也该报答我一下?” “报答?”溯光有些愕然。 “难道你们鲛人不讲报恩的么?”琉璃撇嘴,“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罢了。” 溯光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你问吧。” 一见他首肯,琉璃立刻迫不及待地问:“我们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 溯光停顿了一下,似乎犹豫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道:“是的。” “啊!”琉璃跳了起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溯光低声,“我们的确见过,是我封掉了你那一段记忆。” “啊?”琉璃张大了嘴巴,“为什么?” “对不起。这件事比较复杂,我现在无法解释。”他看着这个少女,摇了摇头,“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卷入了一件麻烦事。如果当时我不这么做,你可能无法离开狷之原。” 琉璃有些莫名其妙,想了一想:“那么说来,你是为我好才这样做的,对的?” 溯光默然点头:“对不起。” “那就不用说对不起啦!”琉璃拍了拍手,神态轻松,“既然是为我好,那就算了——我只要知道我们以前的确是见过的就够了,这样我就可以去和父亲说我可不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花痴。至于你不想让我记起来的那部分不记起来也罢,反正对我来说也不重要。” “……”溯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无法对她说谎,所以不得不说了实情。然而没有料到的是她的态度却是如此坦然,心怀明亮,毫无芥蒂,丝毫不怀疑他说的一切,反而令他忽然间有了某种惭愧。然而琉璃没有注意到他眼神的变化,只是犹豫了片刻,忽地问:“那么,第二个问题:紫烟是谁?” 溯光猛然一怔:“你怎么知道‘紫烟’这个名字?” “你昏迷的时候,老喊‘紫烟’嘛!”琉璃撇嘴,指了指那把辟天剑,“剑里藏着的那个银发紫眸的女人到底是谁?为什么总躲在那把剑里?她是个鬼魂,还是剑灵?” “银发紫眸?你……你看得见紫烟?!”溯光却霍然站起,一把握住了她的肩膀,“你看得见她?!” “啊?!”琉璃吃痛,吃惊地看着他。一直以来,这个鲛人都是这样温和而宁静,总是淡淡的笑,淡淡的叙述,漫不经心,给人温暖而虚无的感觉。然而这一刻,他的眼神却忽然尖锐凝聚了起来,让琉璃心里无端端的凭空一跳。 “是啊,我看得见她……就是那个眉心有一颗红痣的女人是不是?!”琉璃用力想甩开他,“这有什么稀奇?我是看得见,她还和我说话呢。” “……”溯光忽然往后退了一步,定定看着她。 “怎么?”琉璃揉着被捏痛的肩膀,愕然。 他的眼神变得非常奇特,有困惑,有震惊,还有一种深沉的悲伤。“一百多年了,我连一次都不曾看见过她……一次都不曾!”他用双手撑住额头,喃喃,“为什么紫烟她不肯见我,却肯出来见你?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啊?”琉璃嘀咕。 “她和你说什么了吗?”他抬起头看着她,眼神灼灼。 那一瞬,他眼睛里的亮度几乎灼伤了她。琉璃从未见过这个淡漠而温和的人有这样的眼神,下意识地讷讷:“也……也没什么。她在海底指引我去救你,还要我帮你治伤……说什么你肩负着重大的使命,绝不可耽误。” 他的手开始渐渐颤抖,颓然靠在了墙上,抬手抚摩着剑柄上的那颗明珠,轻轻叹息了一声。上百年了,他还是第一次从他人口中得到紫烟的魂魄依然存在于这个世间的明证。原来。她也始终不曾离开。 琉璃看着他的表情,怏怏地问:“她到底是谁嘛。你……” 溯光沉默着,许久,忽然开口—— “紫烟是我妻子。” 那一瞬,喋喋不休的少女忽然住了口,脸色煞白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紫烟!妻子!琉璃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有一股气堵在咽喉上,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而接下来他对于那个女子的叙述,一字一句无不都在切割她的心。 是的,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那个虚无缥缈的“紫烟”的重要性——一个昏迷中还念念不忘的名字,一个在死去多年后依旧停留在身边的灵魂,他们之间有着什么样的默契和情谊,早已可想而知。如果她不去执著地追问,那么,哪怕到最后临离开云荒时,她心里或许只会留下一个朦胧但美好的记忆,永远不会幻灭。 然而,偏偏她却抵不过好奇,非要亲口向他问一个结果。于是,当她得到,她也终于彻底地失去了。 慕容隽有殷仙子,溯光有紫烟。她只不过是那个踮着脚尖也够不到珍宝的孩子。 在身边那个人的叙述里,她颓然坐下,抱着膝盖,仿佛鸵鸟一样把头埋下去、埋下去,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忽然忍不住小声地哭了起来。 溯光惊讶地停下来,侧过头看着她。 琉璃没有理睬他,只哭得双肩颤抖。“我就知道我没那么好的运气……早不知道!”少女埋着头,用哭腔含糊不清地喃喃,“四年多啦……眼看就要回去了……还是……” 溯光完全不知道她说什么。 自从见到这个少女开始,好一直是一个快乐无忧的人,笑容如同阳光,狡黠而明净,然而仔细看去,似乎内心里又埋藏着什么秘密,眉间偶尔会掠过愁绪——此刻看着她忽然间放声大哭,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心里有隐隐的不这。然而,却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驱使着他,令他不能等到她止住哭泣,便开口问:“我刚才在房间里,听到你和父亲说‘要去救殷夜来’,是不是?” “嗯?”琉璃怔了一下,心想:这家伙,耳朵还真尖。 “你也认识她?”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嗯,”溯光不方便解释,只能含糊应了一声,“我在找她。有急事。” 怎么人人都在找殷仙子啊?琉璃微微一怔,哽咽着回答:“那可不妙——她被那个好色的皇帝抓到宫去了,只怕凶多吉少。我和慕容隽正准备去营救呢!要算上你一份么?” “宫里?”溯光脸色微微一变,“糟糕!” “怎么啦?”琉璃抬起头,瞬地张大了嘴巴——不声不响地,溯光一手抓上了那把辟天剑,风驰电掣般地穿行在夜幕里,转眼已经消失。 “喂,你干什么?”她追出去。 他被她治疗后迅速恢复了许多,此次奔驰的速度却是她再也追不上的。琉璃一口气追出了三条街,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远,奔到了镜湖旁,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投入了水里——水波无声分开,就像是接纳了自己的主人,转瞬又合拢无痕。 “搞什么呀!”琉璃来不及多想,立刻翻身上了比翼鸟,朝着伽蓝帝都方向急追而去,心急如焚—— 这家伙!身上的伤还没好,就要这样冒冒失失的去,不是找死的么? 白帝十八年十月的冬季,在后世史书的记载里是一个非凡的时刻。无数风云人物来到两京,明线暗线会聚,许许多多的事都集中在那一个时间里发生。而每一件,对云荒的历史都有着深远的影响。 然而在那个时候,身处于其中的人却并无感觉。 如果有一双瞳子在九天俯视着云荒的话,便能看到这片大地正在陷入一个暴风雨来临的前夜——无数的急流奔涌而来,形成了一个可怕的旋涡。 空桑人和冰族。 白帝和白墨宸。 玄凛皇子和六部藩王。 叶城城主、大统领都铎、宰辅素问、骁骑军骏音…… 这些势力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联系,相互对峙,彼此牵制,却又存在着微妙的融合和关联,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非从九天里俯视,局中之人不可预见。 然而此刻,却正有一双眼睛看到了这一切。 在遥远而神秘的彼方,有人盘膝而坐,虚浮在空气中——有一种奇特的光从虚空里一粒一粒浮现,围绕在身侧,聚散分合,呈天球般围合,奕奕生辉。从远处看去,那些光芒的分布,赫然形成了一个和头顶星空对应的星野分布图! 那个人静静地坐在高空,手指缓缓曲起,点数着那些“星辰”,仿佛众星之主。 数了一遍后,命轮的最高领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苍穹,夜幕深沉,九天高远。除了蠢蠢欲动的破军之外,只见帝星光芒妖异,将星黯淡,辅星逼宫,种种不详的弥端已经逐步显露,象征着云荒大地即将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千年前的那场血染镜湖、伏尸万里的惨剧只怕又要重现! 凤凰到底在做什么?伽蓝帝都的局面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内战一触即发。作为伽蓝白塔顶上的女祭司,为什么还没有展示出神谕的力量?!莫非她已经遭遇不测? 那个人对着水镜低语,然而,水面平静空无,映照不出任何景象。 九百年了,在命轮组织里,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大面积的瘫痪吧? 星主坐在虚空里,屈指点数着星辰。然而,再度将天宇中九千九百六十一颗星辰——重新数过后,还是丝毫看不出那第六个分身的下落。 ——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难道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遮蔽了那个分身的下落么? 星主发出了一声叹息,转过了头,瞳孔里映照出了一簇旖旎旋转着的光——那是三缕奇异的银白色火焰,被供奉在一盏琉璃制的长明灯盏中,如同三缕向上飘起的发丝,相互缠绕着,旋转着,发出幽幽浮动的银白色光芒,美丽不可方物。 随着日期越来越接近,六魄的感召在加强,三魂已经开始萌动了。 银魂的光芒浮动,映照着周身浮动的亿万星辰,每一颗星都在那种奇特的光芒下折射出一道光——忽然间,那只紫色的眼睛瞬地睁大了,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瞬细微的变化。 那是一道肉眼不能见的黑色的光芒,被压在更黑的黑暗背后。 “这是?”星主“脱”情不自禁地脱口惊呼。 那一瞬,无数的幻象涌入天目之内:黑暗的室内,旋舞的光柱,痛苦的灵魂,低语的魔鬼……黑暗的深处禁锢着一个年轻军人,他左臂上涌动着金色的光,无名指上带着一枚戒指。黑暗被禁锢在他的体内,无法逃逸。然而,他内心却依旧存留着极其强烈的渴望。 那是一种对光明和爱的向往,九百年了始终未曾磨灭。 而在他的身边,依稀匍匐着一个全身散发着微光的苍白少女,诡异而沉默。当想要再看得清楚一些的时候,那些幻象忽然消失了。 那是什么?! 星主十指迅速地掐算着,天目缓缓闭起。仿佛是精神气陡然松懈,周围悬浮的星图一瞬间瓦解了,如流星般簌簌坠地,星主闭目跌坐在地面上,深藏在阴影里的脸略微有一些颤抖——方才看到的是幻觉么?那第六颗星辰的位置,居然在…… 静默中,只有三缕银魂,在长明琉璃盏上不停地旋绕着,发出幽幽的暗彩,令人心神宁静。正在沉吟间,掌心里忽然一热,沉寂已久的转轮重新开始旋转,光芒映照着身侧的水镜——那片沉寂已久的水镜里,忽然浮凸出了一个女子的脸。 在失去联系三天三夜后,凤凰终于有了音讯! 在万仞高的伽蓝白塔绝顶神庙内,命轮的两名成员因为内讧而奄奄一息。 这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一直持续了十多个时辰,到最后精疲力竭、两败俱伤。重伤垂死的凤凰挣扎着,想要将这一切禀告给远方的星主。然而,为了防止组织继续对殷夜来展开追杀,麒麟断然动手,一上来就破坏了传递讯息用的水镜,切断了她和星主之间的联系。 凤凰无法动弹。黑暗的神殿里,只听到滴答的声音。血从身体里不停流下,滴落在她脚底的星盘上——那个玉石的盘子上,雕刻着分野星图,本来是用来推测星辰运行的。然而此刻,一场残酷的战斗后,此刻星盘上已经注满了她身体里流出的血。 血水中映照出了女祭司苍白的脸,通往未知的遥远彼端。 那一瞬,凤凰的眼里忽然露出了惊喜的表情——是的,她身体里的血,居然在星盘上凝聚成了另一面“镜”!,她垂下头看着血镜,衰弱地念动了咒语—— 龙被杀,麒麟叛变,凤凰垂死。 而迄今为止,六分身里,却还有两人不曾除去! 然而,听到这样的消息,彼方的星主沉默了一瞬,水镜上却缓缓浮现出一行清晰的字:“暂停刺杀。” “什么?”用尽了一切力量才联系上星主,听到这样一句话,凤凰露出了不敢相信的表情,“暂停刺杀?” “的。目下星盘的关系错综复杂,我还不能完全预测到所有星辰所在的位置,所以只能暂时停止本轮追杀的计划。 “一切,都等我来到云荒后再做处理。” 金色的字一行行浮现,又一行行消失。凤凰没有说话,眼泪却一滴一滴地坠落,溅落在水镜里。从遥远的彼方看来,女祭司枯槁苍老的脸便浸没在一圈圈的涟漪里,模糊不可辩。“为什么?”凤凰失声,“这样一来,龙……龙岂不是白白牺牲?!” 仿佛能感知到水镜彼端那一刻破碎的心,又一行金字浮现在鲜血上: “放心,龙并没有死。” “什么?”凤凰霍然抬头,目光亮了起来。 “龙活着。虽然还很虚弱。” “真……真的?”凤凰的语音因为狂喜而颤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泪落如雨。 “凤凰,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需要你立刻去处理的不止分身转世这一件事——我今晚所看到的星相非常不详:帝星陨落,将星黯淡,天下浩劫将起……这个时候,身为守护皇天的白塔祭司,一定不能疏忽大意!” “是。”凤凰振作起了精神。 ——千百年来,在命轮六人组里,“守护人世的秩序”是历任凤凰的职责,就如“诛杀转世分身”是龙的职责、“净化污浊灵魂”是孔雀的职责,“守望破军与伽楼罗”是明鹤的职责一样。他们每个人各司其职,一起守望着云荒,保护着这片大地的枯荣流转,秩序井然,千百年来从不曾懈怠。 “云荒的暴风雨,可能在今夜就要来了,”星主低声,“随着大限的逼近,封印的力量在减弱,我依稀可以感觉到魔的力量在增长……你要千万小心。” “是。”凤凰颔首。 “我很快就会到来,你让龙和孔雀都耐心等待。” 当水镜里浮现的金色字迹消散后,在空荡荡的神庙里,凤凰试图走下地去——她用双手抓着胸前露出那一截的剑柄,深深吸了一口气,然而刚一用力,却疼痛得全身战栗。无处着力。因为此刻,她双脚悬空,被一柄银色的剑钉在了神像上! 无法动弹的她抬起头,看着神庙的顶。 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是在光明王朝第二任帝君朔望的住持下兴建的,和当时倒塌的伽蓝白塔一起竣工,用来供奉主宰天地的孪生双神——创造神和破坏神,由上好的玉石砌石,四面都留着神龛,长明灯下用八宝金粉在墙壁上镌刻着咒语和祈祷词。然而为了方便观星,神庙的穹顶上镶嵌着大块的水晶,足不出户的祭司们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星野苍穹变幻。 此刻,被光剑钉在墙上的女祭司抬起头,看到了头顶的夜空。 伽蓝城里下着雨,然而万仞的白塔却穿透了浓重的乌云层,凌云直冲九霄。在白塔之上星野澄澈清晰,一颗颗星辰如同刚洗过一样明亮清晰。 在看到头顶星空的那一瞬,女祭司忽然发出了恐惧的战栗。 不……这个星象……这个星象! 太不详了……星主说的没错,暴风雨,恐怕在今夜就要来了! 她再也顾不上什么,低下头,用脚尖去够那一面盛满了血的星盘——她必须要和命轮里的其他同伴取得联系,将这个紧急的情况传达出去。 “啪”的一声,忽然间,星盘四分五裂。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吃力地挪动着,一寸一寸,慢慢地从神殿深处出来——那是一个肥胖的男人,拖着浑身的血爬出到了她脚下,剧烈地喘息,忽然一抬手,用尽全力将那个盛满了鲜血的星盘打翻! “麒麟!”她失声惊呼,说不出话来。 那个浑血是血的胖子颓然倒下。到了这样的时候,这个人居然还在不顾一切地想阻挠?像他这样富甲天下、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家伙,居然会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不惜而拼到了最后一口气,实在是令人无法理解的执念……然而,每个人不都有自己的执念么? 就如紫烟之于龙,龙之于自己。 “放心吧,麒麟,”她心里忽然升腾起了一种敬佩,对着那个垂死的胖子低声,“星主刚刚吩咐了,暂时不对你妹妹采取行动。” 然而,清欢却已经听不见了。在挣扎着做完最后一个举动后,他意识迅速涣散,视线一片模糊。漆黑一片的神殿里有两点熠熠生辉。那是创世神黑曜石镶的双瞳,正在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是报应吧?是因为他杀了同伴,才会死在神的面前。 自己的一生落拓跌宕,精彩如戏,从一个码头的小混混成了剑圣,从一个吃不饱的穷瘪三变成了倾国之富的财阀……到最后,却会死在一个从未意想过的地方。身边是一个从未谋面、八十多岁高龄的苍老女人。 ——这一切,实在是和自己以前梦想中的酒足饭饱、群美环绕下的风光死法太不相同了啊……真是悲剧。 血流得太多,清欢的思维逐渐变得很慢、很慢……仿佛渐渐的停止。最后占据脑海的,却是一个女人欲言又止、暗藏深情的脸:“九爷什么时候回来?” 那是他离开叶城时见到的最后一个女人——傅寿。 寿儿……我再也不能回来了。你会等我多久呢?半年?一年?但愿你和那些青楼女子没有两样,后门辞旧,前门迎新,能够迅速地把我忘记……毕竟来这里之前,我给了你足够的钱,以后你可以爱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这个多金暴躁的九爷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远非你能想象啊…… 我们毕竟不是一路人。 清欢从胸臆里长长吐出最后一口气,再也不愿意费力去想什么,筋疲力尽地合起了眼睛——这个神庙是绝对的禁地,平时不会有人入内。直到几年后,当新帝继位时才会有人来这里。他想象着那些高官贵族们打开门,看到居然有一个胖子和女祭司一起死在这个神圣居所里时候的震惊表情,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哈哈哈……” 他想,他九爷一生里最后的一个表情,应该是无所畏惧的大笑。 “……”凤凰看着颓然倒地的同伴,无语沉默。或许是因为得知龙还活着,看到对方在自己脚下逐渐死去,凤凰心里腾起了淡淡的哀伤。 命轮里的同伴在一个接着一个的减少。而她自己也已经垂危。 ——难道这一次三百年的大关,竟然会如此难熬? 黑暗的神庙里忽然有风,有暗影翩然而来,从窗中一掠而落。闪电映照出了那人的容颜,蓝发碧瞳,有触目惊心的美。 “龙?龙!”凤凰失声惊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幻觉吧?龙……居然出现在了这里?!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凤凰回过手,握紧了那把刺穿胸口的光剑,一把就拔了出来!这个剧烈的动作让衰弱的她痛彻心肺,胸口血流加速,跌落在地,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溯光没有料到来到伽蓝白塔顶上,第一眼看到的竟然会是这般景象,不由一个箭步抢身入内,失声:“凤凰?” 他的声音仿佛有着某种魔力,那个已经濒临死亡的女子居然应声睁开了眼睛,定定凝视着他。“龙?”凤凰用力抓着他的手腕,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来,最后只是微弱地叹息了一声:“你果然没有死……太、太好了!” “我没事,”他低声问,“你怎么了?” 只是这样短短的一句慰问,却让苍老的女子眼里直流下泪来,她微弱地喃喃:“麒麟背叛,我们决战了一场,所以……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追踪第五分身而来,”溯光低声,“听说殷夜来在宫里。” “殷夜来……”凤凰喃喃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忽地苦笑了一声,“不必了。星主刚刚吩咐过,要我们暂停追杀行动。” “什么?”溯光愕然。 “星主做事,从来不会没有理由,”凤凰虚弱地道,“剩下两个分身,暂时不要动。” “好。”溯光默然点头,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希望是星主弄错了吧……殷夜来这个女子,其实并不是他愿意动手去杀的。无论是为了清砍,还是为了她本人。 “既然如此,等下我把麒麟带走,你好好养伤。”他低声。 “不,等一等……”凤凰躺在他的怀里,脸色越来越苍白,喘息了半晌,用冰冷的手指握着他的手腕,眼里露出一丝急切的光,低声:“天下要大乱了!龙,你……你要帮帮我!” “大乱?”溯光有些诧异。 “看到了么?……帝星陨落,将星衰暗,辅星逼近,天下动荡!”凤凰抬起手,指着头顶的星空,失血的嘴唇翕动着,吐出可怕的预言,“如果我不曾看错……白帝,定然要驾崩于今夜!” 溯光猛然一惊,抬头看向天幕。 “星主说,暴风雨可能就要来了……果然,果然啊!”凤凰抬手指着窗外,喃喃:“黑暗的力量在逼近云荒大地……看啊!赤炎之瞳睁开了!那是破坏神的眼睛!” 溯光走到窗口,看了一眼白塔底下,不由得猛然一惊。 万仞高空之下,隐约可以看到帝都已经变成了红色!在乌云的深处蕴藏着熊熊的烈焰,从帝都的最底下燃起,腾腾而上!乍然一看,宛如大地上似乎坠落了一颗赤色的星辰——那火已经蔓延了大半个帝都,映照着广袤的镜湖,就如真正镜面上的火光一样,被折射得亮了数倍。 从万丈高的白塔顶端看下去,果然就如黑夜里睁开了一只赤红色的眼睛! “怎么会这样?”溯光失声。 “看来事情比我想象得来得更快……”凤凰看着大地上那只妖异的红瞳,用尽了全力撑起了身体,喃喃,“龙……你一定要帮帮我!否则,帝都的这一场大火……将会把整个云荒都燃为灰烬!” “好。”他走回来,毫不犹豫地扶起了她,“要我怎么帮你?” “我要履行空桑女祭司的责任,出来主持局面,安定天下……这、这是我使命。”凤凰喃喃,指着门外,“帮我看看,悦意……她还在那里么?” 溯光顺着她的手看去,看到门外有一个被锁住的年轻女子,正昏倒在台阶下。那个女子衣饰华美,容貌美丽,一望而知是空桑贵族阶层出身的年轻人,然而,她脚踝上却锁着一条粗重的锁链,仿佛被囚禁的动物。 “这是……”他有些迟疑。 “白族最后的血裔,公主悦意……她是白帝唯一的女儿,白墨宸的妻子……也是我此刻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了。”凤凰长长吐出一口气,“龙……替我解开悦意脚上的金锁吧……她的使命,也已经降临了! “我们,都必须要在此刻守住云荒!” 羽·赤炎之瞳 第十一章 霸王别姬 光华殿位于禁城中心是光明王朝开创者光华皇帝生前起居的宫殿,在其驾崩后,成为后世空桑皇帝接待贵客的处所。经过数百年的细心布置和经营,此殿精美华贵绝伦。庭前种的来自天阙深处的奇花异草吐露着芬芳,珍禽异兽缓步来去梳理着羽毛。殿内丝竹悦耳,舞袖蹁跹,一行行的美人跳着一支支舞曲,奇珍异宝堆满座上,光芒四射。 一切,都是云荒大地上富贵奢靡的模样。 然而,重重的帷幕后,殿上却坐着一个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人。 一个戎装的军人肩背笔直地坐在大殿的正中位置上,在靡靡的歌舞里盘膝垂目而坐,右手握着什么东西,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都一天过去了,这个人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彩袖旋舞中,宫廷舞姬窅娘用余光偷偷瞥了这个军人一眼——真是的,这些军人只知道打仗,请他们欣赏歌舞就如对牛弹琴!窅娘一边舞着,一边在心里嗔怪。 乐师们应该也是疲倦了,歌吹的都有些有气无力。窅娘将足尖高高挑起,做了一个极难的回旋,稳稳落下——又是一曲接近尾声,跳了一天的舞,也有点累了,不由想趁机退下去休息一下。然而只是微微一分神,脚尖着地的瞬间便失了准头,只听到喀喇一声,脚腕一扭,她惊呼了一声跌了下去。 就在这个刹那,那个人睁开了眼睛,猛然拍了一下身边的长案——那一条沉重的紫檀木案几飞速滑出,嚓的一声,不偏不倚直飞过去,正正托住舞姬跌下的身形。 那个军人没有说话,只是重新将眼睛合起,再不动声色。 “啪,啪。”在那一刻,忽然听到有人鼓掌,“白帅果然好身手!” 在午后的斜阳里,有两人从殿外缓步而来,峨冠博带——前面的是空桑的白帝,而紧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支水烟筒的老者,则是宰辅素问。他们两人穿过花丛扶疏的皇家园林,从议政的紫宸殿方向走来,踏入了光华殿。 座位上的那个军人终于睁开了眼睛,俯身一礼:“参见帝君。” “免礼免礼。”白帝却是笑呵呵的在主座上坐下,殷切垂讯,“朕事务繁忙,到现在才来见爱卿——不知道这段时间里这帮人可侍奉得合意?” 白墨宸点头:“颇佳。” “哦,朕倒是忘了……爱卿平日看惯了殷仙子的绝世歌舞,这些估计也都入不了眼了。不过朕这里有个好东西,却是外头没有的。”白帝拍了拍手,立刻有内侍鱼贯上前,将肩上扛的东西放下,列了一地——竟是十数坛美酒。白帝指着那些美酒,道,“这是大内密制的十年陈冷香酿,轻易不赐予外臣,今日得闲,特来与爱卿同饮。” 白墨宸的眼神微微一动,口中却道:“多谢帝君。” “宰辅也来一起吧,”白帝大笑,拍了拍右手的座位。 三人坐下后,白墨宸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左手,手心那里那一块冰冷的金属硌痛了他的手掌。那是青铜错金的令符,被雕刻成一只猛虎的模样,虎符的脊上刻有铭文,只有合符之后方可通读。上面有十二个字: “三军之符,右于帝君,左于白帅”。 ——每个字都只有一半。 这是军中调兵用的虎符。虎符在铸成后沿着脊背剖为两半,右半存于朝廷,左半发给统兵将帅。一旦帝君要更换统帅,或者调兵遣将之时,需要派使者持右半的虎符前去军队,和统率手中的左半虎符相命,两半勘合验真,指令才能生效。 如今这一块握在他手上的虎符,是用来调动西海上二十万大军用的。而另一枚,则在白帝的手里。 前日奉诏入宫时,他再度力承此刻不能从西海撤兵发动内战的种种理由后,白帝没有多说,只是对着他伸出了一只手,说了两个字: “虎符。” 那一瞬,他立刻明白了帝君的意思——帝君只给了他两条路:要么,听从安排从西海撤兵,拥兵入关,助其发动内战。要么,就要立刻交出手上的兵权! 他不做声地吸了一口气,低声:“帝君且容在下考虑一下。” 白帝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笑意:“朕的耐心有限。到明天午时,给朕最后的回复。” 明日午时,已经足够了。 到那个时候,穆先生已经率人赶到了吧? ——然而,变生突然。约定的时间期限远远未到,白帝大驾又已经再度光临!难道帝君已经按捺不住,或者暗地里起了疑心? 然而奇怪的是白帝似乎却毫无重提旧事的意思,坐定后,道:“朕下朝后无聊得很,不如今晚我们就在这殿里做长夜之饮,可好?” 白墨宸暗自吸了一口气:“微臣遵旨。” 白帝大笑着挥手吩咐,“奏乐!上酒!朕今日要和墨宸好好痛饮一场!” 内侍拍开酒瓮,殿内登时浓香四溢。美丽的宫女们列队而上,轿柔地倚靠在三人身侧,用纤纤柔荑将美酒倾倒入金樽,奉到了君臣面前。窅娘一直好奇地看着这个军人,此刻一见有机会,便捧着金樽,坐到了白墨宸身侧侍奉。 “爱卿,请。”白帝拿起一盏喝了一口,转头对着白墨宸笑了笑。白墨宸不动声色地端起酒盏,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然后翻转手腕,将杯盏展示给帝君和宰辅看。 “好酒量!”白帝大笑,忽地压低了声音,“不怕朕赐的是毒酒么?” 白墨宸笑了笑:“墨宸奉诏进了宫,自然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帝君要杀微臣,有的是方法,如果只是赐予毒酒,反而是太过于简单了吧?” “哈哈……说得好!”白帝再度大笑,“墨宸,你这样的用兵奇才三百年才出一个,朕怎么舍得自毁名剑呢?来,喝酒!”白帝再度举起了酒杯,转向左侧:“宰辅也一起来吧——十年前,没有你们两个,白烨哪里来的今日?” 白墨宸微微一震,抬起眼,却看到宰辅也同时一震,眼神雪亮。 在此刻,帝君居然提起了十年前! 在十年前那场惨烈的内宫政变后,他们三个联袂从血海里步出,站在伽蓝白塔底下,回顾背后堆满了失败者们尸体的深宫,相互点头示意,击掌相庆——他们在对手的坟场上举起了金杯,共贺彼此的成功,知道从此后这片云荒大地将换上新的主人。 那是属于他们三人的时代的开始。 到了今日,帝君提起这个,又是在暗示着什么? 然而,白帝却似不知道两位臣子心里的感触,一反常态地频频举杯劝酒——很快,一坛美酒就见了底。白墨宸酒量好,倒不觉得什么,然而宰辅素问已经不胜酒力,满脸潮红,推说年事已高,连连摇头。帝君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酒性勃发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阴毒的表情,笑了一声:“美酒当前,宰辅却不肯饮,定然是这劝酒的美人太没用——来人!” 左右一声应,有内侍立刻踏步而入。 那一瞬,白墨宸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注意到此刻按刀入内的并不是内侍监的人,而是原本不属于禁城大内体系中的陌生人马。 今夜,帝君居然调集了人手带刀入宫!这暗示着什么? “拖出去,斩了。”白帝挥了挥手,轻松地下旨。 坐在宰辅身侧的那位美人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来,看到白帝脸上犹自带着笑容,正以为帝君不过是酒席间开了个玩笑。然而很快缇骑便抓住了她的双肩,毫不留情地拖起。那个美人这才明白过来大祸临头,只吓得花容失色:“帝君饶命!” 白帝不耐烦地一挥手,刀斧手立刻将人拖了出去,哀叫声渐行渐远。 白墨宸坐在下首,握着酒杯微微蹙眉。白帝这是在做什么?是在他面前展示天威、虚意恐吓,还是……?然而不等思考完毕,很快便有人进来复命,金盘赫然托着一颗美人的首级,妆容犹在,媚颜如生。 白墨宸微微吸了一口冷气,看了一眼白帝。 居然是来真的么?原来,他毕竟还是低估了帝君的阴狠。看来,今晚留一招的杀手锏的确是对的,否则,自己说不定再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不错,就放在这里让朕下酒吧。”白帝让内侍将美人首级连着金盘放在案头,笑着看了一眼白墨宸,举起了手里的酒杯,“墨宸,你也再来一杯?” 在帝君举起酒杯的一刹那,白墨宸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侧的美人颤抖了一下,脸色转瞬惨白。窅娘没有料到厄运会那么突然地降临到自己头上,抬起眼看着身边的军人,瞳孔里满是恐惧,用颤抖的手倒满了金杯—— 只要他不喝,那么,她的人头就会立刻落地。 然而白墨宸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接过了金杯,一饮而尽。那一瞬,窅娘长长松了一口气,手指冰冷,瘫软在他身侧。他放下空了的酒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这个美人遍体冷汗,战栗不止。 帝君好色,却并不怜惜这些美人本身。只要能永霸这个帝位,这天下美人还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果然好酒量!”白帝击节赞叹,又转向了宰辅那一边,对着阶下另一位花容失色的美人道,“去!还不快给宰辅满上?” 那个美人吓得面无人色,一下子跪倒在白发苍苍的宰辅面前,颤巍巍地捧着金杯,举过头顶,满目哀求。然而宰辅却不为所动,笑着推辞:“老臣体弱多病,真的是不胜酒力。” “哦?”白帝眯起了眼睛,斜了一眼殿下,“来人。” “宰、宰辅!……求您了!”那位美人知道大难临头,颤抖得无法控制,立刻爬到了地上,将金杯举起,“求求您了……只是……只是喝一杯……” 宰辅摇了摇头,眼皮也不抬:“抱歉。” 在美人远去的哭喊声里,大殿上重新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外面暮色四合,乌云低低压着,将白塔的顶端遮蔽在云里,空气仿佛渐渐凝滞了,沉闷得令人无法呼吸。 这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征兆。 不一时,听到门外传来了第二声惨呼。殿下所有的乐师和舞姬都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地看着这血腥的一幕,没有人敢喘一口气。 血腥味弥漫在光华殿里,白墨宸吸了一口气,看着坐在一边的君臣二人——两人血淋淋的人头摆在面前,宰辅并没有丝毫动容,反而掏出了水烟筒在金盘上磕了一磕,施施然吸了起来。看来,经过了十年的历练,这个老狐狸的心更像是一块铁了。 白帝又端起了酒杯,对着他这边笑道:“墨宸,请。” 身侧的窅娘再度下意识地颤了一下,暗中拉紧了他的衣袖。白墨宸叹了口气,顺从地端起了酒杯:“多谢帝君。” 暮色四合的时候,已经有四瓮美酒见了底——这些酒多半是白墨宸喝的,而宰辅从头到尾还是拒绝,任凭一个个美人在面前战栗哀呼,人头落地,却是毫不动容。 听着那一声声惨呼,窅娘全身颤抖,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身边这个军人的衣袖,生怕他一个摇头说不,自己便要身首异处。然而白墨宸的表情沉稳,酒来杯干。从头到尾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的酒量也好得惊人,连喝数十杯,居然脸色不变。 一杯接着一杯,他似乎永远都不会醉。 窅娘倒酒的手渐渐不再颤抖。那一瞬,她仿佛有一个幻觉,只觉得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就像是一座山,令人无端地觉得安稳安全,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他撑着。 第五瓮喝完,席间斩杀美从已多,白帝的桌前已经摆不下那么多人头,挥了挥手,让内侍撤下摆在廊下,然后转过脸,对着白墨宸怀里的美人笑了一声:“窅娘,今日你可算是幸运,遇到了白帅。” 他看着白墨宸,意识深长,“墨宸,甘淡如铁,却唯独对女人心软。可真不像是做大事的人哪!——任凭你酒量多好,怎么可能千杯不醉?护得了一时,难道护得住一世?” 白墨宸一震,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手下意识地握紧,沉默了片刻,忽地淡淡地笑了一笑:“或许是因为我当年对母亲不好,所以对女人一直深怀愧疚吧……” 白帝微微怔了一下,很快笑了起来:“哦?原来墨宸你还是个孝子啊……既然如此,应该不会违逆父母的意愿吧?”他点了点头,宰辅便咳嗽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平推了过来:“白帅,这是你北越老家寄来的信。” 白墨宸震了一下,看着信上熟悉的笔迹。 不用年,也知道信里写着什么。 这是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人写的。那个乡绅交到了好运,凭借着征兵征来的所谓“儿子”,飞黄腾达,风光了一辈子,却没料到到暮年居然还有这样的飞来横祸。这封信很长,里面充满了各种哀求,无非是劝他千万不要触怒帝君。 白墨宸面无表情的看完,将那封信放回了案上,淡淡道:“多谢帝君关爱。北陆老家的那些人因为臣而白享了多年富贵,如今也算是到了要付出一些回报的时候了。” “果然……”白帝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挥了挥手,让下一位美人给宰辅倒酒。那个美人战栗得根本无法举步,瘫软在帝君前。白帝非常之不耐烦,挥了一挥手,立刻便有带刀的侍卫入内,二话不说拖起了那个美人。 白帝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吸着水烟的宰辅,眼里掠过一丝笑:“宰辅真不是一个怜香惜玉之人。眼看美人香消玉殒,居然还能硬着心肠。” “老臣不像白帅,一把年纪了,哪还有怜香惜玉的力气?”宰辅咳嗽了几声,“人老了,最爱惜的便是自己这把老骨头。酒多伤身,醉后乱性,这些,老臣都是不敢的。” “是么?”白帝眼里泛起了一丝阴冷的微笑,“那么说来,今日朕就算倾尽天下,也要请出一位能人出来,好好的劝宰辅喝酒了。” 不等再说什么,白帝忽地抬起手,击掌:“传!” 那一声“传”被侍立在外的内侍们一层层地传出去,萦绕在梁间,在深远的宫殿内激起了重重的回音——当最后一声“传”消失的时候,传来了帘幕被一层层拂开的声音,裙裾悉数地拖拽过玉石地面。有人应声而入。 乌云聚拢,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廊上宫灯第次点燃。 如幻的光影里,依稀可以看到一个美人捧着一坛酒,从远处盈盈而来,脚步轻叩在廊上,敲击出长短不一的声响。她走过来,隔着最后一层薄薄的帷幕行礼,看到外面的廊下一列排着几十颗新斩下的美人头颅时,全身猛然一震,僵在了那里。 “可别吓到了美人——快里来吧!”白帝拍案大笑,转过身看着宰辅,“最好的酒,最极品的美人。这次如果宰辅还不给面子,只怕朕和墨宸都要伤心的呀!” 说到最后一句时,左右宫女卷起了帘子。 夜色里,只见一个高挑轻盈的美人站在廊下,脚边簇拥着十几个美人的头颅,血腥满地。那个新来的美人垂下头看着那些惨死的女子片刻,眼睛里压抑着雪亮的光芒。 在帘子卷起的瞬间,空旷的大殿内只听“啪”地一声,酒杯从对面人的手里跌落。白墨宸全身一震,忽然间失控地长身站起,脸色刹那苍白。 ——是她!怎么会是她! 夜来……夜来她不是应该早已在去往云隐山庄的路上了么?为什么还会忽然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沿途护送的十二铁卫出了纰漏?还是帝君采取了什么秘密的行动?难道此刻,他的家人已经全部落入了白帝的掌控?! 一瞬间万种焦虑猜测涌上心头,让一直沉默隐忍的人变了脸色。 新来的美人却款款走入,敛襟行礼:“夜来有幸得见天颜。” “不必多礼,”白帝大笑起来,挥手,“来来,殷仙子,快来给宰辅斟满此杯!” 殷夜来没有看白墨宸一眼,只是应声上前给宰辅倒酒。她的举止落落大方,手极其稳定,一倾而入,那酒水竟沿着杯口齐平,一滴也没有溅出来。 “宰辅,如何?”白帝施施然说了一句,“朕派出了殷仙子来劝酒,面子够大了吧?——这一杯,喝还是不喝呢?” 宰辅看着面前斟满的酒杯,枯瘦的脸上掠过一丝笑,看了一眼坐在左首的人。 白墨宸再也沉不住气,一掌拍在案上。他身边的窅娘低低“啊”了一声,伸手怯怯地扯住了身边军人的衣袖,似是在劝阻仔不能如此冲动。身侧军人的目光令人有一种刀锋过体的寒意,然而宰辅并不曾为这种目光所动,口里只笑道:“帝君不是为难老臣么?老臣这把骨头,再喝下去可就要完了。” “哦?”白帝笑了笑,击掌,断然道,“来人!” 门外有刀斧手应声而入,按刀上前,直奔殷夜来而去。然而刚走了几步,又齐齐一震,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坐在帝君右侧的白墨宸已经抬起了身体,半身站起,全身肌肉绷紧,仿佛一头即将搏杀猎物的猛虎。 如果再前进一步,只怕会立刻血溅三步吧? 宰辅默默的看着这一切,眼里涌动着奇特的光,手指抚摸着水烟筒,抬头看了一眼屋里某处暗角——那里,似有人默默对他点了一下头。 是的,该下手了……只要白墨宸一动手,这个局立刻可以发动! 然而就在气氛一触即发时,却听白帝在上首笑了一声:“怎么还站着?快把这里的瓶瓶罐罐酒坛子都给朕撤下去,去血迹抹干净——仙子驾临,可不能脏了玉趾。” 白墨宸和宰辅齐齐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转过头。 帝君今日,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 “……”看到那些佩刀的侍从只是上来抹去了血迹,白墨宸绷紧的身体缓缓放松,重新坐了回去。等他坐下时,窅娘止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她清楚地看到,在他挪开手后,面前硬木的案几上赫然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掌印! 窅娘战栗地拉住了白墨宸的袖子,不知道今日到底是会怎样收场。然而白墨宸已经没有心思再顾及她的感受,眼神一瞬不瞬地只盯在殿中的女子身上。 白帝笑了一笑,对殷夜来道:“来,仙子也该敬白帅一杯。” “是,”殷夜来并不推辞,只是用纤纤十指捧起金杯,走到他面前,微笑,“白帅请。” 白墨宸没有动,无言地凝视着她,眼神复杂。 ——这真是一个令人无法琢磨的女人。这么多年来,见惯了修罗场、走多了生死路,他曾经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无所畏惧。然而如今,她只这样站在他面前,一句话也不用说,他就感觉到一种极大的压力扑面而来,说不出的恐惧瞬间就将自己包围。 帝君……难道都知道了么?她和他的家人,是否都已经落入了对方手上? 寂静的光华殿里,两人只是这样僵持了片刻。沉默中,外面忽然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响声,似乎在天的另一头滚滚而来,轰的一声击在头顶上。 “啪!”那一瞬,白墨宸再也忍不住,忽地一抬手,把那杯酒打到了地上! “啊?!”窅娘吃了一惊,失声惊呼。 白墨宸一把抓住殷夜来的手腕,将她扯到了自己的身侧,殷夜来显然也是有些意外,微微惊呼了一声,一个踉跄跌到了他的怀里,旋即感到那只铁一样的手将她拢进臂弯中。她愕然抬头,发现那个一直沉稳如山岳的男人眼里已经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他终究还是无法继续忍下去。 “帝君的意思,臣已经明白了,”白墨宸长身站起,直视着居中位置上的白帝,语气克制而冰冷,“帝君派人将夜来抓入内宫,是想说明臣的一切均在帝君股掌之间,是么?” 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诘问,白帝却神色不动:“墨宸,你怎么会把朕或成是如此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呢?——你问问殷仙子,是不是她自愿进宫来的?朕可有强迫半分?” 白墨宸微微一怔,却听殷夜来回答:“不错。” 什么?他一震,不可思议的看着身边的女子——她是自愿回来的?那么说来,他们的父母应该安然无事了?可是,她为什么又要自投罗网? 殷夜来叹了口气,在他耳畔轻轻的说了一句:“我……看到了你的信。” 他猛然一震,愕然看着她:“信?” 怎么会?临别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给她留书!那个匣子里只有一双他儿时穿的布鞋,一份丹书、一本帐簿和一把光剑而已——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居然让她居然看到了所谓的“信”?那一封信里到底又都说了什么,能让她这样义无反顾地回到了这里? 这是一场阴谋,还是…… 他脑子里迅速掠过种种揣测。然而,看到身侧那双静如止水的眼眸,忽然间,所有纷乱的思绪都平息了。是的,此时此刻,这些问题都已经不重要了——她是为了他而回来的,就是光凭这一点,一切都已经有了最终的答案。 “你不该回来的。”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知道。”她笑了一笑,轻声,“但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待在这个地方。” “墨宸,”白帝抚掌大笑,“你享有如此艳福,真是令朕羡慕不已啊!” 白墨宸看了看殷夜来,又转头看着高座上的帝君,目光缓缓变幻,从袖中掏出了那一枚象征着无上兵权的虎符,手指忽然一松。“当”的一声,沉重的青铜令符坠落在帝君案头的金盘里,发出一声刺耳的重响。 “……”殿上所有人都齐齐一震。 “请帝君收回兵权罢!”白墨宸的声音凝重而低沉:“墨宸甘愿做回一介平民,从此解甲归田,终身不入帝都。帝君可满意?” 白帝拿起那枚虎符,和自己手里的另一枚合在一起,只听咔的一声响,两枚虎符完整吻合,脊上那十二个字清晰浮现——那是可以调动千军万马的重器,天下军权的象征,不逊色于象征皇权的皇天神戒。 然而,这个手握天下的男人,居然就这样放开了它! “没想到你还真弃权势如鄙履。”白帝眼里却掠过一丝不悦,冷笑,“朕还真的没说错,你终究会在女人上面吃大亏——可真不像一个做大事的男人!” 白墨宸只是淡淡:“让帝君失望了。” 宰辅在一旁静默地抽着水烟,看了一眼虎符,又看了一眼白墨宸,眼神变幻不定。在这瞬息万变、危机四段的深宫里,今日这个对局,到底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连他心里也没有底——但无论如何,赢家不会是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 “如果朕只是想要虎符,任何留你到今日?”白帝冷笑了一声,“墨宸,朕只是爱惜你一代将才,希望你继续执掌大军,替朕打下这万世江山!” “万世江山?”空桑元帅叹了口气,“撤军西海,挑起内战,引狼入室——帝君是非要逼着臣做万世罪人么?” “什么罪人不罪人?后世均以成败论英雄!等朕百年之后,一切还不是你的?”白帝一撑拍在桌上,不容争辩,“权柄这个东西,拿到的时候固然需要付出代价,交出来时,难道轻松一句‘不要了’就可以了结一切?” 这句话说得露骨,不啻是撕开了脸面。 殷夜来微微一震,抬头看了白墨宸一眼——他已经为她妥协了第一次,如今,还会为她屈服第二次么?让他放弃兵权,可以;让他违背原则发动内战,他肯么? “拿回去!”白帝一扬手,将那一半虎符扔到了脚下,“只要你捡起来,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还是我最得力的左右手,还是空桑千军万马的统帅!否则……” “好了好了,先别说这么杀风景的话,”宰辅看得气氛又有些紧张,笑着打了个圆场,“今日好容易能见到殷仙子,微臣实在非常想欣赏那绝世歌舞。” “哦……”白帝语气里带着一丝阴冷的笑意,语意双关,“其实朕也私心盼望已久,只是碍着墨宸的面子,一直不好劳仙子芳驾入宫。” 帝君的目光微微扫过来,殷夜来不自禁微微打了个寒战。 白帝唇角露出一丝微笑:“听说仙子是中州人,以前在戏班里也是红极一时的头牌,想必擅长歌舞——那,今日朕就点一出中州人的戏吧!” “戏?”殷夜来有些意外,“请问帝君想看哪出?” 白帝端起了一杯酒,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开口:“朕听说,你们中州人有一场有名的戏,叫做《霸王别姬》——是不是?” 霸王别姬?此语一出,满殿的人都不易察觉的震了一震。殷夜来下意识的看向白墨宸,却看到空桑元帅也正在注视着她——是的,这是敲山震虎。 “乐帅!乐帅呢?”白帝却在拍案,“奏乐!伴唱!” 帝都京城内云集了天下一流的艺人,然而空桑下令禁止流传中州戏曲已经有一段时日了,王宫中会唱中州人戏也少,殿下的那一班优伶相互商议了半日,只有一个伶人怯怯地站出来,说自己会西楚霸王那一段,但调子不大熟。 “也罢了,”殷夜来微笑,“跟着我的调子来就是。” 她整衣来到了殿堂中间,对着殿上的白帝微微一礼:“启禀帝君:霸王别姬中有一段乃是剑舞,宫中不可携兵上殿,且让夜来以簪代剑。” 她抬起手,抽下了挽发的金簪,一头乌发如瀑布瞬间垂落,艳惊四座。 “好!”白帝看得出神,不自禁地鼓掌。 在她拔下簪子的那一瞬,端坐着的白墨宸震了一震——那支簪子!那支殷红如血的簪子,难道不是用那一支他赠予的珊瑚琢成的么? 殷夜来在第一声拨弦里凝聚了全身的精神气,盈盈站定,摆了一个起手的姿势。 那一瞬,满殿屏息,光华满座。 丝竹悠扬而起的时候,殷夜来随之起舞。她舞得很轻盈,似乎完全没有被眼前这沉重的气氛压倒,也没有感受到自己是在生死边缘徘徊,裙裾在华丽的、染满了美人鲜血的殿堂上飞扬而起,宛如一朵旋舞着盛开的花。 白帝坐在最高处的金座上远远望着,眼里露出复杂的表情来。 宰辅素问一边吸着水烟,一边冷眼看着这君臣两人,手指默默敲击着案板,似乎在沉吟盘算着什么,眼神变幻不定。 在君臣三人各怀心思想着什么的时候,一曲《十面埋伏》的琵琶方过,只听那个唱霸王的伶人开口,因为恐惧声音还在微颤:“今日里,败阵归心神不定。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虽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一令,休出兵各归营帐——虞啊!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 虞姬曼声应合:“自随大王战天下,风霜劳碌年复年。妾无怨,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好!”白帝击掌,喝了一杯。 伶人接着以霸王的语气念白:“虞啊,想孤出兵以来,大小几十余战,未尝败北,今日十面埋伏,困在垓下,粮草俱尽,又无救兵——哎呀!依孤看来,今日是你我分别之期了。” 白墨宸听得真切,不由得微微一震:这是中州人的传统大戏,可里面的字字句句,居然仿佛是特意为了今日唱给他听而写。 却听虞姬婉转道:“大王且退往江东,徐国后举,勿以妾为念也。” 霸王一顿足,念白:“哎呀,妃子啊!此番交战,必须要轻车简从,方才杀出重围,看来不能与妃子同行,这、这、这便怎么处?——哦呵,有了!刘邦与孤旧友,你不如随了他去,也免得孤此去悬心。” 白墨宸听得出了神:那个中州人的霸王,在穷途末路下,居然开口要自己的女人随了敌方主帅么?他是在故意试探吧?是不是因为这样,那个叫虞姬的女人最后才会死?——并不是因为十面埋伏无路可走,而是除此之外,已无法让他心安! 殿堂上,虞姬和霸王还在唱,字字句句都如把把尖刀直插他的心头。 他知道白帝是故意要通过她的口,唱给他听这一出。 旋舞中,殷夜来来到他面前,捧起了案上的一盏金杯,他一震,下意识地抬手接了,她却在一笑后又旋舞着离开,曼声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再听军情报如何。” 白墨宸茫然地接着那一杯酒,手第一次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只觉得血从脚底往天灵盖上冲来,几乎令他握不住手里的酒杯,便要再度拍案而起,和白帝彻底决裂。 然而,时间还没到……他必须再忍一忍。 接下来,便是那一段著名的剑舞。 琵琶声一转,从凄婉低回转为急切,旁边乐师檀板加急、鼓声渐密。殷夜来足尖一顿,也忽然收敛了柔媚轻盈的舞姿,拈着一尺多长的簪子,纵横而舞——那是剑之舞,姿态优美,洒脱舒展。那种凛然之美,震慑了满殿的人。 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个青楼出来的女子,居然还能舞出这样的气势! “好!”窅娘看得出神,竟然忘记了片刻前的恐惧,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白帝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空桑统帅,却发现对方在出神——特意点了这一曲《霸王别姬》,原本是敲山震虎的手段,意在提醒对方若继续不知好歹,即便是盖世英雄,也不免和中州的那个西楚霸王落得一个美人丧命、自刎乌江的下场。 然而此刻,白墨宸的脸色还是沉如水,注视着殿上的歌舞,没有丝毫示弱的模样——这个男人被逼到了现在这个境地,居然还能这样不动声色! 白帝忽然间有一种挫败感,恶毒的念头再也难以控制地从内心升起:算了!如果这个人再不知好歹,那么,就算再舍不得,也得把他给清除了!这样也不错,至少这么一来,眼前这个垂涎已久的女人从此后就彻底归自己了! 剑舞到了极处,满殿只见白衣闪动,游走无方。 遥想当时垓下之围,十面埋伏,那个女子怀着心死之心在中军帐下持剑而舞,曼声做歌——十年征战,十年相伴,到最后看破这红尘债孽,彼此相互拖欠,不过是三生未了的缘。 这一剑之后,便斩断今生所有的牵绊。 那个唱霸王的优伶终于惊魂方定,入了戏,声音洪亮地唱出了那千古绝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那一瞬间,坐在上首的男子如受重击,竟潸然泪下!那一行泪滑过钢铁般的脸颊,坠入酒杯中,激起了微小的回声,随即消失无痕。 刹那间,白帝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原来,方才白墨宸这样的表情,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出神,而是沉湎戏中无法自拔。这一出《霸王别姬》真是点得不错,敲山震虎,恰恰掐住了这个钢铁般男人的要害。 此刻,殷夜来执簪起舞,曼声应: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白墨宸在歌声里缓缓站起,朝着帝君的席位侧过身去,弯下腰去捡那一块被扔在阶下的虎符——手似乎有千斤重,一分分地伸出,最终握紧了那一块片刻前丢弃的虎符。他终归还是屈从于帝君的意愿,被那只翻云覆雨水控制。 看到屈膝的统帅,白帝满意地端起了一杯酒。墨宸这样钢铁般的性子,终究还是为了一个女人向他妥协了啊…… 然而刚得意地想到这里,喉头却是忽然一窒,这杯酒顿时喝不下去。耳边风声一动,他身不由己的往前踉跄了一下,几乎撞倒了案几。空桑皇帝惊愕地抬起头,却看到一张美丽绝伦的脸上就在不到一尺的地方——殷夜来不知何时已经旋舞了过来,靠在了身侧。 他们离得这么近,女子唇里呼出的芳香气息几乎可以直接吹进自己的嘴里。白帝心里一荡,思维空白的瞬间,有一种香艳的错觉—— 然而,那一支尖利的金簪,却正抵在自己左颈动脉上! 变起突然,不止是坐得近的宰辅和白帅,连下面乐师和歌姬都震惊地停下来,看着高处金座上挟持了帝君的舞姬,目瞪口呆。大殿上忽然寂静如死,只听得见一片错落急促的呼吸声,片刻后,那群人才醒过来似的发出一声惊呼,扔掉了手里的乐器,争先恐后地跑出了光华殿,沿路大呼:“刺客……有刺客!来人!” 这一瞬之后,白帝也回过神来了。他不能动弹,眼睛却在着急地四处看——寒蛩、寒恐呢?那个寸步不离的影守,如今去了哪里? “帝君!”宰辅失声惊呼,一下子站了起来,似要冲过去救驾。 “别动!”殷夜来立刻低声厉喝,手腕微微一用力,尖利的金钗划破了白帝的侧颈,一行殷红的血流了下来,白帝闷声痛呼,却立刻咬住了牙——他根本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皇帝,此刻生死关头,倒不曾乱了阵脚。 宰辅不敢再动,只是求助似的看向了一侧。 “夜来,别这样。”白墨宸疾步走过来,压低了声音,“你太冒失了!” “别这样,又该怎样?还有别的方法么?”她看着他,声音却透着一股决绝,“你是想违背良心做一个千古罪人,还是想做一个欺君犯上的不臣之人?两个罪名,你总得挑一个!如果你还不能决定,我现在已经替你决定了。” “……”白墨宸一震,没有说话。 她的性格还是如此决绝,和十年前不曾有稍微改变——十年前她可以为了家人头也不回地踏入修罗场,几天前可以为了被侮辱的青楼姐妹一怒杀死贵族王孙,如今在情势危急之下,她竟然选择了挟持帝君! 他的脑子一时间有点乱,没想到要怎样化解面前这个几乎到了绝境的局面。 “听着,立刻下旨,放墨宸出宫!”殷夜来却已经转过了头,语气森然地对白帝道,“撤除外面的侍卫,调走帝都里巡逻的缇骑,备好车马和通行令牌——否则,别怪我马上就要为外头那几十个枉死的姐妹报仇!” 白帝似还没有回过神来,喃喃:“什……什么?” “怎么,不相信我会这么做?”殷夜来忽然笑了,附耳在白帝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帝君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惊骇来,一瞬间竟然剧烈的发起抖来:“你……你难道就是……” “现在你相信了?”殷夜来冷笑,“放人!” “好……好!”不知道她说了什么,阴枭的白帝居然忽然没了脾气,立刻毫不犹豫地点头,“立刻放……立刻放!出入禁宫的令符就在朕怀里,你拿去吧……” 殷夜来一手用金簪逼住他的咽喉,一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探入他怀中——就在那一瞬,白帝身子猛然一震,脱口啊了一声!殷夜来只恐有诈,连忙缩回手。然而就在那一刹那,只听“噗”的一声,她看到自己收回的那只手上居然沾满了血! 有一道血箭从白帝心口喷出,濡湿了她的手。 是谁?!是谁在这一瞬间,居然在她手里断然刺杀了白帝! 殷夜来大惊,刚一回身,就又有一道凌厉之气直射而来,她挥手格挡,只听嗤的一声,那道光转了一个弯,刺穿了殿上的蟠龙柱。只是一击,那合抱粗的柱居然居中折断! “小心!”白墨宸失声惊呼,一掠而上,一把将她拉开。 殷夜来和白墨宸齐齐退开。等退到安全的死角后,他们两人才回过头,顺着杀气的来势看去——光线黯淡的天花板藻井下,仿佛烟雾一样,缓缓浮现出了一个苍白的人形,带着一个奇特的没有五官的面具。 剑光是从他手里刺落的,一瞬间洞穿了白帝的身体。 “寒……寒蛩?!”那一瞬,比他们更震惊的却是白帝。帝君呻吟着看着那个此刻才从天而降的影守,不可思议地喃喃:“为什么?……如果不是朕,十、十年前你早就死了……这些年,朕了你一切!” “是么?”寒蛩的声音冷如冰雪:“可是,你没给我自由。” 只听“嚓”的轻轻一声响,他手里的剑芒忽然暴涨,一瞬间吞吐数丈,再度刺穿了白帝的身体!白帝全身一震,身体晃了一晃,终于倒了下去。 影守发出了一声长笑,一把扯下了面具——青铜面具下的是一张妖异如女子的脸,似是长年不曾见到阳光,苍白寡淡,眼睛里却有着一股闪电一样的光。更奇特的是,他的两道眉毛淡淡如雾,在眉心连在了一起。这种“通心眉”之相,令人一见难忘。 殷夜来猛然一震:是的……她记得这张脸! 这张脸,和她一生中最深刻的噩梦永远联在一起。 十年前那个血腥的夜里,豹房里尸体横陈,她握着一把刀,斩杀了几十个试图闯入的侍卫,筋疲力尽地守在门口,听见身后那些饱受蹂躏的雏女们在瑟瑟发抖地哭泣,听见白帝白煊高喊着要把所有造反的雏女都碎尸万段……这一切声音,都显得那么遥远了。 她知道再过半个时辰,自己便要被那些来救驾的侍卫乱刀分尸,唯一的方法,就是先扣住白帝做人质,然后再护着大家撤退! 她左手探出,从死去的侍卫身上身上又拔了一把刀出来。双刀在手,就在白帝那句话没有说完的一瞬,她宛如闪电般巧妙地穿过了人群,抢身到了的白帝身侧。 “帝君!”所有侍卫都失声惊呼。 “快,下令放了豹房里的所有人……”她刚扣住了白煊,然而话音未落,一阵风在黑夜里吹过,有一个禁宫侍卫闪电般地抢身过来——她不由一惊:在伽蓝帝都内,居然还有身手如此惊人的侍卫! 就在那个刹那,她看到一张苍白的脸从眼前掠过,一股力量隔空打来,正正弹在了她的虎口上,她手中的刀猛然一震,向后一跳。嚓的一声,刀锋切入咽喉一寸,她手里的白煊连叫都来不及叫出一声便抽搐着倒了下去! 一瞬间,侍卫们惊呼着围过来——这个女人,居然真的弑君了! 她在那一刻只觉得手足冰冷,失声:“不是我!” 没有一个人看得清是谁下的手,除了她。她霍然回头,看到了隐藏于暗夜的猎手——那个人穿着和侍卫一模一样的装束,在成功地一击刺杀皇帝后迅速转身,飞快地没入阴影中,在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守在豹房门口的自己,带着一丝捉摸不定的表情,似是有意无意地张了张嘴,对她挑了一下拇指,似是挑衅,有似是赞赏。 “剑圣一门?”她认出了他的口型。 ——这个刺客,居然认出了自己的剑法门派! 惊鸿一瞥,她只依稀看到那个人的脸色非常苍白,五官秀丽如女子,斜飞的双眉在眉心连在了一起,仿佛淡淡的一抹烟雾横过,压住了一双细长冷亮的眼睛,让整张脸都显得有些诡异阴沉。 那样的一张脸,迅速沉入暗夜,再也不见。 “不……不是我!不是我!”她震惊而茫然地喃喃,看着脚下抽搐着渐渐断气的白帝白煊,一步一步后退,面对着黑压压围上来的侍卫,“不是我杀的!” 然而那些皇宫里的人根本听不进去,迅速朝着她扑了过来。 她迅速地退入了豹房,关上门,剧烈地喘息。她知道自己只怕要在深宫里和那些雏女一起被乱刀分尸,永无天见日的时候。 可是,陡然间,那些如林围上的刀兵忽地乱了,仿佛有什么力量忽地从外围袭击了过来,到处一片惊呼声。她从窗口看出去,只看到数十个黑影从人群里悄然凸显,每一个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侍卫服装,陡然拔剑,毫不犹豫地开始屠杀周围的同僚!这一群人的出手是如此迅速狠毒,割喉刺心,毫无犹豫,显然是多年来习惯于杀戮。 那是一场嗜血的妖兽。 在那一群人里,她再度看到了那双诡异而冷亮的眼睛。 “不要怕。”黑暗里,忽然背后有人开口,“接下来的事情,让他们去做吧。” 她霍然回头,看到了一个戎装的军人出现在豹房里,眼眸深沉,不动如山——直到后来,墨宸与她的关系极亲密时,才告诉她这个人叫做“北越雪主”,是那次刺杀行动中的灵魂人物,而他带来的那些人,就是下属的杀手集团“北越。” 北越雪主!她为这个名字而震惊不已。 原来,白帝为了除掉兄长用尽了一切手段,居然请来了这般人物! 早在少女时代,她就从师父嘴里听说过这个人。传说那个神秘人来自北越郡雪城,拥有云荒大地上最可怕的暗杀组织“北越”,“北越雪谱”上的杀手共有十七名,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高手,其中北越雪主的剑技尤其高深莫测。 传说他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对人绝情绝义,却独独爱剑成痴,多年来遍访天下名师,甚至连剑圣门下的弟子都曾经败在过他手下。 也就是这个北越雪主,在率旗下的刺客们杀死白帝白煊之后,又再度出手杀了他的一对儿女,为白烨继位彻底扫清了道路。 她亲眼看到过那残酷的景象:深宫里尸体堆积如山,血流遍地,然而那一对幼小的孩子在宽广华丽的寝宫里沉睡,却完全不知道一墙之隔他们的母亲已经被白绫绞死。她下意识地奔向寝宫,想唤醒那一对不知危机来临的孩子,然而,月光下有人影一掠而过,她甚至来不及阻拦,只看到一道闪电透窗而入,在那一对孩子的颈部轻轻绕了一圈! 一声也没有响地,孩子尚在睡梦中,头颅却瞬地同身体分离。 “不!”她失声惊呼,只看到月下一个人讥诮的侧脸。 “你的心太软弱了……配不上你的剑。”那个连心眉的男人在暗影里冷笑,迅速远去,“多多锤炼吧!将来某一天,我会来找你。” 那就是他们在黑暗中相见的短暂一面。 已经十年过去了,这个世间已经沧海桑田。然而夺宫之变结束后,那个号称要再来会会她的人从此再也没有出现,仿佛就此消失——白帝白烨继位后,北越一门就此而绝。此后,世上再无安堇然,亦无北越雪主。 可没想到多年后,她居然在白帝身边又见到了他! 在这十年里,他又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当年是我杀了白煊,让你登上了王位——你出钱,我办事,这本来是一场公平交易。可是,你们居然在事成之后就杀了我们一门灭口!”寒蛩悄无声息地跃下地面,冷笑,“也怪我一时大意,竟被你下了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属一个个死去!” 白墨宸暗自点了点头——是的,当年在夺宫之后,连那些毫无威胁的雏女都和宫人被杀了,北越雪主这种危险人物更是不能留。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白帝居然暗地里还留了一手! 不过也不奇怪。在那件惊天大计里,白帝、素问和他三方虽然通力合作,但却各怀心思——既然把武功绝世的北越雪主收为己用也并不稀奇。 “等了十年,终于让我等到了摆脱你的机会!”寒蛩摘下将那个禁锢了他十的面具,狠狠扔在地上,用脚踩碎,“杀了你,我就自由了!” 白帝看着那双脚在自己眼前碾来碾去,嘴里发出微弱的咕哝声。 “怎么?还想用解药来威胁我?”寒蛩仿佛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发出了一声大笑,“告诉你,早在一个月前宰辅找到我时,就把解药给我了!现在,我不受任何人的约束!” “宰辅?”那一瞬,白墨宸和殷夜来同时一震,脱口低呼。 是的……原来,这个才是一切的关键人物! 然而,等他们从震惊里回过神四顾时,光华殿里已经看不见宰辅素问的人影。白墨宸心念电转,将短短片刻发生的一切在心里过了一遍,心知不好,耳边忽然听到无数的脚步声靠近,似有大队人马向着这座空荡荡的大殿冲来。 “不好,”白墨宸低呼,“我们中计了!” “中计?”殷夜来脸色一白。 “宰辅要借刀杀人!”白墨宸咬着牙,一把拉住了殷夜来,“出去再说!快!” 他再不犹豫,拉住殷夜来的手直接往外冲去。然而几乎就在即将跨出大殿的同一时间,一道电光划裂了黑幕,映照得四周一片雪亮,白光里有什么噼里啪啦落下来,打在琉璃瓦上,紧接着头顶轰隆隆一声巨响,似是有巨锤敲击下来,击中了这个杀机四伏的帝都。 白墨宸微微一惊:已经快接近十一月隆冬了,怎么还会有惊雷? 这是天象示警,说明云荒要陷入不详的动乱阴影了么? 就在迟疑的那一瞬,外面风雨里,忽地传来了无数脚步靠近的声音,密密麻麻遍布四周。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雨中大喊—— “来人!白帅弑君!帝君遇刺!” 那一瞬间,铁幕围合,将身陷深宫的两个人围困! 羽·赤炎之瞳 第十二章 因剑而生 此刻的帝都,高墙下四门紧闭,刀兵林立,杀气森然逼人眉睫。 伽蓝帝都位于镜湖的中心,四面临水,入城的唯一通道是位于叶城的水底甬道,然而这一条御道在入夜后即告关闭,直到次日日出时分才重新打开。在夜里,这座城市便成了水上的孤岛,绝不可能再有援兵。 白墨宸在光华殿门口停下了脚步,默默的看着四周。 外面是黑夜,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不时有闪电从比白塔更高的高空击下,在皇宫的屋脊铜丝上击出一溜刺眼的火花——然而,在这样一明一灭的电光里,他却看得见大批影影绰绰的人急冲而至,瞬间包围了光华殿的一切出入口。 那些人足足有两三百之众,个个手里拿着武器,严阵以待。这些人不是内侍,也不是缇骑,本来不该出现在这个大内禁宫里。 白墨宸看了一眼那个站在人群最前面的老者,眼角的肌肉跳了一下——白帝被刺仅仅只是片刻前的事,而宰辅出去一呼,这些人就从四方涌来,训练有素地控制住了一切可以逃离的通路,这分明是有备而来,只等瓮中捉鳖! “白帅弑君,罪不可恕!”宰辅在雨帘中回首,指着大殿里的两个人,厉声,“来人,给我拿下,别让他们跑了!” “是!”众人一声应合,便冲了过来。 白墨宸心念一动,往后急退,啪的一声反手关上了殿门,低声对殷夜来急促道:“我来拖住素问的人马,你找机会立刻离开。以你身手,无人能挡你的路。” “那你呢?”殷夜来蹙眉,“弑君篡位,那是诛九族的罪!” “入京之前我就猜到此行不能善了,早有布局。等天一亮,穆先生自然会带人来解围,”白墨宸看着她,声音低沉,“唯独你在这里,才是我最大的不安。” “天一亮?”殷夜来冷笑了一声,却不退让,“你觉得宰辅会让你活到天亮么?” 白墨宸蹙眉:“无论如何你得先脱身,否则我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对付那些人……” 刚说到这里,忽然听到得分人笑了一声:“呵,好一对同命鸳鸯。” “寒蛩?!”殷夜来霍然回头,看着大殿暗角那个幽灵般的影子。 ——那个弑君的刺客,居然没有趁乱逃走,还留在原地! “我在禁宫里呆了十年,对这里每一处了如指掌,你就别白费力了。”寒蛩在屋顶上冷冷的笑,“我知道你想抓住我,好为白墨宸洗清不白之冤——别做梦了!你我两人就算单挑,也要三百招后才能分出胜负,何况外头还有那么多人随时会冲进来?” 殷夜来点足站在藻井上,气息平甫,伸出手捂住肋下的伤口。 是的,这个人说的没错,在目下这种情况下,她的确不可能再抓住他了。她身上的伤,体内的病,都已经容不得她在万军中单挑这样一个绝世对手! “我之所以留下来,就是为了确认一下你的身份。”寒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奇特的笑意,“你就是十年前那个豹房门口的女人,剑圣门下,对不对?” 殷夜来平静地点了点头:“我也知道你是谁,北越雪主。” “北越雪主?”寒蛩蓦然发出了一声低笑,喃喃重复了一遍,语气萧瑟,“十年了,世上居然还有人记得这个名字。” “我师父说过,你是一个剑术天才,”殷夜来道,“击败过我师兄清欢。” “清欢?是那个胖子么?哈!”寒蛩大笑了一声,“他剑术还算不错,但就是浮躁了那么一点点——你要比他强多了。”他的语气前一刻还颇为愉悦,下一刻却又毫无预兆地变冷,哼了一声:“只可惜,尽管我击败了清欢,可兰缬剑圣还是始终拒绝收我入门!” 殷夜来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师父不会收你的。” 寒蛩愤然:“为什么?既然她也认为我是个天才!” “仅有天赋是不够的,”殷夜来眼神冷锐,语气平静,“剑圣门下讲求的是‘心、体、技’三者结合——兰缬师父宁可收师兄那样逊色一些的徒儿,也绝对不会收一个为了钱连孩子都不放过的冷血杀手!” “……”寒蛩沉默了一下,忽地笑起来,“呵,如果当初你师父肯收我入门,说不定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或许我会变成一个很好的剑圣——孰是孰非,孰因孰果,谁能说得清呢?” 然而,殿内的谈话还没结束,忽然听到雷声隆隆中,一道闪电劈中了光华殿。 “白墨宸,你个逆贼!”雷声里,宰辅的声音又从外面传来,然而这次的声音很近,居然是走到了大殿门外喊话,“你与帝君一语不合,居然敢弑君犯上,犯下滔天之罪!如今你已无路可走,还不立刻出来投降,接受六部的公审?” “这些皇宫里的家伙,还真是一个赛过一个的会演戏,”寒蛩不屑的冷笑,看了一眼白墨宸,“不过他和玄王勾结,这个局设得天衣无缝,看来这次你们是逃不过了。” “玄王?”白墨宸眉梢挑了一下,“果然!” 寒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想,宰辅他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又不是白帝唯一的女婿,就算拼着老命再帮白帝永霸了帝位,对他又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和玄王联手博一下,自己至少还有两年的皇帝瘾可过。” 白墨宸默然点头——是的,如果白帝一死,身为驸马的自己又以弑君的名义被诛,那么只剩下一个疯了的公主悦意。在白族轮值的剩下两年权力空白期间里,身为白帝的叔叔,素问自然可以理所当然的把控朝政! 这一切一环套着一环,虽然看似复杂难解,却是一目了然的利益锁链——原来,在白帝下决心对付他、他下决心反击白帝的时候,已经有第三方势力结成了联盟,暗自布局,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过,真幸运,居然在这里又遇见了你!”寒蛩却只顾打量着殷夜来,眼里露出了一种光,“我还以为在那个计划完成后,你也已经被杀灭口了呢。真是幸会啊幸会!” 殷夜来没有回答,全身精气神凝聚,不敢放松片刻。 门外已经聚集了无数人马,随时随地都要闯进来——她一边要警惕屋顶上那个诡异的刺客,一边也要分出心来提防那些破门而入的刀兵。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莫非是你身边的这个男人留下了你的性命?”寒蛩却在喋喋不休,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她,冷笑,“啧啧,做个漂亮女人就是好啊。” 白墨宸眉头微微一蹙,低叱:“寒蛩,你犯下了弑君大罪,却居然还留在这里不走?难道是专门来冷言冷语的?” “嘿!还真被你说中了!”寒蛩却肆无忌惮地击掌大笑,“告诉你,我和宰辅的协议只到刺杀完帝君、栽赃给你们就结束了——接下来我恢复了自由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顿了一顿,看了一眼殷夜来,嗤笑:“同样是十年前被那群皇室贵族利用过的人,我倒是很想看看昔年唯一活着的同行,到底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他坐在大梁上,晃着脚悠然自得:“喏,这就是我恢复自由后,选择要做的第一件事!” “……”梁下的两人一时无语。 门外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窗上映出拥挤的人影,是那些早就被安排在深宫的人马开始要闯入这座孤零零的大殿。 “小心!”白墨宸一把拉过殷夜来,隐身在柱子背后。 “白墨宸!”然而,却只听门外的宰辅话锋一转,低喝,“你堂堂大元帅,此刻不会想要劫持一个女人做人质吧?” 殷夜来一怔,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忽然如此说。 宰辅难道想开脱她?为什么?她不是一个必须要灭口的危险目击者么? “嘿,看来你运气真的很好——还不赶快去?”寒蛩坐在高处架起了二郎腿,对殷夜来笑了一声,“但你身边的这个男人呢,估计就没那么好运了。你大概不知道,这朝野上下不知道多少人要他的命呢!” 殷夜来沉默了一瞬,终于喟然叹息:“都怪我太冲动。” 今夜险恶非常,显然双方都早有准备,准备来一场恶战——如果不是她贸贸然劫持了白帝,骤然激化了矛盾,宰辅这一方也不会正好借机发难,让形势急转直下。 白墨宸叹了口气——他也知道她远非十全十美的女人,平时为人清高孤傲,言语锋锐,再加上性格峻急,嫉恶如仇,上次诛杀蓝王侄子和这一次的事都有些做得过于冲动,这才中了对方的圈套。 然而,即便是如此,他也不会对她有丝毫怨尤。 “他们要对付我,总有这样那样的借口,不过早晚而已。”他苦笑,“不必自责。” 殷夜来咳嗽了半晌,才微微喘过气来。她在黑暗的大殿里凝视着他,忽地低声:“墨宸,告诉我,你这样坚定的拒绝白帝,有没有私心?” 他的手在黑暗里抖了一下,许久,才点了点头。 “呵,我就知道,”殷夜来轻笑起来,“哪一个男人,不梦想着要名垂史册呢?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无论是为了建功立业,还是为了空桑大局,你所坚持的都没有错——而我,很高兴自己是在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而战。”她叹了口气,“如果只是单单为了一个男人而死,也未免太辱没了剑圣一门啊……” 死?他忽然为她提到的这个字而猛地战栗了一下。 “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她没有再说什么,对着他点了点头,就这样拂开一重重帘幕,从这座充满了杀机的光华殿里走了出去,将他留在了身后的黑暗里。 白墨宸在空寂的大殿里遥遥望着她的背影,心怀复杂。 “不会吧?太让人失望了。”寒蛩在黑暗深处喃喃,“我还以为会有好戏看呢。” 走出去,外面是大风大雨,雷电交加。廊下不远处站着宰辅素问,身边带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心腹,看到她出来时不由笑了一声,迎了上去:“白帅果然还是心软啊……殷仙子快过这边来!站开些,等会儿这里就要打起来了,别弄伤了玉体。” 殷夜来盈盈走了过去:“宰辅如此关心,妾身真是担当不起。” 宰辅吐了一口水烟,打量了一下这个艳名满天下的青楼女子,发现她在如此险恶环境中居然还不曾惊慌失措,不由低低笑了一声,指了指背后:“仙子过奖了,老臣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物。仙子若要谢,也应该谢后面那位贵人。” 殷夜来一惊,顺着他的手看去——此刻天上雷声隆隆,闪电交错,在数百内侍后面,赫然停着一顶软轿:轿子里有个衣衫华贵的年轻男子,正用一种带着阴冷笑意的目光远远地打量着她。那种视线阴毒而龌龊,令她全身止不住地一颤。 居然是玄凛!他,果然也是今夜阴谋的策划者之一! 玄凛坐在软轿里,对着走出殿来的殷夜来勾了勾手指,态度轻慢。一个青楼风尘女子,居然还敢放出大话说什么就算自己将来当了皇帝也别想见她一面!真是可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不等登基,就在今晚,他就要把她捏在手心里了! 到时候,非要这个贱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可。 殷夜来缓缓朝着玄凛的方向走了过去,在路过素问身侧时,忽地停下来,问“宰辅,你想不想知道我最后在白帝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他就立刻乖乖地把出宫令符交给我了呢?” “什么?”宰辅微微一怔,想起白帝在听到耳语后的惊愕表情,心里忽然有些不安。 “因为,我和他说——”殷夜来轻轻俯过身,在他耳边吹气如兰,低声道:“十年前我能杀掉一个皇帝,十年后,自然也不吝于再杀第二个皇帝!” “什么?”宰辅脱口惊呼,蓦地抬起头,如遇雷击,“你是——” 只是短短的两个字之后,他的眼睛顿时睁大了。 ——那一支尖利的簪子从他心口一瞬间刺了进去,深深扎入了心脉。她的动作之快,连他身边的那些侍卫都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的机会!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吧?”殷夜来将簪子从他心脏里抽出,动脉随即碎裂,一股血喷上她的面颊,衬得女人苍白的容颜如同沐血修罗,“哈哈哈哈!” 宰辅捂着心口踉跄后退,定定看着眼前的女人,目眦欲裂。 “不……不可能……”他喃喃,“白墨宸怎么会……” “是啊,白墨宸当年怎么会没有杀我灭口,我又怎么会为了他回到这里?这些,你都是怎么也想不通的吧?”殷夜来冷笑,语气锋利如剑,“哈,宰辅大人……任你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人心!” 叶城的花魁一转身,抽出发簪,掠向了玄凛所在的软轿。她的动作快如惊电,仿佛一只飞鸟穿梭在人群里,长不到一尺的发簪飞快地点在那些挥舞过来的刀剑上,发出刺耳的短促声音,一把把钢铁的刀剑居中折断,落了一地。 她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那一座软轿,手一扬,长袖猎猎卷出。 ——当前形势危急,当务之急是要抓到这次行动后的幕后首脑人物做为人质,才能在如此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扳回局面! 显然没有料到事情兔起鹘落,瞬间发生这样的逆转。轿子里的玄凛皇子早已惊得面色苍白,拼命往里躲,似乎全无反抗之力——然而,就在殷夜来的长袖卷入,将要抓住他的一瞬间,忽然听到耳边风声一动。 那种细微的嗤嗤声,被此刻的雷雨掩盖,任凭她这样的高手也没有立刻分辨出来。就是在这一瞬间,她看到有六道白芒从身侧绽放,忽然化为了一个圈,把围在了中间! 她惊觉,立刻后退。然而一股奇特的压迫力油然而生,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仿佛一堵墙壁突然围合。她就像是受困于一座透明的水墙,一时间居然无法再动上一动! 这……这是怎么回事?术法? 她惊愕地看着,陡然看到轿子更深处还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坐在玄凛的身后,脸色青白,穿着黑色的神官服饰,仿佛一个虚无的影子。那个人一手按在玄凛皇子的肩上,一手探出,对着自己迅速结下了咒印——这个强大的咒术,一瞬间就从正面击中了没有准备的自己。 神官?这次的行动里,玄族居然请出了族里的大神官! 自从神的时代结束后,九百年以降,在人治的时代里,术法因为过于艰深而渐渐式微。到最后,连空桑六部藩王都已经不习幻术。唯有每一族的神官还保留着上古传下的秘技,用来侍奉神明,地位崇高无比,从不轻易离开属地的宗庙。 玄凛吓得面无人色,然而看到殷夜来被困在结界里无法动弹,胆子大了些,脸上又露出了得意而阴毒的笑意,一挥手:“给我拿下!带回府里去好好调教!” 他身后的神官蹙了蹙眉,低声:“皇子,现在不是顾虑女色的时候——这个女人很麻烦,要立刻杀!绝对不能留到天亮!” 神官威严如父,他只得咳嗽了一声:“都杀了!立刻!” “是!”周围一声应和,数百位下属立刻动上了手。 忽然间雨幕里又是一道电光闪过——那个刚接近殷夜来的下属忽然“啊”地惊呼了一声,往边上紧急避了一下。然而那一道光刺穿了他的肩膀,立刻废掉了他的一只手。 那是一把长刀,从黑暗里如雷霆般刺过来! “白帅?!”神官发出了一声惊呼——刀光映照着闪电,凛冽刺眼,映照出白墨宸亮而冷酷的眼神。在看到自己的女人即将陷入重围的瞬间,留在大殿里的他毫不犹豫地夺门而出,如一头猎豹急扑而来,一刀又快又准地洞穿了敌人的肩膀! 在他身后,忽然间无声无息地冒出了一群人。 那一行人大概有一百余名,虽然穿着普通装束,然而眼神却有着军人特有的冷亮。他们是从内宫府库方向悄然前来,簇拥在白墨宸的背后,和一众玄王宰辅的人马对峙。当先的一个青年走过来,在大雨里行礼:“参见白帅!” “这是……”玄凛有些吃惊,“哪儿出来的?” 神官摇了摇头,吐出了一口气。早知道白墨宸不会如此轻易束手就擒——这些人,应该是前日以“运送贡品入京”名义进入帝都的人马吧?显然,白墨宸在孤身入宫之前,也压了一张底牌在手里。可是就凭这一百多号人,想要从天罗地网里杀出去又谈何容易! “动手,一个不留!”神官一挥手,断然下令。 只听得一阵刺耳的金铁交击声,长刀在夜里划出一道道雪亮的光,双方的人马交织在一起,各不退让,只杀得天昏地暗。 “白帅,快走!”青砂挡住了玄王的进攻,回头急切道——按照他们预先的计划,一旦白帅在宫中遇险,他们这一批先期潜入帝都的人便要及时赶来保护,且战且退,尽快撤离到安全的地方,等待穆先生带援军到来。 然而此刻,当他们开始交战的时候,白墨宸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扑向了那个结界,咬着牙,一刀砍了下去! “墨宸!快走!”被困在结界里的人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失声喊,“不要管我!” 大雨在不停落下,电闪雷鸣,光影交错。殷夜来在结界里看着那些人在雨中挥刀战斗,不由焦急万分——墨宸带来的那些人虽然悍勇,但数量上却只有对方的一半,如此强行硬拼下去,只怕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尽数死在深宫里。 不……一定要闯出去!不然,便是要所有人一起死在这里了! 殷夜来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在结界内盘膝而坐,调匀内息。然而经过海皇祭一场恶战,她身受重伤,已经不能发挥出原有的力量。此刻强行催动内息,却只觉得气脉断续,左右肩、潭中、璇玑、气海几处大穴上内息淤积,竟不能在体内自由流转。 眼看一个又一个战士在大雨里倒下,她忽然间睁开了眼睛,从鬓发上拔下了那一支发簪,吸了一口气,陡然回过手,刷的一声刺入了自己左肩的肩井穴上! “夜来!”白墨宸失声惊呼,“你做什么?” 然而只是那么一分心,他身形一顿,立刻有一把刀在他左肩上留下了一道伤! “不要管我,”殷夜来噗的一声拔出了簪子,一股血如同箭一样射出,染红了肩膀上的衣衫,厉声提醒,“小心身边!” 她咬着牙,手上毫不停顿,尖利的簪子紧接着刺入右肩井穴、潭中、气海几处大穴,每次刺入拔出,都伴随着喷涌如泉的血——当最后一次刺入胸口的璇玑穴时,随着一股真气猛然的涌出,她忽然吐了一口血来! 用这样近乎自毁的方式强行“打通”了所有穴道,那一瞬,伴随着鲜血的涌出,全身的气脉忽地通畅无阻,瞬间便流转开来! ——就是现在了!她知道这一瞬自己恢复到了巅峰的状态,再不犹豫,手腕微微一转,只听咔嚓一声响,右手里忽然吞吐出了一道白色的光!那一瞬间正好有一个霹雳从天落下,映照得大地一片雪白。在刺眼的光之后,结界四分五裂,她从中飞跃而出,随之咳出了一大口血。 “光剑!”玄凛还莫名所以,神官却在轿子里惊呼,“是光剑!” ——这是光剑!传说中剑圣一门才持有的神兵利器! 殷夜来破界而出,在大雨里剧烈地咳嗽着,全身穴道上血如泉涌。白墨宸被数十个个包围着,正在大殿左侧的垂花门下血战,已经多处负伤,血染了半身。她几度试图冲过去和他汇合,却都被密密麻麻的兵器挡了回去。 “隔开他们两个!”神官在轿子里指挥,“先杀白墨宸!不要让她靠近他!” 更多的人冲过来,拦在他和她之间,不让她有靠近救援对方的机会。殷夜来眼看着白墨宸被几十个人围攻,渐渐不能支持,忽然间,她不再试图杀出一条血路,而是持剑在手,纵身一跃,忽然消失在了夜幕里! 数百人不自禁地一起抬头看去,然而,在黑色的天幕里,只有冷雨如注而落,哪里还能看到半个人影? “逃了?”玄凛有些诧异。 然而,话音未落,轰隆隆的雷声里,忽然有一道闪电从天击落!那道闪电亮得出奇,耀眼夺目,在离落地还有三丈的时候忽然裂开,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无数,仿佛陡然绽开了一朵美得凌厉的花来! “小心!”神官脱口大呼,“那是剑气!” 不过,已经迟了。剑气蓬然炸开,向着四处激射,纵横而舞,连接成阵。她的速度极快,快到几乎可以同天上的闪电媲美。只是一个电光明灭之间,她的身姿便会从一侧闪到另一侧,犹如鬼魅,招招夺命,毫不留情。 一瞬间,那些人的眼里居然看到了六个殷夜来同时出现,迅捷如电,联剑而上,从不同角度联手发起了狠绝的攻击! “分光!化影!”神官喃喃,“难道真的是传说中的剑圣一门……” 忽然间,他只觉得心头一凛,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逼近,然而肉眼却看不见痕迹——神官双手猛地拍合,一声低喝,从地上忽然凭空生长起了一道墙,将软轿围合。只听噗的一声,果然有什么东西刺在上面的声音,不到一尺之遥。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寂静了。 闪电的光芒陡然收敛,从无数归为一道,回到了女子的手里。殷夜来落在了原地,在大雨里急速地喘息着,不停地咳嗽,握剑的手已经开始有些颤抖,全身鲜血如涌——而此刻,她的脚下流淌的已经不是雨水,而是满地殷红可怖的血水! 青砂愕然看着这一切,不敢相信。 “神官!”玄凛皇子这才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不由失声惊呼,战栗地抓紧了唯一的依靠——不过短短片刻,庭院里的所有人都已经变成了尸体!整整两百多人,居然就这样被一个女人在片刻间斩杀! 那是多么可怕的力量,多么可怕、妖魔一样的女人! “玄凛皇子,如今你不打算要收我去金屋藏娇了吧?”殷夜来低哑地笑了一声,握着剑一步步走过来。玄凛看着她握剑一步步逼近,只吓得面色苍白,“别……别过来!妖怪……妖怪!” 神官沉声:“皇子莫怕,坐到我身后去。”他一按玄凛的肩头,整个人便跃了出去,挡在了软轿前面,双手合起结印,看着走来的女子,如临大敌。 “让开。”殷夜来冷冷,“我不杀他,只要他带我们出去。” 神官没有让开,咬着牙,低声:“我们也不杀你,只要仙子别再插手这件事——殷仙子既然是剑圣一门的人,那应该恪守不涉足云荒政局的师门遗训。为什么一定要为白帅这边卖命,和我们过不去呢?” “师门遗训?”殷夜来颤了一下,冷冷笑了一声,“只可惜,我早已不是剑圣一门的人了——我只不过是个青楼女子!” 神官吸了一口气,目上神光暴涨,双手缓缓合拢,念动了咒术。 然而,不等他念完第一句,一道凌厉的闪电从天而降,瞬间将他刚合起的手横向斩断——那是凌厉之极的一剑,几乎令天上的闪电失色! “九问!”神官在生命在最后一刻失声惊呼,一道光从心脏里绽放。 “神官……神官!”玄凛皇子恐惧地大喊起来,看到族里最高宗教领袖身上忽然出现了纵横十几道裂痕,整个身体土崩瓦解!血如同箭一样从身体里射出,将坐在后面的他全身染红。玄凛面无人色地往后缩去,生怕这个杀神一样的女人接下来会一剑斩向自己的脖子。 然而,在施展了九问最后一句“苍生”之后,仿佛竭尽全力后全身精神气瞬间枯竭,殷夜来踉跄着落地,光剑的光芒刹那间黯淡萎缩。她勉强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倒下,恍惚中只感觉到大雨如鞭子一样打在自己的身体上。 ——她离玄凛只有咫尺之遥,然而神智却在一刹那抽离了身体。 “夜来!”白墨宸失声惊呼,冲过去,在大雨中俯下身将她抱起。她的手颓然滑落,手心的光剑光芒全无,在地上滚动了一下便现无声息。 听到他的呼声,仿佛是为了安慰他,殷夜来的手指动了动,却无力抬起。 玄凛坐在轿子里,只被这一幕吓得全身战栗,抱着侥幸的心理小心翼翼地探出身体,刚要俯身出轿,忽然间眼前黑影一动,却是青砂校尉迅捷而来,只是一伸手,便将他如老鹰捉小鸡一样的提了起来。 玄凛吓得面色苍白:“不关我的事……都是、都是宰辅那家伙撺掇的!”他拼命地辩解,然而青砂根本没有理会他说什么,只是一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拖出轿子,对大雨里的男人俯下身,请示:“白帅,我们该撤退了。不然惊动更多人,事情会更麻烦。” 白墨宸捡起了光剑,抱着殷夜来站起来,抬头看了一眼天幕。 下着雨的夜,看不见星辰。然而估算下来,如今已经是三更过后——按照他们预先的计划,援兵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在入宫前,他曾经给了穆星北三道密令,分别调动了三路人马:第一道命令是给远在西海的军队的,为了防止白帝用虎符夺走他的兵权,他已经密令西海上的人对于帝都所有来使都斩杀不论。第二道命令给了驻扎在京畿的骏音将军,因为在此刻,唯有他手下的骁骑军才有可能成为他真正的后盾。 而第三道命令,便是给了负责押运贡品的青砂校尉。在骁骑军不曾赶来的时候,这一行他预先派回云荒的心腹人马,将会成为他入宫后的唯一一张护身符。 此刻,深宫危机四伏,虽然他们赢了眼前这一仗,但也只剩下了寥寥十几个人,不宜久留,的确应该尽快撤离。 “走!”白墨宸往前急奔。怀里的女子气息在急剧微弱下去,血从全身穴道里涌出,将她身上的白裙染成大红色,红得就像是一袭华美的新娘嫁衣。 冬季罕见的雷霆还在头上击响,闪电一道道割裂漆黑的夜幕。深宫寂静,仿佛这个帝都里的所有人都忽然间消失了,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在暴风疾雨中奔向危机四伏的未知前方。 “夜来……夜来!”他一路上都在大雨里低唤她的名字,生怕她在衰极之下就此睡去。殷夜来睁开眼睛,用尽了全部力气,在他怀里微微抬起了身体,他俯下头,侧耳听到她断断续续地低语:“别……别管我。我不行了。” 白墨宸猛然站住了脚步,低下头看着臂弯里的她。 她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用手指着心口:那里已经有一个细小却深不见底的伤口,血不停地涌出——是的,方才,为了能提振自身的精气神,让枯竭的身体一瞬间回去巅峰的状态,她不惜用金簪刺穿全身血脉,强行打通停滞的气脉,才施展出了剑圣一门最高深的剑技! 然而,这样近乎自毁的做法,让原本病弱不堪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 “不,我们一定要一起杀出去。”白墨宸在大雨中抱紧了她,将满是雨水的脸贴在她的颊上,“别忘了,母亲还在家里等我们回去呢!” 母亲?殷夜来的身体颤了一下,眼眸里忽然露出了一丝光彩。 “墨宸,”她看着他,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开了口,轻微地道,“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要回来么?现在,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真正的答案了。” 他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她,等待着她说完下面的话。 “那是因为……因为……”殷夜来苦笑着,低声,“海皇祭遇刺后,我的伤势很重。在去往云隐山庄的路上,我就知道自己已经捱不了多久了……我、我不想刚和母亲弟妹团聚,却又转瞬就死在他们面前!而、而且……” 顿了顿,她抬起,在黑暗里凝望着他,轻声: “我也不想死在看不见你的地方。” 那一瞬,大雨如同鞭子一样抽在身上,冰寒彻骨,痛彻心扉。空桑元帅只觉得心中如有刀在绞,竟然痛得不能言语——这许多年,他从尸山血海里杀进杀出,自认为心硬如铁。然而此刻,这样轻轻的一句话,却几乎将他的心震得粉碎。 “不要死,夜来……”他喃喃说着,语气已然近乎哀求,“不要死。” “这些,是由不得人的。”她微弱地喃喃,喘了一口气,“墨宸……我其实很高兴,你知道么?”她在黑暗里轻声的笑,语气变得轻松而愉快:“师父说过……剑圣门下的人,因剑而生,因剑而亡,这、这才是荣耀……就如那个中州的虞姬一样,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所爱的人面前,手里握着剑! “所以,我现在,没有遗憾。” 黑暗里,暴雨如注,惊雷在头顶交错,闪电反复明灭,映照出她脸上苍白笑容,悲凉而温暖,无所畏惧,亦无所留恋。 “不,你不会死,”白墨宸抱着怀里的女人,咬着牙,“我们要一起从这里杀出去!” “否则,就一起永远留在这里!” 当光华殿沉寂下来后,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黑暗的钟楼上,有两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当帝君忽然被弑,宰辅冲出光华殿大呼白帅谋反时,两人的瞳孔都因为震惊而放大。“天,这群人居然刺杀了帝君!”其中一人实在无法按捺,想要冲出去,却被另外一个人给死死拦住了。 “宰辅设下如此计谋,定然还会有后继行动,”那个人冷冷道,语气森然而克制,眼眸黯淡。宫灯映照在侧脸上,却是个俊美的贵公子,“在双方的牌都没有出完之前,都铎大统领,我们不妨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吧。” 果然,禁宫里紧接着便是一场血腥的厮杀。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白墨宸的贴身人马突然浮出水面,和宰辅的手下展开了激战。那一行人人数虽少,却个个骁勇异常,在白墨宸的指挥下进退有度,竟然是以一两百人挡住了近千人的攻击。 “白墨宸果然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也设下了伏兵。不过可惜,他的精锐远在西海,骁骑军一时间也来不及撤回帝都救援。”年轻的贵公子喃喃,“宰辅那边看来也早有准备——出动了那么多兵马,今晚只怕白墨宸的人一个都无法活着离开这里了。” “那不正是公子您所希望看到的么?”都铎笑了起来,得意洋洋,“我们原本还想借帝君之手除掉白墨宸,如今虽然和计划的有所不同,但让宰辅来动手也还不是一样?” “不,还是有区别的,”慕容隽在黑暗里侧过脸,冷冷道,“宰辅素问心计太深,让他窃据了帝位,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那也简单!就等他们拼了个两败俱伤后再把他宰了!”都铎一拍拦杆,有点气急败坏,“该死,我还以为宰辅那家伙只是和我一样受了城主重金嘱托前来对付白墨宸而已,结果他居然胆子大到勾结玄王动手弑君!——这一来今晚的事情就搞大了!怎么收场?” “大统领何必失措?”慕容隽在黑暗里转过脸,淡淡,“你看,今晚的事情真相大概是这样的:白帅弑君后,还杀了阻拦的宰辅素问,结果被赶来的缇骑当场击毙——你虽然有失职,但功过相抵,也不会承担太大责任,最多被就地免职,带着五十石黄金返乡养老而已。” 他说的轻松,一语之间就将所有局面化解,推卸的一干二净。 “……”黑暗的人仿佛被这样一个解释给镇住了,沉默了半晌,嘀咕,“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幸亏城主你在宫里,否则这个烂摊子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 “变数太多,我不放心,”慕容隽轻叹了一声。 然而,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忽然凝聚了,脱口低呼:“夜来?” 是的,当双方交战进入尾声,白墨宸一方的人马渐渐死伤殆尽时,一道光剑割裂了夜空!那个女子从光华殿里走出,一举格杀了宰辅素问! 当她在大雨中拔出剑的时候,秘密旁观的两个人,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天啊……天啊!”身为缇骑大统领的,都铎也算是见识过惊涛骇浪的人,然而当他看到匹练般的剑光在地狱般的血污中纵横而舞,一个接着一个地斩杀对手时,他只能反复着喃喃说着这两个词,机械而震惊。 比他更震惊的,是身边的年轻镇国公。 慕容隽脸色比死还苍白,看着那个在大雨里跳着杀戮之舞的女人,全身微微战栗,竟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从光华殿走出,忽然拔剑,为那个男人斩杀了宰辅和玄族神官。在她身侧,那些落下来的雨点都变成了血红色! 那是堇然么?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安堇然么?完全不同了……这个光芒四射、杀气逼人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是安堇然! 他算计到了今晚的每一个可能的变化,却唯独不曾算计到这一点。 看着白墨宸抱起女人在大雨中狂奔而去,仿佛醒过来一般,年轻的贵公子长长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沙漏,低声:“五更。这第一场仗总算是结束了,下面该轮到我们出场了——等白墨宸奔到宫门的时候,都铎,你的人马可以出动了!” “好!”都铎此刻也终于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底下的战况,“对方还只剩下十几人,强弩之末,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统领不可大意。”慕容隽肃然。 “是。为了万无一失,我已经借口为了海皇祭的安全,将缇骑的大半人马都调过来了,”都铎看了一眼底下的情况,忽然有些犹豫,“对了,白墨宸那边的人还抓了玄凛皇子当人质,这个……” 慕容隽侧过头,对着他耳语了几句:“万一出了事,我来负责。” “好,就这样办!”都铎击掌,“城主果然当机立断。” “动手吧。”慕容隽低下头,看着在黑暗里撤退出光华殿的那一行人,眼神掠过一丝奇特的波动,低声嘱咐,“记住,只能杀白墨宸,绝不能伤了殷夜来!” “这可是个高难度的活儿,”都铎笑了一声,“城主何必太多情?” 慕容隽挥了挥手,暗影里看到一些人迅速地聚拢过来,正是慕容家的四大家臣,他低声道:“请把殷夜来交给他们带回,你的人只要干净利落地处理掉白墨宸就可以了。” “好吧,”都铎看着底下,忽地愣了一下:奇怪,他想干什么? 黑暗笼罩着帝都,风大,雨大,冬雷震震,闪电不时照亮天地。 在光影明灭中,两人一起看到了一幕不可理解的情况:白墨宸一行人原本一直是往南奔去,不远处就是光华门。然而那个杀出一条血路的人,不知为何却居然没有夺门而出,忽然转过身,抱着怀里的女子重新朝着深宫奔去! “不会吧?”都铎大惊失色,“他……难道发现我们埋伏在宫门口的人马了?” “应该不是,”慕容隽看着折返后前去的方向,对照了一下手里的皇城地图,沉默了片刻,眼神复杂,忽地长叹一声,“他们去的方向是后宫西北方向——我们,他们应该是打算返回药膳司。” “什么?”都铎怔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他应该是为了殷夜来才会那么做的吧?”慕容隽低声,语气复杂地,“看来她的伤很重。如果不马上得到治疗和止血,她只怕撑不到在亮了。” “什么?”都铎不可思议地喃喃:“他为了这个女人,难道不要自己命了?” 慕容隽没有说话,眼神里似乎燃烧着火。他低声咬着牙:“既然他不要命,就成全他吧!” “包围药膳司,所有人格杀勿论!” 雷电在头顶击响,大雨倾盆。深宫的门一重接着一重,似是看不到底。 白墨宸在黑暗里狂奔,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终于到了一个黑沉沉的大院里。他看了一眼,青砂校尉立刻一脚踹开了门,大喝:“御医……御医呢?出来!” 药膳司里头已经空无一人,到处一片凌乱,显然是那些御医在得知华光殿惊变的时候便已经逃离,生怕自己牵扯在内。白墨宸在一架软榻上放下殷夜来,转身在那些瓶瓶罐罐中间寻找着,心急如焚,然而一时间却什么也找不到—— “看中间那一格。” 忽然间,有个声音淡淡地提醒。 “谁?”青砂校尉猛然拔刀。白墨宸同时抬起头,看到那个灰色的人影出现在药膳司的房顶上。那个阴魂不散地看着他们,抬起手点了一点:“我推荐你用九嶷神庙那边进贡的‘回光’——眼下只有这个可能对她还管用点儿。” 白墨宸有些急躁,蹙眉,“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只是不想她就那么死了,”寒蛩懒懒地挠了挠头,喃喃,“那么天才的剑客,如果就这样死了,实在是可惜得很。”说到这里,他忽然竖起了一根手指,放在了唇边:“嘘……又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他忽地从梁上消失了,宛如一阵烟雾的散去:“你们自求多福吧!” 白墨宸正从药柜里翻出了那一瓶“回光”,就在这一瞬,他忽然听到有无数和脚步声和马蹄声朝着这边过来,聚集在了外面! 有人在黑暗里大喝:“白墨宸!弑君逆贼,还不出来授首!” 白墨宸认得那个声音,一惊转头,却看到闪电纵横里照映出了无数朱红色衣服的人,密密麻麻地围在外面,居然有上千人之众! 那是驻守两京的大统统都铎,带着缇骑的人马赶过来“平乱”了! 缇骑个个都是身经百战、从云荒万里选一出来的人,此刻并没有立刻前冲,而是训练有素地立刻分成了三层:第一层的人拿着长达一丈的钩镛枪,准备捣毁门户;第二层的人手里持有长刀和盾牌,准备入内砍杀;第三层的人远远退在外面,却是张弓搭箭,数百支利箭对准了这座只有五开间的药膳司! 这样的布置,以千对一,几乎是让人插翅难飞。 白墨宸从窗缝里看了看外面的情况,立刻知道已是绝境,却并未动容。他托起了殷夜来的头,将那一瓶药全数倒入了她的口中。待得看到她吞咽下去,才起身拉开了门。青砂上前一步,拔刀在手,寸步不离地护着主帅。 看到药膳司的门陡然打开,所有人都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 “让都铎出来见我。”白墨宸沉声,“我有话和他说。” “不必了。”一个缇骑语气森然,“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必狡辩?” 白墨宸看着半夜出现在深宫的缇骑,眼神变了几变——原来,缇骑也是这场阴谋的参与者!多费唇舌已经完全没有必要,都铎这次来,摆明了是要自己的命的! 白墨宸看着黑暗里的某一处,叹了口气:“既然如此,白某也不多说什么废话了。但是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大统领不要累及无辜——这里还有一个人,与此事完全没有关系,还请大统领让她平安出去。” 领头的缇骑上前一步:“在下奉大统领之命,带殷仙子离开此处。” 带她离开此处?眼见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白墨宸反而心里微微一惊。领头的缇骑笑了笑:“殷仙子的确有贵人运,有人付了百万金铢要留她一条命。” 百万金铢?那一瞬,白墨宸明白过来了。 ——原来,都铎背后的那个主席,居然是“那个人”! 都铎素来贪婪,胃口极大,若非倾国之富难动其心。面能拿出这样一笔钱的人,在云荒上屈指可数。自己怎么没想到呢?那一瞬,他的手略微有些颤抖,看向浓重的黑暗,眸子里的神色复杂无比。 已经十年了,“那个人”原来还没有放弃她! 如果……如果都铎背后的主使者真的是那个人,那么,对方应该可以带她从这个险恶无比的漩涡里安危脱身吧?从哪里来,终归还是得回到哪里去。原来冥冥中果然有定数,自己十年前从别人手里抢夺来的东西,最终还是要拱手交出。 但是,只要她平安,一切便也无所谓了。 白墨宸咬着牙,克制住了微微的战栗,低下头看着服了药后陷入昏睡的女子,深深吸了口气,忽地抬起手,将她连着软榻一起平平抛出了屋外! “那,就拜托都铎大统领了!” 缇骑一拥而上,接住了那架软榻,将殷夜来迅速带走。 “还有我呢?”玄凛看到殷夜来脱出重围,不由得叫了起来,“我是玄凛……大统领!大统领救我!” 眼看对方数百人转瞬又围了上来,青砂反手握起了长刀,拉过了那个狼狈不堪的王孙公子,挡在白墨宸的前面,冷笑:“玄凛皇子还在这里,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快走!”白墨宸却猛然低呼,一把拉开了他,“别管玄凛了!” 就在两人闪身藏回门后的同一瞬间,只听簌簌无数声,往外逃去的玄凛发出了一声惨叫——暗夜里,外面万箭齐发,居然立刻将她射成了一只刺猬,钉在了门上! “太狠了!”青砂咬牙,“连玄族皇子也不放过!” 白墨宸冷笑了一声,低声:“今晚既然发生了这些不能见光的事,所有外人终归都是要灭口的,玄凛也不例外。” 玄族的二皇子玄凛,本就是一个不该出现在深宫里的人,就算是横死在深宫他的族人也不会敢于追问——就如一切阴谋终究只能在黑暗中进行一样。只要对方能够在日出前平定一切,抹去所有痕迹,那么,一切都可以掩饰过去。 慕容隽,你好狠的计策! 区区一个叶城的商人领袖,居然有这样的野心和手段?!他这样的人,肯定会会只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而安排这样惊天动地的杀局吧?——那么,在慕容隽背后,到底又站着什么样的主谋?不是白帝一方,不是宰辅一方,甚至也不是玄族一方。 慕容隽到底是哪一边的人?难道是……他想窃国?! 那一瞬,白墨宸心里腾起了从未有过的怒意和杀意。他将手按在了佩刀上,回头看着青砂,眼神如刀:“青砂,今夜我们若死在这里,不但无人为我们昭雪,还定然会被按上弑君篡权的恶名——你,可后悔跟我入京?” “不曾。”青砂校尉看着主帅,眼神亮如剑。 “是么?”白墨宸低声,“若是后悔,还来得及斩下我人头去献给缇骑。” “属下为白帅,百死而无悔!”青砂抽在手,逼视着外面虎视眈眈的缇骑,厉声,“青砂只恨自己死于深宫同族相残,不能战死于西海!” “说得好!”白墨宸击节长叹,“如果今晚我被奸人的陷害,死在宫中,那些冰夷必然会卷土重来。空桑将亡……空桑将亡啊!” 然而话刚说到这里,外面无数支利箭呼啸而落,如雨一般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在远处的回廊下,慕容隽静静凝望着这里的一切,眼神里闪烁着热切的光。那里面,有杀意,也有激动。黑暗里,忽然有簌簌的脚步声,家臣们抬着一个软榻出现在他面前,躬身行礼:“公子,人带来了。” 电光在空中交错,照映出榻上之人苍白侧脸,明灭不定,宛如梦幻。 慕容隽缓缓站起了身,从胸臆深处吐出了一声叹息,张开双手迎了上去,在大雨中俯下身去,将脸贴在那个没有知觉的女子的冰冷的颊上,似是拥抱一个很久之前就失去的梦。 “你终于回来了么?堇然。” 羽·赤炎之瞳 第十三章 因剑而亡 恍惚中,她似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自己在不停的奔跑,从血腥黑暗的深宫里出来,一直的跑,跑,跑……身后总是追着两个没有头颅的幼童。张开手,似乎要来抱住她的腿,如黑暗和恐惧般如影随形。 她一直地奔跑,不敢停下片刻——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在寻找什么。 “大囡……该回家吃饭啦!” 视线忽然开阔,阳光从头顶洒下,驱散了阴云。天地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茅屋,篱笆上开满了夕颜,屋顶上炊烟袅袅。一个老妇人牵着一对孩子站在门口,远远的对她招手。 那……是继母和弟妹么? 那一刻她忽地明白了:原来自己在找的,不过就是这里!这是家! 离开了那么久,她终于找到归家的路途了。 踏入家门,发现家里已经开饭了。一碗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是熟悉的母亲的味道,雪白的长寿面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她熟门熟路地坐下来,拿着筷子,满心欢喜,完全忘记了片刻前那两个孩子追着自己时的恐惧。 “饿了吧?堇然。”有人对她说话,声音温柔,“快吃,面都要凉了。” 一只手伸过来,为她掖回了鬓角垂范的发丝——她吃惊地抬起头,隔着水雾看到了一双男人眼睛。那个戎装的军人坐在对面看着她,静静凝望着她。 然而,他满身都是血,一滴滴落在了碗里! “墨宸!”她看着桌子上那个血红的面碗,惊呼起来,“你……你怎么了?” 然而,当她伸出手的刹那,白墨宸的面容在眼前一瞬间虚化,仿佛沉入了无边的雾气,再也看不清楚。 “你怎么还在这里?”忽然间,她听到雾气里有人远远近近地召唤着,“快来呀!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愕然:“来哪里?” “破军那里!” “破军?”她恍惚地想着,忽然间觉得心里有一种灼热的感觉,似乎有一股烈火在身体里猛然烧了起来,令她四肢百骸都仿佛在火里。 “来吧……”雾气里,一只手对着她伸了过来。 那是一只左手,手上结了一层奇特的蓝色薄冰,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样式奇特的戒指——银色的双翼戒托上,一粒蓝色的宝石璀璨生辉,闪着妖异的光华。 “这……这是……?!” 当那只手即将抓住她的瞬间,她忽然醒了过来,只觉得全身发冷。 醒来时身侧是一片黑暗。暗影里有人在俯视着她。那个的眼眸是漆黑的,关切而焦急。那是……中州人的眼睛。 “堇然,你醒了么?感觉怎么样?” “你是……”她微微蹙眉,辨认着那个语声。 “是我啊!”那个人轻声,“堇然。” “少游?”她失声惊呼起来,犹如梦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救你的。”慕容隽轻声说。 “救我?”她喃喃,渐渐回忆起了不到一天之前,自己在非花阁和他的最后一次照面。她猛然一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来救我?” “是的。”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堇然,我和十年前已经不一样了。无论在怎样样的境地里,我都绝不会抛下你一个人了!” 她怔怔看着黑暗里那一双眼睛,那一瞬,梦中的情形历历在目,各种情绪涌上心头,令她百感交集,说不出一句话。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喃喃,“太危险了。” “没什么危险的。我用了一百万金铢,让都铎出面保住了你的命。”他笑了一声,轻轻拍着她的背,“别担心,今天晚上,就算整个帝都都付之一炬,你也会毫发无伤。” “一百万金铢?”她吃了一惊,忍不住苦笑,“十年前,我只不过值三千。” 慕容隽震了一下,似是被深深刺痛。 “原来你一直都记恨十年前的事啊。”他低声喃喃,“我是个心怀黑暗的人,三千金铢当时对我来说是举手之劳,但我明知你身陷苦境,却一直出于私心没有伸手相助,以致于你最后不得不……” “不,我不恨你,”殷夜来却很快截断了他,“我知道你没有一定要伸手帮我的义务,更何况,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你是叶城的继承人——我从未想过要通过你来获得那三千金铢,令我唯一伤心的,是你明知我遇到了难处,却只当做不知道,从未开口过问一句。” “……”她的话锋利而平静,却令他无地自容。 “是我负了你。”他喃喃,语气复杂,“不过,方才我几乎不敢相信那个在闪电里拔剑的人是你——十年了,我从不知道你居然有那么好的身手。” 殷夜来也苦笑,“看来从一开始,我们就对彼此都有所保留。” 是的。十年前的那场相遇固然美好,然而那样的爱,从一开始就不是不染尘埃的。他们为生命中最初的爱所吸引,却甚至都不曾认识真正的彼此,所以,当人生里第一个大考验来临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守望相助,各怀私心,终于在那个十字路口相互错过。 “现在我们扯平了,是么?”慕容隽在黑暗里握紧她的手,“我一直想告诉你——无论你是否改变,我都还是十年前的那个我。我一直都等着你回来,从未改变。” 这样的告白是如此的深沉真挚,一瞬间,让她止不住地战栗。 她垂眼睛,不知道如何回答。慕容隽以为她这样代表着默认,低声道:“如今,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所有障碍都已经清除,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障碍?”她忽然吃了一惊,从这温情脉脉的对话中警醒过来,失声:“你……你把墨宸怎么了?他现在在哪里?!” “白墨宸?”黑暗里的瞳孔忽然收缩了,他转过了头,语气冷淡:“从今往后,你最好不要再提起这个名字——就当这个人从不曾在我们之间出现过。” “他到底在哪里!”殷夜来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语音因为急切而颤抖,“今晚的一切都是宰辅和玄王做的……墨宸他是被冤枉的!是别人做了局诬陷他!” 她抓得如此用力,让慕容隽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晚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再也忍不住地冷笑起来,“他是冤枉的——但是,那又如何?我一样可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什么?”殷夜来脸色猛地煞白,只觉得全身都冰冷了。“难道……是你?”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是你?” “当然是我。”慕容隽回过头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平静而冷酷,“不要说是缇骑和白帅,就算是宰辅、帝君,哪一个不是我手心里的棋子?——我既然发誓要杀了白墨宸,就绝不能让他活过今晚!” 城府极深的贵公子眼里蓦地放出了寒光,一瞬间宛如修罗。 “少游……你变了。”她怔怔地看着他,喃喃,“亏得你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和十年前一样,不曾改变!十年前的你,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慕容隽沉默了一下,低声,“是。或许什么都变了,但唯有对你的心意,却未曾改变。” 殷夜来颤了一下,握住他的手:“那就放他走吧,求你了。” 她握得很用力,慕容隽颤了一下,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痛——那种痛是从他左手指尖那个微小伤口开始的,一直传入了心底,似乎要捏碎整个心脏。 她,居然在求他放过那个人! 她知不知道今日如果一旦放过了白墨宸,他自己就会魂飞魄散?——如果今日非要在两个人中选出一个活下来,她会选谁?是那个霸占了她多年的掠夺者么? “为什么?”他忽然间就失去了控制,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从来不曾开口对我说过一个‘求’字!哪怕是已经山穷水尽,哪怕是自己出去卖身搏命——可是,你今天却为了他来求我!为了他!” 她看着他在黑暗里狂怒的模样,沉默了许久,终究只能说出三个字: “对不起。” 这三个字仿佛有某种魔力,让慕容隽猛然安静下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逼过来凝视着她。他抓得太用力,让她的伤口再度迸裂,血染红了他的手指,她却没有皱一下眉头。 “十年后的一百万金铢,也抵不过十年前的三千?”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然而声音里还是杀意汹涌,‘对不起’?——就是为了你这句话,我也要杀了他!” 他猛然转身拉开了门,对着门外厉喝:“来人!去告诉都铎,立刻采取行动!今晚所有知情的人格杀勿论,一个都不能留!” “是!”家臣领命而去。慕容隽一掌拍在蒙上,长长吐出一口恶气,只觉得胸臆中翻涌如沸,几乎要逼得他发狂。 黑暗里,身后有熟悉的幽香袭来。他转身,一下子就看到了灯下那张清丽的容颜,恍如以前梦里千百次看见的景象,缥缈又真实。然而闪电明灭之间,忽然有彻骨的寒意逼上咽喉——她贴上了他的后背,用一只手环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里却握着一把剑! “少游,”他听到她在耳边低语,轻如梦呓,“我真不想这样。” 漫长的一夜。血战还在继续,一场连着一场,似永无尽头。已经是五更了,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天亮百官上朝的日子了。 可是,这新的一天里,到底有谁能看到日出呢? 寒蛩待在药膳司黑暗的房梁上,低头看着黑暗里孤军奋战的人。 在缇骑的猛烈进攻下,短短片刻里,跟随白墨宸的十七个人几乎死伤殆尽,只留下一个身手最好的青砂校尉还在勉强支撑。药膳司已经千疮百孔,每一处都布满了箭簇和刀痕,可白墨宸还在浴血而战,身上已经有了不下十处伤口,眼神还是如同一头被逼到了绝路的猛兽,从未有丝毫屈服的迹象。 真是一个钢铁般的男人。 在一个半时辰的围攻不下之后,黑暗里传来了一个催促的命令。随着那个声音,所有的缇骑忽然间停止了攻击,齐齐外撤。黑暗里,忽然听到嗤啦嗤啦的声音,似乎外面的风雨忽然猛烈起来,从破损的窗口内汹涌而入。 有一股奇怪的刺鼻气息弥漫开来。 “不好!”黑暗里,寒蛩忽然低呼,“要火攻!” 一语未落,只见无数支箭从窗外呼啸而来。箭尖上带着火,从各方射入了药膳司——那些缇骑居然将一袋袋的脂水通过水龙压射,洒满了殿内各处! 白墨宸立刻收转了剑锋,化出一处光幕,想要隔挡那些如雨而落的箭。然而力战了半夜,他差不多也是强弩之末,出手再不能如同最初那样敏捷,尽管用尽全力,还是有一支箭突破了他的光幕,斜斜落在了地上。 “嚓!”一瞬间,一溜火光从地上燃起,瞬间扩大——只听“轰”的一声,整座光华殿忽然间变成了一座熊熊燃烧的火炉! “所有人警惕!小心里面的人逃出来!格杀勿论,一个不留!”都铎策马厉喝。成百上千的缇骑严阵以待,无数的刀枪箭簇对准了燃烧的大殿,哪怕有一块木头崩出来都立刻被射回了火里,根本没有丝毫逃脱的可能性。 只是短短片刻,火已经蔓延到了房间的最后一个角落。 “结束了。”坐在暗处观战的寒蛩喃喃说了一句,长身而起。再不留恋——仿佛是看完了一出完整的好戏,到最后需要整衣从容离场。 然而就在同一个刹那,他和所有缇骑都听到了一个声音划破了黑夜: “住手!” 熟悉的语音,难道是——寒蛩霍地回头。大雨的黎明,闪电在头顶交错,映照出女子苍白的脸。垂死的殷夜来忽然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手里光剑光芒微弱,半明半灭,紧紧抵在了身侧的咽喉上! “城主?!”都铎一眼看见,便变了脸色。 ——这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在被送进去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甚至让人觉得她再也不能睁开眼睛了。但此刻,她居然挟持着镇国公出现在这里! “立刻灭火,撤掉弓箭!”殷夜来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厉喝。 都铎一阵犹豫,看了一眼慕容氏的家臣,却惊讶的发现那些人居然也没有动,依旧站在原地紧密地戒备,在如此危急的时刻没有丝毫乱了阵脚的表情。 “再不撤我杀了他!”殷夜来咬着牙,手里的光剑紧了紧。 在咬牙说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她感觉到手里的人震了一下。慕容隽转过头,死死地看着她。那种目光令她无法直视。殷夜来扣着慕容隽,一手用光剑架在他咽喉上,一步步的朝着熊熊燃烧的房子走去:“快灭火!撤掉所有人!” “我们只听公子的吩咐。”四大家臣之首的东方清站了出来,冷静地回答。 殷夜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自己仅存的神智,对慕容隽低喝,“你,立刻让他们灭火,全部撤走!” 然而慕容隽却没有回答,似乎没有听到,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让他们撤走!”殷夜来听到身后大殿里梁柱倒塌的声音,知道脂水遇火后燃烧速度惊人,只怕连一刻钟都撑不住,心急如焚,“立刻!” “如果我不呢?”慕容隽忽然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冷笑,“你就会杀了我么?” 他的目光令她握剑的手颤抖了一下。 “你会杀了我么?”雷电交加中,慕容隽回过头看着身边挟持他的女子,闪电映照着他的侧脸,明灭不定。大雨里,一贯冷静缜密的人忽然失去了控制地狂笑起来:“那就不要再等了——杀了我啊!立刻!” 黎明前漆黑的深夜里,暴雨迎头而落,从贵公子的脸上纵横而下。他在雨中大笑,毫不顾忌地将咽喉往那把光剑上送去,似要去拥抱身边的女子:“来,杀了我啊,堇然!我们三个人一起死在这里吧!” 变起突然,周围的人惊呼了一声,急冲而上。 但是比所有人更震惊的是他身边的女子。仿佛生怕光剑会不小心真的割破对方的咽喉,殷夜来踉跄着退了几步,后背几乎靠上了燃烧的门,脸色苍白如死。她手里的光剑光芒本来就微弱,此刻几乎已经完全熄灭,再没有丝毫威慑力。 “杀了我啊,堇然!”然而慕容隽没有趁机逃离,反而上前一步将她逼到了墙角,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厉声,“如果不能杀了我,就跟我回去!” 他伸出的手上有一个微小的创痕,上面有血不停的沁出来。 那个小小的伤口上的痛,一直通往心脏最深处。 ——是的,今晚,一切必须要做一个最后的了断! 这是用性命来搏的一次赌博。然而,显然孤注一掷的他赢了。 “少游……”殷夜来的手垂了下去,抬头看着他,眼神充满了绝望,喃喃,“求求你……不要再逼我了。不要再逼我了!” “你也不要再逼我了!”他在她耳边厉喝,语气绝决,“如果不杀我,那就跟我回去!一切从头开始!我们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不……来不及了。”她抬起头看着他,唇角忽然绽放出一个凄然的笑容,“来不及了。因为……我和十年前也已经不一样了!” 话音未落,肩膀上猛然传来一股大力,将他一下子推了开去! “我当然不能杀你。所以,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她对他笑了一笑,猛然转过身,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那一座正在熊熊燃烧的房子里! 浸透脂水的木殿是一个火窟,在她刚刚踏入的一瞬,只听一声巨响,一道大梁轰然断裂,以雷霆万钧之势迎头而落!火里只听到一声轻微的惊呼,女子纤弱的身影被压在了底下,转瞬再也不见。 “堇然!”慕容隽只觉得眼前一阵漆黑,血气逆行逼向喉头,几乎吐出一口血来。他愣了一下之后,立刻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堇然!回来!——” “公子!”东方清和其他两大家臣一个箭步上前,一起死死抓住了慕容隽的肩膀,连声,“公子!清醒一点……清醒一点!” “灭火!灭火!”慕容隽挣扎着,厉声大呼,“快给我灭火!” 然而,所有人都默然不动,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怎么?为什么站着不动?!你们居然敢不听我的命令?!”他几乎要疯狂了,用手捶着地,回头看着东方清,大喝,“叫所有人放下武器,立刻灭火!” “抱歉,”东方清却忽然发叹了一口气,“公子,我们拒绝。” “什么?”他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公子忘记了么?”心腹家臣低声道,语气冷静,“您曾经叮嘱我:如果某一天,您失去了判断力,做出了明显不合情理的决定,损害了整个家族和中州人的利益——那么作为家臣的我们,可以不必执行这样的决定。” “闭嘴!快灭火!”慕容隽在狂怒中完全听不进这样的话,“否则杀了你!” “公子,在这之前您从未犯过错,但这一刻却是。”东方清叹了口气,低声,“何况这个女人不值得您如此。她不愿与您同生,却宁可与别人共死。” “闭嘴!……闭嘴!”最后一句话犀利如刺,让慕容隽猛然一震,他只是竭尽全力地挣扎着,想要冲入大火里去,“放开我!堇然她在里面……她在里面!” 家臣们紧紧从后面抱住了他,不让主人有挣脱的机会。 “不!城主,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火在四周燃起,猎猎逼人眉睫。视线里都是一片酷热的血红,连脚下玉石铺的地面都烫得不能踏足。她不停地奔跑,四处寻觅,呼喊着他的名字。 在一堵火墙背后,她终于看到了他。 他被困在火里,正在用长刀砍开那些掉落的燃烧的椽木,往火还没有烧得很旺的内室避去——当她在火里大喊的那一瞬,那个人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他脸色蓦然苍白,张了张嘴,似乎在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然而四周的火势太大,焦裂声不绝于耳,隔绝了他们的声音。她不顾一切地朝他奔过去。他也向她奔过来——然而,就在他们双手相握那一瞬,只听一声轰然的裂响,眼前忽然间就黑了。 “小心!”他猛然大喊,一把将她推开。 “墨宸!”她被推出一丈远,回头大喊——在他们方才站过的地方,落下了一道粗达合抱的木梁,一瞬间隔断了彼此的视线。如果不是他在最后关头断然推开了自己,她已经被迎头压中! “快走!”他用尽全力对她喊,自己却分毫不能动弹——在推开她后,他自己却没能避开,左臂生生被压在了那一道巨梁下,血肉模糊,在大火里发出焦糊的气味。 看到他被压住,殷夜来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然而就在那一瞬,只听又一声巨响,第二根支撑大殿的巨梁随之倒塌。呼啸而落,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背上! “夜来!”白墨宸失声惊呼,挣扎着想要过去。然而左臂被燃烧的巨木压住,根本无法挪动。他只看到殷夜来被压在了底下,火猛烈地燃烧着,很快将她的衣裙和长发焚烧殆尽——她的侧脸淹没在一片浓烟烈火里,再也看不见。 “夜来!”他竭力挣扎,忽然不断一切地拿起手边的军刀,一刀切下! 嚓的一声,左臂在刀下齐肘而断,血喷涌而出,遇到炽烈燃烧的木头化为血腥的雾气。白墨宸挣脱了断臂,仿佛疯了一般扑向火海,大声喊着她的名字,用刀拨开四处散落的燃烧的木头,终于扑到了她的身边。 然而,她已经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穿过腾腾的火焰,他只看到一幕残酷的景象:那一根巨木的横梁正好砸中了衰弱到极点的女子,将她拦腰截断——殷夜来被重重地压在了底下,只露出肩膀和头,嘴里吐出了大口的血,手里的光剑颓然落地,倒在了火里,再无声息。 那一瞬,他的眼前一片空白。 “夜来!”他不顾半边身体血流如注,用独臂徒劳地推着那一道梁,试图将她从燃烧的巨木下救出,然而,即便用尽了全力,那合抱粗细的大梁还是根本纹丝不动。 “夜来!夜来!”他拼命用刀撬着那一道横梁,直到那把百炼之钢砰然断裂。没有办法……根本没有办法!大火从四周燃烧过来,仿佛地狱的烈焰。白墨宸颓然跪倒在她身侧,看着她失去知觉的苍白的脸,发出了绝望的呼喊,就像是一头到了绝路的孤狼。 夜来要死了……夜来就要死了! “交换么?”忽然间,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似乎极远,又似乎极近,回响在这个赤炎练狱里,“她立刻就要死了……想换回她的命么?” 什么?这里哪里来的声音? 白墨宸悚然一惊,在大火里抬头四顾——然而,周围都是末日般的烈火和轰然不断的坍塌,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快要来不及了……等她的三魂六魄散了,就再也没有办法了。”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带着某种森然的冷意——“要交换么?” “谁?”火已经从四周逼过来了,他厉声喊,“谁在那里!” “唯一能帮你的,无所不能者,”那个声音在不知何处低声冷笑,忽远忽近,“我可以帮这个女人活下来……但是,有代价。” 白墨宸眼睁睁地看着火舌吞噬了殷夜来的躯体,那一瞬间,他已经无法思考,这唯一的声音是此刻眼前唯一的希望—— “无论是谁,救救她!无论任何代价!” “哈哈哈哈……”大火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奇特的笑声,仿佛是远处传来的隆隆雷声。那一瞬,周围的火焰突然齐齐熄灭!那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景象——在他身周一丈之内,仿佛出现了无形的屏障,一瞬隔断了烈焰! “记住,你一开口,烙印便已经打上去了,再也无法反悔!” 声音未落,头顶忽然一片通红——整座房子因为烧断了所有的梁木,宛如抽去了脊梁骨一样,彻底轰然迎头倒塌! 外面下着冬字罕见的雷雨,然而宫殿却从内部燃起,浸透了脂水的木结构宫殿如同上好的柴火,在一瞬间冒出了熊熊烈焰,开始坍塌——柱子,天花、梁架,都在火焰里噼里啪啦地烧着,不时轰然倒下。火里燃烧着血,有烧焦的刺鼻气息。 这是一个炼狱,不再是人活着的世界。 一个人,如何能在短短的一生中,重复失去最爱的人两次?一次是在眷恋最深的少年时,一次,是在重逢后的权柄在握的青年时代——最初的时候,他们无法控制命运,而当他们强大得可以控制自己命运的时候,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永远的彼此错过,那就是他们的宿命么? “堇然!堇然!” 大雨里,温文儒雅的贵公子被家臣们死死按倒在地上,对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伸出手去,用尽全力呼喊——然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在眼前灰飞烟灭。从未有过的剧痛似在割裂他的心,慕容隽挣扎着,忽然一口血吐出,便失去了知觉。 “公子!”东方清连忙大喊,“快!叫医生来!” “小心!”然而都铎忽然间却大喝了一声,“有敌来犯!回防!” 随着他的大呼,无数支箭飞射而来,瞬间射倒了一片外围的缇骑。 黎明前青黛色的天幕下,帝都宫殿剪影巍峨,一群人马急冲而入,银甲白马,在闪电映照下耀眼夺目。这一行足足有上万人,马衔铃,刀出鞘,每个人都被大雨淋湿满身,显然是在紧急中连夜集合,从京畿各个驻地飞驰而来,每个人眼里都有雪亮的战意,长刀在手,一种只管杀来,所到之处血光四溅。 “穆星北?骏音将军!”东方清认出了前头一起驰来的两个人——那是白墨宸的首席幕僚穆星北,和驻守在京畿附近的骁骑军统领骏音! “怎么回事?”都铎失声,“骏音的部队不是已经被派驻在外地了么?城主还说他已经关闭了水底御道入口,断了一切外援!他们怎么天没亮就到了?! 斥候气喘吁吁地上来禀告:“报告统领,骁骑军在叶城秘密集合,血战半夜,杀了叶城御道的守卫,强行冲破了关卡,闯入了帝都禁宫!我们、我们的人拦不住……” 眼看胜局已定,却不料在天亮前还杀出来最后一路人马,都铎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骁骑军的出现,显然标志着白帅一方大举反攻的开始。然而,他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药膳司,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们来得晚了。” “不好,白帅在里面!”骏音变了脸色,厉声大呼,“快!” 骁骑军迅速一分为二,大部留在原地对抗着缇骑的冲击,另外一支人马冲入了火海,用钩镰枪和长刀劈开墙壁,试图在熊熊大火里寻找。 然而,就在援军终于大举冲到的一瞬,只听喀喇一声,房子的大梁终于被烧断了,整座宫殿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一样轰然完全倒塌,火舌猛烈地呼地一声往外翻卷而出,烈焰吞吐达到数丈,一瞬间将站的最近的几个战士都惨呼着卷了进去! 这样的火势,根本不可能救出人来。 “当——当——当。” 当两军在在血战的时候,大雨里忽然传来模糊而悠远的声音——那是云板声,预示着长夜结束。当板敲响后,更漏滴尽之后,皇城四门打开,百官即将穿过朱雀大道,抵达紫宸殿的玉阶下,列队等待上朝面圣。 “守住宫门,不要让上朝的百官进来!” 骏音一勒马,厉声下令。 都铎猛然打了一个冷颤——是的,他知道骏音的意思,在没有彻底决出胜负之前,这里的局面不容外人再插手!他们必须在日出之前来一个你死我活。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坐上最高处,才有资格来给后世的人写下今晚的历史。 而失败者,就会在今晚的大火里永远消失! “妈的,拼了!”都铎低声骂了一句,“缇骑对上骁骑,谁死谁活还说不定呢!” 火势还在扩散,吞噬着帝都伽蓝城,如边莲怒放。火光里,空桑两支最强的军队——骁骑军和缇骑,在大内兵戎相见,捉对厮杀起来! 然而,交战到一半,忽然远处传来低沉悠远的声音,让所有人悚然一惊:那是钟声,低沉而浑厚,惊雷般回响在帝都深宫里,一声又一声,整整十二响。 十二响,国丧。各部来朝,百官齐聚。 更奇特的是,在钟声响起的那一瞬间,仿佛被某种奇特的力量控制着,帝都十二门忽然全部洞开!被阻隔在外的百官迫不及待地一拥而入,在看到宫内惨象后惊呆在当地。 “紫宸殿的钟声!这是怎么回事?”穆先生抬起了头,震惊不已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不是已经派人把守了各处宫门么?又是谁在紫宸殿上敲钟,打开宫门召集百官上朝!” 此刻,一个清晰的声音从紫宸殿传来,将所有人唤醒: “帝君升座,宣文武百官上朝!” 那是大内总管黎缜的声音。那个白胖如中州弥勒的宦官一如平日地站在紫宸殿门口,恭谨地迎接诸位官员,笑眯眯地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谁也看不透的镇定。 羽·赤炎之瞳 第十四章 劫火之变 黎明,雨已经停了。浓重阴郁的乌云低低压着伽蓝城,一朵朵黑沉如铁,仿佛要把这座万年古都压垮。一夜大火,几乎焚毁了半个皇城,但位于白塔底下的紫宸殿却安然无恙。殿上悬着的黄金铸造的钟还在微微颤动,然而,却又找不到敲钟的人。 十二响结束。最后一声钟声还在雨里绵延,清晨的雨里,帝都十二门却在一瞬间无声无息打开——门后,居然也看不到开门的人。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神秘之手,控制着帝都的一切局面! 门一开,在门外焦急等待的百官如潮水般汹涌而入,直冲紫宸殿。然而刚一踏入禁城,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浓烟,烈火,满地的尸体,交战中的士兵……这哪里还是云荒的心脏、空桑人的帝都!这分明是一个修罗场! “神啊!这是怎么回事?” “帝君呢?帝君现在在哪里!” “紫宸殿的十二响钟声,那是国丧!帝君难道驾崩了?” 云荒承平已久,歌舞升平,居于帝都的百官从来没有见过这等景象,惊慌失措。就连联袂进京的五位藩王都变了脸色,特别是玄王,看到眼前这一幕脸色惨白,身子一软,被身边的心腹侍从扶住。 昨夜,本来是他们玄族和宰辅密谋发动政变的一夜——趁着他们君臣不睦之机,出动杀手,刺杀意欲独霸帝位的白帝,栽赃给执掌军权的白墨宸,借此铲除白族的势力,然后扶持素问上台……这一切他们谋划了很久,本来应该万无一失。 可是眼前这样的情景,显然是事态完全失去了控制! “看来,二皇子……”心腹喃喃。 “闭嘴!”玄王恶狠狠地骂,竭尽全力掩饰自己的失态,不让其他藩王看出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难道他们之后还有另外之人?“ 可是,白墨宸呢?怎么也没见到他? 正在诸王百官焦急犹疑之间,忽地听到一声响,紫宸殿大门打开,大内总管黎缜站在玉阶下,一如平日地宣召文武大臣上殿。就在诸人踌躇不前的时候,只听喀喇一声巨响,一道电光忽然从天而降,让所有人眼前一片空白——那一道白光从高空劈落,照亮了深沉的殿堂,整个地面都在剧烈地颤抖。 白光里有一个人影翩然而落,手持权杖,白发飞扬,光芒四射。”女祭司!“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不由自主地屈膝跪了下去,不敢仰视——是的,果然是伽蓝白塔顶上的女祭司降临了! 传说中,在每一次皇权更替的关键时刻,为了维护誓碑上的契约,白塔顶上的女祭司必然会出现在众人面前宣示神的意志,安定这个天下。看来,今日禁宫里肯定出现了什么大变,所以才会惊动女祭司出面! 无数人在紫宸殿下匍匐于地,静待神谕。 回荡的钟声消失后,翩然降临的女祭司凌空悬浮在紫宸殿上方,高高举起了权杖,只是一挥,有一物从半空跌落,横陈在了金座之下——所有人定睛看去,都吃了一惊:那是一具尸体,遍体焦黑,似被什么灼烤过,然而尸体上带着的金冠和手指上的戒指却赫然在目。 这个尸体……是……! 当所有人都心中巨震时,女祭司的声音重新响起,一字一句地宣告:“白帝白烨,心怀不轨,密谋独霸王座,违背誓碑之诺言——吾奉神之旨意,施以天雷之刑,焚灭白烨及党羽素问。毁其身,灭其神,沉入黄泉,永世不得转生!” 一语落,所有人都震惊动容。 什么?昨夜那一场大火,原来是因为如此?白帝和宰辅密谋篡位专权么?!看来,前几天听到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是有依据的,而且在今日就被验证了! “敬奉神谕!”三司和御使台匍匐在地,颤声领命。 “白烨伏诛,然而云荒不可一日无主。奉神谕,我将这天下的权柄交给——”女祭司在光芒中伸出了双手,掌心向上,只听铮然一声响,银色的戒指忽然从尸体上自动脱落,飞入了她的手心——那是一枚银色双翼的戒指,托着一颗蓝色的宝石,璀璨夺目。 “皇天!”所有人失声惊呼。 白烨驾崩,那一枚皇天神戒,已然被女祭司收回了么? “白帝驾崩,新帝即位!”女祭司忽地扬起了权杖,点向了皇宫的深处。 新帝?众所周知,白帝唯一的女儿悦意公主是个疯子,在他驾崩后白族里地位辈分最高的便是宰辅。可如今宰辅他也已经伏诛,那么,继承了帝位的人会是谁? 百官惊诧莫名,抬头望去。大殿深如海,最深处,居然真的应声出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一步一步,朝着高高的王座走来——那个陌生的虚影,令所有人都分辨不出身份。 “百官上殿觐见!”大内总管黎缜站在门口,高声宣告。所有文武百官震了一下,不得不列好队,鱼贯入内,匍匐在丹阶下,山呼万岁。 “众卿平身。”王座上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略微沙哑,带着一丝明显的紧张和不知所措,却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口声。 那一瞬,所有人都吃惊万分——是她!怎会是她?! 那个坐在王座上的,居然是白帝那个疯了的独生女儿——公主悦意。 百官震惊莫名,几位藩王更是措手不及。然而,不等那些人有任何机会提出反对,一道耀眼的白光从大殿最高处落下,仿佛霹雳一般地照亮了整个大殿:“时间已经到了——白族的最后血裔,伸出你的双手,承接这大陆的命运吧!” 光柱落在皇帝的金座上,笼罩着高高在上的年轻女子。 曾被金锁链锁着的疯癫公主已经戴上了帝冕,一身光华灿烂,用清澈的眸子注视着底下无数双置疑和震惊的眼睛,对着百官伸出手来,那一枚代表着皇权的神戒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套上了她右手的无名指! 悦意抚摩着右手,对着殿下所有人缓缓开口:“奉天神之命,白族公主悦意,愿在此接过皇天神戒,成为空桑的主宰者——从此竭尽心力守护云荒,不敢有误。”她的语气清晰而平静,面容宁静而明亮,毫无疯癫的迹象,在光芒映照下隐隐如冰雪。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悦意公主,原来并不像是传说中的疯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山呼万岁的声音从紫宸殿里传出来,一直传到了火场尚自混战的人群里。缇骑和骁骑两方的人马顿时住了手,愕然地看着,一时间不知所措。 “不是吧?”都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悦意……悦意当了皇帝?” “是的!”有士兵气喘吁吁地来报,“伽蓝白塔的女祭司降临了!她带来了神谕,说白帝因为背弃誓约得到了天罚,被天雷诛灭。白族任期还有两年,所以,由他的女儿、白族唯一的正统血族——悦意公主继位!” “开什么玩笑!”都铎失声大喊,“天罚?帝君是被谋杀的!” 然而,话音未落,“飕”的一声,一支箭激射而来,打断了他的话,也让他忽然清醒了过来,出了一身的冷汗。 是的,空桑女祭司代表了至高无上的神,肩负着维护云荒皇权交接的重任。既然她开了口,说帝君是被天诛,有谁又敢来推翻她的论断?——更何况,白帝密诏白墨宸入宫,昨夜冬雷震震,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哈……哈哈哈!”另一边的骏音也是颇为意外,忍不住笑了起来。 太可笑了……他们这些人拼尽了全力血战一夜,到了最后,当上皇帝的却是那个疯女人?所谓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是如此么? 然而都铎显然没有骏音这方那么好的心情,他扭转马头,在人群里四处搜索,然而兵荒马乱中,哪里还看得到镇国公府的人马?“该死!”都铎骂了一句,咬牙,“到了这个时候,居然抽身自己先走了?” 他刚拨转马头,忽地有一骑飞速奔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什么?”都铎有点不敢相信,“慕容隽居然……” “是的。”那一骑的人脸上戴着面具,压低了声音,“镇国公说了,接下来就由他来引开白墨宸的人马,请大统领带领缇骑突围,在我们事先约定的地方集合,等待消息。” “哦。”都铎长吸了一口气,改了脸色,“想不到那个看似白面书生的家伙,倒也有几分血勇!到这个时候居然还敢以身做饵掩护兄弟撤退!——告诉你家公子,我都铎不是过河拆桥的人,既然收了钱,一定会为他血战到底!我们回头再见!” 他不再恋战,立刻且战且退,带着人马朝宫门外撤去。 “穆先生,现在我们怎么办?”骏音没有立刻追,有些迟疑地回头,看着身边的青衣谋士,指了指远处紫宸殿的方向,“那个女祭司是不是一时发昏了?居然扶持悦意那个疯丫头登基!——我们要认可新帝么?” 穆先生沉吟了一瞬,摇了摇头:“不,先找到白帅再说!” 骏音看着已经成为灰烬的药膳司,有些迟疑:“可是,墨宸他……” “不,白帅绝对不会出事!”穆先生却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的主人是命中注定的强者,天下的霸主,却不可能在区区一场大火里就这样死去!” 骏音一时无语。 这个穆星北还真是有意思。无论是英雄还是凡人,置身如此火窟,必然百无一还,而他却是如此的自信,仿佛白墨宸的生死他早已洞察。这种狂热,几乎已经超出了一个幕僚的范畴——这个青衣谋士活着的所有意义,是不是就是亲手铸就墨宸的帝王之路?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那一边忽然传来了一个狂喜的声音: “白帅……白帅在这里!” 一语出,马上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一起转过头去。清晨终于到来,雨渐渐歇止,浓密的乌云却不曾散去。天光透过乌云的间隙射落。笼罩了这座云荒中心的城市。 白塔之下,赫然已经是一个修罗场。 下了一夜的雨已经转小了,淅淅沥沥地敲击在冒着烟的废墟上,发出嗤嗤的声音,瞬地变成无数股细小的白烟。这里是大火最先燃起的地方,药膳司的前厅。 “白帅!”战士从只剩下残垣断壁的房子里,看到了一角衣服的影子——所有人顿时聚集了过来,合力清除那一片废墟。 那是药膳司最里面藏药的内室,虽然隐蔽,但也已经被烧得惨不忍睹。焦黑的大梁旁靠着一个人——他面容被熏得漆黑,满身都是血和火的味道,然而却是神奇地安然无恙。他的手里,甚至还握着那一枚被合二为一的虎符。 “天啊!”战士们惊呆在原地,半晌才发出狂喜的喊声,“是天神保佑了白帅!”几十双手伸了过来,昏迷的人立刻被欣喜若狂的战士们抬起。 然而,在被抬上马背的那一瞬间,那个人醒过来了。 “夜来!”他下意识地脱口,挣开了那些手,跳下地来,“夜来!” 白墨宸仿佛疯了一样返身入内,不顾一切的推开了那层层叠叠还在燃烧着暗火的木头,似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嗤”的一声,有血肉烧糊的刺鼻味道。然而,那一根有合抱粗只怕连二十人都挪不动的巨木,居然在他一推之下轰然断裂! 忽然间,白墨宸怔住了,不敢相信地低下头去。 ——左手!他的左手居然完好无损! 只有一道淡淡的金色痕迹,留在原先被一刀斩断的地方。他抚摩着自己的手臂,那一瞬间,忽然记起了昏迷前听到的那个神秘莫测的声音。那个声音在烈焰中问他,是否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垂死的幻觉? “夜来……夜来!”一种侥幸涌上了心头,他不顾一切地用完好的双臂清理着地面上杂乱的废墟,呼唤——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陡然觉得自己身体里充满了一种奇特的力量,那根需要十几个人才能挪动的焦木,居然被他单手给推了开去! 当眼前的那一根木梁挪开后,底下赫然露出一具清晰的人形。 倒塌房屋的最深处,压着一个遇难女子的遗骸。火烧得太猛烈,居然将那个人烧成了只有三尺多的枯黑焦骨,仅凭散落在旁的发髻才能判断出是个女子。这个女子的腰部被落下巨木压住,砸得粉碎。她的双手保持着伸出的姿态,拼命地向前,十指都用力地深深插到了地上,竟然将铺了玉石的地面都抓裂,显然在被活活烧死之前经历了极度的痛苦。 伽蓝城的十月,冬雨落在脸上冰冷如雪。 白墨宸在雨里单膝跪下,默默凝视着那具尸体,半晌,俯身从旁边捡起了一支簪子,放在眼前细细地辨认。簪子在烈火里被灼烤了许久,已经有些变形,轻轻一抹,表面上那一层漆黑簌簌而落,露出了灿烂的金光——穿珠子的金线已经融断了,那些珊瑚珠变成了漆黑色,一粒一粒散落在她的脸旁,宛如凝固的泪。 那是他送给她的礼物,她戴着它为他跳了最后一支舞。 那一瞬,眼前掠过血和火,她穿着白色舞衣蹁跹的样子渐渐隐没。白墨宸无法克制从内心涌出的战栗,俯下身去,用双手去抱起那一具枯黑的尸骸——然而焦脆的骨骼在一碰之下立刻寸寸碎裂,瞬间便支离破碎,怎么也无法收拾起来。 白墨宸猛烈地一震,看着在自己手掌心里寸寸断裂的焦骨,颓然跪倒在大雨的废墟里,沉默片刻,忽然发出了负伤猛兽一样的大叫! 原来一切都是幻觉……她死了。她毕竟还是真的死了!就在他的眼前被大火活生生地吞噬,变成了一堆枯骨!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已经无法挽回了! 所有骁骑军都怔在了原地,看着主帅在雨里忽然发狂般地大呼痛哭。唯有穆先生在雨里遥遥地凝望着这一切,默默合起了手掌,眼底掠过一丝光,冷酷而镇定地点了点头——这个女人,终于是死了。第一步目的已经达到。 主人,我必将亲手将您推上至高处,君临这个天下! “天啊,”骁骑军统帅骏音勒马,和他并辔站在一起,遥望着这一幕,喃喃,“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样白了白墨宸!不敢相信……他真的如此喜欢那个女人么?这,这……” 他顿了顿,忽然放低了语气:“这真让人觉得害怕。” “这样下去可不行,得让白帅赶快前去紫宸殿,”穆先生蹙眉,侧过头,对一边看呆了的骏音耳语,“新的空桑女帝登基,各方肯定蠢蠢欲动,我们得赶紧和悦意公主达成秘密协议,以抢得先机。” 骏音遥遥地看着废墟里的同僚,有些出神,片刻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不能再拖时间了,要立刻前去和新帝商议大计。”穆先生苍白枯瘦的脸颊上露出一种冷酷的表情,抬手指了指紫宸殿方向,“悦意公主和白帅虽然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关系却一直很紧张微妙,这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局势瞬息万变,去晚了的话,今晚的一切努力说不定就白费了。” “你疯了吧?”骏音嘀咕了一声,“在这个时候,你居然想让我去把他从心爱的女人尸体旁拖走,带去那个所谓的老婆?他会杀了我的!” “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穆先生低声道,“你不去,我去。” 青衣谋士再不犹豫,立刻跳下马背,头也不回地朝着废墟里孤零零跪着的人走了过去。他只撑了一把油纸伞,伽蓝城的冷雨打在上面,发出簌簌的细密响声。 “喂……”骏音喊了一声,然而穆星北头也不回。 他只能勒马站在远处,看着青衣谋士艰难地一步步越过那些残垣断壁,翻过焦木横梁,走到了那个长久跪着不动的军人面前,细细地禀告着什么。 谋士说了很久,然而,雨里的白墨宸只是垂着头,定定看着那一具焦骨,面无表情。骏音摇了摇头,此刻旁边有一个斥候跑过来,报告说在北面御花园处发现了一股身份不明的残余敌军,对方正在迅速撤离。骏音勒马,正准备率人追去——忽然间,却看到穆星北猛然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废墟里! “啊?!”骏音失声——这是怎么回事!白墨宸素来对这个心腹谋士尊重有加,一直视其为左右手,如今怎么会忽然动手打他? 接下来一瞬间,他立刻看到白墨宸第二次动了手,又是一拳狠狠打在青衣谋士的肋下。穆先生如断线风筝一样飞出去,后背砸到了一堵断墙,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和脱口的惨呼。周围的士兵顿时发出了一阵惊呼,个个不知所措。 “住手!”骏音掠下马背,疾奔而去。 然而穆先生却比他更快,刚跌落在地,立刻手脚并用地爬回了白墨宸身边,用力叩首,颤声:“属下斗胆,眼下时机稍纵即逝,请白帅立刻去紫宸殿觐见新帝,共商大计!残党溃退,请白帅立刻发兵追击穷寇,以免留下祸害!” “够了!”白墨宸厉喝,“你是在命令我么?” 穆先生俯首:“万万不敢!” “不敢?你也有不敢的事?”白墨宸冷笑了一声,语气森然,几乎透着刺骨的寒意,“你都敢冒充我写信骗夜来回来送命,还有什么你居然会不敢?” 穆先生凛然一惊,立刻伏地:“白帅恕罪!” “不要当我是傻子,也不要以为夜来死了,你做的一切就死无对证!”白墨宸双手颤抖着,咬着牙,看着地上的枯骨,又看着匍匐在面前的下属,一字一句,“她死在火里,尸骨未寒——穆星北,你要为你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穆先生伏在地上,青衣被冷雨打湿,贴在了枯瘦的脊背上,肋骨嶙峋,沉默了片刻,只是磕头:“那封信的确是属下冒名写的,属下无话可说,甘愿领受任何惩罚。” 白墨宸冷冷看着他,眼里隐隐压抑着怒火。 穆先生猛然抬起头,又道:“可是请白帅明鉴:属下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您,都是为了空桑的天下大局啊!我知道不这么做,就是置您于险地而不顾!” “好一个天下大局!”白墨宸再也无法克制,怒喝一声,一刀斩落。 只听金铁交击,一把长剑横空伸过来,拦住了那斩首的一刀:“且慢!” 白墨宸缓缓转过头,看着来人:“骏音?” 骏音挡住了他的一刀,叹了口气,不得不开口打圆场:“墨宸,我知道你现在定然非常难过……不过穆先生虽然有点擅作主张,可说到底也是为了救你。要知道,我调动军队进入帝都至少也需要一天时间,没那个女人帮着挡一挡,你孤身在宫里实在太危险了!” “啪”的一声,他的剑被重重地挡开。骏音一连退了三步才站稳,吃惊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发现这个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同伴脸上忽然掠过了他从未看过的可怕表情。 “你,”白墨宸握着刀上前了一步,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声音低沉而寒冷,“骏音,我知道你和穆星北一样一直不喜欢夜来。是不是你们早就合计好了要让夜来为我送命?——在这件事上,你们是不是同谋?说!” “别这样,墨宸……”在这样深而冷的目光逼视之下,骏音有些不知所措,喃喃,“我……我们也只是为了……” 只听咔嚓的一声,白墨宸忽然间扬起了刀! 骏音大惊,下意识地后退。然而眼前一花,刀锋已经闪电般地架到了他的颈上! “那么,你是承认了?”白墨宸左手握着那把在火里烧得漆黑的佩刀,冷冷地看着他,眼里涌动着越来越盛的光芒——那种光芒是暗金色的,有着吞噬一切的力量。骏音只看得一眼,就觉得心猛然下沉,一股冷意从脊背上掠过。 眼前的白墨宸,似乎已经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 “你要杀我?”骏音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他眼里忽然也掠过一丝狠意,居然不退反进,往前走了一步!刀切入肌肤,沁出血来,他却发出一声大笑:“来啊!昨晚我点兵杀入帝都的时候,早就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怕什么!来啊,死在自己兄弟手里,总算也死得其所!” 他毫不退让的往前再走了一步,白墨宸的手终于颤抖了一下。 “不要逼我。”他嘶哑着嗓子,低声。 “逼你?哈!我可是为了你才冒欺君犯上的罪名杀到这里来的!”骏音看着他,痛心疾首,“十二年前你在西海战场上救了我一命,后来,我就连掉脑袋都不怕,跟着你血里火里的一路杀过来!可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 “女人又怎么了?”白墨宸冷冷截断了他,“女人就很轻贱么?” 骏音一下子无法回答。 “呵……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是来救我?”白墨宸喃喃,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悲哀的苦笑,“可你们做的一切事情,却比杀了我更甚!” “什么?”骏音讷讷道。 “是啊……我不能杀你们……因为你们是来救我的。”白墨宸定定看着他片刻,眼里那种奇特的火焰渐渐熄灭,他低声喃喃,拄着那把在火里烧得漆黑的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可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再也不想!” 他俯下身,用军装包起了地上那一具焦骨,在雨里站起了身。 “白帅……白帅!”穆先生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不详,连忙膝行上前,“你……你要去哪里?大局已定,帝都眼下还需要您来坐镇!您立刻就要君临天下了!怎能……” “君临天下?”然而,白墨宸只是低哑地笑了一下,看了一眼辅佐了自己多年的幕僚,眼神寒冷彻骨,“我要去哪里,由不得你来安排!” 他再不理会那些人,转身走到一匹战马前,跃上了马背。周围的士兵怔怔地看着主帅,在积威之下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 帝都。清晨。渐渐停止的冷雨。 紫宸殿的钟声还在上空回响,连绵不绝。 白墨宸一人一骑在雨里奔跑,穿过那些成为废墟的宫殿,手指痉挛地抱紧了怀里的那一具遗骨——在这里劫后余生的清晨里,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如同这一片烈火焚烧过后的宫城,荒凉、空荡而虚无。无穷无尽的愤怒、悔恨和悲痛逼得他快要发疯,只想跳上马背,远远的离开这里的一切。 以后该怎么办?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这些一时间全部没有到他脑里。白墨宸只是策马疾驰,将血腥远远甩在身后。 当即将出北门的时候,白墨宸忽然间一震,仿佛被雷击中一样霍地勒马,忽然用力勒住了马。疾奔中的骏马忽然被勒紧,不由得双蹄立起,惊嘶了一声。 他回过头去,看着远处——在御花园后门方向有两群混战中的人。他认得后面追击的是骏音麾下的骁骑军,而前面的那群人装束却极其古怪,个个都带着面具,穿着的服装也并不是大内或者缇骑的式样。然而,基中一个一掠而过的身影却是如此熟悉。 这难道是…… 白墨宸猛然一惊,仿佛是从游魂般的状态里回过神来,白墨宸的目光在纷乱的人群里锁定了那个剪影,眼神变得狰狞可怖,宛如嗜血的猎豹。 是的……是他!的确是他! 一投火焰忽然腾的一声从心底窜了起来,一瞬间就充斥了他空荡的心。那个刹那,白墨宸的眼神里又再一度透露出那种可怕的暗金色火光——他只觉得左臂一阵奇特的痛,抬起手,只看到一种淡淡的光从手肘原来的断口处一闪而过,向着上臂和心脏方向蔓延。 那种奇特的刺痛,随着愤怒、憎恨传遍了他的全身。 “慕容隽!”低低的声音从切齿中一字一句吐出,白墨宸猛然调转马头,带领人马朝着那一群即将撤离帝都的人冲了过去—— “我要把你碎尸万段,给夜来偿命!” 清晨,雨渐渐歇止,青黛色的天空中乌云也慢慢散开。 然而,地面上血腥厮杀着的人们没有顾得上抬头看一眼天空,所以也就没有人留意到此刻伽蓝城的上空,居然盘旋着两只巨大的鸟。 比翼鸟从叶城飞来,渡过了广袤的镜湖,在高空盘旋。鸟背上坐着的少女低下头,俯视着底下废墟上的一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许多军队云集在帝都,正在相互混战,而脚底下的大地是黑色的,一场大火几乎焚烧了大半个皇宫,把锦绣化为焦土。 一切都纷乱无比,到处充溢着血腥味。 ——这是怎么回事?殷仙子奉召入宫不过短短一天,居然帝都就变了天?这里还是空桑人的帝都、云荒的心脏么?简直变成了西海战场! 这一夜之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惊天动地的变化? 然而,她已经找了半夜了,却还是没有发现殷夜来的下落,也找不到那个鲛人的踪影。琉璃又困又累,终于气馁,便想先回到叶城的行宫里休息——然而头刚一转,仿佛看到了什么,忽然便是一惊。 一夜的混战后,伽蓝帝都战局已定。在骁骑军精锐忽然出现,一场厮杀过后的缇骑完败,大统领都铎率残余人马撤退,骁骑军迅速控制住了禁城的局面,开始清扫一切残余的敌对势力——在这样一片血和火里,却有一行大约六七十人,穿过了骁骑军的封锁,迅速而无声地从缺少驻守的御花偏门悄然而出,个个蒙面素服,不曾露出真容。 然而琉璃一眼瞥过,就看到了那里面的一个白衣人影——那个人虽然脸上带着面具,那身形、那眼眸,却让具有通灵力量的少女猛然一惊。 “咦?”她惊呼了一声,一拍玄鸟的背,“快,去看看!” 她压低了比翼鸟,静悄悄地追了上去,在靠近那群人头顶时忽地下探,从鸟背上探出头试探地叫了一声:“慕容隽?”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不约而同齐发而来的数十支利箭! 琉璃猝不及防,惊呼了一声,若不是玄鸟通灵,瞬地用世翅膀一扇,几乎是直角地转身掠起,她就立刻要被这突如其来的箭雨射成刺猬。背后的弓箭一动,那把夜狩自动跃入了她的手里,琉璃在一瞬间张弓搭箭,迎着那些呼啸而来的箭雨便是一箭迎头射了过去! 只听一声凌厉的哨声,半空中一圈金光扩张而出,仿佛烟火的绽放。当金光扩大后,那些射来的箭尽数被打落,在接触到她之前一瞬间化成了灰烬! “喂!疯了么?”她在鸟背上探出头瞪着他,气急败坏,“是我啊!” 簇拥着慕容隽的家臣们如临大敌地看着这个天而降的少女,弓箭一齐地对准了她,个个疲惫不堪,却杀气凛然。 “等一等!”四大家臣之首的东方清认出这个少女是广漠王的九公主,连忙拦住了要发射第二轮的同僚。然而慕容隽坐在马背上,只是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眼神涣散而恍惚,似乎完全没有认出她是谁来。 “慕容隽,你这个没义气的家伙!说好了要一起入宫救殷仙子的,你居然扔下我自己偷偷先跑来了?”琉璃看到对方一身都是伤,不由撇嘴,心里的火气登时消了,“你看你,背信弃义,到头来弄得自己这么狼狈!” 然而就在瞬间,慕容隽身子往前一倾,忽然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喂!”琉璃大吃一惊,下意识地一按鸟背。比翼鸟应声呼啸着一冲而下,利爪下探,在那个人跌到地面上前瞬地将他一把抓了起来。 “公子!”那一群人发出了惊呼,弓箭再度张开。 “别放箭!”东方清厉声阻拦,“让公子跟着她走更安全一些——追兵就要来了,我们来断后!这样,才能让都铎的人马顺利走脱。” 马蹄声果然已经近在耳侧,那是骁骑军的人包抄了上来。 “是。”仿佛知道此刻已经万万不能逃脱,所有人停下了撤退的脚步,聚拢在一起,回过身,对着后面追来的人齐刷刷地拔出了刀剑,脸色肃穆——虽然面对着比自己多十倍的人马,镇国公府的家臣却没有一个屈服。 “一个也不许逃了!都给我抓回去!”如狼似虎的骁骑军已经追上了他们,当先一骑坐着的是白墨宸。一夜出生入死的剧战后,他的全身上下都充满了血和火的味道,鞭梢一指,喝令下属围困住了这一行人,厉叱:“慕容隽呢?给我滚出来!” 东方清在面具后的眼睛骤然变了,不可思议地喃喃:“你……还活着?” 不可能……那样的一场大火,居然没有把这个人烧死!居然还让他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了这里!这难道是天意,还是神迹?! “是,我活着。但有些人却已经死了……”白墨宸看着这一行蒙面人,眼神亮如闪电,隐隐透着一种令人畏怖的光,一字一句地切齿,“所以,你们,全部都该跟着去!”他厉声大喝:“慕容隽呢?让他出来!” “镇国公?”东方清忽地冷笑了一声,“此事和镇国公有什么关系?——我们今夜是奉宰辅素问之命前来的。白帅的话,在下实在听不懂。” 白墨宸一怔,蓦地明白过来:“死到临头,还信口雌黄!” 东方清手一摆,所有残余的人唰的拔刀。 “还要抵抗么?”白墨宸厉声冷笑,刀锋斩下,顿时断去了身边的一颗头颅,“慕容隽,既然你不敢出来——那么,就让我来把你的党羽一个个的拔除干净!” 随着主帅的冲锋,骁骑军立刻涌上,从四面八方将这一行人包围。 那是一场没有任何希望的众寡悬殊的战斗,惨烈异常。 一个接着一个的家臣倒下去,血染红了地面。然而,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没有一个人发出一声惨呼。白墨宸策马驰骋于杀场中,手起刀落,仿佛杀神附体,眼里充满了可怕的光芒:“慕容隽……出来!” 力量众寡悬殊,这样的杀戮持续了只有一刻钟,到最后,迅速只剩下四大家臣之首、跟随了慕容隽最久的东方清。 “停!”杀红了眼的空桑主帅忽然大喝,所有人随之束手。白墨宸跳下战马,踏着尸体一步步走过来,冷冷对最后的俘虏道,“慕容隽呢?交出他,饶你全家不死。” 东方清提剑站在满地尸体里,面对着最后的通牒,并没有回答一个字。他看了看白墨宸,然后低下头检视了一番死去的同伴们,站直了身子,冷冷一笑,忽地回剑一抹,断然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啊?”在旁人的惊呼声里,蒙着布巾的脸迅速变黑,转瞬腐朽成白骨。 白墨宸一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然而对方的身体也在迅速溃烂,很快就软得已经无法抓住——那一刻,不仅是东方清,那些倒地死去的人的脸上也同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尸体迅速化成了一滩水! “没有活口。”骏音低声,“无法确认身份。” 白墨宸定定看着那些腐尸片刻,颓然松开手来。这人在最后选择了自行了断,就是为了不让今晚的事情牵连到镇国公府——这些家臣估计出发前就在舌下藏了毒药,还真的是对慕容氏忠心耿耿,死而后已! 他看着脚下累累白骨,沉默了一瞬,忽然一咬牙,勒转了战马飞奔离开。 “白帅!”将士们在后面急追,“您要去哪里?” “镇国公府!” 比翼鸟下探下迅速起飞,带着慕容隽和琉璃飞起。忽然坠落后又被提上云霄,然而慕容隽却似乎没有丝毫的惊讶恐惧,甚至没有丝毫表情,仿佛失去了魂魄。 “你……你怎么了?”琉璃有些不安。 慕容隽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将双手覆盖在了脸上,默然了许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毕竟还是输了……” “输了?”琉璃愕然,“你是说你没救出殷仙子么?” 慕容隽微微摇头,似是再也不想解释什么,只是垂下手,指向了地面。琉璃探头往下看去,忽然“啊”地惊呼了一声。 在他们刚离开不久,地面上就已经出现了一场大屠杀!镇国公府的那一行人被骁骑军包围,无数支利箭急射而来,转瞬射杀了所有人——宫门不过在十丈之外,但那短短的距离却仿佛是鬼门关,没有一个人可以活着离开。 “那个人是谁?”琉璃指着杀场里一个策马驰骋的人影,“好狠啊!” 在那个人杀过之处,被一刀断头的尸体纷纷倒下,鲜血溅了满身,从半空看下去也是殷红可怖,分外的刺眼。琉璃只看了一眼,心里就隐约腾起一种不详的感觉。这个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黑暗和狂热。 “白墨宸。”慕容隽轻声,语气冷酷而空洞,“他居然没有死。天意?” “白墨宸……”琉璃缓缓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曾经在殷夜来嘴里吐出——那是殷仙子的男人,空桑的主帅,在世人口中是一个强大、自制、重情重义、言出必行的军人。然而此刻,这个满身是血驰骋在尸骸里的人,却疯狂得宛如一个恶魔。 “这个人……”琉璃喃喃,“不大对劲。” 地下的那一场屠杀转眼结束,在东方清倒下的那一瞬,琉璃感觉到身边的慕容隽剧烈地震了一下。她以为他会忍不住冲动地做什么傻事,连忙上去拉住了他的衣袖,然而,慕容隽毕竟还是没有动,只是在高空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下属被屠戮殆尽,没有说一句话。 “血的代价……”慕容隽望着脚上的大地,喃喃,“成王败寇。既然白墨宸还活着,那么,就要轮到我们付出代价了。” “代价?”琉璃讷讷,顿了一下,似乎陡然明白过来了,失声,“你要杀白帅?为了抢女人?——天啊!你就算为了救出殷仙子,也不能放火烧了皇宫呀!” 慕容隽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这个九公主的心思简单纯净,哪里能明白这么复杂的权谋争斗。此刻,他甚至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 “殷仙子呢?”琉璃追问,“你找到她了么?” “……”慕容隽没有回答,辰角缓缓露出一种让琉璃冷彻心肺的笑容来。他仰起头。漠然地看着乌云上刺眼的阳光,瞳孔居然没有任何变化。 “你笑什么?”琉璃失声,有些不详的预感,“她在哪里?” “在火里。”他木然地回答,“在我眼前,被活活烧死了。” “什么!”琉璃失声惊呼起来。 “她死了!”那一瞬间,她听到慕容隽一直克制着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那是一种仿佛爆发似的愤怒和绝望,在云上失声狂笑起来:“她……她为了那个男人,居然可以赴汤蹈火!她宁可与他共死,也不愿和我同生……哈,哈哈哈!” 他笑得如此疯狂,手舞足蹈,几乎要一头从比翼鸟上栽落云霄。 “喂,小心啊!”琉璃连忙一把抱住了他。 “哈,哈哈哈……我拼了命的想去救她回来……她却宁死也不跟我回来!”怀里的人在大笑,胸臆不停地起伏,几乎是恶狠狠地道,“她宁可与他共死,也不愿和我同生!”他哽咽着,忽然间又出了一声大笑:“而且,那火是我放的!是我……是我!” 琉璃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她感觉到有滚烫的泪水一滴滴溅落在手上。这个向自己求了几次婚的贵族青年,一贯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冷静优雅,长袖善舞,似乎生下来脸上带着面具。然而这一刻,他却哭得像个孩子和疯子。 ——这就是人类么?是那种最脆弱也最坚强、最卑微也最强悍的生灵么?他们小小的心脏里,蕴藏着多少的力量啊! 琉璃怔住,迟疑了半晌,才绞尽脑汁想出来几句安慰的话:“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伤心……不过,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你尽力了……你尽力了呀!” 她也知道自己说辞的苍白,慕容隽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说话。 “那么,不如我们先回家去吧?”琉璃等了片刻,还是不见他有反应,有些无奈地开口,“一夜没回去,我爹一定急死了。” “家?”一直木然的慕容隽听到这句话却震了一下,不知道想着什么,脸色缓缓变化。他终于叹了口气:“你说的对。现在我还不能死——慕容家已经到了存亡关头,这个时候,我怎么能坐以待毙?” “啊?”琉璃张大了嘴巴,“存亡关头?” “是。”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白墨宸命大,居然在那场大火里活下来了!你以为他会放过我?还有那些给了两百石黄金的那些人,他们……”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 从刺破那一天开始,那个小小的伤口一直没有痊愈,不停渗出血迹来,似乎除非他体内血全部流干才会停止——那些冰夷,在抽取了那滴血之后,也已经把他的灵魂束缚在那个水晶球里了吧?如果知道了自己没有完成约定,那么,随之而来的报复定然残酷万分。 可是……这又有什么呢? 在眼睁睁地看着堇然葬身火海那一刻开始,他的心也已经死去了。接下来肉体的死亡或者灵魂的禁锢,都已经无足轻重——到了此刻,唯一令他还觉得牵挂的,是他的家人和中州人的命运。 “咦?”琉璃又一次注意到那个小伤口,惊诧地凑了过来,“这是怎么弄出来的?” “没什么。”慕容隽很快将手藏到了袖子里,在比翼鸟上站起身来,俯视着已经近在脚下的叶城,深深吸了口气:“九公主,今日你救了我的命——我会永远记得,也希望还有机会能报答。可现在,我要回家了。” “大难立刻就要来临,我必须竭尽最后的力量,保住慕容家!” 琉璃不是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看了一眼脚底下乱糟糟的帝都,喃喃:“可是……我还得找一个人呢!那个家伙重伤未愈,会出什么事情。”然而,话刚说到这儿,有什么东西却忽然掠过了她的眼角。 那是一道光,从云雾下面而来,飘忽飞过,宛如淡淡的闪电去向了不远处高耸入云的伽蓝白塔顶上——白光里依稀可见一个女子的影子,飘向了神殿。 “啊?”琉璃顺着那个影子看去,忽地震了一下,“那是……” 比翼鸟掉转了头,迅速追了上去。 在万仞高的白塔上,神庙寂静。 巨大的神像下点起了灯,一共七七四十九盏,布成了一个诡秘的阵容。在那些用来增强灵力的阵法中间,盘膝坐着两个人。空桑祭司和鲛人男子相向而坐,双掌相抵。两只掌心都刻有命轮的手紧扣在一起,金光缓缓而转,气息在两人体内流动。 凤凰的眼睛紧闭,枯槁的脸上没有丝毫生的气息。 片刻,一阵微风从神殿外吹入。一道虚无缥缈的白色人影从脚下的大地上掠来,忽地来到了黑暗的殿内,迅速地飘近。 那,赫然也是“凤凰”! 然而,那个凤凰却是一个散发着微光的“灵体”,虚幻如雾。那个灵体从殿外掠入,仿佛被什么力量吸引着,迅速地飘向了盘膝而坐的本体,一瞬间合二为一。 那一瞬,空桑女祭司的身体震了一下。 溯光吐出了一口气,将右手缓缓松开——在他掌心的命轮离开对方掌心时,仿佛身体的生气被抽去,盘膝而坐的空桑女祭司忽然间就瘫倒了下来,白发如瀑,面容泛灰,一瞬间又似老了十岁。 “凤凰?”溯光俯下身,“怎么样?” 魂魄归体后,空桑女祭司勉强地睁开了眼睛,只觉得身体有千般重,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四肢百骸上一样。她缓缓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 神殿内和麒麟一战之后,她已经接近垂死之境。然而为了不让帝都的局面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她在龙的协助下强行让元神脱离躯壳,以灵体的方式去紫宸殿上履行白塔女祭司的责任。然而,这样的最后一举,已经让灯枯油尽的她再也无法支持下去。 “好了……完成了。”她眼里的神光在涣散,虚弱地喃喃,“该做的……我都做了。我为云荒已经尽了力,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溯光默默颔首,看着怀里的同伴气息逐渐微弱,心痛莫名。 “其实,黎缜……是我的人。”凤凰低声,“入宫几十年来,他只遵照我的旨意行事……他会暗中辅助悦意,让她学会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麻烦你告诉星主……请再派一个人,继承‘凤凰’的位置吧!” 空桑女祭司断断续续地道:“破军即将苏醒……这个时候,如果女祭司的位置忽然空缺……太危险了。龙,在没有选定新的人之前……千万不要把我的死讯泄露出去。” “你会没事的。”溯光轻声安慰,自己也觉得这句话的空洞无力。 “呵,我已经八十二岁了……就算麒麟没有杀我,也活不长了。”空桑女祭司苦笑着,“我不怕死,龙……我知道轮回永在,而死生,不过是昼夜更替。” 溯光说不出话来,只是叹了口气。 “你好好休息吧!我把麒麟带回去。”静默了片刻,他看了一眼神庙里另一个垂死的胖子,“等星主来到云荒再做处理。” “不!”空桑女祭司却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别走!” 垂死的人是如此用力,以至于他霍然一惊。“我要死了,龙……所以,请你现在不要离开。”她在他怀里轻声道,断断续续,“这是我一生中最后的请求。” 溯光有些无措,只能点了点头。 和不久前死去的明鹤一样,凤凰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守望,为了守护命轮,为了这片大地的平安和繁荣,在黑暗里默默耗尽了一生。 “不,不是这样的……”仿佛是洞察了他的心思,凤凰虚弱地笑了一下,喃喃,“这些年来,支撑着我在每一个黑夜等待下去的信念……只是,只是能再度见到你。” 她的声音微弱却清楚,令身边的人震了一下。 “凤凰?”溯光愕然喃喃。 然而,仿佛生怕自己这口气一断就再也说不完这些话,垂死的女子没有容他说下去,继续低声喃喃:“鲛人的宿命,是一生只能爱一次的……我知道无法靠近你……所以只能守着白塔,等待你六十年一度的归来。” “我只能这样等着……等着。” 她微弱的语气里带着自嘲的苦笑:“对一个陆上人类来说……八十二岁,已经太老太老了……就算麒麟不杀我,我也该寿终正寝了。可是,没有见到你,我怎么甘心死呢?” 溯光因为震惊而无法说出一个字,低下头,定定凝视着怀抱里的女子——她的脸枯槁而苍老,白发如雪,然而眼里却有少女一样的憧憬和闪亮,令他不由得见之心惊。 这些年来,他沉湎于紫烟离开的哀伤之中,从来不曾注意过外部的世界。六十年了,他们之间只见过两面。就算在她韶华鼎盛的时期,他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同伴的模样,然而,她却在黑暗里等了他足足一个轮回! 太晦涩了……这从何说起呢? 她为他耗尽了一生,他却毫无记忆。过去短暂的几次相逢里,她是否对他说过一些什么暗藏深意的话语?是否曾经给过一个隐忍而深情的凝望?这些都无从回忆了……他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就如水面上沉浮不定的影子。 “真是悲哀啊……鲛人的一生那么漫长,可是我们人类只有几十年……我用尽了一生,也只能见你两次啊……龙!”凤凰用尽全力,抬起手轻轻触摸着那一张梦幻中的脸,“可是,在我死的时候……你却正好在我身边……这是天意么?” 苍老的女子脸上忽然出现了奇特的红晕,从胸臆里吐出最后一口气:“吻我一下吧,龙……” 溯光微微震了一下,然而身体却是僵硬在那里,没有办法动一动。 “就当是送别一个同伴。”凤凰虚弱地喃喃,“可以么?” 黑暗的神庙里,鲛人的呼吸轻而紊乱,显示着他的犹豫不决。感觉到怀里的女子气息逐渐微弱,溯光暗自握紧了拳头,缓缓俯下身去。然而,在接触到冰冷的额头之前,他却停住了,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拦住了他。 黑暗里有淡淡的微光,那是辟天剑上镶嵌的明珠。 那一瞬,紫烟临死前的模样在他眼前晃动,她也在对他微笑,对他说话,苦苦的哀求——那一首《仲夏之雪》又依稀在耳边回响,刺痛他的心肺,令他无法呼吸。 溯光的手握紧了那把辟天剑,无声地颓然摇头。 “啊……连这样也不行么?”怀里的凤凰轻轻笑了一声,微弱地喃喃,“原来,我们一生的缘分仅止于此而已……但愿下一世,我能转生在你们鲛人里,会为你而选择成为女子……不知道那时候,你还认不认得我?”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低声:“会的。” “呵,我知道你是在骗我……龙。”凤凰微微地笑了起来,语音萧瑟:“你不会再认得我了……几百年来,你眼睛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紫烟……”她用尽全力抬起手伸向虚空,一寸一寸地,终于触到了他的脸颊,忽然声音转为决断而清晰…… “但愿生生世世,再不相见!” 那一句后,黑暗中的声音终于停顿了。溯光怔在了那里,一动也不能动,直到枯槁的手指颓然从他脸颊上滑落,怀里苍老的女子再也没有了呼吸。 神庙空寂而冰冷,只有巨大的孪生双神像在高处静静俯视着他们,金瞳和黑眸深不见底,宛如看穿了时间和空间。外面有风瑟瑟吹来,寒冷而空荡。 她最后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落,震动了他的心。这一刻,在紫烟死后一百多年后,他又一次感受到了不朽的死亡和不朽的爱。那种震憾直抵他的灵魂深处,令他无法抗拒地感觉哀伤和痛苦。 忽然间,他听到门外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谁?”他失声,抓起了身侧的辟天剑,抬头看去。 黎明的天光里,巨大的比翼鸟无声无息地停在神庙的屋檐上,那个追踪他而来的少女站在洞开的门槛外,怔怔地看着这一幕。高空的风吹动她的衣袖,猎猎如飞,仿佛一群雪白的鸟儿钻进了她的袖子。 然而,少女的眼神却是复杂而空洞的,宛如苍老了十岁。 “琉璃?”他失声。 她,是追着自己来到这里的吧?这个丫头为什么总是这样追着自己不放呢?难道是因为……仿佛有一道闪电劈下,心里一亮,他忽然间不敢再想下去。 是的,是的,原来是这样! 紫烟离开后的一百多年里,他的躯壳虽然活在这个世界上,然而灵魂却早已游离在外,只活在虚幻的过去里。然而此刻凤凰的死,仿佛猛然推开了他心里那一扇紧闭许久的门,另一个世界的风开始飕飕地吹进来了,冻醒了他淡漠已久的心——此刻,看着这个活泼明媚、敢爱敢恨的少女,他忽然有一种无法面对的感觉。 然而,琉璃在神庙外定定凝望了他片刻,却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踏入神庙,就这样掉转头跃上了比翼鸟的背。 “琉璃?”他不自禁地站起身来。 “朱鸟留给你。”少女头也不回地低声道,然后仿佛逃也似地逃了出去。 溯光下意识地想要追出去,目光扫过,却忽然怔了一下:神庙的那个角落已经空了,重伤昏迷的麒麟已经不在原地,只有一线血色从柱子后延伸出去,拖着越过了窗台,消失在黎明里——就在他因为凤凰而分心的短短片刻,麒麟居然暗自逃脱了!难道刚才他的垂死昏迷,其实都是装出来的么? 真不愧是闯荡江湖多年的老滑头。 他蹙眉,转过身走入神庙,将凤凰的遗体从血中扶起,安放在穹顶底下女祭司平日静思用的神台上,让她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态,如同坐化而去。 “先在这里安眠吧,”溯光抬起那只刻有命轮的右手,轻轻按在了她的额心,低声,“我会替你报仇,也会继续守护命轮的誓约——等明年五月二十日之后,我将和星主带新的‘凤凰’来这里。到时候,你将得到彻底的解脱。” 清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穿过穹顶大块的水晶将清澈的光线射入神庙。八十多岁的女祭司在死后反而显得分外的美丽,枯槁的脸舒展开了,如同一朵干枯的花遇到水重新滋润着绽放,没有痛苦,只有宁静。 那一瞬,他几乎都忘记了她是在一场残酷的战斗里被杀的。 “不用替我报仇……龙。”忽然间,他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那个声音来自死去之人的颅脑中,从他掌心的命轮里传入。 “凤凰?”溯光愕然地看着她。 死去的人额心尚有余温,竟是用残存着的一点点念力将最后的话传递给他,声音随着魂魄的消散,却越来越微弱—— “麒麟是为了他所爱的人而战,就如我们为命轮而战一样,只是各自立场不同,并无绝对的对错。” “在活着的时候,我竭尽全力,守护了自己的信念。而死去之后,便让一切都成为飞烟吧……不要再延续仇恨了。” 溯光看着三魂六魄渐渐从死去之人的躯壳里散开,化作一道道银白色的流光飞向天宇——她的灵魂是如此清澈透明,亮如白羽,没有一丝滞重污浊。没有了爱和恨,没有了一切执念,才能这般飞舞直上九天吧? “好的,我答应你,不再为此找麒麟复仇——”他终于轻声叹息,将手从她额头放下,“不过,一旦星主再度下令诛杀第五分身,我必然不会手软。” “无论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杀了殷夜来!” 黑色的神鸟展开巨大的翅膀,如一道闪电冲下云霄。琉璃怔怔地伏在鸟背上,任凭天风在颊边掠过,忽然间无声地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哭泣——只是觉得只到他和那个垂死的女人的最后对话,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就像是一种长久以来隐藏在心里的不详和不安霍然间被证实了,令她如坠冰窖,身心俱冷。那种寒意甚至冻得她无法呼吸,更不敢再看他一眼。 是的……这个女祭司的今日,便是她的明日! 那个苍老的女人用一生验证了她的揣测,让她明白了自己那点念想是何等的虚妄和不实际——鲛人是因为爱才变身的,这种爱,至死都不会改变。哪怕你用尽一生去等待,也无法换取一个哪怕是抚慰的吻。 那个女祭司用尽了一生,也无法触及所爱的人的心。 而她呢?她,哪里又有“一生”的时间来等待? 琉璃伏在玄鸟背上呼啸着冲下了白塔,任凭冰冷的雨水和天风擦拭着双颊,拂去不断坠落的泪水。那一刻,她哭得像个孩子。 “……”慕容隽在她身侧看着这一切,忽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要哭,”他轻声道,“至少你喜欢的人,他还活着。” 比翼鸟展翅翱翔,将这一对青年男女带离了交织着血火和权欲的帝都。乌云很快被抛在脚下,阳光从九天射落,明亮而温暖,大地上所有的血腥和污浊都远离他们而去。乌云之上,是纯净的青空,宛如透明美丽的大块琉璃。 后世之人不会明白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是怎样漫长的一夜。 伽蓝大雨,入冬惊雷,天下格局一夕倾覆。 仅仅一夜之间,帝都惊变。帝君被杀,宰辅丧命,白帅被围,缇骑出动、骁骑闯宫……在错综复杂的局面下,各方势力轮番上台,一环套着一环、一个阴谋牵连出另一个阴谋,蝉、螳螂、黄雀、猎人依次出场,令人目不暇接。 然而留在后世公开记载里的,却只有寥寥几句话: “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天降血雨,冬雷震震,下击光华殿。帝都大火,死伤累千人。次晨,白帝烨驾崩宫中,女祭司携神谕从天而降,命白帝之女悦意为女帝。百官朝贺,六王均服。史称‘劫火之变’是也。” ——《六合书.本纪》 羽·赤炎之瞳 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 当空桑的心脏上发生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变故时,遥远的西海上却是难得的风平浪静,百万大军对峙海上,双方均引而不发,停战已经十多日。 空桑方面虽然占据了优势,离沧流帝国的本岛已经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因为主帅返回云荒面圣,庞大的军队只能暂停了攻势,暂时驻扎在了初阳岛附近的海域上,由副将玄珉带领,等待白帅的一下步指令到达。 由于空桑内部的不和,这短暂的间隙便成了冰族休养生息的绝好机会。 已经是三更了,空明岛的船坞里依旧一片灯火通明。上千名工匠连夜赶工,声音闻于内外。长达上百丈的冰锥静静地停在船坞里,外形简洁,线条流畅,类似一个梭子的形状,仿佛一条深海里游弋的鱼类,银色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呈现出珍珠贝母一样的光泽。 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站在冰锥尖端,“哒”的一声,亲手钉上了最后一块短板,嘀咕了一声:“好了……终于算是完成了。” 旁边的匠作监总管一直提着一口气,直到最后一锤子落定才落下冷汗来,颤抖着伸出手,抚摩着那一块纹丝合缝的金属,赞叹不已:“太厉害了!——那么大的一个机械,十万多块的小壳子,拼接到最后一块的时候居然一丝缝隙也没有!” “不是我厉害,是你手下的那些工匠们厉害,按照图纸做得毫厘不差。”望舒抬头看了一眼冰锥的最前端,摸了摸合金铸造的外壳,皱眉,“不过这个外壳似乎比预计的厚了一厘。这样一来冰锥的重量增加,就要多带一些银砂和脂水来做动力了。” “可是……冰锥的承载力设置最多也只有一万石啊!”匠作监有些为难,“再多带燃料,只怕在水里就要沉下去了。” “这个我来想办法,”望舒摇了摇头,“问题不大,肯定能按时交付。” “有巫即大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匠作监终于吃了定心丸,擦了擦冷汗,“军令如山,如果月底万一弄不好,在下就要掉脑袋啊!” “怕什么!”此刻望舒心情颇好,手掌在下属脖子上一横,笑,“就算你真的掉了脑袋,我也能给你再做一个安上去!” “哎呀!”少年的手很凉,令匠作监缩了缩脑袋,吐舌笑:“属下不敢怀疑大人的能力,只是还是更爱自己这颗原装的脑袋罢了。” “哈哈!”望舒大笑着转过身,在冰锥舱室里巡查看着自己迄今为止制作的最高成就,志得意满:真是完美……织莺看到这一切一定会非常开心她,她会怎么夸奖自己呢?想到这里,望舒唇角就露出了一丝孩子般的得意的笑。 “对了,这里是不是还缺了什么?”匠作监指着一个位于操作席上方的空荡荡的架子,上面垂落一根细细的金色链子,查看了一下设计图纸,诧异:“怎么回事?图上没有这个东西!” “嘘,别大惊小怪,”望舒抬起手,竖在了嘴唇上,低声,“这是我自己添加的,用来放给织莺的生日礼物,不会影响冰锥的性能——你可得替我保密,别去向十巫通风报信!” “是。”匠作监知道这个总机械师的乖僻脾气,连忙答应。 “现在,让我们试试看最终的成果吧!”望舒攀着铁梯上去,脚步微跛,“弄了那么多年才搞定这个大家伙,现在我迫不及待地想试驾一下了!” “巫即大人!”匠作监在底下仰头看着,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冰锥刚刚落成,尚未调试过性能,还具有一定风险。不如……不如让其他人来试一试吧!” “那怎么行?”望舒蹙眉,“冰锥是织莺要坐的,非得我亲自试过了才放心。” “可是万一……”匠作监知道年轻的巫即虽然天纵奇才,性格却非常的古怪执拗,生怕他在调试这样一个旷古未有的庞大机械时出什么意外,急得说不出话来——元老院密令里说过,这个少年是国之重宝,一身可当百万大军,绝不可有什么闪失。 “放心!”望舒却大笑起来,“我自己设计出来的东西,会心里没数么?” 他攀上了冰锥的舱口,走向了机械的核心区。里面均是金属和木质的墙壁,点着银砂,将宽敞的舱室照得雪亮。望舒在一个特制的软椅上坐下,将双手分开放在了左右扶手上——金属制作的扶手上雕刻着精致复杂的花纹,然而那些花纹并不是纯粹的装饰,而是连着一个又一个的机簧,和双手十指的位置正好一一对应。 “底下的人,小心了!”他右手拇指一动,摁下了一个按钮。 成千名工匠如潮水一样退开,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仿佛春雷滚滚而来——随着机关的启动,那些在外围支撑着冰锥的架构纷纷倒下,一根根合抱粗的巨木和铁架井然有序地一一散落,只听顶上发出一声断裂声,船坞顶上的铁链再也无法拉住冰锥的重量,整个冰锥砰然下落,直接沿着斜向的板面滑入了水中! “哎呀!”匠作监随着人流退开,看着船舱自动封闭,一千支浆无声伸出,飞快地搅动着,那个诚然大物发出了一阵低低的鸣动,缓缓动了起来。 “冰锥……冰锥下水了!”有工匠激动地大呼,“它动起来了!” “动?还不止呢!”望舒低声笑,他吸了口气,左后拇指同时摁下——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仿佛如同一个烟花的爆开,整个巨大的银梭忽然从头部打开,瞬间分裂成六片,仿佛银色的莲花忽然绽放,耀眼夺目! “啊!”底下无数的匠人发出了短促的惊呼,不敢直视。 每一个银色的“花瓣”上都有一个金色的圆形基座,上面放置着空空的水晶柱子,每个水晶柱都有一丈粗细,呈放射状,朝向居中的操作席——打开的银梭飞速旋转,速度之快令肉眼无法看清楚,转眼成了一道耀眼的流光,从操作席上看来仿佛一个光轮在舞动。 在光轮中,水晶柱的门依次打开又闭合。 “奇怪……这个设计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望舒蹙眉,不解地喃喃——当时元老院提供给他的几点设计要求里重点提到了冰锥头部的这些装备,然而作为负责制造的人,他却丝毫不知道这些到底是准备用来做什么的。 “好吧,这也算是合格了。”他低喃喃,手一松开,机簧重新弹起,六瓣忽然合拢,转瞬恢复原样。银色的金属外壳纹丝合缝,宛如天成。 “分体合格。”俊秀的少年坐在冰锥的操作席,松开了操纵杆。 灵巧的手指继续翻飞,接着按下另一排的机簧。冰锥缓缓潜入水下,开始向着港口深海前进——虽然冰锥的体型如此庞大,然而因为精妙的设计,在水里却是灵活非凡,进退自如。然而就在即将驶出船坞的那一瞬,仿佛是受到了激发,深水里发出了一阵轰鸣,潜流暗涌中,看得到有一道大坝从水底升起,拦在了前方! 冰锥的速度不曾放缓,居然一头撞了上去。 “哎呀!”无数工匠发出一声惊呼。 只听咔嚓的一声,一道光柱从冰锥最前端射出,拦在前方的生铁铸板震了一下,居然如同豆腐一般脆弱地被击穿了一个直径数十丈的大洞! 冰锥仿佛是一条灵活的鱼,从洞里瞬地滑过,毫无阻碍。 “融冰顺利!”望舒低声说了一句。 在融化的那一瞬,船坞内的水汽蒸腾,温度急剧上升,几乎令人无法呼吸。强烈的光令所有工匠都暂时失去了知觉,颤抖地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其实,即便是参与这个绝密工程的人,也无从得知自己耗十年之力到底造出了一个什么样可怕的东西。 “哈哈!”当冰锥顺利破壁潜入深海时,操作席上的望舒发出了笑声,心怀舒畅。他娴熟地操作着冰锥不停下潜,在深海里纵横来去——在他手里,这个庞然大物灵活得如同一尾银色的游鱼,时而垂直上浮,时而瞬间掉头,宛如闪电回翔。 “巫即大人!巫即大人!”船坞里的匠作监总管急得在岸上捶地大呼,生怕出什么差错。 只听哗啦一声,水面裂开,一道银光飞一般掠上岸来,带着凌厉的劲风,在船坞码头上稳稳停住——从飞起到停稳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便从极动到了极静,令人叹为观止。 “哈哈!完美!真完美!”冰锥的舱室打开,少年从操纵席上站起,一瘸一拐地走到了舷边,对着底下变了脸色的工匠们举起了双手,“你们看到了么?太完美了!” 已经通宵达旦地工作了三个昼夜,所有工匠在望舒检查最后成品的时候都屏声静气,生怕最后关头还会出什么差错。此刻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顿时大喜过望,欢呼着涌过来,将匠作监高高举起,抛向天空—— “冰锥!冰锥!破军万岁!沧流万岁!” 匠作监被抬起,一下一下地抛起,在半空中惊叫连连。 只有天才的少年机械师还孤独地站在冰锥上,看着底下沸腾一片的工匠们,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置身余外的不相干之人。看了片刻,见没人来搭理自己,不由得蹙起眉头,不满地嘀咕了一句:“搞什么啊……怎么弄得像是他做出的冰锥一样!” 然而,没有人听到他的这句报怨,欢呼的工匠们簇拥着匠作监总管,自顾自地出去饮酒了。船坞里的人哗啦啦一下子走光了,没有人招呼这个冰锥的真正制作者。 “算了,反正织莺会夸奖我的。”被遗忘的少年有些无趣地坐在冰锥的龙骨上,等待着织莺的到来,手灵巧地上下摆弄着,组装一个不知道什么用途的小圆球。 这个圆球有一寸的直径,上面有两个洞,每个洞里都有一颗咕噜滚动的小珠,灵巧可爱。望舒拆开那个圆球,从中抽出了一卷薄薄的带子。那带子只有半指宽,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呈现出半透明状,被紧紧缠绕在圆球里的一个轱辘上。 望舒将那一卷薄带子缓缓抽出,缠绕在手心的另一个轱辘上。 “咦,这是什么怪东西?”忽然,他身后有个声音轻声问。 “织莺?”望舒又惊又喜地回过身,看着悄无声息出现在背后的白衣少女,“你……你怎么大半夜的就过来了?不是中午才来的么?” 然而他一惊,手上的轱辘便一下子就松了,那卷刚缠绕了一半的薄带子忽然倒退了回去,被反卷入圆球的内部。就在那一瞬间,一个生涩的声音细细响起来了: “咦,这是什么怪东西?” 声音刚一入耳,织莺瞬地睁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来——是的!这个细细带子上居然传出了那个声音!那个声音重复了一遍方才自己说的那句话,从语调到语音,简直就和从她喉咙里刚吐出一模一样! “天啊……”她捂住了嘴,看着望舒手心那个圆球,“这、这是什么?” “哎呀,糟了!”望舒地有些不好意思,将圆球握在了掌心,露出一丝又是自豪又是捉狹的笑容来,“本来是准备在你生日时才拿出来的,结果居然被你抢先看到了!” 织莺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这……到底是什么?它会说话?” “其实很简单啦,”望舒见绕不过去,只能摊开了双手,吐了吐舌头,“这些东西当然不能说话——这只是我新设计出来的一种机械,它可以通过薄薄的带子来‘捕捉’到这世上的一切声音,并记录下来。” “声音?”织莺不敢相信,“声音也能被捕捉到么?” “怎么不可以呢?”望舒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得意,站起身,指着高高悬挂在船坞上方的一盏灯,“你看,我们的先祖开采出了银砂,从此就捕捉到了‘光’;而我们先祖的先祖制造出了风隼和比翼鸟,从此驾驶了‘风’——既然风和光都可以被捕捉和驾驭,为什么就不能捕捉到‘声音’呢?” 不等织莺回答,他再度抽出圆球里的那卷薄带子,手一松,带子迅速被轱辘倒卷而入,薄薄的带着震动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 “咦?这是什么怪物?” 少年将手里的带子反复抽卷,于是那个声音就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看着满脸愕然的织莺,望舒忽然愉快地大笑起来:“只是这么一点点东西,就让你惊讶成这样了么?那么,等看到我给你准备好的生日礼物,你又该有多开心啊!” 织莺说不出话来,看着这个天才的机械师。 从在地下工坊发现这个少年已经数年过去了,尘世和人心都变幻无定,然而望舒的眼睛却还是那样澄澈透明,如一泓看得到底的泉水——这个孩子的心思是如此简单,他用尽了全力,只是为了让自己展颜一笑啊! 半晌,她才轻轻叹了口气:“其实看到你终于制作完了冰锥,我更开心。” “冰锥?”望舒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凝固了。一层忧愁和不安迅速地笼罩了他的眼睛,他看着她,又看了看那一架媲美伽楼罗的旷世杰作,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喃喃低声:“织莺,你……你真的开心么?要知道冰锥一造好,你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织莺看了他一眼,心底微微一痛。 是的,望舒明明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却依然加班加点地通宵赶工做完了冰锥——因为他想令她满意,所以不惜冒着她会离开的风险。 “我会回来的,”她轻声许诺,“一定会带着那些孩子们回到西海。” “真的么?”望舒却忧心仲仲,看着自己亲手制作的机械,“冰锥上安装了很多超级厉害的武器,不像是专门为了旅行而设计的。元老院这次让你带着神之手秘密出发,到底要去作什么?——肯定是非常危险的事吧?” “没事的,”她安慰他,“有那些孩子们跟我在一起,还会有什么事呢?” 望舒想了一想,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那些在大秘仪上被遴选出的孩子个个不同凡响,经过织莺长时间的训练,估计更是身手了得——有那么一批孩子跟着,可以说比整个元老院加起来都厉害。 “对了,”织莺看着他,脸色却有些奇特,犹豫了片刻才低声到,“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说一下,接下来三天我会有些事情要处理,无法天天来看你了。” “嗯?”望舒有些诧异,“什么事?” “不过就是那些孩子的事。”织莺语焉不详地回答。她说得尽量平静轻松,然而望舒却奇怪于她说话时的脸色,心里忽然隐隐不安。“我……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忽然道。 “什么?” “你头上插过一支簪子,对么?”望舒凝视着她披拂下来的淡金色长发,嗫嚅着,似乎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说,比划着,“上次刺客来袭,你过来救我的时候,你……你头上好像有一支簪子……那支簪子很特别,就像是……”说到这里,他又无法继续了,只是绞着手站在那里,用闪烁的眼神望着她。 ——是的,虽然只是瞥了一眼,他却清楚地记得,当时戴在她头上的,竟然是一支结发簪!是冰族年轻男女在婚聘时才用的结发簪! 虽然自从上次的意外事件后,织莺每次来看他时都素服简妆,长发披肩,并没有戴任何首饰,然而,那一瞥却在他内心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一种强烈的疑问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再不问个清楚便要发狂。 织莺脸色猛然一白,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 “你记错了吧?”她咬了咬唇角,低声,“我从不用簪子的。” 望舒怔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织莺从来不曾对他说谎,他从有记忆开始就绝对的信任她说的每一句话,所以当她那么说的时候,一瞬间,他原本清晰的记忆立刻出现了模糊和分裂。 难道……真的是自己记错了么? “啊?真的么?看来我是赶工加班加得神志恍惚了……”他不好意思再追问,只能挠着头苦笑,忽然道,“对了,反正我也已经造好冰锥了,接下来没什么事——要不然我去你那边帮你一起做那些事吧!” “不!”织莺一震,脱口而出。顿了顿,她缓和了一下语气:“这是元老院的安排——‘神之手’的行动极其秘密,你不能插手。” “又是元老院!”望舒愤愤地骂了一句,“那些老头子为什么一直提防着我?我好歹也算是十巫啊,又不是他们的囚犯!” 织莺脸色微微发白:“别这样,望舒,元老院可没有把你当外人。”她轻声劝解,“你看,冰锥那么秘密的大计划,还不是交给你了?” “嘁!除了我,他们难道还能找别人?这个不算!”望舒却不屑,冷锐地道,“这些年来,他们除了让我制造杀人的器具,什么也不让我知道,什么也不让我参加!——五年了,我甚至都没有出过这个空明岛!” 织莺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剧烈地发泄内心的不满,不由一惊。原来望舒虽然看上去开朗而单纯,内心居然是如此敏锐——或许别人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意,其实,他心里早已昭然。 她正准备说辞安慰他的情绪,然而一转瞬,望舒的目光投注在她脸上,语气却迅速地柔软下去:“如果不是有你在这儿,这个地方我早就待不下去了——为了织莺,当一个专门做武器的奴隶我都心甘情愿。” 她凝望着他,眼里忽然有泪水长划而落,簌簌地落在衣襟上。 “怎……怎么啦?”望舒吓了一跳,结结巴巴起来,“我……我说错了么?” “没什么,”她转过头去,不敢和他的视线相接,低声,“望舒,你对我太好了。有时候……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仿佛不想再说下去,她擦拭了一下眼角,忽地转过身,踮起脚吻了一下少年的额头:“谢谢你。” 望舒一下子僵在了那里,觉得心里仿佛咔嚓一声,有一根弦似乎断了。一股战栗传遍了全身,他忽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 “织、织莺,你、你知道,我……”他越发结巴,“我……” 然而织莺没有等他说完,便转过脸去,低声:“好了,我要去议事厅见巫咸大人,先走了。”她甚至没有等他回答,便转身逃也似地走了出去。 “织莺!”望舒回过神来,一瘸一拐地追在她后面。然而刚到了门口,却有两位战士恭谦地拦住了他:“巫即大人,请留步。” “别拦着我!”望舒奋力推开两人,然而他体格本弱,哪里能推得动这两个骠悍的战士?就在拉扯之间,更多的战士围了上来,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其中一个带头的裨将上前一步,躬身道:“巫即大人请回。在下接到元老院严命,大人绝不可擅自离开。” “干什么?”望舒看着织莺越走越远,心急如焚,“你们想软禁我么?” “在下不敢。”裨将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容反驳,“元老院有令:如今外面尚有空桑派来的刺客残党,巫即大人乃国之重宝,万一有什么闪失,这里所有人都要人头落地。” “……”望舒知道自己无法冲开这道从墙,只能愤然而退。 他回过身,一瘸一拐地攀上了冰锥,从怀里重新拿出了那个圆球,准备开始继续做自己私人的小玩意儿。然而,他无意抬起头向周围看了一眼,忽然间心里升起了森森冷意:船坞里空空荡荡,冰锥一完工,所有工匠都已经出去庆祝喝酒了,只有数百全副武装的战士还驻守在船坞的各处,严密地监视着这里的一切,飞鸟不出。他发现自己居然是活在一个囚笼之中! 冰锥的船舷高达二十丈,视野极好,每次他工作累了便会靠在这上面看看外面。船坞的外面便是凯旋大道,通往破军广场。那是空明岛最热闹的地方,诸多军士和民众来来去去,集市人山人海,港口军需运送忙碌,一片热闹气息。 他看看外面,目光闪烁,内心起伏不定。已经是下午了,虽然是十月初冬,然而斜阳从西方海面上漫射过来,映照得外面一片暖意。在这样的光影中,他在广场上的千百人里还是一眼认出那一个熟悉的影子。 那是织莺。 她远离了船坞,匆匆走在人群里,一袭素白的长袍在海风里轻轻飘扬,转入了广场下一个深深的拱门内。那里有一队侍女出来迎接了她,深深弯腰行礼,个个手里都捧着什么东西。在夕阳里,织莺一边走一边将手抬起,从袖子里面抽出了什么,将满头的秀发重新挽起——在她抬手之间,有珠光从指缝间折射而出,令高处看到的他猛然一惊。 ——没错!那,正是上一次一瞥即逝看到的簪子! 她说谎了……她说谎了!织莺,竟然亲口对他说出了谎言!那一瞬,巨大的惊骇和苦痛令他猛然一个踉跄,几乎无法站稳。无数的疑问如同开闸的洪水一样涌上心头—— 她为什么会带着一支结发簪?是谁送给她的? 她今天为什么哭?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是心里藏着什么事么? 少年坐在冰锥上,捏着手里精妙绝伦的东西,十指却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是的,织莺一定在瞒着他什么事情——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溜出这个军工坊去看看! 他悄无声息地走入了冰锥舱室,关上了门。 冰锥还是停在船坞里纹丝不动,然而最底部的一个暗门却悄然打开,一艘只有一丈直径的小小螺舟滑行而出,在离开水面一丈处的地方潜行。螺舟在水下行驶得如此平稳寂静,连那些密布军工坊各处的守卫战士都无法觉察。 螺舟穿过了冰锥射击而出的那个大洞,无声无息地离开。 所有人都没有发现他的离开,唯有两个低等的工匠坐在休息台上,偷偷地看着这一切,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双双起身。 元老院的议事厅位于空明岛东部,每天第一缕太阳照射到的最高处。然而,在入暮时分这里却比别的地方更黑一些,空寂无人,只有最深处飘摇着一盏孤灯。 织莺在空旷的走廊上走着,心事重重。 此刻,她全身上下都已经换好了衣服,华服美饰,十二支结发簪如同展开的孔雀尾翎一样插在她发间。十几位侍女引导着她,一步步走在地毯上,脚步落处悄无声息。 她终于走到了那一点孤独的灯火前面。抬头看去,在高大的石制建筑里,一排排椅子居然都坐满了人,那些人都是元老院的重臣,除了还在从云荒赶回来路上的巫朗,十巫居然都到齐了!那些重要的人物济济一堂,每一个都穿着隆重的礼服,手里握着蓍草和串珠。在看到她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站起了身,深深一礼。 “巫真到了,婚礼仪式准备开始!”十巫里的巫礼步出人群,低声宣布。 声音方落,轰然一声,四壁的灯火忽然点燃。 灯火照耀着这个小型的秘密婚礼现场,一切都已经被安排好了,简洁而精致,花束,酒宴,宾客,长辈无不到齐,只等新人入场便能完成仪式。 议事厅的最高处坐着一个须发苍白的老人。那个人坐在高高的座位上,低下头看着手心里握着剔透的水晶球,眼神冷肃,似乎没有听到仪式开始的声音。其他人不敢打扰正在用通灵之术的巫咸,便侍立在了下首。 巫咸凝视着那个水晶球许久,忽然发出了一声叹息,重重地将手拍在了扶手上:“没想到连这般缜密的计划都无法杀掉白墨宸!可惜……可惜!” “怎么?”旁边的巫彭吃了一惊,“我们的人失败了?” “是的。”巫咸默然紧扣了水晶球,手指微微颤抖。许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付出那么巨大的代价,还是没有杀掉白墨宸!”老者喃喃,“原本我夜观星象,察觉空桑帝都的上空将星黯淡,帝星陨落,破军的‘暗’之力量已经悄然扩散到云荒的心脏上——既然星辰都如此诏示,我本以为事情可以顺利。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 “……”在婚礼的前夕听到这样的消息,所有人都有些情绪凝重。 “白帝驾崩,悦意继位,白墨宸更可以大权独揽,”顿了顿,他低低咬牙,“对我们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只怕我们要提前发动反攻了。” 水晶球在巫咸手里流转出一道奇特的光,宛如暗室流星——织莺可以看到有一抹淡淡的血红色在水晶里飘然回旋,仿佛有灵魂一样地变幻出各种形状。 “那慕容隽怎么办?”巫彭低声问,“要让牧原诛杀他么?” “诛杀?”巫咸看着手心里的水晶球,发出了一声苦笑:“是啊……我们是可以随时夺去镇国公的性命,以作为他未曾实现盟约的惩罚——然而,区区一条命,相对于我们付出的巨大代价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了。让他活着,对我们更有用。” 巫彭点了点头:“说的是。既然刺杀白墨宸失败了,那他如今处境必然极其危险。只怕不等我们动手,空桑贵族阶层已经要把慕容家逼到了绝路。” “对。慕容隽绝不是个怕死的人,更不是一个甘于束手就擒的人——他一定会用尽手段反击,保住镇国公的地位!”巫咸唇角浮出一个冷冷的笑意:“所以,先让他和空桑人自相残杀,斗个你死我活吧!等他内斗结束,我们再反手取了慕容隽的性命也不迟。目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 巫咸转头看着织莺,眼神柔和起来,嘴角带着微笑:“我们要好好的送你出嫁。”他回过头去,询问身边的人:“羲铮呢?新娘都已经来了,新郎人在哪儿?” “禀长老,”侍从低声,“羲铮将军今日正好轮到执勤,正带人在外巡逻——在下已经快去秘密通知他赶过来了。” “什么?连婚礼都迟到的新郎,实在不合格啊……”巫咸雪白的长眉蹙起,有些不快,“等一下我们要他在元老院面前立下誓言,日后定不会在任何一件事上怠慢你。” 织莺勉强笑了一笑:“羲铮一贯忠诚于国家,这也是他的优点,我不会苛责。”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巫咸点了点头,却忽然发觉出了她的异样来,悚然一惊,“怎么了?你刚哭过?” 织莺无法说谎,只能垂下头去,掩饰微红的眼圈。 “又是为了望舒么?”巫咸叹了口气,花白的长眉紧蹙,“你最近和他走得越来越近了,让我很担心——真希望你早日离开空明岛。” “请大人放心,”她低头轻声道,“织莺记得自己的责任。” “那就好。要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望舒不是一个可以视为同伴的人。”巫咸的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一切,“羲铮是我们冰族最优秀的战士,你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忠贞、坚定而强大,不知道有多少女孩为他魂牵梦萦——为何你不爱他呢?” 织莺轻轻咬了咬牙,低声:“我是爱他的。” “真的么?那就好……”巫咸的声音平静而不容抗拒,“记住,你已经选择过了,便不能再回头了。” “是。”她温顺地站起来,脸色却有些苍白。 “再去看看!怎么新郎还没到?”巫咸提高了声音,对身边的人大声呵斥,“实在不像话!都已经晚了半个时辰了,人怎么还没赶过来!要知道子夜前的婚礼如果不能完成,就要错过最好的时辰了。” “是。”侍从连忙匆匆跑出去。 然而,刚走到门外的凯旋广场上,就听到船坞那边的码头一片沸腾,一路上有好几队军人往那边赶去,面色严肃。侍从连忙拉住了一个擦身而过的士兵:“怎么了?” “有刺客!”那个人惊呼,“巫即……巫即大人遇刺!” 什么?侍人猛然一惊,不顾一切地回头奔了进去,向元老院禀告这个噩耗。 十巫一瞬间都变了脸色,巫咸长身而起。刺客?前一段日子,他们刚察觉了空桑奸细进入空明岛的事,就已经将警戒提高到了最高级别,特别是对于神之手和望舒的保护更加是密不透风——如今,怎么会被刺客接近了身边? 如果望舒有什么不测,那么…… “快,去看看!”巫咸站起了身,顾不得未进行的婚礼,疾步往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身边的织莺早已不见了。 血迹是从船坞里一路洒出来的,绵延了二十多丈,在地上殷红刺目。织莺一把推开了那些簇拥在一起忙乱的军士,循着血迹冲到了人群里,看到了一个面朝下躺在地上的人。那个人遍身血污狼藉,一支短矛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身体。 “望舒!”她失声大喊,顾不得什么,立刻双膝跪地,俯身将那个人抱起,双手颤抖得不能自控,“你没事吧,望舒?” “巫真大人!”旁边有军士试图阻拦她,“巫真大人!” “望舒,望舒!”她不顾一切地打开了军士的手,用力摇晃着那个人,将他的身体扳过来,“望舒!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千万别吓我。” 那个人震了一下,没有说话。 “说话呀!你怎么了?你身上的伤……天啊!望舒!望舒?”织莺一眼看到那支深深插入肩后的短矛,声音都变了,“别吓我,望舒……不要死!你死了的话,我……” 那个人忽然低叹了一声:“我没事。” “真的么?”她喜极,泪水夺眶出而,“你……” 就在那一刻,她怀里的那个人转过身,抬起了头看着她,重复:“我没事。” 他的眼眸是蓝色的,冰族人最常见的颜色,和望舒一样——然而眼神却是锋利而沉静的,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痛苦,有着钢铁般的隐隐光泽,和望舒完全不同。他在望向她,看着这个惊慌失措抱住自己的女人,不动声色。 织莺忽然呆住了,手臂僵硬。 “羲……羲铮?”半晌,她才说出话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事情变成了这样,旁边的军士一时都沉默下去,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个个都露出些微尴尬的神色。那个铁板一样的军人看了呆若木鸡的未婚妻一眼,也不说什么,只是翻身坐起,抬起手绕到肩膀后,紧紧握住了那支短矛,眉头一蹙,噗的一声就拔了出来。 血从他肩膀上喷出来,有几滴飞溅上她的脸,将她惊醒。 “你……你没事吧?”织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用丝绢堵住他肩后那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声音有些发抖,“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刺客进入船坞,怀疑是白墨宸派来的那一行人。”羲铮低声,包扎上肩膀的伤口,“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破坏冰锥,并杀死巫即大人。而巫即大人不知道为什么偷偷从保卫严密的军工作坊里溜了出来,刚到广场上就遇刺客刺杀。” 织莺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想奔向船坞。然而一站起来,就看到周围的军士们围在一旁冷冷地注视着她,眼神不善,也没有让开的意思。织莺一怔,明白方才自己情不自禁地举动已经令未婚夫在军中大失颜面,不由踌躇站住,有些不知所措。 是啊……有哪个男人会乐意在婚礼前,看到自己的妻子抱着另一个男人痛不欲生呢?从小到大,她都是个安静隐忍的人,即便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也从不表露心底的想法——可是经过方才那么一折腾,她长久来隐藏的心事几乎算是以最糟糕的方式公之于众。现在,哪怕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望舒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吧? 羲铮的心里又会怎么想呢? “巫即大人没事。”然而,羲铮包好伤口站起来,语气却一丝不动,“我去得及时,刺客立毙当场,他似乎只是在左腿上挨了一刀,应该不会危及性命。” 织莺松了口气,苍白的脸上这才有了点血色,不知道说什么好。 ——羲铮救了望舒?这……实在是一种讥讽吧? “你去看看他吧。”羲铮站起身来,声音淡淡的,“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已经被送回地下工坊了。” “啊……是么?”织莺有些微的不知所措,看着自己正要转身走开的新婚夫婿,半晌才讷讷道:“不如……不如我们一起去吧!” “我还要去拷问那个刺客。”羲铮摇了摇头,“你自己去吧。” 不等她说什么,他转过身挥了挥手,对周围的战士低喝:“愣在这里干什么?一队去搜索刺客残党,一队留下来保护巫真和巫即大人。快走!” “是!”那些战士们轰然答应,迅捷地散开。 “羲铮……”织莺无力地叫了一声,然而军人却是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甚至连问也不问么?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难道也是钢铁么? 她默默地望着那个背影融入军队里,心里百味杂陈。 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伴侣,自幼肩并着肩长大。和冰族很多人一样,她也出身于军人世家,父亲和羲铮的父亲同为将军,私交极好,给两家的孩子定下了婚约。后事,在她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在和空桑人的一场战争里去世,两年后,母亲也因病亡故,羲铮家怜她孤苦,便将她收为养女,接过去抚养。她从小在军营里长大,成年后出落成了文静而刚强的少女,和军队里最优秀的年轻将领羲铮正好是一对璧人。 她的世界一直很小也很纯粹,她本来以为那就她的一生。 在冰族里,所有男子都是一个模样。坚强,冷淡,刻板,重诺言,轻生死,忠于家庭,但更服从于国家和民族的意志,如一块铁板。她的父亲如此,她养父如此,将来,她的丈夫也会如此……而成年后,她会嫁给其中最优秀的一个战士,为他洒扫做饭、生儿育女——二十年后,他们的孩子也会成为这样的军人,继续为国而战。 一切本该是如此,正如九百年来族里不断发生着的一样。 然而,自从五年前,她在天枫公子的地下工坊里发生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后,一切都开始不同了——她受命教导这个如同一张白纸的少年,被他信任、被他依赖,也同时被他不可思议的创造力和纯真所打动。 望舒是这样的与众不同,热情、纯真而充满幻想,兼具孩子气和偏执狂的气质,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和那些她从小见惯的冷酷军人完全不一样。 原来世上的所有男人,并不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织莺无言地想着,犹豫着,转头看了一眼军工坊那边,忽然全身一震。那个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正扶着柱子站在门后的阴影里打量着自己,眼神变得遥远而陌生,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到了自己一身婚礼的华服。 “望舒……”她失声,一下子几乎无法呼吸。 那个少年只是看了她一眼,猛然掉过头去,一瘸一拐地冲入了人群。那一架旷古巨制的冰锥还停在船坞里,所有人都忙乱地跑前跑后,不断地询问:“巫即大人怎么了?还流血么?——大夫呢?大夫怎么还不来?” “巫即大人还好,”旁边有人回答,“就是好像被吓坏了,正在大发脾气。” 忽然间,人群发出了一阵惊呼,四散了开来。 “让开!别管我!”随着一声暴躁的呵斥,望舒一瘸一拐地从人群里急冲了出来。拖着脚步往外走,仿佛一头发怒的狮子般粗暴地推开所有人。因为走得急,他被地上放着的一块金属板材绊了一下,猛然往前一倾。 “望舒!”她脱口惊呼起来,伸手搀扶他。 “滚开!”可少年仿佛疯了一样,恶声怒斥着,大力地推开她,“别碰我!” 她焦急地低唤:“望舒,你的腿怎么了?让我看看。” 然而,她的手刚触及他冰冷的手背,他触电般地往后一退:“不!”少年的神色极其古怪,仿佛是痛苦,又仿佛是惊惧,拼命捂着伤口不放,踉踉跄跄地一直往后退,就像是一头跌入了陷阱的猛兽。那一瞬间,她吃了一惊——望舒的这种反应,似乎又不仅仅只是遇刺的恐惧和看到她出嫁的震惊而已! 他……到底怎么了? 那个少年看着她,拼命地摇着头,喃喃:“别靠近我……别靠近我!”忽然间,他用力地推开了那些上来搀扶他的人,再度夺路而逃,迅速跑远了。 “望舒?”织莺追了上去。 虽然一瘸一拐,但少年却奔逃得很快,似乎背后有看不见的魔手在推着一样。织莺居然追不上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入地下工坊,旋即重重地关上了门——那一堵合金铸造的门厚重无比,只有望舒一个人有着钥匙。她从没有见过这样失控的望舒,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么样的伤,只能在外面不停地拍门低唤。 女子惊惶而关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漆黑一片的工坊内,望舒背靠着门,深深地呼吸着,紧捂着左腿的手终于一寸寸地挪开了。停顿了片刻,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终于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左腿上的伤口。 这,还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受伤。 自从“诞生”以来,他就居住在冰族的大本营空明岛上,被严密地保护起来,有专人负责饮食起居,根本不会出现丝毫的差错。直到今日有刺客忽然闯入,伤到了自己——那穷如其来的一刀,不仅破天荒地第一次砍破了他的肌肤,也在瞬间震碎了他的心。 那一刀下去后,他才忽然发现了一个最重大的秘密。 地下工坊里寂静无比,只能听到仪器和机械的滴答声。 望舒在黑暗里低下头,看着膝盖上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指摸了摸。在那个伤口里,居然没有流出一丝一毫的血!就像是木头被凿开了一道,冷冷而僵硬。他伸出手指,用力地戳了戳,血肉的触感就像是皮革。 看着那一道诡异的伤口,望舒的身体忽然间如风中落叶一样颤抖起来,慢慢靠着门滑下来,无力地做到了地上,抱住了头。不……不,怎么会是这样?不可能……不可能!他疯狂地伸出手指,戳进那一道伤口里,狠狠撕裂着。 他虐待着自己的身体,然而,痛感却很迟钝,近乎麻木——他用手生生撕开了自己左腿上的那道伤口,撕裂皮肤,扯开肌肉,然后,摸到了自己的骨头。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曾看到自己流出哪怕一滴血。 忽然间,仿佛被雷击一样,他再也无法动弹。 少年脸色苍白地坐在黑暗里,面对着巨大的地下室,地下的制作工坊森冷而黑暗,无数精密仪器和机械堆积着,仿佛充满了不可知力量的神秘森林。 五年前,他就是从这里被发现的,在死去的天才制造者天枫公子身边。当时工坊里空无一人,案上只有一卷翻开的中州古籍《列子.汤问》——那是在他具有“记忆”之前的所有关于“诞生”的线索。 他是谁?他来自哪里?母亲是谁?又是怎样长大的? 这一切,从来没有人来告诉他,哪怕是帝国里至高无上的长老巫咸。他只被告知自己出身显赫,有着受人尊敬的父亲和高贵的家族血统,也是族人心里的天手少年。这几年来,他埋头工作,从来不怀疑这一切。 虽然隐隐的,他也觉察到了自己和旁人的细微不同。 比如,他从来不需要进食,仅靠着地下工坊里那种神秘的液体便可以生存——而那个巨大木桶,从他有记忆开始便没有空过。也就是说,在他被发现之前,他可能就是靠着喝那种东西活下来的。然而那个木桶也早就已经被巫咸大人加了封印,严密的看护起来了。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喝的那种奇特的蓝紫色的水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如他永远也无法查知自己真正的身份。 再比如说,他虽然负责整个帝国的军事机械制造,可以接触最核心的武器机密,但是在其余很多事务上,他却是被排斥在外的——哪怕亲密如织莺,亦不会告诉他帝国正在进行什么样的计划。仿佛他是一个非我族类的外人。 这种细微的不同,他本来早就该发现。 不过,因为性格里的散漫和无所谓,他从来不对这些表示出过多的关注,也不会去主动抗议或者争取什么,他唯一在乎的便只有织莺。 但到了今天,在一场猝不及防的刺杀里,那一道拉得严严实实的帷幕,豁然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缝隙!当刺客的利刃在他身体上留下深深的痕迹时,他再也无法回避这一切——就如他无法回避今日织莺穿着新嫁娘的华服,和羲铮站在一起的事实一样。 没有人知道他方才片刻的失控是从何而来——那不仅来自于对所爱的人的幻灭,更来自于对自身的幻灭!而这一切,却又是紧紧相关、一环扣着一环的。 外面的敲门声还在不停传来,越来越急促。 那些元老院的人,只怕紧接着也会赶过来了吧?望舒眼神动了一下,踉跄着站起,木然地走到制造台前,拿起了一块烙铁,直接往自己破开的伤口处压了下去——只听“嗤”的一声,一阵白烟升起,他那个皮开肉绽的伤口居然就这样被烙铁烫得平复了! 没有疼痛,没有流血,就如缝补一件衣服那么简单。 ——果然,用高温和金属就能让自己恢复正常。就如他修补过千百件机械一样! “哈,哈哈……”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事情,他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望舒!望舒!你怎么了?别把自己关在房里,快出来!”织莺的声音在门外传来,急切而关注。然而,在他听起来,她的声音却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她……是在为自己焦急么?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当她第一个在这个地下工坊发现自己的时候,是不是就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 那么,这些年来她对他所做的一切,又算是什么呢? 望舒松开了捂住脸的双手,在黑暗里茫茫然的抬起头来,看着桌子上那个做了一半的小东西——那是他一直在偷偷制作、准备在她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是一只由木头、像胶、金属和羽毛混后制成的,惟妙惟肖的夜莺。 他本来想把这做成一只会叫、会跳、会喝水吃食的小鸟儿,让织莺在遥远的出征旅途上不至于寂寞。此刻鸟儿的身体已经做好了,每一片羽毛被精心的贴了上去,染成了金色。只有头部还没有被接上—— 那个精巧的鸟头横放在桌面上,无数细小的螺丝散落在四周,等待他的安放和组装。鸟的颈腔是一个空心圆球,里面装了那个轱辘和一卷薄带子。鸟的眼睛是两颗异常昂贵的蓝晶,是他在制作冰锥的分水线定星时,从多余的料子里切下来的。此刻,那两颗眼睛躺在桌面上,孤零零的一动不动。 那只没有头的鸟儿横躺着,爪子僵直,空空的脑壳搁在一起,没有镶上的眼睛黑洞洞的,一瞬不瞬地瞪着前方,显得古怪而狰狞。 他坐在黑暗里,和那只做到一半的鸟儿默然相对,忽然间仿佛于丹也无法忍受,蓦然大叫一声,一把将那只惟妙惟肖的机械鸟扫到了地上! 他,岂不是和这个东西一模一样? “望舒!望舒!”织莺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焦急和惊恐地低呼,“你怎么了?” 他抬起一条腿,准备把那个做到一半鸟儿踩得粉碎,然而,一听到她的声音,颓然坐倒在地上,后背重重靠在门上,不知所措。她还在外面持续的唤着他的名字,隔着一层门板,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每一次敲击的振动。 那种微弱的振动,一次又一次,逐渐将他的心震得复苏过来。 是的……无论如何,至少织莺是真正关心他的。在这个冰冷而机械的世间,可能有一颗心是真正温暖的。那样,至少他“活着”的这些年,会存在某些意义。 在她几乎要破门而入的时候,他忽地站起来,打开了门。 “望舒,你……”门开得太突然,她差点一个踉跄跌到了他怀里,连忙扶住了门框。然而,看到少年奇特的苍白脸色,她却又惊住了。望舒的眼神非常诡异,闪烁而黯淡,竟然和平日的明亮清浅大相径庭。 “我没事,”他低道,“回去吧。” “怎么可能没事!你的腿……”织莺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的左腿。他摸了摸那里,竭力想做出轻松的表情:“不要担心——其实那个刺客根本没伤到我,只是划破了衣服而已。他不知道我一直都贴身穿着鲛绡战衣。” 然而,他显然并不擅长说谎,这样的话反而让织莺更加担心起来。 “让我看看!”她握着他的手臂,几乎是命令般地。 他却不肯放手,想把她推出门外:“我没事。” “望舒,让我们看看。”忽然间,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来了,用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放开手,让我们看看你的伤口!” “巫咸大人!”两人异口同声地失声,看着不知何时已经赶来的首座长老。 拄着权杖的老人威严无比,站在门廊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对年轻人,眼神冷厉。织莺下意识地转过身挡在了望舒面前。她靠得那样近,几乎将单薄的肩膀贴在了他的胸膛上。望舒忽然明白她是想要保护自己,心里涌起了一种暖流,一下子镇定下来。 “大人……望舒他……”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请您……” “我没事。真的,”望舒却忽然在她身后开口,语气从容而平静,“刚才羲铮替我挡了一下,那个刺客没伤到我,我只是划破了衣裳罢了——大人请看。” 他终于松开了一直捂着的手,露出了那一道伤。 水晶球光芒的照耀下,一切纤毫毕现:衣裳被锋利的刀刃划破了一道一尺长的口子,然而,破口处的露出了鲛绡战衣细密坚韧的质地,不曾碎裂。再往下翻去,只见少年的肌肤上只有一道淡淡的白印子,居然丝毫无损! “哦……”巫咸松了口气,蹙眉,“那你刚才为什么跑开?” “我、我有点被那些刺客吓坏了……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望舒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外头那么乱,所以、所以我就跑回来了……还是这里最安全。” 巫咸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然而少年湛蓝色的眸子坦然而单纯,一如平日。 “不好好待在船坞里,偷跑出来做什么?”巫咸蹙眉,声音里满是警惕,“你明明知道外面非常危险,我下过命令不允许你擅自出来的!为什么违反?” “我……”望舒看了看织莺,低声,“我看到了她带着结发簪,想知道她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要和别人结婚了?我、我实在是忍不住!” 织莺说不出话来,低下头看着自己光华灿烂的嫁衣,双手颤抖。 “哦,”巫咸终于默不做声地松了一口气,手里的水晶球光芒渐渐熄灭。他点了点头,威严地看着少年,“那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织莺今晚就要和羲铮结婚了——她本来是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的,但既然现在情况如此,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 望舒猛然一震,似乎是一个垂死的人终于听到了丧钟,脸色灰白如死。 “你和织莺是好朋友,应该祝福她,是不是?”巫咸紧紧地注视着少年的眼睛,语气里充满了威压,“等一下婚礼就要开始了,要不要一起来观礼?” “不……”织莺和望舒同时失声,然后同时看了对方一眼,脸色煞白。 “哦。”巫咸看了一眼这一对年轻人,温和地安慰,“既然不想去,那就算了——你好好休息。不要担心,残余的几个空桑刺客已经全部落网,再无法伤害你。” “嗯。”望舒应着,眼睛却一直看着暗角。那里,那只支离破碎的鸟还横陈在案上,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地下工坊林立的机械。不知道为何,他忽然间觉得心肺也隐约地疼痛起来,止不住地全身微微战栗。 在巫咸大人和元老院心里,自己和这只机械鸟有区别么?没有感情,没有温度,不会流泪,不会流血……从不曾活过。 是这样的吧? 所以,才会如此漠然和霸道的说:来一起观礼吧! 少年紧紧绞着手,身体在剧烈地发抖。他只有拼命咬住牙,才能克制住自己身体里的那种冲动——那是一种毁灭一切的冲动。那一刻,他真想冲到元老院面前,揪住这些仙风道骨的老人的领子,斥问他们究竟把自己当做了什么。然而,他用前所未有的意志力克制着自己,只是苍白而沉默地目送他们的离开。 “织莺……”他站在门后的黑暗里,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一震,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脚步,回过头看着他。她的脸色苍白而哀伤,眼睛里似乎蕴藏着千言万语,却生生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们是不会有结果的。”她停顿了良久,终于轻声道,“子夜之前,我必须完成那个婚礼。” “我知道。”少年在月光下看着心爱的女子,机械般地喃喃,“我知道。” “望舒,我希望你能好好的。”织莺轻声,“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们还会见面么?”他轻声哀求,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包含着殷切和恐惧,“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织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真的要去嫁给羲铮么?” 他的语气是如此无助而恐惧,宛如一个孩童的求助,让织莺不由得颤了一下。然而身边的巫咸低低咳嗽了一声,织莺的脚步立刻停在了那里,眼里流露出了无奈的表情,轻声道:“是的,我要嫁给羲铮了。请你祝福我们吧!” “……”望舒颤了一下,只觉得喉头堵塞得厉害。 “我……祝福……你。织莺。”他的声音模糊而战栗,似乎每一个字都是从火上灼烧出来,痛彻心扉。他站在门后面,看着她跟随巫咸一步步远去,眼里流露出了一种绝望。 望舒一步步退入了门后的黑暗里,反手重重关上了门,仿佛筋疲力尽似地靠在了上面,闭起眼睛,仿佛像死人一样地一动不动。黑暗里只有无数机械在滴答运转的声音,桌子上做了一半的空心木鸟在瞪着眼睛看着他。 望舒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一面落地的大镜子面前,一手抓起了一把锋利的雕刻刀,一手解开了长袍的带子——外袍和鲛绡战衣都簌簌落在了地上,微弱的月光下,少年裸露在镜子里的身体苍白而消瘦,有一种接近大理石雕塑一样的感觉。 然而,只是凝望了自己镜子里的影子片刻,望舒忽然举起了刀,毫不犹豫地一刀插入自己咽喉下方的锁骨正中! “嚓”的一声,一刀刺入半尺深,直到被胸骨卡住。 他抬起另一只手,一起握住刀柄,用尽了全力缓缓将那一刀继续往下切,从锁骨、胸骨、肋骨,一路往下,破开了胸膛和腹腔,最后停在了耻骨上。望舒站在镜子前,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镜子里被开膛破肚的自己,脸色苍白如死。 在这一具剖开的身材里,居然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没有血,没有肉,没有骨骼,没有内脏——有的,只是一条条极其精细而复杂的软管,只是一个个相互关联的机簧和齿轮!在那些交错的精密仪器里,他甚至还看到了十几个薄带卷,正在随着他的微弱呼吸和呻吟缓缓转动,发出和人一模一样的声音:呼吸,呻吟,欢笑,言语……就是没有一滴血。 “哈……哈哈!”望舒手里的解剖刀颓然落地,他踉跄了一下,扶着镜子深深弯下腰,低声开始笑起来,到最后笑出了眼泪,全身颤抖——《列子.汤问》……本来他早就应该想到! 他的身体,原来和那个做到一半被扔在桌上的夜莺居然一模一样!难怪他们都说自己是那个天机公子的遗腹子……原来,竟然是这样的“遗腹”子!难怪这些年来他始终生活在透明的屏障中,难怪元老院对他一直有所警惕,难怪他一直被软禁、不被允许走入外面的世界! ——原来,对冰族人而言,他只是一个怪物,只是被他们圈养起来、不停制造武器的奴隶!非我族类,所以也无法获得正常人该有的一切! 所以,他也不能拥有织莺。一个不曾“活着”的怪物,怎能谈得上什么爱和婚姻呢? 外面有依稀的乐声,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带来一丝丝喜庆热闹的气息——那是织莺的婚礼么?此刻,她是不是牵着羲铮的手走在长长的地毯上,接收元老院的祝福?他们都是真正“活着”的人,有父母,有亲人,有属于他们的族群。 他们将结为夫妇,从他们身体里,将诞生新的生命。 这一切,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望舒坐在黑暗里,看着自己洞开的身体,断断续续地笑着,声音空洞而冰冷。 “不会有结果的。”他听到她的声音在空中回荡,无奈而哀伤,如同她临别时的那一回顾,“我要嫁给羲铮了……请祝福我们吧。” “是的……我祝福你。”他坐在黑暗里,喃喃低语—— “但,除了你之外,我将诅咒所有的人!” 羽·赤炎之瞳 尾??声 第二天清晨,太阳依旧升起,照耀着大地和海洋。 云荒的心脏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女帝悦意登基的同时,空桑元帅白墨宸却领兵离开了帝都伽蓝城,回头杀向了叶城,直冲镇国公府而去,如狼似虎的战士们撞开了门,直接冲入府邸搜起人来。 “你们想要干什么?镇国公府有丹书铁卷,连帝君也无权搜查!”总管枫夫人挺身而出想要阻拦这一群不速之客,却被立刻拿下。叶城府尹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赶紧过来想要询问,也一样被杀气腾腾的军队押到了一边。 “今天的事,你不用管,”白墨宸坐在马上,冷冷开口,“这是我和慕容隽之间的事。” “禀白帅,慕容府上的所有人均已找到,共计一百一十七口,无一遗漏。唯有慕容逸、慕容隽两兄弟不在,翻遍了内外也不见人影!” 听到侍卫来报,白帅的脸色忽地阴沉了一下——不在?是早已知道自己将会前来报复,所以扔下了一家上百口人连夜逃离了么?还是准备蛰伏起来,再动什么心思?他咬着牙,冷冷:“架起火,给我烧了镇国公府!传令出去,如果日落时分还见不到慕容氏两兄弟自动投降,我就火烧镇国公府,从上到下,鸡犬不留!” 火烧镇国公府,族灭慕容氏? 自从先祖慕容修开始,慕容氏管理叶城数百年,恩威并施,在百姓中拥有极高的威望,所以这个消息一传出,外面围观的百姓都显得震惊而慌乱,更有一些大胆的民众干脆跪在门外,向全副武装的军人们为慕容氏求情。 然而白墨宸却毫不动容:“凡是有为慕容氏说话的,一律以同党论!” “白帅,这样是会激起民变的啊!”穆先生策马上来劝谏,却被他毫不留情的一鞭子抽得跌落马背,厉声:“再在我面前出现,连你一起扔到火堆里!” 白墨宸切齿,声音森冷而陌生,完全不似平日的模样。 “墨宸,这样的确太乱来了!”唯一还敢拦住他的只有他的刎颈之交骁骑军统领骏音,他一把上来拉住了元帅的笼头,“从光华皇帝开始,叶城慕容氏就有丹书铁卷——你这样贸贸然行动,无凭无据,会引起朝野震惊的。” “无凭无据?”白墨宸冷笑起来,用鞭梢指点着远处的伽蓝白塔,“我亲眼看见夜来被活活烧死在我面前,这还叫无凭无据?——慕容隽他勾结宰辅,试图颠覆朝廷,放火烧了半个帝都,这叫无凭无据么?!” “正是!”穆先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抱住马腿,苦苦劝谏:“宰辅死了,所有刺客也全死了,都铎大统领至今不知下落……这一夜的事情已经说不清楚了!白帅您如果不节制怒火,定会坏了大事!” “滚开!”空桑元帅的眼神里闪耀着可怕的光,“别在我面前出现!” “白帅如果真的要屠戮慕容氏,就从属下开始下刀吧!”穆先生却拦在了马前,死死不松手,“如今新帝登基,当务之急是先笼络文武百官,竖立在朝中的地位威信,然后速速返回西海战场,和冰夷决一死战!白帅不能在这个当儿上意气用事啊!” “滚!”白墨宸听到这般缜密的言词,忽然觉得无边的厌恶,不由恶狠狠地一鞭抽在这个幕僚的背上。 这一鞭用力极猛,只抽得穆星北背上的衣衫全数开裂,血肉翻出。他听不见所有下属的劝告,看不见所有百姓的哀求。心里只充斥着一个声音:复仇!杀了慕容隽,诛灭慕容氏全族!用一场痛快淋漓的屠杀和焚烧,为她复仇! 夜来死了……要用什么为她祭典?要谁来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只有血,无数的血,才能浇灭他心头熊熊的怒火! 白墨宸用左臂紧紧按着刀,按捺着心里汹涌而出的杀气,那曾经在火里被斩断的手上只留下一道淡淡的金色疤痕——在铁甲之下,没有人注意到那些金色正在往他的上臂扩散,宛如随着流动的血液一起侵蚀入心脏。 “神啊……神!大、大难……”忽然间,一个模糊的声音响起在人群里,“大难……临头了啊!神……” 镇国公府外,人群纷纷退让,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疯子从地上爬来。那个不成人形的家伙蠕动着,手中并用地在街上向着镇国公府爬过来,整个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发出一阵阵的恶臭,让所有人都掩鼻闪避。 那个疯子似乎全无畏惧,直接爬到了被封锁的镇国公府的台阶上,抬起头看着门内的白墨宸,手舞足蹈,咕咕地嘟嚷着:“大……大难临头……破军……你……你……” 他拼命张嘴,却说不出一句清晰的话——瞬间,在张开的嘴里,谁都清晰地看到了他只半截的舌头! “天官苍华?”穆星北忽然认出了那个人是谁,失声——这个人,正是不久前在海皇祭上在白帝面前预言过破军复苏,天下即将陷入大乱的天官! “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 当时天官慷慨陈词说了很多,但心怀鬼胎的白帝估计只进去了那么一句。也就是这一句预言促使他下决心召白墨宸回京,孤注一掷地发动内战——然而这个短命而跋扈的皇帝却不曾料想过,即便这句话是真的,也不是应验在自己身上的! “你……你!神啊……”天官指着白墨宸,眼神忽然变得狂喜而赞叹,恐惧而狂乱,“你,你是……啊啊!你是……” 他一把扑过去,抱住了马腿,抬头看着白墨宸:“你……你……” “给我把他扔出去!”白墨宸却没有心思和一个疯子多说话,吩咐左右将其拖出,然后鞭梢一指,厉声,“把慕容家的人全部锁起来,从上到下,从老到幼,一个都不留!统统的放到柴堆上去,等我下令就立刻点火!” “是!”战士们上前,用粗大的铁链将那些锦衣玉食的贵人们锁起,一串串的押送到后院。一时间,哀呼的、求饶的、哭泣的响成了一片。 “住手!”忽然间有一个声音响起,人群向两边分开。只见一个衣衫华丽的少女疾步冲来,拨开人群挤了进来,大声对着白墨宸怒喝:“你要做什么?别太过分了!” 不远处,一队庞大的马车正在鱼贯出城。这个少女本来坐在马队中最华丽的一辆大车上,正在和族人一起离开叶城,然而看到这一幕,却忍不住跳了下来。看到她跳下地,一列二十几辆车连忙也随之停下。 马队上,天蓝色的旗帜猎猎飞扬,上面有一只白色的萨朗鹰纹章。 “啊?”周围的人群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议论,“广漠王的九公主?” “她怎么来了?这关她什么事?” “听说镇国公向她提过亲,但好像没成……她该不是为了慕容隽才来的吧?” “呀,那也算是难得了,在这种时候还敢出来说话!” 周围议论纷纷,然而白墨宸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所在的马队,冷冷问:“怎么,铜宫的卡洛蒙世家也想卷入这件事么?” “不,不,白帅误会了!”管家珠玛连忙上前对着白墨宸陪笑,一把扯过琉璃,低声埋怨,“九公主,别惹事了!——王说了,我们今日就离开叶城,空桑人的事不要再插手!” “不,你没看见么?这个人疯了!他要杀镇国公全府上下的人!”琉璃一跺脚,却不肯离开,“慕容隽他偏偏又不在这里,我怎么能不管?” 珠玛苦笑:“连慕容隽都自顾自跑了,你还凑什么热闹!” “慕容他不会跑!他一定在想办法,”琉璃抗声,“他不是那种人!” “是么?”白墨宸一怔,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丫头,眼里忽地露出了一种锐利的光,冷笑,“看起来,你和慕容隽似乎很熟,我们来打个赌如何?如果天黑前他来自投罗网了,那我就放府里其他人走;如果他没有回来,那就第一个从你开始杀!” “好!”琉璃却毫不胆怯,一口答应。 白墨宸看着那个双手叉腰拦在面前的少女,眼神变了变,手一动,只听唰的一声,数把长刀铮然出鞘,架在了琉璃颈上。 “干嘛?”琉璃嗤笑,“本姑娘答应和你打赌,难道还会跑了?” “住手!”忽然间,一道白光迅疾而来,杀入了人群。那些战士们惊呼着,个个捧着手腕退开,手里的刀已经被人一击截断——那个带着半张铜面具的男人从天而降,怒视着骁骑军,须发皆张,不怒自威,仿佛一头雄狮咆哮:“谁敢动我的女儿?” “广漠王!”围观的人群低低发出了一声惊叹。 “真是乱七八糟的局面啊……”远处,有一个人负手看着重兵包围的镇国公府,喃喃,“以前可不曾听说白帅是这样残暴的人……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摇了摇头,压低风帽,转过了身,苦笑:“是因为那个女人么?” 风帽下,那个人的脸苍白而消瘦,似乎常年都晒不到太阳,有些无精打采,然而眼睛却比暗夜里的星辰更闪亮。 “客官,你的东西已经放上去了,可以出发了么?”旁边有车夫将一个木匣子卸在了马车上,擦着汗,“看镇国公府那边闹成这样,我们得赶紧上路——等一下如果万一白帅下令要封城,可就麻烦了。” 那只木匣子有七尺长,三尺宽,不知道装了什么,很轻。抬的时候车夫总是想到这像是一口棺木,心里忐忑不安。如果不是对方出手大方,像是个有钱的主儿,再加上他要走的路线非常冷僻,适合下手,只怕自己也不敢接下这一单透着诡异的活儿。 “唔,现在就出发吧!”那个人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远处被围的镇国公府,“这些闲事就别再管了……反正慕容氏全族就算死了,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好嘞!”车夫一声吆喝,一扬鞭,这辆马车便夹杂在上百辆一模一样的车里,从熙熙攘攘的西门出发,离开了叶城。如果一路顺利的话,从叶城东门出发进入望海郡,再过一天便能抵达青水渡口。到时候再换船从水路出发,逆流而上,穿过南迦密林去往北方。 那个人坐在马车里,轻轻拍了拍那个随身运上船的木匣子。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这里头是什么呀?”前头的车夫忍不住回头问,“这一路您这么着急!” 那个人微笑了一下,那个笑容令他苍白的脸焕发出一种奇特的光彩,“是一把剑。”他注视着那个匣子,语气神秘而轻微,“一把我梦寐以求、旷古罕有的绝世好剑!——我可是用了好大力气,才没有让它毁于战火。” “啊?”车夫有些莫名其妙:哪有那么大的剑?难不成里面是金银珠宝,所以这个家伙要故意隐瞒吧! 一想到这里,他心里隐隐一动。 其实,他们这一群人不是善类,本就是专门在叶城寻找单身上路的客商下手的劫道者。他负责扮成车夫挑选肥羊,还有另一帮兄弟在半路接应——如今有半个月没开张了,这次好容易逮到一个,可不能错过。 “那……客官是想扛着这把剑去哪里呢?”车夫没话找话,“去北陆那边能卖出高价?听说那儿是寒苦之地,比不得叶城,您这货虽高,能脱手么?” 那个通心眉的男子淡淡:“北越郡,雪城。” “雪城?”车夫吃惊,“那么远?” “是啊……那是我的故乡,一年里有九个月都在下雪。”那个人眯起了眼睛,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下雪的时候,最适合修炼剑术了。” 车夫恍然大悟,有些敬畏地道:“原来您是一个剑客呀?” “是的。”那个人傲然道,“天下最好的剑客。” “哦,那您一定是剑圣门下的人吧!”车夫对剑的认识只限于剑圣一门,便顺口奉承,“小的真是荣幸,今日能接到剑圣传人上车。” “不,我不是剑圣门下。”那个人却忽然变了脸色,“我是北越雪主。” “北越什么主?”车夫别扭地念着这个拗口的名字。 “北越雪主。”那个人一字一名地重复了一遍,语气森然,“记住这个名字——因为你是十年来第一个听到它的人——这个名字,必然会重新传扬天下!” “哦,哦!”虽然完全不曾听说过,车夫也只能顺着恭维了一句,“那您的剑技也一定非常了不起了!估计剑圣也不会是您的对手,是吧?” “不,我现在还不能赢空桑剑圣,”那个人却淡淡地回答,将视线投注在那个木匣子上,眼神忽地闪过一丝喜悦,“不过等我修成了里面的这把剑,整个云荒就再也没有人会是我的对手了!就连剑圣,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他忽然放声大笑,让车夫再也不敢接话。 不是剑圣传人?那就好说了……这家伙多半是一些老想着修炼九问的游侠儿,眼高手低,满脑子做梦。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不过,就算真的是剑圣门下也没什么好怕的。听说最近几年剑圣清欢广收门徒,无论什么杂碎,只要有钱就能列入门墙,这一门早已是良莠不齐,早就没有了昔日的荣耀。 等出了叶城,再找个荒僻的地方小心地下手吧! 车夫心里盘算着,扬起鞭子驾着马车驶出了叶,然而,那个满脑子做着发财梦的车夫不知道,这一条路对他来说却是死亡之路,一旦踏出,从此再也无法回到叶城。 两天后,有路过的马车在回雁川的偏僻角落里发现了这辆被遗弃的马车。车夫和一群大盗一起横尸遍地,每个人眉间都有一点殷红,如同被锋利无比的剑一击贯穿了颅骨——然而车上那个神秘的客人连同那一个木匣子,却早已不知踪迹。 只有青水滔滔,从充满了淡淡薄雾的南迦密林里涌出。 叶城的花魁殷夜来,从那一天起便永远地在历史里消失了。再后来,有知道一些宫里内幕的人偷偷的说,在劫火燃烧的前夜,殷仙子曾经奉召入宫献舞,却偏赶上了那一场天灾,不幸葬身于那一场大火。 半生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遇葬名花。 倾城一舞,自此绝响。 万里之外,当太阳从大海上升起的时候,房间里的烛火也已经燃尽。那一对新婚夫妇相对着坐在那里,一整夜没有动过一动。 日光从窗棂照进来了,映照得这个房间一片金红的喜庆气息。一夜未睡,织莺觉得全身都僵硬了,不由得从摇晃的流苏后偷偷抬眼看了一下羲铮,而对方只是坐在那里,双目微垂,没有说一句话。 她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无从出口。 昨夜,在处理完望舒遇刺的事情后,元老院还是赶在子夜前为他们举行了婚礼。然而,羲铮全程却都是默默无一语。就算是酒宴结束,宾客散去,到了两人独处的时候,他也没有说一句话。织莺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视他如长兄,从不敢在他面前任性。此刻当然也不敢自己一个人去休息,只能在那里陪他默默地做了一整夜。 “你去休息吧。”当阳光照到了他们衣襟上的时候,身边那个沉默的男人忽然开口了。她震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 “我要去巡逻了。”他站起身来,除掉了外面婚礼穿的礼服,她连忙上前,从衣架上拿下他平日穿的戎装,准备服侍他换上——然而他只是默默看了新婚妻子一眼,从她手里拿过衣服,没有说一句话。 “羲铮……”她看着他走出门去,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 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她却愕然不知所措。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所有的错,都在于她——她在婚礼前的所作所为,不仅令他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更是伤透了他的心。此刻,他为什么反而要对自己说对不起? “无论怎样,我实在无法拥抱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羲铮却背对着她,低声道,“你永远只是我妹妹,我爱的,是另一个人——对不起。” 她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他在说什么?羲铮与自己成亲,难道也是迫于父母的压力和元老院的命令么?——可是,羲铮是如此内向而寡言的人,平日几乎从没见他和其他女人说过什么话。他所爱的女人又会是谁呢?是那些曾经和他并肩战斗过的女战士么?还是…… 她忽然间脱口:“是凝?” 羲铮震了一下,脸色一变,却没有否认。 他这样缄默的态度,让她想起不久前在发现凝被刺杀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扔下了自己,抱着那个鲛人飞奔前去找巫咸大人求医。当时他脸上的关切,简直和自己看到望舒被刺时候一模一样! ——是的,除了那个鲛人——凝,还会有谁?她是唯一和他朝夕相处的女子,是他在血和火战场上唯一的伙伴。 早就听说过传言,自从九百年前开始,那些铁血的战士都往往会爱上驾驶风隼的鲛人,因为她们美丽、温柔、忠贞、容颜百年不老,有着陆地上女子所没有的一切——可是无论怎样,凝都已经是一个垂暮的鲛人了啊……是因为她绝对的忠诚么? 织莺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是啊,那的确是自己正好缺少的东西。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新婚的丈夫转身离开——羲铮的背影孤独而沉默,走入人群,转瞬淹没在灿烂的朝霞里。 那一刻,她竟然觉得心如刀绞。 片刻后,广场上传来一阵鸣动,一架风隼从大地上掠起,俯瞰着碧海上密密麻麻的空桑人舰队,轻灵迅捷地上下掠行。 坐在操纵席上的那个鲛人已经老了,重伤初愈,水蓝色的长发上洒满了霜雪,然而一双眼睛却还是澄澈如婴儿。鲛人凝侧过头,轻笑:“主人可真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哪……她会相信么?您爱上了一个年纪足够做您曾曾祖母的鲛人傀儡!” “凝,要知道一个傀儡,是不会主动发现并提出疑问的。”羲铮仿佛不知道怎么回答,脸色有些尴尬,只能蹙眉低声道,“不要多话,不要让人发现我已经暗自替你解除了控制的事实——否则我会被军法处置。” “呵,”那个叫做凝的鲛人操纵着风隼,在碧海上翱翔,语气愉悦,“放心,没有人知道上次您在替我疗伤的时候,还顺便给我解除了体内的傀儡虫——真是奇迹!除了那个跟随破军的潇之外,我是九百年来第一个获得‘意识’的鲛人吧?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羲铮颔首,低声:“我只是觉得……” 停顿了一瞬,他终于道:“如果当时刺客来袭的时候,你不是被傀儡虫控制,也就不会差点被杀——我不想这样的事再发生在你身上,凝。”羲铮转过头看了一眼白发苍苍的鲛人:“我觉得恢复了意识的你,才能更好和我并肩战斗!” 凝微笑起来,湛碧色的眼睛里有活人才有的光辉。 “谢谢您,主人。你给予了我选择的权力,我也定然会为您战斗到最后一刻。”她看着羲铮,“不过,现在舱里没有第三个人,主人,您就不必掩藏自己的心了。那很累——我知道您是非常爱她的,为什么要说那个谎呢?” 军人没有说话,线条冷硬的侧脸一动也不动,只是监视着脚下空桑西海舰队的动静。半晌,才淡淡说了一句:“这样做,至少会让她心里觉得好受一些吧?” “嗯?”凝有些不解。 “三天后她就要带着神之手出发了,这一去可能是生离,也可能是死别。”羲铮的声音平静而克制,“无论如何,分离之前,我不想她心里有负担。” 凝侧过头,看着这个讲武堂出来的优秀军人,眼神变了变。 “原来如此。”她叹息了一声,默然无语。 片刻后,苍老的鲛人喃喃:“活了一千年,我还从未见过冰族里的战士有着这样柔软的心啊……辜负这样一颗心,她不会觉得愧疚么?” “集中精神吧,凝!”羲铮蹙眉,俯视着脚下的碧海,那里万舰待发,集结如云,“元老院有令,要趁着白墨宸还没有从云荒返回,迅速出击,打乱空桑人的部署,好让冰锥趁机穿过封锁线——神之手的计划,绝对要万无一失!” “是!”鲛人傀儡凝聚了心神,低低应了一声。风隼如同一道闪电掠过空桑人的舰队上空,将兵力部署情况迅速纪录下来。 “三天后,冰锥入海,发动总攻!” 帝都劫火,冬雷震震。 当一切都随着雷电和大雨结束时,在遥远的彼方,黑暗里有人叹了口气,对着天空收回了手——在那个人的手合拢的瞬间,掌心的金轮忽地停止旋转,万里之外的雷霆也在同一时间停止了。 那个人凝视着彼方的一切,紫色的瞳孔在暗夜里发出淡淡的光华。在身侧不远处,三道银白色的光在神灯里无声地旋转,明灭映照。 三魂在不停地鸣动,显然是感知了六魄凝聚的时间的逼近。 “凤凰和龙都已经尽了力……帝都的局面得到平息,人世脆弱的秩序总算是被维持了下来。”那个人看了看水镜许久,喃喃站了起来,“但这种平衡太脆弱。看来,这次我又要亲自去一趟云荒了。星象如此之乱,实在不是好的预兆。” 话音落地的那一瞬,奇迹发生了。 那个人的身体还坐在水镜前,然而有一个虚幻的影子却从身体里“站”了起来,一分为二,缓步离开了这个密室! 灵体脱离了躯壳,长身而起。 和凤凰临死前“离魂”之术不同,那个人的灵体并不虚无,在地上留下了淡淡的影子!这是术法中最为高深的“神游”之术,当魂魄离开躯壳后,聚则成形,散则成气,所至之地,真神见形,直和身外之身无异。星主的手心里握着金色的命轮,举步走向虚空。从远处看去,宛如一个手握星辰、发着微光的神像。 一步之遥,外面便是万丈高空,目光所及之处是苍茫不见边际的群山。无风从脚底吹过,猎猎如割,那个虚幻的影子居然被一点一点的吹散,如灰烬般的消失。 然而,正当即将全部“解体”之时,那三缕旖旎旋绕的银色的光芒却忽然收缩了一下!与此同时,空中月亮的光芒也黯淡了一瞬。在光芒黯淡的一瞬间,天空里有一道阴影投射下来,不偏不倚,居然将躯壳所在的地方全部覆盖! 只是一瞬间,黑暗便压顶而来,力量急速收缩。 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忽然建立,从四周四拢。那个即将消散的幻影忽然间恢复了,仿佛有一阵风将吹散的砂子一粒一粒瞬间送了回来,重新堆砌回了完整的人形! “这……”似乎被什么力量逼迫着,星主的魂魄无法脱离躯壳,在一瞬间移魂归位。坐在暗影里的人睁开眼睛,抬头望着黯淡的月色,“这是……” 众星之主面对着暗月,伸出手指在虚空里勾出一道道复杂的线条。那些线发出淡淡的虚无光华,浮在夜空里,组成奇怪的符咒。星主在虚空里快速地计算着什么,片刻后,忽然一掌拍在那些符咒上,失声,“什么?月蚀要开始了?” 高空冷月如钩,光芒皎洁,洒落大地——然而细细看去,却能看到月亮的右下方存在着一个隐约的暗色的点,正在缓慢地朝着月亮移动,仿佛一只不动声色的黑色棋子,一步步地逼向王座。 那不是一颗星辰,而是一个不明来历的巨大物体,漂浮在九天之上! 它挡住了月光,而落下的阴影,不偏不倚,居然正好落在了这里。这……这难道是……“预兆”?是那个流传了千古的噩梦的影子么? 星主抬起头,用紫色的双瞳凝望着那个黯淡的影子时,刹那,脑海里有无数的幻象涌现——入侵、屠杀、烈火、毁灭的城市、堆积如山的尸体,从此消失的一族……星主脸色苍白如死,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那是什么……是预兆么?在方才短短的片刻内,自己居然看到了“未来”!那个存在于传说中千万年的噩梦的影子,已经悄然降临了么? 不……不可能! 如今还不到十一月,月蚀的时间怎么会提前了那么多?而且,随着月蚀的提前到来,一股邪气从西北的狷之原悄然渗透了云荒大陆,以自己的能力,居然还不看出那股力量的去处!蛰伏已久的魔,趁着九百年大限的到来,到底打算做什么? 天地六合风起云涌,无数异象涌现,是大灾难的前兆。 暗影在持续地笼罩,那三缕银色的光显得越发耀眼,映照着星主深沉莫测的双瞳。平静了一下情绪,站起身来,朝着外部走了几步,然而,每次一踏足到黑暗的边缘,就有一股奇特的力量推了过来,宛如铜墙铁壁,将脚步逼回原地。 仿佛是一个看不见的暗之牢笼,将星主困在了原地。 看来,在暗之力量不曾消退之时,自己是暂时无法离开这里了……但,云荒大地上骤然而来的灾祸又该怎么办?整个命轮组织正在崩溃,人世的秩序已经非常脆弱,当空桑离开了数百年来的隐秘庇护力量之后,会不会立刻在冰族的进攻下覆灭? “龙,”沉思了片刻,星主忽然张开手,对着掌心低低说出了一个名字,“你,此刻听得到我说话么?” “是,星主。”万里之外,在叶城黑石礁的听涛阁上,蓝发在海风里猎猎飞舞。溯光张开手,低下头,看到了掌心同样开始旋转起来的命轮——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星主居然直接和自己取得了联系! 或许,是因为凤凰去世,组织里的讯息传递陷入瘫痪的原因吧! 金色的字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浮现在他掌心,传送来自彼方的秘密讯息:“我无法如期来云荒和你们汇合——请你尽快来到我现在所在的位置见我。” 溯光微微一怔:“您所在的位置?” ——命轮建立的数百年来,没有人知道这个神秘的星主是谁。那只是一个身外之身,可以瞬间转移到云荒的任何地方。即便是命轮里的成员,也不知道这个星主到底是他,还是她?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更罔论星主本体的所在位置和真正的身份。 如今到底发生了什么,星主居然不惜现出真身? 又一行金色的字浮现出来:“顺着命轮指向前来。” 溯光只觉得掌心一热,便看到了那个金色的命轮开始逆向旋转,正北方向那一支发出了淡淡的光华,缓缓偏向西北方某处分野,定住,不动。 “龙,如今凤凰明鹤已死,麒麟叛变,孔雀守狷之原无法离开——有一些至关重要的秘密,我只能亲手交付给你了。 “尽快,一定要在月蚀到来之前抵达! “否则,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见到活着的我。” 羽·黯月之翼 序 章 当赤炎之瞳张开,点亮云荒心脏的时候,在遥远的西荒,陆地与海的尽头,有个僧侣凝望着镜湖方向,低诵了一声阿弥陀佛。 黎明前的黯淡天光下,猎猎的火光映照着湖面,从远处看去,伽蓝白塔彷佛被托在一片火烧云里——那样大的火势,应该是席卷了至少半个帝都。 孔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那个金色的命轮静静地停在那里,没有丝毫动静。显然伽蓝帝都那边又出大事了,可是龙和凤凰为何没有任何消息?星主也很久没有传来谕示,难道是…… 想到这里,孔雀心里一震,隐约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然而,心念一乱,手心的念珠又一颗颗不安分地跳动起来,发出恶灵嘶嘶的呼啸。他连忙收敛了心神,重新合十诵经,将那些冤魂镇了下去。 已经是十月二十六日了。时间在一天天的消逝。魔即将从九百年的沉睡里苏醒,破坏神的力量逐步加强,号召着天下所有戾气邪灵的来朝。那些从各处汹涌而来的邪气正在往狷之原上汇聚,隐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以迦楼罗金翅鸟为中心,只等时间一到,就将将化为倾覆天下的巨浪! 而在这一刻到来之前,天地之间已经表露出了不祥的征兆。 还记得不久前在狷之原和龙相遇的那一日,魔的力量也曾经一度大盛,迷墙甚至出现了局部的坍塌——当他从空寂之山上下来时,隐约能感觉到有一股邪气顺着缺口逃逸,消失在云荒大陆的深处。 那一天,同时也是冰夷在巫礼的带领下秘密潜入云荒大陆,再度试图闯入迦楼罗金翅鸟的一天。当他和龙登上迦楼罗顶部,检视时那个命轮设下的封印时,发现星主设下的封印居然曾有过松动的迹象。 封印松动,迷墙坍塌,这被封在迦楼罗内的魔之力量,是否曾经外泄逃逸过? 种种迹象,一直令他心里难以安定。 而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散布在天下各处的伙伴们却还是没有消息,甚至连星主都选择了沉默,这是历次大劫到时从未曾有过。 不祥的感觉在不断蔓延,令他这样经历过上百年大风大浪的人都有一些心力交瘁——当破军金色的双瞳睁开,天地为之倾覆时,他们几个人,是否能再一次扼住命运之轮,就像是过去九百年里做到的那样? - 黑暗的迦楼罗内部有幽暗的光在浮动——那是地上千百颗散落的明珠。 在那些明珠中间,静静跪着一个少女,双手合十,在台阶下仰望着坐在金座上的破军——淡蓝色的薄冰覆盖着他,让他彷佛像是沉睡在深海里。九百年过去了,任凭子民日夜呼唤,他只是在黑暗的深处沉睡,依旧不曾睁开眼睛,唯有心口的封印、左臂上一明一灭的火,谕示着他并不曾真正的死去。 “破军殿下,我们漂流海外,已经等待了九百年。”星槎圣女在面纱背后低声祈祷,“请求您早日醒来,带领族人回到大地、回到故乡吧!” 彷佛回应着她的请求,忽然间黑暗里发出咔的一声响,火光猛然明亮了一下。 “破军!”星槎圣女惊喜万分地抬起头,看到金座上魔的左臂上有一处火光燃起——那是一股细小的金色火焰,居然冲破了薄冰,在破军的左手上燃了起来! 那一点火是从后土神戒上燃起,跳跃在他的无名指上。 “封印……封印松动了!天啊……”星槎圣女在黑暗里膝行着台阶往上奔去,颤抖着,想去跪下来亲吻金座上人的手——然而还没有接触到,那一点火光忽然大盛,一下子将她卷了出去! 她自小接受十巫的联席教导,也算是术法的顶尖高手,然而在这样轰然绽放的金光面前根本无法抵抗,沿着台阶滚落,昏迷在一地的珠光里。 是谁?是谁在这里么?为什么他依稀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黑暗里,金座上的破军缓缓睁开了双眼。或许因为大限的迫近,他的神智开始越来越长久地回到了这个躯壳里。而奇怪的是,在这次睁开眼时,他的耳畔没有了九百年来片刻不曾远离的魔的低语——那个被封印在他身体里的破坏神,居然开始寂静了。 多么奇怪的静谧,九百年来,他的耳边无时无刻不再呼啸着那个声音,那个存在于他身体里的破坏一切、吞噬一切的黑暗力量,令他的灵魂永远不得安宁。 不过,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必须承受的。 九百年前,是他在最终放弃反抗,任凭师父将剑刺入自己心口,封印了身体里那越来越不受控制的魔物——他选择了以身作为牢笼,囚禁着那个破坏一切的魔,在迦楼罗金翅鸟里孤独地沉寂了九百年。 囚禁了魔,也囚禁了自己。 在黑暗而漫长的岁月里,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肉体逐渐衰弱,许多昔年曾经为人时的记忆都开始变得遥远而淡薄……然而,他的心却始终不曾死去,一种渴盼的暗火在心底燃烧。那是一种至死不灭的希翼:期待轮回里的重聚,期待在茫茫人海里还能有一眼的交错,哪怕是转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也能在瞬间认出彼此的眼睛。 九百年后,再一次在黑暗里醒来,空旷的迦楼罗里,却忽然出现了陌生的气息。 有闯入者?他坐在金座上,眼神忽然有细微的波动——那个匍匐在幽暗的明珠光华深处的女子,面纱背后的容颜居然是那么像! 可是……不,绝不是她。 被禁锢在金座上的人努力地一寸一寸抬起手,似乎是想站起来,去拂开那一层薄薄的面纱。然而刚一移动,心口的封印便传来一阵剧痛,蓝色的薄冰迅速蔓延,重新覆盖了那个被火焰燃穿的小洞。 “不要急呀……破军!”他忽然听到了那个九百年来熟悉的声音重新响起,魔在沉寂许久之后,再度浮现在他的灵魂深处,带着莫测的笑意低语,“时间还没到……不过这一次,你的愿望一定会达成。” “等着吧……很快,你就会解脱了!” 羽·黯月之翼 第一章 兄弟 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暮色初起。 平日喧嚣繁忙的叶城城门紧闭,东西两市均已提前结束,连通往帝都的水底御道都被关闭了,大批的军队聚集在镇国公府,将慕容氏全族关押——这一切,都因为叶城的城主、镇国公慕容隽,此刻已经成为了头号被通缉的要犯。 “禀白帅,全城都搜遍了,还是没有镇国公的下落!” 眼看日头一分分偏西,有斥候上来禀告,令元帅的眸子又黑了一分,凛然可怖——慕容隽,你犯下了逆天大罪,害死了夜来,如今却做了缩头乌龟躲起来了么? “喂,你想干什么?”琉璃看到他眼神阴沉下来,连忙上前了一步,“别乱杀人!” “九公主,快和我们回去!”珠玛眼见天色一分分暗下来,心下焦急万分,生怕白墨宸在盛怒之下把方才的赌约当了真,真的要把九公主的命也给留在这里——听说昨夜帝都里发生了大事,作为外族的卡洛蒙世家如今躲都来不及,这个丫头还真是不知好歹。 “我不回去!”琉璃却站在那一群被锁起来的男女老幼旁边不肯离开,生怕自己一走,坐在马上的那个家伙就会把这些无辜的人杀了。 慕容到底去了哪里呢?她有些担忧地想着。 今天清晨,她带着慕容隽乘坐比翼鸟,从帝都那个魔窟的大火里飞出,落在叶城北门。那时候,她还想送他回府邸里去,可慕容隽却坚持就此告辞—— “你已经靠得太近了,”他说,“小心火会烧到你身上来。” 她愣了一下:他的意思,是说自己会惹祸上身么? “烧就烧,怕什么?”她嘀咕,“刀山火海都闯出来了。” “不能再带累你了。”虽然刚经历过重大的打击,然而慕容隽的神智却还算清明,不曾乱了分寸,坚决不再让她同行,“慕容氏立刻要有灭顶之灾,你身为卡洛蒙家族的九公主,要和我保持距离,不可卷入。” “灭顶之灾?”琉璃心里咯噔了一声,“怎么了?” “放心,我不会就这么死了……还远没到结局呢。”他冷冷低笑,手指在抽搐着,上面那个细小的伤口里又有血沁出来,他顾不得冰族那边的事情,只想尽快打发了这个丫头:“快回家去,什么也不要管。接下来是我和白墨宸之间的事情——你今晚在帝都里对我的恩情一定我会记在心上,希望来日能报答。” “我才不需要你报答什么……”琉璃嘀咕着,却只是看着他的手,有些发呆——这个伤口,真的很奇怪啊……有那么重的邪气,似乎不像是割伤那么简单呢! 琉璃皱了皱眉头,恨不得把他的手扯过来看个仔细。然而慕容隽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只是迅速地跳下了比翼鸟,匆匆离开了北门城楼。奇怪的是,她注意到他并没有直接奔回镇国公府的方向。 帝都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他不立刻回家,到底是准备去干嘛? 她虽然有些担心,但也只能这样和他分道扬镳。 回到秋水苑,就看到父亲和族人早已连夜准备好了行装——广漠王也顾不得责问女儿昨天一夜去了哪儿,立刻喝令她上马车,和族人一起即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不得不随自己在世间的唯一监护人离开,然而一路上心里却忐忑不安,觉得可能有事情就要发生。 果然,刚走到叶城门口,就看到镇国公府被白帅带兵围了起来——更奇怪的是,到了这样的关头,慕容隽却居然不在府邸里! 珠玛催促着她赶紧离开,然而这样的事,她既然遇到了,又怎能袖手旁观? “九公主……”珠玛还想劝这个不知好歹的公主。“随她吧。”忽然间,广漠王出声说了一句,也走下马车来和女儿并肩站着,“马车里不透气,我下来陪你站一会儿,一起等等镇国公。” 琉璃看了一眼这个“父亲”,忍不住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一看到王走下了车,全部卡洛蒙族里的勇士呼啦啦地都跳了下来,将两父女围在了中间。骁骑军看到那么多全副武装的西荒战士加入了这个局面,不由得一阵紧张,个个如临大敌,刀出鞘,箭上弦,一触即发。 骏音看到这样的局面,心里越发不安,虽不便公开和白帅对立,却私下叮嘱战士们克制情绪,不要一时失控起了冲突——帝都那边的局面还没彻底平静,这边如果又和广漠王的人起了冲突,白帅无疑要腹背受敌了! 一时间,双方刀兵交错,只要一个克制不住便要演化成激烈的战斗。 白墨宸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在旁边的少女,眼神凌厉,然而彷佛知道他想要说什么,琉璃抬起头来,恨恨:“放心,他一定会来的!” “呵。你倒是相信那家伙。”白墨宸冷笑了一声,握着马缰的手青筋凸起,“那好吧,”他用一种冷淡到残酷的声音道,“我们一起等。等到酉时,如果他还没有来的话,那么……慕容氏所有人都要被扔到火里活活烧死,一个不留!” 他看了一眼琉璃,淡淡: “九公主,别忘了你和我打过赌。到时候你如果输了,就别怪我一并请君入瓮。” 白帅带兵包围镇国公府的消息不到半天便传遍了全城。然而,和这个消息相关的人却昏昏沉沉地醉在了温柔乡里,浑然不知危险已经步步逼近。 “怎么办啊……”国色楼里,老鸨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那边白帅要族灭镇国公府了,可这慕容家的大公子居然在这里醉倒得不省人事了! “算了,还是把他交给白帅吧?”老鸨只犹豫了片刻,便下了决心。 “可是……”天香扭着身子,坐在榻边看着大醉的人,有些犹豫:“逸公子好歹也是老恩客,这些年来洒了多少钱在这楼里?”她嘀咕着,有些于心不忍,“如今外头一个不好,妈妈就要把他给卖了,也未免太无情了吧?” “没奈何,”老鸨叹了口气,“我们这些青楼女子是蝼蚁草芥一样的命,哪里敢和那些有钱有势的贵人作对?小妮子你可别犯糊涂——今日包庇了他,说不定被灭门的就是我们国色楼了!” 天香本来是个没多少见识的女子,吃了这一吓,顿时也不敢再多说话了。只能任凭老鸨开门出去,吩咐了小厮去给白帅通风报信,自己看着榻上醉醺醺的贵公子暗自垂泪。 毕竟还年轻,刚入这个行当不到一年,她的心还是软的。慕容逸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这个世家公子就算对自己没有真正的爱意,至少也在自己身上挥霍了那么多金钱,如今要把他推入死地,她的心里不能说没有一丝波折。 难道……真的让嬷嬷就这样去叫人来把慕容大公子卖了? 天香看着沉睡的人,挣扎了良久,刚伸出纤纤十指去推了他一下,想把他叫醒让他快逃,忽然间只听到背后的窗户响了一声。 “谁?”外面形势紧张,她已经如惊弓之鸟。 然而,还没有回过头,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对不住了,”悄然出现在房里的是一个和慕容逸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公子,满身风尘,面色疲惫地看着昏过去的女子,叹了口气,“真是没想到你一个身为妓家,居然还有这等善心……也算是难得了。” 夕阳西下,晚霞如血。外面都是士兵,全城都在搜捕——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镇国公慕容隽,却居然这个时候出现在了这里! 慕容隽看着榻上酒醉酣睡的兄长,眼神微微一变,对着一边的北阙尘点了点头,家臣心知肚明,便立刻带着昏迷的天香退了出去。 国色楼里一片寂静,只有浓香和酒气弥漫,充满了醉生梦死的味道。 外面都已经这样危机了,他的兄长却还是自顾自在这里酣睡。慕容隽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逸,已经在这样的气息里浸泡了十几年了吧?昔年那个轻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兄长早已不复存在。如今他沉迷酒色,已经把自己糟蹋成了这个样子。 慕容隽俯下身去把大醉的人提了起来,用力摇晃:“哥……哥!快醒醒!” 然而慕容逸醉得狠了,只是咕哝了几声,继续鼾声如雷。慕容隽看着烂醉如泥的兄长,眼神一冷,忽地一松手——“啪”的一声,慕容逸直直摔在了地上,身体先是在硬木的案几上重重磕了一下,然后又落在了地上,后脑着地。 那一瞬,剧痛终于让醉酒的人醒过来了,慕容逸嘴里嘟囔骂了一声,醉醺醺地动了一动,睁开了眼睛来,眼神却游离。 “起来!”慕容隽一把将他提了起来,“跟我走!” “是……是你?你想干……干什么?”慕容逸朦朦胧胧看到是弟弟在面前,却懒得动上一动,大着舌头,“怎……怎么跑来这里了,镇国公大人?我……我又不和你争什么,找……找个粉头取乐,你……你也要管么?”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了他脸上,把半梦半醒的人彻底打醒。 “等你一觉睡醒,慕容家都要死了!”慕容隽厉声,“死绝了!” 他一贯是个温文尔雅的人,甚少有这样激动凌厉的语气。慕容逸全身一个激灵,猛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兄弟:“你说什么?” “自己来看!”慕容隽拖着兄长一直到了窗边,抬起手指给他看镇国公府的方向——那里,赫然有密密麻麻的士兵包围着巍峨的府邸,水泄不通,府里一片慌乱,隐约听得到里面传来妇孺老幼的哭喊声。 “那里面有我们的叔伯婶娘,大小上百口人,还有嫂子……你的妻子。”慕容隽低声,“哥,你就准备在这里看着他们死么?!” “这……这是怎么回事?”慕容逸算是彻底清醒了,“骁骑军?” “白墨宸下了灭族令。”慕容隽脸色苍白,“日落行刑。” “什么!”慕容逸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脱口而出,“不,不可能……我们慕容氏有祖传的丹书铁券!开国的光华皇帝有遗命,就算我们慕容氏犯了滔天的大罪,也不可以株连九族!” “是。”慕容隽咬牙,“但现在白墨宸管不了这些了。” “你……你干了什么?竟然要让慕容氏落到这样的境地!”慕容逸回过头,一把抓住了弟弟的领口,“你干了什么?白墨宸……白墨宸和我们哪来这样的深仇大恨?!” 任凭对方推搡着,慕容隽脸色死去一样苍白,沉默着,许久才道:“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族人——但现在多说这些毫无涌出,我来找你,是希望在这样的时候我们能兄弟同心,挽救家族于危难。” “兄弟同心?”慕容逸怔了一怔,忽地大笑起来,“从小到大,我们什么时候‘同’过心?——你害得我还不够么?当初是谁在族人里散布谣言,不停诋毁中伤我,是谁把我的私情密告给父亲让他棒打鸳鸯,是谁令我母亲背负了善妒的恶名?!” 在这一连串的叱问里,慕容隽无话可答。 他看着满身酒气的兄长,眼神里掠过一丝的愧疚,低声,“是。当初是我不择手段——这一切都是我的不对,也并不奢求你今日能原谅。” “你认错了?隽?”慕容逸定定看着他,忽地苦笑,“你居然也会低头认错?” “无论我认不认,但从一开始,我心里就知道那是错的。”慕容隽却抬头和他对视,眼神里慢慢露出一丝痛苦,淡淡,“只是我不得不那么做而已……你是嫡长子,不会知道像我这样的庶出外室孩子一旦对家主的位置发起了挑战,如果失败,又会有什么结果。” 顿了顿,他一字一字:“我一定要赢。否则,就是死。” “赢,或者死?”慕容逸不出声地吸了一口气,彷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弟一样看着他,喃喃,“这是君子之表,狼子之心的人啊,弟弟……在你的人生里,从没有退让或者无争这些词么?——所以你夺走了权位不算,还毁掉了我整个人生?” “对不起。”慕容隽低声,“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我们毕竟是兄弟。” “对不起?我们的兄弟之情,也只不过到十岁那年为止……”慕容逸满身酒气,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你对我做了那些事,我却不想报复你——因为你已经代表了整个家族的利益,如果要报复你,就等于报复整个慕容氏。我不能这么做。” 慕容隽低声:“我知道你比我宽容。” “宽容?”慕容逸苦笑,“木已成舟,我不知道报复还有什么意义。其实我也明白,从小你就什么都比我优秀……功课也好,权谋也好,处事也好,样样都比我强十倍——你远比我更适合当城主,慕容氏应由你来重振家声。”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一把抓住了弟弟的衣襟,厉声:“但是,今日又是什么局面?你……你做了什么,怎么将慕容家推到了这种地步?!” 慕容隽任凭他怒斥,没有一句话可以回答。 要怎样才能对这个只知道醇酒美人的哥哥解释这十年来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地步的呢?时势逼人,诸方逼迫,不在其位不知其艰难……他有千百种的理由。可是,到了如今,这一切的话语又是如何的苍白无力。 “都是我的错。”他只是低声,“如今只有你能出面救他们了。” “救他们?”慕容逸怔了一下,忍不住苦笑,“连你都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不!”慕容隽忽然开口,“此刻你若是不站出来,传承九百年的慕容氏就完了!” “昔年你夺去了镇国公之位,今日却要我作为嫡长子站出来?哈!”慕容逸怆然大笑,满身酒气地推开门,走下楼去,“好,既然你要我‘站出来’,那我就如你所愿!我回镇国公府去自首,和他们死在一起!这是目下我唯一能做的——你可满意?” “不!不要贸然去,先听我说!”慕容隽抢先一步,握紧了兄长的肩膀,眼神灼灼,“如今只有你能救他们了……按我说的去做,一定能救他们!” “什么?”慕容逸回头看到弟弟的眸子,忽然间静了一静。 那样的眼神,猎猎如火,却深如不见底的海——隽从小就是极聪明且有城府的孩子,每次他有这样的眼神,就显示着他对某件棘手的事已经胜券在握。宛如十年前的那个黑夜里,他带着人将自己抓回府去的时候一样。 那一刻,他在隽的眼里知道,自己的所有终将尽归其手。 “你……要我怎么做?”顿了顿,他用干涩的嗓子低声问,“真的可以救他们?” “是。”慕容隽侧过头,在兄长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慕容逸听着,脸色忽然一变,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这……这是真的?” “真的。”慕容隽语气平静。 “不……不,”慕容逸喃喃,“不可能!她……” “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在今晨。”慕容隽低声,紧握着兄长的肩膀,“所以如今慕容氏一族的安危就要拜托你了……除了你,别人再也难办到。” 慕容逸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脸上有悲欣交集的复杂表情。 “那你呢?”他忽然问了一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弟弟,语气不知不觉变得带了一丝讥讽,“你推着我出面顶缸去救族人,自己却准备置身事外地逃跑么?” 慕容隽苦笑:“原来在你眼里,我一直是这种人么?”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起了手,放到了兄弟面前。慕容逸一眼看到,忍不住失声惊呼——他手上那一个原本只是微小的创口,不知何时已经迅速扩大了,整个掌心一片黑气,彷佛死人的手,冰冷而诡异。奇怪的是溃烂的地方却不见血,就像是一个窟窿一般,在慢慢地被看不见的力量撕裂。 “这是……”慕容逸低声,看了一眼兄弟。 “这是来自于冰族元老院十巫的诅咒,无法可解。”慕容隽咬着牙,“你以为我赌上的只有慕容家么?我当然也赌上了自己的命!” “……”慕容逸怔怔地看着弟弟,说不出话来——冰族元老院?从什么时候开始,弟弟居然胆大妄为到了和海外冰夷勾结的地步! “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啊,隽!”他忍不住低声叫了起来,一把将他推了个踉跄,“为了你自己的野心,整个慕容家都会被你害死!” “我不是为了自己的野心才去冒险的!”慕容隽冷冷地截断了他,“我是为了中州人的未来,才赌上了这一切。” “中州人的未来?”慕容逸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愤怒而激动,“可如今中州人的命运就要毁在你手上了!为什么你放着好好的城主你不当,偏要去做这些犯上作乱掉脑袋灭九族的事情!——你非要连累所有人么?” “到底是为什么?”慕容隽忽地冷笑了起来,“为了自由——或者说,是为了让我们中州人能平等地生活在云荒这一片天和地之间。” “自由?平等?”慕容逸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怎么?”慕容隽看着哥哥,“从我嘴里说出这两个词,很可笑么?” 慕容逸看着锦衣玉带的贵公子,无法理解地喃喃:“难道你现在不自由么?你是高高在上的叶城城主,连藩王都要对你礼让三分,在领地里几乎可以随心所欲,要什么有什么!还要什么自由,平等?” “……”慕容隽看着哥哥,眼神悲凉,忽然间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 “你笑什么?”慕容逸低喝。 “我是笑别人也罢了,为什么连你都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你眼里只有自己那点不幸的爱情,还是因为醉生梦死的生活过多了?”慕容隽笑容苦涩,看着他,“哥哥,你真的觉得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生活得有自由,有尊严么?和那些空桑人平等么?——别自欺欺人了!” “……”慕容逸没想到他会忽地说出这一番话来,不由得语塞。 “几百年前,我们中州人为了生存,不远千里迁徙到云荒,勤苦劳作,积累财富,奉公守法——可那些空桑人又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十二律断绝了我们所有生路,歧视和掠夺处处都在!”慕容隽咬着牙,语气却越来越激越,“这几年来,连我这个城主都当得如履薄冰,受尽了藩王贵族的逼迫和欺辱,普通百姓又怎能有立足之地!再这样下去,不出一百年,中州人就要从云荒上被彻底消灭和驱逐了!” “你,想看到中州人逐步沦为以前的鲛人奴隶那样的卑贱存在么!” 慕容逸看着弟弟,一瞬间似乎被他的气势压倒了。 “鲛人奴隶?不至于吧……毕竟几百年都这样过下来了,也没有活不下去过……”许久,他才喃喃,“这里是空桑人的云荒,中州人寄人篱下,还能如何?” “那就把它变成我们中州人的云荒!”慕容隽咬牙,一字一句,“只有在属于自己的家园里,才能让我们的孩子世代地生活下去,不被任何人欺凌!” 慕容逸一惊,抬起头看着弟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敢于说出口,然而,他却说了! “知道么?在十七岁第一次遇到堇然的时候,我就曾经告诉过她我的这个梦想……不,应该说,那是我们共同的梦想。我永远不能忘记那时候她站在码头上,用手指着叶城,给我描画未来梦想天堂的样子,”慕容隽喃喃,“但那个时候的我还是太天真,太自负,不知道实现这个梦到底有多难……难到、居然要出卖一切来换取,包括堇然的爱和生命。” 年轻的城主眼里燃烧着一种暗火,炽热而不顾一切,令他几乎不敢对视。 慕容逸转开头去,叹了口气:“隽,这就是我们的不同……我没有你这样的勇气和胆魄。我也不敢拿全族、全中州人的命运去赌博。” “是的,”慕容隽看着她,忽然不留情面地开口,“正因为‘不敢’,所以在十年前你才会失去继承人的位置和至爱的女人!” “……”慕容逸如遇雷击,脸色瞬地苍白。 “所以,不要再第二次退缩了,哥哥!”慕容隽看着他,语气低而深,“上一次你输给了我,就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东西。如果这次再来一回,你将真正一无所有!” 酒色多年的慕容家长公子站在青楼上,定定看着弟弟,说不出话来。 许久许久,他重重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他一字一句,“我这就回到镇国公府,按照你说的去做。” 慕容隽长长松了口气,身体忽然晃了一下,差点跌倒。 “你怎么了?”慕容逸连忙扶住他,“脸色太差了!” “呵呵,和你说过,我就要死了啊……”慕容隽看着自己已经快要变成漆黑的右手,冷笑,“白墨宸要的只是我的命,本来送给他也无妨。但是,我们要对付的何止是白墨宸而已?——我搞砸了这件事,那边的冰族还少不得要去给一个交代。” “……”慕容逸只觉得头绪繁多,心乱如麻,“冰族?” “哈,我天真的哥哥,你真的是除了醇酒美人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年来如果没有冰族,我们慕容氏早就要被空桑人巧取豪夺到破产了么?”慕容隽喃喃,“是的,我几年前开始就和他们做了一笔买卖——我收了他们的钱,卖了这个国家。怎么样,想不到吧?” “……”慕容逸说不出话来,定定看着这个弟弟。 那一瞬,沉醉了多年的他才从朦胧的醉眼里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世界是如此清晰而残酷。沉默了片刻,他低声问:“他们……会杀你么?” “不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慕容隽摇头,“但我必须去。” 慕容逸看着弟弟苍白的脸,忽然发现隽居然瘦了那么多。这几年的城主生涯,表面上看似风光无比,其实内底里他也承受了很多吧?他本该是憎恨这个弟弟的,然而这一刻,两人之间却似乎又达成了微妙的原谅。 “今天一别之后,你就当我这个弟弟死了吧!”慕容隽低声道,“去承袭镇国公的位置,对外宣称我已经暴毙。去接过一切的权力,不要有丝毫的犹豫——抱歉,哥哥,慕容家这个千斤重担可能要轮到你来挑了。” 这是托孤的语气,令慕容逸震了一下,不由得追问:“那你准备……” “我?我没有其它退路了,只能做一个彻底的叛国者,”慕容隽摊开了手,微微苦笑,“如果冰族人没有因为这次的失败而杀我,那我就会不惜一切地帮助他们击败白墨宸,夺取这个云荒!” 慕容逸说不出话来。沉默了片刻,低声:“你可以逃啊,隽!云荒那么大,为什么不离开叶城、离开帝都,去隐姓埋名地过完这一生,而非要做一个危险的叛国者呢?!” “是啊,苟活太容易了……可是,那不是我慕容隽想要的人生。”年轻的城主冷笑起来,一掌重重地拍在哥哥的肩膀上,低声一字一句,“听我说,哥哥。本来这一次我想直接夺得云荒的控制权,可是我失败了——为了慕容氏,或者说整个中州人的命运,接下来我们两兄弟最好各为其主。这样,无论最后是谁赢得了这个天下,我们慕容氏都将屹立不倒!” “……”没料到弟弟会说出这样深远的打算来,慕容逸一时间无法回答。 “时间不多,我要和你在这里告别了,”他叹了口气,转身,“放手去做吧!忘了我还活着——就当这个弟弟已经死了,就当我们兄弟之情从此断绝。直到最后一刻我们重逢。” “到最后,如果是空桑人赢了,那么就请你杀了我这个叛国者,用我的头颅去向空桑人邀功,换取对慕容氏、对中州人有利的东西。反过来,如果冰族赢了,我也会如此对待你。” 他的语调冷静而残忍,令慕容逸微微颤栗了一下。 那一刻,他才真正地相信,眼前这个弟弟身上流着先祖的血。他,的确是在为了慕容氏、乃至中州人的未来,做了一场不顾性命的豪赌! 出神时,慕容隽松开了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低哑地说:“好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就不多留了。白帅日落之前就要动手,我已经秘密派人从府里准备好了这些……”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都交给你吧。” 慕容逸强自忍住了询问那是什么的冲动,只是点了点头——是的,事到如今,他也不怕隽再利用自己一次了。慕容家的生死存亡在此一举,自己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最多也不过是和所有家人死在一起罢了! “如今四大家臣已经四折其三,唯有北宫尚在,我已经吩咐他向你效忠。”慕容隽叹了口气,再度低声,“对于这十几年来明里暗里对你做过的所有事,我要说一句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弟弟,请……请你原谅我。” 这样的语气,几乎从未在这个深谋远虑的人嘴里听过,慕容逸不由得微微一怔。 然而慕容隽侧头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忽地道:“你该去了。” 不等慕容逸说什么,他俯过身来,用力地拥抱了一下兄弟的肩膀,然后头也不回地跳出了窗外。窗外有人在檐下伏着,看到他出来,便立刻带着他消失在暮色里。慕容逸定定地看着那些背影,心里无比失落和茫然——在遥远得几乎记不起了的童年,他和这个弟弟之间也曾经有过真正的手足之情,然而,一切都终止于他们知道权欲是什么的那一刻。 直到今日,他才真正了解了那个令他憎恨的弟弟的另一面。 可是,就在今日,他们两兄弟便要永远地分道扬镳。 羽·黯月之翼 第二章 展翼 当老鸨带着人返回的时候,看到那个满身酒气的慕容家大公子居然已经醒了,自行下了楼,踉跄地走出门来,朝着镇国公府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呀……”纵然是良薄妓家也忍不住怔了怔,老鸨嘀咕着,“没想到这个还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居然自行回去投案了!” 蓬头乱发的天香从昏迷中醒来,发了疯一样的追出来,却只看到了那个满身酒痕的孤独背影。她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喊一声,却终究不敢。他就这样孤身一人走了,走向了那一座黑沉沉、深不见底的深宅大院。 她看着看着,忽然间捂着脸哭了起来。 “披头散发的哭什么丧!”老鸨看着自己的摇钱树,声音立刻冷了,“慕容家靠不住了,前面正好来了藩王的子侄,还不打扮一下去接待?” 慕容隽在阴影里站住身,回望着兄长奔赴镇国公府的背影,眼神也是复杂而悲凉——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杀局里,他本来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联合各方势力,剑指帝都,意图直接夺得云荒的控制权,然而最后功亏一篑,竟落入了这样被动的局面。 药膳司的那一场大火,本来应该成为他们这一方胜利的最终篇章。 那时候,家臣们不惜违背他的命令,将失去控制的少主死死按在大雨里,不让他靠近半分。那些人在对他说,主人,你要冷静,这是最后分出胜负的时刻,容不得丝毫软弱和感情用事——这场火必须燃尽一切,白墨宸也必须死! 只有这样,这一局才算是完美收官。 他只能眼看着火焰在眼前熊熊燃烧,烧死他的政敌,同时,也焚烧了他这一生最爱的人。在大火里,他几乎能听到恶魔低低的笑声——是的,在他眼前进行的是一场血淋淋的祭献……如果他要拿到梦想的一切,那么,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最重要的东西在面前燃为灰烬! 那一刻地狱般的折磨,在他的感知中,几乎漫长如恒久。 然而,当火焰熄灭,白墨宸毫发无损地出现在废墟里时,一切计划都成为泡影了。 和所有的人一样,他在清晨冷雨里定定看着最后的结果,忽然觉得全身发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能!那个男人……居然活着?在那样的大火里,堇然都已经成为枯骨飞灰,可是,他却还完好无损地活着?他为什么会活着! 这是天意么?还是…… 他颓然将手覆盖在脸上,说不出话来。 想到这里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北阙尘的声音:“城主,现在是不是要去见冰族的使者了?都铎说,那些人在螺舟里已经等不及了。” “等不及要我的命么?”慕容隽冷笑了一声,“就再让他们等两个时辰吧。” “可是……”北阙有些为难。 “可是什么?反正我现在也不怕那些冰夷了。还有一些事情必须处理。”慕容隽蹙眉,“在白墨宸的人包围镇国公府之前,库里剩下的黄金都已经全部运出来了么?” “是。”北阙低声,“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从地道里秘密运出来了,没有落到骁骑军手里——属下粗粗计算了下,一共还有八十石左右。” “不到一半了,”慕容隽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这次用掉了那么多黄金,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做成,反而让我自己也暴露了,沧流元老院会暴怒吧?” “……”北阙顿了顿,道,“属下愿陪城主去见冰族人,如果他们真的要对主人不利,属下……” “不必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慕容隽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交代,“你要留下来辅佐我那个怯懦的哥哥——从此后他就是镇国公府的主人了,四大家臣里唯有你幸存,你要像效忠于我一样效忠于他,知道么?” “是。”北阙咬牙回答,眼眶却有些红了。 “哭哭啼啼,没出息。”慕容隽看着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家臣,拍了拍他的肩膀,“走!我们跟着去镇国公府,看看下面的热闹!” 云荒的冬日,白昼短暂,不到酉时天便黑了。 当最后一丝日光消失的时候,白墨宸坐在马上,冷冷地斜觑了一眼脚下的人群——慕容府的人看到白帅这样的眼神,个个噤若寒蝉,有些胆小的便已经放声大哭起来。 骁骑军统领骏音心里知道不好,生怕等一下真的要下狠手,连忙想找白帅的心腹幕僚穆星北商议。然而那个青衣谋士在看到被割舌的天官苍华之后,居然不知道去了哪里。 “糟糕。”骏音顿足,看着前厅地下黑压压那一大群妇孺老幼,急速想着方法。 昨夜帝都禁宫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情,他还不曾来得及细问。在他带兵杀入帝都的时候,禁宫里已经血腥遍地,经历了数场杀戮。药膳司大火如山,吞噬了所有——然而万幸的是,当那场大火熄灭后,白帅居然奇迹般地从火窟里幸免于难。 不过,在那个瞬间看到墨宸的表情,他就觉得有一股冷意从脊背升起。那是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非杀之而后快的黑暗眼神,充满了仇恨、恶毒和杀戮气息——从来不曾在这个熟悉的同僚身上看到过。 难道……卷入那一场政变的人里有慕容隽?或者说,殷夜来的死和那个人有关?否则现在为什么他会带兵包围了镇国公府? “点火!”正在揣测,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低喝,骏音霍地回头。 白墨宸坐在马上,用右手压着左臂手肘处,似乎那里有伤口在痛,脸色越见阴沉。在夜幕降临的一刻,他断然挥手,语气狠厉:“好,既然慕容隽做了缩头乌龟,那么,少不得就要让他的族人来顶罪了——来人!” “是!”左右一声应答,如狼似虎的战士们齐刷刷站了出来。庭中那些男女老幼爆发出了一阵哭喊,拼命地挣扎着,一时间混乱不堪。 “墨宸,要三思啊!”骏音连忙阻拦,却被一手推开。 “骁骑军听令!”白墨宸举起了手,将一物在掌心里摊开——那是一枚青铜错金的虎符,左右合璧,完整无缺,象征着整个云荒上的军权所在。这枚虎符经历了昨夜的大火,已经被熏得有些黑了,然而在看到它的时候,骏音还是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单膝跪地。 是的,他是军人,只能服从元帅的命令。 “以十人为一组,把慕容氏满门都给我推到火里烧死!”白墨宸手握虎符,冷冷地凝望着镇国公府的大门口,一字一句下令,“除非慕容隽出现,不得中止行刑!” “是!”军令如山,立刻有士兵上前动手。 “住手!”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暮色里,只见一个少女从侧面跳出,拦在了白墨宸的马头前,“你还要来真的啊?这里那么多人,你都要杀?” 然而马上的元帅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淡淡:“对,差点把你给忘了——来人,把这位九公主也一并给我绑到火上去!” “谁敢?”广漠王大喝一声,率众冲上。 来自西荒的卡洛蒙家族,身体里留着盗宝者悍勇无畏的血,这次他们来叶城虽不过是观潮兼见驾,只带了两百人随行,然而这些大漠上的男儿个个是百里挑一的勇士,一听到王的命令,个个唰的拔刀出鞘,将琉璃护在了中间,和骁骑军对峙。 “墨宸!你想做什么?”骏音连忙对挚友低声耳语,“广漠王不好惹,你该不会真的想把他的独生女儿烧死吧?这样的话,我们就要四面树敌了!” “是她自己和我打的赌,”白墨宸用鞭梢指着琉璃,冷冷,“愿赌服输。” “慕容一定会来的,”琉璃强调,似是说服对方,又似是说服自己,“一定!” “哈……”白墨宸笑了起来,握紧了刀柄,眼神森冷,“到了现在,你还相信那家伙?!夜来都被他活活烧死了,他还会顾及这些不关痛痒的人?做梦吧!” “他不是这样的人!”琉璃抗声,“他一定也不希望殷仙子被烧死!” 听到那个名字,白墨宸的眼神瞬地变冷,眼里有一股暗色迅速地蔓延上来,琉璃不由得略微颤抖了下,避开了视线。是的。这个人身上有一股奇特而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竟然连来自于隐族的她都深感畏惧。 “是么?”白墨宸咬着牙,一字一句,“正因为你这么想,所以你的结局,也是像夜来一样被活活烧死!” “他一定会来的!”琉璃转过头,一直看着镇国公府的大门,大声道——然而暮色里,门口空空荡荡,只能看到那一对石狮趴在那里。眼看着日光一分分地消失了,然而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少女的神色渐渐地变了,明亮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还不死心么?”白墨宸冷冷。 琉璃回过头看着他,忽然大声道:“你以为我害怕么?”她推开父亲和卡洛蒙家族的战士,直走过去,抬起头和那个军人对视:“愿赌服输,我当然不会逃!” “阿九!”广漠王吃了一惊。虽然知道这个女儿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但也未曾料到她居然真的在这个当儿上和白墨宸叫板,连忙想拉她回来,然而琉璃一甩手,继续看着白墨宸,道:“不过,你烧了我,就不许再烧这些人了!” “……”她的眼神明澈,令白墨宸居然微微迟疑了一下。他捂着左臂的断处,感觉那种灼热的感觉还在继续,杀意在胸中如潮汹涌,不由得蹙眉,冷冷:“他们都是慕容氏的人,族长犯下如此重罪,他们是九族之内,自然也该连坐。” “灭九族?你太过分了吧!”琉璃愤然看着马上的军人,眼神却忽地一改,脱口道,“奇怪!你……你的身上有什么东西?” 白墨宸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护住了左手手肘。 昨夜大火里的那一幕遥远如幻象,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听到过那个声音,又是否许下过诺言——然而被斩断的手臂完好如初却是事实。他,是否曾经真的做过某种交换?——每一念及此,那种烦躁愤怒就呼啸卷来,顿时令他不能思考。 琉璃越看越心惊,不由得伸出手:“让我看看?” 白墨宸自然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听这样一个小丫头的话,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垒得有两人高的柴堆,冷然:“好!如果你肯自己上去受火刑,那么我答应你就让这些人多活一天!” “好!”琉璃居然脱口应允,毫无畏惧。 “阿九!”广漠王大惊失色。 “父王……”琉璃却在后面偷偷拉着他的衣襟,不住递眼色。广漠王怔了一怔,却听女儿在后面轻声道:“没事的。” 那一瞬,广漠王半边铜面具后的眼里掠过一丝震惊和领悟,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看了一眼她脖子里挂着的那块古玉,喃喃:“难道你……” “是呀!”琉璃对着他偷偷眨了眨眼睛,“别担心,反正时间也快到了。” “你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做么?”广漠王看到她脖子里的那块古玉的双翼眼见就要完全分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却依旧有些不快,“还是别这样了,若是闹大了,我估计帝都白塔上的祭司都会被惊动。” “白塔上的女祭司已经死了,”琉璃低声嘀咕,说出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又道,“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白帅把慕容家的人全部杀光么?” “……”广漠王迟疑了一下,不再阻拦,只是低声:“自己小心些。” “嗯!”琉璃听到他终于同意,欢喜地笑了一声,从他身边走出去,对着白墨宸大声道:“卡洛蒙家的女儿,大漠上的白鹰,当然说话算话,愿赌服输!”她甩开了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灵活地一跃上了柴堆,在最高处站定,挑衅似地说:“来啊!点火!” 白墨宸定定地看了她一瞬,那一刻,他眼里有一丝动容——这个少女的眼眸明亮而无所畏惧,映照着暮色,似乎有一种纯净的光华。 那一刻,他充满了杀戮和憎恨的心似乎静了一静。 然而只是一瞬的犹豫,左手上的剧痛又开始蔓延,从手肘辐射向肩膀和肋骨,让他不能呼吸。“别忘记她是怎么死的!”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喊着,昨夜的一幕幕再眼前回闪。 “我不想死在看不见你的地方。” 她曾经对他那么说,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那是一生骄傲、宁折不弯的女子隔了十年漫长的岁月,第一次用这样柔软和依赖的眼神望着自己,吐露真正的心意。那一刻,他觉得自己骤然拥有了整个世界。 然而,那一场火把一切化为乌有。 他记得她在最后一刻奔向自己,穿过烈火和掉落的木石,毫无畏惧。他却眼睁睁地看着虚弱到极点的她被坠落的大梁砸中,拦腰压住——烟火和巨木隔绝了他们的视线,他知道她正在身侧不远处一分分地死去,然而用尽全力,却也无法触及,甚至再也无法看到彼此生命最终的样子。 ——只是咫尺之隔。她,毕竟还是死在了看不见他的地方! 那种感觉令他痛苦得几乎发狂,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 回忆在眼前一幕幕闪现,引起了剧痛,仇恨如疯狂的藤蔓在心底蔓延。白墨宸的眼睛瞬地变成了没有光的黑色,没有一丝犹豫,只是一挥手,左右的人立刻上去抓住了琉璃。 “烧死她。”他开口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 烧死这个女孩……烧死所有和慕容隽有牵连的人!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血缘牵扯,哪怕只是名分上的关联,无论杀多少人,只要能加诸分毫痛苦于那个人身上,对他而言,都是不惜一切渴望的报复手段! 悲哀,愤怒,憎恨,这一切酿成了毒酒,他却饮鸩般甘之如饴。 看到琉璃被拖走,卡洛蒙世家的大漠勇士们发出了一声呼喊,齐齐拔刀,想要抢身过来救出公主,然而广漠王却竖起手摆了摆,阻止了下属的冲动。“让她去。”父亲轻声看着火堆上的女儿,唇角露出一丝莫测的表情。 “王!”铜宫的勇士们发出了大喊。 “大漠的儿女,言出必行,”他站在那里,看着骁骑军应声上去点燃火堆,铜面具后的眼神复杂而沉静,“阿九自己愿赌服输,就让她去实践诺言吧。” “王……王!您……怎么能这样说?!”珠玛说不出话来,忍不住哭得全身哆嗦——王不是一向最钟爱这个独生女儿么?如今居然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她被烧死! “哥哥!”一辆马车的帘子掀起,一个头上裹着布巾的产妇踉跄着滚落下来,哭喊,“快,快拦住他们!别让他们烧死阿九——求你了……哥哥!” “唉,”广漠王看到刚生产完的翡丽公主,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解释,只道,“你快回车上去吧!刚生完孩子的女人不能受风寒——” “不!”翡丽脸色蜡黄,却死死不肯松手,“你不能让他们烧死阿九!” 然而话音刚落,只听蓬的一声,火光猛然涌起! 白墨宸手下的士兵已经将琉璃推到了庭院里高达一丈的柴堆上,拿出锁链将她的双手捆在背后,一等令下,便纷纷将手里的火把投入其中——火舌迅速地顺着干燥的木材蔓延,轰然烧了起来! “阿九!”翡丽公主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去,然而却被兄长一把拦住,强行拖回了马车上。产后的女子身体本来就极其衰弱,情绪激动之下便昏了过去。 广漠王凝望着那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叹了口气。 又是火刑……眼前的这一切,让人彷佛恍然回到了十几年前看到若衣的时候。那一年,当他们两兄弟不顾一切地冲入火里去救人的时候,那个被捆绑的女子在火里却安然无恙。火焰灼烤着他们两兄弟的血肉,然而,她却在火海里微笑——那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美丽笑容,令人九死不悔。 “点火!”一声令下,暮色中,烈火熊熊燃起,迅速地从柴堆的底下蔓延上去,如同一朵红色的莲花将顶端的少女合拢包围。然而琉璃不退不让,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炽热的火舌舔舐上了她的裙角,眼眸里居然隐约露出雀跃的光,就像一个玩火的孩子。 当火舌舔舐到她的时候,仿佛碰到了什么,火光呼啦一声大盛,从下往上烧去,瞬地裹住了整个人,顷刻间便已经看不清那个少女的身影。 庭中被锁链锁住的慕容族人发出了低低的惊呼,恐惧地看着火堆上的被活活焚烧的人,交换着不可思议的眼神——这个少女,和他们慕容氏非亲非故,甚至几次三番退了婚约,令镇国公府大伤颜面。可是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她居然肯为他们赴汤蹈火?! “王!”卡洛蒙家族的勇士再也忍不住,往前冲了一步。 “没事。”广漠王只是看着火里的人影,眼神有些恍惚,竟一动不动。 “九公主就要被他们烧死了!王!”大漠里的都是血性男儿,岂能忍受这样眼睁睁的羞辱?虽然广漠王没有下令,铜宫的侍从们却不约而同地往火堆上冲过去,不顾一切地想要把公主从大火里救出来——白墨宸微微一挥手,骁骑军的长刀也铮然出鞘,紧紧地逼住了那一些沙漠上来的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门外忽地传来一阵骚动,有一行人往内走了进来,听到有人一路直着嗓子大喊:“停手,停手!我……我回来了!别、别杀了!” 白墨宸霍然一惊,回头看向来处。 怎么?难道,慕容隽终于是来了么?他的嘴唇抿紧了一下,眼神深暗。 听到那声音,骏音也松了一口气。慕容隽自行来投案那就最好了,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不然如果真的在这里把慕容氏几百口人都杀了,也实在忒不像样了,只怕要激起朝野哗变。 “城主!是城主回来了?!”听到门外的喊声,绝境里的慕容氏个个眼睛放光,灰败的脸上恢复了生气,相互惊喜地低语——是的,镇国公虽然年轻,但待人处事沉稳老练,遇事不惊慌有担当,备受各方推许,在这样紧急关头断无一走了之的事。 果然,浓重的暮色里,只见一个男子从镇国公府外踉跄而来,跌跌撞撞地一下子撞在了白墨宸的马头上,满身酒气地挥舞着双手:“我来了……哈,我来了!” “慕容逸?”骏音看清了来人,失声。 ——这个来者不是镇国公慕容隽,而是他的长兄慕容逸! “你?”白墨宸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醉鬼,眼里露出了一丝怒意,“你来有什么用!” 眼看来的人不是镇国公,庭中被锁住的人齐齐发出了一声哀叹,几个脆弱一些的干脆哭了出来,咒骂着慕容隽的绝情绝义。慕容逸却看着白墨宸,嘀咕:“我……我才是慕容家的嫡长子,怎么没有用?” “你要替慕容隽死么?”白墨宸的眼色更加阴沉。 “不!”慕容逸忽地拔高了声音,叫骂,“我……我为什么要替他死?镇国公的位置本来应该是我的!是他用卑鄙阴险的手段,夺了我的位置!我才是嫡长子……我才是!” “……”白墨宸看着他,不作声。 中州人固守长幼有序的规矩,慕容老城主昔年因为偏爱庶出的幼子,不惜废长立幼,这在当时也是轰动一时的事情,他不是没有耳闻。然而,白墨宸只是冷笑了一声:“既然慕容隽没来抵罪——左右,一起拿下!” 骁骑军一声应合,冲过来扭住了慕容逸的双臂。 “把他给我推入火堆,一并烧了!”白墨宸毫不容情,抬眼看了看那一堆已经烧得如同通天之塔的猛烈火焰,忽然间,眼神微微一变——火焰燃烧得出乎意料的猛烈,已经把火堆上的琉璃全部裹住,大火里只凸显出一个人形。火焰颤动着燃烧,那个人形也在变化着。然而,那种却不是肉体被烧后的扭曲挣扎,而是……而是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要破火而出! “这是……”旁边的骏音也发现了不对劲,失声,“火里有东西?!” 就在大家微微错愕的瞬间,只听呼啦一声响,火焰忽然向着两边分开,就像是一朵忽然间怒放的巨大曼珠沙华!彷佛被无形利刃凭空劈开,炽热的火焰翻卷开来,显露出里面的人——那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了不敢相信的惊呼。 红莲一样的烈焰中,闪现出一道洁白的光——此刻柴堆已经燃透,火焰炽热,宛如炼狱。然而那个少女却好端端地站在大火的中央,竟然毫发未伤! 火里的少女微微闭上了眼睛,双手交叉着叠在心口,面容安详而宁静,竟似乎在烈焰里沉睡。火光映照下,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身体正出现某种惊人的变化——骨骼缓缓延展,后背的皮肤开始变薄,双肩后忽然展开了一对巨大的雪白翅膀! 那一对翅膀在大火里徐徐展开,宛如舒卷的白云。翅膀展开之处,火焰向两边分开,犹如被利刃斩过般熄灭。那样的情景宛如梦幻,竟然让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天哪……”来自铜宫的人怔怔看着,有些年长的人脱口喃喃——这……这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景象再现么?那个来自异乡的女子,琉璃的母亲,也曾经抱着卡洛蒙家的两个王子,从大火里展翅飞起! 那一刻的震惊,二十几年后还刻在心头,令当时目睹的人无法忘记。 原来九公主的身体里,留着和母亲一样的血?! 唯有广漠王看着展翅从火焰里的少女,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流露出一种久远的憧憬。是的……若衣当年,也就是这样从大火里展翅飞起,将他们两个兄弟托出了火海。而这一次,在火里涅磐而飞的少女背后有着比若衣更加纯白的翅膀——她用双手握着脖子上那一块古玉,然而指缝里却依旧射出夺目的光! 看来,是时间提前到了么? 他的心里激动莫名,几乎无法自持,恨不能立刻动身前往南迦密林。 “请神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然而那一边,绝望中的慕容族人看到这一幕,立刻纷纷下跪,痛哭流涕。这是什么……神迹?是传说中的云浮翼族降临了? 仿佛真的听到了这些绝望的祈求,火焰里的少女忽然睁开了眼睛! 目若琉璃,流光溢彩。只是静静地一回眸,所有在场的人忽然都觉得她盯着自己,似乎看到了灵魂深处,不由得悚然警惕,一时间几百人的大院子里居然寂然无声。 扑簌簌一声响,在所有人震惊的注目之中,琉璃挥舞着翅膀从火中飞起,盘旋着在镇国公府上绕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了白墨宸的头顶。她俯视着马上的军人,忽地开了口:“喂!你还真是不讲信用!不是说好了我如果肯自愿被你烧一下,你就让镇国公府的人多活一天的么?怎么说话不算话,又要把慕容逸给烧了?” 她的声音清脆动听,和平日没有两样。 白墨宸原本眼里有疑虑也有敬畏,然而在她开口的一瞬,迟疑就消失了——是的,无论怎么变幻外形,这个人其实就是个小丫头而已,根本不值得作为神一样的敬畏! “我只是答应你宽限当时在场的所有人一日,并没有包括这个后来者。”他冷冷回答,“慕容逸不是慕容隽,他就算投案,也不能抵消他兄弟的罪过。” “你好不讲理!”琉璃怒道,“怎么那么讨厌啊!这不是逼着我动手么?” 她嘀咕了一声,忽地张开双翅俯冲了过来! 一股凌厉的气流扑面而来,白墨宸的战马受了惊吓,直立而起,不住地往后退,几乎把主人掀下了马背。周围所有的士兵都下意识地退开了几步,顿时让白墨宸身侧空出了一个三丈见方的空地来。 “小心!”骏音大呼,策马逆风而上,“保护白帅!” 然而琉璃没有对白墨宸不利,只是趁着那一瞬俯下身抓起了慕容逸,闪电般地升高,飞向了夜空,嘴里轻笑:“哼!那我就把这个你唯一可以杀的带走……” 话音未落,一支箭呼啸而来,又快又狠地穿过她的羽翼,几乎将她射落下来。琉璃没料到对方在颠簸的马上还能如此迅疾地发箭,半空中吓得一顿,一下子下坠了几丈,差点又重新跌到火堆里。慕容逸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惨呼,原来是垂落的双脚已经被火舌舔到。 “呀呀,对不起对不起!”琉璃连忙伸手将他用力的提起,然而臂力不够,没有办法平举,只能咬了咬牙,把他横抱在双臂上——一个少女怀抱着一个大男人,悬空停在火堆的上空,这样子非常古怪,然而在这样的气氛里却谁也没有心思去笑上一笑。 白墨宸已经从马背上跃下地来,手上夺了士兵们的一张劲弩,抬头冷冷地看着她:“放他下来!” 琉璃知道他箭法厉害,连忙抓紧慕容逸,急速回旋着上升。然而地上传来刷刷一片上弦声,低头看去,已经有上百张弓对准了半空中的他们。她不由得变了脸色,连忙想从肩后抽出随身携带的夜狩来——然而双手抓着一个大男人,哪里还能腾出手来? 慕容逸被身不由己地拎到半空,居然也不见得如何惊惶,只是看着她苦笑:“九公主,还是放我下地吧——跟着你似乎更加危险些?” “……”琉璃讪讪,安慰他,“别怕,我很厉害的!” 她轻轻摇了摇脖子,吐了一口气,似是定了定心神。肩后的翅膀忽然一扇,一股风凭空卷来,呼啸着围住了那一堆火——那种风似乎有着一种奇特的力量,就像透明的墙一样围过来,只是一瞬,熊熊燃烧的火堆便猛然熄灭! “啊?”地下的人发出了脱口的惊呼。 完成展翅需要消耗极大的力量,琉璃提着慕容逸才不过片刻,就觉得手臂有点酸疼,翅膀一敛,降落在熄灭的火堆上。那巨大的、雪一样的羽翼收拢起来,居然一分分的变薄,到最后只合拢成了一片,喀喇一声消失在了她的肩胛骨里,就如一把精巧的折扇。 “给我把他们两个拿下。”白墨宸却毫无惧色,冷冷。 白帅治军严谨,此刻军令如山,骁骑军们虽然有些忐忑,却依旧硬着头皮冲上了火堆,试图将他们拉下来。然而火虽然熄灭了,虚空里似乎还保留着无形的屏障,所有人到了离他们一丈的地方就再也无法上前,无论是冲撞敲打、还是刀劈剑砍,居然寸步不能入。 身经百战的战士们有些惊惶地收了手,相顾失色——这……是术法么?这个有双翅的少女,难道真的是天上下来的神? “哈,跟你说过我很厉害吧?”琉璃得意洋洋。 “……”慕容逸一时有些无语,多打量了这个女孩几眼。他虽然多年沉湎酒色,但也听说这个广漠王的九公主本来是二弟心属的未来妻子人选,偏偏眼高于顶、架子极大,镇国公府派人几次求婚均被拒绝,真是被伤透了面子——然而此刻,当他们慕容家有大难的时候,她怎么反而会出现在了这里? 这个丫头,难道和二弟之间有什么暧昧的深交么? 然而,不等他们有机会再说下去,庭院里被囚禁的人们又发出了一阵恐惧的哀号。两人一惊看过去,发现是骁骑军已经上前将刀架在了慕容氏族人的脖子上,寒光凛然。站在最前面的几个,赫然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以及同族叔伯,还有……他的妻子。 “你、你快下来啊……”她对着他哭喊,刀子架在咽喉上。 他叹了口气——成亲也有十年了,可是这个所谓夫人却一直被他冷落,独自守着空房,不但没有子女没有家庭,到今日还平白地牵连在内。说起来,自己亏欠她已经良多。 “你以为靠着区区幻术,就能诓骗所有人么?”白墨宸神色冷定,“给我下来,否则先杀光这里的人!” “喂,你太过分了!你明明答应过我只要我肯被你烧一下就——”琉璃不由得有些愤怒了,然而不等她把话说完,慕容逸却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走下了火堆。 “你干嘛?”琉璃吃了一惊。 “我还是回去自行投案好了——毕竟我是慕容氏的嫡长子,在这个时候怎么能扔下族人不管?九公主,多谢你的好意了,”慕容逸走出了结界,回头看着她笑了一笑,“真可惜我二弟没福分,没能让你做我的弟媳。” 琉璃怔怔地看着他,满身酒气的人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醉意,然而眼神却是清醒而无所畏惧的,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士兵们面前,伸出了双手,无所谓地笑了笑:“好了,放了我妻子和族人,来抓我吧!” 那一刻,满院子的慕容氏族人看着他,屏声敛息,眼神复杂。 这个慕容家的大少爷一直声名狼藉,被族人视为百无一用的废物,没想到在这样大难当前的时候作为家主的慕容隽逃得看不见人影,倒是他居然肯挺身而出。沉重的镣铐甩上了他的手臂,多年来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人猛然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 “既然是慕容家的嫡长子,就从你开始吧。”白墨宸淡淡道,“看不出,你倒是比你弟弟有种。” 眼看着慕容逸被士兵锁住拖走,忽然间,又有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厉喝:“住手!” 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又是谁?居然敢在白帅面前驳斥他的命令! 什么?那一刻,所有人都因为震惊而屏息。 琉璃张大了嘴巴,在熄灭的火堆上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女人,是白族的悦意公主,空桑的新皇帝?可是悦意公主不是白帅的妻子么?为什么她忽然跳了出来,要不顾一切地维护慕容家的长公子?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是…… 看来,这回丑闻是怎么也包不住了。骏音忍不住失声,然后立刻克制住了自己,迅速地看向了一边的白墨宸——后者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只是握着刀的手上指节用力得发白。白墨宸吸了一口气,默不作声地抬起手,对着后面挥了一下。 骏音明白过来,厉声,“所有人退开十丈!没有号令不得接近!” “是!”军队接到了指令,齐刷刷地往后退了几步,从镇国公府院子里撤离,一下子将整个中庭空了出来,留给这一对奇特的夫妻。 “琉璃,快过来!”广漠王趁机拉住了女儿的衣袖,低声,“我们也避开一下。” “为什么?”琉璃却是不依,“我不去!” “这里有女帝在,还轮不到我们说话,”广漠王毕竟经历过大风大浪,敏锐地觉察出了此刻气氛不对,低声对女儿道,“女帝既然来了,一定会救慕容氏的,你放心。” “可是……”琉璃担心地看了一眼白墨宸,喃喃,“这个人身上的‘气’很不对劲啊……今晚估计是一定要打开杀戒才甘心。如果慕容他真的不回来,而女帝又镇不住白墨宸的话……那、那事情就大了。” 广漠王低声:“我们只是先避出去一会儿,就在门外等着——如果待会儿真的连女帝都镇不住局面,我们再来看看,如何?” “好吧。”琉璃无奈,只能随着父亲暂时离开。只留下慕容氏一族被锁在原地,妇孺老少睁大惊恐的眼睛,看着这出人意料的一幕——女帝?怎么一夜之间,空桑的皇帝就变成了女人呢?昨天晚上,帝都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全场寂静中,唯有慕容逸的目光是炽热而清醒的。 他只是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纤弱女子,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栗,眼神片刻不曾离开——是的……这不是做梦!那是千真万确的、实实在在的。 十一年过去了,他终于再一次看到了她! “小意?”停顿了片刻,他的咽喉里终于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伸出的手在夜风里停留了许久,却始终不敢触摸到她的衣角,“是你么?真的……真的是你?” 太遥远了……十一年来,醉生梦死的生涯里,他无数次梦见过这个美丽任性的皇族少女。然而她被囚禁在云荒的最高处,那白塔的尖顶上,他只能日日买醉——当这一刻到来,他却反而不敢相信这近在咫尺的人是真实的。 “逸。”似乎听到了他的低语,她回头对着他一笑,低声回答,伸出戴着皇天的手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是有温度的,颤抖而用力,苍白消瘦的素颜下,那个笑容依旧美丽而轻盈,宛如汀上的白芷花。 那一瞬,似乎有闪电击中,令他的眼前一片雪白,几乎无法呼吸——是的,隽说的没错,来的是她……果然是她! 到了最后,来救他、救慕容氏的人,果然是她! 不同于记忆中的模样,此刻,她头顶上带着金色的帝冕,象征着云荒无上的荣耀和权力,然而露在秀发后的脖子却依旧如此纤细,似乎无法承受这样沉重的负担——然而,如此尊贵而纤细的她,却不顾一切拦在了他面前,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就如昔年在伽蓝白塔上,她曾经那样不顾一切地在父亲和丈夫面前承认自己爱着另一个男人,并发誓绝不屈从白帝的旨意一样。 不到片刻,四周的人都退下了,天色已经全黑。空旷的庭园里,只有白墨宸坐在马上,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和她护在身后的那个男人,一直没有说话。 离上一次他获得白帝许可、去伽蓝白塔顶上探望被禁锢的她,已经是一年过去了。这还是他们夫妻获得自由之后的第一次相见——解开了镣铐的她已经戴上了帝冕,然而脸色却还是苍白如纸,薄唇紧抿着,纤细敏感,激烈易怒,完全还是昔日被金锁锁住时的模样。 “你,一定要在天下人面前丢自己的脸,丢白族王室的脸么?”他沉默的眼里掠过一丝冷光,低声,“刚登基,就要把丑闻传播天下?” “哈……”悦意冷笑了起来,“丢脸?丢脸也比被囚禁强!” 想起了她这些年的悲惨遭遇,他沉默了一下,语气稍微温和了一些,道:“你应该知道,囚禁是你父亲的意思。” “所以,我不会为他的死流一滴泪。”悦意咬着牙,一字一句,“不过,父王把我抓回来关在了白塔上,也是遂了你的心意吧?——呵,听说这些年你在外头偷偷地养了个名妓,别以为我不知道……” “闭嘴!”面前的人忽地变了脸色,一道冷光在面前急斩而下。 “女帝!”千钧一发之时,只听叮的一声响,刀光猛然一震,偏了开去。黎缜大总管白胖的身躯忽然间迅捷得如同闪电,一下子掠过来,挡在了悦意面前,眼神警惕,看着从马上跳下来的空桑元帅。 “……”悦意这才回过神来,脸色白了一白。白墨宸从马上跳下,一刀在她面前不到一尺之处斩落,激起的劲风将她头上带着的玉胜摇得叮当作响。 怎么……他、他方才,居然要杀她?! 白墨宸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冷冷:“你,再敢妄谈夜来一句,别怪我不客气!” 夜来?是那个他在外面养着的女人的名字么?他居然为了她提了那个名字一次,就想对空桑的帝君动手!悦意女帝看着他,却忽然笑了起来:“原来,你居然还是真的爱她啊?可惜,听说她昨夜入宫献舞,结果也被烧死了,不是么?”她眼里露出了一丝残忍的讥诮,越笑越是畅快:“报应……也让你尝尝我这十一年来的滋味!” “……”白墨宸说不出话来,在她的笑声里只觉得刺心的痛。 是的……她没说错。这是报应。 十一年前,当时还是二皇弟的白烨为了笼络最得力的下属,将唯一的女儿悦意许配给了爱将白墨宸。他那时候二十五岁,已经到了成家的年龄,却还是孤身一人在军中。对于一个玄之一族平民出身的年轻武将来说,白族藩王的允婚,不啻是一场天大的恩赐。 所以,那时候的他也并无反对,甚至觉得欢喜。 和世间每一个男人一样,年轻的他也对自己的伴侣有某种期待和好奇。然而白族的公主是藏于深闺的贵族,作为一个军人,他只听说那个十六岁的少女是白烨的独女,很美,从小受宠——这样的女孩,或许会有一些贵族的骄纵和坏脾气吧?不过这些也没有什么,他是男人,多忍让一些也就行了。 那时候,还是一个年轻武将的他在心里这样想,对着即将来临的新生活有着一些憧憬和忐忑。顺带着,他和白烨之间结成了更加牢固的同盟。 然而年轻的武将所不知道的是,他这个未来的妻子早已有了意中人,而因为白烨不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中州人,导致两人无法结合。悦意公主性格倔强刚强,不愿听从父亲的安排,竟在大婚前几日偷偷离开王府,秘密逃往叶城! 家丑不可外扬,只可秘密处理。他奉了白帝的密令,带人急渡青水,星夜兼程截住了那个出逃的公主。作为未婚夫,当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没有表达出真实的愤怒和受辱,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淡淡说了几句,要把她带回帝都。悦意却没有停止反抗,在归途上几度想要刺伤他,却被他一次次阻止。 在终于将她带回白族王宫的那一刻,他清楚地记得她眼里的恨意和轻蔑。 “你真的想娶我?”那个少女扬着头,挑衅似地看着他。 他想了片刻,沉默地点了点头,道:“我会把这一切都忘了,就像重头认识你一样。” “真厉害……连自己妻子红杏出墙都可以忘?”她却大笑起来,语气讥讽,“我不爱你,所以不嫁给你。也算是敢作敢当——可是你身为堂堂的大将军,竟然不惜娶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你还算是个男人么?” 她挣扎不脱,便用锋锐的话不停地刺伤他。他却始终沉默不语。 “你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呢?”他将她提上马背,向着帝都疾驰,只是淡淡地回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逃到哪里,迟早都会被抓回来,何苦。”顿了顿,他说出了最锋锐的一句:“何况,那个人,并不肯和你一起逃。你又能去何处?” 她本来在滔滔不绝地尖刻骂着,忽然颤抖了一下,脸色苍白。 是的……逸没有来。他没有出现。 在她不顾一切出逃,来到青水边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他在约定的地方等待自己。她忽然不敢去想——他是一个温柔俊秀的情郎,也许下过许多山盟海誓,但是在风暴真正到来的那一刻,他却没有出现在应该在的地方。 “看看这个吧。”他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扔在她面前,“怯懦的中州人。” 信是她的笔迹,在一个月前偷偷命人送到了镇国公府。上面写的是中州人远古诗篇《诗经》里的一首《大车》。在那个生僻的诗篇里,用灼热的文字讲述了一个女子勇敢却绝望的爱情: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云荒人或许看不懂这一首中州人的诗,但是身为中州人后裔的慕容逸肯定看得懂她在信里说的是什么样的誓言—— “宫车奔驰声隆隆,青色毛毡做车篷。 “车中的我怎能不思念你呢?但怕的是你不敢爱我啊! “宫车慢行声沉重,红色毛毡做车篷。 “不是我不想跟你走,我是怕你顾忌太多,不愿意与我私奔! “既然我们在活着时不能成为夫妻,只愿死后同穴而埋。 “不要不信,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头顶有天日昭昭!” 一个空桑的公主,从未接受过中州的教育,却居然能引用这样一首诗来表达自己的激烈而绝决的内心——这些年来,她为了深爱的男人学会了那么多东西,包括深奥艰涩的中州古语。而最后的用处,居然是私奔前写的这封信上。 “慕容逸收到了你的这封信。他不敢隐瞒,立刻把这封信呈给了白帝,”他淡淡地对自己的妻子说着,眼里露出了一丝讥诮,“白帝原谅了他,并未降罪慕容氏——所以,我才会领命来这里把你带回。” 她定定看着那一封自己送出去的信,那一股激越无畏的气息终于消散了,眼里有一颗晶亮的泪水滚落下来,打湿了那封信。 是的……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彼此身份的悬殊,也知道将来的无望。但即便如此,她终究不曾退缩,向他发出了最后的邀约,那一封信,是勇敢的表白,也是绝决的相激——可是,那种生则异室,死则同穴的梦想,终究还是折断于男人的退缩和缄默之前。 她在马背上哭得全身颤栗,将那一封信一片片撕碎,吞了进去! 年轻的将领只是沉默着策马,带着被抓回来的妻子向着帝都疾驰,任凭她伏在自己背后哭泣,泪水湿透了重甲——那一刻,他的心里不是没有复杂的感慨和震动,混杂着苦涩,失落,以及对未来的茫然。 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杰出的青年将领,年轻有为,野心勃勃。那时候,他还没有遇到夜来,常年在军队里,心里还是一片空白……所以在那个时候,身为一个年轻的武将,他和世上所有其它男子一样,其实对这门婚姻隐隐抱有期待。 那时的他,也曾经想过要好好地爱惜这个美丽骄傲的白族公主,要做一个好丈夫、好男人,呵护她,尊重她,令她以自己为骄傲,一生无忧无虑。 ——然而,梦想尚未开始,现实便已一地狼籍。 原来,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二十五岁的他,在迎娶了这个新娘后登上权力的高峰,然而随之带来的便是一次失败的婚姻——而且他知道,自己将毕生都无法挣脱这个女人带给他的枷锁,正如他无法再离开名利场一样。 天亮之前,他带着她回到了叶城的行宫,将私奔的妻子抱下马背。冷月下,她紧紧闭着眼睛,泪痕满面,却不发一语,倔强地甚至不肯再看上他一眼。 或许……等她为那个人流干了泪,将心清空,便能容下新的人了吧?夫妻毕竟是一辈子的事,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去慢慢的学习相处,适应彼此——那是在西海上和冰夷出生入死搏杀多年的人,第一次试图在其它的战场上获得胜利。 那时候,他曾经那么想。 不过,当时情况复杂,危机重重,白烨篡权的密谋已经展开,他和素问日夜为这一颠覆天下的计划而忙碌着,暂时已无法顾上这一点儿女私情。 六个月后,他带领人马血洗帝都,杀死白帝白煊,将白烨推上了帝位。他们三个人完美地实现了那个计划——白烨夺取了天下,便如约将自己唯一的女儿作为奖励赐给功臣。在登基后的第三个月,大婚典礼举行,倔强的她终归被父亲被强迫着嫁给了他,同时赐予的,还有价值连城不可计数的国库珍宝,以及元帅的头衔和天下的兵权。 他的人生达到了一个显赫的顶峰,然而他却并不十分欢喜。 ——因为在那个时候,他已经遇到了夜来。 那个在黑夜里出现的女子宛如一束光照进了他的生命,让他本来只充斥着搏杀、权谋、相互攀附和利用的人生忽然沉静了下来。到那一天为止,年轻气盛的他从来未曾后悔过什么,然而在遇到她那一刻却忽然隐约地惊觉自己的婚姻是个致命错误——正是因为野心和功利,将令他毕生不能真正得到最爱的人。 然而,趁着他放松了戒备,悦意公主竟然第二次连夜出逃,再度去了叶城! 在回雁川追上她的时候,他毫无怜惜地打了她一个耳光,一言不发地将她拖上马背——已经到这样的地步了,这个女人居然还不死心,还要再去找那个怯懦的男人?烦躁、愤怒、屈辱在他内心燃烧起来,最后一丝期待和怜悯也消失了,令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我不相信!逸不是这样的人……我要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求求你,让我见见他吧……只要听到他亲口说一句,我死也甘心!” 她被捆绑在他的背后,一路哭喊,哀求,怒骂……他默默地听着,忽然回过头,冷冷地说:“认了吧。就算你只是一具尸体,我也要把你带回去,把你埋在王室的墓地里——这是我作为一个丈夫的责任。” 她恨恨地看着他,忽然一低头咬住了他的肩膀!她咬得那样的用力,那样的狠毒,几乎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他根本没有回头看她,只是策马疾驰而去——那一天,是白帝七年五月十九日,头顶星空灿烂,冷冷俯视着大地。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他的生命里,便再也没有那个名义上妻子的位置了。 他对自己说:从现在开始,她之于他,不过是一个路人。 那之后,她又几次试图出逃。终于有一天,她那个已是九五之尊的父亲终于无法忍受,对外宣称悦意公主得了癔病,把这个丢尽脸面的女儿带回了伽蓝帝都——而对于这个决定,他并不曾阻拦和反对,只是沉默着任凭白帝将她带走,幽禁在万丈白塔顶上。 他和她之间的共同回忆,也就到那一刻截然而止。 从此后,他们之间便隔着深广的大海,有着毫不相关的人生。所谓的家庭,所谓的婚姻,所谓的夫妻,对他们来说都是形同虚设的可笑东西——十一年来,他在西海率军浴血奋战,她在白塔上幽闭终身。 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是每年他入京述职的时候会顺路去塔上看她一次。然而,她却也始终没有半句话要对他说。他们之间虽然有夫妻之名,相互羁绊了十几年,但,所有的感情在萌发前便早已夭折。 然而世事难料,十一年后,她那个帝君父亲在一场血腥的宫廷阴谋里驾崩,那一条锁住她的黄金锁链终于断裂。一夜之间,那个在白塔顶上幽禁了十一年的女子,居然以凌驾天下之上的姿态返回人间,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个痴狂任性、敢爱敢恨的女人回来了。 她要扼住他斩落的刀,不让他为夜来复仇;她为了护住那个怯懦的昔日情人,竟然不惜脸面,公然和他决裂!十一年前,她曾经背叛过他;十一年后,这个女人还要再度羞辱他么? 那个软弱无能、纵情声色的中州小白脸,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 隔了十几年,慕容逸看着身侧已经是帝王的女子,眼神变换了许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话。然而,那句短短的话,立刻就完全击溃了她—— “其实,在那一年,我并没有收到你的信。” 在听到这句话那一瞬,女帝身子摇晃了一下,眼里露出了不敢相信的光芒,定定看着他,喃喃问了一句“什么?”然而,只是一转眼她就明白过来了,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喊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真的么?真的么?”女人的眼里充满了光芒,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帝王。 “是的……那一封信,当时落在了我弟弟的手里——他买通了我身边几乎每一个仆人,”慕容逸喃喃,语气不知道是仇恨还是麻木,“是他向父亲告了密……父亲害怕镇国公府会因此引来大祸,就把我锁了起来,然后,又把那封信献给了白帝。” “……”悦意说不出话来。 ——所以,在那一年的夜里,青水之畔,冒了大险私奔而去的她并没有等到情郎,等来的却是来抓自己回去的丈夫。不是他不来,而是,那封信根本没送到他手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喃喃,不知不觉失去控制地喊出了声音来,泪流满面,脸上却充满了狂喜而释然的笑意,紧紧抱住了他,“我就知道你不会负我!“ “事情过后,我想,你一定是误会了我,再不肯原谅我了……”慕容逸喃喃说着,“我实在是个没有用的人……既斗不过我的弟弟,也不敢忤逆我的父亲。我只能这样活着……我等了十几年,只希望还有一丝机会可以看到你。” “我一定要再见你一次,否则,死不瞑目。” 女帝流着泪,哽咽地点头,说不出一句话。 这十年来,她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用镣铐锁着,幽禁在万丈高的白塔顶上,除了女祭司外再也见不到一个人——如果不是心里还有唯一的希望,又如何能捱过那么漫长岁月的摧残?是的……她咬牙忍着,只为等到某一天还能看到他。 到那时,就能亲口问一问他:那一天,为何不曾来? 如今她终于等到了梦寐以求的答案,这十几年的时光便已然值得。 白墨宸在一边,冷冷地看着这两个人在眼前又哭又笑,眼神深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许久,等悦意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终于开了口:“谁通知你来这里的?”他冷冷问,眼里有杀意,“慕容隽还是慕容逸?” “是谁不重要,”虽然几乎被方才那一刀斩到,悦意却没有退缩,咬着牙瞪着自己的丈夫,“冤有头,债有主——我在这里,绝对不许你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白墨宸一字一句地吐出,看着她,语气可怖,“慕容隽害死了夜来,策划了昨夜那一场内乱,不但是宰辅,连你父王的死也和他脱不了关系!——我查抄镇国公府,可以说有十足的理由,怎么是滥杀无辜?” 一语出,悦意和慕容逸都震了一下。 慕容逸脸色苍白,心里也是猛跳——日间在酒楼做最后告别时,他就隐约猜测到隽一定是犯了什么事,所以不得不做如此的嘱托。然而,却没有料到是这样大的罪名! 犯上作乱,杀死重臣,弑君夺位,火烧帝都……哪一条不是触目惊心? 然而,悦意只是略微地吃惊,定了定神,不惜一切维护自己爱人的念头令她立刻反驳道:“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慕容氏藏有先祖光华皇帝御赐丹书铁券,即是有谋逆大罪也只诛首恶一人,不得株连九族!” “丹书铁券?”白墨宸冷笑,“慕容隽都逃得没影了,丹书铁券又在哪里?” “这……”悦意公主一时语塞。 “在这里!”慕容逸却上前一步,将一物握在手心高高举起,朗声,“太祖光华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在这里!请白帅放了这里无辜的慕容氏族人。” 白墨宸定定看着他,忽地冷笑:“你们两兄弟,一搭一档,倒是唱得天衣无缝!是慕容隽让你这么做的吧?他呢?他人在哪里!——杀了夜来,他以为自己可以逃掉么?!”他眼里的杀气又骤然涌现,忽然一刀砍了过去! “小心!”黎缜再度低喝,一把将慕容逸往后拉去。 千钧一发之际,刀锋从掌心划过,差点把手掌斩断。慕容逸却没有松手,任凭血从掌心沁出,也不肯丢下这几乎被劈成了两半的丹书铁券。 “逸!”悦意失声惊呼,厉声,“怎么?白墨宸,莫非你要反了?” “逆反?”白墨宸看着她,眼里的不耐终于到了极点,忽地冷笑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只是戴上了皇天,换了一套帝袍,你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云荒的主宰者了?老实说吧,你现在的处境,其实能比被锁在白塔上时好得了多少?” 他语气锋锐,毫不留情,令女帝变了脸色。 “白帅,请谨言慎行!”旁边的黎缜大总管忽地发话,白胖喜气的脸上忽地换上了一副凛然的表情,“神庙中女祭司带来神谕,令女帝继位。六部均服,乃天下之主——悦意公主既为女帝,白帅自然可以加封亲王,摄政平权,君临天下,此刻万不可做如此言论。” “……”白墨宸怔了一怔,看了一眼对方。 是的……这个历经了三朝始终屹立不倒、在昨夜瞬息万变的深宫斗争里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内总管,如今终于站了出来,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原来……你竟是站在这一边的么?”他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笑脸米勒一样的内臣,喃喃,“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好身手,好眼力。” 黎缜顿了顿,只道:“在下只听从白塔女祭司的神谕。” 白墨宸点了点头,语气里忽然露出了一丝悲凉:“加封亲王……摄政……平权。你以为白某血战半生,所求的就是这些东西么?” “白帅已经位极人臣,在下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值得您索求,”黎缜顿了下,语气冷了一冷,“莫非白帅还想要更进一步,觊觎王位?” 骏音在一旁听着,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似被说中了心思。 “王位?”白墨宸却低声笑了起来,喃喃,“是啊……在我年轻的时候或许曾想过这些东西,要不然我也不会在白帝把女儿许配给我的时候觉得喜出望外。可是,到了现在,”他顿了顿,只觉得心里有奔涌的热流,哽咽在喉头,令语气颤抖—— “到现在,我只想要夜来能活着。”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下来,表情各异。 骏音暗自叹了口气,拉了拉同僚的袖子,低声:“人死不能复生,墨宸,你也要为将来打算打算——现在是个好机会,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口,女帝一定答应。” 然而,白墨宸似没有听到同僚的耳语,只是看着悦意和慕容逸,眼神一分分地变暗。是的,时隔多年,他们这一对苦命鸳鸯总算也活着相见了,可他自己呢?——就算他登上顶峰,也将永远见不到想要见的那个人了! “我不想死在看不到你的地方。” 她临死前的低语还在耳畔回荡。然而,就在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她终究被慕容氏的人包围在药膳司、放火活活烧死!他们在烈火里呼喊着彼此的名字,却再也无法看到彼此。 一念及此,一种巨大的愤怒、憎恨、嫉妒和狂热忽然间席卷了他的头脑。记忆中的那个声音,忽然演化成了妖魔般的低语,一字一句引诱着。灼热的感觉在心底蔓延,一种隐约的嗜血冲动令他的左手再度不可抑制地握住了刀,随着一声厉喝,刀锋下斩,顿时将匍匐在脚边的一个人斩杀在地!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她能活着——” “既然不能,那么,就以血还血,以命偿命!” 血溅了他半面,令他的眼神显得如同修罗恶鬼一样可怖。看到这样的情景,满地被囚的慕容氏族人都惊呼起来,纷纷拖着铁索手足并用地逃离。 “住手!”慕容逸失声,挺身上前,赤手空拳地想去阻拦。白墨宸看到那张和慕容隽相似的脸,杀气如涌,反手一刀便斩了下来! “白墨宸!”悦意厉声喊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几乎将头颅送到了刀锋底下。白墨宸一时收手不住,只听咔嚓一声,纯金的帝冕被一斩直劈到底,秀发披散下来,一行血从发际流下额头,让她显得宛如疯狂。 白墨宸显然没有料到差点失手杀了她,也有些震惊地顿住了手。 “女帝!”黎缜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抢身过来。 “白墨宸!如果你要是再敢动手,那么……”悦意嘶声喊,忽然反手拔下了头上的一支玉胜,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白墨宸一怔,冷笑起来:“别傻了……你以为我会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的命!但是,你只不过是平民出生的一介武夫罢了,如果不是靠着我和我父亲,在各位藩王眼里你什么都不是!如今,只要我一死,你就将失去在六部里赖以凭借的贵族身份,”悦意厉声,语气激烈,“来的时候我就留下了遗诏,如果我的死讯一传出,就等于昭告六部,说你是为了篡夺帝位而再次弑君!” 再次弑君?白墨宸的刀还停在第三个人身体里,听到那样的一番话,终于顿住了手。他回头看着这个女人,眼神疑虑而震惊,还有隐约的愤怒。 这些话,是一个刚当上帝君的人能说的出来的么? 这个女人被关了十年,放出来后一下子成了皇帝,是不是发疯了? “哈哈哈……你猜猜,到时候会如何?”悦意冷笑起来,语气有些失控,“刚达成平衡的政局一夕崩溃,王位悬空,天下大乱!只怕西海上的冰夷会长驱直入,灭亡空桑吧?——哈哈哈……白墨宸,就算我死了,也让你不得安宁!” “……”白墨宸的手握紧了刀兵,手上青筋突兀。 “真是妇人之见,”他咬着牙,“竟为了一个男人搅乱天下!” “彼此彼此,你还不是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屠戮无辜?”悦意低声冷笑:“杀百万人是杀,杀几百个人难道便不是杀了么?我是妇人之见,你又算是什么!” 她说得锐利,白墨宸眼眸一暗,杀气忽地凝聚。他扬起滴血的军刀,忽地指住了女帝的眉心,厉声,“你知不知道昨夜那一场大火是怎么回事?知不知道多少人死在慕容隽手里?——你知不知道这该死的慕容家作了多少恶,杀光也不足以赎罪!” “我不管这些!”悦意女帝抓紧了身侧男子的衣袖,冷笑,“这个空桑,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杀慕容隽我不管,但如果要动逸,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刀锋指向新即位的女帝,停顿了良久。 沉默的夜里,只听到风簌簌而过。许久许久,白墨宸顿了一顿,咬着牙,“好……慕容逸可以不死,但其它所有人要死!” “不可以。”不等女帝说什么,慕容逸却已经往前踏了一步,语气坚定,“若要杀我的族人,先将我一并杀了罢。慕容逸身为嫡长子,绝不苟且偷生!” “你想在这个时候逞英雄么?”白墨宸蹙眉,怒不可抑。 慕容逸却是毫无退让,一字一句地清晰说出来:“慕容隽到底做了什么令白帅如此狂怒的事,在下并不清楚。我只知道逝者已矣,不能再滥杀无辜——白帅,你是空桑的元帅,你的刀,不应该指向手无寸铁的同胞,而是应该用来对付冰夷才是!” “说的好!”忽然间,居然有人鼓掌。 庭院中的三个人一起抬头。暗夜里,只见庭园围墙外的树梢上站着一个少女,身姿轻盈,收敛了那奇特的羽翼,正攀在墙头看着里面的情景——却是广漠王的九公主琉璃。 “你,身上的煞气太重了!”她站在树梢,指着白墨宸,“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是你自己的错!却还要滥杀无辜,迁怒旁人,真是一点都不招人待见……早知道殷仙子拼死入宫去救的是你这样的人,当时在非花阁我一定会拦住她的!” 她的话令白墨宸微微一震,回过头看着这个少女,喃喃:“你……认识夜来么?” “是啊……我很喜欢她。她差不多是我在这云荒上见过的最喜欢的女人了,”琉璃看着白墨宸,“你知道么?那时候,缇骑扣住了星海云庭的人,胁迫殷仙子入宫。她为了让姐妹不遭罪,才不得不跟随缇骑入京去见那个色鬼皇帝的——” “……”白墨宸没有说话,只是屏息听着她的每一句话,眼神专注,近乎贪婪——那一场大火已经把一切都焚为灰烬,什么都不剩下了。如今,哪怕是从旁人口里听到一点一滴关于她的事,也足以令他觉得珍贵无比。 “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做的事,和那些该死的缇骑又有什么不一样?”琉璃见他不说话,忍不住噼里啪啦地把所有话都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出来,指着他,“殷仙子如果知道你要杀这几百个毫无过错的人,只怕在地下都会被你气得活过来呢!” “……”他依旧是沉默着,然而,握刀的指节却已经缓缓松开。 是的,她如果知道……如果知道的话…… 就在各方僵持、庭院内的局面变得微妙而关键的时候,忽然间外面传来了辚辚的车马声,似有一辆车由远而近地奔了过来,停在了外面。 “哎呀!一定是慕容来了!”琉璃忍不住欢呼了起来,“我说过,他定然会来的!” 羽·黯月之翼 第三章 夫妻 院子里女帝和白帅对峙良久,迟迟不出。外面驻守的骏音焦急非常,不时询问往来通报的斥候:“里面现在如何?女帝说服白帅了么?” 斥候一次次地回答:“看样子……还没有。” “怎么还没有?!”骏音眼见居然连女帝都按不住这事儿,不由更是急得跺脚,“再去门口看着!一有动静就来禀告——盯紧点儿,可别真弄出什么事来才好!” 左右诺诺而下,骁骑军统领长长叹了口气,只觉得头大如斗——自己和墨宸也算是认识了十几年的生死之交,还从没看到他如此失态过,就像是忽然完全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怎么会这样呢?难道仅仅因为那个女人的死,就令他变成这个样子么? 这些年来,墨宸最看重穆先生,对其所提建议多半采信——偏偏在这个当而上,穆星北那家伙却不不知道去了哪里!骏音在院子外打转,暗自叫苦,决定万一里面墨宸真的和女帝起了冲突,就立刻带人闯进去将双方隔开。 斥候过去了一会儿,回来:“禀将军!慕容大公子拿出了丹书铁券。” “啊?太好了……我还以为那东西被慕容隽带走了呢!”骏音喜形于色,搓着手,“有这个救命稻草在,墨宸说不定还会顾忌几分——毕竟他很是景慕光华皇帝。” 然而斥候立刻又道:“白帅忽然抽刀,将丹书铁券砍成两半!” “什么!”骏音立刻跳了起来,就要往里冲。 斥候连忙道:“不过……幸亏被黎缜大总管给拦下来了。” “……。以后有话一次性说完!别吓唬人!”一惊一乍之下,骏音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崩溃了,不由得四处寻觅,嘴里忍不住的抱怨,“穆先生呢?躲哪里去了!” 一个战士上前禀告:“穆先生三刻钟前出门往东边去了。” “什么?”骏音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这边都火烧眉毛了,他还出门!” 战士低声:“说是十二铁衣卫那里传来的讯息……” “啊?”骏音倒抽了一口冷气,十二铁衣卫是秘密奉命护送殷夜来家人北上的,如今难道有了什么意外?他忍不住失声:“不会是十二铁衣卫那边又出了什么问题吧?——我的天,这个消息要千万瞒着白帅!擅传一个字的统统杀无赦!” “是!”这边战士刚退下,那边斥候又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色惊恐地挥着手,低声:“不好了……不好了!女帝、女帝……看样子要自尽!” “什么!”骏音彷佛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开什么玩笑!” 他急匆匆地往那边跑去,刚要破门而入,却听耳边有人禀告:“穆先生回来了!” “回来了?”骏音大喜过望,回身却看到一袭青衣的谋士果然已经在镇国公府门外翻身下马,疾步而来——夜色已经很深了,穆星北的脸色极其疲惫,在他身后,却已看不见那个疯癫的被割了舌头的天官苍华。 奇怪,他把那个疯了的天官藏到哪里去了? 然而骏音来不及思考这些,连忙朝着他迎了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往里拖,“你回来就太好了!——女帝护着慕容氏和墨宸在里面对峙,都快要拼命了!你快想个法子……” “没事,”穆星北却是从容不迫,回头击掌,“让马车进来吧!” ——声音刚落,只听辚辚车轮声,一辆青布罩着的马车从偏门驶入了镇国公府,直抵内院门口,然后停住。 “这是……”骏音满腹疑问。然而穆星北只是将马车的帘子一掀,对里面的人道:“到了!” 从马车里探出的,是两颗小脑袋。一对十岁出头的一男一女孩子张望着外面,脸色有些忐忑。男孩子虎头虎脑,女孩子伶俐活泼,面庞颇为相似。他们往外看了一眼,看到黑洞洞的庭园门口以及满地严阵以待的战士,不由得怔了一下,满脸的兴奋都冷了,有些紧张,呆在马车门口不肯下来。 然而,车里有一只手推着这一对孩子,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急急道:“快……快去!去看看你们的姐姐在不?” 被母亲推着,孩子们有些胆怯地走出了马车,不情不愿地往那个庭院里走了几步。安康刚走到门口,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定睛一看,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返身就跑。小女孩安心也是吓得脸色苍白,站在园子门口看着里面,说不出话来。 庭院里乌压压跪着一大群被铁链锁着的人,居中横七竖八倒了几具尸体,身首分离,血流满地,其中半个头颅飞了出来,正滚到了门口。 “怎么了?怎么了!”盲眼的安大娘有些惊惶,颤巍巍地摸索着走过来,“你姐姐……她不在里面?这……这是哪里?到底怎么回事?” 她睁着空洞的眼睛,似乎想要寻找那个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人——那个在他们的小店里寄居了多年,一直只吃阳春面的客人。然而,穆星北却只是站在远处的黑暗里看着这一家无助的老幼,丝毫没有出面的意思。 这边的骚动引起了庭院里人们的注意,一个握刀的军人冷冷往这边看了一眼。 “呀……”安心忽然间轻轻叫了一声,似在人群里认出了一个人。 那一瞬,白墨宸也看到了他们。他站在一地的鲜血里,定定看着庭园门口那辆马车里下来的老少三人,手里的佩刀铮然落地——这……不是母亲和弟妹么? 自己不是做梦了吧?他们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他有片刻的失神,连忙向着那一辆马车迎了过去。然而那一对孩子看到满身血污的元帅疾步走过来,彷佛看到罗刹恶鬼一样,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回头抱住了安大娘的腿。白墨宸有些无错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污,居然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那一瞬,面对着这三个忽然出现的局外人,他眼里妖魔一样的亮光渐渐黯淡了下去。“谁?是谁带他们回来的!”他对着外面厉声喝问。 “禀白帅,是属下。”青衣谋士悄无声息地出现,长长作揖,“请恕罪。” “十二铁衣卫呢?!”白墨宸厉喝。 “属下在!”十二位黑衣武士齐齐应声上前,单膝跪地。 “北战,你怎么会让他们回到了这里?!”白墨宸脸色铁青,对着十二铁衣卫首领厉声,“我不是命你们守护殷仙子一家北上么?你居然敢抗命,带他们回了叶城?” “北战也是迫不得已,”穆星北叹了口气,为其辩解,“他虽然抗了命,但——白帅也一定不愿见到安大娘一家有什么三长两短吧?” “你说什么?”白墨宸眼神一变。 穆星北语气依旧从容:“白帅不知,殷仙子不告而辞之后,安大娘日夜不安,一路哭泣,到了息风郡境内便再也不肯继续北上,寻死觅活非要返回叶城来——北战劝不住,生怕老人家真的出什么事,只能中途返回。” “……”白墨宸沉默着,没有说话。 穆星北叹了口气:“我想,白帅定然也是以她老人家的安危健康为第一,北战一片忠心,白帅难道要惩罚他么?” “……”白墨宸停了一会儿,挥了挥手,道:“起来吧。” 北战站起,刚要说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颤巍巍的问话:“穆先生……您说带我来找大囡,可是我家大囡如今在哪里?她、她人呢?” 白墨宸猛地一惊,回过头,看到了那个摸索着扶着墙壁,站在门口的老妇人。 安大娘瞎了眼睛,根本看不见这里面的惨况,也不知道一对孩子为什么惊惶哭泣,只是摸索着一边伸出手去在空气里探着,一边四处寻找,嘴里不停地问:“我的大囡……我的大囡在哪里!我、我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跨过门槛,猛然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 那一瞬白墨宸丢下了佩刀,飞速地抢身上前,一把上前扶住了老人。多年后,他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了母亲——眼前的人已经如此苍老,轻得简直如一段枯木,和记忆中那个在灯下为他缝虎头棉鞋的年轻妇人完全两样。 他只觉得心里似被猛然一击,酸楚难言,汹涌的杀气渐渐平了下去。 安大娘攀着军人的胳膊,睁着空茫的眼睛连声道谢,手往前伸出,摸索着,“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的大囡在哪里?” 白墨宸的嘴唇动了一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好呢?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以说的?眼前这个历经劫难、枯瘦苍老的中州贫民妇人,是他和夜来共同的母亲。三十四年前,他曾经从她的身体里诞生,在贫寒中被她哺育。为了养活他和一家人,她自愿卖身,跟随人贩子离开。 然而到了如今,她站在了他的面前,却离他那么遥远——在她的记忆里,只怕早就没有了自己这个儿子吧? 她这次回来,只是找那个叫做安堇然的女儿的。可是……夜来她却已经…… 等不到他的回答,安大娘忽地抽了一抽鼻子,惊惶起来:“这……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怎么有血的味道!穆先生呢?这、这里是不是有人……” “没事,没事。”白墨宸连忙道,扶着她往墙角走去,生怕她踩到尸体。 “你是谁?”然而,他刚一开口,安大娘却忽地震了一下,摸索着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我、我认识你!你的声音……你的声音……” ——老人是抓得如此用力,以至于尖利的指甲几乎抠进了元帅的手上。周围的战士刷地抽刀出鞘,却被白墨宸阻拦。 “我……”他迟疑一下,终究只是低声,“我是夜来……不,堇然的朋友。” “啊?……真的?你认识我的大囡?”安大娘惊喜地问,忽然低低叫了起来,“哦,对!我听出来了!你……你就是那个那天和大囡一起来店里吃面的客官!对吧?是……是那天一起点了一碗虾爆鳝面的人!” “是的,娘,是他!”安心在一旁怯怯地开口,看着白墨宸。 “你果然是大囡的朋友……”安大娘喃喃,一把抓紧了他的手,不安地问,“那……那大囡她现在在哪里?你一定知道吧?她在哪里?” 白墨宸眼里掠过一丝苦痛,扶着老人枯瘦的手臂,长久地沉默。夜来已经死了。那个离开了十多年,只相聚了短短一刻却又消失的女儿,已经永远再也无法回到母亲身边了!——这样残忍的事实,又要怎样才能和这个历经苦难的母亲开口? 穆星北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此刻看到白帅情绪渐渐平静,便适时上前开口:“大娘,您别急——我刚刚去找了一圈,原来您的女儿并不在这儿,等会儿,我带你去另外的地方找找吧!” “穆先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盲眼老妇人惊喜地叫了起来,彷佛得了救星似地伸手摸索过去,“你……你终于来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听到有人在哭?” 穆星北看了一眼白墨宸,道:“这里没事。别担心。” 白墨宸没有说话,眼里的黑暗杀戮气息也开始淡了。他默不作声地回过头,对着身后的战士们做了一个手势——训练有素的战士对主帅的手令心领神会,立刻上前,将那些尸体迅速地清理了下去,然后押着那些被铐在一起的慕容氏族人离开。 那些人不知道自己将被转移到哪里去,顿时里面有些人又开始哭泣和哀求。 “谁、谁在哭?”安大娘惊慌不已,侧耳听着,忽然失声,“啊……我、我好象听到了大囡的声音!她也在那里面……她在那里面!” 老妇人彷佛忽然发了疯,不顾白墨宸的阻拦,拼命地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踉跄而去,双手伸出:“别……别为难我大囡!这里是什么地方?谁抓了她?军爷!求求你们……” 白墨宸吃了一惊,横过手臂硬生生托住了要双膝下跪的老人,失声:“别这样!” “军爷,发发慈悲……放了她吧!”安大娘却在哭声里乱了方寸,彷佛自己忽然走失的女儿真的在那一群人里面一样,惊惶不已,“她、她还病着呢!求求您……放了吧!” “……”白墨宸双手托住老人,看着她失措恐惧苦苦哀求的样子,心里陡然剧烈地一震——这个受尽苦难的老人是如此衰老而卑微,而他,作为空桑的元帅,掌握天下最大杀戮力量的人,竟然被自己的母亲这样哀求跪拜! “好!”那一刻,他脱口,“都放了……都放了!” “真的?”安大娘不敢相信地喃喃。 “愣着干嘛?”战士们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却听到穆先生适时地发话,重复了一遍刚才白帅脱口而出的话,“白帅有令,立刻放了这些人!” 锁链和镣铐脱落的声音此起彼伏,那些忽然获得了自由的慕容氏族人有些莫名奇妙,觉得今天这一场大难来得突兀、结束得也奇怪,只能带着惊惧猜疑的目光看着站在庭院里的那些人:空桑女帝、白帅……还有大公子慕容逸。 “现在没事了。”白墨宸温和地安抚着惊慌不安的老妇人,“你听,没有人哭了,是不是?……也没有人被抓起来。真的,没事了。” “是么?”安大娘喃喃,侧耳细听,失望地喃喃,“可是,大囡呢?我、我又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她在这里么?” “她……”白墨宸沉默了一下,终于道,“我知道她在哪里。我会带你去见她。” “真的?”安大娘又惊又喜,并不知道身侧搀扶她的居然是空桑的元帅,踉跄往马车里走去,一路唠叨着,“她、她到底是做什么去了呀?一声也不说,掉头就走!这丫头,简直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脾气……害得我担心得夜夜睡不着……” 白墨宸扶着老人,低声地应着,脸色渐渐变得哀伤和平静。 一老二少被扶上了马车,白墨宸旋即亲自驾车,带着她们离开。 那一边,骏音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低声对着青衣谋士开口,佩服万分:“真是没想到啊……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这三个老少一来,墨宸这样的雷霆之怒居然都熄灭了!我刚才还捏了一把汗,以为他正要杀了慕容氏满门呢。” “殷仙子刚死,白帅自然是在气头上,真的把慕容氏满门杀了也有可能,你我怎能劝得住?”穆先生淡淡,“所以我一听北战来报,说安大娘回来了,就立刻去找了她们来这里——白帅绝不会在这一家面前杀人——幸亏他们半途折返来了叶城,否则,连我也不知今日如何收场。” 骏音不由得有些愕然:“难道他爱屋及乌,把殷仙子的家人当成了自己的家人?” 穆先生莫测高深地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我看事情不会那么轻易结束,”骏音也是有些担忧,低声道:“穆先生,看来我们是做错了,不该计算那个女人让她去送死——墨宸现在这个样子,我实在是……” “放心,白帅是霸主之才,不会这样容易就垮的,”穆先生却打断了他的话,语气肯定,满怀自信,“现在一切都照着我们原来设想的在进行,白帅已经扫除了最大的敌人,独掌了军权——接下来就要看女帝了。” “女帝?”骏音有些不解。 “她毕竟是白帅的结发之妻,现在空桑名义上的帝君,手上有足够的筹码可以讨价还价。”穆先生淡淡道,眼神森冷,“以如今的形势,他们之间并不是无话可谈——如果白帅不愿和她见面,我倒是可以替他去谈谈。” 骏音忽地明白过来:“你是说……用慕容家来要挟女帝交出权力么?” 穆先生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那一边,琉璃低头看着忽然间否极泰来的镇国公府,神色却有些失望,半晌怔怔地没有说出一句话,垂下头,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怎么了?”忽然有人发问,一张覆盖着铜面具的脸出现在身侧——却是等在外面的广漠王眼见府里危机已过、女儿却迟迟不出,忍不住寻了过来。他一个翻身,跃到了墙头上,看着少女不虞的脸色:“不是没事了么?你还不开心?” 琉璃看着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声音很细:“他……他真的不来了么?” “……”广漠王明白她口里的“他”是谁,心里也是一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慕容隽这个年轻人,长袖善舞,心机深沉,一向在空桑贵族里有着不错的口碑,对他这个长辈也恭谨,并不因为卡洛蒙世家不属于空桑六部而有所怠慢。 然而在对方几次前来求婚的时候,他却下意识地拒绝了——不是因为琉璃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因为对方的心,不够干净。他的心里有爱多的杂质,以至于看不到底。 这样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不出现,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广漠王不出声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安慰:“好了,估计他现在也脱离危险了,有女帝保驾,估计慕容家也没什么事,我们还是等天亮了就离开叶城吧——时间已经耽搁得够久了。” 琉璃低下头,摸了摸脖子上那一块古玉,没有说话。 原本合拢的双翼已经完全展开了,隐藏在翼下的一块水晶一样的东西显露了出来。晶莹夺目,里头里隐约可以看到封着一种碧绿色的液体,正发出奇特的淡淡光芒——那种光芒人世未有,带着神秘而遥不可及的气息。 广漠王震了一下,想起第一次在隐族神庙里看到这个少女时的景象。 那时候,他推开那一扇沉重无比的纯金殿堂之门里,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云荒三女神神像——光芒中,神像的掌心里坐着一个寂寞的孩子,托着腮,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她有着孩童般的面容,背后生长着雪白的双翼,身上披满了缨络,右手握着一个细长的水晶瓶。瓶子里的液体发出奇特的碧绿色光芒,和窗外一望无际的青翠丛林相映生辉。 那个瓶子里的液体,就是此刻水晶里封印的么?那……究竟是什么? 然而,他没有多问——在这个神秘的隐族城市里,他唯一关心的只有若衣。为了能实现相守的愿望,他答应了隐族族长的请求,把这个少女从莽莽森林里带到了云荒,以父亲的名义保护着她,过了接近五年的时间。 他不知道这样的安排是为了什么,也没有去思考。 光阴荏苒,如今月蚀即将出现,双翼也已经展开,他和族长约定的“那个时刻”终于要到来了。多年来,他一直默默地期待着那一刻,期待能够重返那片青碧色之中,和若衣再度相见,永不分离。可是,琉璃呢?她……是否还依恋着这个世间? 那一刻,看到了少女眼里淡淡的哀愁和眷顾,他心里也有微微的刺痛。 当骁骑军从镇国公府撤离的时候,黑暗里有人轻轻松了一口气。 “城主这一下可算是彻底放心了?”身后忽然传来冷冷的问话,一股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慕容隽瞬地回过头——不知不觉出现在这个隐蔽秘道里的,是一个有着淡金色头发的异族军人,眼神冷定地看着他。 “牧原少将?”慕容隽蹙眉,“没想到居然劳了您的大驾亲自来这里找我。” “元老院已经知道了帝都发生的事情,对于城主的失败,十巫需要您回去做一个交代。”冰族将领冷冷道,手不离剑柄,“在下奉命等了很久,听说您还想先处理这一边家族的事情,所以不得不冒险赶来。” “去哪里?难道是西海?”慕容隽抬起了手,展示着掌心那可怖的乌黑的伤口,语气冷淡:“愿赌服输,我知道自己要为这次的失败付出代价——不过,如今我的命都在你们手里,难道还怕我会逃走?” “不是这个意思,”牧原语气刚硬得犹如一块铁,“我们的螺舟已经在落珠港附近海域里等待,只要城主跟在下前去,到了便知道了。” 慕容隽只是迟疑了一瞬,便点了点头。 跟着冰族人离开的时候,他最后回过头,忘了一眼夜色里巍峨的镇国公府——他知道,这或许是他这一生里最后一次回望这个从小长大的家了。无论接下来等着他的是生或者死,从此后,镇国公慕容隽,便要永远从这个云荒上消失了。 螺舟静静地停在叶城南海的水底,距离水面三十丈。 此刻,白墨宸陈兵叶城,水面上的城市里骁骑军密布,沧流帝国这样派出螺舟深入敌后实在是风险巨大——由此可见十巫对自己这一次的行动何等重视。 然而,他却并未兑现自己的承诺,一败涂地。 慕容隽唇角浮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看着自己手上那个越发恶化的伤口,眼里却没有恐惧。愿赌服输,最多把性命交在这里罢了——不过他的这种自若的态度,在看到舱室里骤然出现的另一个人之后完全被打破了。 “都铎?”他失声站起,看着被押入的人。 是的……那是都铎,是在帝都劫火之变后各奔西东的缇骑大统领都铎! “你……怎么还没走?”慕容隽愕然地看着垂头丧气的都铎。 在离开帝都的时候,自己已经做好了安排。他叮嘱都铎拿了黄金后立刻带人从密道里离开叶城,去北方玄族的领地——帝都内乱之后,玄王大伤元气,定然欢迎都铎带着人马加入。他只消隐姓埋名躲两年风头,等玄帝即了位,一切还不就平息了? “我……”都铎看到是他,却并没有觉得意外,嘴唇动了一下,最后只嘀咕了一句,“他妈的,没想到五十石黄金居然那么重……” “……”慕容隽霍地明白过来,说不出一句话。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吧?都铎身为缇骑统领,若非贪婪,岂能和自己一起做出这等事来?若非贪婪,在失败后也应该能自保,岂能像现在一样沦为冰夷的阶下囚? “不过,他娘的,你可害惨我了!”都铎忽地抬起头瞪着他,眼里怒气勃发,叫骂,“原来你这小子竟然是冰夷的奸细?——老子死就死了,却还落得个里通外国的罪名!慕容隽,你陷害老子,就算下了黄泉也不放过你!” 慕容隽苦笑:“我以为你只认黄金,并不在意那些钱是否干净。” “呸!”都铎啐了他一口,厉声,“你以为老子会为了黄金出卖国家族人么?告诉你!我都铎是堂堂的青族王室——绝不会像你们这种中州人那么见利忘义!” “坐下,不要动。”他还想骂下去,牧原在身后冷冷道,将他摁回位置上,“在元老院没有做出判决之前,你们两个不许再交谈。” 都铎的手被镣铐索在了椅子上,再不能动,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 舱室内一片寂静,可以听到机簧收紧又放松的咔嚓声音,机械而规律。在重兵环绕之下,慕容隽独自坐在正中,看着放在面前的水镜——那里面,幻化出遥远的西海的场景。森严的殿堂内,白色的烛台如同树林,映照着黑袍的人。 沧流的元老院正在举行秘密的会议。 他听不见里面的人在说一些什么,但却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在一瞬间决定。 最终,他看到水镜里的人们散开来了,显然是达成了某种协议。居中坐着的一个人抬起了头,看向了这边——那是一个须发雪白的老者,湛蓝的瞳孔深不可测,从水镜那一边看了过来。慕容隽刚和他的目光一接触,心就猛然往下一沉,不敢再看。 “你就是慕容隽么?”老者开口,手里握着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球。 “正是。”他点了点头,眼神里却并没有恐惧,淡淡:“巫咸大人,我的性命如今正捏在您的手里呢。” 巫咸坐在水镜的另一端,看着这个中州人的首领,花白的长眉下目光犀利而锋锐——在他掌心的水晶球里,那一缕暗红色的血如烟雾一般飘渺地旋转着。 “你的命不值一提?”许久,他低声开口,“我们要的是白墨宸的命!” “太好了。那到现在为止,我们的目标依然是一致的,不是么?”慕容隽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水镜,面容里没有丝毫畏惧和退缩,“我说过,我会替你们除掉白墨宸。” 巫咸冷冷地看着他,蓝色的眸子泛出讥诮:“上次你就曾经那样夸口过,城主。” “这次的计划非常完美,执行得也一分不差——本来,白墨宸应该在药膳司那一场大火里就死了的!”慕容隽放在膝盖上的手渐渐握紧,语气也冷了下来,“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只能说是他的运气实在太好。” “运气?”巫咸挑了挑眉毛。 “在那样的一场大火里居然还能活下来,除了这两个字我找不到别的什么形容。”慕容隽修长的眉毛蹙起,“运气,或者说是奇迹——但他不会有第二次。或者说,取决于你们是否还想试第二次。” 巫咸看着这个年轻人:“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因为你们时间不够,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慕容隽微微笑了笑,表情平静坦然,如同映着天空的湖水,“我记得你们说过,冰锥即将入海,更大的行动立刻要展开——这边如果不能除掉白墨宸这个心腹大患,对你们的计划来说会是很大阻碍吧?” 巫咸长久地沉默,花白的长眉垂落下来,凝视着掌心的水晶球。 那一缕血还在其中盘旋,如烟雾一样飘渺而脆弱——只要他五指合拢,水镜彼端的那条性命就会随之灰飞烟灭。然而,十巫的首座长老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睛来,问:“你的筹码还有多少?” “黄金还剩下八十石,如果你们的人拦截住了都铎大统领的话,那么他的五十石也应该追回来了。”慕容隽回答,回头看了一眼一边被绑着的都铎,顿了顿,又道,“我们这一边的筹码还有他,以及缇骑的精锐人马。” “他娘的,给我闭嘴!”都铎脸微微抽搐,那一道的疤痕跳跃着,忽然间,他咆哮起来了,“做梦!老子宁可死了,也绝不和你一样卖国求荣,去做冰夷的走狗!” “是么?”慕容隽微微冷笑起来,眼神不屑,“没想到统领大人收钱的时候手一丝不软,到这时候,却居然还是个忠君爱国的空桑人!”说到这里,他忽然长身而起,劈手揪住了都铎衣领,低声:“擦亮眼睛看清楚吧!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就算冰族不杀你,回到帝都,白墨宸能放过你么?” 都铎嘴角微微动了下,抬眼看了看在一边的冰族人,咬牙:“就算老子回去死在了白墨宸手上,也比落在冰夷手里当狗强!” “何必呢?”慕容隽叹了口气,“你看看……” 不等他再说下去,都铎一口啐在了他脸上,厉声大骂:“忘恩负义的中州狗,空桑白养了你们慕容家九百年!” 慕容隽嫌恶地皱了皱眉,只是看着他,微微的冷笑:“哦?统领大人,您终于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了?——在你们空桑贵族看来,外来的中州人其实就永远是一条狗吧?无论你收了我多少钱,在心里,永远都是觉得我们低人一等,对么?” 不等都铎回答,一直好言好语相劝的人忽然猛力一推,将都铎连着椅子推倒在地! “哈……其实,你们空桑人才是一群永远喂不饱的狗!”慕容隽冷笑着,一脚踢在他的脸上,厉声:“巧取豪夺、鱼肉百姓!你们以为中州人会世世代代当你们的奴隶么?” 牧原及时地扑过来将他们两人分开,然而都铎脸上已经出了血。都铎震惊地看着这个从来温顺谄媚八面玲珑的叶城城主,哑声:“你……” “是的!从一开始,我的目标就不仅仅是扳倒白墨宸!我要的,是推倒这座伽蓝白塔,是瓦解空桑人的王朝!”慕容隽指着岸上的云荒大地,眼神里有火焰开始燃起,一字一句,“为了能让中州人从你们这些人手里解放,成为平等的人——我宁可和冰族合作!” 这一番话显然出乎了意料,都铎倒在地上,怔怔地看着这个认识了多年的叶城城主,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好了,”水镜彼端传来了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都给我住手。” 巫咸的目光缓缓从所有人脸上划过,最后停在了地上躺着的都铎身上,微微动了动,开口吩咐:“算了……这个人既然是缇骑的统领,定然知道帝都京畿附近的军事秘密。给我严刑拷打——如果还是执意不从,就用傀儡虫。” 一边的都铎脸色大变。牧原少将一眼瞥见,连忙一个箭步上前,用力一拳打在他的下颌上!血从都铎嘴角喷出,夹杂着几颗门牙。 一滴血飞溅到了水镜里,洇了开来,让巫咸苍老的脸都笼在了一层血腥里。 “想咬舌自尽么?想不到,你虽然贪婪,却还算是有一点骨气。”巫咸灰冷的眸子里掠过刀锋一样的光,看向慕容隽,“叶城城主,你很聪明,我们的确没有时间了——眼下战局即将发动,此刻杀了你也于事无补,不如再相信你一次。” 慕容隽眉梢一挑,眼神里有一道光掠过,却深藏不露。 “如果你能在三个月内替我们完成这一任务,那么……”巫咸平平伸出手,将掌心的水晶球展开,“我保证你的性命无虞,照样安享荣华。” “不,我要的不是这个,”慕容隽却断然回答,伸手探入怀里,从里面拿出了一卷羊皮,展开——那是元老院与他结盟时,秘密写给他的契约书。 “‘从复国之日起,帝国将对中州人一视同仁。即刻废除十二律,开放慕士塔格至天阙一线的驿站,通商道航道,建自由港与自治领’。”他念了一遍,抬起头来看着巫咸:“至于我,微不足道。” “……”巫咸没有说话,看着水镜对面的年轻人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他顿了顿,颔首,“我答应你。” “那么,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替你们杀掉白墨宸。”慕容隽眼神阴沉了下去,“或许是命中注定吧?他一直是我一生之敌,到死方休。” 巫咸看着他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牧原。” “属下在!”冰族将领上前了一步。 “你暂时不必回西海了,跟城主在云荒再留三个月,”巫咸语气平静而威严,“全力配合,凡是城主有所需要,皆听从他的安排——一切以大局为重,杀掉白墨宸,不要让他顺利接掌空桑大权,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 “属下明白。” 巫咸顿了顿,花白长眉一蹙,眼里放出凌厉的光:“若杀了白墨宸,你便带城主回西海来复命。如果三个月后还没有成功——那么,你就带着他的人头回来见我吧!” 羽·黯月之翼 第四章 霜之墓园 经过了一夜的折腾,镇国公府里的那一场风波终于平息了。然而,广漠王一行却并没有如期在第二天就启程离开叶城——因为翡丽长公主忽然病倒了。 她本来就是一个多病的身子,然而这一次却病得分外严重,几乎送掉了性命。巫医说是因为难产之后又受了风寒,不好好调养身体就会转成缠绵一生的恶疾。广漠王没法,只能暂停在秋水苑行馆里。 然而,归心似箭,想着很快就要和琉璃返回南迦密林,远离云荒一段时间,他不得不抽出时间来安排远行之中的族里事务。 于是,时间一晃又是三天。 这三天里叶城很平静,没有再见到骁骑军滋扰百姓,东西两市照样开启,繁华喧闹,似乎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 镇国公府大门紧闭,不见一个人出入,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这几天里,白帝驾崩、女帝继位的消息已经昭告天下,也任免和提拔了一批官员,其中最重大的一条是原来的大内总管黎缜取代了暴毙的素问,成了新的宰辅。然而奇怪的是在女帝的第一道谕旨里,却完全没有提到她的丈夫、空桑元帅白墨宸。 那个实际上已经主宰了云荒大陆命运的男人,似乎一夜之间从权力中枢隐形了。 八井坊依旧热闹,只有那一家魁元馆还空空荡荡。清晨起来吃饭赶工的中州苦力们只能去了旁边的别家馆子,一边喝着稀饭,一边偷偷地议论帝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一天白帅会带兵包围镇国公府,为什么女帝会忽然驾临又忽然离去? ——然而,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中州百姓又怎能猜测到这一切原来和他们身边那一家忽然关闭的破落面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琉璃一家准备离开叶城的那一天,是一个下着寒冷冬晨。 十一月初的天气已经颇为寒冷,街上还没有一个早起的行人,空空荡荡。她搓着手开门出去,想看看这样的天气是否适合出行,然而门一拉开,却看到天气骤然寒冷,即便是从不下雪的港口城市叶城,路面上居然也落了一层淡淡的霜。 她看着霜上的一行足迹,忽地怔了一怔。 那是一行男人的足印,沉稳而均匀,从镇国公府方向走来,直抵秋水苑行馆外。似乎在门口停顿过,又转身走向了一侧的小巷,渐渐消失不见——大街上,那个来时的脚印上又落了一层薄薄的霜,显然那个人是霜降前到来的。然而,停顿后转折的脚印却很新,显示出对方离去还不到半个时辰。 琉璃看着,不由得发了呆。 ——昨夜……有谁来过这里么?站了半天,却并没有进来找她,然后又走掉了? 她抬起头,忽地看到了外面门环上挂着一件东西,却是一个银色万字纹的锦囊。她愕然地摘下来一看,发现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在黑暗里闪着柔和的光。 她伸指捏了出来,只看了一眼,忽地变了脸色,失声:“这是……” 内庭深处隐约听到父亲在里面叫她,想来是催促自己进去整理行装,而珠玛在一边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声音如同一只咚咚敲个不停的鼓。然而琉璃盯着那个锦囊,却没有顾得上这些,想了片刻,居然走了出去,沿着那一行足迹追了上去! 足迹通向秋水苑的东北方,穿过一条小巷,又穿过一座桥,一直往北。 她想着那个人昨夜冒着风霜来看自己,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留下这个锦囊便转身离去,心里有隐约的刺痛和愤怒——原来他还活着啊?已经有好几天没踪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为什么要做缩头乌龟? 琉璃一路循着足迹向前,浑然没有发觉身边的街道景象渐渐变得荒僻零落。 直到一道围墙拦在了面前,她才停下脚步。抬头一看,周围再无一个人,地上都是苍白浓重的一层霜,而那一行脚印,就到这个地方嘎然而止。 这是哪里?琉璃有些惊诧地四顾,眼前只有一道漆黑的围墙不停地向着左右延伸——围墙长得看不见终点,不知道围合了什么样的一个空间。墙不高,墙内有一丛丛修竹,叶子上也沾染了霜雪,更深的地方传来一阵低低的吟诵声,深沉而悲悯。 琉璃想了想,没有迟疑,轻巧地一按墙壁,翻身而过。 墙后的景象令她震惊。 没有一个人……浓重的霜痕之中,静默地伫立着无数的墓碑和坟冢,宛如无数座小小的山峦。竹林之间,只有雪白的经幡和布幔在风里无声无息地飞舞,那种景象美丽而凄凉,就像是天地忽然空旷了起来,生的气息全部熄灭,这里成了亡灵的国度。 那一瞬,琉璃终于明白过来——这里,原来是一座墓园! 漫天飘飞的布幔里,传来低沉的祝诵声。那个声音是这雪白的世界里唯一带有温度的东西,引得她不由自主地循声走了过去。在远处,墓地的尽头,似乎有一座佛堂。 刚走了几步,她忽地被什么绊住了,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她的脚,踩住了一只从墓地里探出的手。 “啊——”她脱口发出了一声低呼。就在那一瞬间,墓穴突然无声地坍塌,那只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狠狠地拖入了其中!“唔……”她的嘴巴被人捂住,刚要发动术法反击,耳边却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低喝了一声:“别叫!” “……”琉璃忽地呆住了。 慕容隽!——这个声音,居然是失踪了多日的慕容隽! 她拼命扭过头,在墓室里看到了那一双熟悉的眼睛,冷定,冷酷,在黑暗里闪烁着光芒。她惊诧莫名,完全没想到会在这个奇怪的地方看到他。慕容隽捂住了她的嘴,低声耳语:“千万不要发出丝毫声音!” 她没有明白为什么,只听耳边无数簌簌的轻响,一座接着一座的坟墓从中间无声裂开,一个个人影从中跃出,轻捷如豹子般划过墓园,直扑不远处的佛堂而去! 那些幽灵一般从地底冒出的人手里握着兵器,闪电般地到了佛堂前,一共有十数人,举动却整齐划一,训练有素。他们悄无声息地破坟而出,雪亮的光芒织成了一道网,直取佛堂中的某一个人——那个人正独自在堂中面对着佛像下供奉的一个灵位,背对着墓地,浑然不知外面骤然发生了如此惊人的变化。 当刺客们落入了身侧三丈,当所有暗器几乎已经全部发出,他才霍地回过头来。 那一瞬,琉璃忍不住第二度失声叫了起来:白帅!佛堂里那个人,居然是空桑元帅白墨宸!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然而,不等她脑子转过弯来,只听密雨般的金铁交击声音传来——白墨宸脸上还留着一丝震惊,然而反应却快到不可思议,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用左手拔出佩刀,长长的军刀划过无数暗器,将所有喂了剧毒的暗器悉数掠开! 如此迅捷,如此精妙,几乎是不假思索,一气呵成。 显然没有料到对方居然能避开这样的一击,那些杀手们在全力一击落空之后不由得缓了一缓。就趁着这一瞬的空当,佛堂里也出现了十多位劲装军人,个个奋不顾身地挡在了白帅身前,以血肉之躯组成了屏障,阻拦了所有攻击。 那是白帅麾下的十二铁衣卫。 “有刺客……有刺客!”警戒声响遍了整个墓园。 那一刻,慕容隽的眼神黯了一下,似知道这次的袭击将以失败告终。 琉璃在墓地里探出了半颗脑袋,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场残酷的搏杀——那一批杀手和那一批铁衣卫个个都是高手,悍不畏死,转瞬便杀得惨烈非常。 她从未看过如此残酷的搏杀,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快走!”然而慕容隽却没有片刻停留,立刻拉着她往地底深处奔去。 “去哪里?”琉璃大惑不解,直到慕容隽推着她进入一个更深的墓穴时,才吃惊地发现这座墓里居然有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狭小通道,从地底直穿出去——她来不及多想,在空桑军队围合之前,跟着慕容隽迅速地离开。 地道里很暗,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狭小而紧迫。 在他们踏入后,就迅速地开始自毁。 土石纷纷从头顶落下,每奔跑过一丈、身后的通道就坍塌一丈,根本容不得人有丝毫喘息停顿。琉璃下意识地朝前不停奔跑,只觉得那只手一直紧紧地抓着自己,往黑暗的深处拖去。她几度想挣开,却被抓得更紧。 “别回头!快走!”慕容隽的声音在耳边传来,严厉无比。 她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拉着,在狭窄的地道里踉跄而奔。不知道过了多久,尽头才看到了一点微弱的白色光芒——她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被拖着拖出来的。 在慕容隽将她拉出的一瞬,整条地道就此全部坍塌。 他们从一棵枯树下冒出,竟是从一个墓地到了另一个墓地。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荒凉破败的墓地,没有统一的设计,坟墓一座叠着一座,有些稀稀拉拉,安葬的多半是没有钱入殓在山下墓园的中州穷苦百姓。 “喂!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琉璃狼狈地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气,头发上落满了土屑。她大力地拍打着,抬头看着自己这几天来一直想找的人——那个人侧身站在一座墓碑后,静静地看着山下某处,神色专注,衣衫单薄,发梢落满了浓重的霜痕,却浑然不觉寒冷。慕容隽没有说话,神色憔悴不堪,面色苍白,身形在微微发抖,似是筋疲力尽。 琉璃本来是满腔的不解和愤怒,然而一眼看到他这个样子,反而涌出了说不出的担忧。她悄悄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出神的人霍地回过头来。那一瞬,他的眼里有警惕的杀气。 他看着她,眼神柔软了下来,想说什么又停顿了片刻,低声道:“那天……那天晚上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多谢你——我都没想到那时候你会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替慕容家出头。” 他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波动,旋即咬住了牙,不再说话。 “我找你找得好辛苦,”琉璃低声,瞪着他,“真差劲!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来?差一点你全家就都完蛋了知道不知道?——我……我还一直以为你会来的!”琉璃看着他,眼里渐渐涌出了委屈和不解:“可是,你为什么没来?你害怕了,扔下全家不管,逃去躲起来了么?——你……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啊!” 说着说着,语气呜咽起来,眼眶红了。 “……”慕容隽一时间无语,看着泪水从少女的眼角一颗颗滚落,心里居然有些刺痛——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会对她感到内疚了么?像他这样的男人,从一生下来就是为了权谋而活,连堇然都被他牺牲了,却居然会为了一个孩子的泪水而愧疚? “那天的事,我早已有安排。”许久,他才轻声道,“我没有逃。” “啊?”琉璃张大了眼睛。 慕容隽点了点头,第一次耐心地对这个女孩剖析自己的所作所为:“当时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让哥哥回去拖时间,也知道女帝一定会来救局——我有八成的把握能让慕容家逃过这一劫。但是,如果到最后事情出了意外,我也做好了随时站出来的准备。” 琉璃怔怔地听着:“真的?” “当然。”他淡淡地苦笑,有些无奈,“九公主,我虽然不是一个好人,但也绝不是一个会丢弃家人只身逃命的懦夫。” “我就知道你不是!”琉璃破涕为笑,“你……” “嘘——”她刚说了一个字,慕容隽瞬地变了脸色,闪电般地抬手捂住了她的嘴,让她后面的所有字都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呜。他警惕地看着周围,把她拖到了更深的墓地深处,这才在她耳边低声道:“千万别大声,可能他们很快就要追过来了。” 琉璃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他才放开了手。慕容隽站起身,藏身在暗处默默地凝视着山下墓园里的情况,脸色渐渐凝重。那些刀兵声已经听不见了,无数的骁骑军已经聚集过来,一眼看去,整个墓园里居然都是铁甲闪耀。 刺杀已经结束……他们失败了。 琉璃也走了过来,看着山脚下的情况,满腹不解:“这儿是墓地,你偷偷来这里干什么?——那个人是白帅吧?怎么他也在那里?” 慕容隽唇角浮出了淡淡的苦笑——这一切,又怎能和这个丫头说清楚呢? 最后,他只是道:“九公主跟着我来这里,又是干什么呢?” “来看看你是不是活着啊!”琉璃皱了皱眉,“喏,这个是你放的吧?”她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捏着一对耳环在他面前晃——两粒硕大的珠子在霜雪之中划出淡淡的光华,却是慕容世家祖传的辟水珠。 “这算是在下送给九公主的一份薄礼,”慕容隽叹息了一声,“这对珠子我记得九公主很喜欢。事到如今,慕容隽别无长物,也只能以此聊表谢意了。” “原来是谢礼啊?”琉璃舒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心直口快地嘀咕,“我还以为你又送聘礼过来了呢!吓得我……” 慕容隽苦笑了一声:“现在慕容家算是一败涂地了,怎么敢高攀九公主?” “……”琉璃本来想说哪里哪里这是没有的事,但毕竟脑子还不算一根筋,话到嘴边又咽下,只是有些懊恼,“你到底都做了些啥啊?那个白帅看起来是恨死你了,我以为你早就逃出城去了,居然还在这里走来走去!好险,差点被他……” “白墨宸真是命大,居然这样都杀不了他!”慕容隽咬着牙低声,语气忽然露出了锋锐的杀气,令琉璃陡然住了嘴。 “嗯?”琉璃没能明白,看向他。然而,一看之下,她又怔了一怔。 身边的慕容隽正阖起了双手,微微垂下眼睛,轻声地念着什么,——细细听去,竟似乎是和那些僧人嘴里吐出的绵长祝诵声一模一样。琉璃定定地看着他,那一刻,他脸上的神色令他彷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没有了昔日的深不见底不辨善恶,显得干净、静谧而哀伤。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那些经文声终于消失了。佛堂里的僧侣依次起身离去,慕容隽也放下了合十的双手,睁开了眼睛。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琉璃忽然听到他低声念了那么一句,一时间有些愕然。 “十年前我第一次失去堇然的时候,也曾经痛不欲生,差点跟了一个叫孔雀明王的游方和尚出家,这是他留给我的佛偈——”慕容隽笑了笑,有些自嘲,“这些年来我一直谨记,这颗心便从未再妄动过一次。我以为那样的痛苦再也不会有了。但是……” 他抬起头来,凝望着荒地上方的天空,喃喃:“我不曾料到,居然还会第二次失去她——而且是我亲手将她推入火窟、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面前死去!” “……”琉璃说不出话来,忽地明白了,失声,“啊,我知道了!你是来这里送殷仙子最后一程的吧?这里是中州人的墓地,你一定猜到了白墨宸会在这里给她做法事对不对?天啊……你胆子好大,也不怕被人——” “我是来杀他的。”慕容隽冷冷回答。 “为什么一定要杀他啊……”她忍不住嘀咕,“他毕竟也没真的把你家灭族嘛。” “为了死去的堇然,”慕容隽肃然回答,“也为了无数活着的中州人。” 琉璃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作为一个外来者,对于这片云荒大地上各个民族错综复杂的历史纠葛,她总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发言权,所以听到他抬出这样高尚深奥的理由来,只能三缄其口。 “看来刺杀已经全然失败了……趁着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搜山,我们走吧。”慕容隽最后看了一眼山下的墓园,转身踏霜前行,“看来我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能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 “至少你还有一条命,还活着呀!”琉璃鼓励他。 慕容隽回身看着这个卡洛蒙家的公主,眼眸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暖意,笑了一笑,低声道:“是的,你说得对——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击倒的。呵,我和白墨宸之间的较量,还远未结束呢!” 听到这里,琉璃终于有些不耐烦起来,嘀咕:“较量?你们男人怎么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啊?——杀了白墨宸,她就能活回来了么?” 她说得直接,慕容隽的脸色微微一沉,似是被刺痛。 然而很快他就摇了摇头,语气微冷:“你错了。我和白墨宸之间的恩怨,远远不只为了一个女人那么简单。堇然只是不幸成了我们之间的牺牲品而已。” “嗯?”琉璃有些吃惊,“不是为了她?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原本就站在对立面上,是天生的敌人,”慕容隽淡淡道,“他代表着空桑人的军队和政权,维护着空桑的秩序;而我却是中州人的领袖。他要空桑天下永远稳如磐石,而我想要我的族人能更好的活下去——所以我们注定会成为对手。你明白么?” “……”琉璃怔了怔,还是摇头,“不明白。” 慕容隽叹了一口气,只道:“但愿你永远不要明白这些便好。” 他不再说话,只是朝着僻静处走去。这片墓地位于叶城的北郊一处山坡上,背后便是茫茫的镜湖,历来是中州人死后归葬的所在。如今是霜降之日,整个山上空无一人,只有无数的墓碑林立在清晨薄薄的雾气和霜华中,显得孤独而死寂。 两人一前一后,在贼片荒芜的坟地上走着。 慕容隽没有回头地走着,忽然问,“九公主什么时候离开叶城回铜宫呢?” 琉璃不妨他忽然问这个,一时间来不及多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可能不回去了,月蚀快要到了,时间来不及——父王他这几天已经把族里的事情都交待妥当了,准备和我直接从这里回南迦密林老家去。” “南迦密林?”慕容隽微微一怔,顿了顿,却道,“也好……干脆离开这个云荒,回到来的地方去吧!这里实在不适合你这样的人。” 琉璃却是哼了一声,低低的道:“其实我不想回去。” 慕容隽诧异:“为什么?” “云荒很热闹啊,能遇到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一回去我估计就要被关起来,可能一个月连一个人都见不到呢。”琉璃有些恋恋不舍,忽地担忧地看着他,“那……你接下来准备去哪里?听说女帝出面保住了镇国公府,可是那个白帅看上去竟似不肯放过你啊。” 慕容隽淡淡:“九公主不用担心,天下之大,总有我可以去的地方。” “倒也是,”琉璃叹了口气,“你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 慕容隽望着这个清丽活泼的少女,忽地道:“你回了南迦密林,以后还回来么?” “大概不会了吧……姑姑不会那么大发善心再放我出来一次的。何况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琉璃闷闷地道,“就算有机会再回来,估计也是很久很久以后,一定是见不到你们了。” “你回去了的话,那个人呢?”慕容隽斟酌着用词,问。 “哪个?”琉璃微微一怔。 “你喜欢的那个人。我记得在神庙里看过他一眼,似乎是个鲛人?”慕容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八卦,“你难道不和他一起回去么?” “……”提起溯光,琉璃一下子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去摆弄着手里的那一对耳坠——那一夜从帝都回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叫做溯光的鲛人了。比翼鸟单独飞了回来,却不知道他去了何处。琉璃见过他的身手,知道在那个劫火之夜,他曾经出现在云荒的心脏、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里。 这样的人,必然是一个非凡的人,他一定也是平安离开了。 可是,再非凡,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这个世间来说,她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而他的心里,也一直藏着另一个死去的人。这一场邂逅,宛如飞鸟和鱼,一个是浮出水面无意的张望,一个是掠过天空不经意的回眸,偶尔有过那么一瞬的交错,却又立刻各分东西。 天空海阔,永不相逢。 当然,如果就这样走了,心里难免还是有遗憾,可就算遗憾又能怎样呢?难道要她跑去跟他说“我喜欢你,请你跟我回去吧!”这种白痴的话么?——就算说了,他会肯么?她连他到底想做什么、要去哪里都不知道啊…… 琉璃漫无边际地想着,沉默了许久,才垂头丧气地低低说了一句:“算了吧!——我也不想和那个老女人一样,到死还那么可怜……” 慕容隽虽然不知道她说的老女人是谁,但看着这个明朗少女满脸忧愁的模样,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说什么,终究是说不出。 然而,琉璃却触电般地忽然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怎么?”慕容隽被她吓了一跳,倒退了一步。 趁着他不注意,琉璃终于成功地抓住了他的手,一把撕开了上面的纱布,然后,惊呼了一声——他右手上的那个伤口一度蔓延扩大到整个手掌,然而,在和冰族人秘密达成协议后,伤口得到了缓解,如今重新缩小成一个铜钱大,贴了纱布,看上去也不明显。 然而,琉璃却抓着他的手不放,嘴里道:“对,我一直想问你——这上面的伤口,是怎么回事?从哪里来的?——哎呀!” 她叫了一声,忽然低下头,伸出舌头舔了舔。 “你做什么?!”慕容隽吃了一惊,想把手抽回来,然而她却抓得那么紧,怎么也不肯放,小猫似地用舌尖在上面轻巧地舔舐了一下。他叹了口气,放弃了努力,只道:“小伤而已,不用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啊!”琉璃却叫起来了,抬头看着他,用舌尖细细辨别着,脸色都变了,“笨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一种禁咒,而且是最恶毒的那一种!——你……你的命如今都被捏在别人手里了!你知道么?” 慕容隽脸色一变:这个丫头,居然能识破十巫加在自己身上的咒术?!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看着她忧虑的脸,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这是达成秘密协议时,冰族元老院设在我身上的咒术,也是我自己自愿承受的。” “冰族元老院?”琉璃失声,“你疯啦?这种事也干?” “我没有疯。只是有些时候,就算是自己的命也是由不得自己的啊……”慕容隽苦笑,用力地把手抽了回来,“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的——你看,现在我不是还好好的站在这里?这局棋才下到一半,我还要留着这条命陪白墨宸玩下去呢!” “你们……你们云荒上的人类,都是那么不要命的么?”琉璃看着他,明亮的大眼里忽然笼罩了一层淡淡的水雾,喃喃:“可是……你如果死了,我会很伤心的。” 慕容隽心里一软,叹息:“放心,我不会死的。” 他安慰她,心里却也知道那是一个虚无的许诺——这个咒术极其恶毒,他的血被束缚在巫咸的法器里,性命也被捏在掌心,虽然对方暂时还留着自己一条命,好让自己为他们效犬马之劳,但将来迟早有一天,鸟尽弓藏,他也会成为冰族人的弃子。 琉璃顿了顿,似下了什么决心,忽地抬起手解开了衣领——雕刻成翅膀形状的古玉此刻已经完全展开了,露出了原本隐藏在下面的那块水晶,水晶是镂空的,里面依稀透出绿莹莹的波光。 “伸出手。”她低声对他道。 “怎么?”慕容隽有些不解。 “让你伸手就伸手!”琉璃捏着那块水晶,顿时不耐烦起来,“别等我后悔啊!” “……”他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丫头,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来——刚刚伸出手,忽然间眼前便是一道光掠过,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落在掌心,他一惊,下意识地想收回手,然而只是一瞬,那种冰凉便转化为灼热,直接沁入了肌肤和骨骼。 他捧着手,踉跄后退。 这……这是什么?那个小丫头,对他做了什么! 短短的刹那,他心里掠过无数猜测、惊怒和悔意。然而当视线重新清晰的时候,他吃惊地看到了自己手上的那个因为咒术而留下的可怖伤口在急剧收缩,——那一刻,他只觉得心神一清,那种附骨之蛆一样的黑暗压迫感顿时消失了。 短短片刻,仿佛幻觉一般地,那个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居然完全消失了! “哈,看到了吧?”琉璃却得意万分,“果然管用!” “这……”他愕然地看着她,不敢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这是冰族元老院首座巫咸设下的禁咒,以血为限,控制人的身体的腐烂或者完好程度,号称天下最阴毒的咒术之一,无人可解。而这个丫头,居然在一瞬间就解除了他身上的这种大咒! “你……是怎么做到的?”慕容隽震惊地看着她。 “嗨,和你说过,我很厉害的呀!十巫算什么?”琉璃耸了耸肩。然而看到手里的那块水晶,脸上的得意神色忽地收敛了:“不过……这下回去一定会被姑姑骂了!” 慕容隽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注意到那块水晶里的绿色液体果然少了一些——也不知道那些液体是怎样穿透那一整块的水晶滴出来的。 “这究竟是什么?”他愕然。 “是春之泉的圣水,很宝贵的。”她赶紧把那一块水晶重新藏回了古玉项圈下,妥帖地随身放好,“这个瓶子一直归我保管,如果少了一丁点儿,我就要挨骂了。希望这次姑姑不要发现才好……” “……”慕容隽说不出话来,似是看着陌生人。 一直以来,他也知道这个少女身世神秘,其母据说是来自于南迦密林的隐族人,美丽绝伦,有着妖异的魅力,一出现在云荒,就引起了卡洛蒙家族两个王子的兄弟反目,差点被作为巫女烧死在火里——而在白墨宸在震怒之下差点族灭慕容氏的那一夜,无数人看到了这个丫头在沐火重生,展开双翅,飞上了夜空! 那一刻,她仿佛破茧而出的蝶,震动了天与地。 她,或许和她那个来自隐族的母亲一样,有着来自云浮的神秘血统吧?然而,他却从未想过这个丫头身上居然掌握着如此神秘的力量,竟然连十巫的诅咒都可轻易破解!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愕然。 “嘻,这世上,未必只有‘人’那么一种东西呀!”然而不等慕容隽再问什么,琉璃在晨曦中仰起头来,眯缝着眼看着天空,忽然道:“你看见了么?” “看见什么?”慕容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抬头却被清晨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喏,那里有一个黑点。”琉璃抬起手指,认真地指给他看,然而慕容隽却依旧是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只听她道,“当它移动到月之心的时候,便是我们最神圣的祭典日子了——在那之前,我必须要回去。” “回去做什么?”他忍不住问。 “我是圣女啊!祭典上没有圣女怎么成?”琉璃叹了口气,却不愿意再说下去,只是转头看着他,“喏,现在你没事了。我走了以后,可要好好的。” 两人一前一后,悄然穿过了这一片墓园,从山脚一条隐蔽的羊肠小道里走下去,曲折几个拐弯,回到了城市里——晨曦方露,外面露浓霜滑,依旧是人迹稀少,慕容隽携着她到了一处小巷转角,方才停住了脚。 “回去吧,”他低声,“我不能再送你了。” 如今已经是黎明,十一月的空气寒冷而静谧。慕容隽在冷僻的街巷里最后一次回过头,看了这个失魂落魄的少女一眼,低声:“我得离开叶城了——好自珍重。” 琉璃片刻才回过神来,追上去问了一声:“你……你打算去哪里啊?” 慕容隽回头看着她,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九公主马上就要离开云荒了,何必再管人世间之事?”话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小巷深处的某个角落——琉璃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去,眼角有人影一动,却是一队藏在暗角的人马。 “谁?”她警惕起来。 “没事,是来接我的人。”慕容隽笑了笑,“我的确该走了。” “你到底要去哪里啊?”她越发不安起来。 然而他没有再回答,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追来,便朝着那里匆匆而去。藏暗角的人迎了出来,看了一眼琉璃,眼神不善地低低说了几句什么,慕容隽脸色一沉,回答了一句什么,掀起帘子坐上了一辆马车。 那个人略微迟疑,看了看远处呆呆看着的少女,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回过头也跳上了马车——慕容隽坐在马车里,最后朝着她微微点了点头,便放下了帘子。马车立刻辚辚而去,消失在充满了霜气的清晨,只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痕迹。 琉璃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发呆。 ——刚才……刚才来接走慕容的那个人,虽然带着面具,但是却掩藏不住那冰蓝色的肃杀眼眸,以及露出的一缕暗金色头发。那是军人的眼神,而那发色…… “是冰夷!”她怔了片刻,失声低呼起来——是的!接走慕容隽的那一行人,居然……是冰族的军人?!他、他为什么会和冰夷在一起,他到底要去哪里?又要做什么? “这个云荒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不过,放心,我不会轻易的死去……我和白墨宸之间的战争还远未结束呢!” 他的话语在耳边隐隐回荡,他站在墓园林立的残碑之间,在冰冷的霜气里吐出那些话——他眼里的那种宁静深远的表情,内敛而克制,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平静种藏着深不可测的恐怖力量。 墓园里,新的死亡交叠在旧的坟墓之上。 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短暂而惨烈。在突袭的前一刻钟里,那些刺客在短短的瞬间斩杀了接近一百位战士,奇袭深入了上百丈,直接杀到了白帅的面前。然而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白帅及时拔刀反击,有如神助般地以一人之力击退了十多位刺客的袭击。 一刻钟后,十二铁衣卫便已经赶到。刺客丧失了先机,又无法突围而去,只能在被围捕旋即服毒。在北战带着人挑开他们铁质的面具时,面具后的肌肤都已经溃烂不堪,唯有染血金发显示着这一群刺客的异族身份。 “是冰夷!”十二铁衣卫首领低呼,触电般地松开了手,“禀白帅,此次来袭的居然是沧流帝国的刺客!——要不要立刻下令封城?” 墓地的尽头,是一座小小的木构殿堂,里面林立着无数的灵位,显然是供奉墓地里这些亡魂的所在。霜痕浓重的檐下,有素白的经幡在冷风里飘飞,似飞雪乱舞。 “冰夷?”一个披着黑袍的男人从跪着的蒲团上长身站起,静默地转过脸,面容冷肃。在他的身侧,血迹尚未被清理干净,刺客的尸体叠在一起,热血蜿蜒流下,在薄霜上凝结,显得狰狞可怖。 北战静静立在阶下,等着他的指令。然而,他根本无视这一切,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灵位。 夜来……我们这一生的际遇已是如此的多舛,没想到在送你最后一程的时候,居然还会有人来打扰——是因为我所处的位置、一生辗转于权力争斗的漩涡,才会让你生前死后都不得安宁么? 他有些恍惚地想着这些,完全没有对北战下达任何指令。而下属也不敢打断他的思绪,只是严密防守着,等待他的回答。 打断白帅思考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施主,超度仪式已经完成,可以回内室休息了。” 一个老僧手握念珠颤巍巍地站起身,却是此地的主持空海。 “生死无常。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一切俱为虚幻,还请节哀顺变。”僧人虽然衰老,然而眼睛里却蕴藏着一种宁静平和的光华,语气深远,听起来如诵经一样令人觉得心神安定:“若是无法解脱,少不得入了心魔啊。” 白墨宸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抚摩着一个青瓷的坛子,眼神疲惫而复杂。 “大囡……我的大囡啊!娘还没能看上你一眼……”后堂里传来一阵苍老的哭号,那是安大娘——这样的事情终归难以长久隐瞒,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告诉老人家真相,也好过让她在日复一日的无望等待中死去。 一切都是虚幻?怎么会是虚幻呢? 夜来的死是虚幻么?眼前这一家人的悲痛会是虚幻的么?他心里的愤怒会是虚幻的么?事隔多日,只要一闭上眼睛,她最后的话语就会在耳边不断地响起——“我不想死在看不见你的地方”——那漫天的烈火似乎灼烤着他的灵魂,令他昼夜不得安宁。 ——那种痛苦、那种憎恨、那种眼睁睁看着失去一切的绝望,又怎么会是虚幻!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左手臂上又是一阵灼热,一股杀意和愤怒在内心重新燃烧起来。他情不自禁地反手握上了刀柄,却猛然惊醒。 是的!他拔刀用的,居然是左手? 他一生征战,上阵杀敌向来习惯用右手,然而在方才刺客来袭的那一瞬间,他居然想也不想地用左手反手拔刀!——那一刻,他甚至没有完全回过身,也没有看清楚来袭的是谁,完全是出于一种奇怪的本能,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反应。 也可以说,在那生死交睫的一瞬,他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操纵着、自己救了自己的命! 这是怎么回事?白墨宸低下头挽起左臂上的袖子,再度看到了手肘部位那一道奇特的淡淡金色疤痕——那一瞬,火海里那个虚幻的低语声又在脑海里响起来了:“交换么?” 他猛然打了个寒颤,咬住了牙。 什么交换!到头来,夜来不还是死在了那一场大火里?是的,那个声音一定是个幻觉……是自己在走投无路之下产生的幻觉! 然而,当他那么想的时候,左臂却涌起了一种灼热的感觉,蠢蠢欲动。 “叔叔?”小女孩安心刚要过来和他说话,却立刻退开了两步,站在那里惊恐地抬起头来看着他,满脸泪痕,不敢上前——佛堂里满地的鲜血,那个军人浴血半身,挽着袖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肃杀而黑暗。 这个叔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从一开头见到他,他的身边就充满了鲜血和尸体,令人恐惧。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神和语气却又是让孩子放心的,如此熟悉,就像是……像是一个兄长那样,亲切而熟稔。 女孩恐惧的眼神令白墨宸回过神来,开口问:“怎么了?” 他的语气里还是残留着奇特的杀意,安心半晌不敢动,好容易才低声怯怯呜咽道:“娘……娘在后屋哭得昏过去了!我好怕……大夫说过,她的眼睛已经瞎了,要是再哭,损了心脉,就要……” “别怕。”空桑的元帅屈下了一条腿,平视着小女孩,柔声安慰,“有我呢。别叫我叔叔了……我叫我哥哥。” 军人的眼神柔和了下来,令安心不再害怕。她站在那里,任凭这个叔叔抬起粗粝的手擦拭着脸上的眼泪,嘟囔着:“真是的……忽然冒出来一个姐姐,忽然又死了!……娘不吃不喝,每天只是哭……这可怎么办啊……店也关了……我们快要没钱吃饭了!” “别怕,有我在。”白墨宸擦干净了她脸上的泪水,柔声,“我们带娘回家吧。” “回家?”安心愕然地看着他,“回八井坊么?” “不是那一个家,”白墨宸摇了摇头,眼神忽然变得很辽远,望着北方,喃喃,“是另一个更老更远的家……你不要害怕,我会代替你姐姐照顾你们一家。” “啊?”小女孩不解地看着他,“那……你到底是姐姐的什么人呢?” 孩子是天真无邪的,问的时候理所当然毫不思索。然而,这个简单的问题却让白墨宸震了一下,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啊……他,算是夜来的什么人呢?他们在黑暗中相伴多年,深爱彼此,然而从开始到结束,居然都不曾见过日光。 一念及此,另一种剧痛便在他心底蔓延。 “她救过我的命。”许久,他才低声回答:“我答应会替她照顾你们,就像是你们的哥哥一样——这样好不好?” “……”安心看着这个军人,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怎么?”白墨宸不解。 “我姐姐……真的和你很好么?可是,有时候你看起来好怕人呢,”安心怯怯地看着他,有些畏缩地喃喃,“就像那天晚上在大院子里,那些人都跪着,哭喊着求你饶命,你……你是真的要杀他们么?真吓人……” 白墨宸沉默了片刻,道:“我只是吓唬他们罢了。” “真的?那些人好可怜,你不要杀他们了……”安心舒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问,“我听到他们都叫你‘白帅’——你……你真的是元帅么?” 白墨宸伸手将她抱了起来:“是啊。你看,这是我的虎符。整个云荒只有元帅才有。”他说着,拿出怀里那一枚青铜错金的虎符,随意地交到了小女孩手里,问“怎么样,愿意叫我哥哥么?——有一个当元帅的哥哥,很威风吧?” “真的呀?”小女孩有些吃惊又有些喜悦地看着虎符,脱口,“当然愿意!” 孩童的眼眸和由衷的欢喜,如同一缕阳光,终于令他的灵魂感觉到了一丝平和。白墨宸抱着安心站了起来,正想去查看安大娘的情况,身边却有一个人从外疾驰而入,在檐下禀告:“白帅,穆先生在帝都传了消息过来,敦促请您尽快入京面圣。” “哦,”白墨宸淡淡应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怀里的安心交给了身边的侍从,吩咐,“别让这些事污了孩子的耳朵——先带他们下去,到后堂等我。” “叔……不,哥哥,”安心被侍从抱了过去,回头将手里的虎符递了过来,“还给你。” “没事,你先拿去玩一会儿吧。”白墨宸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孩子乌黑的头发。侍从带着孩子应声而退,等小女孩身影完全消失在内堂,白墨宸这才转过身,看了一眼十二铁衣卫的首领北战,淡淡:“帝都那边怎么说?” “恭喜白帅!对于穆先生提出的所有条件,女帝都表示可以接受!”北战难掩喜色,道,“女帝愿意册封您为摄政王,从此退居后宫,不再过问政事。” “哦,”白墨宸却殊无喜色,“她的条件呢?” 北战道:“女帝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请您尊重她的私人生活,不再找慕容氏的麻烦,让镇国公府上下两百余口人得以保全。” 白墨宸微微怔了一怔,忽然叹了口气。 “白帅不满意么?”北战有些愕然,“有什么异议,属下立刻去回复穆先生。” “意料中的事情。那个女人为了慕容逸是什么都肯答应,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是这样,真是全无长进。”空桑元帅议论着自己的妻子,就像是说着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眼神里却没有喜怒,“多少男人为了争权夺利不惜付出一切。而她为了一个男人,居然弃天下如敝履!——这种事,也只有那个傻女人才能做得出吧?” “……”北战不知道如何回答,有些尴尬地沉默着。 “哈……尊重她的私人生活,永远不得杀慕容逸,”白墨宸淡淡地说着自己的妻子,忽地冷笑了一声,“她以摄政王的名义拱手送给我这个天下,却同时附赠一顶永远无法摘掉的绿帽——你说,这笔买卖,到底做不做呢?” 他用词是如此锋利,令旁边的人悚然一惊,不敢回答。 北战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道:“属下认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哈,哈哈哈!”白墨宸微微一怔,忽地笑了起来。 他本来是一个冷静缜密得犹如一块铁板的男人,不怒自威,稳如山岳,然而此刻却笑得如此失态,令下属有些惊骇地看着,不敢再说话。 “你的意思是,如果能有这个天下,那么一辈子戴着这顶绿帽也是无妨的了?”白墨宸蓦地止住了笑声,语气却是反常地尖刻和讥诮,“你要我永远沉默地容忍自己的妻子出轨,乃至于善待她的情夫,以换来君临天下?!” 北战震了一下,低下头不敢回答。 “我是一个军人啊……北战!从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开始,我一生都在为自己的梦想而战,却从未想过事情到了最后,会变成这样龌龊尴尬的局面。”许久,白墨宸收敛了笑意,眼眸里透露出一股萧瑟的意味来,“好了,就这样吧。” 他虽然没有说到底要怎样,但是那一刻,伴随他沙场百战的下属第一次发觉了主帅的意气陡然消沉。 “安心,乖。”白墨宸匆匆转身入内,对安心伸出了手。小女孩看了看他,怯怯地将手里正在玩的虎符交还给了他。 “这种东西,玩一会儿也就够了。”白墨宸看着手里左右合璧的青铜错金虎符,嘴角慢慢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意。他拂袖而出,来到案前,提起笔写了一封短信,然后把虎符居中拆开,将其中的一半放入信中,一并封好。 他走出门外,将信交给了在檐下待命的北战,吩咐:“替我把这个交给黎缜大总管,让他面呈女帝——说,这就是我最后的回答。” “黎缜大总管?”北战有些愕然。 “是,”白墨宸面色阴沉,叮嘱这个心腹属下,“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黎缜,更不能让穆星北知道一丝一毫!若有些微差池,提头来见我!” “是!”北战接过回函,迅速地退下了。 墓园里重新变得空空荡荡,只有稀薄的日光从云中洒下,和僧侣们的诵经声一起充盈在这个冬日寒冷的清晨,在墓碑中间回荡着,发出细微的回音。白墨宸静静地看着那一线日光从经幡之间照进来,射在那个青瓷的坛子上,眼里忽然掠过了一丝哀伤的暖意。 那一夜的雷霆血雨已经散去,太阳还是依旧升起,似乎这个世上什么都未曾改变——然而,她,唯有她,最终只能在这里面静静的躺着,再无法和他说上一句话。 “夜来,”他抱起了那个坛子,低声道,“我们一起回家去吧!” 羽·黯月之翼 第五章 灰烬之炽 虽然连日来帝都出了不少大事,连带得镇国公府也不得安宁。然而,叶城毕竟是数百年来醉生梦死之地,商贾们眼见得政治风波已经过去,东西两市顺利重开,便将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喧嚣声很快就把各色风波给盖过,不露一丝痕迹。 星海云亭没了殷夜来,别的几家青楼便立刻得了意,纷纷放出手段,急着将更多的恩客揽到自己家里来,相互之间几乎差点儿明着打起了对台。 “傅寿呢?”红袖楼上,老鸨急火火地上楼来,一掀帘子,“有大客人来了!人家点名要你唱几首,说一曲给一百个金铢!还不下来招呼?” “傅寿姐姐不在。”小丫鬟捧着金盆出来,细声回答,“一早就出去了。” “怎么又出去!”老鸨急得跺脚,咬牙切齿,“这些天老往外跑,到底是着了什么魔!她那个姊妹淘殷仙子不是死了么?她还有啥地方可去串门的!” 顿了顿脚,她撩起床边垂落帘子看了一眼,忽然叫了起来:“哎呀!” 老鸨以为自己眼花:床头放着一个描金的匣子。里面透出珠光宝气,耀花了人的眼目。定了定神,发现那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老鸨看得傅寿房间里没人,不由得眼睛发亮,颤抖着手拉开了匣子——傅寿在风尘里打滚多年,颇有积蓄,但最近她年纪渐长,恩客散去,风光也已经大不如前,论收入,在红袖楼里也排不到前三去。 然而,这个匣子里,却放着那么多价值连城的宝贝! 第一层是密密铺着的一排金条,每一条都有小手指粗细,一盒估计折合金铢约五千;第二层是两串珠宝,颗颗有拇指大,圆润无瑕,每一颗都价值百金;更了不得的是第三层,拉开一看,里面黑色的丝绒上什么也没有放,只放着一对寸许直径的碧色珠子。 那竟是稀世珍宝、如今云荒早已绝迹的凝碧珠! “这女人……”老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怎么来的那么多宝贝?” 身后忽地传来脚步声,老鸨一惊,以为是傅寿回来撞见了自己私开宝箱,连忙烫着了似地缩回手,往后一跳。然而,进来的却是方才捧着金盆出去倒水的小丫鬟,她被老鸨的举动吓了一跳,失声:“妈妈这是在干吗?” “我……”老鸨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傅寿床头那个百宝箱,提高了语调,“小丫头片子,问那么多干吗!讨打?” 小丫鬟一贯惧怕这个青楼的老鸨,连忙缩了声,半晌才道:“对了,傅寿姐姐今天一早起来的时候似乎动过笔墨——我看到她写了一封信,听说是写给妈妈的,要不要看看?” “信?”老鸨惊疑不定。 “恩,傅寿姐姐似乎把那封信压在枕头底下了,托我和您说一声,”小丫鬟嘀咕,“我也问她有什么事不能当面和妈妈说非要写信?可是她……” 她这头还没说完,那边老鸨已经迫不及待地探手到枕头底下,果然摸出了一封信,上面字迹娟秀柔媚,正是傅寿笔迹。老鸨年轻时也是一位名妓,颇识得几个字,拿起来看了片刻,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先是吃惊,后是愤怒,然后释然,最后居然化成了惊喜。 “活见鬼!这个臭蹄子,居然跟男人跑了?!”许久,老鸨放下信,跺脚啐了一口,然而眼睛里却没有流露出多少愤恨惋惜,“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还想着要从良跟男人过日子?老娘倒是要看看她会落得个啥下场!” “什么?”小丫鬟也吃了一惊,“傅寿姐姐……傅寿姐姐和人私奔了?” “也不算私奔吧,”老鸨并没有丝毫焦急,将信扬了扬,盯着那一个匣子,“那女人还算有良心,给我留下了这一盒的赎身钱——算是没白养了她这一场!” ——傅寿虽然曾经是“八美”之一、红袖楼曾经的头牌,但毕竟已经年近三十人老珠黄,如今她留下的这些“赎身费”,足足可以把见财眼开的老鸨哄的心花怒放,觉得大大赚了一笔。不过,虽然心里没有什么不情愿,老鸨却还是微微有些踌躇,嘀咕:“楼下客人说明了是冲着傅寿的歌来的,她不在,可让我怎么交代?” 小丫鬟在一旁,忽然鼓足勇气道:“妈妈觉得我怎样?” “嗯?”老鸨怔了怔,终于正眼看了一下这个捧着金盆的丫鬟,依稀记得她的名字是荷钗,八岁上就被卖到了这里,是跟了傅寿三年的贴身丫鬟,乖巧听话,平时细声细语,几乎从来不引起别人注意。 老鸨不语,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发现这个才十五岁的孩子居然不知不觉地长高了许多,如初开的荷花,出落得有几分清秀灵气,嗓音轻柔嫩滑,颇有昔日红袖楼头牌歌姬的影子,倒不由得心里一动。 “这些年,我私下跟着傅姐姐也学了不少曲子,”荷钗小心翼翼地看着老鸨的脸色,知道自己日后命运的转折点就在这一刻,细声道,“如果……如果妈妈不嫌弃,奴婢愿意代为安抚一下楼下的客人。” “唔……”老鸨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拿着手帕挥了挥,“唱几句!” “是。”荷钗脸色一喜,连忙上来作了个揖,清了清嗓子,小心地开口细声唱道,“碧落苍茫海连天,此中……” 方听得一句,老鸨脸色一喜,挥了挥手:“好了,你自己去开了傅寿留下来的箱笼,看看还有什么合身的衣服首饰,穿戴好了赶紧下楼!”走到一半,又扭头补了一句:“荷钗?这个名字也忒土气了,从此你就改名初荷吧。” “是!”荷钗喜出望外,深深作揖,“谢谢妈妈!” 老鸨抱着那一盒沉甸甸的珠宝扭着腰走下楼去,嘴角止不住地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来: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傅寿走了又如何?叶城多的是追欢买笑的客人,多的是愿意出来接客的贫家女孩。这件事对她来说只有赚,没有赔。 “傻丫头啊……”毕竟是在红袖楼里呆了十几年,看着傅寿从小丫头成为红极一时的头牌,又从头牌渐渐沦为过气的老人,老鸨走下楼来,叹了口气,喃喃,“男人哪有这一盒珠宝可靠?……日后若是后悔,走投无路,连这一行的饭也吃不了了,看她怎么活!” —— 欢场无情,从来只见新人笑,群玉坊的红袖楼里一片忙乱热闹,追欢卖笑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然而在隔了两条街的八井坊里,却是顿时冷清了许多——这条街上住着的都是穷苦人家,白日里都出去做苦力了,楼里显得分外空荡寂静。 “吱呀”,床榻发出了沉重的呻吟,啪的一声,上面躺着的人猛然一沉。 “唉哟!”不堪重负的床居然塌了,床上的人大叫了一声,身体如同一只大虾米一样蜷了起来,只痛得脸都皱在了一起,“天杀的……疼死老子了!” “快别动!”外间的女子抢步进来,将一只碗放在了榻边,一把按住了被子里乱动的人,“来,把身体伸直!——大夫说身子老佝偻着,容易让伤口粘连,将来连纱布都揭不下来呢。九爷快别这样了。” 然而,任凭她万般劝阻,被子底下的那个男人还是蜷曲着身子,赖着死活不肯伸直,嘴里哼哼唧唧:“疼!” “哎,怎么像个孩子一样,”傅寿苦笑起来,无可奈何,“九爷不是号称大丈夫大豪杰么?也会像个孩子一样怕疼?” “大丈夫又怎么了?他娘的,任、任凭是谁,被砍了十刀八刀难道就不会疼么?”清欢缩在被子里,嘶嘶地倒吸着冷气,一边呻吟,“天杀的龙!把老子砍成这样……唉哟!” 傅寿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缩在被子里骂人,眼里却满是怜惜,连忙将药碗端起,凑到了他的嘴边,殷勤劝说:“来,快把药喝了——这可是我一早上重金去城南悬壶医馆里求来的生肌止血药,九爷快服了。” “咳咳……这种酸汤猫尿,有啥用处?”清欢嘀咕着,却不过情人的面子,勉力抬起头就着她的手里喝了几口。然而半碗还没喝完,又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口血喷出,居然溅得整个药碗里一片殷红! “九爷!”傅寿失声惊呼,连忙扔了药碗将他扶住,然而胖子手一挥,将她拨拉到了一边,握着自己的胸口猛咳一气。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似是什么被戳破了。清欢一口气立刻顿在了咽喉里,忽然没了声息,只对着傅寿点头,眼神直直地看着关着的窗口。 傅寿会意,连忙扑过去将窗户推开。同一个瞬间,榻上的病人忽然站起,一个踉跄冲到了窗口,张开嘴。噗的一声,一道血箭从他咽喉里直冲出来,在屋檐上居然射了三尺远,将瓦染得一道血红,沿着沟槽直流了下去! “九……九爷!”傅寿惊得呆了,瘫倒在了床上,停顿了片刻才脸色苍白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他哭出了声音来,“你怎么了?九爷?别吓我呀!” 然而一口血吐出之后,清欢整个人却彷佛反而轻松多了,剧烈地喘息着,用手肘抵着窗台回过身体来,伸手挽住了她的腰,口里一边喘,一边断断续续地道:“哎哟……我、我的小心肝,投怀送抱也别那么急嘛!爷的伤还没好全,你……你想要了爷的半条命么?咳咳!” 傅寿跌到了他怀里,一时间怔住了,“九爷,你……” “嘿,跟你说过,死不了!”清欢嘴角还残留着血丝,然而说话的气脉已经开始连贯,他豪气万丈地拍了拍情人的脸颊,“爷是剑圣传人……刚才那一口是被我逼出的瘀血,现在…现在爷十成里已经好了七成,没大碍了。” “真的?”傅寿欢喜万分,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当然,九爷……咳咳,九爷啥时候骗过你?”胖子揪了揪她的鼻子,又低头看了看身上耷拉下来的衣服,啧啧了几声,“得,因祸得福,这次老子非一下子瘦了二三十斤不可!——寿儿,你就等着看九爷回复年轻时代的英俊潇洒摸样吧!” 眼见这个人又能开始耍贫嘴毒舌,傅寿脸上还挂着泪水,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九爷是恢复英俊潇洒了,只可惜寿儿却已经人老珠黄。” 清欢凑过去,涎着脸道:“没啥,最多我陪你一起老,我陪你一起黄……” 他说得老大不正经,傅寿却心里猛然一跳,红了双颊。 六天前,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九爷忽然又人间蒸发,出人意料地留给了自己一大笔金铢,说是给她做赎身之用,然后就此消失——不告而别也罢了,这些年他来去一贯飘忽不定。但留金这一举动却有些反常,令她心里日夜不安,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忽然留了那么一大笔钱,显然是为自己的日后考虑。 可是,他做出这样的安排,难道是觉得下半辈子都可能无法相见了么? 那两天,她焦急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本来想找殷夜来商量一下,然而星海云亭旋即被抄,殷夜来被强迫入宫,连唯一能和九爷相关的线索也中断了。 在这样日夜的煎熬里过了两天,她在短短的几天里消瘦了许多,头发开始大把的掉落。然而,在某一夜,在她就要梳妆入睡的时候,忽然窗外响起了沉重的叩声——“谁?”她提心吊胆地推开窗,一个巨大肥硕的身躯便压了下来,仰面将她撞倒在地。 一时间,她的视线和鼻端,到处充满了血的艳红和腥味。 “九爷?!”她半是震惊、半是狂喜地低呼。 “寿、寿儿,我、我说过会回来找你的……”那个胖子躺在地上,看着她,口齿不清地喃喃,“九爷……九爷说话算话吧!嘿嘿……” 他还没说完那一句就失去了知觉。那一刻,她眼里的泪水长划而落,撑起了身子,将那个满身是血的胖子抱在了怀里。 是的,他是天下一等一的富人,千金买笑,从不留情,而自己不过是一个人老珠黄的青楼女子,这些年他能一年来一次已经算是不忘旧情,而此刻,他分明是已经山穷水尽、垂死挣扎,却还不忘要回红袖楼里对自己说这一句。 ——光凭这一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没有问他到底去了哪里,又如何弄成这样,只是迅速地连夜将他转移到了这个八井坊的破旧房子里,又到处为他找来名医看诊——幸亏他留给她的钱足够多,多到在叶城这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地方里,几乎无所不能。 一直过了三天,他才苏醒过来。一醒过来就嚷着肚子饿,打发她去买酒买肉,全然不奇怪自己到了哪里,她又为何半夜服侍在榻边。一说伤口还没好不能吃,他就大发脾气,几乎把药碗都给摔了——她只能连夜下楼去街上沽酒。 十一月的冷风吹来,又冷又困,然而她却忍不住欢喜得泪流满面。 是的……他毕竟活下来了!她的九爷活下来了! 只此一次,她便明白了自己日后决不能再失去他。她当机立断地拿出了多年来积攒的所有珠宝,放在了床头,算是向老鸨赎了身,从此后便做了退出青楼、毕生跟随他浪迹天涯的决定。 毕竟是体质壮硕,恢复得极快。再过了几天,九爷差不多便能下地了,她看到他胸腹间的有几处极可怕的伤,贯穿了整个身体。然而九爷却浑然不在意,也不顾伤口尚未结疤,便要出去找殷夜来,被她死活拦下了。 今日,眼见得他调匀了内息,疏通了脉络,便是再也拦不住了。 “我妹子呢?”果然,清欢一旦能够站起来走动,立刻便皱着眉问,“你有没有和她说我在这里?这些日子里她来看过我么?” “……”傅寿一时间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 ——在他昏迷的那几天里,帝都传来了噩耗:白帝白烨在雷雨之夜驾崩,当夜的天雷还引发了一场奇特的火灾,几乎烧掉了半个帝都。而夜来……夜来却偏偏在那一夜奉旨入宫献舞,没有躲过这一劫。 她被烧死在宫里,再也没能回来。 然而,这个消息,又怎能告诉重伤中的九爷? 这边,她的略微一迟疑,立刻令那个精明的胖子起了疑心。清欢霍然回头看着傅寿,失声:“夜来……夜来她没事吧?她如果知道我受了伤,不可能不来看我!她如今到底怎么了?白墨宸那家伙答应我要送她去云隐山庄的,难道……” 傅寿勉强笑了一笑:“她、她没事。” 然而清欢是何等样人,丝毫的异常也瞒不过他的眼睛,脸色刷地变了,失声:“不可能!龙已经被我干掉了,凤凰、凤凰也死了……没有人再来为难夜来了!她怎么会……” 他顾不得身上重伤未愈,转身冲下楼去。 “九爷!九爷!”傅寿急得在后面大喊,“去不得!” “为什么去不得?”清欢在楼梯口顿住身子,回头问,眼神里透出一股凶狠的意味来,“你到底瞒了我什么?快说!” “夜来、夜来她……”她被他那样的目光一逼,心里顿时一冷,站在窗口喃喃地说着,脸色渐渐苍白,终究一狠心,跺脚说出一句话来,“她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清欢一震,“死了?” “是的,已经死了!”傅寿用力地咬着牙,干脆把所有的事实都一口气说了出来,再无保留,“九爷现在去星海云庭也没有用,夜来她已经不在那里了!——她死了差不多有七日,听说白帅已经为她入了殓,安葬在城北的墓园里了。” 清欢站在那里,肥胖的身体摇了一下,又猛然扶住了栏杆。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说着,刚有好转的脸色又蔓延上了灰败,苍白得可怕,咬着牙,脸部肥肉一根根地扭曲了,显得分外可怕,“我已经杀了龙,也杀了凤凰!——还有谁会对她不利?不可能!” “是天灾,”傅寿轻声,“天雷击中内宫,夜来不幸葬身火海。” “天灾?去他娘的天灾!”清欢忽然间爆发似地喊了起来,一把将她推搡开来,厉声,“你是说我妹子是被雷劈的么?见鬼!——他娘的她一生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你说她被雷劈?给我闭嘴!” 傅寿被那一推,推得几乎跌倒在地,心里一冷,眼里的泪刷的一声落了下来,哽咽:“夜来……夜来是我的好姐妹,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咒她死?她、她是真的死了!……不信的话,你去城北的墓园里找找!” “……”清欢身体晃了一下,盯着她看,忽然道,“真的?” “真的。”傅寿点头,“九爷不相信我么?” 此刻,她的心情是悲凉而复杂的:一边为死去的好姐妹悲伤,另一边,却又为自己被他如此对待而心灰意冷。是的……早在认识她之前,九爷就已经认识了殷夜来,并且关系匪浅。两个人虽然一直都以兄妹相称,九爷也从不在她房里留宿,但青楼里,哪个不一口一个哥哥姐姐的喊呢?难道他们两个还真的是亲兄妹不成?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些年来,这个疑问一直缠绕在她的心头,几乎成了心魔。 可以她的身份,却根本不好开口向九爷或者夜来询问这件事。如今,听说她不幸死在了火里,在悲伤之余,心头却居然也有了隐隐如释重负的感觉——这种感觉,令她心里又有了一层内疚,不敢直面九爷质问的目光。 听到了她的回答,那个胖子忽然一声不吭地转过头,夺门而出。 “九爷!九爷!你要去哪里?”她连忙抓起了外套追了上去,“外面冷……我替你雇一辆车——你的伤口还没好,跑不得!” “我去找我妹子!”清欢头也不回地大吼了一声,“无论死活都要找到!” 等她追下楼的时候,外面的八井坊里已经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条淅淅沥沥的血迹,飞速地延展,消失在小巷的尽头。傅寿怔怔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脸色苍白,忽然膝盖一软,坐在门口,心绪复杂地掩住脸哭了起来。 夜来……夜来! 日头偏西的时候,空气开始渐渐变暖,一地的霜痕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墓园里的风似乎依旧还是寒冷的,瑟瑟地在飘飞的经幔里吹拂,一天一地素净的白。 远处有诵经声,绵密如水。 白墨宸坐在这个荒凉的佛堂里,垂头听着远处传来的诵经声,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摩过怀里的青色瓷坛——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重新恢复了平静。前几日,在目睹夜来之死后心里熊熊燃烧着的愤怒火焰,在这诵经声里居然慢慢地平息了。 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如此吧? 慕容隽已经潜逃了,就算灭了慕容氏满门又如何?无论他做什么,夜来永不能再回来……或许,琉璃那个丫头说得对:一个男人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人,却把怒火倾泻在那些弱者头上,的确是一种不算光荣的行为。强者被激怒,应该拔刀向更强者;只有怯懦者才会寻求向更弱的人泄愤。 那天晚上自己不知道是怎么了,居然丧失了理智,做出这样疯狂的行为,差点真的让两百多口无辜的人尸横就地。 “好险。幸亏有那个丫头和悦意出面,才没有真的灭了慕容氏啊……”他在斜阳里喃喃,“否则,夜来你也不会原谅我吧?” 似乎感知到了这边情绪的微妙变化,佛堂里的诵经声渐渐低了下去,仿佛手上有千斤重担,主持法师空海敲着木鱼的手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人忽然往前一倾,重重砸在了地上,额头上顿时有一行血长划而下。 “师父!师父!”小沙弥吓坏了,连忙跑过去扶起空海大师,带着哭音,“快回去休息吧……白帅吩咐的法事已经做完了,您为何还在这里昼夜念经?” “魔在身侧,岂能安睡?”空海法师喃喃。 “魔?”小沙弥吓了一跳,“在哪里?” “就在这里……在人的心里。”空海大师的目光吃力地逡巡着,最后落在了远处佛堂里的元帅身上,苦涩地一笑,“你还小,不会感觉到的。” 空海法师颤巍巍地扶着他的肩膀站起,凝望着独坐的白墨宸——那个杀伐决断的军人坐在午后的阳光里,垂下头,无声地抚摩着怀里那个小小的青瓷坛子,肃杀的眉目渐渐舒展,里面凝聚的杀气和怒意也开始消散,到最后,眼神空无而平静。 那一刻,温暖的斜阳映照在他身上,似是给一把冷厉的兵器镀上了一层暖意。 终于是压制下去了么?可是……方才在那个人身上迸发出的、是一股多么可怕的黑暗力量啊!那到底是什么?竟然让他这样修行了一辈子的人都如遇雷击,不敢直面! 小沙弥跟着师父看过去,看到了独坐在斜阳里的白墨宸,有些敬畏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师父不必担心。有白帅在这里,相信魔也无法接近——听世人都说白帅是空桑守护神,他在,冰夷便无法作乱入侵,云荒才能永保平安。” “守护神?”空海法师低低诵了一声阿弥陀佛,手握佛珠,枯槁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昔年我师孔雀明王曾说过:这世上有谁称自己是佛,此人必是魔——何哉?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如来的真实相,乃无虚,无实,不是万物,包容万物,与世融为一体,并不以具像存在。被神化之人,往往更易入魔啊……” 小沙弥听的有些云里雾里,然而看到师父的眼神深沉而疲倦,也没有多问,只扶着老僧进入内室休息打坐。 — 当师徒两人离开后,忽然有马蹄得得,惊破了这个墓园的寂静。 一个铁衣黑甲的战士策马从远处疾奔而来,快如闪电般地在墓园门口翻身下马,疾步上前,跪倒在佛堂下。 “回来了么?北战?”白墨宸的眼神终于从青瓷坛子上移开了,开口,“你是不是亲手把我的那封信交给了黎缜大总管?中途没有他人接触到它吧?我真担心穆星北那个家伙又会料事如神地拦截我这封信。” “是,属下一路疾奔,直接将信交给了黎缜大总管,一路上从未遇到穆先生。”十二铁衣卫首领断然回答,“请白帅放心。” “那就好……”白墨宸轻轻松了口气,凝望着寂静的墓园,“如果半途又被那家伙拦截,那我只怕就无法如愿了——对了,大总管看了我这封信有什么反应?” 北战迟疑了一下,如实道:“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反复看了白帅的来信很久,说立刻会将这封信面呈给女帝。明天日出之前,定然给白帅一个回答。” “果然是个老狐狸……看这样的信居然还能控制住不动声色。”白墨宸笑了一笑,却道,“不过,悦意她一介女流,完全不懂朝政,身边有这样的辅佐之人,倒也算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以后的朝堂上也算是有个柱石。” 北战看着主帅的神色,心里有几分忐忑,却不敢问什么。 “好了,传我命令,今夜召集十二铁衣卫,还有骁骑军校级以上的武官来这里见我——就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宣布。”白墨宸吩咐了一句,也不多说,转而问,“还有,送夜来一家北上的那艘船,如今停在哪里?” 北战回答:“禀白帅,停在叶城东门渡口。” 白墨宸蹙眉:“东西都在船上没卸下来么?” “是。留了专人看守,没有白帅命令,一样都不敢动。” “哦,那就好,省事多了。”白墨宸的唇角又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苦笑,站起身来,迎着午后的斜阳走下了庭院,“那些东西,原本是我为了夜来下半生的平安生活而准备的,孰料事情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然而,话刚说到一半,他的神色却停顿了。 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似有人争吵,迅速演变为争斗,不停地有呵斥和刺耳的刀兵交击声音传来。北战变了脸色,立刻站起身来:“白帅,属下去看看——”话音未落,只听到门口一声惨呼,几个守卫的战士往后直飞出来,落地时已经血流满身。 “他娘的!敢拦老子?”一个人横着膀子往里冲进来,体型硕大,同样也是满身鲜血。那个胖子全身都绑着绷带,走路踉跄,似乎随时都能倒下,却居然三拳两脚就把守卫在墓园门口的骁骑军战士击溃,拖着脚步飞奔过来,脸色狰狞,气势逼人。 “啊?”白墨宸看着来人,微微失声。 “保护白帅!”北战看到事情不对,霍然站起,手一挥,十二铁衣卫从暗处无声无息跃出,迅速奔向了那个闯入者。 “不。”白墨宸忽然伸出了手,阻止了下属,“你们都先退下吧。” “什么?”北战愣了一下,“退下?可这个人……” “这是命令!”白墨宸低喝,语气严峻,“我和他之间有话要说,你们不要管,不会有什么事。” “是。”十二铁衣卫不敢违抗,悄然退出。 墓园里顿时安静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人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白墨宸的存在,冲进来后径直朝着墓园方向奔去,低着头,急不可待地一个一个墓碑看过去,擦去上面的霜雪,辨认着上面的名字,每看过一个就松了一口气——直到迅速地将墓地里所有新立的碑都看了一遍,才彻底放松下来。 是的,没有她的名字!到处都没有! “见鬼,那个娘们又在胡说了。”胖子喃喃嘀咕着,“回去还不扇她一巴掌!” 心里一松,那口气就泄了。仿佛这才觉得身上的伤口痛入骨髓,清欢唉哟了一声,扶着墓碑弯下了腰,只疼的脸色苍白,嘴角抽搐——忽然间,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他的肩膀。有个声音低低地问:“怎么,你伤得这么重?” 清欢愕然抬头,看到了身侧一身素服的男人,忽地仿佛被踩了一脚一样跳起来,惊呼:“是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来为夜来守丧。”白墨宸的声音平静而短促,“她刚过了头七。” 那句话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子戳中了那个胖子的心脏。清欢踉跄倒退了几步,颓然靠在了墓碑上,张大嘴巴看着那个骨灰坛,吸着气,脸上的肉有些滑稽地抖动着,抬起手颤巍巍地指着白墨宸,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问我要人。”白墨宸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回过身小心翼翼地将青瓷坛子放到桌子上,“她……就在这里。” 清欢僵了良久,猛然伸出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衣领。然而,白墨宸还是挣扎着说下去:“我……我辜负了你的嘱托,随便你——” 话说到这里,忽然眼前一黑,一拳严严实实地打到了他的脸上! “她死了?死了?他娘的……你好意思和我说她死了?!”清欢暴怒,挥拳将空桑元帅击倒在地,一脚跟着踹了过去,几近咆哮,“老子拼了命!才把命轮的那些人都给解决了!他娘的,你却来说我妹子还是死了?!” 狂怒之下,他完全没有留情,拳脚重得令白墨宸痛苦地弯下了腰。然而,他眼里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完全没有反抗。 是的……终于有人来为这件事惩罚自己了。 “混蛋!没用的家伙!老子杀了你——”然而清欢却红了眼,咆哮着扑过来,发疯般地掐住了他的咽喉,手上的力度几乎可以立刻捏碎他的气管,“把我妹子还给我!还给我!否则老子把你的脑浆都捏出来!” 狂怒的人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劲。那一瞬,白墨宸眼前开始变黑,犹如溺水的人。或许……这样的结局,也不错吧?死在夜来的兄长手里,也算是…… 他脑海里最后掠过的念头是淡漠而无所谓的,意识开始迅速地涣散。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左臂忽然有一阵奇特的灼热。 “时间还没到……你怎么可以死在这里呢?”一个奇异的声音响起在他的脑海里,阴冷而诡异,如游丝一样飘远,带着低低的笑意,“你不能死啊。” 刹那,他涣散的意识忽然亮了一下: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不就是夜来死去那个晚上在火窟里响起来过的么?他和那个神秘的声音交换了条件,然而夜来依旧死了,他却还活着……这个声音,到底是不是幻觉里的?还是真的存在?可无论是真是假,都无法解释他的生和她的死啊…… — “白帅?!白帅?!”不知道是过了一瞬还是很久,耳边传来了惊呼。有很多双手将他扶起,在他耳边呼叫,嘈杂而急切,那是十二铁衣卫的惊呼。他的意识缓缓回到了身体里,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忽然间怔了一下——他的左手! 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时,清欢的脸就在他身侧,不停地抽搐着,因为窒息而变成了可怖的酱紫色——自己的左手却不知何时已经掐在了对方的脖子上,青筋突兀,准而狠,几乎生生将对方扼死在地! 白墨宸吃惊地想松开手去,却发现左臂居然完全不听自己使唤!就像是有一股力量灌注在内,左臂死死地掐住了这个想要对自己下杀手的人,以完全不可思议的力量——他抬起右手,用力地握住左臂一连几次发力,才硬生生地将自己的手从从清欢的咽喉上扯了下来。 那一刻,他震惊地看到自己左手的手腕上已经有了淡淡的金色! 他一把卷起自己的袖子,看到整条手臂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金色,从那一圈被斩断的疤痕处蔓延,由内而外地发出淡淡的光来! 这是……他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手,一时间回不过神。 早上,在那一群冰夷刺客到来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了身体里的某种异常。他的身体似乎不再属于自己,里面进驻了一股奇特的力量,在时时刻刻警惕保护,不让自己有丝毫危险。而此刻,看着身侧清欢,白墨宸更清晰地了解到了那种力量的存在。 ——这是怎么回事?那个一股蛰伏在他身体里的力量,那个虚无飘渺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咳咳……咳咳!”地上的那个胖子猛烈地咳嗽着,翻着白眼苏醒过来,身上的伤口尽数裂开,血染了半身。白墨宸一见清欢伤得如此严重,连忙停止了思考,想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却被对方猛力一把推开。 “别来假惺惺了!”清欢暴怒,又扑过。 白墨宸没有丝毫还手的打算,就任凭那一拳落在了脸上,身形一歪,嘴角顿时流下一行鲜血。清欢没有想到他这次居然不躲不闪,一拳得手,倒是愣了一愣。刹那间,他清楚地看到了倒地的军人眼里有泪光闪过,不由得震了一下。 “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她……”白墨宸低声,每一个字都很艰难,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把话说完,“夜来是为我而死的——我辜负了你的嘱托。” 那一瞬,仿佛再也难以抑制,一行泪水顺着他线条刚硬的侧脸滑落。 清欢怔在了那里,第二拳便再也落不下去。 这些年来,虽然彼此相互看不顺眼,但白墨宸是怎样的性格他却深深明白。这是一个身经百战、心如铁石的男人,有着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定力,然而此刻,居然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别人面前失声痛哭! “妈的!人都死了,现在哭还有个屁用?”清欢定定看了他半天,抬起的拳头缓缓放了下去,啐了一口,“堂堂元帅,别弄得像个娘们一样!” 话音刚落,他的眼圈也情不自禁地红了。清欢用力地擤着自己的鼻子,试图不让自己也一样失态。可是坚持不了片刻,还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抱着自己的脑袋怔了半天,忽然爆发出了一声嚎啕:“龙!老子对不起你啊!” 几天前的那一场搏杀里,为了夜来,他不惜背叛组织,和所有同伴为敌。先是杀了龙,接着又杀了凤凰——虽然他和这两个人平生素不相识,也说不上有多少同门的情谊,但是,无论如何自己这样做也是一种背叛。 可是,尽管如此的不择手段,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夜来死了,龙和凤凰也死了,所有一切都是徒劳……都是徒劳!他、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那一瞬,某种深刻的挫败感终于击溃了这个一直以来无所畏惧的男人,空桑的剑圣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拼命捶打着自己的头,嘀咕着旁人无法听懂的话。 命轮!命轮!是不是在冥冥之中真的存在着所谓的命运?离经叛道不择手段的报应,就是最后还是失去了最亲的人么? 两个男人在墓园里默然相对,日头渐渐偏西,暮色笼罩。门外忽然有车马疾驰而来的声音,一个青衣人影闯入了墓园。守卫的战士显然认识对方,都没有阻拦。那个人就这样气喘吁吁地闯到了佛堂前,来不及看一眼旁边的清欢,只是一头跪下,大喊:“白帅,听说你派人给女帝送去了一封密信?你……你怎么能不和我商量就这么做?!” 白墨宸震了一下,抬头看着来人,眼神微微一变——那个因为一路疾奔而狼狈不堪的人,居然是平日里最深沉老练的穆星北! 羽·黯月之翼 第六章 分飞之途 此刻,青衣谋士已经失去了一直以来保持的沉稳练达气度,仓促赶来,失声大呼,完全忘记了上下尊卑之分。直到此刻,他才留意到白墨宸脸上反常的表情,不由得震了一下。 白帅……白帅的眼里有泪光?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白墨宸看到他后却迅速定了定神,只是淡淡道:“我就知道你消息灵通,居然来得比黎缜还快一步。”顿了顿,他沉声回答着心腹幕僚:“是的,是我派北战将虎符交还给了女帝,上疏辞去天下兵马大元帅之位。” 什么?一语出,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了一震,说不出话来——连一边的清欢都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嘴唇抽动了几下,想问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他说什么?他交出了虎符?辞去元帅之职? “白帅!”穆星北脸色刷地苍白,双膝一软,不由得长跪于地,颤声,“你真的这么做了?” “是。”白墨宸冷然回答,斜眼看着这个青衣谋士,淡淡,“出乎你的意料,是么?——穆星北,你虽然谋略惊人,却也不要自信到以为我永远都会按照你所期待的路一直走下去!” “……”穆星北哑然无话,看着白帅沉默了半晌,忽然发出了一声低呼,几乎以头抢地,“白帅,女帝已经答应了……已经答应了的啊!她已经答应要封您为摄政王,交出天下的权柄了!从此后你就是这个云荒至高无上的主宰,就是这天下的霸主!” 天下霸主!这个露骨的称呼令一边的清欢吃了一惊,然而白墨宸却不为所动,只是垂下眼睛看着那个青瓷的骨灰坛,淡淡:“是么?那她开出来的条件又是什么?是让我不干涉她和慕容逸的奸情,保证慕容氏的安全?” “是的。”穆星北抬起头,道,“女帝所求不多。” “所求不多?”白墨宸冷冷笑了一笑,眼里忽然露出了一道锋锐的讥刺,“她要我一辈子戴着绿帽子当皇帝,认她的奸夫为重臣,视她的孩子为己出,还算是所求不多?!” 显然没想到白墨宸忽然说出了这种话,穆星北倒是怔住了。停了许久,他才低声叹息:“我以为……白帅从不在意悦意女帝的不忠。” “不在意?哪个男人会真的不在意自己的老婆红杏出墙?”白墨宸淡淡,“当皇帝又怎样?难道你让我忍受羞辱,忍气吞声地当一个这样的绿帽子皇帝?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十年,再也不想继续下去。” “说得好!”忽然间有人击节,却是清欢。 白墨宸转过头,对着他微微颔首——片刻之前还几乎以命相搏的两个男人,这一刻忽然又建立起了某种说不清的深刻了解。 “说到底这些都是小节啊!可白帅您是成大事的人!您不是一样可以纳妾纳妃么?不是可以一样有自己的皇子皇女么?将来……将来即便是您真的无法忍受,等坐稳了这个天下,今日的契约也不过是一纸空文!”穆星北抬起头,眼神灼热,语气极具鼓动,“如今我们离权柄只有一步之遥,您却不伸手去拿么?都到了这一步了,为何您竟然要在此刻退缩?” “是啊……权柄在握,俯瞰天下。在我还是一个北陆穷孩子的时候,脑子里就有这样的幻想。”白墨宸却毫不为之所动,淡淡回答,“只可惜,就在差那么一点距离的时候,我忽然就觉得厌倦了。” “厌倦?”穆星北愕然。 “在你的计划里,我是否应该在白帝驾崩后,以女帝夫君的身份临朝摄政?然后在这两年里,外灭冰夷,内掌政局,成为云荒真正意义上的皇帝,结束六王轮政的局面,永镇天下——对不对?”白墨宸看着心腹幕僚,眼神如刀,“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毕竟是个人,我的忍受也是有限度的。” 穆星北愣了一下,抬起头,大声:“可是,您即将成为开创一个时代的伟大帝君!这个大地都将匍匐在您的脚下,所有权力都将紧握在你的手中,就如九百年前的光华皇帝一样!——为了这些,难道还不能暂时忍受下么?” 白墨宸默默地摇头,手指轻抚过青瓷的骨灰坛,触感冰冷。 “你错了,我并不想成为光华皇帝那样的人……”他喃喃,抬起头看着远处高耸入云的伽蓝白塔,语气萧瑟,“一个人在白塔顶上孤独终老……这是多么可怕的结局。我不想这样。” 穆星北的目光落在了他手里的青瓷坛子上,猛然明白过来了,失声:“是为了殷夜来么?” “是为了她,但又不止是为了她。”白墨宸低声,看着掌心冰冷的坛子,“这些年我一直在拼命的往前奔跑,想要得到更多,攀得更高,被你们和自己的野心推动着,简直连停下来想一想的时间都没有——直到夜来死了,这几天我才破例地停下来好好地想了一想。” “我这一生,到底追求的是什么呢?人活着的时候固然可以风光一时,但到头来能拥有的又能有多少?”他看着夕阳下渐渐起了薄暮的墓地,霍然转身,盯着穆星北,“是的!我是可以当摄政王,可以成为天下霸主——但是,代价呢?你说这些不过是小节,可是,对不起,我却不是那种愿意用生命和尊严来换取权欲满足的人!” 穆星北一时间被他的气势压住,居然不敢回答。 “说得好!”清欢却在一边再次击节,“老子现在开始佩服你了!” 眼见还是说服不了白帅,穆星北停顿了一下,终于找到了另一个不容拒绝的理由:“可是,西海战局怎么办?只差一步了!……灭除冰夷,铲平沧流帝国,让云荒从此再不受外来的威胁——这不是白帅的梦想么?” 听到这句话,白墨宸的脸色终于微微地变了一变。 西海的战局,的确已然只差一步。距离权柄的那一步,他可以不迈出——可是,距离无上荣耀、名垂史册的战功只有一步之遥,这个转身,他能做到么? 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个军人。战争、军功、名垂史册、光耀千古,这些依旧是深埋在他血液里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想就能令任何一个男人热血沸腾。 “现在战局正是关键时刻。白帅若是一走,西海多年的血战便功败垂成,冰夷说不定就要长驱直入!”眼见白墨宸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穆星北趁势继续劝谏,“您可以不要权柄,可以不要王位,却怎能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白墨宸的眉梢微微一挑,眼神掠过一丝光。 然而,就当穆星北以为他的游说可以成功的时候,白墨宸却摇了摇头,缓缓道:“西海战局以及军中的人事变动,我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布局——我今晚将召集骁骑军所有校尉以上的军官做好安排,不必多虑。至于你……” 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幕僚,语气也柔和了一些:“穆先生,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尽心竭力辅佐我,希望我能成就一番功业——只可惜路长多歧,所取不同,我们毕竟不能继续同行,如今我要走了,先生还是另寻明主吧。” 他说得温和,穆星北身子却猛然一晃,几乎跌倒在地上。 “不……不。”他喃喃,抬起头看着白墨宸,眼神里透出一种可怕的亮光,忽然提高了声音,“我一生的主公就只有您一个!连天官都说了,您注定了会是这个天下的霸主!这是天命所归啊!——天给你的,你不能不接!” “天官?”白墨宸怔了一下——是那个被割了舌头的疯子么? 那一夜,在准备火烧镇国公府的时候他见到过那个疯子,但很快又失去了踪迹。难道是被穆星北给藏起来了? “是的,天官苍华!”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穆星北几乎不顾一切地叫喊起来,举起双手跪在他面前,“白帅,天官认出了您!——‘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他说,您就是预言里的那个王!您就是继光华皇帝之后中兴云荒的人!” 他的语气狂热炽烈,令旁边的人都为之动容。 白墨宸微微蹙眉:“天官不是已经被割了舌头么?怎么还能说这些?” “正是!”忽然间,一个声音冷冷响起,“假借天官之名在这里蛊惑人心,试图诱惑主上欺君叛乱——穆星北,以朕看来,需要被割掉舌头的倒是你!左右,给我把他拿下!” 在场的几个人一惊,一起抬头。 天色已经暗淡了,墓园门外,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一队华丽的仪仗,宫灯照耀得如同白昼。大内总管黎缜率人守在门口,一个华服高冠的贵族女子下了车,穿过墓园,无声无息地走过来,头上的帝冕发出耀眼的金光,玉胜叮当作响。 ——来的,居然是空桑的女帝悦意! 随着她的命令,一队卫士急冲而来,将跪在地上的穆星北按住。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这一幕,然而只有白墨宸却并无太多的意外。 他往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拦住了那些帝都卫军,冷然转头:“悦意,穆先生即便说得再忤逆,如今毕竟还是我的幕僚——你来这里,难道是为了给我一个下马威么?” “……”女帝看着自己的丈夫,咬了咬嘴角。 “女帝从帝都赶来,是有急事与白帅有相商。”后面的黎缜连忙上来打圆场,悦意看了一眼穆星北,勉强道:“算了,先放了他。” “你来得似乎有点晚,”白墨宸看着自己的妻子,淡淡道,“连我的幕僚都比你早到了半个时辰——你是做帝君的人,在如此大的事情上反应怎能如此之慢?” 他说得不客气,然而悦意却并没有丝毫不悦:“我毕竟是第一次当皇帝,很多事还不熟练。何况猝然收到你那封信后,我的确是太吃惊了,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你说的话——直到召来黎缜问过后,才确信那的确是你写来的。” 她看着他手里的青瓷骨灰坛,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这就是她么?”悦意轻声,语气复杂,“是因为她的死么?” 白墨宸下意识地动了一下,将那个青瓷坛子收在了臂弯里。 “不用担心,反正现在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了……”悦意嘴角浮出了苦涩的笑意,看了看自己的丈夫,“你信里说的,都是真的么?你真的能做得到?” “当然。”白墨宸声音低沉,“否则我怎么会把虎符还给了你?” “可是,你只还给了我一半。”悦意从帝袍里抬起手,掌心握着半个沉甸甸的青铜错金虎符——那是整个空桑兵权的象征。 “三军之符,右于帝君,左于白帅。” 这一枚虎符是十年前白帝白烨所铸。在铸成后沿着脊背剖为两半,右半存于帝君之手,左半发给统兵将帅。只有将帝君手里的右半虎符和统帅手中的左半虎符相合,两半勘合验真,才能调动天下兵马。 白墨宸淡淡地回答:“你现在已经收回了帝君所应掌控的那一半虎符,这也是我所表达的诚意——至于另一半,等我平安离开这里后自然会还给你。” “那好,”悦意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既然你有这个诚意,那么,你所要求的一切,我也必然做到。” 白墨宸唇角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点了点头:“我等着。” “诏书明天就会下达。”悦意轻声,眼神严肃,“既然你做了如此重大的让步,那么,我也定然如你所愿还你自由——哪怕背负天下人耻笑也无所谓。” “是还彼此自由,”白墨宸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命运弄人,悦意,我们已经被相互羁绊得太久了……我和夜来已然是无可挽回,但至少你和慕容逸还来得及。” 女帝站在那里,眼眶忽然间红了一下。 “不要哭!”白墨宸立刻低叱,看着妻子的眼睛,“如今你已经是帝君,昔年那些哭哭啼啼的小儿女情状也应该收敛了。如果在臣属面前如此失态,容易被人看轻——我走之后,诸位藩王估计会蠢蠢欲动,你更需要树立自己威望才是。” 他这一番话说得诚恳平和,竟似在教育一个晚辈。 悦意咬住了嘴唇,看着他,半晌忽然道:“墨宸,是我对不起你……那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曾让彼此有机会去了解对方。” 那一刻,这个一生为爱痴狂的贵族女子眼里第一次露出了真心的歉疚,对着自己的丈夫合起了手掌,祈求原谅和宽恕——是的,他们做了半辈子有名无实的夫妻,彼此仇视憎恨,老死不相往来。直到这一刻,才达成了某一种微妙的谅解。 “造化弄人而已。没有缘分的人就算被捆绑在一起一生,之间也不会有任何的交集。”白墨宸只是淡淡的回答,“虎符已经交还给你,我今晚将召集人马安排走后的一些事宜。你放心,我不会给你留下棘手的难题——还有一些事,我想冒昧地提醒你一下,不知女帝还会不会听?” “请说。”悦意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一步,侧耳细听。 “黎缜心机深沉,手段高超,可当大任。有他在你身边,我也放心许多。此外,我会嘱托骏音好好镇守两京,免除你后顾之忧。”白墨宸在她耳边低声叮嘱,“至于西海战局,则在我离开的时候已经托付给了玄珉,我走后你可以升他为主帅——如今我们对冰夷已有压倒性的优势,就算我不在也定然能取得胜利……只是可能要多花一些时间。” 他叹了口气,还是有些放不下:“不知道两年内玄珉能拿下沧流帝国么?——如果两年还无法灭掉沧流,那么等下一任的玄王登基,先前的努力就又要全部付诸流水了。” 悦意看到他脸上有不舍之情,不由心里暗自警惕。 是的,眼前这个男人一生都过着叱咤疆场、手握重兵的生活,难道现在真的能放下这一切,从此回归北陆做一个隐姓埋名的农夫?他心里对权欲、名利的渴求,难道真的能因为一个女人的死而被彻底扑灭,冷如死灰? “不如你留下来,将西海战局结束再走,如何?”她有些试探地问,“你依旧做这天下兵马大元帅,我依旧做我的皇帝,等天下大定了再谋定退路,可否?” “不。”白墨宸却猛地摇头,退开了一步。 “这是一个漩涡,我若再踏入一步,定然无法离开。”他看着那枚虎符,似是看着某种毒药,喃喃,“我要回到我的故乡去,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过完下半生——在这之前,我想要你履行你的诺言。” 悦意听到他坚定的拒绝,唇角才展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意,点头:“诏书明天就发。放心,我如今是帝君了,一言九鼎,在你回乡之前,定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那就好。”白墨宸轻轻吐了口气,“这样,我对家人总算也有个交代。” “交代?”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终于忍不住问:“这区区一个交代难道如此重要,值得你用天下来换取?” “是。或许你不会理解,但这对我而言非常重要。否则我将毕生无法安心,”说到这里,白墨宸看了看天色,蹙眉,“时间已经不早,很快骁骑军的各位将领都要到这里来聚会,女帝不方便久留。” 悦意没有多说,只是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默然颔首:“那么,再见了。” “不必说再见。”白墨宸淡淡,“我们永生都不会再见。” “呵……是啊。”悦意笑了一声,眼神里掠过复杂的表情,点了点头。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以及他手里那个小小的青瓷坛子,发出了几乎不可闻的叹息,转身离开。 是的,这就是天意。 他们彼此有着属于各自的缘分,却偏生被硬生生凑在了一起,捆绑半生,相互折磨,痛苦不堪。到如今,她几乎已经屈服于命运,不再挣扎不求脱离,愿意接受这既成事实的一切,只求能保全所爱男人的性命——然而没有想到,最后首先要离开的,却居然是他。 他居然比自己更加有勇气,不顾一切地挣脱了这个牢笼,也解放了她。 那一刻,夜风吹拂过墓园,温柔地抚着女帝的脸,帝冕上的玉胜叮当飘摇。她忍不住地想:这个名为白墨宸的男人,她的丈夫,其实终其一生她都从未真正的认识过他。而在她对他开始有所了解的时候,也到了他们毕生缘尽的时候。 这就是命运,永隔一方。 当女帝离开墓园,随驾的人纷纷离开后,空荡荡的佛堂里只剩下了两个男人。负伤的清欢一直躺在地上旁听他们的对话,却是听得满头雾水,此刻女帝一走,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怎么回事?刚才你们俩说的都是啥?” “没什么。”白墨宸垂下眼睛,看着怀里的青瓷坛子。 “什么叫做没什么!”清欢却有些烦躁,只觉得一股气从腔子里重新腾起,“你是不是和那个女人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他娘的!我妹子刚死,你居然就……” 白墨宸打断了他:“悦意今天来,是告诉我她将在明天下的诏书上按照十二律之一的《户婚律》,宣布我们之间‘义绝则离’‘永不复夫妻之名’。” “什么律?什么抉择离?”清欢听得莫名其妙。 白墨宸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解释给他听:“就是说,悦意她将以诏书的方式对外宣布解除我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并昭告天下。” 他说得平静,清欢却不由得愣住了。 “这……这不就是休妻么?”半晌,他才不敢相信的开口,喃喃,“他娘的,问题是你老婆是空桑女帝!谁敢休掉皇帝啊?……你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开玩笑。”白墨宸低下头轻抚手里的青瓷坛子,眼神变得黯淡,“这是我交出虎符作为条件和她换来的,她也答应了。从此后她既可以收回兵权,又能名正言顺和慕容逸在一起,也算是一举两得。” “……”清欢一震,沉默着说不出话。许久许久,才喃喃:“人都已经死了,在这个时候做这些,还有个屁用!” “对死者,当然是已经没用了,但生者不过是求一个心安。”白墨宸叹了口气“就是因为夜来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做到的事情太多,所以才要给她一个交代——否则,你让我怎么面对安大娘和那一对孩子?” 他回过身,指着那一片荒芜空旷的墓地:“其实我很羡慕这片墓地里长眠的那些普通人……他们生平籍籍无名,沉默着活着,沉默着死去,如同蝼蚁,三代之后,不会有人记住他们的名字——但当他们死去后,却可以把墓穴空着一半,碑文上用黑字刻着伴侣的名字,等待着另一方百年后同穴合葬,再把名字涂成朱红。” 他喃喃地说着一些琐碎的话题,语气却是悲凉的:“我很羡慕。” “在她活着的时候,我们终其一生都生活在阴影里,不曾见过日光。那么,至少在我死的那一颗,我可以把她的名字刻在我的墓碑上,不需要避忌任何人,堂堂正正。” 空桑元帅抬起了头,看着暮色渐起的天空,眼神空无而辽远。 “我不愿自己的名字被刻在空桑王位或者丰碑上,成为一个冰冷的记号。” “你,明白我么?” 当琉璃从墓园回到秋水苑行馆的时候,日头已经高高升起,路上车水马龙,那一层淡淡的霜痕早已无影无踪。叶城又恢复到了一贯的热闹喧嚣气氛中——只是这里忙碌着赚钱的人们没有谁去关心叶城原来的主人如今去了何处,而这个云荒的命运,又将走向何处? “又出去了么?”广漠王在门口等待着,看到女儿归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指了指已经整装待发的族人,“该走了。” “什么?今天就该走了?”琉璃有点意外。 广漠王点头:“是的,昨夜我已经连夜把事情都安排好了。算了算剩下的时间,也已经很紧张,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上路,否则说不定月蚀之前无法赶回,那就要出大事了。” “好吧……”琉璃无奈地点了点头,这一次没有再闹,“我去收拾下。” “对了,”她刚转过身,忽然听到父亲在身后叫了她一声,有些迟疑地道:“今天一大早,有人来找你,还在这里等了你半天。” “谁?”她愕然,这个云荒她没啥熟人,怎么会有人找她? 广漠王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拿出一个袋子,道:“这是那个人留给你的。” “那个人?”那个袋子晶莹柔顺,是用上好的鲛丝编的,琉璃拿在手里一掂量,一看就知道是个好东西,忍不住的雀跃道,“今天我是撞了什么好运啦?接二连三的有人给我送东西来!” 然而才打开往里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变了,失声:“他呢?!” “已经走了。”广漠王叹了口气,“我怎么也留不住他。” “他……他去哪里了?”琉璃飞快地朝着门口冲出去,然而看了一眼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又停住了。她攀着门框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掌心那个鲛绡织成的袋子——里面是一朵奇特的白花,晶莹剔透,触手冰冷,如同一朵玲珑的雪花。 那是海誓花,只生长在北海寒冷的冰晶之上,百年不败。 难道是那个叫做溯光的鲛人来过,留下了这个?一场相识,他毕竟没有就这样走掉,还记得来和自己告个别……可是,他毕竟还是没有等到自己回来,就这样消失在人海里,宛如一滴水融入大海,再无踪影。 琉璃握着那一朵晶莹的海誓花,怔怔地看着门外的人群。 叶城里有成千上万的人,川流不息。那里面,哪一个是他呢?他是从海上来的,自然还是要回去。此刻他已经融入了茫茫人海,是再也看不到了。 她的父亲以为她还会像以前那样不顾一切地追出去,然而,琉璃只是倚着门口,怔怔地望了外面的世界片刻,叹了口气,将那朵海誓花珍而重之地戴在了耳后——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纪念了。 以后,在远离大地的万丈高空,在远离人世的寂寞里,她只能凭借着这些微的细节回忆起在云荒遇到的人,遇到的事,借此度过漫漫看不到头的余生。 “我回房去收拾下东西。”琉璃转过头有些闷闷地说了一声,便往里面走去。 “阿九!你没事吧?”广漠王反而有些不放心,一把拉住了女儿,“要不我们过几天再走,我派人出去替你找找那个鲛人?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和他说?” 琉璃摇头,轻声嘀咕:“算了,找到又如何呢?——他还是要回到大海,我还是要回到密林。何必多浪费时间精力?姑姑肯定在等着我回去。” “……”广漠王看着女儿忽然变得看不透的眼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真的,我没事!”琉璃抬头一笑:“稍微等我一下,很快就好!” 她很快恢复了平日的摸样,一蹦一跳地朝着行宫后院走去,和在里面忙碌的珠玛撞了个满怀。“九公主,大清早的你跑去哪里了?我们都担心死了!”珠玛一眼看到她,喜出望外地道,说到一半却忽然啊了一声,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天啊!” “怎么了?”琉璃愕然。 “你……你的耳朵上……”珠玛吃惊地压低了声音,“是辟水珠?” “哦?这个啊……是慕容送我的。”琉璃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那一颗冰冷晶莹的珠子摇晃在发间,她笑了一笑,不以为意,“很不错吧?” “天啊……九公主!你、你难道偷偷的去见镇国公了?”珠玛吓得不轻,跟在后面连声道,“现在这个时候,你还敢和慕容家的人有来往?你难道答应了他的求婚?不会吧!——这可是会惹祸上身的呀!要是白帅他知道了……” “哎,哎,没事的,”琉璃漫不经心地搪塞,“反正我今天就要回南迦密林去啦!” 她走入自己的房间,发现东西都被珠玛率领侍女整理得差不多了。她拿出怀里的龙血珠放进了箱子,然后又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却是满满的一箱子瑶草,旁边还有许多大块未经雕琢的流光玉、以及一些云荒特产的草药和玉石。 ——这些东西,都是姑姑曾经列出过清单让她在回来时一并要带回去的,果然“父亲”准备得万无一失。看来,他这些年来可是日思夜想盼着要回到丛林里去啊。 可是,这些东西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琉璃呆呆地看着,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忽然,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啜泣声,转过头看去却是珠玛抱着一堆她日常穿的衣服和器具,站在那里眼眶发红。 “九公主,你……你还会回来么?”看到她转过头来,一贯严厉的老嬷嬷不好意思地擦擦眼睛,喃喃,“王让我带着长公主和其他人先回铜宫,他和你直接去南迦密林。可是……他没说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不会就留在那儿不回来了吧?” “这个呀……”琉璃刚要说什么,外面只听到扑簌簌的声音,头顶一暗,有巨大的东西从天而降,却是一朱一黑两只比翼鸟——那对比翼鸟落在了马车附近,眼睛却盯着这个少女,探出巨大喙子,轻轻啄了啄房顶。 “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好!”琉璃有些无奈,然后回过头拥抱了一下珠玛,坦率地摇了摇头,在她耳边轻声道:“珠玛,我是不会再回来的了!不过,我父王他会回来。而且,会带回若……不,我母亲。” 琉璃笑了一笑,对着陪伴了自己四年的女管家道,“把我忘了吧,珠玛!” 她打开了门,对着外面的比翼鸟吹了一声口哨,巨大的黑鸟和朱鸟双双落到了庭院里,仿佛通人性似地伸长脖子探进头来,尖尖的喙子一勾,将打包好的行囊啄上了背部,扑扇了几下翅膀,凝望着琉璃,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看,阿朱阿黑都在催我了呢。”琉璃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 ——白昼里,并不见月亮的影子。然而她却清楚地知道那一点暗色正在缓缓地逼近,一点一点地、在不久后的某一刻定然和明月重叠。 在那之前,她一定要返回南迦密林中去! “走吧!”广漠王的声音在庭院里响起,走下庭院来,双手抱着一块巨大的玉石——那是一块流光川出产的流光水玉,足足有一个成人般高,在日光下折射出润泽莹透的光芒来,仿佛是一团灿烂的云霞。 “哇!”琉璃忍不住失声惊呼了起来。 ——她在云荒停留了四年多,走遍大陆各方,也去过流光川下的采玉场,自然知道随着开采量的增加,近二十年来流光川逐渐枯竭,已经不再出产大块的水玉。哪怕组织了上万名采玉工冒着开春刺骨的雪水下河踩踏打捞,最多也只能捞上来寸许见方的料子。如此巨大的上等玉料简直是传说中的东西,只怕连伽蓝帝都的皇家府库中也没有。 “好厉害啊……”见多识广的她也不禁赞叹,“哪里来的?” “不是新开采的料子,”广漠王笑了笑,吃力地将玉石放在了车上,“两百年前,流光川上挖出来过一块一丈见方的玉石,成色非常好,可惜有裂痕贯穿上下,最后打磨完,只能取出来这么一块完美的料子。一直存在铜宫最底层的宝库里。” 琉璃盯着那一块玉石看了半天,手指轻轻在上面一碰,猛然缩了回来——是的,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玉!这一块玉上凝聚着天地的灵秀,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她抬起头,霍地看了广漠王一眼:“这……是姑姑让你带回去的么?” “这几年我一直在寻找,终于被我找到了合适的‘器’,”广漠王用厚厚的毛毡将流光玉层层裹起,放到了黑鸟的背上。这种玉石在冰冷的雪水里浸泡了数万年,甚至比同等体积的黄金更重,一放上去连黑鸟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才把那么大一块玉稳稳地接住。 “器?”琉璃有些疑虑地看着这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石,“做什么用?” “我也不知道——阿九,该走了!”广漠王最后一次催促女儿同行,翻身上了黑鸟,一声呼啸,扑啦啦一片巨大的乌云腾空而起,转瞬飞离。 琉璃轻轻叹了一口气,跃上了朱鸟的背部。 在比翼鸟飞向天宇的瞬间,她有些留恋地回过头,凝望着脚底下迅速远离的大地和城池,忽然间,有泪光从她明亮如星的眸子里滑落。少女捂住了脸,从指缝里偷偷回望着大地,泪水模糊了双眼。 永别了,云荒。 当月蚀来临,当羽翼展开,我将挣脱一切束缚、展翅飞上九霄,完成这一族千百年来的宿命和梦想——从此后,碧海青天夜夜心。我将只能在万丈高的天宇,永恒地回望这一片曾经给我带来过无数惊喜、欢乐、忧伤和回忆的大地,却再也不能返回。 当比翼鸟掠过叶城上空的时候,青水渡口上有一个旅人回过头,似是无意看了一眼天空,眼神一变。他将手放在腰畔的一柄黑色长剑上,轻抚上面镶嵌的那一颗明珠,低声:“你看,是比翼鸟啊……紫烟。” 那一颗明珠在他掌心里流转出一道光华,温润晶莹。 “那个丫头也离开了……”那个人看着天空,微微咳嗽着,“她要回故乡了么?” 从此后,天空海阔,再不相逢。 “客官,船就要开了!”船夫看着码头上最后一个客人,殷勤招呼着,希望船上能再多坐一个人。然而那个人摇了摇头,并没有要搭船的意思,眼神只是盯着高空久久不放。 船夫嘀咕了一声,竹篙点了一点岸边,将渡船撑了开去。 这个家伙也真是奇怪,已经在这里站了半天了,却不搭船,不知道到底在搞什么。看他脸色苍白,不停咳嗽,显然身体有点不适,居然不肯坐船,难道准备徒步上路么? 当唯一的渡船离开后,码头转瞬就空无一人,只有冬日的风瑟瑟地穿响在枯萎的芦苇里,显得寂寥而冷清。那个人头上的风帽在风里落下,一头水蓝色的长发在风里飞舞,如同远处的碧落海之水,美丽飘渺得不可方物。 比翼鸟巨大的双翅平滑地掠过高空,投下的阴影迅速地移动,仿佛一片云,掠过他的脸。那个人轻轻地对着天空点了点头,似是在做无声的告别。 是的……那个丫头,终究是要走了。 那个瞬间,他想起了他们在狷之原上的第一次相见。那时候,他在篝火旁对着她诉说了深藏在心底里的秘密——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这个眼神明亮的少女了。然而,他们却随即又在海皇祭上的重逢。她又一次救了他,并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这是命运么?他虽然消除了她的“记忆”,她却依旧执着地追寻。 刚开始的时候,他以为她只不过是好奇罢了——她的苦苦追索,只不过是对一个陌生人和陌生世界的好奇,对那一段模糊不清记忆的好奇。然而,在帝都大火中,她站在神庙外看着他——那一刻,她的眼神完全不像一个孩子,而是蕴藏了深刻的悲哀。 就在那个瞬间,仿佛醍醐灌顶,他忽然明白了。 是的,她在索求更多的东西。 这个看似孩子的少女心里,其实深埋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在她看向他的时候,眼里所传递的讯息是如此的复杂,仿佛有千言万语——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吃惊和恐惧,竟下意识地闪避开了视线,无法面对。 紫烟,我不能再见她了…… “哗啦”一声,水面碎裂,一道银白色的光华跃出,停在了溯光的指尖。 那是一条银色的鱼,长不过三寸,嘴巴和尾部都是尖尖的,就像是一个小小的银梭——而那条鱼的双鳍却是异常的,薄薄一层膜,展开竟是一对绚丽无比的翅膀,折射着淡淡的银紫色光芒。 ——那是文鳐鱼,海国鲛人驯养的宠物,极聪敏,会飞行,无论在淡水还是海水里都可以生存,珍贵稀少,在云荒大地上已经少有见到。 那条鱼冲出水面,停在溯光的手上,尾巴有节奏地摇动着,嘴巴翕合。 鱼是不会说话的,然而溯光却仿佛听懂了它带回来的消息,微微点了点头,低叹:“那么说来,这条水路是可以一直通到檀谷的了?那就好。你先回水里去吧。” 他手指微微一动,那条文鳐鱼扑地重新跃入青水,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涟漪。 溯光站在叶城东门外的,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繁华的城池,抬起头,听到了风从北方空寂之山吹来,风里有羽翼的声音。他仰起了脸,看着比翼鸟从天宇展翅飞过,眼神也渐渐变得淡漠而宁静。 再见了,这个人世,以及那个叫做琉璃的小丫头……就如飞鸟和鱼永远不能再度相遇,这次一别,在这一个轮回里,自己和云荒大地的牵扯终于可以了断。 接下来,他要离开叶城,继续为了扼住命运之轮而奔波于天下。 在离开帝都后,他本来想先找到麒麟,然后押着对方一起去让星主发落,然而却并没有发现麒麟的踪迹——那一夜在神庙里装死骗过自己、趁机开溜之后,那个背弃命轮的同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离开了白塔,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 不愧是老道的商人,当代的剑圣,求生的本领果然强。 他原本还想再找上一找,然而掌心却越来越灼热,似乎捧着一团火。命轮日夜透出奇特的金色光芒,转动得越来越快,似乎在催促着他尽快动身。 “顺着命轮的指向来找我。” “尽快——否则,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见到活着的我。” 星主最后的嘱托在耳边回响,越来越微弱。在第五日的黎明,他不敢在叶城多做停留,立刻穿城而出,来到了青水之畔。 掌心的命轮在急速旋转,发光的那一支,定定地指向东北方向。 溯光将辟天剑小心地系在了背上,缓步走向了滚滚的青水,将外袍一脱,里面柔软的黄金甲闪闪发光,犹如神祗。初冬的寒风刺骨,他却毫无犹豫地一跃而入——水面上只起了一个小小的浪花,仿佛有无形的刀切开了无形的水,人便如游鱼一样在水底里滑行了开去。 羽·黯月之翼 第七章 星之大海 命轮开始越来越快的转动。当来云荒上的那些人风流云散、各自奔赴前程时,在遥远的西海上,深水港边簇拥着一行黑袍的人,静静地看着面前湛蓝色的大海。 那里,有一道银色的光劈开海波,在水底来回穿梭,灵活地调转和折回,快得不可思议,一转眼就彷佛织成了一道网,满眼都是银色的波光。然而,虽然来回穿梭,海面上却没有激起哪怕一丝的波纹,亦无声响,就像是一条巨大的深海鱼类在悄无声息的游弋。 岸上的人们在高台上看着,都不自禁地点头赞叹。 这样庞大的机械,却如此灵活自如,可以与游鱼媲美,完全超越了螺舟,甚至超过了这整个时代的机械力水平。那是接近神的创造……就如同千古之前那个智者大人一样! 最后,那一道银光重新靠岸,静静停在了港口下十丈深的水下。在岸上众人的注视中,有一物从其中分裂而出,缓缓浮出水面,却是一个银白色的球,直径一丈。在浮出海面后,啪的一声打开,里面居然是一个小小的舱室,坐着一个冰族的军人。 那个人站起身,对着台上为首的老者深深行了一礼:“闾笛参见诸位长老。” 巫咸倾身向前:“情况怎样?” “一切都如大人预期那样,冰锥运行良好。”那个叫闾笛的军人战甲上有双头金翅鸟的标记,银色徽章,显然是沧流军团里少将以上的军官,“机械磨合得出乎意料的顺利,操纵灵便,驱动力充足,随时可以启程。” “哦……那就好。”巫咸松了一口气,露出了释然的表情,低声喃喃,“那么说来,现在只差那些孩子了——织莺呢?” 身后立刻有人回答:“巫真已经去了茧室,很快就会带神之手过来了。” 巫咸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再度垂下眼睛,注视着自己掌心的那一个水晶球——晶莹剔透的球里折射着光华,一缕缕细小的烟雾在其中盘旋,细细注视能令人目眩神迷,仿佛是有无数的幻象凝聚在内。 然而只看了一眼,沉稳如首座,也忽然变了脸色。 “慕容隽!慕容隽怎么了?”巫咸蓦然回首,厉声喝问,“我不是刚刚传令给牧原少将,让他暂时放过慕容隽么?为何他的血会忽然消失了?” “属下不知。”旁边的人噤若寒蝉,只有身后的巫姑发出阴阳怪气的桀桀笑声,道:“依我看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就是那家伙死了,要么就是这个咒术被破了。” “不可能!这世上没有人能解开这个禁咒,”巫咸咬着牙,忽然间将水晶球用力砸碎在地上——在那一块水晶碎裂的瞬间,里面忽然散逸出了无数奇怪的东西,一缕一缕,灰白色里带着淡淡的红,在日光下发出了一声诡异的嘶叫,转瞬扭曲着化为飞灰。 一切快得不可思议,然而,巫咸却用肉眼看到了一切,一个一个细数着里面消失的魂魄。 不……不。的确少了一个! “被禁锢在结界里的血为何会忽然消失?”旁边的巫朗没有巫姑那样幸灾乐祸的脾气,也觉察出了不对劲,蹙眉,“要知道首座大人的禁咒天下还从未有人能解开,就算是空桑白塔女祭司也不能!” “说不定是慕容隽知道办砸了大事,畏罪自杀了。”巫姑桀桀怪笑,“他可能想不到首座大人还会对他网开一面吧?所以不等赦令到,就吓死了?” “不可能!”巫咸断然摇头,“慕容隽不是这种人,绝不会自寻死路。” “那就奇怪了……”巫朗喃喃,“到底是怎么了?” “不过,如果慕容隽没死,难道首座真的就准备这样放过他了么?”旁边负责军事的巫彭开口,面容冷肃,“那小子在我们面前夸下海口,却完全搞砸了,不但没有如计划那样一箭双雕杀掉空桑一帝一帅,反而让白墨宸顺势登上了权力的顶峰!如今西海的战局……” 然而,首座长老却抬起手来摇了摇,阻止了他的话。 “取他性命是易如反掌的事,但是已经于事无补。”巫咸淡淡道,“慕容隽是个人才,如果我们只为惩罚泄愤而真的取走他的性命,实在有些暴殄天物——让慕容隽活着比让他死更好一些,这些利弊,你们将来会明白。” 听到巫咸如此说,周围几位长老拈着蓍草,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在这个元老院里,巫咸无疑是元老中的元老,资历最深,术法造诣也最高,多年来执掌沧流帝国的政局,一直没有人敢于反对。然而,或许是随着年龄的增加,如今的他也是越来越刚愎自用了,在一些重大事务上独断独行,几乎不过问其他长老的一件。 特别是他最近的一系列决定,引起了其他十巫暗地里的不满。 二百石黄金不是一个小数目,在如今西海战场吃紧的时候更加显得重要——然而,巫咸却力排众议接受了慕容隽开出的这个条件,将一半的国库费用拨给了那个野心勃勃的中州人。这个赌注下得不可谓不大,只可惜到最后还是功败垂成。 在这样的时候,巫咸不但没有引咎自责,居然还替对方开脱? 元老院众人心中都有些不平,然而相互看了看,却谁也不肯出来当出头鸟,第一个质疑巫咸的决定。要知道巫咸执掌元老院多年,灵力高绝,积威之下谁敢撄其锋芒? “那么,如今首座打算怎么安排后面的事情?”最后,负责军事的巫彭终于开口,“云荒那边既然解决不了白墨宸,那么,估计很快西海战局又要恶化——要知道如今空桑人暂时不发起进攻是因为主帅离开了阵前,若是等到他一回来……” “当然不能等到白墨宸回来!”巫咸蹙起了雪白的长眉,冷冷,“明天日出之前,我们就要发起全面的进攻!” “什么?进攻?”巫彭和旁边的长老都吃了一惊,“我们现在只剩下不到五架的风隼了,兵力也只有对方的一半。这种情况下,首座还要我们首先发起进攻?” “是的。日出之前必须要主动进攻空桑人防线,”巫咸的语气不容置喙,“要拨出最精锐的部队,让羲铮率领征天军团所有力量天一黑,就立刻主动出击——同时,你率领镇野、靖海军团的主力撕裂空桑人的防线,直取白墨宸的旗舰!” “这……”巫彭和其他十巫都面面相觑。 “不要太吃惊,我并没有疯。”仿佛知道同僚们内心的疑虑,巫咸总算是破例多解释了一句,“这次出击,其实不是为了求胜,而是为了——”他抬起手,指了指静静地停栖在深海里的冰锥:“让巫真能带着神之手们穿过空桑军队的封锁,顺利去往云荒!” “冰锥?”十巫一震,恍然。 “是的。我曾经和你们说过,神之手计划虽然庞大,却需要更大的牺牲来配合。你们忘了么?”巫咸看着远处密密麻麻的空桑战舰,眼神冷肃,“冰锥那么大的机械,要穿过空桑人长达三百里的海上半包围防线,不可能不被惊觉——除了发动一场突袭来掩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不得不暗自点了点头。 ——原来,出动千军万马,也不过是为了给冰锥保驾护航? 虽然知道神之手计划的重要性,然而巫彭还是有些犹豫:“保证冰锥顺利突破空桑人防线前往云荒固然重要,可是我方现在兵力薄弱,全因空桑军队目下保持守势才能维持这个均势的局面——如果一旦主动出击的话,很可能会……” “很可能会一战而溃,反而被空桑识破了我们的底气不足,是么?”巫咸替他说完了底下的话,花白的长眉挑了一下,“放心,如今白墨宸已经离开前线返回了云荒,镇守中军的是副帅玄珉。这个家伙是天生的保守派,沉稳有余、冒险不足,他一定会固守白墨宸临行前的命令,全面防守,击退我们攻击便不会冒险再追击。” “可如果他万一追击……”巫彭低声,“我们会一夕覆灭!” “是,的确没错。但我们必须要赌这一次!”顿了顿,巫咸望着深海里的冰锥,喃喃:“而我们需要的,也只不过是半个时辰的混战而已——只要半个时辰,冰锥便能带着神之手穿过布满了空桑人军队的海域!” 巫彭沉默着,然而神色还是有些不安。首座长老说的自然是有些道理的,但是,却是要拿成千上万的战士性命来冒这个险! 仿佛看出了对方的犹豫,巫咸盯了主帅一眼,转过头看了看所有的长老,提高了声音,“各位,神之手计划我们已经进行了六十多年,整整三代人!——除了派出神之手摧毁命轮、捏碎空桑人的心脏之外,我们无力回天。你们难道还想留在这里坐以待毙,等着空桑军队攻破津渡海峡,登陆本岛么?!” 片刻,元老院长老们沉默着,没有人反驳。 是的……必须要主动出击,摧毁命轮!这九百年来,他们冰族始终没有停止过对重返家园的渴望,一次一次地试图返回云荒。好几次,当云荒内政出现动荡的时候,他们几乎就成功了——然而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保护着那片大地,每一次他们试图唤醒破军、登陆云荒的时候,就会横遭阻挠。而他们所期待的救世主,破军,也一直被封印在狷之原上,无法苏醒。 这一切,都源自于一个叫做“命轮”的神秘组织。 九百年来,那个神秘的命轮一直在秘密守护着云荒大地,守护着空桑人的秩序,一次次在大厦将倾之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天下,让冰族人无机可乘。这样的较量一直过了八百年,直到上一任元老院首座长老下了一个最终的决定—— 不惜一切代价,拔除命轮组织! 只有灭掉了那个藏身在云荒历史背后的神秘守护者,空桑秩序才会崩溃,破军才能苏醒、他们才有机会重返故园! 在那么漫长的时间里,他们一代又一代的元老带领着子民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这个“神之手”的计划,用药物在族人里大规模地遴选出具有灵力的孩子,用残忍的方式秘密培养,用术法控制,整整三代人,付出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如今冰锥已经落成,茧室的孩子也已经个个破茧而出,这最后的一击,也该到来了吧? 这个时候如果还犹豫不决,沧流帝国的末日也就指日可待了! “谨遵首座大人教诲!”终于,元老院的所有长老都低下了头,将手按在胸口深深行礼,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没有一个人再反对。 “多谢大家。”巫咸也对着同僚们回了一礼,道,“不过,慕容隽的事情不可掉以轻心——巫朗,立刻派人联系牧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慕容这个人不是池中之物,如果一旦有什么不妥,宁可杀了,也不要让他站到空桑人那边去!” “是。” 在巫咸和其它长老谈话的时候,有一个少年坐在港口高高的机械架子上,定定地看着海底下银色穿梭来去的影子,眼神孤独,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地方。海风吹起他黑色的长袍,露出少年瘦而修长的身体。 他一直托腮看着海底出神,根本没有参与元老院的讨论,直到底下的人说到“巫真”两个字,他才猛地回过神来,眼神亮了一下,似有火苗在灰暗的瞳孔里燃起。 巫真……巫真织莺。 他转过头,看向了茧室方向的来路。仿佛心有灵犀似地,在他回首的同时,路的尽端飘过来一朵洁白的云,轻盈无暇,在日光下几乎折射出淡淡的光华来——那是她的脚步,没有声音,几乎是足不点地地行走过来,宛如御风飞行,姿态娴雅。 然而在她身后,赫然跟着一行白衣孩童。 那些孩子都蒙着眼睛,穿着宽大拖地的白色长袍,一个接着一个地列成一队,安静乖巧地跟随在巫真身后,一声不发——他们从深而幽暗的茧室里出来,长久不见日光的皮肤显得苍白而幼嫩,脸上带着一些好奇的表情,蒙着眼睛在空气里乱嗅,宛如一群小狗。 可诡异的是,他们的身体却是全部悬浮在空气里的! 一个接着一个,宛如一串风筝一样被依次放了起来。而线的尽头,就在巫真织莺的手里。她带领着那群孩子从远处走来,身后是一串飞起在空中的白衣,飘然如鹤。 连元老院里的好几个长老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些孩子,脸上不由得微微变了色,手里握着的蓍草啪的断裂——是的,这些孩子身上散发着一种凛冽到可怕的“气”,若不是被封住了眼睛,几乎可以在瞬间毁掉这座空明岛上的一切! 神之手……神之手! 几代冰族人遴选和培养,得到的就是这样接近于神的孩子么? 码头上,碧空如洗,日光明丽。织莺带着那些茧室里的孩子款步走来,在元老院的面前停下,躬身恭谨地禀告:“禀告首座大人,‘风’和‘火’两类里所有的孩子都已经被带来了……‘风’和‘火’两类的孩子,一共是一百零七名,在冰锥里都留好了舱位。” 巫咸默默地点头,看着她身后那一长串风筝似的孩子,眼神默默变幻。 ——那里面,有敬畏,有恐惧,也有热切的期盼。就入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看着最后的救命良药一样。 织莺顿了顿,又问:“剩下的‘水’和‘空’两类,‘水’部有十二人,‘空’部有九人,此次将留守本岛,不知道大人想怎样处理他们?” “都交给羲铮吧!他会好好训练这些孩子,让他们成为征天军团珍贵的战士,令那些在仓库里蒙尘的风隼比翼鸟重新翱翔于九天,”巫咸叹了口气,看着她,“不过……你们两个刚新婚不久,却又要各自肩负重担天各一方,我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 织莺苍白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低下了头去。 “咦,怎么搞的?”巫姑看了一眼她身后,桀桀怪笑起来,带着讥讽的语气到,“你就要走了,羲铮怎么不来送送?” 此语一出,十巫都忍不住看向了织莺身后空荡荡的道路,连坐在高处的少年都忍不住掉过头来,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远方——碧海上有一只风隼轻捷地掠过。 “羲铮他今天有巡逻的任务,不能随便擅离职守。”织莺看到巫咸沉下了脸,连忙替丈夫辩解,“是我让他不用来送的。我……我害怕因此而软弱。” “软弱?”巫咸看着她的表情,若有所思。“那么,你就一个人出发吧……我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了,孩子。”苍老的大巫最后只是那么说了一句,“不要再顾及这边本岛的战局,冰锥会你们去到‘那个地方’,完成你们的使命——沧流帝国的未来,就掌握在你们手里了!” “是。”织莺深深地俯首行礼,脸色庄严肃穆,“我们一定会完成元老院的嘱托,不惜牺牲一切,也要摧毁云荒的命运之轮,令破军重生!”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心里难以压抑地燃起了熊熊战意和杀气。 然而,随着她平静而凌厉的语声,她身后的那一行孩子脸色也随之变化,苍白的皮肤下隐隐泛出一种诡异的淡蓝色来——巫咸耳边只听到滋滋的细响,回头一看,居然是那些封印在孩子眼睛上的纯金带子在冒出金色的光来,开始迅速地融化! “不好!”那一刻,似乎感知到了一种强大而不详的力量,元老院脸色一变,迅速地退开,将那一群孩子围在中心,十字交错,手指迅速地开始结阵! “巫真,控制你心里的杀气!他们会感受到!”巫咸厉喝一声,抢步上前,并指点出——只听嗤啦一声响,一股柔和的光芒从老人手心绽放,直接点在了在当先一个孩子的眼睛封印上!仿佛冰冷的水与炽热的火相遇,发出了刺耳的淬声。光芒里,那些逐渐融化的纯金急剧地冷却,重新遮住了孩子们的眼睛。 与此同时,其余几位元老也迅速地出手,法杖上绽放出光芒,兔起鹘落,一瞬间就重新将那些孩子的眼睛重新一一封上。 “三水,九风,不要这样!”织莺也是变了脸色,连忙抬手按在了那几个孩子的肩膀上,斥责,“我说过,没有我的同意你们不许睁开眼!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语气是如此的焦急,让孩子们的躁动不安开始平息下来。 “嘻……”那些被蒙住眼睛的孩子咧开嘴笑了起来,神情纯洁而明亮,因为被蒙住了眼睛,却带着说不出的诡异。他们纷纷抬起小手在空气中摸索着,似乎索要着什么糖果,然而嘴里却说不出成句子的话,只是像幼兽一样地咕噜着。 “姐姐……不要生气……不要……” “我要……要吃……” “好了好了,”织莺定住了神,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玉盒,在孩子们面前晃了一下,语气变得温柔,“想要金丹和赤丸么?那就乖一点,跟我上船来吧!” “好!”孩子们开始拍手,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她转过身,孩子们便也转过身,自发地排成了一列,乖巧地跟随着她走向码头上的那一段引桥——他们都蒙着眼睛,脸上洋溢着纯真无邪的微笑,脚尖离开地面有一寸的距离,无声无息地漂浮着。 冰锥缓缓上浮,啪的一声,尖端如花朵一样打开。 “来,进去吧。”织莺指着那个黑洞洞的通道,对那些孩子温柔地道,“按照名字和牌号在位置上坐好——谁先坐好了,谁就有双份的金丹哦。” 语音未落,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呼啸声! 那声音极其尖锐刺耳,宛如风隼起飞时的那种轰鸣,周围的人一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有些站在远处的普通战士甚至身子一晃,耳朵里流出了血来。只是一瞬,那些笑嘻嘻地漂浮在空气里的孩子化成了一道刺眼的流光,一阵风似地从她身边掠过,消失在了冰锥的入口处。 下一个瞬间,这一百零七名孩子就出现在舱室里,每一个都按照座位上写着的序号坐好,快得不可思议。“啪”的一声,那些位置上升起了一个个透明的水晶罩子,将孩子们扣在了里面。 看到所有神之手都安然就位,巫真织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觉得握着玉盒的手上沁出了密密的冷汗,她转头对着巫咸单膝跪下:“属下没有管好这些孩子,让大人受惊了。” “听着,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了!”她语气谦卑,巫咸却是依旧严厉不容情,低喝,“那些孩子极其敏锐极其危险,他们的喜怒和你心灵相通,能知道你的想法并加以千百倍的扩大——织莺,你给我小心!这一趟旅程,不到目的地,再不能出丝毫纰漏!” “是。”织莺垂首领命,“织莺一定谨记。” 巫咸余怒未消,还要再责备什么,眼角掠到身边一道阴冷的目光,便忽地停住了——那个天才少年不知何时已经从高高的脚手架上下来了,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在看到织莺被斥责的时候眼神阴沉得可怕,令人情不自禁地心里一冷。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孩子的眼神忽然变了么? “首座大人教训了那么久,也不怕耽误了冰锥出发时间么?”望舒站在码头上带着讥诮的口吻道,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织莺,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冰锥内部还有一些装置,比较重要,我到现在还没有教给你怎么使用呢——跟我来。” “……”织莺听到他的话语,颤了一下,却不敢看他。 “望舒,这些你教给闾笛少将就可以了,”巫咸淡淡,“他才是这次负责驾驶冰锥去往云荒的人,而巫真的职责不过是带领神之手而已,她不需要被教授这些。” “她需要的。”望舒却冷然反驳,语气不容置疑。 “我说了,她不需要你的教授!”还是第一次遇到晚辈的当面驳斥,巫咸长眉一蹙,有了略微的怒意,训斥这个孩子,“冰锥已经造好了,大事完毕。你多休息几日,便应该去军工坊督造射日弩,此刻还在这里作甚?” “自然是来送送织莺的,”望舒看向织莺,眼神微微变了变,语气却依旧是那样漫不经心,并未因首座长老的怒意而有丝毫敬畏,“云荒在千里之外,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怎么能不来见她最后一面呢?” 他的语气和平日大不一样,令织莺再也忍不住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最后一面?他……是什么意思? 在她看向他的时候,望舒迅速地转过了头,不让视线和她相对,口里却继续淡淡道:“冰锥里有一些小玩意儿,是我特意为织莺设计的,连图纸上都不曾标出来过——大人还是让织莺跟我下去一趟比较好,毕竟这次的行动很重要,不能出丝毫差错,不是么?” 望舒说得意味深长,令巫咸的脸色变了变。 以前那个敏感、羞涩而自尊的少年,此刻的眼神忽然阴沉了下来,居然似黑得看不见底一样——难道是因为巫真嫁给了羲铮的这件事,给了他巨大的刺激? 这小子,该不会是在冰锥里动了什么手脚吧?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掠而过,立刻被否定——不,望舒一贯极其依赖织莺,视她为一切,又怎会在她乘坐的冰锥上弄什么手脚?说不准他设下的,反而是某种可以保护她的秘密机关吧?想到这里,他也只能点了点头:“巫真,那你就跟他下去看看吧。” 织莺脸色微微苍白了一下,这边望舒已经笑了一声,扬长转过身——他的脚上虽然穿了特制的靴子,还是难掩天生的残疾,走起路来略微一跛一拐。谁都知道望舒性格有些孤僻,自尊心极强,平日极少在众人面前显露不良于行的弱点,然而此刻,居然在众目睽睽下走了起来!他……到底是怎么了? 她站在后面看着少年的背影,眼神复杂。 自己嫁给羲铮,一定深深刺伤了这个孩子吧?可是,他应该知道她和他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半分希望的—— “来吧,”少年站在打开的冰锥舱门前,微笑着看着她,眼眸明净愉快,宛如一个献宝的孩子,“织莺,我有一个宝贝要送给你,快来看看!” 冰锥里一片寂静,银砂在琉璃盏里燃烧着,四壁都是冰冷的金属,唯独听到机簧和指针转动的咔咔声,机械而呆板。在这样凝滞的气氛里,织莺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要停止了,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望舒的眼睛。 ——自从婚礼那一夜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她记得在婚礼上,那个少年看着自己的眼神,从灼热慢慢变成空洞,那样的表情令她内心仿佛被撕裂。她站在那里,十巫围绕,家族簇拥,抚摸着自己身上的大婚服饰,无法分辨一句话——是的,要怎么说呢? 她从一开始就无法跨越那道鸿沟,因为他们并不是同类! 记得在自己出嫁的那一夜,望舒发了疯似地跑回了工坊里,将自己关在深深的地下,无论她怎么恳求都不肯出来。她想,就在那一刻开始,他也向自己关闭了心扉吧? 可是,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呢?他们毕竟不是一路人,从一开始,就不曾有半分的可能。织莺轻轻叹了口气,却听他在身后走着,脚步滞重,一步步似踩在自己心上。她定了定心,转过头,想把话挑开了说,然而他却躲开了视线。 “织莺,我给你准备了很妙的礼物,”他轻声说,带着欢悦和讨好的语气,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就在后舱你的房间里,快过来看看吧!” “哦……是什么?”织莺有些意外,没有料到他在这个时候还想得到她的生日。 “闭上眼睛,跟我来,”少年眼睛里露出狡黠的光,似笑非笑,“有惊喜呢!” 织莺怔了一怔,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道:“别开玩笑了,望舒,我又不是那些孩子。” “孩子”两个字一出口,舱里的气息似乎骤然变了。抬头看去,只见那些孩子们果然已经一个个坐好了——冰锥里设有给神之手特制的座椅,宛如一个个圈椅,将他们小小的身子箍了起来,水晶罩子从椅子四周升起,将那些孩子封印宰了里面。 虽然孩子们的眼睛还是被封着,然而他们似感觉到了织莺的到来,个个脸上忽然露出微笑来。一双双雪白粉嫩的手平平举起,伸向了空气,口唇翕动。 “要……”“要……” 他们樱桃一样红的小嘴翕合着,却只能说出一些简单的音节,手指在空气里微微屈伸——舱室内忽然激荡着一股强烈的“愿力”,令人窒息。望舒尚无反应,然而所有冰锥上的战士忽然间脸色雪白,透不过气来。 织莺也变了脸色,知道这些孩童面目的“神之手”的力量,一旦出现了任何欲求,念力都是极其的可怕,片刻也耽误不得,也顾不得要去看望舒送给自己的东西,连忙从怀里拿出玉盒,将金丹赤丸一颗一颗地放到孩子那里,一路柔声地哄着。 具有魔力的药丸被放在水晶罩子外,然而那些孩子的手只是微微握拳,隔空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那一颗颗丹丸瞬地穿越了屏障,赫然出现在了他们的手心里! 望舒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这是……这还是人么?” “不,这些孩子是神给予我们的恩赐,他们已经超越了‘人’的范畴。”织莺一边分发药丸,一边回答,“他们,是我们冰族的唯一希望。” 望舒沉默了片刻,眼里却泛起了一丝古怪的笑意,摇了摇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冷笑:“什么神?说到底,也不过是和我一样的东西而已……” 织莺在一百多个座位里穿行,迅速地将那些药丸散发出去,安抚住那些孩子的情绪。很快,一个接着一个的孩子都安静下来了,攥着丹丸,流着口水,在服用了金丹和赤丸之后重新陷入了安静,封着的眼睛彻底闭起了,再无声息。 外面的舱室里的战士也随之透出了一口气,那种无所不在的窒息感终于消失。 安抚完了最后一个孩子,织莺直起身子,忽然间眼前一黑,一双冰凉的手从身后捂住了她的眼睛——她一惊,本能地手指交错,迅速地划出一个符咒,想要把身后那个出其不意的来袭者避开,然而很快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跟我来,”望舒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的手指柔软而冰冷,就像是深海里的某种水草,静静不动地缠绕上来——那么久以来,他们还是第一次有肢体上的接触。那一瞬,她感觉到了他的肌肤冰冷而柔软,宛如亡者的双手。仿佛有一股颤栗穿过了身体,她忽然有些目眩,几乎跌倒。 少年捂着她的眼睛,带着她一路前行。 他……他要做什么?织莺按住狂跳的心,随着他往前走去,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步数。很快望舒便停了下来,她算了一下距离,知道这里应该是属于她的个人休息室——望舒他在这里给自己准备了一件礼物?会是什么呢? “快来看看我给你的礼物,织莺!”望舒松开了手,语气带着孩子一样的欢喜,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肩膀,“睁开眼睛吧。” 织莺站在那里,不知为何,许久不敢动上一动。 许久许久,她耳畔却听到了一声奇异的声音:“睁开眼睛吧!” ——那个声音,乍然一听之下是同一个声音,似乎只是望舒再度重复了一遍。然而,对于她这样对望舒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来说,却显得有些说不出的奇特和诡异。 她猛然一颤,睁开了眼睛,失声:“谁?谁在这里说话?” 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个从舱顶垂落的精美黄金架子,架子上停着一只美丽的鸟儿:赤褐色羽毛,尾部呈现美丽的红色,腹部羽毛的颜色由浅黄到白色,嫩黄色的喙子,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看着自己,澄澈无邪。 那是一只美丽的夜莺。然而,从它嘴里却吐出了望舒的声音:“睁开眼睛吧!” 从那鸟儿张开的喙子里,她清楚地看到一排精密的机械齿轮!那一卷薄薄的带子从鸟细细的咽喉里平顺地滑过,居然擦出了和人类一模一样的声音。天,这难道是……织莺因为恐惧而往后猛然退了一步,几乎把站在身后的少年撞倒。 “怎么,吃惊吧?”望舒却看着她笑,眼神得意而雀跃,“我叫它‘小莺’,可聪明了——我教了它几百个句子,快来试试,随便你问什么它都能答应!” 织莺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那只架子上的夜莺,脸色苍白地说不出话来。看到织莺没有配合,望舒有些沮丧,但是为了示范,他还是抬头问那只夜莺:“你是谁?” 那只机械鸟儿居然真的回答了:“小莺。” 望舒得意地看了一眼织莺,继续问:“你为什么叫小莺?” “因为,我是被主人做出来送给织莺的礼物,”那只夜莺回答,声音曼妙如歌唱,“十二月十二日,是织莺的二十二岁生日。” 望舒得意洋洋地回过头,看着她:“怎么样?厉害吧?” “……”然而织莺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又看看架子上的那只机械鸟,脸色惨白,浑身颤栗。“这、这是你做的么?”许久,她才哑着嗓子问,“你居然做出了这种东西?” “当然!除了我,这天下还有谁能做出这种东西?”望舒在那里得意的笑,露出孩子气的表情,“这次的旅途很漫长,我又不能陪着你——当你想要找人说话的时候,不妨试试它吧!你会发现它比你想象的更聪明,真的。” 织莺看着少年得意的表情,孩子似的惹人怜惜,她眼里却露出了痛苦之色。 “你不该做这种东西,”她喃喃,“望舒,这太残忍了……” “为什么?”少年愕然地看着她,“是说我第一次做这个东西,还没有尽善尽美么?”望舒看到她没有显得太高兴,不由得也有些悻悻,嘀咕,“主要是因为时间很紧,我只来得及教给了它六百二十七句对话,都用带子封存在了它的身体里,成为了它的‘记忆’。在这个范围内,你可以和它进行简单的交流——可是一旦超出了这个范围,问了太复杂的问题,它就不懂了。比如……” 他转过头,想了一想,问:“小莺,你觉得对冰族而言,破军是什么样的存在?” 架子上的夜莺果然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卡在了那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咕噜噜地转了半天,才一本正经地说:“在任何情况之下,天神都不会用镣铐来束缚他所创造的人类;他使他们的生活经常发生变化,从而得到启发。” 望舒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转头看着织莺:“看到了吧?当你问了一些太复杂的、我没有设定过的问题的时候,它的‘记忆’就紊乱了,只能随便从记得的那六百二十七句里面挑选一句回答你——比如你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归云荒大陆?它可能会说‘织莺最爱吃嘉禾’。这就是好玩的地方。” 他讨好地看着她,本以为能从她那里得到表扬,然而,当他看到织莺脸色依旧苍白,脸上也并无半点笑容的时候,少年不由得不安地沉默了。 “怎么?你……你不喜欢小莺?”望舒绞着手,有些紧张地问,“不喜欢么?” 不等织莺回答,显然这句话符合了记忆里的某一句,架子上的鸟儿忽然开口抢答:“不行,一定要喜欢啊!” “……”这句不合时宜的话在此刻显得分外古怪,回荡在舱室里。 织莺一直反常地沉默着,定定看着这只活灵活现、具有了人一样智慧的机械鸟,脸色惨白如死,双手颤抖着伸出,似乎想要去抓住那只夜莺,却又仿佛烫着一样缩了回来,颓然坐在了椅子上捂住了脸,喃喃,“你……你为什么要做出这么一个东西来?!” “为什么不可以?”望舒满脸困惑,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她:“你要出去很久,那些神之手又是一群疯子,我不能陪在你身边,怕你路上寂寞,所以就做了一个夜莺陪你说说话……而且,你也快要生日了,难道我不该送你一个天下无双的礼物么?你叫织莺,它叫小莺,这不好么?” 织莺颤了一下,眼里忽然有泪水如雨而落,又怕外面的闾笛将军听见,只能拼命地捂着嘴,哭得全身颤抖:“可是……可是……你造出的这个东西不在军工坊军需物资名单上的东西,万一被元老院的人知道了,他们会,会……” 元老院?望舒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仿佛似明白了什么,身子蓦地一震,眼神也变得复杂而痛苦,隐隐竟掠过一丝狰狞。 停了片刻,他站起身来,反手关上了舱室的门。 这是设计来给织莺休息睡卧用的舱室,密闭效果非常好,门一关,外面的一切声音便顿时远去,里面简直静谧得连掉一根绣花针都听得见。织莺无法压抑的啜泣在舱里回荡,小莺呆呆地站在架子上,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望舒看了哭泣的女子片刻,神色苦痛而阴沉,忽然走了过去,一把将那只架子上的夜莺抓起,右手灵巧地一扭一拉,顿时把夜莺的头颅拆卸了下来! 织莺吃了一惊,失声低呼:“你做什么?” “既然你不喜欢,那么,它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望舒淡淡地说,随手将那只鸟儿拆得四分五裂。 他动手很迅速,很快那只可怜的夜莺已经被肢解。贴了羽毛的空腔里密密地布满了各色机簧,正在嘀嗒地运行着。那是金属、火漆、水晶、木材综合组成的身体,没有丝毫的温度和生机。 望舒捏着断了头的夜莺,在织莺面前将它细细肢解,一个个零件地摊开放在桌面上。仿佛是看着一场屠杀,织莺转过了头去,咬着嘴唇,微微颤抖。 “够了!”终于,她忽然拍案而起,仿佛无法承受似地大喊,“别这样……够了!” 望舒被她那样的语气震了一下——在记忆中,织莺对待人和人一直都是素雅有礼的,亲切而温柔,从未有过丝毫情绪失控的时候,而这一次她竟像是被人逼到了绝境,胸口急剧地起伏着,脸色苍白地拼命克制住自己。 “你……”他仿佛想问什么,又仿佛有些明白了过来。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它了——它会让你想起我,对么?”望舒将最后一个零件放在了桌子上,定定地看着她,开口,“在你们这些‘人’的眼里,我和它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冰冷的金属机械,是非我族类的怪物!是不是?” 仿佛被烫了一下,织莺不敢相信地抬头看着他。 “你……你说什么疯话!”她颤声低叱。 “不,你说的才是疯话吧?”少年冷酷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吐出刀锋一样的话语,“作为一个机械人,我怎么可能会疯呢?” 织莺猛然站起,往前冲了一步,抓住他的衣襟,却觉得全身无力,又颓然坐回。 他……他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用再隐瞒,我什么都知道了。”望舒坐在她对面,淡淡地开口说着,一边伸出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襟——他的肌肤坚实如玉,白皙光洁,然而胸口居中却有一道几乎淡得看不见的白色印子,从锁骨一直笔直划到腹部。 仿佛是留在玉上的一道刀痕。 “看到了么?”他坦然道,“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 织莺不敢看他的身体,颤抖着别过了头去——是的,五年前,在那个昏暗幽冷的地下军工坊里,在那个已经死去的天才机械师身边,她第一次见到了望舒。那个时候,那个少年也是像这样赤身裸体,什么都没有穿,就如刚诞生的婴儿,沉睡在一种奇特的培养液里。 他的肌肤闪着奇特的色泽,和一般人类完全不同,细长的软管联通向他的五官,令他仿佛只是一个在水里睡去的人类。 然而,当她俯下身的时候,清楚地看到了他身体和常人的不同。 “在你出嫁的那一夜,我被潜入的空桑刺客刺伤了小腿——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受伤。”他看着她,冷静地一字一句叙述着,“这也令我我第一次注意到,原来我的肌肤底下的身体和别人似乎有所不同。所以,我解剖了自己。” 解剖?织莺的身子猛然晃动了一下,脸色煞白。 望舒神色是钢铁一样的冷酷,慢慢说了下去:“我徒手撕开了那个伤口,看到了……呵,你猜猜看,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自己小腿里,有三根交错的金属杆件!还有一些奇怪的胶状东西——没有血,没有肉,也没有一切人类该有的东西!” 望舒的声音难以控制地颤栗了起来:“那一刻,我终于想起了那一卷被‘父亲’临死时抓在手里的中州古卷,立刻去翻看了那一卷《列子》——我看到了那一篇决定我命运的文字。”他顿了顿,低低冷笑了起来,“偃师造人……哈,就是偃师造人!”[注1] 织莺发出了一声呻吟般的叹息,抬手绝望地掩住了脸。 是的……她怎么会忘记这个呢?自从在地下工坊深处发现了望舒,为了保持秘密,元老院下达了封口令,对外宣称望舒是天机公子的遗腹子,是一个天才的孩子——然而,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制造者临死前手里握着的那个古卷,却居然透露出了最终的秘密! 注1:《列子·汤问》偃师谒见王,王荐之曰:“若与偕来者何人邪?”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惊视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颌其颐,则歌合律;摔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合会复如初见。 “看来,我那个所谓的‘父亲’,也是从偃师那里得到的灵感吧?——连中州人都可以造出和人几乎一摸一样的偶人,以沧流帝国的机械水平,天机公子绝伦的才能,要复制一个也不难。” “于是……就有了我,对么?”望舒喃喃,清秀的眉毛蹙起,“可是我想不通的一点是,即便‘父亲’能完美地造出人的全部肌肉骨骼内脏血脉——他又怎能赋予我一个人类才有的能思考的脑袋呢?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用力地捶了捶自己的额头,有些失控地低声喊:“该死!如果没有这个东西,或许我也就不会像如今这样痛苦了!” “不,你不是……”织莺虚弱地张了张口,想要分辩什么,然而望舒却抬起手摇了摇,打断了她:“不要对我说谎了,织莺……这世上,即便是所有人都用谎言来回馈我,我却唯独不愿意听到从你嘴里说出同样的话。” “因为我已经剖开过自己的身体,看到了一切。” 他抬起修长的手指,沿着那一道痕迹轻轻划落,仿佛一个工匠剖析着一个机械。 “在这个被‘父亲’赋予的身体里,没有骨骼,没有血肉。有的,只是一个连着一个的机簧和轴子,只是一个个冰冷的金属构件!——啊……织莺,我也知道了自己的腿为什么瘸:我左腿的三根杆件里有一根比其他的短了一寸,还残留着榫卯接口。” 说到这里,望舒忽然间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我研究了半天,才明白那分明是‘父亲’在最后未能来得及完工就去世,所留下的半成品的缘故!哈哈哈……是的,织莺!我只是一个机械偶人,而且,是个不完美的残次品!” 少年的狂笑声在密闭的舱室内回荡,疯狂而悲凉,他笑的如此失控,以至于全身又仿佛钟摆一样摇晃起来,微微地抽搐,双手紧紧铰在一起。 “望舒!”她终于从喉咙里挣扎出了两个字,扑过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泪水从她的眼里一滴滴落下来,打在他冰冷的肌肤上,“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看着她的眼睛,少年终于渐渐地平静下来了。 “哦,是的,我忘记自己不能太激动了……”望舒喃喃,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语气冷酷平静,“我看过了自己的内部构造,那几条通向心脏的机簧并不是很稳定,无法负荷太大的起落,不然这个身体就会抽搐和癫痫……所以,你要原谅我偶尔的神经质。” 她哑然无语,只觉得心痛如绞:“不要这么说。” “那还能怎样说呢?”一个冰冷的微笑从少年唇角绽放,他低声:“既然知道了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也就知道了为什么我一直被元老院排斥和歧视;为什么你对我那么好,却还是要去嫁给羲铮——是啊!换了是我,也不会嫁给一个非我族类的怪物。” “我甚至不算是一个人,你又怎能和一台冰冷的机器在一起呢?” 望舒低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子,俯身轻轻抱了抱她。那一刻,他仿佛是忽然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任性妄为的少年,眼神里有温柔的悲哀,低声在她耳边道:“不要哭了,织莺,这又不是你的错……我的命运,从被造出来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一个非我族类的怪物,本来就不该在这个世上存在。” 他的怀抱冰冷而柔软,他说话时的语气也冰冷而柔软。 然而,仿佛再也无法控制自己长年来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织莺在他怀里掩面痛哭出声来,崩溃般地抱紧了少年的肩膀——那是这么多年来,恪守准则的她第一次拥抱他,如此用力,如此绝望,似乎马上就要彻底的失去。 在她的怀抱里,他的身体忽然间僵直,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 “望舒,望舒!”她难以控制地失声哭泣,“别那么说!你不是机器……你是活着的。”看着他的眼睛,她一字一句:“你是活着的!” “是……是么?”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手指抬起,似乎想要去擦拭她眼角接二连三滚落的泪珠,却又缩了回去。她的怀抱温暖而柔软,她的泪水灼热而流淌,在她怀里,他几乎像是一个孩子一样颤抖起来。 “是么?我是活着的……我是活着的!”他喃喃,眼里忽然间燃起了一点希望的光芒,喃喃,“太好了,织莺——只要听到你的这一句话,我就算是真的活过来了!” 她死死咬住了嘴唇,看着眼前的人。 不,按理说,他应该只是一具人形的机械——可是,从他嘴里吐出的却是能震撼人灵魂的话。他的眼睛是如此干净明亮,没有元老院里那些人的深沉莫测,就像是从未沾染过尘埃的天空。那双眼睛里是有灵魂的。 是的,他是活着的……和她一摸一样! 然而,当他冰冷的嘴唇试探着吻上她额头的时候,她却仿佛被烫着了一样,猛然往后退了一步,失声:“不……不可以。” 望舒僵立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想了一想,仿佛为了掩饰,他走过去将桌子上散落的零件重新拿了起来。双手灵巧地动着,迅速将那只夜莺重新组合,片刻间,那只鸟儿又活灵活现地跳了起来,站在了架子上。 “让它代替我来陪伴你吧!”他若有深意地低声,“在无聊的时候如果和它聊一聊,说不定会有一些惊喜——有很多话我不曾对你说过,却告诉了它。你如果想知道的话,可以试着问它,你会……”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织莺:“你会知道某些答案。” 织莺还是没有说话,沉默地站在那里,淡淡的金色长发如雾气一样掩住她的容颜,她咬着嘴角,微微颤栗着,似乎方才那个落在额头上的吻令她的灵魂久久不能平静。望舒知道她是不会再和自己说什么了,只能叹了口气,最后一次看了一眼织莺,将手伸向了紧闭的门:“那么,我走了——你一路上多保重。” 忽然间,她在他背后开口:“不要告诉元老院!” “什么?”望舒顿住了手,吃惊地回头看着她,却发现织莺一瞬间抬起头来,紧张地盯着他,眼神雪亮,“记住,回去就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千万不要告诉元老院你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身份,不要告诉他们你制造了夜莺。否则,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 她的语气里有难以掩饰的关切和恐惧,令望舒颤了一下。 原来,毕竟她还是在意自己的。虽然对自己而言,早已已经没有什么“生死”的问题。望舒沉默了一下,努力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他们如果知道了又会怎样?杀了我?——那样就再也没人给他们做那些复杂得要死的杀人武器了。” “你啊……毕竟不懂得人心的复杂和险恶。”织莺苦涩地笑了一下,只是抬头凝望着他,轻声道,“无论如何,好好的等着我回来——那之前,你一个人在帝国要照顾好自己,不要令巫咸大人和元老院生气,知道么?” 听到这样温柔的嘱托,少年的眼睛蓦地亮了一下。 “我一定会等到你回来。”望舒凝望着她,慎重地许诺。他指向自己的心脏,仿佛那里真的有一颗心在跳跃一样,“就算你走了之后,这个国家再也没有一个人对我好,我也会保护好自己。” 他低声:“不过你也要答应我,这次去云荒一定要平安回来。” “好。”织莺点头,眼里泪水渐涌,“我一定回来。” “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去云荒找你!”望舒认真地道,一字一句许下诺言,“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一定会把你找回来!” —— 码头上,送行的人看着沉在水底下一动不动的冰锥,脸色各异。 “已经下去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出来?”苍老的巫姑嘀咕着,眼神疑虑,“那个小家伙缠着巫真在里面呆了这半天,到底想做些什么?” “还用想么?”旁边有人冷笑了一声,“望舒喜欢织莺,谁都知道。” “嗤,”巫姑忽地笑了一声,“一个金属做成的机械人,居然还说什么喜欢!——我也真佩服巫真,居然有耐心和这个东西周旋上那么久。莫非是……” 首座长老巫咸沉下了脸,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令她不由自主收了声。 “巫真她虽然年轻,却一直是个深明大义的孩子,知道轻重缓急,”巫咸缓缓开口,给事情下了定论,“她不会做出什么不顾大局的事情来,你们不用多虑。” 话音未落,只见水面微微一动,一个舱室从冰锥里脱出,浮上了水面。 舱门打开,少年苍白着脸,一步一瘸地从里面走出,手足并用地爬上了码头——他的姿态有些笨拙,身体的平衡也控制得不好,爬上来的时候几乎一个踉跄跌倒。然而他却没有顾得上这些,只是脸色苍白地往前走。 “该出发了。”巫咸低头看着脚底的大海,发出指令。 听到了元老院的号令,闾笛将军在水底敲响了钟,和岸边所有族人和同僚做最后的告别。钟声从海底深处传来,沉闷而悠长,仿佛一声声模糊的呜咽——那个庞然大物无声无息地启动,宛如一条游鱼在深海里劈开波浪潜行而去。 在同一瞬间,望舒站在海边,眼里的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滑落。 “织莺……织莺!”他顾不得元老院的人都在身边,只是放声呼喊着她的名字,用尽全力,一瘸一拐地跟随着冰锥跑到了栈道的尽头,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在大海深处,捂着脸颓然坐在了码头上,肩膀不停地微微抽搐。 “天啊……他居然还会哭!”巫姑低声叫了起来,“天机公子太了不起了!” “闭嘴。”巫咸眼神瞬地凌厉。巫姑打了个寒颤,立刻噤声。 “你知道望舒现在对我们来说有多重要么?居然还敢说这种话!”巫咸低声,似是对着所有元老院的人冷冷警告,“如今白墨宸虽然被暂时调离了前线,困在云荒帝都,但是空桑人的军队并没有撤回,还在时刻威胁着我们!他们的兵力是我们的三倍,如果不是望舒——” 他指了指那个坐在海边的孤独背影,语气肃然:“如果不是望舒制造了射日弩,将我们军队的作战能力大幅度提升,我们早就无法抵抗了!” 元老院的人齐齐沉默,许久,负责军事的巫彭元帅叹了口气:“大人说的是。望舒一个人可以抵得上十万雄兵,绝对是帝国不可或缺的人物。” “但是,他毕竟是一个异类。”巫咸语气低沉,“我心里有分寸。” 首座长老并没有再说什么,离开众人缓步走向望舒,在他背后停了下来——独坐的少年并没有回头,然而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当巫咸停下来的时候,他的啜泣便停止了。望舒挺直了肩背,咬住了嘴角,眼神里透出一股倔强。 “我知道你舍不得织莺的离开,不过她只是出去执行任务,过几个月便会回来,你也不必太过于伤心了。”巫咸叹了口气,语气柔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快些起来,回军工坊离去吧!射日弩还没有全部——”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 望舒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他,那一双眼睛是璀璨的湛蓝色,仿佛洗过的天空一样洁净,却又透着一股奇特光芒,明亮中透出隐隐冷酷。那种眼神和他平日的摸样大不一样,令巫咸居然心头猛然一跳,忘记了下面要说的话。 这个金属制成的机械身体里,居然蕴含着如此大的“力”! “我知道了,巫咸大人,”然而少年却忽然微笑了起来,眼神转瞬就融化成春水一样纯洁柔顺,恭谨地回答,“这一批三千张射日弩,一定能在这个月底之前出货。不过接下来的任务很重,可能需要你给我再多调派一些人手。” “……”巫咸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是幻觉么?在方才望舒回头的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他的眼神深处藏了一把一闪即逝的剑! 这个孩子……似乎在什么地方,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羽·黯月之翼 第八章 夜莺 冰锥在水下无声无息地穿行,那些吃了药的孩子们都心满意足地睡去了,没有一丝声响。舱室里寂静如深渊,隐约甚至能听到无数齿轮轻轻转动咬合的声音,以及外壁上合金壳子承受巨大挤压而发出的奇特咔咔声,就像是一个不停咀嚼着的深海巨鱼。 冰锥在不停地向下、向下,头顶窗子的光越来越昏暗。 她知道,他们即将沉入深达一万尺的海底。然后在深海的最深处停留到夜里,等海面上战争一起,再循着秘密的海底航线绕行北海,向云荒上的目的地潜行。 这是多么重要的一次远行,几乎从她成为巫真开始就已经知道。 孤独一个人呆在密闭舱室里,令时间显得分外的漫长。在等待时机的间隙里,她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上方那个三尺见方的圆形窗口。 冰锥还在下沉。海面在缓缓远离,头顶碧波离合,已经从浅蓝转为了深蓝,蓝得发黑,犹如夜幕——她只能依稀地看到海上遍布着战船。那一条条船的底部罗列成阵,犹如梭子一样排列着,一眼看去居然将天光都遮蔽了。那是空桑人的军队。 从海底往上看出去,他们兵力之强果然远远超过本国! 织莺轻轻叹了口气,面露忧虑之色。 面对着这样数倍于自己的敌人,羲铮……羲铮他能平安么? “无论怎样,我实在无法去拥抱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记得新婚那一夜,她正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刚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羲铮却背对着她,说出这样的话,“我爱的是另一个人。你永远只是我的妹妹。” 那一刻,穿着嫁衣的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他居然会另有所爱?怎么可能?而且,爱的居然是那个鲛人傀儡么?沧流的战士们固然都会爱惜他们的武器,然而羲铮这样的人,怎么也会重蹈几百年前征天军团里的陋习,爱上自己的鲛人傀儡呢?这是真的么? 不过,他一直是如此沉默的男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连她这个未婚妻都不知道。 不得不承认,那一夜,自己在震惊之余,心里也觉得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长长松了一口气,就这样和衣而睡地度过了两人的新婚之夜。是的,她其实并不期待自己能得到他的心,因为将会不知道如何处理。而幸亏他也没有。 不过,她没想到连这次出发,他也没有来送一送。 此刻,他是和那个叫做凝的鲛人在一起,飞翔于海空之上么?他们在准备着即将到来的战斗,彼此肩并着肩,穿越生死何战火——而她,不过是一个即将远行的外人。 织莺一个人在舱室里,抬头默默凝望着头顶越来越远的天光。 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好事。此次自己深入云荒是非常危险的事,几乎九死一生,如果自己真的无法返回西海,那么,至少成为鳏夫的羲铮身边还有一个人陪伴吧? 她百无聊赖地想着,眼神几度变幻,无意中看到了架子上那只夜莺——那只夜莺也在看着她,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似乎在等着这个新主人开口和自己说话。鸟儿的眼睛黑而纯,清澈透亮,如同夜的宝石,令她忽然间想起了另一个人来。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一跳,莫名烦躁起来,别开了头去。 就在这个时候,整个冰锥忽然猛地一震!织莺一个立足不稳,踉跄了一步,几乎跌倒,身边架子上的东西也哗啦一声散落一地,壁上燃烧的银砂也同一时刻黯淡了——那一瞬间,整个冰锥陷入了可怕的黑暗和寂静。 “怎么了?”她打开舱门,“出事了么?” “没事。”黑暗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回答她,“别害怕,织莺!” 那不是人的声音。织莺怔了一下,回过头,却看到黑暗里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那只夜莺在架子上看着她,眼神无辜,还扭过头用嘴巴梳了梳羽毛。 那一瞬,她唇角掠过一个不知道是温暖还是悲凉的笑。 这些话,是望舒教给它的吧?在每一次她惊慌不安的时候,都会告诉她“没事,别害怕”?他还教给了它什么呢?是不是还有一些话存储在这个机械鸟儿体内,等着她用一个个问题问出来? 她看着这只机械的夜莺,忽然觉得无穷无尽的恍惚,一时间竟隐隐有些害怕。 然而下一个瞬间,又是一个猛烈的震动,冰锥仿佛失去了控制,迅速往前呼啸着前进。外壳发出了被水流挤压的有节奏的律动,仿佛有一群深海幽灵附在冰锥外面,摩擦着扒拉着,发出古怪的声音,让整个船体内部都起了共鸣。 “到底怎么回事?”她推开门走了出去,扶着墙壁踉跄冲入前舱。 外面黑黝黝的,所有的银砂都熄灭了,只有水晶罩子里流转着一道道幽然的光芒。暗淡的光芒里,可以看到那些孩子还好好的端坐着,闭着眼睛,身上发出奇特的光芒,根本没有被那一震惊醒。 一百零七个孩子,她沿路检查过去,最后才松了口气。 “巫真大人,请坐好!”闾笛少将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低沉,“时间到了,海面上的战争已经打响,我们也要开始深海航行了!” —— 战争在子夜时分打响。 显然没有料到沧流军队在蛰伏几月不出之后,居然会发动近乎疯狂的全面反扑,空桑的军队从睡梦里醒来,一时间仓促应战。然而此刻他们才发现天空、海面、甚至水底都密布着敌军,看不见月光,也看不见海浪。 沧流的征天、靖海、镇野三大军团调集了几乎所有兵力,以前所未有的疯狂姿态扑来! 血和火映红了西海,在距离津渡海峡不到十里的地方,惨烈的战争在进行。 一艘艘的空桑木兰战舰被击中,起火,沉入水底。那些跳船逃生的战士在水面上又受到了截击,被沧流的冲锋舟斩杀。空桑船队迅速收缩,形成一个严密的保护圈,船头一致对外,将火炮调集,密集地轰向如潮水一样不断冲上来的敌军。 然而,他们没有料到海面之下还埋伏着另一支可怕的杀手——悄无声息地,密密麻麻的螺舟如同吸血的海怪一样贴了上来,锋利而巨大的转刃切开了空桑舰队的底舱! “各队迎敌!前军后撤!左右翼围拢,火炮交错对外!” 虽然半夜里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然而副帅玄珉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此刻并没有乱了阵脚。他急速升帐,传令三军将领,一道道命令颁布下去,迅速调动庞大的军队迎战,有条不紊。而宸字旗下的战士跟随白墨宸血战西海多年,个个身经百战,并未因此胆怯,加上兵力又占绝对优势,渐渐便扳回了局面。 然而,就在战局开始慢慢变稳的时候,忽然天空中划过了一道闪电。 “那是什么?”正在帐下紧张指挥战局的玄珉抬起头,眼角瞥见了一个黑影从如林的桅杆里穿梭,快得如同电光,那些交错的火炮火网居然没有一丝能波及到。它就如一个巨大的蝙蝠,幽灵般地无声无息靠近,轻巧灵活得不可思议。 “小心……小心!”忽然间,外面船舷上传来了战士的惊呼,“是风隼!” “掩护玄珉将军!”旗舰的舰长厉喝,飞身扑过去,亲手飞速转动着沉重的火炮。他追随白帅已经有十年,出生入死从未畏惧,此刻居然在那个幽灵般的怪物迫近到不足十丈的瞬间,成功地将炮口调低,一炮轰了出去! 轰然巨响中,一朵巨大的红光在夜空里绽放。那一架迫近的风隼当空碎裂,无数残骸伴随着巨大的热浪扑面而来,旗舰上的士兵们扑倒在地躲避,只觉得热风割面,肌肤几乎开裂。然而,同时他们也发出了一声欢呼——是的,他们的舰长,居然亲手击落了一架风隼! 舰长喘着粗气在甲板上抬起头,满面被炮火熏得漆黑,眼角流血。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凝滞了。 ——还有一架风隼!在那一团爆炸的火光消失后,夜空里,居然又出现了另一只一摸一样的风隼!那个银色的风隼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幽灵般地继续逼近,转眼已经近在咫尺,双翼切断了旗舰的桅杆,巨大的风扑面而来。 “不……不可能!”他一时间几乎呆住了,喃喃,“不可能!” 抬头的时候,那个巨大的机械怪物已经迎面而来,布满了视线。然而骁勇的军人并不曾退缩,在最后一刻从震惊里回过神,一跃而起,再度奋不顾身地扑向了船舷上的火炮,试图瞄准那个迎面而来的幽灵。 可惜,这一次他没有机会了。就在同一瞬间,一团火从天而降,准确地命中了旗舰!轰然巨响里,空桑西海远征军的旗舰四分五裂,从中折断,缓缓沉入大海。 一击命中,那一架风隼旋即急速拉起,如蝙蝠一般翩然折回,居然直立着穿过周围空桑军舰发射的火网,轻巧而精妙地从如林的桅杆里穿过,直线拉高,迅速升上夜空。 “做得好,凝!”在升起到一千尺的空中时,羲铮才敢松开控制杆,只觉得掌心里竟然沁出了密密的冷汗,他低下头,回望着脚下那一朵盛开的巨大火花,那是空桑旗舰正在断为两截缓缓下沉。 他身边的鲛人没有说话,似是连动一动嘴唇的力气都没有了。凝微微一笑,苍老的脸上有着孩童一样的眼眸,然而水蓝色的长发已经完全苍白,唇上也没有丝毫的血色,透露出筋疲力尽的表情。 她颤抖地拉起操作杆,然而手腕居然连一点力气都没有,拉了两次才到位。 看着脚下西海的战局,羲铮兴奋得难以抑制:“守卫空桑旗舰的果然有一手,凝,幸亏我听了你的意见把这一架‘比翼鸟’的外观改成了风隼的摸样,才骗过了他们——你真是厉害啊!” “这是主人您的功劳。”他身侧的鲛人女子终于能说出话来,语音衰弱,温柔谦卑,“只是,用帝国仅剩的这一架比翼鸟换了空桑的旗舰,而旗舰上又没有白墨宸……咳咳,这个代价,不知道是不是合算?” “谁知道呢?”羲铮苦笑了一下,“反正这是元老院的命令,我只是执行者——要不计代价的摧毁空桑旗舰,而我们做到了。不是么?” 说到这里,他低下了视线,看着脚底广袤无垠的大海。 深夜的海是漆黑的,仿佛一面映不出任何东西的魔镜,只有一团团的血和火绽放在黑夜里,如同璀璨而残酷的烟花。在这样一个夜里,身为征天军团的统帅,他驾驶比翼鸟翱翔于九天,凝望着脚下的大海,知道自己的新婚妻子正在远去。 她……她正在远去。离开帝国,去到一个他无法触及的地方。 “不要舍不得啊,羲铮!要记得你是个军人,你应该勇于奉献所有的一切……而且,织莺如果成功,她就将成为帝国最大的英雄,创造一个全新的历史!” 巫咸大人曾经那么对自己说。 可是……当那个历史被创造的时候,她和自己,还能亲眼看到么?他们两个都是军人家庭的孩子,从小受到的教导就是在必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为了国家牺牲奉献自己的一切——然而,这样钢铁的信条,却无法铸造出同样钢铁般的心脏。 此刻,当他历经九死一生冲出火海,凝望着脚下广袤大海的时候,心里还是会涌起难以抑制的悲哀和眷恋。 她走了……虽然她从未真正在他身边,但他也绝不愿看到她孤身踏入死境。 身侧的鲛人仿佛没有在意他这样长时间的出神,只是默不作声地将所有的机簧一一调整好,把一切都切换到正确的模式,等这一切做完,仿佛全部力气都已经在方才片刻里燃烧殆尽,凝的身体一软,便一头歪倒在了操作席上,白色长发铺满了一地。 “凝!”羲铮大吃一惊,连忙侧身过去查看,“你怎么了?” “没……没事,”鲛人喃喃说着,脸色苍白,捂着胸口剧烈咳嗽着,“不用担心……机械上的那些设置凝已经都调好了……会带着主人……安全返回本岛。” 然而说着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不受控制地缓缓合起。 “凝,凝!”羲铮看到光彩从她的眼眸里迅速消退,血从咳嗽的嘴角不断涌出,心里知道不妙,顾不得比翼鸟还处于敌方的射程之内,只是将她从座椅上扶起,放平,试图拿出药箱来进行急救。 凝仿佛知道他的意图,吃力地想挣开眼睛,却无法做到。 “主人……主人。”她翕动着苍白的嘴唇,喃喃,声音几乎微弱得不可闻。羲铮将耳朵凑到她嘴边,只听到她说:“我不行了。用……用傀儡虫吧!” “什么?”一时间,他以为她说的是胡话。 ——不久前,自己刚刚冒了大险瞒着元老院替凝解除了精神控制,让她从一个傀儡成为自由的战士,成为军团里近千年来第二个不受任何控制的鲛人。可到了这个时候,她居然要求自己重新对她使用傀儡虫?! “我、我的身体……在崩溃。”凝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聚集了最后一点神智,虚弱地说,“我、我已经活了一千多年……超、超出了鲛人自然寿命的极限。如果主人能重新让我成为傀儡……或许还能多活一两年,否则……” “不!这怎么行?”羲铮断然拒绝,“我既然解放了你,就绝不会再为了战争而让你再度沦为没有自我意识行尸走肉!” “谢谢……谢谢。”凝微笑着,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眼角有一滴泪珠渐渐凝结:“这样糟糕的一生里……能在最后遇到主人,真的,呵,真的是做梦一样呢……我终于明、明白当年,潇是为了什么而跟随破军了。” 她伸出冰冷枯瘦的手指,握住了羲铮的手,吃力地道:“请……请您……” 羲铮托起她的头,将耳朵贴上她的嘴唇,听到低微却也清晰无比的一句话:“请您看在凝这次立下的功劳份上……允许凝与主人一起,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凝!”他心里巨震,定定地看着这个鲛人女子。 “如果是自己选择成为傀儡的话,那……那我也就不再是个傀儡了啊……不是么?主人?”垂死的鲛人微笑着,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让我战斗到最后一刻,然后……把我安葬在大海里……这是我的愿望,主人,您、您听见了么?” “听……听见了!”羲铮的语气里居然有一丝颤栗,他握住了她冰冷枯槁的双手,凝视着她逐渐沉睡的面容,哽咽,“我会完成你的愿望,凝。” “呵……”苍老的鲛人女子终于彻底合起了眼睛,“那……真是太好了。”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呼吸,身体已经陷入了濒死前的休克中。钢铁一样的军人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只剩下一半的比翼鸟在血和火的大海上继续飞翔,孤独的倒影映照在漆黑的海面上,如同一个找不到归途的幽灵。 沧流历九百六十二年十二月初七,西海战局突发逆转。 沧流帝国深夜发动了突袭,全面反攻。空桑西海远征军在主帅白墨宸缺席的情况下,由副帅玄珉指挥仓促应战,凭借绝对优势的兵力逐渐扳回了被动的局面。而此刻,在火力掩护之下,载着神之手的冰锥已然穿过空桑的封锁线悄然远去。 完成了既定目标,沧流军队开始逐步后撤,放弃了津渡海峡退回本岛。 然而谁都没有料到,就在那一刻,羲铮少将驾驶比翼鸟撕破防线,尖刀突入,奇袭敌后,居然一举将空桑旗舰击沉!旗舰里中层军官死伤殆尽,连副帅玄珉被当场炸成了重伤。空桑军队群龙无首,最后一夜溃退三百里,被沧流军队逼回了怒海以西。 当太阳从海面上升起的时候,整个西海折射出了血一样的光芒。长达数百里的海面上漂满了鲜血和残肢,如同修罗炼狱。 那一战之后,羲铮少将因为突出的战绩获得了元老院的高度嘉奖,直接被提拔为征天军团的总负责,统领九天九部,掌握了帝国三分之一的兵力,成为军队里仅次于巫彭元帅的第二号人物。 最重要的任务也交给了他——作为征天军团的统帅,他将负责培训织莺留下的神之手,那些隶属于“水”和“空”的两类孩子。那些神奇的孩子将会令那些废弃多年的机械重新焕发出巨大的破坏力。 一个崭新的、令天地震慑的征天军团,即将诞生。整个云荒的命运也即将从此刻开始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深蓝,深蓝……还是深蓝。 在一望无际的海底里航行,就如掉落在了一个无法醒来的梦里。织莺独自坐在深深地海里,听着潜流呼啸的声音,长路漫漫,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舱里,身边的架子上那只永远不会休息和睡眠的夜莺在看着她,不时地梳理着羽毛,发出柔和美妙的声音,似乎在给她打消旅途的寂寞。 “有很多话,我自己从未说出口,但都藏在小莺的身体里。” 她想起了望舒的话,心底忽然有了一阵微妙的悸动。念头一起,她开始有了隐约的不安和好奇,流逝的时间开始显得分外的漫长,令人如坐针毡——终于,在坚持了两个时辰后,她终于屈服了。 她看着那只鸟儿澄澈如宝石的眼睛,试探着开口问:“你好?” 听到终于有人对自己开口说话,夜莺一下子兴奋起来了,在架子上跳跃着,兴高采烈地回答:“你好!” 她忍不住笑了,问:“你是谁?” 夜莺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是小莺。” 这大概是望舒为它设定的标准答案。不过,看到得意洋洋的鸟儿,织莺忽然想再刁难一下它,便又问了一句:“小莺是谁?” 夜莺毫不犹豫地回答:“小莺是望舒做出来送给织莺的生日礼物!喜欢不?” “喜欢。”织莺忍不住唇角含笑——果然,望舒这件礼物很有意思。它的智慧和互动性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如望舒所说,在如此漫长的旅途里,将会给自己带来不少的乐趣。 听到她的回答,夜莺又开心地跳跃了一下,说:“一定要喜欢啊!” 虽然只是一只机械鸟发出的机械的回答,却居然令她心里微微暖了一下。织莺看着架子上用来做摆设的食盘和水盘,试探地问:“你饿不饿?” “不饿,”夜莺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只要能看着织莺,就不觉得饿!” “……”这句话的语气显然令她想起了某一个人,织莺不由得沉默了下去,那一刻,她甚至不敢去看它乌黑的眼睛。停顿了片刻,她忽然起了一种残忍的念头,抬头看着那只活泼的夜莺,开口:“你不是活的,对吧?你不是一只真的夜莺,对不对?” 她问得残忍而直接,然而夜莺卡了一下,眼睛咕噜噜一转,却回答得理直气壮:“当然不是!我是机械做的!” “机械做的?”她反问。 “是啊!”夜莺眨了眨眼睛,回答得出人意料:“我和望舒一样都是机械做的。我们又聪明又天才,从不说谎从不背叛,而且还永远不会生病!——怎么样,你们羡慕吧?” 她不禁哑然失笑,喃喃:“笨蛋。” ——原来,那个少年将这些从未说过的话都藏在鸟儿小小的躯壳里。他在告诉她,即便得知了自己的真正身份,他也并未因此绝望,他依旧相信自己,并以此为傲。 然而,显然误以为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夜莺咕噜了一声:“你才是笨蛋呢!” “啊?”她忍不住蹙眉,苦笑,“望舒怎么把这句话也教给你了?” 显然这句话也不在夜莺所能应对的记忆范围里,它眨了眨眼睛,只能随便从记得的那六百二十七句里面挑选一句,朗朗回答:“看吧,总有一天,那些人所加诸于我身上的种种折磨,我一定会千倍百倍地报复回去!” 那句话令织莺瞬地变了脸色。 报复?在那个少年看似明朗澄澈的眼神深处,居然刻着这样两个字! 织莺忍不住站起来,扑向了船舱里唯一的一扇圆形密闭窗,望向南方——那里是一片漆黑,深深的海水屏蔽了一切,包括颜色和光线,令她那个遥远的故国沉浸在一片浓重的暗影里,再也无法看到。 不知道为何,那一瞬,她心里忽然泛起了某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从棋盘洲往北,海的颜色越来越深,海面也越来越平静。在进入苍茫海海域后,极寒让大海不再具有生机,成为凝固的乐章。 在北方的北方,冰封的大海深处,有一处叫做从极渊的地方。那是三界寒冷的中心,和南方碧落海底鬼神渊的地火熔岩正好形成云荒的阴阳两极——没有人到达、没有飞鸟飞过,甚至,连水下都不曾有一条游弋的鱼类。 这是天地间最寒冷的地方,荒芜而寂静的不毛之地。 海面上,一座座巨大的冰山随风飘浮,在冷月的映照下折射出清冷透彻的光辉,宛如琉璃世界,美不胜收——然而,在风里,忽然传来了一缕琴音。 那是一个穿着红色长衣的美丽女子,盘膝坐在冰雪之上,手抚七弦琴,轻拢慢捻,弹奏出柔和婉转的美妙乐曲。她的面容安宁,丽色无双,全心全意地弹着。在她身侧,严寒开始消退,甚至那些猎猎割面的冷风都不敢吹来。 那是海国的红衣女祭,暗鳕。 在琴声里,她身后那一朵巨大的莲花轻轻颤抖了下,舒展开了最后一瓣。 那是一朵玄冰龙莲,开在冰山雪海之上,其大如轮,层叠重瓣,居然足足有一百瓣之多。盛开后足足有一丈的直径,花瓣如玉,花心如纯金,在开放的瞬间散发出千万道光芒,简直如同一轮皎月在大海上升起! 在花开的那一瞬,琴声停止了。 暗鳕蓦然抬起头,脸上长年来的淡漠平静一扫而空,再也难以掩饰喜悦——她忽然抬起手,将七弦琴在地上砸得粉碎!琴匣里掉落出一个小小的玉壶,那是她在主动要求来到从极冰渊时私自偷偷带过来的。 她飞快地回过身,奔到了玄冰龙莲之下,将玉壶举起——就在那一瞬间,那一轮皎月的光芒收敛了,犹如月圆则亏,凋谢在一瞬间。巨大的莲花在绽放了一瞬之后旋即枯萎,一片一片,在从极渊的冷风里飘落,如同冰雪一样消融,化成柔亮纯洁的水,滴落在大海深处,重新化为虚无。 暗鳕颤栗着,跪在冰上,双手将玉壶高高举起——她的动作非常快,非常准确,仿佛演练过千百次。一刻也不早一刻也不迟,当她刚刚将手举到那个位置,那一泓莲之水便一滴也不漏地倾入了壶中! 她不敢呼吸,用颤抖的手迅速地盖上了盖子,将玉壶抱在了自己的怀里——那一刻,感觉全身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冰上,再也无法动上一动。 是的……是的,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了! 上百年来,她不惜远赴北海极寒之地,自愿成为龙冢的守护者,何尝是为了什么家国什么民族?她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么——为了那个人而等待这一朵花开,为了现在的这一刻,她不惜赌上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暗鳕抱着玉壶,壶里仿佛有一团光在转动,映照得玉壁隐隐透明——那是传说中的千年龙莲精华,能令喝下的人返老还童并延寿千年。她筋疲力尽地坐在冰雪上,丝毫不觉得寒冷,似是有些欣慰地想着什么,唇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她忽然觉得脚下的冰面震动了一下。 暗鳕一开始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从极冰渊是极其寒冷的地方,几乎不可能有任何活物抵达,冰层之厚犹如坚实的岩石,怎么可能忽然震动呢? 但是不等她站起身,第二次震动随之而来。这一次更加的明显和强烈,脚下的冰面发出了清晰地断裂声,海国的红衣女祭失声惊呼,将玉壶紧紧抱在怀里,点足掠起,离开脚下的这一片冰面。 在跃起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脚下的那座冰山猝然裂开! 整个冰封的北苍茫海,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厚厚的冰层下滚动,让整个海面上的冰壳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那条可怖的裂缝从西南方延伸而来,迅速往前蔓延,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割破了这个寂静的世界。 这……这是怎么回事?海底发生了什么?海啸?火山? 来不及等暗鳕在脑海里找到答案,她看到脚下那些万古不化的冰山纷纷裂开,发出了清晰可闻的喀拉断裂声,缓缓沉入深色的大海。 她抱着玉壶在半空,身形开始下落,却无处着脚,不得不腾出一只手虚空结了一个印,迅速念动了咒语,凭空里忽然出现一只雪白的巨大的飞鱼,托住了她的身形。 暗鳕皱起了眉头,在半空里俯视着脚下的冰海。 只是片刻,那一片凝固的冰海就改变了摸样。一道巨大的裂痕从西南方向延伸过来,闪电一样在厚厚的冰层上割裂出了一道口子,缝隙深处,隐约看得到一线深得发蓝的海水,静谧,宁静,神圣。 “不会是龙冢出事情了吧?”她低声自语,再也忍不住轻拍飞鱼的鳃,呼啦一声从那条裂缝里潜入了海底。 在这片冰封的海面之下,就是鲛人一族传说中的“龙冢”所在。巨大骸骨整齐地散布在海底,那些龙在死去时都将头朝向了同一个地方:供奉着纯青琉璃如意珠的神龛。 和天地间那些普通生灵不同,龙族寿命无尽,并拥有“完全转生”的能力,每次更换的只是躯壳,却能够连绵不断的继承生生世世的力量和记忆。亘古以来,每一任的龙神都与如意珠形影不离,只有在濒死换形时才会将其暂时吐出,将自身精魂注入其中保存,等转生后便立即吞回体内,从而继承前一世的一切,将所有智慧和力量不断累积。 此刻,这一世的龙神也已经到了万年寿命的尽头,苍老而衰弱,在从极渊底静静匍匐着。金鳞闪烁,躯体逶迤长达数百里,呼出的虚弱气息在水底回旋,仿佛一股股旋风。 看到那一条静卧的龙,暗鳕低低松了一口气。 龙神在这里等待“转生”的时间到来已经数百年,垂垂老矣。然而,就在那一刻,不知道感受到了什么,垂死的龙神忽然睁开了眼睛! 它眼神里掠过一丝光芒,口中吐出了一声低沉的咆哮,居然挣扎着撑起了即将崩溃的躯体,朝着一个方向奔去。一时间,巨大的身影在海底穿梭,激流暗涌,令水面上冻结的冰层全部轰然开裂。 “龙神!”红衣女祭来不及多想,跟随着龙神,在海里连声呼喊,“您……您怎么了?您要去哪里?” 就在同一瞬间,龙神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海里飞速掠向了西南角,一个踉跄,撞上了海底巨大的沟壑。刹那间巨浪如涌,天翻地覆,暗鳕在急流中几乎无法站稳身体——龙神……龙神到底要做什么?转生的关键时刻,它居然离开了龙冢! 它究竟做什么,要奔向何方? 仿佛生命里仅剩的那一点点力量也被消耗殆尽,蛟龙在游出一百多里后速度逐渐放缓,颓然落向海床。它抬起了利爪,在海底向前探出,凝聚了最后的所有力气一挥,撕裂了整个海底——海底的岩石发出了喀拉的可怖裂响,五道深不见底的裂痕迅速往前蔓延。 在裂痕里,居然涌现出了血红色的岩浆! 一瞬间,仿佛一条火龙在海底腾起,海面冰层被迅速融化,一道红光向着西南方蔓延了出去,正好逆着那一道延展的裂缝的方向。 迅速往前蔓延的裂缝戛然而止,涌出的岩浆也瞬间灰冷。 龙神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低吟,在水中幽然回荡,缓缓合起了眼睛。巨大的头颅垂落下来,重重地撞在了海底,仿佛触发了一阵小型的地震。龙身的金鳞开始不断一样脱落,在海底纷纷扬扬,仿佛一场璀璨的雨。 “龙神!龙神!”暗鳕劈开波浪,飞掠而至。 糟糕,难道时间已经到了么?转生就要在此刻发生?可是……历代以来,从来没有一条龙,是在龙冢之外死去的!暗鳕在心里惊呼,顾不得多想,游弋在金光闪闪的深海里,竭尽全力游向了蛟龙的头部,伸出手按在它的双目之间。 “海国……子民……魔……苏醒……” 她听到了伟大的龙神在内心发出了急切的呼唤,似乎在传递着什么非常重要的讯息。然而,她却无法全部听懂——在这种关键时刻,身为唯一能和龙神沟通的鲛人,海国的皇太子溯光却居然不在! 他擅自离开了从极冰渊,离开了应该守护的龙神,不知道去往何处。 无法将内心的意志传达出去,龙神在竭尽全力挣扎之后,如同明月一样皎洁的双目终于颓然合上,身体上的无数鳞片自动剥落,在深海里洒下了一场雨。然而,那些鳞片在离开龙身后迅速地变成了灰白,再也没有丝毫光彩。它的躯体开始由内而外的发出一种光芒来,耀眼夺目,将身体割裂! 整个海底仿佛沸腾了,开始有无数的暗流汹涌而来,向着龙神汇聚。那些暗流卷起了巨大的身体,仿佛有人指挥一样,将龙神往龙冢的方向送了回去! 海国的红衣女祭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只能迅速地跪下,肃穆合掌祈祷。 是的……龙神死了!寿命长达万年的龙神,就在这一刻死在了她的眼前。整个大海都在沸腾,在呼啸,海面厚达百尺的冰层一瞬崩裂,怒潮涌现,滔滔巨浪——作为万古以来第一个见证到这个天地为之失色时刻的人,她只觉得全身颤抖,无法言表。 巨大的暗流将龙神刚刚死去的尸骸卷回了龙冢,排列在海底如林的骸骨中,并且令龙首精确地朝向了海底正中的那个神龛。 纯青琉璃如意珠在海底的高台上光芒四射。 仿佛和那个光呼应着,龙神体内发出的光芒也越发强烈,并且开始转动——那种奇特的光切割着龙巨大的尸骸,透体而出。然而,龙神的躯体里的光是从一点辐射而出的,随着尸骸逐渐的碎裂和崩溃,那一点光尤其强烈。 红衣女祭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一些不知所措。 溯光太子……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去了哪里? “在这朵花凋谢前,我便会回来。” 如今玄冰龙莲已经凋谢,龙神已经死去,七海为之失色——可是,肩负着见证历史、守护龙神转生责任的皇太子您,此刻又在天地间的哪个地方? 她来不及继续想下去,只听轻微的“喀拉”一声,似乎什么破裂了。一股汹涌的暗流席卷而来,将她身不由己地卷了过去! 暗鳕右手下意识地护住怀里的玉壶,踉跄了几步,左手的法杖迅速划出了符咒,勉力想要定住身形。然而那股力量大得令人根本无法抗拒,她的一个符咒还没画完,身体已经迅速被拉走,朝着龙那一张巨大的嘴里吸了过去! 糟了!这是怎么回事? 暗鳕在身体被吞噬的一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感觉似是死亡猛然降临——然而念头还没结束,身体忽然一轻,眼前又重见光明。 不,应该说,是眼前的光芒令她根本无法看清楚任何东西。 仿佛太阳坠落在了这深海的海底,千万道光在眼前绽放,灿烂得刺目。暗鳕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然而,身体却被一股奇特的力量吸引着,在海里一寸寸地漂了过去。即便是闭着眼睛,她也能够感觉到自己在一步步地靠近那个诡异的光源。 这……这是……什么?暗鳕忽然感觉双手触到了一个奇特的东西,令她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捧在她双手里的,居然是一颗小小的太阳! 手指的触感光滑,坚硬,细腻,然而,却由内而外地发出光芒!那光芒之强烈,几乎令她有自己将被融解在内的错觉。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这种光是毫无害处的,反而令靠近的人如沐春风。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在了龙脊上! 方才她被暗流从龙口吸入,穿过了龙的心脏和背部,居然破体而出。 暗鳕手捧着那颗小小的“太阳”,在高高的龙脊背上四顾。历代龙神的遗骸遍布海底,宛如巨大的丛林,四周海水静谧,蓝得发黑。这种反常的静谧,让身为红衣女祭的她也有一些不安。那一刻,她忽然看到深海里有什么同样在发光。 那是神龛上的如意珠,也在流转出一道道的光芒——而光芒的强弱和转向,居然和她手里的这颗“太阳”遥相呼应! 这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不安地遥望着,忽然感觉到手里捧着的那个东西居然在动:细微的,匀称的,一起一伏,仿佛里面藏了一颗小小的心脏,和如意珠遥遥相应。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 是的……这是龙之卵!自己手里的这一颗东西,竟然是龙神在上一世解体之后所凝聚的卵,也是这一世尚未出生的新龙神! 她在那一瞬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微微发抖。 在长达万年的漫长寿命中,从死亡到卵中尚未出世的这一段时间,大约有一百年,也是龙神最脆弱的时刻——只有等孵化彻底完成、破壳而出的幼龙吞下如意珠,才会继承历代龙神的全部力量和记忆,成为七海的神祗。 陪伴龙神度过这段关键岁月,向来是海国皇太子的职责——然而,在如今这样关键的时刻,原本承担这个重要责任的皇太子溯光却不知道去了何处!那么,就不得不由她,一个女祭司来越俎代庖履行他的义务了。 暗鳕手捧着那一颗龙蛋,纤细的手腕忽然开始剧烈地发抖,一个念头掠过了心底。对,溯光不在!龙神也已经死去,卵还在自己的手上。如果……如果是这样的话,岂不是可以…… 是的,她可以有足够的机会,只手翻覆海国的命运,也改变自己的命运! 仿佛想到了什么,暗鳕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怀里的玉壶,全身微微地颤栗起来。片刻,海国的红衣女祭咬了咬牙,眼里忽然掠过了一丝决然,似乎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她抱起了那颗龙蛋,从深海里浮出,向着遥远的南方碧落海头也不回地奔去。 是的……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一道银色的光悄无声息地划破北方苍茫海的海底,破冰向前。 这是七海里最寒冷的海域,海面是凝固的,水下冰层厚达数十丈——然而,巨大的冰锥却从坚冰中悄然划过,宛如一道光流利地凿穿了坚冰,毫无阻碍。 在到达最北端的时候,冰锥开始掉头,放缓了速度。 如果按照这个角度再往前,大约过一日的距离,便能到达传说中苍茫海北方尽头的从极冰渊。那里是天下极寒的所在,从未有陆上的人类曾经到达,冰层之厚,只怕连冰锥都无法穿透。 负责控制机械的闾笛少将在舱室内下令左侧满舵,冰锥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微微偏过了方向,从北方转头,朝着南向航行。 闾笛少将看了看手里的海图——再过一千三百多里,便能从苍茫海穿入星宿海。那里是云荒的正北方,海天交界处伫立着九嶷山脉,绕过九嶷,便能抵达烛阴郡。 他的手指停在了云荒地图上,微微用了一点力。 是的,烛阴郡。按照计划,他们将在第十一日抵达烛阴郡的牧云屿,这将是冰锥第一阶段行程的终点。冰锥将在此离开水界,开始穿入云荒大陆深处。 “奇怪,这里的海水好像有点不一样?出什么事了?”忽然间,听到舱里有战士在低声议论,“看这个颜色……怎么从地下透出一种光来?” “是啊,有点奇怪——你看,海底在发光!” 闾笛少将心里也是微微一惊,连忙快步走过去,来到了舱室的最前端,隔着那一块水晶琢成的窗子往外看去。 现在,冰锥所在的深度是三千九百尺。天光早已无法射到这么深的海底,从舱室里看出去,外面是深蓝色的大海,颜色深到发黑,在银砂的照耀下偶尔露出一角寒冷嶙峋的冰壁——那是海里悬浮的巨大冰山的基底,而冰锥就在这些高大的冰山下穿行。 如战士们所说,在黑色的海底深处果然透出一种奇特的光来。泛着淡淡的青色,一直在正北方的前端,映照得那些海面下的巨大冰山都或明或灭,有一种诡异的气息。 闾笛少将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这一次的行动极其机密和重要,出发前,他们就已经非常慎重地设定过航线,详细地核对过航线附近的一切。然而,从未有任何资料说明,在此处三千九百尺深的海底,居然会出现这种奇特不可解释的情况。 “北方是什么?”他在心底对自己提问,手指缓缓上移。 苍茫海的最北端——从极冰渊——龙冢。他的手指停顿在那两个字上,长久地凝视。龙冢是传说中海国鲛人们所信奉的龙神的墓地,然而,离这里还有足足一千多里的距离。听说这一世的龙神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应该早已不能动弹。 那么,这一点遥远的光,是从那个墓地里照耀过来的么? 就在闾笛少将沉吟的那个刹那,海底忽然涌来了一阵汹涌的暗流,巨大的冰层喀拉拉裂开,仿佛一只巨掌凭空拍来,在海底挤压着一切。无数的冰山纷纷碎裂,一座接着一座,仿佛摧枯拉朽一样坍塌,震得海面巨浪起伏。 连在海底穿行的冰锥也未能幸免。在那一股可怖的力量下,冰锥的外壳发出了可怖的脆响,开始往里凹陷,发生了扭曲! “稳住舵!避开前面的冰山!”舱里的所有银砂一起熄灭,剧烈摇晃着,所有驾驶者都发出了惊呼,在闾笛少将的厉喝下竭尽全力地控制着冰锥。 “怎么了?”织莺打开舱门,对着控制室内的人失声。 “遇到暗流……不,应该说是海啸!”闾笛少将只说了一句,仿佛从窗口看到了什么,脸色忽然苍白,失声,“天啊……天啊!” 他再也来不及和她多解释,扑到了舵上,亲自上阵,指挥着冰锥进行大幅度的回旋,不停滴厉喝:“左满舵!快!快让开!” 海啸?怎么可能?织莺不由得愕然。 然而当她看向前方的时候,一瞬间不由得呆住在当地——是的,在剧烈摇晃的深海海底,果然出现了好几道裂缝,正在纵横而来!那些海底的裂缝里涌出赤红色的岩浆,朝着这边汹涌而来,声势骇人,仿佛红色的暗涌铺天盖地。 太不可思议了……在冰封万古的苍茫海海底,居然还会遇到这样的事! 作为凝聚了冰族几代人心血的空前秘密武器,冰锥在建造的时候设计精良,不但配备了最强的武器,也设计了破除坚冰、在海面下潜行的设施,只为能穿过北海绕道云荒北部——冰锥表面采用的是可以抵抗极寒、破除坚冰的高强度合金,唯独没有预先设计的、就是遇到这种高温熔岩环境的隔热材料。 ——因为即便天才如望舒,也不曾预料到在冰海里还会遇到这种极端罕见的情况。 赤潮铺面而来,冰锥的最前端已经因为灼热而微微的变形。操作者在闾笛少将的叱喝下用尽全力拉起了左侧的舵,庞大的银色机械开始倾斜、旋转,试图让开那些蔓延过来的裂缝和岩浆——然而,无论如何也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那一刻,冰锥猛烈一震,似乎是碰撞到了什么东西,所有的控制器具一起失灵,瞬间冰锥舱体倾斜,向侧面滑了出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闾笛大惊,怒吼。 可就在他以为汹涌而来的熔岩就要吞没冰锥时,深海里掠过一道光芒,迎着地底裂缝,逆向扩展——刹那间一股巨大的力量被释放,以不可以思议的速度往外扩散、瞬间冰封了炽热的岩浆! 那一瞬的奇特景象,让所有人都惊呆在地。怔了片刻,织莺第一个反应过来,敏锐地发觉了力量的来源,立刻转身飞奔而去。 “是你们么?”她推开门,气息平甫地问。 没有人回答。茧室内,光线幽暗,气氛宁静,那些孩子们还是静静地坐在水晶罩里,仿佛睡着了,一动也不动——然而,织莺注意到那些孩子的手已经抬了起来,平举,抵住了水晶罩壁。他们眼睛上封印的纯金带子也已经半融解。 那一双双半开的瞳子,居然是暗红色的! 她立刻触电般地避开了视线,然而眼膜依然有略微的灼伤感, ——是的!果然是这些孩子!在方才危急的瞬间,正是这些神之手做出了本能的反应,自动销毁封印、释放力量,保护了冰锥、也保护了她!这些孩子的力量,初试锋芒,便已经惊人到了如此地步? 织莺心里又惊又喜,忍不住俯下身抬起手,隔着水晶壁和那些孩子的小手轻轻相抵,眼神充满了期许——孩子们,你们诞生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那一日。被神选中的孩子们啊……让我们一起,粉碎命运之轮,迎接破军的诞生吧! 到那个时候,冰族百年来流浪的悲惨宿命,终于可以结束。 今天是十二月十五日,预计十天后,冰锥便能抵达烛阴郡的牧云屿;从那里秘密登上云荒大陆后,他们将开始另一段截然不同的行程。 巨大的挑战和冒险,即将在眼前展开。 孩子们,你们会和我一起承接这不可承受的命运么? 羽·黯月之翼 第九章 旅途 白帝十八年十二月十五日,一件事震动了整个云荒。 在白帝白烨猝然驾崩、女帝悦意登基后不到一个月,空桑元帅白墨宸上表请辞,挂冠而去——而最令人震惊的是女帝居然还下了一道御旨,昭告天下,宣布取消同白墨宸之间的夫妻之名,并允许其辞去元帅之职,携眷回乡。 这道空前绝后的圣旨令所有人瞠目结舌,连宣读旨意的内大臣都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半晌读不出一个字来。 空桑的六部藩王却在接到这个消息后纷纷选择了沉默,各怀心事。白族执掌云荒的时限只剩下两年了,而身为白帝的驸马和空桑的元帅,白墨宸过于强势的作风和绝对的兵权,早就令其他五位藩王暗自忌惮,生怕某一日白族起了异心,便能独霸王位。 为了消弭这种担心,玄族更是不惜发动了一场宫廷阴谋,试图将这个心腹大患一举拔除,却功败垂成,元气大伤。如今,白墨宸居然主动拱手交出了兵权,而女帝也下诏与他断绝关系,意味着白族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权,自断退路,这对其他五个藩王来说是意外之喜,简直是多年心病一朝痊愈。 所以,当内大臣宣读诏书,白墨宸交出虎符的时候,藩王们恨不得额手相庆,哪里还能说半个反对?只是恨不得这个心腹大患早日离开帝都。 唯有缇骑统领骏音深怀忧虑,郁郁寡欢。 属下将领不解,私下问:“白帅这一走,军中便只剩将军一柱擎天,将军为何如此不悦?” “鼠目寸光的家伙,”骏音却是低叱,“白帅这一走,国失柱石,殊为不祥。将来西海战局若有什么差池,谁还能挡得住冰夷的长驱直入?” “西海的冰夷能苟延残喘就不错了,还能怎样?”听的人却不以为然,“前日还听说沧流趁着半夜发起了一次偷袭,结果还不是全线溃败?没有了白帅,就算我们无法在一年里灭掉沧流,花个三年总没什么问题吧?” 不说还好,一说到前日那一场战事,骏音却暗自蹙眉。 听说在前日的那次偷袭里,沧流军队倾巢而出,虽然被击退,但空桑旗舰被一架深入敌后的风隼击中,玄珉副帅和其他八位将领身亡,可谓损失惨重。如今白帅挂冠,玄珉阵亡,都铎叛乱失踪,空桑兵权的最高三个位置一下子全空了出来,朝堂上各部藩王少不得又要为此勾心斗角的争夺一番。 副将子纲看到他不答,忍不住道:“大统领,您出身高贵,在三军中军衔本来就仅次于白帅,如今又没有了都铎这个对手,白帅留下来的这个位置看来非您莫属了!” 下属信心十足,骏音却只摇了摇头,并无丝毫得意:“哪里……玄族接下来就要成为帝君了,玄王一定会力争让本族人上位的,玄珉不还有个弟弟玄晟么?”说到这里,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忽然问:“对了,我让你去搜索都铎那家伙的下落,有消息么?” “没有,”子纲皱眉,有些无奈地摊开手,摇摇头,“我已经让属下们在两都四处寻找了,可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消息——这也太奇怪了,好像他忽然消失了一样。不会是也在帝都大火里死了吧?” “不会。”骏音沉吟,眼神里隐约有不安。 帝都那一场大火之后,身为骁骑军统领的都铎和部下残留的人马忽然间就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未免也太过于神奇。白墨宸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在百忙之中也没有忘记这件蹊跷的事,命令他追查下去——然而已经过了那么多日,居然还没有任何线索。那些人马少说也有数千,哪里能平白无故消失? “也没有镇国公慕容隽的消息么?”他沉吟了一下,追问。 “是的,”子纲道,觉得有些沮丧,“我们日夜监视着镇国公府,却没有他的踪影——查遍了所有和慕容家有来往的人,也不见有丝毫动静。” “又是一个凭空消失的人……”骏音喃喃,“迟早要出大事。” “将军也不必太挂怀了,”子纲试图宽慰愁眉不展的统领,道:“这些家伙已经一败涂地,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估计找了个地方自行了断也说不定——统领何必为这种一败涂地的家伙而耿耿于怀呢?” “不可有丝毫大意啊,子纲!”骏音神色严肃,一字一句,“如今棋局还没有真正结束,谁是真正的胜利者还难说得很。何况,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顿了顿,他抬起头,看着凌驾于一切的伽蓝白塔,喃喃:“事情正在起变化。” “起变化?” “是啊……我总觉得慕容隽和都铎两个人的失踪是彼此关联的,但又想不出到底他们去了哪里。”骏音负手,仰望着云荒湛蓝的天空和高耸入云的白塔,喃喃,“墨宸是离开了……可是暴风雨并没有散去,而是正在聚集!” — 白帝十八年十二月二十日,空桑元帅白墨宸如期启程,离开帝都回乡。 虽然身为云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人物,他走的时候却很低调,并没有惊动朝野百官,连军队里的将领都不知道他将在此刻离开——只有寥寥数人前来送行,其中包括了十二铁衣卫和骁骑军统领骏音。 冬日的清晨,霜气凛冽,满座衣冠似雪。 “怎么,穆星北没来?”白墨宸看了看众人,转头问骏音,眉目间有些不快,“好歹认识一场,我以为他至少会来送送我吧?” “呵,”骏音忍不住苦笑了一声,“你可把他害惨了。” “怎么?”白墨宸蹙眉。 “穆先生他被你气得卧病在床。”骏音嘀咕,“日日夜夜的对我说,好容易就差一步了,可这一步你怎么就不走了呢?他想不通……几乎气得吐血。” “不会吧?”白墨宸忍不住苦笑。 “是真的吐血!”骏音看着他,认真地补充了一句,“你不会不了解这个人吧?穆星北是个天生的谋士,孑然一身,没有家,没有孩子,没有任何寄托,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眼看你就要铸成霸主之业,他的所有梦想也将实现,你却在这个当儿上拂袖而去——你觉得他会如何?” “……”空桑元帅沉默下去,很久没有说话。 许久,他才开了口,声音低沉:“替我向他说一声对不起——但是作为一个男人,我并不是为他的梦想而活着的。而且——”他顿了顿:“在我看来,一个人,本来就不该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别人身上。” 骏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我明白。墨宸,你这样的男人,怎么会为别人而活?——我并不是为了穆先生说话,只是你这一走,我非常担忧空桑政局和战局。你看,你刚离开前线不久,便有西海之败……” 白墨宸点了点头,道:“西海最近的败局我已经知道。这不过是冰夷垂死一击,半夜偷袭得手后却并无后继行动,显然他们的兵力不足以发动全线反击——这一败,虽然令我们失去了几位高级将领,但对西海战局并无更根本性的动摇,无需太担心。倒是……” 骏音脸色一肃,洗耳恭听。 白墨宸顿了一下,道:“倒是那个我们还没有彻底摸清意图的所谓‘神之手’计划,有些令人不得不防——骏音,你要继续盯着这件事,一定要设法弄清楚沧流造出那些孩子到底是准备做什么。” “是。”骏音肃然回答,“绝不敢忘。” “明年五月二十日便是传说中破军的九百年祭了啊……”白墨宸喃喃,眉间也涌起了忧色,“我原本想在那个期限之前一鼓作气灭了冰夷的帝国,彻底灭绝他们的奢望,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希望那个所谓破军转世的谣言,不会激起他们最后的疯狂。” 他转过头,凝视着同伴:“明年五月二十日前后,你一定千万盯着一些。” “属下谨记。”骏音点头,心里却依旧有些不安,“可是如今你一走,军中群龙无首,只怕又要起纷争,给了冰夷喘息之机。” “至于这个……”白墨宸回头深深地凝视了一眼这个出生入死的同伴,道:“不必担心。我已经向女帝举荐了你。我交出虎符的条件之一,就是必须由你来接掌空桑兵权。” “我?”骏音失声,“我怎么行?” “别太谦虚,对军人来说只有往前冲,可没有事到临头后退的,”白墨宸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带兵多年,那些将领能胜任何种职位心里一清二楚——你才能卓著,资历深厚,出身又比我强,这元帅之位置,除了你还真的别无人选。如果你能接过三军,我也放心多了。” “多谢白帅抬爱,可是……”骏音惊喜之余,又不免有些犹豫,“我最近几年都在京畿附近驻守,已经很久没有返回西海前线了,只怕是……” 白墨宸摆了摆手:“不用担心,我自然也想好了人来辅佐你——西海那边有玄珉,除了各级将校,十二铁衣卫也全部留下听你指令,如何?” “铁衣卫是跟了白帅十几年的心腹,我可不能掠美。”骏音听得他如此推心置腹的交待,心下感动,刚要推辞,白墨宸却挥了挥手,道:“也没多少时间了,婆婆妈妈的话就不必说了。十二铁衣卫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高手,年轻力壮,应该在战场上报效国家,跟着我回乡有什么用处?——难道真的让他们去耕田?” 骏音一时语塞。白墨宸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我要走了,骏音……我把这个国家交到了你手上,你好自为之。” 他的手,沉着而有力,拍击着下属的肩膀。 骏音一震,想起以前在西海战场上的时候。他们两人虽然出身高下不同,却结成了生死之交。墨宸是自己的兄长,带着他出生入死,对抗冰夷——这只手,曾经多少次替自己绑扎伤口,拍击着自己的肩背,安抚他的恐惧,带着他在血和火中成长。 然而今日,这个和自己并肩战斗到今天的同伴,却要离开了。 “你真的准备回北陆种田么?”他喃喃,若有所失。 “是啊。说不上衣锦还乡,只是铸剑为犁吧?”白墨宸却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在他怀里,那只青瓷骨灰坛静默地映照着日光,温暖而冰冷。 此刻,一行人已经出得叶城东门。眼前便是滔滔青水,一艘船早已在码头上等着。舟中已经安顿好了安大娘和一对儿女,器物一应俱全,只等他登舟便可出发——白墨宸遥遥看着这艘熟悉的船,眼里掠过了一缕压抑的苦涩。 这一艘船,不久前曾经载着殷夜来北上前去云隐山庄。 那个时候,朝野风雨欲来,危机四伏,强敌环伺。他曾经希望她能从身边抽身离开,避开漩涡,平安地度过下半生。然而,她却终究因为他而半途折返,战死帝都。这条船上的所有一切,箱笼行李、琴棋书画,全都是他亲手为她的离开而准备的—— 不料到了今日,却居然是他带着她的骨灰离开! — 白墨宸并不知道,在他掉头上船的那一瞬间,远处的高岗上有寒光一闪。 一双双眼睛从树叶的阴影里露出,静静地看着辞官归乡的空桑主帅,有着一种冷酷的敌意。枯黄的草丛悄然分开,匍匐着十数位劲装的黑衣人,狼隼一样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水边即将远行的一行人,手里的劲弩闪闪发亮。 那些人一律有着淡金的发色,箭簇是蓝莹莹的,喂了剧毒。然而,居中的一个人却是黑发黑眼睛的中州人,虽然穿着普通布衣,在霜雪之间气度却雍容如贵族。 “是白墨宸没错。”那个人注视着这一切,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可以动手了。” 一片细密的簌簌上弦声,入耳惊心,枯草间寒光闪闪,一触即发。 “叔叔!”忽然间船头出现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朝着白墨宸跑去,“我们什么时候走?我肚子有点饿了。” “就走,就走。饿了的话舱里有糕饼,要不要吃一块?”空桑元帅俯下身拉起了小女孩的手,面色温和地听着她叽叽喳喳。紧接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也从舱里探出了头,走了出来,身侧扶着一个枯瘦的老妇人,道:“叔叔,我娘……我娘想再看看我姐姐。” 那个瞎了眼的老妇人一直在啜泣,此刻探出手,摸索到了白墨宸手里的那个青瓷坛子,更是哭得全身发抖,几乎昏了过去。 “好了,该走了,快扶大娘进舱,外面冷得很。”白墨宸连忙伸出手扶住她,最后对岸上送别的几个人点了点头,“你们不必再送。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骏音知道白帅一贯讨厌拖泥带水,只能点了点头,和十二铁衣卫一起恋恋不舍地翻身上马。 “准备——”远处的山岗上,那些黑衣刺客的首领压低了声音,手微微一动,十几支冷锐的箭穿出了枝叶,瞄准了船头上的白墨宸。 “先别动手!”然而那个中州贵公子却忽然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低声,“还不到时候,现在人太多,容易伤及无辜。” “不到时候?”眼睁睁地看着白墨宸的船离开码头即将启程,身后一个黑衣人有些不悦,语气僵硬:“那城主说,要等什么时候才方便?” “沉住气,不必急在一时。”慕容隽的语气平静而冷酷,犹如一只已经锁定了猎物的鹰隼,看着船头的一家人,“如今他在明,我们在暗。十二铁衣卫也已经被遣散,他孤身一人上路,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下手。” “城主未免太过于小心了,”冰族少将冷笑,毫不容情,“你要慢慢等机会,却忘了我们这一行外族人奉命潜伏在云荒,多待得一日,危险便重一分。” 话说到了这里,便不再啰嗦,手一挥,所有弓箭重新上弦。 慕容隽刚要说什么,忽然间传来一声大喝,引得所有人回头。 “等一下!……白墨宸,他娘的给我等一下!”一匹骏马得得而来,疾驰向水边。一个胖子从马上滚落,大叫着追过来。他似乎受了伤,身形有些不灵便,跑起来也是一瘸一拐,旁边一起来的女子连忙搀扶了他一下,却被他推开。 “哦……是九爷啊。”船上的白墨宸看到了来人,略感意外,低声对着怀里的青瓷坛子道,“夜来,看啊,是你的哥哥来送你了。” “白墨宸!”清欢一路只是大声嚷嚷,“你他娘的就这样跑了?我的账簿呢?我妹子死了,莫非你还想私吞我送她的陪嫁?” “账簿?”白墨宸愣了一下,苦笑着:“原来你是为这个而来的?”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岸上的十二铁衣卫首领,道:“北战,我前日交付给你的那个盒子可在身边?” “在!”北战探手入怀,拿出了一个盒子。 “交给这位九爷吧。”白墨宸道。 北战认得这个胖子正是日前闯入墓园的人,但是不敢违抗元帅吩咐,双手托着盒子上前几步,交到了清欢手里。 清欢哼了一声,老实不客气地拿过盒子。里面是一本厚厚的账簿,密密麻麻记满了字,还夹着无数的房契地契飞票——他飞快地翻看了一遍,发现丝毫无损。 这本来是清欢半生积累的产业,他在赴京对付命轮组织的时候将毕生财富托自己转交给夜来,而夜来最后孤身折返帝都,这东西便留在了船上。 这是一笔惊人的财富,以富可敌国形容也毫不为过。然而白墨宸只是淡淡道:“这东西事关重大,本来我想派可靠的人送回给你的,既然如今你亲自来取,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清欢也不客气,哼了一声:“算你还是个男人。” “权势财富,这些如今对我而言已经毫无意义,”白墨宸苦笑着摇头,将手里的青瓷坛子微微举起,“九爷,来和夜来告个别吧,或许从此后天涯永隔,再无相见之日。” 仿佛被震了一下,清欢握着那一本账簿,定定地看着那个青瓷坛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清欢的脸色渐渐缓和,而他身后的傅寿看到了那个坛子,眼里的泪却瞬地落下,掩面哭得再难抑制。或许是从未亲眼看到过这一切,帝都大火至今,她至今还是无法相信那个孤高冷清、风华绝世的夜来就在那里面,变成了一抔冷冷的灰烬。 那一刻,就算她心里对那个女子有过怎样复杂的情绪,都已经幻化为无尽的悲伤。 “我妹子,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女人。”清欢一贯粗鲁的语气有些颤抖,低声,“只可惜她这一生很不走运,始终没有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年轻时她等过那个小白脸,但对方在关键时候扔下了她;后来她遇到了你,又等了你一生——你现在才斩绝过去,又有什么用?” 他看着白墨宸,咬牙道:“她一生都未能正大光明的跟你走在日光下!” 这句话就像是鞭子,抽得白墨宸猛然一颤,说不出话来。许久,他才低声长叹:“逝者已矣,但活着的人总要继续生活下去——至少我可以用下半生来好好侍奉母亲和弟妹,令她在黄泉也有所安慰。” “母亲和弟妹?”清欢看着船上的那三个人,忽地一怔,“你……要带他们一起回家?” “是。”白墨宸点点头,“一起回九里亭,铸剑为犁地过一辈子。” “好样的!”清欢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了一想,从那一本账簿里抽出了一张地契,塞在了他怀里:“送你。” “这是什么?”白墨宸愕然。 “北越郡九里亭附近的地契,五十亩,算是肥田中的肥田,”清欢大大咧咧地道,肥厚的手掌拍着他的肩膀,“你一辈子都在打仗,估计也没时间敛财。如今要归耕隐退,也该有几亩地才行吧?多了你也种不过来,五十亩意思意思就行了。” “……”白墨宸看着这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说不出话。 “算是我们这一生交情的最后一点纪念吧。”清欢嘀咕着,转过了身准备离开,“其实我恨不得我和我妹子从头到尾就没认识过你……” “你呢?”白墨宸在背后问,“打算以后怎么办?” “我?还能怎样?”清欢带着一种奇特的愤懑回头看着他,嘀咕,“夜来死了,我又不能真的杀了你出气,还能怎样?——回去继续做我的生意呗!他妈的钱是赚不完的啊!看看到我死的时候是否可以把这个云荒都买下来?哈哈!” “你自己保重,”白墨宸停顿了下,看着这个生命力旺盛的胖子,低声道,“要小心那个命轮的报复。你杀了他们不少人,他们定然不会就此罢休。” “命轮?”清欢脸上的笑容忽地收敛了,咬牙:“尽管放马过来,老子等着。” 白墨宸双眉微微蹙起,似在思考着什么,许久才问:“你觉得,那个命轮的传说是真的么?——我说的你们组织里那个预言,什么明年五月破军将要苏醒的事情?” “鬼知道是不是真的,我都没见过那个什么星主。”清欢低声,有些不耐烦,“但他们的确是为了这个才追杀我妹子的——操!你说哪有为了个死人,把活人都杀了的道理?老子就是不服这个理,他们要找老子报仇就尽管来!” 白墨宸没有说话,然而眼神却微微变了一变。 “你不会是在担心这个传言是不是真的吧?”清欢看到他的表情,安慰,“反正如今我妹子都已经死了,估计这次破军也苏醒不了了,你就别白费这个心了。”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那个肥厚的手掌上缠着一圈白纱布。 “你的手……”白墨宸微微一惊。 “没事,是我自己弄的,为了把那个该死的印记从手上弄掉。”清欢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皱着眉头,“但无论用烙铁烫还是刀子削,这东西还是留在手上,像是长了脚一样——娘的,奇了怪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痛呼了一声,甩着手,似乎上面有一团火在烧。白墨宸震惊地看到有一种奇特的光从他血肉模糊的掌心里透出,仿佛活了一样地微微旋转! “怎么了?”他上去扶住清欢,“你手心里是什么?” “没……没什么。”清欢还想强撑,然而忽然间眼睛一翻,便晕了过去。 “九爷……九爷!”傅寿失声,以为他是旧伤发作,惊惶地抱住了他。然而转眼看到他掌心的光芒越来越亮,几乎像是要把他的身体整个融化,她看得发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事态危急……请听从星辰的召唤!” 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声声呼唤。清欢在昏迷中用力甩着头,竭尽全力地想把那个声音从脑海里驱逐出去,然而那个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几乎在他的脑海里轰鸣着,以一种不能拒绝的口吻,下达命令。 “龙,凤凰,孔雀,麒麟…… “所有成员,无论在何方,请速速跟随命轮指引前来!” “滚……滚开!”清欢竭尽全力摇着头,喃喃,“滚开啊!” “九爷!”傅寿吓得哭了起来,顾不得他的手在半空乱舞,几乎要扇到自己脸上,紧紧抱住了他,“你别这样……别这样!这是怎么了?” “小心点儿,”白墨宸跳下了船,一把抓住了清欢的双臂,另一只手迅速封住了他的穴道,然后按在了他的人中上。胖子渐渐不再挣扎,然而嘴里还是嘀嘀咕咕地喊着滚开,似乎竭力对抗着不知何处的某个声音。 “叔叔,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走啊?”女孩又从船头探出头来,有点不耐烦地催促。 “就好了。”清欢渐渐平静,陷入了昏迷,日头已经升高,风往北吹,正是启程的最好时候。白墨宸再不能耽误,便吩咐十二铁衣卫帮忙看护好清欢,自己登上了船。在上船之前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着傅寿低声叮嘱了一句:“我得走了,九爷就拜托你了……他是夜来唯一的朋友,请你看在夜来的面子上尽心一些。” 傅寿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淡淡道:“放心,就算没有夜来,我也会尽心尽力。” 她的语气里有某种尖锐的东西,令白墨宸微微错愕。 “那个胖子叔叔,不会有什么事情吧?”船头上的小女孩紧紧拉着他的衣襟,看着码头上忽然抽搐的清欢,有些不安地问,“他……是得了癫痫么?为什么忽然间就倒下了?” “他命大得很呢,”白墨宸安慰着安心,“别担心了,进去照看一下大娘吧。” “嗯。”安心乖乖地点了点头,手指却没有离开白墨宸的衣襟,抬头看着他,殷切地说,“那叔叔你也和我们一起进来吧……别一个人呆在外头了。” “说过了,叫我哥哥,不要叫叔叔,”白墨宸苦笑着摇头,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我虽然比你大了十几岁,却是和你姐姐同辈。所以,该叫我哥哥。” “我姐姐……”安心喃喃重复了一遍,脸上忽然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低下头去黯然轻声道,“说实话,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姐姐离开家的时候,我只有三岁……后来你们来店里吃面的时候,我也不知道那就是她……真可惜啊。” “那时候她带着珠翳,你当然看不见她的摸样,”白墨宸叹息,“这舱里还有一张她的画像,你要不要看?” “嗯!”安心用力地点头。 两个人一边絮絮地说着,一边走入了舱里 一直到那一艘船缓缓开动,逆流而上,那只按住暗杀者的手才松开。 “多谢。”慕容隽转过头,对着牧原少将。 “你以为我方才没有动手,是因为你的阻拦么?”冰族的暗杀者却冷淡地回答,淡蓝色的眸子凝视着岸边,“不,是因为那个胖子——那个家伙有点令人吃不准,我觉得他不同凡响,不敢贸然出手。” “堇然的义兄?他不过是个商人,何至于此。”慕容隽皱了皱眉头,“不过无论如何,都感谢你约束属下。船头狭窄,若是发动袭击,少不得会祸及无辜” “祸及无辜?”牧原少将看着他,眼神有些锐利,“是为了那个小女孩一家人么?——城主是做大事的人,既立誓要除去白墨宸,又何必投鼠忌器?” “隽立身世间,一向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慕容隽断然回答,“为了摧毁空桑王朝,诛杀白墨宸固然势在必行,但我也绝不答应以伤害无辜作为代价!” “我已经牺牲了堇然,绝不会再牺牲她的家人。”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说得身后的冰族暗杀者一时无语。 “那么,就如城主所言,在路上再看看机会吧,”牧原少将冷冷地看着起航的船,低声,“此去北越郡尚有数千里,这一路上够我们杀他十几次了——就算是他命大到了北越郡,我们也可以在那里杀了他!” 他一挥手,身后的暗杀者们齐刷刷收起了武器,肃静地退去。 “都铎大统领呢?”慕容隽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们到底怎么处理他了?其实,在云荒上追杀一个人,你们冰族出面总是不方便,如果他在就好了。” “他?别作梦了,他早就完蛋了,”牧原少将冷笑起来了,哼了一声,“想不到这个人虽然贪财,倒是有几分骨气,始终不肯如城主那样识时务——没奈何,最终还是给他种了一枚傀儡虫了事。” 傀儡虫?慕容隽猛然打了个寒颤,那么现在,他岂不是成了一个活死人? “至于他现在的下落,那是一个秘密,除了元老院估计没有人知道。”牧原少将淡淡,“巫咸大人心里一定早有打算,这事不需要我们再多问了。” “是。”慕容隽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和都铎一起消失得,还有缇骑的残余人马。那样数千之众的战士,居然被隐藏的无影无踪,就如一滴水消失在大海——动作如此迅速而干脆利落,看来,沧流帝国的力量早就已经悄然侵蚀了云荒的心脏。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那个伤口还存在着,不停地沁出血来。 “城主还是早些把这伤口包扎起来吧,”牧原少将也看到了他的手指,道,“前几日巫咸大人还非要我来检查一下你手上的这个伤口,怕出什么意外。” 慕容隽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是的……巫咸这个老狐狸虽然身在万里之外,一定也是感觉出了什么不对劲。他可能遥感到了自己身上这个血咒有所变化,才会这么急着让下属来检查伤口——当牧原少将以种种借口想查看自己右手的时候,他早已洞察了一切。 于是,他若无其事地伸出手。指尖上那个伤口赫然存在,依旧流着永远止不住的血。牧原少将一眼看到,便露出了一种释然的表情,不再说话。 ——他一定立刻回禀了巫咸,说自己身上的封印依旧存在吧? 慕容隽淡淡地笑着,在背后用手指捏着衣袖,搓了一搓。衣袖上沾染着一种奇特的白色粉末,在触及那个伤口的时候迅速渗入肌肤,令血加速涌出。 那是蚀骨毒,一旦沾染能令伤口溃烂。然而虽然是危险之极的毒药,只要分量拿捏得精确,也不会令人有性命之忧。每次当伤口快要痊愈的时候,他便将自己的肌肤在这种毒药里泡上一泡。 十巫的血咒虽然解除,但这入骨的疼痛将伴随着他的日日夜夜,令他永远不能安宁。 ——然而,他却是甘愿接受这样的惩罚。 在白墨宸踏上船头,掉头离开两京的时候,遥远的西荒上有人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上,一个和尚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不停念着咒语——然而,他的手臂还是炽热无比,似乎有火在里面燃烧,立刻就要把他融化。那个命轮在他掌心迅速地转动着,一个声音以铺天盖地之势响起在他脑海里。 “事态危急……请听从星辰的召唤!” “龙,凤凰,孔雀,麒麟…… “所有成员,无论在何方,请速速跟随命轮指引前来!” 豆粒大的汗从僧侣的额头冒出,滚滚而落,他竭尽全力对抗着脑海里那个声音,继续诵经,将体内汹涌起伏的邪气压制下去。终于,他身上的袈裟不再起伏不定,那些浮凸在他肌肤上的恶灵的脸慢慢消失,重新被融化在体内。然而,他的右手却仿佛在烈火中烤着,令人痛得几乎失去知觉。 那是命轮,逆着他的血脉在转动,将远隔万里外星主的指令带到。 怎么……全体都被召唤了么?那么说来,是龙没有搞定剩下的两个分身?可是破军苏醒在即,如果自己也奉命离开了狷之原,万一那些冰夷又潜入迦楼罗金翅鸟内部,又有谁能阻拦呢?——星主这一次的命令,未免太过于仓促。 难道,真的是遇到了比一百二十年前更艰难的关卡? 孔雀苦笑着,看着掌心那个炽热的命轮,终于下定决心从大漠上撑起了身。 — 大漠上风沙呼啸,迦楼罗金翅鸟内部却是一片静谧,安静的如同坟墓。仿佛知道了远处那个人的决然离开,金座上被冰封的破军嘴角悄然浮起了一丝微笑。 那个被选中的人居然抽身离开了,魔,你觉得意外么?失望么? ——毕竟有人能够抵御你的侵蚀,最终能够放弃仇恨,放弃报复,放弃那些无限诱惑的权力和地位,甚至可以放弃整个云荒! 当他从权势的漩涡里抽身而退的时候,魔,你还能怎么样呢? “看啊,还有人想做无谓的挣扎呢……”仿佛觉察出了破军的冷笑,心底深处那个魔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带着一丝讥诮,“呵……越是挣扎,就会陷得越深。既然在心底种下了魔,他以为自己真的能一走了之、抽身事外么?” 当破军唇边掠过微笑的时候,金座下苦苦等待的女子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发出了一声惊叹,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跪在他面前,举起了双手,声音颤抖:“破军!您、您醒了么?……破军大人!” 金座上被冰封的戎装军人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右手上,那一枚后土神戒折射出了一道奇特的光,似乎反映了他内心的波动。九百年前结下的封印果然已经松动了,所以,外界的声音居然能传达到了他耳畔。 “我是您忠诚的子民,来自于您西海上遥远的血族,请您睁开眼睛,看看我们的命运、倾听我们的声音吧!破军!” 此刻在金座下祈祷的,居然是冰族人么? 那么说来,冰族已经离开西海,成功地进入了云荒大陆? “还有不到半年,那命中注定终将会到来的时刻就要来临了!”星槎圣女双手合十,跪在金座下,“我们一定会在那一刻唤醒您,元老院为此已经准备了上百年——如今神之手们已经出发,他们将摧毁命轮,捏碎空桑人的心脏!” 命轮?金座上冰封的军人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在黑暗里等待着的九百年里,他不止一次地听到过这个词——在每一次轮回将尽、时间到来的时候,命运之轮就会开始转动。他们闯入他的密室,制止迦楼罗的启动,加固封印,不令任何人接近。 甚至有好几次,他亲眼看到那些人扼住了宿命,扭转了即将要相遇的星辰。是的……那些人,是在和他作对!几百年了,正是他们在不惜一切地阻止自己,不让自己和师父重新相遇! 如果不是那个所谓的命轮,他,早就不必在这里空等九百年了吧? “很好……很好。”忽然间,他唇角又掠过了一丝冷笑,对着虚空里开口,声音低沉而冷酷,“摧毁……命轮。” 听到破军口里第一次吐出了话语,星槎圣女全身一震,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凝视着高处军人冷冷的脸,狂喜地低语:“谨遵您的神谕!我们一定会摧毁命轮,击溃空桑人的守护者,迎接您的重生!” 她的声音清灵悠远,回荡在空旷的迦楼罗密室里,令破军的容色又是微微一变。 是的……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是不是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想不想看一下面前这个人?”魔的声音又在心底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诱惑,“破军,虽然时间还没有到,但是你也可以睁开眼睛,看看你的血族、你九百年后的子民……说不定会有惊喜。” 惊喜?一阵微妙的表情掠过了冰封的人的脸颊,似是沉睡中的叹息。 是的……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他曾经模模糊糊地在迦楼罗里看到过黑暗深处的那个人影。那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在满地的珠光里,孤独地寂寂而立——那个影子是如此熟悉,一瞬间令他如遇雷击。 终于是无法抑制心里的好奇,金座上的人用尽全力,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他瞳子的,是金座下一张仰望的脸——隔着薄薄的面纱,仿佛梦境一样的缥缈不可捉摸。然而那样的脸庞,那样的眼神,虽然隔了遥远的九百年,依旧如同烙印一样刻在记忆里,让他在第一眼的时候就辨认了出来,刺痛了他的心。 是她!果然是她么?!隔了九百年,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在他身边? 一瞬的恍惚和狂喜令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去,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被封印——这一瞬,内心的那种渴望是如此强大,令封印着他的薄冰都纷纷碎裂。金座上的破军竭尽全力,一寸一寸地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随着他强行的动作,冰层在不停地碎裂,掉落,又重新生长出来,就如人的伤口在不停地撕裂、破损、又重新结痂。随着封印的撕裂,他左臂上金色的火越来越明显,似是要从他身体里焚烧而出! 破军的动作极其缓慢,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破军……您果然醒了!”看到了那一双在黑暗里挣开的金灿灿的魔瞳,星槎圣女发出了不敢相信的低呼,狂喜,“您提前苏醒了么?天啊……您听到了我们的祈祷了!” 是她么?是她么!九百年了,眼前这个人是她么? 他的手指终于接触到了那一层薄薄的面纱,却停住了。体内有一股力量逆转而起,汹涌而来,一瞬间夺走了他对身体的控制!金色的火从他体内透体而出,发出了令人恐惧的光芒——然而,就在同一瞬间,他左手上的后土神戒瞬地划出了一道雪亮的光! 铮然一声,如同一把无形的光剑从虚空里掠过,将他身上的金色火焰一斩为二。厚厚的冰凭空出现,瞬地重新覆盖了他的全身。 他颓然垂下了手,再不能动。 “时间还不到啊……破军!”魔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阴沉,带着一丝恶毒,“我也想提前令彼此解脱,只可惜,你师父死前设下的那个封印还残留着力量——还是让我们继续等待吧……反正,五月二十日,时间也已经不长了。” “到时候,那颗黑色的星辰必将发出光芒,照耀这个天地!” 羽·黯月之翼 第十章 青木塬 一轮满月静静映照着碧螺江。 南部的碧螺江是青水最大的支流,发源自天阙山脉,水流洁净宁静,穿过了富饶的泽之国十二郡,从神木郡流入望海郡境内,最后在叶城注入镜湖。 冬季的夜晚是如此寒冷,朔风猎猎割面。不到子夜,江面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影,连渔舟都已经回船坞歇息,只有一轮冷月倒影在水面。 只听一声水响,水面上那一轮月亮瞬地破裂了,居然有一个人从月下悄然浮出水面。潜游了上千里的人在寂无人声的夜里浮出,月下的容颜苍白而绝美,蓝色的长发在水面逶迤,仿佛一个幽灵。 到了么?那个人擦了一擦脸上的水珠,凝望着前方岸上。 这一路从叶城逆流而上,沿着碧螺江穿过神木郡抵达这里,然而到了这个地方,这条水路也已经到底了。接下来,估计还是要从陆路走。 他看了看掌心的命轮,那个烙印在肌肤里的转轮还在昼夜不停地发出光芒,似乎在不停地催促着他前行——发光的那一支定定地指向东方,灼热。 星主……是在传达指令,让自己去那里么? 可是,那个方位,不就是传说中的青木塬?他微微蹙眉,想着这个问题,哗啦一声从水中浮起,向着岸边游去。他出水后身上滴水不沾,在冷月下熠熠生辉。那是龙鳞制成的黄金甲,犹如贴身的水靠。 “啊?怪、怪物!”忽然间,岸上有人叫了一声,引得他一惊。 抬头看去,芦苇丛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往后便跑,快得如同兔子一样。旅人微微蹙眉,转眼看到岸边被丢弃的是一个鱼篓和一张网,鱼篓里还有几条两指宽一尺长的小鱼,心下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在寒夜里钓鱼的孩子,摇了摇头,便熄了追上去的心。 云荒大陆承平数百年,东部的泽之国更是民间富庶,却居然还有孩子要在这样冷的夜里守在江上打渔,想来这个山脚的村庄也并不富裕。 旅人涉水走上岸来,想了想,俯身将手指在空空的渔网里一放。 仿佛听到了某种不容抗拒的召唤,平静的水面忽然起了一阵波动。隐隐约约地,水下有无数东西涌来,朝着溯光的手指所在聚集。那是一群肥美的淡水鲫,呼啦啦一声跃出水面,自动地跃入了网中! 转眼网里已经有了十数尾鲫鱼,旅人微微笑了一笑,将手指从水里抽起,低声说了一句:“去吧。”水面随即平静,其他云集而来的鱼转瞬散开,重新沉入了水底。旅人轻轻抚摸了一下腰畔的剑柄,低声:“这样就好了——紫烟,是么?” 漆黑的剑柄上,那一粒紫色的明珠在月下悄然流转出一道淡淡的光华 旅人涉水上岸,从行囊里抖出了一件黑色的葛布长衣,披上,翻过风帽兜住一头深蓝色的长发,在月下踏上了一条寂静的乡间小道——那是一条通往森林方向的小路,寂无人声,在月下闪出淡淡的白光。 不远处的村庄寂静安详,坐落在森林的边缘。 在村子的背后,便是郁郁葱葱看不到底的广袤森林,在月光下笼罩着一层奇特的青色雾气——青木塬是南迦密林的一部分,位于神木郡和博雅郡的交界处,本来应该是一片美丽而富饶的森林。然而,在最近一百多年的传说里,那却是一片噩梦之地,有着种种奇特诡异的传说,毫不逊色于前朝的九嶷附近的那片梦魇森林。 旅人再度看了一眼掌心旋转的命轮,确认了方向。 看来,真的是要前往青木塬了……旅人抬起头,顺着那个方向看了看——黑暗里,山峦起伏,密林遍布,苍莽不见尽头。穿过眼前这个村寨,将会进入青木塬区域。而在远山的背后,极远的天际线上浮出隐约的巨大轮廓,那是东方尽头的慕士塔格雪山,隔断了云荒大地和中州。 这一次的行程,目的地不会就在那里吧? 那个神秘星主的居所,难道会在雪山之父那里么? “紫烟,这几天日夜兼程,你也累了吧?”他叹了口气,对着空气中某个不存在的人低语,温柔无限,“我们到前面村子里去休息一晚,明天再赶路,好么?——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进入青木塬了。” 没有人回答他,指间只有明珠流过一缕温柔的光芒。 寒夜的风在猎猎地吹着,一轮冷月映照着路上孤独的旅人,流霜在空气中飞舞,村舍还在遥远的地方,连狗吠的声音都听闻不到,显得荒凉而寂静。 ——没有人发现,此刻,皎月的旁边悄然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暗影,就如人眼睛里的翳,悄悄地蒙上了明亮的瞳孔。 — 青水边上的这个村庄名叫长山村,一共不过五六十户人家,以农耕渔猎为生,都是淳朴百姓。如今是寒冬腊月,各自早早的闭门熄灯,村里早无人声。 遥遥地,只听到村头有狗吠了一声,然后后院里的狗也跟着叫。 一个双鬓花白的男人在窗前颤抖着手拿起最后一杯黄酒,仰头喝了,怔怔地抬头看了半空的冷月,眼角那一道刀疤分外的明显。片刻,他拿起了一个残破的埙,趁着酒意开始断断续续地吹奏,然而气息不继,只吹了几句就停了。 一封信摆在他的案头。雪白的信笺上,凌厉的笔锋充满杀意。 那是下午才收到的一封神秘来信,没有落款,当这个从姑射郡首府月照来的信使翻山渡江来到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分外的诧异——自己已经快要有十年不曾和村外的世界有任何联系了,又是谁会在这个时候忽然给自己来信? “不用了不用了,”当他拿过信,掏出几个铜子想要酬谢信使的时候,对方笑着拒绝了,“寄信的那位爷很大方,足足给了我两个银毫呢!” “是么?”他拿到信一看,却变了脸色,一把拉住信使,“谁?寄信的是谁?” 情急之下他用力稍大,信使发出了杀猪一样的痛呼,说不出一句话来。左邻右舍都跑出来围观,孩子也从后院喊着父亲过来。他立刻知道自己失控,连忙放松了手臂,好言好语地问:“是哪位给我寄的信?” “鬼知道!”信使却是愤愤地捂着胳膊,发现上面留下了深深的两个淤青手指印,抽搐着愤然回答,“那个人是晚上把信放在驿站里的!我看在两个银毫的份上给你送了过来,你这家伙却……” “对不住对不住,”他连忙赔笑脸,拿出一个银毫塞给信使,“麻烦你再仔细想想?” 信使看到了钱,哭脸便收敛了,捏着银毫想了半日,只道:“他是赶着马车路过的,都没下车,根本看不到脸。那个人说话声音很冷很飘,皮肤特别白,别的也没什么特别的……对了,他的马车上好像有一口棺材!” “棺材?”他愕然,手不由自主地一抖。 “是啊!”信使拍了一下大腿,“半夜打眼看到,可吓了我一大跳。” 信使走后,他一个下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邻居里有好事的过来闲言打听,被他挡了回去,紧紧将信捏在手里不给人看到丝毫。直到儿子也被他打发出去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将那封信拿出来重新细细看了一遍。 信上只有几个字:风,安否?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但是上面的字迹便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证明。一笔一划,锋芒毕露,仿佛一道道长戈利剑,似要刺破纸面直跳出来,令他血流加速无法呼吸。 十年了……被卷入那次残酷的宫廷内乱之后,昔年震动天下的北越组织早已残破零落,再无幸存。蜗居这个穷乡僻壤那么久,就当他几乎以为自己将要平静地老死在这个村庄时,一张轻飘飘的纸,将他的余生从此打破。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是的,那个昔年叱咤天下的北越雪主,居然还活着! 怎么可能?当初,明明一个人都不曾活下来啊!男人抚摸着自己伤痕累累的骨骼,只觉得心跳得非常快。十年前最后那一场搏杀历历在目。 他们立下了汗马功劳,帮助二皇子白烨登上皇位,却在庆功宴上被下了毒。所有的同伴们几乎死伤殆尽,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当白帅手下十二铁衣卫的那一刀斩下来时,他往后习惯性地一闪,然而后腰上却受了重重一击。 “躺下!”一个声音低喝。 那是白墨宸的声音。他蓦地醒悟,立刻往后一躺,倒在了血泊之中。是的……他怎么能反抗呢?此刻,他应该第一个躺下才是——因为那注入同伴酒杯的毒酒,是他亲手倒的。 他倒在了地上,看着尸体一具具堆叠起来。一个接着一个的同伴倒下,被乱刀分尸。北越雪谱上的人,原本个个都是独挡一方的高手,然而此刻却被毒药侵蚀,身手也变得滞重缓慢,被白墨宸的手下一个个诛杀。 好多的血啊……就像是永远也流不尽似的。 他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后腰疼痛无比。然而,直到组织里和他最熟悉的克清也倒下,在他身边呻吟的时候,想起昔年曾经并肩出生入死的兄弟就在身边死去,他一时间再也忍不住心头汹涌的热血,便想要站起身来。 然而就在那一瞬,一把刀挥了下来,克清的人头飞到了他的怀里! “你若敢站起来,便是与我为敌!”握刀的男人一脚踩在了他的胸口,眼神冷酷威严,“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给我躺下装死!否则便别怪我没有遵守承诺。” 承诺……他猛然一颤,仿佛忽然间身体里没了力气,颓然倒下。 身边的杀戮还在继续,惨叫,呻吟,骨肉分离的声音声声入耳。他紧闭眼睛,不让自己去看,去想——然而这种可怕的声音却在耳畔持续了很久,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直到现在,他每一夜一闭上眼睛,便仿佛回到了那个屠杀的现场。 那一夜过后,曾经名动天下的北越就彻底消失了。 所有人都死了,唯有他,被放回了故乡——白帅果然还是信守诺言的,居然真的在所有人都被灭口之后,独独放走了他一个人。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毕竟回到了故乡。 那之前,他曾经对雪主提出想金盆洗手退隐江湖,然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狠狠批驳。因为在北越这个极其神秘的组织里,人和人只要一旦加入便永生无法退出,唯一的出路,便是成为一个绝顶的杀手,永远的杀下去。 然而,他早已厌倦了。 仿佛是看出了这种暗藏的厌倦,空桑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元帅某一天居然找到了他,提出了一个交易——为了自由,为了故乡,为了摆脱这永无止尽的杀戮,他终于决定出卖了所有人! 如今,已经苟延残喘那么多年了。昔日已经远去,故人已成白骨,宝刀尘封,早已生满了锈,当他自己也几乎成为白骨的时候,雪主却忽然间重现世间,给自己来信。他,是已经洞察了自己昔年的背叛么? 可是,他又怎能知道自己如今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双鬓花白的男人反复地看着那只有一行字的信,眼神变幻。许久,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青木塬,咳嗽着,冷冷的神色流露出一丝感伤。馨,原本我以为能在这里陪伴你终老,谁知道还是身不由己,握过刀剑的人,终究要死在刀剑之上。 可是无论如何,在离开之前,我一定要见上你一面。 外面远远地传来狗吠声,后院自家的狗也跟着叫了起来。男人仿佛苏醒一样醉醺醺地站起身,走到窗下收了一排风干的鱼,朝着外面的路上看了看,最低嘀咕着骂了一句:“小兔崽子……死哪里去野了,那么晚还不回来!” 他走路的姿态有些怪异,缓慢而滞重,四肢似是非常不协调,连取下鱼干这种简单的动作都做得吃力无比。好容易取下了三个,啪的一声,杆子滑落,剩下那些穿在上面的鱼统统地掉到了地面。 男人嘴里喃喃骂着,吃力地弯腰去捡。然而努力了几次,却怎么也弯不下腰,手指在离开地面一尺的地方够来够去,就是无法捡起。 “他娘的,”男人含糊地骂。 就在这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划破了寂静,院子柴门被哗啦一声推开,穿着补丁单薄衣裤的孩子穿过篱笆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全身颤栗,几乎把酒醉的男人撞了个踉跄,失声喊:“爹……爹!” “干什么?”男人却暴躁起来,一个窝心脚就把儿子踢了出去,“兔崽子,半夜三更的才回来,鬼哭狼嚎的,又想讨打么?” 那个惊慌的孩子本想跑回家里对父亲说什么,然而还没开口,父亲的拳头却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他连忙躲在一边,抬起双臂死死地护住头,咬着嘴角忍受,一声也不敢吭,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虐待。 直到父亲停下来喘气,缩在地上的孩子才怯怯地开口:“爹,刚才……我在水边钓鱼,结果……结果看到水里出来了一个怪物!一个满身是金鳞的怪物!” “怪物?活见鬼了吧你?”男人嗤之以鼻,吐着酒气,把儿子往外一推,“小兔崽子……渔网呢?哪里去了?” “啊?”孩子一震,露出惊慌的表情。 “快去拿回来!要是弄丢了的话看老子怎么揍你!”男人醉醺醺地握着拳头往前走了一步,吓得孩子一个哆嗦,往后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然而又带着哭腔道:“爹……水里,水里真的有怪物!我不敢去……” “不去?不去老子打死你!”男人厉声,挥拳把孩子打了个趔趄,“我祁连钺的儿子……怎么、怎么会是这种哭哭啼啼的孬种!” 那一拳打得狠,孩子不敢再停留,终于哆哆嗦嗦地推开门,重新朝着水边跑了过去。 “没用的小兔崽子!”男人嘟囔着,重新俯身去捡起那些掉在地上的鱼干,然而受过伤的腰怎么也弯不下去,他一连尝试了几次,渐渐连气息都喘得粗了起来,全身打摆子似地摇来摇去,却还是抓不到地上的鱼干。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悄无声息地替他捡起了那些鱼干。 “谁?”男人失声,骤然抬起头来。 月光很亮,穿过了窗棂照进来。眼前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穿着黑色的长衣,风帽兜住了头发,只露出深陷在阴影里的苍白面颊和湛碧色的眼睛。那个人站在门外,弯下腰,替他捡起了鱼干,拿在手上,沉默着递给了他,没有说一句话。 男人看了他一眼,没有接,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他方才衰弱迟钝得连弯腰都做不到,然而这一退却居然快如闪电!在转瞬之间他已经退到了堂中那一张破败的桌子旁,后背靠了上去,右手背过身,抓住了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年画,只一拉,只听喀喇一声,一道银光忽然如同流星一般掠了过来! 旅人吃了一惊,显然也没有料到在此地会忽然遇袭,在电光火石之间身形一侧,那道光瞬地穿过他的袍袖,差点洞穿了身体——那是一支青铜箭簇,手指粗细,被劲弩发射出来,几乎就穿过了他的手,犹自在指间嗡嗡震动。 那个男人扯下了年画,壁上赫然露出了一把挂着的短刀! “打扰了,其实我……”来客拔出箭簇看了一眼,试图和这个男人沟通,然而话没有说完,脚下的地猛地一空,地板移开,一个陷阱骤然出现,将人陷了进去! ——这个简陋的乡间村舍里,居然处处埋藏着陷阱! 男人的脚猛地一顿,暗门应声关闭。此地的主人退了一步,俯视着脚下合拢的地板,厉声喝问:“你是谁?” 握在他手里的是一把刀,长三尺,阔二指,刀柄上生了锈,然而刀锋却依旧亮如一泓秋水,闪着蓝莹莹的光,显然是淬过了剧毒——当一握住那把刀,那个男人的手在瞬间变得稳定无比,因为酒醉而浑浊的眼神也刷地清醒过来,露出了一种锐利的光芒。 那种眼神,绝对不是一个朝野村夫所应该有的。 然而,那个被机关困在地下的旅人没有回答,空荡荡的房子里甚至没有一丝声音,就像是那个人不曾出现过一样,透露出一股诡异的气息。 “回答我的问题!”男人跺着脚,眼里涌出了杀机。他抬起手旋动桌子底下一个机簧,地底下顿时传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刺耳声音,仿佛有无数利刃相互在摩擦。那个地窖里设置了精密的机关,可以让坠入的人毫发无伤,也可以让其体无完肤。 可令人吃惊的是,利刃在地下滚了一圈,还是没有听到一丝声音——没有惨叫,没有哀嚎,甚至连刀锋入肉刮骨的声音都听不到。 男人的眼里露出了一丝吃惊——在十年前刚回到故乡的时候,为了对付可能追来的仇家,他精心设置了这个机关,任何闯入的猎物从未有过逃脱,而这一次难道失了手?可是方才他明明看到那个旅人跌了进去! 地板下没有丝毫声音,他在房间里默然听了半晌,终于缓缓抬起脚,拍了拍地面。 “咔哒”一声,地窖的门重新打开,里面黑沉沉的,没有丝毫声响和光亮——男人手握刀柄,警惕得宛如一只在黑暗里踱步的猎豹,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 那一瞬,打开的地窖里忽然吹出了一阵微微的风,令人打了个寒颤。 男人瞳孔下意识地收缩,右手轻轻地反转刀锋,斜斜向下。仿佛觉察到了前面的危机,后院的狗大声叫了起来,引得村子里的一片狗吠。 “何苦如此待客呢?”黑暗里,忽然听到一个平静而温和的声音道,“在下并无恶意。” 那个人是怎么出来的?男人猛然一惊,连头也不回,朝着声音来处一刀斩下。虽然已经接近十年没有拿过刀了,但是这一击依旧犹如雷霆,在黑暗里一闪即没。 然而,刀落空了。这一刀,他居然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好身手!”黑暗里有人鼓掌,清朗疏落,“刀意如电,来去无痕——这样的刀客,只怕云荒也不会超过五个。” 他转过头,看到房间里站着一个人,正是方才消失的那个旅人。 那个奇怪的旅人站在那里,面色安然地看着此地的主人,脸色没有丝毫的愤怒和惊恐,就像是从未在这片地面上离开过一样——虽然隐居多年,男人还是对自己的身手有足够的信心。然而即便如此,此刻,他甚至无法判断刚才那个旅人是否真的跌入了地窖,又是否是从地窖里悄然离开! 这样的差距,实在是令人没有丝毫的获胜侥幸。 男人不再说话,只是握着刀缓缓后退,移向了院子门口。与此同时,旅人却对着此地的主人微微一躬身,道:“在下不过是一个过路的客人,想找一个落脚地方过一夜。整个村子里只有你家的灯亮着,一时冒昧就走了进来——还望见谅。” 他的语气宁定,有一股奇特的令人安静的力量。 那只握刀的手却没有松开,男人眼里闪烁着兽类一样的警惕,定定地打量着来客,片刻开口,以一种冷涩的声音道:“别胡扯了……以为我看不出来?呵,普通人,会带着辟天剑?你是从帝都来的吧?” 辟天剑三个字一出口,对面旅人的神色也终于变了。 这个男人,居然认得辟天剑!他是谁? “你究竟是谁?来这里做什么?”然而不等他发问,男人却警惕地追问,宛如一只全身绷紧的豹子,恶狠狠,“是谁派你来这里找我的?白墨宸还是雪主?——他娘的,都十年了!你们还不肯放过我么?” 白墨宸?显然没有料到这个乡野村夫嘴里还会吐出这两个名字,旅人有些意外,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了门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个欢悦的声音叫着:“爹!爹,你看!快看啊……” 月下,孩子一手拖着渔网,一手拎着沉甸甸的鱼篓,从外面的小路上一路飞奔进来,满心欢喜:“天啊,居然网到了那么多鲫鱼!明天拿去卖了,可以换酒给爹——”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扑来,厉喝:“快出去!” 孩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一黑,紧接着又挨了一脚,身体往外直飞了出去。那一脚之狠远远超出他平日所挨的,他哇的一声跌落在在台阶下,痛得大哭起来。 “快滚!”父亲的语气比平日更加粗暴,吓得他打了个冷战。 定了定神,孩子才看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正在和他父亲对峙。一看之下,他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恐惧万分:“怪物!爹,这就是我看到的那个水里出来的怪物!……他、他怎么到家里来了?!” “别废话,快走!”男人握着刀堵在门口上,防备着旅人越过自己奔向儿子,一连声的怒斥,“小兔崽子!别愣在那里,快跑!——他妈的,快跑啊!” 那个孩子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然而,他不但没有跑,反而往里冲了过来。他个头不高,身体也瘦小,然而这一跑却快得像一头小豹子,一头撞了进屋,手里拿着一把鱼叉,往那个旅人的腿上便扎了下去,嘴里怒骂:“怪物!快从我家滚出去,不许害我爹!” 那一瞬间,这个瘦弱的孩子身上凸显出了巨大的勇气,令两个男人都为之一惊。旅人只是微微抬了一抬手腕,孩子还没近身,只觉得手里一股大力凭空涌来,手腕一震,那把鱼叉便飞了出去,噗的一声扎在梁上。 父亲大吃一惊,不等孩子冲到旅人面前,左臂一伸,将他凌空提了起来,一把拉到了身后,怒骂:“兔崽子,你,你疯啦?” “……”旅人看着这一对剑拔弩张的父子,忍不住苦笑起来,“两位,在下真的并没有丝毫敌意,何必如此?” 然而,虽然他及时地示好,或许是因为看到自己的儿子卷入了其中,男人的眼神又变得充满了杀机。 “唉……”旅人想了想,回过手,用手里的箭簇挑开了头上戴的风帽——那一瞬间,一头蓝色的长发飞扬而起,在陋室内猎猎迎风,璀璨不可方物。 “鲛人!”男人失声惊呼。 ——月光皎洁,然而眼前这个客人的容颜,竟然映照得月光都失去了色彩!他也算是见过世面、走遍了云荒的人,但在他记忆里,却居然找不出一张脸及得上眼前这个人的一半! 这样的外貌,这样的发色,的确只是存在于传说里的鲛人。 “是的,我从海国来,”旅人微笑着,把那支拔出来的箭交还给了他,“我和云荒、和白墨宸素问都并无丝毫关系,请别误会。” 男人疑虑地看着他,还是下意识把儿子挡在了身体后面,握着刀:“那你的剑……” “这把剑并非我原先所有,也是别人传给我的。至于来历,恕在下不能细说。”旅人抚摸着剑柄,“而且,阁下不曾听说么?——就在半个月之前,白帝白烨驾崩了,白帅挂冠归隐,宰辅素问也意外身亡。” 这个消息显然还是第一次传入这个偏僻的深山小村,男人一听,果然脸上的疤痕狠狠抽搐了一下,失声:“不会吧,白帝、宰辅和白帅,真的都死了?……怎么可能!” “是。”旅人叹息,“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神木郡的郡府打听一下。” “哦……难怪雪主他忽然又出现了。”男人打量了他半天,暗自松了一口气,“那么,你真的和那些人没关系了?” 不管对方是不是说了真话,然而方才的那一瞬间,以他那样惊人的身手,的确是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自己和嘉木同时杀死的——然而,他却没有,却在不停地示好。既然如此,自己再剑拔弩张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在下只是路过这里,想找一个地方落脚休息一晚上而已。明天也就要去青木塬了。”旅人叹了口气,似乎对引起了这一对父子如此大的不安而感到抱歉,拱了拱手,“既然如此,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男人的脸色猛地变了一下,没有说话,眼神有些闪烁地看着那个旅人的背影,不知道想着什么,嘴唇微微哆嗦起来——青木塬! 这个陌生人说,他要去青木塬?! 他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那个旅人已经走到可门口。孩子忽然冲了出来,怯怯地开口问:“鱼篓……鱼篓里的鱼,是你弄进去的么?” 听到孩子的问话,旅人回头微微笑了一笑,他的笑容温暖而虚无,有一种纯净的力量,似乎让这个寒夜的风都暖了起来,“就算是我打扰贵处的一点歉意吧。”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入了黑夜。 “这位客人!”忽然间,身后的男人咳嗽着,低声开口了,“孤村荒凉,没有什么客栈。如果不嫌弃舍下简陋,不如留下来歇息一夜如何?” 旅人有些意外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那个男人。此地的主人没有说什么,手里捏着那一封信,在夜风里恳切地望着他,似乎忽然间改变了主意。 — 深夜留客,重开酒席。 酒已经没有了,上来的只有茶。神木郡出产好茶,然而杯中的茶叶却是微微泛黄,也没有清香,泡出来苦涩不堪,应该是隔年的陈茶了。 “抱歉,家里真是没什么好招待的……酒今晚刚被我喝完了,咳咳。”男人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咳嗽着,“等下我让嘉木再去把鱼给煮了。” 深夜里,万籁无声,只有后院里那条老狗不停地叫。旅人还没说什么,男人却骤然不耐烦起来,回头大喝:“嘉木!替我去后院,把那条乱叫的狗宰了给客人下酒!” 旅人愣了一下,以为对方只是随口说笑。然而孩子显然知道父亲的说一不二,身体颤了一下,站在那里没有动,脸色刷的苍白,结结巴巴地道:“可……可是,三花是从小养到大的啊!爹,别杀它,我们吃鱼吧?” “让你去你就去!还不赶紧滚?”男人暴躁地拍着桌子,指着后院那条不停吠叫的狗,“它已经老得快掉牙了,不吃了,难道你还想给它养老送终不成?” “不必劳驾了,”旁边坐着的旅人连忙伸出手,劝解,“在下一贯不吃荤,就不用麻烦找菜来下酒了——狗是有灵性的牲畜,吃不得。” “不吃荤?”男人有些愕然,回头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俊秀年轻人。 “是的,除了鱼类之外,我从小只吃素,也不怎么喝酒,”旅人道,对着如释重负的孩子微笑,“你就去蒸几条鱼来吧。” “好!”孩子喜出望外,一溜烟地提着鱼篓往后面灶台跑。 “这个小兔崽子……呸!”男人看着儿子的背影,喃喃自语,“怎么会是娘们似的脾气?男儿到死心如铁,为了一条狗哭哭啼啼,将来难成大器!” 旅人却是一笑:“像阁下这样的高手,生出来的儿子又怎么会是娘们呢?” 他说的轻松随意,然而男人眼神刷地亮了,有肃杀之气一掠而过。他猛然从桌子旁站起,定定地看着对方,就像是一只要扑食的猎豹。然而旅人面不改色,只是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那把刀,淡淡:“这东西上有血腥气,只怕以前射杀过不少人吧?” 他抬头微笑:“眼神和杀气可以隐瞒,但兵器是不会隐瞒的。” 那个男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弓弩,眼神微微一变,吐出了一口气:“就知道阁下不是普通人,果然好眼力……” 旅人微笑不语,并不继续追问。大野藏龙蛇,云荒之大,自然多有奇人。既然这个人选择隐居在此地,那么必然是有自己的原由。如果对方不说,自己也不方便多打听。 然而,他虽然不语,但那个男人迟疑了一下,肃然拱了拱手,坦然介绍:“在下祁连钺,昔年也曾是个游侠,如今不过是一介废人,让阁下见笑了。” “祁连钺……阁下当初用的,肯定不是这个名字吧?”旅人微笑着,也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在下溯光,海国人,路过云荒,有幸与阁下有一面之缘。” “海国……”祁连钺喃喃,一拍桌子,叹息,“我年轻的时候,也算是纵横四方浪迹天涯,去过不少地方,然而却偏偏没去南方的碧落海……如今只怕这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再去了吧?” 那个叫溯光的鲛人摇了摇头,微笑:“人类的一生有一百年,而如今阁下四十岁不到,余生尚自漫长,轻言一生未免过早吧?” “你不会没看出来吧?”祁连钺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腰,“我的腰椎曾经彻底断裂,差点就成了终身瘫痪的废人。如今虽侥幸能重新站起来,却连弯下腰都不容易,更不用说别的——已成废人,谈何搏浪出海?” 溯光看了他一眼,道,“请容在下冒昧了。”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他迅捷地伸出手指,轻轻搭了下对方腕脉。他的手指是冰冷的,令祁连钺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背后一阵冷汗——这个鲛人的速度是如此惊人,如果他不是只要搭脉,而是直取自己的咽喉,只怕自己也无从阻挡吧? 溯光停顿了片刻,松开手来,摇摇头,不说话——是的,这个男人体内的气脉已经完全断了。大约在十年前,他整个身体的奇经八脉被一种可怖的力量震断,如今连内息和骨骼都不连贯,论体力,只怕连普通农夫都比不上。 “可惜。”他轻声叹息。 “不可惜,”祁连钺眼神坦然,道,“幸亏这一身的本事废了,否则我可能就这样死在外头,连这几年的安然生活都享不到。可怜嘉木他娘……” 刚说到这里,孩子从后屋里跑了过来,祁连钺便立刻住了口。嘉木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竹子做的托板,上面架着一口粗陶小锅,热气腾腾,却是三尾新蒸好的鱼——也没放什么作料,就加了一点姜末和葱花,却是鲜香扑鼻。 “爹,快趁热吃吧!”孩子语气欢悦,一边将碗筷布置好,又重新添了茶,手脚麻利地将父亲照顾的妥妥当当,然后夹了一条鱼放在祁连钺面前的碟子里。 “没礼貌!”祁连钺敲了一下儿子的头,呵斥,“也不招呼客人先吃?” “哦……哦,叔叔也请吃吧——”祁连嘉木缩了一下脑袋,这才回过神,对着溯光笑,“家里穷,没什么好东西招待。” 溯光微笑着看着这个乖巧的孩子,眼神温暖,神色却虚无。 “怎么才一个下酒菜?”祁连钺看看桌面上实在是有些寒碜,便开口吩咐:“去,把我吊在后屋梁上的那个盒子拿下来。” “啊?”祁连嘉木有些吃惊,“现在还没到过年呀!” “今天有贵客,”祁连钺一拍桌子,“让你拿就拿!” 在溯光来不及说不必的时候,嘉木已经猴子似地窜了出去,跑到房间后面的一根柱子上,拍了拍五尺高处的一个地方——只听喀拉拉一声响,不知道哪里的机关被触发了,转瞬从梁上垂下下了一个沉甸甸的盒子。 溯光在前面默默地看着,没有说话。 这间简简单单的农舍,不过几十坪的大小,里面却居然机关遍布,步步惊心,似是此地的主人为自己筑起的一个严密的城堡,守护着自己和自己的家人。 这个白发男子,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过往? 嘉木小心地抱着那个匣子过来,放在了桌子上,眼巴巴地看着,嘴里咕噜吞了一口口水。匣子里透出一股奇异的香味,似是肉味,浓郁而诱人。 “家里虽然简陋,但这件东西倒也足可款待贵客。”祁连钺说着,动手打开了匣子——那一瞬,浓烈的气息扑鼻而来,令溯光都哦了一声,脱口而出:“肉芝?” 匣子里的是一团金黄色的东西,用红丝线扎着,形似灵芝,散发出异香。那一朵灵芝本来大约有三尺长,然而此刻匣中剩下的不过半尺,断口处有刀削的痕迹。 “好眼力。”祁连钺赞扬了一句,从匣子里拿出一把小小的银刀,一刀下去,整齐地从肉芝上切下了厚厚一块,放在了溯光面前的碟子里,“尝尝看。” 银刀切下之处,那朵肉芝似是抽搐了一下,发出了细微的声音,切口处出现了细密如牛毛的血丝。然而刀锋过后,肉芝仿佛有生命,迅速自我痊愈,金色重新覆盖上了切口,甚为灵异。 嘉木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眼里露出了微微的恐惧。 “爹……”他喃喃地开口,嘴角开始抽搐,言语不清地道,“这……这肉芝,是不是在动?它……它会不会疼?” 那一刻,溯光忍不住暗自一惊,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孩子。月光下,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嘉木的眼睛深处蒙着一层灰色,脸色青白,气色极其不好,似有隐疾。 “他奶奶的,我说这个小兔崽子一点也没男人气吧?”祁连钺蹙眉,不耐烦地对着儿子叱喝,“每次看到切肉芝还会吓成这样!真没用!” 仿佛闻到了肉芝的气味,屋后的狗也开始叫的更大声,有些骚动不安。 “传说肉芝生在南迦密林深处人迹罕至之地,喜雨露湿意,不能见丝毫阳光,见则必瞬间枯萎,”见多识广如溯光,也忍不住称赞了一声,“传说肉芝长得极慢,十年才能长出小手指大么大的一点,能有如此巨大实为罕见——传说大的肉芝有神效,堪比慕士塔格峰的雪罂子,是极其珍贵的药材,千金难买啊。” “果然是高人!”祁连钺击节赞叹,“来来,请用!” “如此,多谢美意。”溯光微笑,一边用筷子夹起了一小块。然而,还没有送入口,溯光的脸色忽然一变,似乎是闻到了极其无法忍受的气味,立刻将筷子放下,捂住了嘴巴。 “怎么?”祁连钺吃了一惊,连忙跟了出去。 溯光疾奔出庭,将咬下的那块肉芝吐出,在冷月下深深呼吸,片刻才说出话来:“这……真的是肉芝么?” “不是肉芝是什么?”祁连钺愕然。 “说实话,我在海国并未见过类似的东西,也只是凭着古籍记载辨认它的外表而已。”溯光蹙眉,摇了摇头,“这个东西外形酷似肉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像哪里有什么不对头似的……这种味道,似乎并非灵药所应该有的。” “放心,这东西绝对没毒!”祁连钺显然理会错了他的意思,立刻用筷子拈了一片,坦然吃了下去,“你看,我就是靠着吃这东西,几年来逐渐把伤病都养好了。” 让断裂的腰椎重新生长,让瘫痪的人重新站起——这已经不是普通药物能做到的了,必是某种稀世罕有的灵物,如慕士塔格峰上的雪罂子,或者传说中的龙心血。 “我不是说肉芝有问题,”溯光摇头,“只是……” 话说到这里,他却不知道怎么往下解释——在方才那一瞬,他似乎直觉到了某种极其不详和黑暗的感觉,令人窒息。肉芝是天地灵物,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更何况祁连钺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异常,吃了多年,身体也逐渐痊愈,也足以见证这并不是不祥之物。 “算了,”溯光摇了摇头,只道,“在下无福消受,只吃鱼便好。” 祁连钺有些诧异,但也不再勉强,有些扫兴地让嘉木将肉芝放回去——这匣子里的肉芝原本应该有三尺高,然而此刻已经只剩下半尺不到了,估计也吃不了一年就该没了。祁连钺在合上盖子前看了一眼,目光里有隐忧。 一回头,却看到嘉木躲在屋子后,盯着桌子上的肉芝,眼里露出一种奇特的恐惧神色,舌尖轻轻地扫过下嘴唇。祁连钺以为他是贪嘴,没好气地叱了一声:“去去,小兔崽子,快滚回去睡觉,我和这位叔叔还有事情要谈。” 然而嘉木却哆嗦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连后脑勺撞到了柱子也不觉得疼,只是拼命摇着头,左侧唇眼的歪斜更加明显了,喃喃:“不……不要。不要吃。” “啰嗦什么?不吃你的病会更厉害!”祁连钺看到儿子躲躲闪闪的眼神,心头一下子腾起了一股怒气,二话不说大步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细弱的脖子拎了过来,“来,给我把这里切下的全吃掉!” “不……不!”孩子被按在桌上,却拼命扭着头抵抗,“它、它是活的!” “别动!”祁连钺的脾气极差,顿时暴躁起来,硬生生捏开了他的下颔,一边将肉芝塞入一边怒骂:“不吃?你想怎样?想死么?臭崽子!” 嘉木无法抵抗,却是满眼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祁连钺用粗暴的方式逼迫儿子吃完了肉芝,刚一松手,嘉木便脱力般的瘫软在地上,用手捂着嘴,深深地弯下腰去。“不许吐出来!”祁连钺眼疾手快,一脚踢在他背上,将儿子踢了一个趔趄,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嘉木趴在地上,瘦小的肩膀一起一伏,似乎经历着极其痛苦地煎熬。直到一刻钟后,他的呼吸才渐渐有了规律,啜泣着,歪斜的眉眼也渐渐的恢复了正常。祁连钺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儿子。 “我不要吃……爹!我不要吃了!”嘉木哭叫着, “良药苦口。每次吃肉芝都要哭哭啼啼,真是的!”祁连钺皱眉,“要知道这种稀世良药不知道多少人想吃也吃不到……快给我滚回后面睡觉去!” 嘉木抽泣着,垂着头走回后面卧室了,一路上用手背擦着眼角。 前面的房间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月光如霜,映照着破落的房间。溯光看了一眼嘉木的背影,眉间露出一丝沉吟,却没有说什么。 “你看出来了吧?”祁连钺低声,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嘉木这里,有点病。” 溯光点了点头——方才,个孩子的眼角在不停地微微抽搐,让清秀的小脸显得分外的奇怪,瞳仁里有一种淡淡的死灰色,显然是脑部的一种疾病导致。 “他娘死后,嘉木不知道为何就这样了,最近几年越发厉害。大夫说他脑袋里长了一个瘤子,只怕是好不了了。”祁连钺喃喃,有些失神地看着窗外的月色,停顿了许久,忽然道,“其实我留下阁下,是有一事相求。” 溯光看着他——这个人,难道是想求自己替儿子看病么?可是他不是医生,龙血只能解毒而不能治病,又能有什么法子? 然而祁连钺深深一礼,开口道:“请阁下带我去青木塬。” “去青木塬?”溯光微微一惊,“你要去那里?” “是的——刚才你不是说过,天亮了你就要动身离开这里,去往青木塬么?”祁连钺看着他,眼神殷切,“既然如此,那就带上我吧!” 溯光蹙眉,有些疑虑地看着这个男人:“青木塬并不是什么好的所在,虽然那里盛产肉芝和各种珍贵药材。为何要去?” “我知道。那个地方很邪门,”祁连钺苦笑了一声,“这里方圆数百里的人都视这个地方为禁地,从未有人敢进入。所以,我只能请求你这样的过路客人带我前去——而且阁下的身手之高,实在是我平生仅见,一定有能力抵达那个地方。” 溯光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那个命轮还在缓缓转动,那一支发光的标记一直指向东北方,有灼热的错觉。 “一定要去那里?”他问祁连钺。 “一定。”祁连钺断然回答。他的语气是如此的坚决,令溯光眼神微微一动,追问:“为什么?” 祁连钺迟疑了一下,声音止不住地低了下去:“因为……素馨在那里。她五年前进了青木塬,再也没有回来。” “是尊夫人么?”溯光沉默了一下,“她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 他问得直接,祁连钺的身体晃了一晃,颓然坐下,沉默了许久,仿佛是终于下了决心,抬起头看着他,开口:“阁下是海国人,可能没有听说过北越吧?我说的不是北越郡,而是另一个组织的名字?” “北越?是多年前出现过的那个杀手组织么?听说里面高手如云,北越雪主在传说中更是堪于剑圣门下媲美,只是可惜昙花一现。”溯光回答,补充了一句,“不过,在十年前白帝白烨登基之后,那个组织就神秘地消失了。” “阁下果然不是普通人……连这些都知道。”祁连钺感慨,凝望着隐没在黑暗里的伽蓝白塔,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自己脸上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语气低沉,“可能,我已经是除了雪主之外北越里的最后一个幸存者了吧?” 溯光的眼神微微一动,看着面前的白发男子:“阁下是北越中人?” “我曾经的名字,叫做逐风,”祁连钺喃喃,“早已没有人记得了吧?鸟尽弓藏啊。” “……”溯光沉默地听着。不久之前,他还刚刚从对方口里提到过的那个地方离开——帝都伽蓝,白塔伫立的地方,云荒权力的中心,充斥着种种欲望。眼前这个男人原来正是从那个地方回来,难怪有着这样的眼神。 那是历经诱惑和生死之后,百炼成钢的淡然。 “我活下来了,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回了这里,想死也要死在故乡,”祁连钺低下头去,摇了摇头,黯然,“在年轻的时候,我想要出人头地,野心勃勃,抛下了新婚不久的素馨出外闯荡——那时候她才嫁给我不到三个月。我以为她肯定会改嫁,可是……” 顿了顿,那一瞬他眼里有泪光:“当我垂死挣扎着回到这所破房子门口,用最后一丝力气敲响家门的时候,门里居然还有灯光!——我看到我的妻子坐在灯下缝补衣服,桌子上放着一篮新剪的韭菜,一切,居然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那一刻,溯光看到有一滴泪水沿着他疤痕丑陋的侧脸,缓缓滑落。 祁连钺苦笑着:“唯一不同的,是有一个小男孩缠着她说话。去了那么多年,在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我有了儿子,而且已经快八岁了!——我有了儿子,我的妻子还在家里!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就这样死去也值得……” 溯光点了点头,心里也有淡淡的感伤。 “我就这样昏在了门口。”祁连钺喃喃,“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还能再度醒过来。只是,从此就苦了素馨。” “我死里逃生,却变成了一个废人。看遍了医生,都说我的伤势是无法挽救了——腰椎彻底断裂,胸部以下失去了知觉,只能永远躺在床上,连拉屎撒尿都需要人服侍。”祁连钺有些自嘲的苦涩,“在离开故乡时,我满怀信心以为能在外面闯出个名堂……没料到,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 “我虽然逃得了一条性命,却日日夜夜被伤病折磨,恨不得自杀解脱——然而看到八岁的儿子,却又舍不得。”祁连钺喃喃,摇着头,“我是一个北越的杀手,到最后,却沦为了一个靠女人养活的废物!” “我的脾气本来就不好,卧病后更是暴躁易怒……就在前一天晚上,还因为她做饭晚了一些而大发脾气,”祁连钺喃喃,露出痛悔的表情,一拳捶在桌子上,“谁知道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呢?她……她居然一个人去了‘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溯光蹙眉。 “青木塬。”祁连钺神色变得苦痛,抱着自己的头,“她是在天没亮之前走的。村里有人看到过她走进那片森林,身边只带着三花那条狗。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一个月后三花从林子里跑了出来,瘦得不成样子,嘴里叼着那一枚肉芝。” 溯光没有说话,沉默了下去。 那个叫做素馨的女人,早早的嫁给了当地的英俊青年,本以为能安分守己平平淡淡地相守到老。然而婚后不久就被丈夫抛弃在故乡,辛苦独自抚养孩子多年。好容易等到丈夫某天忽然回来了,侥幸保住了性命,却发现他已经是一个废人。 ——可是尽管如此,她为了治好他的病,还是不惜走进了青木塬。 而这举世罕有的灵药,是那个女人最后给丈夫留下的礼物,也令他渐渐恢复了健康,终于能够摆脱瘫痪——而她自己呢?是不是至今被困在那一片据说无人生还的密林里,再也无法出来?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她走了已经三年了……”祁连钺低声,“我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开始能和普通人一样做一些简单的农活养活自己和嘉木——但是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着要去那个地方把素馨找回来。但没有任何个人敢靠近那片林子一步,我一个人无法成行。” 溯光沉默着,忽地问:“林子里到底有没有妖魔,你知道么?”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进入过其中的人的确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祁连钺看了一眼那片夜色里黑黝黝的森林,“有传言说那片林子里有魔物,它们不但会吞噬误入其中的人,还会引诱周围村寨的人走入丛林——当素馨失踪后,村子里的人因为恐惧,甚至在林子外三里地的地方筑起了墙,防止有再任何村里的人靠近那里。” 溯光点了点头。守着近在咫尺的林子,却无法打猎也无法耕作,的确是令人无法忍受——这一切,或许只有世代相传的恐惧才能解释吧?难怪这里的村民们日子过得如此艰苦。 “今天,我接到了一封故人来信,决定要在离开这里之前做这完件事。我一定要进那个地方找到素馨!”祁连钺看着他,眼神里又闪出亮光来,低声:“我看得出来,你绝对不是普通人……一定是上天可怜,令我遇到你。要是你再晚来一天,我就自己一个人闯进去了。” 溯光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看着桌子上的杯筷——那几尾鲜鱼在寒夜里冒着热气,鲜美的汤扑扑地翻滚着,然而两人谁都没有动过一筷子。 “我进村子的时候,远远听到有人在吹埙,是你吧?”溯光凝视着手里的剑,低声,“那首歌的调子,是《仲夏之雪》么?” “我不知道,”祁连钺有些茫然地回答,“那是素馨最经常唱的,听得多了,也就记住了——应该是这一带的歌谣吧。” “仲夏之雪……仲夏之雪。”溯光的眼神渐渐变得辽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露出了一丝哀伤,“很多年了啊……很久不曾听到了。” 冷冷的月光穿过窗户,落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有一种凄凉的意味。祁连钺看着他,一时间明白了什么,问:“莫非,阁下也曾经有离散之痛?” 溯光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指,轻轻抚摩着那一柄黑色的长剑,眼神温柔而哀伤,许久,才道:“不,我们从未离散。” 祁连钺下面想问的话,被这样短短一句回答给堵了回去,只能沉默。 “我的确是要去往青木塬,”溯光低头看着掌心,许久才开口,“我可以带上你。但到了那里之后,万一我接下来要去的方向和你有分歧,你就需要自己走完剩下的行程……” 祁连钺喜形于色:“好!” 溯光只是抬起头看着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地提醒:“但是,我只能带你一起进入那里,却绝不可能和你一起出来——而以你现在的能力,是不可能一个人走出青木塬的——你一定会死在那里面。” “那有什么关系?”祁连钺咧开嘴笑了,牙齿雪白而锋利,有一种豹子一样的攻击性,“我在十年前就该死了……苟活到今天,这条命都是赚来的。何况嘉木也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我还有什么顾虑?” 溯光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抚过剑柄上那颗明珠:“好吧,那我就带你一程——明早出发。” “明早就出发?”祁连钺却有些犹豫起来,“这一趟需要好好准备一些东西,能否稍等一两日,让我筹措完备?” 溯光却断然摇了摇头,看着掌心,低声:“不,我没有时间了。” 那一刻,一道光芒从这个旅人的手中绽放,在黑暗冷清的室内如璀璨的莲花——祁连钺吃惊地看到一个金色的命轮在那个人的掌心,仿佛活了一样的转动,发出耀眼的光华。其中的一支,定定指向青木塬的方向。 “唉……”溯光握紧了手,那道光芒便被他熄灭在了掌心。 “我本来只是一个过客,并不应该卷入你的事,”他对着夜空轻声,似是对祁连钺,又似是对着空气里不存在的某个人说话,“但是我明白一个人总是想寻找生命里早已错过的东西的感受——你是这样,我亦如此。既然是举手之劳,我也应该满足你的心愿。” “是么?紫烟?”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冬日的夜风吹起温暖的鱼汤热气,萦绕在身旁。 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 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 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注1] [注1:仓央嘉措著] 羽·黯月之翼 第十一章 亡人村 如果眼前这个坠落且燃烧的巨大火球就是云梦之城,那么说来 “救救他们救救他们呀!”小翎竭尽全力地挣扎着,却无法挣脱溯光的手,只能崩溃般的大哭,身体逐渐失去了支撑力,“求求你救救、救救我姐姐,救救族长,救救神主” 话音未落,溯光忽然一惊! 是的神主!刚刚回到故乡的琉璃也在这座城里,在这一片烈焰吞噬的地狱里!她是不是已经那一刻,仿佛有一把刀猛然插|入了心脏,令脑海一片空白。溯光推开小翎头也不会的掠了起来,向着那一片巨大的火海掠去! “你”小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没入火里,一瞬间就消失无踪——他去了?他居然就这样闯入了火里! 然而,就在鲛人身形消失的那一瞬,那一团火起了一阵奇特的战栗,仿佛收缩了一下。只听“唰”的一声,一道光芒从火中升起,雪白而凌厉,就像是一把雪亮的刀。 光是白的、冷的,宛如北方从极冰渊万古不化的冰雪,迅速的扩散,笼罩了整个熊熊燃烧的城池。光芒里可以看到一个人的影子,静静地站在大火的中心,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微蓝色,胸口正中绽放出光芒。 正是那个出现在密林里的陌生旅人。 他一手指向天空,一手指向自己的心脏,似乎是在召唤着什么——那道光就是从他身体里发出的,从心脏里射|出,笼罩在他的头顶,迅速的扩散开来,仿佛北方的极光,划破了这巨大的火海。 光芒里,忽然下起了一场奇特的雨。 那雨来的如此突然、如此猛烈,胜过了任何一场丛林里夏季的暴雨。没有任何征兆的从天而降,瓢泼般迎头浇下,在火上密密织成了一道道帘幕,将肆虐的火舌都柔软地包裹了进去,一寸寸掐灭。 小翎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一切,伸出手去。然而,在咫尺之外,她的手上却接不到任何雨滴。那一场猛烈来袭的雨似乎只存在于和火焰相对应的地方,没有超出一寸。 虽然雨下的如此之大,但那一片火却执拗地不肯熄灭。溯光忽然间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对着天空举起双手,从胸|中吐出了一声长啸。 这一刻,天地间风起云涌。仿佛感受到了召唤,九天上所有的云都汹涌而来,向他汇聚。只是短短片刻,在这个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上就高高地堆起了大得可怕的云层,层层叠叠! 铁灰色的、暗淡的雨云堆积在头顶,在天地之间,人显得如此的渺小,就连那一座着火的城池也仿佛不过是一团火球.那是什么样的力量啊简直是夺了天地之力!那个出现在密林里的陌生旅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居然能操纵这样可怕的力量! 她浮在空中,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最后一片火焰熄灭。 火光消失后,她终于再度清晰地看到了那个鲛人。他身上的光芒已经消失,从空中落下,站在火场的正中间,依然保持着举手向天的姿势。她扑扇着翅膀,小心翼翼的靠近,却看到他忽然间一个踉跄,仿佛再也无法支撑地跪倒在地上,半天无法站起来。 “喂”小翎连忙飞过去,“你怎么了?” 她落在地上,试图将他扶起。然而刚落到地面却被烫的惊叫一声,火焰方熄,整个地面都被灼烤得通红,仿佛一块烙铁,根本无法落脚。她不得不继续张开翅膀悬浮在空中,吃力的俯下身去,试图拉起那个人。 然而,那个鲛人仿佛丝毫不觉得痛,就这样筋疲力尽地跪倒在灼热的地面上,用手撑住膝盖,剧烈的喘息。雨水淋湿了他,他的蓝色长发如同水藻一样贴着俊美的脸庞。这一瞬,这个远方来的异族人光芒四射,宛如神人一般,令她不敢触及。 “你你怎么了?”小翎缩回了手,不安的喃喃。 “我没事”他吃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得可怕,声音断断续续,“只是只是刚才那个召唤七海的法术,太耗心力了”一边说着,溯光一边支撑起身体,抬起手,指向这一片劫火过后千疮百孔的废墟,“这、这就是你们的城池么?” 小翎浮在半空中凝望着脚下的一切,脸色苍白。 “不可能!族长她早就预言过最近有灾祸!”小翎忽然大喊了起来,振翅飞了起来,“她、她一定带人早早躲起来了还有神主!她是女神转世,无所不能无上尊贵的纯血!她不会有事一定不会!” 神主?溯光一惊。 琉璃!数天前,她还在长山村和自己最后见了一面。最后离开的时候,她在比翼鸟的翅膀后面看着自己,眼神是如此的澄澈,如此的悲伤,令他也感觉到了悲伤。 他知道她在等他开口,不为挽留,只为说些什么。那时他也曾有一种冲动,想要叫住她,虽然他并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然而,他毕竟不曾那么做。虽然那个时候,他心里已经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这一次,将会是永别。 如今,果然如此。 “琉璃琉璃!”他再也忍不住地跃上这一片废墟。脚下的地面微微震颤,天空中的雨还在细密的落下,在火上化为一股股小小的白烟。他一路唤着她的名字,希望能看到那个小丫头忽然跳出来,清脆地回答:“我在这里!” 她的眼睛,是否依旧明亮清澈,犹如夜空的星子? 可是,这座被毁灭的城池如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他的足音在回响。 大火已经熄灭,然而城里的街道上并没有一个人,只有血流得到处都是,仿佛有人提着一桶又一桶的红颜料在往地上泼。那种红色触目惊心,令他的脚步不由得一次次放慢,连心里都震颤起来:这里所有的人难道都已经遇难了么?即使是遇到了天灾,也不可能那么多人一起尸骨皆无吧?他们的遗体呢?为何这一路走来,不曾看到一具尸体? 琉璃呢?她是不是在这场大难前刚好返回了密林,躲过了这一劫? 溯光奔过一座座碑坊、城楼、高台,扫视着这一座原本瑰丽宏大的世外之城。可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呈现出被某种可怖力量毁灭的状态,残忍的定格着,没有丝毫的生息,更没有一个活人。 “琉璃!”他跑不动了,心里的希望一层一层地覆灭,只能站在废墟上,呼喊她的名字,“你在么?” 依旧没有回答。细雨里,只有无数白色的花朵缓缓落下,在半空中轻灵地飞舞,仿佛精灵一样轻吻着他,然后迅速融化消失,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痕迹——如同这里所有的生命一样,消失得无声无息。 他站在巨大而倾斜的、毁灭的城市废墟上,凝望着这漫天落下的白色花朵,忽然间再也支撑不住地踉跄了一下,抬手捂住了脸。 是的如果当时他回应了她眼神里的期盼,开口挽留一下,她是不是就会躲过这一次大劫?可他居然没有!他只是沉默着目送着她离开,什么都没说。 “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不要老想着那些不开心的事——鲛人一生也不过一千年,总不能永远活在回忆和梦境里吧?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她最后告别的话在耳边回响,悲伤而无奈。 什么时候才能醒?他茫然地想——或许,从亲手杀死紫烟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坠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噩梦里吧?他只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醒来,在那个噩梦里不能解脱,这既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赎罪。 忽然间,一阵风吹过,带来一阵隐约的歌声。 “仲夏之雪,云上之光。 “簌簌飘零,积于北窗。 “中夜思君,辗转彷徨。 “涕泣如雨,湿我裙裳” 那歌声是如此熟悉,清冷而缥缈,令他忽然一震——《仲夏之雪》!那是《仲夏之雪》!有人在唱这首歌在坍塌的神庙里唱这首歌!他回过头,却听不出那是谁的声音,只能循着歌声的来处飞奔而去。 那首歌,他一共只听两个人唱过:一个是多年前死去的紫烟,还有一个,就是在他昏迷中哼着这首歌陪伴他的琉璃。 无论是谁,他都要找到她们。 小翎在远处看着这一幕,身形一晃,几乎要昏了过去. “他们是谁?从哪里来?”她虚弱地喃喃,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一切,脸色苍白,“是他们肯定是他们做的!是这些怪物孩子杀了这里所有人!我——” “别冲动。”溯光拉着她,不让这个莽撞的隐族幸存者再上去送死。心念电转,视线投向了大地深处——是的,这些忽然出现的孩子,定然和方才看到的地底深处的那一道白光有关!他们,是从大地深处走出来的么? 这些孩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居然会对与世无争的隐族下如此毒手? 忽然间,他看到了脚下的废墟里压着一只焦黑的手臂,血肉模糊的手腕上套着细细的金钏——那是他第一次在这个空无的城市里看到人的躯体。 溯光一惊,连忙俯身将那一块巨大的石头挪开。 展露在他面前的,是半具女子的尸体——左手、左脚,以及半边的翅膀都仿佛被烈焰焚烧过,已经化为一堆灰烬,然而右半边的身体却还残留着,就这样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溯光看到了那个女子尚未毁坏的侧脸,忽然间倒退了一步,失声惊呼:“微雨护法?” ——是的,眼前的这个女子,居然就是几天前在长山村和自己见过一面的微雨,隐族的四大护法之一! 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停止了跳动。 是的,微雨已经被某种可怖残忍的力量杀死。那么,那些和她一起回来的人呢?琉璃琉璃是不是也出事了?! 刚想到这里,风里传来一声哀鸣,天空里有两只巨大的鸟飞来,一黑一朱,盘旋在这一片废墟上,长一声短一声地低鸣,似乎在呼唤着什么。黑鸟和朱鸟似乎都受了重伤,各有一只翅膀无力的垂落,两只鸟紧紧地靠在一起,共用着一对尚能动弹的翅膀,在细雨中缓缓盘旋,久久不忍离去。 “比翼鸟!”小翎失声惊呼,“是比翼鸟!” 溯光心里一紧。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大步踏出,手指紧紧握着,眉目间杀意纵横,向那一群孩童冲了过去。 巨大的力量从虚空里传来,向各个方向拉扯着,轰然一声巨响,三女神神像被瞬间粉碎!碎裂的神像朝着四处飞出,宛如一道道流星。然而,虽然神像已经化为齑粉,令人震惊的是,那一颗金色的巨蛋却还是浮在空中,并未坠落! 一股神奇的力量托住了它,尽管裂痕已经遍布了整个表面,外壳甚至一片一片地往下掉落,然而那颗蛋还是竭力的维持着外形,没有粉碎。 裂痕里隐约传出苍老的祝颂声,衰微,却始终不曾断绝。 “隐族果然有高手啊”织莺低声叹息,“**了那么多神之手的力量,居然还能勉力维持到现在!难到非要我出手?”话音未落,她忽然掠起! 如同一只雪白的鹤瞬间飞过池塘,织莺的双手在空中交错,握紧时,已经凝聚了两道耀眼的光束,直劈而下! 又一声轰然巨响,那颗金色的蛋终于崩塌了。 一大片外壳掉落下来,重重砸在了水里——破碎的卵里露出了一张苍老的脸。那是一个老妇人,满地是血地盘膝坐在里面,背后有着一对灰白色的羽翼,衣衫华美,神色庄严。她似是极其衰弱,甚至已经无法坐稳,只能用背后的羽翼来支撑着身体,摇摇欲坠。 然而老人的手里,却提着一颗孩子的头!那个神之手还睁大着眼睛茫然地看着虚空,眼眸里凝聚的;力量尚未散开,却已经被老人切断了喉咙。老人的脚边更是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具尸体,无一不是穿着白衣的神之手以及冰族的战士。 “找到了!”这一刻,闾笛少将大喊起来,“隐族的族长在这里!” 他手一挥,身后的战士立刻单膝下跪,调整好了架在地上的射日弩。 ——这些跋涉了万里来到这里的冰族军人,居然带上了他们族里最好的武器来到了南迦密林深处! 听到密如雨点的上弦声,垂死的老人忽然抬起头来,和外面密密麻麻的敌人对视。那一刻,无论是神之手还是冰族的战士都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回忆起不久前覆灭天国的那一场惨烈血战。 他们从地底出现,沿着通天之木夺取了隐族在树上的据点,然后来到了这座在林梢移动的云梦之城。 他们进入的时候,正好是之夜,最黑暗的时刻。 战争只持续了一天,在天明前结束。 ——隐族的人对于他们的到来似乎有所预料,可依然不是神之手的对手。他们惊觉、反抗、战斗,但那些神之手的力量出乎了他们的想像。当那些孩童眼睛上的纯金带子被解下来的时候,整个城市开始土崩瓦解。在这样惊人的力量面前,隐族的战士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扯断了双翼、撕碎、死去。四位护法守卫着神庙,顽强地抵抗到了天明,然而最终还是失败了。 唯有这个老人,居然以一人之力对抗着整个军团,杀掉了接近半数的神之手! 她在这里,到底守护这什么? 闾笛少将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面前垂死的老人,开口吩咐道:“她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所有人,瞄准!” 无数只箭向着池塘上空呼啸而来,密集如雨的射入了其中。 而那个老人不闪不避,盘膝坐在那里,看着外面密密麻麻围着的异族人,一手飞快的结印,另一手却紧紧捂着心脏部位,不停地咳嗽——每咳一声,都吐出大口的血。 她一边咳嗽,一边用手指蘸着那些鲜血,在虚空里急速地书写着符咒! 一道道亮光随着她书写而浮现、扩展,在面前结成一道防线。然而,她的手移动得越来越慢,力气也越来越小。呼啸的劲弩密集如雨,那些孩子的视线更是无处不在,一道又一道的力量汹涌扑来。只听“哧”一声,她身前的那一道光幕忽然碎裂了! 那一瞬,她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起,狠狠地甩向了空中。 “姑姑姑姑!”忽然间,一个声音带着哭音喊了起来。 “闭闭嘴!”隐族的族长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吐出一口鲜血,却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对着身后低喝,“琉璃!给我好好呆在那里不许出来!” 此时,所有人才发现那个巨大的蛋的深处居然还有一点幽光——那一缕微弱的白光映照着中央某个灵柩一样的东西,折射出奇怪的光。那个奇特的冰做成的灵柩中,居然封印着一个少女! 那个少女满身披着璎珞,脖子上戴着一个双翼形状的古玉,躺在透明的封印里,眼睁睁地看着老人被神之手的力量抛向半空、撕扯,再也忍不住的哭喊起来,用手拍击着封住自己的冰:“姑姑!” “我我没事。”族长虚弱地撑起了身子,然而还没站起身,又有两股力量从空中交错着急速推来! “你们你们这群恶魔!”最后的防线破碎了,族长一次次地被击倒,却一次次地站起来,用尽全力守护着密室,不让那些入侵这靠近。被封印在冰里的少女看着外面密密麻麻的白衣孩童,忍不住用尽全力地嘶喊道:“恶魔!等我出来,一个都不会饶过!” 随着她的呼喊,她的眼眸变成了纯紫色,熠熠生辉。身后的羽翼开始迅速扩散,一片一片洁白的羽毛在冰下伸出,铮然如刀出鞘。 琉璃用力拍击着封印自己的冰,尖叫道:“让我出去!” “不不!”耳边却传来微弱的声音,族长满身是血地低声喃喃,“琉璃你的力量,要留到黯月祭典的时候。再、再忍一会儿,会、会有人来帮助我们的” “帮助我们?”琉璃大喊道,“谁还会来?我们的人已经都” “我。”忽然间,一个声音沉声回答。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废墟上,蒙蒙细雨冲洗着血迹和焦痕。在细雨和无边的落花里,远远奔过来一个人影,穿着黑色的长衣,蓝色的长发在风里飘飞,面容温和俊美。 这一刻,琉璃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失声叫道:“是你?” 他、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他不是要去寻找他所谓的命轮和使命么?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他居然会再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你没事吧?”她听到他对自己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 这句话让琉璃呆住了,她在封印里呆呆地看着那个人向自己走来,穿过死亡和鲜血,慢慢地走来。 “我我没事。你” 溯光看着蕴灵池边密密麻麻的百衣孩子,以及那一对对冰族军人,眉头微微蹙起。他实在是想不到这些原本远在万里之外的异族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便在这时,他的掌心里再度传来了剧痛,迫使他不得不低下头去。 一道金光照亮了他的脸。 一种被召唤的感觉令他全身紧张,血脉在身体里加速奔流,他看到手掌中的那个金色命轮在急速地旋转,发出了耀眼的光芒!指引方向的那一支,此刻已经不在转动,定定的指向了一个方向,不停地盛放出光芒。 那个方向是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顺着那道光看过去。 “龙你终于到了。”忽然间,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他猛然一震,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另一只手举了起来,遥遥地对着他。那只苍老枯槁的手上,赫然也有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命轮! “星主?”溯光脱口惊呼。 他赫然注意到这个蕴灵池中心最后的结界里画着巨大的命轮符号,而那个符号,和不久前出现在长山村里鼓台上的一模一样! 隐族的族长衰弱的倒在地上,满身是血,身体已经被撕裂。她用同样有着命轮徽章的手撑起了身体,对着这个远行而来的旅人微笑,声音断断续续:“一百多年了,我们,终于见面了龙。” “只可惜,你,还是来得太晚了一些。冰族人已经侵入,他们、他们摧毁了这里命轮真正的中枢所在。” 星辰暗淡后的第九百年, 亡者当归来。 魔王从地底复苏, 血海从西汹涌而来, 呼啸淹没大地。 月蚀之夜,大灾从天而降, 神祗于红莲烈焰中呼号。 孩童的眼眸里,看到天国的覆灭。 当暗星升起时,一切归于虚无。 羽·苍穹之烬 序章 满月之夜,云浮城在夜空中随风无声飘移,掠过明月。 九天之上,空城寂静,无数的方尖碑林立,仿佛一座巨大的墓园。细细看去,这些碑上都刻着不同的名字,标注着起与止时间——这里面的每一个,都是曾经生活在这座云浮城里的纯血翼族,天地之间拥有最高智慧的一族。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此刻的他们都已经选择了永久的沉睡。 不生不灭,与天地同在。 那些洁白的石碑不知道用何种材质雕刻而成,通透晶莹,每一块上都隐约透出一个人影:站立着,双手交叉在胸口做出飞翔的姿势,肩后的翅膀却是垂落的。那些影子似乎被镶嵌在了墓碑里,若有若无,惟妙惟肖,千姿百态、居然并无一个相同。 这,是那些纯血翼族在消失之前留下的唯一“实形”。用了秘术,每个灵魂离开躯体的那一瞬间的姿态被凝固,投射在了碑里,象征着肉身已灭,而魂魄却将继续飞翔,与这个天和地都融为一体——这也是九天上云浮城里的纯血翼族所最求的最高境界。 此刻,在这一座已经空置了千年的天空之城里,唯一活着的是一个少女。 “不生不灭,与天地同在?无不无聊呀?”琉璃看了半天,从那些墓碑前直起了腰,忍不住嘀咕了一声,“有实体多好,可以做这个做那个,可以吃喝玩乐——这些人为什么一个个都不愿意转生轮回呢?” 万籁俱寂,没有一个人回答她。 这是她来到这座城市的第六十七个夜晚。按照姑姑临死前的嘱托,她在黯月之夜展开翅膀,带着隐族所有人的魂魄,竭尽全力飞上了这座九天之上的城市。然而,偌大一座空城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在那些古老而巨大的方尖碑之间孑孑独行,看着一个又一个离去的族人存在过的记录——这个传说中的故乡已经是一座空城,像极了一片极大的墓地。 忽然间,琉璃眼神一亮:“咦?”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奇特的三联碑,比普通的碑更加高大,上面的字显然是新刻上去的,显示着碑的主人刚刚离开这里不久。 她忍不住念出了上面刻着的名字:曦妃。慧珈。魅婀。 念出这三个名字的时候,琉璃的心跳忍不住加快了几拍——是的!这就是传说中的云荒三女神吧?也是她们,将还尚未孵化的她托付给下界隐族? 她惊喜地摩挲着碑面,却发现这三座方尖碑和其他的并不一样,上面并没有人影。她心里不由得一惊:怎么回事?难道三女神并没有死? 然而,很快,碑下刻的一行小字跳入眼帘: “浩然万古,诸神寂灭。吾等三人将于万年后转生云浮,必不令此城永空。” “一万年后?翼族转生的时间可真是长啊……”琉璃算着时间,不由得颓然叹了口气——那么说来,这座城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陪她了?她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沮丧,瞬地张开了背后金色的双翼,凌空飞起,落到了云浮城最高的那一座方尖碑顶端。 那是云浮城的开创者尚昊的墓碑,上面留着一个孤独的剪影,没有和其他族人的影子一样仰望天空,反而是微微垂着头,似乎在俯视着脚下的大地。 看来,大城主尚昊在离开前,也在思念着自己唯一的妹妹吧?那个被他驱逐出云浮,永生永世在大地上轮回漂流的少城主离湮——他,是否后悔过呢? 那一刻,琉璃忽然想起了一件还没有去做的事情。 是了,如今,是到了自己来纠正这个万古前的错误的时候了! 琉璃收敛了翅膀,落回地面,在这偌大的城市中奔跑,穿过落满灰尘的长长玉阶,推开空无一人的宫殿的大门。空荡荡的王座上,横放着一支尘封已久的金色权杖——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就在同一瞬间,那权杖仿佛活了一样凌空飞起,自动跃入了她手中! “应该是这么用的吧……”她竭力回忆着姑姑曾经的嘱托,摘下项中的双翼古玉,在手里比划着。手中突然一震,那块古玉忽地化作一道光,围绕着权杖飞舞,最后停驻在杖头,咔嚓一声嵌入,纹丝合缝! “啊……原来它自己会动!”琉璃松了口气。 当古玉镶嵌入权杖之后,金色的权杖上瞬地延展出了双翼,放出了盛大的光华——那一点光似乎瞬间点燃了整个城市,从一处折射到另一处,纵横交错,仅仅一瞬间,沉寂黑暗的空城立刻变得璀璨夺目! 这……这是怎么回事?闯入宫殿的少女吃惊地抬起了头,发现悬浮在云浮城顶上的是无数巨大的镜子。那些镜子每一面都呈现出奇特的弧度,如同天穹一样簇拥着这座云端的城市——而那些镜子的聚光中心,居然就是云浮王宫里的王座! 在握住权杖的那一瞬,无数的光芒折射而来,簇拥着她,就如整个九天星辰都向着新生的、无上的王者行礼一样。 琉璃在光芒的中央看着这一切,目眩神迷。 这就是所谓的“燃灯”仪式?作为最后一个纯血的翼族,她点亮了这座空城,成为了云浮的新主人——就如姑姑所说的那样:“用苍穹之光,为你加冕。” “现在,我变成翼族的王了,是么?”她小小声地问着自己,看着手里的权杖,生怕惊动了什么,有些雀跃,“那么,我可以去做姑姑叮嘱我要做的事情了?” 在隐族覆灭之前,姑姑曾经叮嘱过她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些隐族人的灵魂从大地上携来,安放在了这座城市所属的蕴灵池里——那是翼族人孕育新生命的所在,只要把隐族人的三魂六魄放在这里,等转生时间到来后,他们这一族就可以在九天之上复兴。 这么多年来隐族抚育的恩情,她终于得以回报。 如今,她应该去做姑姑嘱托过的第二件大事了。 琉璃握着权杖,打开了翼族王宫最深处的那道门。在尘封了千年的密室里,有一盏华丽的水晶灯盏——灯上没有火焰,却只有三缕纯白色的光,如同活着一样轻轻舞动。旋转着,相互萦绕,透出一种洁净安宁的气息来。 ——那是姑姑用生命保护下来的东西:云浮城前任城主·离湮,飘散于天地间的三魂。 在万古之前,这魂魄的主人身为至高无上的纯血翼族副长,却因为关心大地上卑微的人类、插手下界兴亡而触怒了自己的亲兄长,被大城主尚昊打入了下界,背负了生生世世的诅咒:只要与人类的情感未曾断绝,她都必须永生在人界轮回,历经背叛和悲伤,被这片大地不停伤害,也不得再返回云浮。 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尽管变换了无数次外形和身份,但少城主始终承受着诅咒带来的痛苦,从无善终——在上一世,当两个朝代交替、天下动荡生灵涂炭时,她转生为空桑女剑圣慕湮,亲手封印了化身为魔的弟子云焕。 这个轮回似乎永无结束。 如今,当这座城市迎来了新的主人,她终于可以终止这一切。 在合掌默默祝颂后,琉璃拿起了象征着云浮城主身份的权杖,轻轻点在了那一缕纯白的光华上,稚嫩的声音里透出一种肃穆庄严—— “我,翼族之主·琉璃,以新任云浮城主的身份,宣布即刻解除一切加诸与您身上的诅咒。从此,您将翱翔于天,无所畏惧!” 当咒语吐出的那一刹那,那三缕魂魄忽然动了,仿佛被解除了某种束缚一样,瞬间向着三个方向飘散开来,宛如一朵美丽的纯白色花朵在瞬间绽放! 那些光散开后又瞬间聚拢,凝成一束,围绕着琉璃飞舞了一圈,似是无声地致谢,然后飘向了那些林立的方尖碑,依次掠过那些长眠的族人,似在和这些万古之前熟悉的朋友无声地叙旧和追缅。最后,在那座最高的碑前长久停驻。 那是创造这座天空之城的初代城主·尚昊。 那道光环绕着这座碑,一遍又一遍,掠过那个影子的胸膛和脸颊,久久不散——就像是一双手紧紧拥抱着睽违已久的亲人。 “哥哥。”那一瞬,琉璃似乎听到了空城里传来一声叹息。 “离湮城主?”她忍不住失声,呼唤那个刚获得解放的灵魂。然而那道光散开了,环绕着尚昊的碑萦绕了三圈,如同箭一样掠上,俯瞰了整个空旷的云浮城一瞬,发出了一声幽远的叹息——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下云霄,向着九天之下而去,旋即隐入深深的暗夜。 ——看来,获得了解脱的少城主,还是毫不犹豫地去往了云荒,再度投身万古以来就令她牵挂的洪荒大地。九天之下,那一片人类世界里,一定还有她深深牵挂着的东西吧?历经了千变万劫,却始终不能忘记。 琉璃手握权杖,怔怔地看着黑沉沉的夜空,直到那三缕光再也不见,才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这座城市寒冷入骨。 是的,当初姑姑所嘱托的,她都一件一件地完成了。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约束他,既然无法忍受这样冷清孤寂的生活,便可以自行展翅返回大地,这中间没有什么阻碍。 ——可是,她为什么又要回去? 琉璃抬起头,巨大的圆月就在头顶似乎不足一百丈的地方,澄明如镜,仿佛能映照出人的脸。她怔怔地抬起头来,凝视着这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月亮,肩后的翅膀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再度飞起——虽然看上去她只要一跃身就能触摸到圆月。 到了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了,她曾经无数次想过从这个空城的离开,但站在高处远眺着大地,却都犹豫了——是啊,回去干什么呢?那片大地上早已没有值得自己留恋的东西。 这一刻,她低下头去凝望着黑暗中的大地,无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个有着水蓝色长发的鲛人——天地迢迢,此刻,他应该也在下界继续奔走吧?可是,那是另一个世界上正在进行的战斗,和已经飞上了九天的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琉璃轻轻叹了口气,握着权杖,在空空的王座上蜷起身体,将金色的羽翼在双肩上聚拢来。那一双巨大的羽翼似乎是一双温暖的手,将她小小单薄的身体裹住。她闭上了眼睛,努力想要睡去,然而脑海里却全是那个影子,远远近近地浮现,怎么也无法抹去。 “滚出去啊,不要再出现了!”琉璃忍不住低低叫了起来,烦躁地掩住了脸,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然而,那个影子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用深碧色的眼睛凝望着她。那是他离开时的最后一个眼神,疏离而隐秘,似乎藏着无限心事。 “呜……”有泪水止不住地从指缝里滑落。那一刻,九天上空无一人的城池里,传出了一个女孩无助的低低啜泣。 没有任何人听见她的哭声。 然而,刚成为云浮城主的她所不知道的而是,就在她飞上九天的短短几个月里,九天之下的那一片大地上,却已经风云突变。 羽·苍穹之烬 第一章 一、剑圣之剑 白帝十九年二月,北越郡的雪城,寒风呼啸。 啪的一声,窗户开了。风卷着雪从窗户的缝隙里吹了进来,紫金炉上的火摇了一摇。一双枯黑的手搁在羊皮羔子的软褥上,软软地垂下,正凑在火旁取暖,此刻风一吹,火舌猛然一晃,舔了上去——而那双手僵僵地伸着,居然没有来得及避开。 更奇特的是,被火灼烤着,那双手的主人居然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哎呀!”旁边的一个小丫鬟正忙着去关窗户,一看见连忙回身。她刚将紫金炉挪开,便听到一个声音在耳后冷叱:“废物!怎么这样不小心?” 她猛然一哆嗦,连忙颤声道:“对不起,主人……” “滚!”不等她说完,一掌挥过来,将她抽到了一边。 门外走进来的是一个男子,穿着白色葛衣,高而清瘦,容貌冷峻,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如风霜镌刻而成,眼神如刀剑一样凛冽,令人不敢对视。他进来时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右手还里端着一碗药,然而在抬起左手把人打飞出去时,那一碗满满的药汁却居然纹丝不动! 他连看都不看那个丫鬟一眼,把药放在火炉旁的案子上,迅速地拉起了那双烫伤的手查看——那双枯瘦焦黑的手上结满了疤痕,狰狞扭曲,五指甚至无法并拢。新伤和旧伤叠在一起,触目惊心。 “该死……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复原?”那人低声咒骂,眉间有煞气一掠而过,“难道真的要逼我按照那个见鬼的方子来么?” 掌心那只手微弱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缩回去。 “醒了?”他脸有喜色,抬头看去。 那个缩在白狐裘中的女子果然睁开了微微的一线眼睛,看着他,又看了看室内,似是不知道置身何处。那张脸是令人恐惧的——仿佛被什么燃烧的东西猛烈地迎头砸过,左边的半边脸已经化成了焦炭,而另外半边完好的脸却美丽如仙子。 “今天有没有感觉好一些?房间里够暖和么?”他开口,语气尽量温和。 那个女人没有回答,只是用那种茫然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人,微微将身体往后缩了一下,似乎觉得对方身上有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煞气——天下第一的杀手之王,即便是刻意收敛隐藏,还是令人警觉。 “来,喝药吧,喝了就会好了。”北越雪主叹了口气,从案上拿起那一碗药,一手将她连着狐裘扶了起来,“这是我找雪城里最好的大夫给配的药。” 她被包在狐裘里,很轻,仿佛一片羽毛一样,皱着眉头扭开头,似乎想躲开他递过来的碗。他有些不耐烦,抬起左手按在了她的背部神风穴,将她扶起在臂弯里。碗到了嘴边,她不情愿地低下头喝药,然而左边嘴角也结了痂,口唇只能张开一线。 毕竟没有做过这种照顾人的细致活,喂得急了一点,药汁便顺着嘴角流了下去,将雪白的狐裘都染了一片。北越雪主有点狼狈地连忙将碗放到桌子上,拿过来手巾替她抹去。然而一离开他的扶持,那个女子却立刻瘫了下来,重新在狐裘里缩成一团,急促地咳嗽起来。 他怔怔地看了片刻,忽然只觉一股浊气从胸口涌起,“啪”的一声,竟将药碗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空桑剑圣门下最优秀的女弟子,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帝都那一场乱局中,他冒着大险,从深宫大火里救出了殷夜来。当时她已经被压在了一根巨大、燃烧着的横梁下,全身上下都成了一个火人。趁着一片混乱,他用一具宫女的尸体取代了她,将她放在棺里带出帝都,从叶城连夜北上,回到了昔日的故乡雪城。 他本以为只要她能活下来,自己便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剑圣绝学——然而,没想到逃出帝都后遍请名医,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今的她竟然是这种不死不活的状况。已经三个月了,方圆三百里内最好的医生都被请来过,什么样贵重的药材都用过,却还是这样人不人鬼不鬼样子——难道这个女人真的是从此成为残废了? 一想到这里,他止不住有些不耐烦起来,霍地一把将那个委顿的女子扶起,将一个物塞到她手里,厉声:“看,这是什么?这是我从大火里给你带回来的光剑!来,握紧了!” 她只是茫然地看着他,手指毫不反抗地握上。然而他的手一松开,她的五指立即无力地松开,那把光剑就从她焦黑扭曲的手指间滚落——她,竟然连一把剑都握不住了? 北越雪主看着这一幕,心中越来越烦躁,转身便走了出去。那个小丫鬟正好急匆匆地捧着烧伤药走进来,一个避让不及,啊的一声撞了上去,手里的药膏糊在了他的胸口。 “蠢货!”北越雪主心下烦躁,杀气一升,手直接就切向了对方的颈部要害。 他扣住丫鬟脖子,对方连一声都叫不出来,一甩手一发力,就要掐断血脉。然而在那一瞬间,只听轻微的“唰”的一声,一股冷意从旁掠来,直刺他肘后的大穴!北越雪主一惊之下扔下了手里的人,霍然回身。 “谁?”他低叱,杀意凝聚。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空空荡荡的。唯有那个伤病垂死的女子靠在榻上,披着厚厚的狐裘,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只是她的手里,竟然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握住了那一把掉落的光剑。 殷夜来没有表情,只是对着吓呆了的丫鬟说了两个字:“快走!” 小丫鬟回过神来,尖叫着捂着脖子站起来,踉跄地不顾一切跑了出去。 眼看着对方跑出去,那个女子强自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散去,身体往后一靠,软软地倒了下去,手指无力地松开,那把光剑重新滚落。 北越雪主没有去追逃跑的丫鬟,站在那里怔了一怔,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得狂喜——剑气!刚才袭来的,竟然是一缕剑气! “刚才,是你从我手下救了那丫头?”他几步回到榻前,看着榻上的女子,嘴角难以抑制地浮现出一缕笑意,“空桑女剑圣殷夜来——你,终于醒过来了?” 蜷缩在狐裘里的女子抬起头来,一直茫然的眼神已经悄然改变,凛然生辉,宛如一把凝聚的光剑!那一刻,北越雪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不出声地吸了一口气——是的,那才是空桑女剑圣该有的眼神!那才是足以和他匹敌、纵横天下的剑技! “太好了!”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废掉!” 那一刻,他喜极,居然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像个孩子似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瞬地一个回身,把狐裘包着的女子放回了榻上。“快,教给我吧!我可以拜你为师!”北越雪主毫不犹豫地跪倒在榻前,抬头看着殷夜来,眼神急切而热忱。 “收你为徒?”殷夜来凝视着他,化成焦炭的脸上也看不出丝毫表情。 “是啊!要不然我救你干嘛?”北越雪主看着她。 “剑圣门下世代有男女两位剑圣,传承不同的剑技,刚柔并济,如日月相互映照。”殷夜来淡淡地道,语气平静,并无丝毫讥讽,“我这一脉的剑技从来只是传给女弟子。你是个男人,怎么也觊觎起这个来?” “剑技是没有界限的!还分什么男女?”北越雪主却丝毫不动摇,“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如今九死一生,难道不肯收我这个徒弟?何况,我的资质又不差!” “呵,资质不差?太谦虚了吧?”殷夜来摇了摇头,轻声冷笑,“你的剑技……咳咳,早已不在我之下,如今只怕说是天下第一……咳咳,也未必不可能。” “但剑技永无止境。”北越雪主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颇为惋惜,“昔年我曾经登门向令师灵飞剑圣和兰缬剑圣讨教过一次——你知道么?能学习剑圣之剑,乃是我一生最大的愿望!” 殷夜来咳嗽着,问:“那么……咳咳,你、你有想过两位师父昔年为何不肯收你么?” “是啊,我也一直在想这个原因。”北越雪主抬起头,眼神有些迷惑,“当年令师和我交过手后也非常赞许,说我的资质是一生所仅见——可为何最终将我拒之门外,却收了清欢那个酒囊饭袋?” 她看着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因为师父早就看出来了:你不配。” 北越雪主脸上的表情忽地凝结了,眼神重新阴冷起来,忽然间,他冷笑一声,出手如电,一把捏紧了对方的肩。殷夜来想要往后避让,然而重伤的身体却无法动弹。 “他们说我不配?”他冷笑起来,眼里终于露出了凶光。 “是的。”殷夜来却毫不退缩。北越雪主吸了一口气,似乎强行压下了某种杀意,一字一字地问:“那么,你说呢?” 殷夜来直视着那狼一样凶狠的双眸,丝毫不退避:“依然不配。” 北越雪主脸色一变,手下情不自禁地加力,只听咔嚓一声响,几乎将她的肩骨生生捏断。他哑着嗓子,低声问:“为什么?” 殷夜来冷冷看着对方:“就凭你刚才那么对待区区一个下人——由此可见当你掌握了超出凡人的力量、成为剑圣后,你又会怎么对待那些力量远不如自己的人?” 北越雪主听着,眼神复杂的变换,似是不知怎么样辩解。 “这些很小的事情,却是人性善恶的分水岭。”殷夜来摇了摇头,咳嗽着,“而你的本性已经一目了然——咳咳,剑圣门下,怎能容许一个如此暴虐嗜血之徒?” “暴虐?嗜血?”他冷笑起来,眼里那种愤怒和不平再度泛滥,“你知道什么?!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我活下来了!这就是一切!我不杀人,人必杀我!” “真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刚才那个小丫头呢?她妨碍到你了么?她难道会杀你?”殷夜来冷笑,“不,北越雪主,不要找借口——如今你杀人,早已不是为了自保,而完全是为了满足内心的杀戮欲望了!所以……” 重伤垂死的女子仰头看着他,眼神锋利如剑:“所以,兰缬师父传给我剑圣之剑,我不能交到这样一双手上!” 北越雪主无言以对,忽然烦躁地一把将她拉过来,狠狠地看着她:“事到如今,你还敢和我说这样的话?——要知道,你自己现在的情况可并不比那个丫头好多少!” “我知道,如今的我的确是俎上之肉。”被一手拖起,毫无反抗之力,殷夜来却笑了,“但是,有一点你却料错了——刚才那个小丫头,她是怕死的。而我,却不怕。” 北越雪主忽地站起,眼神森冷,语气都透出一股杀意来,冷笑:“说的轻巧!你能忍受多大痛苦?信不信我一寸寸捏断你骨头,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时候,只怕你会恨不得自己在帝都大火那一夜就此死去!” “尽管试试吧。”她却毫不在意,忽然用尽剩下的力气,将身上那一袭白狐裘给扯了下来——那一瞬,看到了她的模样,连北越雪主的瞳孔也忍不住收缩了一下。 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体被无情的烈火焚毁过,上下缠满了绑带,每一寸肌肤都涂满了药膏,渐渐结疤的身体上宛如爬满了无数蜈蚣,可怖异常。她看着他,忽然间默不作声地抬起手,直接放在了紫金炉上。 炉火正旺,绑带被焚毁了,火焰直接舔舐到了肌肤,发出焦糊的味道。 “你想做什么?”他瞬地出手,紫金炉刹那掀翻。 手上血肉模糊,但她表情却丝毫不变,转头看着他,淡淡道:“看出来了么?这一场大火,已经烧毁了我身上几乎所有的皮肤,断了所有经脉——如今,我已经连痛感都没有了。” “……”北越雪主怔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看吧,我已经是这样一具活死人的躯体了,”她微笑着,然而布满疤痕的脸却可怖异常:“你,还能怎么折磨我呢?” 北越雪主看着她,手指几度握紧又松开,迸发的杀意都被硬生生地遏制了下去——这个重伤垂死的女人眼里有如此无惧的光芒,那种力量,竟然令这个冷血的杀手都无可奈何。 “唉……”终于,他身上的杀气散开了,低下头从地上捡起了那一袭白狐裘,将她重新包裹了起来,低声,“别冻着了。先把身体养好——其他慢慢再说。” 他宛如包一个偶人一样将她包了起来,动作温柔,小心翼翼,末了还低下头细心地将带子一根根的系好,苦恼地低声:“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教我剑技呢?——我可以向你发誓,入了剑圣一门后绝对不再乱杀人。我会洗心革面,做一个为天下苍生拔剑的剑客。” “是么?”她并没有被那种眼神所动,淡淡开口,“没有人会相信一头狼的誓言——我早就听说过你是怎样一个人。蔑视生命,没有敬畏和怜悯的人,同样也是没有信义可言的。” “……”听到这样的话,北越雪主眼里又掠过一丝凶狠的表情,手指一用力,手上的带子啪的一声被扯断。 “你看,你根本无法控制你心里的杀意。”殷夜来微微笑了一下,“当你一遇到挫折、稍不顺心,就只会想到用剑来让对方服从——这样的性格,或许是源于于先天,或许是出于后天,但无论如何都是极端危险的。我不能让你这只手,握住剑圣之剑。” “……”他看着她,眼里的那一抹凶狠渐渐消散,忽然间松开了手,双膝点地,将双手按在了自己的膝盖上,低下头来,重重行了一个大礼! “求求你。”他低着头,“求求你了!” 这样的语气,令殷夜来都不由得愕然。北越雪主深深行礼,语气变得软弱而哀求:“我这一生并无其他目标,只为追求最高的剑技——殷仙子,你也是当世一流的剑客,应该能明白这种心情!你……你就不能成全我么?” “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对我下毒,下蛊,只要我违逆了你的心意,随时取走我的性命就是!——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那一瞬,他的眼神竟让她微微一动。 那是灼热的,渴望的,及其纯净,也及其诚挚的。那双眼里透出的是无坚不摧的执念,可以为剑而生,为剑而死——是的,她可以想象,如果有着这样一颗心的人继承了剑圣之剑,本门剑术必然光芒万丈,无人可挡! “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也一定会守住自己的诺言,剑圣一门的声誉绝对会因我而更加隆盛。”他一字一字地许下诺言,望着她,“我也会竭尽全力地报答你——我会治好你,送你回到白墨宸身边,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赴汤蹈火为你做到。” 听到“白墨宸”三个字,狐裘里的女子猛然颤抖了一下,却下意识地摇头,用焦黑的双手挡在心口,似是极痛苦地将身体蜷缩了起来。 “不,”她低声喃喃,“我不想再见到他。” “白帅他刚刚写了休书,和悦意公主仳离,天下为之震惊。你知道么?”北越雪主开口道,看着殷夜来吃惊地抬起头,便缓缓地将这段时间来的局面逐一道出,“那日帝都内乱后,诸王势力均被削弱,最后居然让白墨宸乱中取胜,辅佐悦意公主登了基——他原本可以做摄政王,君临天下,却居然提出了和已经当上女帝的妻子仳离,挂冠而去!” “啊?”她忍不住低低脱口,“他这是——” “真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啊……”北越雪主也忍不住叹息,“你们曾经付出了那么惨烈的代价,却还是分隔两地。如今劫后余生,难道不想和他团聚么?” 殷夜来微微颤抖着,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咬着牙摇了摇头。 “你不想?”北越雪主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女子,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想着什么。许久,才听她低声问:“那么……镇国公府慕容氏呢?慕容隽……他如今怎样了?” “慕容氏?”北越雪主摇头,有些没有把握地回答道,“白墨宸恨极了慕容家,在杀出帝都重围之后一度派兵包围镇国公府,准备将其满门上下诛灭。” “啊?!”殷夜来忍不住失声惊呼,“他……他难道杀了慕容隽?” 看到她惊惶的眼神,北越雪主笑了笑:“不,最后在广漠王九公主的劝阻下,白帅还是放了慕容氏一马——但慕容隽却就此不知下落,如今镇国公府也交由慕容逸掌管。呵,对了,听说悦意女帝还准备下嫁慕容逸呢,看来镇国公府日后的荣华不用担心了。” “……”殷夜来微微松了一口气,再也无法支持,身体沉重地靠在了榻上,只觉得无尽的疲惫。是的……那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终究是落幕了。帝都内乱之后,所有人各奔前程,迎接各自的命运,生死殊途,再无瓜葛。 无论是墨宸还是隽,他们终将继续着属于自己的人生——但唯有她不一样。大火中,她的一生却已经结束了,就这样不死不活不人不鬼,永远无法返回阳世。 “看来你很惦记他们,”北越雪主看着她的表情,道,“如果你肯收我为徒,等治好了你的伤,无论你想要去找白墨宸还是慕容隽,我都会送你到他们身边。” 他看着她的表情,谨慎地开口,不偏向任何一个男人——眼前这个女人年龄和自己相仿,却经历过如此多的风浪,如今她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他居然无法揣测。 殷夜来摇着头,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罗刹一样可怖丑陋的脸,低声叹息:“不……就这样吧!我不要再回去任何人身边了。无论是安堇然还是殷夜来,都已经死在了帝都那场大火里。” ——是的,一切就应该终结在那一日,又何必多生是非? 如今的她已然成为焦炭枯木一样的废人,容貌尽毁,躯体成炭,饮食起居都无法自主。而以白墨宸或慕容隽的性格,一旦得知她还活着,定会不惜代价的来找他,并且将这个负担一辈子背负下去。 够了。这一生相互羁绊已深,如今好容易做了个了断,就不要再纠缠下去了。 “那好。如果你不愿意去找他们,我也可以养你一辈子。”北越雪主看着她,“我会安顿你,照顾你,尊敬你,尽我的一切能力陪伴你走到生命尽头——只要你答应教给我剑术,我甚至可以做你的任何人。” “不,我不要任何人。”她淡淡地说,“我愿意就此孤独死去。” 听到这个回答,仿佛耐心终于用尽,北越雪主忽地一拍桌子,忽地站了起来,厉声:“不可以!——你如果就这样死了,剑圣之剑怎么办?它必须传承下去!” 剑圣之剑?殷夜来看着这个名动天下的杀手之王,叹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当然也明白自己处于垂危的边缘,随时可能死去——而剑圣门下虽然有《九问》《六诀》等秘笈传世,但真正的精华却不在于纸上,而是靠着师徒一对一的口耳相传,甚至心领神会来传承的。 作为空桑女剑圣,她继承了兰缬师父的剑技,和清欢继承的灵飞剑圣剑技迥然不同。如今她已然垂死,却还没有收过弟子,一旦死去,剑圣门下的一脉剑技便可能就此失传——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冒险将剑圣之剑交到这样一双染满血的手上! “……”北越雪主咬着牙,无可奈何的情绪几乎逼得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发了疯。沉默许久,他忽然抬起头,道:“或者,我还有一个方法可以让你改变主意。” “什么?”看到他眼神深处的灼热,她不由得一惊。 他瞬地站了起来,眼里又露出那种可怕的光芒来。然而在她开口询问之前,他忽然一点足,整个人如同闪电一样穿窗而出,跃下了街道。 窗户开着,风雪呼啸卷入,房间里瞬间冷了下去,犹如冰窖。她靠在榻上,看着寒风吹动狐裘上一簇簇雪白的毛,眼神里有些忧虑。 半晌,只听“啪”的一声,窗户忽然又动了一动,一道人影落到了房间里。 去而复返的北越雪主脸色冷淡,一边看着她,一边将手里提着的一个东西重重摔到地上。那个人落在地上,发出了惊惧的呻吟,然而身体却无法动弹,显然是被封住了穴道,缩成了一团。 殷夜来认出,被他抓来的居然是方才逃出去的那个丫鬟,不由得失声:“你——!” “你看,她该更努力些逃命的,”北越雪主冷笑,“方才我们讲了那么久的话,她居然才逃出两条街,然后就因为风雪太大,怕冷而躲在一个屋檐下——呵,要知道凭着我的追踪术,就算她提前三天出逃,我也能易如反掌地把她抓回来。” 那个丫鬟在地上颤抖着,用充满了泪水的双眼恐惧地看着他,又转头看了看殷夜来,嗫嚅着不敢说一句话。 “你到底要做什么?”殷夜来怒道,“干嘛要为难一个不相干的小丫头?” “的确和她不相干,只可惜她运气比较差而已。”北越雪主淡淡,“其实,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么多年来,凡是我想要杀的人,可从来没能逃出我手掌心过——” 话音未落,他忽然间俯下身,手腕一翻,一把银色的短刀瞬地出现在他手指间,从丫鬟颈中一掠而过!伴随着一声惊呼,一道细细的血柱瞬地喷涌而出,飞溅上了她的狐裘,斑斑点点殷红刺目。 “你——!”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殷夜来瞬间坐起。 “你看,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北越雪主一刀割断了丫鬟的咽喉,直起身来,嘴角浮出了一个冷酷的笑,伸脚将地上那个不停惊呼挣扎的少女踢到了她面前。 刚才那一刀他割得不深,只堪堪刺破了静脉。血虽然不停流着,样子可怕,但一时半会却不至于致命。 “我不能立刻证明自己洗心革面、放下杀戮之心的决心真假,但是却可以让你看到杀戮的可怕和持续。”北越雪主的眼神冷酷,语气也冷酷,“这些人就在你眼前死去!你一句话就可以制止——空桑女剑圣,你到底救是不救?” “你——”殷夜来咬着牙,“想恐吓我?!” “不,我只是和你做交易,而筹码就是这些无辜者的血。”北越雪主并不讳言,一字一句,“我要求的东西并不多,只是让你收我入门,教我剑术而已。而且我向你保证,我会洗心革面,做一个对得起剑圣一门千古之名的好徒弟——如果你不能相信,那么,我会让无数的血在你面前流淌,直到你相信为止!” “……”她全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死死地看着他,又看着地上在血泊中挣扎着的少女,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救……救救我!”血在不停地喷涌,那个小丫鬟脸色苍白,几乎吓得昏迷,不停地喃喃呻吟,“救救我……” 殷夜来愤怒得发抖,深深地呼吸:“你怎么能这样!” “是的,请原谅我。在过去漫长的几十年人生里,我只学会了这样唯一一种说服人的手段。”北越雪主淡淡道,看着鲜血在眼前流淌,漠然不动容,“不过,希望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用到它了。只要入了剑圣门下,我以后就会做个好人。” “无可救药的杀人狂!”殷夜来压抑着愤怒的情绪。 “无可救药?你怎么知道无可救药?你试过么?!”北越雪主却蓦然回头,一边说厉声说着,一边迫近来,凶狠地看着她。终于,他压制住了那股怒意,重新直起身子,将那个流血的无辜者踢到了她脚下。 “我保证她能活到今晚子夜。那之前,只要你一开口就能救她的命。”北越雪主冷笑着,又加了一句,“记着,这不过是第一个而已。从今天开始,我就每天杀一个人——无论妇孺,老幼,一天一个,抓回来在你面前杀,直到你答应我为止!” 殷夜来倒吸了一口冷气,直直盯着他,眼神凌厉得几乎要杀人。 是的,她知道他不是说笑——他是真的做得出这种事来的人。 “看在这些不停流出的鲜血的份上,请您好好做决定。”那个杀人者凝视着她,用一种冷酷到极点、却又恭谦到极点的语气低声问,“空桑女剑圣,我尊敬的师父——您,是想看到血淋淋的当下,还是更愿意担忧可能出意外的未来呢?” 在那样冷酷而低沉的声音里,鲜血从那个少女的咽喉里不停流淌,如同一条血色的小蛇蜿蜒爬向殷夜来的脚下。那一刻,从未有过的恐惧从心底升起——是的,到如今,她已经无法握剑了,甚至连想要保护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 墨宸……墨宸,此刻的我,又该怎么办啊…… 羽·苍穹之烬 第二章 二、毕生之敌 然而殷夜来没有想到的是,此刻,她所期待的那个人却正在离她不足三百里的地方,呼朋唤友,陷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痛饮,完全不知道此刻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且正陷入了怎样的无助之中。 北越郡九里亭的冬天是寂静冷清的,家家户户都闭了门,街道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一天也难得见到一个村民出来走动。在这样滴水成冰的酷寒里,所有人都呆在家里,静静等待着严冬的过去,连狗吠都听不见了。 村里唯一的酒肆也关门歇业,但里面却还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客官……客官今晚还住这里么?”酒肆老板吴老头胆怯地搓着手过来,问了一句,被对方眼神一扫,又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酒肆里唯一的客人大概四十来岁,有着一股书卷气,眼神却又隐隐锐利,不怒自威。他很瘦,裹着一袭厚厚的皮裘,虽然一直靠着炕坐着,脸色却还是冻得青白,显然是一个从暖湿地区来的人,并不适应北陆的冬季。 “我说过整个冬季,你这家酒肆我包了。”客人有些不耐烦,语气也是冷冷的,“钱我已经付过了,我要走的时候自然会走。” “是……是。”吴老头嗫嚅着,“只是想问问客官晚上、晚上吃点啥?” “随便吧。”客人头也不抬,“来点烈酒。这儿真是冷到骨头里了。” “好好,小店的酒虽然是自家酿的,但绝不输给郡府里那贵得要命的杏花春酿!”吴老头连忙点头哈腰地答应下来,转身走开,“客官,稍等。”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离开时,酒肆老板默不作声地看了对方一眼,有些疑惑——这个陌生人是几天前的夜里悄然来到这里的,一出手便给了五个银毫。他原本想不客气地拒绝,说冬天酒肆不开业,但一看到钱就软了下来。 这家九里亭唯一的酒肆很小,楼下招待客人,楼上便是自家的睡觉起居的地方。老婆去世了三年,两个女儿也分别都嫁去了别的郡,因此酒肆里一直冷冷清清地只有老板一个人,正在努力地为自己积攒棺材本。九里亭是个小地方,耕种狩猎为生的村民们一年也难得赚到多少钱,来酒肆里多半喝的是一个铜子一壶的劣酒,所以这个陌生客人的出手简直令人无法拒绝。 看在钱的份上,他破例收留了这个外乡人。然而奇怪的是,这个陌生人到了这里之后就一直呆在酒肆里,既没有出去,也不和任何人往来,每天都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有几次吴老头看他喝了几杯脸色稍微缓和一些,便壮起胆子搭讪,问对方是来九里亭寻亲还是访故,也得不到一句回答。 “不要多问,也不要告诉村里人我来了这里。”陌生人只是那么说,拿出一枚金铢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如果你不多嘴,等我走的时候这个就是你的。” 一辈子都没见过金铢的酒肆老板眼睛一亮,心跳都几乎停止,连忙用力点头。 可是……这个人如此神神秘秘,不会是什么被通缉的大盗吧?吴老头一边心里嘀咕,一边下厨去准备晚饭,巴不得这个奇怪的客人早点离开这里。 晚饭很丰盛,果子狸肉炒蕨菜,冬笋烧肉,还有九里亭特有的榛子口蘑,陌生人喝了一杯酒,脸色稍微红润了一些,便头也不抬地道,“你也不用陪我了,上楼去睡吧。给我留下足够的酒和木炭就好。” 吴老头乐得清闲,客气地招呼了几声,便自顾自上楼睡觉去了。 就是在最淳朴原始的地方,金钱也是唯一的通行凭证啊……空荡荡的房间里,陌生人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金铢,眼里露出了一丝锋利的冷笑。看老板离开后,他无声走到了窗口,用指尖将厚厚的窗户纸捅开了一点,凑上了眼睛—— 外面大雪纷纷扬扬地下,将这座北陆小村覆盖在一片白色里。酒肆斜对面一箭之地开外,便是那一家新盖好的小院里。墙上新刷了白垩土,柴门、篱笆是刚扎好的,水井也是新打的,显示着这家人刚刚来到这里落地,准备安家扎根。 白帅啊白帅……难道你真的选择了这个穷乡僻壤作为你最后的归宿?你难道真的想要以庸人的方式来了此余生?你是翱翔于天的雄鹰,是数百年一见的王者,怎么能选择这样度过自己的一声! ——那么一来,你让自恃权谋卓绝天下,这一生都在尽心尽力辅佐你的我,又情何以堪啊! 穆星北在肃杀的寒冬里咳嗽着,眼睛里流露出了不甘的光芒。 — 大雪持续了整个冬季,让整洁崭新的小院子一片素白。在这样寒冷的色调里,唯有窗口透出的火焰是暖的,跳跃着,映照着里面每个人的脸。 这个普通农家小院的房内聚集了许多人,人影憧憧,喧闹盈耳。 “属下再敬白帅一杯!”炕上盘膝坐着十二位黑衣铁甲的男子,个个眼神犀利,气势凛然,簇拥着居中穿着布衣的主人。一碗碗的烈酒陆续倒上,十二人轮番相劝,而对方居然毫不推辞,酒来碗干。 “怎么样?你们十二个,也喝不倒我!”一直喝到坛子空了,布衣男子才扔下碗,平日肃杀的眉目也染了笑意,“有哪个不服的,再来!” “服了,服了!”十二铁衣卫也一起大笑——是的,沙场征战十几年,虽然白帅偶尔也喝酒,却从没有一个人见他醉过,更是不知道他的酒量深浅。而今日,在他们主仆一场、即将离散的前夕,他们终于知道了白帅的真正酒量。 “今日之后,我当不会再喝酒。”借着几分醉意,白墨宸将酒碗一甩,大笑,“干脆放开,陪你们一醉方休!——安心安康,快,再上酒!” “好的,就来了。”后院传来了回应。 厨房设在后院的另一头,和柴房连着。灶前那一对十三四岁的姐弟正忙碌着,将新炒好的菜端出,又将温好的酒坛抱起。听到前面传来的声音,弟弟安康忍不住地抱怨,打了个哈欠:“哎,大哥怎么那么能喝啊……都半夜了,还不睡么?” “客人帮我们造好了房子,打好了井,如今要走了,好好喝上一顿也是应该。”安心比弟弟年长懂事,“娘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已经先睡下了,我们两个总得陪着。” “可我真的很困啊……”安康嘀咕着,“我的眼睛也都快睁不开,成瞎子了呢。” “懒惰鬼!”安心没奈何,推了弟弟一把,低叱,“好了好了!别苦着一张脸去前面上菜送酒了,大哥看了会闹心——你呆在厨房里,我去送。” “噢。”安康闷闷应了一句,一屁股坐回了灶前,提醒了一句,“外面井口上还没围上石板井台,雪把井口盖住了,小心别掉下去。” “知道了,你以为我傻啊?”安心提了一坛酒,又将新炒好的小菜放入食盒,推开厨房的门走了出去,“你小心看着火,可不许灭了。” 安康迷迷糊糊地打盹,应了一声。 安心刚出门,就听到后山上传来一阵簌簌声,有几棵树摇了一下,树梢上的雪大块掉落下来。她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冬季的针叶林深邃得发黑,透出一股神秘的气息来——或许是有野猪什么的从林子里走过吧?前几天她去后院收冻好的鱼,还发现围墙上的积雪有几处被蹭掉了,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悄然翻过这里。 等明天送走了那些客人,一定要去吧围墙加高一下,也得把井台上的石板给围起来。安心这么想着,一边提着酒食穿过后院,走进了前面的房间里。 热闹喧哗的气息扑面而来,十几个大汉挤在并不宽敞的堂屋里,高声喧哗,喝酒猜拳,热得都脱了外面的铠甲,露出肌肉虬结的胳膊来。安心已经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了,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转过头去,羞得脸上热辣辣的。 “来来,我家小妹送菜了。”白墨宸喝得也有点高了,但看到安心进来,还是很快地倾过身,迅速从她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食盒,另一手拎过了那坛酒,“看,还有酒!” 那些虎豹一样的军人发出了一声喝彩,兴高采烈。 “辛苦你们了,”白墨宸放下酒坛,拍了拍安心的肩膀,“很晚了,你和安康都回去睡吧,这些酒菜够了——” 安心抽了抽鼻子,被满屋子的酒气熏得受不住,便点了点头,低声道:“哥,你可别再喝了。他们那么多人灌你一个……” “哎呀,白帅还真是得了个好妹妹,这么会心疼大哥!”十二铁衣卫也喝得高了,说话语气不分轻重,安心脸色飞红,瞪了那个粗豪的汉子一眼。 “别担心,你大哥一个人对他们十二个都绰绰有余!”白墨宸笑了起来,“不过我们也喝得差不多了,很快也该歇了。你就好好的去睡吧,明天一大早还要送娘去山上扫祖坟呢。” “嗯。洗了碗就去睡。”安心将菜布好,乖巧地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走的时候顺手还将房间里空酒坛子都堆在了一处,将桌子上所有吃空了的盘子都收了回去。她推开门走了出去,在门口又回头,不放心地叮嘱:“哥,你们早点歇息,不要再喝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十二铁衣卫轰然笑了起来,“真是个啰嗦的小姑娘。” “安心几岁了?哪里是个小姑娘啊……”看着她走了之后,铁衣卫里有人趁着酒意,醉醺醺地开口,“对了,为什么……为什么殷仙子的妹妹,根本不像姐姐那么美貌,却、却颇有几分像白帅呢?” “……”一群笑闹中的男人忽然停了下来——因为看到主帅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明显震了一下,酒从杯子里溅出。尴尬的沉默中,十二铁衣卫面面相觑,那个无意中触及禁忌的人酒醒了大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然而只是片刻,白墨宸舒展开了眉头,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酒:“安心她过了年就十五岁了,算是大姑娘了,该开始好好为她准备嫁妆了呢。” “好,到时候白帅别忘了告诉一声,兄弟们无论如何都会回来喝喜酒的!”铁衣卫首领连忙将话题接上。 “那是一定!”白墨宸大笑,为大家倒了酒,“来来,喝酒!” 一屋子的男人们再无拘束,重新猜拳行令,声震屋宇——房间里的声音太吵闹,以至于外面那些奇怪的簌簌声响都被掩盖了,没有任何一个人留意。 这一场大酒一直喝到东方既白才停止,一群人歪歪扭扭地靠在炕上,困顿不堪。然而,当雄鸡唱了第三遍的时候,宿醉的人们忽然间一起睁开了眼睛——多年的军旅生涯,让这些战士们拥有了牢不可破的自省意识,无论前一晚多累多困,时间一到便会立刻清醒。 “天亮了。”十二铁衣卫首领喃喃,瞬地坐起,“我们该走了。” 白墨宸了同时睁开了眼睛,看着这些下属们一个个坐起,捡起了盔甲重新穿戴好,眼神复杂,似乎是目送着一帮生死兄弟的离开。 “真想就此留下来,和白帅一起终老此处算了。”十二铁衣卫的首领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有些恋恋不舍,“我们从军后就是您一手带出来的,这些年跟您出生入死,闯过那么多关,如今离开了您,简直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 “什么话?男子汉大丈夫当以马革裹尸。你们有大好人生,怎能就此终老山林?”白墨宸立刻毫不留情地训斥,“回去好好辅佐骏音——缇骑在内乱中折损了大半,女帝刚即位,天下局势未定,实在是需要你们。” “白帅之命,定当听从。”十二铁衣卫齐齐躬身。 “不,以后这世上也不再有‘白帅’这个人了,我已经舍弃了入赘获得的‘白’之姓,以后只是北陆一个普通的农夫而已。”白墨宸披了一件长衣从炕上站起,拍了拍每一个人的肩膀,“如今,这个云荒是你们的了!” “去吧!”他大笑着走出去,拉开了门,看着身后的一群男人,“趁着冰夷未灭,天下动荡,去创立你们的功业!男子汉大丈夫,马革裹尸,这才不辜负了这一场大好人生!” “遵命!”战士们大步踏出门外,在庭院里排成两列,齐刷刷地下跪,然后唰地拔出刀来,齐齐斩入雪地,“属下定不辜负白帅期许!” “起来吧,回帝都去!”白墨宸也抬起手,握拳置于左胸,以军人的礼节送别这些沙场出生入死多年的战士,眼中隐含热泪,“这一世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吧,等来世再为兄弟!” “来世再为兄弟!”十二铁衣卫收刀入鞘,同样握拳置于左胸,眼中热泪也忍不住长划而下。白墨宸压住心中翻涌的感情,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去与他们一一告别,然后侧过头,硬下心来催促他们离开。 一行十二人依依不舍地转过身,翻身上马,离开在了大雪里。 马蹄声响彻雪原。白墨宸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那些铁甲战士的背影,直到最后一个人也消失在村口的树下,这才转过身来掩上了庭院的门。 天地间彻底的安静了,大山静默地环绕着大雪的村庄,只有无数鹅毛飞雪 在一箭之地外的另一幢房子里,一双眼睛从窗户纸背后移开了,露出了复杂而绝望的表情:连护送的十二铁衣卫都离开了,白帅……您是真的打算就此终老乡间了么?您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可是,我却不甘心! 穆星北看着那一扇关上的庭院的门,眼神一瞬间变得激烈而可怕。 当庭院的柴门和房子的木门都关闭后,房间里的灯火也熄了——显然是白墨宸在送走这一批客人后,终于结束了长夜之饮,困倦地入睡。对面那个院子里顿时寂静了下去,洁白的新房静静地坐落在山下,衬着浓黑的山林,显得静谧无比。 窥视了一夜,谋士也终于觉得困了。然而,就在穆星北将要把眼睛从窗纸的窟窿上移开时,仿佛忽然发现了什么异常的景象,他全身猛地一震。 那片森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然而定睛看去却又看不出异常,院子里很安静,没有人声,狗一声不叫——山林里有几棵树在微微摇动,发出了簌簌的落雪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急速地穿过密林。 雪依旧无声无息落下。 —————————————————————————— 火……在梦境里,依旧是无边无际的烈火。 宫殿在坍塌,整个城市仿佛掉入无间地狱。他穿过那些红莲烈火,疯了一样地狂奔,追逐着那个影子,拼命地呼喊着她的名字。然而那个女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所攫取着,身不由己地飘离,只是回头看着他,眼神充满了悲哀和绝望。 在他终于快要追上她的时候,她的身形忽然停住了,看着他,说了一句话。然后,在他触及她之前,一股从天而降的大火轰然而至,将她彻底吞没! “夜来!”他失声惊呼,不顾一切地冲入大火里,“夜来!” 他抓住了她,用尽全力将她从火里拖出。然而,当从火里冲出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她的模样——火焰无情地吞噬了她的美,在他的怀里,她瞬间化成了可怖的焦炭骷髅模样! “我不想死在看不到你的地方。” 那个骷髅开合着嘴,说出最后的话,温柔凄绝,柔白修长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边——忽然,那温柔的抚摸化为凌厉,指甲锋利如刀,恶狠狠地一划而落! “夜来!”他惊呼着从梦里醒来。 睁开眼睛,眼前寒光逼人而来,一把刀正迎头落下! 在意识还未清醒之前,他下意识地左手挥出,堪堪格挡住了那只握刀的手——就在那一刻,落下的刀锋已经割破了他的额头,血流了出来,一下子模糊了眼睛。 刺痛令他瞬间清醒。白墨宸身躯一震,还来不及坐起,只感觉脑后又有两道疾风刺来,出于本能,他毫不犹豫地转过手臂,将手里捏住的那个人抡起,以左肩为轴心,连人带刀狠狠往身后甩了过去! 只听噗噗两声钝响,来人发出了一声惨叫,硬生生被摔得五脏碎裂而死。 “谁?!”他一按炕头,飞身下了地,厉声。 没有人回答,只听簌簌几声,有新的人从窗外跳入房间,带入了一阵冷风。房间里还残留着浓烈的酒气,杯盘狼藉之间却多了五个黑衣人。那些人都蒙着面,一双双蓝灰色的眼睛如同鹰隼一样凌厉冷酷。即便是错手杀了同伴,那些人眼神居然丝毫不动,神经镇定得如同钢铁铸成一样。 出入沙场多年,他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杀人者的眼神。 是冰夷?!白墨宸猛然一惊。那一瞬间,虽然宿醉依然令他头痛难忍,梦里的恍惚感却终于尽去,冰雪浇顶般的冷彻心肺——是刺客!远自万里之外而来的刺客! 他的手迅速探出,想从床头拔出刀来,不料却摸了一个空。原来随身佩戴的那把刀,已经在昨夜酒酣耳热之际送给了多年的兄弟。 对方看到他一动,立刻也动了起来。第二波刺杀迅速发动,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根本不让他再有寻找武器的机会。 刺客们用的是刀,无声无息地搏杀,宛如一群猎豹。他穿着单衣,赤手和这群冰族人对抗,只能以空手入白刃,硬生生地腾出手去,冒着危险,劈手抢过其中最靠近自己的那一人的刀。他的身手高出对方许多,闪过刀锋后欺身近去,迅速地捏住了那人的手腕,咔的一声拧断。然而那个冰夷毫不畏惧,筋骨虽断,五指却依旧牢牢地握着刀柄,死活都不肯松开。 白墨宸心头怒起,再不多想,左手抬起,闪电般地屈肘撞在对方胸口,用力之大,令整个胸腔都喀拉一声塌陷下去——然而即便如此,对方竟然依旧不肯撒手! 只是那么短短的片刻,其他刺客已经迅速逼近,数把刀朝着他斩落。白墨宸单手回护,然而全身空门未免大露,只听一声钝响,一刀斩中了他的左臂。剧痛令他眼前一阵空白,那一刻,又有刀声响起在耳边,而他已经来不及回头去看。 难道就这样死在这里么?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去挡——第二、第三把刀飞速斩落,接连落在他左手的小臂、手腕上,每一刀都带着斩断钢铁的力量。然而就在斩入血肉的刹那,一道奇特的光芒从他左臂内绽放! 那光是如此刺眼,竟然让近在咫尺的刺客都闭了闭眼睛。 但是,当所有人睁开眼睛的时候,奇迹般地,所有的刀都凭空消失了——无论是斩落在他手臂上的,还是正在落下的。那些冰夷刺客还保持着竭力斩落的姿态,但是手中空空如也,那些刀,居然在一瞬间都折断了! 连白墨宸都不敢相信这一刻的所见,直到对方的手顺着惯性落下,收势不住地整个人失去重心跌倒在地,落在他面前。他下意识地竖起手掌,向下一斩,咔嚓一声,离他最近的那个刺客颈骨顿时断裂—— 那一刻,他才发现受伤的左臂也已经灵活自如,伤口瞬间消失。 天,这难道是……白墨宸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惊呼,抬起右手握着左臂,发现那里果然已经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那一刻,心里忽然涌出了一个隐秘的念头—— 难道,是那个在帝都大火里听到的声音,又回来了? 可是,那到底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来不及多想,那些刺客在经历了短暂的错愕后回过了神,重新挥着断刀斩了过来,疾风割面而来。白墨宸只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奇特的力量霍然苏醒,四肢百骸似有东西涌入,这个身体竟然似不属于自己一般。 他飞速闪过了接连而来的三把刀,抬起左手生生格挡住了砍落的第四把刀,右手迅即探出,喀喇一声扭断了对方的手臂,劈手将刀夺下,一反手抹断了对方的咽喉——这一切兔起鹘落,速度快得不仅令对方来不及反应,甚至令他自己都惊骇不已。 剩下两把刀交错着斩来,配合得妙到毫巅,他挥刀相迎,从双刀夹缝中穿过,手臂一沉,刀锋竖向掠过,只听叮叮两声刺耳声音,居然将双刀瞬间同时居中切断! “小心!”这时,一直沉默的冰族刺客首领终于发出了一声警告,“这个人似乎有点奇怪——别靠近他!退开,用弩!” 房间内所有人瞬地往外退去,穿窗而过,消失。 白墨宸刚要追出去,但人一到窗口,只听簌簌几声响,他下意识地横过刀锋一掠,连续的震动传来,刹那间有五六支三寸长短的短弩斜飞出去,插满了窗棂——那些劲弩都是精铁铸成,寒光闪闪锋利无比。更令人吃惊的是,劲弩插入之处,窗棂上的木头瞬间发黑,有奇特的淡淡腐败味道传出。 这帮冰夷刺客的暗器上,居然喂了剧毒!居然追踪了千万里到这儿,这是一次有备而来、预谋已久的刺杀么? 外面白雪皑皑,那些刺客落地瞬间就在院子里伏倒,每个人手里拿出了一把改造后的精巧的射日弩,对着那个房间便是一轮激射。只听簌簌声响,几百支短弩纵横交错,密集如雨,从窗户倾泻入内。 白墨宸连忙退回,刀光倒卷,化作一片光幕,护住周身。只听铮铮不绝于耳,密集如暴雨。忽然间,连续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啊”的一声,传出了脱口的痛呼。 刹那间,房间里再无声音。 “进去看看。”刺客首领低沉地开口,挥了挥手。匍匐在雪地里的人从各个方向迅速接近房子,当先几个人从窗口飞速跃入,小心翼翼。 房间里根本无法立足,几乎每一寸地面上都插满了劲弩。然而,令人吃惊的是,里面居然没有一个人——既没有尸体,也不见活人。 “小——!”在低头四处搜索的时候,忽然有一人看到地上有影子一动,不由得失声惊呼。然而“心”字还没吐出,头颅便和身体分离。 刀光是从上而下劈落的,宛如闪电。 原本攀在梁上,身体几乎贴着屋顶的人从天而降,从进屋的刺客头顶一掠而过。刀光匹练一样横卷而来,刺客来不及退出,瞬地身首分离,一腔血从腔中直冲而起,居然溅得屋顶斑斑点点。一切不过短短刹那,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解决了房间里的五个人后,白墨宸穿窗而出,直掠向外面的院子,身形一沉,一刀便将离得最近的那个人斩杀。然后毫不停顿,直冲那个出声发令的冰族冲去。 猝不及防之下,外面的刺杀者阵脚大乱。劲弩只利远袭,这样近身肉搏之下反而成了累赘,那个刺客首领当机立断,弃射日弩于雪地,反手拔刀。然而白墨宸的动作却快如鬼魅,他的刀还在鞘中,咽喉却已经被捏住。 擒贼先擒王,这是沙场百战得出的教训,此刻居然也用得上。 白墨宸正要随手捏断对方的脖子,忽然间,一个声音冷冷响起:“住手,放开牧原少将!” 这个声音是如此的熟悉,令白墨宸蓦地一震。 他回过头去,看着后院雪地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人。那个人穿着淡青色长衫,披着狐裘,虽然出现在这样的荒僻之地,依旧带着一种来自帝都钟鸣鼎食之家的贵族气度。他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侧头看着前院尸横遍野的惨况,淡淡:“果然很厉害。在被偷袭的情况下,居然还以一当十,难怪这么多年来冰族屡次派此刻刺杀你都没有成功。” “慕容隽?”那一瞬间,白墨宸忍不住失声。 后院里的狗软软地趴在雪地上,一声不吭,早已失去了知觉。厨房的门也半掩着,里面的碗筷都堆在那里一动没动,灶台下的火也早已熄灭,只有星星火光跳跃着,一明一灭,衬得昏暗的室内更加诡异。 那个熟悉的人正是从那里走出来,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他。那张温润俊美的脸上已经满是风霜之色,显然是经过了长途跋涉才出现在这里。他也在看着他,那种眼神,沉默而坚忍,带着的刻骨仇恨。 “你怎么会在这里?”白墨宸愕然,“你跟踪我?” “白帅,好久不见。”慕容隽的左手裹着绑带,似乎受了伤,却不停地把玩着一个小物件,“帝都一别,没想到我们居然还能在这里见面。” 听到“帝都一别”四个字,白墨宸猛然一震,眼神宛如魔鬼,有难以抑制的怒火熊熊燃烧——他原本是个冷静沉稳的人,然而不知为何一看到这个人就无法控制自己。 帝都……那是他和夜来分别的地方!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是啊,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他咬着牙,一字一字。 对着这样一双瞳孔,慕容隽却没有惊惧。 “为夜来报仇?可笑……一个凶手,还嚷着为她报仇?”他发出了一声冷笑,“白墨宸!明明是你害死了她!如果没有你,夜来她根本不会卷进这件事,更不会被活活烧死!” “住嘴!”白墨宸手瞬间加力,手里的牧原少将脸色迅速发青。然而,不等他发力捏断对方的咽喉,慕容隽却抬起了手,将拿着的一个东西递到了他的眼前——拿在他手里的是一朵白色的绒花,仿佛洁白的雪。 白墨宸猛然一惊。这……这是安心的头绳?! 雪还在下,天色昏暗,只能依稀猜测如今已经是正午时分,整个九里亭还是很安静,院子里也寂无人声。然而那一刻,白墨宸却被这样的寂静弄得有些不安,心里猛地掠过一个念头:上午应该是去祖坟祭扫的时间,而奇怪的是,安心他们居然没有来叫醒他。 “安心呢?你……你把她怎么了?”白墨宸脸色发青,声音第一次发起了抖,“你居然和冰族人勾结,做出这种事情来!” “勾结?如果我不和冰族勾结,以这个云荒之大,只怕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再助我一臂之力!”慕容隽不出声地笑了笑,然而眼睛却是冷酷的,一丝笑意也无,“白墨宸!我从帝都一直追到这里,就是为了杀了你,替堇然报仇!” “报仇?明明是你害死了她!”一瞬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白墨宸气极反笑,“我当时一时心软,没灭你们慕容氏满门,你今日倒是送上门来了!” 他厉喝着,手上一动,刀锋往里一收便要割断手里冰族将领的咽喉,然而那一瞬间慕容隽低声再度喝止:“住手!否则别怪我——” 他再不多说什么,转身推开了身后的门。 房间里很昏暗,杯盘狼藉,还没有收拾,灶里的火已经熄灭了,只有隐隐的昏红余光——那一瞬间,映入白墨宸眼帘的,是雪亮的刀锋,如同狼的尖利的牙齿,恶狠狠地咬着咽喉。刀握在两名刺客手里,刀锋反射着刺眼的几点光芒。 他看到了刀锋下面那两张满是稚气的脸,闭着眼,一动不敢动。 “安心!安康!”白墨宸失声惊呼。 “喏,还有一个,在这里。”慕容隽示意房间里的刺客略略侧开身体,让白墨宸看到在灶前凳子上匍匐着的一个老妪。灶上的火快熄灭了,隐隐约约地映照出满头银发来,那个老人昏了过去,满是皱纹的脸庞很是安静。 慕容隽的语气平静,毫无杀意:“安大娘年纪大了,得让她坐在比较暖和的地方——你看,我对你的家人多有礼貌。” 看到自己一家人尽数落入敌手,饶是白墨宸再冷静,也忍不住地脸色大变。他一个箭步,握刀上前,耳边却听慕容隽淡淡道:“白帅,请你把刀放下,再放了牧原少将——不要和我谈条件。我只数三下,每数一下,就杀一个人。” 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然而骄傲如白墨宸,只是沉默了一瞬,随即就将手里的人放开,依言将刀扔到了慕容隽的脚边。牧原少将受了重伤,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但却硬气,撑着自行踉跄走到了房间里,颓然坐倒地上,喘息不已。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白墨宸抬头,死死地盯着慕容隽,厉声,“居然勾结冰族,做出这种事!要知道他们三个也是夜来的亲人,你怎么能做得出来?” “是啊,所以我并没有取他们性命的意图,我要的是你的命。”慕容隽却也直白,语气平静,“我来这里,只是要和你做一笔生意而已——” “真不愧是世袭的商人。”他不禁冷笑,“生意?” “拿你的命,换这三个人的命。”慕容隽淡淡,伸出脚尖,将那一柄刀踢到了白墨宸脚下,眼神冷冷地看着他,一瞬不瞬,“一赔三,很划算。” 白墨宸震了一震,冷冷看着这个万里跟踪而来的的人,而对方用同样冷酷的眼神和他对峙,毫不动容。头顶的雪还在下,寂静无声。虽然还是下午,但整个九里亭仿佛睡着了,没有人上街走动,静得连雪花落在屋顶上的簌簌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难道是我的出价没甚么吸引力?”慕容隽冷冷,“给他点颜色看看!” 身后的刺客的手一收,刀锋割破了孩子的皮肤。安康本来已经被击昏,一受痛却猛然醒了过来,看到架在脖子上的刀,顿时吓得大哭起来,挣扎着往外跑。 “闭嘴!”慕容隽厉叱,安康嘴里顿时塞入了一块破布,拖到了一边。 “别以为我是和你开玩笑。别以为我会因为他们是堇然的亲人就心软。”慕容隽看着脸色大变的白墨宸,语气冷静而残酷,“我数到三,你如果不动手自己了断,我就砍下他一只手。数到十,你不动手,我就砍他一只脚!——先这个男孩,再那个女孩!” “……”白墨宸死死咬住牙,两边腮上的肌肉都凸了出来,眼神可怖。然而不等他说什么,慕容隽已经自顾自开始数数:“一!” 白墨宸只犹豫了一下,他已经迅速地数到了“二”。 那一刻,白墨宸迅速地弯下腰,去捡起脚边的那把刀,却没有立刻动手,就在那一瞬,慕容隽已经毫不犹豫地数到了“三!” 只听房间里一声惨叫,安康小小的身体弹起了两尺多高,拼命挣扎,却立刻被按住,孩子在落地时声音立刻哑了,软软瘫倒。房间里的冰族刺客手起刀落,“噗”的一声,一样东西被扔到了地上,赫然是一只血淋淋的断手。 “慕容隽!”白墨宸失声大吼,目眦欲裂。 “四!”然而对方却往前反而走了一步,用同样充满了血丝的眼睛看着他,眼里充满了不顾一切的杀气,同样狰狞如魔鬼,完全已经不再是平日贵公子的模样。他直直地看着白墨宸,咬牙又吐出了一个字:“五!” 不等他再吐出“六”,白墨宸的手探出,扣住了对面人的咽喉,刀锋压住了动脉,便要一抹而断。慕容隽没有挣扎,只是冷冷看着他,眼神毫无畏惧,嘶哑着说:“……六!” “啊——”这一瞬,房间里的安康又发出了一声惨叫。 这边牧原少将已经缓过了气来,毫不犹豫地再度指令手下将那个孩子按在地上,拿刀对准了另一只右手,冷然:“不放开慕容公子,立刻砍了这个孩子的右手!” “住手!”慕容隽却在此刻厉声喝止,“我还没数到十呢,不许动手!” 白墨宸的手有略微的颤抖,看了看房间里的孩子和老人,复杂地变幻——这种彷徨和恐惧,从未在这个铁血半生的军人眼里出现过。 “你看到现在的情况了吧?”慕容隽回过头看着他,眼神镇定,“你就是杀了我,也绝对于事无补——现在要你的命的不止是我,还有冰族人。你若不做这个交易,他们三个就得死在当场,没别的条件可谈。” 刀锋已经割破了他的肌肤,然而却停了下来。 “真卑鄙啊……”白墨宸喃喃,“居然利用孤儿寡母!” “兵不厌诈。”慕容隽脸色不变,淡淡道,“本来能顺利地刺杀了你是最好,可惜你身手了得,偷袭未能成功——我们要回去向元老院交差,也只能这么做了。” 白墨宸咬着牙:“我已经辞职归隐,何必苦苦相逼。” “白帅乃不世出的将才,就算暂时归隐,十巫哪里肯放心?”慕容隽冷笑起来,“何况你征战西海多年,手上又沾了多少冰族人的血,如今落了单,他们怎肯放过你?” “够了!”房间里忽然传出低沉的两个字。 “你看,牧原少将都不耐烦了。”慕容隽冷笑,随即开始报数,“七!” 房间里开始骚动不安,传来安康的呻吟和惨叫,安心也被惊醒了,一连声地叫着哥哥和娘。白墨宸在门外听着,虽然一声不吭,脸色终于渐渐变了——面对着至亲之人所遭受的折磨,即便是冷定如铁的人也忍不住颤栗起来。 “别……别杀他们。”他终于颓然开口,喃喃。 那一刻,慕容隽能感觉到压在自己颈中的刀在剧烈地颤抖,不由得眼神暗自变幻,知道对方心理已然到了极限,然而嘴里却不停顿地继续数了下去:“八!九——” 就在他即将吐出“十”的时候,白墨宸的刀猛然一沉,一把将他的声音逼停,凝视着慕容隽,一字一句:“我命不足惜——可是,如果我死了,谁能保证他们平安?” “我。”慕容隽断然回答。 “你?”白墨宸冷笑,不肯相信,“就凭你?” “他们毕竟也是堇然的亲人,我无论如何也会回护。”慕容隽冷冷,“而那些冰族人,他们要的是你的命,和这三个平民百姓根本也没有关系,何必多此一举呢?” “……”白墨宸沉默了片刻,忽然将刀收回,刀锋一转,抵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神变得冷厉,“那好,我就和你做这个交易!” 当他将刀架上脖子的那一瞬间,房间内外所有人都屏息。 那些冰族刺客看着他,眼神冷冷,却又含着渴血的残酷,如同一群狼在雪地里围住了一头末路的受伤雄狮。 “不要!”安心大哭起来,拼命地挣扎,“不要啊,哥!” 她被冰族刺客按住,却不顾一切地想要跑过来阻拦白墨宸,安康却吓得面无人色,蜷缩在角落里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神里只有恐惧。苍老的安大娘还没醒来,匍匐在灶前昏迷着,只有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映照在明灭的火光里。 慕容隽眼神复杂,然而容色却不动,伸出手来:“拿命来吧!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白墨宸,今日我们之间总算是要有个了断!” 白墨宸握刀的手紧了一紧,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一瞬,三十几年来的金戈铁马、爱恨情仇逐一掠过脑海,如潮而来,如潮而退,转瞬心境一片空明——原来,在结束的这一天,才发现这三十几年终究不曾白过。 “大好头颅,今日竟落到了你们这些鼠辈手上!”白墨宸仰天大笑,再不犹豫,横过右臂,用力一挥,咔嚓一声,刀锋掠过了咽喉。 刀过,血出。 那一刹那,慕容隽的眼睛一瞬不瞬,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一幕,似要把这一瞬间的景象刻入脑海。他咬着牙,神色复杂无比,似是极其狂喜,又显得极其黯然。 已然决意舍命,白墨宸右手握刀,横过来一刀割断自己的咽喉,下手又狠又稳,并无丝毫犹豫。然而就在同一瞬间,奇特的景象出现了——他的左臂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啪的一声击在了握刀的右手腕上,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手里的刀击落在地! 左右互搏?那一刻,房间内外的人都惊呆了。 “你——”慕容隽失声,“想反悔?” “我……”白墨宸似乎也是震惊地低下头,看着不受控制的左手——曾经断臂的地方发出了一圈诡异的金色的光,那光正向着他的心脏迅速地逆行而上,浸透了他半边的身体!那一刻,他的半边身体居然完全不听指挥了。 “你是想放弃了么?”那一瞬,耳边又响起了那个恶魔般的声音,“真的想死?” 这……这个声音!是他在帝都劫火之变里听到的声音! “白墨宸!你想做什么?”那一瞬间,慕容隽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立刻一步退入了门里,“你不要他们三个的命了么?” 就在这一刻,身后的冰族战士迅速将安心和安康高高举起,雪亮的刺刀对准了两个孩子。仿佛为了示威,一刀扎入了安心的肩膀,让女孩儿痛的大叫起来。 “不!”猛然,白墨宸和慕容隽一起失声叫了起来。 听到孩子惨叫,那一刻,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强行压制,白墨宸全身猛烈地一震,眼里的金光忽然间越发明显,竟仿佛是火焰在颅脑内燃烧一样!。 “真的想要放弃了么?”那个声音在脑海里说着,讥诮无比,“帝都大火中的时候,你第一次向我求助——我回应了你。可那之后,你却不肯履行我们之间的契约,非要逆着我行事:放弃了兵权,离开了帝都,回到了这里。如今,你难道还想要死在这里么? “要知道,你的生命已经交换给我了,不再属于你自己!” 谁……是谁在说话?白墨宸捂着脑袋,下意识地开始摇头,却怎么样也无法把那个声音从脑海里甩出去。旁边的冰族人看着他反常的表现,有些惊愕,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给我闭嘴!”白墨宸失声,对着虚空大喝,喘着气,右手忽然翻过来,猛然扣住了左手,抬起头,对着慕容隽厉声:“来,动手!” “什么?”慕容隽微微一怔。 “你不是要取我性命么?”白墨宸厉声大喊,“动手!我不会反抗!” “……”慕容隽看着他左右手交扣的奇特姿势,心里犹豫了一瞬,却听对方再度催促了一声——抬头看去,白墨宸的脸色又变得隐隐有些奇怪,眼眸里透出金光来,令人望而生畏。 “快!”白墨宸只觉得身体里的异动越来越强烈,左手已经再度开始不受控制,他咬着牙,右手几乎扣到了血肉里,厉声,“要取我性命就自己放马过来,慕容氏的孬种!” “闭嘴!”慕容隽只觉得胸口热血上涌,一个箭步上前。 他面对着他,毫不犹豫地反手就是一刀! “哥哥!不!”安心撕心裂肺地大喊。 房间里的人也发出了一声惊呼,看到一切在瞬间结束——大雪中,白墨宸还是站在原地,并没有退让,也没有抗拒,那把长刀在一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血喷溅了对面的贵公子半身。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感受着血喷溅上衣襟的热度,慕容隽咬着牙,眼里也透出狠劲来——这一刀他用尽了全力,从白墨宸的心口插入,从背后直透出来,毫不留情。 握刀在手,杀戮的痛快令人从心底生出一股狂热来,感觉着刀锋割裂心脏的痛快,只觉得自己这十几年的憎恨如潮水一样宣泄而出,慕容隽忍不住低低发出了一声呼喊,将刀抽出,再度猛然刺穿,咬牙:“死吧!” 在刀锋穿心而过的那一刻,白墨宸的右臂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软软垂了下来,竟然是被自己的左手生生拗断! 重伤的人往后一退,心口鲜血急涌。 “好吧,如果这一次你真的是甘心想就此死去,我也不会阻拦你。”那一刻,他听到了那个声音在灵魂深处低声冷笑,“去死吧!把这个躯壳空出来!” 被一刀穿心而过,白墨宸再也无法支撑,血从他心脏里奔涌而出,将身下的白雪染成刺目的红色,他用力抽刀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眼睛直直地盯着慕容隽,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 “我知道。”慕容隽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放心。不动你的家人。” 白墨宸看着他,眼神复杂而深刻,低低地吐出最后一口气。感觉身体开始变得无比沉重,意识慢慢远离,他手臂失去了力量,整个人重重地砸落在雪地上,再也不动。 一时间,整个天地间都安静下去。 “大……大哥!”房间里的安心回过神来,撕心裂肺地大哭,“大哥!你们这些坏人,杀了我大哥!” “死了么?”牧原少将示意下属上前查看,那个冰族刺客小心翼翼地上去,俯身探了探侧颈的动脉,再看了看已经成为血窟的心脏,抬起头对首领点了点头:“死了。” 听到这一句断语,慕容隽松了一口气,全身的疼痛令他颓然坐倒在台阶上,沉默了片刻,忽然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 那一刻,他想起了自己这一生的无数个片段。 在码头上初次遇见堇然的惊艳,少年时刻骨铭心的初恋,被命运的潮水卷着,转瞬而至的分离……等再次相遇时,她已经在这个男人的怀里,沦落风尘,成为外室——他曾试图将她夺回,用尽了各种手段,到最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喊着这个男人的名字冲入烈火,在自己面前被活活地烧死。 那一刻,她头也不回。 她终究是把他丢弃了,为了这个男人去赴汤蹈火!慕容隽笑着,抬起头看着天空。眼前是灰冷的苍穹,雪一片片从头顶落下,沾在睫毛上,仿佛覆盖了整个世界。 时隔多年,自己终究把这个男人给杀掉了! 不过,这样一来,他们两个是不是又很快能在黄泉下团聚了呢? “堇然……堇然。”那一瞬,他喃喃,那一瞬,巨大的感情洪流冲击而来,几乎令他失去控制地失声狂笑出来——是的,是的!他终于杀掉了这个男人,杀掉了这个横亘在他和堇然之间的男人! “你们杀了我大哥!坏蛋!我和你们拼了!”安心哭得撕心裂肺,“坏蛋!” 可是转瞬间,在那一对年幼的姐弟眼里,他却看到了那样深重的仇恨和愤怒。 ——那一刻,他只觉得心头刺痛。 那是堇然的亲人,原本也应该是他的亲人,此刻,却用如此刻毒的眼神看着自己! 在少年时,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跟着堇然回家,去拜见她的父母家人的情景——堇然出身贫寒,她的家人又到底是怎样?对他这样拥有悬殊的出身和惊人财富的夫婿,是欣喜若狂,还是避之不及?他们……会喜欢自己么?会答应让堇然嫁给自己么? 这些,都曾经是缠绕在心上的千丝万缕顾虑,令他裹足不前。、 但命运无情,这些顾虑不曾有幸经受现实的考验,却已经都随着岁月的洪流被逐一剥离,随风逝去。 ——却没有想到,自己和堇然的家人的第一次相见,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把她拉下去……”他虚弱地喃喃,吩咐那些人,“不要再让我看到她们的脸。” 当手刃了毕生劲敌时,他的心里却陡然升起了巨大的空虚。 是的,他曾经视白墨宸为一生之敌,因为这个男人无论在情场上还是在国事上,都成为了自己的巨大障碍,几乎是拦住了他前行的所有路。如今,这块巨石终于被搬走了——然而面对着空荡荡的、一望无际的前路,他忽然失去了前行的勇气。 还有什么用呢?堇然已经死了,他已经成了一个卖国者,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已经毁灭了。 那一刻,他几乎就想扔下染血的刀,大笑着走入北越郡冬季的茫茫大雪里,一直走,一直走,直走到这个世界的尽头,筋疲力尽地一头倒下,永远不再醒来。 慕容隽坐在落满了雪的台阶上,用缠着绑带的手扶着额头,一边摇头一边笑,眼角却有泪水流下,令旁边的冰族刺客们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别管他,”牧原少将看了他一眼,喝令,“割下人头,回去复命。” “是。”有一名下属疾步走出,“那么,屋子里那三个人怎么办?” “放了。”牧原少将看了一眼屋子里哭闹不休的两姐弟,又看了看昏沉的瞎眼老妇人,皱眉道,“我答应过慕容隽,要留下这几个人的命,不可反悔——何况这几个也是些无关紧要的妇孺老弱罢了。” 听到命令,身后的刺客们松开了孩子们。安心立刻扑向了安康,颤抖地抱紧,却听到弟弟颤声道:“姐姐,我……我……好害怕!”他用手紧紧搂住了姐姐的胳膊,安心这才发现弟弟双手居然都完好无恙,压根没被砍断。 这……女孩一时间愣住了。 “放心吧,你弟弟好着呢。如果不是慕容力保,谁会在乎你们这几个家伙?就算真的砍了双手双脚又怎么了?”牧原少将踢了踢地上那只“断手”,嗤之以鼻,“慕容这家伙居然不肯,还非要玩这一出苦肉戏来骗过白墨宸,实在是冒险。幸亏是成功了,否则……” 说到这里,冰族刺客脸色一变。 院子外不远处,有一个青灰色的人影一闪而过,朝着远处跑去。 “来人,快来人!这里杀人了!”院子外面,有一个尖利的声音忽然间划破了村庄的寂静,疯了一样地喊起来,“快来人!” 羽·苍穹之烬 第三章 在短短的片刻里,整个村庄仿佛苏醒了,骚动了起来,家家户户都传来了开门开窗的声音,无数脑袋从紧闭的室内探出来,朝着这边疑惑地窥探。 “不好!”牧原少将失声,“快撤!” “是!”所有人应声迅速撤退,训练有素地翻越了屋后的围墙,跃入山林,朝着森林的深处奔驰。牧原少将奔出几步后仿佛想起了什么,又硬生生地折回来,一把拉起了还坐着的慕容隽,足尖一点,便跃过了围墙,飞速撤离。 慕容隽没有反抗,就这样随着他们部队撤退,一路上无数杉树枝条拂过他们的脸,簌簌落下冰冷的雪来,冷得令人清醒。 深入林中三里地后,他们停了下来。森林深处的那一片空地上有秘密的辎重和车骑,是他们原本就准备好撤离用的。 “走吧。”牧原少将翻身上马,对在原地等待的传令者吩咐,“立刻传消息给空明岛上的十巫大人,就说,我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即刻返回!” “是!”等待消息的人露出狂喜的表情。 “怎么样,这回你也如愿以偿了吧?”牧原少将回头看着慕容隽,薄薄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亲手手刃了多年的宿敌,痛快么?跟我们合作,果然没错吧?” 慕容隽没有回答,只是苍白着脸默默翻身上马,扯下风帽遮住了半张脸。 痛快?大抵是的吧……在刀刃穿心、热血喷溅的那一瞬,多年的仇恨爆发而出,淋漓尽致,的确是令整个灵魂都颤栗的痛快。如今那个人已经成为一具尸体,倒在一个荒僻村庄的角落,那些围观的愚昧无知的村民甚至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当想到这一点,那种痛快忽然间又烟消云散。 人生短短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么? 他和堇然都已经走完了属于他们的路,或许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重新相遇。唯有他自己、还需要在这天地之间跋涉,不知道路途的终点在哪里。 “走吧。”牧原少将看到他沉着脸不回答,有些无趣,回头下令,“螺舟在烛阴郡的海湾里等我们,得快点赶回去。” “可是……高宣好像还没回来。”领队的刺客有些犹豫,“不等他了么?” “哦?”牧原少将愣了一下——高宣是那个最后领命去割白墨宸人头的战士,可能由于惊动了村人,这么一耽误,没能及时跟着队伍撤退回到山里。 他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往山下的村庄看了一眼,发现那个院落里已经围满了人,惊呼和哭泣声响彻整个村子,不由皱了皱眉头。这种情况下,只怕任何外乡陌生人一露面,大概都会被当做凶手被村民围攻吧? “算了,看来一时是回不来了。”牧原少将摇头,策马前行,“高宣身手不错,那些村民奈何不了他,我们先出去,到了螺舟旁再等等他。” “是!” 一行刺客在大雪里翻身上马,穿行过密林,无声无息地朝着北方海边奔去。只留下身后村庄里的一片沸腾喧闹。 — 当同伴迅速撤离时,那个叫做高宣的刺客正在白墨宸的尸体边俯下身,单膝跪地,拿出一把雪亮的解腕尖刀来。当牧原少将那句“撤离”的命令发出时,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却不想放弃已经进行了一半的任务,试图将头颅割下。 嚓的一声,尖刀割裂血管,抵住了颈椎。 “住手!”身后忽然响起了孩子的哭喊,安心奋不顾身地扑上来,一把将这个杀手抱住,“坏蛋!不许杀我哥……放开,不许杀我哥!” “滚!”高宣不耐烦起来,手臂一震,将那个女孩如掸灰尘一样弹开一丈。 “姐姐!”安康连滚带爬地上去抱住了安心,把她拖开,声音发抖,“你打不过他的!别过去了……快跑,快跑啊!” “坏蛋!”安心拼命挣扎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一刀刺入了白墨宸的后颈。 刚死去的人身体还是温的,骨骼还没有开始收缩,血肉也容易分割,虽然听到村落里已经开始骚动,高宣还是有把握在村民们围上来之前将人头干脆利落地割下带走。他低下头去看了一眼尸体——那个心脏上的窟窿还在不停汩汩流出血来,就算是钢铁打的人也早已没了气息。他决定专心致志地完成剩下的任务,继续半跪在地上,转动刀锋。 “住手!”然而,就在他刚转动手腕的那一瞬间,忽然间耳边风声一动,有什么东西投掷了过来,他下意识地一躲。那东西擦着脸落地,居然是一团雪。 谁?他愣了一下,眼里凝聚起杀气:难道除了这一家人,还有一个旁观者? “快来人!杀人了……这里杀人了!”那个嘶哑的声音在院子外又响了起来,正是那个最初叫破这一切、惊动村里人的声音。随着声音,一个青灰色的人影从门外冲了进来,不顾一切地扑过来,赤手空拳地想要阻止这个杀手。 该死的!高宣心里一怒,杀气便腾了起来。 然而只看了一眼,他便发现对方脚步虚浮,竟是个毫无武功、甚至手无利器的普通人,简直是送死一样地往自己这边撞了过来。 他冷笑了一声,为了不耽误时间并没有拔出那把尖刀,继续旋转着切割头颅,另一只手却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对着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拦腰便是一斩。 然而,看到白帅横尸就地,青衣谋士穆星北顿时状若疯癫,完全失去了冷静,高声喊着,居然不退不让地直冲了过来! 眼看他就要被拦腰两段,就在那一刻,“咔嚓”,他忽然觉得手腕一震。啪的一声,百炼钢居然匪夷所思地居中折断!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 然而,高宣的意识只能永远凝固在这一刻了。悄无声息地,一只手悄然从雪地上抬起,五指并拢,硬生生地插入了他身体里,一把就瞬间捏碎了他的心脏! 他没有发出一声喊就倒了下去,叠在了那具尸体上。 血从他心里汩汩流出,顺着那一只手臂流向雪地上白墨宸的“尸体”——血从伤口里倒灌着进去。仿佛汲取着新死者的力量,奇迹般地,白墨宸心脏上被慕容隽洞穿的伤口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分分地弥合! 这一切无声无息,在大雪中悄然进行,没有任何人留意到。 当刺客颓然倒地的刹那,穆星北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将白墨宸扶起,声音嘶哑:“白帅……白帅!你没事么?” 然而,在一眼看到白帅身上那一把插入颈椎的刀时,他忽然说不出话来,双手掩面,跪倒在雪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他哭得就像是一个孩子,宣泄着澎湃的痛苦和绝望。是的,他所有的梦想,已经破灭于此刻。 ——他的王,死了! 短短片刻,院子外面已经聚集了一群人,个个手里都握着锄头弓箭,自发地包围了这座新落成的小院。那些都是九里亭的村民,第一次在这个民风古朴的村子里目睹了一起可怕的血案。怔了片刻,村长才带头闯了进来,一眼看到里面的情况,忍不住失声惊呼:“天啊……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心,安康,你们还好吗?你们哥哥呢?” 他带领村民往后走,看到满地的尸体,脚都忍不住发软。 “村长……他们、他们杀了我大哥!”小女孩的声音再度响起,安心摆脱了安康,跌跌撞撞地从后院跑了出来,大哭:“是这群穿黑衣的坏人杀了我哥!他们、他们,杀了我哥……呜呜呜……他们是坏人,杀了我大哥!” “他们是坏人?”看着满地的尸体,看着痛哭的小女孩,又看了看吓得呆若木鸡的安康,村长下意识地将他们搂过来,拍了拍,安慰,“现在没事了,别怕。” 然而,心里却是一阵嘀咕:这么多人来这里,只为杀一个人?而且这满地的死人,难道都是一个人杀的?看来这个刚搬来村里的外来户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啊…… “村长!事情有点不对头啊,”就在这一刻,有村民俯下身大着胆子看了一下,吓得连忙站起来,“快看,这些死了的人个个都是金色头发!根本不是我们空桑人!” “金色头发?难道是冰夷?”村长毕竟是村子里唯一去过郡府的人,听到此话倒抽了一口冷气,看了一眼这一家新搬过来的人,嘀咕,“冰夷怎么会潜入到这里来杀人?对了,你们自称是从帝都搬来这里,难道……你们的大哥是什么大人物不成?” “他们的大哥,是空桑的元帅,白墨宸。” 忽然间,有一个声音低低地替她回答了。是那个嚎啕的人止住了哭声,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木然开口,对着这一群拿着锄头镰刀的山野村夫说话,似乎是宣布着一个噩耗:“空桑的元帅死在了你治下的村子里……你们这群没用的家伙,个个都该受死!” 什么?村民忍不住齐齐耸动,看向了地上那个说话的人。 酒馆的老板认得,那个蹲在尸体旁边的青衣人,正是秘密住在自己店里的那个谋士模样的人——他一直鬼鬼祟祟地隔着窗户观察这户新搬来的人家的动静,刚才,也正是他第一个发觉了这里的异常,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喊人。 只可惜,还是没有办法阻拦那一群刺客的袭击。 “什么?他是白、白帅?”村长不敢相信地失声,看向了那一对孩子。安心啜泣着,点了点头,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又是骄傲又是悲伤:“是的!我大哥,是空桑的大元帅!他、他不让我说出去!可是、可是现在……” 孩子们哭得伤心,村长却只觉得如坠冰窟,不寒而栗。 是的……空桑的大元帅,白墨宸,居然在自己的治下被冰夷暗杀!这个天大的罪名,不要说是他区区一介村官,哪怕是北越郡的郡府大人都承担不起! “还不快去追刺客!”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大喝,带头追了出去。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的村民们连忙一哄而上,跟在村长后面朝着后山上飞奔——这些拿着锄头弓箭的村民,完全没想到刚才耽搁的那一会儿时间,足以让那些沧流帝国刺客远走高飞。 村子里仿佛一瞬间都空了,只有穆星北没有动,呆呆地坐在地上,脸色比死人更白。 这群北越的乡下人能做什么呢?以为靠着锄头、镰刀和弓箭,就能对付那群沧流帝国的刺客了么?而且,白帅已经遇刺,就算把那些刺客都抓回来又有什么用!他垂头坐着,看着自己辛苦十几年辅佐的雄主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眼里有黑色的光逐渐浮现。 ——那是绝望,是憎恨,是不甘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穆星北抱着头喃喃,一遍又一遍,神智恍惚。白帅是天命所归的王者啊,怎么会就这样死在冰夷手里,葬身于这个荒僻的村庄?!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 青衣谋士在下雪的苍穹下大喊起来,安心和安康也忍不住扑在地上大哭,哭声交织着喊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村庄里。 “你们给我闭嘴!”被哭声惊扰,穆星北看了一眼这一对孩子,忽然间觉得心里烦躁无比,“无知的贱民,滚开!白帅都是被你们害死的!” ——是的,如果不是因为这几个蝼蚁一样的贱民,白帅哪里会辞官归隐,死在这种穷乡僻壤?那个百战百胜的男人,居然一心被什么铸剑为犁、天伦之乐所吸引,不惜放弃到手的权柄。到最后,还不是连马革裹尸的战士荣耀都没有得到! 都是因为这些蝼蚁一样的贱民,阻碍了白帅的君王之路! 他愤恨地想着,只觉得心里越来越烦躁,眼里不由自主地露出嫌恶和憎恨来,一把将这一对扑上来哭的姐弟推开。 “你是谁?凭什么让我们滚开?他是我大哥!”安心哭喊着冲过去,试图把白墨宸从这个陌生人的手里抢回来,“让开!不许碰我大哥,快还给我!他是我们的!” 一对小儿女扑过来,推搡着这个陌生人,又抓又咬,却没有看到对方的精神正濒临崩溃,盯着他们看的双眼里流露出越来越浓厚的憎恨。 忽然间,小女孩的咽喉被掐住了。 “他是你们的?别妄想了!”穆星北仿佛忽然间疯了,大声怒骂,整张脸都有些扭曲,“白帅是天下雄主,九百年一出的王者!怎么可能是你们这几个贱民的!” 安心被提得双脚离地,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满脸通红地挣扎。 “放开我姐姐!”眼看安心危在旦夕,安康这一回没有退缩,牛犊子一样冲了过来,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身上,哭喊,“臭家伙,快放开我姐姐!” 然而他的举动更加激怒了对方,穆星北失去理智地将安心往地上一摔,便要过来抓他——地上的雪很厚,横七竖八满是尸体,安心落下去的时候忽然“啊”地惊叫了一声,小小的身体扭动了一下,然后再也不动。 一把断刀从她的胸口透了出来,将她钉在了地上。 “姐……姐?”安康惊得呆住,“姐姐!” ——那把长刀紧紧握在刚才那个刺客的手上,握刀的手在彻骨的寒气里冻成了青白色,维持着一个僵硬的角度,刀尖向上。而安心落下去时,似乎有一股可怕的力量冥冥中操纵着,不偏不倚,居然正正迎头撞上! 穆星北抓住安康的手僵在了那里,然而看到这样残忍的一幕,眼里的黑暗神色却有增无减。被刺穿的安心睁大着眼睛,显得无辜而惊恐,她挣扎了一下,发现身体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用尽了最后力气看向弟弟,翕动着嘴唇,吐出两个字:“快……跑!” 安康回过神来了,连哭都忘了,扭头便狂奔。 院子的门在斜对面,然而他来不及从门口逃出,便直接跑向了最近的地方,试图直接翻越篱笆逃出去,一边大喊:“来人!快来人啊……有坏人杀了我姐姐!有坏人!” 然而此刻,村子里的人都去了后山密林追刺客,街道空荡荡的。 看到安康逃跑,即将引来更多的村民抓自己,穆星北下意识地追了出去,身体里不知道哪来的力量,脚步居然比平日快捷十倍,几步就追了上去——在男孩翻越篱笆的那一瞬间,他抓住了安康,低声冷笑。 那一刻,安康看到他眼里魔鬼一样的神色,不由得恐惧地大喊起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拼命地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不要动!”穆星北表情狰狞地紧紧抓住孩子的肩膀,把他用力压在了篱笆上,试图制止他的挣扎,厉声,“安分点儿!不许喊!” 然而安康却越叫越大声,越叫越凄厉,几乎将屋檐上的雪都震落下来。 “怎……怎么了?”忽然间,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在背后道,“这里怎么了?” 穆星北猛然一震,回过头去,看到后院厨房的门悄然打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扶着门站在那里,仿佛是昏睡了很久,刚刚被外面这样凄厉的叫声惊醒,摸索着朝外走来:“安心?安康?——你们、你们怎么了?!” 安大娘?那个被冰族刺客击昏的瞎眼老妇人,此刻醒来了? 看到老人,穆星北倒吸了一口气,倒退了两步,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然而,当他松开手后,安康抽搐了一下,却没有挣扎着落地,手脚软软地垂落了下来。 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终于安分听话了,再也不挣扎,再也不闹腾——篱笆上有三四支新削的尖利竹子,在刚才的被大力压住的时候对穿了小小的身体,把他扎死在了上面。 “这……这……”穆星北不敢相信地看了看这一幕,又回头看了看雪地上的人。那个叫安心的小女孩也已经死了,身体被长刀对穿,然而她的眼睛一直看着这边,最后的眼神凝固在恐惧之中。 在临死前的那一瞬,她是否看到了弟弟活生生被杀死的惨剧? 这一切,难道真是自己做的? “安心!安康!”安大娘听不到孩子们的回答,不由得慌乱起来,摸索着从厨房走出来,看不到脚下的台阶,一下子就滚落在地,趴在雪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安心!安康!你们在哪里?还有……还有我的宸儿……你在哪里?!” 闻到了血腥味,心里已经预感到了不祥,瞎眼的老妇人哭喊着朝这边爬行过来,满身是雪和血,却浑然不知。 空旷的庭院里,穆星北茫然站着,看着地上爬行的老人,只觉得手足无力。这一切发生在瞬间,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原先的预计。他只觉得有一把刀在心里搅动,撕心裂肺,令他的意识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怎么忽然间就作出了这种事? 是的,平心而论,他从来没喜欢过这一家人。这一家子忽然冒出来的老弱妇孺,数十年来何尝为白帅做过一些什么,如今,借着血脉关系和白帅对殷仙子的深眷,却忽然获得了如此重要的地位! ——重要到,居然能令白帅放弃帝都的所有功名利禄,带着他们归隐这穷乡僻壤。 如果没有这一家子就好了……如果没有这些人,没有这条后路,白帅说不定就不会这样放弃帝都的一切,不会轻易离开那个几乎触手可及的至尊地位。 这一个念头,本来一直是存在于他的心底的,但一直被压制着不曾有过流露。而刚才,就在刚才,不知道被什么力量催化,心底那一点憎恨忽然被千百倍的放大,身体就像是被一个莫名的魔物控制,不可抑制! ——他、他居然亲手杀了白帅一对年幼的弟妹!他究竟做了什么! 穆星北跪在雪地上,双手颤抖,精神恍惚。大错已经铸成,现在,要怎样才能收场? 雪还在无声无息地下,迅速地覆盖地上的鲜血和尸体。瞎眼的安大娘在雪地上惊惶而慌不择路地爬着,一边喊着,一边摸索着一具具尸体,寻找着那一对姐弟,不停朝前爬去——而不远处,院子里那一口新打好的、尚未围起来的井,犹如一个黑洞洞的眼窿,就这样恶毒地盯着即将自投罗网的猎物。 “别!别过去啊!前面就是……”那一刻,穆星北想要喊出声,提醒那个瞎眼老人,然而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身体里冷笑,阴森可怖,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无法动弹,宛如坠入噩梦,只能沉默着,一声不吭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漫长的雪地爬行声之后,“噗通”,沉重地一声响,那个瞎眼的老妇人就这样坠入了黑沉沉的深井,发出一长声凄厉的尖叫。 雪纷纷从井口坠落,落向那个黑沉沉的井里,几下就没了声音。 院子里终于又彻底恢复了平静,雪地上只有那一道爬过去的痕迹。 院子里终于又彻底恢复了平静,雪地上只有那一道爬过去的痕迹。 身体里那个奇怪的笑声终于停止了,四肢陡然恢复了知觉,穆星北仿佛一个提线木偶散了架,一下子怔怔地跪在雪地里,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是的,他不敢相信这一切是自己做的——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他,居然杀了满门老幼! 刚才短短的片刻,仿佛是一场噩梦。 雪地里,被刀刺穿的安心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神里凝聚了恐惧和憎恨,而篱笆上,安康也如同一个被扎起来的娃娃一样,直直地盯着他。在这一对孩子的眼神里,穆星北“噗”地一声跪倒在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不!”他用手抱着头,发出了野兽一样低沉的哭喊。青衣谋士脑里一片混乱,用颤抖的手捡起了地上掉落的一把刀,狂乱地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怎么?”忽然间,他听到一个声音,“你,也想死么?” 那一瞬,穆星北全身一震。这、这声音,是……白帅?! 当他定睛看去时,雪地上一双眼睛正缓缓睁开,和他默然对望——那个心脏被一刀洞穿,头颅又几乎被割下的人,居然就这样睁开了眼,缓缓问出了这句话! “白帅?!”穆星北全身一激灵,失声惊呼,“你、你还活着?!” “呵……”地上的人笑了起来,“你说呢?” 那一刻,那一声低笑之后,他居然坐了起来,反手来拔出了脖子上插着的尖刀,扔到了地上——在刀拔出的瞬间,那个伤口由里而外地透出一种奇特的金色光芒,然后迅速消弭。 穆星北看着这一幕,几乎如同坠入梦境中一样。 “是啊,我活着,”地上的人站了起来,扫视着整个庭院里惨不忍睹的情景,脸上的表情却居然没有丝毫动容,淡淡,“可是,很多人已经死了。” 穆星北脸色顿时苍白,跪下:“我……我失手杀了他们,罪该万死!” “不,这不怪你,也不是你杀的。”白墨宸笑了起来,用一种诡异莫测的眼神看着穆星北,“你只不过是不巧遇到了‘觉醒’的那一瞬而已——要知道,我的力量在‘着肉’的瞬间将会大到不可思议,不仅侵蚀寄主的身心,所有在附近的人都会被影响。” 什么?穆星北有些迷惘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不知道如何回答。 “不过,当然你自身也有罪过,”白墨宸看了一眼穆星北,似笑非笑,语声非常奇特,“在那时候,心底只要有一丝恶念,都会被千百倍的放大,不受控制——你对那几个人的确心怀憎恨,是不是?才会导致这种结果。” 穆星北猛然一震,低下头看着自己染满血的双手,脸色苍白。 是的,他恨这一家人! “好了好了,我宽恕你,”白墨宸却看着一家人的尸体,笑了笑,“很快这件事就不会有人记得了——这些无辜者的死,都是冰夷刺客造成的,不是么?” “冰夷刺客?”穆星北愕然,无语地看着这样谈笑自若的白墨宸,忽然失声,“不……你不是白帅!你是谁?” ——是的,这不是白帅的眼神,绝不是他跟随了十几年的白帅的眼神!那双眼睛,居然变成了暗金色,仿佛黑暗里一点遥远的光,充满了诡异的吸引力,令人不寒而栗却忍不住靠近。这绝不是白帅的眼神! “哦?”白墨宸带着一种奇特的表情走到他面前,冷笑着,“居然那么快就分辨出来了?真不愧是心腹幕僚啊……” 穆星北倒退了一步,看着这个具有白帅外形的“人”,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声音发抖:“你……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那个人饶有兴趣地俯下身,研究着两个姐弟的尸体,笑起来了,“我就是白墨宸啊!——是你发誓毕生效忠的主人,是九百年一出的王者,是这个空桑、乃至这个天下和七海的霸主!” 他笑着,转过头看着他,金色的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魔力,竟然让人无法移开眼睛:“你,难道寻求的不就是这样一个主人么?——那又何必再问我是谁?” “……”穆星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那种恍惚感再度袭来——这个人身上,居然由内而外地透出如此强烈的黑暗气息,能将所有靠近的人都吸进去,无法抗拒和挣扎。 “像侍奉白墨宸一样地辅佐我,做我的心腹,如何?”那个“人”笑了。他的声音有着奇特的魔力,当他最后一个字吐出的时候,穆星北被一种莫大的力量压迫,已经不知不觉已经跪了下来。 “哈哈哈!”那一刻,“白墨宸”仰天大笑起来,在落雪的苍穹下张开了双臂——那一刻,天上飘落的雪竟然刹那停止。穆星北清晰地看到他的左臂上透出强烈的金色光芒,逐渐蔓延到全身,到最后,竟然映照得整个人都通透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看,我的力量已经恢复了接近五成。”那个人轻抚着自己的左臂,低语,“说起来,还要谢谢慕容隽呢……白墨宸是一个意志力很强的人,如果不是这一次他选择了自愿放弃生命,我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在一瞬间彻底同化了他!” 同化?穆星北听着,渐渐从迷惘转为愕然,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这个人的意思是说,此刻占据了这具躯体的并不是真正的白帅,而是另一个人?或者,他们已经合二为一?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 “你看,隔了九百年,我终于在大限来临之前成功地找到新的寄主!”“白墨宸”发出了一声大笑,再度一挥手,半空凝固的雪花又纷纷落下。他站在飘着雪的苍穹之下,仿佛一个刚被释放的孩童一样,不停地变换手势——随着他的操纵,那些雪时而凝聚,时而散开,甚至时而凝定在半空中! 这种操控天地的力量令穆星北目瞪口呆。那一刻有些恍惚,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似是极熟悉,又似极陌生。 “你,是第一个追随我的人,会得到你应有的一切,封侯拜相,名留青史。”展示完力量后,白墨宸满意地笑了,转过头对着穆星北道,“现在,跟我去获取这个天下吧!” “现在?”穆星北愕然。 “是啊,你追随我,不是为了这个么?”白墨宸摸了摸自己的左臂,冷冷地道,“九百年后,当有王者兴。这个预言可不能落空。” “我们是去……”穆星北问,有些迟疑,“帝都?” “不,帝都的王座可以再缓缓。”白墨宸凝视着镜湖中心那一道通天的白塔,眼神森冷,“放心,我曾经是在那里的主宰,我也终将要回到那里去!” 他振衣而起,踏雪而行,无数雪花萦绕他身侧,宛如另一个世界的来者。 然而,在离开庭院前,“白墨宸”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忽然驻足,俯下身看了一眼被刺穿在篱笆上的孩子,右手动了一下,似乎不受控制地抬起,轻轻抚摸过安康的脸。那一刻,他眼神里的金色光芒淡了了一下,流露出一丝哀伤。 “听啊,有一个灵魂在哭泣呢……为了他所失去的一切。”他抬起手压在自己的心口上,微微闭上了眼睛,似乎聆听着身体深处的另外一个声音,“只可惜,自从你在大火中答应和我交换条件后,契约已经达成。不管如何挣扎,我都要来收回我应得的东西……” 大雪里,他抬起手,将那一对姐弟的尸体放在了一处,轻轻抚摸着孩子渐渐僵硬的柔嫩面颊,喃喃:“不过,既然你如此伤心,我还是愿意替你哭一哭的。” “白墨宸”在大雪里自言自语,垂下眼睛看着那一对孩子,果然有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划过了他充满风霜的脸颊,还没有流到下颔,便在冰冷的风里凝结成冰。 “满足吧……你看,我以前从来没有为任何卑微的人类流过泪。”他低声对自己说着,将两个孩子抱起,毫不留情地一个接着一个地扔到了井里。两声沉闷的钝响之后,再无声息。白墨宸低下头,看着那一口逐渐落满了雪的枯井,忽然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还想要什么。”白墨宸低声,似乎对自己自言自语,“我知道君临这个云荒并非你真正的愿望,你想要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是么?——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替你达成。”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身体猛然震了一下。 他回手抚摸心口,微笑:“我说对了吧。这是你的梦想,不是么?你本来都觉得今生今世已经失去她了,而我可以替你找到她,你们的缘分远远未断——这就是我给你的补偿,如今你可曾满意?” 他在大雪里喃喃自语,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连声音都起伏不定,似乎有两个人在身体里激烈地争吵,最终慢慢归于平静,似乎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做出了妥协。 “从此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一起开创一个新的云荒,为何不好呢?” “如今,你所付出的所有代价都已经付完了,你剩下来的所有愿望,我都会替你达成……不,应该说,我们一起来达成!” 白墨宸在大雪里说完最后一句话,忽然间抬起手,一掌击在了雪地上! 那一击有着骇人的力量,整个院子发出了可怖的颤栗,脚下的大地颤抖着。一声闷响从深处传出,井口忽然间轰然坍塌,合拢,再无痕迹。 连着里面三具至亲骨肉的尸体一起,深埋于地下。 “好了,这里,便是埋葬你过往一切的坟墓。”白墨宸从雪地上站起,放下了压在心口的左手,对着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喃喃,“从今天开始,我们将融为一体,走上一条光耀千古、君临天下的道路——就像万古之前的星尊大帝·琅玕一样!” “主人!”穆星北跟随在他身后,恭谨回答,“这条路。还有我。” “呵呵……”白墨宸笑了起来,那一瞬,他眼里忽然有了类似于人的表情——金色的眼眸下,看不到的黑暗向内弥漫,逐渐侵蚀所有的血肉,和原本这具躯体的主人融为一体,“走吧,你跟随的这个主人,将令你名垂青史!” 他大步走着,走出空无一人的村落,在大雪飘飞的荒原里放声大笑,一路行走,黑色的长衣在风雪里飞舞,如同一只张开翅膀临风而飞的鹰。 然而,走着走着,他却猝然跌倒,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白帅……白帅!”穆星北急切地奔过去,将他扶起。昏迷的人没有回答,似乎在一瞬间,这具身体里的灵魂被抽空了。穆星北只看到他手臂上有金色的光渐渐弥漫,如同血液一样沁入四肢百骸,又渐渐消失。 “白帅?”他担忧地低声问,伸出手去触碰对方的额头,发现火烧一样的灼热,几乎烫的令他叫出了声——不,这种体温,简直不是人可以有的! 怎么回事?白帅是忽然间病倒了么? — 直到一天一夜后,白墨宸才在去往帝都的马车上醒来,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穆星北有一种错觉:白帅的眼睛,居然从中州人的纯黑色,变成了璀璨的暗金色! “穆先生?你……你怎么在这里?”昏迷的人醒了过来,撑起身体,吃惊地看着侍奉在面前的青衣幕僚,只觉得头痛如裂,停顿了许久,才想起之前中断的记忆,猛然站了起来,失声,“糟了!沧流派来了刺客!我得回九里亭那边去——” 穆星北愣了一下,片刻之间竟然无言以对。 这……是怎么回事?醒来的白帅,是完全记不得在大雪里发生的灭门惨案了么?还是说,目睹了这一切的只是他身体里的另一个身份,而他自己,却如同睡了一场一样,对发生的一切毫无觉察? 青衣幕僚脑海里迅速地转过无数念头,最终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如果是这样,那就容易多了…… “白帅,大娘和小弟小妹都……都已经死了。”穆星北眼里含着泪,嘴里说着悲痛无比的谎言,“他们……他们被那群冰夷杀了!属下无能,只来得及将您救出来。” “什么?”白墨宸脸色瞬地惨白,身体一晃,如同心脏再度被刀刺穿,眼睛里忽然涌现出了璀璨的暗金色,妖魔般闪耀。 “真的?”他压低了声音问,艰涩无比,“都……都死了?” “白帅节哀。”穆星北低下头,不敢再看那一双眼睛。 “啊啊啊啊——!”许久许久,大雪里才传来压抑疯狂的低呼,宛如一头受伤的猛兽。白墨宸咬着牙,一掌击在车上,整个车厢瞬间裂了开来! 那一刻,穆星北又看到了那双金色的瞳孔。那其中燃烧着愤怒、憎恨和不甘,如同熊熊的地狱烈焰。这地狱的火焰里,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微笑的影子——是那个在大雪里曾经和他说话的、力量如妖魔的影子。 白帅,此刻和我说话的,到底是你,还是他? 羽·苍穹之烬 第四章 四、分崩离析 当被大山簇拥的九里亭发生着残酷的一幕时,在大陆的另一端,另一个缁衣芒鞋从遥远的西荒匆匆而来,正从息风郡的渡口下船。 那个僧侣左手托钵,右手握着一串念珠,容貌庄严,虽然风尘仆仆,却流露出一股洁净刚健的气息。手中那一串佛珠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每一颗都有寸许大,似珍珠又似象牙。然而奇异的是既无珍珠的光泽、又无象牙的洁白,黯淡无光,显得有些阴惨惨,和僧侣的风范格格不入。 僧侣到来的时候正是深夜,渡口上没有一个人,所以也没有人发出一声惊呼——因为冷月下水面一道笔直的水箭划过,这个僧侣、竟然是踏着波浪而来的! “该死,还要继续往东么?”他踏上渡口,皱了皱眉,低头摊开了掌心。 掌心里那个金色的转轮已经暗淡了,仿佛死去了一样的寂静——而不到十天之前,它还日夜发烫,无休止地转动着,令他不得不离开空寂之山千里迢迢赶来,星月兼程地穿过了整个云荒。 而三天前开始,掌心的命轮忽然沉寂了,再无动静。 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下来,僧侣站在渡口,不知接下来该去哪里,只能低头将手握紧又摊开,努力想要感知到另外一端传来的讯息——然而,却什么都没有了。彼端只是一片虚无,冰冷的,茫茫如白雪覆盖的世界。 孔雀明王站在渡口的冷月下,脸色渐渐有些异常起来。难道星主那边,已经出了什么不测?作为命轮的首领,星主一直隐藏于幕后,从不会轻易召集大家。而前段日子召唤的力度更是史无前例。 难道,他这一路赶来,也是晚了吗?那么,龙呢?他此刻怎么样了? 心神一乱,孔雀忽地感觉到法袍上有什么东西微微开始跳跃,一颗接着一颗。他在一瞬间低下头,看到了自己脖子里的那一串佛珠已经开始自行跳跃,仿佛活了一样的在空中舞动,一颗颗发出奇特的光芒来! 一共六十一颗,每一颗佛珠的光芒里,都隐约浮现了一张扭曲的脸,在拼命地嘶喊,挣扎,似乎要逃脱某一种禁锢,重新飞散到阳世里。 不好!那些怨灵,在此刻试图要脱离他的控制闯出来么? “须菩提,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一切法,应如是知、如是见、如是信解,不生法相。须菩提,所言法相者,如来说即非法相,是名法相……”来不及多想,孔雀立刻就地盘膝趺坐,开始念动真言,全力压制那一群蠢蠢欲动的怨灵。 他凝聚了全部精神力,念动咒语压制着那些恶灵,完全顾不上头顶斗转星移,时间一分分的流逝,不远处的村落里开始有人声,村民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黎明时分,有咿呀的舟楫摇动声由远而近,停靠在码头。 “爷,这里就是长山村了。”船家道,“村子那边就是青木塬,连着南迦密林。” “就是这里了!快靠边,爷要下了!”包船的豪客握紧拳头,挥了挥手,连声道,“快点快点!动作那么慢,想死啊?” “是是。”船家连忙将船靠上码头。 还没停稳,船上的人就跳了下来。然而没想到木质的栈桥年久失修,他身手不灵便,本身又甚重,落下来时居然压断了一根半腐朽的木板,只听咔嚓一声,半只脚顿时陷了进去,半晌拔不出来。 船家看着这个胖子一脚陷在渡头拔不出的的样子,在一旁忍俊不禁。 “快过来帮忙!”豪客怒叱,“笑什么笑?” “是是。”船家连忙收敛笑容,系了船跳下来。他跪在地上,用力拨开断裂的木条,豪客这才将卡主的脚拔了出来,却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地,哎呦了一声。 船家忙问:“爷,您还好吧?” “没事!这点小伤怎么能难倒九爷我?”豪客嘴上说得强硬,看表情却显然甚是疼痛,龇牙咧嘴地抽着冷气,嘀咕,“妈的,如果不是前段时间刚受了重伤,刚刚捡回一条命,老子堂堂空桑剑圣,哪里会……哎呀!” 他探手摸了摸胸腹之间,手缩回来时整个手掌都是殷红的,吓得旁边的船家哎呀了一声。 “操,这伤口怎么又裂开了!还说是姑射郡最好的大夫,绑个绑带都那么差劲!”豪客骂骂咧咧,却也不当意,只是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抹掉了血迹就支撑着站了起来,从怀里拿出一个钱袋子扔给一边的人:“你替我去前面村里雇一辆马车,我要继续赶路。” 船家看到他这样的伤情,心里暗自担心,然而对方一路出手豪阔,看在金铢的份儿上他又不想损失了这笔生意,只能陪着小心:“那么,爷,准备接下来去哪里?” “这个啊,我要去……”豪客迟疑了一下,将血手在衣襟上再度用力擦了擦,抬起手,朝着掌心看了过去,左看右看,半晌不答话。 船家看他专注的样子,暗自惊讶——为什么要去哪里要看手心来研究?难到手心里还能开出花来不成? “唉……该死!这一会老子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了。怎么这个东西一到这里就不灵光了?前几天还在拼命催我指方向给我呢!”豪客看了半天,颓然垂下了手,长叹,“算了,反正也没头绪,你扶我去村子里,找个地方喝个酒先!” 船家有些犹豫:“但客官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能……” “不喝才好不了呢!少废话!”豪客一声呵斥,“再不喝我就快死了知不知道?” “是,是……”船家再不敢顶嘴,连忙扶着他往前走,心里嘀咕这家伙如此不爱惜身体,喝死了也活该。 两人刚从渡头上下来,没走几步两就停住了。那个豪客睁大了眼睛看着前面,失声:“怎么这里有个和尚!还不偏不倚坐在路中间?——真见鬼,怪不得老子一到这里就如此晦气!” 月冷风清,晨曦中,渡头那条路上果然坐着一个缁衣芒鞋的僧侣,一手结印,一手握着佛珠,宝相庄严地趺坐在路中间。 船家心下也是觉得奇怪,却不想多惹事,只是扶着那个豪客小心翼翼地从路边绕了过去,那个豪客嘴里嘀嘀咕咕,但显然也无意多惹是非——然而,就在交错而过的那一瞬间,那个僧侣虽然还是闭着眼睛,却忽然抬起了手,一把抓住了那个豪客的衣袂! “喂——你!”船家失声惊叫起来,却见豪客在同一时刻也蓦然变了脸色,全身一震,也向着对方伸出手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两人竟然是双掌相击,死死相扣。 然后就这样握着手,再也不动。 这……这是什么情况?这两个人是熟人、还是在打架?船家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幕,心惊胆战,却忽地看到地上那个僧侣睁开了眼睛,低声:“麒麟?” “不错,我是麒麟。”船家听到身侧的豪客回答,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你……难道是传说中的孔雀明王?” “是,我是孔雀。”那个和尚低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似乎彼此确定了什么东西,这才放开了手——直到那一刻,船家才看到他们两个人的掌心里居然都有一个转轮图样的东西,浮凸出来,在缓缓转动! 这是什么?船家睁大了眼睛,却不敢问。 “我说,你是怎么……”豪客刚想说什么,想起还有外人在,连忙不耐烦地从怀里拿出了那个锦囊扔了过去,“船钱和打赏都在里面了,快给我滚。” 船家一掂量那个锦囊,不由得咂舌:“全、全打赏给小人?” “是啊是啊!滚得慢了就没了!”豪客厉声,声音未落,船家一溜烟的就走了。等船家走了之后,豪客才大大咧咧地道:“原来‘孔雀明王’居然是个和尚?我一直以为这么威风的名字,一定是个王侯呢!我是清欢……不,麒麟——他娘的,这个名字真奇怪!” 他说话大大咧咧,然而却正好投了孔雀的脾性,道:“怪不得命轮又转动了,原来是你到了左近,引起了感应!——我还以为是星主有了新消息。” “什么?你也没有星主的消息?”清欢严肃起来,嘀咕,“怎么搞的?一开始是拼死拼活的催,让我伤都没养好就不得不爬起来赶路……结果赶到一半路上又没消息了!”他看了看孔雀,皱眉:“不过,我向来是个局外人——难道连你也联系不上星主?” “我再来试试。”孔雀叹了口气,重新盘膝坐回地上,双手虚合在胸口,用全部的念力驱动命轮转动,努力地尝试再度联系彼端的星主——然而无论怎样努力,彼端都是一片空茫和漆黑。 那个曾经在数百年里无数次和自己联系过的“存在”,仿佛瞬间消弭了。 “事情不大好。根据我的预感,星主……只怕是已经出了什么事罢?”孔雀终于放弃,睁开眼睛低沉地念了一句佛号,“‘孩童的眼眸里,看到天国的覆灭’——那个预言,只怕要成真了。麒麟,看来我们都已经来不及赶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清欢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了三声,拍了拍屁股转身就走。 “你准备去哪里?”孔雀站起了身,“我们应该同路而行!” “既然没方向,那老子忙自己的去了——去年的帐目还没收完呢!既然星主都死了,我们还忙个屁啊!”富甲天下的巨贾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跟你说,如果不是手心里烫得紧,又想着得听从师父的遗命,我才懒得趟这浑水——如今星主没消息,命轮也算是解散了,我们各自回去干老本行不就得了?” “……”孔雀看着这个从未谋面的同伴,一时没有回答。 “哎呀,和尚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清欢被他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脑袋,从怀里又拿出一包金铢,“看你全身上下也没啥值钱的东西,是不是命轮倒了你就没地方去了?喏,拿着,这里的钱够你下半辈子花,也不用去化缘了。” 哗啦一声,那一包金铢落到了钵里。习惯于砸钱解决问题的清欢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便转头离开。只留下孔雀在原地,不由得气极反笑。 “他妈的!”他喃喃,咬牙切齿,“灵飞和兰缬这两个家伙,居然教出了这么一个狗屎?” 刚转身准备离开的人蓦地停住了,清欢猛然转头:“你说什么?” “灵飞和兰缬两个家伙真是有辱剑圣一门,居然收了这种垃圾当徒弟。”孔雀冷冷,想起多年前的那次见面,“早知道六十年前我就该和他们的师父说不要收这两个瞎了狗眼的徒弟入门,免得还带坏了徒子徒孙。” “他妈的!敢骂我师父?”大病初愈的清欢猛然暴怒,头发根根倒竖,“杀了你这秃驴!” 他霍然转身,一拂袖,一个银白色的圆筒滚入掌心,只听咔嚓一声,一道耀眼的光芒从肥厚的手掌里吞吐而出,几达一丈。 “光剑?”孔雀冷笑起来,“这点本事,也敢来我面前炫耀!” — 天亮后,青水边的这个村庄沸腾了起来。第一个惊呼着跑进来的是去水边捕鱼的渔民,挥舞着双手,嘴里不停地叫着妖怪。第二个是外地来的船只,船老大吓得不敢停靠渡口,又绕路往前撑了几里路才停靠在一个荒野。 那些人都异口同声地说着一件事:村口的渡头上,出现了奇怪的旋风! 村民们纷纷扔下了手头的工作,甚至从田间归来,一起跑向渡口。然而远远一看,便不由得失声惊呼:“天啊……这是怎么了?” 青水边的渡头上空无一人,只有两团影子上下飘飞,时而聚合,时而分开,看得人眼花缭乱。而在那两团影子周围似乎有看不见的气流飞速旋转,呼啸着,将周围树上的叶子都扯得干干净净! “这是邪风啊……妖怪打架了!”村里的老人喃喃,“快回屋子里去,关上窗户!” “妖怪打架?”然而,有胆大一点的年轻人不听老人劝告,忍不住走了过去,想凑近一点看个究竟。刚走到那些光秃秃的树旁边,身形猛然一滑,竟似有一只手扯着,身不由己地往里飞了出去——腾云驾雾之中,只听耳边嗤嗤轻响无数,凌厉的剑气逼睫而来,飞舞的头发竟一缕缕被割断。 “救命!”村民叫了起来,手足当空飞舞,惊慌万分。他脸上正在一道一道地冒出细细的血痕,就如风中有无数无形利刃飞舞,将靠近的一切都化为齑粉! “唰”地一声,当他血流满面,即将被卷入的瞬间,身体忽然停顿了。 凭空里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止住了他的身形。然后轻轻一甩,将他甩回到了身后十丈开外——那个人的动作很轻,手劲却大得出奇。那个村民大呼小叫地被扔出那么远,落地时以为自己必然手脚断裂,然而奇怪的是凭空一股柔和的力量卷来,下盘一稳,居然就安然站住了。 “快走吧。”那一瞬,他听到有人对自己道,“以后别乱凑热闹了。” 死里逃生,那个村民连忙转身踉跄狂奔,然而心里毕竟好奇,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救命恩人——渡口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个黑衣男子,他的脚印绵延自村子后的密林,似乎是穿过了看不到头的南迦密林而来,脸色苍白而疲倦,风帽下蓝色长发随风飞舞。 他伸出来的手指苍白而修长,却在刹那间将一个壮年人轻松扔出。 ——蓝色的头发!这个人,难道是鲛人? 村民不敢多看,捂着流血的脸飞快地跑回了村庄。身后旋风还在呼啸,半径越来越大,将周围的树都扯得哗哗作响,一树一树的叶子都被扯了下来,光秃秃的随风狂舞。而那些落叶被卷起,一片一片铮然作响,尖锐得宛如刀片! “居然是这两个家伙么?”刚从青木塬跋涉而出的黑衣鲛人看着眼前这一幕,眉尖微微蹙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叹了口气,脚尖一顿,冲入了那一团旋风中。 无数的剑一样凌厉的风割面而来,将他头发猎猎吹起。然而,那样柔软的蓝色长发却在风里完好无损,并没有被割断丝毫。 “住手!”一声低喝,他将双手在胸口一合,再往外一分——仿佛有巨大的气刃在掌心展开,瞬间扩大,将旋风居中切为两半! 所有在激流中飞舞的刀片都刹那消失,化为齑粉。风中两道人影骤然分开,孔雀和清欢猝不及防,各自收手退开,吃惊地看向来人。 “龙?是你?!”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然而表情却截然不同——孔雀的声音是久别重逢的充满惊喜,而清欢的语气里却只有惊而没有喜。在乍一看到溯光的时候,他简直有活见鬼的表情,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 天……这个鲛人,居然还活着! 自己在伽蓝帝都的白塔上,明明亲手将剑刺入他身体,这个人怎么如今还活着?他……难道是死而复生的怪物么? 随着心里的杀机,唰的一声轻响,剑芒从银色的剑柄中再度吞吐而出。显然是在刚才那一场打斗里吃了大亏,清欢剧烈地喘息着,手里的剑芒微弱了许多,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他看着眼前的情况,急速地想着脱身之计。 然而,溯光只是淡淡地横了他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又转过头盯着孔雀,用一种斥责的口吻道:“现在情况那么危急,怎么还和自己人打架?” 自己人?清欢一愣,露出难以理解的诧异来。 难道到了这个时候,这个鲛人还把自己当作命轮的同伴不成?——要知道当初为了阻止他刺杀夜来,自己可是毫不留情地背叛了组织,将这个“同伴”格杀于剑下! “他娘的!能怪我吗?”听到这句责问,孔雀忍不住暴躁起来,“这个死胖子居然想半路脚底抹油走人!——剑圣门下出这种败类,我不替他们清理门户怎么说得过去?” 清欢忍不住咆哮起来:“你算什么东西?居然出言侮辱我师尊!” 两个人又忍不住怒目而视。 “好了。何必为了这些小事拔剑相向——”溯光叹了口气,劝阻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大事为重。你看,当初麒麟虽然要杀我,可是如今我还是把他当作同伴。” “什么?这死胖子要杀你?!”孔雀还是第一次得知此事,叫了起来,“他不肯为组织出力也就罢了,难道还想背叛命轮么?” “不错,是我干的!老子敢作就敢当!”清欢没有辩解,梗着脖子叫起来,指着溯光,“你居然要杀夜来,我管你是谁,一律杀无赦!” “夜来?是那个第五分身么?”孔雀怔了怔。她……居然是麒麟的亲人? “是啊,他甚至为了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对我动了手。”溯光微微咳嗽了几声,“麒麟差一点就真的杀了我了……如果不是有个人正好路过救了我,我如今可能还不知道怎么样。” 说到“有个人”的时候,他的语调起了微妙的变化,眸子里有一种黯然。 ——那一刻他想起了那个救了自己的人。那个丫头将重伤垂危的他扛到了家里,养在一口巨大的铜水缸里,就如养着一条鱼一样。当他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瞬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 被她养着的那几天,似乎是紫烟死后他过得最平静愉快的日子吧? 只是,连城易脆,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都是最短暂的,转瞬即逝——就如终究逝去的紫烟,还有那个展翅飞去、再不回头的翼族女孩一样。 然而,就在他忽然失神的那一瞬,孔雀正在怒吼:“什么?他竟然对你下手!他妈的真瞎眼了么?剑圣一门传承万年,最后收了这样一个徒弟!” 清欢也暴怒起来:“妈的!你又骂我师父?信不信老子真杀了你秃驴?” “别吵。事情都过去了,”溯光回过神来,知道这两个人都是火药一样的脾气,低声,“麒麟也是为了保护亲人才对我下手——如今殷夜来已死在帝都大火之中,我如今也好好的。事情已经结束,他应该也没有什么执念了吧?” 清欢脸色忽然沉了下来,愤怒的气焰仿佛一下子就灭了。是啊……夜来她毕竟还是死了……即便是做出了这种背信弃义的事,结果还是于事无补。 孔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看着清欢的眼神也渐渐缓和起来。 “人已经死了,过去的事情也都一笔勾销。”溯光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但此刻不得不对这个同伴流露出最大的善意,极力地说服他,“你背叛组织来杀我,我并不记恨。但,现在是命轮的危急关头,星主已经逝世,魔即将苏醒——剩下的事情,只能靠我们三个了。” “星主已经逝世?!”虽然早有预感,但这个消息还是令两个人都大吃一惊。 “是。我亲眼所见,亲手所殓。”溯光微微咳嗽着,露出长途跋涉后的疲倦神情,抬手拂去了肩膀上掉落的花,“看到了么?这就是‘飞烟’,开在命轮中枢所在的地方——如今,它连同星主,都已经被冰族毁灭了。” “冰族?!”孔雀失声,“他们……” “是的,他们派出了极厉害的杀手,用一件非常奇诡的机械秘密潜入了云荒。”溯光低声,语音沉痛,“我一接到星主召唤,就日夜兼程赶过去,不料还是晚了一步,无法挽回这个结局……你们不知道那一场杀戮有多惨烈。” “星辰暗淡后的第九百年, “亡者当归来。 “魔王从地底复苏, “血海从西汹涌而来, “呼啸淹没大地。 “月蚀之夜,大灾从天而降, “神祇于红莲烈焰中呼号。 “孩童的眼眸里,看到天国的覆灭。 “当暗星升起时,一切归于虚无。” 那一刻,水镜上浮现的预言一行一行地从命轮成员的心中浮起,每一句都令人颤栗——是的,星主准确地预见了自己和全族的死亡,试图召回他们。然而,一切终究还是来不及了。在他们几个赶去之前,毁灭已经到来。 “冰族怎么能杀得了星主?”孔雀震惊,“星主又到底是谁?” “星主来自于南迦密林里的隐族,是翼族遗留在大地上的一个分支。”溯光简略地说着,只觉得精神有些不济,“这些……咳咳,实在说来话长,有了时间再慢慢细说吧——如今,咳咳,如今我们得赶紧去往狷之原。” “去狷之原?”孔雀吃惊,“为什么?” 溯光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对同伴说出实话:“这第六个分身,只怕已经潜入了迦楼罗,来到被封印的破军王座面前了!” “什么?!不可能!时间还没到!”孔雀霍然一震,“离三百年一度的破军觉醒日还有两个多月,第六个分身怎么可能提前到达?——而且,我们不是连最后一个分身是谁都无法预测么?怎么会知道她如今的下落?” “这是星主最后的预言。”溯光叹息,顿了一顿,道,“那是个冰族人。” “冰族人!”孔雀倒抽了一口冷气,不再说话——冰族!难怪这些年来他们踏遍云荒,寻找那最后一位分身,却一直杳无消息。却不曾想到那个人并不在这片大陆上,而是被驱逐在西海上流浪的异族人! 如果这一世,分身转世在冰族人里,那破军一旦苏醒,后果不堪设想。 “孔雀,你不应该离开空寂之山和狷之原那里的,”溯光低声,咳嗽着,“你一走,迦楼罗那边就更无人看管,只怕冰族人已经把那最后一个分身送入了里面。” 孔雀脸色一变,喃喃:“糟糕!如果……如果第六分身已经到了破军座前,只怕无法阻止魔的复生了!” “是的。但无论如何,我们也要用尽一切方法阻拦。”溯光道,碧色的眼眸渐渐凝聚起来,“难道你想就此放弃,任凭魔君重生、云荒动荡?” “当然不。我在佛前立下誓言,众生入地狱之前,自己须先入地狱。”孔雀双手合十,低低念了一句佛号,神色肃穆庄严,那一瞬竟露出一种佛相来,“九百年了,即便命轮在此时崩溃,群龙无首,我亦不会就此抽身离去,任生灵涂炭。” “好!”溯光点头,“那我们出发吧!麒麟,你——” 然而,当两人转过身的时候,却不由得吃了一惊——码头上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了清欢的人影。那个胖子,居然趁着他们两个交谈的时候脚底抹油再度悄然开溜了!他走得是如此无声无息,显然是将剑圣一门的轻功发挥到了极点。 “他娘的!”孔雀这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拔腿便要追上去。 “咳咳……算了。”溯光却咳嗽着,摇头阻止了他,“看来,咳咳,看来麒麟对命轮的使命并不认同。既然他毫无诚意加入我们,勉强也不是办法。咳咳……魔君即将苏醒,孔雀,我们还是立刻去往狷之原吧!不能耽搁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走向了渡口。 “好吧。”孔雀无奈,看了看他的脸色,“你很累么?对了,你的剑呢?你的辟天怎么——” 然而话刚说到这里,溯光整个人忽然往前一个踉跄,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辟天已经断裂了,”他低声说着,因为咳嗽而几乎无法说下去,“紫烟、紫烟也……” “怎么了?”孔雀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膀,却发现他的肩上瘦骨支离,几乎硌痛了自己的手。他吃惊于同伴在短时间内的惊人消瘦,却更震惊地看到溯光捂着嘴剧烈咳嗽,指缝里却点点滴滴沁出了鲜血来! “天!你这是——”孔雀连忙扶着他站稳。溯光却摇着头,断断续续地道:“不……我没事。只是、只是……咳咳,在密林里受了一点湿气风寒。不、不碍事……” “他娘的,这哪里是风寒!”孔雀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龙,这段日子你太累了,鲛人的体质天生就弱,怎么吃得消?我看还是先别忙着赶路了,得先好好养伤。看你这样子,估计撑不到魔复苏自己先去黄泉路了!” “我说过不要紧!”溯光却一反常态地发了脾气,咬着牙,“从东泽这里到西荒尽头,路途遥远。现在已经快三月了,为了赶时间,干脆横穿镜湖从水路走吧——” “横穿镜湖?”孔雀对这个提议有些吃惊,然而溯光已经一脚踏入了青水里,双足在一瞬间合拢,成了鱼尾的形状,准备潜泳而去。 “好吧。去就去,最多用术法劈开水路就是。”孔雀嘀咕着,将袈裟脱了下来卷好,摸了摸光头,“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镜湖这条线路可不好走,万一出什么事你得帮我一把!” 溯光点了点头,忽然停住了。 “怎么?”孔雀问,却见水波粼粼,忽然有一条鱼从青水上逆流而来,忽地跃起——那条鱼全身雪白,双鳍如同翅膀一样鼓动,居然飞上了半空,停在溯光的面前,腮帮子一鼓一鼓,似乎无声地张口说着什么。 “文瑶鱼?”孔雀愕然,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东西。 然而,溯光却没有回答,听着鱼儿说着什么,脸色越发苍白。许久,他叹了口气,用孔雀听不懂的语言对着文瑶鱼说了几句,然后抬起手抚摸了一下那条鱼的脊背,低声:“就这样回复我的父皇吧……辛苦你了。” 文瑶鱼扑扇着双鳍,恋恋不舍绕着他飞了一圈,最终一头扎入了水面,迅速游走。 “你和那条鱼说了什么?”孔雀在一旁忍不住好奇。 “一些关于海国的事。”溯光低声,却不多说,“我离开得太久了,海国发生了很多事,父皇希望我能尽快回去处理——只可惜,我做不到。” 孔雀不由得苦笑了起来:“你父皇一定很生气吧?生了那么个儿子,居然把云荒的事情看得比海国更重要。” 溯光也是苦笑,只道:“我们还是尽快赶去破军那边。” “好,我修炼有劈水术,可以入水行走。”孔雀接着把袜子也脱了下来,赤足走下青水去,却回头嘀咕,“不过镜湖里多水怪幻境,我怕这样一路过去,就算路线缩短了,一路上花的力气也不合算。还不如……” 就在那一瞬,他的话语停顿了。 “龙?龙?”他涉水冲过去,一把将那个人从青水里扶起。溯光紧闭双眼,脸上苍白地可怕,身体早已毫无知觉,在水里载沉载浮。只有血一滴滴从嘴角沁出,混合着水蓝色的长发,在青水里蜿蜒散开。 孔雀怔怔地看着这张忽然失去了生机的脸,心情沉重。 是的,他是太累了吧?这几个月来,龙风尘仆仆地奔波于云荒各地,几次身负重伤。这一次南迦密林之行,他更是亲眼见证了星主的去世,虽然孔雀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到辟天剑都已经不在龙的身侧,便可以料想那一场战役的惨烈,剑断魂散,浴血而返。 ——此刻的龙,已经是强弩之末,然而却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分开了他们两个,不让他们自相残杀。这个鲛人,虽然是海国皇太子,却为了云荒在拼命啊…… “阿弥陀佛……”孔雀低低念了一句,将昏迷的人从水里背了起来,“不过,你就算要拼命,也得先留下一条命来吧?” — “开什么玩笑?星主都已经死了,这事儿还要继续折腾?” 这边,沿着小道一路飞奔的清欢正在嘀咕,满肚子不以为然:“这一群人神神叨叨的,整天什么命轮,什么魔物,什么迦楼罗——要弄自己弄去,凭什么要老子和你们一起去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老子还有偌大家业要看管呢!” 清欢往自己的掌心啐了一口,用力擦了擦皮肤——随着星主的死去,那个金黄色的命轮也沉寂下去了,不再发光,不再转动,甚至也没有一丝灼热。就如同死了一样。 “真不错,这下彻底解脱了。”清欢觉得轻松无比,吹了声口哨,“以后总算不用被师门的誓约束缚,需要听从什么‘命轮的召唤’了,想干嘛就干嘛,自由自在!” 一身轻松的商人沿着道路飞奔,行出数里遇到了驿站,买了一匹马,数囊酒,翻身而上,直奔北越郡的雪城而去——在那里他还有五家商号,去年的账目一塌糊涂,该交的利润也一直拖着没有上交。既然自己到了东泽,还是得去顺路收一趟账。 清欢在马上惬意地喝着小酒,想着即将进账的滚滚金铢,想着在叶城等着自己的美人傅寿,只觉得神清气爽洋洋得意,大有从此天高地广任鸟飞的豪情。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夜来已经不在了。 “唉……”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心情又沉重了起来。 从慕容隽到白墨宸,自己这个小师妹在这一生里总是遇人不淑,偏偏又死心眼,不懂得放弃。为那两个人所累,她这一生到底有过多少明亮快活的日子呢?而到最后,她也没有死在天下最可怕的神秘组织的刺杀里,却死在了所爱男人们的手里——这到底是什么样令人哭笑不得的悲哀命运啊。 清欢苦笑起来,在马背上喝了一大口酒,摇头。 “哎呀!”忽然想到了一个事情,清欢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一下子顿住了手里的酒壶——兰缬剑圣的剑技,也被夜来带进坟里去了。以后剑圣一门的绝技只剩下一半传世……可惜,可惜! “等我死后,有啥面目去黄泉见师尊哪……” 羽·苍穹之烬 第五章 五、迢迢西去 夜色已经深了,初春的天气还是非常冷,街上积雪未化,也尚少行人,只有风再空荡荡的巷子里钻来钻去,发出细微的呜咽。 “你听到什么声音没?”街角有人忽然停下了脚步,问身边的人。 “没呀,蔡爷您听到什么了?”跟随着他的是个小衙役,正冻得鼻子通红,搓着双手跺脚,恨不得早点结束这一日的满城查访,返回家里的炕头,偏偏顶头上司却在这里又顿住脚问这个那个,只能随口应付着。 “好像有一声惨叫。”官差低低,“那边院子里。” “那边?”小衙役顺着他视线看去,微微吃了一惊,“这不是白天刚去查访过的人家么?那户从外地搬来的!” “是啊。”蔡捕头沉吟着,不知不觉便往那边走了过去。小衙役知道这个素来以严谨勤奋著称的上司又不知道动了哪门心思,内心叫苦不迭,但也只能跟了过去,嘴里嘀咕:“不是刚查过么,没甚么问题啊。” “不,有点不对劲。”蔡捕头喃喃,皱着眉头,“我白天就觉得哪儿不对。” “是吗?”小衙役好奇起来:“蔡爷,我们都没进门去看过呢。” “嗯,我只是从门外往里看了一眼,除了死气沉沉没有佣人之外也没啥可以。只是……”蔡捕头带着小衙役走到了那户人家的门口,抬头看了看。大门紧闭,里面黯淡无光,就像是一座空楼,他从门缝里往里看了一眼,那一瞬,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顿足:“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院子,是院子!” “院子?”小衙役愕然。 “院子里居然没有积雪!而且,整个土地全被翻过一遍!”蔡捕头失声,脸色凝重地一连串道,“这家没有请佣人,那么,是谁扫了庭院里的积雪?是主人自己?——为什么要如此积极打扫,而且,还要翻土?除非是——” “除非是什么?”小衙役抽了一口冷气。 蔡捕头压低了声音,森然:“除非是他往院子里埋过什么。” “……”小衙役僵在了那里,一瞬间只觉得脑后有一股森冷的风吹过,全身冰冷,结结巴巴道,“我们……我们要进去看看么?” 蔡捕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了看深宅大院,又看了看空荡的街道,急速地搓着手,显然是在急于立功和谨慎谋划之间犹豫。许久,才摇了摇头,道:“不,案情重大,我们还是先回去禀告了郡府再说。” 小衙役松了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来:“对对,蔡爷英明!等明天禀明了郡府——”刚要说什么,忽然张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后面。 “怎么了?”蔡捕头皱眉,“怎么像活见鬼了一样?” “鬼……鬼啊!”那一瞬,小衙役发出了刺耳的惊呼,往后倒退了几步,转头拔脚就跑,“有鬼!女鬼!” 那一瞬,只觉得一股阴冷的风从脑后吹来,令人毛骨悚然。蔡捕头毕竟有几分经验,把手按到了雁翎刀上,强自镇定地转过了头。 背后的那扇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 门内依旧黑暗深沉,看不到一点光和人活动的气息。然而,黑暗的最深处却隐隐约约看得到一个白色的剪影,漂浮悬在空中,依稀是个长发的女人。风从庭院里来,带来浓厚的血腥味,令人不寒而栗。 血腥味!那一刻,蔡捕头看了一眼那个森冷的庭院,再度验证了自己的猜测,情不自禁就想冲进去查看。然而,不等他动身,那个阁楼上的白衣女人忽然也动了——她从阁楼上飘下来,迅疾地穿过院子,轻飘飘地掠过来,足尖完全不沾地面。 “谁?!”那一刻,他提起了全部的勇气,大喝一声,“站住!” 雁翎刀呼啸着砍过去,试图截住那个空气中的人。然而刀从白影里划过,却什么都没有砍中,只留下一道风从耳边绕过。他握刀,一回头,就看到一张焦黑可怖的脸从眼前闪过,眉心一点鲜血般的殷红,宛如恶鬼一样恐怖。 天……真的是女鬼! 刹那间他只觉得变体凉意,忍不住踉跄倒退了几步。然而那个女鬼从眼睛是空洞的,直直地盯着西方某处,似乎被什么牵引着一样飘了过去,根本毫不停留。只剩下大门打开着,房间里满是森冷而血腥味的风在回旋。 蔡捕头怔怔站在那里半天,终于回过神来,一时间心胆俱裂,再也不敢踏入半步查看,更不敢多留,也和那个小衙役一样转过身,沿着街巷踉跄奔逃。 那一座巨大的宅子敞开着,黑洞洞的深不见底,宛如张开口狞笑的怪物。 第二天天亮时,整个雪城都沸腾了。 整个郡府的官差都忽然出动,包围了一座豪宅大院。夺命十几条的连环杀手案终于告破。就在那个宅院的土壤下,挖掘出了十一具尸体,每一具都惨不忍睹,在死前收到了令人发指的虐待和折磨。楼下还有一具新死的尸体横在地上,来不及收殓,赫然是日前报官失踪的陈家公子——而在一个地窖里,还发现了七个失踪者,正惶惶不安地等待着救援。 “是他!就是他!”获救的人指着后院楼上一具尸体,全身发抖,“就是这个人把我们抓起来,关在这里的!他杀了很多人!” 蔡捕头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抬头看着高处的那个男人。 这个人被一种奇怪的力量穿透了胸膛,钉在了高高的中堂上——死者低垂着头,血从背后流下来,将中堂上那一幅“仲夏之雪”长卷染得殷红刺目,皑皑白雪都化成了地狱血池。旁边有下属架了梯子爬上去查看,小心翼翼地用刀柄将垂落乱发挑开。 “嘶……”虽然周围簇拥着那么多属下,在看到那个人的脸时,蔡捕头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背后一阵寒意。 那个凶手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容貌并不凶恶,甚至可以说是清奇俊雅,只是肤色非常苍白,几乎犹如透明,令人想起那些在黑暗中长大、毕生从未见过日光的野兽。他的脸上凝固着一种奇特的表情,似是狂喜,又似迷乱,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 “真是奇怪啊……他死前,必定看到了什么非常惊叹的东西吧?”蔡捕头喃喃。 “哎呀!”忽然间,旁边的小衙役叫了起来,一下子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蔡捕头不快。 “你看!他、他的胸口!”小衙役脸色苍白,指着被钉在中堂上的尸体,“居然没有任何东西!他、他是怎么被钉上去的?!” 所有人一下子悚然,围了过去。 那具尸体被悬空钉在中堂的卷轴上,刚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是被什么利器穿胸而过,钉死在高处。但攀爬梯子仔细看去,发现前胸后背虽然都是血迹,然而穿透胸口的凶器却缺失了——换一句话说,那具尸体、竟然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悬挂在那里的! “这是怎么回事?”蔡捕头喃喃,忽然一个激灵,“难道,是那个女鬼干的?!” “女鬼?”郡府大人吃了一惊,“这里难道还有个女鬼?” “其实属下也不知道是人是鬼……属下刚查到这里的时候,曾经看到院子深处出现过一个白衣女人。”蔡捕头喃喃,眼里露出后怕的表情,“很恐怖。那张脸……简直叫人做噩梦。” “是的!这宅子里还有个女人!”幸存者中有人叫了起来,“我在地窖里每天都闻到药味——那个凶手每天都杀一个人,用血为她煎药!” “用人血为她煎药……”所有衙役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郡府大人问:“那个女人是同谋么?如今去了哪里,抓到了么?” “禀大人,没有找到。”蔡捕头低下头回禀,“在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就已经走了。” “一群废物!”郡府大人跺脚,“给我把她找出来——死了十几个人的大案子!凶手已经死了,如果一个活口都找不到,北越郡也太丢脸了!” “是,是。”蔡捕头连忙退下,吩咐左右,“把尸体送到衙门去,让仵作好好验一下。” 几天后,所有资料汇集,一些脉络渐渐清晰—— 居住在这里的是一个外地来的男人,沉默寡言,肤色苍白。根据城门口的入城记录,在一个多月前,这个人带着一口棺材从南方来到这里,大手笔地买下了雪城这个大宅子,从此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刚开始身边还有几个奴婢服侍,到最后连那些奴婢也失踪了。这个人低调谨慎,不和周围邻居往来,庭院深广,大雪封城,外面行人稀少,竟然没有人知道他竟做出了这种恶行。 直到今天事情败露,横尸楼头。 可是,那个女人又是谁?是棺材里的那个人么?她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凶手把她藏在了这里,并不惜用人血来为她治疗?到最后,她为何忽然翻脸杀了为她治病的凶手? 如今,她又去了哪里? 然而就在这一瞬,外面忽然传来惊呼,有人惊呼着跑了进来,一把撞倒了房间内的衣架:“蔡捕头……蔡捕头!大事不好了!” “怎么这样大呼小叫?”蔡捕头怒道,“是找到那个女人了么?” “不……不是!是、是那个杀人魔,他、他……”小衙役脸色苍白,手不停地发着抖,竟然说不下去。那一刻,蔡捕头才发现他胸口全是鲜血,似是一跤摔在了血池里爬起,不由得立刻站了起来,急促:“到底发生什么了?” 小衙役全身颤抖,半晌才挣出一句话:“那个杀人魔,他、他跑掉了!” “跑掉了?”蔡捕头大吃一惊,“开什么玩笑!他不是死了么?” “是死了,可,可又活了!”小衙役声音发抖得厉害,“仵作验尸时就觉得奇怪,说这个人死了那么久,不该全身还那么软,居然一点都不僵硬——第一刀下去动都不动,但第二刀刺到膻中穴的时候,他就忽然睁开了眼睛!” “什么?!”蔡捕头不可思议地脱口,“复活了?” “是啊!居然又活了!活见鬼!”小衙役终于忍不住带了哭音,“这个人……这个人居然也是个鬼!他们两个都是鬼!” “那他现在在哪里?”蔡捕头抓起刀就往外走,“仵作呢?” “死了!”小衙役大哭起来,害怕的全身发抖,“那个人是个魔鬼!一醒来,就把仵作给杀了!——不但杀了,而且还喝了他心口上的血!那人喝完就走了,一眨眼就没影子了,快得谁都追不上!” — 北越郡雪城的郊外,冷月高悬,墓地里空无一人,只有寒鸦的叫声和簌簌的风声。守陵人瑟缩着,渐渐打起了瞌睡,头一顿一顿的。 忽然间,所有寒鸟鸣虫的声音都停顿了,似乎空气中骤然结了一层薄冰。 反常的寂静让睡意朦胧的守陵人一下子清醒过来,探手出去抓住了身边的短刀,同时将枕边的朱砂罐子也摸了出来——在这墓地里守了十几年,他见惯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和盗墓贼搏斗过,也和鬼魂打过照面,软的硬的都来过,心胆却是壮硕。 然而,守陵人刚探出头去,就看到冷月下,一道白色的影子乘风而来,从墓园上掠过,轻飘飘地朝着前方飞去。 月光明亮,他看的清楚:那是一个女子,在月下独自御风而行。 “咦?”守陵人并不知道雪城刚发生的事情,只是诧异——这个女人身上没有丝毫邪气,看上去竟不似妖物,然而冷冰冰的,却也没有人的气息。 他躲在暗处,看到那个女人从墓园上方掠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然而,仿佛是觉察到了什么,她忽地朝着这边看了一眼。那一瞬,守陵人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张脸!半边焦黑可怖,另外半边却美如天仙,一眼看去令人宛如坠入梦境。 似乎是听到了他急促的喘息声,那个女人忽然顿住了脚,看了过来。她的眼神是飘忽的,没有一丝热度,空空荡荡,宛如从墓地里出来的鬼魂。冷月下,能清楚地看到她半边完好的脸上有一颗殷红的痣,宛如一滴血。 守陵人与那道视线相接,瞬地颤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一躲。然而耳边风声一动,那个女人的身形快如鬼魅,居然瞬间就到了他身边! 情急之下,他将手里的朱砂罐子整个扔了过去,想用至阳之物镇住这个可怖的厉鬼。然而一道凌厉的风瞬地扑面而来,所有泼出去的朱砂没有一颗落在她身上,尽数卷回。 这一下守陵人知道遇到了极厉害的妖物,吓得一个哆嗦,握紧了手里短刀。然而手刚握上去,那把短刀居然齐刷刷居中折断! 那个女人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来,扼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提起。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指尖划过之处,心口里有血沁出——她的眼神空洞,然而却透出一种奇特的疯狂,仿佛渴望嗜血的魔物,将唇凑了过来。 “救、救命!”那一刻,守陵人挣扎着,用尽全力叫了起来,“有魔物!” “魔物”两个字一入耳,那个女人似乎微微震了一下。她的手原本已经刺向了守陵人的心口,贪婪地攫取着热血,此刻也顿了下来。 那一刻,女子抬起头来,脸上那种嗜血的疯狂渐渐退去,空洞的眼里流露出一种悲哀的表情,猛然往后退了两步,将手里的猎物狠狠扔了出去! 守陵人被甩在一块墓碑上,全身折断一样疼痛,然而立刻跳起,头也不回地奔逃。 殷夜来站在冷月下的墓园里,怔怔地看着四周,又低头凝视着自己染血的双手,一直恍惚的神智忽然出现了片刻的清醒——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她又在追逐着什么?更可怕的是,她居然变成了一个魔物!和北越雪主那样嗜血疯狂的魔物! 她跪倒在墓园里,沉默片刻,渐渐全身发抖,捂住了脸。 很多年了,她从未这样哭过,无论是在贫苦多舛的少女时,还是在黑暗不见天日的秘密外室身份时,乃至在帝都大火的最后诀别时——从出生开始,她的人生就一直艰难,在黑暗里度日如年,少见光明。原本以为早已什么都能承受,却不料还有这一日。 ——还有这样生不如死,非人非魔的时候! “兰缬师父,堇然有辱师门,实在是无颜来泉下见师尊……”乘着神智清明的一瞬,她下定了决心,捡起守陵人扔在地上的断刀,对着北方黄泉之路低声,“弟子本性渐失,若不自行了断,只怕坠入魔道。请师父……原谅我。” 刀尖对准了心脏. 一阵风吹拂过墓园,所有的声音又再一次停止了。刺入肌肤的刀尖蓦然停顿,殷夜来双手一松,铮然掉落。眉心的红痣在那一刻放出淡淡的血色,令她的眼神重新变得恍惚。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蛰伏在她血脉深处的,还有另一个魂魄。 正是那个冥冥中的召唤、引起了那个魂魄的共鸣,在最后的刹那给她半朽、残废的躯体注入了神奇的力量,令她一举挣脱了北越雪主的牢笼,循声狂奔至此。 殷夜来站了起来,整个人仿佛一个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的傀儡,再度朝着某个方向而去。 ——牵引着她的,是一个听不见的声音。 那个声音从远方的荒漠里传来,穿透了无限时空,在耳边不停地呼唤,带着某种深深的渴望和期待,直接传入了人的心底,蛊惑着人的心意—— “为什么还没有来?师父?” “我已经等了你这许多年。” “这一世,你还是来的太晚……太晚了。” 女子从墓园里转过身。冷月下,一袭白衣飘摇,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急奔而去,仿佛投向烈火的飞蛾。 —————————————————————————— 当冷月下的女子在墓园上折身而起的时候,大地和大海的交界处,一声低低的叹息被吐出,在空荡荡的迦楼罗金翅鸟里清晰地回荡。 “破军大人,您醒了么?”星槎圣女守候在台阶下,此刻喜不自禁地脱口,“您……您能听到我的祈祷了么?请您睁开眼睛看看吧……我已经在这里了!” 当冷月下的女子在墓园上折身而起的时候,大地和大海的交界处,一声低低的叹息被吐出,在空荡荡的迦楼罗金翅鸟里清晰地回荡。 “破军大人,您醒了么?”星槎圣女守候在台阶下,此刻喜不自禁地脱口,“您……您能听到我的祈祷了么?请您睁开眼睛看看吧……我已经在这里了!” 她抬起了头,撩开面纱,那一点殷红色的痣在颊边显得分外刺目。 每一日,她都在观察这血之印记的变化——根据巫咸大人所说,这一颗红痣是慕湮女剑圣“六魄”所化,依附在这一世分身的身上。随着时间的临近,这一颗红痣会不停的向着头部移动,直到五月二十日那一夜,出现在她的眉心。 到那一刻,她的前世今生将重叠; 到那一刻,金座上的破军也将睁开眼睛! 九百年了,这个被封印的人还保持着二十多岁的年轻外貌,气质冷峻,线条利落的侧脸镌刻着军人特有的决断。 星槎圣女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这张脸上移开。 这个人,是传说中的“破军”,是他们冰族至高无上的一代战神——他曾经君临天下,却又被一个女人击败,从此,他在迦楼罗里等待着那个封印了自己的先代空桑女剑圣,无论她的魂魄流转了几世,都不曾放弃。 这种感情,实在是令在帝国长大的她难以理解。 军人,不都应该是铁石一样不动声色的男人么?他们天生是为了战争而生,为了荣誉而死,所谓对爱人的爱只是小爱,终将会被更大的对族人对国家的爱所代替——就像是她的父亲,为了民族和国家,甚至可以将唯一的女儿祭献。 可是,这个金座上的军人,为什么会有着如此的执念? 她透过面纱抬首看着沉睡中的破军——是的,她竟然如此期待他的苏醒,期待着他醒来第一眼看到自己的面容!到时候,他的眼神,会是什么样的呢? 这种隐隐的期待令她心脏加速跳动,竟似初恋的少女等待着情人归来。 从小,她就知道自己是她慕湮剑圣的转世分身之一。十巫将她严密保护了起来,教导着她,朝着成为“慕湮剑圣”的方向成长——他们教给她许许多多东西,让她学习剑术,娴熟空桑语言,了解梦华王朝末期的一切……经过二十年来的精心培养,无论从外貌气质还是性格,她几乎和先代慕湮剑圣一模一样。 她的一生,就是为了等待他而生。 星槎圣女凝望着那张沉睡中的脸,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去触摸近在咫尺的人。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风沙掠过,迦楼罗外面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鸣动,随着那一声响,仿佛是共振一样,迦楼罗金翅鸟发出了一阵震动,回应着远方的召唤! 星槎圣女霍然站起身,疾步走出去,打开了迦楼罗内室的窗子——巨大的机械外面,是一片绵延的大漠。狷之原在黑暗中缓缓延展向西方尽头,和大海在冷月下会合。 “天啊……”星槎圣女将手按在心口,“果然准时来了!” 海面上影影绰绰布满了黑色的影子,一个接着一个的巨大螺舟从海底浮起,停靠在岸边,密密麻麻的军队从中涌出,涉水登陆。迷墙隔断了这一切,呼啸的风沙将外来者的声音掩盖,唯有布满荒原的猛兽狷,在受惊后四处奔逃。 有军队在月夜涉水而来,秘密登陆。 这一支军队人数在一万左右,并不多,然而配备的机械却极其先进,几乎将所有沧流帝国现有的最具战斗力的装备都用了上来,不仅有螺舟绕过空桑海军防线运送战士,更有镇野军团和征天军团辅佐登陆。 星槎圣女霍地回过头,眼神熠熠生辉,对着金座上的人道—— “破军大人,请看,您的战士已经来到了这里!” 少女第一次露出了狂喜的表情,她奔过去,用力推开了窗,让外面的风吹入这密闭隔绝的地方,带来战车开上大漠,风隼回翔天宇的呼啸声。 金座上的破军面容微微一动,似乎听到了这内外的异动。 “看哪……破军,”一个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响起来了,是那个很久不曾出现的魔,带着低低的笑,重新回到了他的感知范围内,对他说话,“你的族人回来了——在九百年大限即将来临之前,他们迫不及待地杀回来,迎接你了!” 他没有回答,眉宇紧锁,沉默地抗拒着这个声音。这么多年了,这个阴魂不散的东西一直在他身体里盘踞,时时刻刻低语。 “面对着这些漂泊海外多年的族人,你怎能辜负他们的期望呢?九百年了,昔年慕湮剑圣设下的封印已经越来越薄弱了,这一次,应该是你可以真正复出的时候了!”魔的声音在脑海里回旋,“破军,你难道不是一直在期待这一天吗?苏醒吧!战斗吧……证明你自己的力量,也证明我的力量!” 那个声音带着强烈的蛊惑,直接透入了他的灵魂,试图侵蚀他的意志。 “你,”他终于开口,在脑海里直接和那个声音对话,“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在?我一直与你同在,就如我曾经与星尊大帝琅玕同在一样。”魔的声音带着诡秘的微笑,“我永远不会消亡。” “我以为你已经消失了,”破军在心里对那个魔物冷笑,“最近我既感知不到你的存在,也不再需要费力和你对抗——我以为你已经气馁离开。” “九百年了,我已经厌倦日夜不休的游说你了。”魔回答,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你以为用身体作为牢笼,就可以永远囚禁我了么?——我的确对你已经失望了,破军。我只是在等待‘那个时间’的到来而已。” 他冷冷回答:“那就闭嘴吧!等到了那个时间,我们再来较量!” “呵……还真是固执啊。”魔在身体里冷笑,第一次露出不耐烦的语气,“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劝告你了,破军——我可以离开星尊大帝,自然也可以离开你。” 破军冷笑:“求之不得。” “可别后悔。”出乎意料,魔居然真的安静了。 月光从打开的窗户里透射进来,如水一样笼罩着金座上被封印的人。迦楼罗金翅鸟里是如此寂静,寂静得宛如童年时代的那座古墓里——刹那间,灵台一片空明,往事变得清浅透彻,一眼看去,几乎可以回溯到几百年前的最初。 ——那是他们在分别多年后的第一次重逢。 夕阳温柔地从石质的高窗上透射进来,在白衣上晕染出温暖的眼色。他站在窗后的阴影里,静静地凝视着窗前坐在轮椅里的女子,只觉得心里忽然安静下来。他不敢上前,只是站在身后的阴影里,凝望着面前苍白虚弱的女子,手指不受控制地轻轻抬起,试图去触摸轮椅上垂落的发丝,却又几度退缩。 “师父。”他忍不住轻声,“师父,您当初所希望的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然而那个人影并没有回头,依旧只是安静地坐在夕阳里。 “成为什么样子的人?”身为空桑女剑圣的师父用一种温柔的语调回答,抬起手指着窗外——古墓外面的天空碧蓝如洗,偶尔有白影在风里掠过——那是沙漠里的萨朗鹰,在日光里追逐着风。 “我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人,”坐在轮椅上的师父转过头凝视着他,微笑着用一句话回答了他的所有疑问,“就像这白鹰一样,快乐、矫健而自由。” 那样简单的回答显然不是预料中的任何一个答案,他诧异:“就这样?” “还要怎样呢?”师父坐在轮椅上,转过头来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透出衰弱的气息,宛如即将凋零的花,“我少年时师承云隐剑圣,之后的一生都不曾败于人手。然而这三样东西,我却一样都没有——你是我最后的弟子,我当然希望你能全部拥有。” “……”他忽然无法回答,手紧紧握着光剑。 “可是,焕儿,你现在快乐么?自由么?”她看着戎装的弟子,轻轻叹气,“我并不是对你加入沧流的军队感到失望——你做游侠也好、做少将也好,甚至做到元帅也好。无论你成为什么样的人,到了什么样的位置上,我只是希望你保有这三件东西。可惜,现在我在你眼睛里看不到丝毫它们的痕迹——” “你既不快乐,也不自由。” 当时的那一瞬,他只觉得心如刀绞。 而如今一念及此,金座上被封印了九百年的人身体同样微微一震,似有利刃洞穿。师父……师父。你可曾知道,九百年之后,我,依旧如此! 我既不快乐,也不自由。 ——但至少,我曾经拼尽全力,不辜负你的期许! “天啊!这、这是……”当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的瞬间,阶下的星槎圣女因为震惊而睁大了眼睛,仰视着金座上军人冷漠的脸——破军……破军,竟然在哭泣! 被封印了九百年的人闭目坐在金阶最高处,左臂上明灭流动的魔火渐渐衰微,那一层覆盖着他的冰也已经变得更薄。结界在削弱——看上去,这个沉睡了九百年的人似乎可以随时随地睁开眼睛,宣布重新君临这个云荒世界。 然而,他却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星槎圣女怔怔地看着这个九百年前开始沉睡的传奇,他的眉峰微微蹙起,仿佛陷入了一个梦里,而且,是一个并不愉快的梦。 他梦见了谁?又为什么哭泣? 他,又在等待什么? 在这个迦楼罗里,时间被冻结。这个生活在九百年前的人仿佛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即将继续自己的人生——他的一生犹如传奇,和海皇苏摩、光华皇帝真岚一起被列入史册。然而,人们所知道的他只是“破军”而已,真正的他,究竟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为何此刻他沉睡中的脸犹如孩童,皱着的眉头里隐藏着无限心事? 看着流泪的人,星槎圣女只觉得内心最深处掠过一阵柔软的刺痛。时间快到了……当破军醒来的时候,他一定会一眼认出她吧?九百年的期待终于结束,在宿命的轮回里,他们终究重新相逢。而在这一世,她和他都出生在同一个民族里,一切的矛盾都将不再有。 到时候,破军会再度君临,带领她,带领整个沧流帝国重返云荒,夺取这个天下! 这是多么美好的结局。 羽·苍穹之烬 第六章 六、沧流东归 三月初七深夜,狷之原上风沙漫天,猛兽四散奔跑,沙魔也纷纷躲避——海里悄然升起了螺舟,吞吐出庞大的军队。战车缓缓碾过了沙漠,排出训练有素的方阵,有条不紊地推进,最后在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面前停下,从四方围合,排出了整齐的队形。 那一瞬,所有战士收刀入鞘,齐齐屈膝。 “看啊……这就是破军的座驾!”方阵簇拥着迦楼罗,居中有人在冷月下喃喃,用目眩神迷的语气,“九百年了,我们冰族终于回到了云荒,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破军和迦楼罗金翅鸟!” 车上站着一个须发苍白的老者,正是十巫里的巫彭。 四周一片寂静,黑暗笼罩着云荒,只怕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冰族已经悄然出现这片大陆——此刻,西海战局完全被空桑人掌控,沧流的靖海军团已经无法抵挡空桑大军的进攻。如果不是白帅忽然挂冠而去,让空桑大军失去了领袖,在新的统帅上任之前只能暂时采取防守姿态,那么,此刻,毫无疑问沧流帝国的首都空明岛也已经陷落了吧? 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谁都没有想到沧流元老院竟然兵行险招,秘密派出帝国仅剩的精锐,绕过空桑人西海战线,用螺舟万里潜行,直奔云荒大陆而来! 巫彭在战车上看着近在咫尺的迦楼罗,或许因为激动,双手竟微微发抖。 “属下巫彭,特此率兵重返云荒,恭迎破军重生!” “恭迎破军重生!”所有冰族战士随着他的呼声齐齐跪地,亲吻脚下的砂土,每个人眼里都含着热泪,簌簌落地——是的,时隔九百年,他们这一支被驱逐出大陆的流亡者终于重新踏上了这片曾浸透了冰族人鲜血的土地! 砂风猎猎,巫彭在战车上低下头,看着面前一面水镜——那是一个精美的铜盘,雕刻着繁复的图案,上面有一指深的薄薄一层水,此刻正在冷月下映照出银子一样的璀璨光芒。他看着水镜,抬手结印其上,默默凝聚着灵力。渐渐地,月光淡去了,水面上浮凸出遥远的景象,竟是万里之外西海上的故乡。 巫彭低下头,通过水镜将声音传达给遥远的彼方,宣告着这边的一切:“诸位,我们已经东归——在狷之原上,参拜破军。” 在遥远的西海,元老院的其他七位发出了如释重负的叹息,纷纷合上双手——是的,这就是被他们称为“东归”的秘密计划,在“神之手”出动后便已经开始布局,几乎是孤注一掷地将挽救帝国倾覆的希望寄托在了上面。 “感谢破军的庇佑!”首座长老巫咸对着水镜彼端的巫彭道,用念力将万里外的指令传达,“去吧,按照原定的计划来!时间只有两个月了,巫彭,你要抓紧。” “是。”身负大任的巫彭低声,“现在我正准备进去参拜破军……” 然而话音未落,镜中一道刺眼的光闪过,只听尖锐一声呼啸,水镜那边的景象忽然消失了!镜面空濛,只剩下漆黑一片。 “巫咸大人?”巫彭有些吃惊,对着水镜连声呼唤,“巫朗?你们怎么了?” 然而,水镜在无风自动,微微起伏,却始终看不见元老院的景象。 巫彭脸色苍白,忍不住就要用手去拍那一面水镜。但是停顿了一瞬间,水镜重新又平静下来了——先是映照出了狷之原上空的一弯冷月,接着很快又隐约浮现了遥远空明岛上的景象:元老院里以巫咸为首的七位大巫围坐在那里,静静俯视着水镜,却唯独缺了巫即——那个天才的机械师望舒。 “刚才怎么了?”巫彭忍不住问。 “空桑人的炮火落在了屋顶上,”巫咸淡淡道,“不过在爆炸的那一瞬间,我们用念力结成了界,将它给熄灭了——耽搁了一点时间,不好意思。” “……”巫彭倒吸了一口冷气,失声,“他们、他们已经进攻到本岛了么?不是说白墨宸辞官后,西海上的空桑军队群龙无首,暂时都陷入了守势?” “他们这两个多月的确是一直没有发起进攻,直到十天前忽然反扑。”巫朗道,“空桑人换了新统帅。是个厉害人物。” 巫彭皱眉:“谁?青之一族的骏音?” “是。”巫朗点头,“空桑人并不蠢,他是最适合的人选。” “听说他原本是骁骑军的统领,镇守两京,白墨宸在辞官之前举荐了他接任——显然在白帅心里,他也是最适合接替自己的人。”巫彭喃喃,“可他应该不是这种冒进急躁之人,为何一上任就不惜代价地猛攻?” “骏音做事沉稳,但新任的副帅玄晟却急于为兄长报仇。”巫朗叹了口气,“所以再三要求出战,直攻我们本岛而来。” “玄晟?”巫彭明白过来,“难道是原来副帅玄珉的弟弟?” “是的。”巫朗道,“他的哥哥玄珉不久前死在了羲铮的风隼袭击里。” “……”巫彭沉默了一瞬,有些担忧,“那空明岛这边是否支撑得住?” 这一次他带领帝国仅剩的精英倾巢而出,离开本岛,留下了一些战斗力衰弱的族人,仅仅几万而已,却要面对空桑数十万的大军——这样悬殊的战力,还能守多久呢?可千万不能没等到他们这边开始行动,缓解西海的压力,本岛便已经撑不住了。 “不用担心,”仿佛看出了远征将帅的担忧,首座长老巫咸开口了,“我们这里虽然战士不多,但却有长老坐镇,更有望舒在——这个孩子现在很勤奋,没日没夜的把自己关在地下工坊里,刚告诉我再过几天就可以研制出足以扭转战局的新武器了。” “新武器?”巫彭有些震动,“有什么新武器可以扭转战局?” “是的。”巫咸拈着花白的胡子点头,眼神意味深长,“你也知道,那个孩子有着匪夷所思的创造力,他所想所做的超出我们血肉之躯所能达到的范畴——他告诉我,一旦新武器制造成功,每一个沧流帝国的战士都轻松地能以一敌百。” 巫彭击掌:“太好了!到底是什么新武器?” “那个孩子不肯告诉我……真是的。”巫咸苦笑,摇着头,“最近他的脾气越来越奇怪了,以前织莺在,他还愿意和外人交流一些,如今是彻底把自己关在了地底工坊里不出来了——他说等研制得差不多了就会第一个告诉我。” “快让他抓紧吧!”巫彭道,“等过了时机,只怕有新武器也不顶用了。” “这边的事情你不用太担心——来,让我来告诉你几个好消息吧!”首座长老巫咸对着水镜彼端踏上云荒的同僚道,“第一,前往南迦密林的神之手已经顺利完成了捣毁命轮大本营、诛灭星主的任务,巫真织莺和闾笛少将正在返回的途中;第二,牧原少将经过千里跟踪,也在慕容隽的协助下除掉了空桑统帅,取走了白墨宸的性命!” “太好了!”巫彭情不自禁地击掌,“白墨宸死了?” “是好消息吧?”严肃沉稳如巫咸,也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命轮的星主……空桑的白帅,每一个都是我们沧流的心腹大患啊!”巫彭狂喜无比,却谨慎地提问,“这两个都是极难除掉的人物,是真的都全部解决了么?” “因为没有看到两个人的尸体,刚开始我们也不敢确定这些捷报是否正确——特别是后者,我怀疑是慕容隽为了解开我的禁咒而故意使的障眼法。”巫咸并没有因为他的质疑而不悦,显然他自己也曾经怀疑过这两个消息的确切性,语气慎重地回答,“为了验证,我召集了元老院所有人在密室里一起面对水镜,用灵力追溯整个六合八荒,发现天地间的确再也没有星主和白墨宸这两个人的‘存在’,这才确认了消息的真实性。” “再也没有他们两个人的‘存在’?”巫彭重复了一遍,如释重负——是的,巫咸大人和其他十巫都那么说,显然这两个人已经不存在于这个天地之间。命轮和白帅,这是沧流帝国最忌惮的两样东西,如今终于都被拔除! “所以,尽管去战斗吧,巫彭!”水镜那一边,巫咸的声音充满了鼓励,“不要管我们本岛怎样,只管朝前去!——冲入云荒,唤醒破军,捏碎的空桑心脏!” “是!”巫彭将手抬起,重重按在心口上,“以破军的名义发誓,血战到底!” 水镜泛起了一丝波澜,随即渐渐归于平静。 踏上云荒的沧流统帅抬起头来,看着当空一轮冷月。 九百年前,在这一轮冷月的照耀下,冰族的先祖战败后被空桑人大军驱逐,走投无路,只能从这片猛兽云集的寒苦之地投入西海。他们也曾经是这片大地的主宰啊……就这样成了漂流海上、永不得归的流亡者。 如今,战士们回来了!那一轮冷月,你看到了吗? 巫彭深深吸了口气,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心里却忽然一跳——打开的舱门前,站着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女,在月下宛如神仙。 那是……那是……那一刻,身经百战的将军忽然侧过头,不想再看,只觉眼眶湿润。已经有十几年了吧?自从被测出转世的身份、遴选为圣女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也没有听闻她的音讯,甚至每一次元老院在会议上谈到她时,他都必须避席。 如今,他们终于在云荒大地的月光下再次相见。 十几年不见,她已经变成了这样美丽绰约的少女了…… 星槎圣女正遥遥地看着他们,双手合起,在胸口做了一个手势。巫彭一震,回过神来。是的,她这在提醒他们:此刻,尚不可擅自靠近迦楼罗。 还不能靠近?那么,她在那儿安全吗?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巫彭按捺住了心里的浮躁,知道显然是因为破军尚未到苏醒的时刻,禁咒依旧存在,任何外人闯入只怕都会被结界的力量撕裂——这个迦楼罗周围,存在着几百年来无数次重复累计的禁锢咒术,从历代空桑帝王到那个命轮组织,一重重如同茧一样。 该到破除这重障碍的时候了把?否则,等破军苏醒那一天终归会成为障碍。 巫彭沉吟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冷月下那个庞然大物,跳下了战车,朝着迦楼罗金翅鸟奔去,腾身而上。厚厚的沙层从金属上掉落,巫彭一动,身后一列黑衣的人瞬地跟上,训练有素地翻身上了这一座巨大的机械,沿着迦楼罗双翼往上攀援,迅速地向着顶部而去。 这些人都不是战士,穿着巫师才穿的长袍,只是比元老院里的十巫的黑袍更加朴素许多,袖口和领口都没有装饰,衣料颜色也是浅灰——这些人都非常年轻,显然是沧流帝国栽培出的后起之秀,将来接掌元老院的年轻杰出灵能者。 此刻,他们不远万里来到云荒,在巫彭的带领下登上了迦楼罗! “在这里了。”冷月飞沙下,巫彭在迦楼罗金翅鸟的头部站住,用脚尖指向一处——那里,是迦楼罗金翅鸟的头部中心,下面直接对着破军所在的密闭的舱室,是这个庞大机械的中轴所在。他小心翼翼地用足尖踢开沙尘,金色的外壳上露出了一个圆形的符号,中间有六个分支,正在缓缓转动。 命轮!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吸了一口气。 “就是这个封印。”巫彭蹲下去看着这个久远的刻印,“九百年前,那个星主带领着命轮成员,在这里设下了结界,试图永久地困住破军。”他站起来,回望众人:“如今,命轮已经被我们击溃,让我们回到云荒迎接破军,彻底地粉碎这个封印吧!” 冰族的巫师们齐齐列阵,围住了那个命轮封印,每个人的手心里都是一片殷红。在阵势发动之前,他们齐齐抬头,看了一眼西方的尽头,似是在做无声的告别。 迦楼罗金翅鸟发出了一阵剧烈的震动,身上所有的砂土簌簌而落,金属机械在暗夜里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吟,似是渐渐醒来的兽——星槎圣女在密室内双手合十,在破军座前祈祷着族人的顺利,直到那种奇怪的颤抖渐渐停止。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落了下来。 那不是金座上鲛人潇的泪滴,而是一颗暗红色的液体,灼热——星槎圣女吃惊地抬起头,看到密室金色的顶上忽然间渗出一滩暗红,仿佛星图一样斑斑点点,从中心迅速地扩散到整个舱室的顶部。 那一瞬,她惊呼起来。是的……血!浸透了舱室顶部的,是血! 她听到头顶传来的声音,刚开始是低低的吟唱,然后声音越来越响,竟然隐隐如雷鸣。随着声音的扩大,迦楼罗金翅鸟起了一种奇特的共鸣,整个金属制成的机械开始微微的震动,仿佛随着头顶的声音一起活了过来,竭力挣扎着,想要脱出什么牢笼一样。 “咔”的一声,迦楼罗猛然震动! 似有什么在崩裂,一道强烈的光从上而下地照耀下来,在破军的金座上投影出一个圆形的命轮形状,开始急速地转动——然而,只是一瞬,那个命轮的影子轰然碎裂,四分五裂,向着四方飞出,瞬间消逝。 那个刹那,她看到了整个密闭的舱室发出了奇特的亮光,所有的机械在一瞬间发出了光,开始运转,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了落在上面厚厚的九百年的灰尘,让这蛰伏在大漠多年的巨大机械恢复了昔日的生机。 “迦楼罗金翅鸟,束缚在你身上的锁链已经斩断,请重新展开翅膀翱翔吧!” 共鸣声里,有低沉的祈祷传来。星槎圣女抬起头,看着舱室的上空——隔着厚厚的金属,她甚至可以预料上面正在发生的事情:那些年轻的巫师们已经横尸满地,用全部的灵能和鲜血作为代价,打破了这个由命轮在九百年前设下的封印! 鲜血在黄沙和金属之上纵横,渗透了迦楼罗上那个刻印。 “破军啊……”她转过头去,再度看向金座上被冰封的人,眼里含了热泪,“您看到了么?您的族人用生命为您的归来铺平了道路!请您睁开眼睛,听取我们的呼声吧!” 那些热血奇迹般地穿透了金属,如雨一样从穹顶滴落,洒满了整个舱室,包括金座和玉阶。血雨之中,仿佛听到了她的祈祷,金座上的人忽然真的动了一下! 那一刻,星槎圣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破军缓缓抬起了头,睁开了湛蓝色的双眸!在他的左臂上,那一层封住的冰已经越发的薄,几乎看上去就想要一触即碎。他心口上那个交错的伤痕还在,却已经以肉眼可以看到的速度在缓缓愈合! “破军……破军!”她狂喜地低呼,想伸出手去触摸,却又退缩。 被封印的破军微微地动了动,似乎想努力抬起手——然而,左手上的那一枚戒指忽然间发出了一道光,将他的动作给重新压了下去! 那是后土神戒。 ——这一枚九百年前被慕湮剑圣亲手戴上的神戒,居然还在竭尽全力发挥着“护”的作用,不让这个封印破裂! —— 冷月高悬,沙风呼啸。迦楼罗金翅鸟的中枢上,堆叠满了年轻巫师的尸体——滚烫的血液在地上纵横流淌,画出了一个复杂而神秘的图案。那个图案和中心的命轮丝丝入扣,仿佛血的利齿合拢,咬住了九百年前设下的封印。 那个转动的命轮终于彻底停止下来,金光暗淡,瞬间熄灭。 巫彭站在迦楼罗的最高处,筋疲力尽地吐出了一口气。是的,看来,那个所谓的星主真的是死了,否则这一次他们也不会彻底破解了命轮设在这里的封印,将那个神秘组织对云荒的保护屏障彻底击破! 他在血的结界旁屈膝跪下,伸臂将一具巫师的尸体抱了起来,跃下了迦楼罗——这些冰族里最优秀的年轻巫师,不远万里渡海而来,登上云荒之前便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他们必将付出生命和鲜血的代价,死在这片土地上。而他们却还是毫不犹豫地为帝国献出了生命。 他,作为沧流的统帅,又怎能让他们孤独地留在这里呢? 巫彭将那些牺牲者的尸骸一具一具从迦楼罗上搬下,放在战车上。然后再度屈膝,在狷之原上对着迦楼罗单膝下跪,左手按在右肩,行军人之礼。 沧流以机械立国,只有上层阶级才掌握着灵力,其中精通术法的更是少,如今一下子去掉了十二名最优秀的灰袍术士,几乎耗尽了多年来培养的一半精英。 “来,堆上火,让他们的躯体化为轻烟,升上天空吧!” 巫彭吩咐左右的战士,拳头握紧,眼里露出了一丝狠意。 是的,到现在为止,这一切都和元老院所预料的一模一样,一步一步地进行下来。如今,一切不利的外因都已经被除去,剩下的,便只有全力以赴的战斗、迎接破军的复苏了! 当火焰升起的时候,有一道影子从迦楼罗上掠下,如同无声的风,穿过千军万马、停在了他的身侧。在她走过的地方,战士们如潮水般自动分开,恭敬地让出了一条路来。 “瑶……不,圣女,”巫彭回过头,看到了月光下的白衣少女,失声,“你怎么出来了?” 那个本应该侍奉在破军身侧、等待其转生的星槎圣女离开了迦楼罗,来到了他的面前,微微喘着气,抬头看着战车上风尘满面的统帅,眼眶里含着晶莹的泪水。许久,才轻声道:“父亲,您老了许多。” 这个称呼令巫彭沉如水的脸动了动,压低声音:“我说过,不要再叫我父亲——自从你被选中的那一刻起,人世间的血脉便已经断了。” “血脉怎么能断呢?”星槎圣女声音颤抖,泫然,“我永远是你的瑶瑶。” 巫彭的手抬起来,似乎想触摸一下久别的孩子,然而咬着牙又放下了。战士们都簇拥在周围,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们——沧流帝国至高无上的星槎圣女,是不可以被除了破军之外的任何人触摸的。 他压下了心里的波澜,克制地开口:“圣女,您应该侍奉在破军金座下,不可擅自离开。为何忽然来了此处?” 在这样冷硬的语声里,星槎圣女眼里的小火苗渐渐熄灭了。她低下头,白衣在风里飘舞,声音也变得飘渺而没有感情:“巫彭元帅,我想来告知您,在破除了命轮的封印后,破军刚才一度苏醒——然而,旋即又被后土神戒上的封印困住。” “后土封印……”巫彭喃喃,“就是空桑女剑圣临死前结下的那个封印么?没想到过了九百年那么漫长的时间,还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不,我觉得不是这样。”星槎圣女低声,“后土封印的力量在时间的流逝中必然也会随之削弱,如今只怕只剩下六成不到——虽然那种禁锢依旧强大,但以破军的力量,要冲破这最后一重封印也不会做不到。” “你的意思是……”巫彭明白过来,“那个约束在破军的心里?” “是的。他自愿放弃。”星槎圣女道,“他只要感受到后土神戒上还存在着一丝的阻力,便会立刻停止挣脱,不会拂逆了师父的意愿。” 巫彭愕然:“那么说来,即便九百年大限到来,即便身上所有的禁锢都解除,破军只要感觉到后土神戒上的禁锢还存在,他就不会彻底苏醒?” “是。”星槎圣女道,“也是我必须赶来告诉您的原因。” 巫彭沉吟,抬起头来看着漆黑的夜空,“或许,巫咸大人说的是对的。” “巫咸大人?”星槎圣女愕然,“他说过什么?” “他在我出发之前曾经说过,打开迦楼罗上命轮的封印,只需要十二名术士足矣,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看破军本身的意愿。”巫彭低声,看着渐渐熄灭的火焰,“而剩下的九名术士,有更重要的任务。” “什么任务?”星槎圣女有些诧异,这一点,元老院竟是从未对她提起过。 “这是兵家之事,圣女就不必过问了。”巫彭淡淡道,忽然间咦抬手,一道银色的光从他的战车上呼啸升起,高高地刺入夜空,一闪即灭。 星槎圣女抬头看去:“这是……” “我是在召唤一支看不见的军队。”巫彭低声,眼神肃穆,“那是一个中州人人——但只此一人,已经能消灭十万大军!” 黑夜里,空寂大营一片寂静,只有岗哨上的两个空桑士兵还在打着哈欠。三月初的西荒还是很冷,他们只能不停地交替跺脚,一边将手拢在火把上取暖,嘀嘀咕咕地抱怨:“真是的……这么大冷天,又轮到我们值夜!二队那边的人怎么都没安排这苦差事?” “别提了,我们队长原本是白帅军中出来的,以前得势,据说还要被调入帝都骁骑军呢。现在白帅忽然下野归隐了,没了上头的提携,我们不被挤兑才怪呢。”另一个同伴低声,“据说袁梓将军是和新任的骏音元帅是同族……” 刚说到这里,忽然间一阵风吹过耳际,带来类似呜咽的声音,令两人打了个寒颤。 “啥声音?”其中胆小的一个喃喃,“像在哭一样!” “鬼哭呗。听说这座山很阴呢,”令一个胆大点的士兵大大咧咧,道,“山里有九重地宫,里头曾经死过上万的人,都是被冰族人杀的!” “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九百年前光华皇帝就来这里做过一场法事,把所有的冤魂恶灵都度化了!”另一个胆小的连忙辟谣,“如今这里干干净净,我压根就没看过什么和死人有关的东西。” “嘿,见识少了吧?山脚那个古墓没听说过吧?”同伴冷笑起来,“听说那也是个很邪门的地方呢。” “那是个墓么?”士兵愣了一下,“我倒是听说当地牧民都把那儿当做圣地朝拜,供着一个什么女仙——你也知道,大漠里的牧民到处都有膜拜的对象。” “嘘……那可不是什么女仙。跟你说,我前几天偷偷地去那个墓看过,居然发现了沙子里埋着一块碑!”那个胆大的士兵看了一眼黑夜里黑沉沉的山脚下,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么?碑文的落款,竟然是光华皇帝!” “光华皇帝?!”同伴吃惊,“那墓里……埋的又是谁?” “先代空桑女剑圣,慕湮。” “慕湮?”同伴皱眉,“没听过。牧民传说里的女仙难道是她?” “那块碑上是这样写的,估计也是很有来头的吧?”那个士兵道,“可惜我围着那座墓绕了一圈,也没发现有什么地方可以爬进去。这座墓被彻底封死了,连一条缝隙也没有。” “你想干什么?”同伴骇然,“盗墓可是杀头的罪!” “嘿,谁还在意这个破墓!我只是好奇罢了……”那个士兵连忙扯开话题,忽然愣了一下,脱口,“看那边……是什么东西在闪?” “什么?”同伴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空寂之山已经是云荒大陆的西部屏障,然而,比空寂之山更西的还有一个地方:狷之原,据说是猛兽魔物云集之地,光华皇帝建起了绵延千里的迷墙,将此地和云荒大陆隔开,以防魔物入侵。 自从王朝开始以来九百年,据说从没有一个活物能穿过这道墙。 然而此刻,黑暗里只看到迷墙后闪过一道金色的光,光里映照出一个巨大的东西,仿佛是匍匐在大漠里的一只鸟。光线里,还影影绰绰看到无数的东西在移动,一排排地从大海里升上来,一望无际,如同巨大的鲸鱼列队游动。 “这……”士兵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这是什么?” 那道光一闪即逝,夜又黑沉沉地什么都看不见了。 “西海里有什么东西浮上来,你看到了吗?”他愕然回头,询问身边的另一个同伴——然而奇怪的是风灯下空空荡荡,赫然已经不见了那个人。 “喂,喂!死家伙,去哪里了?”他吃惊地四顾,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同伴的佩刀掉落在地上。那刀已拔出了一半,人却不见了踪影——他脸色变得苍白,惊惶不定地四顾,有些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敲响示警的金柝。 夜色深浓。那一瞬,又有一阵冷风吹过,带来一丝奇诡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不会……不会是那个古墓里有什么东西爬出来了吧?还是空寂之山上的亡灵?那个大胆的士兵也不由得心寒,顾不得敲击金柝,拔脚就往营里跑。忽然间,夜里又是一道风吹过,风里有寒光微微一闪。 “唰”地一刀,一手捂住了士兵的嘴,另一只手迅速断喉,黑暗里的人从背后袭杀了岗哨上的人,将尸体迅速无声放倒,拖入了暗影里。 “原来云荒大地上的空桑军队如此不堪一击。”一个声音低低冷笑,“在西海上和白帅搏杀了那么多年,我还以为空桑的军队个个都是像他那样的铁汉呢。” 从夜里悄然浮现出一张脸,映照在明灭不定的风灯下。淡金色的头发,轮廓深刻的五官,完全是西海上冰族人的外貌——而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跟着几十位黑衣劲装的同族,每一个人眼神都狠戾如狼。 这一队人,正是一个月前出现在北越郡九里亭的冰族刺客们。 “最近白帅请辞,军队里人心不定,难免不如从前。”一个人在他身后走出来,黑发黑眸,却是中州人的贵公子模样,在一群冰族人里鹤立鸡群,他俯视着沉睡中的军营,“空寂大营是云荒四大营之一,扼守西方门户,屯兵十万,领兵的袁梓将军久经沙场,麾下战士也是善战精英,牧原少将绝不可掉以轻心。” “我知道。空寂大营是军事重镇,所以元老院在完成任务后并没有令我们即时返回西海,而是直接奔袭此处。”牧原少将道,从岗哨上俯视着黑沉沉的西方尽头——忽然间,一道银色的光从狷之原上升起,划破了黑夜! 那道光只是短短一瞬,却照亮了大漠,那一刻,慕容隽清晰地看到铁甲从海底升起,无声无息地密密涌上大漠,簇拥着一架巨大的金色机械。 “看到了么?看到了么!”牧原少将的眼神陡然亮了,指着西方,“是巫彭元帅!他们已经到了,东归行动已经开始!” “……”亲眼看到沧流军队踏上云荒的土地,慕容隽只觉得心猛然紧了一下,几乎无法呼吸——是的,是的!这一切终于开始了! 异族入侵,天下动荡。太平的日子不过千年,这片大地便要再度风雨飘摇——空桑人的王朝要崩溃了,新的秩序即将建立。只有在这样的乱世里,他才有机会寻到机会,重新获得博弈的机会吧?才能重新让在云荒的中州人改变自己的命运和地位! 可是……这一切,都是要以血流漂杵尸骨成山作为代价。 在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中,也包括了堇然。 “巫彭大人今夜已经带兵登陆狷之原了,我们得抓紧。”耳边传来牧原少将的声音,一物被放入了慕容隽的手心:“慕容公子,看你的了。” 那是一个钢制的小筒,一端有精密的开口。慕容隽的右手颤抖了一下,几乎接不住。他的手上还绑着绷带,似乎那个伤口永远好不了一样——他凝视着放入掌心的东西,眼神复杂地变化,嘴角微微一动,忽地道:“非得这么做么?” “还有别的方法吗?我们才十几个人,怎能对抗这十万军队?”牧原少将第一次看到这个人露出犹豫的表情,“慕容公子,你是这里最熟悉空寂大营的人,不会是到了现在开始犹豫了吧?刺杀白墨宸这样的大功都已经立下,我们很快就会夺回这个天下——到时候,元老院绝不会忘记对你的承诺。” 元老院的承诺——那一刻,慕容隽微微一震,手指不露痕迹地探入怀中,触及了秘藏的那一卷金黄色的帛,上面的文字他几乎倒背如流。 “从复国之日起,帝国将对中州人一视同仁。即刻废除十二律,开放慕士塔格至天阙一线的驿站,通商道航道,建自由港与自治领。封尔为王,世袭罔替。免卿九死,子孙三死——立此为证,若有违者,破军辟之。” 誓约的下面,是十个用鲜血画成的符咒,是十巫对他的承诺——血咒里的誓咒,对立约人的确具有绝对的约束力,否则所立的誓言必然反噬。然而,作为对等的代价,他也奉上了自己的血,立下了替冰族做马前卒、夺取云荒的誓言。 如今白墨宸已死,他的诺言已经实现了大半,事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慕容隽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也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他将那件东西放进了怀里,对着冰族人点点头,道:“那我去了。” “慕容公子需小心。”牧原少将在后面道,“要不要派几个人跟你一起去?”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了。如果人多了,对方反而会起疑心,”慕容隽已经走入了黑夜,头也不回,“你只要帮我把这一路上的岗哨都拔掉就好——你也知道我手无缚鸡之力,随便一个士兵都能打倒我。” 看着那个白衣贵公子独自走入黑夜,牧原少将眼里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似是佩服、又似鄙薄,叹了口气,对左右的心腹低声道:“这个中州人还真是一人能当十万大军啊,难怪元老院如此重用……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冰族将领却没有说出来。 今晚的空寂大营很安静,外面只有沙风不时呼啸。在大营的最高处,一盏孤灯摇摇欲灭,灯下的将领犹自未眠。 空寂大营的袁梓将军放下自帝都的书简,想着目下的政局,皱眉沉吟了片刻——几个月前的劫火之变后,帝都天翻地覆。白帝驾崩,女帝登基,白帅挂冠而去……种种变故接踵而来,令人措手不及。而他又远离帝都,驻守边关,等消息传到的时候大局已定。 如今,新任元帅骏音已经驰往西海战场,缇骑统领都铎下落不明。一朝天子一朝臣,目下空桑军队里的情况微妙不明,让他不由得心里忐忑。 要知道,作为一个中州人,虽然能力出众,在军队里做到这个位置殊不容易,如果不是因为白帅的一力提拔,他混到现在只怕还是一个裨将而已。空寂大营虽然位置重要,却艰苦非常,家眷都在帝都,数年难得团聚。他早已动了离开之念,这一年来托人在帝都极力活动,试图调离这荒僻的空寂大营,去往相对富庶的东泽姑射郡府——本来事情已经差不多落定了,但忽发的巨变打乱了这一切。 袁梓将军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心烦。 他本不擅长于权谋,也不喜欢应酬。原本以为从戎了,军队是个相对简单的地方,以战功进阶,没有文臣之间那些勾心斗角,但没想到依旧还是逃不开那个大漩涡。 不过,骏音和白帅一贯要好,此次接任元帅之位据说也是白帅临去时举荐之功,他当了元帅,应该不会对白帅的人进行清洗吧?但这样一来,调职之事只怕又悬空了。 然而,刚想到此处,便听到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袁梓将军一惊——已经是子时,战士早已就寝,谁会来敲门? “是我。”外面有人道,“故人来访,将军难道要拒之门外?” 这个声音是……?!袁梓有点吃惊,霍地站了起来,一手按在了佩刀上,几步过去推开了门——外面的月光很好,月下站着一个白衣公子,正在寒气里微微咳嗽着。 “慕容公子!”那一瞬,他失声惊呼。 “袁梓将军,好久不见。”白衣公子咳嗽着,对着他轻轻点头,依旧保持着昔年的那种风姿——冷月瀚海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态也有些疲倦,仿佛是赶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然而,人却是活着的,地上也有影子。 “真的是你!天,你……你不是已经……”袁梓打量了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讷讷,“已经……” “已经死了?对不对?”慕容隽微笑起来,“我怎么会那么轻易死了呢?——你也知道,我不容易失败,就算失败,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杀。” 袁梓震惊地看着这个忽然出现的人,喃喃:“可是,你……怎么来了这里?” “拜访故人。”慕容隽指了指门内,“不请我进来喝一杯么?” 袁梓身子一震,却站在门口没有让开,手也一直按在佩刀上。他眼神变得锋利,似乎是一把刀缓缓拔出了鞘。 “哦,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对么?”慕容隽看着他,叹了口气,“可是,站在这里说话,岂不是更容易被人看到?如果我出现在这里的事情传入了帝都,被女帝和藩王们知道,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袁梓眉头皱了一下,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怒意,身子却侧了侧:“进来再说。” “多谢。”慕容隽更不客气,举步进门,径直走到了最靠近火炉的位置坐下,将苍白的手指凑近火焰,“外面很冷,房间里暖和多了。” “……”门在身后关上,袁梓紧绷的神经再也无法控制,他大步走过来,在对面坐下,一把将佩刀重重拍在了面前,咬着牙,低声:“你来找我,到底是想做什么?!” 慕容隽淡淡:“你很紧张么?” “我当然紧张了。”袁梓握拳,“你也知道现在是最敏感的时候!新帅刚上任,军中又不稳,如果有人知道你居然没死,又来看我,我……” “你会被削职入狱?这样就让你怕了么?”跳动的火焰映照着慕容隽苍白的脸,他忽地冷笑起来了,“袁梓将军,别忘了,十多年前,你也不过是我们镇国公府里的一个家臣!你的祖父、父亲,世代都是镇国公府的家臣,你本该也是注定为我们慕容氏而生,为慕容氏而死——但我父亲仁慈,让你脱离了镇国公府,去军队里为自己的人生战斗。” 说到这里,他侧头看了将军一眼:“当然,你也一直很努力。” “……”袁梓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个是他心底的伤疤,已经很久没人戳中了。 “自从你离开镇国公府后,为了让你彻底脱离这个家臣身份,我们明面上已经不再往来了。可是,镇国公府对暗地里你的支持却一直没中断过——”慕容隽淡淡,“一年多之前,你说不想再驻守荒僻的空寂大营,想调去东泽,不也是写了封信求我帮你游说朝廷么?” “……”袁梓脸色更加不好,手指痉挛着握住了刀。 “你……你想说什么呢?”他哑着嗓子问,“想提醒我,我本该是你们世代的奴隶?我欠你很多人情,这辈子也还不清?” 啪的一声,他猛然拍案而起,寒光一闪,刀便已经架上了咽喉! “要杀人灭口么?”虽然被刀压着喉咙,慕容隽的脸色却没有变化,语气也依旧轻缓,“可是,你也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笨到明知可能被灭口,却还孤身半夜来找你的人。” “……”袁梓的刀颤了一下,显然心里也知道对方的可怕——镇国公府的慕容公子,一直是中州人的领袖,虽然年轻,却善于权谋,心机缜密。 “你到底想要什么?”这一刀终究没有下去,他语气发颤,“为什么来找我?” “我想要你帮我。”慕容隽道。 袁梓舔了舔嘴唇,涩声:“怎么帮?——你想逃到海外去么?我这里还有一些金铢,也认识一些来往西海上的商船。” “哈……”慕容隽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起来,“你觉得,我像是在逃命么?” 袁梓震了一震,咬牙:“那……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慕容隽断然:“帮我推翻这个王朝,推翻空桑人的统治!” “什么?你要我叛国?”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让刀锋颤了一下,在他咽喉上割出一道浅浅的血迹来。然而慕容隽毫不畏惧,只是看着对方:“袁梓将军,你要记得自己是中州人。” “中州人?”袁梓愣了一下,苦笑起来,“我倒是一直希望忘了自己是个中州人……也希望别人忘了我是个中州人。” “那是因为空桑对中州人实在欺压太甚。”慕容隽回答,“也是我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原因——我要让中州人重新获得应有地位和尊重。” “怎么获得?”袁梓不可思议,“就凭已经失去镇国公之位的你?就凭着我空寂大营里这点兵力?——别忘了,空寂大营的士兵也有一半是空桑人!” “不,当然不能只凭你我。”慕容隽压低了声音,语气忽然变得森冷,如同一头蛰伏已久的野兽,“知道吗?冰族人今晚已经从狷之原登陆,踏上云荒了!” “什么?!”袁梓猛然站起,试图冲出去查看。 “别急,战争还没开始……”慕容隽却拉住了他,微笑,“我来到这里,就是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到时候,你获得的也远超在空桑人手下效力。” “说什么蠢话!”袁梓失声,“你指望冰夷来对付空桑人?” “为什么不行?”慕容隽冷冷,眼神如电。 “这是引狼入室!”袁梓跺脚,“冰夷一来,天下就大乱了!” “就让它乱吧!乱中才能取胜。”慕容隽咬着牙,一字一句,“否则对中州人的禁锢和歧视,只会在承平岁月里越来越加重,直到我们无力做任何反抗为止。到那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趁着我们还有力气反击!” “你真是疯了。我对空桑人也有所不满,但无论如何,却不能背叛国家。”袁梓沉默了片刻,说出了自己的答复,“我是战士,曾经在西海上和冰夷搏杀那么多年,早就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如今要我去和他们狼狈为奸?做不到!” “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慕容隽低声,“要看大局。” “不,我不能同意你。”袁梓顿了顿,说出了一句,“何况……我的家眷都在帝都,我不愿他们卷入这种灭门大罪里。” “我明白了,”慕容隽长长叹了口气,“可惜。” “你可以走了——看在一场相识的份上,我也不会把你来过这里的事情禀告帝都,”袁梓站起身来,做出送客的姿势,“就当我们没有见过这一面吧,从此各走各路!” “看来是没有什么可以谈的了。”慕容隽点了点头,却看着桌上的酒壶,叹了口气:“既然缘尽于此,那就最后喝一杯吧——从此后我们这一生缘分,就算是到尽头了。” “好。”袁梓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各自保重。” “保重。”慕容隽点了点头,“永别了。” ——永别?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奇怪的哀伤,那一瞬,袁梓只觉得心里一冷,下意识地伸手去拔刀。然而,胳膊忽然一痛,细细又深入骨髓,仿佛有一根线牵住了他的四肢,所有的动作居然都无法完成!一种奇特的感觉从脚底蔓延起来。那是一种麻痹感,迅速地开始侵蚀他的身体。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袁梓失声,只觉得全身开始失去知觉。 “没什么,你不会死的。”慕容隽的手里出现了一个精钢打制的小筒,一端的封口已经开启了,“这是冰族人昔年用来给鲛人服用的‘傀儡虫’,如今被沧流元老院大肆培育,效力更胜从前——我刚才在你的酒里放了一只。” “你……!”袁梓目眦欲裂,只想一刀将眼前这个人两断,然而手却怎么也动不了。 “抱歉,其实我并不想这么做的,我一直在劝说你,不是么?”慕容隽看着他,目光隐隐有些悲哀,“我更想要一个活的同伴,可惜你却不肯站在我这一边。既然这样,那么,你就只能成为我的傀儡了。” 袁梓还想问什么,但所有的思想就在这一刻停滞——那种麻痹的感觉迅速从脚底往上蔓延,侵蚀了心脏,然后注入了脑里,那一刹,他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眼神一瞬空洞。 “把刀放下吧。”慕容隽低声吩咐,“从此你不能再在我面前拔刀,知道了么?” “是。”仿佛被引线牵着一样,袁梓手里的刀颓然垂落,恭顺地低下了头,“主人。” 听到这个称呼,慕容隽眼里露出了苦涩的笑意,转过头去,不想再看到眼前这个已经成为傀儡的同族。是的,他在叛国这条路上已经越走越远,再无回头之路,只能死无葬身之地。 — “怎么样?”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不远处的暗影里有人沉声问,手一直按在刀上,眼神如狼,“他肯不肯?” “一切如计划。”慕容隽点了点头,“袁梓,过来。” 身后的空桑将领应声而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被引线牵着,屈膝下跪。 “……”牧原少将打量着面前的人,将放在刀柄上的手挪开,不做声地吐出了一口气——这是他来到云荒后遇到的第一个敌国将领,然而,居然在第一个照面,空桑的大将就对自己俯首称臣! “城主果然妙计。”他不由得赞叹,“不费一兵一卒,便万军之中取了敌军将领。” “将军谬赞了,在下不过是按照元老院计划行事。”慕容隽微微咳嗽了几声,“应该是巫咸大人明见万里、安排好了这一切而已。” “巫咸大人自然是首功,但城主也是功臣。”牧原少将道,“如今一切顺利,我们的人已经在狷之原登陆了。明天,请让袁梓将军下令开启地宫,按计划行事。” “那是一定。”慕容隽点头,“等少将赶到狷之原和巫彭元帅会合时,这边十万大军应该已经被我们消除了——沧流大军正好越过迷墙,趁着西荒守备空虚的时候急速推进,直取云荒心脏。” 慕容隽在风沙冷月下咳嗽,用手虚握着抵在嘴唇上,语声疲惫,“但一切都要快,咳咳……傀儡虫不过是权宜之计,拖不了太久的时间。其他人不是瞎子,一个傀儡和一个正常人的区别不会没人看出来。如果一旦其他将领发现异常,起了疑心,事情就麻烦了。” “好。我立刻出发去和巫彭大人会合——”牧原少将点头,“这里就交给城主了。只身陷于十万大军之中,请务必小心行事。” 说到这里,他眼里神色微微一动,看了慕容隽一眼。元老院居然如此信任这个中州人,让他只身掌握十万空桑大军?万一他起了异心,没有按照原先的计划灭除这一支军队,而是据为己有,那么一来,这个中州人就拥有了和沧流、空桑三分天下的能力! “是,在下一定会万分小心。”慕容隽咳嗽了几声,眼神凝重,“等空寂大营的兵马一调走,请让巫彭大人急速行军——如果速度够快,说不定能在四大部落反应过来之前抵达瀚海驿。如果不然,那就……” 牧原少将皱眉:“那就什么?” “那就非常的麻烦了。”慕容隽叹了口气:“从这里到叶城,路途长达千里,穿越博古尔沙漠不说,中间还必然要经过帕孟高原北侧——曼尔戈部和达坦部也罢了,如果惊动了铜宫里的卡洛蒙家族,只怕后面的行程就要以血开路了。” “元老院在出发时已经告知我需要特别留意。”牧原少将点了点头,明白了他的顾虑,“多谢城主指点。如此详尽的情报,定然令我军损失少许多。” “我们是盟友,不必如此见外,”慕容隽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只道:“那慕容隽祝将军此行顺利,手到擒来——等他日会师于白塔之巅时,再来喝一杯庆功酒。” 牧原少将点了点头,然而却不见起身,看着慕容隽,眼神复杂地转着,竟渐渐有些凌厉起来——是的,如今袁梓中了傀儡虫,完全被慕容隽控制,也就等于说这空桑空寂大营里的十万大军都在其控制之下!慕容隽野心勃勃,能力高超,谁知道他一旦手握兵力,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少将,你也知道,刺杀白墨宸之后,元老院交给我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仿佛知道了沧流少将心里的疑虑,慕容隽冷笑一声,“而这种重托,总不会凭空没有依据的交付过来。对吧?我的性命还在你们手上。” 说着,他举起了手,一把扯开上面的绑带——那个伤口还在溃烂,透出一种触目惊心黑色来。“看,这就是你们十巫之首、巫咸大人亲自给我设下的血咒,”慕容隽举起手,第一次开口问及这个敏感的问题,“这就是你们沧流帝国和我之间的契约,我压上了自己作为人质——牧原少将,这个约定,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牧原少将转开了眼睛:“自然知道。” “呵……这个伤口一直无法愈合,令人连睡一觉都无法安稳。”慕容隽低声冷笑起来,摇了摇头,看着掌心那个长久不愈合的伤口,“我想,巫咸大人是对我不放心,非要等登顶白塔那一天才解开我的血咒吧?到那个时候,狡兔死,走狗烹,谁知道?” “城主言过了,”牧原少将正色,“帝国定然信守承诺。” “既然如此,为何如今还未到兔死狗烹的时候,却已经对隽起了疑心?难道将军要在此处就要取走隽的人头吗?”慕容隽笑了一声,低着头将右手上那个伤口重新包扎了起来,“而且,你知道我和元老院商议过,要把这十万大军带往何处?” 牧原少将摇头:“这个在下倒是不知,请城主指教。” ——是的,浩浩十万之数的大军,调动起来绝非易事。一旦有风吹草动,很容易被周围大漠上的部落得知,从而被伽蓝帝都察觉他们已经登陆的秘密。但如果留驻原地,就算侥幸不暴露,但空桑帝都发现狷之原出现异样,第一时间也会调动这支最近的军队,到时候就算慕容隽控制了袁梓,其他将领也会按捺不住,难免起了哗变。 ——以慕容隽一人之力,不能独挡十万大军,又要怎样才能阻断这支军队,让它彻底失去战斗力、不为空桑人所用呢? “你如果知道,就不会有这种疑虑了。”慕容隽抬头看了一眼夜空,“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巫咸大人是绝对不会允许你杀我的——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等着我去完成。我要以一人之力,消灭这十万的大军!” 牧原少将默然,气势已慢慢松懈。 “我会竭尽全力把这支军队‘处理’掉,不让他们对沧流造成任何威胁。”慕容隽低声道,摇头,看着手上溃烂的伤口,“元老院会派‘灰袍者’辅助我。” “灰袍者……”牧原少将倒吸了一口冷气,没有再问下去。 沧流等级森严,甲胄分明。穿甲为战士,披袍者为术士——而所有术士中,等级最高的元老院穿黑袍,次一级的,便是灰袍了。 这样的灰袍术士,在沧流帝国中仅有十八人,每一个都是作为下一任元老院元老人选进行培养,个个具有高超的力量——这次作战沧流已经倾尽全力,看来除了陆地战术进攻之外,还出动了许多其他秘密人马。 “原来如此。”牧原少将点了点头,心下疑虑解除,语气忽然变得非常客气,“城主为沧流殚精竭虑,元老院定不会让你白白忍受这样的痛苦。” 是的,如果元老院已经将灰袍术士都拨给了慕容隽调派,那么巫咸大人对其的信任和重用已经不用置疑,他又何必在这里步步提防? “少将,今天子夜,九百年来最大的一场仗就要开始了!”慕容隽正色道,“之前我和你们联手铲除白墨宸,是因为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如今我和你们也有一致的利益,就是击溃空桑人的王朝——要知道我们就算原本是殊途,终究也会同归。” 牧原少将点头:“城主说的是。” “在这个云荒,我已经背叛了那么多东西,没有回头路了。”慕容隽微微苦笑,将手重新抬起,晃了一下,“更何况,这个血咒是跗骨之蛆啊……无论我去到哪里,远在空明岛的元老院都可以反手取走我的性命。” 牧原少将沉吟了一下,不再反驳——空桑军队内部复杂,派系林立,若无极其熟悉内情的人根本无法驾驭庞大的军队,而慕容隽和带兵的袁梓多年相交,对其了如指掌。此刻他的确是最好的人选,除了这个中州人,眼下也几乎没有别的选择。 他终于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开口道:“城主孤身一人陷入十万大军,未免太过凶险,不知道是否需要我留下一些人马作为后援?” “在下现在的确非常需要人手,也明白少将不愿在下孤身范险的苦心,”慕容隽叹了口气,知道这个提议多半也有盯梢提防之意,“只可惜沧流冰族容貌迥异空桑人,在下一个人藏在大军之中尚可,若留一大帮冰族在内,只怕反而会更加危险。” “……”这个理由无法反驳,牧原少将沉默了下来。 “而且,在下身边也并非空无一人,”慕容隽微笑,那个笑容显得令人捉摸不透,“除了被傀儡虫控制的袁梓将军之外,我还有些昔年的旧部可以辅助,请少将不必过于担心。” “那好,那就请城主担一下风险,配合我们立即行动吧!”最终,他还是抱拳行礼。 “好!那隽就立刻动身筹措去了。”慕容隽对着身侧的袁梓点了点头,“走吧。” 新成为傀儡的人顺从地站起,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替我向狷之原的巫咸大人问好,这一盘天下的大棋,一定要顺风顺水,手到擒来!”冷月下,慕容隽拱手辞别,“来日,当相会于白塔之上!” “城主也保重!”牧原少将回身抱拳,蓝灰色的冷酷眼眸里也露出了一丝缓和的表情。 当冰族人离开后,冷月下,空寂之山上的大营俯视着整个云荒,夜深千帐灯。只有风沙里传来如缕不觉的声音,宛如呼唤,宛如哭泣,仿佛千百年来不曾断绝。 慕容隽独自站在月光下,不做声地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微微的冷汗湿透衣衫。 是的,刚才那一刻,他看到了牧原少将指间的幽幽蓝光——那是沧流帝国的“掌中剑”,极其精巧的暗杀工具,能在一尺不到的贴身之处猝然发色,速度极快,一旦发出几乎能穿透一寸厚的铁板,专门用来贴身刺杀。 刚才,这个沧流军人已经对自己动了杀机,幸亏自己及时地打消了他的疑心——生死已经是一线之差,短短的说话之间,自己不知道已经在鬼门关上打了几个来回。 他站在空寂大营的城头上,远眺夜空下的伽蓝帝都。 星空之下,只有白塔通天彻地,如同一道光柱从云端落在镜湖中心。 “堇然,你看,总有一天,我要让中州人挺直腰板,在云荒的天空下自由自在的生活!”风里带来了那个清韧明亮的声音,如此熟悉,如此遥远——那是多少年前的那个自己,指着伽蓝白塔,对身侧少女许下的诺言? 然而一转眼,却已是今日——世事翻云覆雨,一人之力是如此渺小。到头来,他连身侧那个最爱的人都无法保护! 站在沙风呼啸的空寂大营里,慕容隽低下头,将手心里的绑带一层层地解开,看着那个经久不愈的伤口,仿佛握着的是自己破损的心。 ——这原本是冰族元老院为了胁迫自己而下的血咒,六合八荒无人能解开。然而,那个卡洛蒙家的小丫头琉璃,居然用那种神奇的绿色药水轻易地治好了它。 为了赢得和继续保持冰族对自己的信任,他隐瞒了这件事,用毒药反复地涂抹伤口,让肌肤继续保持着溃烂的状态。可是,和疼痛一并存在的,还有其他的东西——就如他内心的伤口,永远不会痊愈。每一次的思念都是一刀,将心划得鲜血淋漓。 其实,在如今的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会再为自己而牵挂了吧? “你如果死了,我会很伤心的啊。” 他想起那个小丫头在那个霜冷的清晨对自己说过的话——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如此干净的光芒,至今一想起来依旧让人温暖。 “琉璃……”他低声喃喃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在黑暗中看向大地。 很久不见了,你此刻又在这大地的何处呢?你说要回到自己的故乡南迦密林去参加祭典,如今又怎样了?只希望在这个云荒没有从战乱里平静下来之前,你都不要再从密林里回来了……这个大地,即将卷入腥风血雨。 你,甚至无法想象我接下来做的事情会是多么的可怕。 “让大军开拔,天亮后分六拨,上空寂之山!”他转过头,对一边被傀儡虫控制的袁梓将军道,“每两个时辰一拨,直至天黑。” “是。”傀儡木然听命。 ———————————————————— 当下界云荒风起云涌、瞬息万变时,云浮城却依旧在九天上孤独地随风飘游。空荡荡的城市里,一个少女孤独地趴在王座上,凝望着下界,看得出神。 一片黑沉沉……什么都看不见。 既看不见镜湖,也看不见白塔,甚至连大陆的轮廓都看不见,就像眼前被一道无边无际的黑色大幕给遮了起来一样——琉璃疲倦地叹了口气,重新聚拢了翅膀,把身体靠在软绵绵的羽毛里准备睡去。 然而,却怎么也睡不着。 那片大地上,如今到底怎么样了呢?在密林里见到的那些可怕的孩子,应该是来自于西海上的冰族,那么说来,那个流浪在西海上的民族一直进行着秘密的活动,灭亡了守护空桑的隐族之后,此刻说不定已经和空桑开战了。 那些冰族人拥有那样可怕的杀人机械,还有那样可怕的孩童杀手,云荒上的空桑人会是他们的对手么?还有他们信奉的那个破军……那个传说中九百年后当醒来的魔君,是否真的会如期苏醒?当他苏醒的时候,这个云荒将会怎样? 龙……龙又将会怎样? 一想到这里,琉璃再也睡不着,霍地站起身来,走上了高台,点亮了明灯,长久地凝望着下方,心绪如潮——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万古之前少城主离湮不顾一切也要离开兄长、重新去往下界的心情。 原来,翼族虽然有着羽翼,但心却还是诞生在大地上的啊。 琉璃心里复杂地转过了无数念头,抬起手,轻轻抚了一下鬓边的花朵。 那是一朵白色的花,玲珑剔透,在指尖下散发出微微的寒气,仿佛是来自于冰雪之国的花朵——那是海誓花,来自于遥远的从极冰渊,百年不败,晶莹如冰雪。这,也是那个鲛人留给自己的唯一纪念。 有谁知,分飞后,碧海青天夜夜心? 忽然间眼角有什么一掠而过。定睛看去,下方的黑夜里,居然出现了一道炫目的光!那道光是金色的,从西方射出,瞬间扩散,形成了一个极其复杂华丽的符号,如箭一样朝着四方射出,然后转瞬消失。 “这是……”琉璃忽然失声,忍不住站了起来——在刚才那一道稍纵即逝的光里,她看到了逐渐停止了转动的命轮,也看到了那个蛰伏的庞然大物。那道光发出的地方,正是狷之原上的迦楼罗金翅鸟! 她曾经和溯光在那里第一次相遇,自然也知道里面沉睡着的是什么样的东西。琉璃定定凝视着那个逐渐停止转动的命轮,直到视线又陷入一片黑暗。 琉璃心中止不住地惊骇:那些冰族人,难道已经冲破了命轮组织在迦楼罗上设下的封印?他们难道已经唤醒了破军?那么,龙……你现在又怎么样了呢?以你的力量,能挡住西海上来的汹涌军队吗? 然而,当她凝视着漆黑一片的下界遐想时,忽然又有光出现——这一次是三团白色的光芒,柔和宁静,在离迦楼罗金翅鸟不远的位置上飘忽闪过,仿佛一朵祥云。 “啊?”这回琉璃忍不住失声低呼。 天啊……这,分明是刚归于下界的少城主离湮的三魂!她去了下界,直奔迦楼罗而去!悠悠生死别经年,三魂飘荡入梦来。难道,她是真的回去寻找前世被自己封印的人了么? 羽·苍穹之烬 第七章 七、地宫血祭 天色微亮的时候,金柝声响彻了整个空寂大营。 虎帐里传出急令,让所有战士在用过早膳后迅速在演武场上集合,以五千人为一队列成阵,由校尉带领前往统帅帐下听令。 “一大早的干嘛呢?难不成帝都又有什么旨意?” “难说,最近刚换了新帝——新官上任都要放三把火嘛。” 两名士兵一边喝着粥,一边压低了声音嘀咕。其中一个足足有九尺高,魁梧如铁塔,另一个却白净瘦弱,仿佛一个笔墨为生的书生,却被充军边塞。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反差,令人侧目。 “老浦,你丫的可别乱说。”铁塔呵呵笑了起来,不以为然,“袁梓将军肯定不是那种阿谀奉承、对帝都闻风拍马的人!” “那倒是,不然我们这支队伍也不会被派来驻防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一驻五六年。”老浦抓起馒头啃了一口,不满,“如果不是怕当了逃兵会被抓去坐牢,真想早点回九疑郡去——这破山上阴森森的,每到半夜还有鬼哭,谁受得了啊?” “有鬼哭?”铁塔露出诧异的表情,“我怎么从来没听见过?” “你天天睡得死猪一样,怎么听得见?”老浦嘀咕,脸色有些苍白,“我也是倒霉,被这种声音吵得天天睡不好,再下去就得发疯了。什么鬼地方!” “好了好了,在这儿总比去西海上打冰夷强多了。如果不是我,你小子差点在那儿送了命,记得不?”铁塔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对方的衣领里还隐约可见一条巨大的伤疤,“我们都在这儿戍边了五年多,还有三个月就出头了!忍忍吧,到时候就可以随着军队调回去驻防东泽一带了。” “东泽……”老浦眼里露出神往的表情,“如果能去我老家九疑郡驻防就好了……我都已经快七年没看到家里人了,也不知道父母还好不?” “哎,很快就能回去了!”铁塔安慰着同伴,一人喝了口粥,“等服满了八年的年限,再发一笔饷,回家就可以做点小生意,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咦,今天这粥倒不错!居然还带了甜味?你快尝尝。” 老浦喝了一口,忽地呸了一声:“啥味道啊?太烂了!米臭了吗?” “喂喂,说什么呢你?不喜欢就别喝!”铁塔把他面前的那一碗粥挪了过来,一口气自己喝完,咂了咂嘴,“你这个人,不仅耳朵有问题,看来舌头也有毛病!——大家都觉得好的,偏偏你觉得不行。” 然而老浦却没接他的话题,蹙眉似在考虑着什么,忽然道:“别做梦了……你没听说当今元帅换了人么?我们未必回得去。” 铁塔愕然:“白帅辞官,我知道啊!这又怎么了?帝都那些都是天上飘的事儿,谁登机谁换人,和我们这些小兵小卒有啥关系?” 老浦对头脑简单的同伴嗤之以鼻:“嘿,关系可大了!——你不知道袁梓将军是白帅嫡系?白帅如今一走,将军在朝廷里就没靠山了,天知道以后会怎样。说不定我们会长年留守这儿,再也调不回去了!” 喝粥的铁塔差点呛住:“不会吧?兄弟,你可别吓我!” 老浦哼了一声:“谁吓你了?你看,今天袁梓将军忽然有动作,说不定就是帝都的事儿——嘿,快喝吧!多吃几个馒头,等下不知道要折腾到啥时候呢!” 不到片刻,两名士兵便迅速地将面前的粮食一扫而空,嘀嘀咕咕地整理着衣甲,抓起武器融入了队伍,如同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在这庞大的军队里忽然多出了几十个陌生的面孔,凝视着这一切。那些人沉默寡言,看似毫无关联地分布在各处,相互不说话,只是用眼神遥遥传达着什么。在军队用完了早膳之后,他们迅速地从四处离开,消失在了视野里。 鼓声响起,肃穆庄严,宣告着全军集中。 袁梓将军治军严格,这一支十万人的队伍在空寂之山驻防,每日操练训导,丝毫不曾懈怠。如今接到虎帐发出的指令,顿时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不到一刻钟,各队便已经集结完毕,分成五千人一队地前去领命。 虎帐内端坐着空寂大营的统帅袁梓,甲胄鲜明,面容肃穆,只是一双眼里微带血丝,似是夜里不曾睡好。自副将裨将校尉以下的人分列下首,却离得远远的。 袁梓将军今日一升帐就自称昨夜身体不适,屏退了左右侍奉的人。 “昨日接到帝都旨意,女帝登基后,屡次梦见空寂之山上前朝亡魂哀泣,心怀不安,决定将今年的空寂大祭提前,”将军在帐中传令,吐字清晰,一句句传来,“特令我部先行清扫空寂九曲地宫,设好祭坛,等一个月后便摆驾前来。因此,今日要调动人马前去。” “是!”各部将领领命。 “地宫深邃庞大,九曲九进,因此尔等五千人为一队,依次进入,按照指令前往各处,进行定点清理。”袁梓将军开口,一字一句传令,“地宫图册在此,各部校尉前来领取——去往图册所指地点,各自为伍,切勿违反。” “是!”各部将领再度领命,便有左右拿了图册下来一一分发。 “即刻出发,以一个时辰为限,各就各位!” “是!”接了图册出来,各部校尉退下。 自从光华皇帝真岚大祭空寂之山后,空桑王室便有了每三年前往空寂之山祭祀一次的习惯,按照时间推算,今年其实并非大祭之年。担考虑到新帝刚刚登基,可能会打破惯例,所以军士们也并不觉得诧异。 “新皇上毕竟是女人……做了个噩梦就吓成这样。”军士各自回队,铁塔不满地一路低声议论,“提前祭什么祭,真是折腾人啊……” 老浦的眉头微微蹙起,忽然道:“不过,我看袁梓将军可能真的病了,你没听他的声音都有点不一样了么?” “哪里不一样?也不见他咳嗽。” “就是……说不出来,”老浦摇了摇头,有些诧异地道,“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感觉每个字都透着寒气似的,真是让我听了觉得说不出的不舒服。” “呵,我就说你的耳朵有些毛病!别人都不觉得什么,你非要挑出刺儿来。”铁塔有些不耐烦,“别说这些了,一个时辰之内得到指定地点呢!军令如山,迟了可不是玩儿的!” 军令一下,大军调动。 千军万马有条不紊地在大营里列队,蜿蜒长龙川流不息,一队队依次出发,整个空寂大营顿时热闹非凡。 当下属退去后,中军大帐的门重新关上,里面光线顿时黯淡。 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拍了拍端坐的袁梓将军的肩膀:“好了,站起来吧!” 那只手修长白皙,文质彬彬,包扎着一处白纱,似乎受了伤。手的主人是一个年轻俊秀的公子,在这样的边塞之地也是一袭白衣,气质温雅出尘。 慕容隽从后面走出来,手指轻轻一抬,略微一示意,端坐的袁梓将军就如同提线木偶一样站了起来——他在站起来时关节有些僵硬,膝盖骨发出轻微的咔嗒一声。慕容隽在那张空出来的将军椅上坐下,将手搁在两边吞金饕餮纹的扶手上,默默地看着直挺挺站在面前的昔日好友,眼神渐渐变成了空茫之色。 “唉……”许久,他几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城主,怎么了?”周围有人问,如同冒出来的幽灵,“身体不舒服?” 那是慕容氏的四大家臣之一,北阙——在帝都劫火之变后失踪的镇国公府幸存人马,居然在此刻悄无声息地云集在了这云荒最西端的大营帐下! “不,我没事,”慕容隽喃喃,用包扎着绑带的手掌抚摸着前额,听着外面整齐划一的号令声和脚步声,“只是我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有些……呵。”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脸色有些苍白,只是低声:“我怎么会变成了这样的人?” “城主不会是临阵退缩了吧?”北阙有些纳闷。 慕容隽侧过头,似是默默地想了一下,决然道:“当然不。” “那就好,城主从来不是这种人。”北阙松了口气,“你看,我们都已经被空桑人逼到了这种地步了,无家可归无路可去,城主总不会还心慈手软吧?” “是啊……箭在弦上。”慕容隽低声,看着外面的兵马,“元老院这一次的反攻计划缜密,天衣无缝,自然不会漏了空寂大营这一重要环节。你看,袁梓真是治军有方,这十万人调动起来都如此有章法。这一支军队在此,便是云荒的西方铁幕,无法突破。” “是啊。”北阙也忍不住赞叹,“袁梓身为白墨宸一手栽培出来的得力下属,身经百战,带兵有方,本来是仅次于骏音之后、有望接替白帅的人。只是可惜……” “只可惜,他与我们为敌!”慕容隽打断了他。 说到这里,他眉峰微微一动:外面传来了金鼓声,是军队先头部队出大营的象征。慕容隽停住了话头,吩咐:“北阙,你现在可以带人出去了!去空寂山下的古墓那里等我,如果一切顺利,日落之前我会到。” “是。”北阙俯首,犹豫着,“可是……您不需要带几个兄弟随身么?” “不用了,有那些冰族的灰袍术士就够了。你们进了那地方也帮不上忙,乱中出错,还容易折损人马——”慕容隽对着这个硕果仅存的得力下属吩咐,“如果到了日落我还没有出现,那么,立刻带着所有人离开!一刻也不能停留,知道么?” “……”北阙沉默着,第一次违抗了命令,“不行!我们不能把城主一个人留在这里,自己逃离!” 慕容隽苦笑:“傻瓜。如果那时候我还没出来,证明我早就已经死在了地宫。你还能做什么?——你一定要带着所有人在第一时间离开,回到叶城去投靠我的兄长。因为当天黑之后,整个空寂之山就会变成你无法想象的可怕地狱!” “地狱?”北阙愣了一下。 “是的。”慕容隽不想多解释,只道,“不过我不会轻易出什么事情,元老院的安排也是缜密详尽,不容有失——放心,灰袍者会帮助我完成这一步。” 慕容隽蹙眉,神色从未有过的肃穆:“而你们,只要在山下的古墓里等待就够了。” — 空寂之山位于云荒的最西端,仿佛巨大的屏障,隔开了大陆与海。山高万仞,和东方尽头的慕士塔格雪山遥遥相对。这座山上寸草不生,连苍鹰都不敢落足,天风呼啸而过,嶙峋的山石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入口,如同黑黝黝的深陷的眼眶。 这是九曲地宫的进口,用巨石长年封闭,此刻,已经被军队合力打开。 当地宫大门打开的瞬间,一股阴冷的风从深不见底的地下吹出,将先头的几个战士吹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一连倒退了几步。封石打开之后,一道青石台阶出现在面前,一级级地通向黑洞洞的地底,里面似乎隐藏着无数蠢蠢欲动的黑影。 伴随着地宫大门的打开,黑暗里忽然有一点光亮了,幽暗地浮动。 “啊!”当先的老浦只看了一眼,便惊呼着往后退,石阶长满青苔,滑得几乎跌倒。老浦大叫了一声,转过身就跑:“有鬼!——大家快跑!” “给我站住!”一阵骚动后,一把刀顶住了他的后腰,喝令,“退后者杀无赦!” 刀锋入肉,刺痛令惊慌失措的老浦顿时僵住,不敢再动一步。 “校尉,校尉!”铁塔似的汉子连忙上前一步,拦住了动刀的上级,“我兄弟他只是胆子小,没进过这种地方……可别杀他呀!” 校尉冷哼了一声,知道铁塔是军中出名的勇士,而且是个暴性子,和老浦的交情又极好,便卖了他一个面子,将刀收入了刀鞘,转头对着周围同样惊惶不已的士兵大声:“听着,这只不过是地宫的长明灯!没有什么鬼怪!” 这座空寂之山山腹里的地宫,在九百年前曾经由光华皇帝重新布置过一遍。为了压住山中的戾气阴气,沿着地宫甬道排布了长明灯,里面盛放的是南海鲸油,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盏——这些灯里暗藏机关,当封墓石落下的时候,灯便逐渐熄灭。而当石门打开、空气再度流入,灯就会自行复燃,并不需要人力逐一去点。 校尉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当先第一个踏入了地宫:“我参加过上一次的大祭,亲眼看过里面的一切,哪里有什么鬼怪!——真是大惊小怪,都跟我来!” 看到长官身先士卒,士兵们相互看了一眼,也跟着校尉走了下去。 地宫阴冷而黑暗,石阶很滑,长满了青苔,石壁上遍布着细密的水珠,一滴滴无声蜿蜒而下,在长明灯的映照下,有些水渍居然隐约透出暗红色,令人不由得想起当年在这个地方发生过的灭族之灾。 ——一千多年前,当沧流帝国从西海上入侵云荒时,空桑六部溃败。冰族人在智者的命令下,将擒获的六部贵族押往空寂之山,在地宫里批量处决,斩断空桑的血脉。 那一场大屠杀里死人无数,史料从来没有给出过详细的数量记载。据说当时九曲九进的地宫里每一寸石地上都堆满了尸体,空桑贵族的血纵横交错,从深深的地宫渗透空寂之山的山腹,将整座山侵蚀。 那之后,这座山便成了“亡灵之山”。 因为被冰族十巫的咒术所困,那些冤魂永远无法超脱,被困在这九曲迷宫里,充满了憎恨和愤怒,夜夜向着东方的帝都方向哭泣哀号,声音覆盖了整个西荒大漠,闻者无不寒心丧胆。整座山被怨毒笼罩,再也没有一株草木、一只活物,死气沉沉,连飞鸟都不愿意靠近山上的天空。 这种情况,一直到光华皇帝带领空桑人赢得了战争,将冰族人重新驱赶出了云荒大陆。复国登基后,光华皇帝真岚带领祭司和百官亲自来到了这座空寂之山,打开被封印密封的地宫之门,走下了地宫,举行了空前盛大的祭奠仪式。 连续七七四十九天的大祭超度了那些亡灵,将其从憎恨中解脱,去往彼岸转生,光华皇帝却因为耗费太多的灵力而呕血,此后身体情况便再也不见好转,回京居住在伽蓝白塔顶端,再也不曾履足大地,直到驾崩。 经过那一次仪式,这个地宫内大部分游荡的亡灵被释放了,然而百年沉积的冤气渗入山腹,那些已经和山脉融为一体的怨气却无法一时消除。九百年了,这座空寂之山上还是无法生长出草木万物,荒凉如昔,经常有牧民经过这里时遇到各种诡异情形。 于是,空桑皇帝立下了一个规矩,每隔三年便要亲自前来大祭一次。这个规矩被严格的执行,九百年来从未有一次懈怠。 而今年,离大祭之日尚有四百余日,新帝君却要提前打扫地宫? 对此,校尉心里也不是没有疑虑,但是身为军人,执行上峰的命令乃是天职,他没有过多地去考虑,便点起人马来到了地宫门口——不过是打扫清理一下地宫而已,这种事,每隔三年他们都要做一次,驾轻就熟。 十万人马鱼贯而入,足足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才全数走入地宫。 封石打开,地宫深远森然,石阶一直往下,直达九百多级才止,不知道已经深入山腹多远。战士们的脚步齐整,在空荡荡的山腹里折射出巨大的回响,听起来竟如雷霆一样。 “停止正步!各自随便走!”校尉立刻大声喊——这里是山腹,齐步走的话声音会在山里积聚,扰乱人的视听,就如将耳朵贴在铙钹上听敲打声一样,会让战士们震惊。 军队整齐的脚步立刻放松了,转为杂乱。台阶一层层不停往下,当下行之势止住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空旷的大厅。那是在山腹里雕凿而出的庞大石窟,足足有三十丈之高,周长近千丈,居然比空寂大营的大校场还宽敞。 “天啊……”第一次入地宫的军士们发出了低低的赞叹。 “这里是九曲地宫的第一进,共分九支,”空寂大营的副将走到石窟中心,站定,将手中拿着的旗杆插入了脚下一个雕刻着图腾的石板上,下令,“第一队,负责在此清扫。第二队至第九队,穿过此处继续往里!” 当令旗插下的瞬间,只听喀喇喇一声响,石壁洞开!顿时,九条高三丈宽一丈的甬道出现在面前,通向黑暗的更深处。随着暗门的打开,九条甬道里有一点一点幽暗的火依次燃气,如同一只只眼睛,在地底悄然睁开,蔓延。 军士们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得心里有森森的冷意。 “阿嚏!阿嚏!”老浦忽然间大声打了好几个喷嚏,脸色苍白。 “好了,大家先往两边靠,把路让出来,让其他兄弟们进去!”已经下过一次地宫的校尉却毫不犹豫地开口,“然后,都给我开始干活!” “是!”军队列队而入,足音在幽暗的空间里回荡,听起来气势逼人,竟将阴晦之气也辟了不少。 在开墓时因为退缩而被在背后刺了一刀的老浦属于第一队,留在了第一进的大厅里,没有前往更深处,不由得松了口气。然而他站在这里,看着鱼贯进入分支甬道的同伴们,心里莫名地跳了一下——在战士们走过的地方,甬道两侧的灯光随之摇曳,将影子映照在石壁上,巨大而影影绰绰,如同地底深处的鬼魅在蠢蠢欲动。 “别傻站着!开始清扫!”校尉喝令。 “可是……这里很干净啊。”铁塔看了一眼地上,嘀咕——是的,从未有外人进来过,这个地宫怎么会脏呢?地面整洁,连一丝灰尘都没有,要打扫什么呢? “仔细看!”校尉用力跺了跺地面,将手里的火把忽的一声贴到了靴子旁边。在火光映照之下,光洁的地面忽然像水波纹一样起了变化! “啊……这是!”士兵们纷纷惊呼。 是的,仔细看去,地宫石质的地面上,居然凝结了一层暗红色的东西,从石头的缝隙里渗出,蔓延了整个地宫!而且,随着火的贴近,那一层暗红色居然还起了波动,仿佛是要避开灼热的烈火一样! “这就是需要我们打扫的东西。”校尉一字一顿,抬头对大家道,“这是从空寂之山腹地深处渗出来的泥,如同水垢一样沉积在地宫里,弄得到处都是——我们要在新帝君前来大祭之前,把这些东西都弄掉。” “怎……怎么弄掉啊?”旁边有人结结巴巴地问,带着恐惧之意看着火光映照下不停微微动着的地面,“这座山、这座山里,是不是还有什么……” “不要妖言惑众!”校尉提高了声音,“这里已经被净化过了!是安全的!我自己就进过两次地宫,不还好好的?——九百年来每隔三年都要打开地宫祭奠一次,每次都要打扫,哪一次你们听说过出过事?” 这倒是事实,大祭那么多次,从没出过事。一想到这里,顿时让在场的战士们提着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听着,用铲子仔细地把地上的那一层东西铲掉,然后用水冲干净。”校尉一边说着,一边示范地拿起铲子,贴着地面用力铲过去。只听刺耳的一声,一层暗红色的东西随之而起,在铲子上卷起了薄薄一层。被铲下来的血垢一样的东西发出浓烈刺鼻的气味。 “这些东西要扔到筐里,运出地宫。”校尉把铲子上泥垢一样的东西扔到了一边的筐子里,然后用水冲洗地面,“用水冲一下就好了。” ——很快,原本暗红一片的地上居然露出了晶莹的白色,如同玉石。 “明白了吗?”他卷起袖子,大声问身边跟随的战士。 “明白了!”战士看到他亲身演示,事情不过如此容易,立刻齐声回答。 九曲地宫里很快就充满了一声声铲地的声音,刺耳急促,此起彼伏。战士们十二人一排,从六个不同方向交叉向前,将地上沉积的灰垢清理干净。洁净如玉的地面重新显示出来,在长明灯的映照下,如同镜子幽幽发光。 战士们鱼贯将灰垢铲下,装入筐里,运送出地宫外,然后用水冲洗地面。 “老浦,你还好吧?”提着水桶的铁塔悄悄地问身边那个被校尉刺了一刀的逃兵,从怀里拿出一块布巾,压低声音,“快转过身,我替你把伤口包扎一下!” “谢谢兄弟!”老浦转过身,龇牙咧嘴地听凭铁塔包扎,“该死的……咝!好痛!” “没把你捅穿算不错了。”铁塔冷笑,“你这家伙犯了什么毛病,怎么还没进地宫就腿软想逃了?还算个男人么?” “你知道什么!”老浦愤愤,“刚才那一瞬,我明明看到……看到……”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似乎有些敬畏地仰头看了看四周——庞大的地宫里无数灯火明灭,充满了诡异的气氛。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你知道不,以前没进军队服役之前,在老家九疑郡,我家是世代做巫祝的……” “巫祝?那是什么?”铁塔愕然,手脚麻利地包扎好了伤口。 “就是神庙里的庙祝啦~”老浦不耐烦地解释了一句,“所以我对这种地方分外的……呃,分外的敏感。虽然我小时候被我爹说没有什么天赋。” “那你真的能听到或者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铁塔好奇起来,凑过来问,“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老浦抬头看着石窟的穹顶,想说什么又停住了,摇了摇头,“算了,说了也没什么用。而且校尉说得对,这里九百年前已经被光华皇帝超度过,应该不会再有事了——阿嚏……阿嚏!” “哦……”铁塔刚想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了校尉严厉的叱喝:“说什么话?还不赶紧开始干活?想打军棍吗?” 两个人一颤,立马一个提起水桶一个抓起铲子,和身边的人一样埋头干了起来。 老浦后背受了伤,动作自然缓慢了一些,铲一下要歇半天。为了掩饰他的偷懒,铁塔频繁走动,不停地提水冲地。他力气大,每次能双手提满满两桶水,一冲下去脚下就像有小河流过一样。 “奇怪,这水是从哪里来的?”老浦忍不住道,“我们军队可没带水进来……而且西荒缺水,连空寂大营里平日用水都很紧张,哪里忽然来那么多水洗地?” 这么一说,旁边的铁塔也怔了一下——他手里正提着一桶水,准备洗刷地面。那些水质清冽,寒冷刺骨,在灯光下闪出微红色的粼粼波光。他的水桶是从第二进地宫里拎过来的,却没想过水源到底来自何方这个问题。 “我明白了!”铁塔低声叫了起来,往甬道深处看了一眼,那里穿梭着无数双手提着水桶进出的士兵,“听说地宫最里面有一眼泉水,肯定是从那里打了水上来,然后一站一站送出来的!” 老浦抬头看去,果然,那些水是一桶一桶从地宫最深处传递出来的,沿途井然有序地分配到每一个石窟。这些水阴寒凛冽,冲到地面上后没有继续流淌,就这样迅速地渗入了岩石地面,再不见踪影,似乎被这座山重新吸收。 “如果空寂之山里面有泉水,那不是传说中的‘九幽阴泉之相’么?这可是个大凶的地方啊……”老浦嘀咕,“这地方好邪门。我看是——”话说到这儿的时候,忽然间他看到了什么,立刻闭了嘴,低下头迅速地干起了活儿,压低声音,“嘘,将军来了!” 铁塔也感觉到了一瞬间气息的变化,连忙也埋下头。 果然,地宫的门口出现了袁梓将军的身影,在两侧护卫的陪伴下踏着阶梯走下了地宫。将军的脸色有些苍白,神色威严肃穆,一改平日的亲切,仰起头没有理睬地宫里正在忙碌清扫的战士们,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了过去。 披风一角拂过地面,脚步声沉重而有力,一声声朝着地宫更深处而去。他身后跟随着十几个黑衣护卫,每个人都全副武装,在这样的地宫里也带着头盔和铁甲,包裹的如同要上战场一样严实。 当将军的脚步远去后,两个人才松了口气,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那一刻,一道雪亮的目光从黑暗里射来,吓得他们一哆嗦,立刻又埋下头去。 “见鬼。”老浦压住了要打喷嚏的冲动,低声嘀咕了一句——那眼神来自于将军身后的某一个黑衣护卫,宛如雷霆一闪既收。那些护卫们穿着黑甲,头盔压得很低,两边的护颊遮住了脸,几乎看不清模样。 “奇怪。”等这一行人全数离开后,老浦又嘀咕了一声。 “奇怪什么?”提着水桶的铁塔压低了声音,开始冲洗地面,“别唧唧歪歪了,要是被校尉看到我们在这里闲聊,非被抓起来打二十军棍不可!” “将军的脚,似乎有点问题……你不觉得他走路的时候膝盖似乎都是直的吗?”老浦喃喃,眼角瞟着远去的影子,袁梓将军在随从的护卫下已经快要消失在第二进地宫的深处了,但远远看起来,的确举动有些反常,如同被提线的木偶一样。 老浦皱起了眉头:“喂,你和将军帐下的人熟,有听说将军最近的脚受伤过吗?” “没有。”提着水桶的铁塔不耐烦,“也许只是他下床时候扭到了,也许只是他做梦时候压麻了……你管这么多干嘛!” “阿——阿嚏!”老浦大大打了一个喷嚏,揉着鼻子,“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而且,你不觉得那些跟在将军后面的护卫也很奇怪?其中一个俊秀小哥看起来简直是个文弱书生,根本不像是一个军营里的人!” 这么一说,提着水桶的铁塔倒是一怔,点头:“那倒是。那些人很面生,好像在大营里从来没有见到过……难道是帝都新派来的使者?” “切,”老浦冷笑了一下,“你没看到吗?那些人的眼睛,似乎是蓝色的!” 那一瞬间,提着水桶的铁塔脱口“啊”了一声。是的!在和那些护卫视线接触的时候,头盔下暗影里的眼眸,的的确确是湛蓝色的! 那绝不是空桑人该有的眼睛,除非是…… “糟了!会不会是冰夷?”他脱口而出,“快去和将军禀告!” “别开玩笑了,将军在九重地宫的最里面!”老浦指了指甬道深处,那里长明灯摇曳,映照得整个石窟明明灭灭,“而且我们只看了一眼而已,未必准确。你这个时候冲进去,是想说什么?说‘您身边是不是有冰夷’?而且我们不过是一介下级军士,擅自闯到主帅面前是要吃军棍的!” “可是……”提着水桶的铁塔犹豫着,“万一真是冰夷混进来,刺杀了将军,岂能坐视不理?白帅说过,凡是空桑战士,无论在不在战场上,都不能后退!” “好吧,”老浦被这种大义凛然的话镇住了,挠了挠头,“居然抬出白帅的话来……那,我们就进去看看吧。万一看错了要被打军棍,你得替我……” 就在那一瞬间,地宫深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呜——” 那声音像是一阵风,吹过曲折幽深的洞穴,低低传到每个人耳边。声音很轻,就像是一声短暂的啜泣,但刹那间所有战士都听到了。无数双提着水桶、握着铲子的手一顿,怔在了那里,只觉得一股森然寒意从心底升起。然而那个声音很快又消失在耳际,空荡荡的地宫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什、什么声音?”铁塔愕然。 “这声音好耳熟……我好像小时候听过?不是什么好东西。阿嚏!”老浦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看地宫的深处,眼神一变,忽然失声道:“不好……快跑!” “啊?”铁塔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要出大事了!”老浦来不及多说,脸色惨白,一把拉着他往外便跑。 “喂!你们!”旁边的校尉本来也被那一声呜咽镇住了,此刻一见马上反应过来,提刀追了过来,喝问,“这是干什么!给我站住!否则军法处置!” 然而,老浦不顾一切地拉着铁塔往外跑,似乎什么军法都不顾了。铁塔愣愣地被他扯着,掉过头踉跄狂奔——他们这一队原本就在离地宫大门最近的第一进大厅,此刻狂奔了不过十几丈,便已经到了往上升起的台阶前。 再往上一段,便能回到外面的世界里去。 “站住!再不站住,回营就斩首!”校尉在后面猛追,厉声喝令,“听到了没?!” 然而,老浦的脚步丝毫不停,扯着铁塔往上便跑。铁塔这时候有些回过神来了,听到校尉的喝令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道:“你干什么!这要挨军棍的!你看校尉都——”说到这里,他回头想看一下后面追来的校尉,然而一看之下,忽然间全身都冷了。 “天啊……天啊!”铁塔脱口地大叫起来,“这是——” “闭嘴!不要看!”老浦大喊,“快跑!他娘的给我用尽吃奶的力气跑!” 他一边喊,一边用尽全力拉着铁塔往上奔去——从地宫门口下到第一进的台阶一共有一百九十八级,然而此刻看来,却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他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往上冲去,似乎每一步都耗尽了全部的力量。 然而,这平时只要一刻钟就能走完的路,忽然间变得遥远而艰难起来。 “天啊……”身后的铁塔还在大叫,声音中带着无法言寓的恐惧,颤抖着,“你看!你看!地宫……地宫怎么忽然间动了?那些灯,那些灯!天啊……快跑啊!大家快跑啊!校尉……校尉!你怎么了?” 老浦没有回头,咬着牙忍着。他知道身后正在发生极其可怕的变故,所有人都已经陷了进去,而他只要一回头,也会陷入幻象,变成铁塔那样的疯狂状态。 地宫深处忽然再度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如同一阵风,穿行在曲折幽深的洞窟里。就在那一声叹息之间,那个铁塔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一条甬道两边的长明灯都缓缓暗淡了下去,似乎有无数双无形的手按住了火焰。 紧接着,每一条通往地底的甬道都动了起来!仿佛无数条触手,从大山的腹中伸出延展,然后缓缓地扭曲着,将在其中的所有人包裹。 而奇怪的是,那些军士们似乎被惊呆了,居然就这样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地看着。一条条甬道延伸了过来,蜿蜒着,一个接着一个的军士被吞了进去,只听一声沉闷的噗地一声,一丛血从他们身上冒出,仿佛一朵乍然开放的烟火。 迅速地,那些甬道就喷溅满了鲜血,四壁殷红可怖。 “快跑啊!”看到这样诡异惨烈的景象,铁塔几乎忘了逃跑,对着陷入危险的同伴们大呼,“跑啊,跑啊!……你们还站着干什么!” 似乎被他的声音惊动,有几个靠近地宫大门的军士颤了一下,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下回过神来,抬起脚想要动身离开。然而下一刻他们就发出了凄惨的大叫,拼命地挣扎——铁塔清楚地看到有暗红色的触手从地上悄然升起,仿佛蛇一样地迅速盘绕上来,将他们裹住! 很快,他们就被包成了一个血红的茧。 “救命……救命!”那些人大喊,拼命挥舞着手。然而他们在进地宫之前没有携带任何兵器,手里只有铲子和水桶,哪里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别乱动!”忽然间,一把刀劈了下来,一个士兵立刻脱离了出来——原来是那个追他们的校尉看到这种情景,毅然返身回来,一刀砍断了地面上长出的诡异怪物,将下属们营救了出来。他的佩刀是寒钢镔铁打造,快可切玉。刀锋过处,那些东西顿时断裂,发出婴儿似地哭泣,瞬地缩回了地下,而留在那些战士身上的部分则立刻化为一滩血水,汩汩而下。 “别乱动!我会砍到你们!”校尉从军已有十年,曾在西海上和冰夷作战多次,胆气豪壮,一刀一个迅速砍过去,不到片刻便有二三十个战士获得了解脱。 “快!大家操上家伙,袁梓将军还在里面!”不等大家缓过气,校尉将地上的铲子捡起,一把把扔给了那些刚解脱的士兵,“都跟我冲进去!” “可是……”此刻,长明灯的光已经及其暗淡,整个地宫里一片幽黑,隐约只能看到那些甬道还在缓缓扭动,变换着形状,如同一条条从大山腹中伸出的血管——一想到将军还在最深处的那一进地宫,不知要闯过多少关才能见到,有些士兵不由得胆寒心颤。 “一群废物!以前打仗的时候你们怕过吗?最多不就是一个死吗!”校尉看到下属们苍白的脸色,顿足,“既然怕,那就快跑!不用跟我去了——记着,出去了永远别说是我的手下!我丢不起这个脸!” 他再不多说,一个人抓起刀,回头就往地宫深处冲了进去。 有几个战士看到上司这样悍不畏死的态度,被其气势所感,一时间热血上涌,一跺脚抓起铲子也跟了进去。然而,更多的却是惨白着脸,掉过头落荒而逃,沿着台阶朝着地宫大门的方向狂奔。 然而,忽然间他们又惊呼起来——和所有的甬道一样,地宫大门的台阶也起了变化!如同活了一样在缓缓地蠕动,就像是一条巨大的蛰伏的蛇,正在地底醒来。 他们每踏上一级,那条蛇就往下蠕动了两级,将他们重新送回原地! “天啊……”逃命的人们只觉得心胆俱裂,拼命地往上飞奔,手脚并用。然而尽管他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前进的速度却慢得可怜,每往前一尺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呵呵……这些可悲的蝼蚁。”一个声音从黑暗的深处传来,似乎有一只眼睛默默地看着这一群人在生死边缘的挣扎,冷笑着,“黑暗之魔已经醒来,九曲结界张开,你们,还以为自己可以从这张网里逃出去么?” 随着声音,黑暗深处浮现出了一个剪影,站在扭曲的甬道的末端。 那个人披着灰袍,手里托着一团光。四周的长明灯都熄灭了,只有那团光映照着他的脸,衬托出湛蓝如海的眼眸和淡金色的头发。脸色雪白的冰族术士忽然出现在地宫里,双手虚合,薄嘴唇轻轻地翕合,吐出几乎听不见的咒语。 “冰夷!”一道寒光忽然从黑暗里闪现,“受死吧!” 那个校尉血战前行,一路挥刀砍断那些怪物,拼尽全力穿过了甬道,杀到那个术士面前。面对着近在咫尺的人,满身浴血的军人睁大了眼睛,杀气逼人,毫不畏惧地一刀斩去,“别在我们空桑人的地盘上装神弄鬼!” 然而,一刀劈下,却落了一个空。 刀锋从灰袍术士身体里对穿而过,没有任何可以着力之处。 校尉愣了一下。那一刻,对面那个被劈为两半的灰袍术士重新合拢了,湛蓝色的眼里闪出一丝冷嘲:“再英勇的军人,也不能把一个人杀死两次——我刚才已经死过一次了,就在你们地宫的最深处!” 话音未落,他举起了双手,忽然低声吐出了奇特的咒语。 那一刻,校尉知道事情不好,下意识地再度调转刀锋,大喝着用力斩断他的双手。然而就在那一刻,只听一声凌厉的金铁交织之声,刀锋却在那个术士的手上顿住了!——只是短短片刻,那个虚无的人又重新凝聚了实体,挡住了他的刀! 校尉不顾一切地挥刀,丝毫不畏惧。是的,袁梓将军还在地宫最里面,不知道安危如何,他身为百战跟随的铁血心腹,岂能后退? “来吧!”忽然间,灰袍术士张开了双手,召唤,“一切力量,归于破军!” 声音传来的刹那,校尉忽然觉得手里的刀瞬地消失了——是的,那是瞬间消失!他眼前忽然出现了极其荒诞的景象,整条甬道忽然变成了看不到底的黑洞,穿过了他的身体。甬道的尽头有一点光,急剧地发出巨大的吸力。 他大喊着,拼命挣扎反抗,然而四肢没有丝毫的着力之出,仿佛飘在半空,身不由己地被吸住,迅速向着甬道尽头飞去。在没入白光的那一瞬,他忽然看到了很多铁塔的脸:第二队、第三队、第四队……所有其他队伍的校尉都在那里,甚至,连副将都在那里! 难道是……刚想到这里,白光转为血红,他的意识忽然一片空白。 “天啊……”不远处,那些正在拼命逃跑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呼,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闯入甬道,孤身对抗那个灰袍术士的校尉忽然间爆炸了!就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咔嚓一声爆裂,一蓬血从他身体里飙出,喷溅上了四壁。 灰袍术士举起了双手,手心里那一团白光亮了一亮,仿佛吸入了新的力量。 捧着光团的灰袍术士嘴角噙着一丝莫测的笑意,一步步沿着甬道从大山深处走出来。他走过的地方,大地起了奇特的波动,无数血色的藤蔓蜿蜒而起,缠绕着军士。那是从地宫最深处流出来的泉水,却呈现出诡异的红色,仿佛是空寂之山流淌的血。 血色蜿蜒而上,缠住进入地宫的空桑战士,勒紧。那些战士自从听到那一声啜泣似的呜咽开始就呆若木鸡,似乎中了某种奇特的咒术,丝毫不反抗地任凭那些怪物攀爬上自己的身体——只听噗地一声,血肉的躯壳碎裂了,一蓬一蓬的血飞溅而出,如同一朵朵殷红的血莲花绽放在着被诅咒的地宫! “快、快跑啊……这是鬼!”仅剩的二十多个有意识的战士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喊着,拼命地爬上台阶。然而那一条通往地宫大门的台阶也在活了一样地蠕动着,他们拼尽了力气,速度也慢得如同蜗牛。 灰袍的术士举起了手,那一团光在汲取了无数人的鲜血后亮如旭日,竟将整个地宫都照耀得如同白昼!一眼看到了台阶上还在挣扎着逃离的那些军士,冰族的巫师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缓缓走了过来,抬起手指一点——只听一声巨响,军士们脚下的台阶忽然翻转,如同一条巨大的舌头,一吐一卷,就将所有人包了起来! “老浦,我们得去救他们!”看到这样的情景,铁塔大喊。 此刻,他们已经爬到了离地宫出口不到十丈的地方。在越靠近外面阳世的地方,地宫的蠕动变化越是微弱,他们脚下的台阶虽然还在变幻,却已经不能阻拦他们的离开。 “给我闭嘴!”然而老浦却毫不犹豫地大喝,声音冷酷凌厉,一把攥紧了他的手腕,死命地往上拖去,“别回头看!别管他们……他们死定了!用吃奶的力气给我往上走!否则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铁塔怔了一下,转过头去。 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地宫的门,居然正在缓缓闭合! “他们要关闭大门,切断阴阳两界,在黑暗里完成最后的仪式!”老浦大喊,不顾一切地往前狂奔——然而前面似乎有看不到的屏障阻拦,无数双手推着他,不让他上前一步! 耳后传来最后一声凄惨的厉呼,伴随着血肉碎裂的喀拉声。那是一群军士在挣扎之中被吞噬,成为了最后一批祭品。 “他追来了!”铁塔惊呼,“我操他追来了!” 老浦没有回头看,但也知道铁塔说的“他”是那个灰袍幽灵般的冰夷术士,他只觉得身边的空气在急剧地冷下去,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冻结似地,再也无法迈出一步——地宫的门就在眼前缓缓闭合,巨大的封石落下来,外面的日光一丝丝变小。 不行!拼了! 那一刻,他一手拉着铁塔,把另一只手的食指送入嘴里,用力咬破。他几乎咬掉了一整节手指,血飞溅而出——那一刻,他回过身,直面那个已经飘然而至近在咫尺的灰袍幽灵,手臂大开大合,飞速地在虚空里书写! 灰袍术士失声惊呼,瞬地倒退。 飞溅的血居然在空中悬浮,赫然组成了一道墙!血红色的墙发出了光,仿佛燃烧的火,将逼人而来的黑暗和冷意阻断! “快走!”老浦一声大叫,推着铁塔往外滚去。 只听一声闷响,仿佛被某种力量催促着,封石加速轰然闭合。老浦不顾一切地推着铁塔滚地而出,而自己却慢了一步,只听喀拉一声,右腿碎裂,被巨石压在了下面。 外面的日光照射在脸上,一切忽然烟消云散。 “老浦……老浦!”铁塔吓呆了,拼命地摇晃着他。 他在剧痛中几乎要昏过去了,然而却拼命撑住身体,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咬着牙,不顾一切地往外扯这那条断腿——然而,腿上的骨头虽然断裂了,筋肉却还是连着。他只觉得撕心裂肺的痛,眼前发白,却怎么也无法挣脱。 “帮……帮帮我!”他哑着嗓子,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仅剩的铁塔,露出野兽一样的疯狂,“过来扯断我的腿!快!” “啊?”铁塔看到血淋淋的惨象,失声。 “快!否则……否则我就要……”老浦咬着牙,看着压在石头下的那条腿——有一丝丝看不见的黑气从里面透出来,沿着血脉,一缕缕往外侵蚀! 他大喝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左腿一蹬石门,整个人往外滚动。 ——只听噗的一声,血肉断裂,他竟硬生生地将那条腿齐膝扯断! “天啊!你疯了吗——”铁塔扑过来,看着血疯狂地从断口处往外涌,连忙扯下衣襟包扎。然而,在断腿逃生的那一瞬,老浦看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喃喃:“还好……还好。血还是红的!”他看着铁塔,又抬头看了看天空,在日光下忽然泪流满面:“血还是红的……我还活着!” 日光照耀在两个人身上,温暖而明亮。 进入地宫又出来,其实只是短短的半天时间,却居然有重返人世的感觉。 老浦用尽所有力气,用手肘支撑身体,在地上一寸寸地挪动着,极力远离地宫的入口。铁塔虽然不明白他的意图,也连忙过来帮着他挪动。 直到移开了三丈远,老浦才长长喘了一口气。隔着厚厚的万斤重的封石,还能听到里面不停传来的惨烈叫喊,还能闻到无处不在的浓烈血腥,十万的空桑战士正在地底无声无息地死去,外面的人却毫无知觉—— 只是一层之隔,却是人间和地狱。 “昔年在西海上,咳咳,你从冰夷的刀下救过我的命,”劫后余生的人喃喃,气若游丝地忙着包扎的同伴苦笑,“你总是嘲笑我手无缚鸡之力,可今天,咳咳,这个人情,我、我终于还是还上了……” 铁塔满手是血,脑中一片空白,甚至还没有把这一切弄明白。 “你的腿断了……你的腿断了!”壮汉看着同伴这个模样,忽然忍不住哽咽起来,“兄弟,你别怕,残废了我一辈子卖力气来养你!” “嘿,别哭!”老浦还是第一次看着这个蛮牛一样的同伴掉眼泪,不由得汗毛倒竖,“断了腿而已,我还不至于会死,总比留在里头那些人强多了……别啰嗦了,快走吧!”老浦扶着铁塔的肩膀,用尽最后剩下的一点力气站起来。 “去哪儿?”铁塔抹了眼泪,“回大营给你找军医?” “早上是全军出动了,不知道空寂大营里现在还有人留守么?——不不,就算还有人留着,说不定也是冰夷的人!不能冒这个险——”老浦喃喃,眉头紧皱,“趁着他们还没追来,我们赶紧下山,在天黑之前离开空寂大营!” “去哪儿?”铁塔讷讷。 “去报警啊,傻瓜!有大事发生了……可能是比我们看到的更大的事!”老浦低声,吸着气,维持着最后的神智,实在不耐烦了,“快!去找一匹快马,立刻下山,去瀚海驿……不!只怕我们赶不到那儿了,去告诉赤王!” “赤王?”铁塔愕然,“我们这些小民,只怕没机会见到赤王吧?” “不,就算被打死,也一定要见到赤王!”老浦摇摇欲坠,咬着牙,“要……要赶紧把这个讯息传到帝都去!否则,云荒就要大难临头了!” ———————————— 当封石彻底闭合时,整个地宫变成了一片炼狱。 血色的花一个接着一个爆开后,地宫变得幽黑如墨。然而,奇怪的是虽然瞬间死了那么多人,但是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却闻不到一丝血腥气。每一滴血似乎都被吸收了,变成了一缕光,汇聚在了灰袍术士的手里。 灰袍术士站在那里,双手托着那一团越来越亮的光,举过头顶,身体也被映照得稀薄,仿佛即将散去的雾气。如果有人可以在这一刻透视整个空寂之山,便会发现这个瞬间是如何的神奇瑰丽—— 九重地宫里,每一进的大厅都站着一个灰袍人,双手托着光,高高举起。 仔细看去,那一团光其实是由无数缕微光组成,如同细细密密缠绕的线,将流动飞舞的灵魂困住。那一团光将已经没有一个活人的地宫被九团光芒映照得雪亮,只见四壁如雪,那些流淌的鲜血毫无踪迹,那些倒下的尸体也无影无踪! 直到最后一丝血迹也被吸收,九个灰袍术士动了起来,朝着地宫最深处飘去。当九道光从各个方向凝聚时,第九重地宫放出盛大的光芒,几乎令人无法睁开眼睛来! 空寂之山最深的地宫里,有泉水汩汩涌出,呈现出诡异的血红色,仿佛刚才所有的血都汇集到了这里——在血泉的中央,袁梓将军面朝下地匍匐,心口已经洞穿。在他身侧空桑战士的尸体一层叠着一层,宛如筑起了一座血肉的高台。 慕容隽站在这修罗场中央,只觉得自己的双手都在颤抖。 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养尊处优贵公子,也是在明刀暗箭里长大,手上也沾染过人血——然而,面对着这样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他还是觉得身体里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发出微微的颤栗,几乎在这样浓重的血腥味里弯腰呕吐。 是的……整整十万人,就这样死在了他面前! 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有着自己的父母妻儿,有着自己的欢喜爱恨,就这样通过自己之手葬送在了这里!而其中,甚至有着自己的多年朋友,袁梓。 从小在争权夺利中长大的他,从来不是一个仁慈软弱的人。在和慕容逸诀别时,他曾经立下过誓言,为了中州人的命运,可以不惜背负所有罪孽、不择一切手段——但是,难道这种靠着屠杀另一族来换取、也是理所应当的?那么多的人在眼前死去,纵横交错的血污染了他的视线,令心如铁石的人都颤抖起来。 那一刻,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选择的路。 冰族沧流帝国。这个西海上流亡了千年的民族,早已有着铁石一样的冰冷心肠,如果屠杀十万俘虏对他们来说都是小菜一碟,那么,怎么能保证当他们掌握了云荒的绝对权力后、会对中州人守诺仁慈? 九个灰袍术士托着光球从地宫九个方向飘过来,刺眼的光芒下是一张张惨白的脸,眼眶里涌动着血一样的浓重暗红——这九个,也早已不是活人,而是九个“死侍”! 那是活的灵魂,刚离开自己的躯壳不久,并且都是身份高贵、灵力强大的术士。这些冰族的灰袍术士在死亡之前在自己身上施加了某种奇特的咒术,令灵魂在死去十二个时辰之内不但不会溃散,而且变得加倍的强大。 ——强大到、甚至可以操纵这个地宫,吞噬进入其中的一切! 慕容隽看着这九个人以“活灵”的状态返回,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散发着光芒的太阳。当他们从空无一人的地宫里返回时,流血和杀戮已经停止,十万空桑战士瞬间被这座墓穴埋葬。而他自己,已经是这里的最后一个活着的人。 九个死侍聚拢在第九进地宫里,围着慕容隽。眼神却是空洞的,没有丝毫表情。慕容隽没有开口,虽然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完成,到了吩咐进行下一步的时候了——这些在冰族人恶毒咒术下死去的亡灵,需要被强行封印,否则必然闯入人世成为大祸。而他得到了元老院的指令,在地宫被清空后,需要领导这些灰袍术士进行最后的“清场”。 地宫的最深处有一眼泉脉,在泉水中间设有一个白石堆砌的祭坛,正是九百年前光华皇帝超度怨魂时所筑。慕容隽站在那里,将手按在了祭坛正中光华皇帝留下的御笔上,久久凝望——那上面,用空桑文字记载着空寂之山这座地宫的历史。 千年之前,当沧流帝国在智者的带领下返回云荒时,空桑六部的贵族被俘虏,关入地宫,灭族血洗。那一场屠杀里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以至于怨恨浸透整座山,百年久久不消。直到空桑遗民在真岚皇太子的带领下复国,才在这地宫里进行了盛大的祭奠仪式。 “一愿族人转生彼岸,得享生之美好。” “二愿云荒铸剑为犁、再无征战。 “三愿空桑与诸部世世代代和睦“ 慕容隽看着那一位帝王在暮年留下的手书,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这样的“三愿”,即便是功垂千古、彪炳青史的光华皇帝,也没有做到。 “您曾经用尽了全力,想消除世间所有仇恨和不满。相信当年我的先祖追随您,也一定由着他的理由。”他轻声道,眼神复杂,“可您看,在您死后九百年,这个云荒最终还是变成了现在这样。” 低声说完,他将手指从“天佑空桑”四个字上挪开,眼神变得有些恍惚——历史是否真的总在重演,不以人力为转移?可是,在其中做出选择的,不正是人本身么?就如他决定背叛空桑、帮助冰族人一样。 可是,这个决定,真的是正确的么? 然而,不等心乱如麻的他在血泊中想出一个头绪,九个灰袍术士在他的身侧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嘴唇翕动,金色的眼睛已经渐渐变成了血红色。慕容隽吸了一口气,知道该是开始下面计划的时刻。 他咬破了手指,将手按在祭坛中间的石碑上。当血渗出时,迅速地被石碑吸收,仿佛内部有千万张口在吮吸! 唯有空桑六部王者之血脉,才能开启地宫与冥界的联系。 那一瞬,地宫最深处的古泉发出了悠远的声音,似乎吞咽了一口气。他知道,那是黄泉之路打开了—— “开始吧!把那些亡灵送进去!”慕容隽一声令下,灰袍术士们动了起来。围绕着祭台,九具尸体齐刷刷地屈膝跪下,每个人的心脏上都有一个窟窿。 这九个人,竟然是硬生生将自己身体掏空,让怨灵寄居其中! 九个死侍簇拥着慕容隽,缓缓抬起眼睛看着他——冰族人的眼是冰蓝色的,映照着手里四射的光团,宛如最璀璨的钻石,令人无法直视。 “好了,我已经替你把黄泉之路开启,你们就带着这十万之灵的力量,回到冥界去吧!永远不要再回来扰乱阳世!”他被刺得睁不开眼睛来,只能抬起手挡在面前,对那几个死侍说出了那句约定的咒语。 那一刻,仿佛得到了指令,九位死侍动了一下,忽然齐齐上前,弯腰行礼——然后,九双手一起伸过来,抓住了慕容隽! “怎么?”慕容隽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那些手是如此的冰冷,简直如同雪里封存了万古的僵尸,他被触及的肌肤瞬间失去了知觉——这完全是计划之外的举动,令他吃惊莫名。 他愕然挣扎,失声,“你们……这是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眼前的九双眼睛都是血红色的,里面似乎烈烈燃烧着火,九双手分别扣住了他全身各大关节,一声不吭地将他从祭台上举起——慕容隽下意识地挣扎,然而根本无法挣脱那铁镣一样的九双手。 “你们应该带着这些亡灵,通过黄泉之路去往冥界!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身在半空,他一边厉声大喝,一边脑子却在飞速转动:是的,成为死侍之后,这些灰袍术士已经失去了独立思考的力量,那么,此刻他们的所作所为,又来自于何人的指令?难道是…… 那一刻,他隐约觉得不对。 “放开我!”他大喊,“元老院吩咐过,你们要听我指令!” 然而,随着他这一句话,九个死侍非但没有松开他,手反而更加用力。那一刻,慕容隽能清晰地看到一缕一缕新死去的魂魄,游荡在地宫之中,组成一条呼啸的巨龙,将被高举的他团团围住! “不!”那一刻,他明白过来,失声惊呼。 是的,元老院是想在这里杀了他!沧流帝国的十巫让他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让他带领九位灰袍术士进行血祭仪式,而是要把他当做祭品! 因为冰族人的血脉终究和空桑人不能相容,这九个术士的作用,只是要把自身承载的这些灵魂驯化后再注入他的体内,让他成为最终的“容器”——因为他的身体里,有着来自母系的空桑六部王族血脉,是最适合的封印这些空桑亡灵的容器! 这些死侍是要把十万恶灵注入他的体内,然后把他扔进已经开启的黄泉之路! 黑暗的地宫里,慕容隽在生死交睫的瞬间想通了这一层,失声惊呼。 然而此刻,所有的随从都已经不在身边,无论他怎么用尽全力挣扎,九双冰冷而强大的手从各个方向抓住了他,将他高高举起在祭坛上。他仰面看着十万怨灵呼啸着在空中盘旋,在他的头顶聚集,如同即将下击的雷电。 一切都还没有完成,就要在这里结束了么? 那一刻,无数的往事从脑海中呼啸掠过,难以言表。只听一声呼啸,闪电霍然下击,正中双目,贯穿了他的身体! 那一刻他的魂魄飞出了躯壳,恍惚之中看到自己在祭坛上悬浮着,底下的泉水倒映着光,忽然间起了奇特的波动,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搅拌着水面,一个漩涡迅速出现,越来越扩大,围绕着中间的祭台——而那几个死侍将他的躯体高高举起,向着漩涡中心扔了下去! 只是一声轻微的咕噜,仿佛山腹中打开了一条秘密的通道。祭坛上的所有瞬间消失,整个地宫陷入了彻底的漆黑和死寂。 死一样的寂静。 羽·苍穹之烬 第八章 八、星陨空寂 空寂之山最深处的那一场血腥屠戮已经结束了,短短几个时辰内,千万人死去,血流满地。然而隔着厚厚的岩层,外面阳世里的人却一无所知。 只有寥寥几个人,在等待着这场大屠杀的最后结果。 夕阳开始一点点地从地平线上消失,高窗上的光熄灭了,整个古墓开始陷入昏暗。“嚓”的一声轻响,一点幽幽的火光燃起,映照着石壁。古墓里幽深寒冷,整洁无尘,只是石壁上有交错的痕迹,斑驳古老。 “听说这里是昔年空桑女剑圣教授破军剑法的地方。”一个声音低低道,那是慕容隽四大家臣里仅剩的北阙,他在叹息,“真是奇怪啊……空桑和冰族,这两个千百年来你死我活的族群之间,在这座古墓里,也曾经有过如此亲近融洽的一瞬。” 然而,那一点宁静和温柔,就如一朵微小的浪花,旋即就淹没在了历史滚滚的长河之中。那之后沧流帝国和空桑之间大战爆发,空桑女剑圣最年轻的弟子成了破军少帅,冰族人的领袖——那一双温柔地教给他剑术的手,将利剑刺入了他的心口,永远封印了他。 只是一瞬而已。却被刻在了这里,倒显得像是永恒。 一行七人在这座山脚下的墓里缓缓前行——这座墓不大,不过两进,前后六个房间。最深处一间石室内二丈见方,里面却是一个水池。池水清浅,在火光里可以见底,泛出浅浅的绿,然而石室西北角却骤然变成黑色,深不见底。 “应该就是这里了。”北阙喃喃,转头吩咐下属,“在外面的人都把火折子灭了吧,现在还不到入睡的时间,小心被路过的牧民看到。” “是。”随从吹灭了火折子,一行人围着池子,静静而坐。 沙漠的风穿行在这座远古留下的墓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犹如古乐器埙在演奏。所有人都很沉默,眼观鼻鼻观心,等待着城主的重新出现。当火把熄灭后,整个房间陷入黑暗,只有池子折射着外面的一丝丝光,有些微的粼粼。 “看哪……”忽然间有人轻声,“那是什么?” 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到贴着水面掠过几点白光,宛如轻柔的流星,瞬乎聚拢,瞬乎分散。然而等定睛看去的时候,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个墓里不会有鬼吧?”有随从警惕起来,唰地拔刀在手。 “别乱来,”北阙随即喝止,“这里是空桑女剑圣的衣冠冢,传说在这里动杀戮之心就会……” “就会怎么样?”随从随口问,将刀在空中挥舞了下。 黑暗里忽然有影子一动,以无法形容的诡异速度掠过。“啊——!”那个随从骤然大叫起来,只觉腕上一阵刺痛,手里的刀当啷一声落地,在古墓里发出清脆的回响。 “谁?!”所有人悚然惊动,跳了起来。 然而,很快有无数的影子悄然掠过,快得如同闪电。那些黑影似乎对地形极熟,来去无声,瞬间配合巧妙地袭击了这一群闯入古墓的人。虽然有了防备,但一行人还是在黑暗里乱了阵脚,或多或少挂了彩。 “原来是这东西!”北阙虎口出血,赤手扼住了袭击他的东西,低喝,“别慌。” 咔嚓一声,火折子重新燃起。大家发现他手里的是一只沙漠狐狸,耳朵出奇地大,金色的瞳孔,毛色在光下呈现出深蓝,正怒视着他们,龇牙咧嘴地恐吓——沙狐有着尖利的犬齿,上面沾染了人血。 更可怕的是,他们看到整个墓室内有上百只蓝狐,无数双金色的眼睛在暗影里深深浅浅地看着他们,满怀敌意,密密麻麻。 所有人默不作声倒吸了一口冷气,各自握刀在手。 “该死,我居然忘了空桑女剑圣的古墓里会有蓝狐。这些东西是有灵性的——”北阙低声,然而却是松开了手里那一只蓝狐,似乎是对它客气地商量一样,“各位,我们只是在这里暂时停留,等城主到了就走,不会打扰剑圣在天之灵。祈望见谅。” 那只蓝狐落在地上,抖了抖,蓬松的毛一下子炸了起来,前爪扒在地上,做出攻击的姿势。然而,听完这一番话后,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狐疑的表情,呜呜了几声,走到水池边,尾巴一收,盘尾坐了下来。 “太阳下山后一个时辰内,我们一定会离开。”北阙放下刀剑,蹲下来低声平视着蓝狐的眼睛,“恳请稍微容留片刻。” 那只蓝狐又仰起头呜了一声。奇迹出现了,所有的蓝狐一下子都跳下了地来,纷纷走到水池和门口,尾巴一甩,坐了下来,警惕地看着他们,似乎齐刷刷地守护着什么。 “好了,”北阙松了口气,放下刀也在水池旁边盘膝坐下,“大家包扎一下伤口,老老实实地待着,等城主出现,不要惹什么麻烦。” “是么?”随从不敢放下刀,“万一它们又袭击……” “不会的。”北阙道,“传说中,这些东西比人还聪明。” 在几百只蓝狐的注视下,一行人坐在古墓的最深处,默默地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古墓里的光越来越微弱,到最后,连窗口最后一丝亮色都没了。 “已经到了晚上了,城主怎么还不来?”终于,有人沉不住气开口,“会不会是地宫里出了什么差错?我们要去接应一下么?” “再等等。”北阙摇了摇头,然而他的手心里也开始有了冷汗。 “太阳下山后,如果我还没出现,你必须立刻带着人离开!——因为很快,空寂之山就要变成一个可怕的大坟场了!” ——在他们下山之前,城主曾经那么叮嘱,神色慎重。是不是他已经知道,踏入地宫之后,将面临无法控制的可怕局面? 看来,他们几个家臣真不该听命离开,让城主一个人孤身踏入险境! 当夕阳一跃,消失在大漠地平线尽头那一瞬,整个古墓忽然黑了。空寂之山深处传来一声悠远的低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底下醒来了。那一刻,铁汉如北阙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只觉得身侧的空气一下子变冷了,似是要凝结。 那是无比浓重的戾气,压迫的人几乎无法喘息。 数百只蓝狐忽然跳了起来,一起炯炯盯着古墓最深处——水池的一角,那深不见底的黑色古泉里忽然出现了异样的涌动,咕噜咕噜的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从地底出现。 “小心!”那一刻,北阙只觉得一窒,似心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透不过气来。多年的直觉令他下意识地拔剑,然而不等手触及剑柄,剑铮然一声自动跃出,嗡嗡作响——这把剑跟随他多年,早已有了灵性。 然而,这些人里只有他还能动,而其他人连动一下手拔出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股奇特而无比强大的力量笼罩了水池,古泉开始涌动,发出连续的奇特声响,似乎大山深处有一个巨人在吞咽着。古墓里的蓝狐躁动不安,聚拢在水池边上,对着那一角狂叫,完全忘记了防范北阙一行,似乎那里即将有极其可怕的猛兽出现。 水面忽然向上大量涌起,如喷泉一样凸起,像是底下有什么要破水而出。北阙冷汗满身,手里的剑似乎有千钧重,死死地盯着起伏不定的水面。 “哗”地一声响,一个东西从水下涌起。 那是一个人形,苍白,发出微微的光,垂着头,全身湿漉漉的。那一瞬,蓝狐狂叫着,如同箭一样冲了过去,尖牙在夜里闪着刀锋一样的冷光,要把这个闯入者的咽喉咬穿。 然而只听噗的一声,蓝狐掉进了水里,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喊,随即四肢僵硬、一动不动。其他蓝狐发出了愤怒不安的叫声,而那个人从水底出来的人也依旧一动不动,只是随着水面的波纹,悄然滑行,前进了大约三尺的距离,宛如毫无重量地在水上漂着。一直低着头,也不看周围的人一眼。 那一刻北阙惊呼出声——是的!那不是人,至少,那不是一个实体! 那只是一个影子,宛如凝聚的阴火之光,从古墓冷泉里涌出,全身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气和诡异,默默地垂头而立,漂浮在水面上。 可是,这个人,似乎……有点眼熟? 当他刚想到这里的时候,地底深处又传来一声模糊的呜咽,水面重新开始翻涌,第二个人形从水下渐渐浮现,缓缓上升—— 一个接着一个,从这座古墓的冷泉最深处,竟然浮出了九个这样的人形! “天啊……”那一刻,北阙叫了起来,“是他们!” 是的,那些人,居然是和城主一起进入地宫的九个冰族灰袍术士! 当那些“人”全数浮出时,水池平静了,只有诡异的冷光幽幽浮动。那些人垂着头漂浮在那里,不言不语,一动不动,全身发出惨白的光,宛如九盏幽冥来的灯。蓝狐眼睛里流露出了愤怒和恐惧之色,利爪皆张,然而却远远推开,不敢靠近一步,显然这些从古泉里浮上来的东西有着令它们无比忌惮的力量。 然而北阙却不曾退缩,反而往前冲了一步:“城主呢?城主在哪里?!” 就在那一瞬,垂着头的术士瞬地抬起眼睛,凝视着他——那双本该是湛蓝色的双瞳里居然成了一个黑洞,里面盛着鲜血一样的红色!被这双眼睛一看,北阙陡然间只觉意识一空,整个人仿佛被抽了出去。 “唰!”忽然间外面又微弱的光一闪,升上天空,又拖着长长的尾部落下。那是一道焰火,从狷之原迷墙后方向发出。那九个灰衣人齐齐抬头,似是接到了指令,立刻动了起来,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飘上地面,然后从高窗里掠出,消失在了沙漠里。 “快追!”北阙失声,顿足。 一行人立刻握起刀剑,拔脚追了出去。 — 所有人都离去了,古墓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然而,那几百双眼睛却还是在黑暗里闪烁。数百只蓝狐没有随着人的离开散去,还是聚集在一处,死死地盯着水池的那一角幽黑处,利爪皆张,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似乎那里随时随地会有不祥之物出现。 池水平静,古泉深流。 当那些灰袍人离开后,忽然间,水面微微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地下涌出。水下出现一点影影绰绰的白色,发着微光,漂浮着缓慢上升,最终哗啦一声浮出水面。 浮出水面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闭着眼睛,苍白无血色,漆黑的长发在水里如同水墨一样飘散。奇特的是,虽然从水里浮出,他的衣衫上滴水不沾,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淡淡光芒。这种光也是从水底涌现,在浮出水面时如同明灭旖旎的火,缠绕着这个昏迷的年轻人——这种奇特的景象让所有低声咆哮的蓝狐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忽然间停止了咆哮。 然后,带头的蓝狐忽然间低下了头,似是俯身行礼,发出了低低的呜咽。 那一刻,年轻人身上的光忽然散开了,化为三缕,如同跳跃的火焰一样相互缠绕,在水面上静静跃动,笼罩着浮在水面上的人。 隽……隽。醒醒。恍惚中,似乎有人在耳边呼唤他。 醒一醒,你的路还没走完呢……模模糊糊中,他看到一个女子的剪影,一身纯白,在面前俯下身,低唤,声音轻柔。 堇然?是堇然吗?那一瞬,他心里剧烈震动,一种强大的力量从内心深处出现,推动着他,终于让他从沉睡里睁开了眼睛! ——泉水边的蓝狐骤然紧张,敌意地盯着醒来的人。 然而,睁开眼睛却依旧什么都看不到,眼前只是一片漆黑:昏迷之中的那个纯白色女子剪影在瞬间消失,只留下一片空茫可怕的黑暗。 他怔怔地站在黑暗里,在刹那间回忆起了失去知觉前的情景:当他被那些死侍在祭坛上抓住的时候,云集在地宫里的十万冤魂化为巨大的闪电,盘旋下击,瞬间从他的双眼透入,击穿了他的身体! 难道是……慕容隽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微微颤栗。 如今的自己,是在黄泉之路上了么?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他抬手摸着自己的双眼,能感觉到肌肤上属于活人的温度,然而,他却看不到自己此刻的眼睛是怎样的诡异:中州人的双瞳本来是纯黑如夜色,然而此刻,映照在水面上的双瞳却充满了一丝丝的暗红,围绕着漆黑的瞳孔不停地旋转,如同涌动的血! 身体忽然觉得剧痛,似乎同时也有什么惊醒了,那一刻,他只听到无数声音在脑海里呼啸,嘈杂无比,充满了憎恨、恐惧和悲哀,在醒来的一瞬间几乎令他忘了自己是谁。 这……这是什么声音? 是谁在呼喊?为什么那么像那地宫里十万士兵临死前的呼声?! 他捂住了耳朵,只觉得身体里万马奔腾,锥心刺骨的疼痛。他看不到自己的双眼在此刻已经怎样的可怖——血红色的光在眼中剧烈涌动,似乎里面装着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团血和火! 他咬牙忍受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大喊起来,在水面上挣扎,渐渐下沉,冰冷的水迅速灌入他的口鼻,神智也开始涣散。他只觉得自己在沉沦入地狱。 忽然间,一只手伸过来,将濒临淹死的他拉出水面。 在神智模糊的刹那,他看到那个纯白的剪影又出现了——就这样浮在水面上,静静地托着他的头部,将他托出水面,令他不至于溺水。 那双手是微凉的,如此温柔宁静。 “别怕,他们现在都在你的身体里。十万的冤魂,如今都住在你的身体里。”他听到那个声音轻柔地道,“新死的魂魄很愤怒,无法平息……你可能一时间无法接受那么多的暗噬,会觉得痛苦。但没有关系,有我在这里。” “谁?……是谁?”他失声喃喃,“堇然?” 慕容隽在剧痛里挣扎,觉得身体几乎被撕裂,体内的那些声音如同一把把刀子割破他的五脏六腑,把他一刀刀地凌迟,带着无比的憎恨和愤怒。 那十万冤魂,是要吞噬掉他! “别怕。”他听到那个声音轻柔地说,“你会没事的。” 一双柔软的手将他抱起,离开了水面。他无法集中精神,只能模糊看到那个纯白色的剪影一直在身边,双手按在自己的双眼之上,冰凉而柔软,依稀带着一种奇特的芳香。耳边有低低的吟唱声,像是从远古传来的风声,吟诵着他听不懂的祈祷。 那双按在他额头上的手发出淡淡的微光,透入他的颅脑,浸透躯体。 那一刻,身体内洪流一样的嘈杂和愤怒都平静了,似乎在那种光的透射下所有黑暗都已经遁去,慕容隽气息起伏,只觉得身体如同虚脱。 “堇然?”他喃喃,抬起手去摸索,却什么也碰不到。 那个影子是虚无的。她在他身侧,微微含笑,如此宁静安详——不知为何,虽然他别的什么都看不到,却唯独能知道她就在那儿,近在咫尺。 “我不是堇然。”他听到她柔声说,“你认错人了。” “是么?”他苦笑了起来,并不相信,只是喃喃——是了……堇然早已经不存在了。活着的是殷夜来……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别人身侧的殷夜来!一念及此,剧痛从身体里闪电般穿行,撕裂他的心肺,令他的神智再度紊乱起来。 “唉……”他听到身边的人叹了口气,将微凉的手指按在他的眼睛上:“先别说话,闭上眼睛。那些恶灵以你的双眼作为通道穿入身体,所以……你已经瞎了’。” “是么?”慕容隽一震,回手摸着自己的眼睛,半晌才喃喃说了两个字,“报应。” “你的身体,现在是承载十万灵魂的容器。而你,也将承担这十万人的痛苦于一身。”那个纯白的影子低声叹息,将手按在他灼热的双眼上,“慕容修的后裔,我们有幸在轮回中相见,可以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慕容隽咬着牙,脸色苍白而愤怒,浑身微微颤抖。 是的,那些冰族人,原来一开始就早已经计算好了!还说什么血的契约,什么等复国后封地为王——元老院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让他活到空桑被灭的那一天! 他在昏昏沉沉中开口:“慕容修的后裔?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我当然知道。”他听到她回答,“所以,我才会在这里等。” 等什么?是等我吗,堇然?慕容隽想问,却忽然发出了一声痛呼——短暂的平静后,身体里那种剧烈的撕扯和喧闹又重新开始了,凌迟一刀一刀而来,千刀万剐,他只觉得身体一寸寸碎裂,那种痛苦简直无法形容! 他咬着牙,不让自己放声大喊,唇间已经满是鲜血。 “很痛苦吧?”那个纯白色的剪影轻声叹息,用手轻抚他冷汗密布的额头,“换了一般人,受到这种万鬼噬心的惩罚,估计早就已经变成和那九个亡灵术士一样的怪物……可是,为何你还活着?还有呼吸和心跳?要知道,仅凭着你身上那一半的空桑紫王血脉,远不足以抵消这种损耗。” 似乎是感到大惑不解,纯白色的剪影低下头,细细地审视着他。 慕容隽在极度的痛苦里颤抖,在混乱中咬着自己的手腕,极力忍耐,用力之大让手腕上流出了殷红的血。 “这是什么?”忽然间,那个纯白的剪影颤了一下,一把抓住了他抽搐的手。 ——右手上留着一个奇怪的疤痕,似乎是长期不曾痊愈的伤留下的腐蚀性印记。然而,这个伤赫然早已痊愈。用来掩饰子虚乌有“伤口”的绑带早已经不知所踪,但略一感知,便明白那是一个极其可怕的终极咒语。 “这是十巫下的血咒?”纯白色的剪影愕然低声。 这是无可解救的恶毒咒术,云荒大地上的所有民族都无法与其对抗,而面前这个年轻人,却显然已经自行将这天地间最难解的咒术解开!这是怎么做到的? 纯白色的剪影沉默地将手按在他的伤口上,感应着。 从这个人的记忆里,慢慢浮现出了一个带着双翼项圈的少女的影子。那个少女拿下了脖子上的古玉,从中倒出了一滴焕发出光芒的绿色液体——那一滴绿色落在这个年轻人的手上,溶解了所有的黑暗,将可怖的咒术破除。 那一刻,纯白色的剪影陡然明白了—— 那是来自于云浮城的圣物,属于城主所有的生命之水。 “命运的丝线原来是这样纺就的。”轻声的叹息里,慕容隽被无形的力量抬起,平放在了冰冷的石床上,“你得到过来自于天空最高处、我同族人的庇佑……她曾经有恩于我,而我,又将替她施恩于你。这就是因果么?” 如果不是得到过生命之水的灌注,这个凡人估计早已死去。如果不是遇到自己,他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会死在此刻的万灵噬身之下——那么说来,他是命中注定和翼族、和这座古墓有缘了。 纯白色的剪影沉默地看着受尽苦难的年轻人,抬起手,按在了他的心口上。那一刻,有淡淡的光注入他的身体,沿着四肢百骸渗透,一寸寸地压住了那些肆虐的恶灵。 然而,当注入他身体的光越来越多时,那个剪影便变得越来越淡。 当那个影子几乎消弭时,发出了一声叹息—— “遭受着万鬼噬身之刑的人啊,你做了残酷的选择,眼睁睁葬送十万无辜者的性命,如今应有此报——但,既然我们在轮回中相遇,你与我们这一族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就让我暂时守护你吧……如同一千年前,我曾经在这座古墓里守护过另一个人一样。” “我必不让你和他一样沉沦魔道。” 冷月下,瀚海黄沙,万里烽烟。 赤水流域是空桑六王中赤王的领地,九百年来,与其他四大部落一起掌管着西荒。然而,或许因为承平太久,壮年魁梧的赤王沉迷于声色犬马,早已懈怠。在迷墙背后异动刚起的时候,他接到了禀告,却并未重视,只派了斥候去探个究竟,心里以为又是狷之原上魔物肆虐,才导致黄沙漫天,不过一场虚惊而已。 可奇怪的是,派出去的人居然没有一个回来。 一直到第五个斥候也没有消息,赤王这才警惕起来,一边派出了一支两千人的军队前往迷墙附近查看,一边派人去空寂之山那边联系袁梓将军的部队——空寂大营离狷之原最近,不知道那边是否得知了什么消息。 然而,军队刚派出去还没回来,帐外却传来了一阵骚动。 “王!外面有两个闯入者,非要面见您!”有侍者进来,打断了赤王和宠姬的宴饮,“说是从空寂之山那边来的,有急事禀告,可刚说完就昏了过去。” “空寂之山?”赤王刚要不耐烦,听到这个名字却略微一惊,“是袁梓派来的人?那边到底啥情况?” “不、不是将军派来的……”侍者顿了顿,颤声道,“他们说,袁梓将军……已经死了!” “什么?!”赤王一下子站了起来,撞翻了面前的案几。 “袁梓死了?怎么会?”王者不可思议地反问,咆哮如雷,“他妈的是谁干的?!是了——一定是那群冰夷刺杀了他!那现在空寂大营谁主管?是副将朱砂么?” “不,王,现在空寂大营……”侍从顿了一下,终于艰难地开口,一字一字回答,“据说,现在空寂大营已经没有一个活人!” 赤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没有一个活人?都去哪儿了?” “来人说,所有人都死在了地宫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逃了出来!” “死在了地宫里?胡说八道!”赤王失声,“整整十万大军!怎么可能一下子全死在了地宫?就是冰夷大军杀到,也非要一年半载才能拿得下空寂大营!” “可是……”侍从喃喃,“那两个人就是那么说的。看样子不像是假的。” “那就是他们疯了!”赤王暴怒,“那两个人呢?” “刚才在外面昏过去了。”侍从道,“他们说一路从空寂大营赶过来,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其中一个人还断了一条腿……” 然而,话没说话赤王就咆哮:“昏了也给我用水泼醒!本王要亲自问话!” 侍从嗫嚅而退,忽然间,帐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王……不、不可!” 赤王大吃一惊,转过头:“谁?” 藩王的帷幕被卷起,一个须发苍白的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那里,枯瘦如柴,似乎单薄得一阵风就能吹走。然而手里却捏着一串极大的念珠,上面十八子一颗一颗都有拳头大,沉甸甸垂落,一颗一颗绽放光华。 “老师?”赤王愕然,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您怎么出关了?不是还有七七四十九天么?怎么出关了也不说一声,本王也好率领文武百官去迎接您啊!” 白发老者站在那里,不停咳嗽,身子都佝偻了起来,却不停地摇着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扼住了咽喉。 从光明王朝创立开始,空桑六王恢复了古训,每一族里都设有一名祭司,下司六名巫祝。这些神职人员地位极其崇高,其一言能决废立,连王族继承人都自幼承其教诲,呼其为师。而赤之一族的祭司沙星已经有八十九岁高龄,灵力卓著,声望极高。但随着年事的增长,早已将大部分事务移交给弟子,自己长时间地闭关修炼,为飞升做着准备,即便是到了年末大祭这种时刻也不轻易出来见一面赤王。 ——然而,今天他却忽然自行来到了帐下! “快快,外面风大,老师快进来坐!”赤王忙不迭地拉着白发老人上座,将锦缎抹平,“来,老师,坐这里。” 然而,老祭司剧烈咳嗽着,竟连坐都坐不下来。 “王……王啊!”赤王的袖子一把被拉住,模模糊糊中,只听到祭司从空洞的肺腑里发出喘息般的声音,“大难……大难临头了!” “什么?”赤王大吃一惊,脸色转瞬惨白。 ——四十多年来,他从未听到过老师嘴里吐出这样可怕的预言! “岁逢破军出……咳咳……帝都、帝都血流红!”沙星抓着藩王的手,用力得青筋爆出,似乎竭尽全力才吐出这些话,“大难临头了!听着,时间到了……命轮……命轮已经锁不住他了!魔君破世而出,从西……西边来……” “怎么了?”赤王只觉全身发冷,“和今天那两个来报讯的人有关么?” “咳咳……咳咳……”然而沙星再也说不出话来,猛然身体一颤,一口血从咽喉里直喷而出,将雪白的须发染得斑斑点点一片殷红刺目! “老师……老师!”赤王大惊失色,“快传医官!” “不……不用了。”苍老的祭司喃喃,似乎那一口血喷出来后气息都顺了许多,吐出的语句流畅了许多,“西边……西边的防线转瞬就要崩溃了……无数人已经死去。” “西边的防线?”赤王愕然,不敢相信,“不是还有空寂大营么?” “没有空寂大营了……十万将士,转瞬灰飞烟灭!”沙星的声音虚弱无比,鲜血从口里不断涌出,染红了雪白的长须,“我提前破关,来向王禀告……听着!破军复苏之日接近,敌人已经来了!” “不可能!什么破军复苏?”赤王大喊,眼角血管突突直跳,“这事已经谣传了九百年,从没有一次灵验过!老师你怎么也来妖言惑众了?” “咳咳,咳咳!”衰老的祭司剧烈咳嗽着,似是再也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用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赤王,里面有剧烈的感情变幻——忽然间,这个垂死的人居然一把伸出手来,死死地揪住了赤王的衣领,用惊人的力气把王者从帐篷里拖了出去! “看……看看!”沙星喘着粗气,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西方的尽头,“看看!” 那一瞬,赤王顺着老师的手指看去,猛然在漆黑的夜幕里看到了骇人的情景——在云荒的西方苍穹下,墨一样的天宇里,空寂之山忽然发出了奇怪的光泽,就算在千里之外看来也历历在目! 那光是血红色的,整座寸草不生的山上似乎被涂遍了鲜血一样! “这……”这种诡异的景象,令赤王说不出话来。 “看到了吗?”沙星咳嗽着,竭尽全力将语句连贯,“给我听着!”苍老的手死死抓住赤王的领子,几乎勒得他喘不过气来:“我的王……我知道他们都说您是个庸碌奢靡之君,但只有我知道,您这一生,注定要以浴血奋战来作为终章!” “老……老师?”赤王愕然,但沙星的眼里有一种热切的期许和激励,竟然令他心脏都感觉加快了跳动,“您……您想让我怎样?我听您的吩咐!” “这是我一生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预言。”沙星祭司咳嗽着,盯着赤王,一字一句,“赶快击响你的战鼓、召集你的族人、调动你所有的战士!飞速传信帝都,要求增援……咳咳,赶如果不得已,放下赤水大闸!” “因为很快,入侵者就要越过迷墙、直插云荒的心脏了!”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和着血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伴随着一口鲜血。沙星祭司抓着赤王的手终于渐渐松开了,整个身体缓慢地倾斜,声音慢慢变弱。 “老师……老师!”赤王大喊着,跪下来,抱住了老人的身体。 “记着,把我的念珠……放到空寂之山上的千佛窟里去,”那一刻,怀里的老人终于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做出最后的叮嘱,“这是我的法器,用来镇压十万冤魂……” “是。”赤王哽咽着点头。 “去吧……”老祭司抬起了枯瘦如柴的手,轻轻推了一把他的胸口,微弱地喃喃:“去吧……我的孩子。去……战斗。” 当沙星祭司停止呼吸的那一瞬间,赤王忽然沉默下来,就这样跪在地上抱着老师的尸体,木然凝视着西方苍穹下盛大的流星雨和惨白的高山——壮硕的王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肩膀微微发抖。 “王……王?”侍从担忧地低唤,轻轻触了一下他的后背。 然而,那一瞬,赤王忽然间抬起了头,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火,咆哮起来:“来人!立刻给我击响战鼓,召集西荒的四大部落族长!” ———————————————————— 迷墙的另一边,狷之原,风沙漫天。 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静静地停息在沙漠里,映照着漫天划过的流星,光滑的金属外壳折射出璀璨无比的光,在风沙里如同宝石闪耀。 “真美啊……”巫彭抬头仰望着迦楼罗,发出了由衷的叹息,“一想到这样的圣殿里沉睡着我们的破军,一想到我们就要突破这道薄薄的迷墙、从空桑人手里夺回大陆,我就觉得这一生做的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也包括把女儿祭献出来么?”一个声音轻轻问。 “瑶瑶?”巫彭元帅猛然一震,回过头,看到了从迦楼罗里悄然下来的白衣女祭司——流星的光芒下,沧流帝国的星槎圣女容色如同冰雪,那张几乎和传说中的空桑女剑圣一模一样的脸上带着似极遥远又极亲切的表情,默默凝视着他。 巫彭只觉心里剧痛,说不出话来。 是的,当年,这个女孩降生在冰族贵族的家庭里,全家都爱若珍宝,原本也会享有最美好的一生——然而,元老院首座巫咸大人的一个预言却粉碎了这一切——这个美丽的小女孩被确认为是带有慕湮剑圣六魄的转生人选,必须被严密保护起来,纳入帝国最机密的计划。 巫咸大人对不舍的他说:作为准备进入元老院的人,如果献出这个六岁的女儿,便是立下一件大功,远超过其他竞争者。 他没有犹豫太久,只在女儿的小床前默立了一个晚上,便下定了将掌上明珠献出去的决心——天明后,他让妻子给女儿穿了最美的一套裙子,一手拿着她心爱的小竹马,一手拉着她的小手,告诉她要带她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好玩地方。 他亲手将女儿送到了元老院手里。 “这位圣女将成为复兴帝国的关键,带领一族走向无上荣光——感谢你的祭献。”当巫咸揽过瑶瑶,沉重的大门缓缓闭合的瞬间,他泪流满面。他看到女儿惊慌失措的表情,听到女儿在里面一声声地喊着爸爸,直到声音和样子都再也看不到。那一刻,他低下头让眼泪落下来,手里握着的玩具竹马已经被捏得粉碎。 当时身为靖海军团少将的他,在三年后顺利地入选元老院,成为十巫之一,登上了帝国权力的顶峰。然而,他的妻子却为此日夜以泪洗面,最后郁郁而终。 自从那一扇门关闭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看到过瑶瑶。 ——直到这一次,他带领冰族大军登陆云荒,看到了迦楼罗金翅鸟里侍奉在破军座前的星槎圣女。 十几年过去了……他唯一的女儿在他无法触及无法看到的地方悄然成长,接受着严苛的教育,肩负着沉重的宿命,早已成了他所不熟悉的模样。 他再也不能叫她的乳名了,因为,世上再无瑶瑶。 有的,只是祭献给破军的星槎圣女。 “我不求任何宽恕。”巫彭在星光和冷月下凝视着那一张陌生的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声:“无论如何,感激上天,能让我有机会再度看到你。” 星槎圣女微微低下了视线,沉默片刻,道:“你们,何时出发?” “明天晚上,”巫彭低声,“我们不能枯等到五月二十日——我将率领冰族人的勇士,以血战来迎接破军的苏醒!” “时间不多了,请尽快吧。”星槎圣女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冰冷,“要知道,我生存的意义就在这一段时间了……我比任何人都期待着破军的苏醒。” 她生存的意义就在这一段时间了? 巫彭心里猛然抽搐了一下。白衣飘飞在冷月下,那个被封为圣女的少女抬起头,看着十万颗璀璨的流星呼啸着划过天宇,语气宁静而悲伤:“其实,我,和这十万灰飞烟灭的空桑人是一样的……都不过是洪流中微不足道的祭品而已。” “但,对于能被奉献给破军,我满心欢喜。” 羽·苍穹之烬 第九章 九、溯流而上 慕容隽醒来的时候,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这是……他睁着空洞的双眸,脑海里迅速掠过最近一段时间里经历过的一切:帝都大火。叛离。北越郡那个小村子里的刺杀。漫天大雪。密令上惊心动魄的血腥计划……当回忆起空寂地宫打开瞬间的时候,他陡然坐起。 天!他犯下了过多深重的罪! 但刚一动,周身剧烈地疼痛,似乎每一根骨骼都是被折断后再续上。尝试了两次后,他停止了坐起身的努力,颓然躺下。伸手摩挲着周围,想知道自己所处的境地。 冰冷的石头,坚固的墙壁,幽深微凉的气息……他,难道还在那座古墓里? 这座古墓很黑,什么都看不到。他从怀里摸索出了火折子,啪的一声点燃。然而,眼前却还是一片漆黑。 这是……!那一瞬,他心里大惊,手一抖,火折子落在了身上。灼热的痛从膝盖上传来,然而,他眼前却还是漆黑一片! 那一刻,他想起了恍惚中不知是否真实发生过的对话,那个纯白色的影子曾经告诉过自己,他身体里住了十万的亡灵,眼睛已经再也看不见。 ——他伸出手,在眼前用力晃了一下。一片漆黑。 看来,那是真的了?那一刹那,地宫里伏尸千万的惨象闪过了脑海:黑暗的地底,那些年轻的空桑战士在瞬间死去,恐惧和绝望凝结在脸上——那样的人间活地狱,居然是他在这个尘世里看到的最后景象! 慕容隽颓然放下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记得那十万亡灵化成的闪电是怎样穿入他的双眼,那一瞬,他身体里所有的痛苦都惊动了,十万只恶灵汹涌地撕咬着他体内的血肉。 然而,他坐在黑暗里,任凭灼热的火在膝盖上熄灭,将血肉烧焦,只是全身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他情不自禁地喃喃,全身微微发抖——是的,他无颜面对所有人。那些被他利用、牺牲的熟悉的人,那些为他而战、而死的同伴,还有他的长兄,如今成为女帝夫婿的慕容逸。 他,已经没法完成兄弟之间最后的誓约了。 他从怀里摸出那一张金色的帛书,咬着牙,用尽全力将其撕得粉碎! 是的,什么十巫,什么血誓,都不过是尔虞我诈的谎言。那些冰族人用血立下誓言,却从未想过要真的兑现诺言,和中州人共享这个云荒——他们,只是想利用完一切能利用的之后,再把中州人从云荒版图上除去! 他一贯自负绝顶聪明、洞彻人心,其实却是多么的天真和愚蠢啊……居然孤注一掷、和这样的狼虎之徒去做交易! 慕容隽撕裂了帛书,在黑暗里静静坐着,心乱如麻,只有热泪无声从脸颊边滑落,落在衣襟上——自从在大火中眼睁睁看着堇然被烧死后,那还是他第一次流泪。 是的,他已经竭尽全力,却还是在这里跌倒。 不惜一切代价,不这一切手段,他带领族人投奔沧流帝国,为异族人而战,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然而,如今的他却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不仅无法完成和慕容逸各助一方、带领中州人获得平等自由的约定;反而弄脏自己的手,葬送了自己的心! 那一刻,他心里升起了无穷无尽的自我厌弃,霍然站起,恨不得立刻撞在石墙上死去。 忽然间,“吱——”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鸣叫,有温热的气息丝丝缕缕触碰到他的肌肤,凑过来舔着他血肉模糊的伤口。 野兽?!慕容隽一惊,虽然看不见,却下意识地挥舞着手,试图把靠过来的野兽驱赶开来。然而很快那个温热的呼吸反而更加凑近,一条湿漉漉的舌头舔上了他的脸颊,亲热地舔去了他颊边的泪水,似是安慰般地呜呜叫了几声,用毛茸茸的尾巴扫了扫他的脸。然后把一个东西叼过来,放在了他的胸口上,挠了挠他的手心。 慕容隽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下,发现放在胸口的居然是一个柔软的果子。 这是……给自己的吃的么?他愕然。西荒风沙万里,空寂之山草木不生,这是从哪里来的桃子? 然而从长久的昏迷中苏醒,胃里的饥饿迅速升起,让他情不自禁地抓起那个果子咬了一口——甜蜜的汁液沁满了嘴角。那居然是一个成熟的大水蜜桃。 他有些迷惘,只觉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如同梦幻。 吃完了桃子,他觉得体力恢复了一下,试着微微动了一下手脚,居然坐了起来。然而刚一动作,周围呼啦啦一声响,似乎有很多动物瞬地移动,将他团团围住,似是不让他走开。慕容隽怔了怔:难道自己在这座古墓里,被一群野兽包围着么? 危机感令他忍住疼痛瞬地坐了起来,试图摩挲着下地。然而衣服却是一紧。似乎有一头野兽咬住了他的衣带,拼命地拉扯,不让他离开石床。 他奋力挣扎,但只是那么微微一动,身体里剧烈的痛苦又发作了。似乎有无数蚂蚁在身体里撕咬,密密麻麻,钻入了每一根骨头的缝隙,令他痛得一瞬间低低叫了起来。 “唉,你还不能动,”忽然间,他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道,“那些恶灵的力量还留在你的血脉里,没有完全的蛰伏,你只要一动,就会刺激到它们。” 谁?这个声音是如此耳熟,似乎是昏迷前在耳畔低语过? “堇然!”那一刻,慕容隽失声惊呼,不顾一切地踉跄向前,“堇然!” “我说过了,我不是堇然。”然而刚跑了一两步,一股力量就迎面而来,按住了他的双肩,一瞬间,他整个人朝后飘起,落回了石床。 那一刻,他漆黑一片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纯白色的女子,看不清面目,似是逆光下的剪影,就这样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了古墓的最深处。她不知从何而来,坐在石床边低头看着他,抬起手搭在他腕脉上。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慕容隽心里却忽然一阵安定和清凉,似乎是有一股清泉注入了四肢百骸。 “那……那你是谁?”他虚弱地喃喃,“为什么救我?” “因为你是慕容修的后裔,而且得到过我的族人的帮助,和我有着太深的缘分。”那个女子微笑,继续按住他的手腕,“不过,就算你是一个路人,我也不能让你死在这里——在这座古墓里,我不曾让任何一个活着的人在我面前死去。” “你的古墓……”仿佛有一道闪电掠过心灵,慕容隽脱口惊呼,“天……难道你、你是……”那一刻,他被自己的大胆想法震惊了,不敢说出来。 难道,面前这个影子,居然是空桑女剑圣慕湮? 仿佛知道他想什么,那个纯白色的剪影微笑起来了。 那一刻,如同水墨晕染开来,一片白色渐渐化开,手足清晰,美丽淡雅的五官悄然浮现。那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坐在轮椅上,微微低头,凝望着石床上的他,松开了按着他腕脉的手指,关切地问:“怎么样,感觉好一点了么?” 身体里的那种撕咬感觉果然已经平息了许多,慕容隽完全说不出话,只是怔怔抬着头看着她,仿佛生怕自己一眨眼,眼前的幻象就又会瞬地消失。 “你很奇怪能看到我,却看不到其他一切,是么?”白衣女子微笑,“那是因为你的双眼,已经在那场血祭里被怨灵毁掉了——从此后,你再也看不到阳世的一切,你的视线将永远只能留在冥界里。这是惩罚。” “那么……”他终于能说出话来了,有些迟疑,“你难道是……” “我不是活人,只是一缕魂魄而已。”她仿佛知道他的疑惑,点了点头,又道,“不,确切的说,我只有三魂,还没有七魄,还是一个不完整的、无法进入轮回的灵魂。” “……”慕容隽无法接上她的话,茫然。 眼前的女子不过三十许的光景,清丽无双,气质恬淡,脸色有些苍白消瘦。她坐在轮椅上,长长的头发和衣角垂落下来,无风自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膝盖上横着的一把剑——那把剑没有剑鞘,没有剑身,只有一个银白色的圆筒剑柄,上面吞吐着凛然寒芒。 是的。这个女子,他早就已经见过。 在那一本落满了灰尘的空桑古籍《六合书·往世书》里,她作为一个平民女子、被收入了只有帝王才能列入的《本纪》一卷,并不与其他剑圣并列——因为她不仅是空桑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女剑圣,同时也是遏制了破军、令空桑复国的元勋之一。这个病弱纤细的女子,以毕生之力为弱者拔剑、为家国战斗,足以和其他君主一样名垂青史、光耀千秋。 慕容隽看着眼前这个幻影,终于问出了口:“您……难道是是剑圣,慕湮?” 她微笑了起来,那笑容虽然淡淡,却满含温暖和力量:“是。” “……”慕容隽说不出话来,那一刻,他只能极力控制住内心惊涛骇浪一样的冲击,定定看着她,半晌不知道该和说才好。 那一瞬,千载时光在这座古墓交错,就像是坠入梦境。 “中州人,你背叛了空桑?”忽然,他听到她开口。 “是。”他断然回答,毫不畏惧那把光剑会割断自己的咽喉,“可是,是空桑人先抛弃了曾经并肩作战的同盟者、帮助他们取得天下的中州人!” “于是,你就反过来帮助冰族毁灭云荒么?你又怎能知道冰族一定会善待你们?”慕湮淡淡问,“你的先祖慕容修,他以一介商贾之身帮助真岚皇帝开创王明王朝,从而封侯裂土——中州人是善良坚忍的民族,并不是来往于两强之间、贩卖利益的骑墙者。”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慕容隽苦笑,喃喃,“所有的罪孽,我都已经做下来了。我的余生还能有什么出路呢?” “眼睛瞎了,还能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东西;而犯下的所有罪孽,也并不是没有洗刷的一天。”慕湮淡淡道,拍着他的肩膀,“慕容修的后裔,你的路并没有走到终点——宿命让你在这座古墓里遇到我,是为了给你另一个选择。” 慕容隽愕然:“另一个选择?” “是的,你可以选择帮助我。”那个纯白色的女子低声,“我要去做完一件千年之前未曾完成的事情,而我目前太过于衰微,哪怕是一缕白昼的日光都无法承受,所以,必须找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在这古墓里没有别人可以托付,你,愿意帮助我么?” “我?”慕容隽喃喃,“我一个盲人,能帮你什么呢?” 她一字一顿地回答:“带我去狷之原,去往迦楼罗金翅鸟内,破军座前!” 慕容隽吸了一口冷气——狷之原。那里是冰族人的大本营,千万军中簇拥着迦楼罗,自己已经是沧流帝国的一枚弃子,如今再去那里,简直是如同自杀,有死无生。 然而,他没有丝毫迟疑:“好!” 慕湮微笑了起来:“你不怕?” “怕什么?”慕容隽冷然,无所畏惧,“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废人了,如果还能对剑圣有些微的帮助,这具残躯捐弃在沙漠又有何可惜?” “果然不愧是慕容秀的后裔,有胆色。”空桑女剑圣看着他,点了点头,道,“但现在我们暂时不能出发,还要等一等。” “等什么?”慕容隽愕然,“离破军复苏的五月二十日已经不远了。” “不,”慕湮的语气意味深长,“我要等一个‘容器’。” “容器?”慕容隽身体微微一震,似是想起了自己身体内的十万恶灵。 “是啊……属于我的容器。”慕湮叹息,“因为目下我还只是残缺的灵体,魂魄不全,力量衰微,连离开这座古墓太远都不能做到——我必须等待一个好的时机。” 她微笑起来了,似乎心里默默推算着什么,点了点头。 “他们,不,她,就快要来了。” 确切的来说,殷夜来其实只昏迷过去了短短片刻。 昏迷的刹那,她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很多混乱的幻景浮现在脑海里,又散去,杂着本来属于她的那些记忆。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在召唤她——那个声音不再是平日听到的遥远的蛊惑,而是近在咫尺的低语。 那是一个温柔的女声,从不远处飘来:“来我这里吧。” 谁?是谁?她的魂魄在虚空里四顾,忽然间,看到了不远处古墓里一道白色的淡淡光芒。那光芒虽然微弱,却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令她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好了!该醒醒了!”然而,就在她快接近的那一刻,身体猛然一晃。 她是被强行晃醒的。醒来的时候,身体虚弱无比,嘴里有什么苦涩的东西。然而,在看到身边的人时,她却一瞬间产生了错乱,以为自己依旧还在绵延不尽的噩梦里面。 “是你?”她失声,看着那个坐在暗影里的人。 “是我。”北越雪主看着她,笑了一笑,“又见面了,空桑女剑圣。” “这……怎么可能?”她惨白着脸,定定看了北越雪主半天,喃喃,“我……我分明记得你已经死了!是的,你的确应该已经死了!” “是啊……被你一剑穿心,死在了雪城里。”他冷冷笑起来,语气平静,“那一剑可真是卓绝天下,令我开了眼界——只是,没有学到剑圣门下的绝学,就是做鬼也不甘心,所以我还了魂,一路追着你来了这里。”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个阴魂不散的人,直到确认他真是一个活人,终于叹了口气,“是了,你执掌北越多年,出生入死,在紧急关头自然有活命的绝技。” “剑圣谬赞了。”北越雪主笑了笑,“这一路,我追你可追的辛苦万分。” 他上下打量着她,眼里也露出吃惊的表情:“真奇怪,你被我从宫中救出来时已经是命垂一线,到了雪城若不是我连日对你用药,早就去了黄泉——可是这样的你,居然还能在那一刻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殷夜来心里也是有些恍惚,只道:“我宁可死也不会被你控制。” “是啊,空桑女剑圣性情刚烈,我早有预料。”北越雪主冷冷道,“不过我有的是耐心。这一路我追着你走过了大半个云荒,现在你别想再逃了。” 北越雪主冷笑,点了点她的身周:“我当时一时大意,以为你已成废人,才让你有机会刺杀我而逃脱——如今我用金针封死了你全身上下二十四大穴,动动手指可以,要转个身,却是再也不能。” 殷夜来暗自提了一口气,果然二十四穴全部被封,身体根本不能动弹。 “我想,你会来到这里,说不定是因为冥冥中自有安排,”北越雪主忽然笑了起来,抬头望着不远处山脚下的那座古墓,“听说昔年慕湮剑圣在这里收了异族人破军为徒,如今时隔九百年,你也要在这里收我入剑圣门下!” “做梦!”她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就算在这里杀了我,也休想得到九问!” 她语声斩钉截铁,北越雪主脸色渐渐苍白,忽然也是冷笑了一声:“真是刚烈啊!别以为自己是多伟大崇高,空桑女剑圣!——你,如今也和我一样了。” 一语未毕,他忽然将手里的东西甩了出来,正正落在她脚下。那是一具新死的尸体,穿着西荒砂之国牧民的袍子,还在微微抽搐,心口上赫然有一个刀痕,血脉已经被割断。 “什么?”她失声,“你又杀人了?!” “杀人是为了救你,”北越雪主站起,手里端着一个碗,“如果不是取活人心头血入药给你服用,你这样一路奔波到这里灯枯油尽,还能醒的过来么?” 什么?殷夜来忽然僵住,喉咙里那种奇怪的味道越发浓重。“你……”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咽喉,深深弯下腰去,一股呕吐的冲动直冲喉咙,“你给我喂了……” “在你昏过去的时候,我猎杀了附近的牧民,为你配了一剂药。”北越雪主冷笑起来,端着药碗走过来,“我知道你身体的情况,你随时可能发病——所以我就算在追你的路上,也不忘随时抓一个活人备用。” 殷夜来全身发抖,脸色惨白。 北越雪主的声音冷酷而轻微:“女剑圣,你已经一刻也离不开这种药了,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的怪物了吧?——这一路我跟踪你过来,在路上找到了多少具被你杀死的尸体,你知道么?” “不……不可能。我杀了人?”殷夜来只觉得身体骤然冰冷。然而无论怎么回忆,脑海中却一片空白,居然怎么也想不起从雪城到大漠这一路迢迢千里中发生了什么。 “这药有后遗症,在不及时服用可能会令人非常狂暴,短暂地失去意识——如果不是一路上那些明显是被剑气所杀的尸体,我怎么能顺利地跟踪你呢?”北越雪主冷淡地说着,将碗端过来,“来,喝了吧——那个空桑女剑圣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如今活下来的你,只是一个被污染的杀人魔物,和我一模一样。” 那碗里,热腾腾的是一泓心头血。 “不!”她终于忍不住失声,想推开他递过来的药碗。然而全身穴道被封,手指动了动,却根本无力推开。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碗血向着自己的嘴边递了过来。 “你不如杀了我。”她咬牙,“杀了我!” 北越雪主冷笑:“那可不行,剑圣一脉,怎能就此而绝?”一边说着,他一边捏住了她的后颈,强迫她喝下去:“来,喝吧!” 就在她绝望挣扎的刹那,忽然间耳边风声一动,有什么东西飞来,掠过他们两人之间。只觉手腕上猛然一痛,北越雪主“啊”了一声,碗砰然落地。 “谁?”他失声站起。 “呜呜。”夕阳下,居然是一只蓝狐从古墓里窜出,匍匐断碑前,锋利的前爪上染着血迹,充满敌意地看着北越雪主,出了恐吓的低鸣。 “小畜生!”北越雪主看明白了对手,不由得怒从心起,拈起一片碎瓷,瞬地飞过去。他出手如电,快狠准,便是天下高手也没几人能避开。只听吱的一声,蓝狐飞跃而出,发出一声惨叫,落地时尾巴已经被割去了一半。 北越雪主却有些愕然:这一只小兽居然如此敏捷,能在他这一击下生还? 断尾的蓝狐落在地上,呜呜低声,似乎是痛极,却怎么也不肯离开。它死死盯着这个男人,拖着断尾,一寸一寸往后退到了断碑前,每走一步都流下一条血线——到了暗影里,它忽然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声音,瞬地返身蹿上了古墓的高窗。 这是做什么?不等两人反应过来,忽然传来了奇特的窸窸窣窣声音,似乎有无数的东西在蠕蠕靠近。一点一点的幽幽的光,从古墓深处浮现。 “见鬼!哪来那么多?”北越雪主一愣,发现那居然是上百只蓝狐! 断尾蓝狐又叫了一声,忽然间所有的蓝狐从黑暗里唰地冲出,从各个方向朝着这个男人奔了过来,尖利的牙齿闪着寒光,每一只都动作敏捷,快得犹如一道道闪电。 那一刻,北越雪主将殷夜来一把推到身后,反手拔出剑来:“找死的畜生!” 剑光纵横,无数道黑影飞扑过来,撕咬着闯入者。然而杀人者的剑却比它们的动作更快,每一道弧线都斩断了几只蓝狐,鲜血飞溅。然而,古墓里涌出的蓝狐数量越来越多,悍不畏死、前赴后继地扑过来。 “该死……怎么那么多!”北越雪主低声,往后退了一步,想抓起殷夜来返身离开,然而却抓了一个空。 什么?他骇然回首,身后的人不知何时居然已经没了。 一片混乱中,殷夜来只觉得身体忽然动了起来,有一股力量拖着她往后退,猛然一个踉跄。当她的后背撞到某一块石头的时候,整个人陡然失去了平衡。 身后的墙在瞬间翻转,将她吞没,耳边还能听到北越雪主怒吼的声音,然而眼前却是一片黑,可以听到隐约的水流声音,不知道置身何处。不知道急速往前多远,黑暗里那股拖着她的力量忽然消失了,身周亮起了很多幽幽的光。 那是无数只蓝狐在黑暗里看着她。 她在筋疲力尽中喘息,不由得愕然——怎么,难道刚才是这群小家伙从那个狂人那儿把自己弄到了这里?但这座古墓居然还有机关和密室,却是剑圣一门从未提到过的事。可是,又是谁指使的这群蓝狐? 她想站起来,但身上的大穴被封,却无法动弹。 “呜……”看到她挣扎,领头的那只蓝狐凑了过来,用湿润的鼻子嗅了嗅她,然后小心地用爪子蹭了一下她的手背,表示友好——她认得,正是那只带领群狐恶战北越雪主,冒险将自己拖了出来的断尾蓝狐。 “是你们救了我吗?”她低声,“为什么?” 断尾蓝狐低鸣了一声,跳到了她的肩膀上,用人一样的眼睛看着她。那一瞬,殷夜来想起了剑圣一门里关于慕湮剑圣的一些故事,比如她隐居古墓时曾养了一只通人性的蓝狐,在剑圣身体不好的时候照顾她;比如慕湮剑圣去世后,年年忌日都有成群结队的狐狸出现在古墓,人立呜咽,似在祭拜。 “你们救我,是因为我是剑圣门下吗?”她明白了过来,身体无法动弹,只能侧过脸蹭了蹭那柔软的毛皮,低声,“谢谢。” 然而,当她侧过头表示亲热的时候,忽然间颈后就是一痛!那只断尾蓝狐忽然发了疯,居然扑过来,一口咬住了她的后颈!殷夜来吃惊地痛呼了一声,陡然间站了起来,一把将其甩开。然后,立刻又怔住了—— 后颈的风府穴传来一阵刺痛,她居然能动了! 断尾蓝狐被她甩到了墙上,重重落地,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只是隐忍地呜呜了两声,继续毫不畏惧地凑了过来,闪电般地窜上她肩膀,又是一口咬在了她的右肩。 这次殷夜来立刻发觉,它咬下去的地方,居然是肩井穴! 右手立刻恢复了知觉,紧接着是左手,腰部,后背……断尾蓝狐用尖利的牙齿嗜咬着她周身被封住的二十四大穴,速度快得闪电一样,又准又狠,居然在一瞬间就解除了她的禁锢。殷夜来不可思议地站了起来,在黑暗里看看自己恢复自由的双手,又看了看那一群蓝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些狐狸,难道真的是通灵么? “快给我出来!”短短的沉默里,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北越雪主的声音,那样冷酷镇静的人也已经狂怒无比,“不然我把这座古墓拆了!”随之而来的是重重一声响,似有巨大的石块被投掷到了墙壁上,让整座古墓都颤了下。 殷夜来心里一惊:北越雪主心狠手辣,只怕他说到做到,就会毁了慕湮剑圣的故居。 “我们还是出去吧。”她低下头,对断尾蓝狐道,“密道出口在哪里?” 然而,这一次那些通人性的蓝狐似是听不懂她的问话一样,只是歪着脑袋看着她,并没有任何举动。殷夜来听到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墙之隔,不停有石头坍塌崩裂,北越雪主似乎真的说一不二,居然真的动手。 只听哗的一声巨响,古墓的一侧出现了一个口子,有人直接闯了进来! 不,决不能再让这个狂热的疯子毁了剑圣的古墓!然而,就在她想要挺身而出的那一刻,一个身影忽然从古墓里飘出,迎向了闯入者。 “在我的古墓里杀我门人,罪可当诛。” 说话的是一个白衣女子,身形快如闪电,手中也绽放出了一道闪电,,空中轻灵转折,剑势如风。只看得一眼,殷夜来便惊呆了——问天何寿! 是的,那个女子使出来的,居然是剑圣门下最高深的九问! 而且这一招出得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论造诣、甚至还在自己之上! “啊?”北越雪主被这样猝不及防的袭击震住了,还没有明白过来出了什么事,便本能地往后退——他的速度也已经很快,居然能在这一击下全身退出。然而,不幸背后却是那一堵墙壁,只退了一步便无路可走。 在绝路之下,他爆发出了极大的力量,手里的剑锋上指,居然硬生生接下了一剑! 一剑未中,白衣女子在黑暗的墓室内折身起舞,凌空而起,转手又是一剑当头斩下。那一剑在虚空中一分为二、二分为四,迅捷曼妙,如同羚羊挂角。 “天啊……苍生何辜?!”殷夜来也忍不住失声惊呼——这一招的精妙,更是匪夷所思,即便是她的师父兰缬剑圣,也到不了这种炉火纯青的境界! 北越雪主已经无法再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闪电纵横而下,然而眼里却全是狂喜,忍不住伸出了双手,仿佛是要膜拜和迎接某种梦幻般的场景——是的,他终于看到了!这样举世无双的剑术,几乎只存在于上古传说之中,而如今,他却亲眼目睹! “喀嚓”一声轻响,闪电交颈而下,一闪即灭。 背靠着石壁的北越雪主一动不动,睁着双眼看着面前,似乎不想错过片刻——然而,他的咽喉上已经有细细的血渗出,一线殷红。 “你是……”北越雪主捂着咽喉,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眼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古墓的主人……空桑剑圣……慕湮?” 那个从黑暗中走出的白衣女子微微颔首,如同雾气一样,竟是半透明的。 “真的是剑圣慕湮……真的是!天啊……”北越雪主狂喜地低呼起来,眼里的光芒亮如闪电,他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抓住那个凭空消失的剑圣之剑,然而刚一踏出,他的头颅忽然就从脖子上滚落了下去! 一代枭雄颓然倒下,身首分离,然而眼睛却依旧大大睁开,凝视着虚空,充满了狂喜、兴奋和满足,似乎一辈子的梦想都得到了实现。 “能死于九问之下,武道之狂者,你也该瞑目。” 那一道闪电消失于白衣女子的手指之间,她俯视着脚下的尸体,淡淡地开口。北越雪主的血在地上蜿蜒,漫过了她的脚背,然而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你若一心向道,转世而未灭,来生必然能入我门下。” 一剑出,那个白衣女子的幻影渐渐消失,如同雾气。 古墓重新归于黑暗,只有殷夜来一个人怔怔地站在那里,恍惚如梦。方才刹那间发生的一切仿佛就像是做梦,一瞬间出现,又一瞬间消失,她要用力握紧自己的手,才清楚刚才看到的一切不是虚幻。可是—— 刚才从古墓深处掠出来救了她的那个女子,难道真的是剑圣慕湮? 这个已经去世千年,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座古墓里?可是,如果不是剑圣慕湮,又有谁能将剑圣一门中的九问发挥到如此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座古墓里,到底藏着什么? 然而,刚想到这里,忽然间有一双手从黑暗中伸过来,抓住了她的肩膀! 殷夜来大惊,下意识地手腕翻转,扣住了对方的虎口穴,便要将对方的手臂折断。但黑暗里那个人居然丝毫不畏惧,反而从背后更用力地抓住了她! “堇然!”她听到那个声音在喊,“是你吗?堇然!” 什么?这个声音……这个黑暗里的声音!是…… 她全身忽然僵硬,只觉得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尽,肩膀颤栗得如同风里的叶子。她不敢回过头去看那个人,只是僵直站在那里,任凭那双手抱紧她的双肩,用力得如同要把她单薄的身体弄碎。 这样的拥抱,感觉似乎来自遥远的前世。 “我……我是在做梦吗?”她听到那个声音在耳边低呼,似乎穿过了时空抵达耳畔,“堇然,我听到了你的声音!……这是在做梦吧?是你吗?” 终于,她开口,每一个字都重如山:“是我,少游。” 那一刻,背后的人身体剧烈发抖起来,本来用力的双臂忽然间软了,似乎是筋疲力尽。他松开了手,转过她的身体,抬起手似乎想要摩挲她的脸。然而手指居然落了空,只是颤抖地落在了她的头发上。 “你……”她忽然间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失声,“你的眼睛怎么了?” 慕容隽没有回答,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她,抬起手摸索着她的脸庞,狂喜地喃喃:“真的是你……真的是你!谢天谢地!我、我还以为你在帝都那一场火里已经……” 欣喜若狂的话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停顿了,手指尖停在她那半边被焚毁的脸上,剧烈颤抖。她从暗影里抬起了脸,那一刹的狰狞丑陋,令周围的蓝狐都骚动不安。 “你的脸……”他喃喃,说不出话来。 殷夜来从重逢的激动中平静下来,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离开了他的指尖。两个人就这样在黑暗的古墓里静默了片刻,无言相对。 “我没死。”她轻抚着自己被烧毁的半边脸,低声,“其实,还不如死了。” “别胡说!”慕容隽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么?我从没想过还能在这个世上再次遇见你。我想着只有到来世相遇了——但你居然活着!这就是老天最大的恩赐。” 殷夜来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瞎了。”慕容隽苦笑,摸了摸自己的双目,低声,“所以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初的那个样子,再也不会改变。” “只是自欺欺人而已。”殷夜来惨然一笑,“全都毁掉了,早就已经什么都不一样了……”她刚要说什么,忽然觉得喉咙里一甜,弯下腰去呕出了一口血。 “怎么了?”慕容隽连忙过去扶住她,“受伤了?” “不……不是受伤,是中毒。”她喃喃,低头看着掌心呕出的血,那种血腥气透出说不出的诡异,“北越雪主给我喂了那种药……我、我的身体里的血,已经脏了……怎么办?”说到这里,她眼睛里忽然透出一种恐惧,一把推开了他:“你快走!” “怎么了?”慕容隽愣了一下。 “你……你不能留在这里。”殷夜来咬着牙,全身微微发抖,“我中了血毒,已经完了……我成了个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杀人!你不能呆在这里——快走吧!” “要走一起走。”他二话不说,伸过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在黑暗中握紧,“无论怎样,我不会第三次再把你一个人留下了。” 这句话令她安静下来,忽地笑了一笑:“第三次?” 对的,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在他们懵懂的少年时。她遭逢大难,孤立无援,却倔强地不肯向他求助。而他是如此的聪明洞察,明明对她的困境洞若观火,却因为各种顾虑和私心,并未伸出手拉她一把——他们就此在命运的洪流中失散。 第二次,是在帝都的那一场大火里。他亲手设的局,至狠至毒。本来是为了除去白墨宸、夺取天下大权。然而,却阴差阳错、把她葬在了火场里。那一刻,他挣扎着去救她,她却头也不回。 他们的一生,总是在这样的转折点上相互背离。 “是的,第三次,”他抓紧她的手,“这一次,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放开手了。” 她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我早就不是堇然了,少游,你还不知道么?”殷夜来看着年少时的恋人,眼里的悲伤一层层涌现,“甚至,我都已经不再是殷夜来——我变成了一个废人,一个怪物!我不想这样活着。” 她转过身,向着墓室的最深处走去,低声:“就让我葬身在这里吧。” 这一代的空桑女剑圣穿行在前代空桑剑圣的古墓里,冷月透过高窗照射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半边焚毁,然而另一边却白皙如玉。 然而,在尚存的完好肌肤上,接近额头的地方,居然出现了一粒殷红的痣!那颗血一样的红痣在月光下以肉眼可见的诡异速度缓缓移动,从眉梢移向额头。当她经过月光下的时候,忽然间身体微微一震,眼里又露出恍惚的神色来。 “我又听到那个声音了……”她停下了脚步,喃喃,“那个声音,在催促我。” “什么声音?”慕容隽侧耳细听,却除了大漠的风沙什么也听不见。 然而殷夜来却站定,仿佛被什么声音召唤,陡然转过身,朝着古墓外面走去! “你要去哪里?”慕容隽从身后抓住了她的衣袖。 “不行。我要走了……因为时间已经要到了。”殷夜来低声,身体有微微的颤抖,用奇特的语声道,“星宿相逢的时刻……已经快到了——啊,我真讨厌这种声音!”说到最后,她忽然捂住了耳朵,全身发抖,挣扎似地低呼。 慕容隽紧紧抱住她,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那一刻,他是真正觉得怀里的女子已经疯了——眼前的堇然是如此的憔悴衰弱,语无伦次,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一忽儿要长眠古墓,一忽儿又要奔赴外地。而他,只能用尽力气紧紧抓住她,不让她去任何地方。 殷夜来颤栗了一会儿,忽然用力挣脱了他的手,往外奔跑。慕容隽知道不好,疾步追上去想要拦住她,然而眼睛却看不见,在古墓里跌跌撞撞了几次,迷失了方向,便再也摸不到她的衣袖。 “堇然……堇然!”他在黑暗中大呼,焦急万分,摸索着往前走。 随着他的呼喊,古墓深处忽然传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令人悚然一惊。那个声音是从古墓最深的黑暗里传来的,似乎是一声悠远的咕咚声,一颗石子被投入了无尽深的古潭之中。 “放心,她哪里都不能去。”忽然间,一个声音道,“她只能来我这里。” “谁?”慕容隽吸了一口气。 黑暗里,忽然有了淡淡的光亮。那光非常微弱,如同蒙蒙的萤火。然而,在黑暗里看到的景象却让人大吃一惊:古墓的最深处是一个石砌的水池,直通大漠地底的泉脉。然而,在古泉里,却幽幽浮起了三点纯白色的光,如同活了一样,在水面上缓缓飘浮! 刚要奔出古墓的殷夜来忽然顿住了脚,似乎被另一种力量吸引。 泉水里,三道白色的光芒聚拢在一起,在水面上慢慢盘旋,如同绽放的花朵,发出各种颜色的光芒,美妙不可方物。 殷夜来怔怔看着,脸上露出懵懂的表情,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一步。 就在那一瞬,那三道纯白的光在水面上瞬地聚合,化为一个淡淡的人形!长发白衣,朦胧而温暖,悬浮在古泉上,对着他们遥遥伸出手来。 “剑圣!”那一刻,殷夜来失声惊呼出来,“慕湮剑圣!” ——是的,眼前在她面前凝聚成形的,居然是方才看到的空桑剑圣慕湮! “我们终于相遇了。”慕湮的三魂在古泉上重新凝聚,对着殷夜来微微而笑,语气平静,“欢迎你,我的继承者。当代的剑圣,殷夜来。” 殷夜来怔怔地看着这个女子,因为震惊说不出话来。然而,对方只是微微招了招手,她就下意识地往前走去,涉水走到了她的面前。 “我的继承者,你是我流离在外的六魄之一啊……而且,是如今还具有‘躯体’的魄,也是最适合我暂时栖居的‘容器’。”虚无的灵魂在空中微微俯身,探出手,轻轻地点在了她额头的那一点红痣上—— “你在这一世,是否也等了我很久?” 虚无的手指点上了她的额头,微凉。那一刻,殷夜来只觉得身体陡然被抽空,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朝着额头那一处凝聚,躯壳只剩下一片空白。她整个人忽然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浮了起来,悬浮于对方指尖! “堇然!”慕容隽失声,“你要对堇然做什么!” “噗”地轻轻一声响,手指尖端指着的那一处的肌肤忽然裂开,冒出了一滴细细的血。那一滴血从幽灵虚无的指尖透入,仿佛宣纸迅速地吸取着墨水,刹那间晕染开来! 一点白色的光随着那滴血的涌出,瞬地回到了三魂本体之中,融合无痕。只听唰地一声响,虚空中,原本只有薄薄一层的灵体忽然间光芒大盛! 当光芒散去后,慕湮剑圣的手指缓缓放下,指尖已经从虚无变成了半透明。 “这么快就已经开始实体化了么?”她凝视着自己的手指,轻声叹息,然后俯下身,拥抱了昏迷的殷夜来——两个女子在黑暗中缓缓凌空浮起,辗转着贴近,宛如镜像内外两个影子,在古泉之上慢慢重叠。 忽然,慕湮的忽然消失,就如同雾气一样溶解在黑夜里!当白色的光消失后,泉水里只剩下了殷夜来一个人。暗夜里,只看到一点殷红,重新在她的眉心闪闪发亮。 慕容隽看着站在面前的殷夜来,吃惊莫名。 是的,这一瞬,他居然又看得见她了!他……他居然又看得到堇然了!——只是,堇然的脸已经悄然改变,不知道为何显得有些似像非像。她睁开眼看着他,眉心被慕湮点过的地方出现了一点朱红,似乎是一颗红宝石。 “你……你……”他讷讷,“到底是谁?” “我不是殷夜来。她只是我暂时的‘容器’,”殷夜来睁开了眼睛,然而,嘴里吐出的却是慕湮剑圣的声音,抬起手按在眉心上,“我的三魂还太弱。在六魄没有聚集之前,必须在夜里出发——而在白日里,我无法承受阳世的灼热。” “……”慕容隽看着这张容颜,半晌才道,“你,占了堇然的身体?” “放心,我不会伤害她。”慕湮剑圣的语气温和,“我只是暂时借用她的身体去往狷之原而已,因为她和我魂魄相通,是最好的容器——等事情结束,我就会把身体还给她。” “那就好……”慕容隽松了口气,“我相信您的承诺。” 慕湮剑圣笑了笑,忽然又皱眉。似乎这个身体令她不大好受。 “我这个继承者的身体可真是千疮百孔啊……她还年轻,就已经吃过那么多苦了?”慕湮剑圣停了一停,压着自己的心口,“而且,她居然还中了这么厉害的血毒?” “求剑圣救救堇然!”慕容隽也知道她的身体极度不好,立刻恳求。 慕湮剑圣轻轻摇头:“她身体里的各种病痛由来已久,一时也无法根除——但唯有这个血毒,我的古墓里倒是正好有药可解。只是……”说到这里她苦笑了一下:“只是过了九百年了,那些药,不知还在否?” 一语落,身后却传来呜咽之声,有什么东西迅捷地奔去,又缓慢地回来——古墓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某物被从黑暗里曳地拖出来。 两人一起看去,却发现是那只断尾的蓝狐,正吃力地拖了一只药箱出来。 “小蓝?”慕湮剑圣吃了一惊,不由得脱口,“不对……你是小蓝的几代孙?这么多年了,你们难道一直在这里?” 断尾的蓝狐呜呜叫了几声,把药箱拖到她的脚边,然后亲热地窜上来,将脑袋顶在她的手心摩挲来去。慕湮抚摸着蓝狐,看着那个虽然陈旧、却被保存得完好的药箱,眼神渐渐变得温柔,似乎是想起了遥远的回忆,发出了一声叹息——里面的药都还在,缺了的那一格白药,还是当年给焕儿涂抹的刀伤药。 仿佛只是睡去了一瞬,再回头却已经是沧桑变化。 她低下头,从里面翻检出一枚金色的药瓶,掰开,里面是一粒细如瓜子的银丸,不由得笑了笑:“幸亏还剩下一粒。你看,这就是可以解刚才那个武道狂人所下之血毒的药了……” 慕容隽松了口气:“以后堇然就不会再受血毒之苦了?” “是,连带着原来的血痨之症也会好一些。”慕湮剑圣服了药,轻抚胸口将药力化开,叹息,“这也算是我借用她这躯体一用的报酬吧。”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口,抬头看着大漠上的月亮,侧脸在月光下几乎透明,低声:“从这里到狷之原,大概要三天——我们今晚就出发。这一路你需片刻不离陪同我左右,到了白天我会失去意识,在那个时候,就要靠你了。” “请放心。虽然是瞎了眼,但人世历练那么多年,做这点事我还是做得到的。”慕容隽点了点头,跟随着她走了出去,寸步不离——他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看到面前这个介于冥界和阳世之间的女子,然而,在他看来这就已经足够。 可是,慕湮剑圣要去迦楼罗做什么呢?是想再度封印了破军么? 那么,等到了狷之原,是否又会有一场生死搏杀? 他在黑暗中行走,不知道前路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然而却毫无畏惧。在这个天地之间,他已经无路可走。到了如今,唯有跟随面前的这个女子,才是他唯一的路。 羽·苍穹之烬 第十章 十、烽烟四起 “传说破军从未死去,而只是暂时蛰伏地下。今年是魔物每三百年一度的苏醒之日,空寂大营夜有异象,有报冰夷已趁机染指云荒。本王将亲率人马前往查验——请帝都重视西荒防御,尽早撤回西海上重兵、回防云荒。切切。” 赤王听着帐下心腹重臣草拟的奏折,点了点头:“好,就这样吧!” “悦意女帝会准奏么?”下属无不担忧地问。 “九成不会。”赤王苦笑。 ——破军复苏?用这些流传了几百年未曾被证实的谣言向女帝进谏,说不定会沦为帝都百官的笑柄。而且,如果真的狷之原有异动,镇守的空寂大营也出了异常,冰夷一旦入侵,那第一道防线就是自己的属地,怎能掉以轻心? “外面召集了多少人?”他问。 “一时之间,只凑齐了一万余人。”下属道,“王的命令下得太急。” “一万就一万。我明日亲自去一趟狷之原,”沉思了片刻,赤王回答,“看看迷墙那边究竟有何事出现。若真有异动,再立刻禀告帝都。” 赤王在第二天带了一万人的军队,直奔狷之原而去。 一路上均无任何异常,远远望见迷墙时,那道由光华皇帝建造、在云荒最西端伫立了百年的墙也依旧伫立着,将狷之原和大陆隔开——墙后黄沙飞舞,似是有东西在走动。 “难道又是沙魔猛狷之类的东西罢了?”赤王嘀咕着,甚至在遥遥看了一眼后有调转马头立刻往回走的心,“迷墙明明好好的……老师难道也会出错?” 然而,就在他刚转过头的瞬间,眼角忽然瞥见了一道金光——那是金属在太阳下折射出的光,虽然透过了猎猎沙风,依旧清晰刺眼。 “这是……”那一刻,赤王停住了,转身走向了迷墙。 “王!王!”忽然间,他听到遥遥的呼声,一骑从东北方大漠疾驰而来,打着赤色的旗帜——那是他前日派出去前往空寂大营打探消息的探子。 “不好了!空寂大营……空寂大营整个空了!”探子来不及滚下马,便在风沙中竭力大喊,“没有一个人……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怎么可能!”赤王大惊失色,“袁梓将军呢?!” “根本看不到将军……整个大营全空了!但是似乎是有条不紊的撤走的,没有看到打斗厮杀的景象,地上也没有一具尸体。”探子回报,气喘吁吁,“但是,辎重都还在,战马也全在马厩里,整整三天没人喂食,已经奄奄一息。” 赤王握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深吸了一口冷气——这是多么诡异的情况。驻扎在云荒最西边的空桑精锐铁骑,十万大军,居然在一夜之间消失! “翻过迷墙!”他回过头,终于对队伍下了命令。 然而,就在刚到达迷墙脚下的一瞬,风沙忽然暴起,一时遮天蔽日——风里有什么在低鸣,仿佛一群巨大的鸟类在墙后聚集着,准备暴风雨一样的冲出来。而脚下的大漠也开始颤抖,仿佛怒潮一样涌动。 在军队的惊呼声里。绵延上千里的迷墙忽然坍塌! 墙后有旋风呼啸而出,如同千万条的黄色巨龙,直扑来到的那一行人——在迷墙倒塌的那一刻,空桑人看到了狷之原上可怖的景象:原本空无一人、只有猛兽出没的荒漠上林立着巨大的战车,而前面横七竖八倒着的,居然是他们派出去的两千先头部队! 黄沙漫天,影影绰绰站在沙漠上的每个人都有着同样的金色头发,黑色的盔甲,眼眸是冰蓝色的,仿佛一群重新扑回陆地上的狼。 所有人都惊呆了:一夕之间,整个狷之原的海岸线上都密密麻麻布满了冰族军队! “不可能……不可能!”赤王喃喃,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沧流帝国的军队居然忽然出现在了这里?前段时间西海上不是还持续传来好消息,说空桑军队几乎已经攻占了沧流本岛、冰夷已经穷途末路了么?为什么这些冰族人绕过空桑防线,忽然出现在了这里?这么说来,整个空寂大营的覆灭也是因为他们? 他怔怔地在马上,看着那些冰族人潮水般地冲破迷墙,冲向云荒。当先战车上的主帅在荒漠上跪了下来,亲吻脚下的土地,高呼:“破军保佑,回归故土!” 吼声里,迷墙倒塌了,那些战士们如脱离牢笼的猛兽一样呼啸而出,扑向了空桑人——在他们背后,巨大的战车碾过黄沙,跟随而来,螺舟一架一架地从深海浮出水面,不停地吞吐出数以千计的战士,源源不断。 赤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这简直是做梦都看不到的景象——时隔九百年,沧流帝国的镇野军团重新踏上了这片土地,而空桑人却毫无准备! “快!快派人驰马去苏萨哈鲁求援!”赤王声音发抖,“霍图部离这里最近!” “是!”斥候迅速地离开。然而,左右的侍从看着越过迷墙滚滚而来的冰族人,不由得有些迟疑,低声:“王,对方人实在太多了,我们……我们要不要……” “谁都不许退!”那一瞬,赤王咆哮起来,须发皆张,“这是第一战,不战而溃,还有脸当赤之一族的勇士吗?!如果让冰夷冲过这里,那西荒就完了!守住迷墙!等待救援!——谁敢退一步,立刻斩首!” 那一瞬,仿佛是身体里流着的血苏醒了,常年沉溺于声色犬马的王者身上忽然焕发出无畏的斗志,竟然丝毫不曾退缩,第一个策马迎上去,一刀砍翻了一个冲杀在最前面的冰族战士! “王,小心!”看到一族之王亲自上阵,空桑赤族的战士们不再后退,大喊着扑了过去,和那一群从迷墙后涌出的黑甲战士混在了一处。 血战开始了,迷墙后不停地涌出冰族战士,空桑人便不停地砍杀——彼此的距离非常近,几乎是面对面的搏杀。 那是名副其实的白刃战,惨烈异常。沧流的战士勇猛如狼,不顾一切地想突破这最后一重障碍,回归云荒。而赤王带领的空桑战士死死守着迷墙,保护着身后一望无际的土地,不让异族人越过这最后的屏障。 然而就在这令人喘不过气的贴身肉搏里,忽然间一声炸雷,一道白光落在混战的人群里,双方战士顿时死伤过百,一片血肉横飞。 “守住!”赤王的战马受了惊,几乎把他从马背上甩下来,他厉声大喊,“冰夷用火炮攻击了!大家小心!” 然而,他身边的战士却忽然叫了起来,抬手指天:“鸟!冰夷的怪鸟!” 所有人一瞬间一起抬头,看到了巨大的飞鸟从头顶掠过,在百尺高空之外轻轻松松地越过了迷墙——那是由木和金属制成的机械,竟然可以在空气里像真的鸟儿一样飞行。而操控着它们的,居然是不足十五岁的孩童,个个眼里被黄金封印,双手凌空舞动,全凭意念力操纵着这些极其难控制的巨大机械,竟然比鲛人傀儡更加灵活百倍! “风隼……这、这是传说中的风隼!”赤王失声。 话音未落,又一道光从天而降,准确地落在他身侧一丈不到之处,轰然炸开!赤王的声音中断了,连人带马被炸得飞起。 “中了!”操纵风隼的孩子眼睛上蒙着纯金的带子,却仿佛能看到一切,在夺去空桑王者性命瞬间露出了一丝微笑,低声喃喃,“这个王是我的了……下一个!” 风隼在头顶一个回旋,一道道银色的光撕裂了黑夜,如同雨一样沿着那一道隔开云荒和西海的墙,连续落下。 只听一声巨响,绵延数千里的迷墙轰然倒下! 缺口一扩大,冰族战士们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喊声,如同潮水一样从狷之原上冲了出来,冲向了日夜向往的云荒大地。而空桑战士们还聚集在原先的缺口处,忙着躲避从天而降的电光和倒塌崩裂的迷墙,失去了统帅的指挥,陷入了一片混乱。 “保持队形!一字形展开,不要乱冲!”巫彭在战车上看着这一切,有条不紊地指挥,一道道命令如同闪电一样地传过战士们的队伍,“越过迷墙后,两翼迅速合拢,将这些空桑人包抄,然后,就地消灭!” “是!”战士们狂喊着,握刀冲过了迷墙。头顶上风隼回旋,身后跟随的是巨大的战车,铁甲的军队在月夜悄然登陆,西海的战场转瞬间就转移到了空桑人所在的云荒。 那之后的战争,变成了一场屠杀。 天刚亮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当太阳从遥远的慕士塔格雪山背后升起时,赤王和他所带领的一万人军队消失在了这一片狷之原上,如同清晨的露水,被黄沙无声无息地吸收。 “下一个目标:艾弥亚盆地,苏萨哈鲁!” —— 春寒尚自料峭。云荒心脏上那一轮权利争夺刚刚结束不久。 悦意女帝即位后的第二个月,不顾大内总管黎缜的劝阻,迫不及待地下诏和镇国公府的继承者慕容逸完婚,不出所料,这一决定遭到了白之一族长老们的激烈反对。然而铁了心的女帝丝毫不肯做出退让,甚至不惜和族里长者公然反目,竟在没有一个族人到场的情况下,在紫宸殿自行举行了婚礼! 而可笑的是,空桑六部虽然九百年来一直勾心斗角,但却一样不愿让一个中州血统的男人成为空桑女帝的丈夫,不约而同地以罢朝来表示抗议——紫宸殿上,居然连接十几日看不到上朝的君臣。 一时间,云荒的心脏一片混乱。 然而,或许想着自己的任期不过只有两年不到,刚刚完婚的悦意女帝并不以为意。群臣罢朝,诸王反对,她反而乐得清闲,干脆日日呆在后宫不再临朝听政,沉浸在多年心愿一朝得偿、和恋人比翼双飞的快乐里。 深宫的夜晚寂静无比,焚毁的亭台楼阁还没有来得及重新建造,让云荒的心脏显得有些阴森惨烈。 三更时分,一个影子匆匆走过那一片废墟,直接来到了女帝的寝宫门外。 “女帝,”低沉的声音道,“西荒急报!” “谁啊……”过了许久,才见悦意女帝揉着眼睛从深宫里走出,满怀不乐地看着门外被侍女带进来的大臣,打着哈欠,“我说,黎缜大人,有什么大事非要这样深更半夜把我硬生生地叫起来吗?” 那个默默站在御阶下的人影抬起头来:“女帝,不知道您是否得知西荒传来的消息——冰夷集结了大军,从狷之原登陆,如今已经越过迷墙、穿过了博古尔大漠。” “什么?”女帝的睡意忽然全消,“你……你说什么?!” “禀陛下,”黎缜再度重复,只用了简短的四个字,“冰夷入侵。” “这……”女帝颤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久才如梦初醒,失声,“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冰夷居然出现在云荒腹地?!他们不是应该被我们在西海征讨,快要亡国灭种了么?” “西海战局的确如此,但云荒的情况也是真实的。”黎缜道,语气不急不缓,“臣相信,这是他们走投无路之下的孤注一掷。” “他们都已经到博古尔大漠了?”女帝不敢相信地喃喃。 新婚以后,她和慕容逸形影不离,除了被黎缜催着上过几次朝,在紫宸殿上象征性地应付一下百官之外,根本不想踏出后宫半步——反正最近天下承平,一年也出不了几起杀人案。她作为白族的王,只要安然享用过这最后两年的任期,接下来就把帝位传给玄族,何必多费心思呢? 偏偏没有想到,在这个当儿上居然突发这样的变故! “袁梓呢?他的军队去哪里了?”女帝这才想起,不由得咬牙,“十万大军驻守空寂之山,却让冰夷这样堂而皇之的从狷之原长驱直入,他呢?他在干什么?” “他……”黎缜停顿了一下,道:“在冰夷突破迷墙的前几天,袁梓将军和大营里的十万将士忽然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他……难道叛国了么?”女帝震惊,“对!他是个中州人!” “不,不至于叛国。”黎缜回答,眼神也是凝重的,“袁梓将军虽然是中州人,但却是白帅一手提拔起来的骁将,在西海上曾替空桑立下赫赫战功。更何况,他的家眷都还在帝都——他若是忽然叛变投诚,似缺乏可信。” 女帝皱眉:“那他为什么忽然擅离职守?他到底带兵去了哪里?” “根据大营附近的牧民所说,空寂大营最近并无兵马出动,一直驻扎在大营。”黎缜低声道,“女帝,没有任何前兆,十万大军忽然就不见了!” 他的语气,令半夜起来的女帝忽然全身森冷,打了个寒颤。 “忽然不见了?”女帝喃喃,“怎么会凭空不见?难道是见鬼了么?” “可能真的是有鬼怪乱神的可能,”黎缜却没有开玩笑,凝重回答,“能令十万大军忽然消失,必然不是人世间的力量所能做到的——总之,我们在西方的屏障消失了!” “那么……赤王呢?”女帝仿佛忽地想起什么,“赤王怎样了?那儿是他的领地!他难道没有抵抗吗?为什么让冰夷那么快就到了博古尔大漠!” “赤王……”黎缜沉默了一下,终究还是实话实说,“已经战死。” “什么?!”女帝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身体晃了晃。 空桑一共有六个王,分封在西荒的是赤王。然而,这样的国之砥柱,居然已经被冰夷取走了性命?——那一刻,原本还以为战争远在天边的女帝忽然微微颤抖起来。 “真的要打仗了么?”她虚弱地喃喃,看着重臣,“我……我有点怕啊。” 作为空桑最高的领袖,说出这种话来似乎有些好笑。然而黎缜并没有笑,也没有露出轻视的神色,只是叹了口气,安慰:“女帝不用太急,此刻冰夷还没有到达瀚海驿——女帝忘了西荒还有四大部落么?” 女帝眼睛一亮,失声:“怎么?四大部落牵制住了冰夷?” “是的。”黎缜回答,“他们以血筑起了围墙,拦住了冰夷!” 在这短短几天里,在没有空寂大营军队拦截的情况下,登陆的沧流帝国军队越过迷墙,发动了闪电般地袭击,迅速撕开西荒的防线,仅仅一天一夜便推进了三百里——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行军的速度几乎和消息传播的速度一样快。 赤王虽然因为准备不足、麻痹大意而遇难,但幸亏四大部落长老已经预知不祥,立刻开始召集勇士——所以当迷墙倒塌、冰族从狷之原冲向云荒腹地时,在赤水流域遇到了来自西荒部族自发的第一波抵抗。 而苏萨哈鲁的勇士,在刚接到消息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和冰族在艾弥亚和冰族人进行了殊死搏斗,一直到最后一个战士倒下。 冰族人在此停留了超出预计的漫长时间,直到十天后才穿过星星峡,继续进入西荒腹地,曼尔戈部落的萨迪。 冰族的战士凭借着庞大而精密的机械,杀伤力巨大的武器,战斗力几乎以一敌十。十三天后,西荒勇士的血染红了赤水,曼尔戈部和萨其部损失了五万名勇士。战车碾过血和沙,继续向着云荒心脏冲杀而来——然而这一战,却至少争取到了时间,将来去如电的冰族突袭者第一次长时间地拖在了原地,并且让伽蓝帝都得知了这一突发消息。 烽火之讯连夜传入伽蓝帝都,女帝在紫宸殿内面色苍白,沉默许久,转头看着大内总管黎缜:“真不可思议……不是上个月还说我们的军队即将登陆空明岛,彻底消灭沧流帝国指日可待么?怎么忽然间、忽然间,他们反而杀到云荒来了?” “从目前来说,冰夷的兵力绝对无法和空桑对抗。”黎缜沉稳地进言,说出自己的判断,“可能这只是殊死一搏,如中州人所说,是围魏救赵的把戏。” “哦……原来如此。”悦意女帝松了口气,“那么说来,应该不会攻到帝都吧?” 这种侥幸轻率的语气,令黎缜暗自摇了摇头。毕竟是个毫无经验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是不知所措,只能依赖身边的心腹重臣。 他想了想,回答:“据我所知,四大部落的确已经和冰夷进行过一次交锋,但因为仓促应战,没有统一的指挥,历时多日终究还是不敌——曼尔戈部和萨其部的主力已经被击溃,只有达坦部还在抵抗。” 悦意女帝忍不住吃惊:“什么?曼尔戈部和萨其部也已经被击溃了?那……” “女帝不用太担忧,帕孟高原上的卡洛蒙家族已经召集了战士,”黎缜安慰道,“广漠王和九公主琉璃刚刚离开,铜宫由刚刚生完孩子的翡丽长公主暂时主掌——但她虽是女流,却不输给男人。如今他们出动,局面应该会好转。” “希望如此,”悦意女帝却还是皱着眉头,一颗心吊在喉咙口,“可是广漠王为什么忽然离开云荒?会不会……会不会是有人背后搞什么阴谋?” “女帝多虑了。听说广漠王是带着九公主琉璃返回南迦密林,去寻找她的生母。”黎缜摇了摇头,“虽然说赤王遇难,但还有其他五位藩王在——军情如火,不可轻视,请女帝立即召回在西海的骏音元帅!” “召回骏音?”悦意女帝居然有些迟疑,“他不是我们白之一族的人,又手握重兵。在西海对付冰夷也罢了,一旦让他带兵回到云荒,我担心……” “在这种时候,女帝还担这种心?!”黎缜再也忍不住,语气严厉起来,“骏音虽然是青之一族的人,但其军旅多年,反而甚少牵扯到朝中争斗,亦不属于任何派系,况且他是白帅临走时亲自举荐的继任者,如今天下有乱,自当召他返朝!” 白帅。听到那个名字,女帝脸色不由得变了一变。 ——那个男人虽然已经抽身离开了权力的核心,但他的影响却在朝野上一直留了下来,直到今天,一旦国有动荡,她居然还要活在他的荫蔽之下! 虽然觉得刺耳,她却不得不同意了总管的意见,却依旧迟疑:“可是,召回骏音的话,西海前线的战局怎么办?岂不是正好中了冰夷之计?” “女帝,国家危亡在即,”黎缜道,一字一顿,“您还在想这些?您的王位,也不过只有一年多的时间而已——为这一年的争权夺利葬送空桑全族,值得吗?” 这话说得重,居然令女帝都沉默了下来。 “好,就听你的吧!这些我反正也不懂。”悦意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一甩手,“干脆我把国事都交给你处理吧,我真的是一筹莫展。” 黎缜微微皱眉:“女帝不是说气话吧?” “自然不是,”悦意摇头,微微苦笑了起来,“在白塔顶上被硬生生关了十年,你觉得我还是那种一语不合便甩手走人的贵族小姐么?我说让你负责,便是真的觉得你堪当此重任——更何况,目下我除了你也没有别的人可以倚靠。” 她说的推心置腹,黎缜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那好,明天请女帝立刻下令,从西海上调回大军!” “听你的。”悦意没有反对,静了片刻,忽然道,“黎缜,你是不是下一步就是要劝我召回白墨宸了?” “……”黎缜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坦然回答,“现在的形势还没有危急到这个地步,但如果冰夷击溃了四大部落,杀到了瀚海驿,那就也不得不劝女帝召回白帅,以挽狂澜了。” “开什么玩笑?居然让我去求他回来?”悦意女帝忽然间愤怒起来,“当初他主动辞官离开帝都的时候,我真是舒了一口气……我一辈子都不愿意再见到他了!可是到了现在,我身为帝王,却居然不得不求着他回来?我可没有这个脸!” 黎缜低声:“国事为重,女帝委屈了。” “委屈?能有当初被父王囚禁白塔之上那么委屈么?”悦意苦笑,“那时候,一心想着只要斩断那条黄金锁链就能展翅高飞。如今心愿得偿,可那又怎么样?——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会比那时候更自由么?” 她的笑容是苦涩的,大内总管看在眼里,低声安慰道:“可是,至少如今女帝您有能力拯救慕容氏全族,并且能和意中人结百年之好。” 悦意女帝沉默了一下,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来:“你说得对——我终究不会是一无所获。”她从王座上站起,看着大内总管:“黎缜,谢谢你一直这样尽心竭力地辅佐我,如果不是有你在,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属下只是遵从了白塔上女祭司的愿望而已。”黎缜低下头。 “是么?原来你和我一样,都是女祭司的追随者啊……”悦意女帝喃喃,“在我被父亲关在白塔顶的时候,无数次想要死,都是因为她的劝勉才活了下去——难道,她也曾经引领过你么?” “是,当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时,她救过我的命。”黎缜苦涩地笑了一下,“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是还这一笔债的时候。” “……”悦意女帝没有听懂他的意思——这个神秘的总管在帝都生活了许多年,屡历风波却均安然无恙。有传说他是得到了白塔顶上女祭司的暗中指点,才得到历任帝君的倚重,躲过了一次次宫廷内斗,平步青云到如今。 可是,他和女祭司之间到底达成过什么样的约定? “好,如你所言,”空桑的女帝在紫宸殿上抬起头,看着白塔之下的镜湖和广袤大地,眼神幽幽闪烁,“那么我明天就下令让骏音立刻回云荒平乱!” “陛下英明。”黎缜叩首,“但……如果骏音不肯呢?” 悦意不妨他有此一问,不由得愕然:“不肯?”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黎缜神色严肃,“女帝,你不是一个军人,无法理解一个军人面对着唾手可得的千秋功业时的心情——骏音如今即将灭亡沧流、创下不世功业,这个当儿上要他挥师返回,只怕他不肯。” 悦意咬着牙:“如果他不肯,那你就看着办!不用对他客气。” “是。”黎缜低下了头,“臣明白了。” “还有,我明天要另外颁发一条旨意,”说到这里,悦意女帝顿了一下,看向了他,一字一句,“劫火之变后,素问大人已死,宰辅之位悬空——如今,我任命你为新任宰辅,统领群臣!” 黎缜愣了一下:“在下多年来不过是一介内臣,从未过问国事,只怕……” “那又如何?在这种时候,还有谁比你更能为我分忧?”女帝摆了摆手,冷笑“管他们六部反对不反对,反正我坐这个王位也不过只有一年多时间了,谁能勉强我?” 黎缜沉默了一下,没有再反对和推辞。 “谢陛下。”他接受了这一任命——时间不多了,如果他直接坐上了这个位置,恐怕会更加方便快捷一些吧? 黎缜低头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紫宸殿外月色如洗,天风吹拂,带来二月的料峭。他在殿外停留了许久,凝望着黑暗中沉睡的云荒大地——白塔女祭司,如您所料,在您去世后云荒的动乱很快就来了……不过,我会竭尽全力,不辜负您当年的期许。 回忆如潮涌来。 五十年前,他刚刚十五岁,不过是一个刚入宫的平民孩子。因为聪明伶俐,很快就得到了大内总管的重用。但年轻的他不知人心险恶,在帝都深宫里被其他的同伴嫉妒,有一天,居然故意引他走上了白塔顶上的禁区。 ——那个“踏入者即杀”的塔顶神庙。 不知内情的他推开了神庙的门,看到了浮在虚空中、手执法杖的女祭司,全身散发着光芒,宛如一只凌空飞舞的凤凰。 那一瞬,他因为震惊而跪倒,不能言语。 闻声赶来的侍卫将他压在地上,准备拖下去问斩。然而就在那一刻,那个满身光芒的女祭司开了口,只用一句话就让他获得了自由—— “我已经等待了这个人很久,”她说,法杖指向了那个惊恐不已的少年,“命中注定,他必然会来到我面前,承担起应有的命运。进来吧。” 他懵懵懂懂地被推着跌入了那个神庙,门在背后关起,他颤栗着准备迎接命运。 “我早就预见到了你的到来,”黑暗里,那个神殿内的女祭司缓缓开口,对着惊恐的少年道,“今晚,当星辰轨迹交错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会推开这道门,走进这只有空桑帝君才能踏入的地方。那个人,就是你。” “什……什么?”年少的他懵懂且震惊,“为什么是我?” “如果我知道为什么,那么,我也不会在这里了。”女祭司低低的笑了起来,声音却不知道是苦涩还是欣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是这样,你也是如此——当它来的时候你无法拒绝,当它走的时候,你也无法挽留。” 这些话深奥又虚无,如同咒语。少年定定地看着女祭司,忽然觉得有一种不可知的畏惧,失声:“可是,我、我如果不接受,又会如何?” “会如何?”女祭司笑了,抬起手,点着门外环伺的那些带刀侍卫,“今晚你在命运的指引下来到这里,见到了我。但是,你依旧有选择的权力:你可以拒绝我,打开这扇门重新走出去。你会被侍卫押下去惩罚,在深宫里做一个卑贱的杂役,被同伴们欺压,一辈子无法出人头地,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那,是你可以走的另一条路。” 女祭司的声音低沉悦耳,那种描述居然有着奇特的力量。 每当她说完一句,那种景象就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少年的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被严酷惩罚的悲惨模样,同伴们在一边取笑,拖着伤残之身,在不见天日的帝都大内做着杂役,直到两鬓苍苍,最后卑微地病死在湿冷窄小的房间里,无人知晓,无人过问。 那些景象仿佛活了一样在他脑中掠过,只是短短一瞬,便仿佛看尽了自己的一生。 “……”他沉默了半晌,颓然放下了即将推开门的双手。 “你不愿意过这样的一生,是不是?”女祭司仿佛洞察了他的心,“没有一颗星辰,愿意永远暗淡无光。” “是!我……不愿意过这样的一生!可是……”少年的他抬起头来,有些迟疑,“如果我成为你的继承者,会怎样?会……会和你一样,变成一个幽灵,永远被关在这个神殿里么?” 女祭司看着这个平民少年,似乎略感到意外地笑了:“原来,你以为我是一个死人?” “难道不是?”少年怔了一下,凝望着那个悬浮在神庙中的凤凰般的女子。她有着雪白的长发,美丽得不真实,身上散发出奇特的光芒。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真实的人。 “当然不是。我和你一样,是一个人。”女祭司放下了手里的法杖,从半空飘落,停在了他的面前,“不信你可以摸摸我的心会不会跳。” 她拉起少年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他触电般地缩回了手,满脸通红。 “怎么啦?”女祭司看着少年,不由得笑了起来,“现在你相信我是一个活人了吧?我和你一样都是空桑人,比你年长,今年二十七岁。” “啊?”他抬头看着眼前的女人,感觉说不出的震惊——这个外貌如少女的人,居然比自己大了整整十几岁?而且,白塔里的女祭司,居然是个年轻的空桑女人?他迟疑了一下,终于鼓起了勇气发问:“那么,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唔……”女祭司皱了皱眉头,再度抬头,看着头顶——白塔顶上的神殿是重檐庑殿顶的,然而上一层的殿顶却是由整块的巨大水晶打磨而成,坐在神殿里,一抬头,便可以看到万千星辰。 “你看到了么?”她抬起法杖,指了指夜空,“我们的命运,这片大地的命运,都在这上面写着呢……我将在五十年后死去,而你,将是继承我的人。” “什么?”年少的他茫然抬头,却只看到无数散落的珍珠一样的星星——可是,哪一颗是她,哪一颗又是自己呢? “看不懂,对么?那么,就跟我学吧,”女祭司微笑着,用法杖轻轻点击他的肩膀,“这样,你就能看透这云荒上万事万物的流转生死,明白兴衰和成败。当我死去后,你可以接替我守护这空桑天下。” 少年茫茫然地听着,却无法将视线从那张美丽的容颜上移开。 那一夜,独闯塔顶神殿的他被赦免了。没有人知道他被召入神殿的那一个时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当他打开门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的气场都已经完全不同。他手里握着女祭司赐给他的金环,那是从法杖上分出的一部分。 他带着这个信物,去紫宸殿上连夜觐见了帝君, 从那之后,他被迅速地提拔,一路从普通内侍晋升到了大内总管,成为历史上最年轻帝都内务府掌管人。五十年过去了,空桑的皇位都轮过了五任,而他也权倾帝都,经历过多少次的风波血洗,犹自巍然不动,几乎已经成了一个传奇。 ——没有人知道,这个沉默谨慎的总管内心隐藏着怎样一句话。 “终有一天,我将死去,但凤凰却会涅磐。 “孩子,我将凤凰之名传承给你——你,也当替我守住这个命轮,守住这个空桑天下!你,愿意和我缔结这个誓约么?” 那一夜,那个美丽的女祭司弯下腰来,注视着他的双眼,说出了这句话。那一刻其实他脑海里是一片茫然,并不知道那是一个多么重要的誓约,只是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手指上似乎还存留着她肌肤的温暖和柔软。 “是的,我愿意。” — 然而,三个月前,当深宫那一场大火熄灭后,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蚀着他的心,令他不顾一切地疯狂地奔上了白塔,不顾“没有召见不得入内”的叮嘱,径直推开神殿的门冲了进去。然而,他看到的是一场残酷血战后的场景。 ——金色的法杖居中折断,水镜碎裂,血流满地。 那个美丽的女祭司躺在地上,胸口插着断裂的半截法杖,躺在自己流出来的血之中,一动不动,雪白的长发如同一匹银白的绸缎展开。 那一刻,大内总管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忽然被抽空,双膝一软,竟然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沉默了良久,他终于鼓起了勇气,缓缓抬起手,放在了她的心口上——那里不再温暖,冰冷,毫无动静。 这是他生平第二次接触到她。然而,那颗心,已经停止跳跃了。而眼前的容颜也瞬间枯萎,如同一朵凋零的花,再也不复昔日初见时的美丽,和世间所有古稀之年的老妇人没有任何区别。 那一刻,他忽然发出了一声不受控制的低喊,疯了一样地用手捶地失声痛哭! 死了……她死了!如她自己所预言的那样,在五十年后死去了!这是多么精准的预言,多么可怕的能力! “不要哭,孩子。”忽然间,他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孩子?在这个世上,还会有谁用这两个字称呼年高德昭、大权在握的总管?惊骇的他抬起头,在虚空中看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那个虚无的白色影子从神殿高处俯视着他,伸出手,似是要抚摩他的头顶。 “祭司大人!”他惊喜地失声。 “唉……”她轻声叹息,“我知道你定然会来,所以,特意保留了一点灵力等着你。” 虚无的手触碰到了他的脸,有微微的凉意。狂喜的他忽然间安静下来了,眼神一瞬冻结,变成了死灰:“这、这是幻象么?……那么说来,您、您是真的……死了?” “是啊,看,地上就是我的尸体呢。”女祭司在虚空里微笑。 “是谁?”他咬着牙,脸色发白,“我发誓天涯海角都把那个人找出来!” “不,不必替我报仇,孩子。这都是注定的事,是因果循环之中的一环而已。”女祭司说着,语气渐渐衰弱,“我留着最后一点灵力等你……并不是为了让你替我复仇,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嘱托你。” 她从虚空里俯下身来,竖起来右掌——那一刻,他看到一个金色的转轮在那一只苍白的手上缓缓转动,发出光芒。这个奇特的印记,他多年来一直好奇,祭司却始终不肯告诉他真正的含义。 “看到了么?这就是云荒的命运之轮啊……九百年了,转到这里,已经是最后关头。”女祭司低声说着,“如今,明鹤死了,我也死了……破军即将复苏,大劫到来,已经危在旦夕。你必须代替我守住命轮,守住云荒!” “我?”黎缜看着她,“怎么守?” “自从誓碑立下后,几百年来,命轮和空桑帝王之间一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守护着空桑,也保证着六王轮政制度。命轮以神权介入王权更替,而两者之间的纽带,就是白塔祭司,”她低声说着,尽量简短,“我是第十一代女祭司,也是第十一代‘凤凰’。而你,即将成为第十二代,估计也是最后一代。” “我要怎样守护命轮和云荒?”他问,“我已经是六十多的老朽,在深宫大内或许还能有些能量,可一出这个帝都,我什么都无法保护。” “你可以保护。只是,要通过另外一个人的手,”女祭司低声嘱咐,“在这一场大火中,所有最接近权力中心的人,包括白帝,素问,都铎,玄王之子,都已经被一网打尽……新女帝即位后,你就会成为她最倚重的臣子——这个时候,你就能做到一切。” “可是,还有白帅。”黎缜低声,“此次事变后,白墨宸估计才是权倾天下之人吧?” “不,不会。我占卜过,”女祭司低声预言,“他并不是这一场争斗的胜利者……他所失去的远远大于得到。不出一个月,他就将离开帝都,失去所有权力……那之后的事情我无法预料,但这些必然会发生。” “真的么?”黎缜失声。 “是的。所以,这个天下,最终还是掌握在你的手里。”女祭司喃喃说着,声音已经越来越低,“听着,孩子,我的时间不多了……必须把事情交代完。” 他看着她,虚空中的影子已经越来越淡薄,如雾气一样渐渐消散。“您想要我做什么?”他咬着牙,一字一句,“无论任何事,我都愿意替您去完成。” “好孩子。”女祭司微微地笑了,忽然翻转手掌,印在了他的心上! 那一刻,他只觉得一股奇特的力量穿过身体,直透心脏!他下意识地想张开口失声喊出来,然而,她的另一只手却及时捂住了他的嘴。 “这是我所拥有的一切,全部都注入在你心里……我留了最后一点灵力,就是为了完成这个‘传承’。”她的手直插入了他的心脏,女祭司的声音越来越轻,已经接近于耳语,“我、我本来想守护空桑度过这次大劫,可惜,这个身体已经不行了……请你协助我剩下的同伴,保护空桑度过这次大乱。 “他们的名字,分别是孔雀明王、龙、和麒麟。” “而你,将继承我,成为‘凤凰’。” “你……要替我守护这个云荒,守护空桑天下。” 耳语般的声音在耳边渐渐消散,他沉湎于一瞬间获得大量讯息的思维混乱之中,等他回过神抬起头,虚空里的人影已经再也看不见。 他抬头凝望着伽蓝白塔顶上神殿,默默地合起了手掌。 是的,这些日子以来,一切如同她所预料的发生——白帅离开了,权力回归。女帝临朝,而他权倾天下。他替她守护着空桑,竭尽心力帮助女帝坐稳帝位,同时,也时刻警惕,等待着她所谓的破军苏醒的大难。 他四处派人秘密寻找那两个所谓的同伴,然而,下落还没有找到,另一个更坏的消息却猝然而来——冰夷已经在狷之原登陆,大劫已经发生! “无论如何,我会尽力守护着空桑。”白发苍苍的总管低声喃喃,“哪怕命轮中只剩下一个凤凰。” 羽·苍穹之烬 第十一章 十一、黑云压城 冰族入侵的消息,在短短的十数天内传遍了云荒。 空寂大营守卫失灵,迷墙崩塌,沧流帝国的军队在强大的机械辅佐下登上了狷之原,闪电般地奔袭千里,在最初的一两天里几乎一天推进了三百里。虽然没有帝都的旨意,西荒四大部落在仓促之下自发抵抗,在艾弥尔盆地和星星峡进行了两次会战。 然而,在风隼、比翼鸟、烈火战车和沙螺舟的上下辅助之下,沧流军队以一敌十,凭着仅仅一万多人的军队,竟然击溃了四大部落的联军,杀敌五万余人后攻下了天险星星峡,直插西荒腹地,在攻克了曼尔戈部落首府萨迪后继续东进。 ——直到在流光川附近,被从帕孟高原冲下的卡洛蒙家族拦截。 真正的血战开始了。 虽然消息被封锁,战火也没有燃过来,但望海郡的叶城里还是人心惶惶,大家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却没有一个人敢大声。 “你们知道么?”叶城最奢侈的望海楼上,美酒堆满案,一个鲜衣怒马的年轻人已经微醺,身边簇拥着一帮朋友,趁着酒意用一种耸动的语气,压低声音道,“冰夷又杀回来了!他们的军队,已经在西荒登陆了!” “这事是真的?”听的人都是一脸震惊,“不是前段时间还说很快就要把冰夷彻底灭国了吗?怎么一转眼他们反而出现在云荒了?如果不是三少爷说,谁敢相信是真的?” 华服年轻人拍着桌子,冷笑:“嘿,这事情肯定是真的!瀚海驿已经关闭了,所有去往西荒的关卡都封锁,去那儿和牧民做生意的商贾吃了闭门羹,只能回到叶城——不信的话,你出城往西走看看,保准走不过一百里就被拦住了!” 听的人愣了半天,才道:“那么说来,这事情是真的了?” “何止是真,简直千真万确!”华服年轻人压低了声音,“你没看最近叶城的东西两市上,忽然间就看不到粮食出售了么?那是因为官府秘密通知了几个大商家,命令市面上所有稻米食盐都必须低价卖给官家,以充粮饷之用——在瀚海驿上不断有军队集结,很快就要杀到前线去了!” 听的人吃了一惊:“瀚海驿?是赤王的军队吗?” “哪里只是赤王的军队?”华服年轻人摇了摇头:“连我们族里的军队也去了,听说帝都还调动了其他藩王的军队呢——你看,叶城这两天夜里都开始戒严了,骁骑军也在帝都集结。” “天啊……那事情真是严重了!光华皇帝复国以来,云荒上还没来过冰夷呢!”听的人不由得紧张起来,“可是骁骑军原来的统领骏音大人不是刚升任大元帅,去了西海上么?” 华服年轻人喝了一杯酒,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了……听说帝都新任命了大内总管黎缜做宰辅——骁骑军原来的副统领是谁来着?青殷大人?” “不清楚……”听的那一群少年面面相觑,嘀咕,“我们都是些小人物,可没三少爷那么关心天下大事。” “不关心怎么行!现在天下都要大乱了!”华服少年重重地拍打了一下桌子,叹着气,忧心忡忡,“真要命,出了这种几百年也没遇到的事情!偏偏白帝驾崩,现在的新皇帝又年轻又是个女人,号令不了天下——万一挡不住冰夷,可不要真的出大问题?” 旁边听的少年人露出不信的表情,安慰:“三少爷也别太担心了,如今六王轮政,空桑国力也强盛,还有骏音大人驻守边关,区区一些冰夷怎么能大乱云荒呢?” “怎么能不担心!你们这些家伙,真是一点也不知道情况危急啊!”显然是喝了一些酒,华服年轻人扬声呵斥,“你以为现在我们空桑还有像光华皇帝、白璎太子妃、西京大将军那样的人物么?如果冰夷真的杀到这里,还真不知道扛不扛得住!” 他的声音颇高,引得望海楼上许多客人纷纷看了过来,露出诧异的表情。华服年轻人那个人拍了拍腰畔的长剑,扬眉傲然道,“一旦国家有难,到时候少不得我这个没出师的家伙也要上阵杀敌了——但愿师父别怪我技艺不精辱没师门。” 他的手在剑上重重拍了拍,拿起来放到了桌上,得意洋洋。 “哎呀,这剑可真神气!”簇拥着他的众位少年一眼看到他的那把剑,忍不住啧啧赞叹起来,“上面还有闪电形的记号?莫非是……” “不错,这正是空桑剑圣一门的表记!怎么,没见过吧?”华服年轻人忍不住有些洋洋得意,声音也提高了起来,握起剑传给众人观赏,“我乃当今剑圣清欢门下弟子,这柄剑也是剑圣亲手传给我的。” “咳咳……咳咳!”旁边忽然有人呛住了,似乎实在是忍受不了这边的嘈杂声音,忽地放下酒碗,看着被传阅称颂的剑,露出鄙夷之色,嗤笑:“剑圣之剑?这是花多少钱买的?一千金铢还是三千?” 声音刺耳,众人不由得瞬地一起看过来。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和尚,方当壮年,剑眉星目,大有龙象之姿,然而一手端着酒碗,另一只手里却握着一根鸡腿,喝酒吃肉正不亦乐乎,完全没有佛门高僧戒律。在他身侧坐着一个黑衣青年,脸色苍白,病恹恹的。 “你这个臭和尚想干嘛?”少年人回过神来,呵斥,“知道我家三少爷是谁么?” “何必大呼小叫?只是想观摩下剑神之剑而已。”那个和尚放下了手里的鸡腿,油腻腻的手指微微一动,正拿着剑的那个少年虎口一麻,脱口发出一声痛呼,手里的剑仿佛被看不见的线牵着,瞬地飞了出去。 那个和尚用握过鸡腿的手捏着这把剑,拔出来看了一看,眼神越发讥诮:“啧啧,镶玉的啊?那是要三千了……云荒上有钱的冤大头可真多,清欢那个家伙靠这一手敛财,看来真的已经把剑圣一门发扬光大了。” “孔雀,该走了。”此时忽然有人开口,“别浪费时间。” 大家这才发现那个和尚的旁边原来还坐着一个人。他穿着一身黑衣,在室内也没有把风帽摘下,独自坐在角落里,一直很沉默,令人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此刻他终于抬起头来,眼神亮如闪电,让一行少年心里都不自禁一凛,生出畏惧之心来。 然而,那张风帽下的脸却有些苍白,仿佛大病初愈,不停地微微咳嗽,将手里的筷子放下,道:“别多事,还要赶路呢,没时间喝酒了。” “喂喂,不用这么急吧?喝一口酒能耽误多少时间?”孔雀看到溯光的摇晃着站了起来,连忙道,“你的伤还没好,等我下去先雇一辆马车再说。” “还要什么马车?已经没时间了!”溯光却一反常态地匆匆往外走去,“如果……咳咳,如果不是你非要我留在北越郡养伤,耽误了那么久,如今我们早就到了西荒!” “哎,你这是不要命了?”孔雀连忙跟上去,“你也不看看从南迦密林出来自己是什么情况!就剩下一口气了,还不能养几天?如果不是我照顾你,你这家伙早就挂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抢着跑下了楼去。 “三少爷!你的马!”旁边的少年叫了起来,指着前方——官道上两骑绝尘而去,其中一匹马正是青衡的坐骑,来自天阙的名驹,“快看,他们居然抢了你的马!” 溯光骑的是青衡的天阙名驹,一直到叶城门口,孔雀才追上了溯光,愤愤不平:“喂,你这家伙怎么把好心当驴肝肺?还嫌我耽误了时间——你也不看看从南迦密林出来后自己的身体都成了什么样子!挣扎着到了西荒又能怎样?” 溯光低声:“如果我当时在那里,至少能让冰夷没那么容易突破迷墙防线!” “呵,就算你我联手,能拖住沧流的军队多久?一天?两天?你真以为自己是万人敌啊?”孔雀冷笑起来,策马跟在后面,“此次冰夷孤注一掷,大举进入云荒,定然是派了最精锐的人马——如今命轮已破,光凭我们两人,能做什么?” 他说到这里,溯光忽然顿住了脚,孔雀一个收脚不住,两匹马差点撞上。 “是的,命轮已破,”溯光叹了口气,勒马转身看着唯一的同伴,“沧流已经在狷之原登陆,那个冰族的圣女也到了破军座前——沧流帝国这次简直是稳操胜券,这一局,真不知道能否翻得过来。” “尽人事,听天命。”孔雀念了声阿弥陀佛,眼神沉毅,“如今反正已经来不及了,不争这一天半天的。不如好好休整,等神完气足再上战场。” “天命?”听到同伴这种口吻,溯光不由得皱眉,“命轮就是为了改变天命而存在的,如今你却说出什么听天由命的话来?” “哎,哎,别这样,我在命轮里比你还资深呢。”孔雀摇着头,“现在星主死了,组织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们接下来要对付的是破军,那个即将复苏的魔——就算是在巅峰的状态下,我们两个人也未必赢得了他,更何况如今你这样的半残废?” “那么,你是要放弃了么,孔雀?”溯光低声问。 “……”孔雀挠了挠光头,忽然反问,“你知道我在命轮里已经多少年了么?” 溯光沉默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在他加入命轮时,孔雀早已是组织里的元老,据说已经连续参与了好几轮遏制破军苏醒的行动。这个来自中州的和尚亦正亦邪,持钵云游四方,镇压怨灵于空寂之山。 他的来历却从不被人得知,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活了多少年。 “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在云荒上为苍生就已经奔走了几百年,你以为是闲得慌么?”孔雀冷笑了一声,“我不会好酒好肉享受此生?” 是啊,一个中州和尚,为什么会一直在云荒做这种不知所谓的事情呢? “我来自于慕士塔格雪山那一边的中州大地,一个叫做蓝毗尼的地方。”孔雀语声忽然低沉下去,和平日的大大咧咧迥然相反,“你知道中州人信奉的佛的起源地吗?——就是在那里。一个和云荒完全不同的地方。” “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我没有去过慕士塔格峰那一边的世界。”溯光坐在马上,看着这个远方来的苦行僧,“如果你是来自于那里,又为何身在此处?” “为何?所有的‘因’,在一千年前就已经种下了,我只是来收割结出的‘果’。”孔雀苦笑,双手合十低诵一声佛号,缓缓道,“云荒和中州,是互为表里的‘镜’像世界。任何一个世界的微小变化,都会引起另一个的巨变。” “是么?”溯光微微皱眉,“你来到这里,是因为云荒和你们世界的联系?” “是。”孔雀回答,“一千年前,曾经有一个人不远千里从云荒来到蓝毗尼,见到了我的师祖、被尊为当世真佛的龙象上师——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年有着绝世的容颜,想不惜一切获得力量。他在佛祖当年坐悟的娑罗双树下足足跪了三天三夜。” 孔雀低声,眼神渐渐深远:“我的师祖并没有答应这个远方的陌生人,因为他看不到那个人心里的光明,若赋予其力量,未必是好事。然而我的师父心地慈悲,却被其打动,偷偷传授了他本门的奥义——于是,整个云荒的命运,都因其而改变!” “那个人是谁?”溯光悚然,“难道是……” “他就是你们鲛人的领袖,复兴一族的英雄:海皇苏摩!”孔雀霍然抬头看着他,眼神炯炯,“现在,你知道其中的因果了吗?” “……”溯光猛然一震,只觉得心里瞬地通透无比。 是的。那个带领族人重获自由的海皇苏摩,据说曾经有过极其黑暗的过往。从小沦为奴隶,受尽凌辱和荼毒,后来因为太子妃白璎之事被驱逐出云荒,孤身翻越慕士塔格峰,去往中州——他失踪了很久,直到一百年后,才以黑衣傀儡师的身份返回。 后世传说,他在那一百年里四处流浪,在六合八荒之中获得了力量,等修炼大成之后,便返回云荒带领族人复国。然而,没有人知道那一段历史究竟如何,就如没人知道海皇的真正内心。 那一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离开云荒时,那个叫苏摩的少年不过是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鲛人,孱弱孤僻,甚至尚不曾分化出性别;而归来时,却已经是一个历经劫难的英俊男子,灵力卓绝,沉默中蕴藏着说不出的沧桑和黑暗意味。 他曾经去过何处,又携带了什么回来?在那一百年里,他经历过什么?学到了什么?遇到过怎样的人、做过怎样的事?……这些,都已经没有人知道,淹没在了云荒的滚滚历史洪流之中,到如今,只留下一年一度拜访叶城的潮汐。 然而,在千年之后,居然有人为了那一段空白的历史来到了云荒! 溯光迟疑着:“所以,你来到云荒,是为了师门?” “不,我不是为他而来。”孔雀双手合十,垂目:“我只是托钵云游四方,于天地间修行,当我踏足云荒时,海皇湮灭已经多年。但我来了之后,却看到了由他引发的一系列因果循环——那之后,我便卷入其中,无法脱身。” 溯光明白了过来:“你是看到了沉睡的破军、那个蛰伏的魔?” “或许那也是我留下来的一个原因吧。”孔雀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西方尽头,“苍生涂炭,天下动荡,不是佛家所愿。我将以身赴此难。” 孔雀宣了一声佛号,神色沉了一沉,“不过这一次的局面比以前任何时候都严峻:离五月二十日只有二十七天了,必须要竭尽全力,才能够在破军座前杀死最后一个六魄分身。” “最后一个分身?”重复了一遍同伴最后的话,溯光眼神亮了一下,忽然道,“不,那根本不是最后一个分身!” “什么?”孔雀怔了怔,“这一轮的六个分身,你明明已经解决了五个!” “不,前面四个都是我亲手杀的,唯有第五个,我却并未见到过她的尸体。”溯光打断了同伴,“你记得么?她葬身于帝都那一场大火,尸骨无存。” 孔雀愕然:“那么说来,难道这个第五人并没有死?” “是的,那样大的火,没有一个人逃出来。而她竟然还活着,真是不可思议。”溯光低声,“这本该是我百年未有的严重疏漏,但……或许却反而是宿命的恩赐。” “宿命的恩赐?”孔雀皱眉。 “冥冥中有一种力量令她逃过了那一场劫难,因为她必须活下来。”溯光点了点头,叹息,“你知道么?星主在临死之前告诉了我第六分身的真正身份,却同时也指给了我一个方向……那可能是唯一还能遏制破军的方法。” 南迦密林里那一场大屠杀后,隐族灭绝,天空之城坠落,大火燃尽了一切,连命轮之主也葬身于此。然而,却还有这样一个秘密留了下来? “我记得那个人是叶城第一美人殷夜来吧?她没死?”孔雀摸了摸脑袋,却露出了烦恼的神色,“这算是什么好消息?时辰越来越接近了,六个分身里还有一个没有清除掉就已经够麻烦的了,如今居然又多了一个!” “不,你错了,”溯光低声,眼里隐约有亮光,“星主临死前说过,这个侥幸逃脱的第五人,或许才是唯一可以遏制破军复苏的关键!” 孔雀有些不解:“别绕弯子,到底星主临死之前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溯光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星主告诉我:这一轮名单上的第五人,她还存活于这个世间——如果我们日夜赶路,说不定还来得及在一切起变化之前遇到‘她’!” “她?”孔雀愣了一下,“哪个‘她’?” “我也不知道……因为世上的事如同流水,时刻在变化之中。”溯光眼里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喃喃,勒转了马头,“不过星主说过,她,可以改变星辰的轨迹!” “喂喂,等等我!”孔雀追了上去,忽然感慨地叹了口气,“你身为一个鲛人,不回海国去,却偏偏在云荒上为了异族人拼命……这又是何苦来哉?” “我也不知道。”溯光抬头看了一下天际。沙漠之外,看不到大海,而他的故乡远在云的另一边——那个碧落海国,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回去了?父皇,母后,弟弟……那些人,都还好吗? 自己离开了他们,在空桑人的土地上奔波。一开始,或许是为了对紫烟的许诺吧?可那么多年了,似乎是对这片土地也有了深沉的感情,竟是不能忍心袖手旁观。 “对了,马上就要去拼命了,不如先说一下后事吧!你还有什么心愿没了的?如果死在了这里,要不要我把你的尸体带回去?”孔雀问同伴,带着一丝戏谑,“身为一条鱼,你总不能死在沙漠里吧?” “哈哈哈……”溯光笑了起来,大病初愈的苍白脸上有微微的茫然。 是啊,还有什么没有了的心愿呢?紫烟已经去往轮回,不知转生在哪一生哪一世,和他之间的那一缕缘分终于是彻底的断了。那么,在这个世间,他还有什么可以牵挂的呢?想到这里,他默然抬头,看向了蔚蓝色的天宇。 天很高,有飞鸟展翅掠过,然而,那一片云似乎在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 云的背后,是否有那张明亮灿烂的笑靥? 那个在黯月之夜展翅飞去的女孩,鬓边那一朵洁白的海誓花是否尚未凋谢?她回到了属于她的国度,凌驾于大地众生之上,如今,是否在俯视着这里的一切?那么,此刻他的凝望,她是否也已经看到? 飞鸟和鱼,永无交集。 — 溯光和孔雀两骑从叶城西门驰骋而出,刚一踏出城外,风沙扑面而来。 “奇怪,有血腥味?”孔雀皱起了眉头,抽了抽鼻子,“从西面来的,似乎死了很多人?”一边说,他的身体忽然震了一下,猛地抬起手按住了胸口,弯下腰去。 “怎么了?”溯光愕然,“你不舒服?” “奇怪,这些恶灵……忽然骚动不安起来。”孔雀的手探入缁衣内,用力握住了那一串佛珠,然而那串佛珠还是一颗颗地剧烈跳跃,发出奇怪的光,一张张被封印的恶灵的脸从珠子里浮现出来,狰狞嘶喊。或许感受到了这种汹涌而来的邪气,孔雀胯下的骏马忽然惊嘶,人立而起,几乎将背上的人甩了下来! 溯光一眼看去便知道不好,侧身探手一把抓住了孔雀坐骑的笼头,手腕用力,顿时将惊马硬生生勒住,策马并骑,到了官道边的树下避开了行人。 孔雀等不及下马,已经双手合十压在胸口上,开始急速念动经文。 许久,他手里的那些念珠一颗颗归于平息,似乎被法力重新镇压下去,渐渐熄灭,再也没有光芒。孔雀这才喘了一口气,喃喃:“整个沙漠上,全部都是煞气!龙,我们终于赶上了这百年一遇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跳了起来:“走走走!不负人世这一回了!” 溯光抬起头,看到城外的大漠上空是黑压压的云。狂风肃杀,乌云狂卷,宛如无数猛兽从天那一边冲过来,张牙舞爪地扑向这片大地——黑云压城城欲摧。那一瞬,他心里忽然有了这样一种预感。 两人翻身上马,从叶城西门出来,忽地愣了一下——面前堵着一大群人,官道上满是看不到头的车辆和马队,密密麻麻。 “这边,这边!运麦子的走这边,运大豆蔬菜的去那边!别乱了套!”他们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大声吆喝,“他奶奶的,才十万石粮食就弄成这样,别走了半天没到西荒自己堵死在半路了!一群蠢才!” “麒麟?”两人相视一眼,齐齐失声。 大路中间,那个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锦衣人正是清欢。多日不见,他居然瘦了很多,再也不是原来大腹便便的胖子,眼看着竟有了些线条。正一手拿着酒壶,嘴里骂骂咧咧,指挥着手下一大队的人搬运粮食。或许因为从没有组织过如此大规模的运送,他手下三个商号的人乱成了一团,正在相互扯皮,将道路彻底堵住了。 清欢大怒,一边骂,一边策马过去迅速地抽了几鞭子,将纠缠在一起的人群分开,迅速地划出了清晰的队伍。 溯光和孔雀交换了一下惊讶的眼神:这个巨富商贾居然亲自押送着这些东西出了叶城,难道不知道此刻西荒已经一片战火,哪儿都没有商队可走了吗? 一匹驮着粮食的骡子被抽得大叫,冲出了队伍,朝着他们的方向急冲过来。那一瞬间,清欢如同箭一样地出手,在即将撞上的刹那间拉住了骡子。 “啊?”一眼看到他们两个人,清欢的神色变了一下,“你们?” 溯光漠然地看着这个背叛命轮的人,在这个当儿上,他也没有心思去追究他在白塔神殿里对自己下的杀手,也不想去追问当日他在青水旁一听星主死了就脚底抹油开溜,但是看着这个锦衣华服的巨贾,眼里却忍不住流露出一丝鄙夷。 然而,清欢却出乎意料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奔过来,热情地抓住了他们的手:“哎呀,好久不见,你们两个居然还活着!真是……哎,真是太好了!” “……”溯光冰冷的手忍不住颤了一下,缩了回来,用匪夷所思的神色看了这个巨贾一眼,并不想理睬,只是自顾自地拨转了马头,想径直离开。 然而清欢却拦住了他们,抬手抓住缰绳,用一种自来熟的口吻道:“难得遇上故人,不要急着走嘛,下来一起喝杯酒叙叙旧吧!——哎,别走别走,我们之间肯定有些误会……” 孔雀终于忍不住了,一勒马头,怒叱:“你有病啊?想干嘛?” “哎,这是什么话?我可是一片好意,没想再和你们打一架。”清欢一脸诚恳地看着他们,忽然感慨道,“原来你们说的还是靠谱的!天,还真的打仗了……冰夷真的攻进来了!命轮里说过的预言,居然是真的!” “……”溯光和孔雀有些愣住,觉得这个同门的思路跳跃太快,简直无法理解——是因为看到战火真的燃起,他才相信了命轮使命的存在? “现在你们是去西荒做什么?”清欢大声问,“是去打冰夷吗?” “……”孔雀和溯光愣了一下,点头。 “太好了!”清欢一拍大腿,跳了起来,“我和你们一起去!” 什么?两个人都怔住了。却听到清欢将酒壶扔给了手下人,一连声的吩咐几个掌柜的看好队伍,安排后面的交易,然后转头啐了一口,道:“看到了么?现在一听说要打仗,东市西市那些奸商都囤积粮食,不肯出售——他奶奶的,老子的地盘上,谁敢发国难财!昨天我连夜抓了好几个奸商,打了一顿,立刻就吐出来好多粮食。”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吩咐下去,让粮车有条不紊地开赴前线,然后无不得意地道:“看,足足有十万石!这些粮食是我让那些奸商吐出来的,准备送到前线去。一分钱都没要,白送!嘿,怎么样,爷爷我牛吧?” 溯光和孔雀默然,脸上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作为天下最出名的巨贾,富甲四海的清欢一向有着守财奴的名声,然而在此刻,却居然如此一掷万金。 “是不是觉得我怎么忽然大方起来了?”清欢安排完了事情,回头看到他们,笑了起来,“他妈的,不看看冰夷都打到这里来了,谁不紧张?本来我都要和寿儿成亲了,这么一来婚礼也只好延后——国难当前,别的顾不上了。” 孔雀皱了皱眉头,试探地问,“你是说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对付冰夷?” “对。如果你们还老和我提什么破军,那就算了!老子听不懂这些。”清欢指着大漠的另一边,慨然道,“但是,如果你们和我说要一起去杀冰夷、对付沧流帝国,那老子二话不说马上跟你们去!” “为什么?”溯光终于开口,“你不是一直很抗拒和我们合作么?” “那是,谁让你们一上来就一心要杀夜来?管你是什么命轮不命轮,老子就和你们斗到底!”清欢看着他们两个人,皱眉,“但如今我妹子已经死了,以前的恩怨也就不提了——我的师父不会轻易投入一个组织,他选择了你们,必然有他的道理。” “阿弥陀佛。”孔雀合十,低声,“剑圣一门,数百年来一直是命轮中人。” 清欢点了点头:“我记得师父去世前和我说过,所谓的命轮,它的宗旨是守护云荒大陆——如今大难来了,我可不能违背对我师父的誓言。” “什么誓言?”孔雀问。 “这你都不知道?”清欢皱眉,一字一句:“剑圣一门古训:为天下人拔剑!” 为天下人拔剑。那六个字让所有人都震了一下。 “怎么样?”富甲天下的锦衣巨贾回过头,看着两个同伴,眼神的变化让他仿佛忽然换了一个人,“要记得老子是清欢。是当代剑圣·清欢!” “好一个当代剑圣清欢!”终于,溯光苍白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微笑,主动伸过了手,“那么,如今我们有三个人了。” “去哪里?”清欢跃上了马背,指了指最西边,“狷之原么?” “是。”溯光回答,“去破军所在的地方,冰族军队如今的心脏所在!” “然后呢?”清欢问,跃跃欲试。 “千万军中,取主帅人头!”孔雀合十,轻轻宣了一声佛号,眼里却也放出了盛大的杀戮光芒,“阿弥陀佛……修罗场在前,虽千万人,吾往矣。” 三人策马冲出,三道烟尘漫天而去,消失在大漠的尽头。 羽·苍穹之烬 第十二章 十二、钢铁骨骼 云荒大地上战云密布,帝都虽然还没有进入战时状态,但塞外的大漠上烽烟已经燃遍。六部战士奔赴前线,大军集结。然而,在另一个永无尽头的深蓝色海洋里,万里之外的归客们却还不知道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 满月暗了又亮,渐渐变成下弦月。 然而,这一切变化却无法被地底下的人们所感知。离开南迦密林里那座神秘的城市后,冰锥无声无息地在地底穿行,破开岩石,由密林北上,穿过北越郡,抵达九——这条通道,是们进入云荒时就挖出的,所以回去的时候速度快了许多。 “你说,这次死了那么多人,回去应该不会被处罚吧?”舱室内空空荡荡。笛少将在南迦密林里受了重伤,只能用一只手控制着轮盘和机簧,对着旁边的白衣女子开口,忧心忡忡,“巫咸大人会怎么说?” 巫真织莺坐在舱室里,照顾着两个被封住了眼睛的孩子:一水和三水——这也是此行仅剩下的两位神之手了。然而这两个孩子虽然活了下来,双眼却被灼伤,双手不停的颤抖,整个人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 听到同伴的这句话,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怜惜的抚摸了一下孩子。 这次酝酿已久的秘密行动,目的是为了拔除数百年来一直阻挠着破军复苏的神秘组织——“命轮”。他们携带者神之手不远万里潜入云荒,按计划侵入了这座密林中的城市,灭除了那座隐于历史幕后却一直在左右历史进程的神秘城池——最后,连隐族的族长、命轮的星主也已经被杀。 这个计划到此已经如期完成——虽然丧失了前去的绝大部分的精英,代价过于巨大,但至少可以返回去和元老院交代了吧? “不用担心,我想我们已经完成了任务。”织莺低声回答,“在出发时,我们每个人都做好了不再回来的打算,也都已经和家人告过别了。” 家人……说到这里,她心里微微一震。 義铮,她新婚的丈夫,如今怎样了呢?按照元老院的任命,他没有跟随巫彭元帅出征云荒,而是作为最精悍的部队,留在棋盘洲空明岛,守护沧流帝国到最后——可是,在几乎把所有兵力都抽调去云荒的时候,他一个人带着那么几架破损的风,在空桑西海舰队的进攻小又能支持多久呢? 她走的时候,他没有来送别;而等她回去的时候,还能见到他吗? 想到这里,一种剧烈的痛苦从心底蔓延,如同一柄看不见的薄刃搅着她的心脏。凯旋的巫真踉跄着回到了自己的舱室,关上门,下意识地喃喃念着丈夫的名字:“義铮……” “织莺不喜欢義铮。”忽然间,一个声音清脆的说。什么?她愕然抬头,看到了架子上那只夜莺。那只机械做的仿真鸟正用滴溜溜的眼睛看着她,神色无邪,说出的话却如此直接犀利。 “小莺,你说什么?”她不由自主的脱口问道。 “织莺不喜欢義铮。”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仿真鸟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歪着头看着她,“织莺不喜欢義铮!” “谁告诉你的?”她失声,眼里已有怒容,一把抓住了那只饶舌的鸟。下一个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对着这样一只机械鸟发脾气是多么可笑——小莺所说的一切,自然是设计者在之前就存入了它身体里的。所以,如今它说的话,无非就是望舒的心里话而已。 是的,望舒知道自己并不是人类,他也知道她并不爱義铮——他还知道什么? “那么,织莺喜欢谁?”沉默了片刻,她终于问出了下一个问题,语音微微发颤。而奇怪的是,一直对答如流的小莺居然哑了,瞪着乌溜溜的双眼看着她,就是不说话。 机械也会卡壳吗?她心里忽然有些烦躁,将那只仿真鸟扔回了架子上。 “织……织莺喜欢的,应该是望舒吧?”忽然间,沉默许久的小莺开口了,声音一改平时的活泼顺溜,居然是有些迟疑和惶恐的,而且破天荒用了不确定的语气。 “你……说什么?”问话的人失声,语声发抖。 “织莺喜欢的是望舒。只是,织莺没办法和望舒在一起。”小莺怯生生地继续说着,眨了眨眼睛,“因为,望舒和小莺一样,是个机械人,是人造出来的工具——元老院那些可恶的家伙像养着小莺一样养着望舒,让他帮他们造杀人武器,日夜辛苦工作,却没有把他当人看待,更不会允许他和织莺在一起。” “够了!”织莺失声,脸色苍白,看着那只仿真鸟,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存在一样,猛然往后退了一步,“别说了!” 然而,仿佛被那个问题触发了早已设置好的一系列回答,小莺居然没有理会她的话,继续嘀嘀咕咕的说了下去,似乎那些话早已被埋藏在哪里,只等她问一个正确的问题,便能发出无尽的倾诉。 “可是,织莺和那些人不一样……织莺是真的喜欢望舒,哪怕他没有血、没有肉,也没有心——她把他当做人,不会像元老院一样只把他当做工具。她对她好,心疼他,就像哪怕她最后还是嫁给了義铮,她喜欢的,还是望舒。” “一定是这样的,是不是?” “……”织莺看着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身体微微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是的,那是一只没有生命的机械鸟,然而这一刻却仿佛妖魔附体一样拥有了灵魂,说出了这样一番足以震惊活人灵魂的话。 “是望舒教给你这些的吗?”许久,她才涩声问,脸色苍白。 “是的。”小莺在架子上蹦跳了一下。 “他还说了什么?”织莺顿了顿,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一样,“他……有没有什么别的话,让你转告我?” 架子上的小莺停顿了一下,嘴巴张了张,里面的机簧卡卡转动,居然出现了长长的卡壳。正当织莺以为没有别的话,打算推开门离去时,背后忽然传来了一句话—— “织莺,我很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你也爱我吗?” 那居然是望舒的声音! 织莺的脸色倏地苍白,她倒退了一步,定定的看着架子上的小莺,而那个学舌的机械鸟也看着她——那一刹那,她几乎有一种错觉,那个木头金属制成的躯壳里盘踞着一个灵魂,正在窥探着她的反应。 你也爱我吗?小莺在等着她的回答。然而,织莺不能说出一个字——尽管她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回答,都会引发不同的答案。 “可是,望舒……只是个机械人。” 许久,她并没有按照小莺的问题回答,而是用战栗的语气说了这一句。 小莺仿佛又卡住了,嘴巴张了张,没有说一个字,乌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许久,才忽然道:“望舒知道自己是个机械人!” 织莺沉默,用力攥着自己的拳头,只觉得掌心里都是汗。 “我把所有想对你说的,都交给了小莺。你想知道我的想法,就去问它。” 耳边响起了离开沧流时望舒在码头上对自己的轻声叮嘱,少年的声音低沉而神秘,带着一种执拗的不可言喻的疯狂。 这些,都是他的话吗?那个孤独的少年,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长年累月在地底下军工坊工作的异类,他到底有怎样的感情和内心?没有人知道。因为,那是和所有人都不同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是与不是,又能怎样呢?”她最终只是喃喃,用轻到听不见的声音道,“我们终究不是同类……还能怎么样呢?” 冰锥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穿行,带着幸存的战士返回故土。 她的故乡在战火里,她的族人在浴血奋战,她的夫婿在苦苦支撑。照理说,她应该尽早返回,投入战场。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却有一种隐约的抵触——她只希望能永远不要抵达彼岸,永远停在这片蔚蓝色的深海里。 唰的一声,在经过了不知道多久的地底穿行后,冰锥猛然一震,终于穿透了云荒地底的岩层,从北方尽头跃入了大海。 在这从陆地跃向海洋的短暂瞬间,笛少将从窥管里看到了头顶的星象。 “破军!”一时间,沉稳的军人失声叫了起来,“快看!破军开始发出光芒了!——时间快到了,破军就要苏醒了!” “真的吗?”这个消息令一直失魂落魄的织莺也站了起来。然而等她走过去的时候,冰锥猛然一沉,已经重新一头扎进了北海,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水覆盖了上来,淹没了窥管,再也看不到头顶的星象。 机舱里瞬间陷入了寂静。外面只是一片深蓝,无穷无尽,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进入大海的那一瞬间,冰锥发出了猛烈的颤抖,聚集成尖利形状的外壳一瞬间展开,变换成了更加适合在水中潜行的模式。仪器开始运转,其中一个机簧开始有节奏的跳跃,接受着从深海里传来的讯息——那些讯息是用一种奇特的波纹发出的,中心位于空明岛,穿行在海洋深处,只有冰锥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笛少将迫不及待的打开仪器,看着从深海里传来的讯息,忽然喊了一声。 “怎么?”织莺吓了一跳,回过神来。 “太好了!我看到元老院传来的消息了——按照我们原来的计划,反攻应该已经在十天前正式发动,我们的军队已经从狷之原登陆,如闪电一样刺入空桑的心脏!”笛少将越说越激动,飞速驾驭冰锥,恨不得立刻回到战场,“现在命轮已经被摧毁,白墨宸也挂冠而去——空桑已经被斩首,还有谁能与我们相抗?” 织莺低低的回答:“可是,我们的军队只有他们的十分之一。” “但我们的战士个个勇猛,以一当十,岂是那些空桑人可以比的?”笛少将冷笑,“而且,我们还有了神之手!空桑有吗?” “神之手……”织莺一怔。对,她怎么会忘了留在空明岛的那批孩子呢? 那批具有“风”和“空”力量的孩子,在她走的时候移交给了義铮。虽然不像此行的“水”和“火”两部的孩子一样具有破坏性的杀伤力,那些孩子却天生擅长操纵虚无的东西。即便是风这种精密度极高的机械,他们操控起来也是游刃有余。那些孩子驾驭机械的灵气度,甚至超过了训练有素的鲛人傀儡,能让改装后的风和比翼鸟力量提升接近一倍之多。 经过義铮的训练后,那些孩子掌握了驾驭机械的技能,那些因为没人会开而封在仓库里的风和比翼鸟,如今都可以重返战场了——整个征天军团瞬间复活,展现出当年震动九天的力量,那些空桑军队怎能抵挡? “那些空桑人措手不及,被杀了个落花流水!听说第一战在迷墙下就斩首了一万空桑人!”笛少将兴奋地说着刚听到的消息,“目下我们已经诛杀了空桑赤王,还灭了四大部落的三个!看起来,马上要剑指瀚海驿了!” 织莺默默听着,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 杀戮,有什么可炫耀的?如果以她个人的看法,她觉得居住在西海上也没有什么不好,何必用血流漂杵的代价回到那片土地?但身为帝国的一份子,听从指令几乎是生下来就被教导的准则,她亦无从反抗。 “不知道義铮去了云荒没。”她轻声喃喃。 “没有没有,听说義铮被留下来守卫本岛了。”笛少将回答,“元老院把整个帝国的兵力倾巢派出,也得留一张王牌防守吧?義铮本身就是个一流的军人,这次战役结束后,他身上的荣耀就更多了。巫彭元帅老了,将来帝国的元帅也该是他了吧?” 说到这里,笛少将对她的态度突然变得恭谨起来,“你看,就算看在義铮的份儿上,元老院也不该处罚我们的——现在这里对你说声恭喜了。” “恭喜?”她低下了头,眼里一点欢喜的神色也没有——她刚刚带领一群孩子屠杀了一座城池,那些孩子死了,而隐居在密林里的那些男女老幼也都无一幸免。已经有那么多人死了……即将有更多人死去。战争,似乎真的永无穷尽。 这,有什么值得喜悦的? “快到西海了吗?”她忍不住轻声问,心里有一种奇特的复杂感情:似是恐惧和回避,又似在渴盼。然而,笛少将还没回答,一个声音却抢了进来,尖声道:“回西海!织莺一定要回西海!望舒在等着!” 小莺睁大了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她,眼神宁静又干净。 宛如那个天才少年的眼神。 望舒,你还好吗?你,还在与那些冰冷的机械为伴,等待着我的归来吗?等我归来时,你希望我给你的是什么样的答案呢? 此刻,在遥远的西海上,战云密布。在最后一个辅岛失守之后,沧流帝国的首府空明岛已成绝境,四周都包围着空桑人的军队。木兰巨舰上大炮轰鸣,密集的炮弹射向了冰族人最后的堡垒。 大地在颤抖,无数房屋随之倒塌,空明岛几乎成了焦土。 在地下的密室内,沧流元老院会聚一堂,默默无语地看着居中的首座长老巫咸。头顶不断有炮弹落下,闪出的火光透过天窗,映照得室内一明一灭。水镜里倒映着火光,让潜心与远方对话沟通的巫咸回过神来。 “各位,我们的军队,已经穿越了博古尔大漠!”首座长老抬起头,缓缓吐出了最新的消息,“四大部族已经崩溃,很快,我们就要抵达瀚海驿了。” 如果抵达韩海驿,那么,镜湖和帝都加蓝也都近在咫尺。 然而,这样的喜讯并未让在座的几位长老露出轻松的神色。长老们只是相互看了看,国务大臣巫朗紧皱眉头,低声道,“前线传来的消息固然是好,可是燃眉之急还是要先解……目下空桑的十万大军围困空明岛,日夜猛攻,只怕我们撑不了多久了。” 说到这里,头顶再度落下一枚炮火,地下密室震颤。 巫咸低下头,看着水镜上映照出的火光,低声道:“放心,他们不会得逞的——我相信,空桑帝都发出的调西海大军回去救急的命令,已经在半路上了。而等到五月二十日,破军就将苏醒,到时候,这天下谁还能与我们匹敌?” “五月二十日?就先别想那么远了,”旁边的巫姑却尖着嗓子冷笑,“听说空桑主帅骏音已经下令,要在三天内攻入本岛!” “三天?空桑人也太小看我们沧流战士了!”巫咸冷笑起来,“这是我们的首府,怎么会让那些空桑人在三天之内登上空明岛!” “你出去看看吧,外面都成什么样了!”巫姑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没有一座房子是好的,包括我们的府邸和元老院都让空桑人的炮火击中了!我的孙子被炸死了,大儿子也战死了——如今我们只剩下不足一万人还能动!你倒是说说看,能不能坚持三天?” “巫姑!”巫咸在元老院德高望重,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不留情面地驳斥,不由得变了脸色。然而,旁边的几个长老却没有人开口帮他说话,每个人都脸色凝重。 “其实,真应该多留一些兵力在本岛的。”巫抵叹气,“否则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 “依我说,当初就不该给那个中州人那么多黄金!把国库都掏空了。” 几巫纷纷低声议论,开口说出的却全是抱怨。这些年来,巫咸大权独揽,做大决断的时候根本不把其余人的意见放在眼里,让元老院的其他几位心里积累了不少意见,此刻形势危急,那些深埋的火药便有被引爆的危险。 “好了,在这种时候,元老院诸位更加不能乱了阵脚。”巫咸看到这样的情况,只能勉强压下了火气,开口问,“義铮呢?他在哪里?” “義铮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回来了。”巫朗回答,“他带领征天军团留守在本岛的战士抗击空桑人,日夜不眠地巡视着本岛——空桑兵力是我们的十倍,却没有制空权,多亏了義铮带领的十二架风从空中配合,否则空明岛早就沦陷了。” “召義铮回来。”巫咸低声道,咳嗽着,“紧急部署后面的事情。” “是。”巫朗低头。 “在空桑人登陆之前,无论怎样的情况,所有人各司其职,不得离开。”巫咸站起身来,手里握着水晶球,虽然脚步有些踉跄,苍老的身形依旧挺得笔直,朝着外面走去,“明天中午,大家再来这里讨论下一步的事情。” 巫姑等人看着他的背影,眼里的不满之色更深,相互交换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眼神。 “首座真的是太老了……”巫朗叹息,“连走路都不稳了。” 巫姑冷笑,“但愿不要空桑人没攻进来,他先倒下了吧!——你猜他这是要去哪里?” “应该是去地下工坊吧?”巫朗低声道,“如今那个孩子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孩子?”巫姑怪笑起来,“那可不是什么孩子……那是个怪物!” “这种话别说的那么露骨,毕竟望舒很听话,给沧流帝国造了不少有用的武器。”巫朗皱眉,“何况现在又是这种局面,我们还要指望他呢——听说他正在做一种叫”云之山“的武器,威力巨大,一旦成功,据说靠着个人之力就可以扭转战局。” “什么东西这么神?肯定是吹嘘的吧?”巫姑并不信,冷笑,“不知怎么的,我觉得那小子坏,整天不说话,装沉默乖巧,心里不知道打什么主意呢……你猜,他是不是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了?” 巫朗紧张起来,“别乱说!他怎么可能知道?沧流上下知道这个秘密的就我们元老院几个人,谁会去告诉望舒?” “织莺那个小妮子说不定会。”巫姑冷笑,“望舒那么喜欢她,她却嫁给了别人,说不定人家上门来一顿追问,她扛不住就会把真相兜出来。” 巫朗摇头,“不,不可能。巫真虽然年轻,但做事有分寸,断然不会违反首座的意思,把如此关系重大的一件事情透露给望舒。” “好吧。”巫姑索然乏味地转过了头,“既然如此,我倒要看看——” 话音未落,又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整个空明岛似乎都在战栗。巫姑的话顿在了喉咙里,枯瘦的手指飞快地掐算着草,脸色阴晴不定。 隆隆的炮火声从头顶传来,然而,在这个宽阔的地下军工作坊里,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地工作着,似乎就算炮火落在了眼前也不会动容分毫。那些都是沧流最好的工匠,他们迅速而严谨地按照各自的职责操作着,锻造钢铁,调配火药,制作机簧,磨合组装…… 一切有条不紊,每隔一盏茶时间,就会有崭新的武器出现在面前。 “禀告首座,今天我们造出了一百二十七把射日弩,五百发筒子镖,还有……”负责军工坊的和安校尉向忽然前来的巫咸长老报告进度。然而后者只是皱着眉头看着一堆崭新的机械,摇了摇头,“还只是在造这些?没有更好一些的武器了吗?” “这……”何安校尉有些为难,“没有其他新武器了。” 巫咸皱眉,低声问:“望舒在哪里?” “他……在房间里休息。”何安校尉显出犹豫之色,似乎压抑着自己想要抱怨的心,嘴里却还是忍不住一连串说了出来,“这两天他几乎就没有从房间里出来过,连我们遇到制作上的问题,都是隔着门向他请教。首座,你看外面的战局已经这样了,大家都在拼命工作,如果这样下去,属下觉得——” “我知道了,”然而,巫咸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继续工作吧。” 何安校尉愕然,却看到巫咸将一把射日弩扔回了匣子里,对着身后的随从说了一句“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就径直走向了地底更深处那个工坊。 这个工坊,位于地底十丈深之处,已经有了数百年的历史。沧流帝国历史上传奇人物天机公子生前便在这里工作,靠着一人之力,研制出了无数匪夷所思的机械,改进了风和比翼鸟,留下了冰锥草图,将冰族的制造学提升到了新的高度。 而此刻,这里的主人是一个少年,传说中天机公子的“遗腹子”——望舒。 通道并不宽,只堪堪容许两个人并肩,四壁都用精钢制成,坚固无比。任凭空桑军队狂轰滥炸,火炮炸弹如雨而落,这个工坊还是纹丝不动,固若金汤。走完了长长的甬道,巫咸在尽头的那扇门外停下,发现它果然是关上的,便抬起手敲了敲。 没有人开门,也没有丝毫声音。 巫咸皱起了花白的长眉,屈指重新敲了敲,开口:“望舒,开门。” “别烦我!”里面传来了少年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暴躁,随着一声沉重的金属跌落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狠狠砸在了地上,“滚!我说过,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许吵我!” “是我。”巫咸咳嗽了一声。房间里的声音忽然停顿了,似乎望舒听出了是谁,回答了一句“稍等”,随即传来一连串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什么东西被急促地拖动着。过了足足一盏茶时间,脚步声才向着门口走来。 “巫咸大人?”厚重的包着精钢的门被打开,门后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眼窝深陷,头发蓬乱,整个人连站都站不稳,左右摇晃着,似乎随时随地都会晕过去。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巫咸看到望舒这个样子也吃了一惊,连忙推门而入,“这些天你把自己关在这里都在做些什么?” “我……在设计一个新东西。”望舒搓着手,神色有些不安,身体也微微左右摇晃——巫咸很熟悉他这种神情,往往预示着这个少年在进行一件非常重要且暂时不能说出来的事情,不由得精神一振,“你研制出新武器了?” “这……算是吧。”望舒犹豫了一下。 “怎么吞吞吐吐的?”巫咸有些不耐烦起来,皱眉呵斥,“你知道外面的战局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吗?空明岛已经四面被围,義铮带着人苦苦支撑,眼看空桑人就要登陆了!这个时候你如果设计出了什么,一定要赶快投入制作!否则就来不及了!” “義铮?”似乎这个名字刺激到了某根神经,望舒苍白的脸上忽然浮起了一丝淡淡的血色,眼神倏地一亮,“对哦……他是军人,应该去和空桑人打仗的。他还没有死吗?” “什么话?难道你希望他死吗?”巫咸心里一震,似乎从这个少年的眼眸深处看出了一种极大的恶意,一股怒火勃然而起,怒斥道,“望舒,事到如今你也要有自知之明。织莺已经嫁人了,就算是義铮死了,她也是别人的妻子!这辈子,你就别再妄想了!” 这些话锋利如刀,让少年的脸顿时褪尽了血色,望舒双手绞在一起,薄唇颤抖着,似乎要说什么,却终究硬生生咬住了牙,只是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是不是还不服气?”巫咸第一次在少年脸上看到这种神色,忍不住皱眉,叹了口气,道,“等这场仗打完了,我会挑族里的美人给你。” “我不要。”望舒咬着牙,低声道,“我就要织莺。” “放肆!”巫咸位高权重,还从未被别人如此当面顶撞,忍不住大怒,“本座说给你娶妻也是为了你好,本来你压根儿不需要娶妻!要不是……” “要不是此刻国难临头,你连这一句都懒得哄我,是吗?”望舒忽的嗤笑起来,抬头看着巫咸,清秀的眉目之间尽是冷嘲之色,“首座大人,我为沧流帝国日夜辛苦工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什么我唯一想要的东西,你们就是非要从我手里夺走呢?——如果没有了我,谁来为你们造这些杀人武器?谁来成为你们的武器?” 巫咸震了一下,似乎听出了这话里面的威胁意味,不由得审视了一下面前站着的这个少年——自从织莺离开后,短短数月,这个少年似乎从内而外有了一些深远的改变,连眼神都已经不同,闪烁莫测。 他知道望舒说的没错,叹了口气,放缓了语调,“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望舒。对帝国而言,你也是个不可或缺的宝贵财富——孩子,你配得上拥有任何东西。” 这样的语气让少年的语气也软了下去,望舒绞着双手,有些不好意思的问:“如果……如果我给了你你所需要的一切,你是不是也会把我想要的给我?” “我要的东西?”巫咸一震,四顾,“你到底做出了什么?” “首座大人以为我每天关在这屋子里,难道是在无所事事地浪费时间吗?”望舒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味深长,“看吧,我做出了一件可以扭转整个战局……。不,乃至整个天下的东西!是超越天机公子的,空前绝后的杰作!” 巫咸忽的站了起来,用一种既惊疑又狂喜的目光审视着望舒。他知道这个单纯的少年从不曾如此狂妄和夸大过,不由的咳嗽了几声,“让我看看!” “还是半成品。”望舒摇头,“我还没做完,还缺一些零件。” “到底是什么?”沉稳老练如巫咸,也终于流露出了沉不住气的急躁,“外面战局已经岌岌可危,你总要让我知道到底是什么新机械,能够扭转局面?” “这个……”望舒沉吟了一下,眼睛里露出一丝狡黠,“如果我比義铮更有用,如果我能挽救这个帝国的危局——首座大人,您,会答应我的要求吗?” “……”巫咸知道自己这句话的分量,掂量了下,只道,“先让我看看你做出了什么,如果真的是空前绝后的利器,我可以考虑。” “真的吗?”他终于松了一丝口风,已然让望舒欣喜若狂。少年从堆满各种机械的仓库内飞快向深处奔跑,顾不得自己一瘸一拐的模样,在工坊的尽端,打开了一个柜子,回过头喊:“看!” 那一瞬,巫咸目瞪口呆。 装在柜子里的,居然是另一个望舒! 然而仔细看去,那分明又是一具模型,四肢和躯干都用金属制成,面具是瓷做的,细密如锁子甲一样的冷冷钢铁覆盖着表面,如同覆盖了金缕玉衣的苍白的人体。看到这个东西,巫咸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难道,这个孩子造出了另一个同类? “你看,它会动。”望舒伸手进去,不知道在机械的什么地方按了一下机关,只听咔嗒几声,那个金属机械人忽然动了,一抬脚,竟从柜子里稳稳当当地走了出来! 只听轰然一声响,他这一步踏下去,坚硬的地面居然凹了一块! 那个人偶只走了一步就又停住了,再也不动。 “大人,看我给你示范。”望舒走过去,又按下了一个机簧。站立的机械人的身体忽然打开了,两边的肋骨如同一扇小门似的敞开,露出了空空的内部,正好能够装下一个人。 “这……”巫咸直视着这具金属做的机械骨架,不可思议地喃喃,“怎么会?你、你居然如天机公子一样,做出了这种……” “不,这只是一个外壳而已,要靠人工来操作。”望舒打断了他,将那个机舱脸部拆卸了下来,里面是空空的一个类似头盔的空间,“我只不过随手拓了一下自己的脸,做了这个面具放在它身上而已!这个其实只是一个单兵作战用的机械,我把它叫做“钢铁骨骼”,只要一使用,就可以将单兵格斗能力放大到上百倍!” “钢铁骨骼?”巫咸愕然。 “对,我给您示范下。”望舒背对着机械站定,然后摁了一个机簧。只听那个机械人忽的往前走了一步,敞开的胸膛,顿时将少年整个人包了进去。不等旁观者惊呼,只听细密的咔哒声连续响起,那具机械在不停的展开和变化,瞬间长大了一倍。 “这是做什么?”巫咸愕然,“是一具机械盔甲吗?” “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盔甲!”望舒被关在里面,手足都和机械合为一体,只有声音传了出来,骄傲无比,“你们以前都觉得我手无缚鸡之力,可是现在,我可以轻松的做任何事,比如——” 他的手微微抬起,机械也随即动了起来,用钢铁的手臂拿起旁边一根粗如儿臂的钢铁条,轻轻一弯,竟然轻而易举地就将这百炼精钢给折断了! 这种巨大的力量,令巫咸倒吸了一口冷气。 “看到了吗?这种机械的妙处在于,可以百倍放大操纵者的一切力量!”望舒挥动着手臂,机械精确复制了他的动作,做了一个攻击的姿势,“它还能格斗!可以轻易掀翻一座战车——要不要我找个对手演示一下?” “不用了。”巫咸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心生凛然。 他刚退开,机械人的手臂从身边擦过,轰然一声,铸铁的长椅粉碎!那种巨大的力量令首座长老的脸色都变了。 看到造成了破坏,望舒连忙停止了动作,道:“对不起,我还没完善好它的系统,所以力道控制的不太好——不过,这东西很好操控,不像风那样对驾驭者要求很高,任何普通战士都可以掌握。” “真的?”巫咸看着这个巨大的机械模型,眼里露出了一丝喜悦,“如果是这样,那我们每一个战士在战场上就真的能以一敌百了!” “是的,以一敌百!每一个战士的力量,都相当于一个营的人!”机械外骨骼打开,望舒从里面走了出来,看着巫咸,眼睛闪亮,如同一个急于得到奖赏的孩子,”你看,这是不是够让我们反败为胜?是不是够让首座大人你答应我的要求?如果还不够,我能造更好的出来!” “……”巫咸沉默下去,许久才问道,“你要什么?” “你……。你知道的。”望舒的脸色居然微微有些红,双手绞着,身体下意识的左右晃动,“你……。你明明知道的!干嘛非要我说出来!” “是织莺吗?”巫咸不再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的回答,“这个,还是不可能。” 望舒的脸唰的惨白,那种白透着一种诡异的透明,令人望而心惊。巫咸被他这样盯着,任是老成稳重,也不禁有些不安,不由得放缓了声音,“望舒,我知道你喜欢织莺。可是别的女子都无妨,唯独她不可以。织莺出身高贵,是十巫之一的巫真,自幼就许配给了義铮,如今也成了婚,你还想怎样?难道要我把她从義铮身边给你抢回来?” “抢回来又如何?作为首座长老,应该有权利判决帝国的任何一对夫妻离婚吧?”望舒定定地看着他,语气强硬,毫无回旋余地,“我要的就是织莺!你若不给我,那么,我也不会给你你要的东西!” 巫咸皱眉,“钢铁骨骼都已经造出来了,你还想怎样?” “我不会告诉你制作的核心机密,你就是拿到了,也不过是个死物件。你们既不懂操作,也不能复制。”望舒冷冷的,眼里露出了傲然的光,“你就算吧整个帝国一流的机械师都集中起来,这个模型拿去任凭你们拆卸研究——给你们一年时间,我倒要看看谁能造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你……”巫咸皱着眉头看着他,天才的机械师也冷冷看着他——这个眉清目秀的内向少年,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桀骜不驯的表情。 真的变了啊……巫咸在内心叹了口气,听到火炮在头顶隆隆作响,大地在颤抖。 “空桑人已经快攻到本岛了。”他叹息,“望舒,你就不能别在这时候添乱吗?” “火烧眉毛的时候,才是你们最需要我的时候。”少年机械师冷冷回答,如此犀利,一针见血,完全不同于平日,几乎带着一丝冷嘲,“错过了这个时机,你更加不可能答应我的要求了,是不是?” “可是,就算我同意,你觉得织莺会答应吗?”巫咸无奈,换了个角度,劝导,“她自己也不会同意。” “胡说!你胡说!”望舒忽然激动起来,握紧了双手,直直看着首座长老,“你凭什么说她一定不会答应?如果不是你们作梗,她早就和我在一起了!她喜欢和我在一起!” “呵,”巫咸忍不住笑了一声,想说什么又忍住,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那么,等她从云荒执行任务回来之后,我再带你去当面问问她——如果她愿意离开義铮,那么我一定不会阻拦,如何?” “……”然而,少年沉默了,身体的晃动却越发剧烈。 巫咸忍不住苦笑,“你看,连你自己都无法确定织莺的想法,是吧?却还要在这里逼着我同意让她和義铮离婚。望舒,你还小,不要总是……。” “我不小了,别把我当小孩子哄。”望舒忽然抬起头,冷冷看了他一眼,那种眼神令首座长老都忽然噤声。望舒的身体忽然间停止了晃动,十指用力绞在一起,咬着牙道,“好!我答应你,等织莺回来了,就和你一起去问问她——如果她想和我在一起,那么,你绝不许阻拦我们!” “好。”巫咸苦笑着,不想和这个执拗的少年继续纠缠,“就这么说定了。” “那好,”望舒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那个机械人偶,对巫咸道,“你派一队机械师过来,大概十个人就够了——我只顾得上那么多人,太多了我没办法一一教过来。我把制作这个东西的诀窍和剖析图给他们。” “好。”巫咸松了口气,“大概多久能批量造出来?” “怎么着也得十天吧?”望舒道,“第一批估计可以略微快一些。” “十天?那可能来不及了……”巫咸皱眉,花白的眉毛下眼神焦急,“空桑人的登陆战,估计这两天就要打响,一旦他们登陆,估计本岛地面战争只能支撑一个月,等转入了地下战斗,那这种钢铁骨骼估计就没有用处了。” “那么快?”望舒愕然。他一直只是一个闭门造车的机械师,从没有直接参与过战争,所以也不知道目下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你不用管这些,地下军工坊肯定是最安全的所在,就是元老院沦陷了,这里也会有重兵把守。“巫咸目光炯炯地看着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抓紧将这个东西制造出来——如果你这次能拯救沧流帝国,那么,你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在日后得到满足!” 望舒的眼睛亮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好!” 巫咸最后对少年颌首,转身匆匆离去,头顶的地面不停摇动,密集的一发发火炮倾泻而下。 在十万战舰的包围下,空明岛已经成了一座孤岛,内外无援的海上堡垒——而岛上的军队也只剩下了十分之一。 “怎么样?”巫姑等在那边,急切地问,“有什么秘密武器?” “有。“巫咸点头,“但还需要时间。” “那怎么来得及?”巫姑急躁起来,“刚才我通过草占卜,结合探子的密报得知,如果不出意外,空桑主帅骏音应该决定在明天子夜对空明岛发起最后的合围进攻!他们有十万军队,三千艘战舰,而我们这边能作战的已经不到一万人。” “明天……”巫咸一震,脸色苍白。 许久,他才道,“幸亏我们还有義铮,他带领征天军团借助空中优势,可以略微遏制空桑几天。”巫咸摇着头,“可惜,这次征天军团的大部分力量都调去了云荒大陆。实在不行,我们只有暂时撤离本岛。” “撤离?”巫姑愕然,“让元老院撤离?” “是,我相信加蓝帝都一定会调兵回本土,只要我们撑到那一天,一切就能逆转。”巫咸低声下令,“让元老院所有人做好撤退准备,只能带直系三代以内亲属不超过十人,乘坐螺舟暂往深海避难——其余的,都留在本岛!” 巫姑的手颤抖了一下,喃喃道:“那……那望舒呢?” “当然要带上!就算扔下你和我,也不能扔下他!”巫咸肃然,“他是我们帝国最大的财富,就算是牺牲其他所有机械师,也不能让他落在空桑人的手里!” “怕什么?反正他也不会死。”巫姑冷笑起来,“他不是人。” “但我们还不知道怎样才能再造出一个新的望舒。一旦失去了他,帝国的战斗力就会削弱一半!”巫咸压低了声音,“特别是现在这种时候,什么事都必须答应他……刚才,我甚至同意了将织莺许配给他。” “什么?!”巫姑尖叫起来,“你要把织莺许配给一个不是人的家伙?” “只是权宜之计。”巫咸压低了声音制止她,“先过了眼前这个难关再说。如果空桑人真的登陆本岛,我需要他帮我们收复失地——如果我们要撤离,也一定得带上他,销毁地下军工坊的所有机械,免得落到空桑人手里!” “義铮还在为帝国血战,你转过身,就把他的妻子卖给了一个没有血肉的机械人!”巫姑咬牙切齿,喃喃咒骂,“你觉得她会同意吗?和这种怪物在一起一辈子?” “别担心,只是暂时的。”巫咸知道巫姑尖刻火爆的脾气,连忙安抚,“目下先撑过空桑人这一波攻击,等过了这一关,我们也就不需要再哄着他了。让他把毕生所有才能都展现出来,等机械师们掌握了全部图纸,我们就——” 他的手平平一切,冷然做了一个手势。 “杀了?”巫姑吃惊。 “不,只是让他安分点儿。”巫咸低声道,摇着头,“作为一个‘人’,望舒给我们带来太多麻烦了……。如果是只剩下一个头颅,没有手脚的纯机械的话,他就只能老老实实,不会折腾出那么大动静了吧?” “呵,你可真实际啊……”巫姑一愣,忍不住讥笑,“只要他的脑袋就够用了?你是想把它拆了,只留下一颗脑袋放在托盘里,让他每天指导机械师干活儿?” “别说得那么残忍。要记得,他本身也不过是个机械罢了。” 两人说着,并肩在黑暗里渐渐远去。 咔哒一声,墙壁上一个小孔悄然打开,露出了一个冷冷的洞彻的眼睛。望舒坐在空旷的地下军工坊里,透过墙壁里的窥管看着外面的一举一动,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莫测的表情,似乎是冷冷的嘲笑。 等二人离开后,他打开了钢铁骨骼的外壳。 巨大的外壳里面,有一具和人体等大的金属内胆,四肢俱全,上面笼罩着头盔。那个头盔似乎是比着望舒的外貌制作的,面容栩栩如生,紧闭着眼睛。 少年手指抚摸过机械,对着冰冷的机械低声说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这些家伙眼里,我和你,基本都是差不多的‘物件’罢了。呵……” 望舒发出了轻轻的冷笑,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极其恐怖,和他清秀俊雅的少年外表完全不符。 “既然这样,那么,我也不再手下留情了。” 羽·苍穹之烬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深海诡变 如巫姑所料,空桑人的登陆战役在第三天晚上深夜打响。 十万大军包围了空明岛,一艘艘木兰巨舟首尾相连,如同巨大的海兽围绕着孤岛,每一艘船上都吐出猛烈的炮火。密集的炮弹如同天火一样倾泻而下,在短短的半个时辰内将空明岛地面上的所有化为火海。 “快,把军工坊所有东西都装上螺舟!” “所有东西?螺舟装不下啊!” “那就把所有成品装上去,剩下的都砸毁!——巫咸大人吩咐了,决不能让这些东西落入空桑人手里!” “那么,望舒大人呢?” “早就被接走了!他是最重要的人,怎么会让他留在这里?——空桑人刚合围的时候,他就和元老院上了螺舟,到了外海。” “那就好。否则,我们就会接到命令把望舒大人就地处决吧?如果他落到空桑人手里,那可就……” “赶快!别说话了!空桑的先遣队都已经搭了舢板,涉水冲锋过来了!——義铮少将带着风在截击,尽量给我们多争取时间。” 头顶炮火隆隆,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地下的军工坊里聚集着一队战士,正在急促而有条不紊地运送着资料和机械——风、螺舟、射日弩、冰锥……沧流帝国军工制造业的精华都凝聚于这些图纸上。 当所有该运走的东西都被运走后,整个军工坊顿时显得空荡了许多。只有未曾完成的巨大机械横七竖八地摆在那里,有些是战车,有些是武器,有些甚至是人形的盔甲,看上去如同开膛破肚的尸体。 “接下来呢?”有战士低声问,看着未完成的机械,“砸掉?” “干脆放一把火吧,来不及砸了。”队长皱了皱眉头,听着头顶的声音,“空桑人已经杀进来了……。我们没时间了,得立刻撤退!” “是!”战士领命退下,迅速找来了火石和火绒,而另一些战士则拿来了一袋袋的脂水。那些比水还轻可以燃烧的液体被装在皮囊里,发出浓烈的味道。 “泼到地上,均匀点。”队长吩咐,“点火时退开一些。” 脂水在军工坊的地面上纵横流淌,如同一条条蜿蜒的蛇,爬向了那些未制造完成的机械。咔嚓一声,火绒点燃,被扔到了脂水里,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巨大的火舌腾空而起,瞬间将靠近的战士须发舔焦。 “走!快走!”队长迅速后退,看着大火迅速蔓延,喝令,“都撤离!” 战士们扔掉了手里的火绒和脂水,向着地下军工坊门口撤退。然而刚一回身,所有人脸色瞬间惨白——当他们把最后一批物资运走之后,不知何时,地下军工坊的铸铁大门居然无声无息地关闭了! “谁?谁干的?”队长心胆俱裂地大喝,一边用力的锤击那扇门——然而,军工坊的门足足有一尺厚,纹丝不动,“开门,开门啊!外面有人吗?” 头顶的火炮还在继续轰鸣,然而地下却和地上一起瞬间变成了炼狱。大火蔓延,地下密室的温度迅速升高,所有人都疯了一样拍打着门。但是铁铸的门也迅速的灼热起来,拍打着门的手掌被灼烤着,发出了刺鼻的焦味! “队长……他们、他们是不是想把我们一起烧死在这里?”战士里终于有个年纪小的哭了起来,崩溃的大喊:“元老院想烧死我们!他们根本没想要我们撤离!对不对?” 双手被烧焦的队长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继续拍打着门,疯狂的大喝:“胡说!元老院是安排我们撤离的!谁知道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见鬼,谁关的门?” “呵呵……”忽然间,火海里似乎传出了低低的笑声。 那种笑,让所有人瞬间安静了下来,在烈火里全身发冷。 大火之中,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影影绰绰。那些移动的东西穿过烈火,朝着他们包围过来——那一刻,所有人都发出了恐怖的惊呼。 那些机械!是那些半成品机械,自行动了起来! 大火在地下军工坊里燃烧,然而,那些尚未完工的战车隆隆运行,弓弩不停发射,从火上缓慢辗压而过,居然无惧于脂水烈火,就这样从四面围了过来! “这堆破机械,到底是怎么回事?”队长也有点蒙了,说不出话来,“难道是有人在操纵它们?喂……。有人吗?有人在那儿吗?快出来,别开玩笑!” 唰的一声,劲弩一起指过来,对准了大火中活着的那群人类。 “快退!”队长失声喊道,看到那些空空的机械上劲弩自动瞄准,连忙后退,然而往后一步就踏入了火海,又只能惊呼着跳了出来。 “咔嚓”,在大火中,那些机械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操控着,张弓引箭,对着这群孤立无援的战士围了过来。烈火里,空荡荡的机械上所有武器都瞄准了这些活人,冷冷的尖端闪着寒芒。 “不……不要!”战士们失声惊呼。 那只无形的手动了,瞬间,箭如雨下。 当所有人被射杀后,那些机械自动转向,冲入了烈火,似乎按照另一种指示,就这样一动不动的仍凭大火焚烧,毁灭了自己。 当地下军工坊发生这一幕的时候,一发炮火落到了空明岛外围的海水里,直达数十丈深,令下潜的螺舟微微摇晃。 螺舟里的气氛非常凝重,黑袍的长老们围着居中的灯火,脸色苍白。 “空桑人真的连夜发起了总攻啊……”巫朗喃喃,脸色有些苍白,“我还以为加蓝帝都会下令大军返回呢,结果,他们还真占领了空明岛!” “不可思议,”巫礼摇了摇头,“我们都已经打入云荒腹地了,空桑人怎么能坐得住?我猜3加蓝帝都的旨意肯定已经下达了,只是尚未传到万里外的西海而已。” “呵呵,有没有传到,这谁知道?”巫姑笑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说不定那个空桑元帅早就接到了旨意,但他不想就这么班师回朝,想先把我们灭了再说。要知道,作为武将,谁不想建功立业呢?” “……。”螺舟里的长老都沉默了下去,没有人说话。 望舒作为最年轻的人之一,在元老院里一向说不上话,此刻也就随着众人沉默下去,双手在黑袍下渐渐绞紧,身体微微晃动,眉目间似乎有些紧张,不时微微抬起眼,看着周围的其他几个黑袍长老。 “我们能撑过这一关。”忽然,首座长老巫咸开口了,闭着眼睛,面无表情,“不要在这里嘀嘀咕咕。多说无益,等着吧,不出三天,他们必然会撤离西海!” “三天?”巫姑低声道,“三天后只怕我们的战士也没几个活人了吧?” 巫咸霍然睁开眼睛,厉叱:“要我说多少遍?我们的战场,不在这里,而在云荒!就算这里都变成焦土,只要我们能直取云荒心脏,一切都不是问题!” 巫咸的眼神凌厉,雪亮如电,让其他长老都不敢再吭声,纷纷起身离开。 然而,不满的情绪在四下弥漫。巫姑咬着嘴唇,低声冷笑,而巫礼、巫抵也都相视摇头,不作声地叹气——这些年来,首座长老的权力膨胀的太厉害,大权独揽,几乎让元老院原本的“合议”制度成为摆设,对于巫咸,他们几个人早已腹诽多时。 特别是如今,已经到了国破家亡的边缘。 散去的长老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传递了什么秘密的讯息,朝着不同的方向分散而去。 “望舒,你在想什么?”当所有人散去后,巫咸一眼就看到了依旧坐在原地发呆的少年。望舒低着头,脸色有些苍白,身体微微左右摇晃,似是陷入了一种奇特的节奏里,无法控制。 听到这一声,望舒的身体震了一下,似乎从某种遥想中回过神,呐呐道:“我……在想,那些空桑人如果发现了军工坊,会怎样。” “放心,他们发现不了的。”巫咸冷冷地道,“我已经下令将那里焚毁了。” “啊……是吗?”望舒叹了口气,露出惋惜的表情,“太可惜了。那里还有许多东西我都没造完,如果造出来,会是惊天动地的杰作。” “只要你聪明绝顶的脑子还在,一切都来日方长。”巫咸安慰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如今你先把最要紧的武器造出来——钢铁骨骼弄得怎么样了?我特意用一架螺舟集中了那些机械师,给你造了一个战时的临时军工坊,不耽误你半点功夫。” “多谢大人如此费心。”望舒笑笑,站了起来,“第一具复制品已经快要完成了——大人想过来验看一下成果吗?” “这么晚了,机械师们都回去休息了吧?”巫咸有些犹豫,“要么明天再看?” “能早一天确认,就能早一天投入战场使用。”望舒恳切地道,“大人如果晚上验看了,觉得一切都没有问题,等下半夜机械师们休息回来,我们就可以把第一批的钢铁骨骼运到地面开始使用了。” “唔……。”巫咸拈着花白的长须点了点头,“也是,军情如火啊。” “那么,大人这边请。”望舒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空明岛已经陷入战火,沧流帝国的核心人物乘着螺舟避入水底。然而,螺舟大部分被派往云荒,剩下只有寥寥几架,只能让最尊贵的人优先离开——其中元老院及其直系大约有一百多人,剩下的都是帝国最拔尖的机械师以及拥有各类特长的专业人士。 而望舒的军工坊,更是独占了其中一架螺舟。 从一架螺舟到另一架,需要搭乘水下小艇。当巫咸和望舒乘坐小艇穿梭于水下时,一枚炮弹正好落下,直击他们头顶的海面。驾驶小艇的舰长失声惊呼,迅速的转开舵。然而,飞速下沉的炮弹还是直奔他们而来,眼看就要把小艇拦腰炸成两截! 水流激烈动荡,带的小艇猛烈摇晃,望舒失声惊呼。 “小心!”巫咸霍的长身而起,一手按住了望舒,一手抓住了权杖,高高举起,他口唇无声翁动,刹那间,一道光从权杖顶上放出。海水向两边迅速分开,大海深处起了无形的波动,仿佛有看不见的力量瞬间释放,和迎头落下的炮弹对撞。 只是一瞬,那枚钢铁炮弹忽然变形,就像被迎面一击,倏地落入深海。 小艇在海下剧烈的动荡,所有人都脸色苍白。 “没事了。”巫咸收起了权杖,安慰望舒。少年仿佛被吓坏了,定定的看着他手中的权杖,说不出一句话来,许久才道:“好厉害。” “怎么?可怜的孩子,你还是第一次看到真情实弹吧?”首座长老笑了,似是微微带着讽刺,安慰道,“其实空桑人的这些破东西,比起你造出的射日弩差远了——在战场上你才是王者,别被这些小破东西吓到。” “……”望舒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那么说来,我造出的武器杀了更多人,是吧?” “那当然,纵横沙场,杀敌无数!”巫咸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亏有你这样的天才,我们沧流帝国才能抵抗空桑人那么多年。” 望舒的双眉微微蹙起,神色似乎颇为复杂,许久才摇了摇头。 “走吧,别纠结了,让我看看你最新的杰作!”巫咸拍着他的肩膀走出小艇,前面就是另一架专供机械师们使用的螺舟——那个螺舟悬浮在海底,发出幽深的蓝色,比普通的螺舟大出不少,如同一个巨大的堡垒,在海水的深处静静的悬浮。 望舒站了起来,拖着脚步,微微一瘸一拐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已经是深夜,因为刚刚完成第一批钢铁骨骼的制作,疲惫至极的机械师们都已经去休息了,这架螺舟里只有十几个打下手的工匠在忙碌,进行着最后的清扫和擦拭工作。看到他们进来,所有人都连忙站了起来。 “你们都退下吧。”望舒低声道,“我和首座大人有事处理。” 当所有人都离开后,这架螺舟里边只剩下了两个人。巫咸从进来开始,眼神就一直停留在那批刚刚铸造组装完毕的机械上,不由自主地露出赞叹的神情——螺舟的舱室正中,陈列着刚刚制作完毕的机械,每一个都有一丈高,精密地组成类似人形的机械。 一排足足十个,蔚为壮观。 “时间太紧,第一批只能做出这么多。”望舒道,摁下了机簧,所有机械瞬间缓缓转动,“但每一个都有足以抵挡一个营的战斗力,只需一个人进入内胆,熟练操控,便能穿行战场,如履平地。” “太好了!”巫咸赞叹地看着舱室内的陈列品,“这么说来,这里有足足可以抵挡一万人的战斗力!——可以直接拿到战场上用了吗?” “还没有。”望舒道,“让您过来看,就是为了做最后的检测。” “检测?”巫咸略微有些意外,“这不是你们机械师的事情吗?” “不,这事可不能让外人来做,非得劳烦您的大驾不可。”说到这里,望舒的嘴角忽然浮起了一丝奇特的微笑,只听啪的一声,其中一个钢铁骨骼的内胆忽然打开,“大人如果能亲自进去尝试一下操作,那就更好了。” 巫咸看到了那架钢铁骨骼的内胆,眼神忽然凝聚,脸色变了。 ——巨大的机械里,那个金属的内胆是根据人形制作的,除了有四肢躯干,头颅上面甚至依稀雕出了五官。而这个内胆上的人脸,居然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你这是做什么?”他霍然回头,厉声喝问。 “不做什么,只是致敬而已。”望舒却只是淡淡的道,并未对他这样严厉的呵斥表示在意,“作为旷古烁今的神器,对于这第一批做出的十具钢铁骨骼,我擅自启用了元老院的十位长老名字来命名——你看,这一具就是我。” 他指向了最末的那具机械骨骼。果然,内胆上浮凸雕刻着的是望舒的面容。 “……”巫咸脸上严厉的神色略微缓解,但内心的不适依旧存在,握紧权杖摇了摇头,“检测这种事情,还是让机械师来做为好,我不参与。” “是吗?本来还希望大人能亲自体验一下,好好的表扬我呢。”望舒似是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叹了口气,却也没有坚持,只道,“那么,就让我来给大人您做一下最后的测试,展示一下他的真正力量,如何?” 不等巫咸反对,少年一瘸一拐地走向了自己那具机械,攀爬而上。 机械有一丈高,然而他刚踏了一脚,那具机械忽然动了,梯子自动收缩,将望舒拉起。接着,只听到咔哒一声,内胆打开,将少年包裹了进去,瞬间严丝合缝地关闭。 只是短短片刻,望舒就消失在了眼前。 “大人,你看,现在这个钢铁骨骼的自重比之前你看到的半成品轻了许多,所以动作也灵活数倍。”望舒进入了机械内部,声音透过金属传出来,闷闷的,“我一共给他设计了十五套基本动作,这些动作的蓝本源于镇野军团的格斗术,比如……” 说到这里,那个巨大的机械哗的动了,一个冲拳接着一个格挡,做了一个漂亮的连削带打动作——举动之轻盈,速度之迅捷,甚至可以和活人媲美。而这一击的力量,又何止胜过人千百倍? “好!”巫咸情不自禁地喝彩。 “还有,由于自重减轻,所以它需要的驱动力也减少了。举个例子,我甚至可以连续操作他十二个时辰——”巨大的机械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弯下来,似乎想要做某一个动作。然而只听望舒啊的叫了一声,内部传出一声清脆的裂响,整个机械猛地震动了一下,然后停顿,就保持着那个姿态僵在了那里。 “望舒?”巫咸失声喊道,“怎么了?” “我……我……好像卡住了。”望舒的声音从机械里传了出来,已经微弱到几乎听不见,“有个机簧坏掉了……我没法动。” “别乱动!”巫咸连忙大喊,身形一动,已经掠上了机械,“我拉你出来!” “别、别撬!会弄坏的!按右边那个环形的机簧!”望舒在机械里微弱地说着,“完了,完了,我、我的腿好像断了……” “还怕什么弄坏!”巫咸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惊怒交加,手上不自禁地加了劲道,“如果你有什么事,十个机械也抵不上!” 他一摁那个机簧,整个机械就动了起来,外壳啪嗒打开,露出了光洁如新的内胆,内胆打开,里面露出望舒的眼睛,声音也清晰了一些,“我……我还好,只是……只是身体动不了。” “没事,你别动,我把你抱出来。”巫咸松了一口气,弯下腰来想把面具揭开,把受伤的人抱出来。然而,当他的双手穿过机械,接触到望舒的那一瞬,忽然间心里就是一冷。 ——触手所及是冰冷而坚硬的,完全不是人的身体! 不对,望舒本身就不是人,难道是…… 然而,这些念头如火花一样闪过,还没有来得及——从脑海里细细想过来,耳边只听一声奇特的响声,怀里的“望舒”居然动了起来,只是一抬身,一反手,一把将他死死抱住,往机械内部拉了进去! “望舒!”巫咸失声惊呼,一掌推开。然而,手接触到的居然是钢铁。那双冰冷的钢铁双臂紧紧扣住了他,将他整个人拖入钢铁骨骼的内部。 “抓到你了。”忽然,他听到一个声音轻轻的笑了起来,恶毒而欢快。 巫咸马上合拢双手,结阵,吐出了一句咒语。只听一声响,凭空闪过一道白光,虚空中凝结出利刃,一切而过。那双拉住他的钢铁之手断裂了。巫咸脱身而出,一按机械,倏地回身,一边厉喝着,一边寻找望舒——因为方才听到的最后那句话,声音居然已经不是来自于机械内部! 那个把自己关入钢铁骨骼的望舒,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的? 然而,就在那个刹那,巫咸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仿佛一声令下,整个螺舟已经封闭,四面的门无声落下。在舱室里,十具钢铁骨骼动了起来,朝着他围了过来,每一具动作都轻灵便捷、力量千钧! “望舒!”白发苍苍的长老变了脸色,四顾大喝,“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头顶传来少年轻轻的笑声,望舒居然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舱室,转移到了螺舟顶部的控制室里,“我在请您视察我的成果啊……巫咸大人。” “别给我绕弯子!”巫咸失去了平日的从容风度,怒叱,“你在做什么?为什么把人都调开、把舱室密闭?为什么把这些东西都放出来?——你是不是想造反?” “造反?”望舒忽的笑了一笑,“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只有你们人才有兴趣玩啊……。我只不过是想借着您来测验一下我这批新机械的威力罢了。看,他们都已经接受了我的命令,接下来将对您发起不间歇的攻击。” “你想做什么?难道……”巫咸震惊,然后顿了一顿,低声道,“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知道我自己是个机械,不是个人吗?”望舒的脸出现在控制室里,苍白而诡异莫测,“哦,告诉你,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我和这些东西是一样的,不过是你们的‘工具’,不是吗?那么,就来试试工具的力量吧!” 巫咸忽然怔住,一股冷意从心底涌起。他看着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没有丝毫感情,仿佛冷冰冰的钢铁。 首座长老忽然冷笑起来,“好吧!看起来天机公子造出来的这个机械人,比我们想象的更聪明——不但知道了自身的秘密,居然还不动声色的设了这个圈套让我钻。但是,你毕竟还是个机械,你无法超越你的制作者,也低估了人的力量。 他举起了手,十指之间绽放出淡淡的光,那是灵力开始凝聚的象征。 “以为我手无寸铁就可以收拾我了吗?”巫咸厉声道,双手分开,虚空中倏地出现无形的利剑,呼啸着斩开了空气,“人的力量,是你们这些机械人永远想不到的!” 赤手空拳的人开始动作,双唇中吐出咒语,手腕翻转,只是轻轻一点,当先围过来的钢铁骨骼便发出了裂响,精钢的表面居然被硬生生撕裂! “啊!好厉害!”望舒躲在控制舱里,忍不住赞叹。 ——这就是“人”的力量吗?来自于灵魂、精神、修炼,是神秘莫测的血肉之躯里蕴藏的看不见的东西吗?和机械完全两样? 十具机械交错攻击,按照指令对巫咸发起了围攻,动作精准,发出的力量达到不可思议。然而,巫咸一人一仗,并指点去,咒术纵横交错,居然将所有攻击都挡了下来!每次他隔空伸手,无形的力量便将巨大的机械推开,直退到墙壁上,哗啦一声四分五裂。 整个螺舟都在颤抖,被这种力量的交锋所震慑。 当巫咸扬起法杖,凝聚一道闪电,将最后一个钢铁骨骼粉碎时,那冰冷的拳头也已经堪堪击到了他的胸口,虽然在最后关头被震开,然而巫咸也被巨大的力量波及,往后一个踉跄,含住了嘴里的一口血。 “果然,首座大人的力量,比这些新造出来的机械加起来还厉害,”望舒看着底下的一幕,淡淡开口,并无惊惶,“所以,我给您准备的更全面——” 在他的声音里,螺舟忽然间发出了奇特的咔咔声,每一面墙壁都往内凸起,如同有一只巨大无形的手在外用力揉捏。四壁传来刺耳的声音,是金属的舱室在深海的水下撕裂,海水的压力让螺舟扭曲变形。 望舒轻声的笑,“你看,这就是我为您准备的钢铁的坟墓!” 不好!巫咸心里一惊,这个疯子,是想弄坏螺舟,让海水倒灌进来吗? 来不及思考,深海的水已经从缝隙内飞快涌入,一道一道,如同箭一样射在他身上,剧痛。巫咸来不及躲开那些水柱,站在原地,将法杖横持手中,飞速的念着咒语,释放一个个咒术,飞快的修补即将崩溃的四壁,不让海水进入。 然而螺舟已经开始自毁,破裂的速度远远超出想象,巫咸竭尽全力也无法赶上破坏的速度。当咒术一遍遍飞快念出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口唇灼热无比,一口血就这样喷溅了出来! 半空中,忽然有什么东西飞了下来,倏地将鲜血接住,一滴都不曾落地。 ——那是一个小小的水晶杯子,被看不见的手操控着,从顶部控制舱垂落,分毫不差地接住了那口鲜血,然后啪的合上盖子飞了回去,落回望舒手里。 “看啊,这就是血……只有人才有的血液!这其中,有着人的魂魄。”头顶上传来望舒的声音,双手似乎抚摸着那杯鲜血,“这就是你们人类和我们不同的地方,对吗?——可惜,你们的血肉之躯,终将会在黑暗的海底,腐烂成泥。” 巫咸抬头,看向头顶的控制室,然而却已经看不到少年的那双眼睛。他似乎只是在那里冷冷地俯视了自己片刻,便又迅速离开了。 望舒……。去哪里了? “望舒!”他厉喝,“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头顶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巫咸大人,如果,你真的给了我和织莺在一起的机会,或许,我今天也会给你机会……。可惜……你们这些言而无信的人类啊……” 声音终于越来越远,乃至于消失。 就在同一瞬间,巫咸感觉脚下的地面猛然一沉,听到周围的舱壁开始起伏波动,发出古怪的声音——那已经不再是被撕裂的声音,那些墙壁居然自行修复,一层一层延展开来,瞬间变得牢固无比! 这是……巫咸刚看了一眼,忽然间天旋地转。 螺舟猛然下坠!就像是一个通道忽然打开,他和周围的一切飞速下坠,就如断线的风筝一样,完全不受力!这是……巫咸终于忍不住失声惊呼,将法杖在虚空中划过,一遍遍念起咒语,然而却无法终止坠落的速度。 他就这样连同这块巨大的钢铁,一起坠入了无尽的黑暗! “去吧……”深邃的海底一片漆黑,只有一个小小的舱室脱离了母体,在大海里静静悬浮。舱室里的少年嘴角浮现出一丝恶毒的微笑,目送着坠入深海的首领。 在刚才的那一刻,耗尽了巫咸的所有灵力后,望舒按下了手里的机簧,锋利的刀刃弹出,旋转着割断了那个连接控制舱和螺舟之间的钢索——整个螺舟失去了动力支撑,如同一个沉重的铅球,朝着大海深处飞速坠落! 无声无息,迅速被黑暗的深渊吞噬。 “有那么多我的杰作和你一起沉入海底,也算是厚葬了吧?”望舒坐在控制室里,冷冷凝望着消失不见的螺舟,嘴角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转过身来,问站在身侧的另外一个人,“是不是呢,巫咸大人?” ——在他身侧站着另外一个人,黑袍白发,赫然和巫咸有着一模一样的外貌!甚至,连黑袍和法杖都丝毫不差,几乎像是孪生兄弟。 然而,他没有说话,口唇和双眼都紧闭着,没有一丝生机。 “哦,我忘了,你还不会说话呢。得进行《营造法式》古卷上记载的最后一步‘铸魂’仪式才行。”望舒笑了起来,站起身走过去,捏开了对方的下颌,端起了那个水晶杯,滴了一滴鲜血在舌尖上——那滴血沿着舌头慢慢滑落,滑向咽喉的深处,仿佛一条蜿蜒的赤红色小蛇爬向莫测的所在。 如果仔细看去,在咽喉上似乎还有细密的朱红色,似乎是某种奇特的图腾。 望舒看着一切,喃喃道:“呵,人所拥有的魂魄,还真是神奇的东西啊,完全无法以机械学来解释……。当年,父亲就是这样创造我的吗?用他自己的血?” 是的,这是他从天机公子遗留的手稿里发现的秘密——这个旷世奇才,一生创造出了无数绝顶的机械之后,在生命的最后,留下了最伟大的创造:望舒。一个几乎和活人一模一样、具有高度智慧的机械傀儡! 按照天机公子的绝笔,他是将自己的血注入了这具机械,让灵魂注入,从而赋予了这冷冰冰的机械生命之力量。 ——这种创造,已经是将绝世的机械学和绝顶的术法相结合,旷古烁今。 那个天才机械师牺牲了自己,完成了最后的杰作。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真的是天机公子的儿子吧?是延续了他的生命、继承了他的智慧的后裔,只是比他……。更加不朽,可以永久的传承。 如今,他按照天机公子的做法,造出了下一代机械傀儡。 只是,他并不需要那种注入了全部灵魂的“完全体”,因为,一旦获得了和正常人类媲美的智慧,这些机械就会难以控制,而他,只需要听命的傀儡。 从巫咸身体内获得的鲜血缓缓注入机械。 望舒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一幕,眼神里露出奇特的渴望和恶毒——当鲜血穿行过咽喉的瞬间,一道光忽然从身体的深处绽放,将这个人从里到外照亮! “行了。”望舒放下了水晶盏,看着面前的东西笑了一声,然后伸出了手。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精美得水晶柱,长不过一寸,六棱折射出美丽的光。他打开了颅腔,将这个水晶柱安放在了机械傀儡的百会穴下方,固定。 有了这个控制仪,他就能在方圆三丈的范围内不动声色的控制这个傀儡了。 “好了,我的杰作。”他看着面前的东西,眼神又是纠结又是厌恶,伸手拍了拍。那“巫咸”吐出一口气,似乎苏醒了过来,双眼慢慢睁开。 在刚睁开眼的那一刹那,他的眸子散发着微微的光,迥异于人的眼睛。然而很快,那些光就弱了,熄灭于双瞳。黑袍的老者睁开眼,看到了面前站立的少年,弯下腰,单膝跪了下去,低声道,“主人。” “别叫我主人,起来吧。”望舒淡淡的俯视着他,眼里有一丝骄傲,“让我测试一下你。” “是的,主人。”黑袍老者低了低头,恭敬无比地站了起来。 “说过了,不要叫我主人,怎么就教不好呢?——花了那么多时间才把你设计出来,你总该比小莺聪明一点吧?”望舒皱起了眉头,有些不悦,一把抓过了那个人,一抬手,咔嚓一声,居然将他的下颌拆了下来! ——老人的半个下巴顿时空空如也,然而却一滴血也没有。缺失的下半边脸里,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蜿蜒曲折的管子,从咽喉直接通向了身体的深处。 “是不是你的发声部位还没有弄好?或者回路出了故障?不至于啊……我在小莺身上都做过实验了,连他说话都比你像样!”望舒仔细地研究者里面的舌头和软骨,将一卷细带子似的东西抽了出来,逐一理顺,然后又放了回去,咔嚓一声装好。 老人的脸顿时变得栩栩如生,没有一丝瑕疵。 “巫咸大人,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望舒捧住他的脸,眯起了眼睛,轻声问,“再说一句话试试看?” “感觉不错。”巫咸应声回答,语气平板。 “不错,果然不叫我主人了。”望舒松开了手,满意的笑了一笑,叮嘱,“对了你以后还是叫我望舒吧……否则一开口叫主人,元老院那群人还不吓疯了?” “是。”巫咸回答,“望舒。” “好吧,以后你要记住,自己是巫咸,元老院的首座,除了我们私下面对的时候,你不可以表现出是我的傀儡,因为接下来我们要……”望舒刚说到这里,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沸腾,似乎有无数人在瞬间包围了上来,控制室周围一片雪亮,是无数的灯光照射了过来。 “首座大人!首座大人!你们没事吧?”外面有人大喊,“是螺舟沉了吗?需要我们派人手过来吗?” “哦,他们来了,动作还真快。”他轻声道,笑了起来,拍了拍巫咸的脸,道,“好了,现在终于到了检验我这个杰作的时候了——别怕,接下来你只要少说话,按指令来,就不会出大差错!” 巫咸点了点头,没有半分紧张,“是,望舒。” “哎,在外人面前不要和我说‘是’,要说‘好’。”望舒不耐烦的纠正,“好了好了,你少说话!——告诉你,如果你半途出了什么大岔子,我有的是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你不露痕迹地销毁掉!” “好的,望舒。”巫咸回答。 望舒最后凝视了那个傀儡一眼,回过头,对着外面喊了起来,敲击着金属的舱壁,“来人——快来人!我们被困住了,被困在这里了!” 飘浮在海底的控制舱猛然一震,望舒知道是旁边的旗舰上发出了钢索,将漂浮的控制舱牢牢抓住,拖回身边。 “巫咸大人,你们还好吗?”当控制舱的门打开时,冲进来的人焦急万分,“是出什么故障了?螺舟刚才为什么沉入了水底?” “太糟糕了!”望舒探出头,脸色苍白的喊,语声焦急,“钢铁骨骼在测试时失控,让螺舟整个沉了下去!我们根本来不及控制,只能撤离到这里,斩断了和螺洲之间的联系,好不容易才脱了险。” “啊……”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人失声,“那巫咸大人呢?” 望舒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没有立刻回答。仿佛知道对方的意图,巫咸清了清嗓子,踏前一步,低声回道:“我在这里。” “哦。”问话的是巫姑,她一眼看到望舒身边的巫咸,松了一口气,语气里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只道,“首座大人安然无恙就好——真担心您和那螺舟一起沉了,这当口儿元老院要是没人主事,可就群龙无首了。” “让你们担心了。”巫咸道,神色一动不动,“我没事。” 四周有小艇围上来,用工具撑开了扭曲变形的门,将控制舱里的两个人拉出。脱困的巫咸一边应付着前来慰问的人,一边吩咐军队赶紧去搜索附近,打捞螺舟——他说的话很少,但每一句都很短促,看起来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望舒站在他身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是的,只要他一个回复不准,露出破绽,他就必须按下手里的机关——那个机关遥遥控制着巫咸的脑部,只要轻轻一按,就能让他瞬间倒地毙命! 然而,巫咸回答得很好,几乎滴水不漏,令他松了一口气。当问话的人开始越来越多,问题越来越复杂的时候,望舒轻轻地抬起了手,做了一个不易察觉的手势。 “今天太晚了,我很累了。”只是一瞬,巫咸便低下了头,用简短的话结束了一切,”一切等明天天亮再说吧。大家都散了吧,只是,搜索要连夜继续。” 在首座长老的威严下,人群散开,却还是议论纷纷。 “这回军工坊彻底完蛋了,败局已定,他倒是还沉得住气。”望舒随着人群离开,忽然,背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抱怨,带着满腔的怨气,“空桑军队都已经登陆本岛了,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撑到明天!” 望舒闻声回过头去,在人群里看到了黑袍的巫姑,她正和其他几个黑袍人聚在一起,每个人的眉目间都流露着不满的情绪。他们几个在散去后没有各自回去,而是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重新聚在了一起。 看来,元老院的其他人都已经按捺不住了啊…… 望舒看着那群人,嘴角忽然浮起了一丝冷笑。这些年来,元老院的勾心斗角,他一直都看在眼里,原本以为和自己不相干,谁知道如今却都成了棋盘上必不可少的棋子——在这个当儿口上,他怎能不助他们一臂之力呢? “真是糟糕啊,”他走了过去,刻意地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加入了他们,“这回是死里逃生,差点把命都丢了……。唉。” 然而,看到他走过来,其他几个长老立刻顿住了话题,用警惕的眼神看着这个少年,不再继续议论。很显然,他们并没有把他当作自己人。 “我记得军工坊迁移过来后,动用了两架螺舟,”许久,巫姑才冷冷道,“除了刚才沉掉的那架,还有一架是你自己在用的——那里应该还有不少武器和资料吧?” 望舒很知趣的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道:“是还有一点,也不知道有没有大用处。里面有一堆东西,各式各样的杂碎,我准备让巫咸大人过来看看。” “巫咸要去看?”巫姑忽然皱起了眉头,“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子时。”望舒道,“巫咸大人说那时候他才有空。” “哦……那么晚啊。”巫姑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目光和其他长老们对接了一会儿,每个人眼里都有奇怪的神色翻涌,“明晚子时?还有谁同去吗?” “没有了,估计也就我和他两个人吧。”望舒似是漫不经心的回答,“你们也知道,巫咸大人一贯独来独往,连侍卫都不愿意带一个。” “那是。”几个长老不约而同地一起点头,说了一句,然后立刻又止住,眼神变得更加复杂而奇特。 “各位大人要不要也一起来呢?”望舒笑着问。 “好。”巫姑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浮起了一个笑容,“到时候见。” “到时候见。”望舒转身慢慢走开,听到背后低低的议论,眼里的笑意止不住地更深——这些人类,因为有着心脏和大脑,总以为自己聪明,然而,却往往因为各种欲望而变得蠢笨无比,完全不如机械果断干脆。 坟墓已经挖好了,只等那些人列队依次进入。 当望舒离开后,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响起,窃窃讨论着,宛如深海里潜游的鱼类,黑袍者聚集在一起,秘密讨论着—— “怎么样,明晚,是个好机会吗?大家同意吗?” “真的要动手?会不会有点……” “你还迟疑?再迟疑大家就一起完蛋!——都什么时候了!” “可是,到时候舱里还会有人吧?望舒肯定会在场,怎么办?” “望舒?他不过是个机械,你可别忘了。最多一并处理掉他就是!” “太可惜了。他是个天才,没人可以代替,帝国还用得到他,可别把他和巫咸一起处理了,得保留下来才是——如果他不给我们添乱的话。” “放心,望舒很好对付。只要告诉那个孩子我们同意织莺和他在一起,他肯定会跪下来吻我们的脚。呵呵……。” “怎么,你也想让织莺跟了这个机械人?太恶心了!” “权宜之计嘛。哄一下这个孩子,日后再慢慢收拾他就是!” 黑袍的长老们聚集在一起,低声议论着,手指在袍袖底下不停比划,眼里的光芒越来越莫测。他们坐在螺舟里,头顶是不断落下的隆隆炮火,深海湛蓝色的波纹映照在他们身上,忽明忽灭,令这群人像是刚从地狱里出来的一样。 羽·苍穹之烬 第十四章 十四、孤岛惊魂 西海上,棋盘洲的空明岛上已经是一片火海,再也没有一个完整的建筑。一个不过二十公里见方的岛屿上,忽然间几乎每一寸海岸线都被军队包围,密密麻麻的战舰簇拥着这个岛,将血和火倾斜了下来。 在烈火中,有冰族战士在唱着战歌,悲凉雄壮。 “末路之气!这些困兽!”旗舰上,全副戎装的将领扶舷远眺,看着自己的士兵从舢板上疾冲而下,气势汹汹如同下山之虎,不由的用力拍了拍船舷,“这些冰夷如今已经是笼中困兽,看他们还撑不撑得过三天!” “来人,草拟密信!”骏音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传唤身边的侍从。侍从上前,迅速拿出了纸笔,问:“元帅是要给帝都传喜讯吗?” “不,那些家伙怎么配得上我第一个专程去报喜!”骏音冷笑了一声,眼里涌起一股热意,用力击掌,道,“我要写信给墨宸——我要告诉他,我替他完成了他的梦想,拿下了冰夷的老巢,灭了沧流帝国!” “是给白帅吗?”侍从也激动起来,“怎么写?” “昔年,你我曾于白塔之上立约,为国百死不悔。今日君归隐田园,吾不负君所托,以冰夷之血为引,于西海遥祝。君之愿,已达成,不负当年金戈铁马一场!”骏音咬着牙,一字一句口授,“愿日后云荒铸剑为犁,永享太平。” “写的真好!”侍从一边奋笔疾书,一边道,“白帅知道了一定也很开心吧?” “他会夜不能寐,向西痛饮三百杯吧?”骏音大笑,扬眉看着自己的战士冲上冰夷的首府。 登陆后,空桑军队遇到了沧流帝国镇野军团出乎意料的顽强抵抗。虽然所有建筑都已经被炮火轰塌了,但每一条街巷,每一处废墟都有沧流的战士坚守,寸土不让。 这样的巷战,持续了两天两夜。 “冰夷还真是有血性啊……”空桑统帅从海上看着这一幕,也不由的叹息,“明知肯定守不住,还要血拼到最后——难怪几百年来我们都无法真正灭掉他们。” “几百年来都做不到的事,骏音大人您今天就可以做到了!”侍从已经写完了那封信,小心翼翼的封起来,“是要立刻飞鸽传书发到云荒去吗?” “是,要让墨宸尽快和我分享这个喜讯!”骏音拍着船舷,高声道,语气有压抑不住的兴奋,“要让他知道,我终于没辜负他的托付!” 然而,侍从刚拿着密信转身,就撞上了另一个急匆匆赶来的斥候。 “元帅,帝都来的圣旨!”斥候疾奔而来,单膝跪地,将一封用金漆密封的信件托起。那上面盖着朱红色的玉玺,是来自加蓝帝都的密旨,还有十万火急的标记。 骏音看着那道旨意,眼神不由得微微变了。 拆开来,里面的内容果然如他所料,让他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冰夷入侵,已达瀚海驿,特命尔等火速率军返回,切莫留恋西海战场——大军在外,敢不受君命者,军法从事,灭族连坐! 这已经是三天来的第五道密旨了吧?前面的那四道,都被他强行压下来了,如今帝都居然发来了措辞如此严厉的旨意。 云荒那边的情况到底是什么样,不是还有袁梓将军的十万大军在空寂之山镇守吗?冰夷的国力他是清楚的,就算倾国之力奔赴云荒,空寂大营作为西北屏障,至少也能扛住一年半载,所以,他一开始接到帝都密旨说冰夷已经登陆狷之原时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可如今,不过短短半个月,居然接二连三的来催促他返回! 灭九族?这是恐吓吗?难不成帝都还要屠灭青之一族? 然而很快,他的脸色就变了——因为密旨后面还附了一封信。那是一封家书,朴素无奇,但上面的笔迹,赫然是他父亲青王的! 他只匆匆看了几行,脸色就转为苍白,呼吸也急促起来。 “元帅……”侍从拿着那封刚写好的密信,看到他的脸色,有些犹豫地问,“是要现在就发出去给白帅吗?” 骏音迟疑了一瞬,铁青着脸,劈手一把夺过那封信,揉成了一团,看也不看就扔进了大海,霍然转头,厉声下令:“昭告全军,停止登陆,迅速返程!” “什么?!”侍从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马上就要拿下空明岛了……” “停止登陆,返程回云荒!听到了吗?”骏音咬着牙,声音已经有些发抖,“否则,他们就要杀了我父王!” 侍从匆匆跑下去发布指令,骏音独自站在旗舰上,看着下面的士兵在指令到达时如同潮水般撤退,不由得热泪盈眶——从云荒到西海,何止万里,他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到达此处,就算是眼前的这一个小岛,每一寸的推进都是鲜血铺就,如此艰难的血战前行,到了离成功只有咫尺的地方,却要被一道圣旨硬生生勒马返回?!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军人,此恨何能忍? 他咬着牙,一掌拍在了船舷上,用力得沁出了鲜血。 “元帅!小心!”忽然间,耳边传来了惊呼。劲风从头顶袭来,黑暗压顶,骏音急速抬头,只看到巨鸟从上空低低掠过,在翅膀几乎碰到旗舰桅杆的刹那一分为二,化为两道黑影左右袭来。 比翼鸟!冰夷居然还有一架比翼鸟! 这些日子空桑军队已经占领了西海棋盘洲差不多所有岛屿,摧毁了岛上所有机械库,所有风、比翼鸟起降地都已经不复存在,而这架比翼鸟又是从何而来? 他大惊之下迅速侧身,一个翻滚便朝着船舷另一侧的舱室而去。然而,劲风呼啸而来,追逐着他的身形,快到无与伦比。比翼鸟上闪电般地射下一排密集的劲弩,每隔三尺一支,支支穿透钢铁的船板! 唰的一声,最后一支劲弩盯住了他的左脚,在他即将进入舱室的时候。 “主人,命中目标。”鲛人凝的一头雪白长发在风里飞舞,俯视着脚下的空桑旗舰以及旗舰上血流满地的统帅,面无表情地开口,向另一边比翼鸟上的義铮汇报——她的双手、双脚都连接着机簧,靠着肌肉微弱的牵动触发控制机械,已经完全是傀儡的状况。 “射杀!”義铮的回答传递过来。 比翼鸟两翼合围,交叉掠过,无数劲弩呼啸而来,直射下方已经动弹不得的人。空桑战士冒死从甲板两侧冲出,想要把统帅救回,但在速度上却完全不是比翼鸟的对手。 然而,就在那一刻,骏音忽然从甲板上消失了! “小心!”一击落空,義铮立刻下令,“他们的火炮就要跟过来了!” 比翼鸟呼啸拉起,直冲云霄,在高空合二为一。然而義铮并没有返回,而是冒着必死的风险回头折返,再度朝着旗舰冲了过去! 他冲得很低,几乎贴着甲板飞过。比翼鸟的双翼带倒了桅杆,这样低的高度反而让所有瞄准过来的火炮都不再发射,生怕误伤旗舰。在冲到最低点的时候,他不顾一切的再度按下了机簧,将所有射日弩在一瞬间对准那个舱室射了出去! 轰然中,比翼鸟贴地后重新冲上云霄,无数炮火随着而来。 “主人,我来。”凝短促开口,十指以无法形容的速度开始动作,操纵着比翼鸟在密集的火网中穿梭。她的动作很快,控制也妙到毫巅,然而,在数百门的火炮攒射下,左翼还是被击中,整个比翼鸟猛然倾斜。 “凝!”義铮失声。 然而凝没有说话,似乎所有精力都凝聚在了手指上,飞快地操作着,被击中的比翼鸟发出咔嚓的声响,陡然再度居中裂开!重新分体! “我引开炮火,掩护主人离开!”她低声道。 “不!”義铮大呼,伸出手扣住鲛人的手腕。然而命令已经完成,比翼鸟迅速一分为二,两个驾驶舱刹那间断开。他无法拉住凝的手,倏忽间已经远离百丈。 凝操纵着比翼鸟,俯冲而下,在天网里上下翻飞,吸引着船队密集的火炮,如同一只用尽全力搏击的飞鹰。在她的努力之下,空桑人的攻击大部分被吸引过去,天空里赫然露出了一个空隙,足以让他撤离。 然而義铮并无犹豫,迅速按下了控制杆,只是一个折身便又返回,冲入了火网。他穿过枪林弹雨靠近她,发出了指令,比翼鸟迅速合体。 “主人!”凝看到了他,惊呼。 ——即便是服用了傀儡虫,成了一个傀儡,她的眼里居然还会有如此深切的关怀与恐惧。義铮心里一痛,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枯瘦的手腕,低声道:“要走一起走!” “是。”凝低下了头,接受了这个命令,“一起走。” 仿佛身体里焕发出了可怕的力量,这个满头白发的鲛人猛然坐起,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操纵者摇摇欲坠的比翼鸟,居然硬生生从漫天的炮火中闯出了一条路来! 奇袭结束,比翼鸟已经变成了高空里的一个小黑点,远在射程之外。 “元帅……元帅!”空桑战士们惊呼着扑过来,只看到满地的鲜血和地上的断肢——在刚才千钧一发之际,骏音毫不犹豫地拔出佩剑,斩断了自己被劲弩盯住的左腿,才在关键时刻滚入了舱室内,避开了凌空而下的呼啸袭击。 “快传军医!”侍从脸色苍白,大声喊,“快!” “没事,我死不了。”然而,骏音却惨白着脸开口,声音一丝不抖,“你们别在这里乱,全都给我回前线去!——小心冰夷在我们回撤时袭击,千万不能乱了阵脚!” “是!”战士们咬牙领命,迅速散去,只剩下侍从扶着断腿的统帅,眼里有泪。 “这个比翼鸟上,是義铮少将吧……”骏音抬头看着天空,喃喃,神色复杂,“据说玄洺副帅上一次就丧生在他的手里,真是个厉害的人物啊。只可惜,这次不能和他面对面来个第二次交手了。” 军医提着药箱赶来,匍匐在脚下为他包扎伤口。然而骏音似乎感觉不到痛苦,只是看着外面的蓝天碧海和如同潮水一样撤退的空桑军队,将手重重地敲在了甲板上,肩膀微微颤抖,眼里第一次有了泪光。 ——墨宸,墨宸,你临走时托付给我千军万马、万世荣耀,我本以为可以替你完成心愿,却不料终究还是辜负了你的嘱托! 比翼鸟在大海中间落下,浩瀚的水面无声无息分开,居然有一座浮岛从水下悄然浮现,承接了从天而降的巨大机械。那座岛屿也是机械做成,长一百余丈,在展开时居然可以将整个比翼鸟包入其中。 “凝,”義铮抬起手,拍了拍旁边的鲛人,柔声问,“累吗?” 苍老的鲛人摇了摇头,“不累。” 然而,虽然这样说,她的身体却已经连坐都坐不住了,无法控制的往下瘫软。義铮连忙伸手将她扶好,缓缓放平——凝已经无法离开比翼鸟了,因为有支架固定着她的四肢,和机械合二为一。 義铮看着这个已经有了千岁高龄的异族同伴,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是的,如今的凝,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傀儡……再也没有自己的意识,成了行尸走肉,只懂得为主人而战。可是,如果不服用傀儡虫,她这样千疮百孔的身体也决计无法支撑到这一刻,早已崩溃死亡。 義铮脱下外袍放在了她身上,低声道:“你也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睡吧。” “是,主人。”凝微微一笑,满脸的皱纹,然后闭上了眼睛,迅速睡去。 義铮走下比翼鸟,迎向前来迎接他的属下。显然已经得知了前方传回的好消息,每个人脸上都有兴奋之色,疾步走过来,行礼,“恭喜少将又立新功!——奇袭了空桑的旗舰,这次元老院一定又会嘉奖你了!” “过奖了。”義铮很疲倦,没有精力如平日那样客套一下,只道,“在我离开的时候,看到空桑的军队在撤退——是真的吗?” “是真的!”将士们的脸上都露出兴奋的脸色,争着道,“前方传回的消息,空桑人已经开始撤出空明岛了!据说是加蓝帝都方面的旨意,命令大军返回——看来我们在云荒的兄弟们终于有所动作了。” “那就好……”義铮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无穷无尽的疲惫袭来,“再这样攻下去,我们定然连三天都撑不住——真是险到了极点。” “是啊是啊,幸亏这当口儿他们撤兵了!”属下接口,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少将您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一件大事!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军工坊那边居然整架螺舟都掉了下去,里面的所有武器都没了!” “什么?!”義铮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问,“那望舒他……” 那一瞬,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似乎是暗喜,又似乎是震惊。 “望舒和巫咸大人没事,否则就更糟糕了!”幸亏属下飞速的接了下去。 “哦,没事?”義铮楞了一下,吐出一口气,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苦笑,脱下护手护膝,交给了属下,一边往里走去,一边问,“那元老院有什么吩咐吗?关于这次的空桑撤军?” “还没有,”属下回答,“巫咸大人昨晚受了惊吓,今天一整天都在休息。” “哦?”義铮微微一怔,觉得有些反常——巫咸大人虽然年近八十,但依旧精力旺盛,事必躬亲,如今又是国难当头的非常时期,怎么会一整天都不见人?军机如火,稍纵即逝,怎能如此耽误? “我去拜见一下大人。”他想了想,转身离开,“你先回去吧。” “可是巫咸大人说了,今天不见人!”属下连忙喊。可是義铮少将早已大步走得远了。在幽暗的水底,他的背影显得如此孤单和疲惫,如同一只搏击了万里的白鹰。 从前线归来,義铮第一件事就是来到首座长老所在的舱室,果然被告知长老正在休息,不见人。然而不知道为何,他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便不顾外面侍从的阻拦,强行推开了门闯了进去。 “巫咸大人,”他沉声道,“在下有急事禀告!” 然而,舱室里居然空荡荡的,除了堆满的书卷,一个人都没有。连跟着进来的侍从都有些呆住了。巫咸大人明明待在里面,如今到底去了哪里?这下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但不等出大肆搜索,忽然听到暗角里传来一个声音,“都出去。” “巫咸大人!”義铮一个箭步上前,看到了坐在黑暗角落里的老人。 巫咸大人居然独自坐在舱室的暗影里,披着黑袍,似是打坐,盘膝低眉,不看任何人一眼。侍从都知趣地退了出去,只有義铮留了下来,坚持不肯离开。 “出去。”巫咸低声重复,语气冷淡,没有抬头。 “大人,我有事禀告。”義铮反而上前了一步,开口道,“今日我刚从前线返回,发现空桑人已经开始撤离西海——我猜测他们已经接到了来自加蓝帝都的命令,要返回云荒了。不知大人对此有何计划?” “……”巫咸沉默着,没有回答。 “大人?”義铮有些愕然。 “出去。”巫咸只是重复,头也不抬,“我很累。” 義铮一怔,他的家族和巫咸是世交,自幼得到巫咸的重视,还从未见过首座长老对自己这样说话,不由得吃了一惊,忍不住问:“大人,您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没有。”巫咸冷冷的回答,依旧没有看他,“出去吧。” 義铮心里更加不安,然而门外的侍从已经上前,催促他离开。他不能违逆对方的意思,转过身,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又转头问:“对了,大人,您……您有没有织莺的消息?她什么时候回来?” 听到“织莺”这个名字,巫咸忽然震了一下,似乎触动了什么,蓦然抬起了头。那一瞬,義铮心里不知有什么地方咯噔了一声,直觉不祥,一个箭步过去,扣住了老人的手,“大人!你……你怎么了?” 巫咸没有说话,但是眼里居然有淡淡的光芒放出,迥然异常! “巫咸大人,”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淡淡开口,“元老院召集会议,请你前去主持,大家都已经到了。” 那个声音一入耳,巫咸眼里的光顿时熄灭了,站了起来。 “望舒?”義铮回过头,看到了门口的白衣少年。那个天才机械师面无表情得站在那里,外面披着一件元老院的黑袍,对巫咸点了点头。首座长老应声站起,默不作声地走了过去。 “少将凯旋,又立下新功,真是可喜可贺。”望舒看着義铮,淡淡开口,语气却莫测。这个孤僻的少年平日甚少和人主动说话,更是从未和義铮有过面对面的交流,此刻忽然开口,令人不由的有些意外。 “过奖了,”義铮拱了拱手,“听说望舒大人的螺舟昨晚失事,实在是令人担心。” “是吗?不必担心。”望舒笑了一笑,而巫咸一直沉默,并没有回答。 “巫咸大人是否有什么不适?”仿佛是接着方才義铮的问题,望舒开口问,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的老人,“我觉得大人的手很冷,需要叫大夫来看看吗?” 巫咸摇了摇头,“不需要,主…….”望舒眼里冷芒一闪,巫咸立刻顿了一顿,说,“主要是,有点疲惫。” “看来大人是需要多休息了。”望舒神色缓了下来,轻声道,“不过,今晚元老院有约,大家都在等您,还是得去一下。” 義铮动了动嘴唇,又忍住了。他今晚本来是想问问织莺归来的时间,然而,当着望舒的面,这话却又问不出口,只能沉默着等待下一次机会。 他看着老人和机械师并肩离开,枯槁的外形和少年的青春形成强烈的对比。老人脚步沉稳,落地轻而无声;少年却一瘸一拐的走着,那条天生残疾的左腿有些僵硬。然而腿脚轻便的巫咸却一直跟在望舒的后面,并没有超出半步。 这种情况,不知为何令他生出微妙的不祥感觉来。 “这次做的还不错,”等走远了,望舒轻声对旁边的人说,“当你不知道怎样回答的时候,就不要回答,看我的手势,知道吗?” “是。”巫咸点头。 “不过,我没有在你身上设置关于‘织莺’的回答,难怪你不知道怎么回复。”望舒淡淡苦笑,眼里似乎流露出复杂的感情,“以后如果他再问到织莺,你就说还没有她的消息吧——总而言之,不要再让義铮得到任何有关她的消息,知道吗?” “是。”巫咸继续点头,面无表情。 望舒低下了头,看着自己一瘸一拐的腿,眼里忽然露出了狠戾的神色,“不过,这样下去似乎也不是办法……看来義铮已经起了疑心,在织莺回来之前,我要把他处理掉才行!” 顿了一顿,他叹了口气,“可是,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她会恨我的吧?” “……”巫咸似乎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沉默。 望舒双手紧紧绞在一起,似乎在思考什么,身体也有些摇摆起来——天机公子在制造他时已经病危,并未完全造好便已去世,所以他的左腿留下了残疾,而身体的平衡性也不好,一遇到紧张的时候就容易失控。 “可是,也不得不这么做了,”终于,少年咬住了牙,“谁叫他是织莺的丈夫!” 義铮站在门口,看着巫咸和望舒一起离开的背影,心里的不适感越发浓重了,却又说不出到底什么地方不对。 “元老院今晚有议程吗?”他转过头,问旁边的侍从,“在哪里?” “属下也不是很清楚,最近元老院的会议很多,经常开到半夜。”侍从道,“听说巫咸大人今晚要去另一架螺舟,检视望舒大人剩下的一些武器机械——可能元老院其他大人也会去吧。” “哦。”義铮皱了皱眉头,一时想不出什么头绪,只能回身离开。 一路上,疲惫铺天盖地而来。这次执行元老院下达给他的刺杀任务,孤身深入空桑大军又抽身返回,已经险到了极处,此刻紧绷的神经终于承受不住。 他往回走,脚步沉重,只想着回到舱内倒头躺下,好好睡一场。 然而在从小艇里出来的时候,意外的看到了另一架小艇正从侧方启动,隐约听到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虽然压低了,却还是断断续续传入耳中,只得了几句,“人都到齐了吗?……。六个对一个……。还是要小心点……” 他微微有些错愕,只觉得这声音似乎有点熟悉,回头看去,小艇早已远去,看方向,是另一架比普通螺舟体积大出甚多的螺舟。 “那是……”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那是望舒大人的专属螺舟。”侍从在一边回答,“元老院在撤退的时候把军工坊的很多东西都移了下来,一大部分都放在那里面——幸亏昨晚失事的螺舟不是这个,否则损失会更大呢。” “哦。”義铮应了一句,眼神追随着那架小艇的方向。 “少将赶紧回去休息吧!都快三天没睡了吧?”侍从看到他苍白的脸色,连忙上来扶住他,朝着休息舱室的方向走去。 连续作战,義铮的确已经困得快要睁不开眼睛了。回到舱室里,他只觉得连脑子的转动都已经慢了下来,当沾到枕头的瞬间,双眼沉重的合起,几乎是迅速地陷入了睡眠。 睡梦里,无数幻象浮现——其中反复浮现的是同一张脸:他青梅竹马的妻子。他看到自己和织莺的婚礼,她眼里的苦痛,他违心的谎言,以及最后甚至没有告别的分离。 他们一起长大,他看得懂这个成了他妻子的女子的眼神,所以无法欺骗自己。是啊,她的心,,已经不在自己这里。他只是她用来逃避痛苦的一种途径而已。 当她乘着冰锥离开西海去往云荒的时候,他驾着风从天空掠过,隔着大海和她遥遥相望。那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了吧?当时他曾经那么想——只要等她回来,发现他已经战死沙场,那么,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可解。 当他孤身冲入百万大军数次刺杀统帅,当他在几百门密集的火炮里穿梭,当他弹尽粮绝几乎坠毁在海上时,他都是抱着这样的必死之心的。 然而,他却活了下来,而且等到了空桑大军撤退的那一天。那么,当织莺回来后,他,又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妻子和这个无法解决的矛盾呢? 或者,从一开始,自己就该坚决地拒绝父母安排的这门婚事吧?哪怕因此受到元老院的处罚也在所不惜,这样,如今也不会陷入这样更痛苦艰难的境地。 巫咸大人……他一直力撑自己,虽然他经常和其他长老意见不合。 “人都到齐了吗?……六个对一个……还是要小心点……” 睡梦中的思维是跳跃的,忽然间,睡前听到的那句话朦胧中再度出现在脑海,那一刻,半梦半醒中的他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忽的睁开了眼睛——是的,他终于想起来了半路上听到的那句话是谁在说了。这个声音,明明是巫姑的! 六个对一个,这难道是说……。 天!怎么会这样!所有困倦和疲惫在刹那间退尽,義铮霍然坐起,只觉得满身冷汗。他一句话也没说,立刻跳下床铺开始穿衣,一手拿上佩剑,推开门便走了出去。 “少将!你要去哪里?”侍卫吃了一惊,“你只睡了一个时辰!” “去螺舟那边!”義铮低声道,“快,带上所有能调动的人手,都随我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侍卫莫名其妙。 “可能要出大事了!”他脸色铁青,握紧了手里的剑柄,“今晚是元老院所有人都去了望舒所在的那架螺舟吗?” “是的。怎么了?”侍卫忽然打了个冷战,“难道……。那架螺舟也要失事?” “但愿只是我多虑了。”義铮没有再回答,只是疾步走出舱室,飞奔而去。 深夜的大海漆黑如墨,简直如同无边无际的黑洞。巨大的螺舟静静地悬浮在深海里,没有一丝声音。当義铮带领属下到达时,意外地发现外面居然连守卫都没有,所有卫兵都被调遣到了另外一架小艇上。 “巫咸大人说了,让外面的人都退开,有机密要事商议。”卫兵回答。听到这样的回答,義铮心里的不安更加强烈,“那……里面有什么异常响动吗?” “没有。几位大人进去后,里面一直很安静。”卫兵回答,也显得有些疑惑,“不过,都已经快三个时辰了,他们一直都没有出来,也不知道在商量什么大事。” “我进去看看。”義铮咬了咬牙,便要上前。 “可是,巫咸大人说了,不许任何人擅自入内!”卫兵很为难,“违者军法处置!” “如果怪罪下来,我一个人担了就是。”義铮知道巫咸一贯视自己为子侄,便不管不顾地直接往里闯——然而一推就发现螺舟的门是从内锁住的,死死的,一动不动。 “巫咸大人,巫咸大人!”義铮拍打着门,大喊,“属下有事禀告!” 但是,里面依旧没有丝毫动静。義铮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去,只能听到里面有奇怪的咔哒咔哒的声音,似乎是有什么机械在有节奏地运转——然而,除了这些,居然连一个人的声音都听不到! 外面敲门如此剧烈,里面却寂静如死,难道情况已经是…… “巫咸大人!”他再也忍不住,拔出佩剑,咔嚓一声,螺舟的门被劈开。義铮一个箭步闯入其中,却忽然愣住了—— 螺舟内灯火通明,四处堆着机械战甲,居中的一块地方已经被清理出来了,干干净净,铺着地毯。而在地毯之上坐着几位黑袍人。居中的是巫咸,其余几位长老团团围成一圈,低着头,似乎正在秘密商议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其中一个人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皱眉,“義铮少将?” 那个人眉目清秀,赫然是十巫中年纪最轻的巫即:望舒。 “这……”義铮破门而入,一时间有些诧异,看着好好在座的诸位长老,心里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的,当他闯入的瞬间,除了望舒,其他长老居然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他,仿佛聋了一样一动不动! “为何擅闯?”终于,巫咸抬起头来,开口问。 義铮刚要开口说什么,但一看这个阵势,已经知道自己莽撞,立刻道:“诸位大人,属下急躁了——只是想起空桑人已经开始撤退,而我军却迟迟没有得到元老院的指令,只怕错失追击的良机。请大人宽恕。” “……”巫咸沉默了一下,似是不知道如何回答,看了一眼望舒。望舒没有说话,眉梢却略微挑了一挑,有肃杀之气一掠而过,不作声地做了一个手势。 “胡闹!”巫咸猛然拍案而起,语气出乎意料地严厉,“我明明已经下令戒严,任何人不得擅闯,你居然还不顾禁令!来人,给我押出去,军法处置!” “巫咸大人?”義铮猝不及防,失声道。 ——他们两家是世交,自己从军之后,多年来巫咸大人一直对他关照有加,如父如子,所以,他此刻闯入时也知道自己不会受到太严厉的处罚。但在这个当口儿上,对方忽然说出这番话,令他完全没有料到。 然而,他更没有料到的是,在座所有长老居然没有一个人为他求情,无论是巫姑、巫礼还是巫朗,无论和他平日关系亲疏远近,都只是沉默的抬起头,冷冷看着这一幕。 那些人的眼睛……那些人的眼睛,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就像是沉默的骷髅,死去的兽类,目无表情而空洞。 巫咸冷冷重复:“违反元老院禁令者,杀无赦!” 只是短短一愣神,已经有守卫冲进来,按照元老院的吩咐夺去他的佩剑,将他押下。義铮猛然惊醒,手臂一震,将左右两个守卫甩了开去,反手将剑夺回,冲到了巫咸面前,喊道:“巫咸大人!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我怎么了?”巫咸看着他,似是笑了一笑,“我没怎么。” “今晚这些人聚集在这里,是要对您不利吧。”義铮在那一瞬已经豁出去了,指着周围那些长老,厉声道,“我知道他们想对您下手!元老院的其他人早就对您不满了——您是不是被他们胁迫了才会这样?不用担心,有我在!” 然而,巫咸只是木然的看着他,“你说什么?我们只是在商议要事。” 義铮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到了旁边轻轻一句:“好了,把他拿下吧——别在这里再吵闹了,听着好烦。” 他霍然回头,看到了一旁一直没有出声的少年——望舒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眉目俊秀,忧郁中带着一丝莫测,竟然数年来从没有变过。他一直在看着自己,直到现在才开口,说了一句话。 “是。”巫咸居然说了那么一个字,下令道,“把他拿下!” “是你?”義铮陡然间有些明白了,失声道,“难道是你做的?你……。你控制了这些人?” “别开玩笑了,我一个残废,能做什么?这是元老院的决定,你不是亲眼看到了吗?”天才少年机械师看着他,唇角浮出了若有若无的笑。他周围簇拥着一列黑袍的长老,每个人的脸都是沉默如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他只是看的一眼,心就立刻沉了下去。 “押下去,军法处置,斩立决!”巫咸的嘴里吐出了低沉的命令。 “放开我!”当守卫扑上来的那一瞬间,義铮再也不能忍耐,唰的一声拔剑出鞘,“巫咸大人!你怎成了这个家伙的傀儡了?你说句话啊!” 然而巫咸没有回应,眼睛死寂,冷而茫然的看着他,重复着:“押下去,军法从事!” “你不是巫咸大人!我不会听凭你们发落的!”那一刻,義铮厉声大喊,返身就冲了出去。他的剑术在沧流军中首屈一指,此刻全力搏杀,所向披靡,再加上外面大部分战士是他带来的直系下属,都犹豫着不敢动手,竟然给他硬生生的杀出一条血路来。 義铮朝停靠着比翼鸟的方向冲过去,显然是想去和凝会合。 “拦住他!”巫咸厉声,所有人如同潮水一样涌去。 “算了,让他去吧。”忽然,望舒轻声开口了,眼神复杂的摇了摇头,轻声道,“就当把他永远地放逐在外好了——再也不能回到这个国家,再也不能见到织莺。” “凝,凝!”比翼鸟里沉睡的鲛人被唤醒,看到了满身是血的義铮。 “主人!”她失声惊呼,一下子坐起来。 “快走!”義铮松开染血的长剑,迅速坐入了操作室。刚刚修理完毕的比翼鸟发出一阵轰鸣,震颤着飞起。然而,因为机翼上的伤还没有完全修复,整个机身的平衡不是很好,只能踉踉跄跄地升起,在冲出浮岛的时候猛然震了一下。 大海已经在脚下,一切历历在目。 漆黑的深夜里,西海上的列岛还在战火中燃烧,仿佛蓝色上的一点点赤红,而空桑庞大的战舰队伍松开了对这些岛屿的包围,正在有条不紊地撤退。 義铮驾驶着比翼鸟在大海上盘旋,俯视着燃烧的家园和庞大的敌军,想起多年来的军旅生涯,心头万种情绪涌起,只觉得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那一瞬,他就想驾着比翼鸟直接撞向空桑旗舰,同归于尽! ——是的,他已经无家可归,还不如战死沙场来得痛快! 可是……如果他死了,织莺回来后会怎样?她会陷入什么样的境地?无论如何,自己得活着再见她一面。而且,自己又怎能带着凝一起去死? 他驾驶着比翼鸟,在黑夜的大海上一圈又一圈的盘旋,看着脚下的战士和敌人,心乱如麻。眼前这天地虽大,他却不知何去何从。 “去哪里?”鲛人凝在一边问,“主人?” “不知道,越远越好……先赶紧离开这里!”義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地,眼里露出了一种绝望和厌恶,“必须走,凝,这里不能待了!” “因为,这里,已经成了一座傀儡之城!” 羽·苍穹之烬 第十五章 十五、轮回永在 当西海上的大军撤离,朝着云荒万里跋涉行军而返时,瀚海驿下的血战已经接近半个月,双方都伤亡惨重。空桑集结了全境的力量,从六部调动了二十万大军,全数布置在韩海驿——流光川一线,而冰族的军队也全数聚集在此,日夜猛攻。 因为一旦瀚海驿被攻破,背后便是毫无屏障的叶城,以及叶城背后的帝都。 云荒已经承平数百年,本土上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战争,六部一时间仓促应战,协调不及,而加蓝帝都的现任女帝悦意更是个从无理政经验的女流,无法统领协调如此庞大的军队,所以,以超出对方一倍的兵力却依旧处于劣势。 “根据前方的消息,还能撑多久?”紫宸殿里,女帝焦急的询问,“诸位藩王呢?为什么不上殿来议事?都已经到了国家危亡的时候,难道还要各怀私心吗?” “女帝息怒,”帝辅黎缜上前,沉声道,“诸位藩王应该都在前线督阵,一时无法前来帝都。” “好。”悦意忍了一口气,又问,“西海大军如何了?” “臣已经起草诏书,加急送了出去。”黎缜道,“听说骏音已经率领大军从西海返回,如今已经穿过棋盘洲列岛,应该会在半月内抵达。” “还是你有能力。”悦意终于舒了口气,“我还以为骏音会拖拉不肯回来呢。” 黎缜笑了一笑——又有谁知道为了让骏音听从命令,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他曾经以女帝的名义直闯青王座前,以株连九族为名,逼迫青王写下家书,让带兵在外的儿子返回——连青王他都得罪了,女帝又软弱,他日后在朝中只怕是难有好日子了。 不过,只要空桑能撑过眼前这一关,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女帝,前线急报!”忽然间,有内侍在外禀告,声音急切。女帝拿过奏折,只看了一眼,神色就大变,一下子站了起来! “居然还会这样!真是反了!”悦意失去了镇定,失声道,“两个部族的军队不好好打仗,居然还闹了内讧!青王和紫王,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黎缜拿过奏折看了看,脸色也变得很不好。 ——冰夷猛攻瀚海驿,六部军队死伤惨重,各位藩王为了保存各自的实力居然都有了畏战之心,互相推诿,不肯派出最精锐的部队打头阵。而最近,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勾心斗角更加激化——为了争夺粮草,相互之间居然兵刃相见! “胡闹!”他也忍不住咬牙,“女帝,臣马上亲自去瀚海驿一趟。” “你去能行吗?”悦意有点担忧,看了看这个文质彬彬的大臣,“六部那些家伙从来都不把我们帝都放在眼里……而且我是一介女流,你又是内臣出身,就算我赐给你御剑可以先斩后奏,你孤身一人,能弹压住前线那二十万大军吗?” “也只能试试了,”黎缜道,“国难当前,总要有人站出来。” 悦意女帝沉默片刻,长叹了一口气,忽然幽幽道,“你说,我的运气是不是很差?本来不过是被拖来当一两年的皇帝,偏偏遇到了几百年都没有的战乱!” “难为女帝了。”黎缜叹息,“若是白帅还在就好了。” “白墨宸?”悦意女帝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然而语气已经从原先的抵触变得软了下来,停顿了一刻,她道,“是啊,如果他还在就好了……他一定比我做得好。” “那么,女帝愿意下旨把他从北越郡召回来吗?”黎缜趁热打铁,提出了这个建议,“如今国难,正当用人之际。” “好吧。”悦意女帝叹了口气,终于点了点头。“等他来了,我就和逸回叶城的镇国公府去,不再干涉朝政。这场仗,看来是必须他来带领空桑人才能获胜了。” “女帝先不要如此说,”黎缜低声道,“禅位是大事,不可仓促决定。” 女帝摇了摇头,颓然坐回了王座,幽幽地道,“可是……我当这个皇帝,真是当得很头疼啊。简直是个烫手的山芋,恨不得早一刻扔出去给别人接着。” 黎缜苦笑,只能领旨而退。 空荡荡的紫宸殿里,悦意女帝抚摸着御座的扶手,发出了长长的叹息——从白塔顶上的囚牢走上这万人之上的王座,她用了整整十年;而从这个位置下来,却居然只需要几个月。一个人的命运到底有多曲折起伏,只怕无过于她了吧? “真的打算回叶城去吗?”忽然,背后有人轻声问。 “嗯。”她微微点头,听出了那是慕容逸的声音,却没有回头,“你觉得失望吗?” “不,我其实更喜欢叶城。”她的夫婿从身后伸出手抱住了她,低声道,“只是因为你坐在这个位子上,我才会留在帝都这个深宫里。如今能够回去,我觉得很好啊。” “逸。”女帝感受着那双温暖的手臂,忍不住眼眶湿润。 ——这举世江山,又怎能比得上情郎的一个拥抱? 第二日,黎缜便领了旨意,疾驰往瀚海驿。 从水底甬道抵达叶城,又马不停蹄地从叶城西去,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关于怎么调停六部,怎么弹压各方,怎么巩固战线,把失地夺回来——然而,当抵达瀚海驿下的大营时,他却忽然愣住了。 这座传说中刚出了内讧的军营看上去井然有序,各部的战士整齐划一地操练着,攻防轮换,毫不拖泥带水。那是个青衣中年文士,意态寥落,瘦削如鹤,远远看上去居然像是昔日白帅帐下的心腹幕僚穆星北。 黎缜在辕门外看着,不由的愣了一下。 “听说帝都有特使前来,”耳边忽然传出一个声音,“有失远迎。” 声音方落,马蹄嘚嘚而来,气势如虹,显然是训练有素。前面数十名骑士在冲入后一勒缰绳,迅速两两分开,让出一条道来。一匹黑骏马闪电般疾驰而入,马背上坐着挺拔英武的军人,剑眉星目,神色冷峻,似乎是从前线刚回来,满身鲜血,抱拳迎了上来,朗声道:“是黎缜大人?久违了!” 黎缜看着从千万大军中走出的男子,不可思议地脱口道,“白……白帅?” 是的……那是白墨宸!那个已经辞官归里、隐居乡下的白墨宸,居然一身戎装地出现在了这和冰夷对抗的最前线! “是我,”白墨宸朗笑,“黎大人吃惊了?” 黎缜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统帅,忍不住愕然,“白帅不是在北越郡九里亭吗?如何……如何到了此处?” 听到“北越”两个字,白墨宸的神色黯然,声音低了下去,只道,“说来话长,我的家人,都在北越郡被冰夷派来的刺客给杀了。” “什么?!”黎缜脱口惊呼,“有这种事?” “是啊,满门被杀。从七十多岁的老母到十几岁的弟妹,一个都没放过!”白墨宸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暗金色的光芒,狠厉而阴郁,“我没有家人了——那些该死的冰夷灭我满门,我只有被逼出山,回到战场上来灭他们满门了!” “原来如此……”黎缜沉默下去,许久道,“白帅节哀。” “是。所以这些天来我几乎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不把这些冰夷杀光,怎能消我心头之恨!”白墨宸回过头,将马鞍边挂着的东西摘下来,扔给了旁边的战士,“去,挂到辕门上!” “是!”战士接住了飞过来的东西——那是头发结在一起的三个人头,满面血污,怒目狰狞,被人一剑齐颈斩下。看发色,都是冰族人。黎缜看着战士们将斩下的首级在辕门上依次挂起,一颗一颗,如同升起胜利的旗帜。 那些人头都是纯金的头发,一望便知是冰族。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面容却稚嫩,竟然是些十几岁的孩子。 “刚刚得到前方线报,有一队冰夷想用风秘密绕开瀚海驿,去袭击叶城。我来不及调兵,便轻装带人抄了冰夷后路。”白墨宸笑了笑,轻描淡写,“一口气击落了三架风,谁知道上面的操纵者居然都是些小毛孩子——原来,这些就是冰夷秘密培养的所谓‘神之手’!” 黎缜不禁动容,“风?那种东西,居然也能打下来?” “是挺难对付的。他们有空中优势,而我们的军队只能待在地上傻看。”白墨宸蹙眉,跳下马背,“不过我在西海上和他们交手多年,也琢磨出了一些对付的门道——只有在起飞和降落的一刻钟内才有击毁他们的机会,而火炮的布置是关键。”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黎缜,道:“这些无趣之事,就不和宰辅多说了。麻烦回帝都禀告一下,说这儿火药吃紧,请在十天内筹集一万斤运过来。” “前线需要,当倾国支持!”黎缜道,“白帅一连击落三架风,也应向帝都请功。” “算了吧,斩的又不是巫彭元帅的首级,邀功就不必了。”白墨宸笑着用鞭梢指了指辕门的另外一边,“而且,帝都不给我降罪就很不错了。诺,你去看看那边——” 黎缜顺势看过去,发现辕门那里也挂着一排人头,密密麻麻,居然有十几个之多。但是看发色却是黑的,分明不是冰族人,而是空桑人! “这……”黎缜有些震惊,“斩的是自己人?” “是。前几日,青、紫两部的军队内讧,几乎让冰夷乘虚而入,我不得不一口气斩了带头闹事的十六人,才把事态给压了下去。其中有王族血统者七人,少将以上职位者三人。”白墨宸摇了摇头,眼神肃杀,“当时事发突然,来不及请示帝都,真是抱歉。” 黎缜倒吸了一口气,“这个……白帅你如今还是个没有官位的一介布衣,这么做,置诸王于何地?” “军中无父子,何况其他?”白墨宸冷然,眼神忽然变得凌厉,“两位藩王管束属下不力,耽误国事,罪该当诛。若要人偿命,那在下自行入帝都领罪便是——不过……”他看了一下前面甲胄鲜明的战士,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只怕,军队不会答应。” 黎缜无言以对,他知道白墨宸在军中的威望和地位,在这种危机关头,别说是藩王,就是帝都也不敢轻易动他一根手指头——但是这里的军队,有一半是诸位藩王从属地带来的,理应说更效忠于本族才是。在短短十几天里,他又是如何做到将这些人也给同化了呢?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身边的人。真奇怪……这次回来,白帅身上似乎有深远而隐秘的变化,似乎更加具有令人折服的霸王之气。 “女帝正要下旨去北越请白帅出山,没想到您已返回前线。”他只能这样开口,语气恭敬,“此次临阵哗变,若无白帅在,只怕瀚海驿早已失守——女帝又如何会责怪白帅?” “女帝……”白墨宸重复了一下,忽然道,“悦意她还好吧?新婚后过得开心吗?” 黎缜沉默了一下,不知道如何措辞,只好回答:“甚好。” “真的甚好?只怕最近这些事闹得她头疼吧?”白墨宸笑了笑,语气并不客气,“她一介女流,只懂得情情爱爱,哪里应付得来这些天下大事?” 黎缜便趁机道:“所以,女帝正要请白帅回朝。” “唔……我就知道。”白墨宸点了点头,“所以我已经回来了。如今瀚海驿的六军已经在我麾下听令,可以让女帝下旨,让诸位藩王各自回封地了。” “这只怕很难。”黎缜,没想到他会提这种要求,不由得皱眉,“实话实说,女帝如今无法号令六王——六王各自带兵前来,是想在战乱中为各自捞一点好处,如何肯将兵力留下,自己打道回府?” “呵,宰辅说的倒也坦白。”白墨宸笑了一笑,淡淡道,“不过没关系,你让她下一道旨意给我就是,剩下的她就不用管了——我会替她执行到位,六王又如何?在军中,我说了算!” 说到这里,他举起了左臂,挥鞭在空中狠狠抽了一记,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眼眸里金光大盛,宛如璀璨的闪电 黎缜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这个重归权力顶峰的统帅,只觉心中有些忐忑。 是的……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记得以前的白帅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内敛低调,掩藏锋芒。而眼前的白帅,虽然看起来意气风发、魄力超群,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令人觉得有些不舒服。似乎,他身上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咄咄逼人的力量在向外扩散,侵蚀人的心志。 “前线有白帅在,女帝应该放心了。”黎缜道,心里却暗自警惕。 “冰夷就交给我对付好了,除了我,空桑只怕也没有别人了。”白墨宸淡淡道,用命令式的语气吩咐身边的人,“麻烦宰辅回京后和女帝禀告两件事,一是早日重新将元帅的虎符交给我;二是解除骏音的军权,把西海归来的大军也交给我——听说骏音在前线负伤断了一条腿,想来也该回去休息一下了。” 黎缜默然,只是点了点头。 一山不容二虎,白帅既然归来,这统帅的位置便是他的。但是白帅和骏音一向交好,他想不到此刻对方会这样毫无顾忌地提出剥夺对方的军权,言辞之间似乎并无顾惜。 “我会转告女帝。”他道,“白帅还有其他事吗?” “有。只不过……”白墨宸顿了一顿,忽的笑了,那个笑容有些奇特,“还是等我得了空,入京面见女帝再谈好了。若让你转告,会吓到宰辅。” 黎缜皱了皱眉头,不悦道:“白帅未免有些小看在下了。” 是吗?那么我就告诉你好了!”白墨宸忽的笑了起来,眼中的金色光芒一掠而过,伸出左手,用鞭子点着黎缜的肩膀,凑过来低声道,“你回去告诉悦意,让她早点整理一下紫宸殿,把王位空出来让给我吧!我不会亏待她的。” “什么?!”黎缜失声,变了脸色。 “你看,果然吓到了吧?”白墨宸放声大笑,眼眸中金光璀璨如电,甚至握着鞭子的左手都有淡淡的光闪现,“眼前天下将覆,各方虎视眈眈,这个江山,她一介女流是坐不住的!与其让别人占了,还不如给我。” 如此犀利直白的话,让黎缜一时间无法回答——他看到那双黑色的眼睛泛起了金色的光华,深不见底,如同最深的深渊。那一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和白帅说话,还是和他身体里的另一个陌生人说话。 白墨宸策马回身,扬长而去,只扔下了几句话—— “到了现在这个境地,这个空桑,如果她不给我,就得给藩王或冰夷了!而我至少除了保住江山,还能保证她日后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让她仔细想想!” 黎缜看着空桑的统帅策马而去,身后骑从如云。虎帐下的青衣幕僚穆星北迎了出来,细细说着什么,而身侧六军将士纷纷听令——只不过短短十几天,这样一支来自六部的军队居然被白墨宸管得服服帖帖,号令严明,不愧是一代将才。 只是……如此赤裸裸的狼子野心,和当年挂冠而去的白帅判若两人。难道是因为北越郡中的灭门惨案,让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吗? “啊……看……看”忽然间,辕门外传来嘶哑的声音,“王……王!” 黎缜一震,不由得回过头去。辕门外有一个穿着破烂衣衫的老乞丐,捧着乞讨用的碗,嘴唇嗫喏着正直直看着里面,张开的嘴里,赫然舌头已经被割去了一截。 “天官?”那一瞬,黎缜认出了这个面目全非的人,失声惊呼——是的,这个乞丐,就是因为妄言而被割去了舌头的天官苍华! 似乎也认出了他是谁,乞丐张大了嘴,结结巴巴地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最后,将碗往地上一摔,趴在地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抬头看着他,嘴里嗬嗬有声。 黎缜看过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九百年后,当有王者兴!” 天官趴在尘土里,用一双灼热的眼睛炯炯盯着白墨宸的背影,仿佛一个疯子似的举起手来,指着,用没有了舌头的嘴狂热的说着:“王……王!” 黎缜只觉得双手发抖,也忍不住回过头,看着军营里的统帅。远处的白墨宸似乎没有感觉到他们的注视,只是自顾自地在虎帐下忙碌,身边簇拥着铁骑和骁将,如同风云簇拥着蛟龙,异常夺目。 那一刻,黎缜内心受到的冲击难以言表——难道如天官所说,这真的就是九百年一现、天命所归的王者? 一轮圆月从大漠落下,显得异常明亮和庞大,静静照耀着云荒。 这一日,已经是五月十六日子夜。 一匹白马奔驰而来,扬起一路烟尘。马上控缰的是一个年轻贵公子,眼睛深陷,双目无神,一手控缰,一手扶着怀里的一个白衣女子。那女子身体极其虚弱,用白沙遮住了脸,只看到眉心一颗血红色的痣,那轻微的语声提醒他在大漠里该怎么走。 越靠近迦楼罗,她的语气就越恍惚。 终于,她推了推他,让他停了下来。 “已经快到了,就在前面大概十里开外。”慕湮吐出了一口气,对着身后的慕容隽道,“你现在感觉身体怎么样?” “还好,前辈。”慕容隽低声回答,眉头却微微蹙起。 ——自从身体里注入了十万恶鬼之后,那种疼痛便无时不在,如同万千张嘴在里面撕咬,令人几乎崩溃。即便是慕湮剑圣一路上替他治疗,也无法彻底消除这种痛苦。 “我怕你会受不住。”慕湮叹了口气,神色复杂的看了看前方,“迦楼罗金翅鸟已经很近了……越靠近魔的所在,那种黑暗的力量越会加强。” “原来已经要到了啊……”慕容隽忍着身体内的痛苦,勉强笑着,用空洞的眼睛看着前方,“没关系,我还能忍。” “不,慕容修的后裔,金翅鸟已经近在咫尺,我们也该在这里分离了——”慕湮看了一眼远方,眼神开始有些恍惚,“多谢你一路护送我来到这里,接下来的事,我自己来做就好 慕容隽一震,失声道,“什么?!剑圣您要扔下我?” “你双目已盲,身负恶灵。我想,堇然也不愿意看到你身入险境。”慕湮叹息,眉心的红痣在微微闪光,如同一滴血。她抬手轻轻按着那里,似乎竭力抵抗着什么,“我还要借这具身体一用。但放心,等事情完毕,我一定会将她平安归还——到时候,你去空寂之山的古墓里找她就是。” “不行!”慕容隽却不肯答应,“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何必如此?我知道你关心堇然的安危,可是以你现在的情况,去了也不能做什么,而且,唉……”慕湮柔声安慰着他,停顿了一下,“你是根本无法靠近破军的——因为你的体内蛰伏着十万恶灵,而这些东西一旦靠近魔的领域,就会立刻妖变!”她叹了口气,“到时候,你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你只会妨碍我。” “……”慕容隽虽然双眼已盲,却不是一个盲目的人,他慢慢松开了手,却依旧道:“不会的。前辈你看,这一路过来我不是好好地?我……” 然而话说到一半,迦楼罗金翅鸟又在月下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哀鸣,他身体忽然一震,发出了一声痛呼! 当慕湮扶住他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变得极其惨白。月光下,他的身体正在发生可怕的变异, 仿佛有无数双手在皮肤下拍打撕扯,就像是一具起伏不定的空皮囊,里面的东西随时要破壳而出! 慕湮倒吸了一口冷气,反手便是一个手刀斩在慕容隽的后颈,将他击昏过去。 身后忽然传来奇特低沉的鸣动,她在月下回过身,烈烈风沙里只看到一道巨大的黑影从头顶升起,宛如一座从天上压下来的城市。 那是迦楼罗金翅鸟。 ——这个沉睡了九百年的庞大机械,居然在时间到来之前提前启动! 迦楼罗金翅鸟的头部舱室里射出璀璨的光,显示这具蛰伏了九百年的庞大机械已经醒来,正在启动。那一刻,四周忽然狂风大作,无数黄沙随风卷起,如同龙卷风的森林,在他们周围树立了起来!而狂风之中,影影绰绰有什么东西从沙漠深处涌现了出来,如同沉默的魔物,忽然间听到召唤,开始渐渐苏醒。 而慕容隽身体内的那些恶灵,也是被其所惑,才蠢蠢欲动的吧? 慕湮霍然回头,并指如电,封住了慕容隽的七窍六识。白色的光如同剑一样唰唰刺入,将那些从他身体内即将透出的黑气逼了回去。 “抱歉,现在我也无法再进一步替你‘净化’那些恶灵了。”空桑女剑圣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疲惫之意,低声道:“我还要积蓄力量和破军会面,所以……”说到这里,慕湮抬手将昏迷的人横放上了马背,拍了一掌,低斥了一声,“去吧!” 骏马吃痛,顿时惊嘶一声,箭一样地冲了出去,闯入了漫天黄沙。 送走了同伴,空桑女剑圣再无留恋,霍然回过头,凝视着缓缓启动的迦楼罗,眼里露出了极其复杂深远的神色,发出了一声叹息:“焕儿……我知道你在等我。” “我又何尝不在期待和你再度相见那一天?” 从大漠另一边来的三骑,也已经在同一个月夜抵达了狷之原的边缘。迷墙已经在望,月落西斜,将三个人的影子在起伏不定的沙丘上拉得很长。 “还有四天了。”溯光看着月亮,眼神深邃,“瀚海驿的战士还在死守。” 旁边的孔雀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听说白帅重新出山,统领六军了,真是一个好消息。否则我真觉得当今女帝不通兵法,就凭着瀚海驿上那些乌合之众,根本不是冰夷的对手。” “放心,我已经发动了剑圣门下的所有弟子奔赴国难!”清欢拍着胸脯,“老子这几年收了几千个徒弟,壮大了我们剑圣一门,此刻终于派的上用场了!” “切,就你那些酒囊饭袋的徒弟?”孔雀嗤之以鼻。 “你以为老子的徒弟都是靠金铢收买来的吗?”清欢怒了,握住了马鞍边的光剑,正色道,“告诉你,剑圣门下的就算学到了三成真本事的,就够你吃一壶了!不信来试试!” “够了!”溯光打断了他们两个,“还没到破军那里就先吵起来了?” 命轮中剩下的三人谈论着白日里听到的消息,在大漠冷月下策马飞奔,穿过刚刚清理过的战场,穿过同胞和异族人的尸体,在满地的辎重和狼藉中前进。 他们的前方,是狷之原。 迷墙已经坍塌,隐约可以看到月光下巨大的机械。那是迦楼罗金翅鸟,如同一座金色的山峦,静静地蛰伏在西方尽头的荒野上,守护着它的主人——破军。 在迦楼罗金翅鸟的周围,劲旅环绕,重兵拱卫。 “就是那里了。”命轮剩下的人相互望了一眼,“闯进去似乎有点不容易。” “那也没办法,死也得硬闯了。”清欢往掌心猝了一口,看着上面那个符号——随着星主的死去,他们手心的那个命轮已经熄灭了,不再灼热,也不再旋转。然而,当年立下的誓言却还镌刻在心底,不曾忘记。 ——既然天下倾覆在即,不管是不是命轮的成员,作为剑圣一门,无论如何,就算殊死一搏,也要遏制破军,守住云荒! “看!”忽然间,孔雀叫了起来,指着远处,“迦楼罗里似乎有动静!” 三人一起看过去,果然发现迦楼罗金翅鸟的头部忽然透出金色的光芒,似乎有人在其中忽然点起了无数的灯火,盛大而辉煌! “是那些冰夷在里面举行什么仪式?”清欢愕然。 “不可能。巫彭元帅还在瀚海驿,没有首领,冰夷怎么会擅自进入迦楼罗举行什么仪式?”孔雀立刻反驳。 一直沉默的溯光却忽然道:“不对劲,迦楼罗好像在启动!” 远远看过去,那座小山似的机械果然动了起来!四周的黄沙在激烈的风里飞扬,一道道光芒从迦楼罗头部透出,就像是一只沉睡许久的巨大的鸟忽然睁开了眼睛,正要展翅飞起! “怎么会提前启动?”孔雀愕然,“它要做什么?” “快!”溯光领头翻身下马,疾奔而去。孔雀和清欢也没有犹豫,纷纷弃马而下。他们三人的速度远超奔马,宛如闪电消失在月下。 迦楼罗金翅鸟在震颤,发出巨大的鸣动。在这样的声音里,整个大漠似乎都瞬间被惊醒,风沙狂舞,魔物肆虐。而大地上,无数冰族军人抬起头,震惊的望着这个巨大而神圣的机械忽然启动,发出了惊喜交加的低呼:“破军……破军醒了!” 尽管外面风云涌动,灯火通明的舱室内,金座上的破军却并没有醒来。 封着他的薄冰已经消失了,左臂上那充满了魔性的暗金色的火焰也已经熄灭,然而,心口上五芒星的封印却还在,和左手上的后土神戒一起组成了不可撼动的结界,在时辰未到之前死死地封锁着破军。 可是,尽管破军并没有醒来,迦楼罗却先于他苏醒。 “你……你要做什么?”星圣女惊呼着冲向金座,试图阻止那双缓缓动作的枯瘦的手——然而那双手只是微微点了一下机簧,闪电纵横而来,结成了一片网,将她阻拦在外。 是的,在这个迦楼罗里,除了破军之外,还有他的搭档——鲛人潇! 那个一直沉默地陪着破军度过了数百年的鲛人,存在感稀薄到几乎不存在,却在这个月圆之夜忽然睁开了眼睛,默不作声的操纵着迦楼罗金翅鸟起飞! 迦楼罗金翅鸟是冰族旷古仅见的巨制,自身带有紧密复杂的防御设置,一旦启动,任何人都无法靠近中心位置的两位操控者。 这个沉默的鲛人,头发在九百年的沉睡中早已全数雪白,昔年美丽的容颜也枯槁苍老,甚至湛碧如大海的双眸也因为多年来的不停流泪而黯然无光——但就是这个看起来早已奄奄一息、全无生机的垂死鲛人,忽然启动了迦楼罗! 巨大的机械开始鸣动,带着九百年来积攒下的所有力量,开始缓缓离开地面!地面上的将士们发出欣喜的狂呼,以为破军即将苏醒,将带领他们冲向空桑人的土地。 “快停下!”星圣女厉声道,“没有破军的许可,你怎么敢擅动迦楼罗?” 闪电环绕着金座,不让任何人靠近。高高的金座上,长发如雪的鲛人睁开了双眼,看着她,终于开口,带着微弱的笑意,“你以为……主人坚持让我保留自己的意志,不让我成为傀儡……是为了什么?” 她看着星圣女,一字一顿地道:“就是为了……让我做出自己的选择!” 潇在金座上断断续续地开口,手指却是片刻也没有停顿,飞一样地在机簧上跳跃着,操纵着这架庞大精密的机械,娴熟一如千年之前。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呼啸而起,带着沉睡了几百年后的飒爽英姿,从狷之原上飞起! “你要做什么?”星圣女咬紧了牙,“快停下来!” “我要把我的主人……从你们这些人身边带走。”潇微弱地回答,眼神却是清醒而凌厉的,看着冰族的圣女,“当‘那一刻’来的时候……我、我希望他能安安静静地与她相见……不要、不要被周围那些心怀叵测的人,打扰……” “住手!”星圣女厉声道,“我就在这里等候他醒来,不需要换地方!” “呵,呵呵呵……你?”潇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忽然发出了低微的冷笑,“你在等我的主人,但是,他未必是在等你……” “胡说!”星圣女揭开了面纱,仰起脸,“我就是慕湮剑圣的转世!” 那颗朱红色的痣已经到了眉心,在闪电的照耀下微微发出奇怪的光——那种光芒令金座上的潇也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不安和踌躇。 “看上去的确一模一样啊……”她低声喃喃,看着这个冰族的圣女——是的,这张脸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在九百年前,她也是眼睁睁地看着有着这样容貌的空桑女剑圣一剑一剑刺入主人的心口,将他封印。 她的脸、她的眼、她的气息,乃至灵魂……都和面前之人相似。可是,为什么总是不对呢? “停下!”星圣女再次厉声喝道,眼看着迦楼罗从狷之原上飞去,离开冰族军队的簇拥,她的语气越来越严厉,“你以为你可以做主?破军不是你的,他是我们冰族人的神,我们已经等了九百年!——在这个时候,你不能擅自把他带到任何地方!” “神?”忽然间,潇笑了起来,“不,他……他不是神,他只是我的主人……我知道他的愿望。” 白发如雪的鲛人被固定在金座上,身体融于机械,和破军背向而坐,甚至连回过头看一眼他都做不到。然而这接近千年的咫尺天涯,却并没有阻断她的心,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她一样能清楚地洞察主人的心意,并发誓用尽一切力量去守护他。 迦楼罗金翅鸟的双翅振起,已经缓缓离开地面。 “住手!”星圣女终于再也忍不住,双手霍然在胸xx交错,结印,瞬间劈下!无形的剑切断交织环绕的闪电,直逼金座上的潇而来——作为十巫亲自培养出的圣女,她并不是只具有外形和血统的转世分身,她的术法和剑术也同样惊人。 嚓的一声,护卫金座的闪电被硬生生劈开! 星圣女扬起手,衣带如同一条灵蛇倏地缠绕上了潇的双臂,想要阻止她的动作。然而潇的双臂虽然不能动,但只是微微动了动眼睛,看了一眼穹顶,就只听一声呼啸,舱室顶部瞬间射落无数道光,将衣带化为灰烬! ——自从九百年前舍身开始,她的身体就已经和这具钢铁的机械高度同化,合为一体。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可以和迦楼罗相互呼应,所以在金翅鸟内部的任何人,就如同落入了牢笼的猎物,无法反抗。这么多年来,在她的守护下,连命轮都无法进入迦楼罗毁灭破军,眼前这个冰族圣女又如何能做到? 星圣女却并未放弃,再度结印,凝聚起了力量。然而不等她发动攻击,只听到一声巨响,迦楼罗猛然摇晃了一下,忽然顿住! “啊……”潇低低惊呼,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拉住了迦楼罗,不令其继续上升。她几次催动机械,居然还是无法继续上升。 “谁?”她愕然,却因为被钉在金座上无法起身查看,“是谁?” 星圣女奔到了舱室的窗子旁,探头往下看去,不由得也脱口啊了一声。 黑暗的大漠上,万军簇拥仰望,齐声惊呼——人群之中,有三道光从地面上逆射而上,从三个方向死死地定住了迦楼罗金翅鸟! 星圣女不由得惊喜。难道,是巫彭元帅从瀚海驿返回了? 冷月下,迦楼罗如同一座巨大的山,悬停在头顶上方,不停震颤,试图挣脱。猛烈的气流从双翼下喷出,吹得大漠上黄沙狂舞,几乎看不到五指,只有猛兽魔物的呼啸近在耳侧。 “停住了!”清欢呸的一声吐出了嘴里的沙子,抬头,气喘吁吁地道,“真他妈的重啊!” 在他的左右分别站着溯光和孔雀,成鼎足之势,每个人都聚精会神,用尽全部灵力,将迦楼罗定住——他们三个人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在一瞬间扑向了起飞的迦楼罗,把这具即将离去的庞大机械硬生生固定住! 然而,即便是三人合力,也已经摇摇欲坠。 “干脆一起上去看看,到底出了幺蛾子!”孔雀也是气息不平,“快!” “真的要上去?”清欢喘着气,抬眼看了看迦楼罗,喃喃道,“这东西可真邪门……上去了会不会下不来?” “必须上去,没有别的办法了。”关键时刻,沉默的溯光开口了,“我们无法强行停住迦楼罗太久,周围的军队很快就会过来。” “好吧,”清欢低声道,“我数一二三,一起上!” 声音一落,三个人倏地消失在原地,同时翻身而上。 迦楼罗失去了控制力,猛然往高空里冲去,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刺向明月,瞬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点,速度之快令地下无数人目瞪口呆。整个大漠沸腾了,黄沙狂舞,群魔嘶吼,军队齐声惊呼。 甚至,远在千里之外的人也被惊动。 巨大的呼啸声从西方尽头传来,回荡九天,令瀚海驿的大军也齐齐抬头。冰族战士爆发出了狂喜的呼声,个个以为是破军苏醒,回翔九天。 “狷之原怎么了?”正在和手下将领议事的巫彭元帅从虎帐里霍然而出,抬头仰望,却满是震惊,“迦楼罗启动了?星圣女呢?是不是还在上面?” 他再也顾不得别的,立刻回身吩咐:“备马!” “元帅,您要回狷之原?明天就是大战之日了!能否攻下瀚海驿就在此一举,”属下焦急,“两军对垒,不可无帅啊!” “没有什么比破军更重要,”巫彭咬着牙,“我必须带人回去看看!” 西方的尽头,那架巨大的机械从地面上缓缓起飞,速度越来越快,正在朝着高空而去——冷月的光芒披洒在迦楼罗上,折射出耀眼的金光,仿佛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正在起舞。 然而,巫彭没有和身边其他人一样面露喜色,反而蹙眉。 是的,时间还没到,迦楼罗金翅鸟不应该在今天启动,破军也不应该在今天苏醒!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意外,才出现了这种预料之外的情况。 瑶瑶,你如今怎样? 在冰族战士狂喜欢呼声如潮传来时,另一边空桑人的大军里却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紧盯着冷月下从大地尽头飞起的金翅鸟,眼里无不流露出惊惧的神色:破军和迦楼罗金翅鸟。这存在于空桑传说里的东西,居然出现在了眼前! 而抬头看去,黑色的天幕里,北斗正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缓缓旋转——然而北斗的第七星,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亮了起来! “岁逢破军出,帝都血流红!”帐下,青衣幕僚也怔住了,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脱口念出了那句谚语,“天啊!三百年了……难道要成真了?”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 穆星北回过头,看到了从虎帐深处走出来的白墨宸,忽的震了一下:白帅的眼眸深处透出璀璨的金色,隐约令人感到畏惧。那一刻,他心里一跳,明白眼前站着的人已经不再是平日所见的那个白帅。 “果然。破军要苏醒了吧?”白墨宸和他一起抬头,看着飞翔月下的迦楼罗,然而眼神却是奇特的——没有惊惶,更没有恐惧,反而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兴奋,似乎他所期待的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提前了三天啊……三天。呵……”白墨宸冷笑了一声,眼里不知是什么样的神情,冷然道,“看起来,事情和所有人料想的都不一样……真是令人期待。” “期待什么?”白墨宸愕然,“白帅在期待破军复苏吗?” “破军复苏?”白墨宸淡淡重复了一遍,低下头笑了一笑,“当然。” 穆星北一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听到白帅摸了摸自己的左臂,继续道:“他若不复苏,这数百年的帐又如何了结?——也该结束了。云荒已经换了人间,昔年一切都早已化为灰烬,所有人也该各自散场。” 冷月照耀着虎帐,空桑的主帅抬头凝望着苍穹,眼里掠过暗金色的光芒。 “轮回永在,唯神魔不灭。” 羽·苍穹之烬 第十六章 十六、缘起缘灭 来自大地的拉力瞬间消失,迦楼罗金翅鸟呼啸着飞向九天。 “停下!”星圣女厉声道,手中绽放出闪电般的光,连续刺向了金座上控制着迦楼罗的潇。潇一边操控迦楼罗升起,一边还要应对袭击,未免有些应接不暇。忽然,她轻轻响了一声,手一颤,有一道血从手臂上缓缓流下。 然而,她还是咬着牙,迅速地将所有机簧推到了位置,咔嚓一声锁定。 仿佛筋疲力尽,那些环绕着金座的光芒倏地消失了。星圣女一个箭步上前,对准了她的咽喉,厉声道:“快停下迦楼罗,回到地面上去!” “呵……不可能了。”潇淡淡笑了一声,眼神讥诮,“我锁定了迦楼罗……它只会一直往高处飞,连飞三天三夜,直到耗尽所有力量,坠毁。” “什么?!”星圣女失声,脸色倏地苍白,“你要做什么?” “我只是……想让我的主人……离开那些心怀叵测的人。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潇筋疲力尽地靠在座位上,一头雪白的长发瀑布一样落下,语气低微,“现在好了……迦楼罗已经启动,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拦……” 说完,她缓缓闭上双眼,似乎毫不在意对方会不会取走自己的姓命,只是陷入了疲倦的休息中。 星圣女惊怒交加,扣在对方咽喉上的手几乎锁紧,然而最终还是颓然放开。她退了一步,看着这个白发苍苍的垂死鲛人,眼神复杂——这就是陪伴了破军千年的女子,直到最后一刻,还在不顾一切地战斗! “你何必如此,这么做有何意义?”星圣女长叹一口气,“等破军醒来后,我自然会和他相见,无论是在大地还是天上。” “你?”潇微微笑了一笑,没有说话,似是极疲倦。 “你是鲛人傀儡,所以不喜欢我们冰族人,是吗?”星圣女低声问,神色严肃,“可是,破军对我们很重要——你知道吗?我们一族的复兴,就靠破军大人了!你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把破军和我们隔开?” “不,不为你。”潇摇了摇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我只想……让主人更自由。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没有人可以影响他的决定。” 迦楼罗扶摇而上,转眼呼啸几万里,舱室外面唯有皓月的光。星圣女扑到了窗口,看着脚下越来越远的大地和大地上的同族,心中焦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她回头看了一眼金座,破军还在沉睡,似乎并没有感知到这个巨变。 是否,真的要到那一刻来临,他才会睁开眼睛? “破军大人!”她忍不住回到了金座前,低声祈祷,“请您早日睁开眼,看看这个世间和您的子民吧!我们已经等了您九百年,成败就在这几天了。” “我就是……不希望你们这些人的欲望和祈求……影响到我的主人。”潇喃喃,疲倦的坚持着,“他应该自己作决定。” “你……你要把迦楼罗带到哪里?”星圣女惊怒交加地问。潇微微笑了一笑,抬起眼睛,似乎是看了一眼天宇,“它原本该去的地方。” 星圣女不由自主的随着她抬起头。然而,就在这一瞥之间,她失声惊呼起来——星空!她的头顶上,忽然出现了一片星空! 舱室顶部忽然打开,有人影从天而降,如同三道闪电落在了破军座前! 那一刻,她认出了对方,失声惊呼。 ——那是命轮中的人!可是,元老院不是说命轮组织已经被他们在南迦密林中彻底击溃了吗?为何会忽然出现在此处? 三个人从天而降,呈鼎足之势围住了破军的金座。 “还来得及。”溯光看着金座上的破军,“他还没苏醒。” “杀哪个?”旁边的清欢迫不及待地拔剑在手,剑气凌厉,审视着舱室里的所有人,“是破军,还是这个女人?” 溯光眉梢一挑,刚要回答,然而眼前白影一闪,星圣女已经拦在了座前! 她手里凝聚起了透明的剑,看着面前从天而降的三个男人,毫无畏惧地怒叱:“混账!你们这些空桑人,休想在破军面前放肆!” “冰族?看来没什么问题了,”清欢耸了耸肩,“先杀你。” 他再不多话,手中光剑剑芒暴涨,呼啸着斩了过来,空桑剑圣的剑术凌厉无比,剑芒还没有触及女子便发出了耀眼的光。 星圣女并指点去,半空中只听到一声裂帛似的声音,无形的交锋一瞬即收,两人都退了一步。清欢脱口“啊”了一声,刮目相看,“不错!十巫的真传?” 不等回答,星圣女一眼看到溯光和孔雀正从左右两侧逼近破军,连忙侧身抢过,手臂一扬,两道白光如匹练展开,竟然是用出了咒术。瞬间,她的白衣如同烟雾一样弥漫,围绕着破军,如同筑起了一道屏障。 溯光反手拔剑,唰唰两剑左右截断——辟天剑碎裂后,他手中的兵器不过是普通青钢剑,然而因为灌注了力量,一样亮如秋水。当这一剑迎面而来时,星圣女只觉得寒光凛冽,逼人而来,脸上、发上居然瞬间结了一层严霜,似乎坠入了从极冰渊。 她不得不瞬间屏住了呼吸,全力反击。 这时,清欢并没有上前相助,反而抱剑在一边闲看。 “我们剑圣一门,从来不以多欺少。”他这样解释,似乎想作壁上观。然而,孔雀的怒叱扑面而来:“别闲着,来对付破军!” “啊?”清欢看了一眼金座上的人,犹豫了一下——要联手对付这么一个被捆住的人,似乎有点儿违背剑圣一门的训导。可是……不等他想完,只见孔雀双手合十,短促的念了一句什么,手中的念珠忽然裂开! 噼啪声里,一颗颗念珠爆裂,里面浮出了一团团白光,在空中倏地散开,然后重新聚合,那汹涌的光瞬间朝着破军方向扑去,如同一条蛟龙——然而,当白光靠近破军时,一股暗金色的亮光忽然从破军左臂处升起,化为另一条黑龙迎空而上! 一明一暗,舱室内就像忽然腾空而起两条蛟龙,呼啸旋转! “这……”清欢看着舱室内盘旋而斗的两道光,不由的愕然。 “看到了吗?这就是魔的力量!”孔雀短促地低喝,“我把它从破军身体里引出来了。去,快用剑封住破军!” 孔雀竭尽全力驾驭着那道白色的蛟龙,和那股魔的力量当空恶斗——很是奇怪,在过去的数百年中,他曾经几度闯入过迦楼罗和魔一较高下,然而每一次都支撑不了多久,立刻溃败。可是这一次,他居然感觉到了势均力敌。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九百年以后魔的力量减弱了? “怎……怎么封?”清欢看着金座上那个沉睡的戎装军人,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喂,我……我还是第一次参加命轮的行动!怎么封?” “看到破军心口上的五芒星痕迹了吗?”孔雀一边动手,一边断断续续地大喝,“用‘九问’,重新顺着剑痕,再封一遍!” “什么?!”清欢愕然,看着金座上破军心口的伤痕,忽然明白了。 ——是的,这个伤,据说是当年慕湮剑圣用尽最后力气在破军身上结下的封印。五剑剑剑穿心而过、首尾相连,结成五芒星的印记,将入魔的破军钉死在了金座上! “是要我用剑圣门下的剑法重新封一遍吗?”他大声问,握紧了光剑,跃跃欲试,“能管用吗?不是说上面用的是什么云浮禁咒吗?” “废话!当然……当然管用!否则命轮每一任里都保留剑圣门人,又……又是为了什么!”孔雀的目光不能离开空中盘旋恶斗的光,见缝插针的回答,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快点儿!我要撑不住了!” “好!”清欢手里的光剑顿时剑芒暴涨。他大喝一声,长剑居中斜斜而起,一招“问天何寿”的起手式,迅疾如电,便往破军的心口刺入! 眼看剑芒已经抵达破军的盔甲,而破军依旧闭着眼睛毫无知觉,如同俎上之肉,清欢心里正暗喜,耳边忽然听到咔嚓一声,整个金座竟然突然动了起来——只是一个旋转,居中而坐的破军便已经不见! 迦楼罗在保护着主人! 清欢反应迅捷,一剑去势未尽,半途立刻变招,如同游龙一样追着破军而去。然而头顶忽然传来咔嚓嚓的连续响声,耳畔只听溯光大喝一声“小心”,劲风扑面,似有无数的劲弩激射而至,密集如雨。 清欢毕竟艺高人胆大,在这样千钧一发之际,折身闪电般退回,剑芒忽然收敛,绕体而过,只听叮叮之声连续不绝,数十支当头射落的劲弩被削断在地。然而,他的虎口却也已经被震破,鲜血直流。 “他妈的,谁偷袭老子?”他放声大骂,然而抬起头来,眼前金座上已经换了一个人。 “啊?”清欢忍不住吃了一惊——这个满头白发的枯槁女人看起来已经死了,双眼紧闭,双手却紧紧地握着金座两侧的扶手,指尖不停微微移动。随着她手指的动作,头顶的咔咔声又密集起来,无数的机关重新对准了他们。 “杀了她!”旁边的溯光一声断喝,“她在控制迦楼罗!” 话音未落,只听和溯光缠斗的星圣女一声低斥,不顾一切地折身而返,手心忽然出现了一把算用的草。这些青青的柔弱的草叶在剑气下居然一支支挺得笔直,如同箭一样激射而出,一根根钉在了破军座前,瞬间围绕成一圈,将星圣女和破军包围在了其中! “结阵!”她双手尾指上挑,迅速划过。 草之间顿时交织出纵横的光,将金座和自己围在了中心。她一手按住阵中心的草,用身体挡在了潇的面前,不让他们靠近。 “保护……保护我的主人。”潇微弱的喃喃,双手痉挛地抓着扶手,急促的呼吸,“不能让这些人……这些人……” “放心,我一定会保护破军!”星圣女断然回答,同时提出要求,“不过,你能不能把迦楼罗落回地上去?这样的话,我们的战士就可以把这些空桑人拿下了!” 潇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微微摇了摇头,“已经……已经锁死了……”潇喃喃,“只能一直往上飞,飞……” “飞到哪儿?”星圣女吃了一惊,“万一飞不动了,怎么办?” “呵……那就只能……只能坠毁了。”潇低低笑了一声,“我的主人如果醒来……天上地下……何处不能去?迦楼罗坠毁……又有什么关系?” 星圣女看着被钉在金座上的鲛人,顿足失声,“你真是个疯子!迦楼罗坠毁的话,你不也完了吗?你——” “我?”潇淡淡地道,“我本来也没想过还能活到现在。” “……”星圣女说不出话来,只是神色复杂的看了这个头发雪白的鲛人一眼——这么多年了,这个鲛人陪伴着孤独的破军,并不惜在生命最后一刻拼尽全力。 在这一刻,原本还敌我两立的两个女人之间,忽然又建立起了奇特的同盟。 在他们两人谈话时,攻击又一次发动。 星圣女倏地将手压在了眉心,低声迅速念起了咒语。只听唰的一声,地上的一根根草转眼挺立起来,发出了刺眼的亮光,如同剑一样彼此交错——那些草长不过三寸,柔弱无骨,然而却在咒术之下结出了极其强大的结界,一时间居然也无法冲破。 星圣女的手按着最中心的那颗草,全身灵力和它交融,编织出绵密的结界,不让外来者冲入。每当清欢的剑锋指向其中一处时,其他所有草尖端便瞬间一起转向,用所有力量迎接。这是来自于十巫的术法,力量和空桑迥异。 可能是因为凝聚了所有的力量,星圣女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唯有眉心那颗红痣越发殷红,似乎要滴出血来。 这样的僵持,一时间让整个迦楼罗内部都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飞了多高,窗外转眼已经是黎明,云雾缭绕,天风呼啸,阳光从云层间折射而入,给整个舱室内都涂上了刺眼的金黄。 “快一些!”一直盘膝而坐的孔雀忽然爆发出了一句,脸色发青——他双手合十,竭力与那股魔的力量抗衡,然而一夜过去,终究渐渐不支。半空里那道黑气渐渐压住了白光,兜头慢慢探下,如同一条张开口的巨蟒,狰狞可怖。 “奶奶的,这个阵很邪门!”清欢几次冲不进去,不由得怒了,“老子和她拼了!” “这是冰族十巫的术法,单纯以力相抗是不行的,要智取。”溯光看了片刻,忽的动了起来。他的身形极轻灵,如同一道电光一样从阵上掠过,只是刹那间便出了十二剑——这瞬间,他在剑术之上又叠加了幻术。这十二剑几乎是同时发出的,不分先后到达,如同幻影。所有的草都来不及做出反应,剑锋便已经点到。 只听嗤的一声响,草居中折断——然而令人震惊的是,折断的草里流出的不是青碧色的汁,而是殷红的血! 与此同时,阵中的星圣女身体猛然一震,脸色同样煞白。她用手死死按住居中的草,不移动分毫,嘴角有血慢慢沁出,全身都在微微颤抖,显然刚才那一击已经令她元神受损。 溯光一剑之后,身形折返,对清欢低喝,“快!取她左侧!” 两人一左一右分掠而上,剑光如匹练,从左右两侧破阵而入! 那一刻,整个迦楼罗忽然发出一阵震动,舱室迅速旋转,金座上方忽然射下无数白光,如同雨点一样密集,将两个人的攻势阻拦。那是潇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启动了迦楼罗的所有机关,来保护星圣女。 “小心!”溯光曾经进入过迦楼罗内部,知道里面精密而庞大的防御设置曾经射杀过多位闯入者,便立刻提醒。清欢的足尖刚落地,只听咔嚓一声,舱室的地板居然塌陷下去一块。溯光来不及多想,立刻伸出手将清欢拉住,然而只听耳边一声低吼,半空中盘旋相持的黑白两道气终于分出了胜负,黑气如同巨蟒一样下探,倏地将孔雀吞噬! 他们两人根本来不及搭救,眼睁睁的看着孔雀被吞了进去。然而,转眼却听到黑气里发出一声吼声,如雷贯耳——孔雀居然用了佛门狮子吼,在黑气中张开嘴猛然一吸,将那些黑气全数吸入体内! 那些黑气倏地消失在他身体里,如同从未出现过。跌坐的孔雀露出了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伤痕,但表情却痛苦万分,似乎四肢百骸都剧烈颤抖着。 溯光知道不对,立刻问:“怎么了?” 孔雀没有说话,双手合十,一动不动,低低祝颂。那些散开的佛珠在指尖上一颗接着一颗出现,环绕着他的双手。然而那些佛珠是半透明的,如同雾气一样稀薄,无法凝聚。孔雀祝颂的声音越来越快,身体一震,那串佛珠仿佛动了起来,瞬间绕住了他的颈部! 黑气在孔雀身体里翻涌,而佛珠死死勒住他的咽喉,不让其散失。到最后,孔雀连打坐都无法支撑,整个人倒在了地上,痛苦的颤抖着,但双手依旧死死的合十,保持着最后的坚持,结印不放。 “怎么了?”溯光和清欢失声惊呼。 溯光抢身上前,一把抓住了那串佛珠,想要把它扯断。然而掌心忽然传来剧烈的灼热,就像是握住了一团火。 “……”孔雀说不出话,摇了摇头,定定地看着金座上的破军,“去……去……” 那个沉睡了九百年的戎装军人还是闭着眼,只是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左手上的后土神戒还在,但左臂上金色的火焰不知何时已经熄灭——是的,一直寄居在破军体内的魔之力量,已经被孔雀给引了出来,暂时离开了他的身体。 溯光反应了过来,看着脸色苍白的同伴,“孔雀,你是以身体为牢笼,囚禁了魔?” 孔雀缓缓点头,双双合十放在胸口,断断续续地喘息,“只能暂时……愿以我身……舍身困魔……”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挣扎的,佛珠不断勒紧他的喉咙,而黑气在他身体内汹涌翻滚,想要挣脱而出。 他已经近乎虚脱,只能竭力对溯光和清欢示意。 溯光明白这个多年好友的意思,立刻按剑而起,对清欢道:“快!趁着孔雀刚困住了魔,去把破军封印了!否则等它回到了破军体内,就……” “我知道!”不等他说完,清欢一声大喝,已经人剑合一,化为一道闪电。 潇操纵着迦楼罗,一道道劲弩呼啸而来,整个舱室天翻地覆。然而,这一切都不能阻挡清欢和溯光的脚步,两个人如同两道光,破除所有障碍直抵破军座前! 溯光挥剑隔开所有袭击,转头大喝,“我替你挡着,快点动手!” “我?”清欢楞了一下,“为什么是我动手?” “因为……”溯光没想到这个命轮的成员居然一无所知,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还要给他重新启蒙,不由得一时气急,失声道,“少废话!让你动手就动手!” “没什么诡计吧?”清欢嘟囔着,然而看到近在咫尺的破军,一种屠灭魔君的自豪油然而生,他不再多说,提剑几步便冲上了金座。 潇眼里露出了雪亮的光,将手指挪向了一个按钮。 “住手!”就在那一瞬间,溯光早已经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及时地转身探出手,闪电般扣住了鲛人的手腕——因为一时用力太大,居然折断了她的腕骨。潇痛呼了半声,又硬生生忍住,怒视着溯光。 忽然,她愣了一下,“你……是鲛人?” “是。”溯光沉声道,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再有机会发动更多机关。潇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很像当年那个海皇……这就是宿命吗?” 宿命?溯光没有回答,只是并起手指,瞬间将她的周身大穴都封住。 “好了,”他对另一边的清欢大声道,“我封住她了!快!” “为何你也要和我的主人为敌呢?”苍老的鲛人低低叹了口气,身体没办法动,只是微微起了一阵痉挛。溯光的耳边忽然响起轻微的咔嚓声,眼前的金座忽然间裂开了,如同一朵花忽然在眼前怒放。金座的每一处都出现了极小的洞口,飞速的弹出无数细细的金丝,纵横交错,从四面八方迅速将他的身形扣住! 那一刻,溯光猛然醒悟过来:是的,这个鲛人傀儡已经和迦楼罗合为一体,她甚至不需要动手,就能控制这个机械! 真是太大意了……他居然忘了那么多年来,那些死在破军座前的人! ——那些人能够历经千辛万苦闯入迦楼罗,抵达破军座前,可见每个人都身负绝学。然而,他们的死状却极其凄惨诡异,一个个如同茧一样被裹住,悬吊在舱室顶上直至风干。他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让这些人在最后关头送了性命,原来,就是在破军的金座之前中了这最后的机关! 他拔剑斩去,然而,那些金丝如同活物一样在虚空中扭转避让,密密麻麻迅速编成了一张网,纵横交错,不停回旋,瞬间形成了一个茧。溯光一剑斩落,却发现那种奇异的材质坚固无比,压根儿动也不动。 “别白费力了,”潇微弱地讥诮,看着被困住的人,“就是辟天剑,一时半会儿也未必能劈开,”她的手指微微一动,那个茧瞬间拉高,将溯光送往舱室打开的顶部。 只是一瞬,就无声无息地把他从迦楼罗里扔了出去! “喂,是用‘九问’重新封印?”那边清欢却不知道这里的危急,拔出剑来比划着破军心口上的五芒星封印,大声问,“有先后次序吗?还是随便都可以?”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背后锋芒袭来,连忙闪避。只听嗤的一声,闪得略微慢了一些,脸颊上便留下了一道血口子。 “妈的,谁偷袭老子?”他失声大骂,回头却见星槎圣女站在已经破碎的阵法中心,脸色煞白,双手中握着一把草,每一根断裂的草叶上都流着殷红色的血,不由的愣了一下。 这个女人……怎么又活过来了? “从破军大人身边滚开!”她不顾一切的厉声道。 每一根草都如同一把利剑迎面飞来,在空中盘旋交错,当头下击。星槎圣女显然已经受了重伤,然而还是咬牙尽了全力攻击,不让他再有向破军动手的机会。灵力通过血脉注入草,每一根草叶都锋利如刀。 清欢避开了好几次攻击,终于大怒,“一把破草叶子,也来挑衅老子?”大喝中,他剑芒暴涨,一口气将“九问”里的“问天”和“问地”连发而出。那是空桑剑圣一门的最高剑术,只听哧哧击响,半空中光芒交错,震动四方。 草叶子纷纷落下,星槎圣女身体猛然一震,往前一个踉跄,跌倒在破军金座之前,口唇之间鲜血急涌,奄奄一息。然而,当清欢扬起光剑,想要在破军胸口刺入时,她却忽然站了起来,张开了双臂挡在面前,厉声道,“不许碰破军大人!” 距离太近,清欢来不及收剑,剑芒一瞬间穿透了她的胸口! 鲜血喷涌而出,洒落在面前的人身上。 “你……”清欢楞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去扶住她,然而眼前忽然一闪,右臂立刻一阵剧痛——星槎圣女重伤之下,居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用尽最后力气刺向了他持剑的手。 “该死的!”清欢大怒,一掌将她打飞了出去,将光剑换到了左手,踏上一步准备立刻动手。星槎圣女脸色苍白如雪,几近昏迷。 当她落下时,头撞向了金座尖锐的顶端,而筋疲力尽的她已经没有丝毫力气回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神志瞬间恍惚。 ——就这样死了吗?死在了破军面前,却终究没有等到他苏醒的那一刻!她的民族、她的国家、她一生的责任和期许,难道就只能止步于这一刻? 落下时,她的视线掠过破军的脸。金座上的军人还在沉睡,那张沉毅冷峻的侧脸一如平日,冷冷不动。那一瞬,星槎圣女只觉得内心如沸,绝望和悲痛令她在内心一遍遍呼喊:“醒来啊!醒来看看我……看看我!” 那一刻,她眉心的那颗红痣忽然裂开,流出了一滴血。那滴血正好滴落在破军的脸上,居然发出了嗤的一声奇怪的声音,如同沸腾! 在意识模糊的瞬间,视线的最后,她看到了那双金色的双瞳正在睁开。 一只手接住了下坠的她,同时,另一只手接住了清欢的光剑——剑圣门下的“九问”,那一招凌厉无比的“生何欢”,居然就这样被徒手接住!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清欢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击重重落在了他的胸口,将他打得直飞出去。他甚至都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的,等落地回过神,光剑已经不在自己手里。 “啊?!”他抬起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失声惊呼—— 金座上的人居然睁开了眼睛,站了起来! 一手抱着半昏迷的女子,另一只手握着从他手里夺来的光剑,破军从金座上躬身缓缓站起,双瞳里仿佛有暗色的火燃烧,静静盯着他,表情冷峻。 ——不是幻觉吧?这就是破军?那个传说中九百年前被封印、一直沉睡的破军,居然在这一刻提前醒了过来! “孔雀!龙!他妈的,这家伙提前醒了!快一起拦住他啊!”他回过神来,大声呼喊同伴——然而孔雀正在以身为牢笼,囚禁着魔之左手的力量,七窍五蕴全部封闭,完全听不到他的呼喊。而溯光也不知去向。 清欢啐了一口,只能自己吃力地爬了起来。 破军忽然开口,声音低而冷,虽然沉睡了千年,却依旧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的声调:“当我醒来之日,便是天下动荡之日!剑圣门下,难道你还要逆天而行?” 只听咔的一声响,破军手中的光剑剑芒忽然暴涨,吐出数丈,在清欢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瞬间抵住了他的眉心!在这么远的距离外催动光剑,又忽然顿住,这种动静无定、收发随心的造诣,即便是当代剑圣也自愧不如。 清欢倒吸了一口气,一动不敢动,因为只要一动,剑芒就会洞穿他的颅脑! “如果不是看在你也拿着光剑的份儿上,我直接就让你去死了。”破军冷冷道,横过剑倏地封住了清欢的大穴,手里的光剑剑芒顿收,“真是没用,九百年后,剑圣一门居然凋零如此了?” “胡说,明明是你偷袭在先!否则老子怎会中了招?”清欢大怒之下完全忘了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怒骂道,“你这个剑圣门下的逆徒,有种和老子重新比过!——不是现在,要等我的肋骨好了再比!” “这么啰嗦。”破军皱了皱眉,看了一眼这个喋喋不休的胖子,一抬脚,毫不客气的踢中了他的昏穴,把清欢踢到了一边,走到窗口看了看,微微皱眉。 外面已经是万丈高空,视野所及全是离合的白云,已经看不到大地。 “潇,你这是做什么?”破军沉声问,“时间马上要到了,快回去!” “抱、抱歉……主人。”潇的声音从金座背后传出,虚弱无力,“没法……没法回去了……迦楼罗只能一直往上飞……直到耗尽所有力量。” “……”破军的眉头皱了起来,却没有动怒,“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主人在苏醒时,被那些各怀心机的人所包围……”潇喃喃,声音越来越低,“我想……只要让你和慕湮剑圣的转世单独在一起……就够了。” 破军皱眉,下意识的抬起手抹了一下眉心。 他的眉心有一抹殷红,那是星槎圣女滴落在他脸上的血。 “转世?”他低头看着怀里昏迷的女子,眼神微微改变,似乎是被这张极其相似的容颜所震,却依旧带着一丝疑惑和不确定。然而她最后不顾一切的维护,显然震动了破军的心。他沉默着抬起手,缓缓抹去了自己眉心的血迹,将手指放在眼前凝视。 那滴血里,有着穿越了千年的熟悉的气息。 方才,就是这滴落在他眉心的血,将他从长久的沉睡中唤醒,强烈的震撼令他强行挣脱了尚未解除的封印,提前从金座上苏醒! 是的!她的血在召唤他!他必须醒来。 九百年了,前世今生,沧桑轮回,他一直在这里等待,她却已经不知漂流在天涯的哪一处。但是,容颜可以改变,记忆可以混淆,唯有灵魂是不能作假的——那个一模一样的纯白色的灵魂,如同洪荒旷野里那朵永不凋零的花朵,遥远而又清晰,独立于天地之间,摇曳。 此刻,就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触手可及。 是她吗?真的是她?星宿相逢的那一刻终于到来了?而且,她这一世,居然是以同族人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这世上,居然会有这样奇妙的安排吗? 破军凝望着昏迷中的女子,似乎想把她的前生今世都一并看懂。他伸出手,缓缓按在了星槎圣女的眉心。一股力量缓缓透入,让昏迷的人微微一动,醒了过来。 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梦寐以求的情景:那个一直在金座上沉睡的人醒来了,在她的面前看着她,眼眸里蕴藏着复杂而深远的神色,似乎想要诉说什么,却又沉默。 “破军……破军大人?!”星槎圣女激动无比,一瞬间清醒,甚至连胸口的伤都不觉得疼痛了,“您……您终于醒来了?我们已经等了您很久……” 她合起了双手,想要继续说长久以来的期待和愿望。然而她刚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对面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忽然变了,就像是刚融化的深潭在瞬间凝结,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她只觉得拖着她的那双手忽然一松,整个人跌落在地,痛彻身心。 “不是你。”破军松开了手,冷冷道,转过头去,甚至不愿意再看她一眼。 “……”星槎圣女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彻骨剧痛——这种痛不是来自于摔落的身体,而是来自于内心深处——不是她?破军居然说不是她?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彻底否认了她! 不可能!她等待了他那么久,几乎就是因他而生,他居然一句话就否定了她! “破军大人,请您仔细看看我!”她在愤怒和委屈的情绪下霍地战起,用颤抖的声音大喊, “看看我!我就是慕湮剑圣的转生——这是元老院长老认定过的!我已经等了您那么久,我们族人也等了您那么久!” “是吗?”破军重新在金座上坐下,冷冷道,“你们等待我,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您可以带给我们力量,带领族人重返云荒!”星槎圣女将双手合在胸口,看着他,“我们这一族已经在西海上流浪了九百年,请带领我们重新夺回被空桑人占领的土地,重归故土!” “这就是你们在这里等待我的原因?”破军看着金阶下的星槎圣女,沉默了一下,微微苦笑,“你们,或者自称为我的族人的那些人,等待了九百年,其实只是想利用我的力量完成自己的愿望而已,是吗?” 星槎圣女被这种冰冷的语气和眼神窒住了一瞬,然后合起双手祈求:“是的,请您聆听我们的愿望——难道您不想族人重回故土吗?” 破军将头微微往后仰,靠在金座上,淡淡道,“不。” 星槎圣女一震,失声道:“为什么?” “真可笑……我是个从小被冰族放逐在外的异类,是曾经血洗十大门阀的元凶,又怎么会对你们这些人有‘同族’的概念?”破军的声音冷淡,“如果连这一点都弄错了,那可真是悲哀啊……让你们白白等了九百年。” “……”星槎圣女的身体微微颤抖,似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沉默了片刻,眼眶一红,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哑声道,“您……您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您不知道我们活得多辛苦,又等待了您多久!” “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那是你们的人生。”破军冷冷回答,看着眼前哭泣的人,眼神似乎微微有些波动,低声喃喃,“别哭了。我从来没见过师父流泪……她是最恬淡坚韧的人,哪怕被最亲的弟子背叛,万箭穿心,也能安然若素——你身上有她的气息,可是,你并不是她——” “我就是她!”星槎圣女忽然打断了他,声音颤抖,泪水不停滑落,“我从生下来起就是为了成为她!我有她的灵魂、她的容貌、她的一切!甚至她没有的冰族血统,我也有!——您怎么能用一句话就否定我?” “因为就算什么都相同,但你的心,却是不一样……”破军看着她,缓缓伸出了手指着她的心脏,“你的初心,就是完全不对的——” 那一瞬,星槎圣女被一股奇特的力量推动,身不由己地向前急行。破军伸手在金座前抓住了她,端详着,摇了摇头,“看吧,空有和我师父一样的外貌,却只具有她六分之一的灵魂——如果不是拥有六魄,甚至一点点她的气息都没有了。” 他伸出左手,缓缓点在了她的眉心。 那颗红痣忽然透出奇特的光来,照亮了他的脸庞。 “其实……我多么希望你是她……”破军的眼神忽然变得空茫,似是失落地喃喃,“如果是这样,那就简单了啊……我就会对你开口要求的一切任你予取予求,无论是毁灭空桑,还是夺回云荒,我将赴汤蹈火,万死不惧——可是,你不是她。” “真正的师父,又怎么会怀着杀戮的愿望而等待我苏醒呢?” 破军低声说着,声音居然是温柔的。他的左手按住了她的眉心,缓缓抽离——那一瞬间,她喊了一声,眉心的红痣忽然开裂,一滴鲜血伴随着白色的光飘了出来! “你就应该是你,不该活在谁的阴影下,也不该保有她的灵魂碎片——所以,让我帮你把这一切结束,从此轻松地为自己活着吧……” 星槎圣女猛然一震,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急速流失。 她想维持住自己的神志,然而,却在他的手指下陷入了昏迷——他的眼睛是暗的,里面却似乎燃烧着火。在那样的注视下,她忽然觉得畏惧,下意识地想逃离。 “去吧,”她听到那个声音对自己说,“过自己的人生。” 眼前的一切慢慢模糊,最终变成了一片黑暗。她不知道这个人正在取走她的魂魄,她生命中唯一和他有交集的部分;她也不知道这将是自己这一生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名为“破军”的男人;更不知道自己和他之间那种与生俱来、看似牢不可破的夙缘,已经在这刹那间破除。 从此后,茫茫万古,他们之间永远只是陌生路人。 将手指从星槎圣女的额头抬起,那一点淡淡的白光也随之浮起。 破军张开左手,凝视着掌心里那一点光,低声喃喃:“真是温暖啊……哪怕只是碎片。”他屈起手指,似乎想将这一点光虚握,却忽然痛呼了一声,松开手来! “师父?!”他脱口低呼,眼神苦痛。 ——是的,已经九百年了,他还是无法触碰师父的灵魂!这是多麽深重的罪孽,多麽不可饶恕的污浊,经过那么多年,依旧无法洗去。 那一点白光从手指间迅速散失,随风而去,如同流星般消失。 “师父!”他失声惊呼,扑向窗口,却已经来不及。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就如同九百年前师父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一样。 外面居然又已经是黑夜。夜空里星辰浩瀚,点点璀璨如钻石,早已分辨不出哪一颗是从他指间逝去的那颗——破军在九天之上凝望着黑暗里的苍穹,微微发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间,不受控制地将手狠狠砸向了墙壁! 一下,两下,猛烈地撞击,迦楼罗剧烈的颤抖起来。 “主人……主人!”金座的另一面传来了潇微弱的惊呼,“你……” 破军停住了手,手上鲜血纵横。然而,他定定看了片刻,忽然间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的!他流血了……他的左手,终于流出了血! 自从九百年前魔的力量进入自己的身体后,他已经成了金刚不败之身,这个身体无论多么彻底的损坏都会得到迅速的修复,哪怕是被师父用五剑穿心也只能得到暂时的封印。而如今。这双手上流出来的血,足以证明魔的力量终于从自己的身体里彻底离开了! 那一瞬间,性格沉默冷峻的军人终于纵声大笑,无法压抑心中的狂喜。 “潇,潇……你看!”他举着血淋淋的手,转向金座的那一边,喜不自禁地对自己的同伴道,“你看,魔的力量消退了!我的左手居然已经会受伤流血了……” 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潇?”他放下手,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人——那个白发苍苍,鸡皮鹤发的女子,居然就是潇? 那么多年来,他们被困在迦楼罗里,背向而坐,被封印的他甚至没有机会回过头去看一看自己的同伴,看一看光阴是怎样残忍的在她身上留下了不能磨灭的烙印。 “九百年了……主人,”那个白发女子看着他,干枯的嘴唇翁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我……我终于……还是见到了你。你、你一点也没有变。” 她的眼中有泪水渐涌,化为一颗一颗珍珠,铮然落地,“而潇……已经老了……能在死之前见到你一面,真的是……无悔无憾……” “别说这种话。”破军打断了她的话,俯下身握住她的手,语气斩钉截铁地冷定,“既然我都能站到你面前了,自然就有方法让你再好好地活下去。” 他的手是温暖的,血缓缓流过她冰冷的肌肤,令她颤抖。他垂下了眼睛,有光芒在他手心聚集——那是他凝聚了自身的灵力,准备注入她即将崩溃的的身体内,维持她的一线生机。 “不……不用了。”潇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极力挣扎。 他还是青年时候戎装的模样,英姿焕发,一如当年,仿佛九百年来只是沉睡了一场,而她却已经在漫长孤独的等待中耗尽了生命。她用尽了力气,低声喃喃:“枯荣轮回,有自己的次序……我已经做完了最后一件能为主人做的事情,现在……可以休息了。” “你不愿意活下去?”破军吃惊的看着她。 “是的,不愿意。”她终于对他说出了这几个字,这,也是千年以来,她第一次对他说出“不”字。 枯瘦的手指缓缓拨动着机簧,那些精密的机械如同藤蔓,一处处穿入她的身体,和鲛人合而为一——这么多年来,他就这样通过血肉之躯控制着这架冰冷的机械,赋予了迦楼罗生命,守护着沉睡的破军。 “我已经竭尽全力,将迦楼罗驱上了九天,远离大地上那些人,”潇喃喃,“等飞到最高点后,迦楼罗……迦楼罗就会崩溃,四分五裂……主人,那个时候,就是我的归期。” “归期?”他第一次听到她嘴里吐出这个词,“你要回哪里,潇?” “大海和蓝天……永恒的归所。”她低声回答,微笑着,“鲛人的寿命,也只有一千年……我早已透支。该是归去的时候了。” “潇……”他看着她,只觉得内心刺痛,竟说不出话来。 那样沉默而冷厉的军人,居然也有哽咽的时候。 她勉力微笑,感觉身体在飞速地崩溃,如同砂土筑成的高台在坍塌,语气衰微:“主人……你当初保留我的个人意志,不就是……不就是为了让我能自己做决定么?……那么,请让我选择自己的生和死。可以吗?” “……”他在金座前凝视着她,许久,终于将手移开,缓缓点头,然而胸口却又巨浪翻涌,无法说出一句话。 “就让我离开吧……鲛人……鲛人是从海上来的,也该回到海里去。”她虚弱地说着,眼睛却不肯离开他片刻,似乎想把这一生最后的记忆刻入心底带走,“可惜,我偏偏在这么高的地方死去……主人……请把我的尸体抛入大海……让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穿过九天,回到……回到故乡去。” 破军沉默着,听着她最后的要求,眼里有无法掩饰的苦痛。 在他的记忆中,潇还是九百年前的模样,美丽而温柔,安静而顺从,如同一缕清风陪伴左右。可是,如今一睁开眼时,她却已经是垂暮老人,即将离去,无法挽留。他自诩有一颗钢铁般的心,可在那一瞬,却竟然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我答应你,”最终,他只低声道,“送你回故乡去。” “谢谢……谢谢主人。”她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心满意足地喃喃。 那个笑容似乎极其熟悉,瞬间刺痛他的眼睛。 那一刻,她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想起这个鲛人是怎样来到自己身旁,从一个卑贱的奴隶成为真正的同伴;想起那个战火纷飞的遥远年代,他曾经和她一起翱翔九天,俯瞰这个云荒;一路的成败荣辱,却转眼成空。 当他醒来的时候,她却即将死去。 千年如同一瞬,就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从此后,茫茫万古,在黑暗的时空河流上,再也没有一个搭档如她,风雨千载,无怨无悔。他这一生是如此孤独,孤狼一样在暗夜里前行。然而,就算屡至绝境,却始终有一缕柔和的风在耳畔萦绕,伴他同行,一往无悔。 可到了今日,连这最后的一点微暖,也要永久地逝去了吗? “主人……你,你哭了?”她震惊的看着他。 他侧过头去,没有说话,用力咬住了牙,只看到线条冷峻的两侧脸颊上的肌肉微微鼓起。 “不要,不要难过……主人,”潇用尽最后的力气安慰着他,喃喃,“很快、很快你就能见到你师父了……九百年后的五月二十日……那一刻,一切都会发生。我走后,很快、很快会有新的人来陪伴你……你不会孤单。”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她的手指在他掌心单薄如纸。他忽然想起鲛人生于大海,身体本身是没有温度的,可是那么多年来,为什么她一直给人那么温暖的感觉呢?那么纤细、柔弱,却又那么温暖、强大,强大到可以独自和世界为敌,保护着沉睡的自己整整九百年。 “真好啊。终于到、到了相逢的时候,只可惜……我没办法陪伴在主人身边。”她喃喃,眼皮无法遏制地合起,“主人,以后潇不在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她的手从他掌心里颓然滑落,再无声息。 那一刻,他的嘴角动了动,侧脸上有什么微微闪着光,长滑而落。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将自己的额头埋在她冰冷的手心,久久不语。 迦楼罗还在继续往上飞翔,呼啸着冲上云霄,而舱室内部却寂静如死。 “真不敢相信,你就这样走了,潇。”许久,他沉闷地吐出了这句话,从她手心里抬起了头——那一刻,他的双瞳里干净冷彻,如同映出冷月的寒泉,再无一丝软弱。 他看着在金座上静静死去的同伴,忽然伸出手,将她从金座上抱了起来。 为了能完美地驾驭这具空前绝后的庞大机械,潇的血肉已经和迦楼罗融为一体。当他抱起她时,无数探入血肉的引线被扯断,鲜血从身体里瞬间涌出。然而,他毫无犹豫,如同扯断傀儡娃娃身上的线一样,将她抱起。 白发如雪的鲛人蜷缩在他胸口,枯瘦安静,如同睡去的孩子。 “看啊,那就是你的故乡,看到了吗?”破军抱着潇来到了窗口,看着下方——月亮已经在很近的地方,大地在遥远的彼端,脚下是一片闪着月光的海面,波光粼粼,“是你这一辈子,都没能回去过的故乡。” 戎装军人低下头对怀里死去的同伴说,声音是难得的温柔低沉,忽然间俯下身紧紧拥抱了她一下,然后伸出双臂,将她送出了窗外。 “现在,你终于可以回去了。” 他松开手,怀里的人飞速下坠,如同流星一样坠向了茫茫的夜空。他固执地仰着头,似是不想看到她离开的样子——然而,她雪白的长发被天风吹起,拂上了他的脸,又瞬间滑落——就如一双温柔的手拂过他的脸,又在刹那离开。 永远的离开。 潇消失在茫茫的黑暗里,片刻后,那片璀璨如银的海面上似乎激起了一朵细微的浪花——那个生于海上却毕生都被困在大地上的鲛人,终于在千年后回到了孕育她的大海。 可是,他自己,又将去向何处? 九百年长眠苏醒后,这个天和地,这个时与空,已经根本不属于他。 “生命,其实不过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告别和相遇而已……不必太执着。”忽然间,耳边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头顶的月光似乎黯淡了一些。破军霍然惊觉,手一抄,握住了地上清欢掉落的光剑,白芒倾吐而出。 “谁?”他厉声问,剑指窗外。 剑芒所指之处,巨大的圆月下,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浮现。 羽·苍穹之烬 第十七章 十七、千年之恋 “是我。” 那个女子静静地站在迦楼罗金翅鸟巨大的机簧上,身形单薄,白衣飘飞,如同翩然起舞的雪鹤。她站在冷月下,逆着光,一身白衣似乎发出光芒来。她的左手微微抬起,指尖上旋转着一点白色的光芒,正是片刻前散失而去的星槎圣女的魂。 那一点“六魄”,渐渐被她吸入了身体,完全融合。 那个月下的女子有着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半边非常美丽,另外半边却狰狞如鬼——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女子,不像星槎圣女那样,和他记忆中的容颜几乎一模一样——然而,破军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如受重击,脱口而出:“师父?!” ——是的,那张完全陌生的脸上,却有着他千年前早已熟悉的表情。 只要看得一眼,他就瞬间认出了她。 听到他的声音,那个女子微微笑了一笑,眉心那颗痣殷红欲滴,似悲似喜,在月下缓缓伸出手来,低声道,“焕儿。” 那一声呼唤仿佛穿心而过的剑,破军一震,脸色瞬间苍白。 “其实,我早就已经在这个迦楼罗上了,”她淡淡道,白衣沐浴着月华,出尘飘逸,“可是我的力量不够,只有到了晚上,魂魄才能凝聚——所以,只能在迦楼罗李沉睡了一个白天,到现在才出来和你相见。” 他看着她,忽然问:“师父,你……你是来杀我的吗?” “这就是你看到我的第一句话吗?”她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在巨大的圆月下如同风一样无声飘近,在虚空里微微俯下身,凝望着他,“来,焕儿,让我看看你……” 当她伸过来手的时候,他微微闭上了眼睛,垂下头。 她是来杀他的吧?从九百年前开始,他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但为什么在这漫漫的轮回里,他依然一直期待着她的到来? 破军却没有动,任凭她微凉的手指落下来。 那双手并没有落在他的咽喉或者心口上,只是轻抚着他的鬓角眉梢,带着无限的关爱。他只觉得全身微微颤抖——那一刻,他不再是名垂青史、叱咤风云的破军,仿佛回到了无数年之前第一次遇到她的那个地窖里,如同一个无助绝望的孩子,在看到她到来的时候,几乎就要屈膝跪下,抱住她的膝盖放声大哭。 “你还是一点儿也没有变,焕儿,”她轻声叹息,“而我,却已经换了形骸。” ——她的手居然是有温度的,而不是虚无的冰冷。 “时间紧迫,我只能借用了别人的身体。”她叹了口气,眉心那颗红痣微微有光,“在你苏醒之前,我已经收全了散落在这天地间的三魂和六魄,完成了完整的‘转生’——正好能在这九百年大限到来的时候与你相见。”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月光下跋涉万里而来的人。这一刻,她的容颜在他眼里已经是虚无,唯有魂魄脱离了躯壳,在月下闪着光华,迎风而立,一如千年之前。 “太好了,”他目眩神迷,喃喃,“我……我等了您很久,师父。” “我知道。”她声音温柔,一如昨日,眼神却深邃坚定,“我知道你等了我很久……可是,焕儿,你期待的又是怎样一个结果呢?” 怎样一个结果?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有无数话语在心底涌动,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沉默。那些想说的话,其实在九百年前已经说过了……如今再说一次又有何用呢? 最终,他只是低声喃喃:“我……我已经说过了。” 是的,在九百年前被封印的那一刻,他曾经鼓足勇气说出了那句埋藏在心底的话。然而,她却不置可否,只是低声回答“我早就知道了”——知道了,又如何?因为那是禁忌,所以她从不回应,只是不动声色地将他拒之门外。 “请记住我。在下一个轮回里,我一定还会等着您的到来……希望那个时候,您能来得更早一些,这样、这样……我就可以陪伴您更长的时间。” “而这一世,我来的太晚、太晚。” 既然没有回应,那么,这就是他的最后愿望。 可是,她也并没有来。时光如流水一样经过,轮回一次次地空转,他被钉在金座上,封印在迦楼罗里,在荒漠中孤独的等待。九百年了,她一直没有到来。他渐渐知道,她,可能是并不愿意见他吧?否则,又怎么会一次又一次让他空等? “是的,我知道。今天,我就是来给你一个结果的。”然而,耳边却传来了这样的话,她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胸口,轻抚着那个五芒星的印记,声音里也带着苦涩,“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记得那一刻。焕儿,我希望有一天能令你真正解脱,这就是我回来的原因。” 真正解脱?他微微一震,看了她一眼,默默地抬起了手,将一物横放到了她面前——握在他手里的,是清欢落下的银色光剑。 “怎么?”她有些意外的看着这把剑。 “杀了我吧。”他惨然一笑,倒转光剑,将剑柄交给她,“我知道,您想杀我已经很久了。” “是吗?”慕湮微微皱起了眉头,看着奉剑而跪的弟子——暌违九百年,他却还是当年的模样,年轻英挺,眉目如剑,眼神里带着决绝,如同一匹暗夜里的孤狼。 “您一手建立了命轮,还让剑圣一门成为其中一员,九百年来不惜一次次地诛灭自己的六魄,阻挡自己的转生——师父,您是宁可永不超生,也不想见到我,是吗?”他顿了顿,语音无法控制地起了颤栗,“其实,何必那么麻烦?您若想要弟子死,只消一句话就够了——只消您当面和我说一句话!” 那一刻,破军眼里居然隐约有泪,用力咬着牙。 “……”她沉默着,无言以对。 “如今,我终于再次见到您了。杀了我吧,从此,您可以解脱,我也可以解脱。”他低声道,看着一边失去知觉的孔雀和清欢,冷笑,“命轮里的人已经竭尽全力把魔从我身体内暂时剥离——来,杀了我吧!过了这一刻,要解决起来就麻烦多了。” 他双手托起光剑,举至齐眉,垂下了眼,如同当年她将光剑授予出师的自己。 慕湮定定地看着他,抬起手,握住了那把光剑。 “那好吧……”她低声道,“既然你这样想,那我成全你!” 她的手一扬,剑芒呼啸而出,疾斩而下,瞬间停在了他的颈侧!他闭目等待,毫无反抗——然而,逼人的剑芒却在切入血脉的刹那消失了,紧接着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脸上,打得他一个踉跄! “师父?”他愕然睁开眼睛,失声。 那么多年来。她从未打过自己! “记住,杀戮,永远不是解脱!”慕湮握剑直视着他,一贯平静的眼里有了波澜,厉声道, “你以为九百年来,我真的一直想要诛灭你吗?” “……”他第一次看到师父有这样的表情,不知如何回答。 她不想杀他?那么,她又想如何?又能如何? “你错了,焕儿,”慕湮看着他,低声道,“九百年了,我一直不肯见你,并不是怕你苏醒后魔的力量便会失控,也不是怕天下动荡——而是因为,我自身受到了来自云浮的诅咒,生生世世都不能解脱。” “云浮诅咒?”他愕然。 “是。来自这天地之间最高处的诅咒,非翼族之王不能解除。”她轻声叹息,“生生世世轮回下界,凡是我一生所遇所爱,均不得善终。” 所遇所爱?破军怔怔地听着,只觉心头大震,一时间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焕儿,你的一生已经受尽苦楚,我不愿让你再承受更多。”她抬起头,看着九天之上的皓月,微微叹了口气,“当我明白自己背负着什么样的宿命之后,就不愿意再连累任何人——所以,我设立了命轮,设法阻拦自己的转生。我宁可把自己封闭在轮回之中,也不希望你落得语冰那样的结局。” 她之后又说了什么,他已经没有听。他全身发抖,脑子里只回响着一句话——是的,师父九百年来都不来见自己,并不是因为不愿意见他,也不是因为厌恶他!——相反的,是为了保护他!她是为了保护他! 只此一念,便足够令人九死不悔。 “而今日,诅咒已经消解,我穿越了千年的时光回到这里,你以为我只是来杀你的吗?焕儿,看看这片大地吧……”慕湮抬起手,指着冷月下遥远的大地和苍穹,“这些人不是你的族人,这个空桑也不再是当初的空桑,毁灭和守护的力量此消彼长,如日月更替——这一切,都已有了自己的存在规律。” 她回过头,看着他,“我们只是一个残像,本不该再存留于这个世间。” “是。”他点头,终于说出了一个字来,“那么。您准备怎么办呢?” “是离开的时候了。”她伸出手,带着一丝微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肌肤微凉如玉。她轻声低低念了一句咒语。忽然间,他觉得左手一震,只听叮的一声,掌心光芒大盛,如同一颗流星忽然划过! ——那枚禁锢在他手指上的戒指自行松开,落在了慕湮的手心里。 “后土神戒……这个世界上守护的力量。”她看着那枚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的银白色双翼宝石戒指,叹了口气,“白璎早已转世轮回,只留下这个还在原地——但是,到了今日,它的使命也应该完成了。” 她张开手,低低祝颂了一句,那枚戒指忽然从手心浮起,展开了银色的双翼! “去吧。”慕湮对那枚传承了万古的灵戒低声道,“九百年后,命轮已经开始重新转动了,回到时间的洪流里,去寻找你真正的主人吧!——好好守护空桑,守护这片大地。” 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后土神戒展开了双翼,无声地绕着她飞了一圈,然后倏地掉头,消失在了月光下,就像是一只灵鸟飞向了彼空。 他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直到那枚禁锢他九百年的戒指彻底融于黑暗,才开了口:“它会去哪里?” “不知道。”慕湮淡淡道,“皇天后土均有灵性,会选择自己的主人。” “那我呢?”破军停顿了一下,“天地之大,又能去哪里?” “你?应该跟我去往下一个轮回。”慕湮剑圣的声音平静而柔和,回头看了他一眼,白衣在月下翻飞,“命运之轮已经停滞了九百年,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有新的开始——我已经彻底摆脱了来自云浮的诅咒,三魂六魄得以齐聚,将要进入新的轮回。” 她看着他,将手伸给他,“我要走了……焕儿,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一起走?破军猛然一震,抬起头来看着苍穹。 迦楼罗金翅鸟还在按照设定的轨迹往上飞翔,竭尽全力冲向九天,但去势已竭,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月亮似乎已经在很近的地方,巨大如华盖,覆盖下来。而那个白衣女子就站在迦楼罗外的机翼上,衣衫翻涌如云,目光如同温润清澈的泉水。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她的三魂和六魄从躯壳里漫漫蜕出,浮现在虚空里,对着自己伸出手来。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握住那只递过来的手。 ——是的,她在邀请他一起走。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在他们相遇的最初,彼此就已经错过。在光阴之河上顺流逆流、辗转千年,一直都没有遇到对的时间——而如今,当无数人和事都已经化为灰烬、随风而去的时候,他居然还能握住那只手,已然是上天恩赐。 更何况,她在说,一起走。 一起——就在此时此刻此地。不会再早一步,也不会再晚一步。 天风呼啸,那个白色的影子似乎是被风吹起,在月光下轻如无物。她的身体在风里四分五裂——如同风筝一样轻飘飘坠落向大地,迅速消失。而三魂和六魄却分别从身体里浮出、飘散,如同流星一样旋转着,速度越来越快,居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他明白,这是魂魄在溃散,在去往下一个轮回。 “师父!”他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她朝着大地坠落,身体在坠落之中渐渐化为虚无,唯有游离而出的三魂和六魄在虚空中飞舞,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光环,如同时光逆流时的漩涡。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毫不犹豫的一跃,从迦楼罗金翅鸟上飞身而下! 坠落中,天风呼啸,黑暗的大地遥不可及,只有光之漩涡,将他簇拥着环绕,似乎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天啊……快看!那是什么?” “天眼?这是天眼开了吗?” 大地上传来隐约的惊呼,那些西荒的牧民和战士在月下抬起头,看到了苍穹里出现的巨大漩涡:三道主光,中间夹杂着六道略细的光,如同展开在天宇里的羽翼,疾速的转动,形成了一个笼罩空寂之山的巨大漩涡! 通往黄泉之路的门在缓缓打开,今生今世的一切都开始模糊。那一刻,破军闭上眼睛,想起了童年时第一次遇见师父时的情景。 “你想成为怎样的人呢?“那个轮椅上女子看着他,温柔地低声问——她抚摸他的头顶,将光剑交到他手上,“焕儿,我把剑圣之剑交给你,你会成为怎样的人呢?” 想要成为怎样的人?那时他并没有回答。 而如今,他终于可以把答案告诉她——他想要成为的,无非是一个令师父感到骄傲的人,能守护着她,令她安心,能让那张寂寂寡欢的脸上绽放微笑。 如果这一生不曾做到,那么,就等下一世。 在穿过生死之门、化为虚无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新的光芒在遥远处绽放,召唤着他们的到来——他从胸中吐出了一声叹息,唇角微微弯起,就像是一个在大漠里奔跑着追逐着风的孩子,在风停息的时候,终于跌倒在沙漠里,心满意足的睡去。 这漫长的一生,终于是结束了。不用再赎罪,也不用再等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握住了那双曾经以为永远也无法触及的手,无论去往天堂还是地狱,都终于可以安然。 夜幕里,北斗无声旋转,那一颗破军星骤然爆发出剧烈的光芒,汹涌澎湃,照彻天地,在瞬间将这六合照得如同白昼—— 然后,又迅速地衰减,熄灭,成为暗星。 “看啊!那是什么?”珈蓝白塔顶上,悦意女帝在紫宸殿里抬起手,正好看到了那个巨大的白色之光在西方旋转,不由的惊喜,“空寂之山上开了天眼,这是吉兆吗?” “白帅在前线屡奏捷报,的确形势大好。”背后有人回答。 “宰辅,你回来了?”悦意女帝回过头,看到风尘仆仆赶回的人,不由得松了口气,“辛苦了,我已经接到你从半路飞鸽回来的急报——瀚海驿一战,我们逆转了形势,真是太好了!” 黎缜回答:“白帅在前方已控制住局面,估计战火短时间内不会再蔓延。” “是吗?他……还真是个将才啊。”悦意女帝表情复杂,“这么快就能统帅六军。” “那么,急报里写的那些,女帝意下如何?”黎缜停顿了一下,还是提出了那个棘手的问题,“白帅说了,希望帝都在十日之内作出答复。” “是信里说的,白墨宸想让我把王权让给他这回事吧?”出乎意料,女帝回答得很从容,“我已经想好了。” 然而,她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宰辅,你的意见呢?” “在下……”黎缜一时语塞,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是的,女帝历经多年苦难,在空桑风雨飘摇之时即位,又很快遇到了这样百年一遇的战乱,除了自己,她早已无依无靠,在这个时候,难道他还要再给她最后一击吗? “宰辅,你不用为难地回答这个问题,”女帝却低着头微微笑了,“你能告诉我,如果没有白墨宸,我们要怎样度过眼前这个难关?还能有其他方法吗?”她看着黎缜的表情,摇头一笑,“不能,对吧?所以,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黎缜默然,无言以对。 “虽然我是个百无一用的女人,但好歹还是白之一族的王,我可以在我的任内指定新的继承者。”悦意女帝的声音平静,“宰辅,为了空桑,我愿意把权柄让给白墨宸,让他带领六部度过眼前的危机——至于之后如何,不是我考虑的范围。” “是。”黎缜喉咙紧了一紧,涩声道,“女帝英明。”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迷恋权柄的人,只是命运把我推到了这个位置上而已,”女帝站了起来,抬头望着珈蓝白塔顶上的夜空,“你去告诉白墨宸,我只有一个条件——让我和慕容逸回到叶城,以镇国公夫妇的身份终老,持有丹书铁劵,有罪不得加刑,世袭罔替。” “是。”黎缜低下了头,“我想白帅会答应这个条件的。” 她从容的从王座上站起,捧出了一个锦盒,交到了黎缜手里,“如果他答应,就把这个转交给他。告诉他,他想要的一切都在里面。” 黎缜打开锦盒,黑色的丝绒里赫然放着两样东西:皇天神戒和虎符。 ——王权和军权,空桑的根本,尽在其中。 “短短一年,从阶下囚到皇帝,我真像是做了一场梦啊……”女帝回过头,轻轻抚摸着空桑帝君金座的扶手,眼神复杂地笑了一笑,“谢谢你陪着我走过这一程。君臣一场,如今也该散了——白墨宸是比我好得多的帝君,以后,你就好好辅佐他吧。” “是。“黎缜双手捧起锦盒,低头领命。 “反正自从帝王之血断绝后,皇天已经没有了主人,彻底成为一件俗物。所以,给白墨宸这样毫无贵族血统的平民,应该也没有什么吧?”女帝走下王座,朝着深宫走去,忽然回头笑了一笑,“你说,他会不会就是应验那个谚语的人吗?那个疯了的天官说过,九百年,当有王者兴——不是吗?” 黎缜没有回答,只觉得心里有些震撼和敬畏,无言以对。 是的,他没有和女帝说,自己在瀚海驿大营外见过天官苍华,那个疯癫的老人用被割了舌头的嘴断断续续说出了同样的预言,指着万军簇拥的统帅。 难道,这真的就是天意吗? 那么,师父,我的责任,是否就是顺应天意,辅佐新的帝王,让云荒太平繁盛? 迦楼罗金翅鸟里,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唯有外面日月更替。 “龙……龙!孔雀!”当清欢从昏迷中醒来时,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他只觉得全身剧痛,肋骨像是被全部折断一样,略微一动就痛得撕心裂肺。他只能勉强侧身,不敢爬起,对着舱室大呼同伴的名字。 然而居然没有一个人回答他。外面还是一片漆黑,不知道是已经过去了一昼夜,还是同一个黑夜。但抬起头一瞥,只见金座已经空了,上面一个人也没有——无论是破军,还是那个鲛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这是怎么回事? “龙!孔雀!”清欢再也顾不得疼痛,挣扎起身大呼。 起身时,脚边踢到了什么,低头看去,居然是自己掉落的光剑。破军呢?那个一招之间就把自己打飞的家伙如今去了哪儿?清欢握剑在手,一边喊着同伴的名字,一边扶着墙往前走,心中暗自警惕。 转过金座,果然看到了角落暗影里坐着一个人,垂着头,盘膝跌坐。 “孔雀!”清欢失声惊呼,上前一步看清楚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那……那还是孔雀吗?只不过短短片刻,那个丰神俊秀、有着龙象之姿的僧侣,居然变成了一个枯瘦干瘪的小老头儿!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瞬间吸干了他的元气,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皮囊,垂着头,一言不发地盘膝坐在那里,双手合十,脖子上缠绕着念珠。 那些念珠一颗一颗发着光,勒住他的脖子,而脖子以下的身体已经漆黑,皮肤枯槁开裂,隐隐透出暗金色,似有火焰涌动不熄。当清欢凝视时,他的身体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继续萎缩,向内坍塌,渐渐越缩越小。 “孔雀,你这是……”清欢愕然,想伸出手推一下,“怎么了?” “别碰他!”忽然间,头顶有人厉喝。 清欢怔住,抬头,失声喊道:“龙?” 金座上方的机舱破了,出现了一个空洞,空洞外面有一个金色的茧,奇特的细密的金丝纵横交错。那里面困住的人,赫然就是龙! “你怎么在里面?”清欢连忙用仅剩的力量催动了光剑,“我放你出来!” “别动!不能碰!”然而溯光再度厉喝,阻止了他,“这些金丝牵扯着迦楼罗的核心按钮,如果一动,这个机械就会自毁——那个叫做潇的鲛人,为了保住破军不惜一切。” “那可怎么办?”清欢抬头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孔雀,忽然觉得脑子不够使了,不由得顿足,“那……那这个和尚,他又是怎么了?” “孔雀用身体困住了魔,然后,用禁咒封印了自己的躯体。”溯光低下头,看着底下跌坐的同伴,眼神也渐渐变得哀伤,“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听说佛曾经为了终止以杀止杀的循环而牺牲自己,割肉喂鹰——没想到,他还真的身体力行了。” “他死了?”清欢看着那个瞬间枯萎的僧侣,吸了一口冷气。 “不,他还活着。”溯光低声道,“现在成了行尸走肉,一个没有生命的容器。” “是吗?”清欢握着光剑,怔怔地问,“我们要把他怎样?要怎么才能救他?” “不用救,他是求仁得仁。”溯光声音低沉,“孔雀修炼自身多年,内外俱臻化境,就是为了让这具肉身可以困住天下最厉害的魔物——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在他的话语里,孔雀的身体缩得越来越小,仿佛有暗火由内而外吞噬者,燃烧着,而另一种力量在死死得约束着,让那种暗火不至于烧穿躯壳,只能在血肉之躯内燃烧。只听轻微的咔嚓一声,跌坐的身躯仿佛坍塌了,瞬间爆发出一种奇特的光芒! 清欢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等睁开眼时,地上的孔雀已经消失了。 “他……他死了!”清欢失声惊呼,却看到了地上出现了一物——那是一粒晶莹洁白的舍利子,出现在迦楼罗冷灰色的地面上,如同明珠发出柔和的光。那种光是从内散发的,隐隐透出黑暗的金色。 请欢伸出手捡起,而这一回溯光却没有喝止。 “这是什么?”空桑剑圣只觉得那粒东西几乎轻若无物,愕然。 “这就是孔雀最后留下的东西。”溯光在顶上看着,轻声叹息,“他在最后一刻不惜坐地涅盘,奉献所有一切,将血肉之躯化为舍利子,成为困魔之界。” “……”请欢看着掌心的舍利子,说不出话来。 片刻前还活生生的同伴忽然消失,变成了这样一个冰冷的东西? “你知道吗?这就是他数百年来的愿望。”溯光看着那枚舍利子,苦笑,“以前我们也曾经联手攻入破军金座前,但是魔的力量太强了,孔雀用尽方法也无法将其压制,只能挫败而归——而这一次,他终于如愿以偿。” 他闭上眼睛,回忆着那么多年来自己和那个酒肉和尚的往事,叹息。 ——是的,舍身降魔,这个来自蓝毗尼婆罗双树下的僧侣,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毕生愿望,以肉身供奉了佛道。孔雀,孔雀……你是否心满意足? 就在舱室寂静如死的瞬间,迦楼罗忽然猛烈震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巨响。 “怎么了?”猝不及防,清欢被弹起来一尺高,几乎跌倒,在落地的瞬间紧紧抓住了舱壁,失声道,“怎么了?” 然而第二下震动随之而来,发出更加剧烈的声响,如同重锤击打,几乎将清欢甩开。 转眼整个迦楼罗都在震动,从地面到四壁都在发出巨响,起伏不定,就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从外面一把撰住了迦楼罗金翅鸟,狠狠地揉捏! “不好!迦楼罗……迦楼罗在崩溃!”溯光失声喊道。他被困在潇临死前设下的结界里,然而那个金色的茧也在剧烈的摇晃,眼前天旋地转,完全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 “在崩溃?那……那怎么办?”清欢在迦楼罗舱室里踉跄着,四处碰壁,完全无法站稳,简直就像是一个在盅内被摇动的骰子,“该死!这东西……这东西要坏掉了!” “跳出去!离开迦楼罗!”溯光厉声道,“立刻离开!” “开……开什么玩笑!”清欢被又一阵的震动晃到了窗边,只看了一眼外面的九重天就叫了起来,“那么高,跳下去肯定死!” “不跳死得更快!”溯光大喝,“迦楼罗去势已定,马上要分崩离析了!” 奇怪的是,在他的声音里,迦楼罗忽然安静了下来——那些震动和碎裂忽然停止了,那一瞬间,舱室里寂静的吓人。 “这……”清欢松了一口气,“你看,停住了!幸亏我没跳吧?” “不,这已经是‘静点’,——”溯光皱起了眉头,“那个鲛人锁死了迦楼罗,让它一路飞到了最高处,用尽了所有力量后解体——很快,它就要往下坠落了!” 话音未落,迦楼罗一震,忽然重新发出了可怖的响声! “啊?”清欢眼睁睁看着地面上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痕,如同活了一样迅速延展开来,连忙跳到一边避开——那道裂痕迅速蔓延,撕裂钢铁的地面,轻易得如同撕裂一张薄纸。瞬间,更多裂痕出现在四壁,疯了一样蔓延,发出刺耳的声音。 “快跳!”溯光在顶上厉喝,“抓住帷幔,跳下去!” 清欢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了一面垂下来的帷幔——是的,他看过那些孩童放风筝,如果自己从万丈高空抓着帷幔跳下去,作为一只精通轻功的大风筝,或许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然而,他没有挥剑割下帷幕,反而一用力,抓着帷幕跃上了舱室顶部。 “跳个头!”他粗鲁地大声叫道,一边用尽力气凝聚起了剑芒,对着溯光挥剑,“我跳了,你怎么办!——奶奶的,你还像一条死鱼困在网里呢!” 唰的一声,光剑削在了金丝上,只削断了一根金丝,整个网仍纹丝不动。 “别管我了!”溯光厉声道,在分崩离析的声音里对着同伴大喊,“我试过,这东西非常柔韧,短时间内是弄不开的!——别管我了,快跳!我们命轮总要有个活下去的人!” “跳,跳!跳下去也是个死,不跳也是个死,干嘛要做缩头乌龟?”空桑的剑圣咬着牙,一剑一剑削下来,任凭周围的一切飞速崩溃,“那个和尚的舍利子我已经收好了!要死,咱们三个人也得一起死!——剑圣门下,有酒鬼,没逃兵!” 迦楼罗在崩溃,从舱室四分五裂,四壁一片片飞走。没有了动力继续向上飞起,这个机械在九天开始失重,飞速下坠。然而清欢眼里似乎只有那困住同伴的罗网,咬着牙,一剑一剑砍着,表情狰狞。 咔嚓一声,溯光的一只手终于可以从网里伸出,开始挣脱。然而那一刻,迦楼罗已经彻底崩溃,只听一声巨响,悬挂着金色的茧的舱顶也碎裂了。 “龙,小心!”那一瞬,清欢大喝一声,用尽全力抓住溯光,一把将他从罗网中拉出,脚下却忽然空了。迦楼罗碎裂,两人一起从万丈高空坠落! 失重的那一瞬间,时间显得出奇的漫长。 他们从舱室内掉落而出,下意识地伸手,周围只是一片虚空,什么也抓不住,只能飞速的下坠,如同细小的种子从果壳里掉下。 迦楼罗金翅鸟在极高的天空里坠毁,四分五裂,如同巨大的烟火在冷月下绽放。当主舱室碎裂后,内胆开始崩溃。只见漆黑的天幕上一道一道的光华不停迸裂、射出,在夜空里交织出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花纹。 “真美啊……”那一刻,仰面跌落的两个人同时在心里默默赞叹,完全忘了自己已经飞速接近死亡的深渊。 天风呼啸过耳,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坠落的速度非常快,快到能令神志在瞬间模糊——重伤的清欢率先昏死过去,但却死死握着溯光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两个人就这样握着手一起掉了下去,速度越来越快。 和胖子在一起,会掉的更快一些吗?溯光脑海里掠过这个念头,不由的苦笑起来。 坠落的速度令他有些恍惚,眼前渐渐花了起来,似乎有无数小碎片在视线里疾速的飞舞,一片一片,如同仲夏夜的雪花。 那一刻,他想起了一生里的所有事情,历历在目。 紫烟、孔雀、命轮、誓约,还有遥远的碧落海上的故乡……从极冰渊下的龙冢……等着自己归去的父王……都已经非常遥远,遥远到仿佛是另一个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无法回到那片碧落海里去了。 多么可笑……一个鲛人,最后居然死在了天空中。 天空,不是那些飞鸟的故乡吗?就像是已经在月下消散离去的紫烟……以及那个在黯月之夜归于天上的少女琉璃——多么奇特的宿命啊。这一生里,和他生命轨迹发生交错的,似乎永远都是飞翔的那一族,却有永远不能相守。 就如飞鸟和鱼,永不能相见。 在飞速的坠落里,他抬起头,看着漆黑夜空里的圆月。 那轮月亮似乎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巨大无比,如同镜子映照着他平静苍白的脸。而月亮的彼端,他几乎可以看到那座漂浮在九天之上的城,存在于传说中的云浮城。 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纯血翼族的最后国度。 依稀之间,仿佛是临终前的幻觉,他在呼啸的天风里听到了这首熟悉的曲子。那个熟悉而遥远的声音在轻轻吟唱,似乎从彼岸传来。 《仲夏之雪》?那首歌……是北越的民谣《仲夏之雪》吗? 那一瞬间,似乎是因为飞速坠落的恍惚感,眼前黑的如同墨一样的夜空里忽然浮现出了淡淡的影子——那个影子似乎在天宇的另一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也在俯视着从九天坠落的他,影影绰绰。 电光石火般地,他想起了童年时的那个预言。那个叫碧的女祭司,让他站在一面冰川面前,凝视自己的未来——他在冰川里看到了一个人影,似乎是紫烟,又似乎是其他女子,影影绰绰,忽近忽远,如同此刻的幻影。 他曾经以为终其一生也不会真正看清楚那个冰之镜里的人影了。然而,在飞速下坠的那一刻,生与死的边缘,那个影子似乎忽然清晰起来,它打破了厚厚的冰壁朝着他走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先是紫烟回眸而去的脸,接着,又化成了灿如阳光的少女的笑容。 “紫烟?……琉璃?”那一刻,溯光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然而,他的身体却在不受控制地飞速下坠,几乎失去了知觉。 现在这一瞬,可能是她离开大地后,自己离她最近的一刻了,但估计她永远不会知道吧?不知道自己曾飞上九天,却又在天空中死去……只能天人永隔,独自坠向他们初次相遇的那片大漠。 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他的神志开始恍惚——恍惚到居然觉得月亮忽然在眼前消失了,而冰川里的那个影子破壁而出,来到了他的面前。 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覆盖住了眼前的天空,如同从天而降的羽翼。耳边呼啸的风声忽然消失了,下坠的趋势也忽然开始减弱。就像是有一股力量倏地托住他,努力地向上而去。然而他和清欢两个人加在一起很重,坠落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耳边听到有个声音惊呼了一声,刚稳住,又坠了下去。 “天啊,怎么这么重?!”那个声音失声抱怨。 是……是谁?还是幻觉?依稀间,他闻到了冰冷的芳香——那是来自北海从极冰渊的海誓花的芳香。是幻觉吗?在这样高的天空里,居然会有海誓花绽放? 天空里似乎有一双柔软微凉的小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臂。 “天啊……天啊!我不是在做梦吧?”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喊,“真的是你?……你、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那个个声音是如此熟悉,近在咫尺,令他猛然一震,清醒过来——是她?是她在说话?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睁开眼睛。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鬓边那朵洁白的花,来自于从极冰渊的常年不凋零的冰雪之花,以及在花下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少女。 她张大了嘴,表情是如此震惊,以至于夸张得有些可笑。 “琉……璃?”那一刻,他发出了一声低呼,不可思议。 “是我!是我!”巨大的羽翼在他头顶展开,遮蔽了圆月。琉璃从九天之上飞翔而下,俯身把坠落的人紧紧抱住,“天啊,我刚刚祈祷过,神就把你送到面前了!——天啊,你真的来了!你……你是怎么飞到这里来的?鲛人会飞吗?” 她的声音在颤抖,身体也在颤抖,语无伦次。 溯光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觉得胸口被压紧,无法呼吸。这个丫头的力气可真大啊……双臂如此用力,几乎要把他生生窒息在怀里。然而,从未有过体温的鲛人,却在这一刻感到了无比的温暖。 “你是来找我的吗?”她看着他,热切而欢喜,“是不是?” 他本来想解释,最终却只是微笑起来,点了点头。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那个女孩欢喜地叫了起来,挥舞着翅膀在天空里回旋,眼里闪着光,如同明亮的星辰,“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我就知道!” 久别重逢,在九天上飞翔的琉璃狂喜如醉,似乎完全忘记了羞涩,忽然抱着他,大声问:“你……你是不是也想见我?就像我一直祈祷能再见你一面一样!” 他看着她的模样,点了点头。 “太好了!你居然不否认!”她欢呼起来,挥舞着翅膀,如同孩子一样在天空里团团转,“哎呀!我能亲你一下吗?” 然而,这次不等他回答,她就低下头,狠狠地亲了他一下。 她亲得很用力,牙齿啪地撞上了他的嘴唇,用力的似乎是想留下一个印戳。溯光被她抱在怀里,飞翔在万丈高空之上,丝毫没有反抗和拒绝的余地。看着红着脸亲吻自己的女孩,眼睛一眨不眨,如同最深的潭水,令人看不清他这一刻的心情。 当琉璃打完了印戳,想抬起头时,他忽然侧过脸,亲亲吻了她一下。 “啊……”从来没有被吻过的少女蒙了,那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止了。 那一刻,琉璃甚至忘记了飞翔,翅膀停顿在半空,身体失去了支撑,拥抱着他飞速地向下坠落,意识一片空白,直到呼呼地下坠了数百丈,才回过神来,连忙重新扑扇着翅膀稳住身体。 “你……你……”她的脸忽然滚烫,侧过头去,不敢看怀里的人,停顿了片刻,才鼓足了勇气问出了最重要的话,“你……你喜欢我吗?” 溯光看着面红耳赤的少女,微笑,“如果回答‘不’的话,你会把我从这里扔下去吗?” “哼!”琉璃扭过头去,露出了绯红的脖子根。 他们停驻在半空,一瞬间,仿佛时间停止,整个天和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唯有头顶九天上的迦楼罗还在不停崩溃,碎裂,化为光和影,一道一道从四面洒落下来。 “原来是迦楼罗金翅鸟碎了。”她仰望着半空的景象,赞叹,“你知道吗?我在云浮城里百无聊赖,结果忽然听到离湮城主的声音——我忍不住出来一看,就看到不远处绽放的烟火,飞过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结果……” “结果,看到了我?”溯光微笑,渐渐化为一声叹息。 是的,或许是离湮城主相助,或者是命运仁慈,令他们在最后一刻还能相遇在云的彼端,拥抱彼此,而终不至于海天一方,相互错过。 “那现在我们去哪里?”挥舞着翅膀悬浮在半空里,琉璃仰起头问他,顿了顿,看着他,道,“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跟你去!” 溯光抬头看着月亮的彼端,“你不回云浮城吗?” “现在已经回不去了……等下一次黯月到来时再回去呗。”琉璃抬起头看了看头顶上已经成为一个小点的城市,撇了撇嘴,“反正那儿现在也是一座空城,我一个人呆在那里无聊死了——你……你可别再扔下我啊!” “不会。”溯光抬起头看着天空,又俯身看了看大地,“在这片大地上,所有要做的事情,我都已经做完了;所有立下的誓约,我也都已经遵循了——如今,我该回故乡了。” “去碧落海吗?”琉璃欢喜起来,几乎要拍着手,“太好了,我还没见过大海呢!” “我的父王也从没见过有翅膀的女孩。”溯光微笑着看着她,“但愿你不要吓到他。” “没关系,我可以吧翅膀藏起来的!”女孩嘟囔,然而一句话说出来却忽然楞了一下,睁大了眼睛,“什么?父王?你、你是说,你难道是——哇!” 溯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微笑。 是的,在这个飞鸟一族的少女心中,这些世人为之疯狂颠倒的权力、地位都不过为尘土。她来自天空,自由自在,澄澈无瑕。 琉璃挥动着翅膀,开始向着大地徐徐下降,一边又开始发愁:“不过,我不会游泳怎么办?你家是在大海底下的珊瑚宫殿里吗?我要怎么去?……呃,真是重死了……我可以把这个抓着你的死胖子踢下去吗?对了,他又是谁?” 他微笑着,听着那个女孩在耳边嘀嘀咕咕,仰望着碧空明月,只觉得心里平静而温暖。已经是五月二十日了,天空已远,大地已近,破军已然逝去,迦楼罗也化为灰烬。一切都已经在这一夜的风里散去,如同九百年前的那段历史。 如同滚滚的河流,无声无息地来,又无声无息地消逝。甚至,这片大地上的很多人从未意识到这些发生过——那些在睡梦中度过了九百年大劫的人们,愿你们永远安宁,永远不要再看到灾祸和动荡。 这,就是昔年我和紫烟共同的心愿。 羽·苍穹之烬 第十八章 十八、王者之归 空寂之山脚下,沙风猎猎。 开战以来,西荒已经赤地千里,到处都是难民,连原本富庶的艾米亚盆地也是一片疮痍。为了躲避战火,很多难民纷纷来到空寂之山脚下的空寂大营寻求庇护,却发现这里的驻军早已不知去处,于是就干脆住了下来。 慕容隽在篝火旁坐着,脚上被绳子绑着,一言不发。火上烤着肉,滋滋流油。那是他所骑的马,在空寂之山脚下被这群难民拦截屠杀。 “喂,瞎子,吃一块不?”有人大声问。 因为饥饿,他沉默地伸出手来。然而入手的东西不是马肉,灼热无比。只听嗤的一声,一股白烟从掌心冒起,皮肉顿时烧焦——对方递过来的不是马肉,而是一根在火里烤的通红的铁条! “哈哈哈哈!”旁边那个把烧红的铁条递给他的流民笑起来,满怀恶意和兴奋,两眼放光地嚷嚷,“这个死瞎子,细皮嫩肉的,估计烤了滋味也不错!” 旁边的流民哄然大笑。然而他沉默着忍受,居然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旁边那些笑声渐渐停了,流民们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看着他们两个人。“啊?”那个递过去铁条的流民发出了一声惊呼,表情忽然僵硬,似是活见鬼一样的看着对面的慕容隽——通红的铁条在他的手里骤然冷却,变成奇怪的银灰色。 慕容隽坐在那里,眼神空洞,连手指都没有动过。 “天啊……鬼!”旁边的难民如潮水一样退开,惊惧无比。这个人看起来斯斯文文,被他们打劫的时候也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反抗的能力,居然有着这种魔鬼一样的能力! “……”慕容隽沉默地摊开手,掌心的伤痕在瞬间修复,平整的看不见丝毫痕迹。他只感觉到体内那种汹涌的恶意又在蔓延,无数声音呼啸着,撞击他的身体,想要迫不及待地跑出来——那十万恶灵还在他的身体内,遇到机会便要不受控制的冒出来,显示其存在。 当的一声,铁条落地。慕容隽摸索着靠近火堆,从火边拿起马肉,咬了一口,粗粝的肉感令他几乎无法下咽。他努力咀嚼,还是吃了下去。忽然间,跑到一边的难民里再度发出了惊呼,无数人一起抬头。 “看啊!那是什么?流星?” “是烟火!你看到过有像花儿一样开出来的流星?” “可谁会在那么高的地方放烟火?见鬼!该不会又是冰夷那些会飞的鬼东西吧?” 流星?烟火?他看不见,却听到了声音,忍不住全身一颤,倏地站了起来,“堇然……堇然!”他忽然疯了一样踉跄着奔跑,双脚踏过烈火,朝着空寂之山古墓的方向飞奔。 是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一切,已经结束了吧?如果迦楼罗已经灰飞烟灭,那么,破军又如何了?那个借着堇然躯体登上了迦楼罗的空桑女剑圣,如今又是怎样? “到时候,你可去古墓找她。” ——他想起空桑女剑圣曾经那么说。 慕容隽在大漠上奔跑,根本分不清方向,直到筋疲力尽跌倒在地,却还是不肯放弃——是的,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到那座古墓找到她! 黑暗里,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凑过来,呼哧呼哧地嗅了嗅,用牙齿咬住了他的衣领,试图将他拖起。他伸出手去,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更多毛茸茸的脑袋凑了过来,从四方围住他,用牙齿把他拉起,叼着他的衣袖,扯着他向前。 那一刻,大漠上的流民远远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冷月下,一大群的蓝狐簇拥着那个瞎了眼的年轻人,亦步亦趋,带着他朝着荒芜的空寂之山走去。 那座山上已经空无一人,唯有一座传说中存着先代剑圣衣冠的古墓。蓝狐拉着他,簇拥着进入古墓,叼着他的衣袖,引领他在黑暗中前行。 慕容隽用手一寸一寸地摸索着,走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了内室。 他走过狭长的黑暗甬道,进入了最深处的墓室。蓝狐跳上前,咬着他的袖子往前伸。他小心翼翼地在看不见的夜里伸出手,指尖忽然摸到了石床上一具温软的身体。 “堇然……堇然!”那一刻,他脱口惊呼,狂喜。 石床上沉睡着一个白衣女子,寂静如花,半张脸上伤痕可怖,另半张脸却美丽绝伦。她沉沉睡着,眉心那颗红痣已经消失不见,回复了普通人的形貌。 然而他看不到这一切,只感觉黑暗中有人在微弱的呼吸。 那个呼吸,似乎也是他无比熟悉的。 “堇然?是你吗?慕湮剑圣……慕湮剑圣没有骗我!你真的回来了!”慕容隽战栗着伸出手,去触摸那个看不到的女子,指尖发抖——他终于触碰到了她,实实在在的。她的肌肤温润而柔软,呼吸微弱而短促,似乎身上的重伤依旧不曾复原。然而她的发间有着他在遥远梦境里闻到过的香气,飘渺而真实,如同一个梦。 “堇然!”慕容隽在那一刻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和震惊,一把将沉睡的女子揽入怀里,埋首在她瀑布一样的黑发里,发出了一身啜泣。 怀里的女子微微动了一动,似乎在一个深沉的梦境里挣扎。 “墨宸……墨宸!”那一刻,他听到她在怀里微弱的喃喃,“快跑……快跑,火!” 同一刻,他忽然间全身冰冷。他听着她在昏迷中喃喃,焦急而不顾一切,喊着那个名字——那个他曾经刻骨铭心仇恨过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在黑暗的古墓里,九死一生后的人忽然全身发抖,只觉得血都冷了下去。 是的,总归是什么都不一样了。 就算空桑女剑圣出手相助,就算经历过千山万水后还能相逢,就算天时可转、地利能合,就算一切都为他准备好了——但唯有那颗离去的心,如同呼啸离弦的箭,却是再也不能回头。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人生短短几十年,在白驹过隙的光阴中,他们曾经狭路相逢,倾尽所有。然而到了最后,却依旧只是相互擦肩,彼此路过,不曾为谁停留。 无论当初有过怎样深的缘分,如今的他们,经历过那么多的流离艰难,一点一点地消磨了初心,却是再也无法回到叶城码头上初次相遇的时候,一见倾心,再无他人—— 当她为了救白墨宸,推开他冲入烈火,选择和他同死的时候,自己就应该知道一切再也无法挽回。 他的堇然已经不在了。如今活着的,只是殷夜来而已! 慕容隽在黑暗里抱着这个一生挚爱的女子,再也无法抑制眼中的泪水。是的,历经战火、劫后余生,他终于可以重新拥抱她,然而,却也已经彻底失去了她。 这场沧流帝国入侵云荒的战争,转折点发生在五月二十日的夜里。 那一夜,云荒上的人们抬起头,都看到了盛大无比的烟火在月下绽放——那是迦楼罗金翅鸟在九天上四分五裂,化为灰烬,连同冰族人的战神——破军。 同样的一夜,瀚海驿外的流光川上发生了空前的激战。空桑统帅白墨宸率领六部军队大举反击,铜宫里的卡洛蒙家族倾尽全力,出动了一万铁骑冲下了帕孟高原,左右夹击,协助空桑军队展开了血战。 而不幸的是,在这一夜,作为冰族统帅的巫彭却不在前线。 他在赶往狷之原的路上,目睹了迦楼罗的毁灭。后来,他在迷墙背后寻找到了其残骸和重伤昏迷的星槎圣女。然而,无论是这个巨大的机械还是他的女儿,都已经处于毁灭的边缘。巫彭在这样的打击下失去了控制,状若疯狂。 然而,当他回过神来,联系西海上的帝国元老院时,水镜那边传来的却只有沉默,只有一张张木然的脸,簇拥在水镜旁看着他在这端呼喊求助,却没有人说一句话。从首座巫咸到巫姑,他所熟悉多年的人,一个个的眼神忽然变得那么诡异,令人不寒而栗。 不……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在云荒战局发生巨变的同时,西海上他们的故土也发生了巨变! 必须速回西海,否则,就会全军覆没在云荒! 那一刻,巫彭当机立断做了决定,从前线撤军——事实证明,这是非常英明的决定。因为在他下令后的第三天,空桑远征西海的大军在骏音带领下返回,从西荒登陆,截断了冰族海上的粮草供给和退路。 只是一夜之间,空桑军队推进了三百里,收复了大半被占领的西荒土地。深入腹地的冰族军队顿时被首尾拦截,困在了大漠上,如同困兽一样血战。 战局在一夕之间扭转。 捷报频传,瀚海驿大营里张灯结彩,开美酒,宰牛羊,庆祝这血战后的大胜。在这万众欢呼的时候,帝都派来的使者也已经抵达元帅的虎帐下。 “恭喜白帅攻克萨迪,收服曼尔戈部!” “恭喜元帅连战连胜,收复苏萨哈鲁!” 当黎缜来到白墨宸帐下时,帐内牛油烛烧的雪亮,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正匍匐在案上大吃大喝,似乎饿疯了般嘴里塞满了食物,发出呵呵的声音。再定睛看去,他发现那个人居然是被割了舌头的天官苍华! “九百年……当有王者兴……王者兴!”天官含混不清地喃喃。 “是的,是的。”一个声音温和地回应着他,是坐在帐下和心腹幕僚一起看着地图的白墨宸,抬眼看去,“你是对的。那些庸碌的蠢材立刻就会明白自己的有眼无珠。” 天官回过头,循声看着虎皮椅上的统帅,浑浊的眼里忽然流下了泪来。 “王者……王……”他放下满手的食物,不停地叩首。 “没事了。你以后会荣华富贵一辈子。”白墨宸微微一抬手,凌空似乎有一股力量托起了磕头的老人,“你敢于在所有人都一无所知的时候说出预言,而且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不惜被割舌也不肯改口——这,这是我对你的回报。” 黎缜在帐外静静地看着,抱紧了手里的锦盒,几乎想转身离开。 然而,帐中的人却已经抬起头,隔着帘幕冷然发话:“宰辅在外面站了那么久,不嫌风寒露重吗?何不进来一聚?” 他颤了一下,终于咬牙下定了决心,撩开帐子走了进去。 “女帝已经答应了白帅的所有要求,并命在下将信物送到。”黎缜打开了锦盒,双手奉上——锦盒里,陈列着一枚戒指和一枚虎符,象征着空桑的王权和军权。 那一刻,站在白帅身边的青衣幕僚眼里发出了光,看着里面的东西,不由得激动得全身发抖——是的,他的主人,终于可以成为这个云荒的主宰,登上权利的巅峰!这是他作为幕僚一生的梦想,如今终于近在眼前。 白帝十九年五月二十三日——他将终生记住这个日期。 “宰辅辛苦了。”白墨宸点了点头,“帮我拿过来,穆先生。” 穆星北几步过去,接住了那个锦盒,只觉得有千钧重,托在手里竟然微微发抖。 “女帝说,她会尽快从紫宸殿里搬出,回到叶城的镇国公府里居住。”黎缜复述着女帝的旨意,时刻留意着白帝的表情,“希望白帅能如约让她和镇国公安度余生,保留世袭爵位和丹书铁劵。此外,她别无他求。” “我就知道悦意会同意。”白墨宸看着案上的锦盒,笑了一笑,“她一直是个识时务的女人,心也不大。这样的女人,在乱世里容易安身立命。” 一边说着,他一边伸出手,想去拿起那枚皇天神戒,却猛然一震。 那枚银色的戒指精巧而华美,如同闪耀的星辰静静停在黑色的丝绒上——然而,当他的手指触碰到戒指的那一刻,皇天的双翼倏地动了,自动跃出了锦盒,发出了一道耀眼的光,如同弧形闪电,把他的手震开了去! “白帅!”帐下的穆星北情不自禁地惊呼,脸色苍白,如受重击。 传说中这枚万古之前由星尊大帝亲手铸造的戒指具有灵性,和帝王之血代代相随。当最后一个帝王光华皇帝驾崩后,这戒指就熄灭了光芒,成了一件死物。但奇怪的是,六部的任何一位藩王也无法戴上这枚戒指——这九百年来,皇天神戒只是作为王权的凭证,在六部藩王之间流转,成为每一任帝君最昂贵的装饰品。 然而在这一刻,到了白帅的手上,这枚戒指居然又活了! “怎么,不肯承认我?”白墨宸出手如电,一把握住了那枚戒指,低声冷笑——皇天戒被他用力握在手心,银色的双翼微微震动,似乎在竭力挣脱。然而,白墨宸的左手上居然也透出金色的光,笼罩住了皇天,纹丝不动。 两种看不见的力量在交锋,帐中的巨烛猛烈摇曳,无风而动,而在内的几个人都觉得胸口一窒,几乎喘不过气来。 许久,两种光芒终于双双熄灭。 “何苦呢?你的缔造者、万古之前的星尊大帝,和我未必不是同一类人。”白墨宸看着手心安静下来的黄天戒,低声道:“而且,除了我,这世上还有谁能配得上你?” 他再度拿起了戒指,手指用力的捏住。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黎缜甚至觉得他的左手似乎都焕发出奇怪的淡淡金色光芒——这一次,只听轻微的叮的一声,皇天戒顺利地套上了他的手指。那一刻,那只戒指忽然焕发出了极大的光芒,仿佛太阳落到了他的手指间,照耀的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 “吾皇万岁!”穆星北立刻屈膝下跪,高声祝颂,“万岁万万岁!” 黎缜也随之跪下,震惊莫名——他的双眼还被光芒所炫,无法视物。如果说,在奉命带着锦盒来到瀚海驿之前,他内心还对这个人有所抵触的话,这一刻,他的内心却是真正受到了震撼,油然而起心悦诚服的敬慕。 是的,说不定这个男人是真正的王者,是空桑命定的霸主! 白墨宸低下头,看着手指上的皇天戒,眼里掠过一丝冷芒,旋即步出虎帐,外面的战士酒酣耳热之际看到统帅,忽的安静下来,“白帅!” “不,不要叫我白帅。”猎猎的火光下,白墨宸竖起左手,那枚皇天神戒在他手上熠熠生辉,如同星辰。他的声音如同洪钟,传到每个人耳畔,“片刻之前,我已经从女帝手里获得了这个——皇天!” “天啊……”那一瞬,所有战士爆发出了惊呼,“皇天!” “是的,皇天!”白墨宸站在高台上,右手握着虎符,平举,对着六军高声道,“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新帝君!所有追随我的人,我将带领你们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驱逐冰夷,收复国土!但愿天佑空桑!” “天佑空桑!”战士们沸腾了,欢呼如同风暴一样掠过,“国祚绵长!” 黎缜站在他背后,看着万军欢腾的场景,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是的,女帝的选择是正确的。就算她不交出神戒、虎符,又能如何?掌握了百万虎狼之师的人,永远是空桑说一不二的霸主! “今晚,我们痛饮完了美酒、吃完了牛羊,就点兵出征,追击冰夷!把他们驱逐回迷墙的那一边!”高台上的白帅,不,应该说是新任白帝,对着麾下十万将士高呼,“凡是小看空桑人的,都要把命留在云荒!以血还血,以杀止杀!” “以血还血!以杀止杀!”台下群情如沸,战士们举起牛角杯狂呼,声音如同风暴一样呼啸在大漠上—— “战神白帝!空桑之王!” 黎缜从未上过战场,此刻在这样狂风暴雨的声音里身心震撼,不由得热血沸腾。这样强大的凝聚力,这样强大的空桑,是他居于深宫几十年里从未看到过的。以前他只是听说白帅勇武,百战百胜,但此刻,才算是亲眼见识到了他的力量。 这一切,又怎么能是那些只会玩弄权术的深宫贵族所能抗衡的? “怎么样?我的主人,的确是九百年一见的王者吧?”背后传来了穆星北的声音,那个青衣幕僚的眼里闪耀着光,“宰辅,你很明智,选择了和我一起辅佐他。” “我不是辅佐他,我只是为了云荒。”黎缜低声回答,“我想要辅佐一位强有力的帝君,让这个国家和子民获得最大的安宁。” “那么,宰辅的选择就更加明智了。”穆星北笑了笑,凝视着高台上的王者,“这个世上,没有比我的主人更强有力的帝君了——那些六部藩王,他们嚣张不了多久。等这场仗打完,六部必然被削藩撤军。只怕六王,都没有几个能活下来。” “……”黎缜默默倒抽了一口冷气,听出了话语里的杀机。 穆星北伸出手来,“看到了吗?一个可以媲美星尊大帝的新时代就要开始了——既然你我有幸在白帅帐下相逢,何不共同辅佐主人,成就一代霸业呢?到时候,被万古传颂的不止是他,还有你。” 黎缜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和他相握。穆星北轻笑着握住他的手,用力晃了晃。他的手冰冷而有力,指节枯瘦而长,如同孤鹤。 “如果白帅是星尊大帝,那么,谁是白薇皇后?”黎缜感慨。 穆星北的手指微微震了一下,侧过头去,看着高台上万众欢呼簇拥里的统帅,眼里似乎掠过一丝阴影。 是的,他看到过彻底“黑化”后的白帅是如何可怕,完全是神魔附体,怕是只剩下“毁灭’”的力量——就如白薇皇后是唯一可以“平衡”星尊大帝的存在一样,这一世,又有谁能遏制白帅呢? 那个在大火中死去的女子如果还在就好了,就如太阳必须要有月亮的陪伴。没有了她,如今在这个世上,新的王者又会有多孤独呢? 流光川一战之后,空桑挽回了云荒上节节败退的局面,重新掌握了主动权。 西征的大军从海上返回,登陆后和瀚海驿的白帅军队一起行动,对冰夷进行了夹击。巫彭元帅苦苦支撑战局,在多达数倍的兵力前后夹击之下,原本占据了优势的冰族军队陷入了对他们最为不利的久战之中,首尾不能兼顾,加上孤军深入云荒大陆,海上补给线被切断,甚至连粮草都无以为继。 当六月进入尾声的时候,战争显示出了结束的迹象。 随着冰族军队的节节撤退,西荒再度回到了空桑的控制之中。流民们纷纷散去,各自回归故土,而空寂大营也重新驻扎了军队,由白墨宸亲自坐镇,以应对战局的西移。一时间,比原来更多的战士重新涌入这座空城。 到了晚上,篝火处处,夜深千帐灯。 “白帅,听说空寂大营的十万大军是一夕之间忽然消失的。”青衣谋士站在城头,对着主帅道,“这件事实在是蹊跷,到现在属下也没明白冰夷是怎么做到的,而那十万大军到底又去了哪里。” “听啊……”他在城头上侧耳,低声道,“风里的声音。” 穆星北愕然侧头,却什么也没听出来。 “那些声音在呼唤我啊……”白墨宸喃喃,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左臂——夜色如墨,在火把的映照下,他的左手似乎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他伸出手,对着空寂地宫的方向。那一瞬,穆星北看到白帅手上的皇天戒忽然发出一道光,如同箭一样射向了地宫! 地宫之门轰然洞开,里面有无数黑影瞬间汹涌而出! 那些黑影从封闭的地宫涌出,扑向了空寂大营,如同黑压压的乌云,伴随着呼啸,形态狰狞可怖。 “那是什么?”穆星北失声惊呼,下意识往白帅面前挡了一步。 “是怨气。”白墨宸一把将他推开,登上城头,迎着呼啸而来的乌云张开了手——天上地下的所有乌云瞬间朝着他涌来,将他兜头淹没! 然而只听一声雷鸣,乌云里绽放出金色的闪电,如同狂风瞬间旋转而起,将一切一扫而空。乌云消失后,只见白墨宸独自站在城头,左手上的皇天戒熠熠生辉——那些黑气,居然在刹那间被急速地吸入其中,泯灭不见! “云荒动乱,你们这些东西就想趁机出来为祸人间吗?”白墨宸右手轻抚左臂,抬起头俯视脚下大营里的万丈灯火,冷然道,“在我的统治下,不允许有这种事!” 穆星北从背后注视着他,忽然觉得凛然,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大雪里初次诞生的魔一样的男人,有着令天地失色的力量——那种睥睨天下的力量只展示了一瞬,就归于平静。这些日子以来,白帅驰骋沙场,南征北战,和战士一起畅饮,和谋士一起筹划,如正常人一般无异,性格虽然比起以前的沉默冷峻有些微的改变,却也令最亲近的属下看不出异常。 除了自己,没有谁见过那一瞬的他,也没有人知道眼前这个人的身体里,隐藏着怎样一个可怕的影子。如今,当他的左手戴上了皇天,右手握住了虎符,整个云荒都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下——当冰夷被驱逐后,这个新帝王又会把空桑带向何处? “白帅,”有战士上前,连忙又改口,“不,白帝!属下罪该万死!” “就叫白帅好了,”白墨宸摇头,“我更习惯你们这么叫我。” “是,”战士松了口气,道,“有三百石粮草连夜运到,其中有一百五十石嘉禾、一百石各类蔬菜以及五十石肉类——该如何安置?” “帝都筹措粮草的速度这么快?”白墨宸有些诧异,“我五天前才吩咐黎缜回朝,调度各方,他应该刚刚回京吧?” 战士回答:“禀白帅,这批粮草是叶城来的,不是帝都分配的军粮。” “叶城?”白墨宸愕然,语气有些异样,“难不成是镇国公府慕容家送来的?事到如今,他们也没有这么大的财力吧?” “不,是叶城商会那边送来的,说是民间为了支持军队而自发筹措的粮草。”战士道,“领头那个人,还说认识白帅您。” “谁?”白墨宸倒是好奇起来,“一个商贾,会认识我?” “那个人已经在虎帐外面等您了。”战士低头禀告,“那个人说他叫清欢,他的妹妹叫殷夜来,只要说了白帅一定知道,也一定会见他。” 清欢?夜来?白墨宸猛然一震,脸色苍白。 是的……夜来,终于又听到这个名字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将每一日都安排的忙碌不堪,每夜深宵累极倒头而睡,刻意将这个名字埋入记忆最深处,不去想起。可是终究是躲不过,只要有人轻轻一提,所有的往昔就呼啸而来,将他湮没。 夜来……夜来。那个烈火中的永别,如同烙印一样刻在记忆里,永世难忘——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真正爱过的女子,却已经化为灰烬。哪怕今日登上了云荒的最高处,手握天下,又能挽回什么? 而且,清欢……那个胖子居然还活着?! “白帅?”穆星北久久不见他出声,不由有些担心地低呼一声。他不是不知道那个名字对于白帅的意义,此刻见人提及,不由心中忐忑。 “哦,没事,”白墨宸回过神来,“带我去见他。” “白帅,现在已经子夜了,不如明天……”穆星北试图劝阻。然而白墨宸哪里肯听他的话?早已一挥手跟着战士走下了城墙。 虎帐下果然有人在等他,百无聊赖的跺着脚,看到他霍然回过头,大声道:“嘿,你可算来了!好久不见!” 那个微胖的高大男人衣衫华贵,头发梳的油光水滑,让他一时间有些认不出。白墨宸打量了对方一番,皱眉道:“你是?” “是你大舅子啊!怎么样,我瘦了不少吧?”那个人得意地拍了拍胸口,“认不出了?” “原来是你。”白墨宸微微苦笑,“好久不见了。” 上次一别还是在叶城,他挂冠隐退远去北陆,清欢来码头送别,慷慨的给了他在北越郡的地契,免得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的他饿死在隐居地,从此一别再也没见面——在他的记忆里,清欢还是那个肥硕的叶城巨贾,铜臭味满身,贪杯好色。而如今,对方至少瘦了二三十斤,那张脸上少了横肉,看上去居然也有了几分英俊。 “嘿,下个月我就要成亲了,傅寿她逼着我减肥,说不然不和我拜堂,他娘的!”清欢苦着脸,“这个月我就没见过油星,每天晚上做梦都梦见鸡腿满地走!” 白墨宸忍不住笑了笑,却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起来,他和清欢也算是老相识,但他们两人之间始终存在着奇特的敌意,除了夜来之外,似乎找不到任何共同的话题。如今也来已经逝去,清欢也要迎娶新娘了……世事无常,给予有些人美好的结局,却从不肯给他一点安慰。 “白帅……”穆星北和卫士过来,却被他挡开。 “我们说一些私事,你们都退下吧。”白墨宸淡淡道,撩起帘子和清欢一起走进了虎帐。 清欢自顾自找了个位置坐下,开口道:“这次我来找你,可不是为了邀请你参加我的婚宴,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忙得很!——我只是路过,去办一件事,顺路来看看你。” “多谢。”白墨宸也在对面坐下,拿出了一壶酒给他斟上,道,“你赈助了那么多粮草给军队,等驱逐冰夷后,我回朝论功行赏,到时候你想要个什么封号?” “哎,这么说就俗了!”清欢却是连连摆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老子富甲天下,什么都有了,还想要啥?——我只是想着以前因为夜来,一直看你不顺眼,而如今你为抗击冰夷复出,独扛大任,实在不能不支持一下。” 夜来——这两个字一被提起,白墨宸的眼睛就暗淡了一下,默默喝了口酒。 “就这样,”那个大大咧咧的胖子似乎敏锐地觉察到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如果夜来看到现在的你,肯定也会为你骄傲的!——这才不愧是她舍命跟了的男人!” 舍命?白墨宸沉默了片刻,喃喃道:“我没能保护好她。” “……”清欢也沉默了片刻,只叹息,“别再想了……都过去了。你总不能老陷在那天夜里不走出来……你看,你如今是皇帝啦,这天下都是你的,多想想开心的事情!” “皇帝?”白墨宸笑了一下,摇头,“可这六合八荒、列国天下,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夜来。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清欢挠了挠头,实在不知道怎么劝他,只能道:“总之,保重。” “多谢。”白墨宸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感谢你们在那天晚上合力遏制了破军,击毁了迦楼罗——如果不是那样,我也无法如此迅速的获取胜利。” “啊?你是怎么知道的?”清欢愕然,“你又不在那儿!” “我当然知道,我的耳目遍布天下。”白墨宸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当迦楼罗在月下爆炸、四分五裂的时候,我以为你们几个连同破军一起都灰飞烟灭了——如今看到你活着回来,真是太好了。” “可不是?差点就回不来了。”清欢嘟囔着,指了指胸口还没拆去的绷带,带着几分炫耀,“老子如今算是天下唯一一个和破军正面交过手的了!——妈的,同样是剑圣门下,他只一出手就把我的肋骨全打断了!” “破军……哦。”白墨宸微微吸了一口气,眼神有一些异样,“破军最后怎么样了?被你们合力杀了?你的其他几个同伴还好吗?” “我们哪儿能杀得了破军?嘿,告诉你你也不信……最后是先代空桑剑圣慕湮把他带走了!”清欢耸耸肩,“当然,这事是龙说的,我晕过去了,没看见。最后还是他和他那个会飞的小丫头把我弄下来的——” “会飞的小丫头?”白墨宸有些愕然。 “是啊,如果不是那个叫琉璃的小丫头从云浮城下来救我们,估计我和龙也就像孔雀一样死在迦楼罗里了吧?”清欢叹了口气,“那个丫头也飞不回去了,幸亏龙也肯负责任——他们两个现在去卡洛蒙家的铜宫那边——据说要先见见那个小丫头家里的亲戚,然后就动身返回碧落海。嘿,居然成了一对好事,难得,难得。” “原来,那个叫做琉璃的小丫头还真的是翼族……”白墨宸喃喃,忽的笑了笑,“那次我在叶城看到过她展开翅膀。没想到云浮的血族在天地间居然尚有传承——和九百年前一样啊,到了最后,出来收拾残局的还是翼族。” “嘿,是啊,谁想得到呢。”清欢摇了摇头,“只可惜了孔雀那家伙,为了遏制破军,不惜以身饲魔,求仁得仁。” 听到“魔”那个字,白墨宸忽的震了一下! “以身饲魔?”他咬着牙,语气有些奇怪地颤抖起来,眼神也渐渐变化,“那么,孔雀,他……最后如何了?” “诺。”清欢并没有觉察到他的变化,从怀里拿出一物,“最后他变成了这样——” 他打开匣子,里面是一个精美的纯金舍利塔,按照中州的样式打造,八宝琉璃装饰着,里面供奉着一粒大如拇指的珠子。那个珠子的表面是洁白的,然而内部隐隐透明,能看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其中翻滚,如同漆黑的墨汁。 “变成了……一颗舍利子?”白墨宸愕然,声音低沉而恍惚。 灯火摇曳的虎帐下,空桑新的王者坐在案边,直直地盯着那颗舍利子,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慢慢握紧,眼神在悄然的变化——有一种暗金色的火焰从他的瞳孔里燃起,令他整个人都改变了气息,似乎陡然换了一个人。 “是啊,当时他以身体作为容器,将魔的力量全部纳入了其中,对肉身强行进行了封印。”清欢看着那颗舍利子,叹了口气,“当迦楼罗爆炸之后,我们在大漠上只找到了这个东西,孔雀早已涅盘了——喂,不要碰!” 那一刻,他出手如电,按住了白墨宸伸过去的手,急道,“龙说了,这个东西很邪门,不能留在人间,要我把他送到空寂之山孔雀开凿的千佛窟里,好好封印起来——你别碰。” 白墨宸的手指停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嘶哑着道:“快走!” “什么?”清欢愕然,不知对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从何而来。 “……”然而,白墨宸的身子微微颤动,似乎挣扎了一下,那种反常的态度很快就消失了。他重新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左手,低声问:“怎么,这个东西很危险?” “那当然!这里面封印着的是魔的力量,我是专程送它去空寂之山,才路过这里顺路看看你的。”清欢道,“如果让它逃逸了出来,就会——” 然而,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因为,白墨宸骤然抬头,那双眼睛里涌动着暗金色的火焰,忽然间变得陌生,令他心寒——不等他回过神,那双手猛然伸过来,一把捏住了舍利塔!纯金的舍利塔在一捏之下瞬间破碎,里面那颗舍利子噗的跳了出来。 “就会怎样呢?”清欢听到对方冷冷地问,语声也和刚才完全不同。 “快放下它!”清欢来不及多想,从椅子上骤然跃起,半空中拔剑,剑芒倏地汹涌而出,刺向了白墨宸——然而那一刻,白墨宸居然避也不避,依旧端坐在案边,手指收拢,咔嚓一声轻响,那颗舍利子在他手里化为粉! 与此同时,噗的一声,光剑洞穿了他的心脏! 仿佛也没料到自己会一剑得手,清欢也愣住了,不自禁地收剑倒退了一步,“你……”他看着捏碎了舍利子的人,一时间惊疑不定,“你这是做什么?” 白墨宸却没有动,只是任凭自己的心口被刺穿,慢慢摊开了手,看着自己的手心,低声笑了一笑,道:“太好了,我四处寻你不到,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一瞬,清欢清楚地看到舍利子彻底碎裂,洁白的外壳四分五裂,里面那团漆黑色的雾气弥漫开来,在白墨宸的掌心旋绕着,渐渐化为狰狞可怖的魔物! “真不错,里面还有那个和尚随身携带的六十一颗恶灵之珠,全部以肉身为舍利镇住了,这力量,可比原来的强多了!”白墨宸微笑着看着,再度慢慢收拢左手。 刹那间,他的左臂上发出了金色的光。在金光里,那黑雾如同旋风一样瞬间旋绕而起,一头冲下来,钻入了他左手的手心! 白墨宸张开手,将这魔物吞噬入身体,眼睛里的光芒变得金光璀璨,令人无法直视!只是短短片刻,他的左手完全收拢,握紧,最后一丝黑气也泯灭不见,看着对面持剑的清欢,嘴角浮出了一丝笑意,“多谢你,终于让我完整了。” “什么?!完整?”清欢愕然,一时间没有回过神,然而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白墨宸的左臂上焕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而他心口上那个洞穿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分分地弥合! 不过是片刻,那个致命的伤口居然消失了! 伤口自动愈合,白墨宸长身而起,俯身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笑,“老实说,我是不想伤害你的……毕竟你和殷夜来有点关系。杀了你,可能会让‘他’很不开心……你看,刚才他就挣扎着竭力想提醒你逃跑。只可惜,你这个笨蛋居然没有反应过来……” 他缓缓站起,身影在烛火下被拉得很长,诡异而扭曲。 “不……你不是他!”那一瞬间,清欢醒悟过来,“你不是白墨宸!你是谁?” “我是谁?”白墨宸笑了笑,“我是你们命轮千年来的死敌,是这个云荒万古的主宰。” “你……已经成魔?”光剑再度铮然吞吐,锋芒逼人——空桑剑圣在虎帐里面对着逼近的男人,目眦欲裂。是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当破军消失、迦楼罗毁灭之后,居然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如今孔雀已逝,龙远在他乡,自己一个人要面对复苏的魔! “来吧,让我看看这一代的空桑剑圣,到底还有多少分量!”白墨宸微笑起来,双手一拍,身边的烛火霍然摇曳出了一道光——他手指一伸,那道光顿时凝固在他的手里,赫然化成了一柄金色的利剑! 这样的力量,让清欢看的目瞪口呆。 “我猜,你的身手,应该还在殷夜来之下吧?”白墨宸转动着光凝成的剑,笑了笑,“如果你在破军手下只走了一招,那么,在我这里应该也差不多。真是可惜……何必来送死呢?剑圣的传人,你难道不贪恋这人世吗?” “只要你肯服侍我,你将拥有一切。” 清欢知道已经无路可退,眼神渐渐凝定,露出了无所畏惧的表情——是的,今夜,他即将一个人面对天地间最可怕的魔,没有援手,无法求助,也不可能逃脱。但是无论如何,他不会屈服,也不会退缩,虽然他心里贪生也怕死。 他手里握着剑圣之剑,为天下苍生而拔的剑神之剑! “做梦!”他大喝一声,“剑圣门下,从不服侍人!更何况你这种不人不鬼的怪物!——老子拼了一身剐,今天也要把你劈成千百块!” 剑气纵横,烛火猛烈摇曳,帐中帷幕无风自动,瞬间,一切都黑了下去。 那一夜,没有人知道虎帐里发生了什么。 清晨,当守卫在外面禀告时,帐中许久没有传来白帅的回答。守卫不敢擅入,只能回去叫来了穆星北。当青衣幕僚冒着被责怪的风险撩起帘子进去后,震惊地发现里面一塌糊涂,桌椅狼藉,似乎是发生过激烈的搏斗。 昨夜来访的那个商贾已经不知去处,只有白帅独自坐在虎皮椅上,似乎是困倦地睡去了,身上却带着大片的鲜血。 “白帅……白帅!”穆星北失声道,“你怎么了?” 是那个家伙杀死了白帅?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白帅身上根本没有伤口,毫发无损——那些血是溅上去的?那么,那个刺客又去了哪里? 似乎是被他的呼声惊醒,白墨宸在椅子上动了动,睁开了眼睛,喃喃道:“居然不知不觉坐着就睡着了?咦,这里怎么弄成了这样?” 穆星北看看白帅愕然站起,看着虎帐里的一切,带着一种迷惑不解的表情问:“这是怎么搞的?这满地的血是从哪里来的?” “……”心腹幕僚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回事?白帅是喝酒喝太多,所以记忆中断了吗?但是……看情况似乎又不像。那一瞬,他忽然想起了九里亭发生的可怕至极的一幕:白帅在那一刻仿佛神魔附体,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接着就失去了知觉,晕倒在雪地里。而等他再度苏醒时,已经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包括安大娘和安心、安康姐弟的死。 这样撕心裂肺的事情,他都已经不再记得。他甚至只是以为冰夷刺客才导致了这样的灭门惨祸。这么说来,今天这一幕的发生,也同样是因为……因为那个“魔”曾经在昨夜出现过,强行占据过这个身体? “昨晚庆功,大家喝酒后闹得太凶了,还在里面角斗比武,没有节制,大概是不小心弄伤了吧。”他的脑子飞速转动,终于在白帅不耐烦、出来叫人来问之前说出了一个解释,“沙场凯旋,白帅也不必太责怪他们了。” “哦,原来如此。”白墨宸扶着额头,似乎还隐约感觉出有些酒意,头痛欲裂,挥了挥手,疲倦地道,“传令下去,即日开始,军中戒酒!三天后我们拔营起程,全军出击,追击冰夷溃军!要在他们越过迷墙回到狷之原之前消灭他们,不然等一回到狷之原,他们就容易返回西海逃脱了!” 穆星北霍然起立,点头,“是!” 当他走出营帐时,看到了那批叶城商会运送物资的马匹——马背上的粮草已经入库了,马队却还没有走,马夫都在原地,等着他们的首领——富甲天下的九爷。青衣谋士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些人,只怕永远也等不到他们的主人了……而且天下之大,也不会有人给他们一个交代。 堂堂一代剑圣,就如同朝露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天地之间。没有人知道他在那一夜之后去了何处,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就如同没有人知道,登上空桑王位的新帝君,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叶城的夜,依旧是喧嚣而繁华的,灯红酒绿,不夜之城。 玉香炉里的龙诞香快烧完了,更漏却还长。傅寿默默的坐在楼上,隔着帘子看了外面的路口半晌,手一松,啪的一声将帘子放下。 “姑娘,还是早点睡吧。”贴身侍女端了药进来,“估计九爷今天是不回来了。” 傅寿叹了口气,忧心忡忡,“他明明说过这次运送粮草去前线,最多十天就回来——可怎么马队都回来了,他却独独没了消息?” 侍女小心翼翼,也怕再度惹得傅姑娘不开心,“小姐别急,叶城整个商会都已经出动在找了, 一定能找得到——或者,九爷只不过是在哪个地方又喝到了好酒,乐不思蜀忘了回来呢。” “……”她没有说话,竭力克制着内心不祥的预感,轻轻抚摸着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九爷向来多金而浪荡,行踪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尽管如此,他对自己却是有真心的,绝不会约好了婚期却又背诺不归。 更何况,他明知她已经怀了孩子,更不会扔下她不知踪影。 ——除非是,他真的是再也无法回来。 她心里想着这些事,只觉得思绪乱如麻,一颗心被沉甸甸的秤砣坠着,不由自主地往下沉,牵的脸色都一片雪白。 “姑娘,快趁热喝了药吧,”侍女连忙道,断过了药碗来,“大夫说您最近心思太重,气血两虚,很容易让胎气不稳呢。” 她点了点头,端起药碗,皱着眉头喝了下去。 真苦啊……和她心里一样的苦。 傅寿轻抚着隆起的小腹,遥想着坎坷的过去和茫茫未知的将来——她并不知道自己腹中孩子的父亲已经再也不能归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将凭着这个孩子,一举成为云荒大地上最富有的女人。 命运无常,有时残忍,有时却慷慨无比。这种变幻锋利而莫测,如刀锋一样宰割着每一个人。百年以后,千年以后,史书只会大笔一挥,留下寥寥数语的记载——有谁还会记得每一个单独的、微小的个体的挣扎和悲喜? 白帝十九年五月二十日,传说为破军出世之日。是日,白帅墨宸大破冰夷于流光川。此夜有异象,大星如斗,直坠于月下,云荒全境皆见。或曰:此迦楼罗金翅鸟也。 是夜北斗旋转,未曾见破军曜日之兆。 越一月,白帅收复西荒,移师驻于空寂大营,声望日隆,六军拜服。女帝悦意遣使前来,授以皇天及虎符,示禅位之意。白帅受之,全军皆贺。 ——《六合书白帝本纪》 羽·苍穹之烬 第十九章 十九、傀儡之城 “破军未曾苏醒,迦楼罗已经毁灭!一切都完了。我们深陷云荒,首尾不能兼顾,正浴血杀出一条路来返回西海——请元老院派人接应,给予支援!” 水镜的另一边,传来了巫彭元帅嘶哑低沉的求救声。然而,围坐在水镜旁边的诸位黑袍长老都面无表情,只是木然地看着另一边同袍的求助,没有丝毫反应。 一只手伸过来,啪的一声,轻轻合上了水镜。 “真是的,巫彭那些人怎么还没死啊?”一个少年走过来,关上水镜,脸上带着冷酷的表情,讥诮道,“还想回西海?也不想想——”他顿了一下,看着元老院里坐着的所有长老,微笑,“也不想想,就算回来他又能做什么?” 几位长老齐齐点头,低声道:“是。” “巫礼,你带一队人守着东线,看看云荒那边有没有军队真的会撤退回来。”望舒抬起手指,点了点其中一个长老,“如果巫彭回来,记得要完好无损地带给我!” “是。”巫礼站了起来,点头。 望舒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嘴角浮起一个深远地冰冷笑意,“这样,我就能在他身上继续试验新一款的傀儡人偶了……他一定会比你们几个更高级。” “是。”所有长老都齐齐点头。 “真无趣,你们说话怎么都整齐划一的?”望舒皱起了眉头,沉吟,“或许接下来我应该趁着有空,给你们好好设置不同的特性,让你们最大程度上符合原来的说话模式和语气——否则迟早会露馅儿。” 少年陷入了沉思,手指在水镜的盖子上缓缓比画。而当他沉默时,周围的长老也陷入了沉默,一动不动地簇拥着他。 “西海上空桑人的大军已经撤走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到海面上了。”望舒终于回过神来,抬头看着窗外满目苍夷的城市,叹了口气,“让军队协助百姓好好重建家园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动用征天军团、靖海军团里的机械设备。巫朗大人,你来负责。” “是。”十巫中的巫朗站了起来。 “真是听话。”望舒赞赏地点头,“过来,让我给你检查一下。” 国务大臣巫朗来到了少年的面前,站定。望舒抬起手,咔哒一声,打开了他胸口的肋骨——血肉之躯早已不复存在,里面赫然盘绕着无数机簧和管线,密密麻麻。望舒将一卷东西放进了他的身体里,安装好,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你加了一些词汇,免得等一下你负责修缮的时候不知所云。” “是。”巫朗点头,丝毫不觉得恐惧和痛苦。 “告诉我,你觉得痛苦吗?”望舒忽然抬起头,饶有兴味地注视着那双眼睛,“我把你的魂魄封印在这个身体上,变成了一个机械傀儡……你觉得痛苦吗?” “……”巫朗沉默,没有回答。 “哦,我忘记了,你无法自主地回答没有经过设置的问题。”望舒叹了口气,用手将打开的胸口重新关上,“可是,我现在也没办法让你获得局部的自主意识——我害怕一个不小心失控,就会让你变成我现在的样子。”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少年的嘴角浮出讥诮的笑意,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是啊……他现在的样子——不死不活,十足的怪物。 “望舒大人!”忽然间,有侍卫从外面奔跑过来,气喘吁吁,“有……有巨大的机械……抵达了空明岛港口!” “什么?!”望舒愣了一下,“是空桑人吗?” “不……不是!”侍卫喘息着,眼睛放光,“是冰锥!是冰锥回来了!” 话音未落,望舒一把推开了他,朝着海港方向奔跑了过去——他跑得很吃力,一瘸一拐,然而却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失态,几乎是不顾一切地狂奔。 是的……冰锥回来了!织莺回来了! 她从那片蔚蓝色的大海里浮出,回到了他的身边。 离开不过短短数月,归来时家园已经面目全非。西海战局结束,大军撤去,只留下一片废墟。从云荒密林里九死一生执行任务回来的织莺站在港口码头上,怔怔地看着满目疮痍的空明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织莺……织莺!”一个声音热切地喊道,由远而近。 “望舒?!”看着那个一瘸一拐跑过来的身影,那一刻,她惊喜万分,只觉胸口一阵热意涌起,情不自禁的也向着那个少年奔跑过去,“望舒!” 他们在大海边上重逢,双手紧紧相握,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望舒喜欢织莺。”忽然间,有一个声音清亮亮地响起,打破了寂静。 “小莺!”织莺的手猛然震了一下,看到那只机械鸟不知何时飞了过来,停在了望舒的肩膀山,歪着头看着她,不由得脸上一红,“给我闭嘴!” 小莺乖乖闭上了嘴。她忽然觉得一阵尴尬,想把手从对方手里抽出来。 “不,小莺说的,就是我想说的。”然而,这一次少年却反常地不肯松开手,反而握的更紧,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也知道,小莺所有的话都是我教给它的——织莺,你现在一定知道我的心意。” “我……”织莺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变得惨白,“我已经成亲了。” “这不重要,”望舒握紧她的手,看着她,“重要的是,你的心是怎么想的?” “我的心里怎么想,还重要吗?望舒,别傻了,我已经嫁人了,是义铮的妻子!”织莺的手指冰冷,肩膀也开始微微颤抖,低声道,“这是元老院一致统一安排的婚事,整个帝国都承认过的铁一样的事实——你觉得一切还有可能吗?” “整个帝国都承认,那又怎样?!”望舒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却又露出一种冷厉的表情来,“什么‘铁一样的事实’?铁只要融化了,还不是可以随意揉捏的东西?织莺,回答我!只要你心里真的还那么想,我就——” 话还没有完,眼前忽然黑影一闪,一股大力猛然把他直推了出去! “望舒!”织莺不由得失声惊呼,想要冲过去扶他,然而刚一动,就被身后的人用力拉住——笛少将停好了冰锥,从舱室里走出来,不由分说,一把将望舒推了出去。 “就怎样?”军人的身形高大如山,冷冷地看着地上孱弱的少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义铮将军的妻子,你也敢碰?” 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一脚就又踢了过去。 “笛少将!”织莺苍白了脸,冲过来猛然一把将他推开。眼看望舒被打倒在地,那一刻她气急攻心,出手居然用上了真力。笛只觉得肩膀咔嚓一声响,剧痛,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几乎掉进了海里。 “织莺!”笛少将震惊了,觉得不可思议,“你……难道真的喜欢这个家伙?” “笛少将!”织莺厉声道,“你怎么敢对元老院的人动手?” “哼,这家伙也算元老院的?巫咸大人几时让他列席过?”笛少将悻悻地闭了嘴,对着望舒啐了一口,“小残废,少耍花头,要是被我知道你再动义铮女人的主意,下次就直接把你的腿打残!” 望舒一句话也没有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默默地看着他离开。那一瞬,少年的表情里藏着某种极其可怕的东西。他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 “望舒,你没事吧?”织莺过去扶他起来,“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望舒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看着旁边因为紧张愤怒而脸色发白的织莺,忽然笑了起来——日光下,少年的脸苍白如纸,身体单薄孱弱,然而那笑容却极其灿烂明亮,如同此刻如洗的碧空。 “织莺!原来你真的是喜欢我的!”他大声笑了起来,欣悦无比。 织莺的脸色一白,又飞红,“别胡说。” “别赖了!我从来没有见你打过人!”他用力抓住了她的手,再也不肯放开,“是的,我已经知道了——你再也不能抵赖了!”他拉着她的手,一直往前走,“来!我带你去看新的工坊!有好多新的好玩的东西……” 织莺走了几步,却顿住了脚步,缓缓将手从他手心里抽了出来,“不,我不去了。我……我得去找义铮,看看他怎么样了。” “义铮?”望舒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下意识地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里的神色变得非常复杂莫测,停顿了片刻,忽然道,“我想你是看不到他了。” “什么?!”织莺愕然,“他……他怎么了?他阵亡了吗?” 那一刻,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作为军人,在战场上死亡是理所当然的归宿,尤其是这次冰族倾国之力远征云荒,只留下不多的力量驻守本岛,义铮带领的征天军团更是以一敌百,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和危险——她不是没有想过,当自己回来的时候,他或许已经阵亡。 但此刻,她心里还是伤痛如绞,充满愧疚。是的,他从小就对她关爱有加,如兄如父,可是她却未能回报以他所期待的东西。 “不,他没有,只是……”望舒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叹息,“还是让元老院的长老告诉你吧。” “为什么?到底怎么了?”织莺心里越发忐忑,一把拉住了他,“你不能告诉我吗?” “不能。我不想自己的嘴里吐出这个名字——”望舒脸色有些发白,回头看了她一眼,“更不想看到你为这个名字伤心痛苦的样子。” 织莺回到空明岛,想去拜见元老院诸位长老,然而侍从却说巫咸大人和其他长老都有事,今日无法出来召见她,必须要等到明日。 她回到房间休息了一夜,第二日来到元老院的时候,就传出了笛少将被处分的消息——元老院认为其作为冰锥的操纵者,在此次行动里措施不力,导致神之手几乎损失殆尽,被剥夺军衔,关押入水牢,发配怒海苦役十年。 她站在元老院的廊下,听到这个消息后惊讶的脱口啊了一声。 他们两人一起主持了冰锥行动,带领神之手千里迢迢远赴云荒,在南迦密林中完成了极其危险的任务,然而,没有想到回来不但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嘉奖,反而获得这样的结局。 笛少将的怒骂回荡在廊里,但刚说了两三声就被堵住了嘴。 “传巫真入内。”侍从叫了她的名字。 织莺心下揣揣,不知道自己会获得什么样的处分。然而推开门进到大厅时,却看到长老们齐齐起立,看着她,忽然一起鼓掌。 她在掌声中怔住,不知所措地站着。 “辛苦你了,”首座长老巫咸上前了一步,伸出双手,“巫真织莺,肩负重任,带领神之手远征空桑,潜入云荒,摧毁命轮——欢迎归来,你是帝国的英雄!” 他的话语热情澎湃,然而语气却平静,并没有起伏,听起来有些奇怪。 然而织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是松了一口气,单刀直入地问:“多谢各位长老的夸奖。不过……你们能告诉我义铮怎么了吗?他在哪里?” “义铮……”听到这个名字,那一瞬间长老们似乎齐刷刷地眨了一下眼睛,表情异常,陷入了沉默。然后巫咸长老很快开口,回答了她的问题:“义铮作为军人,却不服从元老院的命令,擅自驾机离开,至今下落不明。所以,我们已经把他列为叛逃者。” “什么?!驾机叛逃?不可能!”织莺不敢相信,脱口而出,“义铮一直是最忠诚的战士,是什么样的指令,能让他不惜违逆元老院?” “这你不必知道。”巫咸冷冷回答。 “我一定要知道!”织莺咬着牙,寸步不让,“我是他妻子!” “呵……”听到这个回答,巫咸冷冷笑了起来,停顿了一下,居然还是让了步,开口道,“他那个鲛人,凝,已经太老了,我们命令他换掉她,让神之手里最优秀的‘空’部孩子来和他搭档——毕竟他驾驶的比翼鸟是帝国最贵重的武器,丝毫不能大意。” 织莺脸色白了一白,身子微微一晃,“但是……他拒绝了?” “是的,他拒绝了。”巫咸语气肃杀,“没有人可以拒绝元老院的命令。” “……”织莺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原本满腔的怒火都渐渐冷却,心灰意冷——原来,竟是为了那个鲛人?是为了那个叫做凝的鲛人! 她还记得新婚之夜的情景。当时的猜测,无不吻合了此刻的结局。 “作为军人,我只能奉命成婚——但无论怎样,我实在无法拥抱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那天夜里,当她正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刚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时,义铮却背对着她,说出了这样的话,“织莺,我爱的是另一个人,你永远只是我的妹妹。” 那一刻,她如受重击,隐约猜测到了他口中的“另一个人”是谁。 作为军人,他一生里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和那个叫做凝的鲛人在一起,飞翔于海空之上。他们在枪林弹雨里穿梭、战斗,彼此肩并着肩,穿越生死和战火——这样的感情,可能是她永远难以理解的吧? 而现在,他居然为了保住她,公然背叛了元老院,不惜亡命天涯。 “原来是这样……”许久,他喃喃,只觉得全身脱力,苦笑,“原来是这样。” “所以,巫真,你不必为了他的离去而伤心。”巫咸的声音低沉,一字一句,“元老院一致决定,在你归来的时候,即刻让你和他仳离——从此,你和这个人再也没有任何关系,恢复自由身,可以再嫁给配得上你的人。” “……”织莺说不出话来,脸色苍白,只觉得恍惚。 怎么会这样?九死一生回到故土,一切都变了——熟悉的家园毁了,新婚的丈夫走了,以前一致施压促成这门婚姻的元老院改变了态度,给她解除了婚约,宣布了她的自由。 一切来得太快,恍如梦寐。 “我知道你喜欢望舒,”巫咸大人的声音低沉,“是不是?” “元老院经过商议,一致同意你们的婚事,”巫咸继续道,语气干脆而决断,“这次,没有人会阻拦。” “啊?可是,你们明明知道他并不是……”织莺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你们明明知道他并不是人!——你们不是一直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战火已经检验了他的忠诚。”巫咸开口道,语气冷静,“这次如果没有望舒,等你回来的时候就根本看不到帝国还有一个活人了!这次望舒立下了无不可拟的大功,无论他是什么,都是沧流最大的英雄,配得到所有的一切。” “……”织莺微微吸了口气,只觉得越发混乱。 沧流最大的英雄?这样的赞美之词从平日严肃的首座大人嘴里说出来,语音却如此刻板,听着令人觉得有些不舒服——并且,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旁边的其他长老没有一个人开口,只是用眼睛默默盯着她,表情僵硬。 那种眼神如同死去的鱼类,令人毛骨悚然。 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织莺。”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在背后轻轻叫了她一声。回过头去,却是望舒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外,对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她忽然觉得有些尴尬,脸上微微一热,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前面的对话。 “为什么你不回答巫咸大人?你是不是不愿意?”当她走过去时,望舒压低了声音问。 织莺一下子只觉得脸上滚烫——原来他已经听到了前前后后所有谈话。 “我……”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脸烧得绯红。 望舒看着她,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不愿意……呵,好好一个活人,谁愿意和机械过一辈子呢?就像小莺虽好,毕竟不是一只活的夜莺一样,是吧?” “……”织莺沉默着,无法回答,感觉心里有激烈的感情在交锋。 ——是的,平心而论,她从未将望舒当作一个冰冷的机械或者异类看待。她是第一个从地下军工坊里发现这个少年的人,看着他从一个懵懂的孩童,渐渐变成一个天才的机械师,她经历了他的成长,也倾注了所有的感情。 当被迫举行婚礼的那一夜,她甚至觉得自己失去了真正的亲人。 可是……为什么在这一刻,当一切障碍都不复存在时,她却无法顺利地点头同意?为什么她心里总是有一种隐约的不安,提醒她这是错误的? 少年站在她的身边等着她的回答,双手绞在一起,身体开始左右轻微摇摆,脸色发白。织莺知道,每次当他情绪压抑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别怕,织莺,”看到她一直沉默,望舒终于叹了口气,声音低而轻,“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去找巫咸大人说,让他收回成命就是——你千万别直接和他顶撞,他会生气的。” 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了,背影孱弱而孤单。 “望舒!”那一刻,织莺只觉得心痛如刺,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少年应声回头,眼眸里赫然已经有了泪光——织莺忽然间被猛然一击,晃了一晃。 那么多年来,她甚至不知道他也会流泪。 一个机械制作的人偶,居然会流泪!他也是有灵魂,也是有心的吗? 她走过去,拉住了他的袖子,摇了摇头,轻轻道:“算了,别去了。” “啊?”望舒怔了一下,看着她。少年的眼睛很亮,如同草叶上清澈的露水,令人看了心旷神怡。他走过来,一把握住了织莺的手,“这么说来,你……你是不反对了?” 织莺沉默着,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去。 “太好了!”望舒几乎是跳了起来,“我就去告诉巫咸大人!” “望舒,”织莺却拉住了他,低声道,“你能向巫咸大人求一下情吗?” “求情?”望舒愕然,“替谁?羲铮?” “羲铮连下落都不明,还能怎样?只是不知道他的父母如今怎样了,他们年事已高,希望元老院不要株连九族。”织莺叹了口气,叮嘱道,“还有闾笛少将……他在云荒的南迦密林里为了帝国立了功,如果一回来就被处分,未免有点太过严苛了。” “原来你是为他们求情……真是个善良的人啊。”望舒看了看她,清澈的眼里露出一丝黯然,“好,我替你去说——你先回去休息,我回来带你去看好东西!” 少年带着欢悦转身离去,一瘸一拐的少年也轻快了许多。 然而,当他进入元老院大厅时,眼中的那种清澈就消失了。望舒关上门,看着围坐在那里的元老院长老,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唰的一声,黑袍长老们齐齐站立,向他鞠躬。 “坐吧。”望舒抬了抬手,长老们顿时齐齐坐下,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提线的木偶。望舒坐在了最高处的位置上,托腮看着这些穿着黑衣的长老,叹了口气,皱眉道,“你看,我一个动作,你们就齐刷刷地做出同样的反应——给外面的人看到了,肯定会觉得异常。” 要怎样改进,才能让不同的机械傀儡体现出不同的个性来呢? 自己已经把元老院长老们的血分别注入了傀儡里,完成了血封后的机械便具有了活人的一部分灵魂。按理说,血封会带给机械和血主相符的性格啊……可为什么融合得如此生硬呢? 少年拖着头苦思冥想。 当初天机公子制作第一具傀儡人偶的时候,曾经留下了手绘的草图。可是,那只是技术层面上的问题而已——那个疯狂的天才机械师是怎么用自己的血赋予了这具机械生命,却并没有彻底写清楚。作为机械学的天才,望舒非常顺利地破解了前面的制作部分,但后面涉及灵力、术法的部分,却始终不曾真的搞懂。 所有,他造出的这些傀儡,始终远远不如自己聪明。 “唉,在没有最终完善你们之前,你们就深居简出,待在元老院吧。”望舒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少露面,少说话,我每天都会来测试和改进你们。” “是。”长老们齐齐点头,表情僵硬。 “巫咸大人,你今天做得很好,”望舒对着首座长老点了点头,赞许道,“把我预先设置的话都丝毫不差地转述了出来,没有出差错,看样子织莺她也信了——不愧是被我调试过最多的初代。” “谢主人夸奖。”巫咸低下了头。 “还有,明天就把闾笛那家伙发配到怒海去吧!杀就不必了。”望舒哼了一声,眼神冷酷,“那家伙居然敢在码头对我动手,冒犯我一时,我要让他这一世都不好过。” “是,主人。”巫咸点头。 他皱了皱眉,“对了,还有羲铮……最近有没有他的消息?” “没有,我们探查了周围三百里的海岛,都没有他的踪影。”巫咸回答,“我们的人在片刻不停地寻找他的下落,一旦找到,就格杀勿论!” “当然是要格杀勿论,难道还准备带他回来?”望舒皱眉,“话说回来,那架比翼鸟是如此庞大的东西,应该很难掩藏。那家伙离开的时候只带了那个快死的鲛人,如今还能去哪?” 傀儡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一起沉默,大厅里的气氛诡异。 望舒想了想,又问:“对了,他的家人怎么处置了?” 巫咸回答:“按照主人的吩咐,隔离囚禁,准备处死。” “停止死刑。”望舒抬起了一根手指,摇了摇,“如果昨天就杀了也就好了,现在织莺回来了,总不能违逆她的心意吧?——算了,一样改成发配怒海苦役,终生不得返回本土。” “是。”巫咸点头。 “唉……当独裁官可真麻烦啊。”望舒抬起头,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头痛,“怎么会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呢?我本来只是想把你们都弄成傀儡,就不会有人反对我和织莺在一起了——结果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们的事情都要归我来处理了。” 他站起来,摊开随身携带的图卷开始苦苦思索。 “如果不早点把你们的血封和机械完美融合,让你们的智力恢复,我的苦日子就没个头了……”望舒研究着图纸,招了招手,“巫姑,你过来。” 黑袍的老妇人应声而至,屈膝跪倒在少年面前。 望舒一边看着图纸,一边头也不回地抬起手握住了老妇人的下颌,咔嚓一声,拆卸了下来——所有机械傀儡的血封都绘制在咽喉舌骨上,给冰冷的机械注入活人的魂魄力量。望舒皱着眉头看了半晌,探进了手去。 没有了半个头颅的黑袍老妇人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对了,可以对外宣布我和织莺的喜讯了,”望舒拆下了巫姑的舌骨,一边吩咐巫咸,“尽快安排婚礼——虽然如今刚刚结束战争,但这次的大婚不能简陋,要盛大隆重,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娶了织莺!” “是。”巫咸点了点头,停顿了半晌,道,“要请那些人呢?” “名单我会随后拟定。”望舒头也不抬,“如果人手不够,你去下面调配一些可靠的心腹上来作为助手。” 巫咸有些犹豫,“作为助手的意思是……” “十巫的人数毕竟太少了,有时候办事不太方便。我的意思就是,”望舒终于抬起头,笑了一笑,“选更多的人过来,我可以把他们变成和你们一样——只有变成和你们一样,我才能信任他们。” “是。”巫咸只是低下头,“我会尽快挑选一批人手过来。” “唔……多准备一些人,我可以在他们身上进行新的实验。”望舒将舌头重新装回了巫姑的下颌,微笑着,眼眸里有妖异的黑暗,“你看,不出几年,这座城市就会充满了我的傀儡,成为一座真正的傀儡之城!” 少年大笑着,俯视着匍匐在地的黑袍傀儡,如同一个牧羊人俯视着他的羊群。 当冰锥从海上归来时,暮色里,一只巨大的鸟降落在海面上。 当空桑大军从西海撤离后,这片海域只剩下了死亡的痕迹。一艘艘船的残骸在海上半浮半沉,海风里充斥着腐烂尸体的腥味,引来无数的食肉海鸟,乌压压地落在上面,撕扯雕琢着死人的血肉。 当那只巨大的鸟降落时,所有海鸟惊动飞散。 “主人,今晚只能暂时栖息在这里了,”鲛人低声禀告,将比翼鸟灵巧地降落在几艘军舰残骸上,勉强维持了平衡,“我们找不到其他岛屿可以降落。” “好。”义铮疲惫的几乎手都抬不起来了,“先休息吧。” “是。”得到命令后,凝筋疲力尽的睡去,面目枯槁,白发如雪。 他出了舱,在海里为自己弄了一些食物草草果腹,然后拿着一些鱼类和水草准备回到比翼鸟里交给凝。他呆呆地看着夕阳从大海尽头一点点落下去,夜色一分分浓起来,直到自己完全被黑暗包围。 凝雪白的长发在黑夜里闪耀,而四处空旷,再也没有一个活人。 义铮不由得苦笑起来。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落到这种局面: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归。而更不能想象的是,如今的沧流帝国又变成了什么样子?如今窃据高位的,莫非都成了一群没有血肉的傀儡? 海天辽阔,天地茫茫,他已经没有一个同伴。 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一直向东飞行,只希望能够早日抵达云荒,和在那里的巫彭元帅会合——然后,把自己在沧流遭遇的一切告诉他,请他回师空明岛,一起铲除那些怪物! 当他正这么想的时候,忽然看到了海面尽头的天空忽然一亮。 那是一朵巨大的烟火,在冷月下瞬间绽放! 然而,在璀璨的烟火里,他依稀看到了一只巨大的金色的飞鸟,在瞬间四分五裂,燃烧着坠毁。那一刻,义铮失声惊呼起来:“迦楼罗金翅鸟?!” 是的,那是迦楼罗金翅鸟!传说中征天军团里顶级的机械,空前绝后的巨制,是破军的座驾,在云荒西方尽头的狷之原静静沉睡。 可是,这一刻,迦楼罗居然爆炸坠毁了? 那么破军……破军又怎样了?巫彭元帅又怎样了?是不是空桑人已经赢得了战争? 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蚀了他的心,义铮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冷汗布满手心,“凝……凝!”他跳回了比翼鸟,大声呼喊身边刚刚睡去的鲛人,狠心把她从休息中唤醒,“别休息了,我们赶紧继续飞!不然恐怕来不及了!” 的确是来不及了。当比翼鸟抵达狷之原的时候,战争已经接近尾声。 五月二十日夜,迦楼罗坠毁,孤军深入云荒的冰族军队并未能按计划获得破军的支持,反而陷入了空桑军队的夹击之中。巫彭元帅断然下令,由神之手驾驶着风隼开路,让一度已经抵达瀚海驿的冰族军队紧急掉头,向西海撤离。 然而在撤离过程中,却遭到了白墨宸的追击。 从空寂大营而下的空桑军队势如猛虎,将冰族军队围歼,只有少数战士依靠机械武器闯了出来,杀出一条血路。 巫彭元帅指挥着撤退,两天三夜不眠不休,带着精锐三次杀出空桑军队的包围,带出三批战士,满身浴血,状如疯狂。从瀚海驿到这里,他带领大军在没有后援和粮草的情况下血战前行,穿越了整个大漠,迷墙已经在眼前,狷之原的尽头便是大海。 而大海的另一边,就是故乡。 然而,就在这样一步之遥的地方,他们却被白墨宸的军队如同闪电一样截断!空桑最精锐的部队从空寂大营全数出动,在统帅的亲自带领之下撕开战线,尖刀一样直插敌后,将试图撤离的冰族军队拦截在了狷之原。 白墨宸在战马上,宛如闪闪发光的金甲战神,冷然看着敌方。 在那一刻,巫彭只觉得莫名的巨大压力猛然而来,呼吸为之一窒——是的,眼前的这个男人身上具有奇特的力量,那种力量,竟然连身为十巫之一的他都觉得恐惧! “带着圣女撤回西海!立刻走,不要回头!” 留下了这样的命令后,他断然带领仅剩的一千精锐,回转马头,迎向了空桑人的军队。 黑袍在沙风里猎猎飞舞,如同一只黑鹰。沧流帝国的最高统帅从马鞍边抽出长剑,唰的一声,赤色的火焰倏地从剑上燃起,照亮了方圆数十丈! 空桑战士惊呼着后退,第一次在战场上看到了超出人力的奇景。 “冰族的十巫,果然也非徒有虚名。”白墨宸缓缓策马过来,眼里的暗金色越来越浓,“我就取了你的头颅,放在九里亭的故居,作为你们杀死我满门的供奉吧!” 巫彭放声大笑,毫无畏惧,“好!大好头颅,只等有能者取之!” 当两方主帅相互靠近一触即发的瞬间,战士们忽然惊呼起来。 “巨鸟!又有巨鸟从西边飞来了!” 这样的惊呼让白墨宸微微一怔,抬头看向了瀚海驿,就在这一瞬,巫彭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长剑迅速飞斩而落。 战斗开始,空桑德邦骁骑军和沧流帝国留下来断后的战士厮杀在了一起。这是双方最精锐的兵马,从天空里俯视下去,完全是一场狼与狼的搏斗,异常血腥而残酷,如同一朵朵巨大的血色花朵在沙漠里绽放。 “凝,上前助巫彭元帅!”羲铮立刻道。 “是的,主人!”凝应声回答。比翼鸟呼啸而来,盘旋下降,一排排劲弩唰唰露出尖端,对准了战场中心厮杀的两位主帅。 然而,就在即将发射的一瞬间,凝忽然惊呼了一声,手指飞快弹起!整个比翼鸟震了一震,在刹那间毫无预兆地猛然上行,几乎是呈直角的迅速飞起。 “凝!你这是干什么?”羲铮大吃一惊,厉声道。 然而话音未落,比翼鸟猛然又是一震,几乎把他从舱室内抛了出去! 那是能量巨大的一击,就像是一百发炮弹瞬间一起爆炸,让整个比翼鸟的外壳都在瞬间变得炙热无比——如果不是凝在最后关头觉察到了危险,断然将比翼鸟拉起飞高,此刻估计他们早已尸骨无存。 羲铮扑倒窗舷上往下看,失声惊呼:“巫彭元帅!” ——大漠上黄沙滚滚,方圆十里内已经无人生存。哪些尸体一排排倒下,排列成一朵巨大的血色花朵,而花朵中心一片焦黑,赫然出现了一个深坑——所有的血肉都已经被融化, 如同有可怖的能量在瞬间爆发,以此为中心,将一切燃烧殆尽!深坑的最中心,直直插着一把长剑,上面犹自有火焰烈烈燃烧。 虽然隔了那么远,羲铮也认出那是巫彭元帅的佩剑“天焰”——在十巫里,号称战神的巫彭元帅拥有同族中最高的战斗能力和毁灭力量。当他拔剑释放出天火时,几乎可以把方圆一公里内的一切生灵屠戮殆尽。 而如今这修罗场一样的情景,也只有他才能做到。 “巫彭元帅!”他心知不详,失声大呼——方才的瞬间,巫彭元帅一定是用出了所有力量,和对方统帅还有追兵同归于尽了! 然而,惊呼未落,他却看到焦黑的深坑里有什么动了一动。那是一个被黄沙覆盖的人形,忽然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黄沙簌簌落下,丝毫无损。比翼鸟里的羲铮忍不住低呼了一声,不可思议:在这样毁天灭地的力量之下,居然还有生还者? 那个穿着金色盔甲的人上前一步,抬手拔起那把燃烧的长剑! 巫彭的佩剑在他左手里长啸,似乎在剧烈挣扎。然而白墨宸的左臂忽地一挥,似乎是有一股金光闪过,剑上的火焰忽然变成了黑色! 黑焰一闪而灭,长剑随之黯然。 “好吧,果然是值得尊敬的对手,”白墨宸低声道,看着一地的灰烬,“虽然拼尽全力 也不能杀了我,但至少,我也无法斩下你的头颅去九里亭故居供奉了……能在我的手下还 保持最后的尊严,已经很了不起。” “从此,这把天焰就作为我的佩剑留下吧!” 那一天,从西海上万里迢迢赶来的羲铮并没有来得及参加最后那场惨烈战役,只亲眼目睹了元帅最后殉国的过程——然而,他掉转比翼鸟,在西海接应了撤离的军队,把星槎圣女接了上来。 那个女孩自五月二十日破军之曜后被人从大漠上发现,就再也没有苏醒过,如同一座沉睡的雕塑。然而这个从血污狼藉的修罗场里被运出来的女孩却被保护得如此之好,洁净无暇,白衣上一滴血迹都没有,不染一丝烟火。 羲铮长长叹了口气,只觉得眼眶酸涩。 是的,他也听说星槎圣女原本是巫彭最钟爱的小女儿,然而,为了民族,在最后一刻,这个心如铁石的军人却用尽了所有力气保护了自己的小女儿,履行了一个父亲的职责。 他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云荒,却把她送上了归途。 “巫彭大人,我一定把她平安带回故乡。”他对着脚下的大漠暗暗发誓。 羲铮驾驶着比翼鸟,从海的一边飞到另一边孤独而茫然。在帷幕后,是冰族死里逃生,伤痕累累的残兵——没有支援,没有粮草。这样的一行人要横渡整个西海,等回到棋盘洲本岛时,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存活着。 而活着回去的,又会得到怎样的待遇? 他心中忐忑——要知道,如今的沧流帝国早已成了一个他们无法想象的黑暗帝国,一个被控制的傀儡之城! 可是,不回去,又能去哪里?他们这一行人漂泊于天地之间,早已没有了故土,如果连西海上的那个家也不能回去,就真的成了天地弃儿了。”凝,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比翼鸟在一望无际的西海上飞翔,羲铮看着天尽头的海平线,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茫然和脆弱——然而身边的鲛人已经被傀儡虫控制,再也无法和他交谈。 孤独和无助,如同眼前的大海一样无边无际。 羲铮所不知道的是,当这一行人在西海上摆脱追杀、苦苦奔向故土时,在空明岛元老院议事大厅里,一场盛大的婚礼正在举行。 他的妻子正穿着华丽的嫁衣,披戴着金玉装饰的漏纱,缓步走向大厅的另一端。而另一端,望舒穿着簇新笔挺的礼服,正满怀喜悦地看着步入的新嫁娘,绞紧的双手微微发抖,轻轻咬着下嘴唇。却忍不住溢出笑来。 是的,她终于是他的了……属于他,别人再也夺不去走。 甚至,连这个帝国,都已经是他的! 他站在哪里,看着织莺一步一步走过来,摇曳生姿,珠玉在灯火下璀璨无比,宛如梦幻。那一刻,少年似乎真正长大了,眼里除了欣喜,也带着沉稳和笃定,仿佛这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她终于一步步走到了他面前,这短短十几丈的距离,却仿佛走了一生一世。望舒对着织莺伸出手去,用力握住。”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他轻声道,带着她一起走向上座穿着黑袍的元老院长老,双双低下头,准备开始仪式,接受祝福。 首座长老巫咸带领其他长老坐在高台之上,看着这对新人。等他们走来时抬起手,轻轻抚上他们的头顶,沉声宣布:”以破军之名,许你们为夫妻——相敬如宾,白首如新,非为生死,不得阻隔。“ 望舒和织莺轻声跟着念了一遍,忽然听到另一个声音跟着念了第三遍,清亮亮的。一对新人愕然回头,看到了不知何时跟随着飞进来的小莺。 那只美丽的机械鸟停在高高的烛台上,侧着头看着他们,乖巧地重复了一遍望舒说过的话,模仿着他的语声,惟妙惟肖。”哈哈哈……“望舒心情很好,忍不住笑了起来——当初他为了调试这个机械鸟,给小莺设置了学舌的功能,可以复述他对它讲过的话。然而婚誓这样严肃的场合被这只小鸟一搅合,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织莺脸色微微一白,低声道,”小莺,别闹了。“”不离不弃,白头偕老。“巫咸长老分别牵起新婚夫妻的手,叠在一起,祝颂,然后用红线将他们的手腕系在一起。然而不知为何,手指有些发抖,好久都没有系上。望舒迫不及待,微微皱眉。织莺在摇曳的珠帘面幕后沉默,直到红线系好。 她的手,冰冷如霜。 元老院的长老依次上前,为这对新人祝福。然而在这样喜悦的场合,每个人的声音却是平静的一人一句,语调没有起伏,听起来有些刻板。 织莺沉默着,从珠帘后静静凝视诸位长辈,握紧了望舒的手。 作为战争过后的第一场喜事,这场隆重的婚礼持续了整个晚上,冰族人聚在一起喝酒吃饭,声音却并不嘈杂。这个以铁血冷酷著称的战斗民族,即便是在婚宴这样可以纵情的场合,依旧是克制内敛的。 一直到深夜子时,这对新人才被送回了后堂就寝。 当所有宾客都不在时,房间里空空荡荡,忽然大得可怕。小莺停在了架子上,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这对新人,嘴巴张了张就被望舒叱了回去:”闭嘴,今晚你不许再学我一个字了!听见了吗?“ 小莺缩了缩爪子,咕噜了一声,侧过头去,不再看他。 织莺屏退了是女,独自坐在妆台旁,开始卸下胭脂水粉以及所有珠宝首饰。她的动作很慢,似乎心里压着千钧重担——这身华美的服饰,她在几个月前曾穿过戴过一次,却没想到这么快又会穿第二次。”来,我帮你把这个面幕拿下来。“望舒站在她身后,殷勤地帮她拿走头上的珠帘,”都是这个破东西挡着,让我一整天都看不到你的脸。你——“ 他的话忽然停顿。 镜子里的女子脸苍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神深不见底,隔着镜子幽幽地凝望着他,那里面似乎蕴藏了深沉的哀痛,令人一见心惊。”织莺?你怎么啦?“望舒失声,抓住了她的肩膀,”你……你不开心吗?如果不开心,为什么不早说?——无论元老院怎么说,我肯定不会逼着你,让你不开心的。“ 织莺轻轻一震,低声道,”我没有不开心。“ 她缓缓站起身来,抽掉了最后挽发的簪子,微微一摇,一头金子一样的长发瞬间滑落,映照得室内都璀璨生辉。她解开了外袍,华丽的嫁衣如同瀑布一样柔顺地从身上褪去,露出了里面薄薄的亵衣。”望舒,我们该休息了。“她轻声道,走过来,”替你宽衣。“”啊?“少年忽然露出紧张的神色,往后退了一步,不让她触碰。”夫妻之礼,总要行的。“织莺轻声道,语气平静,”你总不能和羲铮一样,穿着衣服在这里坐上一整夜吧?别害羞,要知道我是第一个从地下工坊里找到你的,那时候你沉睡在水里,同样也没有穿衣服。“”……“望舒的脸似乎微微有些红,然而,在她解开他的外袍、伸手抱住他的时候,他身体一震,脸色又唰地苍白。”织莺,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了。“他喃喃,似乎才想起一个重要的事情,语音忽然微微颤抖起来,失声道,“是的,无论我多么厉害,但我毕竟只是个机械,对不对?我不是一个真的男人!我们也不会有孩子!” 他说着,一步一步往后退,摇着头,“太傻了,我居然到现在才想起这一点!太傻了,太傻了!我……我是害了你吗?” “不,不,望舒,别这样,”织莺抓住了他的手,不让他继续退却,低声道,“你没想到这些,难道我会没想到吗?所以,别自责,我既然答应和成亲,自然早就准备好了接受这些不足之处——” 她用双臂挽住了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望舒,你对我真好……我知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也是真的喜欢我,而我也是喜欢你的,我愿意和你这样过完一生——因为你比那些活人更关心我,更懂我。” “是吗?”她说得轻柔,望舒却忍不住欢喜得发抖,喃喃道,“你真的……真的愿意?可是……我们不会有孩子啊。” “傻瓜,没有孩子有什么关系?”织莺在灯光下拥抱着新郎,解开他的袍子,抬起手轻轻抚摸少年坚实如玉的后背,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叹息,“战争留下了那么多孤儿,我们可以收养过来当自己的孩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抚他的身体,手指温柔缠绵地绕着他的胸口。望舒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触摸,只觉得新奇而战栗,忍不住将她更紧地抱在怀里,轻吻她的脸颊。天机公子并没有给他设置过这方面的知识,他也不清楚真正的人类在新婚之夜该做什么,然而有一种本能令他止不住地拥抱她,用嘴唇亲吻、触摸她的肌肤。 她的手指是冰冷的,但身体却灼热,人的身体真是奇妙无比。 望舒像个孩子似得迷恋着怀里的新娘,亲吻她,抚摸她,喃喃着:“是的……我们也可以有孩子……整个帝国的孩子……都是我们的。” “如果你嫌那些孩子不够聪明也可以自己再造一个孩子出来,就如同——”织莺回应着他的吻,双手抚摸着他坚实的身体,声音却越来越轻,缥缈,如同远处传来,“就如同你造了整个元老院出来出来一样。” 听到这句话时,望舒的身体忽然僵硬,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匍匐在自己怀里的女子,说不话来。 那不是因为震惊,而是因为不能动! 织莺还靠在他的怀里,并没有抬起头,似乎是不敢看他。然而她的手,却正按在他的腹部,用力地摁住了气海穴——而他,不知为何已经全身不能动弹。 太奇怪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人类,根本不会有所谓的穴道,可为什么织莺只是轻轻按住了那个地方,他就完全不能动弹,如同被定住了一样? “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这里是你的命门吧?”织莺的手没有移开,声音很轻,但每句话都如同惊雷炸响在他的耳际,“望舒,我在地下工坊的水槽里第一次发现你的时候,你全身赤裸,蜷曲着沉在水中,只有一条透明的管子连接着你的气海穴——我尝试着将那条管子拔掉。那一瞬间,你全身震动,仿佛机关被开启了一样,缓缓苏醒了过来。” “……”他说不出话,但却死死地看着她,不敢相信。 "是的,这里是你的命门,是启动你这具机械的开关。"她始终抬起头来,笑了一笑,“这个秘密,天下只有我知道。” 望舒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对你,是不是?”她叹息着,手指有些微微颤抖,咬着牙,忽然道,“因为,我不能听凭你继续这样下去,把整个沧流帝国毁掉!——元老院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接下去,你想要把冰族都变成傀儡吗?” “……“他猛然一震,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你想问我怎么知道元老院都已经是傀儡的秘密吗,对吗?“织莺的声音依旧轻而温柔,抬起眼睛,看了一旁架子上的机械鸟,嘴角浮出一个苦笑,”没想到吧?是因为小莺——那天,我吩咐它偷偷跟着你去和元老院长老见面,让它回来把它听到的都复述给我。密室戒备森严,但没有人会防备一只鸟的偷听。“ 望舒说不话来,定定地看着她——这么说来,长老们跪下来称呼自己为主人、听从吩咐的场景,她早就知道了?”你看,小莺果然有用的很,“她轻声笑了笑,”多谢你送我的这个礼物。“”……“望舒说不出话来,看着她讽刺的笑容,只觉得怀里的人完全陌生。”或许,你会问我为什么不让小莺跟踪你,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对你起了疑心,是不是?“织莺终于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望舒,自从我出了冰锥,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不再是你了——你知道吗?你的眼睛最初的那些明亮干净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她凝视着他,喃喃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望舒!什么时候开始,你变成了这样阴狠而恶毒的人呢?你要报复什么?报复给予你一切的帝国?“ 她看着他,眼里有泪水渐涌,”那个在码头上打了你的闾笛少将被无缘无故流放,而你又和我说,羲铮他带着鲛人叛逃了——我实在不敢相信,就让小莺跟了你一段路,听到了你和元老院的对话,那一刻,我……“ 她没有说下去,望舒只觉得怀里的女子身体微微发抖。那一刻,他只觉得心痛如绞,却说不出话,也无法抬手抚摸她的发梢,只能长长叹了口气。”你不仅设计陷害了羲铮,居然还操纵元老院,让他们同意了我们的婚事!我刚从远方回来,一无所知,不知道你到底还能操纵多大的局面,也不知道这个帝国里还有多少人是你的傀儡,所有,只能先答应了这门婚事。“织莺摇了摇头,语调低微而悲伤,”只有在新婚之夜,你我独处、裸呈相见的时候,我才有唯一的机会。“”唯一的,彻底关掉你的机会!“ 她的手指按在他腹部的气海穴上,持续用力,不敢松开。但是她的手指却不停地颤抖,似乎握住的是自己碎裂成千百片的心。”我知道你并不是个处心积虑的阴谋家,你做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扫清你我之间的障碍——但是,望舒,我是冰族人,我不能让你毁掉整个帝国,尤其是沧流帝国刚经历了这样的战乱,百废待兴。“织莺喃喃地说着,似乎是在解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巫咸大人说的果然是对的,可惜我没有听。你已经把元老院毁掉了,我不能再让你从上到下地侵蚀整个帝国——你会把沧流变成什么?傀儡帝国吗?“ 望舒看着她,眼神里掠过一丝讥诮,终于挣扎出了一句话来:”你……你觉得,我会把你也变成傀儡吗?“”不,我知道你不会,“织莺摇了摇头,”就算你恨所有人,杀所有人,也不会伤害我——你只会把整个帝国变成自己的后花园和试验田而已!“”缓缓……“望舒忽然笑了起来,没有否认,”你,真是了解我啊……“”可是,我不能让你这样。知道吗?我要我一抬手指,你就会立刻死去了……“织莺喃喃,抬起头看着少年,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滑落,”望舒,我会把你放回地下工坊的水槽里,让你继续在那里睡着,睡得像个孩子……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样。“ 她看着他,手指缓缓抬起,看着他眼中的光亮一点点地熄灭。 他一直凝视着她,眼神像个犯错的孩子,无辜又单纯,期待着原谅。她微微转过了头,不敢再看下去,生怕自己会在最后一瞬心软。”不……不要……“她用力地按了下去,耳边只听到望舒的声音,绝望而无助,似婴儿般地祈求,”不要关掉我……我会听你的话的……织莺!织莺!“ 然而,那个声音随着她手指的抬起,迅速地变得微弱不可闻。 当他彻底沉默下来后,她转过头,踮起脚,轻轻地亲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他的眼睛还没有彻底闭上,半开半合地看着她,眼神里凝固着最后一刻的表情——无助、恐惧、绝望和哀求,如同一个被最后的亲人抛弃的孩子。 她只看得一眼,泪水唰地一下滑落,不可抑制。”望舒……望舒!“那一瞬,织莺终于无法控制自己,失声痛哭起来,用力抱紧了那具冰冷机械,仿佛想把他融入身体里,”望舒!“ 她哭得撕心裂肺,紧紧抱着怀里的新郎,似乎要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这具冰冷的尸体。温热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少年玉石一样的脸上,沁入他的眼角——是的,今天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可她却亲手杀死了他,将这个异类重新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他死了。可是,他这一生,算是真的活过吗? 她或许是唯一能令他觉得自己是个”活人“的人,可是,偏偏他是她,亲手把他唤醒,又亲手把他埋葬——她是个活人,可是她这一生,也算是真的为自己活过吗? 她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和望舒其实并无区别。”望舒,原谅我。“她拥抱着自己的新郎,喃喃低语,说出埋藏在心里最深处的话,”或许你最后想问的是我是不是真的愿意嫁给你,还是权宜之计——是的,我爱你,我愿意嫁给你,而且,我已经嫁给你了。“”而且,这辈子我就算你的妻子,再也不会属于其他人。“ 新娘在璀璨的烛火下深深拥吻着新郎,手指却缓缓抬起,彻底离开了气海穴,摁下了开关。当亲吻结束,他眼睛已经闭起,四肢垂落,成为了一具冰冷僵硬的机械人偶。然而,佛法是听到了她最后的话语,少年的面容悄然改变,变得安静欣悦,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没有丝毫怨恨和挣扎,就像是瞬间睡去,宛如回到了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她在灯光下,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抬起手,轻抚少年如玉的脸颊,如痴如醉。 不知道看了多久,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狠下一条心来转过头,再也不看他一眼,拉开门径直走了出去,忽然间对着外面喊了起来,”来人……快来人啊!望舒他,他忽然昏过去了!快来人!“ 声音划破寂静的长夜,走廊外顿时有无数脚步声纷至沓来。 织莺转身奔回了婚房,将望舒更紧地抱在怀里,在所有人到来之前,最后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她转过头,直视着门外即将到来的人群和变动,从泪水中浮现出的眼神坚定而沉着,注视着即将到来的一切变故。 是的,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她一定会走到底。 架子上,小莺侧过头无声地看着这一幕,乌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只有这只机械鸟看到了所有的一切,然而,它却不能明白这些如潮而来的恩怨。 是的,无论机械多么精密,也永远比不得人心。 羽·苍穹之烬 第二十章 二十、彼岸之光 白帝十九年七月,在白墨宸的带领下,空桑军队反败为胜,终于将冰族人从云荒大陆上击退,使其仓皇逃于海上。当冰族人退去后,那架巨大的匍匐在狷之原上数百年的迦楼罗金翅鸟也不见了踪影,连同传说中的破军一起消失了。 白墨宸领兵回到了空寂大营,犒赏将士,整顿军队,准备凯旋。而镜湖中心的加蓝帝都都早已腾出了王座,等待着霸主的归来。 然而,白帅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欣喜,左右只见他经常在虎帐下神态急躁地踱步,抚摸着左手上戴着的皇天戒指,一言不发。在某个深夜,他忽然召集了麾下最精锐的十二铁衣卫,给他们颁布了密令,令他们连夜出发。 “白帅到底要做什么?”幕下的心腹们都不知道他的意图,窃窃私语,“帝都王座悬空,如果不趁着刚德胜回去坐稳那个位置,可是容易横生变故。” “白帅到底在找什么?一拨拨人马被派出去,几乎要把西荒翻过来了。” “谁知道?接到命令的是十二铁衣卫,他们的嘴巴一贯紧得很。” 说到这里的时候,心腹们忽然噤声,散了开去——因为帘幕一动,一个青衣高瘦的中年人从外面走了进来,眼神肃然,冷冷地瞄了他们一眼。 “穆先生回来了?”有人立刻上去讨好,“我们正在商量,如今在西荒耽误的太久了,该劝说白帅早日班师回朝。穆先生是白帅最信任的人,不如……” 穆星北冷然打断了他:“白帅要留下来,自然有他的原因,多说无益,不如好好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 “是。”左右噤声,不敢再问。 然而训斥完了属下,他走出了帐篷,却直接走向了白帅所在的虎帐。 “白帅,帝都王座悬空,您应该尽早返回加蓝,迟则生变。”对着白墨宸,他说出的话居然和其他人一模一样,带着掩不住的担忧,“您在空寂大营停留了三四天了,一直不下令拔营回朝,不知道所为何事?” “为了夜来,”白墨宸冷然回答,“不找到夜来,我是不会返回帝都的!” 那一刻,穆星北看到他的双瞳,不由得吃了一惊——白帅的眼神是深邃的黑,里面涌动着暗金色的火焰。怎么?难道是那种力量又控制了他?如今独坐在虎帐里的白帅,到底是白墨宸,还是那个乍现过两次的陌生而可怖的魔? “殷仙子……不是已经死了吗?”他小心翼翼地措辞,“在劫火之变里。” “不!她没有死!”白墨宸打断了他,“夜来就在这附近……就在这片大漠上。” 穆星北愣了一下,不敢再出声否定,只是低声问:“白帅……白帅为什么会这么肯定呢?” 白墨宸迟疑了一下,似乎也被他问住了,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么觉得而已——好像三天前开始,就有个声音在不停的告诉我,夜来她还活着!是的,她还活着,而且就在这附近!我一定要找到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他说着,语速越来越快,到最后眼里金光璀璨,令穆星北凛然心惊,不敢直视。 他从没看到过白帅这样执着的眼神,那璀璨的暗金色双瞳里发出的光近乎妖魔,令人战栗——他错开了视线,心下顿时了然:一定是附身在白帅身体里的“那个人”,从心底给予了白帅这样的暗示。 “是……殷仙子一定还活着。”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不敢争辩。 是啊,在这个天下,又有谁敢质疑白帅? 走出虎帐后,他负手看天,在月下无声地叹了口气——殷仙子啊殷仙子,本来以为青水上那一别就是我们毕生的最后一面,可是,为什么你还固执地停留在这里,要给白帅添那么多麻烦呢? 你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沙漠里,那些铁骑的嘚嘚马蹄声近了又远去,外面逐渐安静。 慕容隽坐在古墓的窗口下,感觉着夕阳的温度,眼神空茫——失去视觉后,这就是他唯一能和外面的世界联系的途径了。而且,在阳光下,身体里那种撕咬的感觉就会平静下去,跗骨之蛆般的痛苦也会略微平息。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在古墓里摸索了几个来回,也就熟悉了这里的构造,他已然可以在黑暗里熟练地走动。每一次只要听见内室略有响动,他便摸索着过去查看,然而,堇然一直没有醒。 "墨宸…墨宸。"她轻声叫着一个名字。 他听着她在昏迷中的呓语,心如刀割。 慕容隽不想进入内室,便独自坐在窗下,听着外面的一切声音。眼睛看不见之后,他的听觉似乎变得分外敏锐。坐在古墓里,他可以听到风呼啸着吹过大漠,听到牧民们驱赶着牛羊经过,也能听到空寂大营里来的骑兵策马而过外面的世界近在咫尺,历历如生,可是,他却再也看不到了。 他孤独地坐在黑暗里,一坐就是一整天。那缕从窗子里透入的阳光从衣襟移动到胸口,有移动到脸颊,最终消失。 看来,太阳又要落下去了。 慕容隽感受着脸颊上逐渐消失的温暖,忍不住对虚空伸出手去,似乎想抓住从窗口射入的最后一线阳光,然而所有的光还是从他的指尖溜走了。 耳边传来温润的呼吸,毛茸茸的脑袋从侧面拱来,蹭了蹭他的脖子。那是蓝狐,成群结队的从窗口窜入,叼来了各种食物。 慕容隽摸了摸蓝狐的脑袋,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苦笑——如果没有这些小东西的照顾,自己和堇然估计早就饿死在了这座古墓中了吧?这些通灵的小兽,是被这座古墓的主人叮嘱过才如此尽心尽力的照顾他们的吗? 慕湮剑圣曾经说过,等一切结束之后,他可以回到古墓找堇然。而且,他也实现了自己的诺言——然而,她并没有承诺过,他能找回属于他的那个安堇然。 他再也找不回叶城码头上初遇的那个少女了。在多年前,他已经失去了她。 当最后一丝暖意消失后,感觉到了夜晚的再次来临。失明的人重新沉默下去。慕容隽独自坐在窗下的阴影里,只觉得骨髓里的那种噬咬般的痛苦又剧烈起来了。太阳一落,那十万冤魂就会在他的体内呼啸、啃噬,似乎想把这座困住他们的血肉牢笼咬穿,重新回到阳世。 今晚是月圆之夜,他知道那些恶灵会加倍的肆虐。 他咬着牙,抱着自己的双肩,后背紧紧贴着古墓的墙壁,极力抵抗着体内剧烈发作的痛苦。沉默中,一分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而整个长夜宛如无间地狱。”啊啊啊!“他忍不住低声叫了起来,因为剧痛而发抖。他用力咬着自己的收,不让自己失去控制,只怕失声大叫出来会吵到内室休息的人——然而那种无法言说的痛苦还是钻入骨髓,令他全身再也没有力气,跌坐在地上,剧烈的抽搐。 啪的一声钝响,慕容隽把手砸在了墙上,借着剧痛来收敛自己的心神。血很快顺着手流了下来。然而他似乎感觉不到痛,还是发狂地一下一下的砸着,整个人发着抖。 在痛苦中挣扎的人几近发狂,一下一下的捶打着,血流满手。他甚至感觉不到蓝狐已经簇拥过来,拼命的呜呜地叫着,也感觉不到墓室深处的白衣女子已经被惊动,悄然睁开了眼睛——这这是哪里,耳边传来的又是什么声音? 殷夜来从黑暗里惊醒,来不辨别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便被蓝狐簇拥拉扯着,朝着外面一路疾走,跌跌撞撞地摸索着过去,忽然间怔住——月光从窗口洒下,照在地上那个人身上。那个人正在月光里颤抖,发狂一样地吧自己身体往墙上撞,用自残的方式压抑着痛苦的呻咽,手上鲜血淋漓,却丝毫不肯停止。 “少游少游!”她失声惊呼,冲过去抓住了他的手,“别这样!” 她将他从地上抱起,拼命地阻止他自残的举动,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他似乎真的听出了她的声音,在极度的痛苦中睁开了眼睛。然而,他的眼睛再也映照不出任何影子。 “你的眼睛!”她蓦地一震,“你的眼睛怎么了?” “堇然是你?”他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在虚空中摸索着。 “是我!”他一把握住了他虚空中的手,哽咽着,“你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什么”慕容隽喃喃,忍住痛苦,极力想用平静淡然的语气和她说话,然而声音还是断断续续,“我吵醒你了” “别说这种话!”殷夜来打断了他,强迫自己忍住情绪,语音发颤,“你你这是怎么了?少游?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不用管我,”慕容隽摇了摇头,苦笑,“我是自作自受。” “别说这种话!”她抱着他靠在墙边,撕下衣襟为他包扎鲜血淋漓的双手。他默不作声,用尽了所有力气克制住身体里的痛苦,不在她面前发出一声呻吟。殷夜来将他的食指细心包扎好,抬头看着他消瘦的脸颊和伤痕累累的身体,只觉得心中剧痛,眼里的泪水一滴滴落下,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感觉到有泪水打在肌肤上。那一刻只觉得胸中有某种情绪排山倒海而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发生了那么多事,可是,他还是会为他落泪! 他忽然抬起手,用力把她抱入了怀中,失去控制般喃喃:“堇然堇然!” “堇然已经死了。”半响,她才轻轻道。 他感觉出了她的沉默,忽然也沉默了下来,低声苦笑,“是的我怎么忘了呢?堇然已经死了——而且,是被我亲手设计的陷阱活活烧死的!” “不要这么说,”她低声道,“你并没有想要伤害我。” “可我毕竟还是伤害了。”他喃喃,逐渐松开手来,“我记得那一刻你在烈火中回望我的眼神,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殷夜来轻轻从他怀中挣脱,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把他受伤的双手细细包扎好。他的手还是那样修长好看,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只是眼前的人却变得如此憔悴病弱,被痛苦折磨的奄奄一息,似乎已经到了绝路。 可是,即便是到了绝路,他也宁愿一个人躲起来不让她看到。 那一刻,她只觉得心里一酸,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多么奇怪,从小她就是个性格冷硬坚强的人,无论怎样的逆境挫折,几乎从没有掉过泪。然而从少女时代起,每次只要靠近少游,她经常会因为各种原因流泪,哪怕一点点微小的悸动也能触发最大的感慨——似乎她一生的泪水都是为他准备的。 “你身体里的血毒,已经被慕湮剑圣解开了。”当包扎好之后,慕容隽轻声道,“从此你不用再担心你依旧是个健康的正常人,不必把自己锁在古墓里。” “真的?”殷夜来眼睛一亮,却转瞬暗淡,“即便如此,我又有何处可去?” “白日里,我听到外面的大漠上有骑兵在搜寻你的踪迹,向牧民询问你的下落,”慕容隽摇着头苦笑,“听说白墨宸已经赢得了这场战争,也赢得了这个天下——而且,他没有忘记你,他在找你,堇然。” 听到这个名字,她猛然颤抖了一下,第一反应居然是惧怕和躲避,失声道:“他们他们没找到这儿来吧?” 慕容隽摇了摇头,“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她轻轻舒了口气,在黑暗里忽地抬起了头,看着他,眼里的神色决绝而明亮,“殷夜来已经死在那场大火中,所有过去付之一炬——所以,无论他如今怎样,我是再也不会回去了。” “”慕容隽似乎有些意外,沉默着没有回答。 “而且,我也不能扔下你不管。”她伸过手,扶住了他,“来,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刚刚苏醒的她犹自虚弱,手臂不是很有力气,仍扶着他站起。忽然间,慕容隽轻声笑了起来,讽刺地问:“那么,你是在可怜我吗?可怜我双目失明、一无所有,不想把我像一条狗一样扔在这里不管,对不对?” “不是。”耳边传来她的回答,轻轻的,“可怜的人是我自己罢了” 她转过头,在月光下对着他笑了笑,“你的眼睛看不见,所以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有多恐怖——而且,我筋脉俱断,一身剑技也已经作废。作为在大火里死过一次的人,我不再属于阳世,不如就在这座古墓里默默了此残生。” “”慕容隽怔了一下,抬起手,似乎想触摸她被烈火焚烧过的面颊,他却默默转开了头。 “怎么会?我永不会觉得你丑陋。”他摇了摇头,“我相信白墨宸也一样。” 沉默了一下,她忽然叹息:“我没想到,你会劝我回到墨宸身边去。” “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结局。”他勉强会打了几个字,只觉得心头剧痛——是的,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看到堇然就这样埋葬自己的一生宁可她去别人身边,重新绽放自己的生命之花。 “多谢你的好意,”他却回答,“但我有自己的人生。” “堇然,你的人生,不该是在这座古墓里终老。”他低声叹息,“你不像我,是真的无路可去。如今只要你愿意伸出手去,这个天下都是你的。” “呵,”她忍不住轻声地笑,“我不过是个女子,曾以为得一人之心便是全部奢望,从未觊觎过如此庞大的东西。” 古墓顶上的高窗里,有洁白的月光洒落。或许知道对方看不见,她才抬起头,趁着月光静静地看了他很久——帝都一别之后,他实在是消瘦得不成样子,风霜满面,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俊秀如玉的贵公子模样。 “你真的瘦多了。”她轻声叹息,止不住地心酸。 他摇了摇头,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却依旧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但还活着,不是吗?” “人生其实并不是在一个转身之间决定的”殷夜来苦笑着摇头,“当年,我们走散了,曾经以为毕生永隔天涯——但不到最后一刻又有谁能知道结果呢?山不转水转,现在,我们还不是在这:座古墓里又相聚了?” 他一时间也是心绪复杂,只觉这十几年分分合合的缘分,实在是难以言表。殷夜来仰起头,看着古墓外沙漠上的那一轮月亮,轻轻叹了口气,“或许,这样的结局也不错吧?我们都是畸零漂泊了一生的人,在这个世间无处可去,不如就在这个古墓里和蓝狐为伴,打发余生。” 慕容隽微微一震,她这么说,是打算和他一起终老此处吗?相互照顾、相互扶持,知道他们两人都在这座古墓里化为白骨或许,这样也不错吧? 他没有回答,空茫的眼睛盯着墓室顶,许久,忽然对着虚空笑了一声。 “怎么?”慕容隽轻声道,殷夜来愕然。 他笑着,摇了摇头,“打发余生?我不需要你可怜我,堇然。” “别这么说!少游,你可不该是遇到一点儿挫折就如此自轻自贱的人。”她打断了他,微微蹙眉,“你如果这么不愿意我照顾你,那么我另外找个去处就是——你何必这么贬低自己?” “因为,余生,不是用来打发的。”苦涩地笑了一笑,“而你,也不能随便这样就把我、把自己打发了堇然,是你太看轻自己、太看轻我了。” 他忽然语塞,看着她的笑容,说不出话来。 “不说这个了,”仿佛也已经疲倦至极,慕容隽摇了摇头,低声,“先休息吧。” 她扶着他来到了最深处的墓室里,躺在石床上休息。他闭上眼睛休息,她在一旁守着,生怕他又忽然发病,然而实在是身体虚弱,只是在黑暗里静默地待了半个时辰,眼睛便止不住地合起。 两个人一个靠着一个躺着,不知不觉渐渐睡去。 古墓黑暗,唯有月光如水,两个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堇然堇然。”极深的睡梦中,她依稀听到有人喃喃低语。 是少游的声音吗?他是不是又醒了?可是她困极了,睁不开眼睛。在半梦半醒的恍惚里,只觉得哀伤又温暖——在梦里,她站在对岸,和过去隔着宽广的河流,河流的另一边是一片大雾,只能影影绰绰看到旧日的人和事。 梦境里,她看到了过去曾经出现过的一切:码头、跳板、商队、船只少女时代的自己正牵着一个少年的手在溪流的另一边玩耍嬉戏,银铃一样的笑声一直传到耳边。 她隔着时空望着另一个自己,感慨万千。多好啊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那是她一生中最花团锦簇、鲜艳美满的日子。 她站在河流的另一边,怔怔看了半天。忽然,她清清楚楚地看懂前面的水面上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悄然无声地靠近这对无知无觉的少年情侣。 “小心!”那一刻,她忍不住脱口惊呼。 但是,那对少年根本听不到她在冥冥中的提醒和警示,还是沿着溪流往前,一步一步接近那个不断扩大的漩涡,欢天喜地,没有丝毫防备。 “小心!”她撕心裂肺地大喊,“少游少游!” 她喊着他的名字,却无法度过那条宽广的河流。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洪流席卷而来,铺天盖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对相爱的少年男女就此永远分离。 虽然噩梦连连,却怎么也醒不过来。这一觉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太阳从天窗里直射进来,晒得人皮肤发烫,然而,当她睁开眼时,对面的石床上却已经没有了人——这么一大早,难道少游已经起来了?他眼睛又看不见,起来这么早做什么? “少游?”她站起身来,朝外走去,“你在哪里?” 她的声音在古墓里回荡,如同穿入的风,然而,却没有人回答。 古墓不大,只是片刻便里外找了个遍,却一个人影都不见。殷夜来停下来微微喘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心一分分沉了下去。 是的,少游不在了,他不在这座古墓里!他到底去了哪里?他还能去哪里? 他不会半夜病发,又做出了什么自残自伤的事情? 茫然无措之间,忽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拉了她的衣袂一下,低头看去,却是一只蓝狐。那通灵的小兽似乎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叼着她的衣角,嘴里呜呜地叫着,拖着她往前走。她急急忙忙地跟着蓝狐往前走,一路上心砰砰跳,生怕自己被带着看到什么可怕的场景。 然而,蓝狐却将她带到了古墓外墙的那扇高窗下,然后一跃而上,在窗口看了看她,又回头看了看窗外的沙漠,呜地叫了一声。 “什么?!”那一刻殷夜来明白过来,失声道,“他他走了?” 蓝狐点头,呜呜叫了一声,一跃而下,朝外奔跑。她来不及多想,也吃力地攀上高窗,跳出了古墓。外面已经是正午,烈日照耀在无边无际的大漠上,折射着刺眼的光,令重伤初愈的人有些目眩。殷夜来用手挡了一下眼睛,提起一口气,跟着蓝狐的足迹飞奔——少游去了哪里?一个双目已盲、身体又虚弱的人,独自离开古墓走入大漠,是想做什么? 蓝狐带着她一路往东北方而去,速度如电。 她撑着一口气,一路紧追,只希望能在他昏倒在大漠之前将他找到,不要让他独自死去,却浑然不知自己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 在烈日下狂奔了近一个时辰,殷夜来的速度开始慢了下来,脚步虚浮,摇摇欲坠——这么久以来,经过无数次伤痛,她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虽然经过慕湮剑圣的救治,也并没有完全复原,此刻勉强追了这么久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还是没有找到少游的踪影。他、他会不会已经迷路昏倒在大漠里了? 烈日似火,照得人目眩。殷夜来已经无力奔跑,但心下焦急,顾不上喘气,继续往前一步步地走去。酷烈的日头下,她的视觉开始模糊,脚步踉跄地在沙海里奔波着,忽然间膝盖一软,跌倒在灼热滚烫的沙子上。 不不能就这样放弃!她如果不去找,少游就会死在大漠里! 然而,还没有挣扎站起,却听到前面的蓝狐发出了一声尖利的警示。她吃力地抬起头,转眼耳边马蹄声嘚嘚,居然有一骑人马从远处飞驰而来,到了近处忽地散开,将她团团包围在了当中! 谁?是谁来了?她虚弱地抬起头,在热气升腾的大漠里,只模模糊糊地看到那是空桑的骑兵,个个黑衣黑马,似乎似乎是哪里见过的装束。 天忽然,她失声惊呼。 是的,她认出来了!这群人,是墨宸麾下的十二铁衣卫!墨宸最信任的心腹,怎么会忽然出现在了此处? “是她吗?”领头的一个骑兵低头看着她,有些迟疑,“殷仙子?” 她沉默着别过脸去,没有回答,流离经年,昔日的倾国绝色已经憔悴不堪,半边脸已经毁容,另外半边也沾满了沙土,已经分辨不出她本来的容貌。 铁衣卫首领皱了皱眉,吩咐:“把她扶上马带走。” “是!”有一名铁衣卫跳下马来,把虚弱无力的她从大漠上抬起,扶上马背。她挣扎着,忽然出手将那个骑兵推了开去——然而她的手已经没有丝毫的力气,那么一推,反而让自己又跌倒在了烈日狂沙之下。 “应该不是吧。”那个铁衣卫有些吃惊,“如果是殷仙子,又怎么会不肯回去见白帅?” “不,她就是殷夜来。”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开口,指认她。那个声音令她全身一颤,抬起头来——少游!最后一匹马上坐着一个人,居然是少游!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和这些人在一起? 铁衣卫首领犹豫了一瞬,下令:“无论是不是,先带回去给白帅看看!” 她被扶上了马背,和另外一匹马上的慕容隽并肩而行。 少游少游。她匍匐在马背上,微弱的喊着他的名字,用尽最后的力气探出手去拉住了她的衣袖,想要他说一句话——然而那个人始终没有回答。在她涣散的视线里,只看到他用空茫的眼神沉默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睛似古墓里深不见底的古泉。 她恍惚地想,他是看不见自己的,那么,他在看什么呢? 他为什么独自离去?又为什么会忽然回到了这里?他带来了十二铁衣卫,是要把她交给墨宸吗?——她有那么多问题想问他,却连说出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样被十二铁骑簇拥着,朝着空寂大营方向飞驰。 片刻后,空寂大营已经在望,猎猎飞舞的帅旗簇拥着居中的大帐。 “去吧,去空寂大营,回到那个人身边。”忽然间,她模糊看到他在一旁的马上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堇然,你应该有这样的人生我也不需要你可怜。” 什么?!她几乎忍不住要喊起来了。她已经决定将自己埋葬,他为什么要竭尽最后一点力气,把她推到别人身边去?这是她的人生,不该由他来决定! 然而,奄奄一息的她却再也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 “去吧,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念着他的。你昏迷了那么久,日日夜夜都唤着他的名字这一切,即便是你想骗过自己,我却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他在她耳边轻声,一字一句地叮咛,“堇然,你不该把自己的一生埋葬在古墓里——即便你想如此,我也不允许。” 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坚如磐石。那一瞬,她心中如沸。 “或许你最初跟了他,做他的杀手,作他的外室,是因为迫不得已。大概你内心也以为自己只是顺从命运,逢场作戏而已,并无太多真心。但到了后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到了后来,在那一场劫火之变里,你却在生死之间试炼出了自己真正的内心你可以为他死,他也可以为你不顾一切。你们之间早就已经跨过了最初的障碍,彼此生死相许。” “”她说不出话,听着她嘴里说出自己的生平,只觉得恍惚如梦,却无可反驳。 “不要欺骗自己——堇然,人只活这一世。短短几十年,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更不要眼睁睁地错过重逢的时机,变成我们如今这样。” 他低下头“看”着她,眼神空茫又深沉,蕴含着说不出的无数话语。他在她耳边轻声低语,手指最后一次轻抚过她的发丝,稳定而从容,然后不带一丝留恋地移开,“所以,回到他身边去吧!好好地过完这一生,享受这个世间的美好。除了古墓之外,你该拥有别样的人生。” 他握住马缰,转过了码头,忽然用力挥鞭,飞驰而去! 他微弱地张着嘴,想问他去哪里,然而枯涩的喉咙里一个字都发不出。少游少游!你终究要彻底离去吗? 烈日下的大漠热气升腾,在模糊的视线里,他只看到他转身而去的背影,白衣飘飞如白鹤,在黄沙里渐渐湮没——她知道这可能就是他们这一生最后一次相见,然而,竭力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 就如同梦境里一模一样。 ——他们终究在命运的洪流之中,经历了第三次痛侧心扉的分离。 十二铁骑拥着昏迷的女子,一路飞驰,急冲进了空寂大营的中军帐。 “白帅!我们找到一个人!”铁衣卫的首领将殷夜来从马上横抱而下,送进了主帅所在的大帐,“带回来请您看看,是不是殷仙子。” 病弱的她被抱在铁甲战士的怀里,黑发如瀑散落,半边烧毁的脸露在外面,另一半脸上沾满了沙土——然而,中军帐里戎装军人只看得一眼,便变了脸色,霍然长身而起,一个箭步过来接住了昏迷的女子,“夜来!” 那一瞬,所有战士都听到了白帅发出的惊呼。 当西荒的战局崩溃时,在遥远的西海,一场惊变震动了整个沧流帝国。 新婚之夜,新郎望舒忽然昏厥,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新娘织莺哭得撕心裂肺,令所有人叹息无比。而更奇怪的事,当大家去请示元老院的时候,长老们居然也齐齐陷入了昏迷。一时间,整个空明岛陷入了空前的混乱。 元老院一夕间垮了,十巫之中,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巫真。而这个再度丧夫的女人悲痛的不能自已,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理智。 然而,当沧流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各怀心思的时候,还穿着新婚嫁衣的巫真——织莺站了出来,在元老院召集了族里所有的长辈和校尉以上军衔的军人。 当所有人看到那个娇弱女子的瞬间,心里都震动了一下。 织莺脸色苍白,然而眼里闪烁着钢铁一样的光芒,竟然丝毫看不出软弱和悲痛。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所有前来的人,对如潮水一样涌来的慰问和同情淡淡以对,回答的时候言简意赅、谈吐从容。 在经受了那么深重的灾难性打击后还能如此,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当所有人都到齐之后,织莺站起来,盈盈行了一个礼,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厅内回荡,传入每个人的耳际—— “各位,织莺生来不幸,两嫁均落得如此结局,想来这是上天的意思,令我终生无家可依——如今,我的夫君已死,国家飘摇动荡,织莺在此立誓,此生将以沧流为夫,全心全意为守护家国,为族人奉献一切,永不再嫁!” “如违此约,天地不容!” 女子的声音虽不大,但每个字都落地有声,令所有惶惶不安的人们屏息。 “巫真!”短暂的沉默之后,人群里爆发出了高呼。有人伸出了手臂,手心向下,是冰族里表达尊敬臣服的手势,大呼,“巫真!沧流的守护者!” 更多人伸出了手,掌心向下,向着她高呼。 一个月之后,有大军从东方归来,穿过万里迢迢的碧海,返回已经是一片废墟的棋盘洲。比翼鸟里走出筋疲力尽的羲铮少将,而在他身后,则是同样疲惫的战士,其中有牧原少将这样的精英,也有普通的校尉和下士。他们从云荒血战撤退,经过艰苦卓绝的万里路途才回到故乡,历经艰辛,十无一存。 而迎接他们的,是沧流帝国最高领袖,被称为守护者的巫真织莺。 “羲铮将军,”他在码头上迎接他的归来,淡淡的笑容里掩盖了太多的苦涩沧桑,对他伸出手来,“帝国曾经有过谣言,说您是叛逃者,而如今,所有人都看到您是去支援我们在云荒的战士,并带着他们归来——今天,我代表元老院欢迎您。” “织莺”他喃喃,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曾经的妻子。 “不要叫我织莺,”她摇了摇头,语气平静而坚决,“那个叫织莺的女子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只是巫真——发誓此生将嫁给帝国的巫真。” “”他凝望着她,许久,才压低声音问,“那望舒呢?” 织莺脸色微微一白,只是说了句“随我来”,便转过了身。 羲铮跟着她一路往前,走下了深深的地下军工坊——那原本使用来培养神之手的茧室,随着孩子们的离去变得空空荡荡。幽暗的房间中央有泠泠水光,却是一池碧水。巫真走过去,凝视着池水片刻,对他招了招手,“看吧。” 羲铮走过去,只看了一眼便怔住,失声道:“望舒?!” “是啊,”巫真的嘴角噙着一丝悲哀的笑,凝望着水底沉睡的少年,“你看,我把他送回了他来的地方,只是——”她抬起手,指了指水池周围的几具水晶棺,叹息:“只是元老院的诸位长老们,却再也无法醒来。” 每一具水晶棺里都躺着一个黑袍的长老,从首席长老巫咸到巫朗、巫姑、巫抵、巫礼然而每一具栩栩如生的皮囊下,却都已经是冰冷的机械身躯。随着控制者望舒的沉睡,他们也恢复了无知无觉。 羲铮看着地底的这一切,不敢相信地喃喃:“果然,整个元老院都变成了傀儡!” “是,”巫真叹了口气,“幸亏你见机逃了出去。” “”羲铮说不出话来,看着面前纤弱秀丽的女子——他不敢想象这短短几个月来,她到底经历过怎样的绝望和悲痛。或许,整个帝国里,也只有他明白她内心对这个少年还有怎样深挚的感情。 可是到了最后,她却亲手将望舒送回了水底,成为一具冰冷的机械。 巫真眼里含着泪,却微笑着,对着他伸出手去,“将军,如今元老院里的其他元老都不幸罹难了,您愿意成为元老院的新成员,以新晋十巫的身份协助我重振沧流吗?” 成为新的十巫?协助她重振沧流? 羲铮怔了一下,似乎觉得她的语气真诚而又疏远,虽站在面前,却似隔着千山万水伸过手来。然而他只是迟疑了那么一瞬,便立刻伸出手去,将那双手紧紧握住。 “是的,我愿意。”他看着她,眼神坚定,一字一句吐出承诺。 巫真望着他,微微而笑,眼里却有泪水渐渐涌现。她的笑容温暖,手指却冷得如同冰雪,缓缓抽出手来。 “谢谢你,羲铮将军。” 当她带着羲铮从地下军工坊里走出时,所有人都屏息等待者——当元老院被一扫而空之后,这对优秀的年轻男女是如今沧流仅剩的中流砥柱,百废待兴的帝国将由他们联手重新创建。 当站在所有人中间时,羲铮拉起了巫真的手,宣布:“诸位见证,我羲铮愿意披上黑袍,成为元老院一员,和巫真大人并肩,以国为家,终以此生守护沧流!” 那一刻,整个空明岛如同春雷滚滚,宣告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始。 羽·苍穹之烬 终曲 白帝十九年七月三十日,空桑对冰族的战争彻底结束。 带领空桑扭转战局、取得胜利的元帅白墨宸率领大军班师回朝,于加蓝白塔顶上的紫宸殿接受了白族悦意女帝的禅让,正式即位为空桑新帝君。女帝退位,携夫君慕容逸回叶城,为镇国公夫人,受封赏无数。而其余六部藩王虽然心怀不满,却畏惧白帅的兵权不敢出言,只能保持缄默,各怀心思。 或许是为了给刚经历过战争的空桑百姓带来一些喜庆,扫去阴影,加蓝帝都在新帝君登基时,举行了盛大的继位仪式。 仪式定在了十月十五日,海皇祭的日子。本来就是盛大的节日,又遇上了新帝君登基这样的大事,整个帝都的喜庆热闹更是十倍于往日。处处张灯结彩,宝马雕车香满路,街上满是出来看灯游玩的人,红男绿女,双双对对,嬉笑声不绝于耳。 “怎么一夜之间路边的树上都开出花来了?”一个少女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左顾右盼,看花了眼睛,“这都是什么花?我在南迦密林都从来没见过!” “傻瓜,那不是真的花。”旁边的一个青年男子回答,风帽下露出一缕深蓝色的长发,微笑着,“这些都是叶城的珠宝匠们用各种玉石一瓣一瓣雕刻出来的,花蕊里点缀着宝石,用珠光一映,就像是真的一样。” “哇,真的,是用金丝穿起来的!”少女凑过去看了一眼,伸出手指拨了一拨,花蕊颤巍巍地摇动,“太美啦,每一片花瓣好像都会动!” “喂,快滚开!这些东西只许看,不许碰!”旁边有巡逻看护的人一个箭步走过来,粗鲁地打开了她的手,大声呵斥,“这是流光玉雕的,弄坏了一个花瓣你们都赔不起!” 赔不起?琉璃吐了吐舌头,本来想反唇相讥,最后居然还是忍了,只是狠狠白了那个人一眼,拉着溯光转身就走。 “你的脾气收敛了许多啊。”溯光忍不住感叹。 “哼,何必和这些凡人一般见识!”琉璃撇了撇嘴,却抬起手,掂量着手里的一个荷包,“让他破点财也就算了。” “你……”溯光不由得失笑,想起在大漠上第一次相遇——在那个时候,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也曾经试图偷过自己的辟天,差点被他下手打成重伤。 一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世事无常,宛如梦幻。 然而,琉璃却不知道那一瞬他心里转过了什么样的感慨,只是看着眼前盛大华美的景象,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在天上被关了那么久禁闭,难得才回到地面上来,干吗为了一些小事坏了心情?何况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云荒去海国啦。对了——” 她回过头,重新打量了他一下,“你……真的是海国的皇太子?” “是,”溯光微笑点头,语气却低沉,“不过,我不想回去继承海国的王位。” “为什么?”琉璃诧异。 “作为海皇的继承人,我本来应该守护龙冢,但我却撇下了自己的责任,擅自远游云荒。”溯光摇了摇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海国皇太子,所以,应该让更适合的人来继承这个王位——比如我弟弟溯源。” “说的也是。你看你关心云荒比海国还多,”琉璃撇了撇嘴,语气并无太多挂怀,“其实王位真的没什么好,你看我在云浮城里当翼族的王,当得实在是太无趣了——你不想当就不当吧,也挺好。” 溯光看着这个少女,想知道她这番话是不是为了安慰自己。然而她眼里的神色坦然轻松,对那样重要的得失居然毫不挂怀——或许,这些在九天上飞翔的种族,心灵和身体是一样轻盈无挂碍的吧? 他笑了起来,带着她在锦绣灿烂的帝都穿行,享受着这一刻人世的繁华。 “哎呀,你看,放烟火了!开始放烟火了!”忽然间她停住了脚步,拉住他的袖子指着天上某一处叫了起来——她手指指着珈蓝白塔。围绕着塔基,皇宫里正在放御制的烟火。这种皇家特制的烟火一年也才放一次,比民间烟火富丽堂皇许多。 随着震耳欲聋的响声,一簇簇的烟火从夜空里升起,在头顶散开,笼罩整个帝都。 “看啊……那是星星的碎屑!”琉璃看着落下来的烟火,六种颜色的灰烬从天而落,如同宝石一样撒向大地,令她不由得惊喜万分,“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放‘六星邀月’,如果能找到一枚金币就好了!” 她在万人之中抬头仰望,眼里映着明灭璀璨的烟火,清澈如水。 月亮很圆,却在很远的地方——远到她无法抵达。月下,那些在半空中散开又落下的烟火纷纷扬扬,如同一场巨大的流星雨,将整个帝都里抬头仰望的人群笼罩。那一刻,琉璃眼里的光芒黯淡了一下,忽然叹了口气。 溯光皱了皱眉头,“怎么,忽然不开心?” “这些落下来的烟火,是不是很像通天木上的‘仲夏之雪’?”琉璃黯然,将视线从烟火上转开——烟火年年都会有,然而故乡已毁,密林之中的“仲夏之雪”已成绝响,无论多少载也无法重现。 那一刻,溯光的眼神也微微一黯,只觉得心口有细微的刺痛。 “我的故乡有一种花,开在云端,凋落在风里,一生永不落地。”北越郡那场大雪之后,紫烟曾经慵懒的梳头,第一次对他提起这个名字,“短暂的就像是仲夏的雪一样……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它,会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 是做了一场梦吗? 他还记得一百年前和她相遇的刹那,还记得那片密林里发生的惊心动魄的往事,还记得那些纷扬如雪而落的细小白色花朵……然而,那个随着明珠的碎裂而翩然离开他的影子,却已然如同幻梦般消失在轮回里。 “百炼钢尚有片片粉碎之时,回忆也当有终结之日。”黯月之下,那个消逝的影子对他说,“我将去往新的轮回,把你忘记——也请你把我忘记。” 紫烟……紫烟,我永远不会把你忘记。 但是,我会如你所说,继续往前走下去,好好的过完这一生。 “走,我们去买点东西,”耳边传来琉璃的声音,毕竟开朗年轻,黯然的神色只持续了片刻便一扫而空,挽着他的手往前走去,“快看,那边有一排摊子!” 溯光微微苦笑,顺从地被她拉着往前走去。 自从迦楼罗金翅鸟坠毁于九天之后,他先跟着琉璃回了一趟帕孟高原上的铜宫,见到了如今卡洛蒙家族的临时当家人翡丽长公主——琉璃把父亲和母亲在南迦密林的死讯告诉了姑姑,却隐瞒了自己的真正身份,也隐瞒了溯光的身份。 当她和养育自己的族人告别之后,便一身轻松的准备和他浪迹天涯。 “哎呀,你来看!”琉璃在一个摊子前停下,看着上面琳琅满目的小东西——有东泽出产的织品刺绣、西荒的奶酪糕点也有来自于中州的精美陶瓷。她眼睛放光,每一样都拿起来不肯放下,到最后挑了满满一大包,然后为了一两个铜子的差价和小贩磨了半个时辰。 溯光在旁边看着,没有催促她,眼神安静而宽容。 当琉璃心满意足地拦腰砍了一半价格,买下了一大包东西时,眼睛一转,忽然又皱起了眉头,转过头问:“你说,我去海国,该带什么东西去见你父皇呢?——这些小东西我打算用来送你的一些普通朋友,可不能送尊贵的海皇大人。” 溯光不由得愕然,“原来你是为了我买的这些?” “是啊,我还从没见过你的族人呢……心里好紧张。”琉璃脸红了一下,有些忐忑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万一……万一他们不喜欢我,怎么办?你们鲛人都是海里来的,会觉得我们翼族是异类吗?他们……他们会不会反对?” 他看着她认真的模样,不由得微笑,“如果父皇反对,你准备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我就只能低三下四苦苦哀求他老人家啦。”琉璃嘟囔着,悻悻然,“如果这样他们还是不答应,那就只能……” “只能怎样?”溯光有心逗她。 “那就只能抢亲了!”琉璃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拖着往前就走,“干脆一把将你扛上肩膀,飞回云浮城成亲!翼族可不是任人欺负的,你们家那些虾兵蟹将还能追上来不成?” 溯光放声大笑,那一刻只觉得满心欢愉,将片刻前的黯然都冲散了。 她拉着他在夜市里四处转,然而心心念念的还是不忘给他的父亲准备见面礼。溯光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劝她:“宫里什么都有,不用买了——而且等我们回去,估计我父亲也不再是海皇了,不必如此拘礼。” “啊?”琉璃愕然抬头,“为什么?” “前些日子我在青水畔,接到了文鳐鱼传来的讯息,龙神已经在从极冰渊的龙冢里诞生了,”溯光语气平静,眼神也没有什么变化,“因为我远游在外,守护在龙神身边的只有暗鳕——而她,擅自把初生的龙神带到了我弟弟溯源的面前。” “哦?”琉璃没有明白,“然后呢?” “龙神只和它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达成契约,承认他为海皇。”溯光淡淡道,语气平静,“万古以来都是如此——所以,每当遇到龙神转世之时,海国的皇太子必须要在龙冢守护,以确保龙神醒来的第一刻不会落到别人手中。” 琉璃啊了一声,醒悟过来,有些愤怒,“这么说来,他们是谋夺了你的王位吗?” “也不是,”溯光摇了摇头,苦笑,“应该说,是我擅离职守才导致了被剥夺头衔。” “说的也是,”琉璃想了想,点头,“那……。我们还去把它抢回来吗?” “当然不。”溯光摇头,“暗鳕暗恋溯源,为了他守在极寒之地上百年,才等到了龙神转生这个机会。我说过了,溯源比我更适合当海皇——我这样习惯了四处漂泊的人,也不想被海皇的位置禁锢在宫殿里。” “既然你也不想去抢回来,那就算了。”琉璃伸出手,将手里看中的一个水晶风铃放回原处,嘟囔,“如果是溯源当了海皇,我才不给他带什么礼物!” “溯源和暗鳕都不是坏人。”溯光替他们分辨,“他们比我更适合主宰海国。” “哼,但他们抢你的东西!”琉璃哼了一声,抬起手挽起他的手臂走入熙熙囔囔的夜市,歪着头,想了半天,“你说,你父亲是海皇,肯定天上地下啥珍宝都看过,我该送一些什么才能让他觉得我不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丫头呢?” 溯光没想到她还是满脑子想着这个,不由苦笑,“你是来自九天的独一无二的翼族,他们怎么会觉得你是个乡下丫头?” “翼族?啊,对了!”琉璃忽然失声,“我想到了!” 不等溯光问她,她抖了抖肩膀,唰的一声,巨大的羽翼忽然从她背后倏地展开!金色的羽翼映照着满市的璀璨灯火,折射出万道光芒,令周围的人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 “你看,你看,这才是独一无二的!”琉璃欢呼,伸出手,啪的一声在自己的翅尖上拔了一根最长的羽毛出来,在溯光面前挥舞,“我用这个给你父皇织一条围脖好不好?他就算是富有四海的海皇,也肯定没有用翼族金羽织成的围脖吧?” “……”溯光看着这个笑的见牙不见眼的小丫头,半晌说不出话来,叹了口气,“快把你的翅膀收起来!这么炫耀,想被抓吗?” 他一把抓住了她,迅速穿过围观的人群,试图离开。 然而夜市上的人们已经被惊动,潮水一般涌了过来,把这个长着翅膀的少女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还有空桑的巡逻队伍也从远处赶了过来,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琉璃心下一急,再也顾不得什么,翅膀一振,拉着溯光倏地从人群中飞起,穿过五颜六色的花灯,消失在了漫天烟火的黑夜里。 “看啊!那儿有个长着金色翅膀会飞的小姑娘!” “不会吧?那不是一道烟火流星吗?” 圆月之下,这也是云荒大地上的人们最后一次看到翼族的出现——那之后,这一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种族就如同杳然飞去的黄鹤,彻底地消失在了历史里,再也不曾被看到。 从此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当云荒的心脏上一片欢腾时,在大地的最西方,风沙呼啸,冷月高悬,寂无人声。在一座荒山上,有一个僧侣双手合十,迎着风,低低诵着经文。 他面朝着东方,然而眼睛却是空茫的,漆黑如深潭。 第一百遍的经文终于念完,万鬼噬身之痛也暂时平息。慕容隽放下了手掌,轻轻舒了一口气,手指里握着沙星祭司留在这里的珠串。 这些日子以来,只有在这座千佛窟里,凭着法器日夜诵经,身体内的痛苦才会稍微得到缓解,而一旦停下,昔日的罪业造成的苦楚就会立刻出现,无法抵挡——那被他所杀的十万亡魂铸成了一座牢笼,把他困在了空寂之山,他将以毕生来赎罪。 这里,就是他在这个世上的唯一可容身之处。 在离开镇国公府的时候,他曾和慕容逸立下了一个秘密的约定:兄弟两人各自选择一条路,一人投奔沧流,另一人效忠空桑,彼此都要全力以赴。这样,无论哪一方取得了最后胜利,慕容氏乃至中州人,都总归会有一条活路。 如今,他失败了,他的兄长赢了。 慕容隽在冷月下,迎风微微而笑——他知道,自己与这个尘世的缘分,已经永远结束了。从此后,他将永远留在这座空寂之山的千佛窟里,为以往的罪业赎罪。世上再也没有慕少游或者慕容隽,有的,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苦行僧。 “此生的苦,你才尝过十之一二,便说自己心灰如死——不知日后更大苦难到来时,你将何以承受。”当年,那个和尚大笑着,拍着他的肩膀,“怯懦小子,如此脆弱,还不如跟了我出家出吧!斩断一切恩怨,闯出这十丈软红,自证自存,明心见性。你命中注定不是这红尘中人,迟早要随我走出三界之外的。” “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日吧!” 当时,他几乎就跟那个和尚走了,最后母亲以死相逼,硬生生拦下了他。就是这么一阻,他又在红尘里多辗转了几十年,受尽了诸般磨难苦楚。如今,家族平安度过了风波,慕容氏永镇叶城。而自己,也终于卸下了所有重担,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三千烦恼丝落尽,缁衣芒鞋,青灯古佛度此余生。 在这座空寂之山,将所有埋葬。 原来,果然是命中注定。这十几年来的坎坷流离,就如同一个圆,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终于令他明白佛家所谓的因果和无常。 慕容隽在千佛窟前沉思往事,而在他身后,一群蓝狐静静地围着他。其中一个小心翼翼的挨过来,用毛茸茸的身体蹭了蹭他的脚踝,发出了轻微的呜呜声。天地寂寥,连风也冷了,唯有这小兽是温暖的,眼神澄澈晶莹。 千年之前,它们也曾这样陪伴古墓里那个孤独的女子吗? “呵……”丰神俊秀的贵公子化身为风骨清朗的僧侣,在千佛窟前回身,于冷月下合掌,无声微笑,对着天地做最后的告别——堇然,我与这个世间的尘缘已断,平生再无其他奢望,惟愿你此生平安喜乐,享有这天地间最美好的一切。 ——哪怕是在另一个人身旁度过。 此生已矣,但愿来生再见。 同样的一轮圆月之下,在镜湖的彼端,万丈高的珈蓝白塔顶上,听着脚下万民的欢呼,空桑的新帝君脱下外袍裹在犹自虚弱的女子身上——自从在大漠里找回了殷夜来之后,他对她万分呵护,如珠如宝,然而,她的神色却始终郁郁,再未见笑颜,这令已经权倾天下的云荒主宰者暗自沮丧。 要怎样开解她,才能令她明白,即便是绝代容颜被摧毁,即便是旷世绝技已失去,无论她变成了什么模样,在他眼里,她永远都是停留在最美的那一刻——就如昔日在帝都那一场烈火中的诀别时,一模一样。 她没有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还活着,这已经足够。 “你快看。” 白墨宸拉着她,忽然指向了天空。 “看什么?”她愕然,然而,耳边随即就是一震,暗夜里有一点流星,迅疾地从大地上升起,冲向夜空,然后散开,化为烟雨,当头落下! “烟花!”殷夜来失声惊呼,看着一朵朵烟火在头顶绽放,散开,落下,缤纷明灭,如同最璀璨宏大的流星雨,美得令人窒息。 她定定地看着,一时间神为之一夺。 “美吗?这些烟花只是为你一个人绽放的。”空桑新帝君的声音低沉温柔,如同此刻拂过耳畔的风,“我记得你以前在叶城时,最爱看海皇祭时的烟火大会,可是人太多,经常挤不进去。如今你可以尽情看个够了——在最高处,谁也不能阻挡我们的视线。 “……。“殷夜来没有说话,沉默的看着天和地。 是啊,现在,她可以俯瞰整个云荒了——但在这片黑暗的大地上,她却永远也看不到少游在哪里。他把自己送到了这里,无人可及的万丈高空之上、君临天下的帝王身边,自己却隐身于黑夜,再也不见踪影。 她在璀璨的流星雨里凝视着大地,眼神微微变幻,似悲似喜。 她的半边脸在大火之中焚毁了,如今让大内巧匠用一个金丝的假面盖了起来,只露出剪水双瞳,让另外半边脸在月下显得尤为神秘。 “夜来,你看,”白墨宸指着天上的烟火,又指了指大地上的万家灯火,“这天,这地,都在眼中;而你,在我身旁——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殷夜来还是没有说话,视线却随着他的左手而移动。 他的左手有着一道剑伤,上面疤痕犹在。那枚双翼戒指在他手指间闪耀,如同坠落的星辰——这是传说中象征着皇权的皇天神戒,九百年来从未有藩王能够戴上过。如今,他成为了皇天的主人,拥她在怀,指点江山,睥睨天下。 然而,这种狂傲霸气的神色,却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沉默内敛的男人所不曾有过的。 “你的左手……”她看着他,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的疑问,“不是在大火中被斩断了吗?为何如今却变得完整无缺?这……” 是的,从未听说过白骨还能复生,断臂还能再续,他又如何能做到? 听到怀里女子的问话,白墨宸一震,指点江山的手僵在了半空。许久,他开口了,声音一扫之前的喜悦和温柔,变得冷淡,“你想说什么?” 她也横了一条心,转过头,直直地凝视着他的双眸,“我想问的是,这些日子以来,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你……是不是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墨宸,我认识了你十一年,可是,我从未觉得你有现在这一刻的陌生。” “怎么了?”他皱着眉,看着她,“我对你不好吗?坚信你并没有死,用尽全力找到你,把你带回帝都,册封你为你的皇后——我把能给的所有一切都给了你。” “是的,你对我很好。”她叹息,“甚至比以前更好。” “那,我有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吗?”他又问。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你驱逐了冰夷,安定了云荒,做的件件都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 “那你为什么还忧虑?”白墨宸微笑了起来,抬起手将她揽入怀中,“夜来,别以为我当了空桑的帝君之后就会变。变的只是身份和地位,不是内心——无论怎样,我对你,永远一如昔年在大火之中那一刻。” 大火之中,她忽的微微一震。 是的,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刻他的表情,如此绝望愤怒,孤注一掷,几乎可以用所有去换取她即将逝去的生命——而如今,经历过那么多的苦难和挫折,他们终究还是相聚在一起,并没有让那场大火把所有的缘分燃烧殆尽。 这是多大的侥幸,她有何德何能,能令上天如此厚待? 她终于不再多问,低下头去,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那一时,天地都寂静了,耳畔只有天风吹拂,温柔而静谧。 “夜来,你知道吗?如今我只有你了……”云荒的新帝君忽然再度抱紧了她,用力得似乎要把她揉进身体,声音颤抖,“在这个天地之间,我已经失去了所有亲人,只剩下你了!” 殷夜来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只觉心中剧痛。 是的,在这一轮死而复生之后,人事全非,家人皆亡,连少游也放弃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她何尝不是也只剩下了他? “听!”忽然间,她听到白墨宸在耳边说,“夜来,你听见了吗?” 他们两个人并肩站在飞鸟难上的凌云绝顶,俯视着万仞之下的黑暗中的大地,天风在耳边吹拂,带来了下面百姓的欢呼笑语,还隐隐约约伴随着一种奇特的声音——绵延不断,一声叠着一声,不是来自某一处,似乎从四面一起涌来。 “那是潮汐的声音吗?”殷夜来猛然醒悟,失声。 “是啊……那是海皇苏摩千里跋涉而来的声音。”白墨宸从背后拥抱着她,站在白塔绝顶,闭上眼睛倾听者来自于下界的各种声音,“‘每一年的今日,我都将返回云荒来寻找你’——夜来,你听到了吗?” 潮涌声响彻天地,她默默点头,思绪万千。 “你看,千年之前,海皇无法和所爱的女子在一起,光华皇帝也不能——而千年之后,我们却可以并肩在这里看着云荒……”他用带着皇天的手握着她纤细的手指,在她脸颊边低语,“你,觉得开心吗?” 她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他们,比史册上那些神话般的英雄都幸运,怎能再说什么不满足? “你以后可以永远都开心,也应该永远都开心。”白墨宸仿佛许诺似的,握紧了她的手,“夜来,你为我吃了那么多苦,我将倾尽天下来回报你。” “倾尽天下?”她却忽然笑了一笑,不知道触动了什么回忆,低声道,“墨宸,你知道我人生里最开心的一刻是什么时候吗?”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什么时候?” “我觉得最开心的那一刻,就是你带我去八井巷,吃母亲做的那一碗面的时候——”她顿了顿,声音忽然有了微微的哽咽,“可惜,如今就算倾尽天下,也不能让那一刻重来一次。” 白墨宸猛然一震,默然无语。 黑夜里,钢铁般的男人低下了头,眼里居然隐然有泪——是的,他和他的家人都已经死了,合家团聚、其乐融融的那一刻,再也无法重来。 殷夜来低声叹息:“我不是故意要扫你的兴,墨宸。只是,让我开心用不着那么费力的,我不希望你为此刻意去做什么。” “是吗?可是你说得晚了,我还是做了。”白墨宸苦笑着,站起了身,拉着她来到了女墙上,指着某一处,“看,这是你最爱的‘六星邀月’——我特意让司礼监做了一百发,让你一次看个够。你不会笑话我吧?” “六星邀月?”殷夜来愕然,却止不住地欢喜,“真的吗?” 话音未落,只听耳边一声呼啸,一点小小的暗红色从脚下升起,如同一支箭呼啸着穿上云霄,直到白塔绝顶,然后砰然绽放,化成赤白玄青蓝紫,象征着空桑六部的六种颜色,转眼间,那六种颜色又分别散开,一变二,二变四,纵横交错,幻化成更多的颜色——如同六朵巨大的莲花在空中绽放,簇拥着明月,幻化多变,缤纷灿烂。 大地之上传来如潮的欢呼,一层一层直达白塔之上。 “喜欢吗?”白墨宸低声问,看着她的表情,带着一些没有把握的忐忑。 ——堂堂的空桑帝君,云荒之主,居然会用这种神色和语气小心翼翼的讨好一个风尘出身的毁容女子,只怕看到的所有人都会为之哑然。 殷夜来仰起头,定定地看着不可描述的美丽景象,眼里忽然盈满了泪水——是的,造化是如此神奇,天地间的种种大美,人们穷尽一生都未必能看得完。少游给了她重新站在这里的机会,而墨宸将陪着她一直走下去,命运对她,又是何等仁慈? 如果还要求其他,是不是算永无满足? “喜欢。”她低声回答,伸出手静静与他相握。 郎月下,只见那烟火一朵一朵绽放,每变换完六种形状之后收束起来,如同一朵凋零的花向着大地飘落,余烬拖着各种暗暗的光,如同流星消散在风里。 在一百朵里,间或会有一两朵坠落到地面,冷却凝固后成为金色的小颗粒,被云荒的百姓称为“从星星上落下来的金币”。在民间,能捡到金币是幸运的象征,甚至还可以凭着这个去帝都领取一枚真的金珠作为奖赏。 当初在叶城,每次烟火大会上放出“六星邀月”时,她都要拼命地挤进人群,试图捡到一枚金币,然而尽管有一身功夫,还是无法争过那些愚夫愚妇,被推搡挤出人群,结果总是扫兴地空手而归。 而现在,因为离白塔最近,很多余烬落下时犹自明亮,几乎每一颗都化成了金币。 殷夜来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一片紫色的灰烬。这种烟火的火焰是冷的,并不灼烧肌肤。她看着它在手指间倏地燃烧,变成一朵小小的莲花,然后凝固成金色的颗粒,她忍不住笑了,举起给他,“看……我抓到了!我抓到金币了!” “让我看看。”他笑着握住她的手,却没有去看她手心里小小的金币,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手指。 她轻轻低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抽回手指,脸颊微微有红晕。 空桑的新帝王站在白塔绝顶,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绽放出了长久未见的笑靥,在缤纷而落的烟火里抬头看天,手心里握满了落下的各色美丽金币,不由得心中也充满了欢悦和满足——在帝都那一场大火之后,他几乎认为此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一刻了。 是啊……就算是为了换取眼前的一刻,付出一切又算什么呢? 一百朵“六星邀月”在头顶依次绽放,无数金币从天空撒落,笼罩着白塔顶上的这对恋人。殷夜来伸出手,抓住了许多各种颜色的灰烬,发出了轻轻的笑声。那一刻,白墨宸心中忽然柔软起来,只觉得眼前这一切无比美好,几乎可以永恒。 左手的皇天戒指微微灼热,有一种力量在心里渐渐汹涌而起,推动着他的血脉加速奔流。白墨宸看着这天地间繁华盛大的景象,忽然脱口而出—— “且让那些人度过最后一个狂欢之夜吧。” “今晚,宴会结束之后,我已经埋伏了骁骑军在帝都管道两侧,等六王一告退离开,就立刻将其劫走囚禁——然后,我要打开神庙的门,击碎那誓碑!” 他指着这天地,说出惊心动魄的话,令身侧的女子都变了脸色。 “墨宸!你……你这是要做什么?”殷夜来愕然。 “我要当皇帝。”他冷冷地回答。 “可你已经是皇帝了!”她不解,“你还要更多?” “我不稀罕这只有一年任期的帝位,当我是什么?临时充数的?”他冷笑着,扬起眉看着苍穹,一字一句,“那些藩王,庸庸碌碌,怎么配拥有这天下!如果不是我,这一次冰夷入侵,空桑已经亡国了!” “九百年了,这‘六王轮政’的制度也该在我手里结束了!等国内动荡平息了,再出兵西海,把冰夷彻底灭了。说不定连碧落海也可以一并纳入版图……” 他说到这里,抬起手,用右手按住了左手上不由自主微微发亮的皇天戒,那一刻,他觉得身体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耳语,重复着这些话,令他心潮汹涌不可抑制。 “……”殷夜来看着身侧的他,敬慕却也带着隐忧,低声叹息,“废黜六王?你怎么又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我如今剑术全失,万一遇到什么情况,只怕……只怕没办法帮上你了。” “不要担心,夜来。”白墨宸摇头,斩钉截铁,“我早就不是昔日的我了——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有丝毫不安。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享受这现在吧!” 烟花缤纷而落,璀璨如雨。忽然间,夜空里掠过一道亮光,又有一枚东西坠入了殷夜来的掌心。她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惊呼起来:“墨宸,墨宸!你快看!” “又捡到金币了?”他微笑着走过去,忽然间怔住——不是金币。落在殷夜来掌心的,赫然是一枚银色的戒指!” “这……”只看得一眼,镇定如他,也忍不住失声,“这是从哪里来的?” “我也不知道。”殷夜来喃喃,茫然的抬头看夜空,“好像是那个‘六星邀月’绽放的时候,从天上忽然掉下来的!我以为是金币,就接了一下,没想到居然是……” 白墨宸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对比。 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戒指,银色的,展开的羽翼,托起一粒璀璨的蓝色宝石,在烟火明灭中折射出耀眼的光,一只在他的左手,一只在她的右手心。 他的声音忍不住有些发颤,“这……这是传说中的后土神戒!” “什么?!”殷夜来也吃了一惊,想要拿起来细看。然而手指刚一动,那枚戒指仿佛活了一样,忽然自动跃起,在半空中一个轻灵转折,不偏不倚的落下,正正套上了她的右手中指! “这……”殷夜来下意识地想去摘下那枚戒指,然而后土仿佛生了根一样套在他的手上,怎么也无法取下。白墨宸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想帮她的忙——然而,那一刻,他只觉得左手猛然灼热。 皇天戒指在靠近后土的刹那,发出了巨大的共鸣! 那一瞬,在激烈的鸣动里,两枚戒指上的银色双翼齐齐展开,发出耀眼的光,如同日月同辉,照亮了整个天宇! “天啊!那是什么?”大地上的人们正在抬头看着烟火,忽然看到珈蓝白塔顶上出现了一道明亮至极的光芒,一纵一横呈十字形,如同闪电割裂黑夜,不由得失声惊呼。 ——那道耀眼的光芒中,整个云荒的人们都看到空桑新帝君牵着一个女子的手站在白塔顶上,并肩而立,两人的手里同时闪现出闪电一样的光,照彻六合。 太像了……太像了! 那一刻,所有看到的人都想起了上古传说中缔造云荒的魔君神后,以及开创空桑王朝的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 九嶷漫起冥灵的雾气, 苍龙拉动白玉的战车, 神鸟的双翅披着霞光, 从天飞舞而降的高冠长铗的帝君, 将云荒大地从晨曦中唤醒。 六合间响起了六个声音, 暗夜的羽翼, 赤色的飞鸟, 紫色的光芒照耀之下, 青之原野和蓝之湖水。 站在白塔顶端的帝君 将六合之王的祈颂一一聆听, ——天佑空桑,国祚绵长 适时地,塔下不远处的紫宸殿里传来悠扬的祝颂声。那是大内的乐官和伶人在庆祝新帝君登基,齐声歌唱上古流传的雅歌,声音柔和清越,随风直上九霄。 在盛大的光芒里,白墨宸握住了殷夜来的手,只觉得这对戒指交错互放出的光亮如同旭日,将两人的过去未来照得一片通透——站在白塔顶上,他握着身边女子的手,感受到左手的灼热,不由得微微地笑了,如释重负。 是啊,那个蛰伏在他身体里的东西,应该很愤怒吧? 后土神戒从天而降,选择了夜来——就如同那个奇特的魔物选择了他一样。从此后,她将成为他的枷锁,肩负起守护的力量,遏制他的膨胀和野心。魔君神后,就如同昔年的白薇皇后遏制着星尊大帝一样。 他们两个人将相互依存、相互牵制,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轮回之中,原来早已将一切都丝丝入扣地安排好,只等他们来承受属于自己的命运。 “为什么……后土会选择我?”殷夜来低头看着手指上的戒指,迷惑不解。 因为只有你才配得上它,因为当我入魔时,只有你能杀得了我——白墨宸笑了,却只是握住她的手,将这对神戒并在一起,低声道:“因为后土注定要和皇天在一起,就如你注定要和我在一起一样。” 他低下头,将誓言印在她的额头上: “夜来吾后,我们将共同拥有这个天下,直到百年。” 这样一个欢腾喧嚣的夜晚,在千百万人的仰望中,加蓝帝都美得如同琉璃世界。 浩瀚的镜湖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着玉盘之上的帝都,以及璀璨华美的烟火。那些烟火一簇簇地绽放,在欢呼声里散开、坠落,摇曳的灰烬如同流星一样坠入湖水。 六合八荒,有多少人在月下抬头相望,却远隔天涯。 空桑的人们在狂欢,在战乱后庆祝着胜利,夜不能寐;西海上,重建家园的人们睡在了废墟的月光里,心里却怀着对明日的期许;而在白塔之上,九天更高之处,那座空城在月下随风飘游,蕴灵池里有金色的卵悄悄孵化,那是一族复兴的潜因…… 在月光的照耀之下,无数事情在悄然发生、变化、终结。 这些隐藏的引线,在九百年前就已经埋下,千丝万缕将这片大地导向了如今的结果。而在如今,又埋下了更多的“因”,冥冥中预示着未来的“果”。——这些庞大而缜密的丝线在月下交错,相互牵扯,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 或许,能看到这一切的,唯有亘古沉默的天与地。 当烟火燃尽的时候,大地重新沉寂下去。朗月下,只见星垂四野,涛声入梦。皓洁的月光映照着银白色的海潮,一波一波地涌向云荒,轻柔地拍打着陆地,无休无止,如同千年之前那一颗深眷的不死之心,虽历经沧桑流转,却依旧不曾停止思念。 人所留在这世上、可以不灭的,大概也只有这些了吧? 镜湖暗了下来,仿佛大地上凝视着苍穹的那只眼睛默默合上,静静睡了过去。 唯有珈蓝白塔高耸入云,俯瞰着全境。 这座经历了无数沧桑的塔,如同云荒那颗伤痕累累却依旧跳跃着的心脏。 万古之前,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曾在这里并肩眺望天下;千年之前,光华皇帝真岚曾在这里登上帝位,无声目送着太子妃白璎的离开;而如今,新的帝君和他的皇后又站在了这里,戴着皇天后土的双手紧紧相握。 唯有神魔不灭,日月更替。 自光华皇帝开盛世以来,云荒承平数百载。然六十年一度,劫数轮转。幽寰重影,亡者归来;破军焕日,魔尊出世——时有浩浩之劫,滔滔之血,非扼守命轮不得以解其厄。 然三界有精英辈出,负剑而来。于暗影中诛魔卫道,纵横万里,上下千年。百兽拜麒麟为帝,百鸟以凤凰为王。白鹤上舞于九霄,蛟龙腾跃于七海,又有孔雀明王,食污秽,净邪魔,随同众星之主,共守命轮。 天官湛深曾曰: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 皇天后土,终归聚首。云荒六合,天下归一。 ——《六合书天官》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