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沧海3·金刚法藏(2017新版) 作者:凤歌 内容简介 天柱山一战,陆渐终于破解《黑天书》,武功大成,金刚一脉终得传人。东岛之王谷神通现世,谷缜却在众目睽睽下被其父一掌击毙。谷缜的慨然赴死,将陆渐抛入更大迷局。陆渐悲痛之余,依照谷缜生前遗愿,找到教谷缜经商之道的师父,告知其死讯。《沧海(卷3):金刚法藏》中不料憨厚的陆渐受谷缜之师万归藏的蒙蔽,助其脱劫,引来天大麻烦。谷神通与万归藏这对宿敌,终在紫禁城里迎来惊天一战。恩怨交错下,谷神通最终与西城天部之主沈舟虚同归于尽,而陆渐身世之谜一解,陆、谷二人发现对方竟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兄弟 第一章 虚张声势 白湘瑶独睡一床,妙、萍二人同床共眠。施妙妙辗转反侧,不知怎的,心中老是浮现出谷缜的样子:幼时的天真顽皮,情窦初开时的缱绻情深,以及那噩梦一般的晚上,布满血污的脸和愤怒绝望的眼神……一切仿佛历历可见,只一想到,便觉心痛难忍。 施妙妙暗恨自己不争气,坐了起来,肌肤上微微见汗。她怔了良久,忽觉谷萍儿轻轻颤抖,伸手一摸,少女的面颊湿漉漉、热乎乎的,施妙妙吃惊道:“萍儿,你哭了?”谷萍儿忽一转身,手中精光乍闪,“分潮剑”逼在施妙妙颈上。剑气森冷,激得她肌肤战栗,吃惊道:“你做什么……” 谷萍儿细齿如贝,啮着红唇,眼中泪光迷离,流转着极复杂的情意。 二人默默对视,寒夜深深,心跳可闻,谷萍儿泪如走珠,大颗大颗地滴了下来。 “妙妙姐。”谷萍儿的嗓音极轻极细,“你说,若你死了,哥哥会喜欢我吗?” 施妙妙心一紧,望着谷萍儿无言以对。谷萍儿凄惶道:“妙妙姐,你说呀!”施妙妙惨笑一笑,说道:“莫非……你真的喜欢谷缜?”谷萍儿点了点头。施妙妙喃喃道:“可……可他是你的哥哥呀!” 谷萍儿道:“别说不是亲生的,就是亲生的,我也喜欢他。”施妙妙印证日前所想,胸中方寸间有如钢针刺扎,一时口唇颤抖,无法言语。 “妙妙姐。”谷萍儿的声音柔和起来,“我若杀了你,你会不会怪我?”施妙妙身子激灵,张眼望去,谷萍儿的眸子神采涣散,渐渐迷乱起来,她先是一惊,跟着心灰意懒,叹道:“你真要杀我么,那就杀好了。” 谷萍儿定定望着她,神色迷茫已极,过了半晌,叹气说:“若是杀了你,就能让哥哥喜欢我,那就好啦……”徐徐放下短剑,望着天上呆呆不语。 施妙妙心中混乱已极,眼前这个少女身陷情海,不可自拔,而她爱上的偏又是自己心爱的男子。当日谷缜与之有染,施妙妙始终以为只是谷缜放荡无耻,故而对谷萍儿倍加怜惜。而今看来,当日的情形只怕并非如此,若是谷萍儿爱慕谷缜,以身相许,那么逼奸之事无法成立。只能说二人情投意合,暗通款曲,至于那贼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部都是虚情假意了…… 施妙妙的心里忽地涌起一股恨意,恨不能谷缜就在眼前,使出“千鳞”将他射成筛子。 谷萍儿低着头,揪住被衾,嘤嘤出声。施妙妙的心中怜意又生,将谷萍儿揽入怀中说:“萍儿别哭,姐姐明白,你是个好女孩儿,从小到大连蚂蚁都不曾踩死一只,又怎么会杀我呢?这些事不怪你,若要怪,只怪谷缜太可恨……” 谷萍儿忽地推开她,怒道:“你……你才可恨……”施妙妙吃惊道:“萍儿,你说什么?”谷萍儿恨恨道:“你什么都不明白,枉费哥哥这么对你,你却从来都不曾明白过他。”施妙妙心里有气,说道:“我不明白谷缜,难道你就明白?” 谷萍儿道:“我明白他,他也明白我,可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却偏偏要和你在一起,叫人好生不服……”施妙妙听到这里,心头一动,半喜半疑,喜的是谷萍儿亲口道出谷缜对自己有情,疑的是谷缜倘若对自己有情,又怎会逼奸谷萍儿?再说谷萍儿本就深爱谷缜,谷缜若要行苟且之事,她又岂有拒绝之理?难道说,那晚在东岛,谷萍儿的痛苦委屈,全都是装出来的? 一念及此,施妙妙出了一身冷汗,她不愿再想下去,可是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多。这时忽听白湘瑶慵懒说道:“萍儿,妙妙,明日还要赶路呢,这么晚啦,嘀咕什么?”谷萍儿身子微微哆嗦,嗯了一声,倒身就睡,施妙妙虽也躺下,可是再也无法入眠。 次日整装上路,谷缜不耐寂寞,不时风言风语,撩拨佳人芳心。不料施妙妙冷冷淡淡,不羞涩,也不恼怒,有时候分明恼了,也只涨红了脸瞪他一眼。谷缜十分无趣,词锋一转,对准白湘瑶,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白湘瑶城府深沉,任他口出恶言,不过淡淡一笑。 谷缜不能快意情仇,心中十分气闷,好在沈秀在旁,真是天生的出气筒。谷缜遍找由头寻他晦气,走了不足三十里地,沈秀挨了不下十记耳光,双颊高肿,有如猪头。但他隐忍功夫极好,任由打骂,默不做声,间或目光一闪,透出浓浓恨意。天部众人遥遥跟着,眼见少主受辱,均是敢怒不敢言。 正午时分,施妙妙脸色惨白,忽地走近谷缜说:“你来,我有话说。”谷缜道:“什么话?”施妙妙道:“这里不方便,你我寻个偏僻处好好商量。”谷缜求之不得,笑道:“好啊。”当即起身,二人走了数步,谷萍儿忽地大声说道:“鬼鬼祟祟的,了不起么?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 谷缜正想哄她几句,施妙妙却道:“萍儿你别担心,我与他一定清清白白。”谷缜也笑道:“你乖乖守着这位公子哥儿,他可是咱们的救命法宝。”谷萍儿又气又急,一跌足,撅嘴坐下。 谷、施二人并肩绕过一片树林,忽见流泉淙淙,如奏笙簧,溪岸平沙,一片野花红紫杂糅,堆锦积绣。谷缜探身摘下一朵杯口大小的鹅黄野花,拈在指间,笑道:“妙妙,这朵花正好配你。”随手插在施妙妙的云髻上,施妙妙没有闪避,望着水中倒影,花光人面,掩映流辉,衬得两眉之间清愁可挹。 施妙妙瞧着瞧着,忽地泪如泉涌,顺颊滴入溪水,又随溪水流去。谷缜见她神色,注目远山叹道:“妙妙,还记得么?那时咱们还小,在海边拾贝壳,比谁的贝壳好看,我每次都输,可输了又比,总不服气。” 施妙妙道:“那是因为萍儿做裁判,她总向着我。”谷缜笑道:“那个小鬼,夏日炎炎,闹着要冰吃,你陪我去‘风穴’取冰,我差点儿被风吹下悬崖,亏你拉着才没摔死。”施妙妙轻声说:“你那时胆量又大,人又倔强,试了好多次,冰还是被你取到了。” 谷缜看她一眼,忽道:“妙妙,你待我的好,我一辈子都记得。”施妙妙木然道:“爸爸死后,世上只剩我一个,那时我伤心极了,常常躲在礁石后面哭,可你每次都能找到我,逗我开心。” 谷缜沉默时许,叹气道:“妙妙,这世上别人不信我,我都不在乎,唯独你不信我,让我格外心痛。” “我信你又如何?”施妙妙凄然一笑,“或许今生今世,你我注定无缘。”谷缜面色陡变,扣住施妙妙双肩,拧得她面朝自己。施妙妙目光一转,默默投向远处。 “妙妙。”谷缜涩声说道,“我不信什么缘不缘的,我认定的事必然做到,我要你做我的妻子,就一定会娶你。” 施妙妙转过头来,凝视他道:“那么萍儿呢?”谷缜道:“我当她是妹子……”施妙妙接口道:“论实你们却是夫妻,何况她本就喜欢你。” 谷缜脸色一变,放开施妙妙双肩,眼底闪过一丝痛苦。施妙妙叹气道:“谷缜,萍儿从小叫我姐姐,我也很疼爱她,我只想她欢欢喜喜,不受烦恼。从前我不知道她的心意,见她受你欺负,十分生气。如今她对你情爱已深,你们……你们正好可以结成一对鸳侣……”她说到这里,忽见谷缜额上青筋暴突,双眼喷火,不由顿了一顿,按捺心中激动,续道,“你有罪也好,无辜也罢,瞧萍儿的面子,我从此不再追究,你带她走得远远的,去西极也好,去南海也罢,好好过日子……” 谷缜啐了一口,大声说:“施妙妙,你真要把我送人?”施妙妙转过脸去,一字字说道:“此情悠悠,此恨绵绵,木已成舟,情断义绝。” 谷缜面无血色,望她半晌,忽地扬声大笑:“好个木已成舟,情断义绝。”一拂袖,飘然穿过树林,转回休憩之地。谷萍儿见他神色惨淡,心中好奇,要问缘由,又不知怎么开口,旋即又见施妙妙郁郁转回,脸色苍白,双眼红肿。谷萍儿心生妒忌,轻哼一声,闷闷不乐。 此后谷缜一言不发,一路上清净不少,但少了他插科打诨,众人反觉十分不惯。 次日抵达天柱山,下马步行,入山不久,忽听前方传来喝叱,谷缜心中好奇,说道:“我去瞧瞧。”转过一片树林,忽见叶梵守在一座山洞前面,八名手下正往洞口堆积柴草。叶梵一手按腰,冷笑道:“再不出来,我可要放火了。” 话音未落,洞内一个娇脆的声音冷笑道:“姓叶的,你也算是东岛四尊?不敢光明正大地攻进来,尽使一些下三滥的手段。”谷缜听出是仙碧,不觉心头微微一动。 “番婆子,少说废话。”叶梵大为不耐,“你那点儿本事七拼八凑,不过尔尔。你老子的‘乱神’、‘绝智’固然厉害,你却只得了五成。叶某气凝神固,又岂是你能动摇的?至于温黛妖妇的‘化生’你没学会,‘坤元’又是个半吊子。要不是你运气好,遇上天部的‘玄瞳’、‘鬼鼻’,一个用‘瞳中剑’,一个用劳什子臭香……”洞里一个怯怯的声音插嘴说:“不是臭香,是‘散魄香’……” “名字取得臭屁,其实亦不过如此。”叶梵傲然道,“若是真能散人魂魄,我怎么还活得好好的?” 仙碧冷冷道:“‘不漏海眼’该换名号了。”叶梵道:“什么名号?”仙碧道:“改作‘不漏海口’才是,要不然,怎么尽夸海口,不敢当真来攻?” “错了。”洞内一个粗重的声音道,“该叫‘不漏屁眼’,憋了一肚皮狗屁,尽从嘴里放出来……”谷缜闻言大乐,心道:“这不是虞兄么?”又听虞照不住喘息,俨然中气不足。 叶梵脸色阴沉,冷冷道:“虞照,我敬你是个人物,本想留你全尸,现如今,只怪你自己不识趣。” “放屁!”虞照呸了一声,“有种的,你不要借力于人,正大光明地赢我一回。” 叶梵冷哼一声,扬声道:“点火。”随从点燃柴火,浓烟腾起,叶梵呼呼两掌,逼得浓烟灌入洞里。洞中传来一阵咳嗽,跟着闪出四道人影。叶梵纵声长笑,双掌横推,两股狂飙扫荡过去。 红影闪动,仙碧运起“坤元”,地上泥土坟起,势如长剑刺出。叶梵大袖一拍,“土剑”崩颓,仙碧绕到他身侧,“刷”的一掌劈出。叶梵势子微吐,正要抵挡,仙碧身如狸猫,疾向右掠,娇叱一声“起”。 叶梵前后左右的泥土应声拱起,如四面墙壁挤压过来。叶梵心知这些泥土中蕴含“周流土劲”,一被裹住,难以摆脱,当即旋身跳起,飞掌击落。 仙碧潜运“坤元”,泥墙突然炸开,“砰”的一声,撞上了叶梵的掌力。仙碧趁机后退,叶梵嘿了一声,劲力内缩,“滔天炁”变“陷空力”,满天泥土为他内劲吸引,聚成四尺见方的一个泥球。他双脚落地,大喝一声,推动泥球,狂风似的撞向仙碧。 泥球里附有“陷空力”,滚动时不住吸附地上的泥土,如滚雪球,越滚越大,滚到仙碧身前,直径已有丈许。 仙碧抵挡不住,连连后退,催动“坤元”结成土障。不料叶梵一心逞能,要用泥土击败地部高手,“陷空力”上加了一重“涡旋劲”,带得泥球忽而横转,忽而直滚,忽而立地旋转,所过声如闷雷、泥土横飞。仙碧结成的土障与之遭遇,要么瓦解,要么被他卷走。 东岛四大神通,西城诸部最忌惮的就是“鲸息功”。只因这门武功与“周流六虚功”同源异流,处处相通。当年“西昆仑”梁萧客居灵鳌岛,为了重振天机宫,将“鲸息功”传给了妻弟花镜圆。花镜圆之后,历代修炼者又屡加改进,时至今日,这门武功变化之奇,较之梁萧之时犹有过之。但因为修炼不易,东岛修炼者多,成功者少,练成以后内劲浑成、变化由心,往往能够克制“周流八劲”。八劲为西城神通之本,一但受制,八部的奇技异能全会大打折扣。 叶梵凭借这门神通,以土制土,压住“坤元”,几个来回,泥球胀大了一倍,滚动之势却越来越快,带起烈风阵阵,刮得仙碧面皮生痛。 虞照面如黄蜡,由宁凝、苏闻香搀扶着观战,瞧到此时,忽一晃身,宁、苏二人不由自主,被他推开数尺。 虞照如同醉酒,摇晃晃地走向仙碧,每走一步,均极艰难。八名随从见状,各举兵刃攻来。虞照待到兵刃近身,两臂分开,左手抓住一面琵琶,右手攥住一管玉箫,“咔嚓”,琵琶粉碎,玉箫寸断,两名少女倒跌出去,挣扎不起。 虞照左手斜挥,铮铮数声,两面古筝长弦齐断,十多根琴弦为劲力所激,分成五路反射回去,抽中五名男女的额角。五人不及哼上一声,也纷纷倒在地上。 虞照打倒七人,身法稍稍停顿,一股青黑之气闪过面庞。剩下的一名少年本已胆寒,见状不胜惊喜,纵剑直刺他的心口。剑将及身,虞照身形忽偏,长剑自他腋下穿过,虞照手臂下垂,将长剑牢牢夹住,少年一抽不动,左拳挥出,击向虞照心口。不料虞照双眉陡扬,目如悬镜,“呔”的一声大喝,有如一声巨雷在那少年耳边迸发,少年的拳头停在半空,身子抖瑟数下,忽地口吐白沫,瘫软在地。 虞照震昏少年,眼前一阵发黑,取出腋下长剑支撑身子,举目一望,仙碧已被叶梵逼到一片山崖下面。 虞照高叫道:“叶梵,我还没死呢,你欺负女人,算什么好汉?”叶梵应声止步,泥球距离仙碧不过半尺。仙碧背靠石壁,娇喘连连。 叶梵瞧了虞照一眼,笑道:“不愧是雷帝子,到了这步田地,还能旗帜不倒!” 虞照也不瞧他,冲仙碧高叫道:“你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滚?”仙碧怒道:“你这疯子,又说疯话!”虞照冷冷道:“我有手有脚,何必你管?大丈夫马革裹尸,死在他人拳脚之下,总好过死在娘儿们的怀里……”仙碧气得脸色发白,喝道:“还说疯话?” “说疯话又怎样?”虞照粗声大气地说,“总胜过你用情不专,三心二意……”仙碧一愣:“你……你说什么?”虞照道:“你当我不知道吗?你三心二意,左右逢源,一会儿向着左飞卿,一会儿向着我,将我二人耍得团团转,你好从中取利。我又不是傻子,岂会不知你的诡计?所以未予揭发,全为顾全地母的面子。” 他这话十分可恶,仙碧气得几乎昏厥,她妙目睁圆,一双黛眉如飞蛾扑翅,口中一字字说道:“虞照,你说这话当真?” 虞照闷声道:“那还有假?”仙碧呸了一声,说道:“你当自己很聪明么?你那点儿猪脑子,能想出什么馊主意?哼,你想激我离开,好自己一个人送死!” 虞照被她道破心曲,面皮发烫,大声说:“你骂谁是猪脑子?”仙碧咬了咬朱唇,冷冷道:“这些混账话我都记下了,待我宰了这姓叶的,再来跟你算账……”呼的一掌劈向叶梵。 叶梵略偏身形,转动泥球,挡开仙碧掌势,泥球力压向前。仙碧运掌阻挡,被叶梵的“涡旋劲”一带,马步动摇,斜蹿而出,雪白的双颊闪过一抹血红,眼中的神色倔强如故,娇叱一声,反身又拍两掌。 虞照见她不但不受激将法,反而放手强攻,大有拼死一搏的意思,不由得心急如焚,一跌足欲要上前,偏又身软无力。他本来性急,怎受得了这种煎熬,情急之下,破口大骂。这回骂的却是叶梵,先骂他偷鸡摸狗,惯做小贼;又骂他赌博输了裤子,光屁股在街头招摇;更说他镇守狱岛,专一收容女犯,以惩淫欲…… 叶梵天性凉薄,却是大高手身份,行事大张旗鼓,唯恐世人不知,至于苟且偷赌,更是决然不做。更何况,狱岛三百年来从不收容女犯,东岛女弟子犯了岛规,别有关押处所,虞照所言,无一不是信口污蔑。但他一瞥众人,忽地发现,众人目光怪异,俨然均已相信,尤其是宁凝、苏闻香性子天真,一听深信不疑,各各目视叶梵,流露鄙夷神气。 叶梵气得七窍生烟,大喝一声,泥球撞开仙碧,他又身形一拧,将那泥团推得比箭还疾,直向虞照撞去。 虞照千方百计,正要引火烧身,见状叫声“来得好”,抛开宝剑,便要硬挡。不料仙碧后发先至,一伸手,挽着他横飘丈余,泥球掠过二人身畔,激起一阵狂风,虞照只觉青丝拂面,香泽微闻,纵在千万险危之中,仍不免心湖荡漾,对于方才所出的恶言深深后悔起来。 叶梵撮口长啸,左手挡开宁凝的“瞳中剑”,右手捏成两枚泥丸,嗖嗖两声,分别射中宁、苏二人的膻中。两人跌倒在地,软麻不起,眼睁睁望着叶梵双手忽推忽拨,将泥球驭得有如一阵狂风,雷奔星驰地追赶仙、虞二人。 正焦急,忽听一声轻笑,二人转眼望去,远处草木分开,踱出一个人来,不但形容俊逸、襟带潇洒,眼中更是笑意如春、温润和煦。 虞照惊喜道:“好兄弟。”那人也笑道:“好虞兄。”叶梵眼神一变,停手叫道:“谷笑儿,你来得好,老子正想着你呢。” “彼此彼此。”谷缜笑了笑:“叶老梵,不过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叶梵道:“怎么说?”谷缜道:“不想你在‘鲸息功’之外,另外练成了一门厉害武功。” 叶梵向他打量,狐疑道:“什么武功?”谷缜漫不经意道:“我管叫它‘屎壳郎神功’,不知叶老梵你中不中意?”众人均是一愕,仙碧最先会过意来,咯咯大笑出声,虞照也是拍手大笑。 屎壳郎本是一种小虫,生有怪癖,爱将牛马粪便团成球状滚动,叶梵推滚泥球,与这行径颇为近似,是以谷缜借来讥讽。 叶梵脸上怒血喷涌,重重哼了一声。虞照眼尖,瞧他目光杀机闪烁,不由叫道:“谷缜小心……”话音未落,叶梵形如鬼魅,屈手成爪,拿向谷缜的心口,存心捉住谷缜,抽上五六个嘴巴,打得他牙落血流。以他的心思,谷缜这等幺麽小丑,自然手到擒来,不料一爪拿下,谷缜身子微躬,忽然不见。 叶梵身经百战,远非沈秀可比,一招落空,带起袖袍向后拂出。谷缜“猫王步”尚未变足,就觉劲气腾空缠来,不由啊的一声,变幻步伐,向叶梵左侧攻去。 叶梵身不转,步不移,双脚钉在地上,左袖飘拂,劲力所至,袍子厉如刀剑,笔直指向谷缜。谷缜无法可当,急使“猫王步”遁走,不料叶梵右袖飘然拂来,袖上劲力如同蟒蛇,居然半路拐弯,当空一绕,又将谷缜挡了回来。 这么一来,叶梵的双袖或是右拂,或是左引,袖风所至,如同两道无形枷锁。谷缜每次步法未曾变足,便被袖风带动,左右闪避,慢慢地,竟从叶梵身后向他身前转去。 谷缜伏怪蟒、擒沈秀,不免志得意满,自以为这“猫王步”不说横行天下,也可以让任何敌手头痛一时,不想强中自有强中手,时下竟受如此戏弄。叶梵却很得意,他被谷缜遁出爪下,心中耿耿于怀,故意不转身抵挡,一味凭借袖风阻拦,将谷缜逼到身前、从容捉拿。 仙碧见势不妙,抢上前去,扣住谷缜的肩膀,径向前推,直撞叶梵左肩。此处不偏不倚,恰是叶梵袖风不能扫到的一处死角,叶梵若不抵挡,必被谷缜撞入,即使不会受伤,也是大扫面子。 叶梵性子狷介,仍是不肯回身,只是肩头微沉,左袖拂向右肩,左掌击向仙碧。 仙碧兵行险着,逼得叶梵出手护肩,计谋得逞,立刻拽住谷缜向后飘退。这一进一退势如闪电,谷缜的身子忽重忽轻,已然脱出险境,但觉背脊生凉,汗水长流。这时忽闻厉啸,眼前一黑,叶梵指掌齐出,腾空压来。他被谷缜讥讽,不再滚动泥球,专凭“鲸息功”取胜,劲力时小时大,大如奔象,小如细蜂,精奇飘忽,变化不测。 仙碧独自接了两招,险象环生,忽见谷缜纵身上前,施展“猫王步”,左右盘旋,寻隙进逼。仙碧暗赞谷缜勇气可嘉,又觉这身法眼熟,但战局仓促,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又见他进如风飙,退如电缩,虽不能伤敌,也能迫得叶梵分心抵御。仙碧叫一声好,抖擞精神,下用“坤元”,上出掌指,土湮气奔,周流不绝。 再拆十招,叶梵呼地拍出一掌,吐中带缩,正是“生灭道”的解数,缠住仙碧内劲,左掌突出,一记“滔天炁”射向谷缜。 叶梵起先立意活捉谷缜,是以多次掌下留情,此时久斗不下,动了真怒,决意先伤谷缜再说。 掌劲方出,身后锐风忽起,叶梵心觉不妙,强行将拍向谷缜的劲力扭转,叮叮几声,那暗器为真气扫中,凌空撞击,坠如急雨。叶梵眼角瞥处,却是许多细小棱锥,他识得来历,吃了一惊,不及后退,仙碧挥掌劈来。叶梵扬手欲迎,忽觉后颈风起,这件暗器更是突兀,之前几无征兆,天幸叶梵身手奇快,于势子变穷之际,硬生生横移尺许。只见白影闪动,叶梵颈肌微痛,竟被那白影伤了一线。他慌忙纵身再闪,气凝于胸,防备对方强攻。不料那白光动转如电,径直钻入仙碧怀中。仙碧不由发出一声惊呼,叶梵定眼看去,她的怀里多了一只雪团似的波斯猫,猫眼幽幽湛蓝,赛似碧海晴空。 仙碧喜极而泣,连声叫道:“北落师门,北落师门……”眼泪忽就流了下来。那猫儿历经劫难,重归旧主怀抱,亦是欢欣踊跃,见仙碧落泪,轻叫一声,跳到仙碧肩上,将她的眼泪一一舔去,仙碧被它一逗,又咯咯笑了起来。 叶梵听到猫儿名号,也是微微一惊,他自晓事以来,就听说过这西城灵兽,可惜机缘不巧,未曾亲自会过。心念至此,他胸中涌起一股傲气,心道自己一身神通,纵横四海,除了岛王又怕谁来?若是畏惧这区区小猫,岂不叫人耻笑? 他心念电转,耳边却传来急切的叫唤声:“粉狮子,快回来……”叶梵掉头望去,白湘瑶母女与施妙妙押着一名年轻男子并肩玉立,谷萍儿望着波斯猫连连跌足,白湘瑶却叹了一口气,说道:“萍儿,别叫啦,那猫儿是不会回来了。”谷萍儿眼泪汪汪,老大不乐。 叶梵先向白湘瑶施了一礼,转眼沉了脸说道:“萍儿,你用‘无相锥’射我?” 谷萍儿与母亲、施妙妙久等谷缜不至,颇为担心,便押着沈秀过来。忽见叶梵下重手要伤谷缜,谷萍儿心头一急,暗器射了出去。此时见问,又瞧叶梵气势凶恶,不觉微感害怕,忽听施妙妙说道:“叶梵,这‘无相锥’是我发的,跟萍儿无关。”谷萍儿芳心一跳,偷偷瞧她一眼,却见施妙妙微微摇头,暗示她不要辩解。 谷萍儿大觉感激,叶梵恍然说道:“我也正奇怪,萍儿怎会向我动手?敢情是你这丫头,哼,难不成你对这小畜生余情未了?”施妙妙红了脸,高声说道:“谁跟他有情?我只怕你一掌打死他,岛主问起,不好交代。”叶梵神色稍缓,点头道:“但愿你心口如一。”转眼扫视三人,“见到你们,很好,很好……”他言辞怪异,叫人莫名其妙,白湘瑶想了想,笑道:“叶尊主,可有神通的消息?” 叶梵道:“岛王得知夫人小姐遭遇危险,二话不说,寻找二位去了,所幸得天之佑,各位安然无恙,叫人松了一口气。”白湘瑶目光一转,轻轻笑道:“叶尊主,你可知道神通如今最烦恼的是什么?”叶梵摇头道:“岛王胸中奇峰绝壑,叶某愚钝,岂能窥测几微?”白湘瑶轻叹一口气,说道:“神通秉性正直,偏又极念亲情,是以心中两难,矛盾不解。” 叶梵心念一动,笑道:“夫人的意思是……”白湘瑶道:“你知,我知,不必说出来。”叶梵点头道:“也罢,我将他直接带回狱岛,前后的事,只当从没发生过。”白湘瑶笑了笑,不置可否,一转眼,只见谷萍儿注视自己,眼中透出无比恼恨。 “谷笑儿!”叶梵转身笑道,“你是聪明人,还要劳我动手么?”叶、白二人话中之意,谷缜自然明白,笑笑说道:“叶老梵,我有一个疑问,还请赐教。”叶梵道:“但说无妨。”谷缜笑道:“‘鲸息’对上‘千鳞’,却有几分胜算?”叶梵不料他厄难当头,忽发此问,心中奇怪,随口说道:“东岛四大神通,原本不分高下,全因习练者修为而定。四百年来,五大流派均有大高手名世,其中‘龟镜’最多,‘鲸息’次之,龙遁、千鳞两脉,也曾横绝一时……” “说这些废话做什么?”谷缜道,“我只问一句,你与妙妙动手,谁胜谁负?”叶梵冷哼一声,面露傲色。谷缜笑道:“我明白了,必是妙妙胜了。”叶梵怒视谷缜,施妙妙红着脸说:“谷缜,你不要挑拨离间,四尊之中,‘不漏海眼’公认第一。” “不羞!”谷缜刮脸笑道,“没出息!”施妙妙皱眉道:“实力如此,什么出不出息的?”谷缜道:“你二人动过手?”施妙妙道:“没有。” “这就是了。”谷缜舔了舔嘴唇,“手都没动过,怎么知道谁高谁低?”叶梵不觉哑然失笑:“谷缜,我一向当你是聪明人,今天这挑拨离间的法子太笨太蠢。” “此事与你无关!”谷缜笑道,“妙妙自己欠我人情,还没还呢!”施妙妙皱眉道:“你又耍什么诡计……”谷缜笑道:“你欠我救命之恩,如今我这恩公有难,该不该报答?”施妙妙不由涨红了脸,欲要发怒,可转念又想,谷缜若被捉住,不但要重遭囚禁之苦,谷萍儿也与他无缘再续鸳梦了。 自从知道谷萍儿对谷缜的心意,施妙妙数日之间,历经了无数内心煎熬,最终定下心思,决意牺牲自身,成全二人。想到这儿,她一咬牙,注目叶梵,徐徐说道:“叶尊主,你若放他一马,妙妙感激不尽……” 叶梵审视施妙妙半晌,漫不经意道:“我若不放呢?”施妙妙面色苍白,指间多了六枚银鲤,通体散发森森寒气:“叶尊主,妙妙无意与你为敌,还望尊主不要相逼。”谷缜、仙碧见机,各占一隅,三方遥峙,围住叶梵。 叶梵一哂,左迈一步,面朝“同人”,左袖低垂,斜指“大有”;右掌横抬,径向“革”、“鼎”两方。施妙妙识得这个架势,乃是“鲸息”神通中的“大御天式”,一旦摆出,左来左挡,右来右迎,纵使八方风雨齐至,也能应付自如。一时间,施妙妙望着叶梵,捏弄指间银鲤,欲出还收,心中十分为难。 忽听咯咯娇笑,白湘瑶素手猝翻,掌中多了把匕首,抵住沈秀颈项笑道:“天部弟子,全都出来!” 沉寂时许,四面草丛中,窸窸窣窣涌出几十个天部中人。叶梵虽已知觉其人潜伏,但他素来自高,并不将潜伏之人放在眼里,此时见了,也不过一声冷笑,却听白湘瑶说道:“围住施妙妙,不可让她走了。若不然,就给你家少主收尸。” 天部众人齐齐色变,但却不敢不从,纷纷展开锦障,将施妙妙拦住。施妙妙一愣,望着白湘瑶道:“夫人……你这是为何?” 白湘妙目流波,微微笑道:“妙妙,我也知道你对缜儿不能忘情,被他三言两语一说,便难把持心意。如今只好委屈你在这‘天机云锦阵’里呆上一阵,待擒了谷缜,再放你出来。” 谷缜本想让施妙妙挡住叶梵,不料白湘瑶以沈秀为质,号令天部弟子,眼见施妙妙神色颓唐,心叫不好,忽听叶梵长笑震耳,一道蓝影鹰视雷击,扑了过来。 谷缜闪避不及,后心忽紧,一股大力带得他向后掠出,眼望叶梵凌空转身,丢了自己,向左侧虚空扑去。谷缜正觉讶异,叶梵忽地一个跟斗倒翻数丈,惊怒道:“乱神妖术?” 喵的一声厉叫,仙碧肩着北落师门,身形忽矮,喝一声“陷”,叶梵四周泥石急旋,足下陡虚。叶梵大喝一声,高高纵起,正要出掌,不料目光与仙碧双眼触及,心头又是一迷。 他修为已入化境,微一失神,于危急中硬生生地拉回神识,横袖拂出,狂飚电走,“轰隆”一声,地上画出新月也似的一道圆弧,长有丈许,泥土四溅。 仙碧避过这一拂,又喝声“崩”,泥石冲天,比箭还疾。叶梵急运真气阻挡,却被“乱神”扰乱,气机露出破绽,土箭刺中胁下,虽有神功护体,仍觉隐隐作痛。 叶梵不知为何转瞬之间,仙碧神通倍增,疑惑间,又听一声猫叫,定眼望去,北落师门的瞳孔忽张忽缩,忽开忽闭,不住变化大小形状。 叶梵心头一震:“灵猫附体,九转通神,那传说竟是真的?”一扫轻敌狂态,翻身落地,凝注仙碧肩上的猫儿,神色十分惊疑。 仙碧也觉心惊,得北落师门之助,她神通陡长,两个照面,“乱神”、“绝智”、“坤元”发挥至极,不料全被叶梵化解,仙碧不由心想:“听说‘鲸息’神通练到极处,心神聚散自如,散御飞龙,聚如枯木。这姓叶的若是练到这个地步,着实难以对付。” 二人各怀忌惮,遥遥相对,仙碧频频施展“乱神”、“绝智”,虽然无功,却也逼得叶梵分出一半心力应敌,再也不敢轻易出击。 “当啷”一声,众人循声望去,白湘瑶匕首坠地,谷萍儿将沈秀抓在手里,锐声叫道:“天部弟子听令,撤了阵势,放妙妙姐出来。”天部弟子听得气恼,一人怒道:“消遣人么?”谷萍儿撅起小嘴,抖出一枚钢锥,对准沈秀咽喉:“放不放?” 天部弟子无奈散到旁边。白湘瑶双颊绯红,娇艳如花,美眸中却有冷电出入,一字字说道:“萍儿,你别做傻事!”谷萍儿凄然一笑,忽道:“妙妙姐,你带他走,越远……越远越好……”最末一句,低不可闻,眉眼泛红,几乎哭了出来。施妙妙吃惊道:“萍儿……”谷萍儿不待她说完,别过脸去。沈秀距离她最近,忽见大滴泪珠从她眸中滚出,点点落在草上,澄净有如朝露。 沈秀的心头涌起一股酸意,咬牙想道:“这姓谷的有什么了不起?让你们这些小娘皮又哭又闹的,呸,等老子断金锁、走蛟龙,定叫你们哭一个够……”他心中妒恨欲狂,忽听白湘瑶叹了口气,幽幽说道:“萍儿,你真不听话么?” 谷萍儿眼圈儿泛红,神色格外倔强。白湘瑶看她半晌,玉颊上血色褪尽,苦笑道:“罢了……叶尊主,妾身倦了,找一个地方歇息去吧。” 叶梵忖度形势:仙碧神通诡奇;施妙妙又被谷缜用诡计挟持;此外还有天部高手虎视眈眈。再说白湘瑶不会武功,混战起来误伤了她,无法对谷神通交代。他权衡形势,徐徐散去神功,退回白湘瑶身边,冷冷说道:“记得前方有一座观音庵,夫人若要前往,叶某自当护送。” “有劳了。”白湘瑶看了沈秀一眼,“沈舟虚用心狠毒,胁持我母女,威逼岛王,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叶梵长眉一挑,扬声道:“夫人所言极是……”是字出口,一晃而出,只听两声惨哼,两名天部弟子口喷鲜血,纸鸢般飞了出去。 天部众人惊怒交集,纷纷抖起绢帛、布下阵势。谁知叶梵如鬼如魅,忽来忽去,一转眼,又有三名天部弟子鲜血狂喷,看是不活了。 天部众人齐发一声喊,“天机云锦阵”转动起来,彩练横空,丝光飞舞。叶梵长笑一声,双手一分,扯住近前两匹缎子,刺刺两声,断锦裂帛,持帛的弟子踉跄跌出,口吐鲜血。 施妙妙瞧得惊佩,锦帛刚柔兼济,劲弩难破,到了叶梵手里,竟是脆薄如纸。只听裂帛声不绝,叶梵左右开弓,连破两道锦障,再伤四名天部弟子。施妙妙见这情形,忽地恍然大悟。 “天机云锦阵”大半的威力都在锦帛里的“周流天劲”,但因锦帛不比蚕丝,千丝万缕,一人的真气无法遍布帛上,唯有两人合力,才能令“周流天劲”密布其上。 叶梵的“鲸息功”浩大奔腾,无所不至,也能借锦帛传递内力。他抓住锦帛,立刻发现其中的奥妙,是故催劲直进,透过锦帛先伤了持锦的弟子,锦障自然也就与寻常锦帛无异。“周流天劲”纵然奇妙,但说到内功深厚,在场的弟子无一个比得上叶梵,是以叶梵身入阵中,指东打西,所当披靡。 使到兴发,他还抓起一幅锦帛的中段,使一个“陷空力”,将持帛弟子吸在锦帛两端,当作一对流星锤舞了起来。众弟子欲要反击,又怕伤了同门,患得患失。那“流星锤”早已撞来,一旦撞上了人,“陷空力”又化为“滔天炁”,劲力外冲,被撞者不死即残。一时惨叫声、闷哼声、骨肉断裂声不绝,大好一座天部奇阵,被叶梵扫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仙碧心知再不援手,天部弟子无能幸免,不由发声娇喝,刷刷两掌劈向叶梵。 叶梵哈的一笑,纵起丈余,手中的“流星锤”如长虹贯日,远远抛出。两名持帛弟子为他内劲驱使,身不由主,“砰”的一下当空撞上,筋骨碎裂,血花迸溅。 叶梵又是一声长笑,半空中一旋身,横移丈余,闪过仙碧的掌力,经过谷萍儿身边,忽地探手将沈秀抓在手里。谷萍儿虎口一热,掌中人已经易手,下意识挥剑砍去,却被叶梵一指弹中剑脊,清音贯耳,短剑反削回去,从谷萍儿的鬓角掠过,削断几绺青丝。谷萍儿惊骇欲绝,芳心扑扑乱跳,抬眼望去,叶梵转回到白湘瑶身边,挥袖笑道:“夫人满意了么?” 场上横七竖八,天部弟子死伤近半,死者面目狰狞,伤者扭动残躯,众人见状无不骇然。白湘瑶笑道:“叶尊主神威,妾身十分佩服。”又向天部弟子说,“你们转告沈舟虚,他若要儿子,后日正午,我与拙夫在天柱峰下相候。” 幸存的天部弟子无不悲愤。白湘瑶又向谷萍儿笑道:“你留在这儿吗?”谷萍儿见那群天部弟子一个个眼露凶光,微觉害怕,默默走回母亲身边。施妙妙迟疑一下,也跟了上去。 白湘瑶看了谷缜一眼,似笑非笑,谷缜却冲她做了个鬼脸。白湘瑶目光一冷,转过身子,莲步款款,率东岛众人去了。 众人目送叶梵背影,无不松了一口气,天部一个金品弟子上前与仙碧、虞照见过,先谢过仙碧援手之德,跟着述说沈秀被擒原委,说话时瞪着谷缜,恨声说道:“全是这个小鬼作怪,擒了少主,惹来无穷麻烦,二位与我天部一气同心,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将这小鬼扒皮抽筋,为死了的同门报仇。” 仙碧未答,虞照忽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沈瘸子不要脸,斗不过谷神通,便来绑架人家的妻女,这种下流诡计,天部历代祖师若是地下有知,非得再气死一遍不可。地部纵是女流,却个个清白正直,又怎会与沈瘸子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天部众人听得又羞又怒,只慑于对方威名,不敢发作,两眼盯着仙碧,心存万一之想。仙碧也不齿沈舟虚所为,况且谷缜明知不敌叶梵,舍身相助,自己岂可恩将仇报,当下微微摇头。那弟子大失所望,寒声道:“今日之事,说不得要源源本本地告知部主。” “要告状么?”虞照微微一笑,“沈瘸子有能耐,便寻老子的晦气,虞某照单全收,决不推让。”那弟子悻悻退回阵中,与同伴低语数句,恨恨瞧了这边一眼,抱起死伤的同门去了。 虞照目送天部弟子远去,回望仙碧,欲言又止。仙碧却不理他,转身去解宁、苏二人的穴道。虞照大皱眉头,忽听谷缜问道:“虞兄是被叶梵打伤的么?” 虞照冷冷道:“姓叶的算只鸟!”谷缜见他神色,皱眉道:“莫不是他?”虞照抬头思忖片刻,忽地哈哈大笑。谷缜奇道:“虞兄笑什么?”虞照看他一眼,笑道:“我笑世事太荒唐,才和老子打过架,又跟儿子交朋友,这难道不好笑吗?” “这有什么好笑的?”谷缜笑道,“他打他的,我交我的。” “好个他打他的,我交我的。”虞照击掌赞道,“别人听了,会说你大逆不道;虞某听了,却是打心底里痛快。”谷缜笑道:“既然痛快,就当痛饮。”只一句,便勾起虞照肚里酒虫,当即连连点头:“对,对。” 忽听仙碧一声冷哼,声音虽轻,虞照却是脸色大变,转眼望去,仙碧纤腰一拧,作势离开。虞照忙道:“你上哪儿去?”仙碧冷笑道:“你是马革裹尸的大丈夫,我却是三心二意、用情不专的小女子,理应走得远远的,免得呆在这儿惹好汉生气。” 虞照苦着脸说:“我刚才的话只是权宜之计,你也当真……”话没说完,仙碧步子更快,虞照着急起来,叫道:“且慢!”追奔两步,见仙碧不肯停步,也不觉一股怒气直冲头顶,喝道,“好,你要走,走便是了……” 仙碧身子一颤,掉过头来,碧眼中泪光星闪。虞照见她眼神,胸口一堵,一时说不出话来。 仙碧凄然道:“姓虞的,我今天看透你了。好,我走,从今以后,你我一刀两段。”虞照听得心如刀绞,许多话只在喉间转动。 眼看一言失和,拆散一对情侣,谷缜眼珠一转,忽地笑道:“仙碧姑娘,你若走了,可要大大的后悔!”仙碧冷笑道:“你说说,我怎么后悔?”谷缜道:“虞兄说了那些混账话,大大败坏了姑娘的清誉,若不辩解明白,传到江湖上去,大家一定会说,雷帝子说了:‘地母之女仙碧用情不专、三心二意……’姑娘也知道,这江湖上人言可畏,这么一传再传,以讹传讹,传到最后,或许就变成了‘西城地部的娘儿们,一个个都用情不专、风流浪荡、专门勾引男人’,要是这样,可就糟了。” 仙碧花容变色,怒道:“谁敢这么乱说,我拔了他的舌头。”口风虽硬,心中却极不安:“虞照的话,方才东岛、西城都有人听到,如果真到江湖上传播流言,坏我清名事小,坏了地部的声誉可不妙。”再看虞照,见他神色不安,眼中满含惭愧,不觉怒火稍减,心想:“这混蛋还有后悔的时候?” 谷缜又笑道:“虽说如此,我却有一个法子,可以断绝这些流言蜚语,仙碧姑娘可否听从?”仙碧被他三言两语撩得心头大乱,只得道:“你说。”谷缜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流言因虞兄而起,也当由虞兄而终。最妙不过二位尽释前嫌,重修旧好,做一对神仙眷属,美名播于江湖,这么一来,任他什么流言蜚语也不管用了。” 仙碧啼笑皆非,骂道:“你这臭小子,出的什么臭主意?这姓虞的太可恨,不受惩罚不说,还要我跟他重修旧好。难道说,他侮辱人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事,我为此生气反而不对?” “惩罚应该!”谷缜拍手一笑,“在此之前,虞兄更须向姑娘道歉,收回前言。”一边说,一边对虞照连使眼色。虞照呆了呆,叹气道:“仙碧妹子,我方才说的都是屁话,臭不可闻。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来日谁若用这些屁话污辱你和地部的清誉,就算远在万里之外,虞某一旦听见,也必然取他性命……”说罢星目电闪,掠过在场众人。虎瘦雄风在,他伤势虽重,眼中神光却依然慑人,众人被他一扫,无不心生寒意。 仙碧对虞照终是有情,见他服输,气也消了大半。又想起当时强敌当前,命悬一线,虞照说出那番话,不过是要激走自己。言语纵然绝情,用心却很良苦,自己这么对他,近乎苛刻。想到这儿,心里又原谅了他几分,心中虽已释然,脸上却不假辞色,仍是冷冷冰冰,丝毫不见喜怒。 虞照见佳人冷淡如故,大为忐忑,注目谷缜,流露出求助之意。谷缜心中笑翻,沉着脸道:“方才说过了,先用言语道歉,再施重罚,虞兄,你认罚不认罚?” 虞照大为犹豫,瞧了瞧仙碧,咬牙说:“好,我认罚!”话音方落,忽见谷缜神色诡谲,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这小子古灵精怪,不知要用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对付老子。我好歹也是一部之主,倘若当着众人做出什么丑态,那么从今往后,我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但他一言九鼎,绝无反悔之理,正觉忐忑,忽听谷缜笑道:“既然虞兄认罚,我就代仙碧姑娘想个法子,好好罚你,嗯那,唔啊……” 他装腔作势,大卖关子,虞照却是雷火之性,如此拖延,无异把就地斩首变成了凌割碎剐,难受了何止十倍,当即大喝一声:“要罚什么,快说快说。” “有了。”谷缜一拍手,“方才我入山之时,见有一处酒店,美酒甚多,如今便罚你前往,连喝三百大碗,少一碗也不行。” 虞照惊喜不胜,暗叫一声“好兄弟”,一面心里欢喜,一面做出为难之色,叹道:“罢罢罢,这惩罚虽重,但既然认罚,也就不能推脱了。兄弟放心,愚兄纵然醉死,也不会少喝一碗的……”话没说完,仙碧已忍不住叫道:“你想得倒美?若是要罚,也该罚你三年之内滴酒不沾!” 虞照脸色大变,支吾道:“仙碧妹子,这惩罚太重,改成三月,不,三天如何……”仙碧冷道:“是罚你还是罚我?”虞照一愣,低头不语,仙碧见他如此灰心,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冷哼道:“也罢,三月就三月,少半天也不行……” 虞照喜形于色,仙碧却道:“欢喜什么,这只是惩罚之一,还有之二……”虞照心往下沉,仙碧忽地向前一指,冷冷道:“那朵花儿,你采来给我。” 虞照望过去,草从间一簇无名红花开得正艳,经风一吹,好似火焰跳脱。虞照采了花儿,递到仙碧手里,仙碧瞧了瞧,插在鬟间,破颜而笑。她肤色雪白,这一笑,宛如冰霜融解,雪莲怒放,与那朵红花相掩相映,更添美艳。 虞照一时看得发呆,忽听仙碧又说:“傻望什么,我问你,这样好不好看?”换在平时,虞照明明觉得好看,也要挑剔两句,此时落了下风,只得道:“好看……”仙碧白他一眼,忽地按了腰,咯咯咯笑了起来。谷缜也笑,冷不防仙碧飞起一指,在他额头上戳出一个红印,半嗔道:“笑什么?你这臭猴儿一肚皮奸诈,最会玩弄人心。”说完又笑个不停。 仙碧眼角余光所及,见宁凝、苏闻香转身要走,忙问:“二位上哪儿去?”宁凝呆然无语,苏闻香却无心机,说道:“我找到姚晴的行踪,要回禀主人。” 仙碧喜道:“你找到了姚晴?”忽见宁凝神气古怪,心头一动,又问,“凝儿,那日农舍别后,你没跟陆渐在一起吗?”宁凝脸色发白,微微摇头,苏闻香却道:“他和姚晴在一起呢!” 仙碧和虞照对视一眼,神色忧愁,仙碧说:“苏兄,你能带我去找他么?”苏闻香大为犹豫,瞅了瞅宁凝说:“那个……那个姚晴凶得很!” “不管她!”仙碧沉吟说道,“若我计算无差,只这两日,陆渐的‘黑天劫’便要发作,在他应劫之前,我想见他一面,不负我与他相识一场。” 众人均是一惊,谷缜将信将疑,宁凝已是面无血色,失声叫道:“你说的当真?” “哪儿会有假?”仙碧正色说道,“当日在农舍,我就瞧出他体内的禁制行将崩坏,故而找到虞照,一同去见谷神通。”说到这儿,谷缜神色微变。 仙碧看他一眼,猜到他心中惊疑,点头说道:“当年万城主东征,令尊落难逃亡,家父母怜他孤弱,曾经网开一面。我本以为,凭这一点儿香火之情,或许能请动他出手,封住陆渐的三垣帝脉。谁知令尊因为左飞卿伤了赢万城,迁怒我们,尽管没下杀手,却放出话来,说是救人可以,我二人必须自废武功,退出西城。”谷缜皱眉道:“这个条件太苛刻。” 仙碧苦笑道:“别说虞照是一部之主,便是普通弟子,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情,又怎么做得出来?我本来还想借父母的面子软语恳求,偏生虞照性子刚烈,受他言语一激,动了火气,三言两语说得不好,便动起手来……” 仙碧说到这儿,心有余悸,半晌才说:“起初虞照连发‘雷音电龙’,谷神通只是闪避,让他攻了一十五招,到第十六招上才还了一招……” 谷缜忽道:“糟糕。”仙碧看他一眼,默默点头。宁凝却奇道:“什么糟糕?”仙碧未及回答,虞照已面皮涨紫,喝道:“输也输了,有什么好说的?”仙碧冷笑道:“输也输了,还怕人说么?”虞照哼了一声,再不做声。 宁凝心中关切,忍不住道:“后来呢?” “后来还能怎的?”仙碧苦笑道,“谷神通只一招就破了‘雷音电龙’,将虞照打成重伤。”说着注视谷缜,“令尊武功奇怪,不知是何来历?”虞照也盯了过来。 谷缜笑了笑,漫不经意道:“二位没听说过‘天子望气,谈笑杀人’么?”仙碧、虞照面面相觑,谷缜也不多说,问道,“虞兄伤后,二位如何脱身?”仙碧道:“虞照一败,我二人本无幸理,谁知节骨眼儿上,谷神通知道沈师兄派人擒了他的妻女。他听说之后,罢手而去,只命叶梵追击,这么一来,才容我们逃到这里。” 谷缜听得情怀激荡,暗赞仙、虞二人义气深重,陆渐得此良友,三生有幸。又想陆渐性命不久,心中犯愁,皱眉苦思良策,但《黑天书》数百年铁律,谷缜的智谋再强十倍,一时间也想不出半点儿法子。 宁凝忽地拉着苏闻香,低声说了两句。苏闻香初时犹豫,宁凝又说几句,他才点头说:“好,我带你们去找陆渐。”说罢嗅嗅闻闻,当先引路。 众人大喜,跟他走了半晌,忽然听见陆渐的叫声,谷缜不自禁加快步子,赶到茅屋,闯了进去。二人劫后相逢,均觉惊喜,谷缜见陆渐如此孱弱,欢喜之余,心中越发难受,尽管如此,却故意说笑话儿逗他一乐。放声笑过,才扶他出门,与众人见过。 仙碧见陆渐还能行走,稍稍安心,又见他孤身一人,疑惑道:“姚晴没与你在一起吗?”陆渐道:“她让我等她,她会带救命的法儿回来。” “救命法儿?”仙碧奇道,“她有破除‘黑天劫’的法子?”陆渐摇头道:“她去时是这么说的,我问她是什么法子,她却不说。” 谷缜忽道:“不好。”众人的目光均是投在他身上。陆渐急问:“怎么不好?”谷缜叹道:“若我所料不差,她定是去找沈舟虚了。”众人纷纷色变,陆渐失声叫道:“她找沈舟虚做什么?”谷缜道:“我看过沈舟虚一封信,信上说道:八幅祖师画像,姚晴已得七幅。剩下一幅,可是天部画像?”陆渐点头道:“不错。” “这就是了。”谷缜叹了一口气,“自古相传,‘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姚晴或许以为,八图中藏有西城祖师的绝世神通,凑齐八图,不止天下无敌,还能破除‘黑天劫’……” 仙碧摇头道:“据我所知,‘八图合一,天下无敌’,说的不是神通。”谷缜道:“不是神通,那是什么?”仙碧不肯明言,淡淡说道:“这是家母的猜测,与时下的事情并无关联。” 虞照也道:“别说不是神通,是神通又如何?世间越是厉害的神通,修炼起来越是艰难,就算晴丫头凑齐八图,找到功法秘诀,又岂能在数日中练成?即便练成了,也未必能破‘黑天劫’。”陆渐默然半晌,忽道:“谷缜,沈舟虚会害阿晴么?” “难说!”谷缜想了想,低声说道,“‘八图合一’诱惑极大,沈瘸子若要称霸西城,必要从姚晴口中套出七图下落。反之,姚晴也想用这七图钓出天部画像。二人见面,必有一番争斗,谁胜谁负,十分难说。” 陆渐呆了呆,大声说道:“谷缜,我求你一件事。”谷缜苦笑道:“去找姚晴?”陆渐点一点头。仙碧皱眉道:“陆渐,你这个样子,找到了她又能济什么事?”陆渐叹道:“我将死之人,自然不能济事,可既然八图合一,对‘黑天劫’无用,又何苦让她为我冒险?”仙碧摇头道:“没有你的事,那丫头早晚也会为了天部画像去惹沈舟虚。你阻她一时,还能阻她一世么?” 陆渐低头默然,谷缜知他外和内刚,骨子里倔强,自己若不帮他,反而激他孤身犯险,想了想说道:“苏道兄,我想拜会令主,烦请道兄带路。” 苏闻香点了点头,方要举步,宁凝忽道:“不行!”众人应声望去,只见她双颊通红,目光不胜迷离,只在陆渐左右飘忽。 谷缜看出端倪,瞅了陆渐一眼,微微露出笑容。陆渐却觉奇怪,问道:“宁姑娘,为何不行?”宁凝低了头,十指交缠,只因太过用力,手指青白,几欲折断。 仙碧见她神情,心中惋惜:“这女孩儿身世极惨,却又不幸爱上陆渐……造化弄人,莫过于此。”想着芳心忽动,升起一个念头,连她自己也觉吃惊。 陆渐又问:“宁姑娘,为什么不行?”宁凝的芳心乱如游丝,被他这么逼问,痴痴怔怔地回答不出。 仙碧苦笑说:“宁姑娘是见你身子不好,不宜远行,再说虞照也有伤在身。”陆渐一愣,见虞照气色灰败,身形佝偻,不复往日豪迈气概,陆渐呆了呆,他一向舍己从人,只得说道:“那……还是虞兄的伤势要紧……” “姚晴的安危,你也不必挂心。”仙碧从袖里取出一枚通体淡黄、幽香流散的檀木小牌,交到苏闻香手里,“你将这枚‘乙木令’交付令主,请他看家母的面子善待姚晴。要不然,有损天、地二部的和气。” 苏闻香迟疑接过,走了两步,回过头说:“凝儿,你真的不回去吗?”宁凝摇头不语。苏闻香叹了口气,自行走了。 众人见状均觉奇怪,仙碧更想到一事,回望虞照,却见他浓眉颤抖,脸色涨紫,似在竭力克制伤势。仙碧忍不住伸手去扶,不料虞照一挥袖,将她拂开,仙碧气急,正想怨怪,忽听虞照高声叫道:“仙碧妹子,地部的灵药果真神效,只一阵,我这伤势竟然好了……”声音洪劲有力,全无软弱迹象。 仙碧分明见他伤势转沉,忽又自称伤好,心中好不奇怪,正想询问,忽见虞照从袖里探出手来,虚空一引,将一枚小石子隔空吸在掌心。仙碧见他伤重之余,忽运玄功,不及询问,忽听“咻”的一声,小石子比电还快,直射入远处树丛。 “哎哟”一声,树丛里飒然轻响,一道人影跳了起来,只一闪,便隐没不见。 仙碧的心头微微一沉,再瞧虞照,额上青筋跳起,面皮紫里透黑,几要沁出血来。仙碧大惊,不及说话,虞照忽地迈开大步,行走在前。 众人面面相对,跟随在后。虞照一直走进茅屋,这才跌坐在地,吐出一大口鲜血,面色淡金也似。 仙碧忙取一支玉瓶,倒出碧绿药丸给他服下。谷缜一边问道:“方才藏在林子中的,可是叶梵的侍从?”虞照闭目不语,只是微微点头。 谷缜叹道:“叶梵人如其号,海眼不漏,被他盯上了,必然阴魂不散。他让弟子追踪我们,那么一旦安置好了白湘瑶,势必卷土重来。虞兄方才虚张声势,只能唬他一时,管不了多久。” 陆渐、宁凝听了,始才明白,叶梵派遣侍从跟踪,却被虞照察觉,虞照将计就计,扬言伤势大好,而后聚起余力,射伤那人。叶梵倘若知道消息,十九心中迷惑,不敢立马赶来。 谷缜却深知叶梵性情,虞照这一番做作,仅能镇他一时,若被叶梵发觉上当,他气量狭小,报复起来更加惨烈。一时忍不住问道:“虞兄的伤势到底如何?” 仙碧摇头道:“怕是三月之内不能痊愈。除非……”谷缜见她住口,不由问道:“除非怎样?”仙碧沉吟道:“除非有千年人参、灵芝、何首乌之类,或许能够早几日恢复。”谷缜沉思一下,忽道:“这个如何?”探手入怀,取出一枚紫巍巍的灵芝,正是他从怪蟒口中夺来的。仙碧看见紫芝,吃惊道:“这是哪儿来的?” 谷缜将来历说了,仙碧惊喜道:“北落师门跟随历代地母,年久通灵,深谙草木之性。这枚紫芝叫做‘酿霞玉芝’,每一百年生长一分,千年方可成形,这期间若无神物守护,必被禽兽吞噬。可是一旦成形,便可活人肉骨,灵效无比……”说罢将紫芝分成两半,一半给虞照服下,一半却给陆渐。陆渐自知无救,不愿白费灵药,可又拧不过众人的好意,只好勉强服了。“酿霞玉芝”天生灵药,虽不能根除“黑天劫”,却有延缓抵御的功效。芝肉入腹不久,陆渐便觉浑身暖热充实,不似方才那么空虚难熬,再看虞照闭目盘坐,面色火红一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仙碧心知虞照内功深湛,紫芝入腹,已被他真气炼化,当即松一口气,步出门外,只见远峰浮青,近野涌翠,屋前几棵老松繁枝怒发,轮囷如云,树旁几块小山也似的巨石,空秀疏朗,天姿错落。 仙碧揣摩地形,忽地有了主意,双手按地,运转“坤元”神通挪移泥土,左方拱起一座小丘,右方陷落一个凹坑,北边立一块大石,南边移一株苍松,随她神通所至,茅屋四周变得高低起伏,凹凸不平。 片时忙完,仙碧额间见汗,望着变化过后的地势皱眉不语。忽听几下掌声,转眼望去,谷缜立在门首笑道:“这些木石土山大有法度,莫非藏有什么阵法?” 仙碧道:“这是我地部的‘后土二相阵’。倘若地势合适,可以抵御千军万马。”谷缜笑道:“挡得住千军万马,未必挡得住叶老梵。这样吧,我来锦上添花,在姐姐阵内再布一重阵法。” 仙碧摇头道:“你出身东岛,布下的阵势叶梵或许认识,届时破了,岂不白费力气?”谷缜笑道:“保他认不得,也破不了。”说罢指点四周,请仙碧挪移木石,在“后土二相阵”内再设一重阵法。仙碧颇知易理,见他所设之阵既非八卦九宫,也无三才五行,零零散散,全无章法,心中好不奇怪。 摆完阵子,谷缜又请仙碧在屋前挖一个丈许深坑,挖成以后,脱了外衣盖住洞口,又在衣服上薄薄撒了一层浮土。仙碧怪道:“这个坑做什么?”谷缜笑道:“当然是陷害叶老梵了。” 仙碧摇头道:“你怎么断定他会从这里掉下去?再说,这等深坑对付虎狼野兽也嫌浅了,又怎么能困得住不漏海眼?”谷缜道:“深了反而不便。”仙碧正想再问,谷缜已经回屋去了。 仙碧见他的所作所为形同儿戏,无端费去自己许多真元,心中老大不快。拂袖入门,却见虞照面上红光已退,神仪内莹,头顶白气氤氲,有如祥云围绕。陆渐的气色也好了不少,正在闭目养神。宁凝则坐在屋角,拈一块尖石着地勾画,勾出人物山水、走兽飞禽,寥寥数笔,尽得韵致,可是不待画完,忽又刮去,如此涂抹不定,似乎心神不宁。 屋内一时静荡荡的,只剩下宁凝尖石划地的沙沙声,想是觉出气氛有异,不一阵,沙沙声也消失了。宁凝停下尖石,起身走出门外。 日华已颓,暮气西沉,峰巅林梢熔金凝紫,蒸起一片霞光。远坡一畦寒葩,雪白血红,经风一吹,花雨纷纷,再被一卷一荡,落入险坳深谷。 宁凝望见落花,不由自悲身世,但觉山风轻寒,溶溶侵肌,吹在身上,却凉到了心底。凄惶间,身后伸来一只素白手掌,抚过面颊,有如一片软玉。宁凝回头看去,仙碧的碧眼中隐含怜意。宁凝心儿一颤,秀目一片潮润。 仙碧知她心意,将她拉到屋边坐下,软语说道:“傻丫头,想哭就哭出来。”这轻轻一句,有如一石入水,在宁凝心湖中激起层层涟漪,刹那间心闸崩颓,撇一撇嘴,伏在仙碧的怀里喑喑哑哭起来。 自从得知母亲噩耗,宁凝的身心饱受煎熬,直到这时得了一个同性知己,才能宣泄心中的悲苦。仙碧年近三旬,已是宁凝姨母一辈,平素又做地部诸女的首领,最解小女儿的心思,听她哭得悲切,顿知她心中藏了极大的苦痛,不由动了慈母天性,抚着怀中女子丰美的长发,待她哭得差不多了,才说:“宁凝,陆渐性子太痴,你别怪他,要知男女情爱,从来不能勉强。他爱你时,刀山火海也阻挡不了;他不爱你时,就算你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他也不会将你放在心上……” 宁凝哭了一阵,心中悲苦稍去,涩声说道:“我只是一个小小劫奴,哪配谈情说爱?只是他人品不坏,一想到他活不长,就觉惋惜得很。原想他安安静静,少受一些痛苦,可……可他一点儿也不爱惜自己,明明自身难保,还要为那人冒险……”说到这儿,眉梢眼角,流露出一丝妒意。 仙碧摇头叹道:“他便是这个性子。若不如此,就不是他了……”说到这里,想了想,忽道,“宁凝,你听说过白蛇娘娘和许仙的故事么?” 第二章 尔虞我诈 宁凝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个,望着仙碧神色怔忡。仙碧笑道:“你没听说过吗?” “哪儿会?”宁凝脸一红,低声说道,“我小时候住在西湖边,每次游湖,经过断桥,就爱缠着主母……商清影给我讲这个故事,可是每次听完,都忍不住落泪。那时候还小,想到白蛇娘娘被关在雷峰塔下,便带了锄头,跟莫乙、薛耳一起去挖塔基,结果被看塔的和尚发觉,提着棒子追出老远。后来大了几岁,才知道那些都是传说,当不得真的。” 仙碧见宁凝细语缠绵,妙目澄波,越发清灵莹润,如珠如玉,不觉心想:“这女孩儿心如白纸,性子又痴,我那法子近乎算计,对她纵然无妨,也不光明磊落。”一时话到嘴边,居然说不出口。 宁凝见仙碧盯着足前,若有心事,正奇怪,忽听陆渐在屋内咳嗽,宁凝心生关切,若非仙碧在测,必然起身探望,这时忽听仙碧说道:“宁凝你可记得,故事里的白蛇娘娘为救许仙,甘冒奇险,偷来灵芝。又为了见他,不惜毁弃千年道行,水漫金山,犯下大孽,被压在塔下,终古沉沦。可见情之一物,害人不浅哩。” 宁凝心有同感,想到白蛇结果凄凉,又添伤感,忽听仙碧又说:“凝儿,你可知道‘有无四律’的第四律么?” 宁凝摇了摇头,叹道:“我问过沈舟虚,可他从来不说,问莫乙他们,也不肯告诉我,到后来我也不问了。”仙碧略一沉默,苦笑道:“看来沈师兄自知罪孽深重,良心不安,不好意思告诉你。唉,只是如此一来,岂不要我来做这个恶人?”顿了顿,注视宁凝,目中隐含忧愁,“‘有无四律’中,第四律最为恶毒,叫做‘有往有来’。” 宁凝一愣,喃喃道:“有往有来?”仙碧道:“所谓‘有往有来’,就是说父母是劫主,儿女也是劫主,父母是劫奴,儿女也是劫奴。虽说劫力逐代衰减,父母为奴,传到儿女一辈,劫力就弱了大半,再到子孙辈,十九便可脱劫,但无论怎的,这《黑天书》遗祸三代,真是千古以来最恶毒的法门。但凡劫奴,对这一律均是深以为耻,想来你问到他们,他们不说,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说到这儿,忽见宁凝檀口微张,面无血色,心中又愧又怜,长长叹了一口气,抚着宁凝的面颊说:“西城中人,称我为半个劫奴,你知道原因么?” 宁凝定一定神,道:“听说……听说……”说到这里,涨红了脸。仙碧微微苦笑,看了身后茅屋一眼,“你别怕,我不会在意的。虞照倒是常恨别人说起这事,揭了家母的短处。故而但凡他在,便不容别人议论。可此事家母既然做了,又怎么能让人不说呢?那时间,她年少无知,误将家父炼成劫奴,后来机缘巧合,结成夫妇,诞下了我。依照第四律,我继承了劫主真气,又有劫奴劫力,真气劫力相互抵消,才不致遭受侵害,而且得天独厚,既有家母神通,又有家父劫术,身兼两家之长。是以这第四律对他人来说是极大痛苦,对我而言,却是天降的福气了。” 她说到这里,注视宁凝:“由这第四律,还能推理出一个极大的禁忌,你要记得明白!”宁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仙碧硬起心肠说道:“真气劫力互相生克,主奴结合,生出的后代或许无恙。若是劫奴与劫奴婚配,产下婴儿,父母劫力交合,必然形成全新劫力。这种劫力独一无二,没有相应的真气可以解救,三个时辰之内,婴儿必因‘黑天劫’发作惨死……” 仙碧说到这里,只觉宁凝娇躯颤抖,低头望去,见她闭上双眼,神情近乎虚脱。仙碧不忍再说,过得半晌,忽听宁凝说道:“原来劫奴间不能婚配,就如白蛇娘娘一样,无论怎样灵通变化,总是异类,与凡人结合,必遭天谴。可是,为什么明知这样,白蛇娘娘还是无怨无悔,始终喜欢那个负心薄幸的凡人?宁可毁弃道行,遭劫沉沦,想起来,她真是傻气得很……” 她仿佛自言自语,说的是白蛇痴情,仙碧却知道她是借以自况,心中悲喜交集,后面的话堵在喉间,好一会儿才说:“有件事情,本不当与你说,但陆渐性命危殆,不容耽搁……嗯,你可知道,万归藏城主仙逝以后,西城暴发过一次大战?” 宁凝低头道:“我妈妈去世那次么?”仙碧的脸上血色消失,喃喃道:“你果然知道了!” “是啊。”宁凝凄然一笑,“宁不空是我爹爹,越方凝是我妈妈,至于沈舟虚,却是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说到这儿,她虽竭力克制,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仙碧大觉头痛,皱眉说:“这也不能全怪沈师兄,当时火部之强,西城无两,其他七部若不奋起反击,必被逐一吞并……”说到这儿,忽见宁凝神气愤怒,只得道,“也罢,过去的事多说无益。陆渐却是令尊所炼劫奴,听说宁不空已回中原,可是当真?” 宁凝心头一动,说道:“你要我求他救陆渐么?”仙碧摇头道:“宁师兄的脾气我也知道,别说他未必肯救,就算他肯施救,陆渐也必不领情。不过除了劫主施救,我还想到了一个应急法子……”说到这儿,住口不言。 宁凝忍不住道:“什么法子?”仙碧深深看她一眼,轻声说道:“依照第四律,你是宁不空唯一的女儿,继承了他的真气特性,若能将体内劫力化为真气,便能在紧要关头救下陆渐。只不过陆渐的‘黑天劫’聚集已久,一旦发作,势必不可收拾,若要遏止,借用劫力必多。依照第二律‘有借有还’,你借力太多,必然诱发‘黑天劫’,而你的‘黑天劫’,又非沈师兄不能压制……” 宁凝腾地站起,怒道:“你要我去求那个大恶人……”仙碧叹道:“经此一事,说不定还能化解前代的恩怨……”宁凝涨红了脸,大声说:“他害我妈妈惨死,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仙碧一愣,苦笑道:“但他身为劫主,你若杀他,你也没命,你若死了,又有谁来救陆渐呢?方才不是说了白蛇娘娘么?她为心爱之人,不惜毁弃千年道行,终古沉沦。你为了陆渐,就不能忍一时之气,委曲求全么?” 宁凝不由呆住,种种亲仇爱恨涌上心头,忽而母亲之仇占了上风,忽而又被对陆渐的柔情充满,两般情愫冲突激荡,宁凝忽地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仙碧急忙将她扶住,度入真气。宁凝睁开双目,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润湿了仙碧的衣袖。 仙碧正觉困惑,忽听有人说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仙碧转眼一瞧,谷缜倚在门口,心知方才的话必然被他听去,不由变色喝道:“臭小贼,我们女儿家说话,你也敢来偷听?” “姐姐饶恕则个。”谷缜连忙拱手。仙碧也无暇多理,见陆渐并未跟出,心中稍安,问道:“你说还有法子?那是什么?”谷缜道:“依照第四律,沈秀是沈舟虚的儿子,也就是宁姑娘的劫主?” 仙碧点了点头。谷缜道:“那么说,他的真气也能解宁姑娘的‘黑天劫’?”仙碧若有所悟,说道:“依你所见……”谷缜道:“沈舟虚忒难对付,但他的乌龟儿子却脓包得很,只需逮着他,也不用低声下气,只需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量他也不敢不度真气。只可惜,叶老梵多事,竟然把他带走了。” 仙碧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法子才叫无用,人到了叶梵手里,若不胜过叶梵,怎么抢得回人?”谷缜长眉一拧,方要说话,忽听一声长啸远远升起。三人转眼望去,一道蓝影逶迤如电,自对面山坡上一泻而下,叶梵蓝袍长发,伫立阵前。 之前那随从负伤逃回,叶梵听说虞照伤势痊愈,十分意外,心想仙碧已是对手,加上虞照势所难当。犹豫半晌,又觉谷神通那一击何等厉害,虞照短期内岂能康复?这其中必有奸诈,随即叫来随从,察看伤势,发觉那枚石子入腿三分,胫骨却很完好,依照虞照往日的神通,只这一下,随从这条左腿是折断无疑的了。 叶梵断定虞照虚张声势,安置好白湘瑶,立刻赶来追杀,心想即使杀不了仙碧,趁着虞照伤重将他击毙,来日也少一个劲敌。 他想到便做,追赶上来,本以为虞照一行必然走远,万不料对头胆大包天,不但逗留不去,还在坐着闲聊。叶梵凝神观察,茅屋四周地形诡谲,怕是对方诱敌诡计,在对面山坡审视许久,看出端倪,这才长啸现身。 仙碧心叫糟糕,忽见叶梵一顿足,向左方一座土丘掠去。仙碧一晃身,隐没不见。“后土二相阵”可以隐藏身形,只需深谙阵法,合以地部神通,一松一石,一丘一坑,均可成为莫大障碍。 叶梵瞧出土丘就是阵眼,方要出手摧毁,忽觉左侧锐风突起,不由大喝一声,挥掌迎出,只这一个间隙,仙碧挪移土石,叶梵身边的景物起了微妙变化,土丘变矮,阵眼移向它处。 叶梵不料这阵法竟是活的,凝神再看,土耸石立,老松横柯,四周人影全无,静荡荡的一无声息。叶梵看似骄狂,本身却是昔年天机宫后裔,精通先天易数,见状不敢乱动,静观阵形,寻找破法。 仙碧不容他细想,凭借阵法掩护,身如旋风,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不时袭扰。叶梵一不留神,左胁吃掌力掠过,又痛又麻,急忙双掌护身,呼呼几下,扫得松木倒伏,石块满地乱滚。 这一妄动,阵中禁制四起,土石汹涌。可是“鲸息功”遇强越强,叶梵受了逆境激发,使出了浑身的本事。仙碧远在数丈之外,也觉掌风吹面,厉如刀割。此时她与叶梵身在阵内,一明一暗,她能瞧见叶梵,叶梵却不容易看见她。谷缜、宁凝处在阵外,反而能够通观全局,遥见泥石纷飞,裹着红蓝两道人影,如两道惊虹乍分乍合,惊险处间不容发。二人脚下土地更被“坤元”催动,势如水波跌宕,变幻起伏。 突然间,仙碧大喝一声:“着!”蓝色的人影向后一缩。宁、谷二人窥见,各各心喜:“姓叶的受伤了……”忽见蓝影变快,向前闪电迎出。二影交错,北落师门发出凄厉叫声。红影如飞火流焰,随风飘出,横飞三丈来远,落在一棵大树后面。叶梵却只一晃,突然绕过阵势,向茅屋奔去。 原来,叶梵久战不胜,忽出诡招,仗着内功浑厚,运劲于胸,硬受了仙碧一掌。仙碧自觉得手,尾随追击,不料叶梵蓄足了势头,突然反击。 仙碧发觉中计,退让不及,只有硬接一掌。叶梵的武功高过仙碧,仙碧一旦硬碰,相形见拙,虽然逃过了“陷空力”的纠缠,却被叶梵的真气侵入经脉,半身瘫软,五内沸腾,一口逆气堵在胸口,几乎儿昏了过去。 叶梵硬挨一掌,护身真气几被震散,胸口隐隐作痛,也是很不好受。他见虞照藏身不出,益发笃定他伤势沉重,当即压住血气,一边推演阵法奥妙,一边向茅屋赶来。 “后土二相阵”无人主持,威力减少了大半,仙碧眼望叶梵直奔茅屋,心急如火,连转内功,化解入侵真气。谁知越是心急,那股异气越是顽固,眼见叶梵逼近茅屋,急得几乎流下眼泪。 突然间,叶梵脚下一顿,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的一片乱石,神气十分古怪。 仙碧瞧出那片乱石正是谷缜设下的阵中之阵,那阵势不成章法,本想叶梵一攻即破,可是看着情形,似乎将他难住。仙碧心中惊奇,忙用先天易数、奇门遁甲推演那阵,却没有一种道理与之吻合,不觉更加奇怪。可是对手止步,终究于我有利,于是趁着良机,全力化解入侵的真气。 叶梵在“后土二相阵”中吃足了苦头,好容易来到此间,格外谨慎小心,眼见这片石阵东一堆,西一簇,章法凌乱,不是九宫八卦,也非三才五行,若说合于北斗天罡、周天星象,却也似是而非。总之任他绞尽脑汁,也推敲不出其中的奥妙,但他先入为主,心想这片石阵放在这里,必定也是属于“后土二相阵”,前阵那么厉害,后阵只会更加厉害,可是前阵厉害,还算有理可循,这片石阵却是诡异无比,如果胡乱闯入,必然为其所陷。 想到这儿,叶梵心念一转,冷笑道:“虞照,你自称好汉,怎么尽躲在屋里装缩头乌龟?有本事的就出来一会。”他一声叫罢,忽听一声轻笑,谷缜笑吟吟地踱出门外。 若是虞照迎战,倒在叶梵意料之中,谷缜大剌剌抢出来,反而叫他十分惊疑。这小子的斤两叶梵十分明白,他胆敢露面,必是倚仗了这屋前的阵法。一时间,叶梵戒心更重,越发不敢轻举妄动。 谷缜走了几步,来到阵势中央,笑嘻嘻说道:“叶老梵,我就知道,你从来不做缩头的乌龟,只做露头的乌龟,有本事的就过来会会。” 他学着叶梵的口气,说到“露头”两字,格外加重语气。叶梵勃然大怒,欲要上前,忽又寻思:“这小子故意激我入阵,这阵子必有古怪,一旦踏足,再退出来可就难了。”抬眼一瞧,忽觉谷缜所立之处,离自己不过四丈,奋力一跃,大可抵达,叶梵微微冷笑,心想:“这对小狗男女自作聪明,以为躲在阵里,我就拿他无法。却不知老子脚不沾地,照样可以拿他出气。”转念间,他仰天长笑,笑声未绝,忽地掠过四丈,向谷缜劈面抓到。 他长笑扰敌,出其不意,但谷缜何等精乖,叶梵才动,他也向后掠出,不料叶梵出手星疾电发,任他退得再快也难躲开。仓促间,叶梵五指逼近,指尖带起劲风,犹如五把钢锥,谷缜顺着抓势向后力仰。若是换了往日,势难脱困,但他练成“猫王步”以后,身手矫健了许多,叶梵的指尖还差寸许,一纵之势就已用尽。他心中恼怒,左脚点地,想要蓄势再上,不料足底一虚,身子陡往下沉。 叶梵大惊失色,急运神功护体,不料那陷阱一无机关,也非极深,正要借势纵起,忽听谷缜叫道:“虞兄且慢……” 叶梵慌忙煞住势子,心中骇异:“雷帝子也在?如今我在坑中,他在地上,完全占尽地利,也不用痊愈,只需平日七八成本事,也能将我制住。” 叶、虞二人的修为相差微弱,叶梵陷入土坑,地势十分不妙,倘若虞照守在坑边,叶梵贸然突上,半空中无所凭借,势必为他所伤。要是再让仙碧缓过气来,二人合力,叶梵难以生离此地。 一刹那,叶梵的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忽然有些明白,这土坑不过丈许深浅,或许是敌人故意挖掘,诱使自己纵出,以便居高临下狠下杀手。叶梵越想越惊,不觉蹲身屈膝,仰望上方,额头上慢慢流下汗水。 仙碧化去入侵真气,匆忙赶了上来,恰见叶梵中计坠坑,不觉又吃一惊,再听谷缜大叫虞照,更觉奇怪。但她也是聪明人物,转念明白了谷缜的诡计,心想:“这小子先摆下奇阵,引得叶梵疑神疑鬼,不敢步行入阵;后又笑骂激将,诱他失足落坑、丧失地利;而后再借虞照的威名,唬得他不敢轻易纵起。这里面最妙不过‘虞兄且慢’一句,以虞照迅雷急电的性子,绝无动手缓慢的道理,若说‘虞兄动手’,不合他的性子,说到‘虞兄且慢’,却正好显出虞照急于动手,却被谷缜喝住,改为潜伏坑旁,伺机伤敌。嗯,是了,他故意将坑挖浅,也是为了勾起叶梵的疑心。倘若挖一个十丈深坑,叶梵必然以为我们武力不足,想凭机关将他陷住,一个浅坑,反而显出我方有恃无恐,若不然,似他这等高手,纵有百丈深坑,怕也无奈他何……” 想到这儿,仙碧望着谷缜,暗生戒心:“这小子智勇双全,天生就是大高手的坯子,如今所差的只有武功;他本是东岛少主,眼下似乎犯了事情,为岛上的高手逼迫,来日若为东岛宽宥,岂不是我西城的劲敌?” 谷缜见仙碧注视自己,却不知她转着如此心思,只笑道:“仙碧姑娘……”仙碧点头不语,坑下的叶梵听在耳中,不由大为懊恼,怨怪自己一时犹豫,又来一个劲敌,若只虞照一个,舍命一搏还有胜机,算上仙碧,可就糟糕之极。 他只顾发愁,却不料上面唱的是一出空城计。谷、仙二人均知眼下情形微妙,互使一个眼色,齐齐退回屋内,商议后面如何。 才到门前,仙碧心头一跳,一股杀气扑面而来,这杀气来得突然,虽不锋利专注,却似涵盖八方。她不及转念,挽着谷缜纵身后退,刹那间,眼前金虹电闪,耳边传来咔嚓细响,小小茅屋齐腰斩断,连着偌大的棚顶轰然崩塌,可是还在半空,金虹忽又电卷回去,将那半幢残屋圈住,一拖一带,向后退的两人当头压来。 仙碧抬掌一迎,残屋支离破碎,化作一天碎屑。蒙蒙尘土中,金光破空射来,突然间,谷缜只觉身周旋风激荡,忽听仙碧发声轻喝,那道金虹陡然缩回。 尘埃落定,谷缜定眼望去,只见茅屋正中,狄希左袖盘在臂上,右袖却如一条飞蟒,凌空抖出三丈,彼端袖口,已被陆渐空手揪住。狄希注视陆渐,神色大为惊讶。 “九变龙王。”仙碧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想象不出屋外阵法如此森严,狄希如何潜入屋内。狄希那条长袖本是冲着虞照去的,虞照运功正到紧要关头,原本无力抵挡,不料陆渐突然出手,用“补天劫手”捉住了长袖。 金影闪过,狄希身形消失,陆渐忽觉袖上大力涌来,身不由主腾起丈许,虎口一痛,长袖脱手。长袖虽失,之前的那股大力并未消灭,经由双臂绵绵涌入,陆渐胸口一闷,血气直冲咽喉,眼前的金影淡如流光,锋锐之气如惊潮涌来。 狄希夺回长袖,便施杀手,长袖吞吐之快不容眨眼。仙碧正要惊呼,忽见白光一闪,烟气去如飞剑,与那金光一交,发出轻雷似的一声爆鸣。 金光后缩,狄希在三丈外现出身形,长袖拖地,面有讶色。陆渐也同时坠地,落地时双脚发软,正要坐倒,忽觉一只手从后扶住,掉头一看,虞照已然收功,浓眉飞扬,傲然挺立。 陆渐又惊又喜,正想出声,忽听耳边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说道:“别动。”陆渐一愣,回头看去,只见虞照口唇翕动,那声音续道:“方才那一招牵动内伤,我眼下乏力,要你支撑。” 陆渐恍然大悟,耳边的话竟是虞照内力传音,原来他为救自己,提前收功,内伤并未痊愈。陆渐只觉虞照的大手隐向下沉,心知他正竭力与内伤相抗,可是转眼望去,又见他面色如常,透出一丝轻蔑笑意。 狄希城府颇深,见状徐徐收起袖子,眼里清光流转,在虞照脸上扫来扫去。陆渐吃过大亏,心知此人狡狯,长吸一口气,挺直腰身。他久受“黑天劫”之苦,身子十分虚弱,适才又被袖上的奇劲所伤,只觉虞照手劲渐沉,双腿不由微微发抖。 又听虞照低声说道:“这姓狄的袖子名为‘太白剑袖’,加上‘龙遁’身法,正是仙碧的克星。他若知道我内伤未愈,大势去也……”他说话之间,狄希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的双唇,陆渐心知到了生死关头,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力,咬紧牙关,挺然不动。 这时间,由仙、谷、宁三人看来,虞照不但没有受伤,反倒由他托着陆渐。三人无不欢喜,均想虞照伤愈,多了一个强手,就算叶梵、狄希联手,也未必会输。 狄希瞧了半晌,忽而笑道:“雷帝子素来光明磊落,怎么今天尽说悄悄话儿?”众人闻言,方知虞照用了“传音入密”之术,谷缜转念最快,又见陆渐大汗淋漓,登时猜到时下窘境,嘻嘻笑道:“狄叔叔,你怎么来的?” 狄希漫不经意道:“我追一个对头,顺路来的。”谷缜笑道:“哪个对头?”狄希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难临头,还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谷缜笑道:“小弟闲人一个,闲人管闲事,天经地义。狄兄却是大忙人儿,不知东瀛的鸟铳生意忙得如何?” 狄希笑了笑,淡然道:“托福,还好……”话音未落,长袖电出。谷缜不及躲闪,那袖飘然一折,忽又扫向仙碧。 仙碧心知“太白剑袖”贯注真力,利如刀剑,方欲躲闪,长袖忽又缩回。狄希微微一笑,说道:“果然如此……” 谷缜暗叫不好,只听狄希笑道:“久闻虞兄与仙碧姑娘本是爱侣,相互间至为关切,如今虞兄见我向仙碧姑娘下手,为何一动不动?” 虞照不料此人如此厉害,只一招,就试出了自己的虚实。狄希见他神色,越发笃定,又笑道:“这么说,虞兄内伤未愈了?”说着双袖下垂,笑容不减,目光却慢慢变冷,好似两把钢锥。 忽听一声长笑,仙碧应声望去,远方树梢之上,左飞卿迎风而立,白衣飘飘,直如羽化登仙。 仙碧又惊又喜,几乎大声欢呼。左飞卿一声笑罢,朗朗说道:“九变龙王,你我胜负未分,就想换对手么?”狄希笑了笑,曼声说道:“君侯神出鬼没,狄某捉摸不着,无可奈何,只好向雷帝子讨教了。” 左飞卿冷笑道:“左某不是躲你,只不过你东岛以谷神通为首,恃多为胜。如今谷神通不在,咱们一个对一个,那是最好不过。”虞照哼了一声,冷冷道:“少给自己贴金,谷神通要收拾你,何须以多为胜?他只需露个嘴脸,你这假神仙的法术立马不灵了。” 左飞卿道:“避强击弱,本是武学精要,左某技不如人,自然不会妄自尊大,弄得一身是伤,结果还要女人庇护。”虞照被他说中心病,恼羞成怒,喝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虞某别说受伤,就是粉身碎骨,也胜过你这夹屁而逃的懦夫。” 左飞卿脸一沉,方要发作,仙碧叫道:“两个蠢材,大敌当前,还争什么闲气?”左飞卿冷笑道:“仙碧妹子说话,左某断无不从,哼,先退外敌,再说其他。”满头白发散开,袖里风蝶乱舞,如云似雾地罩向狄希。 狄希飘身一纵,升起丈余,左袖笔直抖出,在地上一拂,袖劲反激,带着他盘旋而上,竟与左飞卿直面相对,同时左袖疾出,扫开风蝶,“嗖”的一下,刺向左飞卿的胸口。 仙碧恍然大悟,心想:“‘太白剑袖’能借长袖之力凌空行走,无怪这厮不经‘后土二相阵’,原来是从天上潜入茅屋。” 转念间,狄希的长袖越舞越快,两道金光十分刺眼,忽而右袖拂地,左袖攻敌,忽而左袖拂地,右袖攻敌,乃至于身处半空,两袖齐出,木石一被扫中,登时四分五裂。以左飞卿之能,也不敢轻撄其锋,只有驾驭风蝶避实击虚,不料大袖质料奇特,裹成一束,如刀如枪,一旦展开,又化为一面遮天蔽日的软盾。 陆渐瞧得眼花,不自觉心生钦佩:“这‘太白剑袖’果真厉害,无怪那天狄希曾说:他若用袖,我接不下三招。”再看左、狄二人,本是一色的风神俊秀,武功又均是轻灵潇洒,只见广袖风举、纸蝶云屯,袖来蝶去,托着一金一白两个飞天仙人。 斗不多时,日色向晚,山风渐厉,呜呜呜如响号角。空中二人越斗越快,渐至于形影模糊,奇怪的是,两人身法越快,风蝶也随之变快,狄希的长袖却变得十分舒缓,一发便收,似被某种无形之力拦住,每招每式都无法使足。 陆渐方觉不解,忽听虞照冷冷说道:“姓狄的与左飞卿长空争雄,真是不自量力,他不知道风部神通与天风呼应,风势越大,神通越强么?”陆渐心头一动,定眼看去,此时山风大起,左飞卿得了风,如鱼得了水,不但身法变快,更引来狂风,牵制对手的长袖。 狄希这一路剑招出自“龙遁”九变中的“云龙变”,向来罕逢敌手,不料西城神通一得天时,威力倍增,一阵乱风,吹得双袖摇摇荡荡,几乎被风蝶乘虚而入。高手相争,不容半点差池,狄希情急之下,只好收了“太白剑袖”,只凭身法躲避。“龙遁”身法天下独步,若是不求伤敌、但求自保,左飞卿神通虽强,却也无可奈何。 又斗数招,狄希扬声高叫:“叶兄,再不出手,更待何时?”仙碧心头一凛,她假意关注空战,大半的心思却在防范叶梵,谁知土坑中始终一无声息。仙碧心中迷惑,不由暗自运功,注视土坑。 狄希连叫两声,无人答应,心中不耐,一拂袖,掠过土坑上方,往下一瞧,大为吃惊,那坑内空空如也,竟无一个人影。 狄希分明瞧见叶梵掉入坑里,忽不见人,心中十分迷惑,他的双袖接连拂地,每拂一次,就飘退丈许,形如两条长腿大步疾行,拂到第五次,他已落在阵外,长笑道:“风君侯,今日暂且作罢,岛王与沈瘸子约在后天正午,届时天柱峰下,你若有胆前来,咱们不妨再较高下。” 左飞卿白发收拢,冉冉落下,冷笑道:“你不过仗了谷神通的威风,真以为左某不敢去吗?好,后天便后天,天柱峰下,不见不散。” 狄希哈哈一笑,转身即走,一晃一荡远去数丈,化作一点金光,隐没在山林深处。 左飞卿目视狄希去远,神色十分沉重。忽听一声刺耳锐响,远方树林中射出一溜青光,直奔虞照而来。 仙碧伸手欲拦,左飞卿一挥袖,风蝶如云似絮,将那暗器轻轻托住。虞照接过一瞧,却是一块巴掌大的树皮,新揭不久,外青内白,青皮上用锐物刻了两行字迹:“后日午时,天柱峰前,海眼雷帝,死活听天。”落款“东岛叶梵”。 虞照抬眼望去,树林中似有蓝影闪没。谷缜纵下土坑一瞧,发现坑壁有一个洞口,可容一人出入,洞内湿气逼人,黑黢黢的不知通向哪里。谷缜念头一转,忽地哈哈大笑起来,陆渐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谷缜出了土坑,笑道:“叶老梵生来最好面子,他被我算计,藏在坑里不敢出来。等他醒悟上当,本会冲突上来,不料狄希忽然出现。四尊之中,叶梵居首,狄希次之。叶老梵一贯自负胜过九变龙王,若被狄希发现掉在坑里不敢出来,岂不是丢光了脸面吗?是故他明知上当,也不肯现身,只想如何遮盖这一桩丑事,于是乎运起玄功,硬生生地在坑底开出一条地道,一直通到那边的树林。这么一来,不但狄希见不着他,事后说起此事,叶老梵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只不过,他短时内打通这条通道,必然消耗了不少真元,今日已经不堪再战。叶老梵吃了这种闷亏,怒气自然难平,他见狄希与风君侯约下战期,也照样画葫芦,向虞兄挑战,力图挽回几分脸面。”他说到这里,幻想叶梵满身泥土的窘样,呵呵呵笑个不停。 仙碧忽道:“谷缜,你方才设的那个阵子,到底有什么玄虚?”谷缜笑道:“什么玄虚也没有。”仙碧啐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个鬼阵子,都是你胡摆乱设,用来骗人的。” “不但骗人,而且专骗能人。”谷缜呵呵一笑,“叶梵家学渊源,天下的阵法没有几个他不认识的,唯有不是阵法的阵法,才能将他唬住。”仙碧瞪着他,嗔也不是,喜也不是,最后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小子太过奸诈,日后谁做了你的媳妇儿,那才叫倒霉呢。” 左飞卿忽道:“虞照,叶梵叫阵,你敢不敢去?” “怎么不去?”虞照冷冷道,“虞某输给谷神通,却也不怕他。”左飞卿冷笑道:“死鸭子嘴硬。”虞照怒目大睁,左飞卿一摆手道:“我懒得跟你啰唆,你如今的样子,一根指头也能将你推倒。当务之急是找个隐蔽之处,施展‘风雷转生法’。” 虞照一愣,仙碧惊喜道:“飞卿,你肯用‘风雷转生法’?”左飞卿叹道:“仙碧妹子,莫非我在你眼中,真的那么不堪么?”仙碧脸一红,低声说:“我……我哪儿有?” 左飞卿正色道:“左某纵然性子古怪,大是大非却还分得明白。后日一战,事关西城尊严,不是为我一人荣辱。老酒鬼不去也罢,既然要去,就该闹他个天翻地覆,这么病怏怏的,还没打架,先叫人寒心。”虞照脸膛涨紫,怒道:“你说得天花乱坠,其实也不过怕了谷神通……”左飞卿大怒,盯着他冷冷不语。仙碧不由苦笑道:“你们两个,后天去是不去?” 虞照道:“虞某可不是怕死的懦夫。”左飞卿也道:“男儿千金一诺!”仙碧叹道:“既然都去,还争这些闲气做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过了半晌,左飞卿忽道:“前方有个岩洞,大小正好合适。”他当先带路,行了数里,果见山腰上一个山洞。仙碧说道:“你二人行功,我来护法。”又对其他三人说,“如今形势紧迫,须以‘风雷转生法’为虞照疗伤。待会儿我要封闭洞口,不能打扰他们……”说到这里,她深深看了宁凝一眼,眼里大有深意。宁凝一怔,默默低头,十指绞在一起。 仙碧知道多说无益,叹一口气,运起“坤元”神通,结土成障,封住洞口。行将封闭时,其他三人透过罅隙,仿佛看见虞照与左飞卿相对端坐,四掌相抵,随着洞口合拢,洞中萧萧訇訇,发出奇响怪声。 陆渐惊道:“这是什么神通?”谷缜想了想,说道:“《易经》有言:‘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说的是雷风相薄,刚柔并济,能够造化阴阳,生成万物。‘周流电劲’刚明正直,‘周流风劲’夷冲潇洒,貌似相克,其实相生。这法门叫做‘风雷转生’,顾名思义,就是风、雷二部的真气汇合,能够逆转生死,化成奇功。” 三人边说边走,遥见远处山坳中林幽水旷,亭台潇洒,近了一看,却是道士开设的一座茶社。 三人讨了三杯清茶,慢品闲聊,各述别情。说话间,忽听笃笃声响,仿佛竹杖点地,陆渐转眼一望,变了脸色,只见宁不空峨冠长袍,拄杖而来,入亭中坐下,讨一杯茶捧了沉吟。 陆渐再看宁凝,见她呆望父亲,神气茫然。谷缜与宁不空虽未谋面,但瞧陆渐神色和宁不空的相貌,心中猜到几分,即沾茶水,在桌面上写出“宁不空”三字。 陆渐方要答话,忽见谷缜摆手示意,陆渐醒悟,也用茶水写了一个“是”字。谷缜又写:“三十六计走为上。”陆渐未答,宁凝已写道:“我与他说几句话儿。”忽地站起身来,还没开口说话,宁不空忽地叹道:“凝儿,我找得你好苦。”宁凝吃了一惊,谷缜也是老大疑惑,望着陆渐写道:“他真是瞎子?”陆渐也是一脸迷惑,写道:“不错。”谷缜一皱眉头,又写:“老贼有备而来,大大的不妙。” 宁不空又说:“凝儿,你怎么不说话?”宁凝只觉心跳变快,低声说:“你……你找我做什么?” 宁不空眉头皱起,招手说道:“孩子,你过来……”宁凝一愣,陆渐扯住她的袖口微微摇头,宁凝轻咬朱唇,忽地摆脱陆渐,走到宁不空面前。 宁不空伸出大手,指尖拂过女儿面庞,一时间,脸上流露出一丝怅惘,喃喃说道:“真像,真像……”说时眉尖颤抖,忽地“咔嚓”一声,手中竹杖折成两段。 宁凝吃惊道:“你,你……”宁不空摇了摇头,苦笑道:“没什么,我想起了你母亲,唉,你的样子,和她真是很像……” 宁凝心神摇荡,想到母亲惨死的情形,心中悲苦难抑,不由冲口而出:“爹爹……”宁不空应声一震,脸上闪过奇特神情,沉默半晌,一拍桌子,哈哈大笑,笑了半晌说道:“好,我宁不空也有女儿了,好,我宁不空也有女儿了……”说着又是大笑,笑声越见凄厉,直如枭鸟夜哭。 宁凝自幼与父亲分别,此时重逢,心中大不自在,自觉虽有父女之亲,却始终隔了一层,不能如其他女孩儿一般承欢膝下。听他如此怪笑,心中更觉别扭。 宁不空忽地止住笑声,森然说道:“凝儿,你放心,我父女既然重逢,我决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儿委屈,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要让你过上公主一样的日子。哼,公主又算什么?给姓宁的提鞋也不配……” 谷缜越听越觉滑稽,听到最后一句,噗地笑出声来。宁不空脸一沉,冷冷道:“谁在笑?”谷缜不及答话,陆渐抢着说道:“是我。”谷缜大皱其眉,心想陆渐虽是好心,我又怎能让他代过?方要自承罪过,忽听宁凝说道:“爹爹,他不过笑笑,你可别怪他。” 宁不空的脸上怒气未消,面肌抽搐数下,冷冷说道:“也罢!凝儿,有生以来你第一次求我,爹爹就许你一次,若不然,只凭他这一笑,烧成炭灰也便宜了他。”宁凝听得打了个突,忽见宁不空将袖一拂,叫道,“走吧。” 宁凝忙道:“爹爹且慢,我还有一事求你。”宁不空皱眉道:“什么?”宁凝道:“陆渐的‘黑天劫’便要发作,我求你救一救他。” 宁不空脸一沉,冷冷道:“凝儿,他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何替他求我?”宁凝道:“他……他是我的朋友,救过孩儿的性命。”宁不空一皱眉,说道:“很好,陆渐,你过来。”陆渐道:“我过来做什么?” 宁凝大急,心想仙碧说得不假,陆渐外和内刚,骨子里倔强,即便父亲肯救,他也未必领情。当即向陆渐连使眼色,要他屈服,陆渐却如不见,只是低头品茶。 宁不空呆站了一会儿,冷冷说道:“凝儿,你看到了么?这小子自作孽,不可活,你不用理他,让他死去也罢。”说着踱出亭外。 宁凝心一急,拉住陆渐,转身追赶,陆渐身子虚弱,经她一拽,身不由主随她奔出亭外,不由叫道:“宁姑娘,你做什么?” 宁凝心中有气,抿嘴不答。陆渐挣扎乏力,脚下踉踉跄跄,口中连声叫道:“宁姑娘,宁姑娘……”谷缜从后跟出,见状心里笑翻:“陆渐啊陆渐,最难消受美人恩,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他自顾嘲笑别人,却忘了自己也是为情所困,比陆渐好不了多少。 宁不空缓缓前行,宁凝拉着陆渐默默跟随。走了时许,宁不空突然驻足,转过身来冷冷说道:“凝儿,你真的要救这小子?”宁凝道:“他是女儿的救命恩人,还请爹爹大发慈悲。”宁不空摇头叹道:“乖女儿,你这话可说错了。”宁凝道:“怎么错了?”宁不空冷笑道:“为父心中,包罗万有,唯独没有慈悲二字,你让我大发慈悲,岂不是为难我吗?” 宁凝一愣,低声道:“可是他救过女儿……”陆渐忍不住道:“你也救过我的,咱们早就扯平了。”宁凝气得秀目圆睁,陆渐却梗起脖子说道,“宁姑娘,你不用为我低声下气求他,死便死了,我又不怕……” 宁不空冷笑道:“凝儿,你不用理会他,这小子最不知好歹。再说了,哼,他本就是我宁家的狗奴才,奴才救主子天经地义,哪有什么恩不恩的?” 陆渐怒血上涌,大声说道:“我是狗奴才,你不就是狗么?”他一句骂完,忽觉口不择言,忙道,“宁姑娘,他是狗,你却不是。”他这一解释,越描越黑,宁凝哭笑不得,谷缜却是暗暗好笑:“这陆渐,斗嘴的本事长进不少。” 宁不空脸色铁青,忽地将身一晃,食指伸缩如电,在陆渐胸口点了一下,猛然间,陆渐只觉一股寒气透胸而入,直抵身体深处,那儿突然碎裂,化为无底黑洞,嗖的一下,将浑身的精气尽数吸走。 陆渐大叫一声,瘫倒在地。宁凝心中骇然,抬眼望去,父亲双眉倒竖,脸上透出一股浓浓的戾气,宁凝吃惊道:“你……你做了什么?” “做什么?”宁不空阴沉沉一笑,“这狗奴才仗了鱼和尚那秃驴的势,以为区区几道禁制就能抗拒《黑天书》的铁律?哼,我今日就将禁制破去,看他会有什么结果?狗奴才不是不怕死么?不知道‘黑天劫’的滋味他怕不怕?” 宁凝不料父亲如此恶毒,一刹那,只觉眼前发黑,喉间腥甜,恍惚间,只见宁不空那张脸阴沉沉、冷冰冰的,竟是说不出的丑恶狰狞。 这一劫来得太快,陆渐不及挣扎,无法想象空虚、痛苦汹涌而来,即便昏沉之间,也能清晰感知。他口不能言、眼不能张,肌肤阵阵痉挛,耳边轰隆鸣响。 “黑天劫”之所以厉害,并非一发即死,而是发作之后,非得经历几个时辰的折磨才能断气。这期间,刺其心,断其头,也不能让劫奴立即死去,只需头颅完好,“黑天劫”的痛苦仍能感知。劫奴借力越多,痛苦越大,即便一个时辰,也如经历千百岁月。 宁凝幼年之时,曾见过沈舟虚惩戒一名犯错的劫奴,令其历劫而死,当时情状之惨,宁凝多年来刻骨铭心,常在梦中因此惊醒。眼看陆渐情形,忆起往事,不觉芳心尽碎,悲痛欲绝。突然间,她的双颊闪过一抹潮红,俯下身子,一手按着陆渐的膻中,一手按住他的丹田。 宁不空若有所觉,眉头一颤,叫道:“凝儿,你做什么?”宁凝闻如未闻,凝视陆渐面庞,全神贯注,宝相矜持,通体若有淡淡柔光,隐脉中的劫力源源不绝化为真气,经由双手涌向陆渐。 宁不空心有所悟,忽地厉声叫道:“你疯了?”飘身上前,一指点向宁凝,这时身后风起,又猛又急,宁不空不由大喝一声,反袖扫向来人。 谷缜见陆渐禁制被破,也极惊怒,及见宁凝欲渡真气,想到仙碧所说的话,心知第四律“有往有来”,明示劫主、劫奴均能遗传;宁凝的真气性质与宁不空一脉相承,但她劫奴之身,要用真气,便须借力,依照第二律“有借有还”,她救了陆渐,便有历劫之患,是以宁凝此举,分明已有舍身为人之意。 事到如今,陆、宁二人一生一死,难以两全,眼见宁不空出手阻止,谷缜忍不住施展“猫王步”旋身急上,绕到宁不空身后。正要出手,一股暖流迎面拂来,谷缜不及转念,衣衫火苗一蹿,腾地燃烧起来。 谷缜翻身仰倒,连滚数匝,火势才灭,但觉多处炙痛,已被烈火灼伤。他抬眼望去,宁不空一指点在宁凝胸口,宁凝软软倒地。谷缜心急之下,正想纵起拼命,忽觉头顶一黑,一道灰影掠过,荡起一股狂风,向宁不空狠狠扑去。 宁不空觉出来人劲风有异,咦了一声,倒退一步,翻掌迎出,两人劲力一交,灰衣人的袖袍火光迸起,一闪即灭。 掌力一交,宁不空觉出对方来历,厉声喝道:“鱼和尚?你还没死?”一念及此,心知火劲奈何不了对手,当即向后纵起,方要射出“木霹雳”,忽又想起宁凝穴道被制,动弹不得,“木霹雳”炸裂,难免误伤女儿。 稍一迟疑,失了先机。灰衣人动转如电,左手一抄,抓起陆渐,右手一揽,抱起宁凝,方要转身去抢谷缜,宁不空怒叫一声,挥掌扑了过来。灰衣人百忙中将陆渐扛在肩上,腾出一手,反掌拍出。 这一掌,谷缜伏在近旁,也觉炎风猛烈,巨力磅礴,逼得他直不起身来。宁不空一声冷哼,向后跳出,厉声道:“你不是鱼和尚,你到底是谁?” 灰衣人连挥两次,袖子上的火焰方才熄灭,他灭火时脚下生风,奔走如飞。谷缜从后望去,那人僧袍光头,俨然是个和尚。宁不空厉声喝道:“哪儿去?”飞身赶上,呼的一掌推出,和尚脚底不停,仍是反掌相迎,二人掌力凌空交接,“周流火劲”被和尚的“无俦真力”一逼,倒卷回来。宁不空怒哼一声,双掌微合,齐画一个半圆,火劲未散,又被裹成球状,反送回去,上面更添了两重劲力,密密层层地涌至和尚的后襟。“哧”的一下,后襟着火,焰光迸射,和尚反手一拳,化去火劲,劲力收回,又将衣上的烈火扑灭,脚下陡然加快,将宁不空拉下一丈有余。 宁不空一声大喝,去势如箭,顷刻逼近五尺,紧跟和尚身后。 两人一逃一追,均是快得惊人,谷缜奋力赶过一道山梁,眼前忽变疏朗,峰峦青青,流云飞逝,山梁下林莽苍苍、幽谷深深,静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 第三章 五蕴皆空 谷缜呆望了一阵,吐一口气,断了追赶的念头,放缓步子向前走去。山中风光奇秀,一路行去,云海雾凇,风喧林啸,翠屏千重,紫气蔚然,俄而一道清泉如石髓溅出,泻落百尺,流雪飞银,漱石冲穴之间,化作万千珠玉。 泉边是一面石崖,宏伟平整,刻满字迹,字体大有数丈,小者也有几尺见方,其中不乏李白遗草,东坡手迹,狂放丰腴,各擅胜场。 谷缜不知自己信步所至,来到的竟是三祖寺西边的“山谷流泉摩崖石刻”,唐宋以来历代文人均在此有题刻。谷缜赏鉴甚精,下至衣帛水粉,上至古董字画,无不辨识精妙。眼见壁上文赋都雅、五体兼美,不觉看得入神,尤其看到“一柱擎天、万岳归宗”八个摩天巨字,心中涌起一股清壮,脱口赞道:“不愧是天柱家风!” 叫声未落,忽听有人笑道:“如何是天柱家风?”空谷传音,余韵清绝。 谷缜转眼望去,沈舟虚推着轮椅驶来。谷缜听出他考较自己的意思,微微一笑,长吟道:“时有白云来闭户,更无风月四山流!” 沈舟虚轮椅更近:“如何是道?” 谷缜道:“白云覆青嶂,蜂鸟步庭花。” 沈舟虚道:“如何是和尚利人处?” 谷缜道:“一雨普滋,千山秀色。” 沈舟虚道:“如何是天柱山中人?” 谷缜道:“独步千峰顶,优游九曲泉。” 沈舟虚道:“如何是西来意?” 谷缜应声道:“白猿抱子来青嶂,蜂蝶衔花绿蕊间。” 问到这里,二人相对大笑,沈舟虚点头道:“好小子,记性了得。”莫乙恰也尾随而至,闻言冷笑道:“这是崇慧禅师的公案,这小子凑巧记得几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谷缜笑道:“说到记性,莫大先生举世无双,区区自愧不如。”莫乙闻言大喜,只是咧嘴傻笑。 原来沈、谷二人所问所答,本是一段禅门公案,为天柱山高僧崇慧禅师者所留,是为禅门千古隽语,意味深长。沈舟虚本以为机锋突出,能将谷缜难住,谁知谷缜博闻强志,应对无误,沈舟虚虽为仇敌,也不禁击节赞赏。 谷缜目光扫去,莫、薛、燕、苏四大劫奴在沈舟虚身后围成半圆,再瞧附近草间,细响飒飒,分明有人潜伏,不觉笑道:“沈瘸子,你劳师动众对付本人,岂不是泰山压卵?” 沈舟虚笑道:“沈某一向胆小,若能泰山压卵,最好不过。”谷缜道:“你要怎样?” “也不怎样。”沈舟虚淡淡说道,“只想请阁下前往‘嘉平馆’围棋一日,聊解山中孤寂。”谷缜笑道:“人多的是,何必找我?”沈舟虚道:“凡人太多,解人太少。” 谷缜呸了一声,笑道:“老子一手屎棋,又算什么解人?沈瘸子,你要留下我就明说,何苦这么多弯曲?东岛扣了沈秀,你当留下我,就能和东岛扯直?却不知老子是东岛的不肖子,那儿的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你让我当人质,真是打错了算盘。” 沈舟虚摇头道:“令尊若要杀你,当年你犯下罪过,他为何不杀,偏偏将你关入狱岛?足见父子情深,世人难免。”谷缜冷冷道:“你也知道我的事?”沈舟虚笑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谷缜容色一缓,忽又笑道:“去嘉平馆围棋么?”沈舟虚道:“是。”谷缜笑道,“既是下棋,可有什么彩头?”沈舟虚道,“你胜了,任你去留;我胜了,你要陪我弈至后天正午。”谷缜笑道:“妙极,只不过足下棋道精深,小子却久在深狱,荒疏了棋艺,你我对弈不够公平,要么换一种棋如何?” 沈舟虚道:“什么棋?”谷缜道:“打双陆,九局五胜。”沈舟虚看了看他,古怪一笑,点头道:“很好,就比双陆,无须九局,一局足矣。”谷缜见他神气,心叫不好:“他知道我的往事,必定也知道我嗜好双陆,依照他的心性,一定早早设下圈套。而后偏说要下围棋,我以为围棋是他的专长,敌长我短,一定不干,十九要求改玩双陆。那时他再不费气力,轻轻答应,这么一来,我岂不是自个儿往绳套里钻么?” 一交手即落下风,谷缜脸上含笑,心中却很气闷,眼见沈舟虚掉转轮椅向嘉平馆驶去,便漫步上前,跟在一边。两人并肩向前,谈笑风生,指点暮光山色,飞瀑流霞,妙谈快语层出不穷,外人若是不知二人仇怨,见其这么潇洒,还以为两人本是一对忘年之交,结伴游玩山景。 山重水复,来到一座石室洞府,巨石累累,古木森森,苍苔碧藓肥厚油滑,斑斓有致,奇花异草暗香微逗,幽艳天然。洞前的老松上栖着几只白鹤,为众人脚步所惊,长叫几声,冲天飞去。 沈舟虚笑指道:“当年六祖慧能传法给南岳怀让时曾说:‘汝足下生一马驹,踏杀天下人。’后来怀让收马祖道一为徒,果然应了慧能的预言。马祖道一机锋绝世,佛法空明,以至于当时佛门,尽以禅宗为尊,实为六祖之后的禅宗伟人。这嘉平馆是马祖修道之所,禅那洞天,菩提妙境,你我来此,也可沾一沾先圣的灵气。” 谷缜目视眼前陈迹,遥想马祖当年秉心灯,挟机锋,驰骋天下而无抗手的风采,不由神思联翩,为之倾倒。 天色渐晦,暮气升腾,四下里弥漫一股子诡异凄迷。走近洞府,馆前鱼贯雁行,立了两行天部弟子,“尝微”秦知味也佝偻身形,赫然在列,见了谷缜,面有怒容。 谷缜心头大不舒服,心道自身嗜好性情,对方无不了如指掌,对手的计谋,自己却是一无所知,纵然竭才尽智,也料不到沈舟虚下一步的举措。自从脱出九幽绝狱以来,谷缜头一回生出智力不济的感觉。 又行数步,前方幽暗中,现出了一张青石圆桌、一面石鼓小凳,洞府深处,盘坐了一名女子,僵如泥塑,不似生人。 火光忽闪,左右洞壁燃起了两排气死风灯,照得洞里亮亮堂堂。谷缜定眼望去,盘坐女子赫然就是姚晴,只见她双目微合,樱口紧闭,有如戴了一张玉质面具,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谷缜纵极想象,也猜不透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沈舟虚却笑吟吟的若无其事,推着轮椅来到石桌边上。谷缜略一沉吟,也上前两步,在石凳上坐定,笑道:“姚大美人怎么了?”沈舟虚微微一笑,说道:“我若说是静坐参禅、悔悟前非,你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谷缜拍手一笑,“就好比吃饭拉屎,喝风放屁,哪一样我都相信。”沈舟虚眼中冷电闪过,嘿然不语。 一名天部弟子神色恭谨,捧上一面双陆棋盘。那棋盘水晶磨就,半呈透明,盘上七彩绚烂,珠光辉腾,绝似一幅彩色图画,可是定神细看,那图画一不像人物禽兽、神仙鬼怪,二不像山水草木、日月星辰,却如一团彩烟,只在若有若无之间。 棋子与骰子也是彩色,明光皎洁,颗颗棋子颜色不同,唯一能够分辨敌我的,即是谷缜一方的棋子中镶嵌着点点金星。 谷缜拈起一枚棋子,端详时许,笑道:“这是西方大秦的精金玻璃?可巧,竟在中土见到。” “好见识。”沈舟虚拍手笑道,“去年犬子出海,巧遇一位大秦匠人,请到家里,熔成了一批玻璃棋子,虽然有趣,但也不过是寻常的玩物。” 谷缜嘻嘻一笑,心中暗骂:“寻常玩物?哼,寻常个屁。”定神再瞧,棋盘上一团彩烟随着烛火摇晃,多瞧两眼,忽觉一阵头晕,抬头一看,沈舟虚眸子幽深,凝注过来,顿时心头一跳:“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当即拈起骰子,笑嘻嘻说道:“对不住,小子占先了……” 沈舟虚还没回答,忽听有人说:“洞府里气氛阴湿,先容小奴献上一炉宝香,辟邪驱湿,荡涤尘烦。”说话间,苏闻香捧了一只香炉,慢腾腾走了过来。 那香炉是汉代博山炉的形制,铜质极好,晶莹映彻。炉上铸有山岳海涛、人物神兽,均是刻画入微。谷缜瞧得喜爱,冲口赞道:“蔽野千种树,出没万重山,上镂秦王子,驾鹤乘紫烟……” 念到这里,忽觉失态,正想打住,沈舟虚却已接口笑道:“下刻蟠龙势,矫首半乘莲。傍为伊水丽,芝盖出岩间。复有汉游女,拾羽弄余妍。” 谷缜不觉笑道:“沈瘸子,咱们是下棋还是考状元?若是考状元,老子拍马就走,决不受这一股子酸气。”沈舟虚笑道:“沈某一时兴发,多说了两句,不过这首诗咏的是博山炉,至于这尊香炉,却有些许的不同。” 谷缜一皱眉,透过花纹空隙,隐隐窥见香炉中心悬了一枚铜球,球上凿了九个孔窍,玲珑奇巧。 苏闻香燃起铜球下的沉香木炭,蓝焰升起,不多时,铜球随着火势自发自动,徐徐转动起来,每转一周,球上的九孔便有一孔喷出芬芳气息,气息或是浓郁、或是恬淡、或是淳厚,或是清幽,或是袭脑荡魄,或是清心爽神,铜球每转一周,都给人不同的感受。 历代宝炉,谷缜见了无算,这只香炉机关之巧,香气之妙,却是生平仅见,不由闭眼沉潜,细细品那香气,半晌笑道:“麝香、降真香、檀香……唔,苏合香、没药、丁香……是了,还有一种香,什么来着,木香?不对,郁金香,也不对……” 他精通香道,越品越觉那一股芳香中融合了各种香料,一时间,忍不住张眼盯着香炉,流露出一丝惊讶。 沈舟虚含笑道:“这只香炉名叫‘九窍香轮’,炉中的铜球分为里外两层。内层盛水,外层分为九区,每一区藏有一种香料,或是沉香、檀香,或是麝香、丁香。炭火燃起,内层水胆遇热化为水汽,驱动铜球,令外层九区逐一受热。区中的香料受热发散,经由球内曲管融合,从孔窍喷了出来。因为受热时辰有长有短,香料的发散也有快有慢,是以香气时而浓郁,时而清淡,铜球每转一匝,即有不同的香气融合,生发出不同的变化。” 谷缜默默听完,笑道:“奇技淫巧,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沈瘸子你是读书人,不学孔圣人的大道,却一心钻研这些香啊臭的,是可谓丧性败德。将来死了,怕也没脸见你的至圣先师。” 他这话咄咄逼人,沈舟虚却不动气,笑笑说道:“阁下此言差矣,孟子有言:‘香为性之所欲’,足见喜香恶臭,乃是世人天性,圣人不免,沈某一介文弱,又岂能免俗?” 谷缜不料对方如此机变,一时无话可说,仰天打个哈哈,心中却自犯疑,寻思沈舟虚设下这“九窍香轮”,必然藏有诡诈,但诈在何处,却又猜测不出。 苦恼一阵,谷缜抛出骰子,骰子亦是玻璃,落到盘上,叮叮当当,旋转如电,与棋盘上的彩烟交相辉映。谷缜没来由心头一迷,四周的景物微微一暗,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谷缜吃了一惊,忙吸一口大气,定住心神,眼见骰子越转越慢,仿佛融入水晶盘中,任由谷缜如何瞪眼去瞧,也看不清它的点数。似乎是六点五点,又像是三点四点,越想凝眸注视,越是看不明白。 这情形从所未见,谷缜忙将目光从盘上挪开。饶是如此,仍觉头眼昏花,心子扑扑乱跳,寻思:“活见鬼了,到底是棋盘的缘故,还是‘九窍香轮’作怪?是了,苏闻香与秦知味同俦,一个以味觉颠倒众生,一个用香气迷乱世人,难道说这一炉异香中含有迷魂药物,能够致人幻觉?” 沉吟间,忽听沈舟虚笑道:“足下占了先,怎么还不落子呢?”谷缜见他神态从容,心中越发惊疑:“老贼与我一般的看棋、闻香,如果棋盘香炉有鬼,他又怎么能够幸免?莫非他本就服了迷香的解药?”他捉摸不透,但觉今日之局十分诡异,不论如何设想,都很难找出头绪。 沈舟虚猜到了他的心思,微微笑道:“阁下不肯占先,让沈某先走如何?”谷缜微微皱眉,寻思知己知彼,先看他怎么应付,当即笑道:“好,好,请先。” 沈舟虚一笑,食、中二指拈起骰子,随手撒出,奇的是,他一拈骰子,棋盘上彩烟凝固,局面澄清,骰子转停时,清清楚楚正是六点。沈舟虚微微笑道:“承让,承让。”说着拈棋直进。 谷缜心中大奇:“他也嗅了一般的香气,也用同一张棋盘下棋,为何他没事,我就偏偏遇上了无数的怪事?”一念及此,竞争之心大起,想了想,拾起骰子抛出。谁知骰子一落,棋盘光华大盛,谷缜眼前一花,心头迷乱,隐约看到骰子的点数为一,不由自主提起棋子,向前进了一步。 沈舟虚笑了笑,漫不经意地应了一着,谷缜也回一着,这么紧一着、慢一着,下了约莫十着。也不知怎的,只要是沈舟虚提子,盘面上就澄净皎洁,可一轮到谷缜,忽又烟霞四起、变化纷纭,棋盘上的事物立时陷入一片混乱。谷缜只觉两眼发花,手不应心,心里想的是走一步,落子时却走两步,心中想的是走两步,落子时却走一步。 双陆棋在棋类中最为简略,棋盘左右均有边界,一方棋子先过对方边界者为胜。谷缜眼见沈舟虚的棋子不住跳出己方边界,自家的棋子却只在边界内打转,骰子的点数有时明明足够,落子时却不由自主落向别处。沈舟虚面前那条细细的边界就如一道长城,阻着拦着,颠扑不破。谷缜屈指弹拨也好,用力抛掷也罢,使尽诸般法子,棋子也不能越界半步。他仿佛身处一个梦境,对面的人物分明伸手可及,可是无论怎么奔跑追逐,也碰不到对方的一片衣角。 这么一来,谷缜陷入了有输无赢的窘境,他不知道自身的神志已被棋盘上的彩光慑住,眼看要输,心中大为焦虑,可越是焦虑,他越发沉溺于幻觉。不知不觉,那一尊“九窍香轮”喷出的香气也生出变化。起初如芝如兰,悄然间变成了处子幽香,清灵和美,这幽香也持续不久,又变得浑浊起来,有如妇人暖香,温软中带了一丝腻腻的异味,这一丝异味在鼻尖萦绕不去,渐渐刺鼻起来,臭烘烘的绝似鲁男子的体气。气味越变越臭,似入鲍鱼之肆,恶臭冲天,又如狐狸的骚膻之气,中人作呕…… 一时间,世间所有的美恶气息次第袭来,谷缜心烦意乱,正觉难忍,鼻间忽又一堵,一切香臭尽消,再也没有任何气味。 谷缜正觉奇怪,忽见棋盘上彩霞喷涌,金星乱飞,棋子自跳自舞,有如活了一样。这景象匪夷所思,谷缜呆呆瞧着,心中奇怪起来:“按理说,这一局棋早该结束了,怎么老是下不完呢?”念头刚起,一阵困倦涌上身来,如处春阳之下、浓荫深处,凉热适宜,昏昏欲睡,所幸他内心深处感觉有事未了,每次行将入睡,忽又睁开双眼,苦苦支撑。 这么反复了几次,忽听沈舟虚笑道:“足下要么喝一盅‘八味混元汤’,提一提精神。”秦知味应声提来一尊玉壶,将一只瓷杯递到谷缜面前,壶口倾斜,一股白玉似的浓汤哗啦啦注入杯中。 谷缜神志昏乱,来者不拒,茫茫然捧起瓷杯,凑到鼻间嗅了嗅。这本是他饮食的习惯,吃喝前总要先闻一闻食物的气味,谁知这一闻,那汤淡如白水,全无气味。谷缜不知“鼻识”已被“九窍香轮”封住,还当是汤液用料奇怪,无香无臭,再无迟疑,一气饮尽。 汤一入口,极鲜极美,谷缜正觉惬意,那一丝鲜味忽然化开,变成无数异味,酸甜苦辣咸淡涩麻,八味交融,千奇百怪,由着他的舌尖传遍全身,谷缜脑子里“嗡”的一声,有如神魂出窍,整个人都飘浮起来。这异感足足延续了一盏茶的工夫,身子才由轻转沉,落回地上,嘴里木木的,没有了任何滋味。 忽听薛耳又说:“汤也喝了,再听听我这‘呜哩哇啦’。”谷缜心中越发恍惚,忖道:“呜哩哇啦,什么东西?”薛耳不待他答应,走到对面,怀中抱着一个黑黝黝、暗沉沉的乐器,两头尖细,中间鼓起,有弦而不类琵琶,有皮而不似金鼓,有孔而不似长箫短笛,总之不伦不类,古怪极了。 谷缜心中好奇,想问乐器来由,不料一张口,忽觉舌头僵直,居然不听使唤。原来,秦知味一盅“八味混元汤”,已经封住了他的“舌识”。 薛耳自顾自拨弄起那一面“呜哩哇啦”,只听一阵清吹细打,有如龙笛吹响,不一阵,琴瑟鼓锣、箫号琵琶等乐器渐次加入进来,繁声汇呈,几个起伏,化为了许多不可思议的奇响怪声,大自风雨雷霆,小至虫噪秋籁,宏细虽有不同,凝神谛听,每一种声音都能领略体会。 随那乐声,谷缜眼前的棋盘生出剧变,原本一平如镜,渐渐起了波纹,好似煮沸了一般,烟云汹涌,霞光流射,随那音乐中的境界,化为风云雷电,山水奇观,战场铁马,繁花飞禽……种种幻像只一闪,旋又缤纷散去。这么随生随灭,棋盘化为了一个光灿灿的庞大漩涡,谷缜身不由主,随那光芒飞速旋转,突然间闭目下沉,待到再张眼时,四下的景物悄然大变—— 百尺危崖,高耸入云,黑礁兀立,森然如剑,海水翻滚不尽,掀起滔天白浪。 “妈!”耳边传来一个细嫩的声音,谷缜循声望去,一溜儿雪白沙滩,残月般嵌在宝蓝色的海面上,随天远去,延伸无垠。 沙滩上,一个绝美的女子赤着白生生的双足,两眼眺望大海,春山似的眉间布满愁意,绣衣被长风惊起,飞卷流荡,灿如金霞。 “妈!”美妇脚边的小男孩儿拾足了贝壳,笑嘻嘻捧到面前,他生得粉妆玉琢,一双大眼又黑又亮,叫了两声,见美妇未曾理睬,顽皮起来,到海边捧一掬海水,洒向母亲。水花四溅,碎金般洒落在美妇的鬓角鬟间。 美妇轻轻一颤,拂去发梢上的水滴,苦笑道:“缜儿,又顽皮了?”上前两步,将孩子抱在怀里,小男孩咯咯笑着,在她怀里拱来拱去,将拾到的彩贝一个个送到母亲眼前,说道:“妈你瞧,这个形状最好看,这个颜色最鲜,这个好光滑,能做酒杯儿呢……” 美妇默默听着,眉尖一颤,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滴在小男孩的脸上。 “妈,你哭什么?”小男孩呆了呆。美妇一言不发,泪水决堤流下,双臂也越圈越紧,小男孩忍不住叫了起来:“妈,你弄痛我啦。” “我没法子,缜儿,妈妈没法子……”美妇的喉间发出低低的哭声,俨然忍受了极大痛苦。男孩儿却被吓住了,攥着手里的贝壳,睁大了眼,一动不动。 极远处,碧海长空,海鸥翩翩向西飞去,一声哀叫,划破清冥。 “这妇人的样子好熟,男孩子也像在哪里见过。”谷缜正要细想,眼前彩光离合,晕眩再次袭来。 耳听一声炸雷,定眼看时,四周浓黑如墨,大雨如注,“咔嚓”,天边掠过一道闪电,残电曲折,映出一座破庙的轮廓。 大殿上哭声一片,一群小丐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雨水从屋顶的破洞泻落,溅在一个年轻女丐的脚前,蓬乱的头发掩不住她姣好的面容。她望着殿门,惊恐刻在脸上,两眼失神,泪水一行一行地无声落下。 “丢他妈,就知道哭。”角落里,一个小丐跳了起来,脸上黑黑的尽是泥土,一双大眼却是乌溜溜,亮闪闪,有如黑夜里两粒寒星,“老子说了,独角鬼敢来,我叫他死一百次……” 殿外电光一闪,照亮小丐小脸,眉宇间竟有一股子不合年纪的凶狠。 一个响雷在大殿上方炸开,夹杂着一声沉闷的痛呼。 殿内忽地沉寂,一众小丐蜷缩成团,挤在一起,瞪着殿外黑沉沉的夜色,眼睛张得老大。那大眼小丐侧耳向外,专注聆听时许,忽听外面传来一声怒喝:“哪个狗娘养的,暗算你老子……” “丢他妈,狗东西命硬。”小丐啐了一口,“大伙儿依计行事,王小乙,拿棒子去香案下面藏起来,胡么儿,去门后……”说着说着,忽觉全无动静,转眼望去,自女丐以下,一众乞丐无不两眼瞪着大门,呆愣愣如丧魂魄。 “胡么儿,老子叫你呢!”小丐大怒,狠狠踢向一名小丐,那乞儿脸上露出害怕神气,一边躲闪来脚,一边死命向人堆里缩去。 殿外脚步响起,又重又沉,小丐一跺脚,抢到香案前,抓了一根烛台,拔掉残蜡,露出锐利铁签,丢在地上,翻身坐在上面。 门前黑影一闪,一个体格壮硕的丑怪乞丐一跛跛穿过殿门,浑身湿漉漉的,额头上一个大肉瘤被钝物打破,血流满脸,越发狰狞。 恶丐咬牙切齿,厉声道:“谁在庙前埋了竹签子,又是谁把石头搁在门首的?” 殿内悄无声息,恶丐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女丐面上,脸上露出淫亵笑意,顺手扯了一段红布,坐下来包裹脚伤,目光却不离女丐身子,笑嘻嘻说道:“小妞儿,老爷说了今晚来睡你,肯定就是今晚,你当打雷下雨,爷爷就不会来了吗?跟你说,每到这时,老爷兴致最高,包你快活不尽,嘿,先不说嘴,过一阵子你就知道啦……” 女丐被他目光惊吓,直往后缩,冷不防身边的小丐从旁伸出手来,拽住衣角,“哧”的一声,女丐的衣衫本就破烂,惨被撕破一片,露出白嫩肌肤。 女丐失声尖叫,恶丐却是两眼放光,死盯着那裸露肌肤,咽了一大口唾沫,怪笑道:“不错,不错,爷爷眼光不坏,你果然不是普通的女娃儿,爷爷有福了,有福了……” 忽听小丐嗤嗤笑道:“那是当然,莲儿姐姐以前可是官家小姐,雪白粉嫩的,保管老爷喜欢。”恶丐见那小丐笑得天真,心觉有趣,说道:“你这小狗,人小鬼大的,这么讨爷爷的欢喜,想得什么好处?” 小丐笑道:“跟着这些女人小孩,吃屁喝风的,不但饿肚子,还会受欺负,我老早就想投靠老爷了。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娘儿们好玩,岂不快活?” 恶丐心中得意,笑道:“小娃儿识时务,好,今后你跟着我,包你吃饱喝足的,至于玩娘儿们么,哈哈,你毛也没长一根,胡吹什么大气?” 小丐笑道:“谁说我胡吹大气。”忽又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刺,将那女丐的裤脚撕破,露出雪白修长的小腿,女丐身子一颤,盯着那小丐,眼里透出愤怒绝望。 恶丐望着半截小腿,淫兴大动,腾地站起,一跛一跛地走向女丐,嘴里哈哈笑道:“小娃儿,今晚就让你开开眼,长长见识,瞧一瞧什么叫做玩娘儿们……” 女丐起身要逃,却被那小丐一个虎扑拽住。恶丐怪笑一声,奔了上来,摁住女丐,正要行淫,忽觉一股锐痛贯穿胁下,直直深入小腹。恶丐突然遭袭,痛吼一声,反身一肘顶出。小丐不及拔出铁签,被这一肘打得飞了出去。 恶丐摇晃晃站起身来,面容扭曲,形同恶鬼,两眼睁得老大,向小丐慢慢走近。小丐仰着脸不住咳嗽,嘴里流出鲜血,脸色煞白如纸,挣扎几下,也没挣起。 女丐起初恨小丐入骨,此时明白过来,惊叫道:“小谷儿,小谷儿,你怎么啦……”想要起身,谁知受惊太甚,双腿发软,说什么也站不起来。 “小狗……”恶丐走到小丐面前,咬牙瞪眼,拔出腰间铁签,创口血如泉涌,恶丐痛得眉头拧紧,猛地手攥铁签,狠狠扎向小丐。 突然锐响刺耳,恶丐一晃身,似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向后飞了出去,飞出一丈多远才落下,略一蠕动,即不动弹。 “哗啦啦”,屋漏处雨水如注,淋在恶丐身上,从他的额头腰间引出两道血水,有如两道红泉,须臾流了一摊。 小丐挣扎欲起,忽听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别动。”一只冰凉瘦硬的大手伸了过来,在他胸口摸了摸,来人叹道,“还好,只断了两根肋骨。” 一道电光闪过,明晃晃,白惨惨,照得来人面如冰雪,看他容貌,却是一个四旬汉子,高高瘦瘦,面庞有如刀削,左眉一点朱砂红痣格外醒目。 “就是你吧?”那汉子望着门外雨帘,幽幽叹了口气,脸上带着一股倦意,“就是你了……”话音方落,“轰隆”一声巨雷,谷缜心头一迷,风雨中,那男子的背影模糊起来。 雷收雨歇,四下里静荡荡的,暗香幽幽,树影扶疏,在微风中轻轻摇动。 “好了。”一个声音甚是落寞,“罪证确凿,毋庸再说,这等重罪,依照先代遗法,只有两个惩治法子。一是修罗天刑,斩去手足,钉在岛前的悬崖上任由海鸟啄食;二是九幽地刑,打入九幽绝狱,囚禁终身……” “我选天刑!”一个淡定的声音道,“这样的衣冠禽兽,应受此刑,好让岛上的人全都瞧见,以儆效尤。” 谷缜听得耳熟,寻那声音源头,那声音时远时近,不可捉摸,忽听“啊”的一声,眼前大亮,露出一座小小的花厅,厅中坐了几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正中的男子着一袭宽大袍服,似乎困倦已极,以手支额,不见面目。 惊叫的是一个银衫少女,秀目泛红,盯着台下一个少年,目光中透着深深的恨毒。少年被铁链锁住,满脸是血,衣衫破碎,通身布满紫红鞭痕,尽管落魄,双眼却很明亮,透出一丝冷冷的轻蔑。 “怎么了?”一个金衣男子徐徐道,“妙妙,你不答应天刑?” 少女口唇哆嗦,默默低下头,两点晶莹的水珠由下颌滴落,打在地上,留下点点湿痕。 一个白发老者叹气道:“天刑太难看,何况大家跟这小子也算熟人,日日看着他的残骸,未免有些碍眼,最好眼不见为净,关入九幽绝狱了事。” 少女不顾泪痕未干,忙道:“赢爷爷说得是,再说他这么十恶不赦,天刑两日便死,太便宜他了,关入九幽绝狱,受一辈子苦才叫人解气。” 金衣男子淡淡说道:“妙妙你说这话,是不知道赢老伯的心思。他瞧中了这臭小子的臭钱,这几天跟前跟后,丑态百出。哼,如今又想饶他的小命,等风头一过,好去狱岛救他出来,捧他的臭脚,得他的臭钱……” 白发老者脸色阴沉,不及反驳,蓝袍男子已冷笑一声,淡淡说道:“姓狄的,你这么说,是不是当我狱岛是菜园子,想进就进,想救谁就救谁?” 金衣男子笑笑不语。蓝袍男子腾地站起,扬声道:“敢请岛王下令,将此犯押入九幽绝狱,叶某以脑袋担保,任他是谁,也休想将他带出岛去!” 金衣男子不防弄巧成拙,不觉微微皱眉。厅中静了一会儿,居中的男子叹了口气,徐徐说道:“湘瑶,你说呢?”他身边的一个病容美妇叹道:“妙妙说得是,天刑是一两日的痛苦,九幽绝狱却是一辈子的苦事,依我看,既不要天刑,也不要地刑,给他一个痛快岂不更好?倘若要用刑,也是爽快些,免得一想到他,大家心里难受。” 金衣男子点头道:“夫人说得是,此人早死,大家也早早安心。”宽袍男子摆了摆手:“他罪大恶极,刑罚断不可免,天地二刑,诸位举手表决……”话音方落,银衫少女缨咛一声,昏厥过去,病容美妇将她扶住,轻轻叹了口气。 宽袍男子看那少女一眼,摇头道:“妙妙就不参与了。”众人均是默默点头。宽袍男子的目光扫过众人,扬声道:“先是修罗天刑……”说到这里,病容美妇、金衣男子逐一举手。宽袍男子又道:“这么说,其他两位,均赞成九幽地刑了?”蓝袍汉子看了冷面男子一眼,冷冷道:“天刑、地刑各有各的难受,可叶某就是听不惯有些屁话,偏要试试地刑。”金衣男子冷笑不语,两人四目如电,凌空交接,厅中涌起一股冰冷寒气。 “二对二?”宽袍男子一挥手,站起身来,嗓音里透着一丝倦意,“我添一票,就用九幽地刑……”话音方落,那少年凄声大笑,咬紧了牙,盯着宽袍男子,一字字说道:“谷神通,你别后悔……”宽袍男子转过脸去,大袖一挥:“带下去,明日送往狱岛……” 少年两眼血红,厉声叫道:“谷神通,你这个蠢材,谷神通,你不要后悔……”却挡不住两个力士拖拽,人渐远去,只余凄厉叫声。 晕眩又生,四方浓黑,不见五指,波涛细响幽幽传来,仿佛极远处就是大海,洪波涌起,鱼龙潜跃,四周却是黑洞洞的,一片死灭枯寂。 “啊,”一声叫喊撕心裂肺,“我是冤枉的,妙妙,你别走,我是冤枉的……冤枉的……” 叫声回荡四周,久久不绝,那人叫喊半晌,呜呜大哭起来。谷缜听到哭声,忽地心头悸动,四周冰冷潮湿的石壁倾压而来,让人无比窒息。一刹那,孤寂、绝望如怒潮涌来,将他团团包围,胸中的不平之气汹涌澎湃,来回冲决。 “我是冤枉的,冤枉的。”那人凄声厉叫,“谷神通……白湘瑶……你们瞧着……我一会出去,我一定会出去……”那喊叫如野火经风,熊熊燃烧;又如狂飚扫过,激荡谷缜的身心。他胸中的怒气随着叫喊高涨,猛可间,浑身激灵,明白过来,叫喊的人就是自己。一刹那,种种见闻掠过心头,男孩、小丐、少年,乃至于这幽狱中的可怜苦囚,无一不是自己的化身,之前所见的各种情事,无一不是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记忆。 谷缜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忍不住应和囚犯的叫喊,大喝一声:“一定会出去……”忽地全身绷紧,抓起一件物事,向着眼前的石壁狠狠砸去。 “轰隆”,金光迸射,势如电蛇狂走,谷缜眼前一亮,渐渐清晰起来,忽见沈舟虚脸色惨白,死死盯着自己,长眉挑动,目中透出几分不信。 谷缜身上湿漉漉、凉飕飕的,出了一身透汗。他方要大笑两声,忽觉脸上的肌肉不听使唤;想要起身,又觉四肢沉重,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想要说话,但觉舌头僵硬如石,唯独双目仍亮,两耳仍聪,心底里对这种种怪事十分困惑。 沈舟虚的面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忽地探手入怀,摸出一支瓷瓶,倒了一丸药塞入口中。秦知味忍不住道:“主人,你没事么?” 沈舟虚闭眼摇头,沉默半晌,忽地张眼喝道:“九幽绝狱,一定是九幽绝狱……” 莫乙接口道:“东海狱岛的九幽绝狱吗?”沈舟虚叹了口气,说道:“那儿至深至幽,无疑是人世间最阴森的苦狱,常人入内十天半月,不疯即狂。这小子在那里呆了两年有余,非但不疯不傻,反而练成了一身绝佳的定力,无怪这‘五蕴皆空阵’败尽天下智者,却制不住一个不满弱冠的小子。” 他顿了一顿,注视谷缜道:“我知道你听得见,心里也明白,‘眼、耳、意’三识仍在,只不过‘身、口、鼻’三识被封。哼,说起来,这一局算是平手……”说到这儿,他笑了一笑,“你或许奇怪,说好了斗智,却怎么玩出这些花样?若你明白智谋的根本,那也就不足为奇。兵者诡道,声东击西,能而示之不能,斗智也是如此。你知道我不会老老实实与你斗智,但你万万料不到,斗智本身也是沈某人的幌子。借斗智为名,用这‘五蕴皆空阵’封住你的先天六识才是我的本意。你猜不到我的本意,这场斗智已经输了,只可惜我百密一疏,忘了你在‘九幽绝狱’面壁两年,心志异于常人,紧要关头,功败垂成。”说到这儿,不觉轻轻叹气。 诚如沈舟虚所说,这局双陆只是幌子,嘉平馆中的桌椅方位、火光强弱、人物气氛,乃至于棋盘棋子,均是他精心布设。那一张棋盘名叫“大幻魔盘”,盘上的彩烟明霞,是宁凝以“色空玄瞳”之术、以珠光贝彩精心画成,其中蕴含了极微妙的色彩变化,一旦光线得宜,便可幻化万象、迷魂摄神。 沈舟虚常因对手喜好,变化四周光线,将这魔盘幻化为围棋、象棋、双陆等种种棋盘,趁对手沉迷棋局,不知不觉摄取他的心神。这摄心威力,又以双陆为最,打双陆必用骰子,玻璃骰子旋转起来,与“大幻魔盘”掩映流辉,极易诱发对手的幻觉。是以谷缜第一次掷出骰子,便觉不适,如果就此罢手,或许能够免灾,但他少年气盛,不肯轻易服输,第二次撒出骰子,立时生出幻觉,坠入沈舟虚的圈套。 六识是佛门的说法,指代“眼、耳、鼻、舌、身、意”六大感官。人若一死,六识自然消灭,但要让人体不死、六识无用却是极难,眼瞎耳聋,鼻舌知觉未必尽失,封住鼻舌,身子触觉、心中意念,也未必就此消灭,略有激发,就会惊觉。是以“五蕴皆空阵”虽强,也必须在对手毫无知觉下才能成功。 沈舟虚为了一事,决意不杀谷缜,而是封住他的六识,但又怕谷缜猜中本意,假意说是下棋。谷缜猜不到他的本意,一心专注于棋盘上的胜负输赢,中了埋伏也不自知。待他神志混乱,苏闻香立时趁虚而入,发动“九窍香轮”;秦知味则呈上“八味混元汤”,先后封住他的鼻、舌二识;而后薛耳又奏起“呜哩哇啦”,这件乐器与“丧心木鱼”并称异宝,“丧心木鱼”能发无声之声,“呜哩哇啦”却能模拟天地间种种奇声怪响,与“大幻魔盘”彼此呼应,由声音诱发幻象,又以幻象增长声音的魔力,这样双管齐下,一面封闭谷缜的“眼、耳”二识,一面将他心底最隐秘的记忆诱发出来。到这时,沈舟虚方才出手,以本身神通潜入谷缜的内心,封闭他的身、意二识。 世间聪明之人,多数身具两大矛盾,一是对妙音、至味、名香、美色感知锐敏,胜过常人,是以遭遇音、声、气、色的诱惑,反而比愚笨者更加容易着迷。好比东晋之时,名相谢安不畜歌妓,自言“畏解”,即是害怕自身太过了解音乐,由此沉迷,荒废了志气。二是善于揣摩他人,剖析人事,但因为太过专注他人他事,反而忽略了自身的缺陷,往往机关算尽、反误了自身。 以上矛盾,越是聪明,越是难免,若非大圣大德不能克服,是故佛家有“本来,本相”之说,儒家有“吾日三省吾心”的警句,道家也有“存神内照”的心法,均是圣贤们摒绝外物、认知自身的无上法门。这“五蕴皆空阵”却正好相反,专一针对这两大矛盾,先用劫奴神通,幻化出各种音、声、气、色,封住对手的“眼、耳、口、鼻”,令其灵肉分离,不知自身之存在,从而陷入无涯幻境。这时间,中术者即便目睹亲身经历,也会误认为是他人的所为。这样时候一久,自然意识泯灭,以为自身不复存在。“身、意”二识由此封闭,“六识”也就荡然无存。 谷缜也几乎受困,但他在“九幽绝狱”受尽幽寂之苦,以为石壁之后就是大海,故而一心攻穿石壁。只因这份记忆太过刻骨铭心,也是他一生最黑暗的经历,故而一见狱中囚徒,立时与“他”心生共鸣,猛然想起:一切幻象均是自身的记忆。 他一旦认清自我,沈舟虚的秘术顿时告破,精神反受冲击,几乎做法自毙。只可惜谷缜入迷太深,纵然冲透了“眼、耳、意”三识,“鼻、舌、身”三识仍是被封,虽然能听、能看、能想,却不能说、嗅、动弹了。 想到此间,谷缜恍然明白,姚晴也必是被这“五蕴皆空阵”困住,封闭了“六识”,无怪乎僵如木石,就如活死人一般。 沈舟虚施展“五蕴皆空阵”,大费心力,说了一阵就闭目调养,洞中的灯笼渐次熄灭,陷入一片沉寂黑暗。谷缜无法可想,只好在心里将沈舟虚骂了千百遍不止,骂词千奇百怪,绝无一句重复。 过了数个时辰,早莺语晨,洞外的天色渐渐明亮,谷缜经过一夜折腾,也觉困倦难支,蒙眬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传来一声清啸,如风激浪,冲决而来。谷缜陡然惊觉,张眼一瞧,四下的景物悄然生变,日正当空,纤云不流,风物潇洒,泉石通明,不远处,一座高峰有如撑天石柱,凛凛穿入白云之中。 沈舟虚坐在峰前,闭目如老僧入定,五大劫奴在他身后或站或坐,数十名天部弟子站立数行,纷纷垂手低头, 啸声越来越近,林中金光闪过,狄希穿林而出,手中提着一人,赫然就是沈秀。狄希跳上一块巨石,一手按腰,大声笑道:“沈天算,多日不见,可无恙否?” 沈舟虚张开双眼,也微微笑道:“狄龙王风采如故,可喜可贺。”谷缜听得吃惊,暗道:“莫非我睡了一日一夜?”原来他“身”识被封,颠簸起伏一律不知,舌识被封,饥饿感觉也丝毫不觉,沉睡了一日一夜,居然不知光阴流逝。 忽觉目光射来,转眼望去,狄希正盯着自己,他双眉忽挑,将沈秀的穴道一掌拍开,喝道:“滚!”沈秀望着沈舟虚,满脸羞惭,低了头犹豫不前。 沈舟虚笑道:“狄龙王这是何故?”狄希笑道:“岛王托我先来一步,告知足下:‘谷神通平生磊落,从不捉拿他人的妻子胁迫于人。’” 沈舟虚眼神一变,耷拉眼皮,冷冷道:“好个谷神通,这么轻轻一句,却比骂上千万句还要厉害。”他抬头扫了沈秀一眼,“你过来!” 沈秀走到沈舟虚身边,低声说:“这姓狄的独身前来,杀他正是时候。”沈舟虚冷笑道:“九变龙王何等人物,即便孤身前来,又岂是你能杀得了的?”他公然说出,狄希微微一笑,沈秀却是满脸涨红。沈舟虚将手一挥,大声说道:“谷神通故作大方,无非骂沈某阴险小气,也罢,他将犬子与我,我也将他的活宝儿子给他,未归,将这姓谷的小子送上去。” 燕未归应了一声,提起谷缜奔上前去,将近时忽道:“接着。”将谷缜高高抛起,抬脚一挑,踢球一般将谷缜挑了过去。 狄希只觉谷缜来势沉猛,分明暗藏“无量足”的惊人脚力。当下微微一笑,左脚一挑,将谷缜挑得正面盘坐,右脚探出,将谷缜挑了三下,方才嘻嘻一笑,放在地上。 谷缜气急,心中大骂:“反了反了,两个王八蛋,把你们老子当球踢?回头你们的狗脚爪子一定要烂,直烂到肚肠里去……”可惜只能暗骂,无法出声。 狄希见他神色怪异,浑身僵直,不觉心生讶异,运掌按在谷缜后颈,内力绕其经脉一周,却不觉穴道受制迹象,想了想说道:“沈舟虚,你弄什么玄虚?” 沈舟虚冷冷道:“大伙儿只是换人,一个换一个,人是活的便成,至于别的,却不是沈某的事情。” 狄希乌眉斜飞,星眼光转,哈哈笑道:“好个沈瘸子,不但吃不得半点亏,还老想占便宜,不但占便宜,还要占得有理,啧啧,如此做人,叫人齿冷。”言毕将谷缜放在一边,盘膝而坐,静静养神。 沈秀深知沈舟虚的手段,瞧见谷、姚二人情形,已猜到其中缘故,眼见姚晴就在近旁,不觉心花怒放,若非老父在前,必然一把搂过,亲怜密爱,饱餐秀色。 正自绮思绵绵,神为之飞,忽听得一阵琴音传来,转眼望去,茂林中纵起一人,高出林表,蓝衣闪亮,长发飘飘,不是叶梵是谁。又见他一纵之后,竟不下落,稳稳盘坐半空,手足不动,身子却向这方飞来。 沈秀瞧得目定口呆。要知道,即便风部神通,也需结发成伞,倚仗风力。如叶梵这般一无所借,盘空飞行,委实可惊可畏,有如天人。 叶梵来势奇快,须臾钻出林外,现出全身。沈秀这一看清,不由暗骂自己愚蠢。原来叶梵下方,竟有四名少年男子各踩高跷,走得十分整齐,同起同落,一步数丈。四人肩上扛着一副朱红步辇,叶梵盘坐辇上,左顾右盼,得意洋洋。剩下的四名少女骑马尾随,鼓琴弄笙,奏乐助威。只因被树林挡住视线,方才众人不见轿夫,只见叶梵,乍一瞧,还以为他真的凌空飞来,此时弄清缘由,无不哑然失笑。又见那四名扛辇少年虽走高跷,却是步伐如一,奔走稳健,叶梵端坐其上,全无起伏。足见为了这么一个小小噱头,主仆五人也费了不少心思。 看到沈舟虚,叶梵高叫:“沈瘸子,你胆子不小,不但来了,还来得挺早。”沈舟虚淡淡说道:“沈某虽是一介废人,却不是无胆匹夫,谷神通武功虽高,也不过是凡夫俗子,既然这样,又有什么不敢来的?” 叶梵喝道:“停。”下方四人陡然止步,叶梵潜运内劲,传到高跷下端,刺刺数声,八支高跷齐刷刷插入土中,有如八根细长木桩,将五人稳稳托住。 叶梵心中得意,微微笑道:“沈瘸子你有胆无胆,岛王来了便知。只不过万归藏一死,西城也真是没人了,什么八部九部,哼,都是一群不堪入目的废物。就好比你沈瘸子,没有轮椅,就不会走路,连三岁的小儿都不如。虞照名为帝子,不像是皇帝的儿子,活像是一个臭叫花子,连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一件。左飞卿倒有点儿意思,可惜独来独往,很是凄凉。至于仙碧那个娘儿们,更是不足挂齿了,一身红衣裳土里土气,就似一个乡下来的蠢丫头。何如我东岛群雄,神通盖世,声势煊赫,你瞧瞧这一乘轿子,哈,自古以来,皇帝老子也没坐过。” 他先把今次迎战的西城高手尽情挖苦一通,绕了老大一个弯子,仍是为了自吹自擂。正自唾沫飞溅,西边林子里涌出一团如云白气,掠到近前,呼啦啦竟是千百纸蝶。 叶梵挥掌扫出,先一记“陷空力”,再一招“涡旋劲”,群蝶为他真气牵引,绕他旋转起来。叶梵又喝一声,正想发出“滔天炁”,将那纸蝶震碎,不料蝶群一分为二,一群绕着叶梵,另一群却向四名扛辇少年掠去。叶梵急忙出掌力阻拦,不料那纸蝶忽东忽西,并不割伤四名少年,只在其颈上、腋下等处挠动。 四人为防步辇动摇,挺直腰身,气贯双腿,此刻但觉奇痒难忍,一个个瞪眼歪嘴,扭着脖子苦撑。支撑了数息工夫,其中一人率先支持不住,“噗”的一声,真气尽泄,另一人紧随其后,哈地笑出声来,剩下的两人大受感染,虽不至喷嚏发笑,也是蜷手蜷脚,带得步辇东西摇摆、上下起伏。 众人本以为叶梵坐立不稳,不料他一如粘在辇上,任那步辇摇晃,始终一动不动。不知底细的自然惊奇,稍有见识者,看出叶梵是以“陷空力”吸住步辇,只要步辇尚在空中,他就不会向下坠落。 忽听“嗖”的一声,林子里飞出一枚石块,疾如飞箭,击断一根高跷,紧跟着,石块接连飞来,断裂声密如联珠,八根高跷先后折断。四名少年停留不住,丢了步辇,大叫着摔了下去。 叶梵不肯失了风度,全凭一口真气,牢牢吸住步辇,在半空中不时变化方位,荡荡悠悠,有如落叶飘落。他心中怒极,忽地引颈长啸,啾啾昂昂,怪声迭起,迥非任何音乐人声、禽言兽语。声音也非极响,可是传递甚远,四面山峰嗡嗡回响。 怪声越来越高,锐如钢锥,直贯脑门,修为稍低的,禁不住紧捂双耳。这其中谷缜尤为难受,他内功平平,难以抵挡怪声,偏偏身识被封,不能伸手掩耳,只觉那声音穿破耳鼓,直插脑门,当真痛不欲生。 忽听一声骤喝,势如晴天霹雳。这一喝把握极巧,正当叶梵换气之时,怪声被震得一荡,停了时许。谷缜头脑一清,忽听沈舟虚叹道:“鲸歌天雷,同源异途,‘西昆仑’祖师地下有知,见了这一番争斗,不知该当作何感想?” “鲸息功”本是模仿巨鲸呼吸所创,由此衍生的“神鲸歌”绝似鲸鱼鸣叫,惊心动魄,夺人心智,有欺风啸海之威。“天雷吼”却是雷部神通,全凭一口元气。修炼时手脚不动,只凭惊雷一喝,能将三张悬在空中的黄纸同时喝破。是以这门神通在打斗中突然使出,往往能将对方的耳鼓一声喝裂,致其癫狂。 这两门神通,均是“西昆仑”梁萧所创,分别流传至东岛、西城,两百年来,双方高手仗此神通,针锋相对,比拼了不知多少次。是以沈舟虚回顾源头,再瞧眼前,不由发出莫大感慨。狄希也听在耳中,笑道:“‘西昆仑’武功虽强,却是一个无信小人,反复无常,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西城上下将之奉若神明,委实可笑可悲。” 沈舟虚笑道:“这么说,狄龙王便是大仁大义的有信君子了?”狄希淡然道:“君子二字愧不敢当,倒也不算无信小人。” 沈舟虚笑道:“那么杜若芫杜小姐也这样认为?”狄希一愣,笑道:“谁是杜若芫?可否明示。”沈舟虚漫不经意地道:“杜若芫是清河杜家的小姐,两年前不婚而孕,为父母责打,投水而死,至死也不肯说出奸夫姓名,你说奇怪不奇怪?”狄希道:“这与我何干?”沈舟虚笑道:“狄龙王说无干,那就无干。”狄希哼了一声,转过眼去。 谈笑间,“天雷吼”连发三次,“鲸息功”也被震散了三次。叶梵啸声不畅,忽地大喝一声:“姓虞的,给我滚出来。” 一声长笑,林中并肩迈出三人。虞照大步如飞,虎目电射;左飞卿逍遥如故,衣不染尘;仙碧却是红衫鲜亮,娉娉袅袅,怀抱北落师门,猫如雪,衣胜火,红白交辉,分外醒目。 谷缜见虞照如此风采,知他必然伤愈,心中也为他高兴。 虞照还没走近,笑道:“叶兄神通盖世,声势煊赫,不但坐轿子的本领与众不同,下轿子的姿势也与众不同,别的人下轿子都是双脚落地,你却是屁股落地,别说皇帝老子,就是他老子的老子也比不上。哈,就怕抬得高、摔得重,这一下坐得屁股开花,不太好看……”左飞卿冷冷道:“胡说八道,屁股也能开花?” “怎么不开?”虞照笑了笑,“若不信,大可让叶兄脱了裤子给大家瞧瞧,他若不脱,就是心虚……”左飞卿接道:“他是人,又不是畜生,哪儿能随便乱脱裤子?”虞照笑道:“是啊,他是人,又是畜生,哎哟,不对,他不是人,又是畜生,啊哈,说错啦,应该是,他不是人,又不是畜生,咦,那是什么?”左飞卿冷冷道:“还用说么,自然是畜生不如了。” 他二人一个嬉皮笑脸,一个冷冷淡淡,一热一冷,极尽挖苦之能事。叶梵的脸上阵红阵白,跳起来怒道:“耍嘴皮子算什么?有能耐的,一拳一脚,分个高低。” 虞照笑道:“你要找死,还不容易,待我了结一件事,再与你啰唆。”说着转过身来,注目谷缜,冷冷道,“狄希,你对他做了什么?” 狄希笑道:“不关我的事,都是沈瘸子做的好事。”虞照微微惊讶,转眼看向沈舟虚,忽见姚晴的情形与谷缜近似,不由皱眉道:“沈舟虚,怎么回事?”沈舟虚笑道:“师弟一贯聪明绝顶,难道不会自己瞧么?”虞照哼了一声,一猱身掠向谷缜。狄希微微一笑,双袖齐出,有如两口金光长剑。虞照嗔目大喝,掌心白光萦绕。 突然人影一晃,拦在狄希身前,只听叶梵喝道:“雷疯子,你对手是谁,别弄错了。”一喝出口。两道人影搅在一起,噼里啪啦,旋风般对了二十余掌,电光真气,奔流四溢。 左飞卿见状,一晃身掠向姚晴,一伸手将她扣住。沈秀怒道:“狗贼你敢……”左飞卿大袖一拂,一股强风灌入沈秀口鼻,沈秀出气不得,后面的话尽被堵了回去。左飞卿再一拂袖,飘身后退,冷冷道:“小子,沈舟虚没教你礼数么?” 沈秀瞪着姚晴,面皮涨红。沈舟虚忽地一笑:“不打紧,让他夺去,也无用处。” 沈秀先时见姚晴被擒,原本欣喜欲狂,谁料得而复失,一时恨得牙痒。听了沈舟虚的话,方觉失态。他色心再重,也不便在父亲面前表露,当即哼了一声,低头不语,心中却疾转念头,想着如何夺回姚晴。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仙碧手把姚晴脉门,不觉心疑:“不是点穴,也非中毒,体内一切如常,又是什么缘故?”她猜测不透,忍不住问,“沈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沈舟虚淡淡说道,“不过是封了她的六识。”仙碧脸色大变,细看姚晴,果然是六识关闭的征兆,不由又问:“谷缜呢?”沈舟虚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仙碧心头一乱,她也曾听母亲说过,沈舟虚天纵奇才,独创了一种奇法,能用劫奴神通,封闭对手六识。谷、姚二人均是心志坚强,按理说不应该堕入术中,不料双双遭了沈舟虚的毒手。只因这法子源于施术者的精神,一旦成功,唯有施术者能够解开,别人武功再高,见识再博,那也是统统无用。 想到这里,仙碧忍不住说道:“沈师兄,你接了小妹的乙木令么?”沈舟虚笑道:“接了。”仙碧正色道:“你接了乙木令,还封她的六识,岂非不将地部放在眼里?”沈舟虚冷冷道:“她又何尝将我天部放在眼里,一来便向我讨天部的祖师画像。若不是瞧了地母的面子,我定要先逼她交出七部画像,再取她性命。而今封闭她的六识,不过是怕她胡乱说话,泄漏我西城的绝密。” “你有这样的好心?”左飞卿冷冷说道,“只怕是想独占八图吧!如今这六识唯有你能解开,任何人将这女子夺走,也如得到一具无生的死物。这么一来,天下除了你沈舟虚,就无人能够得到八图之秘?哼,计策阴毒,却有一个大大的破绽。” 沈舟虚笑道:“什么破绽?”左飞卿一拂袖,按在姚晴头上,俊眼中杀气涌出:“我一掌毙了她又如何?”沈舟虚目光一闪,笑道:“你舍得?”左飞卿道:“怎么舍不得,‘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又怎样,左某偏偏不感兴趣。” “那么……”沈舟虚目光闪动,“仙碧师妹为何要用乙木令阻我伤她?”左飞卿望着仙碧,白眉微微皱起。仙碧寻思道:“姚晴六识被封,不知饥渴,故而不能饮食,不知明暗,故而不知天日,不能思索,故而心窍不开。我若将她留下,要么饥渴而死,要么丧心而亡。她不但是陆渐的爱侣,心中更藏了祖师画像的秘密,若是死了,画像失传,不止对不起陆渐,更对不起西城的先代祖师。” 犹豫半晌,抱起姚晴,送到沈舟虚车前,正色道:“沈师兄,记得你方才的话,但瞧家母面子,不要为难她。”沈舟虚一笑点头,方要回答,忽听叶梵一声大喝,跳开去叫道:“姓虞的,你我交手十次,大家都没占着便宜。拳来脚往,无甚意趣,今日不如换个比法。”虞照道:“怎么比?” 叶梵转眼望去,天柱峰下,多的是千年古松,繁枝密柯,有如翠云宝盖。叶梵一指松林:“你我各纵神通,从这些树上伐木取材,搭成两座擂台,长宽十丈,台高一丈,台面平整,木桩上不得有树皮枝丫残留,谁先搭好,谁就胜出。” 虞照笑道:“你这厮异想天开,先是踩高跷,如今又要虞某陪你做木工?”叶梵道:“你不敢?”虞照冷冷道,“这世上的事儿,还没有虞某不敢做的。”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奔出,各拣一株老松下手。叶梵左使“滔天功”,右使“陷空力”,左推右收,合抱粗的老松吃不住两股大力前拉后扯,“咔嚓”一下,齐根而断。 众人见状骇异,又听叶梵大喝一声,举起老松,运转“生灭道”,双手一搓,钢鳞铁甲似的古松老皮随他掌力所至寸寸剥落,粗细枝丫势如雨坠。转眼间,一株百年老松化为了雪白光亮的粗大圆木。 “呔!”叶梵又喝一声,圆木向下一顿,“涡旋劲”展开,木柱有如一根极大的钻子破地而入,搅得泥土翻飞,入地六尺,地面上仅余丈许木干,白亮亮笔直耸立。 忽听一声闷响,哑如轻雷,空中白光闪动,一根松木桩如雷霆天降,“哧”的一声,插在数丈之外。 叶梵面色微变,转眼一瞧,虞照拍手大笑,这根木桩,竟是他凌空掷来。忽又见他转身挥掌,右手射出一道白色烟光,如龙如蛇,绕上一棵百年古松,烟光过去,松根登时焦黑。虞照左掌突出,横击树干,“咔嚓”,松树折断,枝丫树皮如遭火焚,被他轮掌一削,露出白生生一段树干。 原来,“雷音电龙”分阴阳两种,阴静而阳动,阳龙是那道如龙白气,来去倏忽,毁伤物类;阴龙潜默无形,蕴于人体之中,十步之内,能与阳龙遥相感应,主宰阳龙的走向,令其不致失控。虽然“阴龙”蕴于人体,不能离开宿主,其威力却是极大,运至手上,焚木裂石,胜似刀斧。 圆木削成,虞照扛起树干横转两圈,喝声“去”,数百斤的圆木蹿起十丈,在半空中画一个半圆,笔直插入地下,与第一根木桩相距丈许,遥遥相对。 众人暗暗称绝,虞照没有“涡旋劲”钻木入土的神通,但阴龙附体,力大无穷,故将松木高高抛起,借其自身重量树立成桩。 两人各显奇能,木桩接二连三树了起来,不多时,两方擂台俨然成形,木桩林立,四四方方,铺上木板即可成功。 二人以生死为注,各将内力催发至极,木桩树好之后,仍是旗鼓相当,均又运掌成斤,断树分木,将树干剖成木板,以木锲子一块一块钉在桩上。 叶梵见虞照的神通运转自如,心中焦躁起来,拔起一根木桩,忽地奋力掷出,“轰隆”一声,虞照所设擂台,顿时坍塌一角。 虞照喝道:“狗王八使诈?”也拔一根木桩掷出,叶梵已有防备,抬手将飞来木桩接住,哈哈笑道:“多谢多谢。”他掷出一根木桩,台基少了一根,虞照掷来木桩,恰好补齐先前之数。 正得意,不料虞照出手奇快,第一根才出,双手早已各拔一根圆木,嗖嗖掷了过来。一射东边,一射西边,叶梵分身乏术,挡住东边一根,却听“轰隆”一声,西边的木桩倒了一片。叶梵大怒,手中圆木如雷霆掷出,正与虞照第四根木桩撞上,两根圆木凌空交缠,齐齐折成四截。 两人一旦打出火气,均把比斗的初衷抛到了九霄云外,纷纷拔出木桩,掷向对手。空中巨木乱飞,声如闷雷。 左飞卿旁观片刻,转眼盯着狄希,淡淡说道:“看戏不如唱戏,你我也该了断了断。”狄希笑道:“君侯出题,狄某当副骥尾。” 左飞卿道:“九变龙王亦是倜傥之人,这等蛮牛大战,想来也很不屑。”狄希笑道:“这么说,君侯胸有成竹了?”左飞卿微微眯起双眼,仰视云中孤峰,说道:“一柱擎天,万岳归宗,偌大天柱山,以这天柱峰为最,你我不妨以此为注,先登者胜!”狄希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口中温文对答,身形早已拔起,风逐云飞,向天柱峰狂奔而去。左飞卿尚未抵达峰下,白发怒张,凌风而起,双袖向后一甩,径向峰顶飞去。 飘飘荡荡升起数丈,眼角边金芒忽闪,左飞卿闪身让过,放出一团风蝶,那金光早已缩回,将风蝶一拂而散,耳听狄希朗朗长笑,一道金色光华,从身旁疾驰而上。 左飞卿定眼看去,狄希长袖疾舞,缠绕崖壁上的凸石孤松,一缠一绕,升起丈许,如此双袖轮换,有如壁虎游龙,奔腾直上。 这一套登山本领,正是九变之一的“倚天变”,任何倚天绝壁,狄希凭借一双长袖均能攀越如飞。左飞卿好胜心起,风劲所至,满头白发张开,身子几与山峰垂直,脚踏绝壁,如履平地,同时挥出纸蝶,绕着狄希纵横飞舞,狄希一边分出长袖对敌,攀登之速并不减慢。 越是上攀,山势越是险恶,顽石童童,寸草难生。衬着灰铁色的石壁,两大高手有如两点弹丸向峰顶劲射,下方众人举头仰望,无不心惊胆颤。 起初狄希借双袖之力,奔腾如箭,稳占下风,但随山势渐高,罡风渐厉,刮得他身形摇来晃去,去势为之一缓。可是风部神通,风力越大,威力越强,才过峰腰,左飞卿已经超过狄希。 狄希疾喝一声,长袖束紧,尖枪般向上乱刺。左飞卿一一闪过,不住放出风蝶,居高临下,压得狄希不能全力上行。两人一个上升,一个停滞,此消彼长,狄希渐被拉下,左飞卿却乘着一阵清风,滴溜溜螺旋上升,渐渐逼近峰顶。 忽地劲风袭来,左飞卿不及掉头,反掌扫出,“托”的一声,扫中拳头大小的一枚石块。他掌骨欲裂,掌心血肉模糊,低头看去,狄希自绝壁上抓下一块尖石,身子扭曲,长袖绷直,整个儿看来,仿佛一张拉满了的强弓,长袖突然一放,尖石嗖的破空射来。 左飞卿吃过苦头,匆匆闪过,尖石掠过,带起一股疾风。狄希得了势,不住屈身若弓,发出矢石。这一招是九变之一的“缺月变”,取其弯弓如月之意。左飞卿应付艰难,只得召回风蝶,周防自身。狄希少了风蝶压制,飞速上蹿,渐渐逼近对手。 两人且斗且走,双双接近峰顶,一时流云缠绕,张眼不辨景物。又听罡风怒号,有如千军万马四面冲来,二人再也顾不得阻拦对方,各自运足神通,奋力向上攀升。 云更浓,风更厉,忽见上方雾气之中,影影绰绰有人晃动。刹那间,二人均以为对手抢在前面,此刻临近绝顶,胜败只在眼前,于是想也不想,“太白剑袖”与“风蝶之术”同时击向那人。 忽听“咦”的一声,那人惊讶叫唤。左、狄二人听那声音淳厚,心中均是一般念头:“峰上还有别人?”又听那人唔了一声,似乎并未受伤,二人又是骇异:“来的是什么人物?” 这时清风拂来,上下忽变明朗,苍松怪石,历历可见。左飞卿眼看峰顶在望,飘身一纵,登顶而上,侧目望去,狄希也几乎同时抵达,不觉心想:“斗了半天,竟是平手……”目光一转,忽见峰顶一块巨石旁,静悄悄立着一个宽袍汉子,年过四旬,眉如飞剑,容貌英挺不凡,眉宇间却透出一丝萧索。 左飞卿心神震动,疾向后退,纸蝶“呼啦”一声,自他的双袖急涌而出,有如两团云雾,齐刷刷笼向那人。 宽袍人剑眉一挑,大袖拂出,带起一股小小的旋风,蝶群去势一顿,绕着旋风就地打转。 宽袍人从大袖中探出一只手来,食指忽屈,弹中近身处一只纸蝶,纸蝶轻轻一颤,“波”地化为齑粉。紧跟着,仿佛瘟疫蔓延,由第一只纸蝶起始,四周的纸蝶次第粉碎,转眼间,数百只纸蝶化为朵朵白烟,被山风一卷,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四章 龙争虎斗 左飞卿的脸上血色尽失,方才他情急之下,将身上的纸蝶一只不落地放了出去,却被来人一招破去,以风君侯之孤傲,也是神为之夺,只听狄希长笑一声,大声说道:“岛王神功,谁人能敌?” 宽袍人正是谷神通,闻言笑而不语。狄希又道:“岛王怎么来的?”谷神通淡淡说道:“远远瞧你二人登山,心有所动,故来瞧瞧。” 左飞卿闻言更惊,谷神通先见而后登,却能抢先赶到峰顶,方才自己二人同时向他出手,又被他轻易化解。一念及此,不觉背生冷汗,腾身一纵,向山下落去。 身形方动,右腕忽地一紧,耳听谷神通笑道:“既要下山,不妨同行。”左飞卿自负身法飘忽,当世无双,不料谷神通近身,居然毫无察觉。情急间,他左掌飘飘拍出,白发曲直无方,刺向谷神通面门。谷神通口中笑道:“好功夫!”掌袖齐飞,挡开左飞卿三十余掌,拂开白发九轮缠绕,左手却始终紧握左飞卿的右腕。 左飞卿将白发化为武器,“白发三千羽”无法施展,两人势如陨石,向着山下坠落。左飞卿掌法、腿法、白发,手段用尽,均被谷神通一一化解,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生出绝望之感,眼看山壁松石如箭后射,下方大地越逼越近,一眨眼,距离峰底不足百丈,一片惊呼从山下传来,其中似有仙碧的叫喊。左飞卿低头望去,一点红影奔驰若电,向着这方掠来。 “她心里还是有我的。”刹那间,左飞卿心头一酸,似喜还悲。他的心性一贯淡泊,不知怎的,这时心中水镜也似,一切悲欢离愁有如梦幻虚影,如电掠过心头。他抬眼仰望,天穹好似一整块青色玻璃,明净皎洁,浮光微动,白云如细羽连缀,静荡荡流过天际。静听流风,卧看闲云,本是他生平极爱,此时此刻,望见这风这云,却不由悲伤起来。 忽听谷神通轻轻一笑,说道:“你想与我同归于尽?”左飞卿心头咯噔一下,忽觉一丝暖流由谷神通的掌心透入经脉,左飞卿运功抵挡,不料“周流风劲”遇上暖流,纷纷瓦解,暖流疾行如箭,钻入他的丹田,仿佛一点火星落入了干柴堆里,左飞卿的丹田处腾起一股热气,所炼的风劲受了激发,循着经脉直冲顶门。左飞卿头皮一震,满头白发自行张开,将谷、左二人双双承住。 左飞卿本已存有死志,要和谷神通同归于尽,为西城除去这个大敌。谁料谷神通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不但看穿了他的心意,更以绝顶神通将一股真气打入左飞卿体内,反客为主,强行驱使“周流风劲”,让左飞卿使出了“白发三千羽”。 荡荡悠悠,两人并肩携手,飘然落地,不似仇敌,倒似一双挚友。仙碧先前从下方瞧见左飞卿的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意,情急间赶了过来,望见如此情形,只觉一阵错愕,方欲上前,谷神通忽地大笑一声,撒开左飞卿的手腕,朗声说道:“梦尘公有子如此,理当含笑九泉。” 左飞卿一愣,说道:“足下见过家父?”谷神通点头道:“我年少时与他有一面之缘,令尊风采,令人倾倒。当年他本有心化解东岛、西城的恩怨,亲来东岛与家伯父深谈。原本已经成功,不料返回西城,却为万归藏所算。” 左飞卿回想前事,不觉默然。东岛、西城百年争斗,伤亡惨重,双方有识之士渐渐感觉,冤冤相报,永无了之,于是时日一长,便有了主和一派。左飞卿之父左梦尘即是主和派的领袖,成为城主以后,便向东岛休战示好。恰逢谷神通的伯父谷元阳登上岛王之位,亦主和谈,得知左梦尘的心意,邀其前往东岛。 当时西城之中,战、和两派颇有争论。左梦尘力排众议,前往东岛,与谷元阳一见如故,决议终结百年仇杀,换剑结盟。左梦尘将梁思禽留下的一口白玉剑赠与谷元阳,谷元阳则将镇岛之宝、“镜天”花镜圆所留的“太阿古剑”相赠。东岛众人眼见百年恩怨终得善终,大都如释重负,以百条大船倾岛而出,浩浩荡荡,将左梦尘送归中土。 左梦尘多年心愿得偿,携和议返回西城,谁料他一去一回的工夫,西城之中已生剧变。万归藏妙参天道,神功大成,联合主战的天、水、火三部,软硬兼施,逐一压服地、风、雷、山、泽五部。左梦尘还在途中,西城就已易主。左梦尘蒙在鼓里,返回西城,立刻大会八部,宣布和议。 就在大会之上,万归藏突然发难,大斥左梦尘背祖忘宗,出卖西城。左梦尘起初十分错愕,故意不理万归藏,只是询问其他七部,不料要么反对,要么沉默,竟无一部赞同议和。左梦尘方知大势已去,心中大为不甘,立意斩蛇斩头,先用武力制服主脑。左梦尘本也是风部奇才,可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万归藏参透了“周流六虚功”,与之交手,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过两招,就被击毙。“周流六虚功”重现西城,威慑八部,场上再无一人胆敢出头,于是共推万归藏接替城主。 左梦尘死后,左飞卿的母亲、叔伯,乃至于两位兄长,均被万归藏借故铲除。左飞卿一来幼小,二来地母温黛怜悯,苦求万归藏,这才保全了他的性命。左飞卿亲眷尽丧,孤苦无依,又是温黛将他收留养大。左飞卿当日目睹父亲惨死,心志受了极大冲击,从此落落寡欢,不爱言语,除了仙碧、虞照,再无一个朋友。但他武学上悟性极高,兼之报仇心切,苦练不已,万归藏死时,他的神通已有小成,随后重返风部,技压同门,成为风部之主。 这段往事刻骨铭心,左飞卿心潮起伏,正要说话,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神通,你丢下我们不管了么?”众人转眼望去,白湘瑶明艳娇媚,款款而来,左首是施妙妙,姿容如玉,银衫煜煜,右首却是谷萍儿,早换了一身淡墨衣裙,巧笑温柔,媚态天然。 仙碧见这三女并肩而来,掩映流辉,夺尽天下秀色,不由得暗暗赞了一声好。 谷神通歉然说道:“有赢老伯守护,我便不在,料也无妨。”赢万城气色灰败,随在三女身后,为那艳光映衬,更显得老朽不堪,他苦笑说道:“岛王抬举老朽了,我这把老骨头若不丢在天柱山,便已是万幸了。” 谷神通一笑,正要说话,谷萍儿步子一疾,奔到近前,挽住他的手笑道:“是呀,赢爷爷这样老,哪里像爹爹,人又俊,脾气又好,武功更是天下无敌。”谷神通苦笑道:“你就知道说好话,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谷萍儿笑道:“我说的还不够好,爹爹比我说的还好十倍。”谷神通不觉莞尔,叹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谷萍儿笑道:“你又不是马儿,我才不拍你呢。” 谷神通作势佯怒,方一瞪眼,忽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白湘瑶曼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怨怪:“神通,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是这么吓唬人?方才从山上跳下来,吓得人家气也喘不过来。” 谷萍儿伸出纤指,刮脸笑道:“不羞,不羞,妈这么大年纪,还跟爹爹撒娇。”白湘瑶白她一眼:“妈老啦,再不撒娇,你爹爹都不记得我啦,只认得你这乖乖女儿,一心疼你,却忘了还有一个妻子。” 谷萍儿掩口直笑,谷神通微露尴尬,避开白湘瑶的勾魂目光,掉头说道:“妙妙。”施妙妙应声上前。谷神通淡淡说道:“你好好看护夫人、小姐和赢老伯,待我了结几件俗事。”谷萍儿噘嘴道:“爹爹要做事,萍儿就不能帮你么?” 谷神通笑笑,摇头道:“你在一旁瞧着,免得误伤了你。”谷萍儿还要撒娇,忽见谷神通笑容收敛,目透锐芒,顿时心头一寒,知趣放手,与白湘瑶退到一边。母女二人交头接耳,小声嘀咕,谷萍儿嘴里说话,目光却有意无意,不时投向远处的谷缜。 谷神通沉默一下,忽道:“左飞卿,我方才从后面将你制住,你心中想必不服。”左飞卿轻轻哼了一声。谷神通又道:“梦尘公一代达人,深受我东岛尊重,你是他的独子,我若伤你于心不忍;仙碧是地母之女,向日谷某落难之时,她夫妇曾经网开一面,谷某铭感五内,日思报答;至于虞照,雷部中人大多嫉恶如仇,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听说他此次西来,大行天罚,许多宵小望风授首,连那昏君派来采花的元龙子也死在他手里,挂在南京马军校场的旗斗上……” 话音方落,忽听一声长笑,虞照高叫:“谁在背后说我的闲话?”说话间,一掌逼开叶梵,一阵风奔过来,扬声道:“谷神通,前几日输给你,老子心中很不服气,你来得正好,今天再比一场。” 谷神通摇头道:“谷某若要杀人,何必多说废话。你三人均是西城小辈中的顶尖儿人物,假以时日,必成大敌。天道无常,届时谷某不在,岂不是祸留子孙?” 左飞卿冷冷道:“那么岛王有何高见?”谷神通微微一笑,说道:“我的意思简单,只要你三人自废武功,今后东岛上下决不与你们为难。但若觉得自废太难,谷某代劳也无不可。” 左飞卿和虞照对视一眼,虞照前仰后合,大声狂笑;左飞卿亦是莞尔,一抹笑意凝在嘴角,虽为男子,却有一种奇美。 二人一个狂笑不禁,一个讥笑淡然。谷神通却似一无所觉,背负双手,笑着注视地上的一只蚂蚁。蚂蚁赢弱细小,背上一只死苍蝇比其大了数倍,蚂蚁拖拽吃力,停停走走,行走极慢。 众人见他神色奇特,均觉诧异,虞照亦收了笑,目视这生平大敌,露出好奇之色。谷神通注视片刻,忽地叹道:“小小蝼蚁,朝生暮死,却为一只死蝇所累,唉,上天造物,再也残忍不过。” 说罢弯腰,轻轻将蚂蚁背上的死蝇拈走,蚂蚁失去拖拽目标,茫然打了个转,纤足齐动,一溜烟爬远了。谷神通慢慢直起身来,叹道:“不错,索性放下,岂不更好?”说到这人,他目视虞、左三人,脸上带着深深倦意,“蚂蚁担负的只不过是一只死蝇,我们武学中人,背负的却是武功。说起来,武功与这死苍蝇又有什么分别?一旦有了武功,便要争胜负,要争胜负,就要伤人,伤了人,便有仇恨,有了仇恨,便起报复。浮生百年,弹指即过,一旦有了武功,便多出无穷的负累,比这负蝇的蚂蚁还要疲惫。既然疲累,何不放下?” 仙碧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谷岛王此言差矣,你劝别人放下,自己怎么放不下?”谷神通流露一丝苦笑,淡淡说道:“别人不放下,我又怎么放得下?”左飞卿道:“既然都放不下,那也没法子。” “不错。”虞照也道,“仇恨也罢,报复也罢,练了武功,躲也躲不开的。” 谷神通微微皱眉,望了望天,忽道:“要起风了。” 这句话如飞来横峰,虞、左、仙三人只一愣,忽觉凉意漫生,一阵微风扑面而来。 谷神通指着附近一棵大树,淡淡说道:“这棵大树,会被吹落六片叶子。”说着微风转急,树上沙沙有声,荡荡悠悠,飘落六片树叶。三人吃了一惊,左飞卿骇然寻思:“这人练了什么神通,竟能洞悉天地玄机?若真让他说中,平白折了我方威风。”当即暗捏功诀,施展呼风之法,欲要引风动树,摇落众叶,好让谷神通无法说中。 不料心法才动,谷神通已转过头来,眼中含笑,扬起食指徐徐点出。不知为何,左飞卿只觉那一指虽慢,却正正刺入“周流风劲”最为薄弱的地方,他连运两次风劲,均是不能让开破绽,一时不及多想,飘身向后疾退。 谷神通微微一笑,大大跨出一步,那一指突然转快,瞬息之间,距离左飞卿的眉心不过数寸。 白光迸射,猫叫尖利。谷神通足下土壤拱起,化为一圈土墙,缚住他的双脚。 谷神通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反手虚抓,将射来的那条雷音电龙抓住,电龙宛如活物,劈劈啪啪,在他手中扭曲几下,突然消灭无影。 谷神通漫不经意,一步踏上墙头,土墙尚未拱到最高,忽又平复如初。 “喵。”北落师门发出一声惨叫,仙碧真气混乱,似被一脚踏散,俏脸刷地惨白,忽觉肩头一痛,左飞卿白发飘飘,拽着她生生提起,掠向半空。 “下来!”谷神通一声轻喝,左飞卿还没看清,左腿足颈一痛,已被谷神通一把攥住。一股真气透脉而入,直冲丹田,左飞卿双颊涨红,几乎沁出血来。 “咄!”虞照手臂伸长,拿住了左飞卿的右脚足踝。刹那间,左飞卿的白发冲天而起,谷神通虎口剧震,不觉咦了一声,徐徐收回手去。 左飞卿凌空提着仙碧,仙碧踏着虞照肩头,虞照则握着左飞卿的足踝,三人连接成环,势如玩耍杂技。仙碧低声道:“当心,这人神通奇怪,似能看穿咱们的真气。虞照,你还记得么,谷缜说过,他爹的武功叫做‘天子望气,谈笑杀人’。” 谷神通背负双手,静静打量三人,脸上的倦容挥之不去。他玄功通神,百丈方圆落叶可闻,听了这话,不觉一笑,说道,“‘天子望气,谈笑杀人’,那倒是抬举谷某人了。”说着迈开步子,跨出一步,这一步漫不经意,跨过丈许。 虞照随他迈进,飘退丈余,三人姿态如故,左飞卿的脸上火红渐退,慢慢回复雪白本色。 谷神通目视三人,微微笑道:“风雷相薄,后土灵枢,风、雷二主真气融合,竟有互相催生的妙处,再以地部土劲为枢纽,转化风、电二劲,去其戾气,令其浑成,如此相生相融,委实不易克制。”他目视三人,神态闲适淡然,有如观花赏月。那三人却是汗如雨下,只觉谷神通的目光射来,直入灵魂深处。 谷神通又笑道:“雷帝子性情刚明,却流于鲁莽,以至于武功宏大有余,细微不足。风君侯性情淡泊,但留恋细处,进取不足,惯于避实击虚,不能险中求胜。至于仙碧,总想事事求全,面面俱到,往往不能当机立断。世人生而有性,性化精神,精神化气,你三人是什么性情,练出的真气也就是什么性情,攻其心则破其气,破其气则攻其心……” 他口中谈笑,步步进逼,对面的三人却是步步后退,可又不敢变化当前的姿态。他三人均是当世高手,见识极高,一交手就知端倪,谷神通的“天子望气术”神奇奥妙,能因对手的性情克制其真气,又能因对手的真气攻其性情中的破绽,这么循环反复,直到将对方的真气心志尽数攻破。 所幸虞、左性情真气均能互补强弱,仙碧又善于兼顾折中,恰能将两人性情真气中的相克部分化去。是故三人始终连在一处,性情真气自成循环,但若姿态一变,气机生变,以谷神通的厉害,立时便有败亡之患。 三人之中,虞照既要承受二人之重,又要抗衡谷神通的目光,退到第十步的时候,以他的惊世神力,竟也微微喘息起来。 忽听梵唱声悠悠传来,谷神通驻足皱眉,掉头望去,远道上来了一众僧人,有老有少,其中一名高大老僧足不点地,飞奔近前,指着姚晴喝道:“好妖妇,果然是你!” 一声喝罢,但见姚晴闭眼不动,当她有意漠视,心中更怒,喝道:“妖妇,你伤了人,不做声就算了吗?”见姚晴仍不理睬,翻手一掌拍了过去。 谷缜遥遥看见,吃了一惊,姚晴六识被封,形同一具空壳,无法抵挡外力。正惊急,忽见青衫一闪,沈秀越过众人,一拳打出。 拳掌相交,和尚身子的脸上腾起一股血气,沈秀也倒退两步,厉声道:“哪儿来的野和尚?胆敢胡乱伤人?”老僧也觉吃惊,挺身说道:“老衲三祖寺监寺性明、你是哪儿来的小辈?接我一掌,本领不弱,不妨报上姓名绰号。” “原来是三祖寺的秃驴。”沈秀冷笑道,“小爷姓沈,名秀,绰号你祖宗。” 姚晴在三祖寺大闹一场,用“恶鬼刺”伤了不少僧人,刺上本有奇毒,非她本人不能解救。性觉等人一筹莫展,将姚晴恨到极点,下令寺中僧人满山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恰好沈舟虚从嘉平馆来此,被三祖寺的僧人瞧见,眼尖的发现“妖女”就在队中,当即火速禀报。性觉闻报,尽率寺内好手,赶来天柱峰前。 性明火暴性子,一见仇敌,就以武力相向,听了沈秀的话,更是勃然大怒,左用“雕龙爪”,右使“一神拳”,他身形高大,拳爪齐出,声势惊人。 沈秀这些日子受尽了屈辱,憋了一肚皮怨气,正愁无数发泄,见状叫声“来得好”,展开“星罗散手”,刷刷刷一轮急攻,杀得性明应接不暇。 三祖寺的“镇魔六绝”本由“大金刚神力”化来,力大功沉,变化灵巧非其所长,遇上“星罗散手”,好比遇上克星。性明东支西拙,斗到间深处,忽听沈秀叫一声“着”,左胸剧痛,吃了一指。性明闪身后退,不料沈秀绕到身后,“噗”的一声,后心又着一掌。性明喉头发甜,向前跌出,蹿出时使一招“虎尾脚”,如风侧踢,沈秀闷哼一声,忽地跳开。 性明趁势转身,前后中招处疼痛难忍,所幸护体神功甚强,并未遭受重伤。慌忙横掌于胸,默默盯着沈秀,见他捂着左膝一跛一跛,心知必是自己败中求胜,脚风扫中了他的膝盖。 性明惊喜不胜,纵身上前,一爪拿出。眼看得手,忽见沈秀面露诡笑,性明心头咯噔一下,不及变招,沈秀身法变快,左手撩开性明五指,右手食、中二指并拢,点中他乳下的“期门”穴。 性明久在寺庙,未谙尘世诡诈,万不料沈秀诈伤诱敌,中指处一阵剧痛,登时瘫倒在地。 沈秀下手绝不容情,一手点穴,一手扬起,拍向性明天灵。这时忽听有人喝道:“闪开。”劲风扑面,沈秀气闭眼花,只得闪身避让,定眼一看,一个瘦削老僧立在性明身旁,注视自己,神色惊疑,沈秀怒道:“老贼秃,你又是谁?” 老僧沉声说道:“我乃三祖寺住持性觉。”性觉见在场众人一个个气宇不凡,心中已自犯疑,再见沈秀武功,更是无比吃惊。他眼光老辣,见了沈舟虚的气度,便觉他比沈秀来头更大,当即转身施礼:“敢问先生尊号?” 沈舟虚笑道:“在下沈舟虚,叨扰宝山,十分惭愧。”性觉脸色丕变,吃惊道:“天算先生?”沈舟虚又指远处,笑道:“那是‘不漏海眼’,那是‘九变龙王’,着灰衫的是‘雷帝子’,白衣的是‘风君侯’,红衣的姑娘是地部仙碧,至于那位宽袍大袖的先生,就是东岛之王谷神通了。” 性觉听得脸色发白,支吾道:“善哉善哉,东岛西城在此相会,真叫贫僧意想不到。”说罢瞧了姚晴一眼,低声说,“天算先生,敝寺的僧众被这个姑娘的毒刺所伤,情状甚惨,若不救治,怕是有死无生。” 沈秀冷笑道:“他们的死活与我们何干?当世高手在此交锋,你若识趣的,快快滚回去,以免殃及池鱼。” 性觉目光一转,扫过场上,但见谷神通负着手,与虞照、左飞卿遥相对峙,不觉心想:“东岛西城虽然厉害,但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我且坐观成败,只需情势一乱,便将这妖女夺走。”心念及此,笑道:“老衲久处荒山野寺,难得一见高人,今日有幸目睹高人聚会,岂非平生至福?贫僧也不贪心,只求远远瞧一眼就好。” 说到这里,忽见沈舟虚目光飘来,性觉顿觉心思尽被看穿,心头一跳,强笑一笑。方欲带众僧退到一旁,不料叶梵与虞照胜负未分,对手突然离去,自己势又不能与岛王争抢对手。正觉气闷,忽见这群和尚鬼鬼祟祟,心中不快,扬声叫道:“有什么好看的?这是我二派了断仇怨,无关之人不得驻留,若要留下,先接叶某一掌。”性觉一皱眉,故作吃惊道:“叶施主一代高手,贫僧闻名久矣,何以如此蛮横?” “我蛮横又怎样?”叶梵冷笑道:“大和尚,要么留下,要么接我一掌,二选一,你看着办!”性觉大为尴尬,“不漏海眼”名动八表,他早有耳闻,自忖全力应对,还能接他一掌,可是其他僧人,绝无这个能耐。 心念数转,性觉寻思:“被那妖女一闹,伤残不少,若再惹翻‘不漏海眼’,只怕三祖寺要闹得个全军覆没。”想着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正要转身,忽听一个声音冷笑道:“好没出息,你性觉也算半个金刚门人,竟被这东岛小竖一句话吓得逃之夭夭,白白弱了历代祖师的威名。” 叶梵浓眉怒挑,转眼望去,远处走来一名缁衣老僧,枯瘦高颀,双颊深陷,看似瘦弱,可是目光如炬,凛凛逼人。 性觉识出性海,心中不觉奇怪:“几日不见这厮,怎么一来就口出大言?”当下淡淡说道:“性海师弟,这几日你不在寺内,又去哪儿了?不告离寺,可是犯了戒规。” 性海笑道:“贫僧不告离寺,不过禁闭一日。方丈师兄有仇不报,放纵仇敌,又当受什么处分?” 性觉见他笑容可掬,不似往日病恹恹的神气,心中的疑惑又添了几分,说道:“我怎么有仇不报,放纵仇敌了?”性海道:“这妖女大闹三祖寺,伤我弟子无数,算不算仇敌?”性觉道:“自然算的。”性海又说:“既是仇敌,你放着仇敌不顾,率众离开,算不算有仇不报,故意纵敌?”性觉摇头道:“时有进退,势有强弱,今日是东岛西城了结旧怨,我三祖寺不宜掺杂其间,待其了结旧怨,再捉妖女不迟。” 性海灰白的眉毛向上一挑,忽地纵声长笑,笑声洪劲,震得众人耳中嗡嗡鸣响。三祖寺群僧无不变色,叶梵也是皱了皱眉头。 性海忽地扬声说道:“东岛如何?西城又如何?只需金刚一怒,先覆东岛,再破西城。”此言一出,场中死寂,数十道目光射向性海,有惊,有怒,更有许多迷惑。 性觉心中惊怒:“这性海素日病魔缠身、胆小畏怯,怎么几日不见,不但了无病容,内功大进,更仿佛变了一个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可恶。”略一沉吟,忽而笑道:“性海师弟,东岛西城诸大高手在此,你口出大言,可有凭借?” “若要凭借,还不容易?”性海微微一笑,迎着性觉走来,每走一步,硬地上便留下两寸深的足印,轮廓整齐,有如刀削。 性觉脸色微变,身边的心空和尚见众僧人个个流露惧色,不觉心想:“板荡识诚臣,危难见英雄,我此时出头,来日方丈必然另眼相看。”想到这里,利令智昏,叫道:“性海师叔,不论你武功高低,也不该以下犯上,对方丈无礼。”说着纵身上前,反手一掌推向性海。 性海望他掌来,笑吟吟并不躲闪,两人身形一交,“咔嚓”,心空的身子如同纸糊,轻飘飘飞出丈许,哼也未哼,就昏死过去。 三祖寺众僧瞧得心头扑扑乱跳,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任由性海直直走来,前方的僧侣与他身子一碰,无不跌了出去,闭气昏厥。 性海走了五步,撞飞三人,众僧不由让出一条路来。药师院的性智眼看军心动摇,急道:“沾衣十八跌,何足夸耀?” 他将性海的神通贬为“沾衣十八跌”,意欲安稳众心,稍有见识的僧人,却已瞧出性海的武功与“沾衣十八跌”决不相干。后者凭的是借力打力,借来人之力将之摔出,性海却是全靠本身神力,硬将众僧撞飞。众僧大多自幼习武,马步坚实,可是面对性海,却连刚学步的婴孩也不如。 性海笑道:“既然不足夸耀,师兄试一试如何?”说着走向性智。性智别说内伤未愈,就算身子康健,也不敢与他硬撞,但大言出口,不能挽回,惶急中手腕一翻,掣出一把匕首,嗖地刺向性海心口。 性海动也不动,任他来刺,性智匕首至胸,如中铁板,震得虎口剧痛。他心念急转,叫道:“区区铁布衫,也来卖弄。”他心肠狠毒,一不做,二不休,匕首一拧,扎向性海左眼。 世上任何神功绝技,也无法将双眼练得坚如精钢。众僧见性海仍是不动,均是失声惊叫。眼看刀将入眼,性海左眼忽闭,匕首去势一阻,再不向前,性智的手腕转动推送,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众人见这情形,无不奇怪,定眼细看,齐齐发出一阵惊呼,那匕首去眼珠不足分毫,却被性海上下眼睑牢牢夹住。 性海笑容不变,屈起一指,向上弹出,“当”的一声,匕首从中折断。性智魂飞魄散,攥着断匕往后急退。性海取下匕尖,一扬手,化作一道白光,直奔性智面门。 性智不及躲闪,只觉劲风忽来,一只大袖凌空一卷,将那匕尖裹住,不料匕首上蕴含了极大劲力,“刺”的一声透袍而出。来人咦了一声,不及变招,性海向前掠出,来势较那匕尖更快,向空虚拍一掌,性智顿觉一股柔和大力涌至,身不由主向后飘出,只听“噗”的一声,匕尖插在足前,闪闪发亮。性智惊出一身冷汗,抬眼望去,性海与性觉相距数尺,遥遥对峙。 出袖的正是性觉,他一拂未能拦住匕首,不觉双颊发热。然而骑虎难下,今日若不能以武功压服性海,势必威信尽失,当下合十笑道:“师弟武功大进,可喜可敬,性觉不才,请教一二。” 性海也笑道:“好说,好说,师兄不必客气。”性觉见他大喇喇的,心中有气,长吸一口气,马步微沉,徐徐一拳送出。性海微微一笑,也是马步微沉,挥拳送出。 二人用的均是“一神拳”,招式一般,拳风强弱却是大异,性觉只觉对面的拳风如一堵石墙压来,当即以左脚为轴,扭转身形,绕过拳风,一爪拿向性海腋下。 这一招是“雕龙爪”的杀招,能于不可能的角度出手,指劲锋锐无比,专破各种护体真气, 他一动,性海也动,身子如法扭曲,绕过来爪,亦是探手抓向性觉腋下。性觉一惊,他右爪抓出,性海见状,也探出左爪。刹那间,两人左爪对右爪,右爪对左爪,十指一碰,只听“咔嚓”数声,性觉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一缩手,一招“大梵幡”拂向性海。 性海微微一笑,也收爪出袖,二袖缠在一起,性觉运劲一扯,对方纹丝不动,情急间也不顾身份,一脚飞起,“虎尾脚”撩向对方下阴。 脚势方动,性觉就见对面脚影乱闪,性海也已出脚,两腿一对,性觉的小腿传来一股剧痛,“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性觉痛得大叫一声,独脚支撑,向后跳出,这断腿之痛委实难忍,他两眼瞪着性海,头上大汗淋漓。性海也不追赶,收势合十,面露笑意。 三祖寺的众僧鸦雀无声,心中的震骇无以复加。方才二人招式一样,结果性觉断指断腿,性海却若无其事,功力高下,不可以道里计算。 性觉面如死灰,口唇哆嗦一下,颤声说道:“你……你当真练成了?”性海笑道:“是啊。” “不可能。”性觉两眼大张,嘶声尖叫,“鱼和尚……鱼和尚已经死了。”性海笑道:“人死了,法意还在,如法习练,仍能证果。”性觉面容抽搐,狰狞如鬼,厉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师兄忒也固执了。”性海笑了笑,目视众僧,高声叫道,“先师鱼和尚不幸坐化于东瀛,生前曾将大金刚遗法传授小僧,小僧秉承先师遗旨,从今往后,便是第七代金刚传人。” 此言一出,众僧哗然,性觉呆呆望了性海一阵,忽地脸色惨变,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场上沉默一阵,忽听有人大声说道:“佛祖庇佑,金刚一脉终有传人,从今以后,我三祖寺当与东岛、西城三足鼎立,威震武林。” 众人转眼望去,性智双手合十,宝相庄严,一边说话,一边上前,向着性海深深作揖,恭谨道:“小僧性智,见过方丈大师。” 他刚才还匕首相向,转眼大献殷勤。众僧又惊又怒,自也不肯后人,纷纷躬身施礼,齐声道:“小僧见过方丈大师。” 性海举目扫去,阳光下一片秃头油光闪亮。霎时间,往日所受的怨气尽数烟消,一股狂喜涌上心头,不由志得意满,纵声长笑。 笑声未绝,忽听一声轻哼,有人冷冷道:“先覆东岛,再破西城,可是你说的?”性海一收笑容,注视叶梵道:“老衲说了又如何?”叶梵呸了一声,说道:“放你娘的秃驴屁,先不说老秃驴你有几多斤两,你这句话本身就有毛病。为何是先覆东岛,再破西城?你若不将这话掉个个儿,改作‘先破西城,再覆东岛’,哼,叶某人今日叫你骨肉成泥。” 众人听了,均是哭笑不得,心想:“先覆后覆,还不是一般?”转眼望去,性海脸色阴沉,俨然十分震怒。他那晚从陆渐那儿骗得“三十二相”的正解,将十多年苦练的“大金刚神力”纳入正轨,数日间武功突飞猛进。虽然被浑和尚戏弄一番,但经过这两日的苦练,又有极大精进,自忖就算前一夜的神秘人再来,也能轻易对付了。 十多年来,因为走火入魔,性海胆怯畏缩,以为永无出头之日,谁想突然间身具神通,有如升斗小民一夜暴富,登时自高自大,以为天下再无抗手,连东岛、西城的大高手也不放在眼里。却不料他狂妄,叶梵更狂妄。性海新登方丈大位,先挨一顿臭骂,大感颜面扫地,两眼翻起,冷笑道:“西城,贫僧还有耳闻,至于东岛,听说早就被万归藏灭了。哼,既然灭了,谅也无须贫僧动手。” 叶梵怒极反笑,大声说:“好个嘴硬和尚。来来来,接你爷爷三百掌再说。”呼的一掌拍了过来。 性海本意先擒姚晴,好叫本寺僧众心服,不意叶梵竟来搅局,心中恼怒,见他掌来,当即挥拳迎出。不料招式未交,叶梵手掌猝翻,“啪”的一声击中他的小臂。性海自负神功,任他拍中。不料叶梵掌劲所至,奇痛彻骨,护体真力竟如虚设。 性海心中大惊:“久闻‘鲸息功’之名,还以为传言虚假,不料当真如此厉害?”想到这里,抖擞精神,全力施展“三十二身相”,一举手,一抬足,无俦巨力磅礴涌出。 叶梵身经百战,内劲奇诡,初时碍于“大金刚神力”的威名,不敢放手出击,斗了几招,但觉性海神力可观,可是直来直去、少有变化,登时放下心来,双掌蛇引电缩,六大奇劲交相变化。斗到十招上下,性海只觉四周巨力奔涌旋转,自己不动手则已,一旦动手,手足劲力便被身周的劲力裹去,反过来挤压自身;自身劲力越大,反转之力也越大。明知如此,他也不敢放松,只因拳脚劲力若不使足,叶梵立时近身,但若使足,又被叶梵反借过去,就如溺水之人,若不挣扎,势必下沉,但若挣扎不得其法,下沉之势只有更快。 一时间,性海陷入两难境地,但觉四周前劲未消、后劲又来,越积越厚,有如城倒山倾,压得他呼吸艰难,眼前影影绰绰,似有几十个叶梵奔走,虚影实形难分难辨。 又斗数合,叶梵一声大喝,掌如雷霆下击,正中性海背心,性海向前蹿了两步,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嘴角鲜血长流,未及转念,腰脊间又是两痛,忽地真力尽泄,瘫软在地。 叶梵三掌废了性海,意气风发,纵声长啸。三祖寺僧众应声失色,性智见势不妙,便想开溜,不料叶梵啸声一歇,喝道:“谁敢走的?先留下双脚。” 性智以下,众僧人无不止步,盯着叶梵心头惴惴。叶梵冷冷道:“什么大金刚神力,统统都是狗屁。哼,先破西城,再覆东岛,说出来的话,可不能不算。” 性智苦着脸道:“叶尊主,都是性海胡说八道,不关我们的事。”叶梵道:“你们不是认了他做方丈吗?”性智忙道:“那是形势所迫,算不得数的。” 叶梵大声道:“认了方丈,就是方丈,岂能说了不算?好啊,你们三祖寺要灭东岛,叶某先让你们灭一灭。来来来,在场的秃驴和尚,一人接我一掌,接得下就走,接不下的,是死是活,各安天命。” 众僧面无人色,忽有两个和尚,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头便跑,两人脚力不弱,顷刻奔出十丈。 叶梵冷笑一声,一晃身,赶到东边僧人背后,伸手拿住他的后心,风车般一抡,忽地掷了出去。那僧人有如流星赶月,直往西边僧人撞去,还未撞上,西边那僧人便觉巨力压来,躲避不及,不由得失声狂叫。 场中众人不料叶梵言出法随,真下杀手,心下均是骇然。谷神通却唔了一声,目光一转,投向远处的一棵大树。二僧尚未撞上,就听“嗖”的一声,大树的浓荫中射出一根枯枝,正中飞来僧人的肩头。僧人身子一顿,轻飘飘倒飞数尺,仰天跌落在地,想来余悸未消,嘴里兀自大声哀号。 枯枝轻飘飘的,不过数两轻重,僧人一撞却有千斤,不料以小击大,以轻击重,竟将僧人击落。叶梵心神一动,方要喝问,忽见远处草丛里飒的一动,又射出一根枯枝,正中大树,轰隆一声,火光迸射,大树枝断叶碎,声势十分惊人。 叶梵吃了一惊,转念醒悟过来:“这是火部神通‘木霹雳’?” “木霹雳”失传已久,叶梵也是闻名,忍不住定眼望去,随那一声巨响,大树上纵下一名老僧,衣衫破烂,神态老朽,他若无其事,掸去身上碎屑。三祖寺众僧见了老僧,各各惊讶,有人叫道:“聋哑和尚?” 叫声方落,草丛中也徐徐站起一个白衣汉子,双目深陷,阴森森冲老僧说道:“你逃得掉么?”语声怨毒,似有莫大仇恨。 老僧注视那人,神色仿佛悲悯。白衣人面肌一颤,嘶声叫道:“凝儿呢?你把她藏哪儿去了?狗和尚,把我女儿还来。”叫喊中面容扭曲,神色已有几分癫狂。 这白衣人正是宁不空,这老僧,自然就是浑和尚了。 谷神通察觉宁、浑二人藏在左近,分心别顾,气机浮动。三名对手原本苦苦支撑。外人看来,谷神通意态超然,心意似乎不在打斗,对面三人身处局中,却感到谷神通的神意千变万化,时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时如崇山峻岭、重叠压来;有时更如汪洋巨海,无所不至。与之对峙,心力体力消耗极快,不过半晌工夫,三人就似与人激斗千招,汗下如雨,意倦神疲。 这时谷神通气机一动,破绽顿生,三人不约而同一起出手。刹那间,白影破空,电龙怒吼,北落师门一双瞳子,发出幽幽厉芒。 谷神通却如未觉,目光凝在和尚身上,对手神通行将及身,才将身子一侧。三人心头陡沉,均是生出怪异感受。左飞卿的“驭风诀”、虞照的“雷音电龙”,仙碧的“乱神”,三大绝学,无论虚实,全都撞上了一堵软墙,随着谷神通逍遥一转,均被轻轻弹开。 这古怪念头还没消灭,忽听谷神通一声长笑,襟袖飞扬,拳掌挥洒而出。他的招式全无定规,有如行云流水,又似拈花斗草,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无不妙合天理。三人攻他,全无一隙可入,他攻三人,却如天坠山崩。三人的阵势合而复开,开而复合,几度行将崩溃,所幸风雷相薄,往往能于绝境中生出潜力,屡屡扭转败势,勉力支持。 谷神通潇洒破敌,谷萍儿在一旁瞧得舒服,忍不住笑道:“赢爷爷,我知道你见识最多,且说一说,爹爹这神通怎么练成的?我知道了,也好照着修炼。” 赢万城冷笑一声,说道:“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东岛传了三百多年,高手也出了不少,‘镜天’花镜圆号称无敌,可是年代太远,老夫也没亲眼见过。但你老爹的神通,老夫敢打赌,三百年来,东岛之内,几乎无人可及。” “这话我爱听。”谷萍儿先使一喜,继而噘嘴,“难道这三百年中,东岛的高手都是吃干饭的吗?” “不是这样说。”赢万城轻轻摇头,“别的神通,天资足够,勤奋刻苦,总有练成之日。这个‘天子望气术’,勤奋天资固不可少,但要当真练成,却需有极大的运气。” “运气?”谷萍儿微感诧异,“什么运气?”赢万城将手杖一顿,徐徐说道:“萍丫头,你知道屠龙术的故事么?” “知道!”谷萍儿笑嘻嘻说道,“朱漫平为了学屠龙之术,倾家荡产,花了整整三年,结果练成之后,发觉世间竟然无龙可屠,这门手艺算是白学了。” “不错。”赢万城点了点头,“屠龙之术所以无用,只因为无龙可屠,但若有龙可屠,这一门本事岂不可以大放异彩?‘天子望气术’之所以能够练成,全是因为这天地间出现了一条惊天动地的真龙。” “真龙?”谷萍儿一转念,忽地脸色发白,“你说万归藏?”赢万城默不做声,望天半晌,叹道:“萍丫头,你爹爹这一身本领,实在是万归藏逼出来的,若无当年的万归藏,便无今日的谷神通。” 忽听“轰隆”一声,二人同时一惊,转眼望去,浑和尚木然而立,宁不空却手握一把枯枝,侧耳凝听,忽一扬手,一根枯枝如电射出。浑和尚头也不回,反袖一拂,火光迸闪。 宁不空大喝一声,双手齐施,接二连三发出枯枝,浑和尚却是随意挥洒,拳挥袖舞,将“木霹雳”一一扫开,他的身周火雨缤纷,飘洒不尽。众人看得骇然,三祖寺众僧更是惊奇,心想这浑和尚终日聋哑愚钝,在寺内劈柴为生,寺中任何沙弥杂役均可恣意欺辱。万不料这孱弱老僧身怀如此神通,当真不可思议。在场的僧人中,十有八九轻贱过浑和尚,念起往事,无不追悔莫及,要不是碍于叶梵的神威,早就撒开两腿,各自逃命去了。 赢万城瞧得白眉连耸,沉吟道:“奇怪了,这和尚的‘大金刚神力’是个真的。”谷萍儿奇道:“难道他也是金刚传人?”赢万城不答,苦思半晌,一拍额头,高叫道:“我想起来了,老夫年少之时,金刚门的大苦尊者曾来东岛拜访,身旁随了一个中年僧人,又聋又哑,对他十分恭谨。当时岛王问起,大苦尊者说道,这聋哑僧本是六安县的镖师,被仇家陷害,割舌穿耳,垂危之际,大苦尊者凑巧路过,将他救了下来。聋哑汉子事后看破世情,又想报答冲大师的恩惠,执意遁入空门,屈身为仆。想起来,眼下这位就是那聋哑僧了。” 说到这儿,他盯着浑和尚,心中十分疑惑:“如今已过六十余年,大苦尊者以后,金刚一派已传两代。算起来,老和尚的年纪当在百岁开外。” “赢爷爷!“谷萍儿好奇发问,“人说大金刚神力一脉单传,今天怎么冒出这么多传人?谁是真的,谁又是假的?”赢万城冷冷一笑:“学了‘大金刚神力’就是金刚传人么?不见得吧!”谷萍儿道:“怎么不见得?难道金刚一派还有别的神通?” “那倒没有!”赢万城顿了一顿,“金刚门传了六代,无一不是禅林巨擘、旷世人杰,又岂会被叶梵这小子三拳两脚打倒?至于这聋哑僧么,不过是一介老仆,因为侍奉两代金刚传人,凑巧学了点儿大金刚神力,虽有神通,说到佛门境界,比起两位主子差得远了。” 叶梵远远听见,满心不是滋味,大声说道:“他二人若不是金刚传人,谁又是金刚传人?哼,不妨叫来分个高下?若是叫不来,金刚一派就算绝了种,断了根,从今往后,江湖除名。” 这时巨响忽歇,宁不空枯枝告罄,阴着脸阵阵喘息。浑和尚却一抬足,走到叶梵身前,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在地上写了一行大字:“金刚传人,命数天定,正眼法藏,横绝古今。”银钩铁划,入土寸许。 叶梵一怔,忽地笑道:“正眼法藏,横绝古今?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不过奇怪,金龟说你被人穿了两耳,怎么还能听见老子说话?” 浑和尚笑了笑,续写道:“耳不闻而心聪,口不言而心辩,鼻不嗅而心香,眼不见而神明。” 叶梵狂悖狠毒,悟性却是极高,要不然也不能将“鲸息功”练到这个地步。见这字迹,直觉大有文章,略一沉吟,点头道:“听说佛门六通中有一门‘他心通’,想来和尚你耳朵听不见,心里却明白我的意思。” 浑和尚点了点头,又写道:“檀越根性不弱,可惜戾气太重,还望慈悲为怀,放过三祖寺的僧众。”叶梵冷笑道:“老子言出必践。老和尚放心,说好了接一掌走一个,老子决不打第二掌。”说着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浑和尚白眉一挑,又写道:“既如此,和尚代这些僧人迎接足下的掌力。”写罢缓缓起身,注视叶梵,一双老眼淡淡有神。 叶梵回头一数,笑道:“二十一个和尚,二十一掌,老和尚,你可想好了?”浑和尚白眉下压,徐徐点了点头。 众僧无不动容。三祖寺中佛法败坏,道德无存,众僧大多欺辱过浑和尚,故而私心猜度:“这和尚心记前仇,必会报复。”万不料浑和尚风骨高峻,以德报怨,众僧一面惊喜,一面不胜疑惑。 叶梵一跷大拇指,赞道:“好和尚,如你所愿。”双肩一耸,并不出掌,反而足尖点地,绕着浑和尚奔走起来。 浑和尚一掌直竖,一掌横胸,低眉垂目,宛然入定,任由叶梵越转越快,渐渐形影模糊,仿佛化身百人,见者无不骇异:“‘九变龙王’以身法称雄东岛,而今看来,‘不漏海眼’也不遑多让。” 忽听一记闷响,悠长震耳,叶梵身影忽凝,托地向后跳出,脸色阴沉,呼吸微微急促。浑和尚却是姿态不变,脸上的血红一闪而没。 叶梵目视浑和尚,忽而笑道:“一十三掌,十三个和尚。”众僧闻言,恍然大悟,原来瞬息之间,二人已对了一十三掌,只是叶梵出手太快,十三掌浑如一掌,掌力交接也太密集,听来仿佛只有一声。 叶梵随手指点,点出十三个和尚。脱身的僧人侥幸者有之,感佩者有之,欺辱过浑和尚的更是多有惭愧,一时乱哄哄的均不走开,都想观看结果。 叶梵点人时,故意留下几个性字辈老僧,点完了人,大声说道:“还剩九掌,老和尚当心了。”吐一口气,沉身运掌,身形一纵,双掌推出。 这一掌是他平生绝学,包含“六大奇劲”的诸般变化,一掌之中,前后劲力十重,每一重各不相同,或外放,或内收,或旋转,或直击,重叠相生,极难化解。是以论到威力,十三掌加起来也不如这一掌凌厉。 浑和尚竖掌于胸,“夺”的一声,二掌相交,浑和尚身子倏晃,一股紫气直透眉梢。 “还剩八掌。”叶梵不进反退,双掌圈转,呼地拍出。浑和尚举手一拦,却退了半步,忽地面如血染。但不容他喘息,叶梵第三掌呼地拍来。浑和尚横臂一拦,“咔嚓”,小臂齐肘而折。 众僧一片哗然,均想浑和尚纵使不敌叶梵,也不至于如此不济。叶梵也是面露惊疑,敛掌直起身来,高叫:“老和尚,你怎地只守不攻,瞧不起人吗?” 浑和尚随手将断臂接上,双手合十,仍是微笑。叶梵目透怒色,冷冷道:“好。”双眼陡张,第四掌拍出。浑和尚双拳齐拦,忽地口角一颤,淌出血来。 众僧见他吐血,一阵哄然,心中更是迷惑极了,不知道浑和尚为何宁肯受伤,也不还击。叶梵注视浑和尚,冷冷道:“老和尚,你再若只守不攻,性命可是不保。” 浑和尚抹去口角鲜血,屈下一膝,写道:“若是全力攻守,两败俱伤。我本救人,奈何伤人?” 叶梵脸一沉,厉声道:“和尚,你不全力相拼,就是瞧我不起。”浑和尚笑笑,并不回应,叶梵喝道:“老和尚,我瞧你撑到几时?”竖掌如刀,徐徐斩来,掌缘四周,竟无一丝风声。 赢万城脸色微变,脱口道:“裂海斩!”话未说完,浑和尚双臂向上一拦,身子猛地一震,倒退两步,站定时脸色惨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叶梵不禁动容,沉声道:“老和尚,你真不怕死?”浑和尚摇了摇头,伸出五个指头,目光扫去,望着剩下的五个僧人。 场上安静下来,众僧一个个睁大双眼,瞪着聋哑老僧,身子因为紧张,微微发起抖来。 忽听一声大吼,有如伤虎哀啸。叶梵转眼望去,虞照踉跄后退,面如白纸,左飞卿从天上飘落,肩头一点血迹慢慢扩大。再瞧谷神通,倦容如故,左手拎着北落师门,右手食指如锥,抵在仙碧喉间。北落师门桀骜不驯,四爪乱抓乱舞,奈何颈皮被制,任它如何反抗,也是摆脱不了。 叶梵自诩岛王传人,平生以谷神通为偶像,见他打败西城三大高手,自己却制服不了一个无名老僧,心里十分恼火,长吸一口气,双掌微沉,徐徐推出。掌力所至,浑和尚瘦小的身子仿佛纸鸢抛起,远远跌出两丈,口鼻流血,挣扎不起。 叶梵收势吐气,转过身来,盯着性觉等人冷笑:“很好,还剩四个,都是首脑,一个一个来……”话未说完,忽见众僧目现奇光,盯着自己身后,叶梵心头微沉,转身一瞧,浑和尚抖索索爬了起来,满脸是血,一步步走了上来。 叶梵的心中一阵恍惚,怒道:“老和尚,这群臭和尚没一个好货,你何苦为了他们死不认输?”浑和尚仍是笑笑。叶梵盯了浑和尚片刻,点头道:“很好,你要舍身成仁,我成全你就是了。” 浑和尚伤势沉重,别说四掌,一掌也会送命。施妙妙瞧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向谷神通说道,“岛主还请下令,让叶梵罢手。” 谷神通一皱眉,摇头道:“妙妙,你不知道这位大师的苦心。”施妙妙奇道:“什么苦心?” 谷神通叹道:“你听说过‘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么?”施妙妙道:“这都是佛门典故,但与眼下有什么相干?” 谷神通叹道:“这两个故事,均是佛门大圣为了点化众生,甘愿将自身付与饿鹰猛虎,任其撕裂吞噬。而今三祖寺佛法衰微,禅风不振,寺内僧众沉迷于名利贪欲,不知本来,不明大道。是故眼下这位高僧,趁此机会以自身性命为赌注,效仿先圣,点化这群迷途弟子。至于这些僧人能否明白他的苦心,那就难说得很了。” 这一番话有如晨钟暮鼓,一字一句敲在众僧心头,尚未脱难的性觉、性明、性智、性海四人均是变色,低头默想,回顾平生,脸上的神色明暗不定。 施妙妙忍不住说道:“岛王再不阻止,这位大师会死的。”谷神通摇头道:“这位大师勘破妙谛,生死又算什么?我让叶梵停手不难。但如此,三祖寺众执迷如故,这位大师岂非前功尽弃?” 浑大师忽地转过身来,冲谷神通合十微笑,谷神通点头示意,幽幽叹道:“生命诚然可贵,大师还请三思。”浑大师只是一笑,凝立不动。 施妙妙年少情热,不解佛理几微,听了半天,只觉这道理不可理喻,暗暗嘟起小嘴,心想:“岛王真不懂事,这位大师菩萨心肠,怎能见死不救?哼,你若不救,我来救,叶梵再出手,我就用‘千鳞’射他。”将银鲤扣在指间,睁大妙目,凝注叶梵。 谷神通的话叶梵字字听得明白,但他心肠冷硬,胜过饿鹰馁虎,平时折磨犯人,犯人越不屈服,他越是精神抖擞,直要折磨到对方屈服为止。浑和尚舍己度人,执著无比,但这一分执著,正好挑起了叶梵心中的戾气。一时间,他望着浑和尚,眼底涌出一股狂意。 施妙妙深知叶梵性情,看他眼神,也将“北极天磁功”运到指尖。 忽听一声佛号,有人说道:“且慢。”叶梵转眼望去,性觉摇晃晃站起身来,走到浑和尚身前,转身说道:“叶施主,剩下四掌,由贫僧代接吧。” 众人见状无不吃惊,叶梵打量他一眼,笑道:“你接得下四掌?”性觉为性海所败,伤势甚重,闻言苦笑不答,心想左右是死,不连累这聋哑圣僧就好。 心念未绝,性明大步走来,盯着叶梵说道:“性觉师兄,你接两掌,我接两掌,区区四掌也不算多。” 性觉甚是讶异,还没答话,忽听性智冷冷道:“贫僧这一掌贫僧自理,要你充什么好汉?”说着也走上前来,与性觉、性明并肩而立。叶梵道:“三人四掌,剩下一掌该如何摊派?”话音方落,忽听性海涩声说:“不劳足下关心,剩下一掌,派给性海便是。”蹒跚来到近前,面对叶梵站立。 四僧品性不端,忽有此举,三祖寺众僧惊喜不胜,各自双手合十,口宣佛号,眼中流下两行热泪。 叶梵扫视众人,朗声说:“一人一掌,想得美呢!只一掌,叶某便送你们去西天参佛。”说话间并不作势,身周尘土无风而动,叶梵身子一缩,俨然小了一半。 “一空沧海式!”施妙妙心神大震,心知这一式去若沧海成空,在场诸人,唯有谷神通能够正当其锋,但因这一招倾尽全力,出招者本身并无真气防护,倘若发出“千鳞”,势必伤了叶梵。想到这儿,不觉心生犹豫。 性字辈四僧有伤在身,眼见叶梵声势,心知他掌力一出,必无幸理,当即不约而同互挽手臂,结成人墙,将浑和尚挡在身后。这四人往日利字当头,此时却为了一个残废老僧同心协力,一时生出莫大感慨,回顾以往劣行,无不万分羞惭。 “咄!”叶梵身形暴涨,双掌推出,性字辈四僧将眼一闭,暗叫一声:“罢了。”劲气袭身,来如天坠,这时间,忽听“空”的一声,余响悠长,漫天劲气应声消失。 四僧暗暗吃惊,张眼望去,场中多了一名少年,握拳站立,脸上流露出茫然神气。 第五章 金刚传人 空虚的感觉越发强烈,身子似在一点点融化,融化的痛楚十分清晰。陆渐也曾听说过千刀万剐的酷刑,但深信那刀刃寸割之苦,也不及眼下之万一。 难受到了极点,他的身体似也缩小,肌骨塌陷,筋骨易位,奇痛奇麻,奇酸奇痒,各种可怕滋味接连传来。一切的光亮都消失了,身边的黑暗至浓至深,层层拥来,使他几乎窒息。正当忍无可忍之时,眼前忽有光亮闪过,他举头一望,黑暗中出现了一点星光。 星光越来越亮,陆渐的眼前渐次清晰,当先入眼的是一张娟秀的面庞,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听一声闷响,仿佛来自远方的雷声。 雷声贯耳,他的身子生出知觉,痛苦渐渐漫开,化为了一股虚脱如死的疲乏。 少女秀眉一颤,脸上流露出一丝痛苦。陆渐脑子一亮,之前的记忆浮了上来。 “宁姑娘。”他叫了一声,接下来惊奇地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圆形的谷底,上方一穴如豆,暮色徐徐投入,在四周的石壁上造化出一圈圈奇妙的虹彩。 “天生塔?”陆渐完全清醒了过来,远处的闷雷声渐去渐远,初如爆竹,渐次轻柔细微,有如灯花的爆鸣。 陆渐不知这声音来自“木霹雳”,更不知浑和尚与宁不空在天生塔外殊死搏斗。爆炸声越去越远,正是浑和尚将宁不空远远引开。他呆呆听着,直到爆炸消失,四周陷入沉寂。突然间,宁凝的身子伏向他的肩头,隔着薄薄的衣衫,滚烫的身子阵阵发抖。 陆渐吃了一惊,一抬手,忽觉身子可以动弹,便叫一声“宁姑娘”,抱起宁凝,但觉她的身子柔若无骨,颤抖一阵一阵,眉间的痛苦越发浓烈。 “她病了?”陆渐努力回忆前情,记得的只有被宁不空一指点在胸口。他定了定神,但见宁凝双颊火红,内中似有一团火焰。陆渐忍不住叫她名字。但宁凝陷入“黑天劫”之中,目不能见,耳不能闻,口不能言;心之所感,只有痛苦空虚,神之所见,只有种种幻觉。 陆渐无法可想,心想:“宁姑娘定是病了,当日我曾以‘大金刚神力’救活了阿晴,今日试一试,看能不能救活宁姑娘。” 他一想到救人,浑然忘了“黑天劫”的痛苦,默想“三十二身相”,绕着宁凝一一使出。他身具劫力,后十六相一旦明白,借力更为容易。他将“三十二相”使过一遍,再使一遍,使到第三遍,再也无须变相,自能化为劫力。两人盘膝相对,四掌相抵,‘大金刚神力’源源不绝,徐徐注入宁凝体内。 暮色尽退、星月浮现,清辉星芒交融映射,四面的石壁青莹莹仿佛玄冰,清光勾勒出宁凝的脸庞,秀丽之外更添冷艳。 陆渐瞧得心神恍惚,忍不住喃喃叫道:“阿晴……”宁凝昏迷中俨然听见,皱起眉头,身子轻轻一颤。陆渐方才想起,眼前的女子并非姚晴,不由暗自苦笑:“我胡思乱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宁凝的脸上痛苦消失,眉宇舒展开来,忽地张眼叫道:“你在干吗?”忽见陆渐眉头紧皱,面庞扭曲。原来,宁凝刚刚脱劫,陆渐又陷入了“黑天劫”。 宁凝不及多想,依沈舟虚所传的法门,借用劫力,绵绵注入陆渐体内。可是借力一多,“黑天劫”又被引发,她正觉难受,忽觉一股纯正浩大之气涌入掌心,满足喜悦油然而生。过不多久,陆渐借力已尽,劫数又来,宁凝的精力却已圆满,忙又借力转化真气,注入陆渐体内。 这么反反复复,二人互救互治,忽而空虚痛苦,忽而喜乐无比,势如冰火交替,感受之奇妙,除了局中的两人,从古以来再无第三个人领略。 月已中天,光华好似水银,注入头顶穴口。“天生塔”内冰魄流光,银色的塔壁下浮动着暗沉沉的蓝色。“黑天劫”的生灭越来越快,苦乐的转换也越来越频。陆渐、宁凝心惊不已,均想停下来询问对方,可是不知怎的,二人体内的劫力自发自动,欲停不能,不再经由双方控制,而是自行转化为真气,源源不绝地注入对方的身体。劫力化为真气,真气化为劫力,经过二人四掌,来来去去,借借还还,自成一个循环。 二人越发吃惊,欲要分开双掌,但不知为何,手掌被一股无形之力牢牢胶合。两人用力越大,胶合之力也越大,欲要张口说话,痛苦立时涌现,叫人气息急促,说不出只言片语。 光阴暗换,月渐西沉,冰魄似的银光淡去,冰蓝的辉芒遍洒塔中,染透了二人的眉梢眼角。四下里静悄悄的,似能听到两颗心怦怦跳动,一颗强劲有力,一颗柔弱细微。一切痛苦空虚、喜乐满足从体内抽离,二人的身心笼罩在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祥和之中,神魂也似游离出窍,遁入了无思无梦的空寂之境。 沉寂中,陆渐灵机震动,突然清醒过来,张眼望去,宁凝一双乌黑漆亮的眸子也正凝视自己,见他望来,双颊微微一红。 陆渐一怔,举目望去,穴口一方天穹净如明瓦,敢情天又亮了。陆渐冲口而出:“宁姑娘,出了什么事?”话一出口,才觉空虚苦痛早已消失,再瞧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和宁凝的双手分开。 宁凝深深望着他,神色似哭似笑。陆渐忍不住问道:“宁姑娘,你还难受么?”宁凝轻轻哼了一声, 望了望天,忽道:“这是什么地方?” 陆渐道:“这里是金刚一门的埋骨之所,浑和尚叫它天生塔。” “浑和尚?”宁凝沉吟道,“莫不就是那个老和尚?他从爹爹手里将我们救来这里。爹爹跟踪赶来,他出洞抵挡,也不知胜负如何?”她心中忐忑,既不希望老父有所伤损,又不愿父亲伤了那位好心的僧人。 矛盾之际,陆渐站起身来,舒展四肢,呼地咦了一声,脸上流露出一丝惊讶。宁凝道:“怎么?”陆渐挠头道:“奇怪,我身子里怪怪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宁凝道:“怎么奇怪?”陆渐道:“像是很空,又像很满,劫力进入显脉变成真气,真气又进入隐脉化为劫力,这么变来变去,好像永远也变不完。” 宁凝默察体内,果如陆渐所说,劫力真气自给自足,隐脉显脉连成一片,尽管如此,却又没有借力之后的空虚难过。她略一思索,突然明白其故,心中不觉悲喜交集。 陆渐见她眉眼泛红,问道:“怎么了?”宁凝轻轻叹道:“我在想,或许‘黑天劫’被我们破解了。” 陆渐一怔,忽地施展变相,将“三十二身相”陆续变出,变了一轮,再变一轮,体内的劫力化为真气,似乎无穷无尽。变到第七轮,也不觉有“黑天劫”发作的征兆,反之真气越发洪劲,在体内鼓荡汹涌,无以宣泄。陆渐不由得纵声长啸,啸声雄劲无比,在塔内反复激荡,有如巨浪拍岸,震得四周落下一阵石屑。 宁凝听得气血翻涌,不自禁捂住双耳,但那啸声有若实质,透过双手钻入耳中。宁凝若非贯通隐、显二脉,必被这啸声震昏过去,饶是如此,仍觉心跳加剧,血液沸腾,只觉四周的塔壁也似晃动起来,不由大声叫道:“陆渐你别啸了,再啸这洞子就要塌了。”这喊声汇入啸声,却如涓滴入海,转瞬消失。 陆渐长啸已久,却也宣泄不尽体内的真气,不由纵身一跳,跳起四丈多高。他从未料到自己能跳得如此之高,先是吃了一惊,慌乱中仓促变相,使出刚练成的“扶摇相”,双臂分开,势如大鹏展翅,逍遥一旋,化解下坠势头;再变“龙王相”,脚如龙尾,扫中左侧塔壁,借力上蹿数丈;又变“长手足相”,手脚齐施,按捺右侧塔壁,又向上蹿;中途变“神鱼相”,灵矫翻腾,以“雄猪相”在左侧塔壁上一撞,拧身向右飞蹿。 这么捷如飞鸟,忽左忽右,越升越高,宁凝翘首而望,提心吊胆,直看到陆渐纵跃自如,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天生塔下宽上窄,塔顶处仅能容人,陆渐蹿到塔顶,双脚撑住塔壁,伸手一摸,塔顶嵌了一块磨盘大小的水晶石。无怪虽有天光泻入,却没有尘土雨露沁入塔内。 陆渐落回塔底,抬头仰望,只觉适才啸声之宏、变相之奇,恍如梦幻,绝非真实。 怔忡时许,他转眼望去,宁凝注视石匣上方六大祖师的本相,手指在墙壁上轻轻勾画。陆渐奇道:“宁姑娘,你做什么?”宁凝叹道:“这几幅画像各有一种神韵,我想学着画来,可是总不达意。” 陆渐道:“听浑和尚说,这是金刚门六代祖师悟道后留下的本相,至于什么本相,我却不知道了。”宁凝想了想,摩挲那幅“九如祖师”的本相,点头道:“所谓本相,或许就是风格一类的东西,你看这一幅小像,张扬凌厉,世间罕有……” 陆渐随她指点望去,心头一动,奇怪之感油然而生,仿佛自己就是壁上的九如祖师,九如祖师就是自己。 这奇怪念头刚刚生起,宁凝就觉一股浩荡之气从旁涌来。她吃了一惊,回头望去,陆渐眉宇上飞,双眼如炬,嘴角一丝笑意动人心魄,俨然藐睨古今,呼天唤地。 宁凝不料陆渐显出如许风采,与他目光一触,忽觉那目光如枪似剑,直入内心,宁凝心神一震,一颗心几乎挣破胸膛。 陆渐的目光忽又一变,霸气消失,尽是一团天真,有如无邪赤子。宁凝循他目光看去,陆渐正望着“花生大士”的本相出神,接下来,随他目光扫过,每看一尊本相,气质也就随之改易,看罢六尊本相,他也变了六种气度,狂放天真、沉寂潇洒,妙态各具,兼而有之。 陆渐并不知自身变化。看罢本相,心中跌宕久之,好半晌才平静下来,侧目望去,宁凝怔怔看着自己,神色十分迷惑,不由问道:“宁姑娘,你瞧着我什么?”宁凝脸一红,转过脸去,冷冷说道:“谁瞧你了?” 陆渐脸涨通红,皱眉道:“奇怪,这‘黑天劫’真的解了,方才我用了那么多真气,却也没有一点儿要发作的意思。宁姑娘,你知道其中的缘故吗?” 宁凝双眼一红,泪水夺眶而出。陆渐吃惊道:“你哭什么?”宁凝狠狠一甩手,怒道:“你这傻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她心中气苦,坐在地上抱膝痛哭。 陆渐又不解,又委屈,但见宁凝哭得伤心,忍不住说道:“宁姑娘,我做错了什么,你干吗这样讨厌我?”宁凝恨声道:“我不但讨厌你,还想恨你!”陆渐叹道:“这话更不通了,恨就恨了,哪儿有想不想的?”宁凝盯着他,心中一阵凄然:“是啊,我极想恨你,可怎么也恨不起来。”她心中乱如柔丝,忽地双眼一热,掉下泪来,只怕被陆渐看到,一转身向出口走去。 陆渐自告奋勇道:“宁姑娘,我来开路。”抢到前面,钻入那一条天然甬道。 行不多时,来到悬崖边上,陆渐探头一瞧,不觉吃惊,两面的崖壁上到处都是火焚痕迹,两条古藤均被烧成乌炭。如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若无绳索下垂,两人势必困在这里。 陆渐沉吟道:“宁姑娘……”宁凝冷冷道:“谁是你宁姑娘?”陆渐道:“不叫你宁姑娘,又叫什么?”宁凝道:“我叫宁凝,你叫我名字就是了。”陆渐笑道:“这么叫太生分?干脆我也学莫乙他们叫你凝儿。” 宁凝怒道:“你敢这么叫,我……我……”忽地伸手在陆渐肩头一推,喝道,“我推你下去……”不料她略一用力,陆渐“啊呀”一声,手舞足蹈地栽了下去。 宁凝出手虽猛,落时却很轻柔,谁知真把陆渐推了下去,心想难不成打通隐脉、显脉,举手抬足就有极大力量?她心胆欲裂,扑到崖前,凄声叫道:“陆渐,陆渐……”叫了两声,眼泪已流了下来。 深谷里雾气茫茫,宁凝的叫声化作阵阵回响,她痴痴望着谷底,心想我真是傻子,本就不关他的事,何苦要怨他恨他。推他下去不是我的本意,他却是因我而死。想到这儿,她慢慢站起,心想:“罢了,我与他生不能同衾,死后同穴也是一样。”想着纵身一跃,向着崖底落去。 耳边风生,雾气迷眼,就在这时,宁凝腰身一紧,被人牢牢抱住。她吃了一惊,掉头望去,陆渐一手扣住凸石,一手抱着自己,脸上挂着十足诧异。 宁凝吃惊道:“你没死?”陆渐支吾道:“你……你干吗也跳下来?”宁凝恍然大悟,这小子装模作样掉下悬崖,其实凭着变相,抓住崖上凸石,专门吓唬自己。 宁凝又羞又气,双拳齐出,边打边骂:“臭贼,臭贼。”陆渐任她捶打,苦着脸说:“我本想吓你一吓,待你着急,再跳上去哄你高兴。” 宁凝停了拳,撇了撇嘴,哇地哭出声来。陆渐一惊,力贯手臂,喝声“起”,翻身纵回崖边,矫捷处连他自己也觉吃惊,仿佛不论何事,一动念头,身子就能办到。正不解,宁凝忽从后面挥拳打来,陆渐的‘大金刚神力’已成,不惧对方捶打,心中却觉不快,虎起脸说:“宁凝,你干吗这样恨我?” 宁凝泪如走珠,气苦道:“你干吗要活着?摔死了更好。”陆渐怒道:“你这么想我死,干吗又要救我?”宁凝道:“那时我还不知道……”说到这儿,摇了摇头,又流下泪来。 陆渐焦躁起来,怒道:“你这个人,哭哭啼啼的,若有什么伤心事,我不知道,又怎么劝你呢?”宁凝哼了一声,冷冷道:“才不要你劝。” 陆渐皱了皱眉,说道:“不劝就不劝,我们怎么上去?”宁凝道:“我不上去了。”陆渐道:“你不上去,难道饿死在这里?”宁凝道:“死了才好,活在世上总是难受。” 陆渐见她似非戏言,怔了一下,说道:“你不上去,我也非上去不可。”宁凝冷笑道:“是啊,上面还有阿晴姑娘,你又怎么舍得呢?” 她句句夹枪带棒,陆渐不胜狼狈,说道:“你不是还有父亲吗?宁不空心肠不好,可对你还不坏……”忽见宁凝面沉如水,陆渐与她四目一交,只觉冰冷透心,一时住了口,看了看上方,忽将宁凝背了起来,宁凝吃了一惊:“喂,你做什么?”陆渐道:“我带你上去。”宁凝怒道:“我不上去。”陆渐懒得多说,运劲跌足,一蹿数丈,直抵对面山崖。变相出脚,又一撑掠了回来,衣袂破空,身若电走,在虚空中划出一个大大的“之”字。 宁凝急道:“你放我下来。”陆渐全凭一口真气,以攀登天生塔的法子登上悬崖,闻言不敢应声。宁凝气恨交集,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肩上。陆渐痛得将头一缩,几乎儿岔了真气,所幸隐脉的劫力化为真气,将岔乱的真气导入正轨。 陆渐挥袖向后,一股内劲扫中后方的悬崖,化解了下坠的势头,但觉宁凝咬着不放,竟似发了狠,要生生咬下他的一块肉来。 陆渐又吃惊,又迷惑,只觉宁凝变了一人,无奈咬牙忍痛,几个起落,一个跟斗落在崖顶,又向前冲了百步,才将宁凝放开。 宁凝松了口,望着陆渐肩头血红的牙印,禁不住哭道:“你干吗救我上来?为何不让我死在下面?”陆渐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你难过什么,那么多危难也过来了,天下还有什么能困住我们?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宁凝身子一颤,抬头望去,见他目光温柔,一股热流顿从心底涌起,她忍不住伸臂搂住陆渐,将脸轻轻贴在他肩上,朱唇颤抖,轻吻他的耳垂。 陆渐如被火烧,托地跳开,红着脸叫道:“宁姑娘,你……你做什么?”宁凝望着他,凄然笑笑,起身走向远处。陆渐跟在后面,半片脸热辣辣的,柔软馨香的感觉缭绕不去,叫他脑子里一团迷糊。 宁凝走了十步,忽道:“我渴了。”陆渐正觉心乱,乐得走开一阵,说道:“你等一下,我去找水。”胡乱拣一个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走了好一阵,听见水响,上前一瞧,却见一道溪流,陆渐俯身溪边,以水浇面,水凉透心,神志为之一清。他望着水中倒影,忽地骂道:“你忘了阿晴吗?她如今吉凶未卜,你怎么能与别的女子胡来……”口中自言自语,心头只是更乱,他伸手一搅,溪中人影流散,化为一片细碎的波光。他呆了呆,想起自己走得匆忙,竟未备下盛水器皿,转头望去,溪边一块大石凹如石臼,当即抱起,这石臼看来庞大,陆渐抱在怀里却如一只石碗,并不感觉十分沉重。却不知这石臼三百余斤,两三个汉子方能搬动,陆渐神力已成,才觉如此轻易。 回到宁凝坐处,忽见石上空空,陆渐四面瞧瞧,不觉心慌,叫道:“宁姑娘……”叫了两声,无人回应。他正要寻找,忽见宁凝坐过的石块前有新刮的泥痕,仔细一看,却是一行字迹:“陆渐,我不想见你了,你也不要找我,就当你我从没见过……”字旁点点青色,似是泪痕。陆渐望着那行字迹,双手一软,石臼落在地上。 他呆站了一会儿,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心中的疑团接二连三,为何自己的“黑天劫”会被破去,又为何宁凝会心性大变。他想破脑袋也参不透其中的玄机,深恨自身太笨,暗暗想起谷缜:“若有他在,一定猜得出其中的原因。” 他漫无目的,走了一程,忽听两声尖啸传来,啸声未灭,又来几声嘶哑的鸟鸣。陆渐循声走去,忽见一只巨鹤傍依山石,举喙向天,空中两只苍鹰乘风盘旋,发出声声锐鸣。 巨鹤大得出奇,陆渐一眼认出是赤婴子的坐骑,它的双翅无力下垂,分明受了重伤,一时不能飞翔。 忽听一声鹰啼,东边的苍鹰猛冲下来,利爪攥向巨鹤。巨鹤怪叫一声,长颈绕过来爪,鹤嘴狠狠啄向苍鹰的右侧。它的颈喙均长,苍鹰利爪不到,先被啄中,不由得一声悲鸣,展翅飞远。 巨鹤不及收回长喙,忽觉狂风凛凛,自后掩来;另一只苍鹰趁机偷袭,扣住了巨鹤的长颈,利嘴高举,狠啄鹤头。巨鹤只觉颈脖剧痛,呼吸艰难,拼命一摆长颈,带得颈上的苍鹰向身后大石撞去 苍鹰撞在石上,毛羽乱飞,口中发出哀鸣。先前的苍鹰从天抓落,也扣住一段鹤颈。鹰爪锁喉断骨,威力极大,寻常猎物一抓便死,那巨鹤也是长空之雄,未受伤时力搏雕隼,所向无敌,这时不甘就戮,一边举喙抵挡鹰嘴,一边摆动长颈,带得苍鹰撞向巨石。二鹰也起了搏命之心,尽管毛羽纷飞,四只钢爪紧扣不放。巨鹤力尽技穷,忽地伸颈长鸣,叫声愤怒悲凉,大有英雄末路之意。 陆渐心生悲悯,拈起两枚碎石,屈指弹出,“刺刺”两声,石子掠过鹰翅,射落几片飞羽。苍鹰受惊飞起,盘旋空中,发出声声怒啼。 陆渐不欲伤生,见其盘旋不去,又拈了两枚细小卵石,心想:“且射它们左翅的翎毛。”他的双目不能看见,心中却能清楚感知苍鹰的翎羽。陆渐暗自讶异,忽地顽心大起:“射它们左翅第三根翎毛。”想着弹出石子,“嗖嗖”两声,两只苍鹰身上各自飘落一根长翎。 苍鹰受了惊吓,掉头向远处飞去。陆渐转眼望去,巨鹤鹤首低垂,颈上鲜血淋漓,适才一番恶斗,已然受了重创。陆渐抢上前去,察看伤势,不料双手不到,巨鹤一抬头,狠狠啄来。 陆渐伸出二指拈住长喙,巨鹤使尽气力也摆脱不了。陆渐劫力传出,知道巨鹤左翅骨折脓肿,料是那日中了苏闻香的奇香,从天上摔落所致。它的颈部也为鹰爪所伤,不止外伤厉害,更有一处椎骨行将脱臼。 “大家伙,别乱动!” 陆渐一边安慰,一边用“补天劫手”将颈骨扶正,又把左翅断骨接好,拾起一枚尖石,划破肌肤,挤出脓血,运转“大金刚神力”,在巨鹤体内游走一周。“大金刚神力”既是伏魔神通,也含佛门慈悲之力,神通所至,巨鹤血止肿消,忍不住拍翅欲飞。 陆渐见它性急,不觉笑道:“大家伙,还没完呢!”巨鹤十分通灵,明白了陆渐的善意,乖戾之心尽去,露出驯服神态。陆渐道:“你等一等,我去去就来。”巨鹤低鸣数声,宛然如答。 陆渐自幼贫贱,伤病后无钱看病,多是陆大海自找草药煎熬敷治,几次下来,陆渐也认得几味止血消肿的草药。他向着草木浓茂处寻找,采来几株草药,用石块捣烂,敷在巨鹤伤处,笑道:“大家伙,这下好了。”说完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忽听嘎嘎有声,转头望去,巨鹤一跛一跛地跟了上来。 陆渐奇怪道:“大家伙,你跟着我做什么?”巨鹤仰颈长鸣,目光温柔,似乎不胜留恋。陆渐心想:“是了,它伤势未愈,遇上猛禽,还是无法自保。”拍了拍鹤背,笑道:“大家伙,你跟着我,待伤好了,你飞到天尽头也无妨。”巨鹤乌珠一转,斜睨陆渐一眼,举首向天,发出一声长叫。 陆渐哈哈大笑,赞道:“好骄傲的大家伙。”巨鹤叫罢,梳翎挥羽,翩翩舞蹈起来。陆渐不知灵鹤舞蹈乃是服膺自身、甘为驱使的意思,一时瞧得有趣,也应着鹤舞击节微笑。巨鹤舞罢,傍着陆渐十分亲昵,陆渐抚着它皎洁翎羽,定眼看去,巨鹤的眼角胸部均有伤痕,不似猛禽抓伤,却似箭伤创口,一双长脚上也多有伤痕,细细看去,也能看出刀剑痕迹。 陆渐暗道惭愧:“无怪这鹤见了我又啄又抓,它屡为人类侵害,怀有极大戒心。”想着意兴阑珊,走在前面。巨鹤不能飞翔,迈开长脚跟在一边。 行了里许,巨鹤发出一声尖唳,叫声暗含怒意。陆渐怪道:“大家伙,你叫什么?”他足下不停,仍向前走,巨鹤忽地探喙,将他衣袖叼住,陆渐一怔,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远处传来人语,从前方山脚下转出三人,两高一矮,样貌滑稽。 陆渐认出是赤婴子、螃蟹怪和鼠大圣。三人也是一愣,赤婴子怪笑道:“乖鹤儿果然在这儿,鼠大圣你没有骗我。” 赤婴子被莫乙擒住以后,原本关在嘉平馆,鼠大圣驱使群鼠,钻入馆中将之找到,又趁沈舟虚一行不在,与螃蟹怪杀了看守的天部弟子,救出了赤婴子。赤婴子一旦出困,执意寻找巨鹤。当日巨鹤受伤,为沙天洹丢弃在此间密林,赤婴子看见巨鹤,心中大为欢喜。 巨鹤为赤婴子劫术所制,受其驱使,骨子里却恨他入骨。此时一见,扑打翅膀,便要与之厮杀。谁知赤婴子目射奇光,巨鹤与之相交,立时曲颈低头,发出声声哀鸣。陆渐见状,踏上一步,挡在巨鹤身前,目光如电,反向赤婴子投去。 赤婴子恼怒起来,眼中奇光更盛。不料他的目光亮一分,陆渐的也亮一分,交替之间,赤婴子忽似挨了一拳,热血冲脑,倒退数步,定眼望去,陆渐神完气足,全无失忆征兆。他心中不服,再用“绝智”,但与陆渐目光一交,胸口如受重拳。顷刻间,他施术三次,便似挨了三拳,突然倒退两步,一跤坐倒,吐出一大口鲜血。 陆渐本无伤敌之念,忽见赤婴子吐血,心中大为迷惑。他全不知道,自己天缘巧合,贯通隐、显二脉,无异于身具黑天、金刚两大神通,修为之奇,为开天辟地以来之所无,心智通明坚牢,别说“绝智之术”,世间任何迷魂幻术用在他的身上,均是以卵击石,不但伤不了他,反而会遭反击。 赤婴子作法自毙,脑子里茫茫然一片,螃蟹怪见状,挥舞巨臂劈向陆渐。陆渐吃过他的苦头,不敢大意,使出“天劫驭兵法”,勾住螃蟹怪的手臂,运劲轻轻一拨。螃蟹怪发出一声惊呼,身子如陀螺急转,向一面山崖直直撞去。眼看撞到,他使出吃奶力气,伸臂扫向山崖,“咔嚓”,巨臂齐肘而断,螃蟹怪狠狠撞上石壁,尽管没有头破血流,仍觉五腑六脏挤在一起,他的两眼瞪着陆渐,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惧。 这一拨威力如此,陆渐的惊讶不在螃蟹怪之下,只一愣,目光投向鼠大圣。鼠大圣面如土色,忽地扑通跪倒,冲他连连磕头。 陆渐苦笑道:“你别怕,我不伤你,但问你一件事。”鼠大圣颤声说:“大人请讲,小人知无不言。”陆渐道:“东岛、西城相会,约在什么时候?”鼠大圣答道:“就是今日正午,我亲眼见沈舟虚出了嘉平馆,一路向天柱峰去了。” 陆渐吃了一惊,又觉迷惑:“我与宁姑娘在天生塔中呆了两日么?怎的感觉只有几个时辰?”他百思莫解,沉吟一下,又问:“你们来时,看见‘玄瞳’宁姑娘么?” “你说‘色空玄瞳’?”鼠大圣连连挠头,“我们一路走来,不曾见过她。” 陆渐大感失望,走上前去,将一股真气打入赤婴子体内,真气一转,赤婴子便即清醒,望着陆渐畏畏缩缩。陆渐拍拍他肩,又上前一步,为螃蟹怪接上断臂,说道:“你们三人从今往后,应当好自为之,如果再若助沙天洹为恶,被我遇上,绝无这么好过。”三人均是点头,陆渐心中暗叹,携巨鹤向天柱峰走去。 他心念战约,不由越奔越快,巨鹤随他奔走,不落下风,奔了数十里,天柱峰赫然在望。陆渐举目望去,峰下百十人东一簇、西一簇,抱团站立。他目光锐利,一眼看到谷缜、姚晴,正觉欣喜,忽见叶梵双掌一挥,向浑和尚与三祖寺四僧拍去。 陆渐吃了一惊,步子加快,一起一落,抢到五僧前面,想也不想,一拳送出。 这一下双方用上了全力,拳掌未交,劲力先遇,只听一声怪响,劲力余波传到陆渐身上,他晃了一晃,稳稳站定,叶梵却倒退半步,目中闪过一抹惊讶。 陆渐接下来掌,回头望去,浑和尚面色惨白,口角鲜血长流,不觉抢前两步,叫道:“大师,你还好么?” 浑和尚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指了指陆渐,写道:“很好,很好!金刚一脉,终有传人。”陆渐一怔,忽见浑和尚的肌肤苍白透明,不似人间颜色。这神气他先前在鱼和尚脸上也瞧见过,不觉心头一跳,猛然悟及:这神色正是金刚一门圆觉坐化前的征兆。想到这里,一股悲凉涌遍身心,陆渐的眼里涌出泪水,写道:“大师传我神功,救我性命,大恩大德,弟子永志不忘。” 浑和尚笑了笑,又写道:“你是出家,还是在家?”陆渐写道:“何为出家?何为在家?”浑和尚写道:“出家便是出家为僧;在家却是留在俗世,做一位佛门居士。” 陆渐望了姚晴一眼,叹气写道:“弟子尘缘未尽,还是在家吧!”浑和尚淡淡一笑,写道:“很好,很好。”他与宁不空苦斗一个昼夜,已有内伤在身,又连接叶梵掌力,至此油尽灯枯,勉强撑到陆渐赶来,眼见他神通大成,心中再无挂念,写完寥寥四字,一手竖胸,一手平放膝上,双目下垂,溘然坐化。 陆渐不想再见此僧,已成永诀,望着浑和尚的遗容,心神一阵恍惚,忽听四面佛号震耳,掉头望去,三祖寺僧众纷纷向浑和尚合十作礼,无不流露出悲痛惋惜的神色。性觉上前一步,施礼道:“陆道友,贫僧不才,有一不情之请。” 陆渐见他眉眼端正,气韵冲和,一时不知虚实,眉头微微皱起。性觉瞧出他的疑虑,苦笑道:“陆道友,性觉得这位大师点化,已皈正觉,日后潜修佛法,永无它念。” 陆渐胸中光风霁月,见他说得诚恳,点头说道:“你有什么请求?”性觉道:“这位大师于我寺恩重如山,我等愧不能报,还请陆道友将大师法体送与小僧,在我三祖寺中安葬。” 陆渐心想三祖寺禅宗祖庭,在此安葬,也不辱没浑和尚,于是说道:“这样很好。”性觉唱一个诺,抱起浑和尚的法体,正要向三祖寺走去,忽听叶梵喝道:“还有三掌未接,便想走么?” “什么三掌?”陆渐不胜疑惑,性智苦笑上前,在他耳边小声说明。陆渐得知浑和尚坐化,起因全在叶梵,心中一怒,转身道:“三掌么,我来接你。” 陆渐衣衫褴褛,来得又快,接过一拳,便与浑和尚说话,是以叶梵不曾看清他的容貌,这时认出,不觉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啃泥巴的小子!” 陆渐向日身受重伤,饱受叶梵殴辱,听了这话,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叶梵得理不饶人,还想嘲讽几句,不料话到口边,陆渐一拳送来,狂风浩荡,逼得他口鼻窒息。叶梵急忙挥掌迎击。二人拳劲掌力均是大得出奇,一撞之下,并非直进,而是屈曲流转,发出刺刺锐响。叶梵胸口一热,突然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不要走。”陆渐大声喝道,“还有两掌!”第二拳如蛟龙出穴,直奔叶梵面门。叶梵打遍江湖,自有高明之处,退却时运转六大奇劲,布下六重气墙,陆渐若要强行攻破气墙,难免锋锐大挫,那时再施反击,无有不胜。 可是陆渐“补天劫手”在身,拳头一触气墙,便知虚实,拳劲至半,轻轻一转,避其坚实,冲其虚弱,好似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曲曲折折穿透气墙,拳劲转折一次,力量加深一重,前劲未消,后劲又至,等到冲透六重奇劲,拳劲也已叠至七重,凝如金刚巨杵,冲向叶梵胸口。 叶梵看出厉害,不敢硬挡,不由后退一步,双掌奋力挡出。“托”,两人身子齐晃。陆渐但觉叶梵的掌心生出极大的黏劲,将他的拳头牢牢缠住,掌劲忽轻忽重,忽直忽曲,绵绵消磨自身拳劲。陆渐变化不及,大喝一声,隐脉中劫力一转,真力又生,直向前逼。 叶梵以“陷空力”吸住陆渐拳头,再将“生灭道”使出,这门奇劲一旦施展,恍若一个无形磨盘,能将天下任何奇功巨劲消磨化解,对手劲力一弱,他的“滔天功”立时反击。凭这几般变化,无数高手饮恨于“鲸息”之下。可是叶梵算计千万,也算不到陆渐无中生有,非但不受消磨,反而神力陡增。叶梵只觉巨力加身,胸口窒闷,噔噔噔连退三步,每退一步,便留下数寸深的脚印。 接了两拳,叶梵退了两次,委实出乎众人意料,人群中起了一片惊呼。呼声入耳,叶梵又羞又怒。他身经百战,长于应变,一边后退,一边运转“阴阳流”,将陆渐的神力卸至脚下,又以“生灭道”继续消磨拳劲,心想如此一来,陆渐神力一弱,即可大举反击。不料陆渐显、隐二脉贯通,气机特异,显脉真气一竭,隐脉劫力立刻转化,而依“有无四律”的第三律,劫力运转“无休无止”。天生塔之后,第一二律虽破,第三律犹存,是故陆渐真气、劫力自成循环,生生不息,但由他心中所想,随机生发,几乎无穷无尽。 叶梵连退二十来步,但觉对方的神力不弱反强,自己一口真气将尽,浑身热血几要破脑涌出,他心知再不撒手,等到真气一衰,对手神力冲来,势必身受重伤。权衡之下,只好撤了“陷空力”,施展“涡旋劲”,双掌圆转,身子周旋,将陆渐的拳劲轻轻拨开。 他这一招使得挥洒自如,在场行家看了,无不暗暗喝彩。 “第三掌。”陆渐不待叶梵跳开,又喝一声,一拳横扫。叶梵吃了苦头,避开来拳,一记“裂海斩”劈向陆渐后背。陆渐举手投足,早已不拘于“三十二身相”,似相非相,从心所欲,掌风来袭,身法自然生变,低头躬身,有如无形之物,从叶梵的掌底漏了过去。 叶梵一惊,他本当这少年不过内力惊人,万不料身手也是如此灵动,骇异之间,陆渐一拳送来,喝道:“你打我三掌,我也还你三拳。”叶梵避过来拳,冷哼一声,双掌一摩,潜运“涡旋劲”勾住陆渐掌缘,喝一声:“转。” 这一下本想带动陆渐身形,但陆渐神通大成,略觉下盘虚浮,劫力化为真气,传到双足,牢牢钉住。叶梵一招未能得手,忽听陆渐叫道:“你也转吧。”反手一勾,以“大金刚神力”使出“天劫驭兵法”,叶梵身不由主,滴溜溜转了半周,方要沉马稳住,陆渐的拳劲已如排山倒海而来,叶梵避无可避,只得挥掌格挡。 “托”,两人以本身功力硬碰一招,叶梵喉头发甜,纵身向后掠出,正想化解拳劲,陆渐只一晃,如风赶来,较他的退势还要迅疾。叶梵不及落地,耳边响起闷雷似的一声大喝:“第三拳。”叶梵双掌仓促上扬,不防陆渐劫术在身,拳势刁钻,绕过叶梵双掌,正中他的左颊。 叶梵眼前金星乱迸,身子平平飞出。陆渐叫道:“这一拳,是为浑和尚大师打的。”声到人到,闪过叶梵连环两腿,一拳如电,击在他胸腹之间,喝道,“这一拳是为阿晴打的。” 叶梵的身子抛起丈许,五腑六脏翻转了也似,未及变势,忽听陆渐又喝:“下一拳,是为宁姑娘打的。”叶梵大怒,掌脚齐飞,疾如电发。陆渐随圆就方,闪赚自如,势如一阵疾风,打不到,摸不着,拳如毒蜂吐刺,破开掌脚幻影,“砰”的一拳,正中叶梵右颊。刹那间,叶梵两眼发黑,口中尽是血腥之气,跟着后背一沉,又吃了陆渐一脚。 叶梵心中惊怒:“臭小子,说好了用拳,竟敢用脚……”心念未绝,已如断线风筝,连翻带滚地远远抛出。他终是一代高手,连遭重创,章法不乱,一个跟斗落地,倒退两步,吐出一摊鲜血,血水中白生生的,竟有两颗牙齿。 陆渐也翻身落地,朗声说道:“这一脚,是为莫乙踢的。”莫乙想到叶梵断臂之恨,大觉快意,拍手叫好,不料好字出口,叶梵的目光恶狠狠射来。他此时长发披散,满脸鲜血,身子摇摇晃晃,形同一只厉鬼,莫乙被他一瞪,吓得低头望地,不敢做声。薛耳不知厉害,高声埋怨:“陆渐你太偏心,你帮莫乙出气,怎么就不帮我?他还拧过我的耳朵呢。” 陆渐恨透了叶梵,只想找借口多打几拳,薛耳一叫,正合心意,说道:“好啊,这一拳算你的。”迈开大步,直奔叶梵。 叶梵连遭重击,浑身骨骼好似散了架,先前解数用尽,仍是不敌陆渐,此刻有伤在身,更觉无法抵挡。他心气高傲,落到这步田地,仍是十分倔强,心想技不如人,死也活该。想着鼓起余力,左袖低垂,右掌横抬,摆出一个“大御天式”,只待陆渐出拳,立刻以死相拼。 谷萍儿忍不住说道:“爹爹,叶老梵要糟了。”谷神通微皱眉头,心想这少年神通了得,这几拳也是手下留情。叶梵骄狂自大,今日正好让他晓得厉害。当下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旁观。 叶梵见陆渐步步进逼,心中生出困兽之感,呼吸一紧,忍不住左掌圈转,“刷”地劈出。“大御天式”本是防守招数,敌强则强,后发制人,叶梵大败之下,乱了方寸,主动出击,大违这一招的本意。陆渐见了,右手“天劫驭兵法”转动,引开叶梵的掌势,左拳直进,直奔他的左胸。 叶梵正要硬挡,忽觉腰身一紧,不由自主向后掠出。陆渐一拳走空,眼前金光刺目,狄希剑袖如电,刺了过来,陆渐急急低头,剑袖掠过鬓角,带走一丛发丝。 狄希左袖拖开叶梵,右袖化剑攻敌。他深知陆渐厉害,双袖解数连绵而出,势如长江大河。 陆渐空手对敌,十分吃亏,狄希又很乖觉,长袖一击即走,决不沾上他的双手。斗到后来,陆渐出手越快,他出袖亦快,长袖吞吐如电,断是不容把握。陆渐连遇险招,长袖擦身而过,割得衣衫片片,有如满天飞蝶。 虞照受了内伤,一边观战,见陆渐练成神通,惊喜不胜,忽又见他受困于“太白剑袖”,不由浓眉一皱,高叫:“陆老弟当心,他的袖招里藏有剑法。” 狄希长袖既名“剑袖”,袖招中本就暗含剑招,倘若双袖齐出,便是一路极凌厉的双剑剑法。这一双剑袖忽刚忽柔,忽长忽短,忽直忽曲,忽宽忽窄,灵动奇诡胜似真剑。狄希以之纵横天下,罕有敌手,只是城府颇深,不似叶梵张狂,尽管威名稍逊,真才实学却不在叶梵之下。 陆渐得了虞照指点,凝目细看,果从那袖影中窥出剑招,想了想,斜眼一瞧,身后几竿修竹迎风摇曳。他心念一动,掠向一竿绿竹,挥掌横斩,绿竹拦腰折断。陆渐握住长竹,“呼”的一抖,神力所至,千百竹叶射出,有如一蓬小小的飞剑。 狄希不敢大意,一袖攻敌,一袖缩回,拦住竹叶剑雨。陆渐趁此机会,将大竹舞开。向日他神功未成,便用一根毛竹横扫千百倭寇,此时神通大成,长竹抡将起来,只见翠光碧海,漾漾生波,狄希一双剑袖,仿佛澹澹海波上的两道金虹。 金芒电吐,翠浪横空,两人大开大阖,出手之快令人不及交睫。陆渐初使翠竹尚显生涩,但他的“天劫驭兵法”已成,任何兵器到手,均能因其形状杜撰招式,斗到三十合上下,陆渐将“三十二身相”融入招式,翻腾起落,怪谲突兀,手中长竹收放自如,收拢不足一尺,放纵开来,却能横扫十丈。 狄希进退倏忽,剑招奇诡,来而不知其来,往而不知其往,犹如天魔变化,无影无形。剑招势如水银泻地,陆渐的招式稍歉圆融,立刻趁虚而入。所幸陆渐明悟神通,随圆就方,每于不可能处避开狄希的杀招,再加以凌厉反击。 狄希见陆渐先斗叶梵,再与自己相持数十招,气力不但不衰,反而越战越强,又见那根长竹柔韧多枝,笼罩极广,攻守间罕有间隙,合以陆渐的绝世神力,一时极难攻破,当下寻思:“看来当务之急,便是夺下他的兵器。”想着左袖一晃,引得陆渐摆竹右扫,右袖比箭还快,削向陆渐的手腕。 这两下说来简单,实则穷尽了他生平所学,无论身法剑招,均是妙入毫巅。陆渐避无可避,长竹撒手,在空中画出一道绿影,飞出十丈,没入树林。 狄希心头一喜,不及收招,忽觉右袖一紧,已被陆渐抓住。他心头一沉,左袖扬起,扫向陆渐面门,陆渐又一招手,忽将他的左袖拿住。 谷神通看到这里,不觉微微动容,说道:“这是什么手法?”仙碧为他所制,气闷难当,眼见陆渐大显神威,心中十分喜悦,冷笑道:“谷神通,你听说过‘补天劫手’吗?” 谷神通唔了一声,点头道:“怪不得。”仙碧见他神色淡然,不觉大大后悔:“不好,我一时高兴,说漏了陆渐的劫术,此人深不可测,心中只怕已经拟出了破法。” 寻思间,场上形势大变,陆渐以双足为轴,拽住长袖,奋起神力,如甩铁饼一样,将狄希滴溜溜甩了起来。狄希不料他出此怪招,不由得凌空飞转,转得数圈,连人带影化为一道金色流光。狄希只觉晕眩烦恶,忽听一声大喝,陆渐移步向前,带得他撞向一片山崖。 谷神通远远瞧见,浓眉一挑,身上袖袍无风而动。这时间,金袍忽地上扬,陆渐手上一虚,金袍扫中山石,软答答浑不着力。转眼再瞧,狄希身着中衣立在十丈开外,神色极其尴尬。原来,他撞上山崖之前,使出了龙遁九变的“金蝉变”,金蝉脱壳,脱了金袍,免受摧筋断骨之苦,但如此金袍一失,一身神通弱了大半。 忽听一声娇叱:“看招。”施妙妙双手一挥,射出两蓬银雨。她不愿背后偷袭,故而先行叫出,等到陆渐转身,方才出手袭击。陆渐想也不想,手中金袍一抖,画了一个圆弧,满天银雨登时不见。 施妙妙心中慌乱,一扬手,又射出六只银鲤,陆渐丢了金袍,双手虚空乱抓,恍若百臂千手,将满天银鳞抓在手里。施妙妙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神通,一时呆若木鸡,忽见陆渐迈开大步,走了过来,惊惶间抓起几只银鲤,胡乱掷出。 银鲤才散,陆渐纵身直进,双手一分,叮叮声不绝于耳,那团银光隐没不见。陆渐紧握成拳,掌心“咔嚓”有声,待得摊开手掌,数百细鳞聚为四只银鲤。施妙妙脸色惨白,忽见陆渐微微一笑,一扬手,又将那银鲤抛了回来。施妙妙呆呆接过,说道:“你……你做什么……” 陆渐叹道:“你是谷缜未过门的媳妇儿,我不跟你打。”施妙妙又羞又怒,锐声叫道:“你这人胡说什么呀,谁……谁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儿?”陆渐挠头道:“他自己说的,不信你问他。”转头看向谷缜,见他盘膝而坐,两眼骨碌乱转。 陆渐心中奇怪,上前问道:“你干什么,快起来,我有话问你。”伸手一扶,忽觉他身子僵硬,情知必有古怪,当下默运神通,将“大金刚神力”注入谷缜体内,连转数周,谷缜仍是不动。 陆渐心生诧异,再加真力,谷缜只觉陆渐的真气如蛇如龙,在七窍百脉中钻来钻去,酸麻奇痒,忍不住涕泪交流。 陆渐见他神色古怪,歇手问道:“你怎么了?”谷缜不再流泪,双眼仍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陆渐正自不解,忽听性觉叹道:“陆道友,这位施主似要告诉道友一些事情。”陆渐奇怪道:“他嘴巴不能说话,怎么能告诉我事情?”性觉笑道:“嘴不说话,眼睛却能说话。”陆渐更觉惊奇,说道:“眼睛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说的。” 性觉笑道:“眼睛不能说话,却能写字。小僧少时打坐参禅,心性不定,因有老师父在前,又不敢乱说乱动,日子一久,便想出法子,凭借眼珠转动,写出文字,好与同伴交谈。这种法子我与同伴均能领会,唯独看守的老师父不能知道。没想到无独有偶,这位施主也会‘目语’之术,你瞧,他眼珠横移,便是一横,眼珠下移,便是一竖,左转是一撇,右转向下则是弯勾……” 谷缜听得,双眼转动更快。陆渐细看,果和性觉所说,于是说道:“性觉师父,你能看出他写的是什么字?”性觉道:“且容小僧一试。”拈起一根竹枝,凝注谷缜双目,循其目光转动,用竹枝在地上译出一行文字。陆渐一瞧,写得是:“陆渐,武功好了就了不起吗?再在老子身上乱注真气,当心我拔光你的头发,送你到三祖寺当秃驴。” 性觉写到这里,面皮微微发红。陆渐却是莞尔,心想这倒是谷缜的口气。笑了笑,说道:“抱歉,那你说说,你是怎么变成这个呆木头的样子的?” 谷缜又写:“我与大美人遭沈暗算。”陆渐心一沉,转头望去,姚晴木然端坐,与谷缜的情形仿佛,不觉沉声道:“沈舟虚,你对他二人做了什么?” 沈舟虚笑而不语,陆渐眉毛扬起,向他走去,忽见麻影一闪,燕未归飞身迎上,抬脚便踢。陆渐一招手,握住他的左踝,燕未归不及踢出右脚,身子一轻,已被摔出。他身手矫捷,翻身落定,方欲纵身再上,忽觉一股浑厚大力从足踝涌起,直冲小腹,登时双腿酸软,一跤坐在地上。原来,陆渐握住他脚,手中的“大金刚神力”自然涌出,只不过二人交手太快,至此方才发作。 莫乙、薛耳双双抢出,拦住陆渐去路。陆渐皱眉道:“你们也要拦我?”莫乙大声道:“你要害主人,我死也不许。”薛耳浑身发抖,眼泪也流了下来。陆渐与他二人本是患难之交,不忍与之动手,可是姚晴在他心中分量万钧,刹那天人交战,叹道:“得罪。”双掌一分,按在二人肩头,两人双腿一软,双双跪在地上。 陆渐借这一按,纵向姚晴,天部弟子均想若被他抢了人去,必为天下耻笑,于是纷纷抢出。陆渐嗔目大喝,抓住一名弟子,旋身一扫,天部弟子倒了六个。苏闻香见状,燃起一支“散魄香”,这种迷香一旦吸入,重则昏睡数日,轻则神形恍惚。苏闻香施展手法,右手持香,左手轻扇,烟气化作一缕,迎面射向陆渐。谁知陆渐如后脑生眼,反掌拍出,烟气还没逼近,突然向后折返。 苏闻香体质奇特,吸入烟气,不过头晕目眩,身旁的秦知味不及防范,大大吸入一口,登时昏了过去。陆渐袖袍再扫,余香四散,只听“扑通”之声不绝,天部弟子昏倒了一半。苏闻香大惊失色,忙将线香掐灭,余下的弟子纵然免劫,可也不敢上前,眼睁睁看着陆渐抱起姚晴。沈秀满心怨毒,不由寻思:“这小子得了什么奇遇,数日不见,变得如此厉害,从今往后,我还怎么跟他动手?” 陆渐转过身来,朗声说:“沈先生,你为民出力,剿灭倭寇,小子原本十分佩服。”沈舟虚笑笑不语。陆渐又说:“但你为了私仇,将宁姑娘练成劫奴,却又十分可恶。”沈舟虚轻轻哼了一声,宁不空将眉一挑,厉声说道:“小子,你瞧见凝儿了?”陆渐道:“瞧见了,她很好。”宁不空道:“她在哪里?”陆渐道:“我也不知道。”宁不空怒道:“狗奴才,你就不怕‘黑天劫’吗?” 他不提“黑天劫”还罢,提到此事,陆渐想到往日所受的欺骗折磨,忍不住说道:“怕又怎样?不怕又怎样?”宁不空面皮绷紧,一扬手,射出一根枯枝,陆渐足下不丁不八,待那枯枝射到,随手一拂,这一拂用上了“天劫驭兵法”,枯枝中“周流火劲”未被牵动,忽地掉一个头,嗖地射向宁不空。 宁不空出手奇快,一发“木霹雳”射出,后一发早已跟上。两根枯枝凌空相撞,炸成碎屑。宁不空惊愕不胜,后退半步,双手齐挥,两枚枯枝嗖嗖射出,却被陆渐挥手一拂,再次送回。宁不空听到风声,急发枯枝阻拦,四枚枯枝在他身前炸裂,气浪滚滚,木屑飞溅,弹在宁不空身上,委实不胜疼痛。 宁不空性子冥顽,双目又瞎,口中连声大喝,“木霹雳”接连射出。陆渐的“天劫驭兵法”神奇奥妙,加上“大金刚神力”,因敌制敌,无往不胜,宁不空神通越强,所受的反击越强,真应了“玩火自焚”的古训,四下爆炸纷纷,炸得他衣衫破碎,皮破血流,情状至为狼狈。 陆渐本想重创仇敌,发泄胸中怨气,但见宁不空模样,心中稍稍一软:“他到底是宁姑娘的父亲。”伸手一招,将一枚“木霹雳”握在手心,劫力所至,已知“火劲”强弱,“大金刚神力”随之涌至,将其中的火劲化得干净。 这一招鱼和尚也曾用过,陆渐此时神通,仿佛鱼和尚盛年。宁不空连发“木霹雳”,均如石沉大海,不由停住攻势,侧耳凝听。陆渐却将枯枝一掷,朗声说道:“宁不空,看在宁姑娘的面上,我不与你计较。” 他也不瞧宁不空的脸色,又向沈舟虚说道:“谷缜与你有夺母之仇,你先下手为强也说得过去。”沈舟虚冷笑一声,道:“夺母之仇?哼,你又知道什么?”陆渐道:“这个算我不知道,阿晴又与你有什么仇怨,你要如此对她?” 沈舟虚冷冷道:“沈某一贯自行其是。” 陆渐听得有气,叫道:“你不讲理么?”沈舟虚笑道:“足下是来讲理的,不是来打架的么?”陆渐浓眉扬起,叫声“好”,右手抱住姚晴,左手拍向沈舟虚。沈舟虚袖袍扬起,射出一蓬银丝,仿佛云笼花林,月照寒沙,纷纷扬扬,洒向陆渐要害。陆渐左臂一圈,五指撒开,画出一个圆圈,圆未划尽,四周银丝收拢,尽被他缠在手上。 沈舟虚吃了一惊,袖里银丝曲直不定,欲要避开陆渐的左手,刺向他的周身要穴。不料陆渐的“天劫驭兵法”有如“天罗绕指剑”的克星,一旦发动,左手势如一具缫车,银丝无论近身与否,均被五指缠走。起初沈舟虚还能掌控蚕丝,但随陆渐左手画圈,袖里的蚕茧化为蚕丝,急速抽离。沈舟虚用劲阻挡,反被“天劫驭兵法”牵动,双掌飘忽,不能自主。片刻间,蚕丝在陆渐的手上裹成一团,陆渐一扬手,银丝寸断,向着沈舟虚飘飘飞去。 乱丝障目,沈舟虚眼前一花,忽觉巨力冲来。他伸臂格挡,“咔喇”,轮椅粉碎,沈舟虚跌坐在地。陆渐一步跨上,忽见人影闪动,燕未归再次抢到。陆渐喝道:“让开。”燕未归望着陆渐,目光冷锐,视死如归。陆渐知他忠心,不忍下手伤害,正想用个两全之法,忽听沈舟虚轻咳一声,慢慢说道:“未归,你让开,瞧他怎么杀我。”燕未归迟疑一下,缓缓让开,沈舟虚望着陆渐,眼里尽是讥讽。 陆渐见他神情,越发生气,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真气贯注掌上,这时忽听性觉说道:“陆道友,且住手。”陆渐道:“怎么?”性觉道:“道友请看。”陆渐低头望去,地上又显字迹:“我与姚所中禁法只有沈能解,他死了,我们也不活。”陆渐一呆,发愁道:“那可怎么办?” 谷缜又写:“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姚晴被困,全是为此。”陆渐望那字迹,摇头苦笑:“早知如此,我就不告诉她四幅画像的秘语了。”谷缜眼珠连转,又道:“你知道画像秘语?”陆渐道:“知道一些。”谷缜道:“很好,沈不解术,你就当众说出。”陆渐沉吟一下,点头道:“好……”后面话没出口,沈舟虚忽道:“且慢。” 陆渐转眼望去,沈舟虚面沉如水,于是问道:“你要说什么?”沈舟虚冷冷道:“我可以解开这女子的六识,但有话在先。”陆渐忙道:‘什么话?”沈舟虚吐出一口气,缓缓说道:“那些秘语,你要烂在心里,一个字也不得吐露。” 陆渐微感迟疑,沈舟虚冷冷道:“要不然,这女子六识皆闭,两日必死。”陆渐心中一急,冲口叫道:“好,我答应你。”沈舟虚道:“若违誓言呢?”陆渐道:“若违誓言,万箭穿心。” “好。”沈舟虚一扬手,一缕蚕丝缠住姚晴的手腕,陆渐只觉怀中的女子娇躯一颤,低头望去,姚晴面涌潮红,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突然间,她妙目张开,不胜迷茫,陆渐喜道:“阿晴,你没事了么?” 姚晴六识久闭,意识浑茫,听了这声叫唤,各种知觉慢慢转回,盯着陆渐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她久不说话,吐字十分模糊。陆渐与她历劫重逢,应声心口一热,眼泪滚滚而下。 姚晴抬起左手,为他拂去泪痕,叹道:“你哭什么,我不是在做梦么?”陆渐摇了摇头,涩声说:“这不是做梦……”姚晴转头望见众人,欲要挣起,可又软麻难禁,不由狠狠瞪了沈舟虚一眼,说道:“陆渐,这么多讨厌的人,我可不想再见他们。” 陆渐点头道:“好,我们走。”抱起姚晴走了两步,忽又摇头说,“不成,阿晴,我救了谷缜才能离开。” 姚晴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爱救谁救谁,哪来这么多废话?”陆渐点头道:“你是我最喜爱的女孩子,他是我最要好的兄弟,无论谁有危难,我都不能置之不理。”姚晴听他当众表白,心中又羞又气,慌忙转移话题:“你的病都好了么?” 陆渐点头道:“好了。”姚晴见他英华外烁、神仪内莹,早就疑心他的痼疾已经痊愈,听了这话喜不自胜,点头道:“很好,只是对头厉害,你要小心。”说罢探出手来,与陆渐轻轻一握,陆渐掌心温软,情怀激荡,点头道:“你放心,我去去就来。” 他二人温柔对答,仿佛丈夫出门、妻子叮嘱一般。姚晴玄功数转,恢复若干气力,默默让到一边。陆渐一转身,冲沈舟虚说道:“沈先生,你好人做到底,还请放过谷缜。” 沈舟虚冷冷道:“你这话不对。”陆渐道:“怎么不对?”沈舟虚道:“第一,沈某不是好人。其次,地部的丫头救得,谷家的小狗却救不得。”陆渐怒道:“怎么救不得?”沈舟虚道:“此事关系我西城兴衰,小子,你就算将沈某一寸寸割了,我也不会救他。”陆渐念头急转,也想不出谷缜与西城兴衰有何关系,这时间,忽听谷神通徐徐开口:“沈舟虚,你要怎样?” 沈舟虚目光一闪,微微笑道:“岛王说笑了。沈某一介废人,哪有什么念想?”谷神通冷冷道:“你不必拿腔拿调,我要跟孽子说几句话。你要怎样才肯解开他的六识?” 沈舟虚拍手三下,笑道:“岛王真是明白人。沈某只想点醒岛王一句:当日吟风阁上,双方约好,九月九日,论道灭神。今日是几月几日?” 谷神通笑了笑,淡淡说道:“跟我论道,你还不配!”沈舟虚的脸色阵红阵白,过了良久,方才说道:“论道灭神,可是狄希提出来的!”谷神通看了狄希一眼,皱了皱眉,将仙碧点了穴道,交到施妙妙手里,徐徐说道:“既是九月九日,为何时间不到,风君侯就伤了赢老伯?” 沈舟虚目光一闪,回头说道:“左师弟,此话当真?”左飞卿冷冷说:“不错,你不妨问问,姓赢的做了什么丑事?”谷神通看向赢万城,赢万城老脸发热,目光闪烁。左飞卿大声道:“你不敢说吗?我来说。这老头儿专找大户人家下手,装神弄鬼、冒充狐狸大仙,惊吓对方一家老小,等到对方不胜其扰,又装成有道高人,代其驱妖,从而索勒金银,肆其贪欲。赢万城,我说得对不对?” 赢万城老脸涨红,怒道:“这有什么?富人的银子打哪儿来的,还不是从穷人家搜刮来的,爷爷这叫做劫富……”说到这里,忽地语塞。左飞卿淡淡说道:“劫富济贫么?左某跟踪了你两日,亲眼见你骗了三家富户。劫富确然有之,济贫么,左某可没瞧见。这么说,赢老龟,你肯将浑身家当拿出来赈济百姓,左某立马认错,随你发落。” 赢万城面皮涨紫,盯着左飞卿,竹杖重重一顿,骂道:“老夫不与你小娃儿一般见识……”谷神通一边听着,沉默不语,他深知赢万城贪财如命,为了敛财多行不法,看他神情,左飞卿所说的十九不虚。谷神通想了想,忽道:“沈舟虚,今日我不杀西城的人,九月九日,谷某在灵鳌岛恭候大驾。”他口气冷淡,西城高手却无不心涌寒意,暗想以他今日神通,纵然八部之主齐至,也未必能够取胜。 沈舟虚微微一笑,忽道:“岛王一诺千均,沈某信得过。想当年,岛王立誓不攻西城,十多年来果然留驻东岛,不履中土一步,只凭这一点,就叫沈某佩服。” 东岛众人无不吃惊,他们一向奇怪,谷神通身负绝世神通,十多年来却不曾攻打西城,今日方知,谷神通不出岛攻敌,竟是与沈舟虚早有约定。 谷神通的脸色发白,负手望天,忽道:“清影可好?”沈舟虚哼了一声,冷冷道:“她好与不好,你大可自己去问。”谷神通摇了摇头,目光一转,落在谷缜脸上:“沈舟虚,你要的,我给了,我要的,你想如何?” 沈舟虚笑笑,伸手一拍谷缜,谷缜心头一震,浑身已能动弹,但觉腿酸脚麻,揉了几下,方才徐徐起身。陆渐又惊又喜,未及说话,谷缜双手将他肩头握住,上下左右打量,陆渐被他瞧得尴尬,说道:“你瞧我做什么?” 谷缜笑了笑,忽道:“好陆渐!”陆渐皱眉道:“好什么?我还是我!”谷缜笑道:“不错,你就是你,什么时候都一样。”陆渐看了谷神通一眼,低声说:“他肯救你,足见父子情深,你过去跟他好好说说,讲明来龙去脉,必能澄清冤屈。” 谷缜笑道:“父子情深?”他一指沈舟虚和沈秀,“你瞧这对父子,不但情深,更似一个模子倒出来,一般的卑鄙无耻。” 沈舟虚冷笑道,“沈某纵然卑鄙无耻,也胜过那些奸妹弑母的畜生……”话音未落,谷缜掉头喝道:“沈瘸子,闭上你的鸟嘴。” 沈舟虚自命清高,与人争论,多是以理服人,听了这声辱骂,不禁微微一愣,他不愿失了气度,强按怒气,欲要笑笑。谷缜又道:“笑什么?别人当你是什么天部之主,在谷某眼里,你不过是个功名无着的臭瘸子,与商清影那淫妇天造地合,恰是一对。” 沈舟虚双腿残废,纵然才如江海,依照大明律例,也无法应试八股,赢取功名。这一点确为他心底至痛。谷缜单刀直入,以沈舟虚城府之深,也是变了脸色,颔下胡须微微颤抖,双手攥拳,几成苍白。 “放肆!”忽听一声冷喝,谷神通目光电闪。谷缜瞧他一眼,笑道:“怎么,我骂那淫妇,你不高兴?”话音未落,谷神通一晃身,“啪”,谷缜应声跌倒,左颊高肿,口角鲜血长流。谷神通沉着脸,厉声道:“你再骂一次!” 谷缜挺身跃起,啐了一口血沫,笑嘻嘻满不在乎:“她不是淫妇是什么?”忽觉右颊剧痛,又挨了一记耳光,这一下更重,打得他跌出丈许,连滚两下,爬起来时左颊已成青紫。谷缜笑容不改,盯着谷神通说道:“她不是淫妇是什么……”谷神通目光一寒,左手抬起,谷缜双目大张,冷冷与他对视。父子二人对视半晌,谷神通吐出一口长气,放下手来,冷冷说道:“我此次来,只想亲口问你一句。” 谷缜笑道:“但说不妨。”谷神通道:“你为何要逃出九幽绝狱?”谷缜笑道:“那地方又黑又湿,少爷我坐烦了,出来放放风,透透气,喝喝美酒,逛逛窑子。怎么,你老人家不高兴了?”谷神通叹道:“你知道后果么?” “后果?”谷缜笑道,“是了,东岛岛规,也不知哪个王八蛋定了一条……”谷神通沉声道:“是云虚岛王……” “是。”谷缜笑道,“那个王八蛋云什么说了:‘逃出九幽绝狱者,一旦成擒,当场格杀’。你谷神通铁面无私,料来不会法外开恩!” 谷神通眼里透出沉痛之色,缓缓说道:“我少时武功未成、屡战屡败。后来遇上万归藏,三战三败,死里逃生。但这些败绩比起今日,全都算不得什么。” 谷缜笑道:“你最大的失败,就是养了我这不肖子吧!”谷神通点头道:“你是我亲生儿子,由我而生,也当由我而死。”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谷缜也流露一丝古怪神气:“谷神通,你真要亲手杀我?”谷神通道:“不错。”谷缜道:“若我真是冤枉的呢?”谷神通浓眉一扬:“可有证据?”谷缜摇头道:“没有。”谷神通望着他,跨前一步,衣发无风而动。 陆渐听得心摇神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万料不到,谷缜逃出狱岛,一旦不能洗脱冤屈,竟是自判死刑,无怪那日在萃云楼头,他会交代后事。眼望父子相残,陆渐心如刀割,一晃身,抢到谷缜之前。 谷神通皱眉道:“足下有何指教?”陆渐心中着急,嘴里却不知怎么说才好,只道:“谷缜他是好人,你别冤枉他。”谷神通道:“他是好人,有何凭据?”陆渐心念疾转,也想不到半点证据,不由得张口结舌。 谷神通摇头道:“足下没有证据,还请暂时让开。”陆渐心情激荡,冲口而出:“你总之不能杀他。”谷神通皱眉道:“这是谷某的家事,足下也要插手?”陆渐只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声音上扬:“这是你的家事,谷缜却是我的朋友。”谷神通一怔,忽听谷缜笑道:“什么朋友,就是兄弟!”陆渐转过身来,见他形容狼狈,气度仍是从容,嘴角一丝笑意若有若无,与往昔谈笑并无二致。 陆渐心头一热,高叫:“不错,就是兄弟。”谷缜伸出手来,二人双手紧握,谷缜道:“你是兄,我是弟。”陆渐胸中血沸,说道:“好,我是兄,你是弟。”两人相对大笑。陆渐一声笑罢,扬声说道:“好兄弟,但使我陆渐一口气在,谁也别想动你一根手指。”这一句掷地有声,闻者心头均是一震。谷神通不觉微眯双眼,注视陆渐:“你真要护着他?”陆渐大声道:“不错。” 谷神通一言不发,只是宽袍一卷,刹那间,陆渐只觉他的身上涌出一股气势,如山如岳,高壮绝伦,身后的天柱峰与之相比,陡然矮了一截。 这异感前所未有,一时间,陆渐汗出如浆,斗志烟消云散,但觉谷神通的气机越来越强,撑天立地,高拔万仞,不由得呼吸艰难,几乎屈膝跪下。 旁观众人只见两人遥相对峙,也不见谷神通如何动作,陆渐已是脸色大变,心中均感奇怪。虞照和谷神通两度交手,略知几分奥妙,一转念头,大声叫道:“陆渐,可以输人,不可输气。” 他这一声以“天雷吼”喝出,陆渐应声一惊,“咄”的一声,将身一摇,气势陡涨。 谷神通微觉讶异,他对陆渐观感不恶,不愿出手伤他,是以现出“天子法相”,叫他不战而屈。这法相一出,对手无不斗志沦丧,便不就地伏输,也绝无反击的道理,正不解,陆渐又喝一声“咄”,身子再晃,气势更扬。 谷神通轻轻“咦”了一声,只见陆渐握拳瞪眼,气势盈张,上决浮云,下决地圮,竟与谷神通的“天子法相”旗鼓相当。谷神通看出这气势来历,心中惊奇,冲口而出:“好一个唯我独尊,如来化身。” 说话间,二人的气势交替攀升,众人无不知觉,心中各各惊奇:“谷神通武林一人,有此气势也罢了,这姓陆的小小年纪,怎么也有如此气象?” 陆渐显露的正是九如祖师的本相。九如和尚开创金刚一派,喝佛骂祖,吼啸十方,所留的本相,大有藐睨六合、唯我独尊的风采,决不屈服于天地间任何人物。是以这一本相被后代门人称之为“唯我独尊之相”。 黑天劫力性质奇特,能够转化为天下间任何体力、内力、心力,乃至于变化气机,脱胎换骨。只是变化气机所需劫力极多,远胜于变化体力、内力、心力,而寻常劫奴受制于第二律,劫力较弱,论理可以变化气机,却几乎无人能够蓄积足够的劫力。 陆渐的性情质朴端凝,与九如的性子天渊有别,原本永远不能达到这位祖师的境界。他初见祖师本相之时,就因为劫力不足,几乎走火入魔。后来天缘巧合,破解“有无四律”,成就千古未有之奇功,无须劫主助力,也能将劫力运用自如。劫力一足,演化气机,自然不在话下。 谷神通施展“天子法相”,几有顶天立地之势,但他的气势高出一分,陆渐也高出一分,有如神鹰俊鹘,在云天之际比翼齐飞。 谷神通望着眼前少年,心中暗暗称奇:“这人什么来历?这般年少,气势已不下于一代宗师,足见深山大泽,龙蛇潜藏。谷某久处荒岛,未免小看了天下英雄。”一念及此,左掌飘飘然拍向陆渐。 陆渐面对谷神通,如登天梯,不胜其苦,只觉无论怎么努力,对方的气势总是高出一线,但想到稍一退让,谷缜必死无疑,忽又激起雄心,与之一争高下。忽见谷神通挥掌拍来,似轻还重,似快还慢,陆渐心头一迷,微微生出慌乱。 谷神通挟“天子望气术”,几已无敌于天下,陆渐气势虽足,却不是本身的气机,纵然强横,但欠圆满,不像九如和尚可放可收,圆融自在。故而谷神通这一掌看似平平,却是为陆渐量身定做,专一克制他的本相。 陆渐无法可想,忽地灵机再现,气韵神态又生变化,一改张扬神态,眉宇间三分欢喜,七分无邪,出乎天然,不染俗尘,正是花生大士的“极乐童子之相”。 花生和尚夙缘天成,一生经历无数魔劫,却始终保有童心,他的本相有如不老童子,天真自在。陆渐气机一变,谷神通的掌法顿失所指,心中好不惊讶。忽听陆渐一声大喝、挥拳送来。 两人拳掌相交,陆渐用上“天劫驭兵法”,变拳为掌,运劲一拨。不料谷神通洞悉玄机,因敌变化,陆渐气机一变,他也立刻生变,随形就势,顺手反推。陆渐这一拨好似落在空处,浑身的劫力真气全数走空,未及变招,谷神通早已因应“极乐童子之相”变化出一路武功,指掌齐飞,挥洒而出。 陆渐虽无九如之飞扬,却有几分花生和尚的纯真,无意中暗合“极乐童子之相”的本意,以神驭气,以气运拳,与谷神通斗在一起,双方拆了十招,居然不分高下。 东岛众人骇然不已,谷神通往日对敌,极少拳来脚往,谈笑间任何强敌一击即破,连拆十招而无败象的对手绝无仅有。只见两人出手忽快忽慢,转眼斗到二十来招,谷神通忽地朗朗笑道:“出之如泉,不知其所来,收之如雨,不知其所止。跳脱天真,不丧本原,足下何时得了花生大士的法印?” 他寥寥数语,道破了陆渐的气机,谈笑间,武功生出变化,内力胜似叶梵,身法快过狄希,避实就虚之处,龟镜也要瞠乎其后。数招之间,陆渐只觉气劲纵横挤压,四面八方均是谷神通的影子,“极乐童子相”渐渐难以施展,当下一旋身,神气忽变清冷,双目深邃,有如万古寒潭。 谷神通越发惊奇,不由大喝一声,“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太冲莫胜!” 他法眼如炬,一眼就看出这一本相的奥妙。这一相名为“九渊九审之相”,乃是三代祖师渊头陀的本相。渊头陀性子沉静,多谋善断,所以名为“九渊九审”,却是说世间深渊分为九种,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有浊有清,有动有静,尽管平明如镜,却能法照万物。谷神通的招式虚多实少,极难看破,可这“九渊九审”的法意融入招式,竟让陆渐眼力大长,从蒙蒙幻影中看出了谷神通的真身,拳脚随之变化,忽而宏大,忽而细微,忽而冷静,忽而激烈。 谷神通越斗越奇,心中生出莫大兴趣,存心要看这少年还有多少变化,当下纵声长啸,拳脚一紧,又将“九渊九审之相”克制住了。陆渐不得已,神态又变,形如湿灰焦木,生气也无,又如行尸走肉,失魂落魄。但偏偏死中藏活,败中求胜,往往于绝境中变化出极奇妙的招式。谷神通不由赞道:“不震不正,死中觅活,大苦尊者当年也不过如此。” 这一相正是大苦尊者的“万法空寂之相”,陆渐闻声吃惊,不知不觉,这一相又被破去,当即低喝一声,脸上死气尽去,生机重现,珠辉玉润,衣带飘摇,宛如山间流风,洗尽万古长空,捧出一轮朗月。落在众人眼里,陆渐神态举止,哪儿还是那个木讷少年,分明就是绝代雅士,无双玉人,令人神逸思飞,大生亲近之感。姚晴瞧得心头鹿撞,双颊染霞,心中也喜也嗔:“这傻子,何时变得这样好看?” 金刚一派里,冲大师出生前朝皇族,清雅高华,他的本相“明月流风之相”一经展露,连带陆渐出拳出脚,也变得格外潇洒美观。只是好花好景均不常在,这一相大大违背了陆渐本身的气质,过不多时,又露破绽,只得再变“大愚大拙之相”,这是鱼和尚的本相,出招古拙沉雄,朴实无华中自得天趣。 两人来去如电,百招转眼即过,陆渐越战越强,六大本相交错使出,先一招“唯我至尊”,再一招“明月流风”,招式尚未使足,忽又变为“九渊九审”,气机变化越来越快,好叫谷神通不易瞧破。随着变相,陆渐神情百变,忽如至尊、忽如名士、忽如谋者、忽如童子,忽生忽死,忽巧忽拙,诸般神态如水流过,武功招式也随那气机,变得难以揣摩。 众人无不心子狂跳,纵是不甘承认,但也隐隐明白,自万归藏、谷神通、鱼和尚之后,武林中又出了一位绝顶人物,只是年纪之轻,叫人不可思议。 又拆百招,谷神通忽地退在一边,神色十分困惑。对面的陆渐手舞足蹈,对着虚空乱打乱踢,脸上忽喜忽怒,忽痴忽慧,忽而半哭半笑,眉间却又流露出几分痴狂,他的拳脚招式也随了这些神态,时而灵动,时而沉拙,时而谨小慎微,时而大开大阖。 众人不胜惊讶,呆望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姚晴心觉不妙,忍不住叫道:“陆渐,你怎么了?”陆渐闻如未闻,对空踢打,脸上神韵变化生动,偏又不似发自内心,更像是刻意扮成。 姚晴越瞧越觉不妙,纵身上前,去抓陆渐,忽听谷神通喝道:“不可。”话音未落,陆渐一掌扫来,无俦巨力汹涌而出,姚晴浑身血沸,后退已是不能。就当此时,左臂一紧,被人拽着向后飘出,姚晴惊魂未定,转眼望去,那人正是谷神通。 姚晴生死关头,竟得此人相救,更不料陆渐如此无情,对自己狠下毒手,一时又惊又气,叫道:“陆渐,你疯了么?”陆渐默然不答,谷神通却叹道:“这么下去,疯不疯可是难说。” 姚晴吃惊道:“你说什么?”谷神通见她对陆渐如此关切,心知二人必是情侣。他一生饱饮情场苦酒,最不爱看劳燕分飞,不由叹道:“你可知道,这少年的七情六欲尽皆混乱,纵不力竭而死,怕也难逃疯狂。” 姚晴芳心大乱,望着陆渐,心中不胜惶惑。原来,陆渐为免谷神通看破气机,不断变化六大本相,这些本相之中,若干本相与他自身的性情格格不入,如非极高的禅定工夫不能把握。陆渐神通虽成,定力却欠修炼,起初凭着劫力神通,还能勉强驾驭。不料谷神通的“天子望气术”无相不窥、无法不破,陆渐苦苦支撑,时辰一久,不免迷失其中,七情颠倒,喜怒哀乐均已不受自身控制。 众人见他这样,惊讶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更有许多人大大松了一口气,暗想这人少年得意,练成神通,可是一旦疯癫成狂,武功再高也不足为惧。 谷缜忽道:“谷神通,你可有法子救他?”谷神通看他一眼,冷冷道:“能救又如何,不能救又如何?”谷缜道:“你若救他,我这条小命就是你的。” 谷神通微微皱眉,看了谷缜一眼,见他一反嬉笑,神色严肃。谷神通沉思一下,忽道:“此言当真?”谷缜道:“当真。”谷神通又道:“你不后悔?”谷缜道:“绝不后悔。” 谷神通深深看他一眼,点头道:“好……”话音未落,赢万城忽道:“不成。”谷神通道:“赢老伯有何高见?”赢万城道:“此人武功太强,我东岛除了岛王,谁能制得住他?他如今与谷缜沆瀣一气,岛王救其人而杀其友,难保将来不是我东岛的劲敌。” 谷神通唔了一声,沉吟不决,谷缜却笑道:“赢爷爷。”赢万城冷哼道:“什么?”谷缜道:“您老这话可不对,这人若是疯了,对你大大的不利。”赢万城道:“怎么不利?”谷缜诡秘一笑:“你将来的富贵可都在他身上,他若疯了,可就糟糕极了。” 赢万城身躯一震,眼里透出灼灼亮光,谷缜转过身子,又向谷神通说道:“你放心,你是父,我是子,父亲责罚儿子天经地义,我这位大哥性子憨直,可也明白事理。” 谷神通点了点头,叹道:“所谓物极必反,此人七情放纵至极,反而忘情失性。天下间能近他身的人物寥寥无几,想要将他制住,谈何容易。”谷缜笑道:“再不容易,怕也难不住‘谷神不死’。”谷神通沉默不答,忽一晃身,飘然纵出,一指如箭,点向陆渐心口。 陆渐七情虽乱,招式却与性情相合,一遇外力侵入,立生凌厉反击。他口中嗬嗬,呼的一拳,竟将谷神通指力挡开。谷神通清啸一声,翻掌拍出,拳掌相交,浩气奔腾,远隔十丈,也叫人气为之闭。那啸声悠悠不绝,风为之息,云为之开,谷神通身化幻影,掌影满天都是,如波如浪,纵横起伏,瞬间将陆渐的全身裹住。 谷缜不禁动容,冲口而出:“千浪千叠手。”同是一路武功,谷神通使来,穷极造化,真如苍茫大海。陆渐却是心中空空,只凭本能,身如陀螺乱转,东一拳,西一脚,看似漫无章法,可是劲力之雄,时机之巧,总能将谷神通惊涛骇浪般的招式化解。 两人又斗数十招,身法越来越快,渐渐形影交错,难分难辨。突然间,谷神通人影分离,陆渐向前跌出几步,还没站稳,谷神通如影随形,疾风般在他后心连拍三掌。姚晴大惊,想要上前,却被谷缜拉住,摇头说:“看看再说。” 谷神通三掌打罢,飘然掠回。陆渐却是摇摇晃晃,形同醉酒,脸上喜怒哀乐渐次消散,忽左忽右地走了两步,忽地盘膝坐倒,一阵阵直喘粗气。 谷神通叹了口气,袖手说道:“我以‘北斗封神’封了足下的‘三垣帝脉’,但以你的能为,这点儿雕虫小技自能轻易化解。你这一路神通如佛如圣,驾驭七情,妙则妙矣,但在参详熟透之前,还是少用为好。”原来谷神通眼力高绝,瞧出陆渐一身的神通与隐脉劫力大有干系,若是封住他的隐脉,或许可以釜底抽薪。当今之世,万归藏、鱼和尚死后,唯有东岛的‘北斗封神’可以封住“三垣帝脉”。谷神通对症下药,一举奏功,只是这么一来,谷神通心中更为惊讶,心想这少年什么来历,居然不受“有无四律”的约束,任意转化劫力真气,若是主奴结合生养,真气劫力相互抵消,威力均会大减,决不能这样共生共长。 只因陆渐机缘太巧,饶是谷神通见识超卓,也不能参透其中的奥妙,微一沉吟,抬眼注视谷缜。谷缜笑了笑,迈开步子,向他走来。 陆渐此状心急,欲要挣起,不料隐脉一封,神通废了大半,双腿酸软不堪,说什么也站不起来,眼望谷缜走到谷神通面前,突然转过身来,冲自己微微一笑,眉梢眼角一如初见,依稀透着那一般孩子气。这时间,只听一声尖叫,一道墨绿的影子飞掠而出,谷萍儿冲到近前,挡在谷缜面前,满脸是泪,凄声叫道:“爹爹,别……”谷神通浓眉一扬,左袖拂出,谷萍儿登时跌倒在地,眼睁睁望着谷神通右掌高举,向下一挥,“嚓”地拍在谷缜头顶。刹那间,谷缜身子失去支撑,软软倒在地上。 谷萍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捂住双眼,发出一声撕心裂肝的尖叫,她纵身扑出,抱住谷缜叫道:“哥哥,哥哥……”边叫边摸谷缜口鼻,一丝呼吸也无,再摸脉门,也无半点搏动,刹那间,谷萍儿口唇颤抖,眼中透出哀绝神气。 谷神通叹道:“萍儿……”伸手摸她的头发,谷萍儿却跳开两步,死死盯着他道:“你……你真的杀了他?”谷神通默默点头,谷萍儿起初心存幻想,尽管听到父兄谈论生死,内心仍然不肯相信父亲会杀谷缜,这时万念俱灰,呆呆望着谷缜的面容,又回过头看了看白湘瑶,见她看似淡漠,眼底里却透出一丝欢喜。 谷萍儿泪如泉涌,点点滴在谷缜脸上,她颤抖纤手,抚摸他的脸,他的额,他的头发,他的嘴唇,只觉谷缜的身子正在慢慢变冷,她的脸上也不觉流露一丝痴狂,谷萍儿反手握紧“分潮”短剑,凑近谷缜耳边,轻声说:“是我害了你,你别走快了,我马上就来……”手腕一翻,短剑刺向心口。 谷神通见她神色有异,早有提防,况且相距咫尺,他若不许,天下任何人物也休想自尽。谷萍儿短剑一动,谷神通就已攥住她的手腕,谷萍儿自杀不能,尖声叫道:“你放开我,我要去陪他……”叫了两声,脑子里嗡的一响,一口气接不上,倒地昏了过去。 谷神通叹了口气,白湘瑶早已移步上前,抱起谷萍儿说:“这孩子不懂事,岛王莫怪。”谷神通看她一眼,也徐徐抱起谷缜,目光扫过东岛众人,见那一张张脸或是吃惊,或是黯然,施妙妙更是面白如死,左手扶着树木,五指深深陷进树里,浑不觉指尖迸裂,鲜血顺着树干淌落下来。 谷神通露出一丝苦笑,朗声说:“雷帝子,风君侯,仙碧我带走了,你们若有能耐,九月九日,来灵鳌岛上带她回去!”两人应声色变,虞照怒道:“谷神通,你言而无信!”谷神通淡淡说道:“我不杀西城的人,可没说不留人质!她是万归藏的义女,地母娘娘的女儿,风雷二主的心上人,想来有她在此,各位不会负约。”说完转身就走,东岛弟子纷纷尾随,唯有施妙妙身如槁木,眼神一片空茫。 狄希上前说道:“妙妙,哀戚伤身,还请节制。”施妙妙眉头颤动,泪水无声滑落,狄希叹了口气,扶着她缓缓去了。 第六章 幽谷秘隐 天柱峰前静悄悄的,悲风去远,余声犹闻。突然间,陆渐一声长啸,跳了起来。姚晴又惊又喜,欲要上前,忽见陆渐蹲下身子,双拳敲打头部,口中发出低哑的哭声。 姚晴知道他伤心谷缜之死,心中也觉黯然,轻轻抚摸他的发梢,想要劝慰几句,可又不知如何劝起。风、雷二主守在一边,呆若木鸡,过了半晌,左飞卿忽道:“虞照,祖师画像还讨吗?”虞照冷哼道:“还管什么狗屁画像?”他抬起头来,望着天际流云,喃喃说道,“他奶奶的,这世上又少一个会喝酒的。”更想仙碧落入人手,自己空负神通,无力营救,真是生平奇耻大辱,不觉心灰意冷,一拂袖,闷闷去了。 左飞卿心头空空,转头望去,宁不空不见人影,沈舟虚也去得远了,回想这一战,起初荡气回肠,到头来不过一片凄凉。他幽幽叹了口气,飘然远去,影子雪白凄清,仿佛一抹霜痕。 姚晴起初尚怀怜悯,但看陆渐一味哭泣,不觉心生焦躁,怒道:“这么大的人了,哭哭啼啼,也不怕人笑话?” 陆渐心生羞愧,止住哭声,性觉移步上前,合十说道:“陆道友,轮回生死,本是大道,若无其死,哪有其生?道友身为金刚传人,理当堪破生死,暂少悲戚。”陆渐沉默一下,说道:“大师说得是,可我心里总是难过。”性觉心想:“此人神通虽强,却终究留恋世俗,不是我门中人。不想‘大金刚神力’在我空门中流传了三百余年,到底和光同尘,归于凡俗。善哉,善哉,空又如何,俗又如何?佛性汪洋,若分内外空俗,岂非着相?”他本也聪明,恶根一去,智慧顿生,来日终成一代高僧。想着不觉微笑,合十道:“浑和尚大师的法身便由贫僧带去焚化安葬,道友以为如何?” 陆渐忙道:“大师慢走一步。”说罢上前,向浑和尚的尸身拜了三拜,方才起身,突然出手如电,在性字辈四僧后心各拍一掌,四僧只觉暖流透体,忽听“咯咯”两声,性觉、性海各自吐出两口乌血,胸中大感畅快。四人不料金刚佛力如此了得,不胜惊喜,纷纷致谢。 性觉说道:“贫僧四人德行大亏,不足统领祖庭宝刹,此次回去,自当卸去寺职,隐入深山,静悟前非。只怕从今往后再无相见之期,道友前程远大,还望再三珍重。”又看姚晴一眼,低声说道,“女施主,我寺不少弟子伤在施主神通之下,还望施主慈悲解救。” 姚晴不答,忽见陆渐目光瞧来,只得冷哼一声,说道:“鬼枯藤一钱,砒霜半两,附子六钱,蛇蜕三钱,以水煎服,可治十人。”性智听得吃惊,说道:“鬼枯藤、砒霜是剧毒,附子是大毒,这么多分量,还不毒死人吗?”姚晴冷笑道:“蠢和尚,以毒攻毒都不知道?”性智脸色涨红,还欲分辩。性觉止住他道:“师弟就算心有怀疑,还信不过陆道友么?”陆渐忙道:“不错,我为阿晴担保,若有不妥,大师只管向我问罪。” 姚晴听得大恼,狠狠肘了陆渐一下,心想:“这个滥好心的臭小子,什么事情都要揽在自己身上。”想到这里,冷冷道:“忘了说一句,这药方里的蛇蜕不要也罢。”众僧均是一愣,性智心中大怒:“好狠毒的婆娘。蛇性最长,前面三种毒药就算以毒攻毒,加入蛇蜕,也势必延迟痊愈时间,叫我弟子多受痛苦。”他望着姚晴,怒形于色,但碍于陆渐颜面,不好当众说破。 陆渐目送群僧去远,疑惑道:“阿晴,你给的解药真是不假?”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假的,将这群贼秃统统毒死,才快我意。”陆渐啊的一声,忽见姚晴嘴里冷淡,脸上却有促狭之色,才明白她在打趣自己。 放下此事,陆渐又想到谷缜被杀,仙碧被擒,伤心难抑,唉声叹气道:“阿晴,你不知道,谷缜身世太惨,从小妈妈跟人跑了,长大了又被坏人陷害,最后还死在亲生父亲手里,我一想起来,心里就如刀剜一样。” 姚晴想到谷缜一死,日后又少了一个斗嘴斗智的对头,也觉怅然若失,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哭一辈子,也不能叫他活过来,再说他死在亲生父亲手里,你再难过,又能为他报仇吗……”说到这儿,想起自身遭遇,那日姚江寒为了胭脂虎,竟要杀死自己,心肠之狠不在谷神通之下。这本是姚晴平生至痛,想起来眼圈儿微微泛红,心中暗恨:“天下男人都没有什么好的,辜负情人妻子不说,连儿子女儿也不放过……”转眸一看陆渐,忽又微微心软:“天幸他还有情义,不枉我如此对他。” 忽听陆渐又说:“谷缜去了,再也活不过来。阿晴,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过?”说着握住姚晴双手,姚晴脸一红,抽回手说:“好端端的,为何说些不要脸的话?”陆渐道:“这是我的真心话……”姚晴不容他说完,岔开话头:“我可饿了困了,还是找一个地方歇息吧。”陆渐点点头,正想举步,忽听嘎的怪叫,一道白影掠过,姚晴吃了一惊,正要出招,陆渐拦住她道:“大家伙,你也来啦!” 姚晴定眼望去,白影竟是一只巨鹤,体形奇大,喉间发出咕咕叫声。原来它讨厌人类,看见人多,躲在林中,直到人群散尽,方才着急赶来,只因来得突兀,几被姚晴当作敌人。 姚晴望着巨鹤,奇怪道:“陆渐,你的朋友可真多,男的,女的,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是你朋友?”陆渐苦笑一下,冲着巨鹤说道:“大家伙,你伤还没好,随我几日,养好了伤再飞不迟。”巨鹤咕咕两声,见陆渐要走,忙又拍翅赶上。姚晴怪道:“这大鸟儿不会飞?”陆渐道:“它伤了翅膀。”姚晴笑道:“它这模样倒像西方的一种鸟儿,不能飞翔,只能跑路。”陆渐奇道:“竟有此事?” 姚晴道:“地部有个大园子,养了许多珍禽异兽,其中就有这种怪鸟儿,双腿细细长长,跑起来却比马还快。听说来自西南沙漠,十分稀罕。”提到地部,陆渐又想起仙碧,发愁道:“仙碧姐姐落在东岛手里,祸福难料,可惜我胜不了谷神通,没法子救她!” 姚晴冷冷道:“你今日胜不了谷神通,过几年未必赶不上他,若是得到天部画像,八图合一,就算思禽先生重生、万归藏再世,也未必赢得了你。哼,方才真该逼沈瘸子交出画像……”想到沈舟虚暗算之仇,姚晴恨意难消,“是了,这一点儿工夫,沈瘸子还没走远,我们赶上去,逼他交出画像。他若不答应,就杀他个落花流水。”说着拉扯陆渐衣袖,不料一扯不动,侧目望去,陆渐神色迟疑,不由怒道:“怎么,你不听我的话?” 陆渐叹了口气。姚晴啐道:“老是唉声叹气,你还是男人么?”陆渐苦着脸说:“祖师画像代代相传,本就是天部之物,我们强行抢夺,岂不成了明火执仗的强盗?”姚晴红了脸,大声说:“你……你骂我是强盗?”陆渐见她动怒,心底一寒,支吾道:“你现在不是,抢了天部画像就是了。称雄武林真那么好吗?我看也不见得,”姚晴咬了咬嘴唇,说道:“我称不称雄没关系,我的丈夫却要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人物。” 陆渐一呆,默默向前走去。姚晴恨铁不成钢,气得连连顿脚,忽听咕咕声响,转眼望去,巨鹤正望着自己。姚晴正觉生气,叫声入耳,如同讥笑,当下怒道:“臭鸟儿,有什么好笑?”挥手一掌,巨鹤匆匆闪开,可被掌风刮掉了两根羽毛。巨鹤性子孤傲,“嘎”的一声疾冲过来,姚晴双掌横胸,正想给它一下狠的,忽听陆渐叫道:“大家伙,别拧淘气了。”那鹤咕咕两声,悻悻止步。 姚晴见这鸟儿神态,也觉滑稽好笑,心想:“傻小子正为谷缜伤心,犯了糊涂,待过了这一阵,我再好好开导他,只要他真心爱我,就不会不懂我的好意。”一纵身,抢在陆渐前面,轻身奔了一程,回头望去,巨鹤大步流星,竟未落下,不由啧啧称奇:“大鸟儿好脚力,不比那西方的怪鸟儿差。”又瞧陆渐,见他气定神闲,更是喜不自胜,“傻小子练成一身神通,若不能在世间大放异彩,岂不叫人气闷?”她生性好强,也不管陆渐是否情愿,一心为他设计未来的前途。 奔走一阵,天色向晚,两人来到一间废弃的农舍,舍内尘土厚积,陆渐正想退出,姚晴却说:“不妨,收拾一下就好。”陆渐道:“不如找一间庵寺。”姚晴道:“我才不跟那些和尚尼姑同住。”见陆渐神情疑惑,心中暗骂:“傻子,若有外人,你我怎能单独相处?一个谷缜便够了,再来一群道士尼姑,还不烦死人么?”忽听陆渐说:“这里油米酱醋皆无,哪有饭吃?”姚晴笑道:“我自有法子,你先去捉些野味来。” 陆渐犹豫一下,出门去了,巨鹤自也伴随左右。姚晴脱了外衣,挽起袖子,露出白嫩嫩一段小臂,提水扫地,掏灰抹屋,她行事麻利,又极巧思,一阵风扫过庭院,不到一个时辰就收拾齐整。这时陆渐回来,手里提了几只山鸡,巨鹤在旁,叼着一只大鱼。姚晴笑道:“你们一鸟一人,真是天生一对。” 陆渐眼看院落焕然整齐,心中大为惊讶。姚晴又让他劈柴生火,自己去附近的山谷摘来香草野菜、奇花异果。转回农舍,她先将野鸡鸡皮褪下,煎出油来,再将鱼洗剥干净,加上香草奇花,以鸡油细细煎炒,煎得奇香扑鼻,勾人馋涎。又将干果磨碎,混着鸡肉炖了一锅浓汤,所摘的野菜用沸水去了苦水毛刺,用鸡油清炒,色泽碧绿,清香醉人。她一边做饭,一边与陆渐说话,讲述近日逃亡经历,边说边笑,将那些惊险尽作笑谈。 陆渐默默听着,忽道:“阿晴,你变了!”姚晴笑道:“我怎么变了,美了还是丑了?若不说明白,可别怪我生气。”陆渐叹道:“你一向很美,就是话变多了。” 姚晴一愣,轻哼道:“你不喜欢我说话?好啊,从今开始,我一句话也不说。”陆渐道:“哪里会,你说话像是黄莺儿一样,我一辈子也听不厌。”姚晴双颊微微发烫,骂道:“贫嘴东西,哪里学来的风流话,越说越讨厌。”口说讨厌,心里却很欢喜。陆渐却是不胜惶恐,抓耳挠腮,脸红如血。 用饭时,陆渐但觉无论汤菜,均是清香鲜甜,虽无盐味,更胜有盐之时,换在平日,这福分陆渐求之不来,可如今失去谷缜,他心中伤感,纵有美味在前,也是无心多吃。 用过饭,两人并排对月而坐,姚晴心中惬意,枕着陆渐肩头问:“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变得这么厉害,竟能做谷神通的敌手?”陆渐道:“这件事太蹊跷,我也不大明白。”姚晴道:“修炼武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自己练的武,自己都不知道?”陆渐叹道:“我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整个人就不同了。” “做噩梦?”姚晴皱了皱眉,“你跟我打什么机锋?”陆渐只好将“黑天劫”发作、宁凝相救的事情说了,又说:“多亏宁姑娘,我才能活命,也她不知去了哪儿,实在叫人挂心……”他对男女之事十分迟钝,全不见姚晴变了脸色,自顾自说道,“宁姑娘的身世也很可怜,小时候她妈妈为了救她死了,爹爹也被逼得远走,自己更被仇人收养,炼成劫奴……” 姚晴忽生疑心,问道:“她爹爹是谁?”陆渐道:“宁不空……”姚晴脸色大变,腾地起身,大声叫道:“你竟和宁不空的女儿在一起。”陆渐道:“你别误会,她……她还小,就与宁不空失散了。”说着双手一比,“这么小的小娃娃,能懂什么……” 姚晴冷笑道:“你还真贴心!是呀,谷缜的身世可怜,宁姑娘的身世更可怜;只有我不可怜,我是个有爹教无娘疼的,连我爹也恨不得杀了我,大伙儿都当我是累赘,我死了,你们……你们就欢喜了……”说着嗓子哽咽,两行眼泪悄然滑落。 陆渐慌道:“阿晴……”正想安慰,却被姚晴一把推开,冷冷道:“你干么不去抱你那个又温柔、又可怜的宁姑娘,我又不可怜,不要你假惺惺的充好人。”一甩袖子,快步去了。 陆渐对着黑沉沉的夜色发了一阵呆,叹了口气,转回房中,趴着桌子睡去。 心情烦乱,梦也乱糟糟的,一会儿梦见谷缜冲自己微笑,一会儿梦见姚晴娇嗔薄怒,一会儿又见陆大海眉飞色舞,大说故事。半梦半醒间,前方迷雾升起,云烟翻滚,一个人影逐渐清晰,青衣雪肤,望着自己,脸上挂着哀伤欲绝的神气,陆渐心头一颤,叫道:“宁姑娘,你上哪儿了……”伸手去拉,可怎么也够不着。突然烟消雾散、佳人无踪,陆渐一掉头,忽见谷缜立在身边,脸上含笑,鲜血却从额头上流了下来。 陆渐大叫一声,惊醒过来,身上冰冰凉凉,夜风吹来,起了一身栗子,他转头望去,门口倩影一闪,似有女子隐藏。他心头咯噔一下,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念头,叫声“宁姑娘”,飞身掠出门外,遥见远处一个白衣女子,纤腰一握,身材高挑,背向陆渐,娇躯微微发抖。 陆渐啊的一声,尴尬说道:“阿晴,是你!”姚晴转过头来,面孔映射月华,十分冷淡凄凉。 “你梦里还叫她的名字?”姚晴神色恍惚,声音好似冷冷风声,“你梦里也想着那姓宁的?”陆渐脸涨通红,忙道:“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再说,我也梦见你了。” 姚晴木无表情,淡淡说道:“小女子何德何能,也配入你陆大侠的好梦?”见她辞色不对,陆渐慌乱起来,忙道:“阿晴,你听我说……”姚晴忽道:“我姓姚,你不妨叫我姚姑娘,至于阿晴两字,除了我爹我娘,还有我未来的丈夫,那是谁也不能叫的。” 陆渐一愣,心底掠过一丝彻骨寒意,脑子乱哄哄的,喃喃说道:“宁姑娘救了我啊!”姚晴凄然笑笑,声音低微,仿佛自言自语:“她总有法子救你,还有法子让你练成绝顶武功,我呢,只是个无爹无娘、无依无靠的小女子,什么也帮不了你。” 陆渐似被打了一拳,喉头发甜,涩声说道:“阿晴……你在我心中,什么人也比不上……”姚晴看他一眼,目光冷如冰霜:“好啊,你为我做一件事。”陆渐道:“什么事?”姚晴道:“杀了宁不空,为我爹报仇。” 陆渐一怔,脱口道:“宁姑娘没别的亲人……”姚晴双目一红,浮起一抹水光,她猛一掉头,向前走去。陆渐急道:“你去哪儿?”姚晴冷冷道:“我走一走,散散心,你不用跟来。”陆渐心中本有千言万语,可是到了嘴边,却成了:“林子里也许有野兽!”姚晴冷笑道:“比起这世间的男人,野兽可要好得多了。” 陆渐无言以对,望着她的背影没入夜色,心中不胜委屈,恨不能放声大哭。他呆呆站了许久,无奈转回,倚门枯坐。 坐了半个时辰,不见姚晴回来,陆渐焦急起来,站起身来,向姚晴去处飞奔,他此时武功天下罕有,一经施展,前方草木流水似得两侧分开,虎豹闻声藏踪,豺狼见势敛迹,迎面山风凄厉,似也从中割成了两半。 陆渐纵横飞奔,到了天亮,方圆百里寻遍,始终不见姚晴。他心急如焚,高呼少女姓名,叫声夹带内力,声传十里,高峰低谷尽起回音。陆渐不闻回答,心急如焚:“她是遇上了敌人,还是遇上了猛兽?以阿晴的机警神通,天下能制住她的人不多,说到猛兽,更加不是她的对手。哎,她如果这时回去,一不见我,岂不又要生气?” 他忙忙转回农舍,推门入内,巨鹤没了主人,迈着细长健足,正在堂上踱来踱去,陆渐冲口问道:“大家伙,阿晴回来了么?”巨鹤望他咕咕直叫,陆渐叹了口气,自语道:“我真是糊涂了,你再聪明,也不是人类。” 发了一阵呆,陆渐又出外寻找,几乎把天柱山寻遍,日暮之时,方才饥肠辘辘地转回农舍,却见桌上搁满大鱼鲜果,巨鹤曲颈拳爪,入眠已久。陆渐望着空舍,心中一酸,将鱼草草煮了吃了,又吃了几个果子。果子原本鲜美,陆渐吃在嘴里,却没一点儿滋味。他的心里乱糟糟的,想了一会儿姚晴,又想一阵宁凝,想来想去,忍不住大叫一声,惹得巨鹤惊起,盯着他迷惑不解。 陆渐双手抱头,心底无比懊悔:“我喜欢阿晴,又怎么能想宁姑娘……”他越是如此想象,宁凝的幻影出现越多。陆渐不由奔出农舍,一阵狂奔,来到一条小溪前,“哗啦”一声,将头扎入水里。 寒气入脑,陆渐神智一清,他抬头望去,月色正明,漫如飞雪,低头再看,水波间映出模糊人影,短短两日,陆渐双目深陷,两腮嘴唇布满短须,乍一瞧甚是狰狞。 陆渐望着那片虚影出神,突然波光凌乱,月色化为碎银,陆渐转眼望去,巨鹤正伸长鸟喙,对溪饱饮,饮罢挺胸直颈,左顾右盼。陆渐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大家伙,宁姑娘去了,谷缜死了,阿晴也不理我,只有你还陪着我,可是啊,待你翅伤一好,想必也要去的。”他自怜自伤,凄然流下泪来。 一人一鹤对坐良久,次日东方才曙,陆渐再次出发,他尽拣深谷岩穴搜寻,却只找到几具枯败骸骨,有的为猛兽所害,也有修道人的遗蜕,可是找了许久,始终没有找到姚晴。 红日西斜,陆渐失魂落魄地回到农舍,他犹不死心,想着推开舍门,姚晴就在屋内,冲他大发脾气。可是刚进一门,陆渐忽地愣住,桌边坐了一个华服男子,右手摇一杆鹅毛羽扇,左手把玩一件物事,瞧见自己,笑着说道:“姚师妹神机妙算,陆兄果然还在。” “沈秀?”陆渐迟疑道,“你来做什么?”沈秀笑道:“姚师妹吩咐我来的!” “阿晴吩咐的?”陆渐一把扣住沈秀肩膀,厉声道,“你骗谁?”他力贯五指,沈秀痛得眉头大皱,强笑说:“你不信,看这个……”说着抬起左手。陆渐这才看清,沈秀把玩的东西,竟是一串贝壳项链。 陆渐一惊,劈手夺过项链,项链上的每一颗贝壳都是他亲手打磨的,料是姚晴贴身收藏,浸润了女儿体气,变得圆润光洁,如珠如玉。 陆渐呆了一会儿,瞪着沈秀说:“这项链从哪儿来的?”沈秀笑道:“姚师妹给的,她说了,项链还给了你,你和她之间,从此再无关系。你不是喜欢宁凝吗,只管娶她好了。” 陆渐怒道:“你胡说。”挥拳要打,沈秀忙道:“这是姚师妹的原话,绝无半字杜撰,要不然,给我一个天作胆,也不敢孤身前来,冒犯足下虎威。”陆渐拳势一顿,心中不胜恍惚,喃喃道:“阿晴在哪儿,我要见她!” 沈秀叹道:“她若想见你,何苦让我前来?她还说了,从今往后,再也不想见你,你是死是活,娶亲生子,都和她全无关系。你想想看,若非姚师妹授意,我怎么知道这条贝壳项链是你俩的定情信物,又怎么知道你会喜欢我的宁凝妹子。哈哈,可喜可贺,宁凝妹子容貌美丽,性子温柔,只可惜是一名劫奴,若不然,小弟可真是羡慕得要死。” 他嘴里恭喜羡慕,脸上尽是讥笑。陆渐心如乱麻,大声说:“阿晴真的不想见我?”沈秀笑道:“若不信,你随我去见她,看她见是不见。” 陆渐知道姚晴的性子,她一经决定,从无更改,况如沈秀所说,贝壳项链和宁凝的事如非姚晴亲口说出,他也决计不会知道。想到这里,陆渐万念俱灰,声音低弱下去:“她……她为什么要你来见我?” 沈秀看他一眼,微微笑道:“沈某为了姚师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往情深,断无二念。沈某如此心诚,姚师妹就是个石头人儿也会动心,何况陆兄移情别恋,伤了姚师妹之心,害她这两日哭得泪人儿似的,沈某瞧着心疼,于是自告奋勇,来为师妹了结宿怨。” “移情别恋?”陆渐心中一急,忘了眼前人是谁,大声叫道,“你告诉她,她错怪我了。”沈秀笑道:“误会不误会,你和姚师妹说去。”他将手一摊,一派大方,陆渐反而踌躇起来。沈秀眼珠一转,笑道:“陆兄真的没在心里想过宁凝妹子吗?”陆渐心头一乱:“我确是想过宁姑娘,梦里叫过她的名字,心里也时常记挂她,唉,千错万错,错都在我,阿晴怨恨我也应当。”想着心灰意冷,松开沈秀衣襟。 沈秀心中得意,掸掸衣衫,扬长而去。陆渐望他背影,几次想要追上,可是双腿仿佛失去知觉,他呆呆站在门前,忘了身在何方。 日落月升,朝露浸衣,夜色悠悠流过,朝阳破晓而出,陆渐站了一个昼夜,恍若木雕泥塑。巨鹤焦急起来,连连拍打双翅,拍到第七下,陆渐一晃身,吐出一大口鲜血,跟着步履蹒跚,向着山外走去。 他失魂落魄,茫然不知东西,巨鹤叼来鱼虾果子,他抓了便吃,不问生熟。又过了几天,巨鹤伤势痊愈,渐渐纵跃飞举,料想再过几日,便能翱翔清冥了。 这一日,陆渐坐在树下昏睡,忽又梦见姚晴,少女若有若无,恍若一片轻烟,陆渐伸手一摸,她就袅袅散去。陆渐心中一急,忽地惊醒过来,半昏半醒间,只听连声鸟叫。陆渐听出巨鹤鸣叫,不由张眼望去,巨鹤颈上套着一根粗大绳索,四个猎人钢叉纷举,围住它大喊大叫。 陆渐不由怒道:“住手。”喝声贯注真力,四名猎人有如挨了一棍,纷纷丢了猎叉绳索,捂着耳朵口吐白沫。 陆渐上前解开巨鹤,望着四人一言不发。四人吓得连叫饶命。陆渐呆了呆,忽道:“这是哪儿?”一名猎人勉强站起,说道:“这是紫金山,我们见这鹤儿神骏,当是无主之物,多有冒犯,还望好汉宽宥。”陆渐皱了皱眉,挥手道:“去吧。”四人如得大赦,抱头鼠窜而去。 陆渐不经意间来到南京郊外,心头一动,登上高处眺望城郭,历历往事涌上心头,谷缜的身影仿佛就在目前,少年的笑容那么鲜活,可是,那笑容再也看不见了。陆渐望着城楼,眼前渐渐模糊,这当儿,一件事忽地闪过,陆渐心头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他想起当日秦淮河边、萃云楼头,谷缜托付给他的那件事情,这些日子连遇变故,陆渐几乎忘了此事。 他出了一会儿神,勉强打起精神,冲那巨鹤说道:“大家伙,我去城里办一件大事。人心贪婪,你呆在树上不要下来。” 巨鹤俨然听懂,拍翅跳上树梢,山鸡般咕咕直叫。陆渐转身进入南京,挨到深夜,潜入紫禁城东安门外。他是时武功之强,犹如鬼魅幻形,宫中守卫正面遭遇,也只觉清风拂面,看不见半个影子。 陆渐找到门左的镇门石狮,向东南方走了一百二十步,果见一株老槐。陆渐睹物思人,不胜黯然。他四顾无人,摸那老槐根部,果有六条粗大老根裸露在外。陆渐从正南边那条老根往西数,数到第三条老根,伸手挖掘根下,但觉浮土柔软,手指碰到一个坚硬物事,起了出来,却是一枚尺许见方的铁盒。 陆渐将铁盒握在手里,但觉一片冰凉,眼里酸酸涩涩,恨不能放声痛哭。他伤感之际,遥听脚步声响,当下收拢心情,纵身出了宫城。他身法飘忽,如履平地,接连越过内城、外城,守城的军士瞧见,也只见一团黑影倏忽而逝,只疑鬼怪幻形,吓得张口结舌。 陆渐到了郊外,会合巨鹤,来到一户农家,在灯下检视铁盒。盒外无锁,盒内有一层厚厚的油布,甫一展开,宝光四射,一玺一环骇然在目。陆渐大为吃惊,不知谷缜如何将这传国玉玺、财神指环藏在盒中。 再瞧玉玺下压了一封信笺,展开一看,信中写道:“携此指环,循地图前往某地,告知某人谷缜死讯,请他令立新主。地图在信笺之后,循图前往即可。另,传国玉玺转赠与你,此物千古至宝,窥视者多,望君好生收藏,不要落入奸人之手。” 陆渐望着谷缜笔迹,呆怔许久,心情终于平复。他将宝玺、指环揣入怀中,翻转信笺,果见朱笔勾勒了一幅地图。 如图所示,那人当在苏北山中,离此数百里路程。陆渐收起铁盒,带着巨鹤向北方走去。 一路走去,陆渐发现不少百姓扶老携幼,涌向南京,无论男女老少,均是面有菜色。 陆渐暗自奇怪,走到正午,忽见道旁有人僵卧,上前扶起,却是一个死去的老者,皮肉浮肿,两眼圆睁,口角流着长长的腥涎。陆渐呆怔时许,挖坑将其埋了,再向前走,离南京越远,流民越多,潮水似的涌向城镇。田间道旁,时见倒毙饿殍,多是老弱病残。陆渐沿途掩埋尸首,心中悲苦茫然。他思索良久,想起那日在沧波巷中谷缜说出的预言,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心想那大饥荒果真来了。他举目望去,大好田园杂草荒芜、渺无人烟,连年倭患兵灾,终于惹来了更大的灾祸。 他一文不名,遇上如此天灾,也无半点法子。好在巨鹤伤势痊愈,展翅冲霄,飞行绝迹,常常抓来百斤海鱼、整树果实,乃至于整只幼鹿。陆渐行走灾荒之地,浑然不觉饥馁。但在天柱山之后,他精气自足,饮食渐少,一日但喝几口泉水,吃两个果子,也能神采奕奕,便将巨鹤送来的食物周济饥民,纵是杯水车薪,也叫他心中安宁。 这日陆渐走在道上,忽听一片哭声,他听那哭声悲切,不由循声前往。尚在远处,就嗅到一股粥饭香气,走近了,只见数百农夫围成一团。陆渐挤上前去,但见人群里支起一口大锅,锅里白气翻腾,熬了一锅稀粥,锅前立着几十个青衣仆僮,手持刀枪,神情骄悍。 哭的是一名中年妇人,半跪半坐,怀抱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孩子头大身细,小脸上透出一股青气。妇人涕泪交流,颤声说道:“易老爷,行行好,给孩子一口粥吧,他三天没进一粒米了,再饿下去,可就没了……” 只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应道:“要喝粥,成啊,把这地契签了,想喝多少喝多少。”陆渐应声望去,远处的凉椅上歪了一个胖大汉子,左右各立一名丫鬟,一人打伞,一人摇扇。胖汉捧一杯茶,吹开茶沫,脸上笑眯眯的一团和气。 妇人畏畏缩缩,不敢正眼瞧那胖汉,口中支吾道:“签地契,我……我哪能做主?”易老爷笑道:“你不能做主,你男人能啊。唉,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你这当妈的,就不能劝劝你家男人,别死硬死硬的,画了押,卖了地,一切好说。” 妇人惨然道:“易老爷,我家就靠这几亩薄田过活,没了地,来年怎么过啊?”易老爷放下茶杯,肥脸上挤出一丝阴笑:“来年没地不能活,今年有地就能活了?” 妇人身子一震,张大了嘴,忽听孩子梦魇似得嘤嘤哭泣,农妇听得心如刀割,又想大放悲声,忽听一个沙哑的嗓音道:“甭哭了,这地,咱卖!” 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一个农夫分开众人,慢慢踱出,他面皮黧黑,双目无神,走到胖汉案前缓缓道:“易老爷,村南石头坡十亩三分水田,你给多少价钱?”易老爷嘻嘻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农夫道:“二十担谷子?” “屁!”易老爷啐一口,“两担谷子,多一粒也不成。” “两担谷子?”农夫的黑脸里透出一股暗红,身子一阵阵发抖:“易老爷,天地良心,十亩水田,遇上好年成,能收一百担、一百担啊。”易老爷露出不耐之色,屈起一根指头,冷冷道:“一担五……”农夫一愣,眼里浊泪乱滚,咬牙道:“姓易的,你……你太丧天良,要遭天谴的……”眼看那胖汉嘴唇要动,只怕他又要减价,无奈忍了气,蘸了印泥,在地契上狠狠一按,放手时,忽觉心力交瘁,哼了一声,瘫软在地。 “好,好。”易老爷抖着那纸契约,哈哈大笑,“就这价钱,十亩地一担五,二十亩地三担,卖地的赶紧卖,再往后,哈,这价钱还得减……”说着纵声狂笑,四面的农夫农妇无不面色惨淡,陆续有人上前,画押卖地。 陆渐再笨十倍,也听出这姓易的富户趁着荒年,要挟众人贱卖田地,不觉怒火中烧,走到桌前。易老爷瞧他眼生,叫道:“小子,要卖地么,先来后到……”陆渐一言不发,抓起桌上契约,双手一分,数十张契约化做片片飞蝶,经风一吹,满天散去。 易老爷又惊又怒,尖声叫道:“反了反了,来人啊,给我往死里打。”众仆僮一哄上来,陆渐不愿伤人,施展“天劫驭兵法”,刀枪近身,伸手便抓。众人手心一空,武器就已易手,陆渐随夺随扔,有如儿戏一般。易老爷见势不妙,起身想逃。陆渐抢上一步,轻轻拿住他的心口,喝声“起”,将那胖大身躯高高举起,搁在那锅粥上,冷笑道:“狗东西,下去洗个澡吧!”手腕一转,易老爷身子陡沉,离那沸粥不过寸许。 易老爷魂飞魄散,发出杀猪似的惨叫,忽听“噗”的一声,一股臭气弥漫开来。陆渐抬眼一看,易老爷惊吓过度,屎尿齐流。陆渐只恐秽物流出,坏了一锅好粥,挥手将他掷开,喝道:“滚吧,再若欺压良善,势必叫你好看。” 易老爷浑身筛糠,由仆僮扶着去了。陆渐上前勺一碗粥,吹冷了,送到小孩嘴边,农妇称谢不已。众农夫均是饿得狠了,见状一拥而上,乱哄哄抢那粥喝,为争多少先后,竟然厮打起来。 陆渐瞧得吃惊,欲要出手阻拦,又怕众人经受不起,一转念,双手按腰,显出“唯我独尊之相”,喝道:“全都退开。”法相显露,气势纵横,众人不觉停了打斗,望着陆渐发呆。陆渐扬声说:“大伙儿排队喝粥,小孩妇女在先,老人其次,丁壮男子最后。”众人为他气势所夺,纷纷列队取粥,可惜人多粥少,眼看白粥告罄,闻风赶来的饥民却是越来越多,许多人粒米未进,望着锅里大声号哭。 陆渐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心想:“我一身有限,不能周济大众。谷缜若在,可就好了。”想到谷缜,他心头一动:“我糊涂了吗?谷缜不在,不是还有那个么?”他从怀里取出财神指环,握在手心思量:“财神通宝,号令天下。赢万城曾说天下豪商均要受这小小指环的支使。而今形势紧迫,权且一试。”转身询问一个老人:“方圆百里,可有极富的商家。” 老人道:“说到富商,莫过盐商,此去不到百里就是扬州,两淮盐商都在城里。”陆渐道:“最富的盐商是谁?”老人不假思索道:“那还用说,自然是城东的丁大官人了!” 陆渐点了点头,扬声说道:“各位在此等候,我去扬州筹粮。”不待众人回答,迈开大步,来到无人处,方才施展轻功,风飙电迈,五十里路弹指即过。到了扬州,他直入东门,询问路人,找到丁府所在。远远看到朱门巨楹,飞檐蔽天,两丈高墙上挑着百十个彩绸灯笼。门前一字站了几个男女,虽是仆婢,也是个个衣锦著绣,气焰高涨。门前人物进出,车马如流,陆渐见这气派,几疑来到皇宫大内,迟疑时许,举步上前。刚到门首,一个男仆张手拦住他笑道:“阁下有刺么?” 刺即是后世所谓的“名片”,古时在官场商场厮混,无刺不行,求见权势之家,必先递刺通报。陆渐一介草民,不知规矩,应声问道:“什么刺?” 众仆婢均笑,上下打量陆渐,见他衣衫敝旧,土头土脑,别说府里的仆僮,就是姨太太房里的猫儿狗儿也比他瞅来顺眼。一时不论男女,纷纷流露不屑。陆渐正想心事,浑然不觉,又说:“我想求见丁大官人,相烦大哥通报。” 男仆也不答话,只是冷笑,旁边一人冷冷道:“丁大官人忙得很,哪儿有闲工夫见人?再说丁家什么地方,什么蠢牛蠢马也能进么?”陆渐看出端倪,心想这些男女不过家奴,一登豪门,竟也瞧不上寻常百姓。他微一沉吟,取出“财神指环”套在指上,一拂衣袖,显出“明月流风之相”,众仆婢只觉眼前一花,陆渐土气尽去,隽朗无匹,衣衫尽管敝旧,神韵却如遗世王孙。 转瞬之间,陆渐脱胎换骨,众人无不呆怔失色。陆渐一转指环,朗声说道:“烦请告知丁大官人,财神指环的主人求见。” 众仆僮面面相对,其中一人急奔入府。过了盏茶工夫,门内脚步声大作,人尚未到,笑语先闻:“谷爷,何事劳你大驾……”应声奔出一名壮年男子,体格魁梧,面如冠玉,胸前一部美髯随风飘洒,他来到门首,左右顾望,目光落在陆渐指间的玉环上面,神态不胜惊疑。 陆渐心想指环如故,人已全非,不由黯然道:“阁下是丁大官人?”那汉子一愣,拱手笑道:“区区丁淮楚,敢问阁下尊号?”陆渐道:“我姓陆。”丁淮楚忙道:“陆爷,敢请入府说话。” 二人并肩入府,沿途碧峰簇簇,怪石穿空,不似行走于闹市大宅,却似深入崇山峻岭,不时有艳姬美人穿梭往来,环佩叮当,曼妙如仙。陆渐看得皱眉:“城外饥民哀号,这些豪商却如此奢华,实在叫人心寒。” “明月流风之相”举手投足,便有龙凤之姿、高华之气。丁淮楚自命扬州魁首,风流雅士,但与陆渐并肩一站,无端矮了半截。只觉这少年明明粗头乱服,通体却如明辉光映,令人油然而生仰慕。丁淮楚生性多疑,陆渐自称指环主人,他心中原本怀疑,此时不觉疑惑尽去,好生叹服:“真名士自风流,此人风采,当今之世,只有谷爷足以相比。” 入厅对坐,丁淮楚笑道:“陆爷什么时候取代谷爷,做了财神指环的主人?”陆渐本想说暂且保存此环,并非指环主人,可转念又想:“家奴如此势利,这些商人更不用说。我若实言相告,只怕这丁淮楚心存轻视。我受些羞辱也罢了,若耽误了千万饥民,岂非大大的罪过。”他生平极少说谎,心中犹豫,欲言又止,忽一抬眼,只见丁淮楚一双眸子凝注自己,惊疑不定。 陆渐捧起茶碗,一边掩盖窘状,他这时化身冲大师的本相,即使举杯饮茶,也有泱泱之风。丁淮楚心思玲珑,心知陆渐来必有因,笑问:“恭喜陆爷成为指环新主,但不知有甚吩咐?” 陆渐定了定神,将来意说了,又道:“还请丁大官人想法子弄些粮食,赈济城外饥民。”丁淮楚沉默半晌,叹道:“丁某也不是全无心肝。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大饥荒日积月累,来势凶猛,而今别说官仓告罄,丁某所有的四仓谷米,也全都放出去了。如今金银多,稻麦少,拿着银子也买不到赈灾的粮食。” 陆渐道:“从别省调粮呢?”丁淮楚道:“这事已在筹办,但有一些麻烦。”陆渐道:“什么麻烦?”丁淮楚道:“我召集两淮盐商筹了银子,去山东、湖广、四川等地买粮,前后派了三批人手,去了两个多月,至今也无消息。不止如此,官府筹集的赈灾粮食,途经江西,粮船遭遇水寇,连人带船沉入长江,不曾逃出一人一船。” 陆渐吃惊道:“这样说来,莫非有古怪?”丁淮楚点头道:“陆爷说得是,只怕有人故意设局,不让粮食进入江浙。”陆渐不由怒道:“谁这么狠毒?”丁淮楚叹道:“近日我也派人打探,那探子却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陆渐想了想,又说:“无论如何,百姓可怜,还请丁大官人设法筹些粮食,以解燃眉之急。”丁淮楚苦笑道:“陆爷有命,丁某赴汤蹈火,断无不从,从今日起,我便向城中同仁筹集粮食,想来支撑一两月还是成的。” 陆渐见他答应,不胜欢喜,当下起身告辞,丁淮楚殷勤挽留,均被陆渐婉拒,只得召来车马,将陆渐送到城外,分别时,丁淮楚忍不住问道:“陆爷,敢问一句,谷爷可还安好?” 陆渐神色一黯,叹道:“他已过世了。”丁淮楚身子剧震,脸色刷的惨白。陆渐叹了口气,拱手作别。走出一程,散去“明月流风之相”,回复本来面目,正想取下指环,忽听一个洪亮的嗓音说道:“小子,你把戒指给我瞧瞧!” 陆渐转身望去,远处走来一个巨汉,高有丈许,铁塔也似,蓝布衣衫里筋肉坟起,满脸虬髯有如钢针。他的嘴边衔了一根粗逾儿臂的黄铜烟斗,烟锅里红光闪闪,白烟如柱,从那大鼻孔里曲曲折折地喷了出来。 更有趣的是,巨人左肩上坐了个小老头儿,干瘪瘦小,须发稀疏,衔了一杆白银烟斗,也自吞云吐雾。陆渐见那老者模样,心头一动,变色叫道:“沙天洹……” 小老头眼皮一抬,洪声说道:“你叫谁?”他人很瘦小,声音却极洪亮。陆渐本以为打招呼的是那巨汉,如今才知是他,定神细看,方觉这老者与沙天洹容貌相似,身子却要瘦小许多。陆渐自知认错了人,忙道:“对不住,小子眼拙,看错人了。” 巨汉哈哈大笑,半空中仿佛打了一阵响雷。小老头的嗓音已让陆渐吃惊,巨汉的笑声更吓了他一跳。巨汉望着陆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笑眯眯说道:“小娃儿挺有礼貌,猴儿精,你说对不对?” 小老头两眼一翻:“你老笨熊若也懂礼貌,孔夫子怕也要高兴得活过来。”巨汉笑道:“孔夫子又不是我爹,活过来咱也不养他。倒是你猴儿精当心,听这小娃儿的口气,那王八羔子还没死呢!”小老头唔了一声,低头思忖半晌,忽地悟到什么,怒道:“老笨熊,你骂谁是王八羔子?”巨汉笑道:“我忘了,我骂他就是骂你,骂你就是骂他。也罢,我再骂你一句王八羔子,权当骂他如何。” 小老头大怒,举起烟斗,在那巨汉头上狠敲了一记。陆渐见他出手凌厉,不由失声惊叫,谁知巨汉挨了一记,眼皮也不稍抬,始终笑眯眯的,一个劲儿地吞云吐雾,听见陆渐惊叫,忽地点头笑道:“小娃儿不但有礼貌,良心也好,啧啧,猴儿精,你跟人家比起来,可是差得远了。” “什么?”小老头怒道,“老笨熊,你说老夫不如这臭小子?”举起烟锅,又敲巨汉两记。巨汉动也不动,乐呵呵地只管抽烟。陆渐瞧得发呆,只觉这小老头出手快狠,生平少见,这巨汉连遭重击,嘻笑自若,更是奇了怪了。 小老头将身一纵,轻飘飘落在地上,冲陆渐一摊手:“拿来!”陆渐道:“拿什么?”小老头翻眼道:“我要瞧你的戒指,乖乖拿来,少顿板子。” 陆渐的心里微微有气,说道:“老先生见谅,这指环是我好友的遗物,不能随便与人。”小老头脸一沉,说道:“你是不给了?”陆渐道:“不错。”小老头吹起胡子,巨汉冷不丁道:“猴儿精,人家一个小娃儿,你吓唬他做什么?”说罢倒空烟灰,将烟斗别在腰间,笑嘻嘻说道:“小娃儿,你这一枚戒指,能将大盐商丁淮楚哄得晕头转向的,想必有一些来历吧?” 陆渐暗自犯疑,这两人话不多说,便要戒指,莫不是垂涎指环的歹人?当下暗生戒备,冷冷道:“是有来历,但与二位无关。” “故弄玄虚。”小老头冷笑一声,森然说道,“翡翠之环,血纹三匝,财神通宝,号令天下。若不是财神指环,丁淮楚怎么会老老实实地听你使唤?” 陆渐无意隐瞒,点头道:“老先生说得不错,这戒指正是财神指环。二位若要抢夺,小子只好奉陪。” 巨汉哈哈大笑,如雷贯耳,小老头却冷笑一声:“也就你这不成器的娃儿拿这玩意儿当宝,我老人家才没兴趣。我只问你,这指环谁给你的?”陆渐道:“不是说了吗,是我的好友。” “好友?”小老头皱眉沉吟,“你那好友是不是五十年纪,高高瘦瘦,左眉上方有一粒朱砂小痣。”陆渐越发奇怪,摇头说:“那好友与我年纪相当。” 那两人面面相对,小老头忽道:“奇怪。”巨汉也说:“奇怪。”小老头道:“没准儿这小子说谎骗人。”巨汉摇头道:“这娃儿瞅来老实,跟我老笨熊好有一比。”小老头呸了一声,定眼打量陆渐半晌,忽然面露沮丧:“难道说,这些年都白忙活了?”巨汉呵呵大笑,拍了拍他的头:“也许瘦竹竿真的死了。” “放屁。”小老头推开巨掌,两眼上翻,“那厮从小鬼头鬼脑,杀了我,我也不信他死得那么容易。”巨汉笑道:“瘦竹竿鬼头鬼脑不假,你也是猴儿成精,跟他半斤八两,还是我老笨熊实心眼儿,老实可靠。” “你老实可靠?”小老头望他嗤嗤冷笑,“吃饭喝酒怎么没见你老实了?吃得多,喝得足,穿衣服也要两匹布,哼,左右不是你家的银子,就不知道心痛……”巨汉啧啧道:“猴儿精,何苦这么绝情?不就是几两臭银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将来我发了财,一定还你……”小老头冷笑道:“发财,这辈子还是下辈子?”巨汉笑道:“这辈子最好,下辈子也不赖。”小老头道:“不赖,我瞧你是无赖。”巨汉咧嘴直笑,抽出烟斗,顺手一摸,忽觉烟袋已瘪,当下趁小老头不备,一把从他腰间夺过烟袋,将袋内的烟草全都倒在了大烟锅里,敲火石点着了,抽得有滋有味。小老头怒极大骂,拳打脚踢,巨汉嘴里哼哼,仿佛不胜其苦,一双铜铃大眼却忽闪忽闪,间或掠过一丝狡猾。 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骂骂咧咧,一个闷头抽烟。陆渐但觉生平所见怪人,无出二人之右,一时啼笑皆非,见二人只顾打闹,于是转身去了。 循图走了一日,地势越发起伏,先是丘峦连绵,不久渐入深山,小道蜿蜒,有如羊肠。两旁巨崖摩天,寸草不生,山势越高,道路越陡,两旁岩石形状越奇,将天光挤成窄窄的一线,山道上晦暗莫明,突然四周全黑,伸手不见五指。 过不多久,道路变上为下,四周寂寂无声,偶尔传来细微响动,有如蛇虫爬行,饶是陆渐胆大,也觉汗毛竖起、心跳可闻。 不久天光乍泄,豁然开朗,两片翡翠似的山峦青碧发亮,夹着一道小溪,溪水静如不流,停云倒碧,须眉可鉴。 此处四面环山,北风不至,故而地气温润,四季繁花不断,将溪水两岸点缀得有如锦茵绣毯。沿溪上溯,不时可见麋鹿漫步、白鹭疏翎,鸟雀啁啾,羚羊对食,无论禽兽均是一派恬然。走了片刻,又见一片桃林,桃花早凋,枝头挂着青郁郁的小桃,林子纵深极广,走了足足半个时辰,前方水声大作,陆渐定眼望去,一道瀑布白龙倒挂,上面的独木桥树皮斑驳,踏足桥上,下方有如虎啸雷鸣。 桥那边是一条狭窄石栈,悬在半山腰上,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一团漆黑。陆渐走了两百来步,到了栈道尽头,眼前一亮,忽见峰回路转、山开谷现,数畦水田围着一所石屋,竹管连缀成渠,自山崖边引来泉水,石屋左边植松,右侧种柏,屋后几亩茶树,碧油油,绿艳艳,清气袭人。 陆渐不料这深山幽谷竟有如许人家,初时惊讶,继而不胜羡慕。多日来,他在红尘中目睹饥馑杀戮,阴谋不幸,好友惨死,爱人情变,早已心灰意懒,生出弃世之想,这般桃源幽处,真是梦寐难求。 他叫唤两声,无人答应,推门入内,屋里只有一方石榻,两张木案,西橱上置放了几本发黄的古籍,东窗挂一张焦尾古琴,清风掠过琴弦,韵声幽幽,几疑天籁。 望着眼前情形,陆渐痴痴怔怔,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与姚晴隐居在此,忙时耕田纺纱,闲来养鹿拂琴,那又该是何等惬意。 一念及此,眼前似乎生出幻觉,田边树下、屋前水边,无一处没有姚晴的影子,或嗔或怒、或喜或忧,或是素手拈花,或是攒袖挥汗,音容笑貌伸手可及,可当他伸手摸去,却又空空如也,只有清风拂面,流水微响,鸟语如歌,在耳边悠悠回荡。 陆渐的心中一阵剧痛,他探手入怀,摸出贝壳项链,珠光莹莹,恰如少女肌肤。他眼眶一热,泪水夺路而出,多日来,他满腔愤懑无从宣泄,此时身在空谷,旁无一人,不由悲从中来,号啕大哭,哭声回荡盘旋,惊破了一山秀色。 不知哭了多久,忽觉一只大手抚摸头顶,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孩子,你哭什么?”陆渐沉浸于悲伤之中,有人近身,竟然不觉,应声跳起,转眼望去,身后立着一个四旬男子,青布长衫洗得发白,荷锄提篮,体格高瘦,左眉上一点朱砂小痣,面容棱角分明,不算十分英俊,可也神气空灵。 陆渐吃惊道:“你、你是……”青衣人笑道:“我是这家的主人。”陆渐又惊又喜,说道:“你就是谷缜的师父?” 那人看他时许,笑了笑,默默点头。陆渐心生敬仰,拱手作揖。青衣人笑道:“远来是客,不妨入屋一叙。”陆渐这才惊觉自己挡住门户,慌忙闪开,又觉脸上冰冰凉凉,泪痕未干,更是羞赧不胜。 那人放下药锄,坐在案前,望着一面空壁出神。陆渐正想怎么开口,忽听青衣人说道:“谷缜什么时候死的?” 陆渐吃惊道:“你怎么知道他死了?”青衣人道:“我与他有约,此生再不相见。他只需活着,便不可见我,但若他先我而死,却可托人报讯。” 陆渐沉默一下,叹道:“他半月前死在了天柱山。”他不忍说出谷缜死因,取出财神指环搁在桌上,青衣人拈起指环,凝视不语,容色平平淡淡,无喜无悲。陆渐本当他与谷缜师徒一场,得知爱徒死讯,势必极为伤痛,见他如此淡泊,心中又觉不解。 青衣人将指环纳入袖间,摘下墙上瑶琴,按宫引商,弹奏起来,调子沉郁顿挫,似有莫名悲恸。陆渐听得心旌摇曳,悲不自胜,默默听了一会儿,突然“铮”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将青衣人食指割破,点点鲜血滴在琴上。 “琴犹如此,人何以堪。”青衣人抓起古琴,掷出窗外,古琴落入水田,顺水飘荡。陆渐不由心想:“爷爷常说,琴为心声,这人表面上看不出来难过,但从琴声听来,心里还是难过得很。” 正出神,青衣人又说:“谷缜让你来,是想让我把财神改传给你,只不过,你当得起么?”陆渐目瞪口呆,慌忙摆手:“我哪儿担当得起?前辈一定是误会了谷缜的意思。” 青衣人看他一眼,点头道,“你老实有余,机变不足,的确不是经商的料子。也不知谷缜那小子打了什么算盘。运财有如养虎,智能不足,驾驭不周,必为财势反噬,难道他就不怕害了你么?”他又凝视陆渐半晌,忽又笑了笑,“是了,你人不聪慧,可是淡泊财势,能够托付大事。唔,你在我门前哭什么?” 陆渐脸一红,只觉这人温文可亲,自与姚晴分别,他胸中的苦闷无处宣泄,心想这人是谷缜的师长,也就无异于自身长辈,一时按捺不住,吞吞吐吐,将情变的经过说出。 那人静静听完,笑道:“世间情孽,大同小异,那女子不是池中之物,别说你应付不来,你那位情敌怕也要空欢喜一场。呵,八图合一,天下无敌,有点儿意思。” 笑了两声,他轻抚桌沿,闲闲说道:“你一个人来的么?”陆渐不防他突发此问,一怔说道:“是啊。” 青衣人笑了笑,目视屋外,扬声说道:“足下鬼鬼祟祟,莫不是盯梢的鼠辈?”语声清而不散,震山动谷。陆渐听得骇然,暗忖自己如此发声,决然无法这么从容。 忽听有人颤声说道:“真的是你。”陆渐纵身抢出,只见水田对岸站立一人,精瘦矮小,正是路上遭遇的小老头儿。他孤身一人,随从的巨汉不知去向。陆渐吃惊道:“你……你跟踪我?” 小老头儿也不瞧他一眼,双目死死盯着屋内,咬牙道:“你果然没死。”陆渐掉头看去,青衣人负手而出,青衫磊落,眉眼淡淡有神,冲着小老头笑道:“山不离泽,陷空已至,将军何在?” 忽听一声大喝,犹似晴空里打了一个响雷:“瘦竹竿儿,老子在这儿呢。”陆渐举头一望,巨汉立在近处高峰之上,双手按腰,神威凛凛,身旁层层叠叠,堆满斗大巨石。 青衣人并不回头,笑了笑说道:“你们怎么找来的?”小老头冷然道:“你自以为聪明,当别人都是傻子?你我三人一同长大,你瞒得过天下人,又怎么瞒得过我跟老笨熊?当年你诈死以后,我便心生怀疑,十多年来,我和老笨熊无时无刻不在追查此事。天可怜见,终让老夫发觉,你除了本来面目,居然还是号令天下商人的财神主人。哼,三年之前,我和老笨熊本已发现了财神指环的下落,不知怎的,我们赶到江南,指环忽又消失,三年之中,半点儿消息也无……” 陆渐听到这里,心想谷缜三年前被关入狱,财神指环自也跟着失踪。想到这儿,不知怎的,望着青衣人,内心一阵不安,忽听小老头又说:“都是你作孽太多,老天行罚。我与老笨熊四处寻找线索,偶然游至扬州,发现这傻小子为了赈济饥民,居然大张旗鼓,拿着指环在闹市中招摇。我和老笨熊问他,他也说不出个子曰,于是乎,老夫便来了个欲擒故纵,一路追踪而来,果然逮个正着。” 陆渐面红耳赤,羞得无地自容,向青衣人低声说:“对不住,我……我……”青衣人摆手叹道:“以我一身,换取千万饥民的性命,倒也值得。”陆渐听了这话,越发愧疚,那小老头怒啐一口,骂道:“你少来装善人、扮隐士,骗得了谁?” 巨汉也叫道:“不错,你瘦竹竿儿都成了好人,我老笨熊还不做他奶奶的活菩萨!”他声如阵雷,压过高天罡风。 陆渐越听越气,高叫道:“你二人才可恶,先向我强讨指环,强讨不到,又来跟踪。如今更对这位先生无礼,你们到底想做什么?”这几句话用上真力,势如雷车滚动,声势之强,不在巨汉之下。小老头吃了一惊,喝道:“臭小子,这是我门派中的大事,与你无关。”陆渐冷冷说道:“你与这位先生为难,就是与我有关,你若识相,早早离开,要么休怪我无礼。” 小老头暴跳如雷,骂道:“我惭愧?放你妈的屁,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万……”话未说完,水田中的泥水冲天而起,浇头盖脸地扑了过去,小老头猝不及防,灌了满嘴泥浆,到口的话又堵了回去。 陆渐心生讶异,但见小老头倒退两步,瞪着中年男子,脸上露出惊惶。中年男子笑了笑,漫不经意地踏出一步,小老头又退两步,吐出嘴里的泥水叫道:“你别狂,你……你别狂……”初时声色俱厉,但为青衣人目光所逼,嗓音不觉颤抖起来。 青衣人笑道:“猴儿精,你既然怕我,干吗又来送死?”小老头怒道:“怕你祖宗,老子为天下人除害,什么也不怕。”青衣人笑道:“是好汉的站着别动。”说着又进一步,小老头忽又后退两步,一时心跳如雷,血往上冲,忍不住高叫:“老笨熊,还不动手?” 叫罢不见动静,举目望去,巨汉站在峰顶,呆如木鸡,小老头焦躁起来,叫道:“老笨熊,先下手为强。”巨汉张耳倾听,神气古怪,忽而张嘴大叫,小老头见他嘴巴大开大合,可是没有只言片语,不由心中奇怪,目光一转,忽见青衣人微微冷笑,心中咯噔一下:“糟糕,这厮神通不减当年,竟将我二人隔开,我听不见老笨熊说话,老笨熊也听不见我。山泽通气,始见威力,一旦声气不通,威力岂不减了一半。”想着心中惧意更甚。 陆渐不知其中玄妙,见那小老头忽而焦躁,忽而愤怒,忽而犹豫,忽而沮丧,正奇怪,忽听身旁一声闷哼,转头望去,青衣人的脸上腾起一股青气,眉间发黑,两腮鼓起,“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陆渐大惊,伸手将他扶住,急道:“你怎么了?”小老头却转惊为喜,哈哈笑道:“瘦竹竿,你果真未脱天劫。有道是‘天人合一,万物相谐’,你一团杀气,又怎么能合天地、谐万物?不遭天劫才怪。哈,可笑你虚张声势,几乎将我骗过了!” 青衣人挣了一下,但觉五内如焚,不由叹了口气,苦笑道:“不想造化弄人,死在你猴儿精手里。”小老头面露狞笑,冲陆渐一瞪眼:“臭小子,不要多管闲事,误伤了你,可不是玩儿的。” 陆渐对青衣人极有好感,心想他是谷缜师父,与自己的长辈无异,长辈有难,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当下将身一挺,大声说道:“你二人趁人之危,不嫌可耻么?”小老头大怒,吹起胡子喝道:“你小娃儿懂什么,再不滚开,可是没命。” 陆渐一言不发,将青衣人扶到一旁,足下不丁不八,显出“唯我独尊之相”,小老儿远远知觉,心头一凛:“小娃儿什么来历,好了得的气势。”忽见陆渐左手一圈,右拳击向水田,一时禾苗颓倒,泥水激荡,化为丈高水墙,遮天蔽日地压了过来。 小老头不胜骇异,一拳威力虽大,却不似青衣人神通诡谲,水墙一起,小老头就向后掠,避开泥水,大喝一声:“动手。” 巨汉纵声大笑,笑声未绝,忽听青衣人涩声道:“当心。”陆渐未知何意,忽觉恶风压顶,他挥拳急扫,“夺”,一块巨石斜斜弹出,陆渐倒退两步,身子几乎失了知觉。抬眼望去,巨汉双手各举一块巨石,一前一后掷了下来。陆渐纵有金刚神力,也不敢硬接飞石,背起青衣人正要躲闪,忽听青衣人叹道:“躲不开的。” 陆渐不以为意,一躬身,横掠数丈,这当儿,只听一声巨响,后来的石块突然变快,忽地撞上前石,化为千百碎块,崩裂四射,笼罩十丈。碎石强劲绝伦,胜过箭镞火铳。陆渐左右躲闪,忽听青衣人失声痛哼,不由惊道:“先生,你受伤了?” 话没说完,身子忽往下坠,“哗啦”,双腿插入水田深处,只听青衣人在耳边低语:“当心脚下……”陆渐一愣,双腿骤紧,一股吸力急向下拽,数尺深的水田化为无底深渊,泥浆一时漫到胸口。陆渐惊怒交迸,举目望去,巨汉双手各举一块大石,作势欲要下掷。 陆渐双腿被困,无疑成了靶子,倘若乱石齐至,真是有死无生。这念头恍如电光在他心中一闪,陆渐叫声:“先生小心。”就势扎入泥水。巨汉失了目标,高举巨石,鹰视水面。 泥浆四面涌来,又腥又粘,将陆渐重重裹住。陆渐屏住呼吸,双手的灵觉四面延展,只觉小老头儿在远处蜷成一团,源源发出怪异内劲,将下方的湿泥搅成偌大漩涡,将自己牢牢吸住。 陆渐心念一动,显出“万法空寂之相”,一时生机全无,有如烂泥潭中的一段朽木。小老头身处泥中,本也无法视物,但他师门中有一种古怪法子,能因泥浆波动,判断猎物方位生死。陆渐忽地失去生气,小老头不由大为惊疑:“这小子不济事,一下子就憋死了么?” 心念方动,一股巨力涌来,小老头胸口一闷,险些儿昏了过去。原来陆渐变化本相,不震不正,不死不生,趁机逼近对手,送出大金刚神力,想要将他震昏捉住。 小老头一身神通全在泥中,只要身处泥潭,四面的泥浆均是他的帮手。陆渐拳劲加身,他立时展开四肢,拳劲传向四周,泥水翻腾如沸,陆渐的拳劲一时走空。他无心久战,向小老头儿手腕抓去,天下间躲得过这一抓的人寥寥无几。小老头手腕一紧,顿被死死扣住。 陆渐正要运劲,不料手底一滑,小老头的手腕嗖地脱出。陆渐自从练成补天劫手,到手的东西从没逃脱,不由微微一愣,连叫古怪。 小老头也不好受,他先运“分劲大法”,卸去陆渐的神力,又使“泥鳅脱鳞术”抽出手腕,这两下几乎耗尽了一身真气,不由得钻出水田,爬上田埂呼呼喘气。 陆渐怕青衣人闷死,随即跳出水田。刚刚跳上实地,巨石压顶而来,陆渐大喝一声,陡然纵起,不待巨石交击,双手奋力一拨,巨石来势偏转,与他擦身而过。 陆渐行险拨开巨石,双手一阵剧痛,眼见巨汉大吼一声,又要抓石掷来,他慌忙跳到一棵苍松前,运起神力,大喝一声,将树连根拔起,眼看飞石落下,陆渐舞开苍松,“天劫驭兵法”加上“大金刚神力”,夺夺两声,竟将落石扫飞。 巨汉咆哮如雷,大石如雨点般掷来,陆渐也将松树抡得风雨不透,高峰坠石加上巨汉神力,饶是陆渐神通了得,也不能消尽威势。眼看树冠越来越小,很快只剩下了一截主干,陆渐的双臂痛麻不堪,忽觉足下一凉,二次踩入水田。陆渐突然惊觉,巨汉用心歹毒,掷出飞石,是要将他逼入泥潭。 心念未绝,小腿忽痛,陆渐身负“大金刚神力”,利刃加身,肌肉立时收缩,弹开锋刃,护住脚筋。他大喝一声,掉转树干,插入水田,奋力一搅,水田中生出一个极大的漩涡,陈年老泥均被翻了出来。 小老头在泥中无法存身,衔着匕首跳出泥潭,他一身污泥,双眼精光转动,死死盯着陆渐。 陆渐接连挡开巨石,呼吸渐渐急促,心知这么下去,败亡只在早晚。他心中焦虑,手上乱了章法,一块飞石未能挡开,“咔嚓”,树干折成两截,陆渐喉头一甜,口中弥漫鲜血腥气,忽听青衣人虚弱说道:“打不赢,就逃!” 陆渐恍然大悟,心想自己何苦逞强,对手占尽地利,与之争雄全无胜算。一时暗骂自身糊涂,忽地施展身法,向着来路飞奔。 小老头惊怒道:“直娘贼想逃?”横身上前阻拦,陆渐变化“极乐童子之相”,一拳送出,小老头闪避不及,横臂硬挡,但觉巨力压体,四肢百骸也似散开,急用“分劲大法”,四肢摊开,风筝似的向后飘出,着地一翻,爬起看时,陆渐的去势快过锐箭,已到栈道前方。小老头情急之下,大喝一声,将匕首向青衣人后心掷出。 青衣人觉出风声,竭力躲闪,奈何手足无力,避过后心要害,肩头却是一痛,那柄匕首齐柄而没,青衣人不觉失声痛哼。陆渐此时已上栈道,闻声吃惊,转身将他放下,这时后方风急,当即反臂扫出,“大金刚神力”扫中山壁,石屑簌簌下落。 小老头不敢硬挡,身子一纵,掠过陆渐头顶,拦在栈道前方,厉声叫道:“小子爪子挺硬,先吃你爷爷一百掌。”双掌飘飘,纵横拍来,陆渐只得将青衣人挟在腋下,单手迎敌。小老头的掌法小巧灵动,掌力多为黏劲,缠缠绵绵,后劲无穷,不能马上制敌,却能缠住陆渐手脚,叫他无法放手施为。 陆渐只觉青衣人的鲜血越流越多,心中暗暗着急,一转身,显露“九渊九审之相”。他之前比蛮斗狠,小老头只当他有勇无谋,不料陆渐本相一变,招式也变,精细入微,妙藏后着,拆了两招,陆渐忽使诡招,拨开来掌,横臂扫出。小老头低头躲闪,陆渐伸脚一勾,两人双腿一靠,小老头敌不过“大金刚神力”,头下脚上,直愣愣向谷底栽去。 小老头魂飞魄散,失声惊呼。陆渐将他打落深渊,便觉后悔,闻声向前伸手,后发先至,把小老头凌空拽住,喝道:“你还打不打?” 小老头惊魂稍定,怒道:“怎么不打?”陆渐皱眉道:“你不怕死?”小老头冷笑道:“你有种将老子丢下去,我死了,自然还有人来。”陆渐叹道:“这位先生已受重伤,你何苦还要与他为难?” 小老头正色道:“小娃儿,你听说过‘庆父不死,鲁难不已’么?你腋下这人一日不死,被他脱出劫数,便要死更多的人。”陆渐摇头道:“这位前辈不像坏人。”小老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好人坏人看得出来么?”陆渐一愣,正色道:“老人家,我不愿害你。你发誓不再对付这位前辈,我就拉你上来。” “发你祖宗的誓。”小老头啐了一口,拽住陆渐手臂,飞脚去踢他腋下的青衣人。陆渐哭笑不得,运劲扣他脉门,小老头浑身软麻,只有怒目相向。 忽听头顶传来怪响,陆渐抬头望去,巨汉手脚齐动,顺着崖壁向下爬来。崖壁光光溜溜,原本滑不留足,可是巨汉手足所至,石块皲裂,露出一个个凹坑,恰能容他手足攀附。 陆渐心想抓破石壁不难,但不免石屑飞溅,声势浩大,决不能如巨汉这样举重若轻,想着心生忌惮,喝道:“接着。”将小老头提起,“呼”的一下掷向巨汉。 巨汉腾出一手,将小老头抓住,眼见陆渐要走,不由喝声:“去!”将手一挥,小老头射了出去,翻过陆渐头顶,挡住前路,叉腰冷笑。 陆渐一怔,忽觉地皮震动,掉头一看,巨汉落在身后,咧嘴大笑。陆渐一念之仁,反而背腹受敌,不由大为懊恼,只听那青衣人叹道:“孩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此事与你无关,你将我放下,自己走吧!” 陆渐只觉热血上涌,浓眉一挑,大声说道:“前辈放心,你我今日同生共死,谁想杀你,先从我身上踩过去。”一挺身,显露“唯我独尊之相”,气势雄浑,向前涌出,小老头被那气势一冲,几乎站立不住,大喝一声:“蠢小子执迷不悟?”运掌拍出,陆渐方要抵挡,身后大力涌来,当下反足后扫。这一腿横扫六合,巨汉伸臂一拦,半身发麻,身不由主撞向山壁。他体格粗笨,反应却很神速,急转神通,将来劲卸到壁上,只见石壁崩摧,豁拉拉塌了一片。巨汉又惊又怒,沉喝一声,奋身扑向陆渐。 陆渐貌似占了上风,实则极不好受。巨汉不仅神力惊人,身上更有一股怪劲,透过肌肤,直钻腿骨。天幸他神通大成,换在往日,非得筋摧骨断不可。正吃惊,小老头双掌扫来,只得出拳抵挡。小老头这次学乖,不再与他硬碰,陆渐拳势一出,他飘身即退,陆渐收拳,他纵身直进,一双肉掌来来去去,只在青衣人身边游走。 栈道狭窄,下临不测深渊,动则图穷匕见。陆渐护着青衣人,神通施展不开,这时以一敌二,顾此失彼。巨汉最为难缠,内劲霸道,出手刚猛,当此方寸之地,陆渐唯有以拙制拙,显露“大愚大拙之相”,以神力对神力,以奇劲对奇劲,两人一拳一脚,均是惊天动地。陆渐每接一拳,便觉酸筋痛骨,那巨汉却如铜浇铁铸,即便打中要害,也不过让他后退两步。 陆渐固然吃惊,巨汉也很难过,他自从神功练成,身如坚石,寻常武功打中,只当隔靴搔痒,可是陆渐拳脚及身,均能动摇五脏,护体真气几被打散。他自知此战重大,宁死不退,是故每中一拳,便大声怒喝,缓解身上疼痛。 陆渐只当他越战越勇,越斗越觉泄气。他气势一弱,巨汉立时知觉,仗着神功横冲直撞,他内功奇特,身如顽石,无一处不能伤敌,头顶肩撞,均有莫大威力,但最厉害的还是臀部,扭臀一顶,便如泰山压来,叫人难以抵挡。 巨汉眼看对手抵挡不住,心中大乐,索性收了拳脚,尽用肥臀来坐陆渐,嘴里唾沫飞溅:“臭小子,坐死你,臭小子,坐死你……” 陆渐眼前除了巨臀摇晃,一时不见别的,情急间,拳脚用上全力,打得巨汉身形踉跄。巨汉臀肉肥厚,中了拳脚,不似别处疼痛,由是牵动大肠,忍不住放了一个响屁。 陆渐只听声如裂帛,浊气滚滚而来,慌忙伸手去捂鼻子,略一分神,被小老头偷袭得逞,肩上挨了一掌,委实痛彻心肺。 巨汉怪招凑功,大为惊喜,他性子本就诙谐,一面晃动肥臀,一面运功逼出浊气,一时异响连连,臭气冲天,逼得陆渐步步后退。巨汉不由哈哈大笑:“臭小子,老爷的‘神屁功’滋味如何,快快投降,我饶你小命,要不然,爷爷神屁一响,绕梁三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陆渐挡住铁臀,难防神屁,忽觉身后风急,慌忙扭身,眼见小老头撮掌如刀,劈向青衣人咽喉,当即挥臂一栏。不料小老头本是虚招,一发便收,陆渐不及收势,前方巨臀狠狠挤来。陆渐这几下变化,势子用老,不由大叫一声,栽向无底深渊。 小老头大惊,急忙伸手去拉,可是捞了个空,不由回头怒道:“老笨熊,你怎么连傻小子也挤下去了?”巨汉将手一摊,苦笑道:“猴儿精你没长眼么,这小娃儿人又蠢,武功又高,若不用些狠的,怎么胜得了他?”小老头不由语塞,直起身来,望着下方深渊,长长叹了口气,悻悻说道:“杀了万贼是功,害死这少年么,功过是非,难说得很了。”巨汉唔了一声,望着黑洞洞的谷底,脸上嘻笑消失,眉间皱起一个深深的川字 第七章 顾此失彼 陆渐身在半空,只觉耳边风急,阴冷潮湿之气从下涌来,下方黑沉沉的,不知其深几许。坠落之势快得出奇,他手足齐施,也没勾到借力之物。正感绝望,头顶一阵风响,跟着肩背一痛,似被什么死死抓住,陆渐抬头望去,上方一团黑影,发出咕咕叫声。 “鹤兄!”陆渐心生狂喜,叫出声来。原来,巨鹤一直歇在高处,忽见陆渐落崖,匆匆赶来相助,它体格虽大,却也承受不起二人之力,仅能减缓势头,尽管拼命扑翅,二人一鹤还是向下坠落。 四周越来越暗,除了风声鹤唳,几乎一无声响。陆渐的心提到嗓子眼上,突然“哗啦”一声,双脚浸湿,奇寒彻骨,巨鹤应声松开爪子。陆渐和青衣人双双栽入水中,拍翅声响了两下,一阵风掠过头顶,四周忽又沉寂下来。 陆渐划水向前,摸索片刻,找到一片陆地,他爬了上去,坐在那儿呼呼喘气。 青衣人沉寂已久,不知死活,陆渐叫了两声“前辈”,一无回应,摸他肌肤,似乎还有余温。陆渐松了一口气,拔去青衣人肩头的匕首,封住血脉,再将“大金刚神力”注入他的后心。神功入体,青衣人的体内似有几股雄浑真气,刚柔不一,纵横纠缠,一遇神力,立刻生出凶狠反击。陆渐吃惊不已,若非神功绵长,几乎压制不住。 陆渐凝神与那真气较量,过了时许,真气稍稍屈服,忽听见青衣人唔了一声,苏醒过来。陆渐喜道:“前辈,你没事么?”青衣人虚弱道:“这是什么地方?” 陆渐将坠下栈道、巨鹤相救的事情说了,青衣人叹道:“这儿是地底阴河,日久月深,将这山下也掏空了。”陆渐道:“待我养好精神,就带前辈上去。” 青衣人举目看天,崖壁高绝陡峭,青空渺如游丝,不觉摇头道:“不必急着出去,我的对头又多又强,知道我尚在人间,势必蜂拥而来。还不如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我摔死了,过了这几日,再行潜出不迟。” 陆渐大觉有理,忍不住问:“前辈,那二人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青衣人冷冷道:“也没什么深仇,志趣不合罢了。”陆渐吃惊道:“志趣不合也要杀人?” 青衣人淡淡说道:“自古以来,因为志趣不合杀人的多了。说远一些,秦始皇帝焚书坑儒,汉武帝罢黜百家、唐武宗崇道灭佛,哪一次不曾杀人?说近些,本朝开国之时,思禽先生与洪武帝志趣不投,结果洪武帝屠灭九科门人,将思禽先生赶到西域不毛之地。至于从古至今,因为和当权者志趣不合,惨遭贬谪、掉了脑袋的文官武将更是数不胜数。苏东坡一代文豪,因为写诗讽刺新政,被投入大牢严刑拷打;岳武穆盖世武功,只因一意北伐,拂逆了宋高宗求和的心意,竟也冤死在临安狱中。” 这些典故陆渐有的听过,有的一无所知,想了想说道:“即便志趣不合会杀人,但前辈隐居深山,对他们又有什么妨碍?”青衣人冷哼一声,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活着一日,他们心里就会害怕。”他激动起来,牵动内息,剧烈咳嗽,直待陆渐在他后心渡入一股真气,这才缓过劲来,叹道,“惭愧,惭愧。” 陆渐道:“前辈病得不轻?”青衣人道:“当年练功不慎,留下痼疾,缠绵多年,倒也习惯了。”陆渐怪道:“没医治过吗?”青衣人冷冷道:“我这病岂是世俗庸医治得好的?”陆渐道:“那么有医治的法子么?”青衣人略一沉默,忽道:“你这孩子,真是好奇?” 陆渐不由面皮一热,却听青衣人叹道:“我这武功暗合天道,与众不同,你知道什么是天道吗?”陆渐想了想,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青衣人咦了一声,惊讶道:“这话谁告诉你的?”陆渐道:“谷缜说的,他还说:‘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人道不如天道。他还说,商道也是天道,可商人却是俗人。” “这小子几年不见,精进不少!”青衣人似有所憾,轻轻叹息,“我当年何尝不是从商道中领悟天道,只可惜道心得来容易,守住却很艰难。武功本是恃强凌弱之道,神武不杀,谈何容易。我武功越强,野心越大,渐渐不能克制欲望,结果道心失守,坠入人欲……”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我道心一失,神通便生不谐,难以驾驭体内的奇门真气,抑且神通越强,不谐越多,体内真气不但难以运用,更有反噬之势。” 陆渐说道:“那可糟糕,前辈怎么抵御呢?”青衣人道:“这武功合于天道,人力再强,又岂能与天道相抗?是以遇上这种事,唯有顺天而行,强行抵御只会更糟,就好比治水,鲧用封堵,洪水越大,大禹疏导,十年成功。我当年自负才智,也想出种种法子,不料抵御之力越强,真气反噬之势越烈。到后来,我终于明白,人力渺小,天道至大,什么‘人定胜天’,统统都是狗屁。” 陆渐叹道:“怎么才能顺天而行呢?”青衣人笑道:“你不是说过么?”陆渐心念一动,脱口道:“损不足而补有余。” “不错!”青衣人轻轻叹了口气,“老天爷与人不同,人类尊崇强者,上天却憎恨强者,因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水满则溢,月盈必亏。故而我思索良久,但觉若要化解体内的不谐,唯有顺应天道,由强变弱,由有余变为不足。” 陆渐讶道:“怎么由强变弱,由有余变为不足?”青衣人道:“有两个法子,第一就是自废武功……”陆渐吃惊道:“那怎么行?” “是啊。”青衣人叹道,“我这身武功练来不易,经历了无数辛苦。自废武功虽能治本,可又十分舍不得,于是退而求其次,用了第二个法子。那便是:自封经脉,不再动武!” 陆渐恍然大悟,点头道:“先生隐居在此,是为了这个缘故?”青衣人叹道:“可惜这法子治标不治本,反噬时有发作。今日对头一来,我忍不住破封动武,结果闹得真气大乱,如非你出手相助,我几乎做了泉下之鬼。”陆渐暗叫惭愧,说道:“今日的事由我而起,自当由我抵挡那两个恶人。不过,除了这两个法子,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地底沉寂一时,青衣人吐出一口气,缓缓说道:“有一个法子,只是施行起来十分艰难。” “先生请讲。”陆渐慨然说道,“无论什么法子,小子必当全力相助。”青衣人说道:“我仔细想过,当年所以无法御劫,一则天道使然,二则势力单薄。你想一想,反噬真气是我自己炼的,抵御反噬的神通也是我自身练的,如此一来,好比用自己的手打自家的脑袋,要么手痛,要么头痛,怎么打也是痛。” 陆渐听到这个比方,不觉笑出声来,青衣人的声音却很沉重:“所以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若有一位绝顶高手助我御劫,或许能够成功。只是这高手世间稀有,找到了也未必肯帮我。”陆渐道:“为何难找?” 青衣人道:“第一,这位高手要到达‘炼神返虚’的境界,若不然,全无用处。”陆渐奇道:“炼神返虚?”青衣人说道:“自古修炼神通,不离四重境界,一是炼精化气,二是炼气还神,三是炼神返虚,四是炼虚合道。天下高手,大都停留在炼精、炼气两重境界,练了一身神力真气,充其量也是二流货色,遇上炼神高手,十九要输。” 陆渐沉思一下,说道:“世上有多少炼神高手?”青衣人淡淡说道:“就我所知,当世炼神高手,屈指数来,不过四个!”陆渐沉吟道:“万归藏算一个,谷神通、鱼和尚各占其一,剩下一个是谁,实在叫人猜想不到!” 青衣人轻轻发笑,忽地叹道:“剩下那位,就是足下!”陆渐吓了一跳,双手连摆,大声说道:“我可算不上!” 青衣人笑了笑,接着说道:“所谓助我御劫,并非助我抵御真气,而是助我抵御心魔,只要心明神照,我自能以神驭气,真气也就无法反噬。但若这位高手没有抵达炼神境界,就无法与我神意相合,更不能助我抵御心魔。” 陆渐叹道:“可惜,三位炼神高手,如今只剩谷神通了,他这人脾性古怪,很难求他相助!”青衣人身子一震,忽道:“你说什么,鱼和尚死了么?”陆渐轻声说道:“大师旧伤发作,数月前在东瀛坐化,当时我就在他身边。”青衣人沉默良久,吐一口气,轻声说道:“可惜,鱼和尚慈悲为怀,他若活着,也许还肯救我……唉,自作孽不可活。”陆渐怪道:“你说谁作孽?” 青衣人沉默不语。陆渐心中七上八下,迟疑一会儿,问道:“前辈,我真的是炼神高手吗?”青衣人冷冷道:“你说是,那就是!”陆渐吃惊道:“我说?”青衣人叹道:“你若全无自信,谁还敢相信你呢?” 陆渐一咬牙,扬声说道:“前辈,如果你不怕我连累你,陆渐愿尽绵薄之力!”青衣人唔了一声,说道:“孩子,你想明白了,助我御劫,未必成功,如有闪失,你我必然同归于尽。”陆渐决然道,“我想明白了,救人如救火,我帮前辈,只求心安。” 青衣人沉默一下,忽又轻轻发笑,说道:“你这孩子,真是有趣!”陆渐说道:“前辈,怎么御劫?还请相告!”青衣人笑道:“何必着急,吃饱睡足,养好精神再说。”陆渐说:“这里黑咕隆咚的,哪有什么吃的?”青衣人道:“你仔细听。”陆渐凝神细听,忽听一声轻响,仿佛鱼儿摆尾。陆渐惊喜道:“水里有鱼?” “正是!”青衣人说道,“你手上功夫了得,捉它易如反掌。”陆渐听得吃惊,心想这人不愧是谷缜的师父,见识了得,自己的本事他都知道。想着跳入水中,抓到一条十斤大鱼,游回岸上,那鱼全无鳞甲,通体透明,可见五脏。陆渐好奇说道:“前辈,这鱼的样子可真怪。” 青衣人说道:“此地与地底阴河相通,这些怪鱼都是在阴河寒泉中长大的,只因生来不见阳光,月久年深,血肉化为无色。这阴河水至寒至阴,本来不能活物,此鱼长在玄阴之地,乃是阴中之阳,能够滋补元气。” 陆渐听得似懂非懂,将鱼肉分成两半,和青衣人分别吃了。怪鱼禀赋寒气,腥气绝少,肉味肥厚,生吃也饱口福。 吃了鱼,陆渐又喝了两口阴河寒泉,只觉冷冽入骨,急忙运起神通,驱散寒气。坐了片刻,问道:“前辈,你为何不问谷缜怎么死的?” 青衣人淡淡说道:“生就是生,死便是死,这世上无时无刻不在死人,有的老死,有的饿死,有的淹死,有的烧死,有的坠崖而死,更有被人杀死,死法千奇百怪,结果却只一个,既然万法归一,怎么死的,又有什么好问的?” 陆渐本想告诉青衣人谷缜的死因,却被他三言两语堵了回来,心中又别扭,又憋闷,正想再说,青衣人忽地斜卧石上,倒头睡去。陆渐大感无趣,也只得卧下歇息。 睡了许久,悚然惊觉,抬眼望去,青衣人已然苏醒,一双眸子灿如寒星,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你醒了么?”青衣人声音清冷,若有若无,“我传你一个心法,待会儿御劫,你依法行功。”说罢将口诀说出,大抵是一些收敛元神、以神驭气的法子。 陆渐依法修炼,他练成“金刚六相”,本有六种神意,与青衣人的法子异曲同工,故而入门奇快,练了两个时辰,但觉肚中饥饿,又捉了一条怪鱼,与青衣人分吃充饥。 吃完鱼,青衣人说道:“此事凶险,你后悔还来得及。”陆渐道:“前辈小看人了,我不是君子,说不来九个鼎的话,但说出来的话,七鼎八鼎还是有的。” 青衣人点头道:“好小子。”陆渐忽道:“前辈,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问?”青衣人道:“你说!”陆渐道:“待会儿也不知是生是死,怕的是,小子死后也不知前辈名号,未免不敬。” 青衣人笑道:“我自号若虚堂主人,你叫我若虚先生便是。”他始终不以真名相告,陆渐甚觉奇怪,但也不愿强人所难,只得点了点头。 青衣人又道:“待会儿行功,你知觉任何异象,均莫理会。务必谨守心灯,不为所动,若被幻象激动,必然前功尽弃。此事关系你我成败,千万不要忘了。” 陆渐答应了,两人相对静坐,各演心法,不多时,万虑澄空,神意交会。陆渐忽觉身子轻轻一震,眼前明亮起来,一时间,涌现高天迥地,广袤无垠,目爽心开,神为之飞。 陆渐大感奇怪,自己分明身处地底阴河,怎会看到如此景象?心念甫动,耳边雷声大作,风云疾涌,万里长空乌云聚合,道道闪电裂云穿空,有如金蛇乱走,千万声炸雷此起彼伏,几如一声。陆渐的心跳也随那雷声越跳越快,似要挣出胸膛。 雷电持续不久,起了龙卷飓风,千百风柱扭曲摇摆,连接天地,斗大的巨石被风吹得满地滚动,疾如走马,快似流星,合抱粗的树木随风弯折,有如杂草偃伏。 狂风吹来,如被刀割。陆渐忍受片刻,忽觉身子发轻,宛如一羽鸿毛,在狂风里飘飞起伏。闪电道道从天而降,肌肤麻中带痛,仿佛置身于天地洪炉。 痛苦中暴雨如注,雨水粗若儿臂,打在身上,湿意漫生,四周水波万顷,只见洪波涌起,鱼龙潜跃,巨鲸吞舟,老蛟起舞,巨浪有如雪山银城,横天压来,伟力磅礴,似要粉碎万物。 种种幻境光怪陆离,尤其叫人难受的是,幻境里的感觉无比真实,陆渐如非经历“黑天劫”之苦,心志坚强,只怕早就惊骇崩溃。 海景越变越奇,突然间,万籁俱寂,雷静、电止、风息、云散、雨歇、潮退。一转眼,沧海桑田。陆渐踏足实地,不及庆幸,前方大地裂开,千峰万岭拔地而起,又见大地分裂,山峰断折,喷出百丈地火,陆渐身子向火,真是不胜酷热。 地火正盛,忽又天旋地转,天与地忽然易位,陆渐足下踏空,陡然下坠,茫茫苍穹化为无底深渊,山岭熔岩纷纷离开上方土地,有如大雨泻落,随他越坠越远。 陡然间,陆渐灵机震动,神智清醒,诸般幻象徐徐消失,冷风徐来,略带阴湿,张开双眼,四周仍是黑暗阴河。回想幻境,陆渐心跳不已。他心念方转,忽觉一股真气迎面涌来,笔直注入胸口膻中。那真气性质奇特,让人身子轻盈,跃跃欲飞,只一转,忽又从他小腹泻出。跟着又是一股沉凝厚重的真气涌来,亦转一转,流出体外。其后不住有真气涌来,或是炽热如火、或是凉如秋水、或如清风过体,或如雷电天殛,或刚猛,或缠绵,陆渐数了数,前后共有八种真气,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反复流转,变动不居,轻重麻痒酸痛冷热,给人的感受各不相同。 陆渐十分难受,忍不住凝神抵挡。他抵御之力越强,八道真气也转得越快,初时尚如小蛇,渐次化为洪流,有如一个绝大气球,在他的身体里滚来荡去。“大金刚神力”与之遭遇,好似雪崩瓦解,突然间,气团向内一缩,突然向外涌出,陆渐脑子里的“轰隆”一声,两眼一黑,失去知觉。 不知昏迷了多久,忽然花香扑鼻,鸟语啁啾,四周围绕怡人的清气。陆渐张开双眼,只见碧空如洗,天际升起一抹云气,淡如轻罗,袅袅飘散。 陆渐坐起身来,发觉自己躺在一棵古树上面,老根盘结,绿荫蓊郁,粗大的枝干盘曲如龙,树下姹紫嫣红,杂花锦簇,异香幽幽,飘荡在空气之中。 忽听咕咕之声,陆渐抬眼望去,巨鹤立在高处,俊爽皎洁。 “大家伙!”陆渐默想之前的遭遇,是耶非耶,恍如一梦。陆渐不由撸起裤脚,一道红痕赫然在目,伤痕虽浅,却是矮叟匕首所刺。他这才确信之前的经历不是做梦,只不过,昏迷前身在阴河,寒水深流,醒来时却是鸟语花香,天光恬然。 疑惑间,忽觉右手食指有异,举手一瞧,指上碧光莹莹,玉环剔透,三缕红丝宛如三条血脉,赋予玉环无比灵性。陆渐抚摸指环,心想看这情形,必是若虚先生将自己带来这里,他能从地底阴河脱身,想必已经炼回神通、摆脱痼疾了。 思索一阵,他跳下树来。巨鹤咕咕叫了两声,蹭着陆渐鬓角,模样娇憨亲昵。陆渐叹道:“大家伙,昨天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可死啦!”巨鹤咕咕连声,挺胸昂首,陆渐不觉莞尔,目光一转,忽见古木树皮揭去一块,霞卷云舒,刻画了几行字迹:“得君之助,赠君之环,天下之财,任君索取。吾神功已成,自此云纵龙飞,永无劲敌。” 字迹以指力雕刻,入木三分,字里行间流露霸气。陆渐怔怔望着那字,最后八字,均如飞龙在天,就要脱出树身飞走。陆渐又念一遍,心想:“若虚先生想是在深山里呆久了,别的不说,那谷神通也不是好惹的。永无劲敌,谈何容易?”想着叹了口气,心想这些日子,全为他人奔走,忘了返乡的初衷。算起来离家三年,也不知道祖父是否安康。想着归心似箭,一整衣衫,向北方走去。 他昼夜赶路,不几日来到姚家庄外。越近乡关,陆渐越觉心怯,只怕一去三年,家中多出什么变故 漫步沙滩,海风徐来,陆渐极目海疆,水天一色,几只海鸟在水云间时隐时现,呼应悠悠涛声,令人平生怅然。 不久望见小屋,陆渐胸中仿佛揣了一只小兔。还没走近,就听一个尖细古怪的声音叫道:“陆渐,陆渐。” 陆渐听得耳熟,左右看看,却不见人,惊疑间,又听那声音叫道“陆渐、陆渐。”陆渐上前几步,遥见小屋前方,几根竹竿撑着破烂渔网,一个白发老翁坐在小板凳上,身形佝偻,正在补织渔网。竹竿梢头,立着一只红嘴白毛的鹦鹉。老翁不觉有人走近,呵呵笑道:“好鸟儿,来,再叫两声。” 白鹦鹉又叫:“陆渐,陆渐。”老翁伸出大手,掌心有几粒谷米,鹦鹉啄了又叫:“陆渐、陆渐……”老翁伸手一摸,口袋里再无谷米,不觉叹了口气,说道:“好鸟儿,够了,够了……”白鹦鹉极不甘心,反复叫着陆渐的名字,老翁叹道:“痴鸟儿,再叫也没有米啦,就和我一样,再怎么想着念着,陆渐那孩子,唉,那孩子也没了……”说着嗓子发堵,伸袖在眼角揉弄,又叹道,“只怪我不成器,老爱赌,那孩子跟着我,从小到大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吃尽了苦头,还没落个好下场……”说着又揉眼角,白鹦鹉全无心肝,不知人间悲喜,不住口叫着“陆渐”,只盼主人再赐谷米。 老翁痴痴望着大海,亦随着鸟语,喃喃念道:“陆渐,陆渐……”叫了两声,衰朽身躯忽如风中落叶,簌簌颤抖起来。陆渐望着那萧索背影,嗓子一哽,颤声叫道:“爷爷!” 老翁浑身剧震,抖索索掉头望来,几疑眼花,使劲揉眼。陆渐道:“爷爷,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渐儿啊。”三年不见,陆大海须发尽白,脸上皱纹层叠,乍见陆渐,不由张大了嘴,跟着腾起一股怒气,几步上前,叉开五指,左右开弓,给了陆渐两个嘴巴。 陆渐被打得一愣,陆大海瞧了瞧手掌,又看了看陆渐,忽地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搂住,大笑道:“活的,哈,是活的……”笑着笑着,鼻间一酸,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陆渐正觉尴尬,陆大海忽又哈哈大笑,挥舞老拳,给他几下狠的,不料陆渐神功在身,一遭外力,自生反击,震得陆大海拳头疼痛,不觉惊喜道:“好个小兔崽子,身板儿长结实了。” 与祖父劫后重逢,陆渐欢喜得说不出话,只会张嘴傻笑,陆大海瞪他一眼,忍不住又骂:“他娘的,人长大了,心眼儿还是没长,憨头傻脑的太不像话。”他年纪老朽,经不起大喜大悲,笑骂两句,阵阵喘息起来。 陆渐将他扶了坐下,听那白鹦鹉还在叫喊自己,不觉悲喜交集,取出一个馍馍,捻碎了丢在地上,鹦鹉跳到地上,一阵乱啄。陆渐睹鸟思人,轻轻抚着鹦鹉羽毛,叹道:“白珍珠,三年不见,可还好么?”鸟儿早已忘了当年,只顾低头啄食。 陆大海招呼道:“小兔崽子,这边来坐。”陆渐傍他坐下,陆大海心中欢喜,扶着他的肩头上下打量,忽而笑道:“高了,壮了,唉,这些年你都上哪儿去了?到外边闯荡,也该给我送个信儿。” 陆渐望着他萧萧白发,心中歉疚,将这些年的事化繁为简说了一遍,只是他不爱自夸,对学成武功略过不谈,扬威挫敌的事也都省了。饶是如此,陆大海仍觉孙子遭遇之奇,罕见罕闻,怔忡良久,笑道:“不管怎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陆渐问起别后情形,陆大海说道:“也没什么稀奇事,不过打打渔,睡睡觉,有时候闲出鸟来,就去丢两把骰子,输光了钱,再来打渔。” 陆渐道:“鹦鹉从哪儿来的?”陆大海叹道:“那日一把大火将姚家庄烧成了白地,我难过了好一阵子,想找你的尸体安葬,怎料满庄的尸体烧得焦黑。我没奈何,坐在家门前发楞,忽听有人叫唤‘陆渐,陆渐”,一抬眼,这鸟儿就歇在竹竿儿上,两眼瞅着我,模样十分可怜。这种白鹦鹉我在苏门答腊见过,我当时又累又饿,本想将它捉了,换几个子儿花花……”陆渐惊道:“那可不成。” “怎么不成?”陆大海笑道,“不就是一只鸟么?不料我将它捉住,这鸟儿又叫你的名字,我心中奇怪,想起你来,自觉有些心酸,便说:‘乖鸟儿,你再将这名字叫两声。’这鸟儿马上叫了两声。我一听,嘿,忽然有些不争气,撒了两点猫尿,就此心软,不卖它了。自此每天都让它叫你名字,这贼鸟儿学乖了,一旦饿了,就叫你的名字,惹得我心软,好喂它吃的……”说到这里,忽地苦了脸,“可惜,你好容易回来,家里竟没有吃的。” 此事本在陆渐意料之中,于是笑道:“不妨事,我去打渔。”既无渔船,便折断大树,扎了一个木排。陆大海见他挥拳断树,有如割草,不由惊得目定口呆。 陆渐扎好木排,补好渔网,撮口长啸,响遏行云。不多时,一个黑白小点钻出云层,飞速掠来,近了却是一只比人还高的巨鹤。陆大海从未见过如斯大鸟,只吓得躲在一边,但听陆渐发号司令:“大家伙,我要捉鱼,你去瞧瞧,哪儿鱼多,回来报我。” 巨鹤一声清唳,冲霄而去。陆渐向陆大海说道:“我去去就来。”踏排入海,不用桨橹,挥拳击水,真气凝如实质,如桨橹搅动海水。巨鹤在空中巡视一番,发现鱼群,就地盘旋不去。陆渐催船上前,撒下渔网,“天劫驭兵法”转动,水中鱼群身不由主,纷纷落入渔网。陆渐撒了三网,网网皆满,木排上鲜鱼堆满,活蹦乱跳。 陆渐心知再打一网,这木排非沉不可,于是掉转回岸。陆大海见了这么多活鱼,呆在哪里,不知如何是好。陆渐说声:“爷爷闪开。”下了木排,一拽一托,木排平平升起,连排带鱼,均被他扛在肩上,来到屋前,木排倾斜,活鱼雨点似的落下,在屋前堆积成山。 陆渐笑道:“够了么?”陆大海搓手道:“够了,够了。”走上前来,捏着陆渐肩膊肌肉,啧啧称奇:“乖孙子,你什么时候练成这样的本事,真是吓了我一跳。”陆渐脸一红,讪讪说道:“一点儿蛮力罢了。”陆大海笑道:“蛮力也好,蛮力也好。”望着满地鲜鱼,又发愁道,“鱼太多,怎么拿装呢?” 陆渐道:“这个容易。”去附近找来几根竹子,拍破了,拧成两个半人高的大箩筐,放入鲜鱼,用一根小腿粗细的长竹担起,说道:“爷爷,我去城里卖鱼,你在家里等着。” 两筐海鱼约有六百多斤。陆渐担在肩上浑如无物。陆大海惊喜不胜,拍手称奇,他好容易见着孙子,须臾不忍分开,说道:“我跟你一道去,你这孩子,可不会讨价还价。”陆渐笑道:“也好。” 陆大海眉飞色舞,欢喜半晌,忽地神色一黯,叹道:“乖孙子,你有所不知,市集上那条‘大黄鱼’越发不成话了,打来的鱼如无他的准许,决不许卖,卖鱼所得,要分六成给他,若不然,先打烂鱼,再打伤人,凶得很呢!” 陆渐笑了笑,说道:“他若要钱,给他便是。”挑起箩筐,大步向城中走去。陆大海跟在一边,指指点点,絮絮叨叨,诉说陆渐走后的四邻变迁:谁家老人去世了,谁家的闺女出了嫁,谁家生了孩子,谁家又遭了横死。小小渔村,本也是红尘一隅,世间一切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年复一年在此上演,片刻也不曾耽误。 陆渐默默听着,听到喜乐处,祖父大笑他也大笑,听到悲戚处,祖父叹气,他也随之叹气,祖孙二人仿佛一体,神态模样也相差无几。 陆大海说了一阵,忽道:“渐儿,你出去几年,人出息了,年纪也长了。从前么,我总担心家里穷,人家瞧你不上,如今凭你打渔的本领、扛鼎的气力,不出一年,必然丰衣足食。我方才琢磨了一下,你年纪不小,也该娶房媳妇、续续香火。今儿卖了鱼,我便备一分厚礼,托东村周婶替你走一遭,瞧哪家闺女愿意,寻好日子把事儿办了。唔,你还记得北村姜家的二闺女么?小时候你们一起玩过沙呢,今年满十七了,小模样不错,就是黑了一点儿,左腿还有点儿瘸。但你也不是什么公子哥儿,找媳妇不能太挑,能养孩子就好……”说到这里,陆渐突然止步,两眼痴痴望着远处。 陆大海寻他目光瞧去,乱草荆棘掩着一片断壁残垣。陆大海叹道:“姚家这把火烧了两天才灭,庄里更无一个活人,这案子将山东巡抚也惊动了,派了不少捕快来查。查了好几个月,也没查出缘由,只好定一个倭寇抢劫。” 陆渐闻如未闻,对着废墟后的树林出神。林木青青,苍烟蔼蔼,林烟深处似有一个窈窕秀丽的影子,纵剑飞舞,绣衣如雪,身周寒烟淡淡,好似笼体轻纱,俄尔回眸顾盼,浅浅的笑容里却透着无尽的凄迷。 “土包子……大傻瓜……傻子……”声声嗔怪若在耳边,“它不值钱,它所值的,是一颗真心……”说话的少女,俏脸如一朵雪白的牡丹,滚动的泪珠,宛如花间的露水。 海风动树,如诉如泣,陆渐听到风声,微微生出寒意,心底里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死去,一股酸气涌入鼻孔,泪水刷地流了下来。陆大海不觉咦了一声,怪道:“你哭什么?”陆渐抹泪叹道:“没什么,被风吹迷了眼。” 不容陆大海再问,陆渐低头就走,陆大海赶上说道:“娶妻的事你听到了么?”陆渐叹道:“爷爷做主好了。”陆大海猜不透他的心思,说道:“若不爱姜家的,我托周婶去别村给你寻个俊的。”陆渐道:“俊的丑的,姓甚名谁都不打紧,爷爷你喜欢就好。” “放屁。”陆大海瞪眼骂道,“又不是老子娶媳妇。” “总之怎么都成!”陆渐幽幽说道,“终身不娶也没关系。” “说什么话?”陆大海怒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不懂么?”陆渐道:“那么就找个能生孩子的。”陆大海本想娶妻是件乐事,但见孙儿意兴阑珊,不由得大为纳闷,细细看去,陆渐容色惨淡,目光涣散,仿佛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他心中越发不解,只觉三年不见,自己与这孙儿真是疏远了,一念及此,挠着稀疏白发,心中好不懊恼。 不多时进入县城,来到鱼市之中。陆渐刚放担子,就有六七人围了上来,当先的汉子身着华服,面皮焦黄,正是渔霸“大黄鱼”黄采。见了陆渐,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陆大海,你孙子不是死了么?怎的又活过来了?”他积威所至,陆大海心里发虚,陪笑道:“黄爷,小老头儿弄错了,他有事出去几年,刚刚回来,只怪临走前没给小老儿打招呼,故而生出一些误会。” 大黄鱼冷笑道:“不告出走,必是做了亏心事。陆家的小崽子,是不是啊?”他当年吃过陆渐一记扁担,虽说早已报复过了,猛一想起,仍觉恼怒。 陆渐笑笑说道:“不劳关心。还请黄爷让一让,莫挡了我的买卖。”陆大海闻言吃惊,拉住陆渐衣袖,正要说话,忽见陆渐微微摇头,不觉将话咽入肚里。 大黄鱼打量陆渐时许,心中大为不快,冷笑道:“小崽子,你几年不来卖鱼,就不懂规矩了吗?也罢,陆大海平日在你黄爷面前跟一条狗差不多,温顺乖巧,专舔老子的口水星子。呵,瞧你家狗爷爷分上,黄爷我不和你小狗儿计较了。这两筐鱼嘛,老子收了,一文钱十条,价格公道,乌常、陈三,你们将鱼数过了。” 陆大海大急,忙道:“黄爷,黄爷,有话好说,您瞧这鱼,多鲜多肥,打来多不容易……”大黄鱼两眼望天,呵呵冷笑,任由陆大海打躬作揖,理也不理。陆渐忽将陆大海拉开,淡淡说道:“爷爷,不打紧,让他数。” 他举止沉着,大黄鱼反觉意外,笑嘻嘻说道:“小狗儿能耐了?嘿,黄爷几天没打人,这拳头就痒,你再拿这眼珠子瞧老子,当心我一拳下去,叫你脸上开花。” 两个泼皮一边数鱼,一边赞那鱼鲜活肥大。要知道,当时官府海禁,片板不得入海,渔民无船远航,只能沿岸网捕鱼鲜,极少捕得到这么多鲜鱼。物以稀为贵,海鱼稀少,竟成珍品,惹来恶霸垂涎抢夺。大黄鱼听着两个手下报数,心中倍觉舒坦,盘算着转手卖给鱼行,能赚多少银子。不一会儿,数鱼完毕,共计两百四十三条,大黄鱼身旁账房模样的老者摸出二十四文铜钱,向陆渐面前一掷,喝道:“数好了。” 陆渐任那铜钱落地,瞧也不瞧,笑道:“数什么?”大黄鱼两眼一翻,冷冷道:“你数钱,我买鱼,有错么?”陆渐道:“谁说我要卖鱼?”陆大海心头一沉,瞪着陆渐,眼珠子也凸了出来。 大黄鱼打个哈哈,厉声道:“小狗儿,你疯了?”陆渐似笑非笑:“大黄鱼,你真要买鱼?” “没错。”大黄鱼嘿了一声,眼露凶光,“老子今日还非买不可了。” “好。”陆渐望着围观人众,朗声说道,“大伙儿听好了,大黄鱼说了,他非买不可。”大黄鱼欺身上前,厉声道:“怎么?你敢不卖?” “卖!”陆渐笑了笑,“怎么不卖,不二价,一条鱼一两银子。”大黄鱼面容陡变,也不说话,冲身周的人使了个眼色,刹那间,众泼皮抽出铁棒短刀,撸起袖子,呼啦拥了上来。陆渐哈哈大笑,笑声穿云裂石,震得一市人无不掩耳,不待众泼皮逼近,他抽出那根当做扁担的长竹,“刷”的抖圆,“天劫驭兵法”运转,长竹弯折如环,以大黄鱼为首,十多名泼皮不曾走漏一个,尽被竹环枷住,牢牢捆成一团。一时间,呼爹叫娘,闹成一片。 “大黄鱼!”陆渐笑道,“这鱼你还买不买?”大黄鱼心胆俱裂,迭声道:“不买了,不买了。”陆渐笑道:“你当众说了非买不可,很好,我今天也非你不卖,你让人回家取二百四十三两银子,你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大黄鱼眼泪都出来:“陆爷,陆爷,小人有眼无珠,不知你的本事,小的家里穷,别说二百两银子,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齐二十两银子。” 陆渐自来心软,闻言微微皱眉。大黄鱼见他动心,心中暗喜,正想再下说辞,忽听陆大海冷笑道:“你家穷,城里的金来当铺不是你家的?城东那二十顷地不是你家的?还有这里的鱼行,你都有份子钱吧?” 大黄鱼被他揭了老底,又惊又怒,骂道:“老东西,你血口喷人……”陆渐喝道:“你骂谁?”气贯竹竿,竹枷一紧,众泼皮痛不可当,纷纷凄厉惨叫。大黄鱼急道:“陆爷,我给钱,我给钱,郎账房,郎账房……” 那师爷样子文弱,陆渐不曾将他圈入竹枷,应声抖索索靠上前来。大黄鱼向他使个眼色,低声道:“你回家拿银子。”师爷眨了眨眼,一道烟去了,不多时又急匆匆赶回,身后跟着几个皂衣官差。 陆大海一见官差,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当先跪倒。陆渐却是一动不动,冷冷瞧着来人。官差见他气势,不敢上前,踌躇半晌,其中一个老成者上前说道:“这位小哥啊,国有国法,你本领再强,也强不过一个理字。” “你说我不讲理?”陆渐笑道,“好,这里的人都听见了,大黄鱼说非买我的鱼不可,对不对?” 大黄鱼平日鱼肉乡里,众人碍于淫威,敢怒不敢言,此时纷纷叫道:“是啊,不错。”陆渐道:“既然非买不可,价格该由我定。这里二百四十三条鱼,一两银子一条,便是二百四十三两银子。大黄鱼,你服不服?”大黄鱼见了官差,只觉来了救星,硬撑起来,大声道:“不服,不服。”官差为难道:“这事太过蹊跷,还须县太爷决断。” “要见官么?”陆渐笑道,“我随你去见。”转身招呼祖父,“我去见官,爷爷你守着鱼,我片晌即回。”又道,“诸位朋友,也请与我见官,作个见证。”他一躬身,将竹枷中的十余人举了起来,仿佛扛着一座肉山,那干泼皮只觉竹枷收紧,痛得几乎昏了过去。旁人瞧得,无不面如土色。陆渐却是若无其事,朗声说道:“走吧。”大步流星,走在前方。 众官差只瞧得双腿发软,不住口埋怨那师爷。陆渐到了官衙前,才将竹枷散开,那十多人早已口吐白沫,昏死多时。陆渐提起大黄鱼,走入衙厅,早有官差入内禀告,惊动了县官,众官差持刀拿枪,严阵以待。县官早已得了黄家的贿赂,装模作样问明缘由,向陆渐喝道:“你这刁民,真是恃强欺人,做生意哪有强买强卖的道理?”陆渐道:“这姓黄的一贯横行鱼市,贱价强买他人的鱼鲜。既然许他强买,我便不能强卖吗?”县官道:“你说他一贯强买,可有证人?” 陆渐道:“鱼市中人,都是证人。”县官发牌,命传证人,叫来几个鱼行牙子、卖鱼渔夫,不料这几人均已受了黄家的支使,串通一气,众口一词,都说大黄鱼诚实经商、绝无强买之事。陆渐听得皱眉,忽地摆手道:“慢着,我忘了,还有两个证人,容我请来。” 县官道:“你说是谁?我让差役去请。”陆渐笑道:“那两位脾气古怪,非我亲自去请不可。”说罢大步出门。县官心中焦躁,探首向外顾望,忽听衙门外发一声喊,人群躁动起来,纷纷让开一条道路。县官定眼一看,只见陆渐双手各举一尊石狮,从容不迫地走上堂来,双足所至,地砖粉碎,留下数寸脚印。 众人万不料他把衙门前一对石辟邪扛了进来,吓得目定口呆,筋骨发软,手中刀枪当啷落地,陆渐走到堂心,笑道:“证人来了。”县官惊得浑身哆嗦,指着陆渐怪叫:“你……你……你糊弄本官。”陆渐笑道:“我哪儿糊弄大人了,这石狮子就是证人。” “胡……胡说!”县官色厉内茬,颤声尖叫,“这两块蠢石头怎么能说话?”陆渐道:“要说话么,还不容易。”奋起神力,将两个石狮左右分开,相互一撞,声如雷霆,堂上众人纷纷捂住耳朵,捂得慢的,几被震晕过去。 “县太爷。”陆渐笑笑说道,“听见了么?这证人正说话呢!若没听见,我再叫它说两句给你听听。”县官魂飞魄散,连连摆手道:“壮士且慢,我听见了,我听见了。”说罢游目四顾,差役皂隶无不畏缩向后,他也是聪明人,灵机一动,望着大黄鱼寻思:“我宦途不易,何苦为这狗东西害了自己,嗯,最好糊里糊涂,结案了事。” 当即下到厅中,让陆渐将石狮放下,先伸手拍拍左边石狮,问道:“这姓黄的是不是渔霸。”问罢侧耳凑近石狮口角,连连点头。继而又问右边石狮:“这姓黄的是否强买他人鱼鲜?”说罢侧耳倾听,又点了点头。 众人见他举止,无不奇怪,只见那县令煞有介事,转回上方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古人诚不欺我也。我方才问过了两位证人,神明托这石狮告诉本官,大黄鱼强行贱买他人鱼鲜,乃是一个大大的渔霸。来人啦……给我打他一百大板。”大黄鱼听得这话,又气又怕,几乎昏死过去。 陆渐摆手道:“打就免了,你罚他出银子买我的海鱼就行。大黄鱼,你是愿打还是愿罚?”大黄鱼吃过了竹枷的苦头,浑身上下几乎散架,心想再挨一顿板子,十九是活不成了,当即连声叫道:“愿罚,愿罚。”急召家人取了银子,送到陆渐面前。 陆渐收了银子,扛起两尊石狮,放回衙门之前,向郎账房说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收了银子,就当卖鱼给你,你随我去鱼市取鱼。”郎账房不敢不应,哈腰点头,紧随在他身后。陆渐进出衙门,似入无人之境,那县令气急败坏,但又惧怕陆渐神通,心中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稍作阻拦。 来到鱼市,陆渐举目一瞧,忽地吃了一惊,两筐海鱼尚在,陆大海却已不见踪影。 陆渐又惊又怒,转身揪住那账房喝问:“你将我爷爷抓到哪儿去了?”郎账房脸色惨白,颤声道:“给……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打令祖的主意。”陆渐一时愤怒,闻言冷静下来,心想以大黄鱼一伙的能耐,岂敢打爷爷的主意。想着放开账房,忽听身边一个相识的渔夫说道:“陆小郎别急,你前脚一走,后脚来了一个瞎子,似与陆老爷子认识,两人亲亲热热说了几句话,瞎子抓住陆老爷子的手,笑着说:‘来,来,我请你喝酒。’陆老爷子半推半就地跟他去了。” “瞎子?”陆渐脸色惨变,“我爷爷叫过他的名字么?”渔夫想了想,说道:“我隐约听到,陆老爷子叫他宁先生……”陆渐神魂出窍,失声叫道:“你瞧见他们上哪儿去了?”渔夫指着远处一个酒招:“上酒楼去了。”陆渐不及致谢,匆匆赶到酒楼,楼上楼下看过,并不见人,不由拉住楼下掌柜问道:“掌柜的,你瞧见一个瞎子和一个老人了么?” 掌柜道:“瞧见了,进了酒楼,不吃不喝,就从后门出去了。唔,那瞎子还说,有人问起,将这张纸交付。料来说的就是客官你了。”说着将一张折叠好的宣纸递给陆渐,陆渐展开一瞧,纸上写道:“五月二十五日赶到南京城外‘得一山庄’,届时不至,令祖性命不保。宁不空留字。”笺尾还有火部印戳。 陆渐久随宁不空,认得他的字迹,又惊又怒,手掌一搓,将那张宣纸搓成飞灰,询问二人去向,有伙计道是向城外去了。陆渐也顾不得惊世骇俗,电驰光转般赶到城外,始终不见宁、陆二人的影子。他焦急起来,纵声长啸,巨鹤应声降落,陆渐知它灵通,叫道:“你在空中看到我爷爷,立时飞来报我。” 巨鹤鸣叫一声,纵身飞举,与陆渐一天一地,四野追寻。直到红日平西,仍是一无所获。陆渐定神细想,忽道不好:“宁不空诡计多端,赚我出城寻找,他却躲在城内。”火速转回县城,城门已闭,陆渐呼叫戊卒,无人答应,情急抢到门前,运劲一推,门杠“哐”的一声,断成两截。 戊卒们见此神威,吓得屁滚尿流。陆渐纵上一处高楼,运起真力长叫:“宁不空,你给我出来。”声如殷雷,响彻城内,惊得男女屏息,婴儿啼哭。 叫了几声,陆渐烦躁稍减,心想宁不空便在城中,听到叫声也决计不肯出来,但若逐家搜索,又恐唐突扰民。 陆渐十分沮丧,不觉自怨自艾,埋怨自己恃强穷武,妄自显露神通,倘若老实卖鱼,祖父与自己一起,宁不空又怎能将他掳走。又想陆大海身无武功,落到宁不空手里,宁不空怨恨自己,会不会狠下毒手。 他越想越难受,心想事到如今,只有前往“得一山庄”。他掐指一算,当日已是五月十八,七日必须昼夜兼程,才能赶到南京。于是也不顾夜阑人静,月明中天,跃下高楼,乘着茫茫夜色向南京赶去。 陆渐昼夜兼程,沿途只见灾民如潮,涌入山东地界,时见饥民插标自卖,卖儿鬻女,哀鸿遍野,惨不忍睹。陆渐沿途周济,得自大黄鱼的银子转手即空,抵达淮扬地界,扬州盐商受制于财神指环,筹款赈灾,情状稍好,但能支撑多久,也是未知之数。 陆渐目睹众生惨象,心想若能有个法子,叫这天下间再无兵灾饥馑,男耕女织,工商乐业,人人友爱,事事和睦,那又该是何等的了不起。他目睹乱世流离,生出天下大同的念头,可惜这念头从古至今,困扰无数哲人志士,陆渐空负黑天神通、金刚大力,面对如此宏愿,也只好想象一番罢了。 是日抵达南京,询问“得一山庄”,却在城南。陆渐匆忙赶往,忽见牛马花红、酒肉乐器满载于道,许多男女衣衫鲜丽,三五成群,也向“得一山庄”走去。陆渐忽觉口渴,到路边茶社喝茶,只听有人大声说话,却是两个运酒汉子在茶社里闲聊,年长的说:“这沈少爷真是豪气,前日派人来酒店里说;‘没酿足一百年的统统不要,届时要看酒封上的年月,少一年的,砸你的铺子’。” 年少的笑道:“他是南京一霸,谁又惹得起他?娶一次正妻,南京城的好酒都让他买光了,下次娶妾,瞧他喝什么去?听说他还出动了几十匹快马,五天之内,从京城、扬州、西安、济南请来了十几位名厨,又招来了好几支昆曲班子,就连鲁王府的乐班子也让他借来了,至于花灯锦缎、金银珠宝,更是多得叫人眼花。哼,那排场,没有十万两银子济不了事。” “造孽啊。”年长者长声叹气,“时值荒年,穷人饿死了不知多少,这姓沈的娶个媳妇却要十万两银子。难道说人家的媳妇都是肉长的,他的媳妇是金子捏了?”年少的笑道:“不是金子捏的也差不多了,见过的人都说,那真是天仙一样的人儿,见过一面,连做梦也想呢!”年长者不由问:“谁家的闺女?”年少者道:“家世不知道,只听说是他的师妹,姓……姓什么,是了,姓姚,下人丫鬟在外面说起来,都叫她姚小姐,说她不但人美,心也玲珑,是个女张良、雌诸葛,跟那沈少爷倒是绝配。” 忽听“咣当”一声,两人转眼望去,一个农夫装扮的后生傻呆呆站在左近,一只茶碗在脚前摔得粉碎。茶博士跳起来,叫道:“你这人,喝茶便喝茶,好端端的,干么打碎我的碗?赔来……”说着揪住那后生衣襟,那人凭他摇晃,既不言语,也不动弹。 年长的运酒人瞧不过,喝道:“荒岁饥年的,何苦折磨人?这后生想也是逃荒来的,喝一碗茶,也被你这狗才欺负。”茶博士脸色一变,正要回骂,年长者摸出一文钱,丢了过去。茶博士接过钱,恨恨道:“一个运酒的杀才,有什么了不起的?” 年少的也埋怨:“自己都没钱,还装什么善人?”年长者瞧了那后生一眼,见他神魂不守,不由心中纳罕:“这人莫非是个傻子,我替他解围,怎也不道个谢字?”不觉哼了一声,将茶饮尽,与年少者驾车去了。 日华流西,人影随着日光转移,由长变短,短而复长。万物变化如故,陆渐却忘了身在何处。前方大道上,喜的,乐的,沸沸扬扬,红的,艳的,满目皆是,而在陆渐眼里,一切色彩无不笼罩了一层灰白,锣鼓再响,也只不过世人的嘲笑而已。 陆渐几乎恨起了自己,恨自己怎么不是聋子瞎子。若是聋了,就听不见这些伤心的事;若是瞎了,就看不到这些可厌的人。想要痛哭,却哭不出声,想要大叫,可又没了力气。什么黑天书,什么大金刚神力,纵然天下无敌,也敌不过心死。 “喂!”茶博士拍了陆渐一下,“沈少爷设了流水筵席,我要赴宴去了。”眼见陆渐不动,心中厌恶,又拍他一下,喝道,“收摊了,还不快走?”眼看陆渐不动,茶博士恶念顿起,狠狠踹他一脚,陆渐应脚而倒,身子前扑,脸颊撞着泥地。 “疯子,疯子。”茶博士口中大骂,又狠狠踢了陆渐两脚,陆渐滚了两匝,一头栽到了茶社旁的烂泥坑里,那里本是倾倒泥水、茶客小便的地方,陆渐一滚,污泥秽物涂了满身。 茶博士平日受尽了他人的轻贱,难得侮辱他人一回,心中一时好不痛快,瞧见陆渐狼狈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关了铺子,哼着小调向得一山庄去了。 馊气、臭气冲鼻而来,陆渐略略清醒了一些,忽觉四周沉寂下来,于是慢慢爬了起来。掉头四顾,路上空荡荡的行人也无,远处隐隐传来吹打之声。 “去不去得一山庄呢?”陆渐望着乐声起出,心中不胜茫然,“若不去,爷爷怎么办?宁不空说得出、办得到,我已没了阿晴,岂能再害死爷爷?”想到这儿,拭去泥污,努力打起精神,向着前方走去。 越近喧嚣,陆渐越觉步子艰难,道路两边青山叠嶂、林烟翠寒,恰似两道青色长眉,翠浓深处,流云淡淡,绝似眉间的一抹泪痕。 忽听马蹄声响,有人冷笑道:“又来一个吃白食的,少爷也真是的,设什么流水筵席,做什么狗屁善事,白白喂肥了这些臭要饭的。”陆渐转头望去,两匹骏马迤逦而来,其中一名骑士,正是沈秀的仆人孙贵。另一个骑士接口笑道:“你又不是不知,少爷做这些事,不过是哄夫人开心。再说了,这次倒卖谷米,少爷不是大赚了一笔么?几百桌菜肴,九牛一毛而已。”孙贵脸一沉,喝道:“刘荣,你说什么浑话?谁说少爷倒卖谷米了?”刘荣脸色一变,低头无语,两人打马疾行,转眼不见。 陆渐心潮起伏:“荒年恶岁,沈秀还在倒卖谷米,真可谓丧尽天良。这样的败类,阿晴怎么能嫁给他……”想到这儿,越发心如刀割。 走了里许,遥见一座庄园,背依青山,柳林环绕。庄前乱哄哄设了三百来席,流民百姓纷纷围坐,争抢馍馍稀粥,身后尚有不少人等候,前者吃罢,后者又来。 陆渐心道:“这就是流水席么?”越过众人,方到庄门,忽被庄丁拦住,喝道:“臭叫花一边等着。庄子里只接贵客,没有请柬不得入内。” 陆渐抬眼望去,山庄门户壮丽,左楹柱上写道:“天得一则清”;右楹柱写道:“地得一则宁”,门首横书四个大字:“四海澹然”。 忽听庄内锣鼓鸣响、人声鼎沸,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忽见刘荣走出庄门,大声说道:“方才胡总督请了圣旨,沈秀沈公子赈灾有功,特赐御酒一瓶,白银五十两,授从五品官。沈公子与民同乐,在场的再赏一个白面馍馍,两勺稀粥。” 众人大喜,纷纷向着庄内跪拜,恭祝沈家少爷多子多孙、福寿永昌。一时间,庄园上空,飘荡阿谀奉承。刘荣扫视众人,脸上又得意,又不屑。忽听庄内鞭炮声响,不觉喜道:“迎新人了。”转身抢入庄内。 陆渐心中一急,快步上前,庄丁张臂欲拦,他只一闪,身如无物,穿过众人手臂。众庄丁又惊又怒,齐叫:“臭叫花,哪里走?”纷纷来拿陆渐,不料陆渐身在人群,如鱼得水,一扭一动,身周的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道路,等他经过,忽又向内合拢,挡住庄丁去路。 到了前方,陆渐探头一瞧,沈秀身着珠绣吉服,意气风发,手拽红绸,牵着新人。新人披着大红盖头,霞裳绚美,一双白嫩纤手,盈盈握着半截红绸,步步生莲,仪态动人。 陆渐一见那女子身形,心尖儿也颤抖起来,泪眼模糊一片,喉间无比干涩。转眼望去,大红喜字下,沈舟虚夫妇并肩而坐,沈舟虚一袭青衫,脸上不见喜怒。商清影却一扫素淡,身着盛妆,柳眉杏眼,肤白如玉,风韵楚楚,压过了喜堂上下的一概丫鬟贵妇,惹得堂下的客人纷纷猜测:若是新娘子揭了盖头,这婆媳二人谁更美丽一些。 商清影见了爱子,喜上眉梢,只觉儿子风神俊秀,世间男子无人可比;又想儿子娶了媳妇,势必再无往日那么依恋自己,又不觉有些怅然若失。恍惚间,忽听司仪扯起嗓子,命新人先拜天地,再拜高堂。商清影眼见沈秀下拜,只怕他硌痛了膝盖,沈秀双膝甫一着地,慌忙伸手扶起,轻声说:“好孩儿,娶了媳妇,可要好好对待人家。”沈秀笑道:“妈,还用你说?我不但对她好,更会加倍孝敬母亲。”商清影心头一乱,眉眼泛红,为掩窘状,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沈秀心中得意,转眼看向沈舟虚,忽见他斜眼睨来,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沈秀不觉面皮发烫,忽听司仪又叫:“夫妻对拜”,慌忙收敛心神,更与新人拜过,但听司仪叫道:“共入洞房。”心知大功告成,一时心中狂喜,拽着新人,正要转身,忽听有人叫道:“阿晴!你不能嫁他。” 第八章 梁上君子 沈秀掉头望去,一人浑身泥污,身法快如闪电,直奔喜堂而来。几个庄丁拥上阻拦,被他合身一撞,纷纷四脚朝天。沈秀一愣神,那人已经来到堂上。堂上多有天部高手,见状纷纷上前,数十拳脚齐向那人聚拢。那人浑如未觉,拳脚近身,一扭一闪,身上仿佛涂了一层油脂,拳脚无从着力,从他身边滑过,同时手肘头撞,闷哼之声不绝于耳。天部弟子纷纷瘫倒,那人只一晃,已到沈秀面前。 沈秀吃了一惊,挥掌便打,不料那人一个跟斗翻过沈秀头顶。沈秀拳脚落空,将身一矮,旋风后转,不料那人身在半空,左脚伸出,点在那大红喜字上面,凌空翻回,落在沈秀身后。沈秀转念不及,那人凌空出膝,顶住他后心的“至阳”穴,“扑通”声响,沈秀做了一个肉垫,被他跪在膝下。 此人来势奇快,似入无人之境,堂上堂下,没有几个人还过神来,直待新郎官被人打倒,方才惊呼起来。但见来人眼泪滚落,在脸上的泥污中留下了两道深痕,身子更是不住发抖,向新娘大哭几声,举头撞地,咚咚作响。新娘却似吓得呆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原来,陆渐眼看婚礼已成,突然血涌头顶,浑忘一切,打入喜堂。可是当真见了姚晴,却又无话可说,唯有以头抢地,化解心中愤懑。 难受之际,忽觉风来,陆渐只当天部高手来袭,心中暗怒,想要反击,但一抬头,却是愣住。只见商清影脸色苍白,双目睁得极大,伸出左手扫了过来。 这一下,无论主客,均是始料未及。沈舟虚看出陆渐身份,忌惮他神通了得,正想应对之策,不料商清影爱子心切,奋不顾身扑向陆渐。沈舟虚阻拦不及,惊骇欲绝,心知陆渐神功绝顶,妻子却是柔弱不武,决然挡不住“大金刚神力”轻轻一击。 大堂上人人屏息,忽听“啪”的一声脆响,商清影手起手落,打了陆渐一个耳光。陆渐不觉一呆,商清影一咬牙,喝道:“还不让开?”举起左手,又是一掌,打在陆渐右颊。陆渐浑如不觉,望着商清影,仿佛痴了呆了。 “让开。”商清影推了陆渐一把,却如蜻蜓撼柱,眼见沈秀趴在地上生死不知,心中一急,双拳齐下,打在他双肩眉梢。陆渐不拦不挡,也不还击。 商清影身子柔弱,打了十来拳,只觉浑身发软,忍不住骂道:“你这人好可恶,干吗欺负我的秀儿?你……你再不起来,我便与你拼了。”说着低头来撞陆渐。陆渐无奈起身,伸手去扶,却被商清影拂袖甩开,也不瞧他一眼,反身扶起沈秀,见他鼻青脸肿,嘴唇破了一块,当真心如刀割,抓起桌上茶水,泼得陆渐满脸。茶水洗去泥污,露出本来面目,商清影认出他来,怒道:“好啊,又是你,早知这样,上次就该送你见官。” 陆渐没来由眼眶一热,涩声说道:“沈夫人,对不起,我也知道不该来,可一见阿晴嫁人,我就心里难过,恨不得死了才好。”说到这里,眼泪又流下来。 商清影初时只是愤怒,但见陆渐愁苦,又是一阵心软,回头问道:“秀儿,你认得他?”沈秀面如死灰,躲在商清影身后,轻声道:“我认得他,他和孩儿一样,都喜欢姚师妹,但师妹最终垂青孩儿,这人心中不忿,故来寻衅挑事。” 商清影才知这陆渐为情所困,心中微感同情,叹道:“情之一物,不可勉强。姚姑娘只有一身,不能嫁给两人,选了秀儿,便会与他白首偕老。你再是伤心,也没用处,我劝你还是早早离开,若不然,官差一到,可就糟了。” “不行。”陆渐摇了摇头,“你儿子人面兽心,我不许阿晴嫁他。” “住口!”商清影的嗓音阵阵发抖,“你嫉妒秀儿也罢了,如此血口喷人,不嫌太过无耻了吗?”陆渐道:“我哪儿有血口喷人……”他指着沈秀,大声说道,“他杀害老人、勾引尼姑、趁着荒年囤积谷米,害死了无数的百姓……” 堂上一阵哗然,众人纷纷摇头,商清影更觉陆渐胡搅蛮缠,可恶透顶,之前些微的好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高声说道:“你要诋毁秀儿,也该寻几个好些的理由。你说他杀害老人,真是胡说。秀儿平日最是敬老,见了穷苦老人,都要施舍银两;至于勾引尼姑,更是荒唐无比。秀儿对姚姑娘一片痴心,谁又会看不出来?至于囤积谷米更不对了,你瞧庄外,大婚之余,秀儿也不忘赈济灾民,普天之下,又有几个人做得到……” 她连珠炮发问,陆渐不善争辩,只急得面红耳赤,连说:“他……他……”沈秀见状胆气略粗,扬声道:“姓陆的,你这么污蔑本人,可有什么凭据?” “不错!”商清影看他一眼,眼里流露怜爱,再瞧陆渐,见他又脏又丑,心中更添厌恶,冷冷道,“是啊,你有什么凭证?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么欺心枉理的话,你怎么说得出来?” 陆渐明知沈秀底细,证据却没有一件,空自心中气恼,却无半点儿法子,情急之下,恨不得把心也掏出来示与众人,眼看沈秀面露诡笑,忍不住怒道:“姓沈的,你还在假话连篇,若不吐实,我叫你好看。” 沈秀一惊,急往后缩,商清影拦在他的前面,两眼死死瞪着陆渐。陆渐本想动武,见状大为犹豫,这时忽听沈舟虚慢慢说道:“世间万事,说不过一个理字。陆道友,你是金刚传人,绝代高手。金刚一脉虽是空门,但历代祖师济世救人,道德渊深,从不胡作非为。你今日擅闯婚堂,强夺人妻,更加信口胡言,污蔑劣子。所作所为伤天害理,金刚历代祖师地下有知,不知该当做何感想?” 陆渐大声道:“沈先生,你这话不对,沈秀做的事,别人不知道,你号称‘天算’,也会不知道吗?”沈舟虚摇头说:“我知道什么?劣子性情纵然不好,可是重情爱物,心怀慈悲,你说的那些事情,全部都是空穴来风。”商清影听了心怀大慰,冲着沈舟虚点头一笑。 陆渐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晃身, 已至沈舟虚之前,劈手揪住他的衣襟,厉声道:“你说谎!”沈舟虚任他拽着,只笑道:“怎么,陆大侠,你连我这断腿的瘸子也不放过吗?好啊,足下既是金刚传人,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陆渐脸色涨紫,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你……你……”忽如泄气的皮球,放手后退两步,回望四周,人人望着自己,无不流露鄙夷。陆渐气苦无比,胸膛似要炸开,掉头一望姚晴,涩声说道:“阿晴,你怎么不说话?你明知沈秀不是好人,为什么还要嫁他?” 大红盖头璎珞低垂,经风一吹,叮叮微响。姚晴始终一言不发。刹那间,陆渐只觉万念俱灰,喉头腥甜,忽地屈膝跪倒,吐出一大口鲜血。 见他吐血,众人越发惊奇,就在这时,忽听庄外锣鼓声喧,唢呐高唱,乐声中透出几分喜气。一个庄丁慌慌张张赶到堂前,结结巴巴地说:“不好了,不好了。”沈舟虚皱眉道:“慌张什么?” 庄丁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庄外又来了一支送亲的队伍,花轿鼓乐,一样不少。问他们做什么,他们说,他们说……”瞟了一眼沈秀,忽地欲言又止。沈舟虚不耐道:“说什么?”庄丁似哭似笑:“他们说,是给少爷送新娘子来了。” “胡闹!”沈舟虚脸色一沉,“新娘子不就在堂上吗?”问答之际,庄前人群骚动,让出一条道路,十来个仆婢、轿夫拥着一个吉服女子,娉娉袅袅地向喜堂走来。 沈舟虚眉毛挑起,沈秀却按捺不住,一个箭步蹿下婚堂,厉声道:“哪儿来的蟊贼,胆敢消遣沈某?”话音未落,新娘嘤咛一声,掀开盖头,媚声说道:“沈公子,你好没良心,不认得奴家了吗?” 沈秀定神一看,心中咯噔一下,额头渗出汗珠。这女子本是他在南京私宅中偷养的情人,原是青楼女子,全无礼数,这时趁机掀起盖头,两只眼睛左顾右盼。 沈秀脸一沉,高叫:“哪来的野婆娘,谁认得你了?”那女子见他一反往日温存,心中不胜委屈,微微抽噎起来:“不是你让人来说娶我过门吗?怎么突然又不认了?”沈秀双眼喷火,若非众目睽睽,定要将这女子拽过来抽上两个嘴巴,当下低声吼道:“少胡说,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边说边使眼色,逼那女子离开。 忽听人群里有人阴阳怪气地说:“沈公子好福气,一天娶两个老婆。”另一人闷声接道:“你懂什么?这叫一箭双雕。”先一人笑道:“一箭双雕固然好,怕就怕公子爷箭法不行,射上十箭八箭,也射不中一雕。” 沈秀睁大双眼,向人群中努力寻找,谁知那二人说到这里,忽又沉寂无声。沈秀方觉烦躁,又听庄外锣鼓喧天,一个庄丁闯进来叫道:“不好了,又来一队送亲的。” 堂上宾客哗然,纷纷注目门首,又见一个吉服新人冉冉入庄。那女子凤冠珠帘,看见沈秀,悲呼一声,向他扑来。沈秀如避水火,匆忙闪开。女子未能纵身入怀,一把揪住他的衣角,口中哭哭啼啼:“公子你好狠心,半年也不来见我,天幸你还有良心,派人接我成亲。要是……要是再过几日见不着你,我……我就死给你看。” 沈秀认出这女子是他养在苏州的情人,心中惊怒交集,忘了如何应付。这时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又说:“乖乖,先叫一箭双雕,如今又叫什么?”那个闷闷的声音答道:“还用说吗?当然是连中三元了。”前者啧啧道:“三元?三鼋?不就是三只王八么?连中三元,岂不是骂这沈公子做了三次王八?不妥不妥,大大不妥。”后者道:“那么你说是什么?”前者道:“应该叫‘三阳开泰’!” “放屁!”后者冷笑一声,“男子,阳也,女子,阴也,沈公子一下娶了三个老婆,怎么还叫三阳开泰?该叫三阴开泰才对。”先一人笑道:“三阳开泰,三阴当是开否,对,就叫‘三阴开否’。” 沈秀气炸了肺,只恨被那女子揪住,脱身不得,先来的南京情人见状,也上前来。二女眼看对方均着吉服,互生妒恨,撇开沈秀对骂几句,相互厮打起来。 沈秀狼狈脱身,正想逃回堂上,不防庄外锣鼓又响,而且伴有叫骂,庄丁入内禀告:“这次来了两支送亲队伍,双方抢着进门,互不相让,竟在庄门前打起来了。” 沈秀脸都气白了,饶是商清影好脾气,也忍不住问:“秀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沈秀忙道:“妈,你别误会,都是别人栽赃陷害,这些女子我一个都不认得。”正说话,两名身着吉服的美貌女子一先一后奔入庄内,发乱钗横,盖头的红绸早已不见,看到沈秀,齐叫一声“公子”,争先抢来,拉住沈秀大呼小叫,各自诉说委屈。 商清影越发吃惊,问道:“秀儿,你不认得她们,她们怎么认得你?”沈秀满头是汗,说道:“我……我又哪儿知道?”情急之下,奋力一甩,两名女子登时摔倒在地,二女见他如此绝情,双双大哭叫骂。 怪腔调又冒了出来:“五个了,该叫什么?”闷声者道:“五福临门如何?”怪声者呵呵笑道:“果真是五福临门,好福气啊好福气。” 沈秀怒极,向人群中厉声叫道:“哪儿来的狗东西,给你爷爷滚出来!”他一发话,人群忽又沉寂。沈秀正想再骂,孙贵快步走近,在他身边耳语两句,沈秀脸色煞白,两眼努出,盯着孙贵,意似不信。孙贵叹一口气,默默点头。沈秀慌忙转身说道:“爸,妈,我有点儿小事,出庄一趟。”商清影满腹疑窦,欲言又止。沈舟虚忽地冷哼一声,高叫道:“就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目光一寒,逼视孙贵,“发生了什么事?从实招来。若有半字欺瞒,你也知道我的家法。” 孙贵浑身哆嗦,跪地说道:“外面还有五支送亲队伍,都被小的拦住了。”沈舟虚冷冷道:“让她们全都进来。”沈秀失声叫道:“父亲!”沈舟虚咬着细白牙齿,狞笑道:“破罐子还怕摔么?”沈秀见他神情有异,顿时噤声,退到一旁,只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恨不得脚下裂开一条地缝,一头钻进去才好。 不多时,孙贵引着五个吉服女郎鱼贯而入,其中一女腰腹粗大,居然已经身怀六甲。沈秀一时目定口呆,这先后九名女子,无一不是他各地私养的情人,照他的如意算盘,九女各处一方,分而治之,近的朝秦暮楚,无日无之,远的数月一会,淫情更浓。沈秀盘桓其中,不减帝王之乐。 这些事至为隐秘,沈秀的贴心奴仆,尽知九女住所的也没有一个。但不知是谁神通广大,竟在这个紧要关头让九女齐聚此地。沈秀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心中真是苦不堪言。忽听那怪声又说话了:“这下好了,十人凑齐,沈公子一天娶十,羡杀旁人也。”闷声者道:“这就叫做十全十美呢。”前者嘻嘻笑道:“哪儿有这样的好事,我看该叫十面埋伏,楚霸王拔山扛鼎,也是抵挡不住呢!” 沈秀敢怒不敢言,忽听沈舟虚冷笑一声,慢慢说道:“二位何必藏头露尾,不妨出来一见!”人群中寂静无语,忽听头顶上有人呵呵一笑,说道:“张甲,刘乙,沈天算叫你们呢?”众人大吃一惊,抬眼望去,忽见头顶屋梁上多了一人,头戴斗笠,左腿下垂,右脚搁在梁上,半躺半坐,举着酒葫芦对口长饮。 两声长笑,人群里走出二人,一高一矮,齐向沈舟虚施礼,高的怪声说道:“小的张甲。”矮的闷声道:“小的刘乙。”张甲笑道:“方才的话都是梁上那位老爷教的,沈天算不要见怪。” 沈舟虚知道他二人以甲乙为号,必是假名,又见二人气度渊沉,分明都是武学好手,略一沉默,向梁上的男子笑道:“敢问足下尊名?”梁上那人笑道:“我姓梁,号上君。” 沈舟虚淡淡说道:“你弄出如此闹剧,莫不是与我沈家有仇?”梁上君笑道:“仇是有点儿,我这次来,却是主持公道。”沈舟虚道:“何为公道?”梁上君道:“这九个女子都是沈公子的相好,同床共枕,亲密无比。既要娶亲,就该一并娶齐。如不然,岂非始乱之,终弃之,败坏了你沈天算的好声誉。” 沈舟虚道:“你说她们都和小儿有染,可有凭证?”梁上君道:“要凭证么?这个好办!”说罢哈哈一笑,扬声说道,“你们九个,谁能说出凭证,谁就能和沈公子成亲。” “有!”九女纷纷抢着说道,“公子胸前,刺了一个‘渐’字。” “胡说八道。”沈秀脸色惨变,“梁上君,你唆使她们诬陷本人,天理不容。来人,把这些人统统抓起来。”不防陆渐晃身上前,五指叉开,“哧”的一声,将沈秀胸口的衣衫扯了下来,光白的胸脯上,果然刺了一个鲜红的“渐”字。陆渐咦了一声,微露讶色。众人更是一片哗然,稍有头脸的宾客纷纷起身、拂袖而去。 沈秀羞怒交迸,反掌劈向陆渐,却被陆渐攥住手腕,厉声道:“这个‘渐’字,谁给你刺的?”沈秀怒道:“关你屁事。”陆渐道:“你说不说?”手上用劲,沈秀立时叫痛:“哎哟,妈,哎哟,妈……” 商清影本来心乱如麻,听见沈秀惨叫,立刻锐声叫道:“放开他,这字是我刺的。”陆渐看她一眼,呆了呆,放开沈秀,走到姚晴面前说道:“阿晴,你看清这厮的真面目了吗?呆在这儿,徒自受辱。”不由分说,攥住姚晴手腕,大踏步向庄外走去。姚晴身不由主,踉跄跟在后面。 走到庄外僻静处,陆渐停下来,回头说:“阿晴……”话没说完,左颊先吃了一记耳光。陆渐一愣,忽见姚晴扯下盖头,恨恨望着自己,秀目红肿,脸上泪痕宛然。 陆渐怔忡道:“阿晴,你干吗打我?”姚晴咬牙道:“这一下……你欢喜了么?”陆渐道:“我欢喜什么?”姚晴怒道:“你带人捣乱,害我丢尽了脸。哼,你以为我不嫁沈秀,就会嫁给你吗?”陆渐叹道:“我不奢望你嫁我。可你嫁的人应该聪明正直。沈秀衣冠禽兽,三心二意,你嫁给了他,哪儿会有好日子过?” 姚晴冷冷道:“他是三心二意,你就是一心一意了吗?我爱嫁谁嫁谁,你管得着么?更何况……只要得到天部画像,别说嫁给沈秀,就是嫁给猫儿狗儿,我也不在乎!”说着眼眶泛红,又流下泪来。 陆渐呆了呆,惨笑道:“难道说,那八幅画像比你自己还重要?为了天下无敌,你宁肯作践自己?” “没错!”姚晴一抹眼泪,大声说道,“我就要天下无敌。怎么样?你害怕我变厉害了,不好对付吗?”陆渐叹道:“我怎么会对付你?你变厉害了,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口是心非!”姚晴咬牙冷笑,“你们这些臭男子,一个个喜新厌旧、好色无厌。就连你这个傻子,没能耐的时候满嘴甜言蜜语,一旦武功好了,就开始三心二意。哼,将来我练成神功,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你们这些负心薄幸、自以为是的臭男子统统杀光。” 陆渐的胸中波翻浪涌,忍不住说道:“阿晴,你误会了。宁姑娘和我同为劫奴,同病相怜,她的一举一动,总叫人可怜……”姚晴听到这儿,抿嘴盯着陆渐,眼里透出寒光。 陆渐不敢看她,轻声说道:“宁姑娘不如你聪明,也不如你美丽,但与她一起,我的心里十分平和。后来她舍身救我,又让我心中感激,故而她若有难,我陆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算为她死了,也不后悔。” “够了。”姚晴捂住双耳,眼里泪花乱滚,“这些话,我一句也不想听。” 陆渐叹了口气,又说:“宁姑娘很好,但不见她时,我只是担心,却不曾难过。不见你的时候,我的心里却很难受,可是每次见你,我又十分害怕……” 姚晴尽管捂着耳朵,却偷偷放开一线,听到这儿,气急叫道:“害怕什么?我是鬼么?是妖怪么?”叫着踏进一步,气势逼人。陆渐摇头说道:“只因一旦见你,我总怕自己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行差踏错,让你瞧不起我。” 姚晴神色稍缓,冷冷道:“谁叫你笨头笨脑,不求上进。”陆渐说:“我人笨,可也有喜悲,也知道爱恨。每次跟你分别,我的心也仿佛碎了。每到生死关头,一旦想到你,我都想竭力活着,心想唯有活着,才能见到你。我能为宁姑娘而死,却只为你一个人活着。” 姚晴一怔,转身背对陆渐,双肩轻轻耸了几下,喃喃说道:“假的,都是假的!” 一甩手,转身就走。陆渐正要追赶,姚晴忽地转身,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厉声说道:“再进一步,我死给你看。” 陆渐见那匕首抵住白嫩颈窝,忙道:“阿晴,你别胡来。”姚晴深深看他一眼,忽地心酸难抑,知道再作停留,势必不忍落泪,于是收起匕首,飞步向前跑去。 她越跑越快,只怕稍一停留,就会忍不住回头,若一回头,只怕从今往后,再也硬不起心肠。 两旁的碧树云石如飞向后,姚晴忽觉双脚一冷,踩入一片烟水,举目望去,湖平如镜,波光潋滟,缥缈白云从天下注,落到湖面上方,化为蔼蔼苍烟。湖畔的芳草连天而碧,几朵红白野花点缀其中,宛如点点寒星。 姚晴双腿一软,跪在水中,无声痛哭。“我为何那样对他?”她反复自问,可又没有答案。湖水寒气沁入肌肤,冰冰凉凉,仿佛冷透人心。 忽听一声叹息,仿佛很远,又似乎很近。姚晴脸色一变,腾地站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湖边坐了一个金发美妇,年纪已然不轻,风姿不减年少,如雪的肌肤爬上了如丝的细纹,湛蓝的眸子却没有沧桑的痕迹。 “师父!”姚晴倒退两步,湖水漫到双膝。金发美妇站了起来,金发飞扬,融入落日余烬。 “孽因子”到了姚晴指间,悄没声息,射入湖畔沙土,真气自脚心涌出,土皮突地一动,十多条藤蔓破土而出,每根藤蔓上均有尖刺,起初只有一分,转眼长到数寸,刺上又生小刺,弯的直的,生长如飞,化为了一张无朋刺网,向着金发美妇迎头罩去。 美妇悄然不动,也不见她出手,苍绿的藤蔓上,千百尖刺啪啪裂开,变戏法儿似的喷出无数莹白色的奇花,花朵越长越大,直至大如玉碗。藤蔓一失狂野,好似驯服的灵蛇,宛转披拂在金发美妇身上。白花绽开不尽,人花掩映,摇动人心。 姚晴放出“恶鬼刺”,并不奢望伤人,只求挡她一下,眼看白花奇变,心子直往下沉,忽见花瓣飞动,慌忙将身一纵,扑通一声跳入湖里。 美妇一拂袖,藤蔓离身,罩向湖水,花瓣受了振荡,纷纷脱离枝头。落花缤纷,飘零如雪,并不漂在水面,仿佛受了牵引,竞相沉入水里。 姚晴生在海边,水性精熟,一口气潜出数丈,忽觉水波扰动,回头看去,身后白影晃动,仿佛飘来千百水母。 姚晴暗暗叫苦,她知道“天女花”的厉害,这儿每一片花瓣都附有“地母”温黛的神通,能如磁石一样吸附对手的内力。对手不用内力则罢,一旦凝神运气,“天女花”立刻蜂拥而上,将其重重包裹。这花瓣看似柔弱,其实坚韧难断,加上数目众多,一旦近身,顷刻封住对手的七窍,令其失聪、失明、窒息、失语。对手内力越强,所生吸力越大,越是高手,越易败北。 姚晴深知厉害,使用水遁,只盼“天女花”被湖水托住,谁知花瓣不受浮力阻碍,居然深入水里。 姚晴深潜高浮,力图摆脱花阵,可她身在湖中,好比一块硕大的磁石,玄功运转越快,生出的吸力也越强。天女花纷纷拥来,花瓣片片贴身,前者撕扯未开,后者飘然又至,先封口鼻,再蒙双眼。姚晴的耳边水声嗡鸣,只响了几声,双耳一堵,万籁俱寂,她只觉一阵晕眩,眼前金光一片,直向湖底沉去。 这当儿,手腕足踝一紧,四股大力拉她出水,“天女花”有如蛇蜕,纷纷萎落在地。 姚晴呛了两口水,张眼望去,温黛站在岸边,凝目注视,缠住四肢的是四根“长生藤”。经过一番折腾,日已落尽,天光半黑,悠悠凉意浸染山林,四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水汽。 “画像呢?”温黛幽幽开口。姚晴一咬嘴唇:“烧了。”温黛轻哼一声,厉声道:“死丫头,还要说谎?”姚晴低下头去,轻声说:“画像的秘密我已经记在了心里,还要画像做什么?”温黛皱了皱眉,点头说:“这倒是你的作风。” 姚晴一边转念,一边赔笑道:“师父,你放了我,我告诉你画像中的秘密好么?”温黛白她一眼,冷冷道:“你这丫头,又想骗我?哼,你这么胆大妄为,好啊,先浸你三天再说。” 姚晴吓了一跳,心想在这湖水里浸泡三天,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她知道温黛外宽内紧,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精明多智,眼下斗智斗力均很不利,唯有动之以情,也许还有一线生机。想到这里,双目一红,滚下泪来。 温黛向来慈悲,见她一哭,又觉心软,叹道:“如今你烧了祖师画像,论罪当死。我也不杀你,这样吧,你撑过了三天,我就饶你一命。” 姚晴微微哽咽,轻声说道:“我再是无知,心中对师父始终怀有感激。师父为我解毒,救我性命,师姐们欺辱我的时候,也是您为我主持公道。晴儿的母亲为奸人所害,自幼孤苦,无人怜惜,内心深处,早把师父当成了亲娘一样。” 温黛皱眉道:“说得真好听,那为什么还盗走画像?”姚晴说:“我只是不忿仙碧,她老是看不起我,再说,当年若不是她,我爹也不会烧死。我便想,既是这样,我集齐了八部画像,练成天下无敌的武功给她看看。” 温黛摇了摇头,叹道:“思禽祖师是说过,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可也说过,万不可集合八图。足见八图合一,有大利也有大弊。《黑天书》祸害百年,不就是现成的教训么?”姚晴撅起小嘴,不以为然。温黛看出她的心思,又说:“你别不服气。你说你当我是亲娘,怎么一见面就使出了‘恶鬼刺’,化生六变,恶鬼最毒,如果我应付不周,岂不要死在你手里?” 姚晴面皮发烫,抗声道:“师父神通绝顶,自有法子破解,我也只想挡你一下,再跳水逃命。” 温黛瞧她半晌,微微摇头:“你这丫头,说话半真半假,叫人无法深信。”姚晴本来委屈,听到这儿,把心一横:“连你也不信我!好啊,不就是在湖里浸三天么?我拼死熬过去,无论如何也不向你求饶。”想着止了泪水,眼里透出一丝倔强。 温黛见她眼神,心中着恼,正想教训,忽听有人叹道:“这孩子性情刚烈,她肯流泪求你,足见对你有情。” 姚晴转眼望去,温黛身后走来一个玄衣乌髯的老者,目透鼻挺,步履潇洒,姚晴心头一动,暗想:“师公极少离开帝之下都,现在怎么也来了?”温黛苦笑道:“太奴,你不知道,她方才出手,气机中充满了怨毒,依她这样的性子,就是修炼‘化生’也终究难登绝顶。”老者笑道:“那是为何?” “这还不简单。”温黛冷笑道,“她满心想着自己,从来不懂得关怀别人。”太奴笑道:“这么说,跟你年少时岂不是一样?”温黛瞪他一眼,怒道:“你这老头儿,越老越不正经。”太奴笑道:“你先别骂我,你看她的眼神,跟你当年是不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温黛一愣,望着姚晴微微出神。仙太奴又说:“现如今,她的心中对你还有几分依恋,若你真的浸她三日,任她还有多少善念,怕也是消磨殆尽了。” 温黛苦笑一下,叹道:“你这老头儿,总是想着人的好处,看不到人的坏处。”仙太奴笑道:“人这东西是个怪脾气,老想他的好处,说不定他真会变好,总想他的坏处,说不定他真会变坏。何况天道惟微,善恶无常,有时又怎么分得明白?” 温黛望着他,半嗔半笑:“好啊,又跟我说大道理了?”仙太奴道:“我知道:你怕她合并八图,遗患将来。这个容易,我用‘绝智之术’将她那段记忆抹去。” 姚晴听得又惊又怕,紧闭双眼,不敢去瞧仙太奴的眼睛,大声说:“师父,八部秘语我得了七部,若是没了,岂非对不起思禽祖师?” 温黛咦了一声,吃惊道:“你得了七部,了不得。还有哪一部没有得手?”姚晴道:“还有天部,沈舟虚太奸猾,我费尽心力也无法得到。”温黛怒道:“好啊,无怪我听说沈师弟的儿子要娶你,原来又是你的手段。” 姚晴心知师尊不好愚弄,索性来个默认。温黛气道:“不像话,终身大事,岂能儿戏?”姚晴忿然道:“天下的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嫁给谁还不是一样?” 温黛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小小年纪,又懂什么男人?哼,看你师公面子,我饶你这一次。至于画像秘密,你说得不错,思禽祖师留下八图,自有深意,不可毁在我手里。”一招手,藤蔓翻转,把姚晴拖上岸来。 姚晴破涕为笑,说道:“师父,我就知道,你不会当真怪我。”温黛心中又气又怜,掠起她额前乱发,恨恨说道:“我可不是宠你,我年纪不轻,化生之术仍无传人。你无师自通,大有天分。我饶你,不过怜才罢了!”说着把她脉门,双眉微微一扬,“奇怪了,‘周流土劲’得于先天‘坤卦’,本是纯阴之气,你的体内怎么有一股丰沛阳流?难道说,你这点儿年纪,练到了至阴反阳的地步?这一股阳气大有六爻乘刚之象。晴儿,你可知道,这股乘刚的阳流省了你六年的苦功,若不然,再给你六年工夫,也不能突破长生藤和蛇牙荆,一举达到‘恶鬼刺’的境地。” 姚晴心中明白,这一股阳流必是当日陆渐注入的“大金刚神力”,消了自己的天劫不说,还让她达到了“至阴反阳”的地步,无怪这段时日接连突破修为上的难关。想到这儿,双颊微微发烫,轻声说:“师父,我练到‘恶鬼刺’之后,再也难进一步。后面的‘菩萨根’、‘天女花’、‘三生果’,怎么修炼,也不得要领。” 温黛看她一眼,笑道:“你倒说说,我地部的宗旨是什么?”姚晴道:“一智一生二守四攻,地部的宗旨是生。”温黛指着湖畔杂草:“你能让这些杂草开花么?” 姚晴摇头,温黛一拂袖,一股洋洋暖流充盈四周,转眼间,满地杂草抽枝结蕾、绽放吐蕊,草地上多出数十朵小花,赤橙蓝紫,争妍斗彩。 如今已是五月光景,百花已然凋零,能让落花再生,真是夺天地之造化的奇迹。 姚晴瞧得发呆,忽听温黛说道:“化生六变,‘长生藤’是痴人大梦,‘蛇牙荆’是毒蛇尖牙,‘恶鬼刺’为地狱诅咒。这三者是痴气、怒气、怨气所钟,你能短短数月登堂入室,一来是你内功精进,二来你心怀怨毒,印合了这三变的心法。可惜啊,这三变只是‘化生’的下乘,你天分虽高,只懂‘化生之术’,却没有领悟‘化生之道’,练不成后面三变,那也是理所当然。” “什么是化生之道?”姚晴忍不住问。 温黛冷笑道:“不是问了你地部的宗旨么?”姚晴道:“‘化生之道’也在于这个‘生’字?” 温黛点头道:“虽不中也不远矣。‘菩萨根’是慈悲之心,需要广施慈悲;‘天女花’是大爱之形,需要动之以情;‘三生果’是舍身之魂,需要无畏气量。这一变最难,但凡化生高手,一生之中,只能使用一次。” 姚晴惊道:“为什么?”温黛凝目长空,幽幽叹道:“这一变是我辈精魂所聚,一旦使出,千木为城,坚不可摧,威力虽大,修炼者却会耗尽精血,一旦用过,也活不长了。” 姚晴听了,微微发怔。温黛又说:“练成后面三变,不在内力强弱,神通高低,而在于心境修养。你若放下仇恨,这三变不练自成;若还是小心眼儿,就算再练一百年,不过也是枉然。” 姚晴听得气闷,低声说:“人生在世,不能快意恩仇,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温黛看她一眼,微微皱起眉头。 姚晴见她脸色不快,忙道:“师父,你来南京做什么?”温黛没好气道:“还不是因为你!”她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愁意,“不过还有一件事,晴儿,你知道你师姐的事么?” 姚晴心子一跳,支吾道:“她……她被东岛抓住了!”温黛和丈夫对望一眼,眼里透出愁意,说道:“我来南京,本想见一见谷神通,恰好听说你和沈师兄的儿子今日成婚,顺道也来瞧瞧!” 姚晴吃惊道:“谷神通也在南京?他没有回东岛吗?”温黛叹道:“也许他有说不出的苦衷吧!” “苦衷?”姚晴不及细问,一个轰雷似的声音远远传来:“番婆子,仙太奴,你公母俩还真够闲的!”姚晴转眼一看,变了脸色:“石将军,陷空叟!” 来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瘦小老儿坐在壮汉肩头,两支烟杆长短不齐,烟锅里的两道青烟也是一粗一细。 温黛冷冷道:“崔岳、沙天河,你们来得还真慢!”仙太奴却望着两人,忽道:“二位脸色不对!出了什么大事?” 瘦老儿沙天河跳到地上,脸色青里透灰,涩声说道:“我们刚刚去过得一山庄,本想叨扰沈瘸子两杯喜酒,结果却听到了一个大大的坏消息!” “什么坏消息?”温黛审视两人,“能让你们这副嘴脸!”崔岳惨笑一下,说道:“番婆子,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金刚传人么?” 姚晴心房一缩,死死盯着崔岳。温黛皱眉道:“他不是坠崖死了么?”沙天河摇头道:“不,他还活着!”温黛夫妇应声一震,冲口而出:“这么说,那个人……” 山、泽二主一脸丧气,仿佛霜打了的茄子。温黛微微失神,转身看了丈夫一眼,仙太奴轻轻握住她手,眼里流露出坚毅神气。 温黛定了定神,又问:“这消息当真?”沙天河叹道:“千真万确,这人不但活着,还抢走了沈瘸子的儿媳!”一边说,一边打量姚晴。 温黛回头问道:“晴儿,你认识金刚传人?”姚晴还没回答,沙天河叫了起来:“什么?新娘子是她……”忽一伸手,扣住姚晴手腕,这一下快似闪电,姚晴登时浑身软麻,不由叫道:“死老头,放开我!” 沙天河目射寒光,厉声叫道:“说,金刚传人在哪儿?”姚晴尽管不知根底,但瞧二人情形,似对陆渐不利,她虽恨陆渐滥情,可是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护着他,想也不想,大声说道:“什么金刚传人,我可没见过!” 沙天河吹起胡子:“你一身新娘装束,不呆在洞房,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别当小老儿是瞎子,你就是沈瘸子逃了婚的儿媳妇。金刚传人呢?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姚晴尽力挣扎,可沙天河内力洪劲,将她的周流土劲牢牢压制,又见她不肯吐实,两眼一瞪,手上加劲,姚晴腕骨欲裂,几乎痛昏过去。 沙天河心中焦躁,还要再施辣手,不防一阵洋洋暖流从旁涌来,沙天河慌忙放手,跳开一步,瞪着温黛叫道:“番婆子,你干吗?” 温黛徐徐上前一步,轻轻把姚晴拉到身后,冷冷说道:“沙天河,你身为一部之主,竟对我一个小小弟子狠下毒手,你的脸皮呢?都叫狗吃了么?” 沙天河怒道:“事关天下安危,这小丫头不肯吐实,我当然得叫她吃点儿苦头!”温黛微微一笑,说道:“徒不教师之过,这苦头我代她吃如何?” 沙天河怒道:“番婆子,你忘了那人的厉害吗?”温黛淡淡说道:“我没忘,当年我与他作对,只是不愿地部弟子白白牺牲。沙天河,还有什么苦头,全使出来给我尝尝!” 沙天河的脸色阵青阵白,忽听崔岳呵呵笑道:“番婆子,这女孩子叫姚晴吧?据我所知,她偷了地部的祖师画像,叛出西城,早就不算地部的弟子了!” 温黛摇头道:“我地部与其他七部不同,一日是弟子,终生为弟子,只要我温黛还有一口气在,决不容忍你们欺负我的徒儿!” “师父……”姚晴心中感动莫名,叫了一声,嗓子微微哽咽。崔岳皱了皱眉头,说道:“番婆子,你这护犊子也太不像话,照你这么下去,地部小丫头,个个尾巴都要翘上天去了!” 温黛冷笑道:“我地部的弟子都是女子,我若不看着护着,你们那些男弟子,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下流勾当。”崔岳一愣,气哼哼说道:“这是两码事!番婆子,你不要东拉西扯!”温黛道:“随你怎么说,今天我是护定她了,山泽二主,你们自信胜得过我夫妇,只管放马过来!” 沙天河怒血涌脸,崔岳慌忙伸手将他拦住,笑道:“别忙,别忙!如今正是齐心协力的时候,如果未战先乱,等到那人一来,根本没有胜算!”沙天河迟疑一下,皱眉不语。崔岳乐呵呵左右看看,又问:“风雷二主呢?” 温黛皱了皱眉,说道:“飞卿给谷神通送信去了,虞照在天柱山受了内伤,我逼他觅地将养,以便九月九日论道灭神!” “论道灭神?”沙天河扬声说道,“何必九月九日,据我所知,如今天地风雷、山泽水火,除了水部以外,七部之主均在南京,拣日不如撞日,以我七部之力,未必输给谷神通!” “大言不惭!”姚晴忍不住叫道,“陷空叟,你见过谷神通的武功吗?”沙天河冷冷道:“小丫头,你知道‘周流五要’吗?” “知道!”姚晴答道,“时、势、法、术、器!”沙天河点了点头,说道:“这次论道灭神,时间东岛所定,灵鳌岛也是东岛的地盘。还没开战,我方先失天时,再失地势,周流五要,先去其二,谷神通一招不出,先有四成胜算,这样的仗不打也罢!” 众人一时沉默,仙太奴点头道:“沙老弟说得是!事关生死存亡,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温黛叹气道:“可仙碧在他手里!”沙天河冷冷道:“那就两桩并成一桩,一来讨人,二来请战,趁谷神通还没出海,将前仇旧恨做个了断!” 忽听一个声音朗朗说道:“沙老高见,与我不谋而合!”众人一瞧,左飞卿冉冉飘落,手持一枚素白信封,他略略欠身:“地母见谅,我自作主张,已向谷神通挑战,时间定在明晚,我胜了,他就放了仙碧。” “胡闹!”温黛变了脸色,厉声叫道,“我对谷神通小有恩惠,只要见他一面,未始不能救出仙碧。难道说,你一天也不能忍吗?”左飞卿神色不变,轻声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次决战,飞卿无论死活,均与西城无关!” 温黛气得发抖,怒道:“好个糊涂虫!谷神通呢,他也答应你了?”左飞卿默然不答,目光沉静有神。姚晴望着他,脑海里突然回响起陆渐的声音:“我能为宁姑娘而死,却只为你一个人活着。” 姚晴的心尖儿微微一麻,寻思:“臭呆子竟肯为姓宁的去死?哼,岂有此理!换了仙碧是我,他也会如风君侯一样为我去死么?”想着恨不得与仙碧掉一个儿,瞧瞧陆渐会怎么做。 温黛十分无奈,她深知左飞卿的脾气,貌似温文尔雅,其实倔强过人,凡事一旦认定,决计不会更改,他决心向谷神通挑战,自己再劝也是无用,想着浑身冰冷,呆呆无语。 左飞卿送上信封:“地母,这是谷神通给你的信!”温黛拆开一瞧,脸色微微一变,忽道:“飞卿,你和谷神通约在哪里交手?” 左飞卿道:“紫禁城,太和殿!”众人应声一惊,崔岳笑道:“有意思,妙得很!”温黛持信的手微微发抖,忽将信笺递给丈夫,仙太奴接过,朗声念道: 地母娘娘钧鉴: 海上一别,天各一方,不才久悬孤岛,心中不胜挂念。因故驻留南京,欣闻八部之主齐至,以赴重阳盛会。此去本岛,风高浪大,鱼龙不测,风君侯求战心切,不才却之不恭,自忖枯守九九之期,不如尽早一决。敢请以一敌八,明日申酉时分,与诸君大会于紫禁城太和殿。遥想当年,令派祖师于此殿饮毒酒、戏洪武、睥睨六合、横绝四维。不才东施效颦,是时设酒相候,但使二百年之后,不令前人专美于前! 东岛 谷神通 某年某月某日 “胡吹大气!”沙天河破口大骂,“谷神通什么东西,胆敢自比思禽祖师?”左飞卿沉默不语,崔岳呵呵直笑,温黛的蓝眼珠投向丈夫:“太奴,你怎么看?”仙太奴莫测一笑,淡淡说道,“不得不去!” “申酉时分?”左飞卿喃喃自语。温黛苦笑道:“南京禁城!”沙天河余怒未消,啐道:“还是以一敌八?”崔岳磕掉烟灰,发出轰雷似的大笑:“有意思,妙得很!”姚晴站在湖边,望着水上烟波,神魂摇荡,一时痴了。 陆渐目送姚晴消失,心里似乎伤感,更多的却是迷茫。出了一会儿神,忽又想起了梁上君,没有这个人,自己武功再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姚晴嫁人。梁上君找齐了沈秀的姘头,演出这么一场闹剧,不但手眼通天,更是古灵精怪。陆渐认识的人里,只有谷缜堪与相比。 一想起谷缜,陆渐的心中就是苦涩无比。谷缜已经死了,梁上君还活着,他只因思念太甚,才会异想天开,把这两个人牵扯在一起。 宁不空并未出现,祖父也没有消息,陆渐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走了一会儿,天色渐晚,前方影影绰绰走来一人,还没近前,就发出呵呵笑声。 陆渐认出是赢万城,老头儿满脸堆笑,盯着他拱手道:“恭喜,恭喜!”陆渐没好气道:“恭喜什么?”赢万城笑道:“恭喜你做了财神指环的主人!” 陆渐心中一凛,冷冷说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赢万城笑道:“怎么没关系?谷缜临死前分明说了,老夫后半生的富贵,都在你的身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小子说了一辈子谎话,死到临头,倒也没有撒谎!” 陆渐怒道:“赢万城,你想得到财神指环,那是痴人做梦!”赢万城笑了笑,说道:“小子,话不可以说得太满。你若给了我指环,老夫投桃报李,帮助谷缜洗脱冤屈如何?”陆渐惊讶道:“你也认为谷缜是冤枉的?”赢万城笑道:“你别忘了老夫的神通。” 陆渐一转念头,冲口而出:“龟镜!你用龟镜读出了东岛内奸?”赢万城笑道:“不错!”陆渐只觉血涌头顶,向赢万城劈面抓出。赢万城慌忙举棒横挑,不料眼前一花,已被陆渐抓住胸口,高高提了起来。赢万城羞怒难当,骂道:“臭小子,你不懂敬老吗?” 陆渐厉声道:“你明知道谷缜冤枉,为什么不给他辩护?”赢万城冷冷道:“谁叫他不识抬举,不肯将指环送给老夫?天柱峰下,我向他使了多少个眼色,他却视若无睹,他若稍稍明白一些,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陆渐越发恼怒,说道:“你为了一枚指环,罔顾道义,眼看谷缜送命?”赢万城笑道:“这话十分不通,谷缜何尝不是为了一枚指环,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当初他关入狱岛,老夫就曾暗示过:他给我指环,我为他洗脱冤屈,怎料他冥顽不化,宁肯坐牢,也不答应我的条件;第二次是离开海宁,我要他交出财神指环,这小子平时无所不为,这当儿却跟老夫装起了守信君子,说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呸,这就叫做‘鸟为财死,人为食亡’,他自己找死,又怪得了谁?” 陆渐猛可想起,当日在萃云楼,谷缜也曾说过,除了让白湘瑶母女和四大寇吐实,还有第三个法子,又说这第三个法子最为容易,可是有违信义,决不可为。如今想来,这个法子,正是求助于赢万城。 陆渐的心中好似过了电,恍然明白了谷缜的心思,轻轻叹道:“你又贪又狠,那些财富给了你,不知要害死多少百姓。谷缜舍身取义,叫人好生佩服。” “呸!”赢万城啐了一口,“那小子小事聪明,大事糊涂。姓陆的,你是学他不识时务呢,还是交出指环,让我给他伸冤?” 谷缜受屈枉死,死后还要背负骂名,陆渐只一想起,就觉很不甘心,可是把指环交给这个老贼,又不免辜负了谷缜的重托。他想来想去,忍不住问道:“你能用龟镜看穿人心,为什么谷神通不向你求证?他是一岛之王,他向你求证,你敢不说吗?” 赢万城摇头道:“他向我求证,我也不能说!”陆渐奇道:“为什么?”赢万城说道:“龟镜之术,太反伦常,在我以前,有些龟镜高手心术不正,用来窥探他人的隐私,引发过许多惊天惨案,也激起了其他流派的怨恨。到了两百年前,东岛定下了一个规矩,无论何时何处,龟镜高手,不得窥探本岛人的心意,如有违犯,格杀勿论。我若为谷缜洗冤,无异于自承窥探了那奸细的心思。谷神通为人食古不化,我还能活得了吗?” 陆渐一呆,又问:“那你怎么为谷缜洗冤?”赢万城笑道:“这个不劳你关心,我自有法子把话传到谷神通的耳朵里去。只不过,没有相应报酬,我也不能甘冒奇险!” 陆渐皱眉道:“你犯了岛规,性命不保,拿到财神指环,又有什么用处?”赢万城呵呵一笑,说道:“这个不劳你关心,我这把年纪,再多的财宝也花不出去,财宝拿在手里,也不过是个安慰。有了财神指环,天下财宝归我所有,老夫我心满意足,别无他求,再也不用到江湖上露脸儿,那时找地方一藏,谷神通又上哪儿去找我?”老头儿一边说着,想象坐拥天下财富的情形,两眼闪闪发光,透出无比贪婪。 赢万城贪财至此,陆渐目定口呆。想象天下富豪,拥有的财富早就吃穿不尽,可是为了敛财,不惜伤天害理,这念头与赢万城别无二致,所求并非吃穿用度,不过是为了心中的一份满足。 陆渐叹了口气,探手入怀,取出指环,赢万城久闻其名,可是从未见过真物,此时盯着指环,口角流涎,眼珠子也快掉了下来。 陆渐见他嘴脸,打心底只觉厌恶,冷冷说:“指环在这儿。你呢?你怎么给谷缜伸冤?” “这个……”赢万城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突然响起一声爆鸣。陆渐下意识向后跳开,抬眼一看,赢万城的脑门上多了一个窟窿,血流如注,汩汩涌出。 陆渐大吃一惊,纵身上前,赢万城早已两眼翻白,向后倒下。陆渐认出伤口来自鸟铳,不由发出一声怒吼,转身看向远处。他目光锐利,看见树林中闪过一道黑影,正要起身追赶,忽觉衣襟一紧,被赢万城死死拽住。老头儿垂死挣扎,口角血沫长流,喉咙里咔咔作响,可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的左手抖抖索索,指着胸口某处,不待方非明白过来,赢万城瞳孔涣散,目光仿佛余烬火星,眼看着暗淡下去。 赢万城死了!陆渐的脑子一片混乱。老头儿死前似乎有话要说,僵硬的手指指着胸口。他忍不住伸手摸去,摸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硬物,拿出一看,竟是一只“传音盒”。陆渐转念一想,恍然大悟,赢万城一定是把伸冤的证词藏入了“传音盒”,只要把盒子交给谷神通,他不用露面,也能为谷缜作证伸冤。只不过,“传音盒”须有暗码才能打开,现如今,赢万城死了,暗码烂在了死人心里,“传音盒”也变成了一具废物。 陆渐痛悔莫名,抓起盒子,向黑影消失的树林奔去。之前稍一耽搁,那人早已消失,陆渐漫无目的地跑了一阵,停住脚步,万分失望。突然间,传来一声铳响,陆渐应声而动,身法快过铅弹,“哧”,前方的地上多了一个小孔。 因这一声铳响,铳手方位暴露,陆渐一纵身,直向东南方奔去。转眼间,前方出现了一道黑色人影,身如矫电,去势惊人。起初两人不分高下,可是陆渐跑得兴发,隐脉显脉交流变化,体内潜能生发,脚下越来越快,渐渐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黑衣人直觉不妙,忽也加快脚力,穿梁上树,如履平地,奔跑中时而转折,突兀迅捷,变化莫测。 两人势如两道狂风,从南京城北,绕过偌大城池,一路赶到城南郊外。陆渐离黑衣人越来越近,对手的身形清晰可见。该人黑衣紧身,个子高瘦,看样子是个男子,鸟铳不在身边,大约随手丢了。 这人纵不是东岛内奸,也与内奸关系匪浅。陆渐一想到捉住这人,谷缜立马沉冤得洗,登时心跳加快,无由紧张起来。突然间,前方涌现出一片宅院,青瓦白墙,了无生气。黑衣人一摇一晃,轻轻消失在围墙后面。 陆渐越墙而入,抬眼望去,曲梁粉壁,回廊无穷,黑衣人已是无影无踪。陆渐直觉感到,凶手就在院中。他四面瞧瞧,闻到了一股香烛气息。这时天色向晚,四周一片昏黑,只有远处若明若暗,似有烛火明灭。 陆渐走上前去,只见一座大堂,正觉迟疑,忽听堂中一个娇软的声音说道:“妈,我要哥哥……”声音柔中带媚,听了只觉耳熟,忽又听一个低沉的女声叹道:“乖萍儿,不是说了吗,他回家去了……” 第九章 洗冤洗雪 陆渐一听“乖萍儿”三字,心子突地一跳,猜到了娇媚声音的主人。忽又听谷萍儿说道:“妈,我也要回家,与哥哥捉迷藏,还要他给我当马儿骑。”白湘瑶幽幽地说:“这里离家好远,一下子怎么回得去?”谷萍儿撒娇说:“我不管,我只要哥哥陪我玩儿,他不陪我,我就咬他,看他怕不怕。”白湘瑶叹道:“他自然怕的,他有天大的胆子,又怎么敢得罪的我的乖萍儿呢?” 谷萍儿沉默时许,咿呀呀地哭起来,白湘瑶问道:“又怎么啦?”谷萍儿抽抽答答地说:“我想哥哥啦,妈,我在天渊阁睡得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就到了这儿呢?我要回家,我要哥哥……”白湘瑶道:“乖孩子,别哭,过了明天,我们就回去……”谷萍儿哽咽说:“回去了,我要吃冰镇西瓜。”白湘瑶道:“好啊,回去了,就让你爹爹去风穴取冰……”谷萍儿说:“不好,我要哥哥取的冰,哥哥取的冰才好吃。”白湘瑶叹道:“傻孩子,谁取的不是一样?”谷萍儿道:“才不是,哥哥取的冰才好吃。”说着又咯咯笑了起来。 白湘瑶问道:“你笑什么啊?”谷萍儿神秘道:“妈妈,我跟你说,岛西边有个石洞,藏在那儿,谁也找不到。前两天捉迷藏,我躲在洞里,哥哥和妙妙姐找不到,以为我掉进了海里,急得大喊大叫,那才叫有趣呢!”白湘瑶叹道:“有趣极了,我家萍儿最聪明,谁也比不上。”谷萍儿嗯了一声,轻轻打个呵欠,慵懒道:“好困呢!”白湘瑶道:“那就睡吧!”谷萍儿道:“我要枕在你怀里睡……”白湘瑶道:“你这么大了……嗯,也罢,乖乖的,别淘气……”只听谷萍儿吃吃直笑,过了一会儿,再无声息。 陆渐心中疑团重重,呆了一阵,两步来到堂前,往里一看,胸口好似挨了一拳。里面设了一座灵堂,白布高挂,两侧堆满灵车纸马,灵堂正中,树立了一块灵牌,上面写着“不肖子谷缜之位”。 陆渐两眼一热,泪水夺眶而出,定定站在那儿,忘了身在何处。 泪眼模糊中,忽听有人叫唤,陆渐转眼望去,施妙妙一身丧服,站在不远,望着自己,神色诧异。白湘瑶坐在远处,怀里抱着谷萍儿,两人也是一身丧服,映着摇曳烛火,格外光白刺眼。另有几个东岛女眷,并排而坐,也都盯着陆渐,眼里带着疑问。 “陆渐!”施妙妙皱了皱眉,“你来干什么?”陆渐抹了泪,轻声说:“我追一个人,进了这个宅子,你们……怎么在这儿?”施妙妙黯然道:“这是灵鳌别院,我们在此歇脚,顺道……顺道料理谷缜的丧事……”说到这儿,忽地泪涌双目,匆匆扭过头去。 陆渐呆了呆,漫步上前,拈起三炷线香,说道:“施姑娘,我想祭一祭他!”施妙妙心中惨然,看了一眼白湘瑶,见她神色木然,便道:“也好,谷缜生前朋友不多,你算是一个!” 陆渐持香叩拜,抬起头来,望着灵牌上的字迹,“不肖子”三字刺目惊心,不觉周身发冷。心想谷缜生前受尽冤枉,死后还要忍受污名,要不是害怕冲犯他的英灵,真想抓过灵牌摔个粉碎。 他竭力忍住怒气,起身问道:“施姑娘,谷岛王呢?”施妙妙黯然道:“自从设好灵堂,岛王一直呆在书房!” 陆渐沉思一下,又问:“除了岛王,宅院里还有别的男子吗?”施妙妙说:“叶尊主、狄尊主还有赢爷爷都在,不过赢爷爷今早出门去了。咦,你问这个干吗?” “赢万城……”陆渐咽了一口唾沫,“他死了!”施妙妙失声惊叫:“什么?”其他人也纷纷掉头望来,神色十分惊怖。 陆渐说道:“他被人用鸟铳暗算,我追踪凶手来此,失了他的踪迹!我疑心这凶手出自东岛,也住在这所别院!”施妙妙心乱如麻,叫道:“不好,这件事我得告诉岛王……”话没说完,大门外传来车马之声,紧跟着,两个仆童挑着气死风灯,引了一个素衣妇人进门。陆渐望见妇人,不由冲口叫道:“沈夫人!” 商清影看了陆渐一眼,目光十分愁苦,她双目红肿,似乎刚刚哭过,一身素缟白衣,却是新裁的丧服。她的目光转向堂中,落在那块灵牌上面,身子如受雷击,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施妙妙手忙脚乱,上前轻声说道:“商姨,您……”商清影伏在地上,身子簌簌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抬头望着施妙妙,眼里闪过一丝迷惑,迟疑道:“你……你是妙妙?”施妙妙说:“商姨,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吗?”商清影惨笑一下,说道:“你的眉眼,与施大哥挺像!”施妙妙低下头去,泪珠无声滴落,地上多了几点湿痕,口中轻声说:“商姨,你来看谷缜的么?” 商清影徐徐起身,定定地望着灵牌,喃喃说道:“是啊,我来看他!我真是天底下最差劲的母亲,我让他来到世间,却没担起过做母亲的责任。如果……如果我不离开他,他也不会含冤枉死!” 灵堂里起了一声低呼,施妙妙叫道:“含冤枉死?什么意思?”商清影转向她,惨然一笑:“没错,缜儿是冤死的!”施妙妙叫道:“商姨,你不知道,谷缜他伤了白姨,污辱了萍儿,还勾结倭寇……”商清影目光一寒,盯着施妙妙,一字字地说道:“你住口!” 施妙妙一呆,朱唇微微颤抖,再也说不下去。商清影转过身子,死死盯着白湘瑶。白湘瑶放下女儿,挺身微笑,一瞬不瞬,与商清影默然对视。 商清影胸口起伏,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长吐一口气,缓缓说道:“白湘瑶,我知道,你恨的是我,要杀要剐,你应该冲着我来。为什么?为什么要陷害我的儿子?” “你别血口喷人!”白湘瑶眼如秋水,脸上笑意更浓,“商清影,我知道,你死了儿子,心里难过。不过,凡事得讲一个理字,你说我陷害谷缜,可有什么凭据?无凭无据,可别信口胡说!” “我当然有凭据!”商清影冷冷道,“梁上君什么都告诉我了!” “梁上君是谁?”白湘瑶的眼里闪过一丝困惑。 “他是缜儿的朋友!”商清影极力压抑愤怒,嗓子一阵阵发抖,“他说,你淫乱无耻,与四大寇勾搭成奸,一心消灭东岛。他还说,你见缜儿年少有为,怕他登上岛王之位,故意让四大倭寇给他写信,再按信上所说劫掠百姓,从而嫁祸给缜儿,好让神通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商清影顿了一顿,微微咬牙,“白湘瑶,我早就看出你水性杨花,心肠歹毒,只没想到,你这么狠心,设下这样恶毒下流的圈套,不惜拿女儿的贞操做棋子。你……你难道就不怕死了堕入十八层地狱,千秋万古,永不翻身吗?” 商清影性子温婉,可是为人轻信,一见谷缜灵位,深信梁上君所言不虚。她心怀丧子之痛,近乎于神志错乱,一时越说越气,满腔恨怒全都发泄在白湘瑶身上,至于证据确凿与否,根本不加理会。白湘瑶的脸色红了又白,沉默时许,冷冷说道:“商清影,你是神通的前妻,我敬你三分,可你仅凭一面之词给我定罪,敢问这天底下还有公道吗?” “公道?你也配说公道?”商清影声音一扬,“神通娶了你,真是瞎了眼!” “商清影!”白湘瑶双目大睁,惨白的肌肤下青筋凸起,“你别欺人太甚!” “别当我不知道!”商清影满心伤痛,除了报复对手,再无别的念头,“白湘瑶,我嫁给神通以后,你还千方百计地勾引他,你对自己的丈夫又凶又悍,却在神通面前撒娇弄痴。你抛眼风,露肉儿,恨不得脱光了黏在他身上。你把我当成了瞎子聋子,你让萍儿拜神通做干爹,拉着他的袖子,直勾勾地盯着他说:‘可惜啊,这孩儿姓谷该多好?’白湘瑶,你说出这种话,真是下贱无耻。我那时忍了又忍,可你得寸进尺,你当我真是怕了你吗?白湘瑶,你少做梦了,我不过是可怜你罢了,只因为从头到尾,谷神通都没喜欢过你,就连你的一根头发,他也没有看在眼里!” “商姨!”施妙妙忍不住叫了起来,可是商清影正眼也不瞧她,她的眼里只有白湘瑶,她认定这个妇人害死了儿子,为给谷缜报仇,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其余的女眷发出窃窃私语,商清影说的事情,都是从所未闻的秘辛。施妙妙心里明白,用不了多久,这些事就会传遍东岛。她满头是汗,极力想要阻止,可又无能为力,她转眼一瞧,忽地心往下沉,白湘瑶站在那儿,脸色惨白如死,两只眼睛布满血丝。 “商清影!”白湘瑶幽幽开口,“你儿子死了,我心里真高兴啊!”施妙妙一愣,失声叫道:“白姨!”白湘瑶并不理她,赤红的双目,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情敌。 “白湘瑶!”商清影冷笑一声,“你高兴什么?你也疯了女儿!”陆渐心向下沉,一转眼,却见谷萍儿已经醒了,两眼望着这边,眼神三分好奇,七分茫然,她的神态不同以往,眉梢眼角,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痴气。 “商清影!随你怎么说,我心里就是高兴!”白湘瑶脸上带笑,一半癫狂,一半欢喜,眼底深处,更有一种冰冷刺骨的东西,“我的女儿是自己疯的,你的儿子,呵,却是我一手毁掉的!” 施妙妙应声一颤,身子微微哆嗦。她隐约猜到了什么,可又不敢确信,她死死盯着白湘瑶,一颗心渐渐冷了下来。 “白湘瑶!”商清影捂着胸口,呼吸一阵急促,“你……你终于承认了!” “承认了又如何?”白湘瑶阴沉沉一笑,笑意说不出的癫狂,“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你又哪一点儿比我强?你又软弱,又愚蠢,根本就是个窝囊废!谷神通喜欢你,那才真是瞎了眼!我承认,你生了个一等一的好儿子,又俊俏,又聪明,天底下没人比得上,可他越出色,我就恨你越深。凭什么?你会为神通生出这样的儿子,凭什么我不是他的母亲?你夺走了我的神通,还为他生了个好儿子,只为这一件事,我就与你不共戴天。我本想把你毒死,可你真是命大,紧要关头,沈瘸子带走了你,也把神通还给了我。 “我本以为老天有眼,一切都会回到我的手里。可是,谷缜那小子天天跟我作对,我一看到他,就会想到你。神通对你无法忘情,他看我的眼神,总是那样陌生。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我的心里只有恨。我要报仇,我要让你痛苦难忍。没错,我勾结了倭寇,我陷害了谷缜,我要最爱你的丈夫,杀死你最心爱的儿子,我要你尝尽人世间最大的痛苦,我要你死了以后,三魂七魄也不得安宁!” 十多年的怨毒一气吐出,白湘瑶如释重负,发出一阵银铃似的狂笑。 商清影盯着白湘瑶,脸色死白泛青,忽地眼前一黑,向后倒了下来。她的身子还没落地,身边忽地多了一人,宽袍大袖,满面愁容。 白湘瑶如被针刺,向后微微一缩,忽又挺直腰背,厉声笑道:“谷神通,你终于来了!” “阿瑶!”谷神通沉默了一下,幽幽说道,“我一直怀有疑心,可是始终不愿相信。” 白湘瑶冷冷道:“是啊,一切都是我干的,我陷害了谷笑儿,害你亲手杀了儿子。谷神通,人说你是东岛之王、天下无敌。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懦弱狠毒的无耻小人,从头到脚还不如一个狗屁。” 这番话惊世骇俗,灵堂里起了一阵惊呼。叶梵和狄希闻讯赶到,听了这话,叶梵不禁大喝:“白湘瑶,你这个疯婆子!”他纵身欲上,谷神通一扬手,将他拦在身后。 白湘瑶骂完,捂着脸笑了一会儿,放手说道:“谷神通,我骂你懦弱狠毒,你服不服气?”谷神通冷冷道:“你说什么也行!”白湘瑶道:“你不服?好啊,我来说给你听!商清影跟沈瘸子跑了,你连屁也不敢放一个,这叫不叫懦弱?” 谷神通沉默不语,白湘瑶又道:“我嫁给你,你却让我独守空房,这叫不叫狠毒?既懦弱,又狠毒,你算不算无耻小人?” 谷神通叹道:“这些年我对你不起。那时你文君新寡,一心嫁我,我本想娶你之后,或许忘掉清影。唉,谁知道,我怎么也忘不掉她,不但害了你,更害了缜儿,千错万错,一切在我!” 白湘瑶呆了一下,喃喃说道:“怎么也忘不掉她……怎么也忘不掉她……”忽地凄声惨笑,笑了一会儿,揪住胸口喘息道,“谷神通,难道你不知道?我打小就喜欢你,一心想做你的妻子。我嫁给童啸那个蠢材,只因为万归藏来了,东岛破了,我以为你也死了。那时间我孤孤单单,没有男人护着,根本活不下去……”说到这儿,她惨然一笑,声音里透出一股恨意,“可是,你又回来了!你为什么回来?你若死了,我就能跟那个蠢男人白头偕老,过得无忧无虑。” 谷神通叹道:“童老弟为人不坏……” “呸!”白湘瑶啐了一口,“他一个蠢材,连你也不如,叫他向南,他不敢向北,叫他向东,他不敢向西。他若有半分血气,哼,我也不会毒死他了……”谷神通身子一震,脱口叫道:“你说什么?”白湘瑶咯咯笑道:“我毒死了他,你没听见吗?”其他人都变了脸色,谷神通怔了怔,摇头道:“不对。童啸死时我瞧过,他死于心病,并非中毒。” “叫你看出来,那又算什么本事?”白湘瑶冷冷一笑,“告诉你吧,那蠢材爱喝茶,最爱滇南的普洱,我每天睡前给他泡一壶,茶里下了一点儿‘糊涂散’。‘糊涂散’本来无毒,但若服药后合欢行房,就会慢慢侵蚀男子心脉中的阳气,日积月累,必死无疑,死后还瞧不出任何痕迹。这么一天一壶,喝完了茶,我便与他欢好,哼,真是便宜他了。过了三个月,那蠢材就糊里糊涂地死了,死前还流着泪谢我嫁他,呵,你说好笑不好笑?” 谷神通脸色铁青,半晌方道:“什么时候下的毒?”白湘瑶反问:“商清影什么时候离开的东岛?”谷神通举头望天,眼里闪过一抹痛色:“是我害了童老弟。更可恨的是,我竟鬼迷心窍地娶了你!” 白湘瑶冷笑一声,说道:“你娶了我,好好待我也就罢了,可你从没当真陪过我一天。新婚之夜,你压根儿没进洞房,在书房里喝得烂醉如泥……我知道,你心里念着商清影,一时过不了那道坎儿。本想日子一久,我温柔待你,你终归把她忘掉。没想到第二天,你借口修炼神通,不近女色,搬到了岛后的石室,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哼,你们这些臭男人,我算是看透了……” 这些秘事,其他的东岛中人也是第一次听说,以往只见白湘瑶温情款款,谷神通笑脸相迎,还当二人恩爱有加,不料两人结婚多年,居然不曾同床共衾。 谷神通叹道:“此事错在谷某,你大可向我报复,又何必加害缜儿?”白湘瑶古怪一笑,冷冷说道:“你那么高的武功,又不与我同房,我想要害你,又哪儿有机会?谷缜那小子自作聪明,武功平平,收拾起来自然容易。” 谷神通摇头道:“你害了缜儿不打紧,这么一来,却又害了萍儿。” “不错。”白湘瑶冷笑一声,“我疯了女儿,是我活该。你亲手杀了儿子,却又是什么滋味?” 谷神通还没回答,忽听有人笑道:“那滋味妙不可言,白湘瑶,你想不想试一试?” 白湘瑶应声变色,举目望去,门外姗姗走来一人,身穿布衣,头戴斗笠,人未到,笑先闻。白湘瑶的脸色惨白透灰,呆呆瞪着那人,结结巴巴地说:“你……你……” 这时商清影苏醒过来,见了那人,冲口而出:“梁上君!”再一抬头,看见谷神通,不禁浑身一颤,眼前一阵晕眩,尽力直起身来,涩声道:“神通,你……” 谷神通看她一眼,苦笑道:“清影,你好!”商清影倒退两步,脸上闪过一抹嫣红,微微张了张嘴,可是终究没有出声。 “白湘瑶!”梁上君语中带笑,“你的脸色挺难看啊!我知道了,你昨晚一定打牌输了钱,要不然,就是喝了童啸的普洱茶,听说那玩意儿滋味十足,可以壮阳催情,改天你也请我喝两杯?” 白湘瑶的身子簌簌发抖,好似秋风中抖瑟的残叶。谷神通叹了口气,忽道:“缜儿,得饶人处且饶人!” 梁上君哈的一笑,伸手挑开斗笠,刹那间,灵堂上惊呼四起。陆渐只觉脑子一热,不由得一蹿而出,紧紧搂住那人,大声叫道:“谷缜!谷缜!你没死?你没死……”眼眶一热,激动得流下泪来。 “我当然没死!”谷缜微微一笑,“我死了,你的好晴儿可就嫁人了!”陆渐狠狠给他一拳,骂道:“你没死,也不告诉我一声?”谷缜摇了摇头:“陆渐,你太老实,不会作伪,告诉了你,这出戏可就唱不成了!” 陆渐叫道:“我明明看见……”他一指谷神通,“他一掌拍在你头上!”谷缜笑道:“那也是唱戏!”陆渐完全摸不着头脑:“可是,可是……”谷缜笑道:“他为什么不杀我?”他深深看了谷神通一眼,“他信不过别人,可他信得过你!” “我?!”陆渐手指鼻尖,十分困惑。谷缜点了点头:“不错,你肯为了我与他一决生死,让他起了许多疑惑。他思量再三,不但没有杀我,还放手让我洗脱冤屈。陆渐,如果没有你,谷缜早已不在人世了!” 陆渐的心中忽惊忽喜,转眼看向谷神通,后者苦笑一下,默默点了点头。陆渐心头火热,忍不住叫道:“谷岛王,我……”话一出口,嗓子微微堵住了。 “缜儿……”商清影望着儿子,半笑半哭,“你……你既然没死,又为什么对我说那些话?” “那也是一出戏!”谷缜正眼也不瞧她,口气十分冷淡,“白湘瑶心机深沉,世间少有。这天底下,只有两个人能激她发怒,一是我爹,一个是你。这样的事情,我爹不会去做,可你为人轻信,爱子成狂,你为了沈秀,不怕“大金刚神力”,敢于当众打骂陆渐。反过来,一旦知道我被白湘瑶所害,你又会怎样呢?呵,你一定会使尽解数,痛揭她的伤疤。你是她毕生的情敌,你骂她一句,胜过他人千言万语。白湘瑶再有耐性,也势必按捺不住。可惜啊,她跟你抢男人,处处落在下风,要想反击于你,除了陷害我的阴谋,简直别无夸耀之事!”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目光投向一侧:“白湘瑶,我真得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死一次,我不死这一次,也请不来商清影,商清影不来,我这冤屈也就永沉海底了!” 灵堂里落针可闻,白湘瑶闭上双眼,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谷缜,你比你爹厉害。你的心更狠更决,一旦出手,不留余地。我知道,这世上,你最恨的人是商清影,可是,为达目的,她也成了你的棋子。很好,很好,败给你,我败得不冤!不过……”她睁开眼睛,静静打量谷神通,“我想问你一句。你,是否从头到尾,根本不信谷缜有罪……” 谷神通迟疑一下,略略点头,白湘瑶凄然一笑,问道:“为什么,为了商清影?”谷神通默不做声。 “很好!”白湘瑶点了点头,“谷神通,你做得很好。不过,你如果以为东岛内奸只我一个,那就大错特错了!” “还有谁?”谷缜冷冷道,“使鸟铳的人是谁?”白湘瑶目光一斜,嘻嘻笑道:“我说是施妙妙,你肯不肯信?”谷缜一愣,转眼望去,施妙妙应声一颤,似从噩梦中醒来,她忽地向后一跳,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哭,跟着跌跌撞撞,捂着脸向外跑去。 谷缜怒火中烧,厉声道:“白湘瑶,你血口喷人!”白湘瑶咯咯娇笑:“我说的千真万确。施妙妙就是东岛内奸,东岛内奸就是施妙妙,她如果不是心虚,干吗这样逃走?她与我一样,跟倭寇勾搭成奸,无所不为,你把她当成天上的仙子,其实啊,到了男人面前,她比我白湘瑶还要淫,还要浪,还要不知羞耻……” “啪”,谷缜纵身上前,抽了她一记耳光,白湘瑶身子一晃,嘴角流出一股黑血。 谷神通脸色一变,冲口叫道:“阿瑶……”晃身将她抱住,运掌渡入真气。白湘瑶微微苦笑,扬起手来,抚过他的脸庞幽幽叹道:“神通哥哥,来不及了!这是‘阎王丸’,见你的时候我就吞了……呵,我一点儿也不后悔,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好也罢,坏也罢,我全不后悔……” 谷神通口唇颤抖,终究没有出声,白湘瑶的身子渐渐僵冷,只余一抹诡笑,凝在眉梢眼角。 灵堂里的光阴仿佛停滞了,一阵悲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响声。 商清影迟疑一下,走向谷缜,轻声说:“缜儿……”谷缜不待她说完,冷冷道:“你可以走了!”商清影一呆,整个人仿佛成了空壳,悄然低头转身,默默向外走去。 “陆道友!”谷神通忽地开口,“谷某家事未了,相烦代我送沈夫人一程!” 陆渐点了点头,走出别院,跟上商清影的马车,穿过郊野,一直送到得一山庄。商清影掀开帷幕,走下车来,她的心情平复了少许,对陆渐说道:“今日我情急失态,实在抱歉,秀儿作恶多端,让人万分失望。后来我才知道,姚小姐与你本是一对佳偶,秀儿趁虚而入,横刀夺爱,害你们劳燕分飞,吃了许多苦头。我身为母亲,教子无方,还望足下见谅!”说罢欠身施礼。 陆渐不便搀扶,只好闪到一边,支吾道:“沈夫人,没什么,我……我……”不知怎的,他对这妇人总是无法心生怨恨,每次相见,反倒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亲近,这感觉十分古怪,陆渐想来想去,总也想不明白。 商清影闷闷不乐,转身走进庄门,陆渐望她背影消失,心底生出一丝凄凉。 “陆爷!”忽听身后有人叫唤,陆渐掉头一看,迎面走来两人,手牵马匹,笑容可掬,正是大闹沈秀婚礼的张甲、刘乙,梁上君是谷缜,这两人自也是他的属下了。 两人见了陆渐,双双拱手施礼。陆渐匆忙还礼。张甲笑道:“陆爷,谷爷有请!”陆渐心中激动,翻身上马,三人疾驰数里,遥见一片柏林。密林幽处,隐约可见一所精舍,舍内灯火融融,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刘乙手指精舍,笑道:“谷爷就在里面。”陆渐下马入林,走近精舍,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你是谁啊?我要妈妈,还要哥哥!”说话的正是谷萍儿。 只听谷缜说:“我就是你哥哥。”谷萍儿说:“才不是,哥哥那么小,你这么老,才不是呢。” 陆渐推门进屋,只见谷缜与谷萍儿相对而坐。谷萍儿撅起小嘴,一脸迷惑,谷缜勉强笑了笑,柔声说:“萍儿,你闭上眼睛。”谷萍儿微一迟疑,闭上双眼,睫毛又长又密,宛如两面漆黑的小扇。谷缜默不做声,轻轻抚过她的鬓发,谷萍儿的身子一颤,失声叫道:“哥哥,哥哥……” 谷缜默默将她搂在怀中,谷萍儿眼里的泪水不绝流下,反手抱着谷缜,喃喃道:“哥哥,真的是你?萍儿好怕,妈妈不见了,你也不见了,萍儿好怕!”说着张开眼睛,冲着谷缜打量,好奇说道,“奇怪了,你的样子不像哥哥,可你抱着我,感觉就和哥哥一样。” 谷缜笑道:“那是什么感觉?”谷萍儿歪头想想:“暖暖的,软软的,让人心里舒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谷缜,灯火掩映下,双颊泛红,艳若春桃。谷缜问道:“萍儿,你想什么?”谷萍儿抿嘴笑道:“你生得真好看,比爸爸还好看,”咯的一笑,挣开谷缜,一溜烟奔进里屋去了。 谷缜望着她怔怔出神,陆渐上前问道:“她的病还没好?”谷缜默默点头。陆渐又问:“你有什么打算?”谷缜道:“她为了我心智丧乱,我自要照顾她一生一世。”陆渐道:“理应如此。令尊呢?” 谷缜一摆手,冷笑道:“不要说他,我不爱听。”陆渐呆了呆,又问:“那么施姑娘呢?”谷缜皱眉道:“陆渐,你一见面,怎么就泄我的气!”陆渐苦笑道:“施姑娘误会了你,心中一定过意不去。”谷缜冷冷道:“她欠足了债,就想一走了之?哼,她这叫做欠债私逃,哪一天我逮住她,非让她连本带利偿还不可。” 陆渐道:“她走的时候,你为何不拦?”谷缜不耐道:“不说这个。陆渐,你是否见过我师父?”陆渐道:“你怎么知道?”谷缜道:“我去过南京宫城,不见了树下的铁盒。”陆渐从怀中取出财神指环和传国玉玺,放在桌上,又将先后的遭遇说了。谷缜起初大感有趣,渐渐面色凝重,等到陆渐说完,忽道:“陆渐,你知道那‘老笨熊’和‘猴儿精’是谁吗?”陆渐道:“他们本事很大,想也不是无名之辈。” “不是无名,而是大大有名。”谷缜紧锁眉头,若有所思,“‘老笨熊’是山部之主‘石将军’崔岳,‘猴儿精’是泽部之主,‘陷空叟’沙天河。” 陆渐吃惊道:“无怪‘猴儿精’和沙天洹很像,原来他二人是兄弟。可是……”他心生疑惑,“西城二部之主,为何要害你师父?” 谷缜来回踱了两步,忽在墙上一拍,大声说:“陆渐,我们犯了一个大错。” 陆渐吃惊:“大错?”谷缜道:“我师父,他……也许是……”他摆了摆手,忽又说:“这件事不说了!陆渐,你知道么?明晚将有一场大战!” “大战?”陆渐呆了呆,“谁跟谁?”谷缜道:“东岛与西城,时间申酉时分,地点南京紫禁城!”陆渐吃惊道:“不是九月九日吗?”谷缜叹道:“风君侯要救仙碧,不肯久等,正好八部之主齐集南京,所以提前论道灭神!” 陆渐一时默然,心想如果宁不空前往,或能得到祖父的消息,可在禁城决战,实在匪夷所思。正想着,他心生警兆,一转眼,冲口而出:“谷岛王!” 谷缜猛可回头,只见谷神通静悄悄站在门前,谷缜脸一沉,厉声叫道:“你来做什么?” 谷神通皱起眉头,缓缓说道:“你为什么带走萍儿?”谷缜大声说:“她为我发了疯,我要照顾她一辈子!”谷神通涩声说:“这么说,你要离开东岛?” 谷缜点头道:“过了今晚,我要带着萍儿远走绝域,今生今世,再不回来!”陆渐大吃一惊,望着谷缜目定口呆,难道说,谷缜邀他前来,竟是为了诀别。 “谷缜!”谷神通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恨我!”谷缜哈的一笑,声音冷淡如冰:“我哪儿敢恨你?谷神不死,东岛不亡,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谷神通深深看他一眼,目光一转,忽又落在陆渐身上,审视片刻,皱眉道:“陆道友,你近日可曾见过什么人?” 陆渐奇道:“岛王这话怎讲?”谷神通淡淡说道:“你不知道吗?有人暗算于你,在你体内种下了一个极大的祸胎。” 陆渐与谷神通交过手,深知“天子望气术”洞悉天地人三才之气,他这么说必有道理,可是运气内视,并无不妥。谷神通忽道:“这样看不出的。”一晃身,呼地运掌拍来。 这一掌来如天坠,陆渐慌忙挥拳抵挡。拳掌未交,谷神通招式忽变,化掌为指,点向他的胸口。陆渐右臂一拦,左掌横扫而出。 顷刻换了数招,拳掌并无交接,一边的烛火不偏不倚,燃烧如初,两人的劲风全都凝于指掌,一丝一毫也未泄出。陆渐只觉谷神通招招夺命,不经意间,也将“大金刚神力”发挥到极致。斗到十招上下,陆渐忽觉奇经八脉中,各自蹿起一股真气,八股真气,就有八种滋味,轻重麻痒酸痛冷热,变动不居,上下无常,仇敌一样互相攻战。陆渐气机受阻,眼望谷神通一掌飞来,自己的拳势却停在半空,说什么也送不出去。 这时间,谷神通一晃身,退回门前,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陆渐缓过一口气来,“大金刚神力”所至,八股真气陆续缩了回去。 这情形十分古怪,陆渐百思不解,只听谷神通说道:“陆道友,你体内的祸胎叫做‘六虚毒’,隐藏于奇经八脉,平时循环相生,与你自身的真气同化,但一遇上真正强敌,功力催发至尽,就会突然发作。那时八劲紊乱,自相冲击,终至于真力受阻,大败亏输。” 陆渐心念数转,猛可想起一个人来,失声叫道:“是他……”谷神通接口道:“那人是否高高瘦瘦,左眉上有一点朱砂小痣?”陆渐听他所说与若虚先生一模一样,心中惊疑,连连点头。 谷神通目光凌厉:“他在哪儿?”陆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谷神通又问:“你怎么被他种下六虚毒的?”陆渐把脱劫的事情说了,愤然道:“我一心帮他,他为何还要害我?” “天意!天意!”谷神通苦笑摇头,“那人的天劫,只有两个法子可以解脱。一是终身不用武功,二是把心魔一分为二,分由两个人承担。这‘分魔’之法千难万险,必须适当人选,才能代他承受那一半的心魔。此人神通盖世,所生的心魔天下无双,寻常高手与之遭遇,势必随他入魔。唯有‘炼神’高手,心志坚圆,百魔降伏,方能助他成功。炼神高手数目有限,除了他自己,鱼和尚算一个,老和尚圆寂已久,当世‘炼神’高手,只有你我二人。我与他仇深似海,自然不会帮他,原本他生机已绝,不料你一念之仁,助他逃出了生天。” 陆渐听到这里,隐约猜到几分,不觉心跳加快,忍不住问道:“谷岛王,那人到底是谁?” 谷神通看他一眼,冷冷说道:“他是我平生死敌,我这‘谷神不死’的绰号,也是拜他所赐。” “万归藏!”陆渐冲口而出,一边的谷缜,也是应声一颤。 谷神通不以为意,笑笑说道:“陆道友,你也无须担心。圣人云:‘坚强处下,柔弱处上’,天道自来不爱强大,反倒眷顾弱小。万归藏深谙天道,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恩将仇报,在你奇经八脉中种下‘六虚毒’,呵,足见他也很心虚呢!” 陆渐皱眉道:“他心虚什么?”谷神通道:“万归藏与我炼神之时,均是年过三十。你年方弱冠,就已登堂入室,假以时日,必是他的劲敌。此人杀伐决断,冷酷无情,若非自顾身份,又感你御劫大恩,只怕脱劫当时,就不容你活命。据我私心猜测,他当时虽不杀你,也要防范于将来,这才将‘六虚毒’种在你体内,来日你若与他为敌,交手之际牵动毒气,必然死在他手里。” 陆渐听得头皮发炸,心想万归藏满手血腥,此番出世,不知又有多少人丧命。他无心铸下大错,越想越是自责,抬头说道:“谷前辈,‘六虚毒’有法子破解么?” 谷神通点头道:“道心唯微,无法不破,有了六虚毒气,就有破它的法子。”说到这儿,他微微皱眉,陆渐见他似有难处,忙道:“什么法门,还望前辈相告。” 谷神通叹道:“所谓六虚毒,本是万归藏修炼的‘周流八劲’,这八种真气互相生克,能伤敌,也会伤己。万归藏练成‘周流六虚功’,自有能为驾驭八劲,别的人不知其法,‘八劲’入体,自相攻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万归藏若要惩戒某人,只需将真气注入那人的经脉即可。因此缘故,破解的法子也很简单,你只需设法将奇经中的八道毒气找到,逼成一个气团,再找一个活人,以‘大金刚神力’逼入他小腹‘丹田’。毒气离身,六虚毒自然解了。” 陆渐迟疑道:“这个法子,岂不是损人利己?”谷神通说道,“你可去大牢里偷出一名罪大恶极的死囚,将真气渡入他的体内。”陆渐想了想,又问:“还有别的法子吗?”谷神通摇头道:“暂且没有。” 说完这话,他见陆渐还是犹豫,不禁苦笑一下,从怀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明日我与人决斗,不知生死存亡。这本书里载有一点儿心法,你是炼神高手,想必不难领会。” 陆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忽觉谷缜推他一把,只好伸手接过,拱手道:“多谢岛王,我参详过了,立马奉还!” “我活着再说吧!”谷神通轻轻一叹,目视谷缜,“你明天就走?” “与你无关!”谷缜声音低哑。 谷神通沉默一下,低声说道:“明天,我就不送你了!”谷缜冷冷道:“求之不得!”谷神通面露苦笑,漫步走出门去。 陆渐忍不住问道:“谷缜,你真要离开中土?”谷缜默默点头。陆渐道:“可是谷岛王……”谷缜摆了摆手:“我累了,想睡一阵子!”说罢进了卧室。 陆渐拿起小册子,凑近烛火看去,不由大吃一惊。敢情书中所述,正是“天子望气术”,这心法内照精神,外窥玄机,谈虚说玄,极尽微妙,陆渐尽管到达“炼神”境界,仍觉难以领会。 看到夜深,进入卧室,谷缜早已睡熟,他躺在那儿,仿佛久绷的弓弦松弛下来,眉宇间透出一丝少有的疲惫。陆渐望着朋友,隐约感觉,尽管洗脱了冤屈,谷缜的活力也似乎用尽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谷缜方才起床,他无精打采,懒懒散散,与陆渐说话,也不过只言片语。陆渐几次劝说他与父亲和解,谷缜总是东拉西扯,只有面对谷萍儿时,他才露出几分笑意,尽力逗引少女开心。 一转眼已是下午,忽听车马声响,谷缜说:“来了!”拉着谷萍儿起身出门,陆渐跟在后面,出门一看,前面数辆大车,车边站了几个婢女仆人,为首的正是鱼传、鸿书,二人上前一步,冲陆渐行礼问安。 陆渐还过礼,鱼传又说:“谷爷,大船停在海边,现今出发,明早即可远航!” 谷缜点了点头,目光游离不定,他扶着车轮想了想,忽道:“陆渐,你送我一程好么?”陆渐叹道:“理所应当!” 两人上了车,并肩而坐,谷萍儿趴在谷缜腿上说说笑笑,一会儿倦上来,沉沉睡去。谷缜望着妹子,眼神复杂难明,掀开帷幕,马车一路向东,南京城的轮廓越来越淡,渐渐地看不清了。 夕阳向西沉落,林巅树梢染了一抹血色,车内暮光掠过,忽明忽暗,车中人的脸色也随之变换。 “陆渐!”谷缜忽道,“你说,今日一战,东岛西城,谁能胜出?”陆渐沉吟道:“谷岛王神通盖世,如果只有八部之主,也许不难胜出,只不过……”说到这儿,欲言又止。 “万归藏么?”谷缜望着车外,声音轻忽飘渺。陆渐稍稍迟疑,轻声说:“若虚先生真是万归藏,东岛只怕要落下风!” “下风?”谷缜摇了摇头,“万归藏一来,没有高下,只有生死!”陆渐苦笑道:“我看若虚先生,不似那么可恶……”谷缜忽一摆手,挑开帷幕,冲着车夫大喝:“掉转马头,速回南京!” 车夫一愣,旋风般转身,泼剌剌返回南京。陆渐又惊又喜,深知谷缜放不下父亲安危,决意参与论道灭神。 随着马车颠簸,陆渐的心情也起伏不定,暗想今夜一战,不知会有多少死伤,自己忝为鱼和尚的弟子,挫锐解纷,责无旁贷。 他立下决心,胸怀为之一畅,再看谷缜,紧锁眉头,似在沉思。两人均是一言不发,直到马车驶入城门。 来到沧波巷外,谷缜安顿好谷萍儿,发了一阵呆,忽道:“陆渐,我有事求你!”陆渐道:“怎么?”谷缜叹道:“我有什么不测,请你照看我妹子!”陆渐道:“别说那样的泄气话!谷岛王未必会输!” 谷缜默不做声,迈步向前。夜市正酣,华灯四映,车马辚辚,三三两两向秦淮河驶去。许多店铺都已打烊,铺子里拨打算珠的声响,结成一片细微的声浪。 申时刚过,天已暗了下来,身后外城的影子,仿佛一条逶迤的长龙,东西不见首尾。城头灯火烂漫,仿佛龙背上闪耀的金鳞,相形之下,前方的紫禁城阴森可怕,仿佛一只潜藏的饿虎,磨牙吮血,随时踊跃而出。 “陆渐!”谷缜冷不丁开口,“三国之时,诸葛亮曾说这南京石头城‘钟阜龙蟠,石城虎踞,此帝王之宅。’可他却忘了,早在数百年之前,始皇帝凿开了那条秦淮河,宣泄了南京的王气。只因王气不足,定都于此的王朝,大多仓促短命,东晋宋齐梁陈,均如昙花一现。南宋定都临安,反得苟延残喘。本朝的朱洪武不信邪,结果刚死不久,这座城池就被他的儿子永乐帝攻破了。”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幽幽说道,“陆渐,你相信天命么?” “我也不知道!”陆渐一生随命运沉浮,仿佛水中的鱼儿,几乎忘了水的存在。 谷缜看他一眼,微微苦笑:“自天机宫东迁以来,东岛历经三百余年,一如这座城池,纵然一时风光,始终无法长久,也许,老天已经对我们厌弃了!” 陆渐想了想,轻声叹道:“谷缜,你变了!”谷缜点头说:“是啊,我现在做什么都不得劲儿!”他抬眼望去,喃喃道,“这座城好静!” 陆渐应声抬头,不经意间,紫禁城已到眼前,一无火烛,二无守军,城门洞开,好似一张幽深大嘴。 两人走上玉带桥,跨过御水河,穿过城门,忽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若干禁军。陆渐伸手摸去,兵士的口鼻尚有呼吸,只是沉睡如死,他注入内力,但如石沉大海。 “别费力了!”谷缜冷不丁道,“那是‘北斗封神’。”陆渐吃了一惊,冲口叫道:“谷岛王制住了这一城的人?”谷缜环顾四周,淡淡说道:“紫禁城,睡着了!” “睡了?!”陆渐扫视四周,谷缜却已向前走去。月光从天洒落,越过两人身形,拖出细长缥缈的影子。一路走去,禁卫、太监、宫女、杂役,均如木偶泥塑,呆呆留在两边,有的坐,有的躺,有的站在那儿,发出清晰悠长的鼾声。 第十章 紫禁争雄 陆渐的心子咚咚乱跳,想象谷神通疾风席卷,鬼魅潜行,悄无声息间制住了这一城的男女,这一份神通手段,根本不是人间所有。他行走城中,仿佛置身于一场迷梦,前方树影摇晃,明月冉冉上升,一座大殿从黑暗中一跃而出,殿中的灯火活是怪兽的独眼,幽幽摇曳,若明若灭。 走上一溜石阶,步入一座广殿,一点阴凄凄的烛火,映照出朱栏玉砌。四壁布满金玉龙纹,尽管恢弘壮丽,偌大的太和殿中,却只坐了寥寥两人。 仙碧坐在尽头,木木呆呆,就与殿外的宫人没有两样。谷神通坐在龙椅上面,手托一只酒杯,漫不经意,独饮浅酌,望见二人,双眉向上一挑:“你们来做什么?” 谷缜看了看四周:“只你一个?”谷神通淡然道:“不够么?”谷缜看他一眼,冷笑道:“你要以一敌八?”谷神通沉默不答。谷缜声音一扬,语气中透出愤激:“你可真心虚呢?不错,你输了,还有叶梵、狄希,谷神通死了,东岛还在!” “谁说我会输?”谷神通斟一杯酒,徐徐饮尽,一阵风来,烛火忽明忽暗,他的面目模糊难辨,双眼藏在暗影深处,仿若寒星,幽幽闪烁。陆渐两次与他交手,此时见到,仍觉陌生,谷神通的身上,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空寂虚无,非但不可捉摸,根本不着边际,从那空洞之后跳出任何东西,陆渐都不会感觉十分惊奇。 “你来做什么?”谷神通望着儿子,“你应该在船上!” “我来……”谷缜面露嘲笑,“看一看你的下场!” “你也许会失望!”谷神通的嗓音里透着疲惫。谷缜微微冷笑,瞅了一眼龙椅:“这椅子,可是天子宝座!”谷神通淡淡说道:“那只是一把椅子,椅子就是给人坐的!” “你真当自己是天子?”谷缜语带讥讽。 “天子?”谷神通摇了摇头,“倘若老天有知,天下人不过都是朝生暮死的蝼蚁,帝王将相,终归尘土,这一片连云宫阙,也会化为一堆瓦砾。自诩为天子,不过是足够无耻!” “好大的口气!”谷缜的语气越发尖刻,“照你这么说,天下人谁还在你眼里?” “当然有人!”谷神通将一杯酒灌入口中。 “商清影?”谷缜冷笑一声,谷神通却没回答,目光投向宫门。 “咻”,风声掠空,白影晃动,一股白气注入大殿,近了时,却是无数纸蝶。左飞卿的身影在其中时隐时现,忽地连人带蝶,轻飘飘地纵上了大殿的横梁。人停了,纸蝶在动,化为一条长长的飘带,缠缠绕绕,射向龙椅上的谷神通。 谷神通端着酒杯,目光微微一斜,落向飘带某处。飘带忽地向右偏出,避开正面,绕向他的后背,谷神通目光再转,飘带随之转移,恍若一抹烟雾,忽聚忽散,总在他四周弄影,可是来来去去,始终在他身前三尺。 陆渐只觉奇怪,使出小册子上所载的望气术,凝神默察。左飞卿这一次出手不同以往,风劲逼成一束,纸蝶聚集成行,仿佛一口无形无状的绕指软剑,随心所欲,变幻无方。换了他人,势难抵挡,谁知谷神通端坐不动,每次目光所向,均是风劲薄弱之处。气机一旦看破,只消出手攻击,纸蝶势必瓦解。左飞卿也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不断变换风劲,操控纸蝶,使得破绽游移不定,好叫谷神通无从把握。可是天子望气,谈笑杀人,任由左飞卿千变万化,谷神通的目光总是抢先一步,看破他的气机,一招不出,就破了风部的神术。 陆渐越看越惊,再瞧左飞卿,脸色苍白,发际见汗,两只眼睛呆滞空茫,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绝望。 一声叹息,谷神通抬起手来,伸出食中二指,摘下一枚纸蝶,拈在指尖把玩,口中闲闲说道:“‘风神剑’重现西城,可喜可贺,但以谷某看来,君侯此剑,试炼未精,若有十年光阴,或许能与区区一较长短,今晚么……”他指尖一捻,纸蝶化为一团粉末。 左飞卿的一颗心沉入谷底,谷神通一眼看破了他的气机不说,又一语道破了这路神通的来历。这一路“风神剑”本是梁思禽所创,练成之后,飞沙走石,均可化为无形神剑。剑术千奇百幻,劲力凝于一点,出手无坚不摧,比起沉沙之阵更胜十倍。多年来,练成“风神剑”的风部高手不过两人,均是旷绝一代的高手,到了这一代,西城公认,能够练成“风神剑”的只有左飞卿。如果给他十年时间,练成这一路神通,不难与谷神通争锋。可是事关仙碧,左飞卿方寸大乱,一照面就使出了尚未大成的“风神剑”,尽管犀利变幻,可也多有破绽,一被强敌看破,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风君侯心中一乱,剑势也受波及,飘带似的风剑微微一斜,“嚓”,龙椅的扶手被削去了一段。 “啊!”陆渐轻叫一声,只见谷神通任由风剑擦身而过,身子纹丝不动,他一伸手,削断的扶手落入手心,跟着两眼一抬,看向对手,双眼明净无翳,宛如两眼深潭。 左飞卿与他目光一接,心头突地一跳,急要收回风蝶,可已迟了半步。谷神通一扬手,空中金光闪过,正中他的胸口。左飞卿如受巨锤,一口血箭夺口而出,整个人向后飞出。眼看摔在地上,忽听一声大喝,劲力从后涌来,来势虽快,却很柔和。左飞卿受这一托,稍稍稳住身形,但觉一阵风从旁掠过,虞照去如怒箭,左掌前推,右掌后出,搅起两道电龙,蓝白光照,映得谷神通的面孔如雪。 谷神通一皱眉,左手探出,闪电光中,修长的食指俨如白玉凝成。“哧”,指尖刺透电光,毫无阻滞,势如蓄满了势的弩箭,洞穿了虞照的右掌。虞照轻哼一声,左掌落向谷神通的右肩。谷神通的右拳抬起,后发先至,一拳破开电龙,击中了虞照的掌心。“咔嚓”,两人应声一震,虞照蹬蹬蹬连退三步,摇晃站定,右手无力垂下,左手的鲜血顺着指尖点点滴落。 “虞大哥!”陆渐纵身上前,虞照摆了摆手,扬声道:“我没事。”抬起受伤左手,“咔”的一声,把折断的右臂扶正,两眼直视前方,大笑道:“谷岛王,我这两掌还成么?” 谷神通一言不发,举起右手,手背焦灼发黑。虞照笑道:“好家伙,我本来只想逼你离座,没想到你会硬接我的‘雷音电龙’!” 谷神通笑道:“雷帝子的掌力,谷某却之不恭!”虞照大拇指一跷:“好汉子,冲你这句,你我当饮三百大杯!” “三百杯太少!”谷神通不动声色,“三百坛如何?”虞照笑道:“好啊,早听说岛王好酒,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可惜虞某人来得仓促,没带美酒!” “谁说没酒?”谷神通向角落处一指,虞照定眼望去,挨着墙壁,累累堆满酒坛,坛身镀金,泥封上均有朱红款铭。 虞照一愣,失笑道:“谷岛王想得周全,亲自带了酒来?” “过誉了!”谷神通也笑了笑,“不过就地取材、借花献佛罢了!” “这是……”虞照微微动容,“禁城里的御酒?”谷神通点头笑道:“今日论道灭神,论道在先,灭神在后,既是论道,岂能无酒?” “妙论!妙论!”虞照挑起拇指,啧啧连声,“这么多坛酒,想必把禁城的酒窟都搬空了吧?” 谷神通站起身来,拎起两坛,一坛丢给虞照,虞照伸手接过,泥封上的铭款赫然写着“洪武十三年”的字样。 “这一批御酒藏了两百年!”谷神通轻轻拍开泥封,“躲过了靖难之役的大火,留到今日,殊为难得!” 虞照哈的一笑,拍开泥封,痛饮一口赞道:“好酒!这盗酒的勾当,虞某人从小到大做过不少。没想到,岛王这样的大高手,也会干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事儿!” 谷神通喝了一口,冷冷道:“这酒是朱元璋的,此人专断独夫、暴戾不仁,喝他这几坛酒,算是看得起他!” “说得好!”虞照抹去嘴角酒水,“不过他驱逐鞑虏,也算有功于华夏!” 谷神通轻轻摇头道:“蒙古人不是东西,朱洪武也算不了什么功臣。蒙古人杀的是人,朱洪武诛的是心,八股文下,死了多少文人的精魂。元人祸乱,不过百年,八股取士,流毒子子孙孙!” “说得在理!”虞照声如洪钟,“八股取士,诚然荒谬,但这还不算朱元璋最大的过失!” 谷神通一扬眉毛:“愿闻其详!” 虞照笑了笑,大声说道:“朱元璋最大的过失,莫过于养了一群混蛋儿孙。自永乐帝以下,一代臭过一代,到了本朝,更是臭不可闻!” “有点儿道理!”谷神通叹了口气,“不过说起来,从古至今的皇帝,又有几个不是混账东西?盗天子之名,行独夫之事,虐民以逞,可恶透顶!” “好一句‘盗天子之名,行独夫之事’!”虞照放声大笑,“谷神通,你可把自己绕进来了。你的功夫里就有‘天子’二字,这又作何解释?” “这不过是他人的抬爱!”谷神通淡淡说道,“这功夫是我自创,本就没有名字,你高兴了叫天子,不高兴了,叫乞丐也没关系!” “痛快!”虞照一拍手中空坛,“谷神通啊谷神通,可惜你晚生了两百年,要不然,思禽祖师见了你,一定十分欢喜!” “是啊!”谷神通也将空坛抛开,幽幽叹了口气,“可恨我晚生了两百年,没有见到思禽先生!” “见了又如何?”虞照心生好奇。 谷神通抬头望天,眼里透出一丝怅然:“倘若见到先生,谷某必当为他牵马执鞭,甘为门下走狗!” “奇了!”虞照失笑道,“东岛之王也会尊崇我西城的祖师?” “尊崇?”谷神通徐徐摇头,“谷某从不尊崇任何人物!” “你方才说……” “我不尊崇人物,但我尊崇道理!”谷神通扬眉一笑,“抑儒术,限皇权,只凭这六个字,思禽先生,可当横绝古今!” “妙论,妙论!”虞照哈哈大笑,将手中一坛酒喝得一干二净,眯起虎目注视对手,“谷神通,我看你也是通达人物,你说,你要怎样才肯放了仙碧?” “这个么?”谷神通眯起双眼,“你喝得过我,我就放人?” “有意思!”虞照双目一亮,拍开酒坛泥封,“谷神通,打架你在行,这喝酒么,那可未必胜得过我!” “雷部之主,酒量无双!”谷神通漫不经心地一笑,“谷某不自量力,敢捋足下虎须!”虞照笑道:“好说,好说!” 两人谈古论今,一转眼喝了七八坛百年陈酿,他们似有天大肚量,数百斤酒水下肚,居然不知所踪。陆渐正觉惊疑,谷缜忽地轻声说道:“看脚下!” 陆渐低头一看,两人脚下涌出四股酒泉,汩汩漫向四周,只因烛火微弱,一时不易察觉。 两人喝罢一坛,又是一坛,转眼喝了千斤烈酒,虞照面孔殷红,两眼似要喷火,谷神通却是气色如常,嘴角一丝笑意,始终不曾散去。 再饮一坛,虞照长吐一口气,苦笑道:“谷神通,你还能喝多少?”谷神通笑道:“主随客变!”虞照挠了挠头,苦着脸道:“罢了,你是无底的漏斗,喝光了这里的酒,我也胜不过你!” 谷神通笑道:“这么说,你不救人了?”虞照一挺腰背,笑道:“谁说的?虞某打也打不过你,喝也喝不过你,不过有件本事,谷岛王可是望尘莫及!” “什么本事?”谷神通随口问道。 “拼命的本事!”虞照双掌一抡,“谷神通,接招吧!” 陆渐一边听着,热血尽沸,正要挺身而出,忽见谷神通反手一挥,仙碧浑身机灵,清醒过来,左瞧右看,忽地看见虞照,失声叫道:“你怎么来了?” 虞照应声泄气,垂手道:“谷神通,跟你打个商量,我用这条命换仙碧行不?” 仙碧浑身一震,盯着虞照,不知不觉,眼里浮起一抹水雾。谷神通也默默地看了虞照时许,忽地摇头道:“不行!” 虞照面涌怒气,忽又气贯双掌。谷神通再挥衣袖,仙碧应势起身,不由得向虞照撞去。虞照慌忙伸手揽住,但觉来势轻柔,再看仙碧,双颊染红,艳若桃花,双目凝注过来,恍若两点水晶。 “谷神通?”虞照呆望对手,神色不胜迷惘,“你这是什么意思?” 谷神通一言不发,徐徐坐下,两眼盯着地面,仿佛十分着迷。虞照循他目光看去,脸色忽地一变。两人化酒为泉,积水成洼,这时满地的积水,忽似活了过来,凝成笔直一线,直向谷神通冲去。 “水魂之剑!”仙碧低呼一声,声音里透出惊讶。水流应声变快,扑地溅开,化为千丝百缕,罩向谷神通全身。 谷神通抬起双手,十指如弹琴鼓瑟,向外轻轻挥洒。漫天水剑遇上指风,嗖嗖嗖向外溅出,没有一丝落在他的身上。 相持之际,水剑越来越细,悄然失去形质,化为丝丝雾气,雾气升腾弥漫,又凝结成了一团缥缈的水云。 “谷岛王当心!”仙碧冲口而出,“那是‘玄冥鬼雾’!”叫嚷声中,谷神通已被云雾笼罩,身影模糊起来。仙碧连连后退,心跳不觉加快,这鬼雾中蕴含水毒,稍微沾染些许,势必化为水鬼,谷神通湮灭其间,一定无法幸免。 “咻”,一溜火光飞来,“玄冥鬼雾”乃醇酒所化,遇火即燃,“砰”地化为硕大火球。 “呵!”烟光水雾中,谷神通的笑声又轻又细,火光摇曳变幻,忽地向前急飞。恍若蜕皮的灵蛇,谷神通从火焰中脱身而出,鼓起胸膛,尽力一吸,残存的“鬼雾”一丝不漏地钻入他的口鼻,四周清清朗朗,变回了原来额模样。 “咻”,又来两道火光,谷神通一扬手,火光掉过势头,斜向前飞,所过大殿通明,照出两道人影。一个手持弩箭,正是宁不空;另一个却是中年男子,瘦削匀称,面白无须,身披一件羽氅,漆黑发亮,尽是乌鸦羽毛。 “是他!”虞照不禁动容。仙碧也惊叫道:“他还活着?” 两团火焰去势舒缓,仙碧叫声一出,忽地快了数倍。宁不空凝立当场,动也不动,眼看火焰冲到,从他身后闪出一道人影,体态窈窕,撩人遐思,纤手向前一扬,“砰”,火光迸散,转眼烧尽。 羽氅男子不敢硬接,闪身向右跳开,立足未稳,忽听有人发笑,他掉头一看,谷神通如鬼如魅,来到近前,目光如水,冷冷望来。男子心头一跳,正要扬手,冷不防谷神通一张口,喷出一股浓白的雾气,男子始料不及,脸上挨个正着。这一股白雾本是“玄冥鬼雾”,谷神通吸入后以神通炼化,这时反转回来,男子的脸上刺痛麻痒,仿佛千百蜜蜂一起刺蜇,不由得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形如一只大鸟,如飞向后飘退,只是一个起落,脱出太和殿外。 “宁姑娘!”陆渐忍不住叫了一声,宁凝亭亭站在父亲前面,面孔素白无瑕,宛如寒夜里盛放的一朵幽兰。她应声看向陆渐,双眸蒙上了一抹淡淡的水烟。 “这位姑娘好功夫!”谷神通袖起双手,迈步走向宁凝,他每走一步,都似踏中人心。宁凝不觉额角渗汗,忽地一晃,倒退两步,刹那间,谷神通身子前倾,作势跃出。 “喝!”陆渐挺身而上,拳劲如山涌出,谷神通略略转身,封出一掌,陆渐浑身一震,向后弹了出去。不待谷神通转身,宁不空举起连弩,一发数箭。 谷神通并不回头,大袖向后一拂,火箭旋风掉转,反向宁氏父女飞去。 宁凝吃了一惊,下意识挥掌阻拦,谁知火箭射到半途,忽地拐了个弯,绕过她的掌风,直奔宁不空飞去。宁不空正要躲避,火箭砰然爆炸,声如霹雳,宁不空飞出丈许,落地时半身浴血,摇晃不定。 “天弧掌力!”虞照惊讶道,“谷神通,你学了沈瘸子的‘星罗散手’?” “不敢!”谷神通笑了笑,“谷某依样画葫芦,怎及‘西昆仑’的神通?”他口中说笑,右掌轻轻一拂,漫不经心地扫向宁凝。陆渐忍不住叫道:“岛王手下留情!”身向前纵,拳脚齐出。谷神通回掌抵挡,两人电光石火般拆了两招。宁凝上前夹攻,不防谷神通一旋身,食指飞出,仿佛灵蛇归窍,穿透她的掌风,点向她的“膻中”穴。宁凝应手而倒,陆渐又惊又怒,出手更快,大殿中两道人影乍分乍合,拳脚云飞电闪,几乎不容细看。 谷神通举手抬足,无一不指向陆渐的气机破绽。陆渐起初还有还手之力,渐渐只有躲闪之功,突然“啪”的一声,肩头挨了一掌,奇劲透体,半个身子几乎麻痹。他灵机一动,应掌摔出,双脚腾空乱踢,谷神通防他攻击下盘,纵身跳开。陆渐趁机向前一蹿,活是飞鱼出水,贴地抱起宁凝,伸手一探,少女尚有气息,忽见宁不空就在左近,叫声:“接着!” 宁不空伸手接过,微微一愣,陆渐还想再问祖父下落,谷神通纵身赶到,刷刷刷接连三掌,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陆渐步步后退,转眼到了柱子前面,他绕柱疾走,不防谷神通故技重施,又使出“天弧掌力”,接连绕过巨柱击来。陆渐一不留神,当胸中了一掌,整个人腾空飞出,眼看人影一闪,谷神通已到空中,欲要反击,又觉软麻无力。正焦急,咔啦啦一阵响,满地方砖冲天而起,聚成一道屏障,向谷神通迎面撞去。 “砰”,青砖化为漫天碎屑,落在陆渐身上,势如利锥尖刺。他缓过一口气,使个“神鱼相”,如龙如蛇,翻腾跃出,挺身看去,大殿里尘屑弥漫,地面无中生有,涌出冲天藤蔓,纵横盘绕,尖刺重叠,犹如万鬼吐牙,叫人望而心惊。 陆渐心神一凛,转眼望去,殿门前多了三人,月色掩映下,一个正是姚晴,在她左边,依次站立一个金发美妇、一名高古老者。姚晴见他看来,忽地面有愠色,狠狠扭过头去。 一阵狂风卷过,青雾无声消散,谷神通步子从容,踏过一片荆棘,所过藤蔓驯服,齐刷刷让开了一条道路。 “啪啪啪”,一切尖刺上面,迸出朵朵白花,花朵莹润如玉,饱吸了满地的醇酒,花蕊中吐出芬芳的酒气。金发美妇一扬手,白花飘零,花瓣漫天,仿佛向磁的铁针,直向谷神通飞去。 “天女花”受了对手真气吸引,紧贴对手身躯,手足四肢倒也罢了,一旦封住眼耳口鼻,势必成为聋子瞎子,任由“恶鬼刺”宰割。 谷神通抬起头来,舔了舔嘴唇,迎空呼出一口长气,那气息仿佛二月春风,柔和潮润,但又不可抗拒,天女花缤纷四散,如被一阵狂飙裹挟,冉冉飞向殿门前的三人。 “嚓”,屋顶破开一个窟窿,一座假山从天而落,半途砰然炸裂,化为千百石雨,大如栲栳,小似拳头,势头精准狠辣,声如雷霆下降。陆渐吃了一惊,欲要上前,可是体内那一股“天弧掌力”经久不衰,还在体内盘旋。他有心无力,眼睁睁望着谷神通湮没在一堆乱石中间。 忽听一声长吟,清亮如九霄凤鸣,跟着灰影闪动,形似一条游龙,在乱石中闪电穿行,突然灰影消失,屋顶上传来一声闷哼,一个庞大身影从天摔下,砸得地皮微微颤抖。崔岳灰头土脸,狼狈爬起,额角上破了一个口子,汩汩淌出血水。跟着又听一声大叫,陆渐听出是沙天河的声音,叫了一半,戛然而止。众人抬眼望去,透过屋顶破洞,只见星空幽蓝、明月在天,一束清辉缥缈射入,形如一支打磨光洁的长剑。 “呵!”门前人影一晃,谷神通大步跨入,手里提了一个瘦小老者。 “接着!”谷神通一扬手,沙天河颠三倒四地飞向温黛。仙太奴一纵身,轻轻接住,正松一口气,不料沙天河陡然变沉,重逾千钧,仙太奴胸口一闷,鲜血夺口而出。 这一招“羊头豹尾”出自当年的“穷儒”公羊羽(按:见拙作《昆仑》),将后劲藏于物体,接来甚轻,使人心生懈怠,跟着突然变沉,一举重创对手。谷神通此时武功,尤胜当年“穷儒”,尽管手下留情,仍叫仙太奴吃足了苦头。 “太奴先生,别来无恙!”谷神通语中带笑,双掌如白浪千叠,挥洒而出。温黛双掌一合,平地涌出无数根须,齐刷刷缠向谷神通的双足。姚晴一躬身,双掌按地,根须深处,又带出无数带刺藤蔓,菩提根,恶鬼刺,一善一恶,并排齐飞。 谷神通不闪不避,“千浪千叠手”前劲未消,后劲又至,重重叠叠,势揽天地,所过根摧藤断,化为漫天碎屑。姚晴躲闪不及,被掌风扫了一下,好似撞上了一面石墙,翻着跟斗飞了出去。正觉气血如沸,忽然身子一轻,落入他人怀里,姚晴不必去看,只闻气息,就知陆渐多事,也不顾浑身难受,狠狠推他一把,陆渐呆了呆,悻悻将她放开。 姚晴心忧师父师公,转眼望去,温黛双手狂舞,满地方砖涌起,结成层层障壁,正面抵挡谷神通的掌风。宁不空弩箭如飞,爆鸣震耳。崔岳也缓过气来,使出“石天雷”的神通,就地抓起大石,接连掷出。石块中蕴含“山劲”,半途发作,突然炸裂,棱角尖锐,去势惊人。 这三部之主,均是西城中的顶尖儿人物,三人联手,守如泰山之固,攻如天崩地陷.谁知谷神通徜徉其间,手挥目送,一应爆炸、石雨、方砖石壁,为他掌风牵引,渐渐聚合拢来,势如龙卷飓风,绕着他周流转动。月光之下,旋风青郁发白,卷来荡去,西城高手纷纷后退,人人望着青色漩涡,纷纷露出惊惧神气。 突然声如炸雷,飓风崩溃,尘屑四散,温黛身不由主,接连后退。崔岳的胸口恰似被攻城锤撞了一下,一张阔脸变成紫色.宁不空见机得快,退得最远,手握半张连弩,帽子不知所踪,披头散发,形同厉鬼。 飓风说去就去,就似从未有过,谷神通站在那儿,有如一尊雕像。对面的仙太奴无声凝立,两人四目相交,目光亮如星火,场上的气氛由动而静,众人纷纷屏息,大气不敢轻出。 仙太奴是温黛的丈夫,也是她的劫奴,所以仙碧不但练成地部神通,更继承了父亲的劫术“太虚眼”.太虚眼一旦使出,绝智乱神,使人疯狂。仙太奴的劫术胜过女儿多多,谷神通与他眼神相接,一时之间,似乎不能移开。 两人的目光越来越亮,脚下尘屑无风而动,凝若有质,越转越急,吹得众人衣发飘动。 “呵!”谷神通吐气开声,仙太奴应声一颤,脸色煞白如死。忽听谷神通叹了口气,说道:“太奴先生,生死相拼非我本意,你我还是罢手吧!” 仙太奴心中骇异,他这时劫术运足,别说开口说话,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但听谷神通言语从容,分明未尽全力,想到这儿,争胜的念头化为乌有,眼内奇光微微一暗。他的目光暗淡一分,谷神通的目光也暗淡一分,等到仙太奴眼里的神光散尽,谷神通也回复了从容淡泊的神气。 仙太奴长吸一口气,后退半步,抱拳苦笑:“谷岛王神通盖世,可惊可叹!” 西城众人听了这话,无不灰心丧气。谷神通赤手空拳,打得七部之主落花流水,反观其人,襟带潇洒,袍服俨然,气度不减当初,几乎毫发无损。 “还有谁来赐教?”谷神通声如金石,目光扫过大殿。沙天河忽地叫道:“谷神通,你想怎样?沙某武功不济,却不怕死!“ “沙部主会错意了!“谷神通淡淡说道,“东岛西城,对峙三百余年,死伤了无数豪杰奇士。谷某不自量力,今日决意解一解这个难题。现今诸位,均是西城一部之主,单打独斗也好,一拥而上也罢,但使胜过谷某,谷某立刻解散东岛,永不复起。各位如果败了,也请解散西城如何?” 六部之主面面相对,神态各式各样,沙天河咽了一口唾沫,扬声说:“这件事,我说了不算!” “那么西城八部,谁说了算数?”谷神通目光一斜,落向温黛。 八部之中,“地母”威望最高,山、泽二主虽为同辈,论及德望,仍是逊她三分。风雷二主是晚辈,火部与各部为敌,宁不空说话全无分量。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温黛身上,就连宁不空也转动两只眼窝,眉梢流露出焦灼神气。 温黛心中两难,谷神通一身武功可比天人,八部神通,无气不行,此人望气杀人,总能抢先一步看破众人的气机,因气制敌,无往不利。别说六部高手,即使天、水二部齐至,八人联手围攻,也是败多胜少,只不过,因此毁掉祖宗基业,似也说不过去。 沉吟未决,头顶传来一声轻笑,笑声又轻又细,可是温黛听来,却如朗朗晴空响起一声炸雷。其他人无不抬头,脸上流露出无比惊骇。 谷神通一抬眼,月光穿过头顶空洞,投下一条幽幽淡淡的长影,儒衫便帽,看似平常,可是一股无形压力,刹那间铺天盖地。 “呀!”宁不空轻轻叫了一声。他双目已盲,感觉却很敏锐,突然向后一跳,结结巴巴地说,“你……” “谁?”宁凝茫然询问。 “我!”屋顶那人轻轻回答。殿内众人,应声脸色霜白,沙天河喃喃道:“瘦竹竿儿!” 大殿里忽然多了一人,青衣小帽,身量甚高,面孔苍白瘦削,左眉一粒朱砂小痣。陆渐冲口而出:“若虚先生!”谷缜喃喃道:“师父!”温黛却深深吸了一口气,幽幽说道:“万归藏!” 来人又笑一声,狂风平地刮起,磅礴大力涌向四方,不但西城众人站立不稳,陆渐也不禁连退几步,靠上了一根巨大的圆柱。 大殿中央,只剩下两人。万归藏手足不动,身子轻摇轻晃,形似一竿修竹,在夜风中婆娑起舞,搅起无边的劲气。碎石、尘屑、纸蝶、残枝,还有侵染醇酒的泥土、四分五裂的方砖,一切有形之物,纷纷落入劲气,随之跳荡舞蹈。 气流一波波涌来,谷神通襟袖飘扬,俨然虚无幻影。突然之间,陆渐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气息。谷神通消失了,他的精神气魄,应着万归藏的气势向内收缩,凝如江心磐石,伫立激流之中,任由对手气势张扬,从他身边一一掠过。 地表起伏震动,陆渐的双脚微微发麻,身后的巨柱也在来回晃动,栋梁之间,发出吱呀呀的呻吟。 “你在炼虚?”万归藏的声音冷厉空茫,仿佛来自天外。 “那又怎么样?”谷神通的语调一如故往,懒散中带了几分倦怠。 “你想掏空自己?”万归藏嗤嗤冷笑。 “你要装满酒杯?”谷神通针锋相对。 “天地可不是杯子!” “你也算不上天地!” 两人机锋来去,气劲充斥大殿,旋转推挤,横冲直撞。谷神通以外,其他人均被逼到墙角柱下、陷入苦苦挣扎。 “呀!”姚晴突然发出一声尖叫。陆渐转眼望去,少女面红如火,两眼发直,口中大嚷大叫:“别喝药,妈,别喝那药……啊,快来人呀,快救我妈,她……她快要死啦……” 陆渐心中惊讶,凝神望去,发现她体内的气血沸腾乱走,反复冲击周身的经脉,势如洪流溃堤,行将破体而出。 陆渐心中一急,抢到姚晴身边,“大金刚神力”涌出掌心,将那气血强压下去。姚晴缓过一口气,神志稍稍清醒,发现身在陆渐怀里,又羞又气,想要挣脱,谁知身子其软入绵,使不出一丁点儿的气力。 陆渐游目四顾,一众西城高手,无不闭目盘坐,神情痛苦,观望他们体内的气机,无不跳动滚荡,很不平静。陆渐又吃惊,又担心,转眼看向谷缜,只见他背靠墙壁,呆呆盯着场上。 陆渐一转念头,恍然大悟,万归藏使出了“周流六虚功”,“周流八劲”与他同出一源,遇上了“周流六虚功”,好比小巫见大巫,别说神通施展不出,更被万归藏牵动气机,不可遏止。谷缜没有练过“周流八劲”,不与“周流六虚功”发生感应,尽管修为较弱,反而没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气劲越来越强,如山如城,向谷神通碾压推挤,冲击他的躯体,动摇他的下盘。谷神通随之摇晃,仿佛飓风中的一点孤灯,尽管外力增强,他的神气却越发空透,渐渐小无可小,缩成无形一点。这时间,陆渐呼吸一紧,隐隐感觉有事发生。 “咄!”谷神通的精气暴涨,势如千针万箭,从周身百穴中迸射而出,“哧哧哧”穿透了万归藏的劲气,活龙活蛇,如针如刺,避实就虚,在其中不住穿梭游走。 “无相神针!”万归藏一挺身,气势怒张。可已迟了,气针一发不可收拾,无隙不趁,无孔不入,生生不息,源源不尽。 神功大成以来,万归藏第一次陷入了守势。“周流六虚功”遇强越强,因应气针冲击,势如狂龙出海,穿房揭瓦,摇梁动柱,方砖片片离地,裹挟漫天黄瓦,可一冲近谷神通,又为气针击得粉碎,碎屑滚珠走丸,从他身边无声滑过。 谷神通洞悉天机,“无相神针”已入化境,胜过了当年的释天风(按:见拙作《昆仑》)。只随两人交锋,气针渐粗渐长,如绳索,似长缨,如千钧劲矢,似点钢长枪,连缠带绕,连守带刺,扼住了无坚不摧的龙头,缚住了周流天地的妖龙。万归藏尽管后招无穷,此时此刻,居然一招一式也发不出去。 万归藏的神通一旦使足,西城高手所受的苦头更大,体内翻江倒海,头顶白气如柱,面庞渐渐扭曲变形,眉宇之间透出癫狂。 一声凄厉惨笑,宁不空忽地跳了起来,凄声长叫:“方凝,你为什么不等我?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明天就回来,你好好带着孩子,我明天一定回来,方凝,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 宁不空一向城府深沉,万事潜藏在心,从不对人诉说,好比蓄满了水的湖泊,平时堤防坚牢、滴水不漏,可是一有破绽,立马纵情宣泄。所以六大部主之中,他的功力并非最弱,心志却是最先崩溃,眼前生出了幻象,宛然回到了落雁峡一战之前、与妻子生离死别的情形。越方凝抱着婴儿,巧笑嫣然,素白的倩影仿佛就在眼前,可是任他双手乱抓,始终抓不住一片衣角。 宁凝与陆渐共破“黑天劫”,神通已达炼神境界,身处乱流之中,并不随之迷失。她听见父亲叫喊,又吃惊,又难过,纵身抢上,将一股内力打入他后脑的“玉枕”穴,宁不空两眼一黑,登时昏了过去。 宁凝正要注入内力,压制宁不空的气机,忽又听见一声大叫:“爹!”回头看去,左飞卿站起身来,闭着眼手舞足蹈,一无平时的夷旷洒脱,嗓音又尖又细,像是十来岁的孩子,“爹,你怎么啦,来人呀,他流了好多血,来人呀,这些血止不住呀……” 宁凝听在耳中,心中生出一丝凄惶。她听说过左飞卿的身世,风君侯幼年之时,亲眼目睹父亲被万归藏所杀,内心受了极大刺激,从此沉默寡言,郁郁寡欢。他之前受了不小的内伤,“周流六虚功”一出,左飞卿内外受敌,一面压制伤势,一面抵御外力,所以第二个中招,蒙眬中看见垂死的父亲,揭破了心底的疮疤,一时悲恸莫名,神志混乱得不可收拾。 虞照在他身边,见状凝气于胸,运起“天雷吼”,冲着左飞卿“呔”地一喝。喝声有如霹雳,击破了左飞卿眼前的幻象。他只一呆,神魂归窍,忙又盘膝坐下,抱真守一。虞照却因这一喝,外邪入侵,气机错乱,两眼殷红如血,摇晃晃站了起来,痴痴呆呆地向大殿中央走去。 仙碧在他身后,忍不住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他手,虞照狠狠一甩,把她甩开。仙碧正着急,左飞卿跳了起来,轻飘飘一掌落向虞照背心,虞照下意识回掌抵挡。“啪”,两人双掌交接,左飞卿的掌心传来一股黏劲,将他的手掌紧紧黏住。虞照只觉一股柔劲绵绵涌入,神志为之一清,慌忙送出电劲,风雷转生,威力倍增。两人缓过一口气来,忽见仙碧双颊涨红,神气痛苦,忙又各出一掌,与她双掌相接,三人坐在一起,形如品字,共御天劫。 陆渐远远看见,轻轻松了一口气,再看其他人,崔岳和沙天河双掌互抵,面色蜡黄,温黛与丈夫也四手相交,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转眼之间变了三次。 陆渐恍然大悟,万归藏存心放任神通,扰乱同门的气机,分明是想一劳永逸,打败谷神通之外,也将这一干西城高手逼疯发狂、气血破脑而死。 不一会儿,西城众人越发痛苦,就连姚晴体内的真气也蠢蠢欲动,一心冲开“大金刚神力”,可是场上两大高手忽攻忽守,你来我去,完全没有罢手的意思。 陆渐蓄足真气,凝注场上。一转眼,“周流六虚功”势头稍弱,“无相神针”又转急迫,满空啸响连连,仿佛千箭齐发。陆渐一挺身,露出“唯我独尊之相”,忽地向前迈出一步。 这一步决定了胜负!万归藏的心思全在谷神通身上,可是陆渐气势太强,不容他视若无睹。现如今,他的气势正落下风,如果听之任之,势必两面受敌。 他心念电闪,目光一转,忽向陆渐投去。陆渐与他目光相接,只觉丹田一跳,经脉中八股真气蜂拥而出,冲得他周身酸软。紧跟着,一股大力如山压来,陆渐胸口一闷,一股血箭夺口而出。 万归藏分心应敌,气场生出一丝破绽,这破绽稍纵即逝,可对谷神通来说已经足够!他“嘿”的一声,陆渐昏沉之间,也感觉到一股锋锐无比的神意。锐劲破空掠过,仿佛捅破窗纸的一根钢针。 万归藏哼了一声,忽地冲天而起,撞破了上方的屋顶。人已泯然消失,声音远远传来:“九月九日,东岛西城,灵鳌岛上,论道灭神!”清如老龙长吟,久久也不散去。 大殿里平静下来,进而陷入一片死寂。除了谷神通,殿中人东倒西歪,没有一个可以站立。 宁不空慢慢挣起身来,扶着女儿,一步步向大门挪去。 “就这样走了么?”谷神通的声音清冷如月光。 “你要怎样?”宁不空口气软弱。万归藏尚且败落,谷神通若下杀手,在场诸人,决无一人可以生还。 “人可以走!”谷神通顿了顿,“双手留下!”宁不空应声一颤,双眉微微扬起。温黛忽道:“谷神通,你是说,西城的人都要留下双手?” “不错!”谷神通冷冷道,“到了九月九日,我可不想多出九名劲敌!” 崔岳摇晃站起,大声说道:“谷神通,我们打不过,可也不怕你,要取我老笨熊的爪子,你得自己来!” “说得好!”沙天河也大声附和。左飞卿、虞照、仙碧、宁凝、温黛、仙太奴,西部一干高手,纷纷挺身站起、站成一排。姚晴迟疑一下,忽地推开陆渐,默默站到师父身边。温黛看她一眼,脸上露出苦涩笑意。 谷神通盯着九人,点一点头,正要迈步,陆渐忽地挣起,抹去口角鲜血,大声说道:“谷岛王,手下留情!” 谷神通看他一眼,摇头叹道:“我们两方恩怨数以百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化解。陆道友,你今日助我破了万归藏,我很承你的情,你不是西城中人,不要插手此事!” 陆渐说道:“三百年还不够吗?这仇恨要一直传下去吗?”谷神通摇头道:“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陆渐咬了咬牙,忽道:“谷岛王,你放了他们,我把双手给你!”上前一步,将双手送到谷神通前面。谷神通一怔,西城诸人无不动容,忽听谷缜笑道:“把我的双手也算上!”他走上前来,似笑非笑,“谷岛王,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谷神通冷哼一声,面沉如水。谷缜笑嘻嘻与他对视,半点儿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两人对峙半晌,谷神通忽地垂下眼皮,一扬手,冷冷道:“全都滚吧!” 西城一行人如释重负,温黛微微欠身,轻声说道:“陆道友,大恩不言谢,温黛记下了!”陆渐慌忙拱手:“不敢当,但望今夜之后,恩怨尽消,从此东岛西城,化干戈为玉帛!” 温黛深深看他一眼,又施了一礼,领着众人离开。宁不空落在后面,还没举步,忽听陆渐叫道:“宁不空,我爷爷呢?” 宁不空冷冷道:“你不怕的,就跟我来!”陆渐与万归藏换了一招,受了不小的伤损,宁不空几乎身心俱毁,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半斤八两,陆渐并不怕他,大声说:“来就来!”迈步跟了上去,走到宁凝身边,忽又面红耳赤,讪讪招呼:“宁……宁姑娘!”宁凝望着他,神色似恼似怨,终归化为一团凄凉。 忽听有人冷哼,陆渐掉头望去,忽见姚晴怒目相向,陆渐忙道:“阿晴,你听我说……”话没说完,姚晴一甩手,飞也似的跟温黛去了。 陆渐盯着姚晴的背影,心中伤感恍惚,百味杂陈,直到宁凝轻声提醒:“别愣了,走吧,令祖父没事!”陆渐回过味儿,心中忧喜参半,看了宁不空一眼,低声说:“那为什么宁……令尊要捉他?”宁凝说:“家父恨沈舟虚入骨,存心让你破坏他儿子的婚事。他还说,姚姑娘怕是下一代地母,如果嫁了沈秀,天地二部合一,对我火部十分不利,至于为何不利,他却没有多说!” 陆渐松了一口气,跟宁凝走了两步,忽又回头说:“谷缜,我要去见爷爷,完了上哪儿找你?” 谷缜苦笑道:“也许等你回来,我已经走了!”陆渐一惊:“你还要走?”谷缜默默点头,陆渐又问,“不回中土了?”谷缜又点了点头。两人对望一眼,陆渐忽地双目发酸,哽咽道:“那好,你……你保重……”说完扭头就走,背过身时,宁凝看见两行泪水从他的眼里夺眶而出。 一时人群散尽,大殿中只剩下谷氏父子。谷神通神气倦怠,目光扫过大殿,不过半个时辰,殿中已是一片狼藉,他呆了呆,忽道:“走吧!” 谷缜笑道:“好个撒手掌柜!禁城里的人醒过来,一看这副景象,还不闹到北京城去?” “他们一个字也不会说!”谷神通冷冷说道,“比起损毁大殿,看守失职才是死罪,顶多修修补补、敷衍过去罢了!” 谷缜笑笑不语,父子俩一前一后,信步走出禁城。禁卫、宫人依旧沉睡,出了东安门外,明月还未中天,谷缜正要分道扬镳,谷神通忽道:“陪我走走!” “凭什么?”谷缜大皱眉头。谷神通一言不发,迈步走在前面,谷缜望着他孤独背影,不知怎的,心中忽地凄凉起来。 两人穿过一条长街,拐进一条小巷,巷中星月不至,一团漆黑,突然间,谷神通停下步子,手扶墙壁,喀地吐出一大口黑血。 “你……”谷缜作势要扶,手到半途,忽又停住。谷神通摆了摆手,哑声说:“我没事……”踉跄走了两步,忽地一膝跪倒,靠在墙角一动不动。 谷缜来不及细想,扶起父亲,但见谷神通面色蜡黄,两眼紧闭,眉宇间藏了一团紫黑之气。 谷缜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怔忡时许,才来得及整理思绪。看情形,谷神通早已受伤,适才威胁断去西城中人的双手,只怕也是虚张声势,他明知此话一出,陆渐必要阻拦,故而假意准许,一来借坡下驴,二来让西城众人丧胆远走,不敢留下来查探虚实。尽管这样,谷神通强压伤势,一路避开大道,来到这个僻静小巷,方才不支倒地。 谷缜想到这里,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刚才没有跟来,一代高手也许窝窝囊囊地死在这里。更可怪的是,依照往日意气,谷神通让他向东,他十九向西,让他陪走一程,他十九扬长而去,可那时不知为何,似乎心神不定,难道说真是父子连心,预感到谷神通要出大事? 谷缜越想心中越乱,寻思禁城一战之后,西城群雄夺气,一时无人再来。可是东岛兴衰,也系于谷神通一身,当此之时,正是杀死“谷神不死”的最佳时机。尽管身处穷街陋巷,两人的四周依然潜伏危机。 谷缜沉吟一下,脱下谷神通的外袍套在身上,又把自己的外套转给父亲,而后打散头发,半遮脸面,俯身将谷神通背在后面。父子倆身量相仿,胖瘦相若,乍一看,倒像是谷神通背着谷缜。 谷缜专挑僻静巷陌行走,他记忆精准,南京大街小巷,无不了如指掌。他在雨檐下的阴影里游走,避开皎洁的月光,仿佛一只离索的孤魂。 走过若干巷道,前方灯火照眼,一条不波逝水,漂着许多画舫,哀歌淫曲,从舫上悠悠飘来。 谷缜招来一艘乌篷小船,钻了进去,放下父亲,一探脉搏,并非虚弱不救。他搜索谷神通的囊袋,找到两瓶疗伤药物,取了几丸给他服下,而后叫来酒菜,在一旁燃起烛火,自斟自饮。 小船顺水漂流,歌声渐渐稀落,挑开窗帘看去,漆黑的夜幕下,河上几点火光闪烁明灭,与天上群星的倒影混淆相乱。 又过了一会儿,秦淮河也沉寂下去,艄公靠在船头打盹,船里的姑娘无所事事,也在舱尾熟睡,随着轻柔的呼吸,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脂粉香气。身后的谷神通似在梦魇,嗓子里咯咯有声,仔细听去,仿佛在叫一个名字。 “清影,清影……”这叫声落入耳中,谷缜的心底针扎剧痛。记忆的闸门掀开,无数往事汹涌而出。他愁上心来,一口气喝光了五壶烈酒,非但不醉,反而更加清醒。正要再拿一壶,一只手忽地搭来。他回头看去,谷神通已经醒了,他的脸色苍白如故,孤寂的眼里却多了一丝神采。 “干吗?”谷缜挣脱他手,双眉向上一扬。谷神通深深看他一眼,苦笑道:“酒多伤身!”谷缜失笑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他妈有点儿意思!” 谷神通沉默时许,徐徐说道:“当年清影离我而去,我心灰意冷,托于杜康。你耳濡目染,也染上了酒癖,以至于因酒取败,遭人诬陷。如果你那天不曾饮酒,谁又能够陷害你呢?” “陷害我?”谷缜只觉一股热气直冲头顶,“你现在才说陷害我?” 谷神通站起身来,挑开帘子,望着一河星斗呆呆出神,良久说道:“谷缜,我明知道你冤枉,却把你打入九幽绝狱。我明知你无罪,却让你当众假死,害得萍儿神智丧乱。说起来,我真是天底下最可恨的父亲!” “装模作样!”谷缜冷笑一声,“这些马后炮我不爱听!” “谷缜,你可以恨我!”谷神通望着儿子,脸上的疲惫之意挥之不去,“可是,无论你有多少冤屈,有些事却洗脱不了!” “什么事?”谷缜皱了皱眉。 “萍儿失身给你是真的!”谷神通沉默一下,“你们有兄妹之名,但有夫妻之实!”谷缜恰似挨了一棍,默默低下头去。 “四大寇的书信是假的!”谷神通顿了顿,“可是,书信上攻城略地,死掉的百姓却是真的,这些百姓不是你亲手所杀,却是因你而死!” “这……”谷缜正要反驳,忽又想起当年炮击倭船,溺死了许多百姓,不由得心生愧疚,再也说不下去。 谷神通沉默一下,又道:“我也找过汪直,他一口咬定你是同谋。我本想杀了他,可他用你来僵住我,说我徇私枉法,他跟你同样作恶,为什么我不杀你,偏要杀他?我实在羞愧,只好一走了之!” “你还真好哄!”谷缜冷冷道,“换了是我,他连十八代祖宗的名号也得兜底儿说出来!” “是啊!”谷神通的脸上倦意更浓,“我为人优柔寡断,有时候硬不起心肠。武功还说得过去,却没有治理一方的雄才。这些年又浑浑噩噩,对岛众疏于管束。只说东岛四尊,除了妙妙,全不干净。叶梵瞒着我,偷偷地在狱岛炼奴;狄希背着我,跟倭寇大做买卖;至于赢万城,装神弄鬼,敲诈富户,为老不尊,贻羞祖先……” “你知道!”谷缜心尖儿上蹿起一股火焰,“混账东西,你全都知道!” 叫声惊醒了艄公和女郎,四只眼睛定定看来,谷神通一拂袖,两人又昏睡过去。 谷缜手握酒杯,大口喷着粗气,谷神通却目光悠远,徐徐说道:“二十年前,万归藏率众东征,两次论道灭神,我东岛高手死亡殆尽。我那时逃出东岛,颠沛流离,活下来实属侥幸。后来万归藏遭遇天劫,西城大乱,我岛残余才得陆续返回。活下来的多是老弱妇孺,四大流派的精锐高手所剩无几,活着的大多身负暗伤,回岛之后也纷纷谢世。岛上人才凋零,良莠不齐,赢万城贪财自私、叶梵骄狂自大、狄希心怀鬼胎……至于妙妙,若非千鳞绝传,以她的修为声望,又怎么能够位列四尊……” 谷神通说到这儿,吐了一口长气:“反观西城,水、火二部先后削弱,顶尖儿的人物却依然健在,至于其他六部,更是英才辈出。相形之下,东岛更显孱弱,好比无羽雏鸟、无毛小兽,经不起半点折腾。多年来,我不断调教后辈,充其量也不过是叶梵、狄希的地步,有资质突破樊篱、领袖群伦的人倒有一个,可惜得很,这个人对武功不感兴趣!” 谷缜奇道:“你是说我?”谷神通看他一眼,面露苦笑:“你聪明过人,可惜不爱武功,又为了清影的事儿跟我斗气,全不把东岛的存亡放在心上。后来干脆逃到中原,成为巨富,回岛大肆炫耀。我纵想立你为嗣,你这个样子,谁又愿意真心服你?结果闹出来一场大事。当时白湘瑶有备而发、滴水不漏,我若力压众议,必然人人离心……” “说得好!”谷缜冷冷接道,“比起东岛的团结,我这点儿委屈又算什么?” “三年苦狱,也算委屈?”谷神通双眉一扬,声音冷厉,“当年万归藏东征,你大爷爷第一个殉难,你爷爷为给妇孺断后,结果粉身碎骨。你大伯、二伯逼我离开,自己却死在万归藏手里。我流落江湖,为了躲避西城追杀,吃草根、喝马尿,与山贼倭寇为伍。整整五年,无一天不活在恐惧中间,三次遇上万归藏,哪一次不是死里逃生?我之所以忍辱偷生,不为别的,只为一个念头,那就是‘重振东岛’。你要记住,你不只是我谷神通的儿子,更是我东岛的弟子,为我东岛兴衰,别说三年苦狱,就是千刀万剐,那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席话直如当头棒喝,谷缜呆了一呆,忍不住叫道:“这些话,你为什么么早先不说?” “因为你不配。”谷神通冷冷道,“八岁以前,你不过是个胡作非为的顽皮小子,三年之前,你不过是个油腔滑调的轻狂浪子。时至今日,你才勉强有点儿样子。” 谷缜神思恍惚,默默饮尽一杯酒,苦涩道:“说这些干吗?现如今,我就是一个不成器的小混混,武功什么的几乎不会!” “不然!”谷神通摇了摇头,“你说的武功,不过是拳脚小道,绝顶的高手,永远比的是胸襟气度。只要胸如大海,要学武功,还不容易?”他说到这儿,深深看了谷缜一眼,“我认识的人中,除了你,没人能炼成我的功夫!” 谷缜忽地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谷神通看着他,紧紧锁起眉头。 谷缜笑了一阵,大声说道:“谷神通,你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哈,拍得好,拍得我真舒服。不过马屁归马屁,我可没那么傻,不会听了你的屁话,就去练什么狗屁武功!” 谷神通盯着他,半是气恼,半是无奈:“谷缜,我看得破万人之气,却看不破你的心思,你有时像一个勇士,有时候又是一个十足的懦夫!” “大勇若怯!”谷缜笑了笑,“世间事本无定相!” “也罢!”谷神通略一沉吟,“人各有志,我不强求,只不过你这一去,又置妙妙于何地?” 谷缜凝望一点孤灯,将一杯酒徐徐饮尽,忽道:“谷神通,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万归藏的话你也听见了!”谷神通漫不经意地道,“论道灭神还没有完,我得返回东岛,筹备九九之期!” 谷缜忍不住问:“今日交手,你们谁更厉害?” 谷神通看他一眼,微微笑道:“论武功,他高出我一线,不过武学之道变化万千,好比你做生意,武功只是本钱,但要分出输赢,还得时机运气。今日一战,万归藏并非败在武功,而是料敌失算、棋差两着。起初他潜伏在旁,一心看我虚实,又借八部车轮大战,消耗我的精神气力,等我精气衰竭、虚实显露,他才从容出手,一举锁定乾坤。谁知道,我从陆渐处得知了他的消息,先已留了心思,从始至终未尽全力。万归藏自以为稳操胜券,却不料我的‘无相神针’已经大成,与‘天子望气术’合用,足以抗衡他的‘周流六虚功’。二是他没算到陆渐,那孩子年纪轻轻,登堂入奥,能以一人之力动摇场上的均势。万归藏以一敌二,吃了大亏,只不过,这人真是奇才,受了我一击,还能飘然远遁,临走前的反击,也让我受了不小的伤损!” “下一次呢?”谷缜冲口问道。 “天知道!”谷神通抬头看了看天,眼里透出不尽的疲倦。 “周流六虚功……”谷缜顿了顿,轻声问道,“到底是一种什么武功?” “一言难尽!”谷神通若有所思,长长叹了口气,“相传这门武功源自天机宫的‘太乙分光剑’。当年‘穷儒’公羊羽夫妇与‘西昆仑’梁萧在天机宫前一场激战,惊天动地,胜负未分。料是透过那一战,‘西昆仑’领悟到了这门剑法的精要,舍二用一,将两人用的心法集于一身,奠定了‘周流六虚功’的根基。 “‘太乙分光剑’早已绝传,我自恨晚生百年,无缘目睹这一路剑法的神威,但听故老相传,两门武功看似相近、其实相反。‘太乙分光剑’因是两人合用,所以分而后合,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六十四卦以后归于太一混沌,混沌一成,天下武功几乎无一可当。可是‘周流六虚功’不同,自修自练,不假外求,‘周流八劲’在体内自相融合,先行练成一个混沌,所以不用出手,精神气魄就已浑然天成,一招不出,先已立于不败之地。不过,它的厉害远不止此……”说到这儿,谷神通略略一顿,眉宇间透出一丝悲凉。 谷缜知道他想起死去的亲友,一时间也觉黯然。 谷神通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从万归藏手里三次逃脱,第一次根本没有交手,所以能够逃命,全赖‘龙遁’之术。第二次,我的‘鲸息’有成,刚一出手,就觉不妙,仗着‘龙遁’再次逃走。这一次逃了一个多月,也没逃脱他的追踪,到后来我走投无路,躲进了一群倭寇里面。万归藏不料我自污自晦,又让我逃过了一劫。到了第三次,我练成‘无法无相’的心法,接了万归藏一招,可是到了第二招,险些为他所制。天幸紧要关头,我看出了他的一个变化,尽管拼死逃脱,可也受了重伤,躺了好几个月,几乎儿死掉!” 谷缜忽道:“这么说,‘周流六虚功’一招胜似一招?” “是啊!”谷神通看了儿子一眼,眼底透出一丝赞许,“不止一招胜似一招,而且胜过许多。‘太乙分光剑’由分而合,‘周流六虚功’由合而分,它以混沌开局,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又生六十四卦,六十四卦以后,放之于天地,化之于无穷,到了交锋的当儿,一受到对手的精气牵引,立马开始演化。对手内力越强,它也随之变强,对手的精神越坚牢,它的压迫就越厉害。试想人力有时而穷,谁又能抗衡这种无穷无尽的大能?一旦万归藏蓄足了气势,天下无人可挡他一击。” 谷缜听得脸色发白,听到的仿佛不是一门武功,而是一宗邪术,他呆了呆,大声说道:“可你挡住他了!” 谷神通笑了笑,淡淡说道:“‘周流六虚功’再厉害,那也是实的!好比横流之水满溢于深谷,浩然之气充斥于天地。老子曰‘无中生有’,佛陀曰‘云空不空’……” 谷缜不待他说完,拍手叫道:“我明白了,有从无中来,无可以破有,要破掉‘周流六虚功’的实,就得用到虚!” “道理不错!做起来又谈何容易?”谷神通苦涩一笑,“我得高人指点,早年明白了这个道理,后来又花了十多年的苦功,勉强有所小成。可是到了今晚,才知道之前所练的一切,到了生死关头,几乎全无用处!” “高人指点?”谷缜摸了摸下巴,“莫非是鱼和尚?” 谷神通点头道:“鱼和尚为止杀戮,曾在天柱山与万归藏一决高下。大师出身空门,武功暗合佛法,如如不动,本相空明,可是一旦交手,仍被万归藏破了本相,接到第三招就受了内伤、被迫离开中土。他去东瀛之前,见过我一面,一丝不漏地告诉我比试的经过,并讲述了‘以虚破实’的要旨。所以说,没有鱼和尚接那三招,今晚之战,我已经输了!” 说到这儿,谷神通神色黯然,坐了下来,就在船头盘膝打坐,不久呼吸消失,神气收敛,整个人仿佛湿灰死木,与万物同化,再也没有一丝生气。 第十一章 恩怨难断 坐到五更天尽,谷神通收功起身,神气完足,看不出内伤痕迹。待到天色微明,两人弃舟登岸,立足未定,曙色中出现了一道人影,奔走如风,转眼近前,麻衣斗笠,竟是“无量足”燕未归。 谷缜皱眉道:“他来做什么?”燕未归一言不发,双手平摊,将一纸素笺捧到谷神通面前。纸上墨汁纵横,淋漓未干。谷神通接过扫了一眼,忽地变了脸色,谷缜也定眼望去,只见纸上写道: 谷岛王钧鉴: 昨晚临阵爽约,情非得已。内子祭奠归来,一病不起,药石无用,生机渐微。区区通宵守候,须臾不敢离开。人无信不立,如蒙不弃,望来敝庄一叙,焚香论道,以践禁城之约,弥补区区之过! 天部 沈舟虚 谨上 某年某月某日 谷神通盯着纸上墨迹,眉尖微微颤动,捧纸的双手也轻轻发抖。谷缜冷笑一声,忽地夺过纸笺,想要随手撕掉,冷不防谷神通探出右手,在他脉门上轻轻一搭,谷缜双手发热,信纸飘落在父亲手心。 谷神通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忽道:“沈舟虚怎么知我在这儿?”燕未归道:“主人料事如神……”谷缜啐道:“胡吹大气……”谷神通一摆手,制住他再放厥辞,徐徐说道:“清影怎么样?”燕未归迟疑一下,低声说:“我走的时候,主母还在床上!” 谷缜冷冷道:“燕未归,你说谎也不脸红吗?”燕未归低头道:“不敢!”谷缜还要呵斥,忽听谷神通说道:“你告知令主,谷某人随后就到。”燕未归目光一闪,转身就走,势如一道电光,转折之间,消失不见。 谷缜怒道:“谷神通,你老糊涂了吗?沈瘸子诡计多端,这件事一定有诈!”谷神通摇头道:“我对沈舟虚没兴趣,我只想看一看你妈!”谷缜大声叫道:“她不是我妈!” 谷神通深深看他一眼:“谷缜,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谷缜道:“什么?”谷神通叹了口气,说道:“你别怪清影,当初离你而去,错处并不在她!”谷缜撇了撇嘴,轻轻哼了一声。 “其实……”谷神通沉默一下,声调有些凄凉,“清影嫁给沈舟虚在前,只因乱世分离,无奈中才改嫁于我。她与沈舟虚本有一个孩子,后来沈舟虚寻她,说是找到了孩子,又说那孩子与清影离散之后吃了许多苦头。清影听了悲恸不忍,只好跟沈舟虚走了。” 谷缜有些意外,可胸中怒气不消,扬声说道:“要去你去,她死也好、活也好,与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说完转身要走,不防手腕一紧,被谷神通牢牢扣住,谷缜怒道,“做什么?”谷神通叹道:“你们终究是母子。谷缜,你不日就要出海,良机难得,不妨趁此机会,化解这段恩怨。” 谷缜又气又急,大声叫道:“谷神通,快放手,要不然,我可要骂你了!”谁知谷神通充耳不闻,拎着他大踏步向得一山庄走去。谷缜想要破口大骂,可是不知为何,望着父亲侧影,话到嘴边,就是骂不出来。 走到山庄门前,大婚的痕迹还没消失,大红喜字剩下一半,随风飘摇不定。几名天部弟子守在门前,见了二人,肃然引入,绕过大厅,直奔后院。 沿途红灯未摘,红绸高挂,可是冷冷清清,不见半个人影。不久来到一所庭院,院中假山错落,绿竹扶疏,抱着一座八角小亭。沈舟虚在亭中危襟正坐,见了二人,含笑说道:“谷岛王,梁上君,别来无恙。” 谷神通听了“梁上君”三字,懵然不解其意,谷缜却笑道:“沈瘸子,令郎与众儿媳可好?”他故意在“众儿媳”三字上加重语气,沈舟虚眼里闪过一道冷电,淡淡说道:“家门不幸,孽子被我重责两百铁杖,正在后院养伤。” 谷缜点头笑道:“打得好!只不过,换了我是他爹,打两百杖太费事,索性两棒子打死,好喂狗吃。”沈舟虚不动声色:“说得是,论理是该打死,可惜慈母护儿,不容沈某下手。” 谷缜听到“慈母护儿”四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谷神通并不知谷缜闹了沈秀的婚礼,听了半晌,幽幽开口:“沈舟虚,清影在哪儿?我想见她一面!” 沈舟虚笑道:“清影卧病在床,一时不便见客!”谷缜只觉一股无明火在胸中流窜,忍不住叫道:“沈瘸子,你少得意了,不见就不见,谁稀罕么?”说完转身要走,又被谷神通扯住,一旦落入他手,天下间几乎无人可以脱身。 谷神通想了想,说道:“沈先生,我要怎样才能见到清影?”沈舟虚笑道:“昨日禁城之约,沈某无暇赴会,听说八部中去了七部,沈某若不践约,岂非无信之辈!天幸岛王造访,你我不妨手谈一局,无论胜败,也叫我在众同门面前抬得起头来!” 谷神通目光一闪,冷冷说道:“我赢了呢?”沈舟虚笑道:“岛王要见内子,沈某决不阻拦!”谷缜忍不住叫道:“别上他的当!老小子脸上笑嘻嘻,肚里坏主意,他邀你下棋,必有损招!” 谷神通默不做声,沈舟虚却笑了笑,说道:“敢问二位谁是父,谁是子?我跟父亲说话,做儿子的怎么老是接嘴?”谷缜大怒,心里想好七八句恶毒言语,笑嘻嘻正要反唇相讥,谷神通忽一挥袖,一股疾风扑来,叫他口鼻窒息,只听谷神通叹了口气,说道:“只是手谈么?谷某奉陪就是!” “好说!”沈舟虚微微一笑。 谷神通点了点头,笑道:“久闻‘五蕴皆空、六识皆闭’,谷某不才,借此机会,领教一下天部的‘五蕴皆空阵’。”说着走入亭中,与沈舟虚端然对坐。 谷缜瞧着两人,心中只觉不妙:“‘五蕴皆空阵’对付我还行,又怎么困得住东岛之王?沈舟虚明知无用,为何还要献丑?” 正思量,苏闻香捧来“九转香轮”,搁在栏杆上面。谷神通瞥了一眼,笑道:“封鼻么?好!”一扬手,落子精准,全不为“大幻魔盘”所迷惑。 谷缜心中少安,目光一转,秦知味捧着白玉壶走来,壶内汤水仍沸,壶口白气缥缈,当日就是这壶臭汤封了他的“舌识”,谷缜心头恨起,抽冷子一把夺过。秦知味怒道:“你做什么?”伸手要抢,谷缜闪身躲过,笑道:“我口渴,喝口汤!”揭开壶盖,作势要喝,两眼却骨碌乱转,忽见薛耳抱着“呜哩哇啦”,盯着亭中二人,谷缜一扬手,“刷”,满壶沸汤泼到薛耳脸上。薛耳哇哇惨叫,脸上起了许多燎泡。谷缜乘机纵上,将“呜哩哇啦”抢了过来,伸手乱拨,大声高唱:“呜哩啦,哇哩啦,猪耳朵被烫熟啦。”唱了一遍,又唱一遍,气得薛耳哇哇大叫。 谷缜心中大乐:“汤泼了,乐器也被夺了,棋盘没有用,‘眼,耳,舌’三识全都泡汤,至于那一炉香,大伙儿都闻了,谁也不占便宜!” 谷缜在亭外胡闹,亭中的两人身在物外,对弈如初。谷缜瞧了一阵,又觉不妙:“沈瘸子诡计多端,不会只有这点儿伎俩。”一瞧“九转香轮”,心想,“以防万一,把这炉香也打翻了。”举起“呜哩哇啦”,正要上前,忽觉身子发软,手脚无力,他心中咯噔一下,软软靠住一座假山,目光扫过,劫奴们口吐白沫,竞相倒在地上。 “哗啦”,数十枚棋子洒落在地,谷神通手扶棋盘,长吐一口气道:“沈舟虚,你怎么做到的?” “是香!”沈舟虚笑了笑,也似力不能支,通身靠住轮椅。 谷神通注视香炉,困惑道:“你也闻了!” “不但我闻了,在场的众人全都闻了!”沈舟虚深深吸了一口气,“岛王练有‘鲸息功’,可以摒绝呼吸,沈某若不闻香,岛王断不会闻。呵!我以自己作饵,来钓你这头东岛巨鲸!” 谷神通皱了皱眉,沉声道:“这是什么香?” 沈舟虚笑道:“岛王大约是想,你百毒不侵,万邪不入,世间任何迷香,应该都难不住你!” 谷神通哼了一声。沈舟虚叹道:“岛王一代奇才,武功盖世,沈某却不过是一个断了腿的臭瘸子,没有出奇的本事,只能比别人多花一点儿心思。这一炉香名叫‘无能胜’,是我召集劫奴,花费十年光阴,直到去年方才炼成。香里的毒素随血而走,只要是有血有肉的活物,嗅入一丝一毫,半个时辰之内,必然周身无力。” “是么?”谷神通的眼里闪过一丝凄凉,“敢情十年之前,你就在算计我了!” 沈舟虚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你救过清影,沈某心怀感激。不过你在东岛,我在西城,各为其主,两不相能。昨晚你连克七部,打败城主,以一人之力压倒我西城。谷神不死,东岛不亡,只要你还活着,来日论道灭神,西城必败无疑!”他说到这儿,略略一顿,抬眼向上一看,冷冷道:“来了!” 忽听咔嚓连声,谷神通举目望去,亭子顶上吐出许多乌黑箭镞,蓝光泛起,似有剧毒。这是沈舟虚预设好的机关,不用人力驾驭,时间一到,自行发动。只听亭柱间叮叮咚咚,声如琴韵悠扬,紧跟着机关转动、百箭齐发。 “爹……”谷缜叫声未落,箭雨已歇,谷神通从头到脚插了二十多箭,箭尾俱没,血流满地。谷缜眼前发黑,口中涌起一丝血腥。 “力不胜智。”沈舟虚轻轻叹了一声,“谷神通,你输了!” 谷神通应声一震,忽地哈哈大笑,笑声嘶哑苍劲,震得亭子簌簌发抖。沈舟虚双目大张,望着谷神通徐徐站起,浑似一个血人,腰背挺得笔直。沈舟虚忍不住叫道:“你……你没中毒?” “毒,我中了。”谷神通嗓音浑浊,“你也说了,无能胜香,毒随血走,只要血流尽了,这毒也就没了……” “无能胜香”,毒随血走,方能显出效力。谷神通毒箭穿心,自忖必死,索性逼出体内鲜血,毒素随血涌出,效力大打折扣。 鲜血流尽之时,谷神通已能动弹。他慢悠悠扬起手来,沈舟虚下意识想要躲闪,可惜作法自毙,动弹无力,但觉一股绝世大力迎面冲来,五腑六脏传来撕裂剧痛。沈舟虚闷哼一声,好似狂风中的一片败叶,翻着跟斗摔了出去,撞倒一座假山,鲜血狂喷而出。众劫奴见状,齐声发出惊呼。 这一掌是谷神通垂死一击,手掌推出,再也没有收回,身如一尊石像,兀然直立,居然不倒。 谷缜悲不能禁,泪如泉涌,劫奴们害怕沈舟虚不治,也是放声号哭。 忽听哈哈大笑,夹杂笃笃之声。谷缜转眼望去,宁不空、沙天洹并肩走来,身后的鼠大圣、螃蟹怪、赤婴子势成鼎足,押着商清影与沈秀。宁凝跟在末尾,容色惨淡,愁眉不展。 宁不空一挥手,火箭射中“九转香轮”,炉中毒香着火,片刻烧得精光。 “沈舟虚。”宁不空咯咯尖笑,“你这‘天算’的绰号白叫了吗?哈,你这么聪明,怎么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 沈舟虚靠着假山,胸口起伏不定,闻言微微一笑,说道:“宁师弟说错了吧!谷神通是龙,沈某是鹰,搏击长空,虽死犹荣,至于足下,不过是墙角里的一只老鼠罢了。” 宁不空竹杖一顿,飘身上前,揪住沈舟虚的衣襟冷笑:“你算什么老鹰?哼,宁某眼里,你不过是一条死狗。”说完一口唾沫啐在沈舟虚脸上,竹杖左右开弓,打得他牙落血流,宁不空纵声笑道,“姓沈的,你想死得痛快些,就学两声狗叫听听。” 沈舟虚笑容不改,悠然说道:“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宁师弟听得懂狗叫,想必也是同类。” 宁不空双眉一挑,面涌杀气,阴恻恻说道:“沈师兄果然是条硬汉。”沈舟虚冷冷道:“不敢当。”宁不空笑道:“你我师出同门,当年互相攻战,本也是不得已……”沈舟虚笑道:“你不用跟我套近乎,想要天部的祖师画像就直说。” 宁不空干笑两声:“沈师兄果然智谋渊深,无怪谷神通也死在你手里。好啊,只要你说出天部画像。宁某就放过你的妻儿。” 沈舟虚闭目片刻,忽地笑道:“当年沈某双腿残废,垂死挣扎,是万城主救了我的性命。他传了我一身武功,更教了我三句话,沈某至今牢记在心,宁师弟,你想不想听?” 宁不空笑道:“请讲。” “这三句话就是……”沈舟虚张开双眼,一字一句地道,“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天道无情。” 宁不空的脸色一变,沈舟虚忽地微微一笑,说道:“宁不空,只凭这三句话,你说,我会为妻子儿子向你屈服么?” 宁不空一顿拐杖,厉声道:“沙师弟,砍下他儿子的一只手。”沙天洹笑道:“好啊!”抽出一把短刀,大声问道,“左手还是右手?” 宁不空还没回答,沈秀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嘶声尖叫:“别!我会学狗叫。”当即“汪汪汪”连叫三声。宁不空一行纵声狂笑,沈秀也随之干笑,一边笑,一边偷看母亲,忽见商清影望着自己,目中透出一丝失望,沈秀面如火烧,忙道:“妈,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劝劝爹爹,千万不要逞强。” 商清影摇头苦笑:“秀儿,人无骨不立,做人什么都能丢,但不能丢了骨气!” 沈秀又羞又恼,大声说道:“有骨气就能活命吗?爹结的仇,就该他自己了断。说什么无亲、无私、无情,分明没将咱娘儿俩放在心上。早知道这样,我……我宁可做狗,也不做他的儿子。”众人听了又是大笑,商清影眼里泪花乱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宁不空笑道:“沈师兄,你养了个好儿子!”沈舟虚冷冷道:“犬子不肖,早在意料之中。宁师弟若要代我清理门户,沈某求之不得。” “你想得美。”宁不空阴沉沉一笑,“我偏不杀你这个活宝儿子,留着他丢人现世。”他沉吟一下,转身说,“凝儿,过来。” 宁凝移步上前,宁不空道:“沙师兄,把刀给她。”宁凝接过刀,不明所以,只听宁不空说道:“凝儿,还记得你娘是怎么死的?” 宁凝眼圈儿一红,轻声说道:“双腿折断,流尽鲜血而死。”宁不空沉声道:“沈瘸子害得你娘惨死,你是不是该为她报仇?”宁凝道:“是。” “好!”宁不空点了点头,“你就拿这把刀,将姓商的贱人双腿砍断,再在她身上割一百刀,也让她也尝一尝流尽鲜血、慢慢死掉的滋味。” 宁凝听得花容惨变,望着商清影,握刀的手一阵阵发抖。商清影深深看她一眼,举手掠起鬓发,叹道:“凝儿,动手吧!这是沈舟虚造的孽,他害死了你娘,又把你炼成了劫奴。沈家负你太多,夫债妻还,本是应当,只盼你杀了我,不要再杀别人。你一个清清灵灵的女孩儿,双手不该沾染太多的血污。” 宁凝呆呆地望着她,往事点滴涌上心头,握刀的手抖得越发厉害。忽听薛耳叫道:“凝儿,主母是好人,你别害她。”螃蟹怪喝道:“狗东西,闭嘴。”上前一脚,踢得薛耳口吐鲜血。鼠大圣拍手怪笑:“踢得好,天部劫奴上次害我们出丑,这一次,要将他们统统杀了。”螃蟹怪点头称是。赤婴子却道:“杀了多没趣味,废了他们的神通才有趣呢!” 鼠大圣奇道:“怎么废神通?”赤婴子道:“‘听几’耳力过人,那就扎穿他的耳朵。‘无量脚’腿力厉害,那就剁掉他的双腿。以此类推,‘尝微’拔掉舌头,‘鬼鼻’割掉鼻子,至于‘不忘生’,呵,得砍掉他的脑袋才行!” 天部劫奴听了这话,无不惊慌失措。螃蟹怪笑道:“赤婴子,你公报私仇,上次输给了人家,如今就要砍他的脑袋?”他一瞅燕未归,想起上次输给此人,心头恨起,赶上前去,高高举起手臂,对准他的双腿,正要劈下,忽觉背心一凉,浑身的气力向外倾泻,螃蟹怪一呆,低头望去,忽见胸口透出一截刀尖。 他还在糊涂,宁凝早已抽回刀去,螃蟹怪扑在地上,转眼掉气。谷缜一边看着,也是不胜吃惊,宁凝出刀的身法形同鬼魅,来来去去,都似站在原地。 沙天洹惊怒交迸,厉声叫道:“臭丫头,你作死么?”宁凝也不瞧他,冷冷说道:“这五个劫奴都是我的好朋友,谁杀他们,我就杀谁。”沙天洹一呆,咽下一口唾沫,忽地转怒为笑:“贤侄女别生气,不就一个劫奴么?杀就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宁凝略一沉默,走到商清影面前,刀尖抵住她的心口,轻声说:“妈妈的仇不能不报,就一下,我不想你多受痛苦……” 商清影苦笑道:“多谢凝儿……”说着闭上双眼,但觉刀锋透过衣衫,微微颤抖,忽听“当啷”一声,钢刀掉在地上。商清影张眼望去,宁凝双手捂嘴,泪如泉涌。 “凝儿!”商清影柔肠百转,忍不住搂她入怀,柔声道,“好孩子,别哭……”宁凝听了这话,俨然女儿见了慈母,多日来的委屈一时迸发,忍不住抱紧商清影,孩子似的号啕大哭。 宁不空侧耳倾听,起初还能忍耐,至此大为暴怒,厉声道:“凝儿,你忘了你娘的仇恨吗?”宁凝一呆,轻轻推开商清影,抹泪说道:“爹爹,我从小孤苦,是主母一手养大,她真心爱我,我不能害她。” “你叫她什么?”宁不空暴跳如雷,“主母,哼,主母?这女人爱你护你,不过是她市恩的手段,好叫你乖乖地为沈瘸子卖命。好,你下不了手,我来下手。” 宁凝咬了咬牙,大声说:“你也不许动手。”宁不空冷笑一声,大袖一甩,一排箭射向五大劫奴。他本想声东击西,引开宁凝,再对商清影下手,不料宁凝目光一转,“轰隆”一声,“木霹雳”炸成粉碎。 宁不空五指成爪,绕过宁凝,抓向商清影面门。宁凝反手勾出,父女两只手绞在一起,宁不空左掌拍出,又被宁凝右手缠住。宁不空运劲一挣,居然无法挣开,不由怒道:“凝儿,你为了仇人跟我动手?” 宁凝泪花乱转,大声说道:“她不是仇人,沈舟虚才是。” “胡说!”宁不空一振臂,宁凝衣袖着火,一道火线顺着手臂烧向面颊。 宁不空一出手就觉后悔,但觉宁凝仍不撒手,心中慌乱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商清影纵身上前,双手拍打火焰,一时间,皮肉焦臭之气四散弥漫。宁凝慌忙放手,转身扶住商清影,定眼一看,妇人双手焦烂发黑,宁凝心底一痛,忽又流下泪水,可是宁不空铁石心肠,运掌如风,又向商清影头顶拍落。 “宁不空。”喝声入耳,宁不空不及回头,便觉巨力天降,他慌忙反掌迎出,两掌相交,宁不空浑身一热,一个跟斗狼狈翻出,惊怒道:“狗奴才,又是你?” 宁凝不用眼看,也知道来者是谁,她不由得长吐了一口气,转过头去,只见陆渐挽着陆大海,左顾右盼,神色惊疑。 那一晚,陆渐跟随宁氏父女,到了二人宿地,一无阻碍,见到了陆大海。老头儿吃罢晚饭,正在那儿睡觉,被人叫醒,还在一味唠叨,直到认出陆渐,这才醒悟过来,一时老泪纵横,祖孙俩抱头痛哭。 依照宁不空的本意,要用陆大海胁持陆渐,逼迫他再为自己效力,可是宁凝百般阻挠,逼着他把陆大海还给了陆渐。宁不空心肠冷硬,偏偏遇上这个女儿,好比遇上了克星。宁凝一掉眼泪,他就心烦意乱,无法固执己见。这时沙天洹也劝说道:“那小子破了‘黑天劫’,修成‘金刚神力’,成就千古奇功,年方弱冠,已能与谷神通争胜,你我的武功望尘莫及。你要杀他固然不易,你要驾驭他,比起降龙伏虎还难十倍,闹得不好,养虎不成,反为虎伤。令爱又分明对他有情,你把他留在身边,没准儿做了你的女婿!” 前面的话宁不空倒没放在心上,唯独最后一句,直叫他出了一身冷汗。陆渐曾是他的劫奴,宁不空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他,女儿失而复得,宁不空视同拱璧,决不能便宜了这土头土脑的傻小子。他想到这儿,只想打发陆渐走得越远越好,是以闹完了沈秀的婚礼,宁不空就决意交出陆大海,另给银子盘缠,打发二人回乡。 陆渐见到祖父,心愿已足,宁不空送的盘缠他瞧也不瞧,只向宁凝施礼道别,少女望着他柔肠寸断,内心极想挽留,可是当着父亲,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有眼泪按捺不住,悄没声息地流了下来。宁不空耳力极聪,听出女儿哭泣,不由暗自庆幸,只盼两人从此隔绝,永世不相往来。 陆渐带着祖父,匆忙赶到若虚堂。谁知敲开大门,才知道谷缜没有回家,谷萍儿也还在府里,足见出海一事并未成行。陆渐松了一口气,决意留在若虚堂等候,无论如何也要送谷缜一程。 祖孙二人安顿下来,陆渐问起陆大海当日情形。老头儿喝了一口茶,打起精神说道:“那天你去衙门理论,我守着鱼摊等候,不料宁账房突然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多日不曾见他,心中奇怪,又见他眼睛瞎了,心生同情,就说:‘宁账房,你等我一会儿,我卖了鱼,请你喝酒。’姓宁的却笑着说:‘怎么能要你请酒,我请你才是。’不由分说就拉住我手,说也奇怪,我被他一拉手,就觉浑身发软,身不由主地跟他向前,想要叫喊,又被一股气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叫不出来。宁账房拉着我东转西转,最后到了一个黑屋子里面,也不知他使什么邪法,用指头在我后脑一戳,我两眼一黑,就人事不知了。” 陆渐道:“那不是邪法,是点穴。” “点血?”陆大海摇了摇头,“他这一点,血倒是没流,就是昏沉沉的,醒来却在马车里面……”陆渐恍然大悟:“宁不空是用马车将爷爷运走的,我真糊涂,只顾观看行人,从没搜查过往车辆。”当下又问,“后来呢?” 陆大海道:“这时候,姓宁的换了一张嘴脸,凶巴巴的很不客气。我问他为何如此,他也不说。这么坐了几天马车,到了南京,姓宁的把我关进一座石头房子,过了半日,又来看我,这次身边跟了一个小丫头,生得十分俊俏,管那姓宁的叫爹。哼,原来那瞎子还有女儿呢!小丫头比他老子客气多了,问过我的姓名,又亲自给我送来好酒好菜。真是奇怪,我在喝酒吃肉,她却在一边流泪。我问她缘故,她也不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小丫头既然不肯说,老子也懒得多问,只管吃他娘,喝他娘,吃饱了就地一睡,谁知今晚一觉醒来,你就在我面前了。唉,陆渐,你说,这像不像在做梦啊?” 陆渐叹气道:“爷爷,多亏了宁姑娘,要不然,宁不空心狠手辣,我也许就见不到你了!”陆大海道:“宁不空是谁?”陆渐道:“那是宁账房的真名!”陆大海挠了挠头,说道:“这么说,你认识那对父女啰?”陆渐默默点头。 “那么……”陆大海皱起眉头,“宁账房抓我也跟你有关啰?”陆渐道:“宁不空是我对头,宁姑娘是我的朋友。”陆大海忽地眉开眼笑,大声道:“朋友?呵!那姑娘人生得俊,性子又好,对我老人家也很尊敬。”陆渐点头道:“宁姑娘为人很好。” 陆大海一拍大腿,叹气道:“可惜,要是能做我孙儿媳妇,那就更好了。”陆渐张口结舌,做声不得。 陆大海沉浸于遐想之中,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又问:“是了,宁账房跟你有什么过节,干吗要捉我?”陆渐挠了挠头,说道:“听宁姑娘说,是要让我去拆散一桩婚事!” “什么?”陆大海脸一沉,厉声说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你怎么能拆散人家的婚事?”陆渐含羞带怯,期期艾艾,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陆大海又问:“拆谁家的婚事?”陆渐不敢说谎,硬着头皮说:“沈家!” “沈家,沈家……”陆大海拈着胡须,苦想想了半天,忽地一拍大腿,高声说道,“我想起来了,昨天我吃饭的时候,宁不空来找他的女儿。两人起初在一边嘀嘀咕咕,后来突然吵起嘴来。我没头没脑地听了几句,里面提到了一个姓沈的瘸子!难道说,就是他家的婚事吗?” 陆渐点了点头,陆大海一拍大腿,叹道:“这宁账房也真够歹毒。姓沈的也不知怎么惹了他,昨天拆婚事的事儿他倒是没说,却说要设计对付沈瘸子的老婆和儿子,逼沈瘸子就范。小丫头听了这话,似乎很不乐意,不软不硬地顶了宁账房几句,宁账房大动肝火,把小丫头狠狠骂了一顿,骂她不思报仇,尽干些亲痛仇快的混账事……”说到这儿,忽见陆渐呆呆出神,不由问道,“你发呆做什么?” 陆渐一拍桌子,忽地大叫:“我明白了!”陆大海吃惊道:“明白什么?” 陆渐叹了一口气,说道:“宁不空引我来南京,并不只是为了拆散天部和地部的联姻,而是借刀杀人,要用我来对付沈舟虚。我对阿晴的情意,宁不空心里最为明白,他知道,我一见阿晴与沈秀成亲,十九按捺不住,与天部大起冲突。这一场打下来,不免两败俱伤,到时候宁不空趁虚而入,没准儿能要了沈舟虚的命……” “阿晴是谁?沈秀是谁?天部、地部又是谁?”陆大海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插嘴询问。陆渐微微苦笑,说道:“这些事一言难尽!爷爷,宁不空说了什么时候对付沈家么?”陆大海说道:“听口风,似乎就这两天!” 陆渐心头一紧,叫道:“不好,宁不空诡计多端,手段又狠,我得告诉沈先生,让他早有防范!”说罢起身要走,陆大海问道:“你上哪儿去?”陆渐道:“去城外的得一山庄!”陆大海道:“夜深了,城门也关了,现在怎么出城?再说了,你不是还要等一位朋友么?万一他回来,岂不错过了?” 陆渐想到谷缜,顿生迟疑,出城于他而言,如今已是小事,但若与谷缜错过,误了送他出海,只怕就要后悔终生。想到这儿,把报讯的念头按捺下来,与祖父留在若虚堂,一心等候谷缜回来。 尽管如此,陆渐仍是无法安枕。沈秀的死活他本不在意,沈舟虚计谋险恶,只会让人害怕,并不使他敬服。唯有商清影,陆渐每次见她,均是倍感孺慕,后来又知道她是谷缜的生母,陆渐当谷缜是兄弟,自然而然也把商清影当成了母亲看待,一想到她身有危险,便不由得如坐针毡。 好容易挨到天亮,谷缜一宿未归。陆渐推开窗户,眼望日上三竿,出城的念头越发迫切。他叫醒祖父,让他留在若虚堂等候,陆大海却说:“好孙子,我跟你一同去。从前你每次离开,我就要倒大霉。”说着老眼一红,几乎淌下泪来。 陆渐望着祖父,心头一酸,直觉多日不见,他又苍老了许多,回想两次与祖父分别,均是惹出无穷变故,留他独自一人,委实叫人放心不下,于是点头说道:“好!一同去。” 祖孙俩并肩出城,不久赶到得一山庄,刚到庄门,忽听爆炸声响,这声音陆渐再也熟悉不过,正是宁不空的“木霹雳”。他只道双方已经动手,心头一急,手挽祖父,纵上房顶。陆大海耳边呼呼生风,眼前景物飞逝如电,老头儿不觉又惊又喜,心想这孙儿出门几年,居然练成了一身惊人的艺业,比起传说中的剑仙侠客也不多让。 陆渐赶到爆炸处,正见宁不空对商清影狠下毒手,他情急大喝,出手将宁不空震飞,可是落到地面,一望四周情形,只惊得他目定口呆。 谷神通浑身是箭,屹立不倒,陆渐看得心子扑通乱跳,忍不住叫道:“宁不空,你把谷岛王怎么样了?”宁不空冷笑道:“与我无关,都是沈瘸子的手笔。” 陆渐一呆,转眼看向谷缜,谷缜咬牙道:“陆渐,沈瘸子阴谋暗算,害死了我爹……”陆渐对谷神通十分尊崇,闻言怒不可遏,死死盯着沈舟虚,心中对这文士痛恨得无以复加。他胸中苦闷难舒,禁不住纵声长啸,啸声冲天决云,十余里方圆均能耳闻。 一声啸罢,陆渐叫道:“谷缜,我帮你报仇。”一步抢出,手起掌落,向沈舟虚头顶拍下。 “住手。”掌力未吐,忽听一声锐喝,陆渐听出是宁凝,应声收掌道:“宁姑娘,你拦我做什么?” 宁凝伸手捂着心口,脸上犹有余悸,哆嗦了一阵,才一字字说道:“陆渐,天下人都可以杀他,唯独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陆渐望着宁凝,不胜迷惑。宁凝凄然一笑,涩声说道:“你可听说过,做儿子的能杀父亲么?” 这一句话如平地惊雷,在场众人无不呆怔。陆渐只觉糊涂,摇头道:“宁姑娘,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这傻子,还不明白?”宁凝轻轻叹了口气,“沈舟虚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是他的亲生儿子,你若杀了他,就是这天底下最不孝的人!” 比起这一席话,天底下任何言语也不能让陆渐更加吃惊,他的心里乱哄哄的,千头万绪理之不清。掉头望去,眼前的一张张面孔要么惊讶,要么疑惑,再看沈舟虚,文士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刹那间,陆渐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喉头,大声说道:“宁姑娘,你骗人!我纵有一百个不好,又怎么会是这害人精的儿子?” “骗你也好了!”宁凝看了他一眼,幽幽说,“我骗人,‘有无四律’却不会骗人。第四律‘有往有来’,说的是父母是劫主,子女也是劫主,父母是劫奴,子女也是劫奴,劫主劫奴代代相传,传罢三代,才能结束。” 陆渐仍是一头雾水,茫然道:“那又怎么样?”宁凝叹道:“主奴之分代代相传,那么家父是你的劫主,我就是你的劫主。按理说,‘黑天劫’发作,我能救你,你却不能救我!” “对啊!”陆渐一拍后脑,“无怪那日我的‘黑天劫’发作,后来又无故痊愈,原来是你救了我。”宁凝苦笑一下,轻声说:“我见你命在须臾,心头一急,借了自身的劫力,转为真气……”陆渐一呆,模糊想到什么,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忽听笃的一声,宁不空竹杖一顿,厉声说道:“笨丫头,你做什么好人?这狗奴才不知好歹,也值得你舍命相救么?” 陆渐怒道:“宁不空,你再骂一声狗奴才,我可对你不客气!”宁不空冷笑道:“好呀,狗奴才你试试看。” 陆渐怒气上涌,可是一看宁凝,又觉气馁,说道:“宁姑娘,不过,天生塔的时候,你的‘黑天劫’也发作过,那时我用‘大金刚神力’封住了你的‘三垣帝脉’,尽管成功,却也侥幸得很。” “你说得不对!”宁凝摇头苦笑,“‘大金刚神力’练到绝顶,可以封住隐脉,但那只是治标,不能治本,可是从那天起,你的‘黑天劫’可曾发作过?” 陆渐一呆,恍惚想起,自从天柱山以后,他借力无数,“黑天劫”却再也没有发生过。 “你没发作么?我也没有!所以说……”宁凝微微一顿,“那天你能救我,与‘大金刚神力’决不相干。依照第四律,陆渐,你不但是我的劫奴,也是我的劫主,我的真气能救你,你的真气也能救我……” 陆渐张口结舌,突然间面无血色。宁凝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有往有来,劫主劫奴代代相传,陆渐,我爹爹是你的劫主,所以我是你的劫主,你的父亲是我的劫主,因而你也是我的劫主。唉,造化弄人,你我互为主奴,真气劫力相生共长,竟将显脉隐脉一举贯通,破了‘有无四律’,永远不受‘黑天劫’之苦。”说到这儿,宁凝双目一红,泪光闪闪,盈盈欲出。 陆渐看了看宁不空,又看了看宁凝,目光数转,落到了沈舟虚脸上。文士面色灰败,眼里泛起涟涟神采。陆渐不由后退两步,回望谷缜,眼里尽是哀求之意。 谷缜沉默一下,忽道:“宁姑娘说得对,你是沈舟虚的亲生儿子……”忽觉肩头锐疼,被陆渐牢牢扣住。陆渐脸色惨白,厉声道:“谷缜,你也来骗我……”谷缜摇头道:“陆渐,我恨不得将沈舟虚碎尸万段,又何必诬赖你是他的儿子?” 陆渐盯他半晌,松开手,使劲揪住头发,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陆公子!”商清影冷不丁说道:“我看一看你的胸口好么?”陆渐茫然抬头,忽见商清影眼含泪光,注视自己,手扶一棵大树,身子瑟瑟发抖。 陆渐见她神情,心口一热,伸手掀开衣衫。在他的胸膛上,赫然刺了一个“渐”字,年久岁深,颜色转淡,字迹潦草混乱,足见刺字者十分仓促。 望着字迹,商清影忽地紧闭双目,两行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陆渐见她模样,一时手足无措。这时商清影忽又睁开眼睛,迈着沉重步子,走向那座亭子。一时间,数十只眼睛,全都凝注在这美妇身上。 离谷神通不到一尺,商清影停下步子,眼泪决堤似的流了下来,手指探出,似要抚摸尸身,冷不防谷缜一声锐喝:“你住手!” 商清影身子一颤,回头道:“缜儿……”谷缜目透厉芒,冷冷说道:“你不配碰他。” 商清影怔了一下,点了点头,苦笑道:“是啊,我不配!”说完抬起头,目视天空流云,只觉莫测变幻、一如平生。 她沉默时许,舒开眉头,幽幽说道,“那一年,春来得早,庄外的桃花也开得很艳。就在那时候,我怀上了第一个孩子,常常坐在桃花树下,跟着庄里的嬷嬷学做小衣小裤、小鞋小袜,还有虎头帽和围兜。那孩儿十分好动,总在肚子里扑腾,一想到他不久便要出生,我的心里又害怕、又欢喜……” “是啊!”沈舟虚叹了口气,“那真是难得的好日子……” 商清影也不瞧他,幽幽续道:“秋天时节,海边闹起了倭寇,烧了许多房子,杀了好多的人。那时他的腿还是好好的,听说后很气愤,说要‘为国出力,誓清海疆’,当天召集了庄客乡勇,带上弓箭刀枪去了。这一去,一连四天也没有消息。我忧心忡忡,每天在阁楼上眺望,可是望啊望啊,怎么也望不见人,庄前的小道上冷清清的,连天空里也没有了云。” 说到这儿,商清影沉吟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好容易挨到了第四天晚上,终于等回来两个庄客,一个断了手,一个腹部中刀,快要死了。断手的庄客说,男人们遇上了倭寇,打不过,全都死了。那时候,庄子里已没有了男人,只剩下一群妇孺,一听这话,哭的哭,叫的叫,又怨恨失去了丈夫儿子,都争着骂我。她们抢光了细软金帛,一哄而散。偌大的庄子变得空荡荡,阴森森,没有一点儿灯火。 “我害怕极了,只知道哭,所幸身边还有一个嬷嬷。我们商量去附近的深山里躲避,可是还没出门,那孩子迟不动、早不动,这当儿忽然动了起来。我痛得死去活来,没奈何,只好转回庄里,担惊受怕,吃尽了苦头,天亮时分,总算将孩儿生了下来。因为没有足月,算是早产。那孩儿虚弱得很,我呢,想必是忧伤过度,一点儿奶水也没有。我和嬷嬷望着这小小婴孩,心里都很发愁。嬷嬷说,看来是养不活啦,世道又乱,将他扔了吧。我心里明白她说得不错,但看那孩儿那么小,那么弱,眼睛紧紧闭着,就连哭的声音也没有了。我一想到要把他一个人丢下,心里就如滴血一样,抱着他只是哭,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嬷嬷说,再不走,可就迟了。我没法子,跪下来说:‘我这样子走不了了,这是沈相公唯一的骨血,你受了他许多恩惠,怎么忍心让沈家断了香火?我把孩子托付给你,请你把他好好养大。’嬷嬷听了这话,半晌也没做声,一会儿才说,那么你给孩子作个记号,倘若不死,将来也好认领。我想这孩子的父亲出征以后没有回来,可为 ‘夫复不征’。我生下了他,但他如此孱弱,未必能活,算是‘妇孕不育’。这两句正应了《易经》中‘渐’卦九三的爻辞,于是就用绣花针在他胸口刺了一个‘渐’字……” “果然!”宁不空得意笑道,“狗奴才,当日在船上我说得不错吧,你这个‘渐’字大有玄机。”可陆渐已听得痴了,只是望着商清影,对他的嘲笑不理不睬。 “……刚刺完字,前庄就鼓噪起来。我们吓坏了,忙向庄后逃命,我生育不久,虚弱极了,跑到厨房附近,再也跑不动了,就让嬷嬷抱着孩子先走。她却说,‘这孩子快死啦,还是丢了吧。’我一听着了急,说道:‘好嬷嬷,你答应我收养他的,怎么说话不算话?’她听了这话,忽地生起气来,说道,‘一个半死的孩儿有什么好养的?我冒着一死,陪你生下孩子,已算报答了沈相公的恩惠,后面的事,老身再也不管了。’说罢将孩子抛给我,飞快走了。 “我没奈何,只好抱着孩子躲进厨房,将门死死顶住。听着远处人马叫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裙子都被鲜血濡湿了,眼前白光连闪,似乎马上就会昏倒。这时忽就听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许多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听说过的倭寇的事情,他们杀起人来,连婴儿也不放过,我和孩子在一起,母子两人都不能活,若我出去,他们抓住了我,也许不会再来寻找我的孩儿?想到这里,眼看灶洞里火已燃尽,十分冷清,就将孩子藏在里面,然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陆大海始终聆听,听到这里,忽地接道:“沈夫人,贵庄可是在嘉定县的西南方?” “不错。”商清影惊讶道,“老人家怎么知道的?” “那就对了。”陆大海叹了口气:“实不相瞒,陆渐这孩子是我拣来的,拣到他的地方,正是嘉定沈家庄厨房中的灶洞里。”陆渐如受雷击,失声叫道:“爷爷……” 陆大海招了招手,说道:“你过来。”陆渐心中迷糊,默默走到他面前。陆大海按住的他头,指着商清影道:“给她跪下。”陆渐有如行尸走肉,应声跪倒在地。陆大海缓缓说道:“渐儿,我给你说,这一位就是你的生身母亲,绝无虚假。” 陆渐一个机灵,还过神来,急道:“爷爷,你不是说了,这个‘渐’字是胎记吗?”陆大海摇了摇头:“渐儿,爷爷当年做过海客,对不对?”陆渐点头。陆大海又道:“当年我出海之时,遇上倭寇的贼船,货物被抢,又逼我入伙,替他们使船卖命。为了保命,我假意答应,上岸之后,却趁其不备,逃入了附近的深山。 “这一躲就是三天,只饿得两眼发花,到了第四天,我实在忍不住了,从躲藏处潜将出来,到处寻找食物。不料一路上只见男女死尸,房屋都被烧了个精光,别说食物,一粒米也没有留下。这么走了好一阵子,才见一个庄园,房屋正在燃烧,料是倭寇刚刚经过,又上别处劫掠去了。庄子虽然着火,火势却还不大,我饿急了眼,不顾危险,抢入火中,找到厨房,指望抢出一些米面。谁料找了半晌,一无所获,眼看火借风势,越来越大,正着急,忽听灶台下有东西哼哼唧唧,我起初还当是只耗子,心想没有粮食,捉只耗子充饥也好,于是屏息上前,向灶洞里一摸,结果摸出一个婴儿,皮肤红嫩,分明刚生不久。 “我始料不及,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再摸鼻息,发觉那孩子还活着。我见这婴儿瘦小孤弱,心中起了怜悯,抱着他冲出火海,躲开倭寇队伍,一路向北逃去。孩子没奶,我就一路老着脸向人讨奶吃,故而这孩子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这么一直流落到了姚家庄,那时候沿海的倭寇十分厉害,唯独姚家名震江北,倭寇不敢轻犯,于是我带着孩子在庄子附近住下,一住就是二十年。” 陆大海说到这里,又说道:“渐儿,我本想你父母遭了倭寇,早已丧命,怕你知道了难过,故而没有多说。至于你身上的文字,我说是胎记,也是怕你得知真相,徒自伤心。” 陆渐听得目定口呆,商清影却是大为动容,敛身施礼道:“老先生大恩大德,妾身粉身难报。”陆大海摆手道:“这算什么恩德?一个小娃娃都不救,我陆大海还算是人吗?”他不居功德,商清影越发相敬,忽听陆大海问道,“沈夫人,你落到倭寇手里,如何脱的身呢?” 商清影苦笑一下,默默出了一会儿神,才说:“我出门以后,那些恶人捉住了我,见我尚有几分姿色,便将我捆了起来,拖着向前。看守的恶人十分可恶,见我产后迈不开步,就拿枪柄打我,一边打还一边笑。我苦不堪言,恨不能就此死了。这时间,突然走来一人,腰挎倭刀,戴着倭寇常戴的恶鬼面具,用汉话冷言冷语地说:‘她有伤,不要打她。’恶人们不听,回头咒骂,不料那人一挥刀鞘,将他们全打倒了,还说:‘若不服的,再来比过。’ “恶人们露出害怕神情,有人问道:‘你是谁,怎么从没见过你?’那人说:‘我新来的。’问者便说:‘谁知你是不是奸细’,话未说完,那人刀光出鞘,问话的人就掉了脑袋。我吓得浑身发抖,倭寇们却纷纷露出敬畏神气,都说:‘他用我们的刀法,怎么会是奸细呢?’那人也不说话,抱起我大步向前,沿途遇见倭寇,要与他争我的都被他打倒了。我见鬼面人这么凶悍,心里害怕极了,但又无气力挣扎。鬼面人抱着我走出很远,蓦地驻足,掉头望去,这时我才发现,庄子已成了一片火海,刹那间,我想到灶洞里的孩子,两眼发黑,昏死了过去。” 说到这儿,商清影神色凄婉,微微喘气,似乎陷身回忆无法自拔,过了好半晌,才接着说道:“醒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帐篷里面,鬼面人就坐在不远,静静地看着我。他的气度很安静,眼睛又黑又亮,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见我醒来,他起身说道:‘进来吧。’说完走进来两个老妪,端着热水汤药,鬼面人却默默退出帐子。我那时心如死灰,迷迷瞪瞪地任由她们摆布,不料老妪们只是看顾我的伤势,并不加害。 “我心中奇怪,询问她们的来历,她们说是被倭寇抢来的百姓。我便猜想,鬼面人必是倭寇的大头目了。想到这儿,越发害怕,趁其不备,抢过剪刀想要自尽。老妪惊叫起来,鬼面人应声抢入,见状一招手,不知怎么的,剪刀就到了他的手上,饶是如此,我的脖子上还是被划破了一条大口子,流了许多的血。”说到这儿,她下意识举起手来,轻轻抚摸颈侧,众人定眼望去,白皙的肌肤上,果然有一道浅淡的伤痕。 “我自杀不得,又昏死过去。醒来后,脖子上已敷好了膏药,缠好了绷带。两个老妪见我醒转,都很高兴。我想他们不让我死,定是想待我伤好,再行污辱,于是心头着急,又想寻死,无奈全身无力,挣扎不起。正着急,突然闯进来两个倭寇,二话不说,便将两个老妪砍死,挟着我就向外走。我又惊又怕,大喊大叫,可是身子太过虚弱,根本不能挣扎。 “不料刚到帐外,鬼面人就快步赶来,左手还提着一篮子食物,见状就问:‘你们做什么?’两个倭寇粗声粗气地说:‘滚开,大王要她’。鬼面人点了点头,说道:‘本想多留你们两天。你们自己寻死,那也没有办法!’说完丢开篮子,拔出长刀,只一挥,两个倭寇便掉了脑袋。倭寇们见状,纷纷叫喊起来。鬼面人将我负在背上,向前冲去,我趴在他的肩头,望着四周的人潮不住涌来,眼前血光乱迸,耳边惨叫连声,血腥气冲鼻而来,吓得我又昏了过去。 “等到醒来,这一次却在山洞里面。鬼面人坐在远处,满身是血,可神气还是那么安静,他默默地望着我,眼神还是那么疲倦。我忍不住问:‘那些倭寇呢?’他说:‘都死了。’我吃惊道;‘怎么死的?’,他说:‘我杀的’。我心中好奇,又问:‘你不是倭寇吗?’他没有答话,只是哼了一声。 “其后每天晚上,他都会出洞一阵,走的时候用一块巨石封住洞口,回来时再推开大石,带回饮食药材,甚至很好看的绸缎衣裳。我只当他将我囚禁起来图谋不轨,起初害怕极了,可是他每晚睡觉,总是离我远远的,躺在洞口,如非必要,从不与我多说一句。有时无所事事,他就坐在一个角落,望着洞顶呆呆发愣。我见他这样,越发好奇,忍不住拿话问他来历。他一声不吭,眼中的忧伤却更浓了,连我看着,也为他难过。 “就这么过了七八天,我的身子渐渐好了起来。突然有一天,他出洞不久,我便听见巨石滚动,转眼望去,那巨石移开一条缝隙,鬼面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似要对我说些什么,话没出口,先吐了一大口鲜血,跟着向前一扑,昏了过去。我大吃一惊,忍不住掀开他的鬼脸面具,这一看却更加惊奇。这以前,我见他深沉忧伤,年纪必然很大,不料面具下的那张脸十分年轻,他的脸色煞白,鲜血从嘴里止不住地涌出来,我不知怎么才好,急得只是大哭。哭了一会儿,他忽然醒了过来,握住我的手说:‘别怕,别怕’,说完这两句,他又昏了过去。” 商清影轻轻吐了口气,目光空漠死寂,落在了谷神通的遗体上:“我当时好不奇怪,这人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何不说别的,偏偏只叫我别怕?见他伤成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唯有守着等着,希望他能够醒来。他的身子忽冷忽热,脸色一会儿火红,一会儿雪白,神智不清,胡乱叫喊,一会儿叫爹爹,一会儿又叫妈妈,还叫大哥二哥,叫声十分凄惨。叫着叫着,眼角就淌下泪来,那样子,唉,那样子真是可怜极了。每次醒来,他都大口吐血。我束手无策,只知道哭,他却总说:‘别怕,别怕’。 “到了后来,洞里的储粮清水都用光了,我决意出洞去找。那时他已说不出话,只是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放。我安慰他说,我去洞前采几个果子,立马就回来,他这才放了手,又指那把长刀,示意我带上。山里的野果很多,我都认不明白,听说野外的果子是有毒的,所以我都事先尝过,选好吃的捣成果酱,喂给他吃。我怕野兽咬他,每次采到果子,便匆匆赶回。有时也会遇上狼和狐狸,我就拿刀吓唬它们,也不知是否佛祖庇佑,最后总能侥幸脱身……” 她说得漫不经心,众人却觉心中发憷,想她这么娇娇怯怯,又是产后虚弱,在野外独自求存,真不知经历了多少险难困苦。商清影说到这里,目光变得空茫悠远,仿佛沉浸于往事,脸上流露出一丝温婉。 “过了十多天。那是一个傍晚,我采了果子回来,忽然见他靠在石洞前的墙壁上,看见了我,露出孩子似的笑容。那时候,太阳还没下山,四周染了一抹金色,连他的笑脸也金灿灿的,真是好看极了……” 沈舟虚听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商清影俨然不觉,脸色依旧恬淡温柔,“……他见我捧着东西,立刻上前来接,不料腿一软,跌了一跤,磕在石块上,将嘴角也磕破了。我埋怨他,他却只是笑。他从前冷冰冰的,从没这么欢喜。我就问他什么事这样开心,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着说,因为看见你了啊。我见他口角轻薄,生起气来,就不理他。他自觉没趣,好半晌才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仍不做声,他就说,我姓谷,名神通,排行第三,你要是嫌我名字太长,叫我谷三也成……” 谷缜早已猜到这年轻人就是父亲,但由商清影亲口说出,仍觉心头一酸,忍不住叫道:“谷神通是你叫的么?” 商清影怔怔望着儿子,泪如走珠一般,陆渐忽生不忍,说道:“谷缜,你让她说完好么,要不然,她会受不了的……” “她受不了什么?”谷缜恨恨道,“不是为了她,爹爹就不会来,他不来,就不会死。她害死爹爹,却来假惺惺地说什么往事……”他说到这儿,鼻子一酸,险些流下泪来。 商清影回望沈舟虚,沈舟虚一脸漠然。商清影的目光似愤怒,又似轻蔑,变幻了几次,忽而转向围墙边的一朵凌霄花,呆呆瞧了一阵,柔声说道: “那时他说出名字,我便忍不住问,你既然是华人,怎么不学好,偏要去做倭寇呢?他说,我没做倭寇,那一天我实在没法子,才杀了一个倭寇,穿了他的衣服躲在倭寇的队伍里,本想混两天就走,不曾想就遇见了你。他说这话的时候,直勾勾地盯着我,瞳子黑黝黝,亮闪闪,似要将人心思洞穿。 “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拉开话题说道,怎么会没有法子呢,定要躲在倭寇队伍里。他叹了口气,望着洞外出神,过了许久才说:‘我有一个大仇人,武功十分厉害,我的家人都被他杀了,我也是好容易才逃出来。他派来追杀我的人,要么被我杀了,要么被我打败。那仇人亲自来追杀我。接连两次,我都几乎被他杀死。那天被追得急了,我只好在倭寇队伍里躲藏,那仇人知我嫉恶如仇,万不料我为了保命,不惜自垢自污,藏身于自己最瞧不起的倭寇里面。这么一来,才算逃过了一命。 “不料那些倭寇太也可恶,我见他们为恶不已,忍不住将他们全都杀了。这么一来,惊动了那个仇人,他知道我在这一带,便来反复搜寻。我那天去镇上给你买药,被他堵了个正着。前两次我能够逃脱,全因为那人心存轻视,未尽全力,这次一照面,他就用上了全力,若非我紧要关头看穿他的一个变化,反击脱身,那我一定回不来了。就算是这样,我也受了很重的伤,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死了,可一想到我死了之后,你孤零零的无人照看,心里一急,又活了过来。 “说到这里,他激动起来,竟握住了我的手。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便告诉他,我有丈夫儿子,又说了他们怎么死的。他听得发呆,直听到那孩子藏在灶台下面,突然跳了起来,问我怎么不早告诉他。我说那时候你那么凶,我当你是倭寇,又怎么敢告诉你呢?他听了连连叹气,见我落泪,越发自责,待到伤势略好,便与我前往沈家庄,可惜那里已被烧成白地。我对着废墟大哭一场,他也陪着我落泪。又后来,他打听到抗倭的民兵并未全死,就说或许我的丈夫还活着,即便没死,也当找到尸骸安葬,不料寻了一遭,既不见人,也不见尸。 “那时间,他一心躲避仇人,我又无家可归,两个人昼伏夜出,活得好不辛苦。渐渐的,我觉得他为人很好,同情弱者,憎恶强权,虽在危难之中,也常常做些劫富济贫的勾当。他心里明明爱极了我,却始终对我守之以礼。见我思念丈夫儿子,他心里难受,却总对我说,一旦有我丈夫的消息,就带我找他。慢慢的,我便有些倚赖他了,他不在的时候,我总会想着他,见他欢喜,我也跟着高兴,见他伤心,也跟着难过。 “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样子十分高兴,孩子似的连翻跟斗。我问他有什么好事,他说那位大仇人死了,他可以回家了。我一听,也很欢喜,不料他笑了一会儿,忽然停下,露出忧伤之色。我心里奇怪,问他为什么难过,他说他要是回了家,我又怎么办呢?那时候,我已经离不开他了,也没多想,就说,既然没处可去,我也随你回家去吧。就这么一句话,我便和他去了东岛。唉,本以为从此平平安安,不料所谓的平平安安,不过是人世间的一场大梦罢了……” 沈舟虚忽地冷哼一声,说道:“你大约怪我死而复生,坏了你们二人的好事!” 商清影摇头道:“我不怪你死而复生,也不怪你让秀儿假冒亲生儿子,拆散了我和神通父子。你以我做人质,逼迫神通发誓不出东岛向西城报仇,这些事我都知道,也没有当真怪你。但你为何要用我骗他来此,将他害死?神通为人机警,如果不是为我,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沈舟虚啊沈舟虚,你真是天底下最狠毒的男子……” 沈舟虚闭眼不语,胸口微微起伏,脸上的黑气越来越浓,仿佛浸入骨髓,永不化开。过了半晌,他忽地开口,声音很慢很沉:“那一天,我率庄客乡勇出战,连胜数仗,在河边与倭寇势成相持。不料倭人狠毒,将掳掠的百姓当作前锋突阵,我不忍伤害百姓,稍一迟疑,被倭寇两翼包抄,杀了个一败涂地。 “我带着败兵撤退,倭寇紧追不舍,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有的逃了,有的死了,直退到一处悬崖,前面是乱石深渊,后面是千百强敌。不料这个时候,身边几个亲信的庄客密议,要将我活捉了送给倭人乞命。我不知阴谋在侧,还想着拼死一战,直到那几人突然发难,方才醒悟过来。我不甘被擒,更不愿成全那几个竖子,把心一横,跳下悬崖。嘿,天可怜见,我被半山腰的树枝挂了一下,没有摔死,却由此断了双腿。” 陆渐盯着沈舟虚空荡荡的裤脚,心想:“他的腿竟是这么断的?想他年少时也是热血刚烈,为何如今变得如此冷血?” 沈舟虚叹了口气,又说:“我在乱石堆里躺了一天两夜,一动也不能动,天色暗沉沉的,乌云压顶,没有一点星光,四下里阴冷潮湿,不时传来蛇虫爬行的声音。夜猫子在上方咕咕地叫,我心里想,它一定在数我的眉毛,听说它数清了人的眉毛,人就会马上死掉。我知道自己快死了,心里忽然有些悲凉,心想这天地间到底怎么了?悠悠上苍,为何不佑善人?我四岁发蒙,五岁能诗,六岁能文,乡里称为神童。长大后诗文书画、医卜琴棋无不精通,连我结发的妻子,也是闻名遐尔的才女。 “纵然如此,我却屡考不中,到了二十岁时,也不过中了一个末等的举人。这考不上的道理也很简单,别人考举人,考进士,谁不巴结考官,拜师送礼,要不然就是同乡本土的情谊。我自负才华,总想仗着满腹学问登黄榜、入三甲,出将入相,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明知官场规矩,却也不屑为之,一味硬着头皮大撞南墙,结果撞得头破血流。 “打倭寇时,我怕伤着百姓,因此贻误军机,大好局面下一败如水,不但送了自己的性命,连后方的妻子也无法保全,势必会受倭寇的污辱;我一心信任的庄客临阵倒戈,竟然合谋捉我送给倭寇。我越想越气,忍不住破口大骂,骂苍天,骂神仙,骂皇帝,骂奸臣,骂倭寇,骂一切可骂之事,骂一切可骂之人。我骂了许久,中气越来越弱,五脏六腑空荡荡的,断腿的地方也正在慢慢烂掉。我当时就想:我快要死了。 “这时间,突然有人哈哈大笑。我张眼望去,乱石尖上立着一人,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的面目,隐约只见襟袖当风,飘飘然有如神仙。我问他是谁。他说你先别问我,我来问你,这次打仗,你为何会输?我听他这样问话,十分奇怪,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战败的事情,难道自我打仗,他便一直跟着?于是警惕起来,连说不知。他笑了笑,说道:‘你所以会输,只因你不懂得天道。’我问何为天道。他又笑了两声,厉声说道:‘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天道无情。倘若你能做到无亲、无私、无情,就能无所畏惧,无所不能。’ “我听得糊涂,一时不能领悟他的意思,他又说:‘打个比方,若为取胜,你能不能杀死自己的妻子?’我吃了一惊,说道,不能。他摇头说,吴起杀妻求将,却是千古名将。又问我,若为取胜,能不能杀死自己的兄弟?我说不能。他却说,唐太宗杀兄弑弟,却是千古明君。又问我若为取胜,能不能害死自己的父母?我听得神魂出窍,连说不能。他听了大为失望,摇头叹气,说起楚汉相争,项羽欲烹汉高祖之父,逼迫汉高祖投降,高祖却说,我父即尔父,分我一杯羹,试想当时高祖拘泥于孝道,投降了项羽,哪有汉朝四百年的江山呢? “他见我沉默不语,就说,这些道理你仔细想想,想通了,就跟我说。我仔细想想,觉得他说得不错,我家财不菲,若小小讨好一下考官,早就金榜题名了。那时云从龙,风从虎,不愁做不出一番大事。倘若我打仗时不顾百姓的死活,一心求胜,不等倭寇冲近,早就将他们射成了筛子了;要是我不和那些庄客同生共死,而让他们做替死鬼引开倭寇,我岂不是能够逃生保命、卷土重来? “这世间的许多事,均不过是一念之间。那人看穿我的心思,拍手大笑起来,他说道:‘我本是追杀一个对头,追了七千多里,竟又被他逃了,正觉气闷,谁知遇上了你这个人物。你这人智力有余,心意却不够坚固。只要你听我的话,从今往后,保你有赢无输,长胜不败。’他说完跳下尖石,治好了我的伤势,带我脱离险境。这人我不用说,大家必也猜到,正是万归藏万城主。 “我脱险之后,心存侥幸,请万城主将我带回沈家庄,不料只见一片瓦砾。我猜你母子无幸,心如刀绞,深恨自己无能,于是痛定思痛,决意如万城主所说,从今往后,做一个无亲、无私、无情之人。凭这一股怨气,我刻苦用功,练成天部神通,做了天部之主。可既然身入西城,就当为西城尽责,故而我炼劫奴,灭火部,前往东岛将你骗回,用你做人质,迫使谷神通十多年不能挑战西城。 “这一次,若不是为救他的宝贝儿子,料他也不会离岛半步。唉,可惜他武功太强,终究是我西城大患,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但有机会,我决不能容他活在世上!” 商清影默默听完,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闭上眼睛,不知何时,她的眼角多出了许多鱼尾细纹,闭目良久,她又叹道:“舟虚,你变了。” 沈舟虚微微一笑:“纵使变了,也不后悔。” 商清影盯着他,幽幽说道:“那你可知道?和神通在一起的那六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我知道!”沈舟虚轻轻点头。 “是么?”商清影凄然一笑,“原来这一十三年,你我都在作戏。”她两眼一闭,泪水点点落下。 母子连心,陆渐见她伤心,亦觉不胜黯然,忽听沈舟虚涩声说道:“陆渐,你过来。”陆渐一愣,正在犹豫,陆大海忽道:“渐儿,去吧,他总是你爹。”陆渐无奈上前。沈舟虚道:“跪下。”陆渐一愣,回头看去,又见陆大海点头,只得单膝跪倒。沈舟虚从发髻上抽出一支白玉簪,颤巍巍递到他手上。陆渐茫然道:“这是什么?” 沈舟虚道:“这枚玉簪是我天部的信物,从今往后,你就是天部之主。”此言一出,宁不空狂笑起来:“笑死人了,沈瘸子,天部是我西城智宗,你竟然传给了一个天生的蠢材?” 陆渐也很吃惊,忙道:“这簪子,我不能收。”沈舟虚道:“你若不收,这些劫奴将来靠谁?”陆渐一怔回头,天部劫奴全都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沈秀却是双目出火,脸上刻着不尽怨毒。 还在踌躇,忽听沈舟虚哈哈大笑,朗声说道:“没想到,沈某临死之前,居然见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足见悠悠苍天,待我不薄。好孩子,你姓沈,名叫沈渐……” “不!”陆渐摇了摇头,“我姓陆,叫陆渐……”沈舟虚目涌怒意,但只一瞬,忽又释然,叹道:“也罢,也罢。”长吐一口长气,瞳子扩散开去。原来他中了谷神通一掌,生机已绝,全凭一口元气护住心脉,此时心事已了,便散去真元,寂然逝去。 陆渐才知身世,生父就已亡故,一时间,心中不胜恍惚。宁不空听沈舟虚没了生气,急道:“沈瘸子,你话没说完,怎么就死了?天部画像呢?画像代代相传,你还没传给这小子呢!”若非忌惮陆渐,早就扑了上来 宁凝苦笑道:“爹爹,他死了。”宁不空额上青筋迸出,厉声道:“胡说,这瘸子诡计多端,必是装死。” “他真的死啦。”宁凝幽幽说道,“人死万事空,他死了,我的恨也平了……”她看了陆渐一眼,见他若痴若呆,自己说了这些话,他也不曾看上一眼,宁凝心中一酸,心知再不离开,势必失态落泪,于是咬咬嘴唇,转身即走。宁不空纵然乖戾,却拿这女儿无法,又知陆渐厉害,有他坐镇此地,再无便宜可占。他心念数转,恨恨一跌脚,转身要走,不防沈秀大声叫道:“宁先生且慢,我也随你去。” 商清影失声叫道:“秀儿……”沈秀却不理她,冲宁不空一膝拜倒,大声说:“还望先生收留。” 宁不空冷冷道:“我为何要收留你?”沈秀咬牙道:“沈瘸子不仁,我也不义。他不拿我当儿子,我也不拿他当老子。从今往后,我与天部一刀两断,全听宁先生一人支使。” “也罢!”宁不空阴沉沉一笑,“你做我火部的记名弟子吧。”沈秀喜滋滋地说道:“多谢宁先生。”宁不空冷冷道:“你先别谢,你既是我火部弟子,就要遵守火部的规条,若是违我号令,我一把火将你烧成炭灰。” 沈秀打了个突,默默起身,站在宁不空身侧。商清影惨声道:“秀儿,你别走……”沈秀看她一眼,冷笑道:“你不是有儿子了么?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你我之间全无干系。” 商清影不料他得知身世之后,变得如此决绝,眉梢眼角只有怨毒,哪里还有往日温柔顺从的样子?一时间,她喉头发甜,身子摇晃不定。陆渐急忙将她扶住,怒道:“沈秀,她对你情义深重,你怎么这样绝情?” 沈秀望着商清影,稍微流露迟疑,跟着冷哼一声,拂袖走了。 第十二章 八图合一 谷缜忽地大叫一声,纵身跳了起来。时辰已到,“无能胜香”失效,谷缜大踏步走向谷神通,脱下袍子裹住尸体。商清影欲要上前,谷缜喝声“滚开”,耸肩将她顶开,形单影只,走向庄外。 商清影望着他的背影,心头似要滴血,较之沈秀离去,更是痛楚几分。叫声到了嘴边,化为了一串喃喃低语:“缜儿,缜儿……”这么念了两声,一阵天旋地转,忽地昏了过去。 陆渐抱住母亲,又看了看陆大海,心中不胜茫然。陆大海久经世故,说道:“渐儿,你先带你母亲回屋歇息,沈先生的后事我来张罗。”陆渐苦笑答应,又见五名劫奴走上前来,便吩咐五人协助陆大海料理丧事,又让燕未归召来庄内仆婢照顾商清影。 夜半时分,商清影方才醒转,不吃不喝,也不言语,只是盯着陆渐,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放。陆渐只好守在床边。母子二人默然相对,直待玉烛烧尽,商清影才沉沉睡去。 陆渐退出卧室,来到庄前,只见喜堂红彩撤尽,白花花立起一座灵堂。望着灵柩,陆渐百感交集。父子两人全无恩义,沈舟虚的所作所为,陆渐赞成者少,厌恶者多,即便如此,一想到生身父亲就在棺木之中,仍觉心中悲戚。他瞧了一会儿,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劫奴们上前行礼,陆渐问道:“我爷爷呢?”莫乙道:“老爷子很疲惫,我让他休息去了。”陆渐点了点头。莫乙又道:“还有一事,尚请主人定夺。” 陆渐道:“主人二字,再不要提,从今以后,你们叫我陆渐。”劫奴面面相对,过了一会儿,燕未归闷声说道:“主人的名字,打死我也叫不出来。”秦知味也说:“主……主人是主人,奴……奴才是奴才,小……小奴卑贱,不敢亵渎主人大名。要……要么,我……我和狗腿子、鹰勾鼻子叫主人,书……书呆子和猪耳朵叫名字。”薛耳怒道:“厨子太奸诈,你们都叫主人,我们怎能不叫?” 秦知味道:“你……你是你,我……我是我。”忽向陆渐跪倒,哀哀乞求,“主人慈悲,还……还是让小奴叫您主人吧。”燕未归、苏闻香从来少言寡语,这时也双双跪倒磕头。 薛耳哇哇大叫,屈膝跪倒,连磕三个响头。莫乙也要照做,却被陆渐扶住,苦笑道:“莫先生,你见识多,快想一个两全法子。” 沈舟虚生前城府极深,喜怒哀乐极少出自内心,大都因应形势而定,又经常爱说反话,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但劫奴稍有轻慢,惩罚立马降临。这时旧主去世,更换新主,陆渐言语谦和,与沈舟虚天壤有别。但“天算”积威所至,众劫奴听了新主人的奇言怪语,只怕说的又是反话,陆渐说得越诚恳,他们越是不敢相信。唯独莫乙、薛耳和陆渐有些交情,知道他的性子,但见众人如此,也不敢标新立异。 陆渐见莫乙犹豫,正色说道:“莫乙你知道,我以前也是劫奴,吃过‘黑天劫’的大亏。”莫乙这才放心,说道:“老主人临终前将部主传给了您,我们不叫您主人,叫您部主如何?” 陆渐摇头道:“我接了玉簪,却没答应他做天部之主。”莫乙道:“你不肯做部主,我们只好叫你主人。”陆渐看着地上四人,心想不依莫乙之言,他们一定不会罢休,只好说:“也罢,部主就部主。” 莫乙大喜,忙道:“还不见过部主?”其他四人面面相对,稀稀落落叫了几声。陆渐又问:“莫乙,你有什么事让我定夺?” 莫乙道:“老主人是总督幕僚,他这一去,必然惊动官府。若不拟个说法,胡大人问起来,怕是说不过去。”陆渐深感头痛,问道:“你有什么主意?”莫乙道:“我想了想,先报个夜里暴卒,就说因为沈秀的婚礼大为震怒,引发痼疾,中风去世。只是,这理由须由主母来说。” 陆渐想了想,说道:“这事就这么定。”莫乙又道:“还有一事,请部主随我来。”说罢秉持蜡烛,当先而行。 陆渐随他来到一间书房,房中典籍满架,不知几千几万。莫乙走到东面书橱,抽出几本书册,露出一面小小的八卦,莫乙拧了数周,书架退开,出现一间密室。 陆渐大为惊奇,忽见莫乙招手,便即跟上,只见密室南墙上又有一面八卦,莫乙再拧,八卦退开,露出一扇三尺见方的暗龛,龛中叠满书册。莫乙捧出书册,一一递给陆渐。 陆渐怪道:“这是什么?”莫乙道:“这是天部的机密文书,这一本是天部弟子名册,部主若有这部名册,即可召集本部弟子。这一本是天部的账册。至于这本笔记么,记载了当今朝野重要人物的事迹性情、阙失阴私。有了这一部笔记,到了紧要关头,不容这些人不俯首帖耳、乖乖听命。” 陆渐听得好奇,对着烛火翻阅几页,书中分为士、农、工、商、皇族、武林六卷,各卷记载许多人名,陆渐多不认识,人名之后,记载了各人的善事恶行,其中不乏种种凶淫恶毒之事。 陆渐瞧了数页,不胜厌恶,径自翻到武林卷,上面记载了某门某派、某省某县的武林人物,及其生平善恶,其中不乏道貌岸然、实则凶毒之辈。陆渐大多不识,一直翻到西城部,当先便见万归藏,条目下方均是溢美称颂之词,其下条目乃是八部紧要人物,想是避讳,均只写了性情优劣,并不直书其事。陆渐匆匆瞧罢,再瞧东岛卷,谷神通一条下方,写了他的生平事迹,大抵与陆渐所知相符,最末一条评语却是:“号称不死,其实不然,为情所困,取之不难”。 看了这条评语,陆渐心中满不是滋味,再瞧下去,却是谷缜,略写其为财神指环主人,“财神”二字以朱笔勾勒,批注:不详。又写其弑母淫妹,被困绝狱,亦有批注:疑为冤。 陆渐心头一跳,注目向下,看见狄希一条,忽地愣了一下,只见姓名后写道:“精于龙遁、铳术,号九变龙王,性阴沉,淫邪多诡,疑与谷神通后妻白氏有染,且通倭寇,涂炭东南,其所图不明,似非钱财。” 批语后又写了狄希杀人越货、淫人妻女的事实,足有八条之多。最末一条提到了谷缜的冤情,朱笔批注:疑为此人。 陆渐瞧得满头大汗,忙将这一页撕下,揣在怀里说:“莫乙,这本笔记揭人阴私,如果不慎落到恶人手里,可是大大不妙。“ 莫乙道:“这本笔记,我早已熟记在心,部主如感不妥,烧掉也可,将来但有疑问,只管询问小奴。”陆渐忍不住问道:“莫乙,沈……沈先生明知狄希那么多恶行,怎么不揭发他呢?” 莫乙道:“我私心揣度,狄希恶行越多,老主人越不会说,说不定还会给他隐瞒。”陆渐皱眉道:“为什么?”莫乙道:“狄希越坏,留在东岛祸害越大。老主人誓灭东岛,东岛既有祸害,老主人求之不得,哪儿还有揭发的道理?” 陆渐怅然道:“这心思也忒毒了。”更加下定决心,找来蜡烛,将那些笔记烧成灰烬。 再瞧账目,上面尽是数万两银子的出入,陆渐十分惊奇,询问莫乙缘由。莫乙说道:“这些银子大多是商场上赚,官场上花。而今朝廷内斗激烈,不用金枪银马,休想杀出一条血路。胡总督坐镇江南,每年少说也得花十多万两银子,才能将上方一一打点。皇帝、太监、妃嫔、严阁老、锦衣卫、东西厂、各部尚书御史,或多或少,都要有所表示。稍有不周,便有弹劾奏折出来,惹风惹雨,一个不好,官位不保,性命也悬。每到年中、年尾、皇帝诞辰这些时节,老主人都为银子发愁。这账簿上的银子看来很多,但都是少进多出,上个月为寻白兽、白禽、龙涎香,就花了四万两银子,因此缘故,如今也没剩多少。” 陆渐叹道:“朝纲如此败坏,真是叫人丧气。”莫乙道:“老主人也这么说,但他又说,大明虽然败坏,却还没坏到骨子里,当今皇上虽然荒淫,但威福由已,权柄独握,宦官权臣只能横行于一时,掀不起什么大浪。这个皇帝死后,若有明君良臣接替,大明朝还有中兴的机会。” 陆渐默默点头,看了看密龛,问道:“这里没有天部画像么?”莫乙道:“画像的事,从没听老主人说过。”陆渐心想:“天部画像也许丢失了!”当下将天部名册和账册交给莫乙:“这些事情我不太懂,全由你来掌管。”莫乙笑道:“小奴生来便是做这些事情,这名册、账册我都记熟,部主不如仍是放在龛内,要用时,只管询问小奴。” 陆渐叹道:“莫乙,日后咱们你我相称,不要自称小奴,你叫着别扭,我听着也不高兴。”莫乙眼眶一红,转身攒袖抹眼。陆渐奇道:“你怎么了?”莫乙道:“没……没什么,眼里进了砂子。” 二人出了书房,在灵堂上守到天亮。陆渐返回后院,商清影已经醒了,他将莫乙的提议说了一遍。商清影说道:“亏他想得周全,这说法合情合理,也能少些是非。到时候我去灵堂应付一切,你就不用出面了。”陆渐求之不得,连忙称是。 商清影拉住他手,痴痴瞧了许久,叹道:“渐儿,你心肠柔善,和舟虚大不相同,这多亏你的大海爷爷,老人家古道热肠,才能教出你这种好孩子。” 陆渐挠头道:“他诸般都好,就是爱赌,害得我们常饿肚子。”商清影道:“人无完人。坏在明处不要紧,就怕坏在暗处。没有昨日的婚礼,我也不知道秀儿是何许人!唉,可叹我还当他是个菩萨心肠的好孩子……”沈秀是她一手养大,论到情深爱重,尤胜陆、谷二人,知道了沈秀的真面目,她心中的伤痛无以复加,说着说着,又不禁流下眼泪。 陆渐愤然道:“沈秀变成这样,全怪沈舟虚纵容。养不教,父之过,他明知沈秀做恶,却不加以训导,反而串通起来隐瞒你。” 商清影摇了苦笑:“那是因为他从没将秀儿当成儿子。说到底,秀儿不过他手里的一枚棋子。秀儿若是好人,又怎么会帮他做坏事呢?”说到这里,她握紧陆渐的手,“我知道你瞧不起秀儿,但他变成这样,也是你父亲的过失。将来他若跟你作对,你宽宏大量,不要取他性命。” 陆渐见商清影目光殷切,不觉一阵心软,叹道:“您放心,我不杀他就是了。”商清影眉目舒展,面透喜色,又絮絮问起陆渐少时故事,稍不详细,即刻追问,听陆渐说到姚晴,商清影忽地沉默下来,说道:“渐儿,那位姚姑娘太不一般,秀儿说要娶她,我本来也不赞成,后来挨不过他的苦求,只好答应下来。没料到你和她渊源更深,竟肯为她前来闹婚。”说着伸出手来,轻抚陆渐面颊,柔声说道,“那天我打了你,现在还痛么?” 陆渐自幼孤苦,从未得到父母怜爱,看见别的孩子被母亲宠爱,心中不胜羡慕。如今天上掉下一个母亲,温婉美丽,世间少有,那双温软手掌抚过面颊,他的心里既温暖,又害羞,支吾说:“打在脸上,一点儿也不痛,就是心里有些难过。” 商清影胸中大恸,张臂抱住陆渐,禁不住泪如雨落。陆渐猜不透母亲的心意,任她搂着,一时想到身世,也陪着落泪。 忽听一阵豪爽大笑,却是陆大海来了。母子二人方才分开,陆大海进屋看见,明白几分,笑道:“沈夫人,你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越到这个时候,越要定下心思。” 商清影笑道:“我母子重逢,全拜您老所赐,请先受妾身一拜。”说着下床跪倒,陆大海急忙扶住,连声道:“不敢,不敢。”又说,“如今渐儿认祖归宗,我老头子也算功德圆满,从今往后,他改姓沈吧。” 商清影忙道:“不成,渐儿仍随您老姓陆,将来结婚生子,若有两个儿子,一人姓沈,延续沈家香火,一人姓陆,延续陆家香火。不但如此,妾身也想认您为父,叫您一声爹爹,侍奉终身。”说罢屈膝又拜,陆渐也跟着跪下。陆大海慌了手脚,连连推辞,但商清影母子执意不改。陆大海拧不过二人,只得放手,任商清影拜了三拜。他嘴上推辞,心里却很欢喜,寻思自己一个孤老,本该孤苦而死,如今能有如此结果,真是老天眷顾。想着心怀大乐,笑得合不拢嘴。 沈舟虚死讯传出,胡宗宪以下无不震惊,纷纷前来祭奠。商清影屡经劫难,外貌温柔,内心却很坚毅,此时孝服出迎,端庄娴雅,不失礼数。来宾问起沈秀,便托词被沈舟虚责罚,离家出走,昨日婚事众所共睹,商清影这般说法,并未惹人起疑。 沈舟虚生前仇家极多,陆渐率众劫奴暗自戒备,好在从午至夜,并无异样,只陆续来了不少天部弟子,均由燕未归引入拜见陆渐。众弟子都知道“有无四律”,见陆渐收服五大劫奴,必是沈舟虚的亲生儿子无疑,又知他是金刚传人,他做部主,人人均无异议。 陆渐打心底里不愿做这天部之主,但听莫乙劝说,眼下沈舟虚新死,天部人口众多,蛇无头不行,陆渐不做部主,众弟子必起纷争。陆渐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接受众人拜见,心想等到风波平息,再召集部众,另立新主。 莫乙又代陆渐谋划,留下金银二品弟子,镇守得一山庄,其余紫青二品,去江湖上传告沈舟虚死讯。 入暮时分,忽有弟子来报书房遭窃。陆渐赶到,密室已破,暗龛也被揭开,名册账本丢了一地。莫乙仔细查看,发觉来人并未取走书籍,名册账本也一页未动,便道:“好险,多亏部主昨天烧了老主人的笔记。”随即召集弟子,询问窃贼踪迹,一名银品弟子道:“我方才在庄子南边巡视,听见头顶响动,一抬头,有个人影掠过墙头,我追赶一程,却没赶上,看背影像是一个女子。” “女子?”莫乙大皱眉头。陆渐却猜到几分,随那弟子描述,一个窈窕身影浮上心头,不觉叹道:“既然没有失窃,这件事也不必追究。至于名册账本,暂且由我保管。”又问莫乙,“沈先生也是西城的首脑,他去世了,怎么不见西城各部前来祭奠?” 莫乙叹道:“老主人是万城主的心腹,其他各部对他又恨又怕,不来祭奠,也在意料之中。” 说话间,一个弟子匆匆赶来,施礼道:“有个人自称鱼传,说有要事求见部主。”陆渐正担心谷缜,应声赶往庄前,见过鱼传,问道:“鱼兄,有谷缜的消息么?”鱼传道:“小的奉谷爷所遣,请你入城一叙。”陆渐点了点头,将庄务托付莫乙,随鱼传入城。 进入南京,已是深夜,长街寂寂,行人稀少。鱼传领着陆渐,弯曲曲来到一条小巷,巷子里一家小酒馆还没打烊,星星灯火,映照馆中醉人。 谷缜歪带头巾,斜披长袍,身前放了七八个酒坛,身子蜷得醉猫似的,一碗接一碗喝个没完。 陆渐远远瞧见,一股惆怅从心底泛了起来。他呆呆站了一会儿,掉头看去,鱼传已经走了,于是走上前去,在谷缜对面坐下。谷缜见他,龇牙一笑,拖过一只碗来,注满了酒道:“来,陪我喝酒!” 陆渐举起酒碗,心里一阵难过,忍不住说:“谷缜,别喝了,你喝得够了。” “够什么?”谷缜呸了一声,“今晚老子非把南京城喝漂起来不可。”又瞪陆渐一眼,“你别劝我,你敢劝我,我先撒一泡尿,将你淹死了再说。” 陆渐低头沉默,谷缜干了一碗酒,抬头仰望东升的明月,斜月如钩,切开暗云千层,空中流风,蕴藉着一股凄伤的韵味。 “活着真好。”谷缜吐出一大口酒气,“你看,这月是弯的,云是动的,风是凉的,酒是辣的,若是死了,都会感受不到,所以啊,还是活着的好。你干么愁眉苦脸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可我老爹就不明白,他一辈子都活得累,总给自己找心事,找罪受,大约他也活累了,明知沈瘸子有阴谋,还是将小命双手送上。你说他傻不傻呢? “呵呵,瞧你这模样,我还没哭,你哭个屁?还有那只傻鱼儿,她也活得真他妈的累,那些事都过去了,被打的是我,被关的也是我,我他妈都不计较,她有什么好计较的?这世上经过的事,就像喝过的酒,撒泡尿就没了,你说是不是?倘若只喝不尿,还不活活憋死?萍儿啊,唉,这孩子也真傻,她喜欢我,我也知道,可她干吗要疯呢,这么年纪轻轻就疯疯癫癫的,将来谁肯娶她呢?她总想一辈子跟着我,这下子可是称心如愿啦。不管怎么说,只要活着,就是好的,能看见天上的月亮,能品出酒的味道,还有这风,吹得人真舒服。大哥啊,你说是不是?” 说到这儿,他放下酒碗,揉了揉眼睛,放手时两眼红得像只兔子。陆渐心头发堵,偏又无可发泄,抹去眼角残泪,端起酒碗闷头大喝。 两个人再不说话,直喝到四更天上,梆子声夺夺直响,谷缜一碗酒没到嘴,忽地酒碗翻倒,扑在桌上。这一下,把桌子也压翻了。 陆渐叹了口气,背起谷缜,心想:“沧波巷在哪儿呢?”想着步履蹒跚,徐徐走出小巷。 长街凄凉,冷月无声,一排排檩子在地上投下黑沉沉的影子。远处刁斗声声,随风飘来,几个醉人彼此搀扶,迎面踏歌走过,歌声时断时续,却听不清唱些什么。刁斗歌声远远而来,又悠悠而去,长街上忽又沉寂下来,虽是丰都大邑,陆渐走在街上,却如行走在荒郊野地。 “都不要我了……”谷缜在身后说话,“……爹不要我,妈不要我,妙妙也不要我,师父……师父是我家的大仇人……大哥,我什么都没有,我……我就只有他妈的你了……”听到这句,陆渐肩头湿漉漉的,传来淡淡的水汽,猛然间,陆渐眼鼻酸热,走到街尾,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到了沧波巷,陆渐敲打门环,鱼传将二人引入内室,给谷缜盥洗过了,又替他换一身干净衣裳。陆渐恐他起夜呕吐,让鱼传搬来一张小榻,放在谷缜床边服侍。 睡了一会儿,灵机震动,陆渐弹身坐起,却见谷缜已经醒了,他坐在床边,一双眸子明亮如星。 陆渐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谷缜笑道:“有一阵了。”站起身来,推开窗户,窗外鸟语清柔,绿竹扶疏,翠叶如刀如剪,将碧空白云剪裁得天然奇巧。 陆渐也来到窗前,叹道:“谷缜,对不起……”谷缜笑道:“对不起我什么?”陆渐嘴里发苦,说道:“无论怎样,沈舟虚都是我的生父,我……” 谷缜一摆手,笑道:“我大醉一场,前事尽都忘了。起初的确伤心,可仔细一想,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人生几何,不过百年,再过百年,如今的人谁又还活着?” 他想得通脱,陆渐始料未及,愣了一下,问道:“你不想为你爹报仇?”谷缜摇头道:“沈舟虚死了,我向谁报仇去?除非父债子还。” 陆渐气血上涌,大声说道:“好啊,你狠狠打我一顿出气。”谷缜看他半晌,忽地伸手,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笑道:“父债子还,这下子你我两清了。” “就打这一下?”陆渐一阵发呆。谷缜哈哈大笑,笑了片刻,握住他手,收敛笑意道:“陆渐,说真的,我如今什么也不想了,只想跟你做一辈子兄弟。”陆渐与他目光交接,心中暖洋洋,麻酥酥,不由点了点头,说道:“你跟我本来就是兄弟,今生今世,都不会变。” 谷缜笑道:“我这人贪心,不止今生,若有来世,我还要跟你做兄弟。”陆渐心头一热,大声说:“当然,来生也做兄弟。”两人对视一眼,放声大笑。 笑了一阵,陆渐想起一事,取出笔记里撕下的纸页,默默递给谷缜。谷缜扫了一眼问道:“哪里来的?”陆渐说明出处。谷缜沉吟道:“你又怎么看?”陆渐说:“我怀疑狄希和白湘瑶串通一气。” “不必怀疑,本来就是!”谷缜淡淡一笑,“狄希会使鸟铳,南京城楼上的蒙面人是他,农舍里下战书的人也是他。他当时没有杀我,想必十分后悔。” 陆渐怒道:“这人可恨,他在哪里?”谷缜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顿了顿,摆手说,“先不说这个!陆渐,沈瘸子给了你一根白玉簪吧?” 陆渐道:“是啊!”谷缜说:“给我瞧瞧。”陆渐递上玉簪,谷缜对天照了照,反身鼓捣一阵,才又还给陆渐。陆渐奇道:“你干吗?” “瞧瞧罢了!”谷缜笑了笑,也不多说。陆渐知他如此做派,必有后招,一时也懒得多问,收好簪子问道:“萍儿姑娘怎么样了?”谷缜道:“她在宅子里,我雇了一个嬷嬷照看她。”陆渐看他一眼,低声说:“你呢?还要出海吗?” “眼下有一件棘手事!”谷缜皱了皱眉,慢慢说道,“我也不知该不该说!” “什么事?”陆渐难得见他如此凝重,心中大为惊讶。 只听谷缜说道:“陆渐,江南的饥荒你也见到了吧?”陆渐一拍后脑,叫道:“该死,这几天变故太多,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谷缜,我正想与你商量,你千万想个法子,解救千万饥民!” “何用你说?”谷缜愁眉不展,“前些日子,我也曾想法从外地调粮,不料遇上了两个难题。”陆渐道:“什么难题?”谷缜叹道:“第一是买不到米;第二是买到了米,也运不进来。” 陆渐吃惊道:“怎么会买不到米,难道其他地方也受了灾?” “不是。”谷缜摇头道,“去年风调雨顺,河北、山东、湖广、四川,都是丰收。调粮救灾本也不难,但不知怎的,暗地里出现了一股庞大的财力,从去年秋天起,暗中收购各地余粮,不但价钱颇高,而且只进不出。当时我在九幽绝狱,全不知情,出来之后,查看各地账目,虽觉有些古怪,也只当是奸商囤积货物,并未十分留意。直到如今买粮救灾,才发觉各省余粮,竟已所剩无几。” 陆渐想了想,说道:“农户家里大都自留谷米,我们不妨提高价码,高价买入。”谷缜道:“我起初也这么想,仔细一想,又发觉大大的不妥。倘若我高价买粮,正好中了对方的奸计。那时不但东南危急,闹得不好,便要天下大乱。” 他见陆渐神色迷惑,便道:“你认为那些人为什么收购粮食?”陆渐不假思索,张口就答:“囤积居奇,提高粮价!” “不对。”谷缜摆了摆手,“他们的目的,是要祸乱朱氏天下,覆灭大明江山。” 他见陆渐神色惊疑,转身取出一幅地图,“你看,湖广熟,天下足,东南各省,亦是天下粮仓,自古便有太仓美誉。而今苏、浙、闽、赣、两粤、安徽,遭受倭寇盗贼肆虐,连年不收,天下粮仓荡然无存。如此一来,只好从湖广调粮,但湖广的余粮已被收尽,对方还不知足,仍以高价收购农户自留的粮食。我要收粮,就要跟对方竞价,看谁出价更高。我刚脱牢狱之灾,眼下所能支使的,唯有扬州盐商、徽州茶商、桐城的绸缎商以及走私海货的商人。先不说这些人未必都肯出力,即便出力,对方只需不断抬高价码,任我手上有多少银钱,也会转眼耗尽。” 陆渐听得心乱如麻,焦急道:“那也没法子。老百姓的命总比银子要紧。” “我肯倾尽财力,那也未必济事。”谷缜苦笑一下,“对方买通江西盗贼,联合倭寇余党,固守水陆要津,买到湖广的粮食,也无法运入东南。然而对方与我这一番竞价,势必令湖广粮价高涨,农户一见有利可图,必定争相卖粮,卖到后来,却忘了银子虽好,终归是不能吃的。一待粮食卖光,饥荒自会悄然而至。这个道理不止于湖广,徽州、山东、四川以及其他各省,均可由此类推。说来说去,对方就是要借东南诸省这场大饥荒做引子,将天下的粮食搜刮一空,闹得全天下的老百姓都没有饭吃。” 陆渐只觉两难,皱眉说道:“这么说,不买粮,苦了东南的百姓,买了粮,却要苦了天下的百姓。谁?是谁想出这样的法子?” 谷缜冷冷一笑:“这法子以虚引实,以无转有,我想来想去,天下间只有一个人想得出、做得到!” “万归藏!”陆渐冲口而出。 二人一时沉默下来,过了良久,陆渐轻声问道:“谷缜,你不是他的传人么?这件事他没给你说?” 谷缜摇头道:“万归藏何许人物,我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他知道我会经商,但决不会做出不义之事,故而索性将我绕开,远召西财神进入中原。” “西财神?”陆渐听得傻眼。 谷缜笑道:“这件事我不曾与你说过。老头子手下的财神不止一个,昆仑山以东由我做主,昆仑山以西另有其人。若我所料不差,如今四处收购粮食的,必是西财神那婆娘无疑。” “奇怪。”陆渐皱起眉头:“万归藏扰乱天下,为的是什么?”谷缜笑道:“起初我也不大明白,如今大约猜到一点儿。试想一想,他已有了天下无敌的武功、富可敌国的财富,还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呢?” 陆渐想了片刻,摇头道:“我想不出来。” “他得不到的只有一样!”谷缜微微一笑,“那就是举世无双的权势。” “权势?”陆渐失声叫道,“他想做皇帝?” 谷缜苦笑点头:“老头子一代强人,只因受制天劫,无奈隐忍至今。但若无所事事,真比杀了他还要难过。若能安坐不动,扰乱天下,那又何乐而不为呢?如今皇帝昏庸、奸臣当道,若是天下饥荒,势必流民蜂起、动乱连绵。等到天下大乱、万民无主的时候,有道是‘民以食为天’,万归藏手握无数粮食,便有了主宰天下的利器。到那时,他想让谁当皇帝,就让谁当皇帝,自己不用露面,也大可找个傀儡操纵。说起来,他一旦入主天下,东岛西城又算什么?武功再高,也不过数百人之敌,又怎么敌得过百万大军?更何况,他脱劫成功,单打独斗,除了我死掉的老爹,再也没有第二个对手。” 陆渐一想到自己误救万归藏,就觉悔恨交加,他气愣了半晌,怒道:“他说什么无亲、无私、无情、无亲、无情也还罢了,说到无私,真是自吹自擂!” 谷缜笑道,“老头子文韬武略,多谋善贾,比起嘉靖老儿,才干强了何止百倍?他做皇帝,未必不是天下百姓的福荫。如此看来,说他无私为民,也算不差,就是这夺天下的法子卑劣了一点儿。但试想一想,自古改朝换代,除了黄袍加身的宋太祖,哪一个不是流血千里、伏尸百万?由乱而治,由战而和,本来就是天道,老百姓喜欢太平安逸,若不是对时事绝望至极,谁又愿意改朝换代呢?” “谷缜!”陆渐越听越不是滋味,“你怎么尽帮万归藏说话?!” “我不是帮他说话,我只是欣赏他的手法!”谷缜兴致盎然,“我是老头子教出来的,他的心思我多少知道一点儿。论武功,我老爹和他差不多,论到计谋深长、经营四方,他连老头子一个零头也比不上。你别忘了,他的弟子不止我一个,沈舟虚算一个,还有西财神那婆娘,我三人的性情全然不同,老头子却能因材施教,兼容并包,委实不负‘归藏’之名。” 陆渐听得头大:“不管怎么说,若让万归藏得逞,不知要死多少百姓。”谷缜瞧他一眼,忽而笑道:“我说了老头子那么多厉害,你仍然不怕?” “怕什么?”陆渐大声说,“我一定要阻止此事。”谷缜低头想了想,长长吐一口气,拍手笑道:“也罢,陪你玩一回,看看这一回,胜不胜得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两只眼睛却闪闪发亮,一扫这两日的颓气,变回了一贯的超然自信。陆渐深知这位老弟的性情,谷缜视人生为游戏,以冒险为乐事,如果无事挑战,不免消沉无聊,事情越难越险,他反而精神焕发、斗志百倍。 沉思一下,陆渐问道:“谷缜,你有什么打算?”谷缜笑道:“什么打算也没有,唯有见招拆招。只不过……”他顿了一顿,“我们也不是全无机会。” 陆渐问:“什么机会?”谷缜取出财神指环,笑着说道:“财神分为东西,戒指只有一枚。谁得到了这枚戒指,谁就是老头子的正牌传人。西财神五年前输给了我,心中耿耿于怀,这次东来,必要找回场子。无欲则刚,但有欲求,我就有克制她的法子。至于老头子,紫禁城一战,他受了重伤,如今一定闭关养伤,如果抢在他出关之前制住西财神,或许可以化解这一场大劫。只不过,这闭关的时间可长可短,我们要想胜出,还得看看天意。” 这时鱼传送来午饭,谷缜住口不言,鱼传走了,他才低声说:“鱼传、鸿书都是老头子的人,想必老头子闭关养伤,出山的消息还没传到他们耳朵里面。” 用完饭,陆渐忽道:“谷缜,你还是去见见妈吧……咳,她当年离开你,也有不得已的地方。” 谷缜沉默不答,移目看向窗外,摇头说:“算了吧!”陆渐急道:“你不是说过吗,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你原谅得了我这仇人之子,就不能宽宥自己的亲生母亲吗?” “好家伙!”谷缜瞅着陆渐冷笑,“你什么时候做了商清影的说客?”陆渐道:“我看得出来,你不肯原谅妈,只因你对她感情太深,一旦她舍你而去,你就无法容忍。”谷缜抗声道:“胡说八道。”陆渐道:“那么当年,你为何不顾一切,要来中土寻她?” 谷缜一时语塞,陆渐所说,字字刺中他的心病。多年以来,他对商清影爱恨交织,爱之深,恨之切,每次张口骂她,快意之余,又何尝不痛切心扉?这矛盾心境挥之不去,可是每到梦里,又常常见得到她的影子。 谷缜心头一乱,起身走了几步,掉头望着陆渐,流露出一丝无奈:“说不过你,我走一趟吧。” 话一出口,陆渐就知他心结得解,心中真有不胜之喜。 二人并肩出门,穿过几道曲廊,忽听女子嬉笑,转过月门,只见谷萍儿穿梭花间,正拿一面白绢团扇,扑打一只花纹奇丽的大蝴蝶。人面花光,蝶翼掩映,更显得花间的女子娇媚动人。 谷萍儿见了谷缜,纵身投入他怀,娇声道:“昨晚我做了噩梦。”谷缜笑道:“梦见什么?”谷萍儿道:“梦见妈妈和爹爹,他们都在风穴边站着,我叫他们,他们却对我笑,我走上前去,他们忽就不见了。” 谷缜沉默一下,柔声道:“萍儿,今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见了她,可要好好地听话。”谷萍儿道:“萍儿听话,听她的,也听你的。”谷缜点头道:“好萍儿,这辈子哥哥对不起你,若有来世,今生欠你的,我都还给你。”谷萍儿定定望着他,谷缜自觉失态,拉住她手,出了府邸,叫来一辆马车,赶往得一山庄。 弃马下车,燕未归正在庄前张罗,见了三人,目定口呆。陆渐问:“夫人呢?”燕未归道:“在灵堂。”陆渐说:“谷缜,你先去庄后,我请她来见你。” 谷缜笑道:“沈瘸子活着的时候我没怕过他,如今死了,我还怕什么?诸葛亮吊过周瑜,我没有孔明的气度,倒也见贤思齐。”洒然入庄,来到灵堂。 商清影乍见谷缜,原本坐着,不由惊起,母子俩隔了一座灵堂遥望,飒飒微风掠地扫过,卷起纸花败叶,聚而复散,散而复聚,一如飘零人生,无常身世。 谷缜撩起长袍,漫步入内。商清影随他走近,微微颤抖起来。谷缜走到近前,握住她手,但觉入手冰凉,满是津津汗水。 商清影浑身一软,柔肠百转,多年的委屈化作泪水,忍不住紧抱谷缜,放声大哭。 谷缜抱着母亲,沉默良久,但见商清影哭个不停,才笑道:“妈,你几十岁了,怎的还像个孩子?” 商清影闻言羞惭,止了泪叹道:“缜儿,你不怪我了?”谷缜还没回答,陆渐抢先说道:“他心里早就不怪了,只是嘴里老不服软。”谷缜白他一眼,骂道:“就你多话!” 商清影一日间失去了两个丈夫,却又接连得回了朝思暮想的爱子,一失一得,均是不可思议。再见这一对儿子,人品俊秀,和睦友爱,自觉悠悠上苍,待自己真是不薄,不由得闭眼默祷,暗自感激神佛。 谷缜知她心意,住口微笑,直待她祈祷完了,才说:“妈,我这次前来,有一事相托。”他拉过谷萍儿,“这是萍儿,白姨的女儿,她幼年时你也见过。前几日在天柱山遭逢变故,心智尽丧,本当由我照看,但我近日要办一件大事,不知是否有命回来,我将她托付给您,请您代我好好照看。” 陆渐恍然大悟,谷缜此来,一是认母,二是托付后事。他与万归藏作对,未来生死难料,故而未雨绸缪,为谷萍儿预备归宿。 商清影本想母子相认,自当长相厮守,可听谷缜的意思,又要去办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再看陆渐神情,似也卷入其中。她历经离别生死,心中尽管苦涩,可也不愿拂逆儿子们的心意。她叹一口气,抱过谷萍儿嘘寒问暖,但见她言语混乱荒唐,心中好不惋惜。谷萍儿与她投缘,一扫顽皮,流露依恋神气,说道:“阿姨,你真像我妈。” 商清影不觉苦笑,白湘瑶半是因她而死,她心怀愧疚,对谷萍儿更加不同。 坐谈时许,燕未归入报:“地母娘娘、太奴先生前来祭奠!”陆渐一惊起身,商清影也匆忙迎出,只见温黛夫妇姗姗走来,姚晴、仙碧尾随其后。陆渐一见姚晴,登时乱了方寸,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可见她神气冷淡,又不知从何说起。 温黛冲陆渐点头一笑,又拉商清影寒暄,两人早年曾有一面之缘,那时商清影刚回沈家不久,此次再见,却已是沈舟虚的未亡人了。 进了灵堂,西城众人望见谷缜,无不惊讶。祭奠完毕,陆渐将众人引入内堂,谷缜也跟上来。仙碧忍不住道:“谷缜,令尊……”谷缜默默点头。 “谷神死了!”仙太奴发出一声浩叹。 “不周山崩,天地倾斜。谷神通这一死,放眼天下,谁还能做万归藏的敌手?”温黛也叹一口气,神色不胜怅然。 “地母娘娘安好!”谷缜笑着说道,“你这样忌惮万归藏,莫非与他有仇?” 温黛苦笑一下,说道:“思禽祖师坐化之前,曾与八部盟誓:‘西城之主由八部公选,十年一换,若违此誓,八部可共击之’。是以历代城主,大多品行高洁,深得人心,至于武功,倒是其次。可到了万归藏这儿,他自恃武力,杀害了公选的城主左梦尘,逼迫八部之主就范。这武力夺权的先例一开,各部的奸邪也纷纷动了心思,不惜伤天害理,修炼某些禁术。好比水部修炼‘水魂之阵’,被人察觉,告到万归藏那儿,依照前代规矩,惩戒首恶即可,谁想万归藏为了立威,不问青红好歹,把水部残杀殆尽。如此一来,其他六部人人自危,只因畏惧‘周流六虚功’,不敢当真如何。 “只不过,大家嘴里不说,心里却都明白,‘周流六虚功’纵然厉害,却有一个极大的祸胎。当年思禽祖师之所以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并非不愿,而是不能。因为这门武功十分古怪,“周流八劲”相生相克,驾驭得当,八劲相生,周流无穷,驾驭不当,八劲相互克制,势必祸害自身。八劲的修炼法门大多公开,任何弟子均可修炼,两百年来,多有弟子试图合并八劲,可只要练成两种以上的内劲,立马就会遭受反噬。要么水火相煎,要么风雷互击,要么天地反覆,结果全都凄惨无比。万归藏之前,只有一位燕然祖师炼成‘山、泽、水、风’四劲,但在修炼‘周流电劲’之时,不慎引来天雷、化为飞灰。” 众人听得惊讶,谷缜忍不住问道:“思禽祖师没有留下驾驭八劲的心法吗?”温黛道:“留了。”谷缜更是奇怪:“留了也没人炼成?”温黛叹道:“这心法留跟没留一样,因为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字儿。”谷缜奇道:“什么字?”温黛长吐一口气,说道:“谐!” “有不谐者吾击之!”陆渐冲口而出。 “对!”温黛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正是这个‘谐’字!自古以来,不知多少西城高手对着这个‘谐’字想破了脑袋,结果大多一无所获。也不知万归藏用什么法子,勘破‘谐’字奥妙,炼成了‘周流八劲’。做城主之初,他手段狠辣,通身却有一种从容自如、无懈可击的气势,叫人痛恨之余,又生敬畏。但随他杀人越多,性情也越发古怪,忽而从容温和,忽而残暴不仁,春温秋肃,判若两人。最叫人恐惧的还是他的野心。起初,他召集部众,打的是‘灭掉东岛’的旗号,打败东岛之后,他并不因此满足,下令火部大造火器,又以兵法约束各部,还说:‘大明天下是思禽祖师让给朱元璋的,天道无常,姓朱的坐了这么多年,也当让给别的人坐一坐了。’又说;‘东岛是家恨,思禽祖师和洪武帝的恩怨却是国仇,祖师含恨而终,我们这些后辈弟子,岂能无所作为?’” “好家伙!”谷缜轻轻一拍手,“老头子真想当皇帝!” “老头子是谁?”温黛忍不住问道。 谷缜一笑,说道:“一言难尽,地母还请接着说!” 温黛点头道:“万归藏这么一说,大家无不惊慌,但看水部下场,谁又胆敢出头?可就在那一年,生出一个变故,鱼和尚向万归藏下了战书,邀他去天柱山一决。万归藏尽管胜出,可是回山以后,开始不太对劲,会议时经常神色苦恼、浑身抽搐。当时除了沈舟虚,六部首脑均在,大家瞧在眼里、均不做声,就我心直,问了一句,不想万归藏暴怒起来,将我赶出了掷枕堂。没过多久,他大合部众,誓师东征,说要一举灭绝东岛余孽。可是刚刚说完这句,忽就倒在地上,双手抱头,癫痫病似的发作起来。六部之主见他犯了天劫,不约而同,一齐使出了平生绝技。万归藏来不及抵挡,就被打了个粉身碎骨……” “咦!”陆渐惊叫道,“这样他还活着?”姚晴冷哼一声,白了陆渐一眼,脸上露出鄙夷神气。 温黛也苦笑道:“陆道友此言差矣!现今看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万归藏的计谋。他早已算到天劫将至,又知道西城各部貌似臣服,内怀忌恨。等到天劫当真发作,他上天入地也难逃活命。故而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险中取胜的法子。 “他在天劫未发之前,将一具和自己形貌相仿、衣衫相同的尸首埋在脚下,假装天劫发作,诱使各部高手围攻。他那时神通仍在,趁着水火齐至、飞砂走石的当儿,巧用手段,将各部神通引到了那具尸首上,自己却趁着混乱,土遁逃走,从此隐居深山,安心应付天劫。 “各部看到衣衫碎片、血肉残骸,都以为这个大祸害死在自己手里,欢喜之余,全没细想其中的玄机。也因为这个缘故,万归藏借口监视东岛,不让沈师弟参与聚会,沈师弟是他的心腹,人又聪明厉害,一旦知道万归藏天劫将发,一定千方百计防范我们。这么一来,万归藏想‘死’也不容易了。但因这一破绽,激起了山、泽二主的疑心,二位师弟与万归藏一起长大,深谙他的性情,只觉他死得太过容易,不合此人平素的作为,他们一旦起疑,就满天下设法查证……”说到这儿,想到二人功败垂成,不由露出一丝怅恨。 陆渐又被勾起悔恨,长叹道:“全怪我放他出来。”温黛叹道:“这也不能全怪你,万归藏待人好时无所不至,你看到他温和的样子,十有八九把他当成了好人。”她说到这儿,想到前途难料,心中不胜黯然,仙太奴握住她手,轻声说道:“是祸躲不过,操心也是无用。你我活到这把年纪也够了,万归藏要算旧帐,咱们将命给他。” 这话十分泄气,姚晴听得气闷,她一心收集画像,本想练成神通,称雄西城。如今万归藏一出,哪儿还轮得到她耍威风? 忽听谷缜笑道:“大家先别犯愁,万归藏是厉害,但也并非无法可破。”众人齐声道:“你有什么法子?”谷缜道:“万归藏算不算天下无敌?”温黛道:“那还用说?”谷缜道:“万归藏天下无敌,有一样东西,也是天下无敌。”温黛一愣,迟疑道:“你说‘八图合一’?”谷缜笑道:“不错,以无敌对无敌,或许小有胜算!”他目光一转,含笑盯着姚晴。姚晴只觉不妙,啐道:“臭狐狸,你打什么鬼主意?”谷缜拱手笑道:“姚大美人,还望不吝赐教七部画像的秘语!” 姚晴的脸色白了又红,死死盯着谷缜,恨不得使针线缝住他的嘴巴。谷缜不知死活,嬉皮笑脸地说:“祖师八图,你得了七幅,加上天部秘语,就可八图合一。”姚晴冷冷道:“天部秘语我可没有!” 谷缜笑道:“这个不劳你关心!”向陆渐一摊手,“玉簪给我!”陆渐递上白玉簪,谷缜接过一拧,玉簪一分为二,里面竟是中空,谷缜抖出一个小纸卷儿,笑道:“看见了吗?天部根本没有画像,这一条秘语,就藏在玉簪里面!” 姚晴悔恨交加,她先入为主,只想画像是长大卷轴,必与图书放在一处,故而沈舟虚死后,她潜入得一山庄,将书房翻了个遍,也没找到画像。她压根儿料想不到,沈舟虚早已破解了秘语,从画中裁下,变大为小,藏在了中空的白玉簪里,临死之前又传给了陆渐。早知道,她只管向陆渐去讨,料这傻小子也不敢不给。结果棋差一招,又让这臭狐狸抢了先机。 她脸色苍白,气闷万分,谷缜却笑着催促:“姚大美人,就等你了!”姚晴怒道:“等什么?你以一换七,想得倒美!”谷缜笑道:“话不能这样说,好比钓鱼,你说是鱼大呢,还是鱼饵大?鱼饵小虽小,却能钓大鲸!” “呸!”姚晴啐了一口,“捧着你的鱼饵发臭去吧!”谷缜哦了一声,笑道:“你不愿八图合一?也罢,这张纸我撕了。”纸卷儿一揉,作势就要撕毁。 西城众人齐叫不可,温黛怒视姚晴:“晴丫头,别淘气,八图秘语是思禽祖师的遗物,不可毁在我们手里。” 姚晴翘起嘴巴,恨得牙痒,心想自己为了七条秘语忍辱负重,出生入死,事到临头,却被谷缜不劳而获。偏偏八图缺一不可,没有天部秘语,势必前功尽弃。她死盯了谷缜一眼,悻悻道:“好,你先写天部的秘语!” 谷缜笑道:“好啊,你写一条,我写一字,大家都不吃亏!”姚晴怒道:“胡说,秘语分明不止七个字!”谷缜故作为难道:“那怎么办?我撕掉一个字怎么样?”作势又要撕扯纸卷,姚晴气急败坏,只好说:“算了,我先写六条,最后一条,咱们一起写!” 温黛冷眼旁观,心里好不惊奇,姚晴狡猾多智,倔强了得,所有弟子中间,数她不好管束,谁知遇上谷缜,处处受制于人,一点儿风浪也掀不起来。她一转眼,忽见仙碧缩在一边偷笑,不由瞪了她一眼,仙碧忙又收起笑容,故作正经。 谷缜寻来纸笔,姚晴书写秘语,边写边想:“我将其中的字写错一个两个,臭狐狸合并八图,也瞧不出什么秘密,那时我却知道了天部秘语,往后……”心念至此,忽听谷缜笑道:“大美人,别写错了,八图之秘一天不破,你一天也瞧不到天部秘语。”姚晴心下一沉,喝道:“臭狐狸,你想反悔?” 谷缜道:“你老实,我也老实,你不老实……”他住口笑笑,姚晴知他言外之意,只得断了邪念,老实写下六条秘语,最后一条,两人相距甚远,各自写出,对于屋内之人,两人信得过的只有陆渐,于是八条秘语,全在陆渐手里汇总。 陆渐接过天部秘语,仔细一看,却是“丧之齿难、天葬辞在”八字。众人心中好奇,全都凑上来观望,谷缜沉吟道:“地母娘娘,这八条秘语,当有一定次序。”温黛道:“应是按八部顺序排列。”谷缜道:“西城八部,依的可是先天八卦?”温黛点头道:“是!” 谷缜当即推演:“天一,泽二、火三、雷四、风五、水六、山七、地八。天图:丧之齿难、天葬辞在;泽图:大下白而、指历珠所;火图:之上长薄、东季握穴;雷图:还颠有菲、柄日自株;风图:周白响质、吟昔之根;水图:卵有如山、隔春山其;山图:以旌也雪、树皆涡屋;地图:持共和若、拥下于白。” 他边说边写,按先天八卦顺序,重抄了一遍秘语,这时看来,却是:“丧之齿难、天葬辞在、大下白而、指历珠所、之上长薄、东季握穴、还颠有菲、柄日自株、周白响质、吟昔之根、卵有如山、隔春山其、以旌也雪、树皆涡屋、持共和若、拥下于白。” 众人对着这一段话冥思苦想。过了时许,谷缜一拍额头,忽道:“思禽先生将这六十四字分为八图,每图八字,必有深意,也许八字一行,才能看出玄机。”于是八字一行,重新写为: 持以卵周还之大丧 共旌有白颠上下之 和也如响有长白齿 若雪山质菲薄而难 拥树隔吟柄东指天 下皆春昔日季历葬 于涡山之自握珠辞 白屋其根株穴所在 六十四字纵横八字,自成方阵。姚晴道:“这有什么玄机?”谷缜道:“古代有种‘璇玑图’,文字纵横成方,回环可读。‘璇玑图’都能横着读,这些字为何就不能横着读?竖着读不通,横着读也许可以。” 众人精神一振,纷纷横着念诵,从左往右,从右往左,仍觉不能读通。姚晴忍不住道:“臭狐狸,这法子不通,一百个不通。” 谷缜并不理她,注视那图,直觉从左往右,若有文气贯通。他沉思半晌,忽道:“大美人,你没写错?”姚晴怒道:“那还用问?”谷缜道:“你可敢发誓?”姚晴脱口道:“怎么不敢?我若有意写错,叫我御物不成,反为物噬,驭土不成,反被土湮。” 她修炼“周流土劲”,这个誓言十分郑重。谷缜无话可说,想了想笑道:“大哥,向你借一个人。”陆渐道:“借谁?”谷缜笑道:“‘不忘生’莫大先生。” 陆渐道:“我叫他去。”转身出了厅堂,过了半晌,莫乙独自进来。谷缜忍不住问:“陆渐呢?”莫乙道:“他让我来,自己去后院了。”温黛皱眉道:“他是天部之主,‘八图合一’是我西城的大事,他怎么可以不闻不问?” 谷缜看了姚晴一眼,苦笑道:“你得问她了……”姚晴心中微乱,抢先说:“跟我有什么干系?什么天部之主,在我眼里,狗都不如。”温黛脸色一变,怒道:“姚晴,你胡说什么?”姚晴哼了一声,冷冷别过头去。 谷缜笑道:“莫大先生,你看这字图,纵横读来,可能读通?”莫乙躬身上前,瞧了一遍,闭上双目说道:“奇怪,奇怪。” 谷缜道:“怎么奇怪?”莫乙道:“这些文字,竖着读是不通的,横着读嘛,少了若干文字,所以奇怪。”众人见有眉目,精神均是一振。 莫乙手指方阵,从左到右说道,“横着读,先得知道怎么断句!第一句断在‘之’字,念作‘持以卵周还之’,但可惜少了一个‘龟’字,原句‘持龟以卵周还之’,出自《史记·龟策列传》。 “第二句断在‘旌’字。‘大丧共旌’,少一个‘铭’字,原文是‘大丧共铭旌’,出自《周礼·春官·司常》。 “第三句是‘有白颠’,缺‘马’字,念作‘有马白颠’,出自《诗经·车邻》。 “第四句为‘上下之和也如响’,出处是《荀子·议兵》,原文是‘上下之和也如影响’,缺了一个‘影’字。 “第五句为‘有长白齿若雪山’,这里少一个‘鲸’字,‘有长鲸白齿若雪山’,乃是李白《公无渡河》中的一句。 “第六句是‘质菲薄而难’,少一个‘踪’字,所谓‘质菲薄而难踪,心恬愉而去惑’,出自《隋书·萧皇后传》。 “第七句‘拥树隔吟’,少一个‘猿’字。唐代杜牧有诗云:‘渡江随鸟影,拥树隔猿吟,莫隐高唐去,枯苗待作霖。’ “第八句‘柄东指天下皆春’,出自《鹖冠子·环流》,少一个‘斗’字,全文是‘斗柄东指,天下皆春’。 “第九句嘛,‘昔日季历葬于涡山之’,出自《吕氏春秋·开春》,缺了‘涡山之尾’的‘尾’字。 “第十句则是‘自握珠辞白屋’,少一个‘蛇’字,刘禹锡诗云:‘自握蛇珠辞白屋’,就是这句。 “最末一句么,“其根株穴所在”,出自《汉书·赵广汉传》,缺一个‘窟’字,全文应为‘其根株窟穴所在’。” 众人听得佩服,这十一个句子出处各不相同,涵盖经、史、子、集,包罗广泛不说,每个句子又全都残缺不全。莫乙不但断句如流,更将缺省的字眼一一补上,果然博闻强记,不愧“不忘”之名。 莫乙又说:“这十一句每句都缺一字。你们说,奇怪不奇怪?”谷缜笑道:“也不奇怪,你瞧缺的这些字,可有什么章法可寻?” 姚晴将十一字写出,说道:“这里一共说了五种动物:龟、马、鲸、猿、蛇。以这五灵分类,这十一字应当隔断为:龟铭、马影、鲸踪、猿斗尾、蛇窟。” 谷缜点头而笑。姚晴却皱眉头,说道:“这五个词语,又是什么意思?”谷缜摇头笑道:“这位思禽祖师,可不是一般的难缠。” 仙太奴忽地长叹一声,说道:“八图秘语如此艰深,被你破解到此,已是十分难得。依我看来,思禽祖师设下秘语之时,心中必然十分矛盾。” 谷缜道:“他矛盾什么?”仙太奴叹道:“八图之谜,惊天动地,有大害也有大利。因此缘故,思禽祖师不愿这秘密永远埋没,也不愿解密者得来太过容易。” 谷缜奇道:“这么说,前辈猜到了这秘密的根底?”仙太奴神色怆然,悠悠说道:“若我猜得不错,这五个词句便是五条线索,处处指引出‘潜龙’的踪迹。” “潜龙?!”谷缜脸色微变。姚晴却茫然道:“什么潜龙?” 谷缜收起笑容,扶案起身,望着堂外深深庭院,一字字地道:“那是‘西昆仑’的灭世利器。” “灭世利器?”姚晴心神恍惚,喃喃道,“不是武功么?” “当然不是。”温黛苦笑道,“思禽祖师胸怀天下苍生,武功于他而言只是雕虫小技。他所说的无敌,必是这关系天下运数的神器。” 姚晴听了这话,心头一空,她费尽心力,合并八图,得到的却不是梦寐以求的无敌武功,一时间,她满心热火化为万丈寒冰,眼眶一热,泪水无声而落。温黛明白她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拉着她手,漫步走出堂外。 师徒俩流连中庭,假山嵯峨,蔓草青青,碧波池塘蒸起一片云霞。温黛沉默时许,忽道:“晴儿,这世上财富权势也罢,武功神通也好,都是不能强求的。试想两百年来,‘周流六虚功’的法门人人知道,能够练成的,却只有万归藏一个。又好比男人们打江山,群雄并起,得江山的也只有一个……” 姚晴大声道:“我就是不服,为什么武功好的一定是男人,得江山的也是男人,我们女人,又哪一点儿不如他们?” 温黛苦笑道:“晴儿。”姚晴自觉失态,咬着下唇,神色倔强。温黛抚着她满头秀发,轻声说道:“傻孩子,武功好就快乐么?西昆仑、思禽祖师的武功好不好?但他们一生大起大落,没过上几天逍遥快乐的日子。得江山就快乐么?多少皇帝死前都说:‘来世不生帝王家’。这世上的大名大利,总是伴随大悲伤、大寂寞,就像那棵大树,越往上去,枝叶越少,人也一样,越到高处,越是凄凉寂寞。” 姚晴心中半信半疑,问道:“师父,那怎么才能快乐?”温黛笑了笑,目光柔和起来:“这世间最快乐的事,莫过于遇上真心喜爱的人,他爱你,你也爱他,爱人和被爱,才是最快乐的事。” 姚晴轻哼一声,撅嘴道:“这有什么难的?”温黛道:“说来容易,做来可不容易。就算你威震武林、赢得江山,也只能让他人怕你,未必能让别人爱你。爱是诚心所至,容不得半点虚伪。” 姚晴破涕为笑,眨眼道:“那么师父和师公之间,算不算爱?”温黛笑而不语,目视堂中,柔情蜜意写在脸上。姚晴见她神色,忽觉一阵失落,轻轻低头,默默沉思。 温黛冷不丁道:“晴儿,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姚晴不假思索道:“我喜欢的人,要像飞扬的电、奔走的风、熊熊燃烧的火、温柔多情的水;能如红日,普照万物,能如大海,包容万物,而且一定至情至性,只爱我一个。” 温黛瞪着她,冲口说道:“天底下哪儿来这样的人?”姚晴咯咯笑道:“是呀,哪儿来这样的人?”温黛回过神来,拍她一掌,佯怒道:“坏东西,又捉弄师父。”姚晴道:“那师父你说,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才对?”温黛沉吟道:“温和体贴,知寒知暖,时常将你放在心里,能够为你舍弃所有……唔,这样的人,就很难得。” 姚晴想一想,叹一口气说:“师父,我想去别处走走!”温黛道:“去干吗?”姚晴笑道:“只是逛逛,没有别的。”温黛微笑带嗔,伸出指头,在她脸上捺了一下,肌肤嫩如软玉,应指陷落,又随指头离开,泛起一抹嫣红,温黛笑道:“你呀,好薄的脸皮。”她一语双关,姚晴羞红了脸,一跌足,径向内院去了。 山庄甚大,姚晴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没有看到陆渐,心中大为失落。在一座池塘边坐下,瞅着一池碧水,水面几只水鸟嬉戏凫水,荡起圈圈涟漪,姚晴望着鸟儿,不知怎的,忽地生出一丝羡慕。 正出神,忽听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小姐、小姐……”姚晴应声抬头,忽见远处一株合抱粗的古柳,树上立了一只巨鹤,巨鹤旁边,栖了粉团也似的一只鹦鹉。 “小姐!”白鹦鹉又叫一声。姚晴恍然大悟,跳了起来,惊喜道:“白珍珠……”忽将左手小指含在口中,细细打了一个呼哨,白珍珠扑地展翅,从树上落到她的掌心,嫩红的爪子攥住雪白的中指,连声高叫:“小姐,小姐……” 白珍珠是姚晴从小养大,能识故主,当年姚晴唯恐泄密,驭鸟甚严,鹦鹉来去,均有特定信号。鹦鹉见了主人,也不敢轻易靠近,听了姚晴的口哨,方才飞了上去。 一别数年,鹦鹉还能认得信号,姚晴心中悲喜交集,少年时的光景历历浮上心头,一时泪如走珠,滴在雪白的鸟羽上。 忽然一阵狂风,巨鹤从天而落,白珍珠紧贴姚晴,露出畏缩神气。原来陆渐南来时,走到半途,想到白珍珠弱小无能,一旦离了主人,必成猛禽爪下美餐,于是折返故居,把它带在身边。只是人鸟殊途,一天一地,不能相互照应。巨鹤忠心耿耿,挺身呵护鹦鹉。这两只鸟儿,一个雄伟傲气,一个小巧精乖,路上相伴而行,发生了许多趣事。 巨鹤见白珍珠投入姚晴掌中,念到守护之责,飞下来出声警示。姚晴见它骄傲,心生不悦,叉腰冷笑道:“傻大个儿,想欺负我的鸟儿么?有胆的,放马过来。” 巨鹤见白珍珠和她亲密无间,心中困惑,歪头看了姚晴半晌,参不透其中的奥妙,忽一展翅,纵身飞走。姚晴心头一动:“傻大个儿是傻小子的跟班,我跟着它,没准儿能遇上傻小子……”想着加快步子,向前走了百步,忽听隔墙有语,说话的正是陆渐。姚晴心跳变快,停在墙边,竖起耳朵聆听。 只听陆渐说道:“妈,时辰不早,你歇息去吧。”沉寂一时,忽听商清影说道:“渐儿,你有心事么?”陆渐道:“我在想外面的饥民,我们在庄里衣食无忧,江南百姓粒米难得,都在受苦呢!” 商清影道:“你担忧百姓么,我还以为,唉……”陆渐道:“以为什么?”商清影道:“我……我当你为姚姑娘犯愁呢!你担忧百姓是好的,你爹去世以后,留了一些财物,你不妨变卖了,拿去赈济百姓。若还不够,这座得一山庄也值几个钱。” 陆渐道:“那不成,如果卖了,您住哪儿?”商清影叹道:“当年流落江湖的时候,我和神通还讨过饭呢。富贵的日子么,就像云中鹤、水中花,看看也就罢了。穷日子么,只要是和最亲最爱的人在一起,也能叫人心中喜乐。只要你和缜儿在身边,妈过什么日子都高兴。” 陆渐道:“妈,我……”还没说完,嗓子微微哽咽。商清影笑道:“傻孩子,哭什么?唉,你这性子不像你爹,反倒像我。”言下十分欣慰,顿了顿说,“渐儿,妈只盼你欢欢喜喜,你的心事我明白,万事随缘就好。再说,天下何处无芳草,姚姑娘聪明美丽,可手段厉害,你人太老实,论性情,她未必是你的良配……” 姚晴只觉一股怒火直冲上来,烧得双颊发烫,右手攥住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 陆渐沉默了一会儿,忽道:“不劳妈费心,孩儿想好了,就这么孤独一世,终身不娶。”姚晴听得一惊,商清影也啊了一声,叫道:“婚姻大事……”陆渐抢着说:“妈,我受了鱼和尚大师的衣钵,一只脚已经踏入空门,只是俗事未了,只等侍奉完祖父、母亲,自当前往天柱山出家为僧,继承金刚一门……”商清影道:“姚小姐……”陆渐叹道,“今天在后堂,我与她相距不过几尺,心却隔了千里万里,我与她,大概缘分尽了……” 姚晴听到这儿,鼻酸眼热,忍不住吐出一口长气,里面的陆渐立时知觉,喝道:“谁?”姚晴正想避开,白珍珠忽地叫道:“小姐,小姐。” 人影一闪,陆渐拦在前面,见是姚晴,不胜错愕。姚晴气涌如山,狠狠将他推开,大声叫道:“好呀,你当和尚么,那就快去!”步履如飞,向庄外奔去。 奔了一程,遥见温黛三人在池边赏鱼,地母见她神色不对,诧道:“晴儿,怎么啦?”姚晴如见亲人,扑入她怀里哭道:“师父,你带我走,留在这儿,平白惹人讨厌。” 温黛见她伤心多过愤怒,举目望去,陆渐立在远处,神色张皇,温黛素来护犊,扬声说道:“陆道友,你欺侮小徒么?”陆渐涨红了脸:“我……”温黛正要细问,姚晴大声说:“师父,别理他,我一辈子也不想见他。” 温黛深知姚晴性情,无奈叹一口气,说道:“好,我们走。”拉着姚晴,与丈夫、女儿向庄外走去。 来到庄门,忽见道上行来一人一骑,马匹疲瘦,骑者却很英伟,布衣麻鞋,不掩眉间凛然之气。仙太奴眼力不凡,精于相人,见了来人,不由暗暗喝了声彩:“好一个将帅之才。” 那人来到庄前,翻身落马,望着门首楹联出神。这时忽听有人叫道:“大哥。”仙太奴一回头,只见陆渐快步出门,挽住布衣汉子,脸上尽是喜悦。 第十三章 阵名鸳鸯 陆渐始终跟在三人身后,闷闷送到庄前,忽见布衣汉子,一时惊喜交加。 来人正是戚继光,看到陆渐,上前把手笑道:“二弟,你怎么在这儿?”陆渐道:“一言难尽。大哥你呢?” 戚继光道:“我来南京办事,听说沈先生殁了,先生与我有恩,故来祭奠一番。”陆渐默默点头,转眼望去,温黛一行已然去远,当下叹了口气,向戚继光说道:“大哥,里面请。” 戚继光来到灵堂,拈香拜祭。双方礼毕,陆渐将戚继光引入内堂,二人同经患难,陆渐将戚继光视如亲生父兄,当下也不瞒他,将身世托盘相告。戚继光听得惊讶,说道:“兄弟,你的身世如此坎坷,看来也是天意。沈先生的志向,说不定要着落在你的身上。” 陆渐道:“什么志向?”戚继光道:“你没留意庄门前的对联吗?”陆渐不觉哑然,对联他粗略瞧过,这时记不起来,忽听有人笑道:“天得一则清,地得一则宁。横批可是‘四海澹然’?” 二人回头望去,谷缜飘然而来。戚继光起身笑道:“又见足下!”谷缜也笑:“戚大将军安好。”戚继光道:“将军二字愧不敢当,那日南京城头,若非足下美言,戚某的尸骨早就烂在总督府的大牢里了。” 谷缜一愣:“将军听谁说的?”戚继光道:“沈先生!”谷缜越发惊讶,心想:“沈舟虚没有隐瞒此事?”他生平料敌无算,此时此刻,对那大仇人却有些琢磨不透。 陆渐按捺不住,问道:“大哥,楹联与志向有什么关系?”戚继光道:“李太白有一句诗,叫做‘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沈先生志向远大,将山庄取名‘得一’,正有扫残除秽、安靖我大明海疆的意思。好兄弟,令尊壮志未筹,不幸身故,他的遗志,岂不要落在你的身上?” 陆渐一时说不出话来,心中感慨不胜:“父亲这一生,是正是邪,难说得很。”又问:“大哥,南京一战后,四大寇全都丧命,难道还有倭寇肆虐吗?” 戚继光道:“汪直死后,倭寇里又出了一个新首脑,叫什么‘仓先生’,年纪不大,手段却厉害,打着为四大寇报仇的旗号,声势比起四大寇还要浩大。更可虑的是,我军精兵,多在苏浙二省,倭贼避实就虚,常在闽省两粤出没,我军一旦赴援,它又乘船直扑浙江,如此声东击西,闹得沿海诸城十室九空。” 陆渐与谷缜对视一眼,已猜到“仓先生”的来历,深悔当日一念之仁,放过了宁不空,当下问道:“大哥和这支倭寇交过锋么?” 戚继光道:“我近日在外练兵,未能出战。”顿了顿,又道,“二弟,你还记得当日我兵败之后,与你说过的话么?”陆渐道:“记得。你说了外省兵多有弊端,要想根除倭寇,非得本乡本土的父子兵不可。” “然也。”戚继光拍手道,“承蒙胡总督与沈先生采纳此策,近日与我钱粮,前往义乌召集本乡百姓,训练一支子弟精兵。” 陆渐精神一振,问道:“有多少人?”戚继光道:“三千有余。”陆渐皱起眉头,摇头道:“太少,太少!” 戚继光笑道,“兵不在多,贵在精练,古时有一位将军,只率三千人马,十四旬平三十二城,四十七战,所向无前。” “名军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谷缜插嘴笑道,“戚将军说的可是白袍陈庆之?” “正是。”戚继光喜出望外,“谷老弟也读史书?”陆渐奇道:“白袍陈庆之是谁?”谷缜道:“他是南北朝时的名将,擅长用兵,爱穿白袍,横行河南之时,敌军一见白袍,便会逃之夭夭。” “元敬不才,敢效古人。”戚继光慨然道,“三千丁勇虽少,但若训练得法,荡平倭寇,绰绰有余。” 谷缜一转眼珠,笑道:“那么戚将军不在义乌练兵,到南京来做什么?”戚继光苦笑道:“来做叫花子。”其他两人面面相对,陆渐怪道:“这话怎讲?” 戚继光道:“胡总督请来的饷银,只有两千多两,别说军饷不济,兵器盔甲也置办不起。如此下去,这练兵之举必成泡影。我来南京,就是讨钱来的。方才见过胡总督,他也犯愁,说是今年闹灾荒,银钱短缺,给我的多了,别的将领必然嫉恨,况且练兵之事,成效未著,多拨银子,其他人必然不服。总之话说了一堆,钱却没给一文,看来这一趟我只有空手而回了。” 谷缜听到这里,嗤嗤发笑。戚继光皱眉道:“足下笑什么?”谷缜笑道:“有道是清客总督、叫花子参将,肥了中间,苦了两头。” 戚继光道:“此话怎讲?”谷缜道:“胡宗宪和沈舟虚都是明白人。练兵是长远之计,他们岂能不知?是以给你的粮饷也只多不少,决计不止两千两,只不过从总督府拨下来,都司、佥事、镇抚、知事、总兵一干人,大雁眼前过,岂能不拔毛?这还只是常例,还有一些不常之例,掌管文书的都是师爷幕僚,写账簿的时候,大笔一挥,几十两的零头老实不客气都进了自家口袋,这么七折八扣下来,十两银子,落到将军手里,能有二两三两也不错了。” 戚继光往日不曾独当一面,不太明白军需财物,听谷缜这么一说,一拍桌案,怒道:“如此贪贿,胡总督就不知道?” 谷缜摇头道:“胡宗宪不是不知,而是全知。官场这地方,知道的越多,忌惮就越多。他那些下属,个个都有后台,看似一个小官儿,说不定就是尚书的同年,阁老的门生,王爷的奴才,御史的连襟,从你这里扣来的钱,十有八九都上缴进贡去了。胡宗宪追究起来,还不满朝树敌吗?事到如今,也没奈何,唯有假装糊涂,跟你打马虎眼儿。” 陆渐叹道:“胡总督欠思量了,为何不直截了当地拨给大哥?”谷缜摇头道:“军饷拨发自有一套规矩,须得自上而下,层层转拨,层层监督,以防有人拥兵作乱。你说,自古打仗打的是什么?兵法?谋略?非也,非也,打得都是钱粮。当皇帝的用兵打仗,不必亲临战阵,只需握住银根粮道,就能运筹帷幄,遥制万里。胡宗宪政敌不少,倘若不按规矩,直截了当拨给戚将军,今日拨了,明日就有人给他扣一顶‘养兵自重’的大帽子。” 陆渐倒吸一口凉气:“那还怎么打仗?”谷缜苦笑道:“官场文章不好作,做事的时候,绕过官场,或许事半功倍。有句话我不该说,沈舟虚若在,以他幕僚的身份,事情好办许多。他这么撒手一死,胡宗宪无异于断了一条手臂。”说到这儿,见戚继光神色忧虑,忽又笑道,“戚将军,你如今还有多少银子?” 戚继光道:“二百多两。”谷缜道:“我有一个法子,戚将军可愿采纳?”戚继光道:“什么法子?”谷缜道:“戚将军将这二百两银子交给在下,我拿到生意场上周转周转,为你凑足军饷如何?” “好啊!”戚继光惊喜道,“但不知要周转多久?”谷缜笑道:“不久不久。只是将军须得答应我两件事,要不然,这生意可做不成。”戚继光道:“请讲。”谷缜道:“第一件事,我如何周转银钱,将军不得过问。”戚继光道:“这个容易,但须不违国法。”谷缜笑道:“《大明律》漏洞百出,我要想违背也不容易。” 戚继光听得一愣,谷缜不待他明白过来,抢着说:“将军答应第一件事么?”戚继光只得点头。谷缜道:“第二件事,让我做你的军需官,贵军一切兵器粮草,全都由我采办,无论好歹,将军都要接纳。” 戚继光笑道:“戚某如今光杆一个,但凡粮草兵器,无不欣然笑纳。” “成了。”谷缜一击掌,“将军何时返回义乌?”戚继光道:“今日动身!”谷缜起身道:“很好,陆渐,咱们也今日动身,去瞧瞧戚将军的新兵。” 陆、戚二人同是一惊,陆渐道:“这样急?”谷缜点头道:“十万火急!”陆渐瞧他眸子有神,忽地点头道:“好!”戚继光本来心有疑惑,一想二人愿往义乌,欣喜又盖过疑心,拍手笑道:“若得二位相助,何愁功业不成?” 陆渐忽道:“谷缜,走之前,跟妈说一声。”谷缜道:“你只说出远门,别的不要多说。”陆渐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两人前往灵堂,同向商清影道别,谷缜谈笑自若,陆渐的心思却是刻画在脸上。商清影心知肚明,口中却不挑破,只叮嘱二人一路小心,留意寒暖。 陆渐安排好庄中守卫,但因“黑天劫”之故,五大劫奴俱都随行。 离庄之时,商清影一直送到庄外数里,陆、谷二人好容易才将她劝住,策马走出数里,陆渐回头望去,道路尽头的素白身影若隐若现。想到此行凶险,他心中一痛,低头黯然。谷缜知道他的心思,也收敛了笑意,长叹了一口气。戚继光也看在眼里,但他性子深沉,不爱说三道四,二人不说,他也不多问。 一路长空如洗,极目皆碧。三人沿途指点胜景,一时谈笑不禁。戚继光文武双全,辩才无碍,谷缜博学广闻,口角风流,两人对答诙谐,机锋迭起.陆渐话语虽少,谈到大是大非,却往往一语中的,引得众人会意微笑。 驰骋良久,暮烟四起,苍山凝紫,衔着半边红日,一条江水被落照浸染,涌血流金,凛凛江风吹得岸边的花草摇曳开合、如嗔如笑。戚继光既得知己,心中快慰,见这佳景,不禁朗声吟道:“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 “好个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谷缜赞道,“这两句沉郁顿挫,大有杜工部的遗风。” 戚继光与他交谈多时,大约明白他的性情,笑道:“你只说后两句,前两句怕是不入法眼。”谷缜道:“前两句有些奴才气。”戚继光道:“为臣死忠,为子死孝。难道一提‘主情’二字,便有奴才气了?” 谷缜道:“我相信天道至公。天生万民,本来平等。上下尊卑,不过是后天所致,谁又生下来强过谁了?皇帝老儿一张嘴巴两个耳朵,我也是一张嘴巴两个耳朵,也不见他比我长得多几个。” 戚继光摇头道:“老弟这话新颖,却是大逆不道。”谷缜笑道:“我是大逆不道。嘉靖老儿贵为天子,求神仙、炼金丹,奸淫童女,信任宵小,闹得官贪吏横,民不聊生;上逆苍天好生之德,下违祖宗守业之道,这算不算是大逆不道?” 谷缜虽是诡辩,说的却是时事,时事如此,戚继光反驳不得,良久叹道:“圣上虽然不好,百姓却是无辜,元敬生为臣子,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谷缜神色一肃,点头道:“天底下的官儿倘若都和将军想得一样,皇帝老儿就算尾巴翘到天上,那也无所谓了。”戚继光道:“惭愧。元敬十七岁领兵,征战沙场十余年,北方鞑虏肆虐,南方倭患如故,空负报国之志,却无报国之才,真是惭愧。” 谷缜笑道:“三军不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志者帅也,才者军也,三军易得,一帅难求。将军已有报国之志,何愁没有报国之才?区区倭寇,跳梁小丑,弹指可平,何足道哉?” 戚继光的精神为之一振,大笑道:“谷老弟,你风骨特异,如果投身仕途,必成一代栋梁。” “免了。”谷缜摆手笑道,“要做大明的官儿,先得写八股,考进士,那些之乎者也,想一想都觉头痛。要我在纸上写八股,不如让我在粪墙上画乌龟!考武举吗?骑马射箭也不是我的专长,一马三箭,箭箭落空。我还是做我的陶朱公,买东卖西,走南闯北。不过呢,这还不是最紧要的。” 戚继光哦了一声,凑趣道:“那什么才紧要?”谷缜微微一笑:“最紧要的是,我大好男儿,自当纵横七海,天地不拘,怎能自甘堕落,去做皇帝老儿的奴才?”戚继光不禁苦笑:“老弟这一句,又将我骂了。”谷缜道:“戚兄是戚兄,皇帝是皇帝,我宁可做戚兄的军需官,也不做皇帝的狗腿子。”戚继光叹道:“老弟真是少年意气。” 高谈快论,不觉光阴流逝,入夜时分,一行人觅店宿下。用罢晚饭,谷缜正在喝酒,忽见五个劫奴探头探脑,在门口张望,不觉笑道:“你们来做什么?” 五人忸怩进屋,纷纷跪倒。原来,五人私下商议,当初为沈舟虚出力,和谷缜实有杀父之仇,而今换了新主,陆、谷二人交情如铁,谷缜如果想报私仇,只要略使手段,五人就算不死,也难免黑天劫数。在山庄时,五人对谷缜处处回避,现如今一路同行,欲避不能,惊惶之余,决意前来请罪。 谷缜心里明白,问道:“你们害死我爹,怕我报仇吗?”五人连连点头。谷缜笑道:“犯法有主有从,主犯已死,从犯从宽,况且你们身负苦劫,不能自拔,责怪你们,似也说不出过去。也罢,你们陪我喝一顿酒,大家一笔勾销。”拎过五坛烈酒,放在桌上笑道,“一人一坛,不喝完就是用心不诚!” 劫奴们不想这么容易,惊喜不胜,各领一坛饮下,加上谷缜连哄带吓,到了后来,每人喝了不止一坛,醉得一塌糊涂。燕未归登墙翻梁,满屋乱飞;莫乙高声背诵《大藏经》;薛耳用“呜哩哇啦”大弹艳曲;苏闻香鼻子贴着地皮,边爬边嗅;秦知味则伸出舌头,将碗筷舔得干干净净。谷缜在一旁拍手大笑,直待陆渐听到吵闹,才将五人带回歇息。 次日起来,五名劫奴宿醉未消,头痛欲裂。谷缜却说到做到,经此一醉,和五人嫌隙全消。秦知味与他本是故交,当先重叙旧好,无话不谈。其他四人见状,也各各释怀,又被谷缜天天拉去陪酒,稀里糊涂几天下来,还没到义乌,五人两杯酒下肚,跟谷缜比亲兄弟还亲了。 是夜抵达义乌,次日早晨,戚继光召集部众,在东阳江边列阵点兵,只见清江如练,长空一洗,远方白云青嶂,森然如城池耸峙,江岸上一带平沙,黑压压站立三千将士。戚继光令旗一挥,呼声冲天,有如一阵风雷,激荡在山水之间。 陆渐定眼细看,阵中除了军官穿戴甲胄,士兵都是农夫打扮,皮肤黧黑,衣不蔽体,脚下蹬着草鞋,手中拿着木棒竹枪。装备十分简陋,阵势却很齐整,一呼百应,丝毫不乱。陆渐、谷缜瞧在眼里,均是点头。 戚继光点兵已毕,向陆渐道:“这些军士都是附近矿山采煤的工匠,质朴有力,顽强勇猛。这些日子,我依照东南地势,对比倭人战法,想出了一门‘阴阳’阵法,二弟要不要见识见识?” 陆渐笑道:“求之不得。”戚继光笑笑,扬声叫道:“王如龙。”阵列中应声走出一个汉子,个子中等,体格壮硕,双目有神,直如吞羊饿虎。 戚继光笑道:“王如龙,你平日自以为力气大,武艺精,谁也瞧不起,是不是?” “哪里话?”王如龙咧嘴直笑,“也有瞧得上的,好比戚大人!”他这一开口,声如铜钟。谷缜不觉莞尔,心道:“这厮嗓门大,口气更加不小!” 戚继光道,“你先别说嘴,今天我请了能人,你敢不敢跟他较量?”王如龙大声说:“好啊。”戚继光转头道:“二弟,你跟他比划比划!” 王如龙瞅着陆渐,嘴上不说,心里只犯嘀咕:“这少年瘦瘦弱弱,能有什么本事?”当下解开衣衫,摩擦拳掌。戚继光道:“你做什么?”王如龙奇道:“不是要较量么?”戚继光道:“较量是真,却不是一个对一个,你领十个弟兄,摆好阴阳阵。” 王如龙叫道:“什么?十一对一,还用阵法?”戚继光道:“不错。”王如龙一跳三尺,哇哇叫道:“不行,这不公平。”戚继光道:“少说废话,还不领命?” 军阵中议论纷纷,王如龙瞪着陆渐,把头一甩,大声道:“戚大人,小的有个请求。”戚继光脸一沉:“你敢抗我军法?”王如龙脖子梗起:“您不答应,砍我脑袋便是。”戚继光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好吧,你有什么条件,且说一说,若没道理,瞧我砍不砍你的脑袋。” 王如龙指着陆渐:“我跟他比气力,他胜了我,我就带兄弟和他打。” “比气力?”戚继光道,“怎么个比法?”王如龙咧嘴笑道:“垒石塔,谁高谁赢。”话一出口,群声哗然,三千多人尽都拍手鼓噪:“对,对,垒石塔,垒石塔。”。 戚继光回顾陆渐,陆渐还没回答,谷缜抢着说:“比就比,山不比不高,水不比不深。”陆渐本来不愿锋芒太露,谷缜一说,也只好点头。 王如龙脱光上衣,大步走到江边,江水数百年侵蚀,将岸边的石崖切割得支离破碎。石块大大小小,散落岸上水中,大者千斤,小者也有百斤上下。 王如龙走到一块比人还高的巨石前,一沉腰,巨石被他扛了起来。军中轰然雷动,陆渐也是动容,心想:“这巨石不下千斤,这人好大气力!” 王如龙走了七步,将巨石放在岸边,又扛来一块较小石块,垒在巨石上面。这么来来去去,连垒三块,三石相叠,笔直如塔,远远高出王如龙的头顶。这时他抱起一块四五百斤的巨石,走到塔前,马步一沉,嘿地吐气开声,双臂向上一抬,“啪嗒”,巨石高高飞起,垒在石塔顶端。 “厉害。”谷缜吐了吐舌头。陆渐也心想:“这位王将士内外兼修,竟是一位武学高手。” 王如龙又抱来一块巨石,向上一托,高高抛起,叠在石塔上方。要知道,扛抱巨石,凭的或是本力,但将巨石抛向半空,一半凭的是气力,另一半凭的是腰胯间的内力巧劲,更难得的是,石块抛起,不高不低,不偏不倚,要想稳稳落在塔顶,力道的驾驭必须十分精妙。要不然,搁偏了,石块势必滚落,搁低了,必要撞垮石塔。是以王如龙一抱一托看似平常,谷缜、陆渐却都看出了其中的不易。 王如龙不住托送巨石,将石塔越垒越高,半晌工夫,高及四丈。石塔越来越高,托送石块也越发艰难。王如龙所抱的石块越来越小,托送起来也更加吃力,渐渐面色涨红,额上青筋突起,可他每垒一块巨石,四周就传来一阵喝彩声。 垒完第九块巨石,王如龙一跤坐倒,大声叫道:“行了!”众人心中惊服,纷纷拍手叫好,戚继光看了陆渐一眼,眼里透出一丝忧色。 陆渐不动声色,走到石塔近前,笑道:“借如龙兄石块一用。”不待王如龙答话,双掌齐推,“咯”的一声,垫底巨石急如弹丸,跳了出去,上半塔身猝然下沉,可是不摇不晃,安稳如故。 这一下惊世骇俗,王如龙脸色大变,其他人更是目定口呆。 “咯”,陆渐双掌再推,垫底巨石再度跳出,上方石塔依然不动。一时间,陆渐搓骨牌似的,将下方巨石一一推走,石塔由下而上,渐渐变矮,最终九块巨石重新散开。 “石块借到。”陆渐又说,“小子献丑,也来垒一座石塔。”抱起最小最轻的石块搁在地上,将次轻者垒在其上,之后石块加重,恰与王如龙相反。王如龙垒塔,石块下面重,上面轻,陆渐却是上面重,下面轻,将王如龙所垒的石塔颠倒过来,看上去说不出的古怪。 怪塔越筑越高,陆渐用上王如龙的法子,抱起巨石,送上塔顶,一块大过一块,一块沉过一块。先前王如龙每垒一石,众将士就出声叫好,这时众人无不屏息注视,唯恐呼吸一出,就会将那怪塔吹倒。 陆渐的“大金刚神力”融会“天劫驭兵法”,劲力拿捏精准,世间罕见罕闻。不多时,陆渐双臂一送,第九块巨石腾起数丈,吧嗒压在塔顶。远远看来,石塔就如一把倒立长剑,森森插入土中。到了这时,众将士才算醒悟过来,掌声如雷。戚继光走到陆渐身前,拉住他手,打量半晌,笑道:“二弟真神人也。” 陆渐面皮发烫,忙道:“说好了筑石塔,谁高谁赢,如今都是九块,我不算赢,龙兄也不算输……”话没说完,王如龙跳起来大叫:“放屁放屁,我说谁高谁赢,那是正着垒塔,公子爷这么反着筑塔的本事,我王如龙拍马不及!”他心性粗猛,一旦口服心服,立马磕头下拜。陆渐慌忙将他扶起,说道:“如龙兄,你拜我做什么?” 王如龙说道:“公子爷你不知道。我小时候遇上了一个华山道士,他传了我半年功夫,后来有事离开。临走时说,他这功夫叫做‘巨灵玄功’,出自玄门,我只要用心修炼,十年后必能力大无穷,罕有敌手。只不过,将来若是遇上会‘大金刚神力’的金刚传人,千万不可逞强,定要恭恭敬敬地向他请教。公子爷神力盖世,想必就是金刚传人了。” 陆渐听得惊讶,点头道:“不错。”王如龙大喜过望,又要磕头,却被陆渐挽起笑道:“如龙兄,有话将来再说,军令如山,我还是见识你的阴阳阵法吧!” 王如龙精神一振,拖来一根长大毛竹,竹子上密密层层地布满枝丫。另有两名军士出列,共持一根毛竹,与王如龙势成犄角。毛竹之前,均有军士手持木盾、木刀,毛竹后又有两支竹枪、一支镋钯。阵势以毛竹为首,左右展开,形如飞鸟。 谷缜一看,笑出声来。戚继光回头道:“谷兄弟笑什么?”谷缜笑道:“这阵法的威力不说,光看样子,实在不怎么样。”戚继光苦笑道:“谷兄弟有所不知,凡事实用必不美观,美观则不实用,这阵法看着丑怪,却很中用。”谷缜跷起大拇指:“好个实用则不美观,美观则不实用,弃虚名,行实务,那才是治世之才!” 陆渐忽道:“大哥,这竹子……”戚继光笑道:“这根毛竹正是从二弟当日的那根竹子变来,近守远攻,十分好用,乃是这阴阳阵的门户。我给这大竹起了一个名字,叫做‘狼筅’,狼是凶狠之物,筅是扫帚之意。” “好名字。”谷缜拍手道,“就用这把如狼似虎的大扫帚,将那些倭寇盗贼一扫而光。”戚继光含笑点头,王如龙不耐道:“公子爷,快挑一件兵器,大伙儿开打。”陆渐摇头道:“我先不用兵器试试!” 换作旁人,王如龙必然当他托大,陆渐这么说,他却打心底里觉得应该,寻思:“没错,他妈的,用兵器的,还算是金刚传人吗?”又问:“戚大人,这一阵怎么算赢?”戚继光笑道:“你打中陆兄弟便算赢。”王如龙哈哈大笑,突然大喝一声,摇动狼筅,扫向陆渐。 陆渐见狼筅扫来,伸手欲拨,不料身下风起,两名刀牌手滚地而来,挥刀横斩自己双腿。陆渐这才知道狼筅凶猛,却是虚招,为的是掩护刀牌手的偷袭,当即纵身跃起,双脚齐出,踢向两面盾牌,双手一分,拳风急响,将那狼筅推开。 突然锐风扑面,两杆长枪红缨如血,翻起斗大枪花,分刺陆渐上下两路。陆渐避开长枪,眼见狼筅招式用老,一翻身,抢入两根狼筅中间,不料刀牌手趁他闪避枪势,早已缩回,盾牌前顶,挡住陆渐前进的势子,刀作剑用,从盾牌下方挑向陆渐胸口。陆渐屈指两弹,夺夺正中刀脊,刀牌手虎口剧痛,若非陆渐手下留情,木刀早已脱手。 陆渐情急间用上了“大金刚神力”,心中暗叫惭愧,忽然脚底风生,两支镋钯上下攻来。陆渐向后一仰,双脚蜷起,翻上半空,好胜之心陡起,双拳左右送出,两道拳风如山如城,向众军头顶压下。 他本当拳劲一出,众人势必难当,故而出手之际,还留了一半余力。不料他刚刚跳起,王如龙喝一声:“分。”阵势忽变,以两支狼筅为首分为两队,左右掠开,陆渐拳劲走空,击得满天扬尘。众军士闪赚之际,绕到陆渐两侧,狼筅、盾牌齐出,封住他的躲闪方位,四条尖枪从竹枝间穿出,一左一右袭来。 这一阵变化凌厉,陆渐躲闪不及,情急中使出“天劫驭兵法”,双臂一圈,缠住四条长枪,方要夺下,忽见刀牌手进如疾风,翻滚上前。陆渐心想:“我夺枪取胜,看不出阵法优劣。”于是放开长枪,翻身闪开双刀,不料狼筅、镋钯又绕至身后,两前两后地杀来。狼筅舞开,竹枝满天,势如长云下垂,陆渐手忙脚乱,几乎被趁虚而入的镋钯扫中。 旁人只见陆渐身法飘忽,如鬼如魅,几次将要攻破“阴阳阵”。但随阵势分合,一忽而分为两队,一忽而分为三队,一忽而正面横冲,一忽而分进合围,筅以用牌,枪以救筅,短刀救长枪,镋钯如刺客杀手,每每突出伤人,五种兵器攻守循环,奇正相生,于不可能处生出奇妙变化,避开陆渐的杀招,更生出凌厉的反击。 众将士瞧得眼花缭乱,心情十分矛盾,既不愿阵法被破,又惊服于陆渐的神功,唯恐他败于阵下,损了一世英风。 戚继光知道陆渐厉害,起初还怕苦心创出的阵势被他轻易击破,见这情形,精神大振,在点将台上指指点点,与谷缜谈论起阵法:“此阵的兵器有五般,长短有如阴阳,数目比拟五行,枪金,筅水,盾土,刀木、镋火,用之得法,如五行之相生,决不可破;用不得法,则如五行之相克,不攻自败。这其中的生克变化,一言难尽。这五般兵器均为双数,为的是骤遇强敌,可以中分为阴阳两仪,一刚一柔,左右犄之,继而应变三才,合而围之,敌人阵脚耸动,则觑其虚弱,三才归一,并而攻之。” 谷缜道:“阴阳三才五行之变,人人都知道一点儿,但自古以来,活学活用的却没有几个。”说到这儿,他笑了笑,“戚将军,恕小子多嘴,这阵法虽好,名字却不佳。”戚继光道:“怎么不佳?”谷缜道:“阴阳二字太过笼统,不知道的人听起来,还当戚兄是算命先生、画符道士,岂不是天大的误会?”戚继光失笑道:“你说取什么名字?” 谷缜沉吟道:“此阵中分两翼,开合不定,有如飞禽展翅,乘风翱翔,不妨就以禽鸟命名。禽鸟之名,包涵阴阳雌雄的有两个,一是凤凰,一是鸳鸯。将军方才说了,美观则不实用,实用则不美观,凤凰鸟中之王,羽毛华丽,此阵朴实无华,贵在实用。依我看,此阵就叫鸳鸯阵,鸟虽平凡,情义却很深长。” “说得好!”戚继光一拍手,“从今往后,此阵就叫鸳鸯阵!” 正说着,陆渐大举反击,一拳一脚,劲力排空,军士纷纷足下踉跄,摇晃不定,忽听“咯”的一声,一根长枪被陆渐扫中,破空飞出。戚继光浓眉一扬,高叫:“李同先,你队东边策应。” 一个高大汉子沉声答应,率本队结成鸳鸯阵,徐徐逼近陆渐。两支小鸳鸯阵左右穿插,奇正合变,化为了一个大鸳鸯阵,五行轮回,阵法威力强了一倍。 阵法变强,陆渐亦强,奔腾间带出金刚法相,他左手一圈一横,忽把两根狼筅绞在一起,说什么也分解不开。戚继光见状,赶忙再调一队,亲自指挥。只看三队鸳鸯阵两前一后,结成三才之势,一合一分,又变两仪。 陆渐越斗越惊,身边兵器影影绰绰,飘忽不定,数十般长短兵器相应相生,与自己的“天劫驭兵法”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天劫驭兵法”凭借“补天劫手”融合一切兵刃,眼下这些兵刃却是凭借“鸳鸯阵”的奇妙变化,长短相应,五行相生,也能融合如一,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威力。 陆渐不料这军阵妙用至斯,只觉束手束脚,施展不开,心头一急,发出一声长啸,“大金刚神力”与“天劫驭兵法”同时运转,转身夺下一根狼筅,旋身一扫,逼开阵势,长竹一搭,又夺下两根狼筅,方要横扫,刀牌手滚地杀来。陆渐故意放他近前,跟着纵起两丈,两队刀牌手收势不及,狠狠撞在一起。 陆渐身在半空,下面的狼筅和长枪冲天扫来。他把手里的狼筅一抡,下面的狼筅、长枪均如被夺走,只有王如龙凭借神力,呼呼呼舞得有如一阵狂风,势要迫得陆渐不能落地。 戚继光一扬令旗,正想再调人马。陆渐忽将狼筅在王如龙筅端上一点,翻身飘落阵外,举手叫道:“大哥,够了。”戚继光应声撤兵,叹道:“二弟,这阵法还是困不住你。” 陆渐摇了摇头,肃然道:“这阵法十分厉害,只有两个破绽,若能补齐,即便如我,也未必全身而退。”戚继光道:“什么破绽?”陆渐道:“一是使狼筅的军士气力不足,如龙兄之外,都是两人一筅,进退变化不够灵活;第二,少了弓弩和火铳,要是如倭人一般,在阵法中加入弓箭和鸟铳,我一旦跳到空中,必然成了一个活靶子。” 戚继光沉吟道:“弓箭、鸟铳还可想想办法,气力却是天生的。”陆渐笑道:“大哥,气力的事交给我吧!”戚继光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冲军士们高叫:“这位陆兄弟从今日起担任我军教头,大家都服了么?”军士们对陆渐的武艺十分佩服,应声叫道:“服了,服了。” 就在当日,陆渐、谷缜各就其职。陆渐鉴于“三十二身相”并非人人都能练,自己劫力在身,方能履险如夷,寻常军士修炼,容易出现偏差。他苦思了两日,从“三十二身相”中变化出六式:骑龙式、勾开式、架上式、闸下式、中平式、拗步退式。这六式姿态简易,心法明了,既是锻炼神力的内功,也是攻守进退的招式。 陆渐琢磨已定,从军中挑选力大者传授。狼筅是“鸳鸯阵”的门户,一切变化均由这一件兵器展开,一旦由两人一筅变为一人一筅,全阵攻守越发灵动。陆渐又以“天劫驭兵法”推演刀、盾、镋钯、长枪的招式,精简变化,与狼筅六式相配合。到了这个地步,“鸳鸯阵”两仪和合,五行相生,生生不息,再也难寻破绽。 陆渐出身寒苦,与众军士身世相近,性情亦很相投,他昼夜住宿兵营,与士兵大锅同食、大被同眠。众军士见他身为教头,与自己同甘共苦,心中更生敬意。 这一日,陆渐略有闲暇,忽地想起谷缜,找到谷缜帐篷,却是不见一人。询问卫兵,才知谷缜这些日子不在营里。他心中纳闷,但因军务繁忙,转头又将此事放下。 这日傍晚,陆渐正与戚继光操练阵法,忽听牛叫马嘶,转眼望去,营门前行来大队牛马。正觉奇怪,忽听一声朗笑,一名白衣骑士越众而出,笑嘻嘻的正是谷缜。他向二人招手致意,随即挥舞马鞭,指点民夫卸下货物。戚继光上前察看,货物中盔甲兵器无所不有,均是锻铸精良,寒光射人。戚继光不胜惊喜,审视间,又见运输队伍陆续赶来,有的装载粮草,有的驮运帐篷,更有数百口庞大木箱,拆开一看,尽是簇新鸟铳。 戚继光看得眼花缭乱,正要询问谷缜,忽听牛马嘶鸣,转眼一瞧,数十辆大车拖拽佛朗机火炮迤逦而来,那炮管乌黑油亮,令人望之胆寒。大车后还有数百匹骏马,膘肥腿长,均是一时良选。 卸完货物,谷缜下马走来,笑吟吟说道:“戚将军,这里只是陆战所需,另有五十艘战船,全都停在海边。”戚继光呆了呆,问道:“谷老弟,这些都是你买的?”谷缜道:“是啊,够不够?”戚继光道:“够是够了,当日我不过给了你二百两银子,就算用在生意场上……” 谷缜接口笑道:“戚将军,可还记得你我第一章约法?”戚继光道:“你让我不问银钱来历。但这么多军械粮草……”谷缜笑道:“约法第二章,但凡买来,无不笑纳,戚将军可是答应过的。将军以诚信治军,岂可自食其言?” 戚继光方知谷缜料到今日,早早设下圈套。但瞧这些军械粮草,有如雪中送炭,足可武装一支无敌大军,他心头一喜,便将疑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次日,谷缜在营外支起一座帐篷,长年住在里面。自从帐篷搭好,不断有人造访,来者均是排场盛大,屋前雕车竟驻,道上宝马争驰,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相望于道,看上去又新奇、又神秘。 戚继光以下,营内官兵无不好奇,有人前往探看,但见来客站立恭谨,谷缜坐在案边,左手拨打算盘,右手书写账簿,口中说笑饮酒,发现偷看之人,竟还出声招呼。尽管他一心数用,偏能面面俱圆,宾主尽欢。 陆渐也觉奇怪,他私下询问,谷缜王顾左右而言他。陆渐知他行事自有城府,也就不再多问,只全力辅佐戚继光练兵。但自谷缜返回,军械物资任由戚继光调度,从此以后,戚家军兵甲火器、马匹战舰特精,不止冠绝东南,更是甲于天下。 光阴荏苒,转眼已到八月。这天士兵放假回家,营中冷冷清清,三人无事,谷缜邀戚、陆二人泛舟江上,喝酒说话。其时明月高悬,涛声在耳,断岸耸峙,层林萧疏。三人喝得耳热,说笑不离本行,忽又谈论起兵法。 谷缜说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消说,用兵之要,首在资粮。楚汉交兵,汉高祖百战百败,始终不曾困绝,全都因为关中安定,萧何转运资粮,馈饷源源不绝。今日败北,资粮若在,明日又成一支大军。项羽的粮道却为彭越、英布所断,资粮匮乏,虽然百战百胜,但垓下一败,永不复起也。” 戚继光摇头道:“谷老弟此言差了。兵以义动,用兵之要,首在道义。圣人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资粮虽重,却为利也。将士眼里若只有利害,那么有利则战,利尽则散。项羽用兵如神,但生性暴虐,所过残灭,坑杀秦军二十余万,失尽天下人心,故而一蹶不起。高祖约法三章,民心所向,所以屡败屡起,终有天下。这世上唯有仁义之师,方能由弱变强,先败后胜。自古名将,戚某最佩服岳飞,岳家军‘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那是何等的了不起。” 谷缜道:“戚将军这么说,若无资粮,将士们岂不要拿着竹枪木棒、饿着肚子打仗?”戚继光慨然道:“古人揭竿而起,竹竿尚能打仗,何况木棒竹枪?” 谷缜微微一笑,问道:“陆渐,你认为呢?”陆渐道:“我赞同戚大哥说的,就我自己来说,只有为天下百姓而战,才能心中无愧。”戚继光笑道:“好一个心中无愧。” 正谈笑,岸上一灯悠悠,飘忽而来,须臾来到近前,一个生硬的男子嗓音说道:“谷少爷在吗?”谷缜道:“谁找我?”忽然灯火大亮,燃起十余支松明火把。三人定眼看去,岸上左右两队跪了八名胡人,均是金发碧眼,赤裸上身,手足佩戴粗大金环,在火光下闪闪发亮。 八人的肩头上扛了一座檀木步辇,辇上斜倚一名胡女,秀发如墨,肌肤胜雪,面上笼着淡淡的轻纱,露出一双碧蓝的眸子,眼里娇媚流荡、勾魂夺魄。她的周围站了十多名胡人,男女皆有,均是手持火把。 戚继光与陆渐从未见过这么多胡人,一时均感好奇,谷缜却笑道:“各位找我干吗?”辇上的胡女瞧着他,好一阵目不转睛。谷缜笑道:“美人儿,你这样瞧我,是挑情人呢,还是相老公?” 胡女掩口直笑,说道:“东财神果如传言,少年轻狂,还生了一张迷死人的俊脸。”谷缜笑道:“迷死了你,我可舍不得。”胡女嘻嘻一笑,翻身下辇,双手捧着一个镶满宝石的金匣,冉冉走到岸边:“我奉主人之命,请足下本月十五,前往江西灵翠峡一会。” 谷缜起身撑船,来到岸边,接过匣子,瞧也不瞧,“哗啦”一声丢在胡女脚前的江水里。胡女眼神一变,错步后退,忽听水中刺刺有声,似有细小锐物射出。 戚继光与陆渐齐齐变色,陆渐厉声道:“好奸贼,匣子里藏了暗器。”涌身欲上,谷缜却将他拦住,笑道:“雕虫小技罢了,那婆娘也就这点儿出息!” 胡女强笑道:“主人听说你擅长开锁,本想考一考你,瞧你如何打开匣子,既取到请柬,又不触动机关,没料到你竟用这等下作法子。可惜这么一来,匣子里的请柬可就毁了。” “不会。”谷缜笑了笑,“她的请柬毁了,那就不是你家主人。”方要去捞匣子,陆渐抢先捞起,但觉入手极沉,竟是纯金。 陆渐劫力所至,冲谷缜说道:“匣子里没有古怪!”谷缜笑了笑,揭开匣子一看,里面红软缎上躺了一张白金请柬,薄如蝉翼,上有数行血红字迹。陆渐看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些红字均是颗粒均匀的红宝石镶嵌而成,请柬四周,各镶了一粒硕大的祖母绿。 仅是一匣一柬,已然价值惊人。谷缜不动声色,目光扫过请柬,合上匣子道:“美人儿,告诉你家主人,谷某按时抵达,不见不散。” 胡女笑道:“那么妾身告辞。”谷缜道:“不送。”胡女坐上步辇,八名胡人扛辇起身,火把渐次熄灭,最后只剩一点火光,在夜色中摇曳远去。 陆渐目送来人去远,忍不住问道:“谷缜,这是西财神的信使?”谷缜道:“那婆娘被我抄了后路,沉不住气了。”陆渐奇道:“你怎么抄她的后路?”谷缜笑道:“这还不简单?她来我中土捣乱,我就去她西域捣乱。这两个月里,她在波斯的牲口死了一半,天竺的香料船沉了十艘,她不得已,约我会面,作个了断。” 陆渐恍然道:“无怪你这些日子总是会见富商,竟是为了这个。”谷缜笑而不语。陆渐又问:“你既能在生意场上对付她,何必再去见她?”谷缜道:“她钱财吃亏,粮食却在手里,方才请柬上说了,我若不去,她便将所有的粮食烧个精光。”说到这里,目视戚继光,半带笑意道,“戚将军,我军能否开往江西?” “老弟何出此言?”戚继光摇了摇头,“若无朝廷旨意,本军决不能擅自调动。”谷缜笑道:“这个容易,我已经请了一道圣旨,想来这两日也该到了。”戚继光愕然片刻,笑道:“谷老弟说笑么?”谷缜笑笑,再不多说。 次日上午,戚继光正在练兵,忽听说胡宗宪自杭州派人带来圣旨。戚继光赶往大帐接旨,圣旨大意为,倭寇自闽北窜入江西,肆虐猖獗,水陆不通,命戚继光即日率义乌新军驰援江西,荡平此寇。同时还有胡宗宪手谕,命戚军火速赴援,不得拖延。 戚继光心中吃惊,送走传令将官,将圣旨看了又看,玺印俱真,决无虚伪。他思索良久,派亲兵请来陆渐、谷缜。二人入帐,戚继光将圣旨手谕付与二人过目。陆渐也觉惊讶,谷缜却是微笑。戚继光踱了几步,突然“呛啷”一声拔出剑来,盯着谷缜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谷缜笑道:“我是谷缜,戚将军不认得我了?”话音方落,眼前寒光闪过,剑尖抵住咽喉,戚继光厉声道:“元敬待友以诚,但决不与奸邪为伍。” 谷缜伸出手来,轻轻拨开长剑,脸上笑嘻嘻的,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戚继光见他镇定,微感迟疑。陆渐上前一步,按剑说道:“大哥,我以性命担保,谷缜绝非奸邪。” 戚继光冷冷道:“他不是奸邪,为何能左右朝廷、调动兵马?”陆渐也觉不解,看了谷缜一眼。谷缜笑道:“戚将军果然不好唬弄。实不相瞒,这圣旨么,的确是我花了三万两银子,向皇帝身边的司礼太监买来的。” 戚继光心里越发吃惊,沉着脸道:“你到底有什么奸谋?若不说个明白,今日大帐之中,必要血溅五步。” 两人闹翻,陆渐身处其中,为难道:“谷缜,你把谋划告诉戚大哥吧!”谷缜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我之所以买来圣旨,乃是为了一件大事。如要做成这一件事,非得保有三则,要么无以成功。” 陆渐道:“哪三则?”谷缜道:“一是敌国之富,二是绝世神通,三是素练精兵。财富我有,神通你有,至于素练精兵,非得戚将军手下的这支新军不可。” 戚继光将信将疑:“你到底要做什么大事?”谷缜笑道:“陆渐,还是你来说。” 陆渐将江南饥荒的缘由简略说了。戚继光如听天书,好不惊奇,但他信任陆渐,见他如此郑重,心知此事不假,当下收好长剑,负手沉吟。谷缜又道:“敌国之富对付的是西财神,绝世神通对付的是对方高人,至于素练精兵,乃是应付皖、赣、闽、粤四省的倭寇土匪。” 戚继光沉吟道:“这件事若是真的,委实不可思议,但事关天下安危,元敬义不容辞。”目光一转,盯着谷缜,“你做的事情不坏,行事的法子却很不对。” 谷缜笑道:“我平生最爱的就是让坏人做好事。人说狼子野心、养虎为患,我却偏爱养虎畜狼,利其贪欲,为我出力。这些司礼太监平素唬弄皇帝、无所不为,这回多亏遇上了我,不但得了银子,还办了一件正经好事,积了天大的阴德,一举三得,正是利人利己。哈,又说到利了,戚兄是正人,行事道义为先,区区是商贾,凡事利字当头,那是改也改不了的。” 戚继光本想趁机训导一下这位小友,不料谷缜三言两语,把他想好的说辞堵了回去,一时无可奈何,只是皱眉苦笑。 谷缜又说:“事贵隐秘,为防敌方知我计谋,我三人分开行走。我和陆渐先行,戚兄率军在后。我给戚兄一幅行军地图,十五之前,务必赶到地图的标示处,尽可昼伏夜行,不要大张旗鼓。”又从袖里取出一幅地图,交给戚继光,戚继光展开一看,却是一幅江西地图,上面用朱砂红标明行军线路,他瞧了一阵,说道:“你放心,我整顿兵马,准时赶到。” 谷缜微微一笑,伸出手掌,戚继光亦是一笑,两人双掌互击,心中均起豪情。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