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帝国政界往事:公元1127年大宋帝国实录 作者:李亚平 内容简介 写历史的人很多,这样写历史的人很少! 2004年夏天,一部名为《帝国政界往事:公元1127年大宋实录》的历史作品突然问世,因其从人性角度和史料细节中,发现历史的鲜活与真实面目,一时洛阳纸贵,海内风行。作者李亚平也成为各大媒体争相报道的热门作家,被誉为黄仁宇之后最会讲历史的人文学者。 此后,备受好评的《帝国政界往事》系列之大明王朝纪事大清是如何拿下天下的相继推出,这些作品无一例外,都是从人的视角诠释帝王将相,通过入木三分的精彩剖析,全新解读历史巨变与政治迷局,用轻松有趣的独特方式讲出了历史的真相,使人豁然开朗又难以释怀。 2015年夏天,《公元1127年大宋实录》推出全新修订典藏版,除经典名篇岳飞必须死,赵匡胤黄袍加身的卧榻情结,司马光王安石的疯狂权斗,宋徽宗浪漫之下的穷奢荒淫,靖康之耻背后的屈辱与无奈等大宋往事都在本书中完整呈现。2015年,根据本书录制的565集大型历史节目《李亚平说宋朝》央视热播,在亿万观众中引发强烈反响! 翻开本书,让您一口气读懂大宋三百年高层疯狂权斗的隐秘细节! 引子 公元1127年,即北宋靖康二年,南宋建炎元年。 这一年,北宋帝国覆灭,南宋帝国在风雨飘摇中宣告诞生。 中国人陷入长达十余年的兵凶战危、血雨腥风之中。 先是头年底,帝国首都沦陷敌手;进入正月,金国骑兵将首都汴京城内的金银宝货、文玩古物、仪仗图籍搜罗一空;二月,金人立原来的帝国宰相张邦昌为大楚皇帝;三、四月间,我们帝国的两位皇帝——当了一年多太上皇的宋徽宗赵佶,和他的大儿子、只当了一年多皇帝的宋钦宗赵桓全部成为大金骑兵俘虏,被掳掠到了金国。一同被掠去的还有在开封的全部皇家宗室、妃嫔宫女、文武百官、工匠艺伎等一万四千多人。北宋帝国就此灭亡。 从此,“靖康之耻”刀子般刻进了人们的记忆。 宋徽宗的第九个儿子康王赵构侥幸脱身,旋即逃往南京,就是今天的河南商丘。当年五月一日,赵构在南京应天府称帝,建立南宋帝国,改年号靖康二年为建炎元年。当时赵构刚满二十一岁。他成了大宋帝国的第十位皇帝,也是南宋的第一位皇帝,史称宋高宗。 这一年,本书所涉及的人物,情况各个不同。他们当中,有一些被认为需要对本年发生的一切负责,有些则被本年度发生的一切改变了命运,这种改变有时表现得相当彻底。 这一年遂成为令人无法释怀的帝国政界实录。 第一章 好汉赵匡胤的“卧榻”情结 公元1127年的大祸发生时,距离大宋帝国开国皇帝太祖赵匡胤死,已经过去了一百五十一年。仔细检视大祸发生的经过和这一百五十一年的帝国历史,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其实,早在一个半世纪以前,太祖皇帝就已经为今天这场大祸种好了祸根。 祸根的根系则深植于皇帝的那张卧榻。 赵匡胤祖籍涿州,就是今天的河北省涿县。公元927年,出生在河南洛阳夹马营。还有一个说法,认为夹马营应该叫甲马营才对。按照后一种说法,则很有可能是军队的一个后勤基地,和他的武将世家出身有些相符。据说,他出生时身带异香,三日不散,因此,乳名叫“香孩儿”。 年轻时的赵匡胤曾经相当困窘,原因是他父亲本来是后唐庄宗皇帝李存勖的战将,后来屡遭变故,家道中落,家境变得十分艰难。 公元947年,赵匡胤二十一岁。史书说他“容貌雄伟,器度豁如”。学习骑射武功,常常出类拔萃。有一次,他飞身跃上一匹没上笼头的烈马。马狂奔,逸上城墙斜道,将他在门框顶上迎头撞将下来,观者皆以为那脑袋必定已经撞得粉碎。片刻,此人徐徐起立,腾身跳上马背,复驰骋如电。人皆异之。就在那一年,他离开越来越窘迫的家,开始风风火火闯荡九州。随后两年的江湖闯荡,令他饱尝人间冷暖,遍历世态炎凉,吃了不少苦头。当时,他父亲过去的一些好朋友已经相当有权势,赵匡胤去投奔时,时常遭遇白眼冷遇。其中最好的一位算是凤阳节度使王彦超,给了他十贯钱,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不到两千元人民币,把他打发了。我们未来的赵家天子极为困窘,最惨的时候,曾经靠在街边设赌局来维持生计。因此,我们千万不可小瞧今天在马路边上,时常可以看到的那些用扑克牌与象棋残局引人上钩的此类人士。 公元949年下半年,赵匡胤流浪到了汉水边上的重镇襄阳,没有钱住店,栖身在一座寺庙里。寺庙的住持年近百岁,饱经沧桑,阅人无数,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他一看赵匡胤,风尘满面,难掩英挺之气;破衣一身,全无寒酸之态,就知道这个年轻人必非池中之物。于是,老和尚与他谈古论今,点拨他说:汉水以南社会稳定,水至清则无鱼;北方却兵荒马乱征战不休,乱世出英雄。少年英雄奈何南下,却不北上建功立业?赵匡胤一听,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他也不客气,拿了老和尚赠送的一大笔重金厚礼,骑上寺庙里唯一的一匹毛驴,拜别老和尚,雄赳赳地就奔北方来了。 公元950年,赵匡胤来到河北邺都,投军在后汉枢密使郭威手下,当了一名普通士兵。赵匡胤这厮魁梧雄健,有一身上好的骑射武功,读过不少书,偏偏打仗还不怕死。当兵第二年,郭威发动武装政变,三下五除二把后汉收拾成了后周,作了后周太祖。赵匡胤作战不含糊,也因军功被提拔成了禁军东西班行首,大约相当于警卫队队长的样子。 公元954年,后周太祖郭威病死,他没有儿子,由养子柴荣继位,史称周世宗。这位周世宗柴荣在历史上口碑不错,赵匡胤当兵后一直跟着他干,此时成为他的亲信,被调到中央禁军中任职。 同年,北汉趁后周太祖刚死,发兵攻打后周。赵匡胤随柴荣出兵迎敌。两军在高平,即今天山西晋城东北部发生激战。这场战役对赵匡胤影响巨大。当时,北汉军队占据上风,后周的两员大将见势不好,临阵脱逃,导致整个部队阵脚大乱,极为危急。赵匡胤临危不乱,高喊“主危臣死,拼死尽忠的时候到啦”,带领所部骑兵直冲敌阵。北汉军队经受不住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一败而不可收拾。后周军居然扭转败局取得大胜。 战后,赵匡胤被周世宗柴荣破格提拔为殿前都虞侯,大约相当于皇家直属部队的第三把手,职责有些类似今天部队里的参谋长,一下子成了高级将领。这还不算,柴荣还委托他整顿军队,组建殿前司诸军。据说,赵匡胤平日为人质朴豪爽,重朋友讲义气慷慨大方,有酒大家喝,有肉大家吃,有钱大家花,因此结交了一大批朋友。赵匡胤利用主持军队整顿的机会,将许多可以交心的部下安排到掌实权的重要岗位上担任领导职务。又与十位中、高级将领结拜为著名的“义社十兄弟”,从而形成了在后周军队中极大的潜在势力。 此后,从公元956年到958年,周世宗柴荣对南唐发动过三次进攻,赵匡胤身先士卒,敢打敢拼,而且有勇有谋,表现极佳。公元958年,在攻打南唐的寿春时,赵匡胤乘坐一个皮筏子突入护城河指挥登城,要不是一个叫张琼的亲兵舍身护主,那如雨的矢石可能早就把他射成刺猬或者砸成肉酱了。 经过这些战役,赵匡胤攻城掠地却大难不死,很快就被提拔成了忠武军节度使兼殿前都指挥使,已经成了军队系统中最重要的几个将领之一。在此期间,赵匡胤本人也开始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他不光江湖义气豪迈依旧,还结交了一批文人雅士,并把一些这样的人收为心腹,如赵普、王仁赡等。后来,此二人分别成了大宋帝国的宰相、副宰相。而且,最重要的一个变化是,他还捧起书本,开始读书。这使周世宗柴荣很奇怪,问他:“你不好好舞枪弄棒,怎么居然读起书来?” 须知,此时的文人地位相当卑微,正是武夫们横行天下的时代。没有什么人把读书人放在眼里。 当上皇帝以后,赵匡胤曾经万分感慨地说:“天命这玩意儿,求之不得,拒之也不成。世宗是多么英明的一个人,见到方脸大耳的人就要干掉。可是我整天就在他身边,却安然无事。这就是天命呀。”事实上,赵匡胤取得周世宗柴荣的信任相当不容易,除了万死不辞、忠心耿耿地冲锋陷阵之外,他对人情世故烂熟于心的洞察力和随机应变的弹性能力,显然作用不小。 有一次,柴荣召赵匡胤喝酒。醉眼朦胧中,柴荣盯着相貌堂堂的赵匡胤打量了半晌,突然说道:“你这小子方面大耳,好一派帝王气象,说不定今后也有九五之尊呢。”赵匡胤一听之下,吓得汗流浃背,酒也吓醒了。他端起酒碗猛喝几大口,然后,看着皇帝柴荣的眼睛说道:“臣不仅方面大耳,而且体壮如牛。这些都是属于陛下的,臣随时准备把这一切奉献给陛下。别说耳朵脸面,臣的心肝也很肥厚,皇上要是需要,任何时候只管命人来取就是,臣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一般说来,很少有人能够在这种表白面前毫不动容;而赵匡胤还没完,他相当动感情地继续演讲:“皇上所言,令臣如万箭穿心。臣方面大耳,乃父母所赐;皇上身登大宝,却是天命所归。臣不能违父母之命,只能生成这个样子;就像陛下不能违背天命而拒绝皇位一样。请陛下指点迷津,臣该如何是好?”据说,周世宗柴荣乃大笑,曰:“酒后戏言耳,何必当真?” 就赵匡胤而言,他不可能把这样的谈话看成是酒后戏言,他必须当真。甚至,即便说,他以前还没有这样想过的话,这种谈话也很有可能会撩拨起他的念头,使他真的开始往这个方面想。毕竟那句名言几乎是人人皆知: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乎?尽管周世宗柴荣但凡活在世上,他就不能也不敢做这件事。但他是不是不敢想,就很难说了。实际情况是,他可能不但在想,而且还在悄悄地做。 公元959年春天,周世宗柴荣在进军契丹的路上,莫名其妙地拣到一块木头牌子,上面写着“点检作天子”的字样。点检是个职务名称,大约相当于皇家直属部队司令员的样子。这个职位掌握的军队人数虽然不是最多,但是在几路大军中,装备最好,也最精锐;而且就在皇帝身边,地位极其重要。一般情况下,这个职位只能由皇帝最为心腹的人物担任。如今,看到这么一块东西,柴荣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回军的路上,柴荣突然生病。于是,他立即下令将目前的点检撤职,换上他信得过的赵匡胤。就这样,赵匡胤变成了全国最重要的一支部队的一把手。 就好像真有天命似的,当年三月,当朝宰相王朴脑溢血突发死去。这是除了周世宗柴荣之外,赵匡胤最为畏惧的一个人。当上皇帝后,有一天赵匡胤到昔日的功臣阁去,看到了王朴的画像,他在画像前面肃立良久,然后整理衣冠,毕恭毕敬地向画像鞠躬。礼毕,他感慨万端地指着自己身上的龙袍对周围的人说:“这位先生如果还活着的话,我是穿不上这件龙袍的。” 当年六月,赵匡胤敬畏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人周世宗柴荣病逝。年仅七岁的皇子柴宗训继位。一时间,人心惶惶。史书说:“时人咸谓天下无主。”就是说,当时的人们一下子慌了,没了主心骨,觉得自己和偌大个中国突然没有主子了。 随后半年,军队的中枢机关和中央禁军的各级将领陆续换成了赵匡胤的弟兄们。 半年后,公元960年大年初一,后周君臣正在庆贺新年,突然接到辽国与北汉联军入侵的紧急战报。小皇帝和宰相范质、王溥等当即命令赵匡胤率军前往御敌。立刻,京城里谣言四起,到处哄传:“出军之日,当立点检为天子。”当年,太祖郭威就是借口“边防有警”而发动兵变,建立了后周政权的。如今的情形与当年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赵匡胤自己装作愤愤不平的样子,唠唠叨叨地说:“人们怎么能这么说我?我该怎么办?” 据说,他那和他长得很像的妹妹从厨房里冲出来,挥舞着擀面杖大吼一声:“大丈夫临大事要当机立断,别婆婆妈妈地说这些废话!”他妈妈杜太后,这位历史上有名的老太太也相当镇静,“我儿素有大志,该当如此。” 第二天,大军出发,走到距离开封东北四十里的陈桥驿驻扎下来。据说,当天夜里,赵匡胤一反常态喝得酩酊大醉,躲在自己的军帐中一夜没有露面,任凭弟弟赵光义和心腹谋士赵普与全军将领开了一晚上的会。 史书记载,大军离开开封景爱门来到陈桥驿后,就有一个号称会看天象的军校指着天上,愣说有两个太阳在天上打架,说是“一日克一日,乃天命”。这话立即传遍了全军。当晚,就有一帮中高级将领聚到赵普那儿议论纷纷。最后,话题终于落到要拥立赵匡胤当皇帝上。赵普听到这儿,假装正经地拍案而起,指着大家说:“赵匡胤对皇帝忠心耿耿,肯定饶不了你们这帮家伙。” 大家一听都愣住了。过了半晌,他们纷纷拔出刀剑说:“在军中谈论这个话题本来就是灭族的罪名。咱们今天说定了,有进无退,由不得赵匡胤不干。”赵普一看,大家的意见相当统一,没有问题了,于是就开始商量布置各种事项,分头行动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各军将领带着部下来到赵匡胤的门外,呼喊声惊天动地,赵光义和赵普两人走进赵匡胤的住处,将他搀扶出来,也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件黄袍,披到赵匡胤身上,大家一齐跪倒在地,山呼万岁。谁知,赵匡胤却沉下脸,一本正经地对大家说:“你们贪图富贵,立我为天子,我很感激。不过,没有规矩成不了方圆,你们如果接受我的条件,我可以做这个天子;不然,我不愿意当这个皇帝。” 大家一听,赶紧跪下说:“请您尽管吩咐,我们唯命是从。” 赵匡胤说:“小皇帝和太后今后还是主子,我们得好好对待他们,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欺负孤儿寡母;朝中的公卿大臣是我过去携手并肩的同事,你们不能凌辱他们;如今的帝王一进城就烧杀抢掠,你们不能这么做。等到事情定下来,我自然会重赏大家;凡是烧杀抢掠的一概杀无赦!” 几万大军听了,一起磕头表示服从。于是,整军返回京城开封。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故事。 当年,赵匡胤三十三岁,改国号为“宋”。原因是,在此之前,赵匡胤所领归德节度使的藩镇在宋州,也就是今天的河南商丘。这也可能是商丘后来被定为北宋帝国的南京应天府的原因。 从中可以看出,赵匡胤们的准备极为充分,组织得相当严密。而赵匡胤本人也确实具有足够的威望,才使一次改朝换代几乎没怎么流血就完成了。当然,后来灭掉两支不听话的军事政治势力,则是另外的故事。 应该说赵匡胤说到做到,相当“够意思”。他将后周变成大宋之后,对后周的皇室始终实行优待政策,确实没有随意摧残;对于后周的一批大臣,他几乎没有变动,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就连宰相也都是原班人马继续干;而对于拥戴自己当了皇帝的那些有功之臣,他做的则可能是中国所有帝王中最厚道的,这就是“杯酒释兵权”的故事。 从历史记载上看,宋太祖赵匡胤几乎是一个功臣都没有杀过。而且,还形成了一个祖宗家法,就是不许轻易诛杀大臣。史学界一个公认的看法是,有宋一代,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最少荼毒大臣的朝代。 赵匡胤作了皇帝以后,保留了不少当年风风火火闯九州时的习惯,比如:他经常喜欢轻车简从到过去的老朋友家里喝酒、聊天,甚至有时一个人溜溜达达地就去了。其中,去得最多的大约是宰相赵普家里。 赵匡胤做同州节度使时,赵普是他部下掌管刑狱的推官。如今赵匡胤作了皇帝,赵普也成了他的首席谋士。几年后,几位老宰相去职,他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赵普的夫人烧得一手好菜,其中特别有滋味的是一款灸肉,可能就是一种烧烤着吃的肉,赵匡胤兄弟二人百吃不厌。赵匡胤管赵普的夫人叫“嫂嫂”,当了皇帝后,始终没有改口。每年都要有四五次驾临赵普家,而且一进门便叫“嫂嫂”做灸肉来解馋,相当亲切随和。中国民间流传了不少关于这一对君臣朋友的故事,总起来看,他们之间相处得不错,显得还算明朗、健康,阴谋诡计虽然还有,但与其他朝代的开国君臣比起来,少了许多肮脏、戾气和血腥味儿。 作为宰相,赵普为后人诟病之处不少,但总体上的评价也还不错。民间流传了不少此人的故事,颇为传神: 有一天,他写了个奏折向皇帝推荐一个人,赵匡胤不满意,没有任用;第二天,他又把那个奏折递上去,皇帝还是不用;第三天,他再一次上奏,皇帝大怒,把奏折撕碎扔到地上后,扬长而去;这时,只见赵普在群臣众目睽睽之下,面不改色地跪下来,慢慢把奏折碎片拾将起来。第四天早晨一上朝,只见赵普又把已经用糨糊粘贴好了的奏折呈递上去。这一下,太祖没脾气了。据说,当时太祖一声不响地批准了他的请求。又据说,他推荐的这个人很称职,后来成了名臣。 有一个立功者按规定应该升职,但是,赵匡胤一向不喜欢此人,于是摁在那儿就是不批准,还怒气冲冲地问赵普说:“我就是不给他升官儿,你能怎么样?”赵普一本正经地回答:“罚恶赏功,古来通理,不是陛下您一个人专有的,哪里可以凭个人的喜怒好恶来决定?”赵匡胤不听,站起来扬长而去。赵普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赵匡胤进到了后宫里面,赵普就恭恭敬敬地站在宫门外,一站站了很长时间。最后,赵匡胤派人传出话来,同意那个倒霉的家伙升迁。 正如我们所知道的,赵匡胤曾经有过一段相当潦倒的经历。宰相赵普在给他出过许多好主意的同时,也曾经撺掇他整治那些落魄时对他不好的人们。赵匡胤很反感地拒绝了。这段经历似乎没有在他的心理上留下特别负面的影响。因此,他当上皇帝以后,也几乎找不到什么特别乖戾失常的举止行为。当年,他曾经投奔过自己父亲的老朋友董宗本,董宗本的儿子董遵诲经常欺负他,弄得他极郁闷。赵匡胤作了皇帝后,那董遵诲正好是宋军中的一个中级军官,相当惶恐,像砧板上的肉,除了等人家拿刀来剁之外,毫无办法。赵匡胤不但没有收拾他,反而费了不少心思,帮助他将失散多年的母亲从辽国接回来,送到他的防地。这厮感动得要死,从此下死力效忠赵匡胤,成为当时挺有名的一员边将。 有一次,赵匡胤在禁中后苑打麻雀玩,一个臣子声称有急事求见。赵匡胤立即接见。谁知,来人东拉西扯,讲的没有一件急务。皇帝大为不快,责问他为何谎称急务求见?那人说:至少比陛下打麻雀急。赵匡胤大怒,抄起那把著名的柱斧就打,结果,打掉了人家两颗牙齿。来人不声不响地将两颗牙齿捡起来,装进口袋。赵匡胤穷凶极恶地问:“怎么着,你还想告我不成?”那位臣子回答:“臣子我不能告陛下,但自然会有史官书之。”赵匡胤愣住了。随后,相当诚恳地道歉,并拿出不少金银珠宝来贿赂这位官员。瞧,皇帝居然有怕的东西,这就是中国人的福气。一般说来,大凡对白纸黑字还能够心存一点敬畏的人,就不大会坏得特别出格。对赵匡胤似乎至少可以作如是观。 这些故事很有一些江湖好汉的味道,读起来,常常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有部电视剧里的那支《好汉歌》。合上书本,一个感觉挥之不去:怪不得这么多梁山好汉出在宋朝,原来他们的开国皇帝就是如此;甚至会让人错把赵匡胤当成是他们中的一个。 赵匡胤当皇帝后,仍然是该出手时就出手。不同的是,此时他出手的对象,已经变成了五代十国中其他那些国的国君。比如后蜀国君孟昶。此君是中国历史上一位比较讲究生活品位的国君,据说他大小便用的马桶都是七彩宝石镶嵌的。一般说来,屁股如此尊贵的人,脑袋里装的就大体上是垃圾了。孟昶就是如此。他任命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家养小厮掌管大权,这小厮二十岁出头,读了几本兵书后,自称要为诸葛孔明出口气,完成他老人家六出祁山没能完成的事业。结果,碰上赵匡胤比他少得多的军队后,仅仅六十六天就亡了国。赵匡胤见到孟昶那著名的马桶后,很奇怪地问出了同样著名的那句话: “拉屎用这玩意儿,吃饭该用什么?”左右回答不出。于是,赵匡胤就亲手把那马桶砸了个粉碎。 都城在广州的南汉国君刘鋹,也属于很懂得生活的那一类人。小小的一个岭南王国,王宫里的宦官居然有七千多人。而且广州城里的宫殿多到了数不清有多少房间,里面装进了上万名各色各样的美女。最受国主宠爱的则是一位来自波斯国的女子,名叫“媚猪”。这位美女“媚猪”有一个奇特的嗜好,她住的宫殿必须用一种产自五百尺深海底的珍珠装饰。为了满足这个高品位的爱好,南汉国民葬身海底者不计其数。据说,赵匡胤听说这位国君与“媚猪”的事迹后,当时连说了几遍“我要救这一方的百姓,我要救这一方的百姓”,随后,决定灭掉南汉。 这场战争进行得相当顺利,从公元970年九月到第二年正月,五个月时间就宣告结束。那位国君的结局极有戏剧性:他本来准备了几十艘大海船,停在珠江口,委托自己最信任的一个大宦官乐范负责把金银细软和“媚猪”等两百个美女统统装上了船,预备着打不过时就走。结果,等到兵败如山倒,他真的跑到海边准备走时,才发现乐范已经带着全体海船走得无影无踪。据说国君知道这个消息时,根本就不信,随后几乎昏厥,最后,万分惆怅地投降了赵匡胤。 最能体现赵匡胤这位好汉英雄性格的举动,就是对南唐的征伐。 南唐后主李煜是一位天才的文学艺术家,为中国文学史留下了绝对辉煌的篇章。不过,作为一位政治领袖,他又是个绝对低能、弱智,看不出任何政治智慧与才能的可怜虫。南唐政权曾经长时间在宋朝面前奴颜婢膝,以求苟延残喘。但是赵匡胤准备完成后,还是毫不犹豫地发动了毁灭南唐的战争。战争开始后,李煜派来的使节质问赵匡胤:南唐有什么罪过,要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对待。赵匡胤毫不掩饰地说出了那句直到今天还左右着许多中国人头脑的著名格言: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这句话,一语道出了帝王政治文化传统最真实的内涵,那就是实力加暴力原则,从而完成了赵匡胤这位江湖好汉成为帝王之后的性格塑造,也由此奠定了大宋帝国立国的基本国策。 从时间上看,宋朝是中国历史上立国时间最长的帝国之一,其寿命为三百一十九年,仅次于汉朝的四百余年。从空间上看,在中原地区形成的所有大一统帝国中,大宋帝国是土地面积最小的一个,最大时,其国土面积大约只有唐朝的一半左右;到南宋时期更加可怜,或许只有不到明朝的三分之一和清朝的五分之一。从经济文化的情况来看,大宋帝国堪称辉煌灿烂,其发达程度丝毫不亚于、或者说是超过了汉、唐、元、明、清最为鼎盛的时期,可能是中国古代经济文化发展的巅峰,甚至是当时世界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国家;奇怪的是,它同时又是中国历史上所有大一统帝国中,最为“积贫积弱”的一个:国家财政上的窘迫如影随形地伴随着帝国的所有时期;军事力量在面对外部的挑战和凌辱时,很少能够找到令人骄傲的记录。这种看起来完全矛盾的状态,真实地存在着。其根源,都可以在开国皇帝赵匡胤的“卧榻”情结中,寻找到答案。或者说,我们大约只能到赵匡胤的“卧榻”情结中去,才能够找到答案。 客观地说,有一个重要的历史原因所形成的地缘因素,造成了大宋帝国相当大程度的先天不足,这就是燕云十六州的割让。 燕云十六州的割让,可能是晚唐以后,五代十国时期最重大的历史事件,它直接影响到了此后四百年间中国历史的格局。 公元936年,后唐帝国的河东节度使石敬瑭,起兵叛乱。他以割让长城以南的燕云十六州为代价,请求塞外的辽国施以援手。辽国的太宗皇帝耶律德光大喜,不惜御驾亲征,帮助石敬瑭打败了后唐军队。随后,辽国皇帝册封石敬瑭为中国皇帝,国号后晋。当时,时年四十七岁的石敬瑭为了表达自己感激涕零的心情,主动拜认比自己整整小了十岁、时年三十七岁的辽太宗耶律德光为“父”,自称为“儿”。大约是不如此作为,心里就实在过意不去的意思。并立即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了辽国。从而,完成了中国历史上让人最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一桩交易。而且,还给“儿皇帝”这个词,找到了一个准确的定义与出处。在整个世界历史上,这大约是独一份。 燕云十六州所辖的土地东西约六百公里,南北约二百公里,全部面积差不多为十二万平方公里。它们是:幽州,即今日之北京,当时称为燕京,又是辽帝国的南京;蓟州,即今日之天津的蓟县;瀛州,即今日河北的河间;莫州,即今日河北任丘;涿州,今日河北涿县;檀州,今日北京密云;顺州,今日北京顺义;新州,今日河北涿鹿;妫州,今日河北怀来;儒州,今日北京延庆;武州,今日河北宣化;云州,今日山西大同;应州,今日山西应县;寰州,今日山西寰清;朔州,今日山西朔县;蔚州,今日河北蔚县。这一区域包括了今天北京、天津、河北西北部和山西大同周围的大部分土地。 翻开历史地图,我们就会发现,燕云十六州实际上囊括了当时中国东北部与北部地区最重要的险关要塞与天然屏障。这一地区的丧失,使本地区的长城及其要塞完全失去作用,敌人已经越过它,直接进入了中原,致使整个中原地带门户大开,华北大平原全部裸露在北方游牧民族的铁蹄之下。从新划定的边防第一线,到当时的宋朝都城汴梁,即今天的河南开封,八百公里间,一马平川,没有任何一个关隘和险要之地可以阻挡骑兵大兵团的冲击。从此四百年,中国完全失去了军事上的战略主动地位。 作为卓越的军事家、战略家,赵匡胤完全了解燕云十六州的重要地位。但是,出于现实的考虑,他相当理性地制定了先易后难、先南后北的战略规划。他必须先统一中国大部分土地,然后才能积聚力量,考虑夺回燕云地区。 当时,宋朝的总兵力不到二十万人,以步兵为主;所辖人口九十七万户,大约在四百万人上下;财政状况不算太好,“帑藏空虚”,难以支撑大规模军事行动。辽国人口大约也在四百万左右,军队总数为三十万人,以骑兵为主。双方力量对比,显然是宋弱辽强。 为此,皇帝专门设立了一个机构叫“封桩库”,其职能就是将每年的财政盈余不准挪作别用,全部存储起来,作为收复燕云的专项资金,由皇帝本人亲自掌握。赵匡胤的设想有两套:一是积蓄足够多的数量后,与辽国交涉,将这一地区赎买回来;如果不行,就散尽这笔钱,招募勇士,以武力夺回来。这段话,要是用文言讲出来的话,相当铿锵:“朕将散滞财,募勇士,俾图攻取耳!”皇帝还打了这么一个算盘:“辽兵数次侵扰边境,如果我用二十匹绢的价格收购一名辽兵的脑袋,辽国精兵大约十万人。费我二百万匹绢,就可以把他们灭干净了。” 到公元975年前后,宋朝已经基本统一了中原地区,所辖人口达三百零九万户,一千多万人口;军队总数将近四十万人。赵匡胤底气十足,跃跃欲试。可惜,英雄暮年。上天没有给他留出足够长的时间,使他四十九岁正值英年就死掉了。否则,以他的才略,收复燕云应该说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他死后,他的弟弟赵光义继承了皇位,是为大宋帝国的第二任太宗皇帝。赵光义对辽国发动了两次大规模进攻,都以全军覆没的惨败告终。其中有一次,太宗皇帝御驾亲征,在今天北京西直门外面的高梁河一带,与辽军展开大会战。结果,大败。激战中,赵光义腿部受伤,坐在一辆驴车上狂奔,方才逃脱了性命。史书上说,皇帝“仅以身免”。就是说,几万大军打没了,皇帝是一个人逃回来的。 就这样,赵匡胤终于在念念不忘的“卧榻”之侧,留下了一只酣睡的怪兽。一个半世纪以后,他的一个轻佻子孙,漫不经心地捅醒了这只怪兽。结果,在它的咆哮声中,整个大宋帝国轰然倒地。当然,这已经是后话。 此时,变换一个角度观察,我们会发现,上面的讨论实际上仅仅说明了事情的一个侧面。如果回到赵匡胤的“卧榻”情结上去,我们就会看到:大宋帝国开国之初,整个被笼罩在这个情结的阴影之下。直接的证据是,在帝国最为重要的几项基本国策上,全部都能看到它的影子。这个心结不停地释放能量,最终,终于演变成了帝国上述的矛盾状态,并使燕云恢复变成了几乎没有可能实现的朝代夙愿。 事实上,“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情结,在中国历朝历代的帝王身上都根深蒂固地存在着。举凡每一次改朝换代的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举凡每一次皇家内部的骨肉相残,举凡每一次围绕权位的殊死搏斗,无不植根于这个情结。它直到今天仍然影响着中国人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可能是构成中国政治、文化传统的一个基本元素或者遗传基因。因为,事实上,这个情结存在于每一个具有广义“政治”抱负的中国人心中。要证明这一点,事例极多。比如,在官场、职场、商场甚至任何地方,每当面对利益冲突的关键时刻,中国人对竞争对手甚至对合作伙伴便会表现得特别无情,必欲置别人于死地而后快;为此经常不留余地,不计后果。因此,赵匡胤具有这样的情结一点都不奇怪。相反,假如他没有这种情结的话,那反倒是很令人诧异的事情了。 问题在于,赵匡胤的这个情结似乎特别强烈。其强度足以促使他为新生的帝国制定出一整套相当特别的政策,并为其作出了周密的制度安排,从而造就出了一个不同于以往任何时代的大宋帝国。 从赵匡胤的一生经历考察,这种情形应该是由下列三个原因造成的: 1.大唐帝国从辉煌到崩溃的惨痛教训; 2.他自己亲身参与其中的五代十国凶猛搏杀; 3.他本人取得这个“卧榻”的特殊方式。 应该说,这三方面的经验,已经足够令赵匡胤对任何染指“卧榻”的可能,保持高度的敏感与警觉了。我们知道,在迄今为止的历史上,这种敏感与警觉曾经导演出来过无数的人间惨剧。这些数不胜数的惨剧,让人拥有足够多的理由,怀疑人本性善良的说法。而且,更加糟糕的是,对于这些惨剧,人们整体上已经习以为常,他们不认为自己的国家为了一两个人的缘故,而付出巨大代价有什么不对,他们不知道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避免这一切发生。 就是在这种背景之下,赵匡胤以他特殊的思维方式,使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人间惨剧,变成了一出人间喜剧。这就是特别有名的、以“杯酒释兵权”为代表的一连串故事。 当上皇帝以后,有一天赵匡胤与赵普聊天。谈到大唐晚期,从黄巢之乱到眼下,不过七十年的工夫,就出现了五代十国、八姓十四君的局面,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君臣二人不胜感慨系之。 赵普认为,领兵将领和地方各镇守节度使们权力过重是主要原因。 从历史上看当然如此;从眼下来说,赵匡胤不以为然。他认为:“我待这些人恩重如山,绝对不会有问题。” 赵普不客气地反问:“后周皇帝柴荣待你也同样恩重如山,怎么就出了问题?万一他们的部下也把黄袍披到他们身上,怎么办?那时,他们想不反也不可能了。” 这番话,有如当头棒喝,令赵匡胤大惊之后大彻大悟。 事实上,晚唐以来的历史,的确就是一部有奶便是娘、“兵骄而逐帅,帅强而叛上”的历史;当时流传甚广并为人们普遍接受的一句著名格言是: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乎?这种情形很像我们熟知的陈胜、吴广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和在此之后胡传魁胡司令的“有枪便是草头王”。 于是,赵匡胤询问赵普应该怎么办?赵普的回答是:对于军队将领和地方藩镇节度使,要“削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则天下自安矣。”听到这里,赵匡胤立即打断赵普的话,说道:“你不必再说下去,我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当时,他很有可能不愿意听到赵普说出让他杀功臣的话来,才截住了赵普的话头。不久,赵匡胤想出了“杯酒释兵权”的主意: 公元961年的阴历七月初九,晚朝后,赵匡胤设宴请那些手握重兵、拥立自己登上皇位的功臣们喝酒。等到酒喝得差不多时,赵匡胤命令所有侍从、仆役们一律回避,然后,感叹着对大家说: “没有你们,我不会有今天。不过,我经常在心里想,人生在世,求的是快活适意,何必非得争这个皇帝做?皇帝这玩意儿实在难当,还不如以前做节度使时来得舒服,弄得我现在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大家一头雾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大家公认的首席功臣石守信小心翼翼地问道: “请皇帝您明示,怎么会这样呢?” 赵匡胤指指自己屁股底下的椅子,“这还不明白吗?谁不想坐这个位子?” 石守信一听大惊失色,我的老天,皇帝若是有所指的话,顷刻之间便会兴起血流成河的大狱!于是,石守信赶快带领大家一起离座跪下,说: “皇帝怎么会这样想呢?如今天命已定,谁敢有二心?若真有这样的孽臣贼子,臣愿意提三尺剑为陛下灭之。” 赵匡胤欣慰不已,却也推心置腹地说:“我知道你们不会这样。无奈你们的部下之中,难保会有人贪图富贵;一旦黄袍加身,你们不想做能行吗?” 连酒带吓,一时间,这些人已然泪流满面。石守信叩首说道: “我们都是些粗人,思虑不到这些。请求陛下可怜可怜我们,指一条活路吧。” 于是,赵匡胤明明白白地对大家说: “人生在世,就像白驹过隙那样短促。追求富贵,也不过是想多积点钱,舒心快乐,使子孙不受贫困而已。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交出兵权,到个富庶的地方去做官,多置些良田豪宅,自己享用也留给儿孙。再买些美女歌姬,快快乐乐地享受生活。我们君臣之间也就不用互相猜疑了,大家各得其所,和美安乐,多好。” 功臣们听完,纷纷叩头,说是皇帝为他们考虑得太周到了,就像再生父母一样。 第二天,这些功臣们纷纷交来辞呈,要求辞去兵权。赵匡胤也真的将他们安排到一些富裕的地方去做官,并且把自己的一个妹妹、三个女儿都嫁给了这些功臣。 在后来的世代里,颇有一些学者对于此举不以为然。理由是,赵匡胤在此倡导了一种醉生梦死、及时行乐的人生哲学,因此不足为训。这种义正词严的批评显然表示出了一种特殊的理论、学术情操与人生境界。由于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我们关心的范畴,故在此不加以评论。 就这样,赵匡胤采用酷似梁山泊好汉们仗义疏财的方式,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将以节度使为代表的武将们手中的大权一点一点地赎买了回来。从当时的情况看,这的确是一切可能的选择中最好的一种。 我们知道,大唐盛世是从安史之乱戛然而止,并从此走向衰落的。而安史之乱则是由拥兵自重的节度使酿成的大祸。 根据历史记载,大唐宰相李林甫是一位具有极强行政能力的宰相,同时,他还特别善于迎合皇帝的心意。两者相结合,使他在宰相的位子上,一口气坐了十九年。这位宰相对中国文化有一项贡献,就是由于他的为人处世,中国新增加了一个成语:口蜜腹剑。其为人由此可知。 李林甫为相十九年,政绩平平;他推行的一项政策却产生了极其可怕的后果: 他给李隆基出了一个主意:任用胡人担任各镇节度使,相当于边疆大军区司令兼大行政区长官。他的理由是,这些胡人作战勇敢,没有野心。其实,潜台词是这些人没有汉文化根基,不会威胁到自己宰相的地位。李隆基居然稀里糊涂地同意了,于是,培养出了自己的掘墓人大节度使安禄山。 安禄山是柳城的混血胡人,可能是兼有契丹和汉人的血统。柳城在今天的辽宁朝阳。此人是个体重三百多斤的大胖子,外表痴憨,可能是个文盲。不学无术,实际却智商极高,洞明世事,人情练达,特别是对汉人的人情世故极为通达。据说,安禄山讲话高度机智幽默,而且,难以想象的是,这么一个三百多斤的巨型胖子,跳起一种胡舞来直如疾风骤雨,舞姿刚健而且轻灵,韵味十足,观者无不为之震撼与倾倒。一个推测是,很有艺术天赋的杨贵妃之所以会喜欢上他,大约与此不无关系。 他的安史之乱,基本是在李隆基充满艺术气质的关爱下实现的。其发展壮大的过程,很像眼下那些俗不可耐、挺好玩挺闹腾的电视剧情节: 早年,安禄山作战勇敢,被一位著名将领收养为义子。后来,贪功冒进,打了败仗,按军法应该处死。宰相张九龄看了他的面相后,认为这小子面带逆相,胸怀狼子野心,主张趁早杀掉,以绝后患。李隆基却莫名其妙地饶了他一命。 天宝二年正月,安禄山第一次朝见李隆基时,地方正在闹严重的虫灾。他对皇帝说:他曾经对上天发了一个重誓,如果自己对皇帝不忠,就让虫子吃掉自己的心肝。结果,他的心肝至今长得好好的,表明上天嘉许他的忠心。李隆基听后纵声大笑,很喜欢这个哄三岁小孩儿的马屁。 有一次,李隆基指着安禄山肥胖的大肚子问他:这大家伙里面装了些什么货色?安禄山严肃地回答道:除了对皇帝的赤胆忠心,没有其他的东西。 安禄山出手极为大方,从他的驻地到首都的路上,献俘虏、献奇珍异宝、向京城权贵送礼行贿的人一年四季不绝于途,使很多人都在皇帝面前为他说好话。他跳过的胡舞,也在浪漫的帝国首都掀起经久不息的波澜。 当时,社会上流行认干亲。李隆基想让安禄山与杨贵妃的叔伯堂表们结成兄弟,安禄山不干,他请求认杨贵妃做干妈。想想看,一个四十五岁的胖大男人满脸天真地要做一个二十九岁美貌女子的干儿子,是不是有点起鸡皮疙瘩?可是,李隆基很高兴,杨贵妃很高兴,安禄山更高兴。因为,他换来了皇帝颁发给他的享有免死特权的铁券丹书,这是当时的臣民中,尚没有人得到过的荣誉和宠信。皇帝在诏书中,将这个憨乎乎的大胖子比喻成了镇守边疆的万里长城,称赞他的赤胆忠心胜过诸葛亮。读了这篇诏书之后,再回过头来翻检开元、天宝、唐明皇、杨贵妃乃至安史之乱故事,会让人产生一种极度的不真实感,感叹人性何以竟会如此。 此后,安禄山凡是晋见李隆基与杨玉环时,都不按君臣的礼节,而是先拜贵妃再拜皇帝。他解释说:按照胡人的风俗,就是要先拜母亲后拜父亲。这种马屁拍得水平极高,怎么看怎么都透出了一股可人疼的机灵劲儿。 据说,杨贵妃曾经用绫罗绸缎做了一个巨大的襁褓,把这位胖大汉子包起来玩耍,还为他行洗儿礼,一洗洗了三天三夜,李隆基不但不吃醋,还咧着嘴笑嘻嘻地赏赐他们“洗儿钱”。到最后,安禄山可以不受限制地出入后宫,或与贵妃共食,或通宵不出,一时间,丑声四起。李隆基浑然不以为意。 当此时,天下十大边镇节度使中,安禄山一个人兼了三个,其防区从辽宁的朝阳,到北京一线,连接到山西的太原;全国四十九万边防军,他一个人指挥了近二十万,占全国的四成。大半个北方捏在了他的手里。 好像担心他造起反来力量不够似的,李隆基又下令让他做全国军马的总管。在没有摩托化部队的冷兵器时代,马匹是军力是否强大的最重要标志之一。结果,安禄山将全国最好的军马几乎全部调到了自己的手上。 据说,安禄山起兵叛乱时,李隆基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由于毫无思想准备,大唐军队从兵器库中取出的盔甲刀枪,已经全部腐烂锈蚀,根本不能使用。仓促组织起来的平叛部队,许多人只能手持木棍开赴前线。 这次叛乱持续八年,史称“安史之乱”。 从此,辉煌灿烂的大唐帝国仿佛患上了恶性肿瘤,日渐走向衰亡,那些手握重权的各路节度使们,成为到处转移扩散的癌细胞。当时,节度使总揽一个大行政区的行政、军政和财政,下辖两三个州到十几个州不等,各州刺史都是其下属。到了赵匡胤的时代,许多节度使已经世袭,他们以自己特有的割据、叛乱、相互攻伐、敲骨吸髓般的敲诈盘剥,为害中国几近两百余年。 赵匡胤采用赎买政策,将节度使们曾经拥有的大权逐渐融解掉,最后,使曾经炙手可热的节度使,变成了一个只代表崇高地位和待遇的荣誉性头衔,用来奖励和安置那些皇亲贵戚、文武大员。由此,实现了帝国权力结构中意义特别深远的转变。 这就是“杯酒释兵权”的大体过程、由来与背景。这个故事,特别典型地代表了赵匡胤的风格。其人一生行事,大抵如此。 由是观之,应该说赵匡胤是一个非常大气的政治家。这种大气建立在他对人情世故烂熟于心、对宏观大势与人的微观心理都具有极强的洞察力上,因而显出一种特别富有人性魅力、在中国人中极其罕见的王者风范。这种王者风范,是一种恢宏大度的行为方式和气质,不做作,很本色,有人的味道。这种东西,只在具有正常、健康还要超凡脱俗的身、心、才智的培养基上,才能培植、发育得出来。因此,翻检史书,在中国历朝历代的记录里,即便不是绝无仅有,至少也是难得一见。这和古今中外历史上常见的,将龌龊的内容隐藏在神圣的名义之下,通过阴谋的方式,凶残地表现出来的所谓“雄才大略”,完全是不同的两回事儿。用今天的眼光观之,他比秦始皇嬴政、汉高祖刘邦、汉武帝刘彻、明太祖朱元璋、明成祖朱棣这几位号称雄才大略的角色要高明得太多了;甚至与政治完人唐太宗李世民比较起来,也不遑多让,或许还要出色几分。在这方面能够胜过他的,可能只有一位汉文帝。 但是,仅仅这些还远远不够,远远不足以说明好汉赵匡胤对“卧榻”热爱的程度和由此产生的激情。他走得比这些可要远得多了。 在政治上,赵匡胤将过去世代里由宰相统筹负责的行政、军政、财政三大权力剥离开,使中央政府由互不统属的三大部分构成:管理政事的中书省、管理军事的枢密院和管理财政的三司。 中书省就是政事堂,为中央最高行政机关,宰相为其首长,官衔叫同平章事,意思是与皇帝共同议政;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意思是与宰相同议政事; 枢密院是最高军事机构,其最高首长为枢密使或知枢密院事,也设有副职,称为枢密副使或同知枢密院事; 中书省与枢密院对持文武二柄,号称二府,其中,中书省又称政府、东府,枢密院又称枢府、西府。枢密使与宰相的地位相当,号称执政,二者互不统属,互不通气,各成体系,各自对皇帝负责。后世所谓“宰执”一词,就是由此——宰相与执政简化而来; 财政大权则由三司执掌,其最高首长为三司使,号称“计相”,下设盐铁、户部、度支三部,是仅次于二府的中央权力机关,其首长同样直接对皇帝负责。 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赵匡胤还设立了两个职权、级别、地位、任务完全一样的监察、舆论机构,就是御史台和谏院。御史台的首长是御史中丞,谏院的首长是知谏院,但是,需要了解的是,这两个部门的威权极重,经常是由那些学术、才能、品行都很出众的人物出任其职位。他们控制了监察与言路,气势非凡,锋芒所向,经常可以将宰相等高官拉下马。是帝国政治舞台上极其重要的一支力量。一个推测是,之所以设立两个并行的机构,是为了防止有可能的同流合污。 赵匡胤时代,宰相的地位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赵匡胤除了在权限制度上削减宰相的权力之外,在礼仪体制上也刻意予以打压。为此,一般说来,行事相当大度的赵匡胤,还很小气地耍过一个小花样: 秦汉时期,宰相地位极为崇高。拜相时,皇帝要施以大礼,因此才有“拜相”一说。在朝廷上,宰相有时甚至与皇帝一起接受百官的叩拜。皇帝如果在街上遇见宰相,双方需要下车相互施礼;宰相生病时,皇帝应该到相府探视等等;隋唐时代,宰相的身份没有那么尊贵了,但是仍然可以面对面地坐在皇帝面前,品着香茗,商讨政事,轻松而且从容,于是有“坐而论道”一说;到了赵匡胤时代,看到宰相们坐在他面前,他心里就开始不舒服。于是,有一天,他招呼宰相们:“我眼睛昏花,看不清楚,你们把奏折拿到我面前来。”几个宰相不知是计,便走上前来,结果,事先安排好的内侍们趁机撤掉了宰相们的椅子,从此,宰相们就只能站着侍候了,遂成为制度。那一年,赵匡胤大约三十五岁左右。眼睛昏花云云显然只是个小把戏而已。后来,到了明太祖朱元璋及其以后的时代,可能是心理变态的缘故,宰相们就必须跪着伺候了。从此,除了爹娘,再也没有人可以站在皇帝面前。中国人也活得空前猥琐。当然,这些已经是后话,以后再说。 为了防止各级官员们培养起离心离德的力量,赵匡胤在干部制度上实行了官、职、差遣三相分立的制度。这是一套真正奇异而又复杂无比的干部制度。简单说,就是上至宰相,下到主簿官儿,一般都不担任与官职名称相符的职务。换句话说,就是本部门的官员并不一定管理本部门的事务。于是—— 官,只是用来确定品秩即官位高低、俸禄即收入多少、章服即官员礼仪服饰和序迁即晋升的阶级等,因此,叫作“寄禄官”,或阶官。 职,则是一种加官,如大学士、学士等等,代表了一种对荣誉或才能的肯定,并不意味着担任相应的馆阁职位,因此,叫作“贴职。” 差遣,只有差遣,才是官员们所担任的实际职务,代表了真正的实际权力与责任,因此,叫作“职事官”。 如中书令是中书省的最高长官,但是拥有这一官称的人只意味着拥有宰相的资格和可以领取宰相的俸禄,并不意味着他真的就是宰相了。只有皇帝差遣他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他才能算是实际的宰相。这种绕山绕水的干部制度,常常会使我们在碰到大宋帝国的官职称谓时,一头雾水,完全找不到北。比如,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判中书省事这个称谓,实际表示的是真正的宰相。但在字面上,它的意思是:尚书省副首长兼中书省副首长,然后代理中书省首长。用今天的官制比喻就是:教育部部长只是一个头衔,并不能实际过问教育部的事务,必须由商业部的副部长兼任教育部副部长,然后再代理教育部部长。这时,只有在这时,他才能算是真正的教育部部长了。 一个可能的推断是,太祖赵匡胤设计这么一套制度的本意,就是要让各级、各类、各地的官员们统统找不到北,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不管你是多高的官、拥有多荣耀的职,只有当皇帝的差遣下来了,才能够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所有的人对于自己未来可能履行的实际职务都是一片茫然。加上任职时间上,文官只有三年、武官则为四年的限制,造成“名若不正,任若不久”的现象和感觉: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在目前的位置上,只是个临时工而已。从而,在客观上增加了大宋帝国官员们利用职权,在一个地区、一个部门、一个系统中培植自己势力的难度;主观上,也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这种故意。于是,自然难以危害朝廷。 在官员任期上也相当严格。青州北海县升格为北海军后,杨光美被派去担任知军。此人在任期间为政清廉,官声极佳,深受百姓爱戴。三年任期满后被朝廷召回,北海军数百名百姓来到京城请愿,要求留杨光美继续担任北海地方长官。赵匡胤不允许,下诏令百姓离去,百姓不肯。于是,赵匡胤下令:“笞其为首者。”就是鞭打领头的人。结果,把一件喜事活活变成了丧事。可见,赵匡胤对此限制之严。而且,后来他还下令,地方官任期满后,当地百姓不得上朝廷请求地方官留任。 这套干部制度的真正利弊之处,在短时间里很难看出来。一眼看上去,它对于把权力集中到皇帝手中、加大中央集权的程度,肯定是毋庸置疑的。赵匡胤求仁得仁,这正是他想要的东西。 但是,另一方面,在未来的岁月里,这套东西与其他的因素相结合,不停地同时在几个领域里演化,最后,终于在各种社会因素的交互作用之下,孕育出了一些或者特别奇妙,或者特别怪异的果实。这可能就远超出赵匡胤的预料了。 譬如,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为了适应这套官制的运行,势必会有一些人有官、有职而没有差遣。随着一年年加入官场的新鲜血液,这些闲官的数量将会越来越多。由此生出的一个怪胎就是相当困扰帝国的“冗官”问题。 这套制度与其他因素结合后的另外一个衍生物则极其美妙。 此时,一个宏观因素,可能在这个交互作用中发挥了极大的影响。 当时,正值中国社会的一个巨大转型时期行将完成之际。这一转型时期从盛唐开始,而到赵匡胤的北宋前期结束。从此,中国社会由门阀世族占据主导地位,变成世俗地主成为国家的中坚力量—— 南北朝时代,萧衍当上皇帝时,曾经放出狂话:“我自应天从人,何予天下士大夫事?”意思是:我当皇帝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关天下士大夫们屁事?可见,那时改朝换代,仅仅是大门阀贵族的事情。经过武则天时代的清洗,特别是进入晚唐和前不久的五代十国以后,门阀贵族们的高贵家世,恰好成为割据者和叛乱者们敲诈勒索、荼毒杀掠的对象。经过长期战乱,到北宋前期,那些尊贵的传统世家几乎被消灭殆尽。因此,北宋必须通过科举制度大量开科取士,才能获得治理国家的有用之材;这又使科举制度迅速完善并且规范,成为国家选拔人才的最重要途径。有唐一代,宰相绝大多数出自门阀世家;到北宋时期,从赵普开始,“白衣卿相”大比例增多。布衣寒士、平民百姓通过科举一途大量涌进官场,从而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时代再也不是仅仅与豪门贵族有关了,地主、商人、市民阶级在茁壮成长;一幅《清明上河图》,把这个新兴的社会,描画得清清楚楚。赵匡胤无心插柳柳成荫,用自己完全基于“卧榻”情结的设计,明显加快了这个社会的巨大转型。于是,我们知道,现在人们喜欢说的一句话叫作:“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或者叫“位卑未敢忘忧国”。国家兴衰成了士大夫关乎的事情。 这个大背景,可能是我们理解宋代社会高度发达的经济文化,还有市井或者市民文化的重要线索。而赵匡胤设计的制度,相当严丝合缝地适应了时代的发展,从而,成为一种强力催化剂,催生和促进了这个社会的发育。 或许和赵匡胤仗义疏财的个性有关,或者和他的赎买政策有关,北宋帝国的官员,尤其是中、高级官员的俸禄收入,可能是中国历史上各个朝代里最为丰厚的。据说,与明朝官员比较起来,大宋帝国官员正式的平均收入可能会高出几倍甚至十几倍。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帝国官员们的收入是以官、职确定的,没有获得差遣对于收入的影响不是特别大;获得差遣的职事官,也只有那些放外任的才多增加了一些“岗位津贴”而已。 因此,经过长期积累和交互作用,产生了至少两个方面的直接结果: 一方面,造成了北宋时期庞大的、只拿钱不干活儿的冗官队伍;有史料说,在当时庞大的官僚队伍中,“居其官不知其职者,十常七八”。 另一方面,这些已经跻身官僚阶层的士大夫们,他们既有钱又有闲,数量相当庞大,肯定是帝国文化素养、消费能力和时尚方面创造力最高的那一部分。于是,他们以自己的存在,全方位地促进了整个社会经济文化的繁荣与发展。任何对此抱有疑义的人士,不妨在晚唐、五代十国与北宋年间的文化艺术长廊里徜徉、比较一番,陶醉之余或有心得。 也就是说,帝国的官制成为有宋一代经济文化繁荣的巨大培养基之一。 与政治制度的设计比较起来,赵匡胤所设计的军事制度,对大宋帝国的影响同样或者更加既深且巨。 这套制度的核心理念在于防止武将拥兵自重,尾大不掉。其具体做法是,将与军队有关的权力分解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为调兵权,归枢密院掌管。大凡有事,需要进行军事调动时,枢密院经皇帝核准后,可以发兵符调兵。第二部分为管兵权,归三衙掌管。举凡军队的日常管理、训练等,由这三个军队系统的衙门负责。第三部分为统兵权,由皇帝临时指派率臣,统兵实施军事行动。军事行动结束后,首长交出部队,调回到其他单位;部队则返回各自营区。 这种设计,完全符合相互制约与平衡的精神,使任何一个军队将领如果想要拥兵自重,变得即便不是不可能,也是极其困难,他需要克服的障碍实在太多了。从此,除了南宋初年之外,赵家天子完全可以不必担心黄袍加身式的兵变了。但是,另一方面,如此错综复杂的管理指挥体系,运转起来滞重缓慢无比,没有什么效率可言;更加严重的是,这种故意造成的“兵无常帅,帅无常师”,“兵不习将,将不知兵”,也使部队的凝聚力和团队精神无从谈起。不但无法形成强大攻击力,就连承受大的打击都困难。 这还不算完。大约是前不久五代十国时期的武将们给人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恶劣的缘故,或者是他们拥戴赵匡胤当皇帝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的缘故,大宋帝国开国不久就实行了彻底的以文制武政策。这个政策的核心思想,是将所有武人全部假设成潜在的坏蛋,然后,不许他们担任军事工作的一把手,他们必须在文职官员的领导下工作。因此,终北宋一朝,枢密院的一把手只在很短的时间里曾经由武官出任,其余时间全部由文臣甚至宦官掌控;各级部队的统帅,也由文职人员或者宦官担任;职业军人即武将,则必须在文官的节制下指挥军事行动;哪怕在战术单位,也是如此。 这就太过分了。 这种明显乖张的做法,事实上令文职人员与职业军人同时受到了伤害;而受伤害最大的则毫无疑问是帝国及其军队。我们知道,真理只要走过一步,就会变成谬误。在这一点上,赵家天子走得太远、太过了。 在未来的岁月里,我们将会有机会看到,上述因素和太祖制定的募兵制度相结合之后,是如何导致帝国军队的疲软不振的。 了解了这些情况,我们就会比较容易理解,为什么帝国军队在对抗外部挑战时,动不动就溃不成军了。 与以文制武政策相辅相成、相映成趣的,则是偃武修文、倡导文教的基本国策。出身纯粹为赳赳武夫的赵匡胤,却开创出了中国历史上文化发展最为辉煌的时代,与他制定的这些基本国策显然是分不开的。 当上皇帝后,武将出身的赵匡胤采用了许多手段笼络武将,但内心深处,他对武将们却十分警惕,甚至可能厌恶。有一次,在回顾了五代十国的军阀混战之后,他十分感慨地对赵普说:“选择一百个文官派到全国各地去当地方大吏,哪怕他们全部变成贪官污吏,都赶不上一个武将可能带来的祸害。” 在中国的皇帝里,赵匡胤应该算是比较喜欢读书并且大力提倡尊重读书人的一类。据说,他平时沉默寡言,酷嗜观书,哪怕行军打仗的间歇里都手不释卷。只要听说民间有奇书,常常不惜千金求购。有一次,跟随周世宗柴荣攻打淮南,有人私下里到柴荣那儿告状,说赵匡胤打下寿州时,私运极重的财货,达数车之多。柴荣半信半疑,派人去查看,结果发现所有箱子里全部是书籍。柴荣大不解,问他:你刚刚担任高级职务,不好好收拾甲兵舞枪弄棒,要这么多书干什么?赵匡胤顿首道:“皇上重用我,我常恨自己没有奇谋襄赞皇上。看书就是想找到这方面的智虑见闻。” 当时,被挤在军阀割据夹缝里的文人学士,处境极为艰难。有一位很有名的学者名叫张式,被彰义节度使张彦泽不由分说地聘请为掌书记,负责他的奏章文件。张彦泽凶残苛暴,有一次上书朝廷,要求朝廷杀掉自己的儿子。张式不肯为他写这封奏章,并劝阻他不要这么干。谁知张彦泽拉弓就要射死张式。张式只好出逃。后来,张式逃到朝廷请求庇护。张彦泽知道后,向朝廷索要张式,并声称,如果得不到张式,将会有不可测之祸。朝廷居然就将张式交给了这个军阀。结果,张彦泽对张式采用了剖心、决口、断手足的刑罚,最后杀死。据说,五代十国时期,类似的事例不少。于是,时人记载说:士子生于斯者,经常要为如何保全身家性命而烦恼。因此,才会有如此众多的北方文人士子,为了避祸,千山万水远逃四川和江南地区。 如今,赵匡胤偃武修文,倡导文教,尊重读书人,甚至以文制武,理所当然地受到了社会各个阶层的广泛拥戴,人们相信,国家真的是要进入太平盛世了。 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的故事相当有名,据说,也是赵匡胤逼这位宰相读书逼出来的。 赵匡胤有一柄“柱斧”从不离手。那是一个象牙柄水晶头的斧头,虽然名贵,打起人来也很疼。据说,他发怒时就是用这把柱斧打人,而且越是亲近的人打得越狠,也就越疼。据说是为了让人长记性。 公元967年,当时是宋太祖的乾德五年。这一年,费了不少气力,终于平息了蜀中之乱。朝野上下松了一口气。然而,有一天却发生了一个惹人耻笑的大笑话,使宰相赵普差一点挨皇帝赵匡胤的柱斧揍: 当时,君臣几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谈起了年号来,赵匡胤对“乾德”这个年号相当得意,认为是一个古来无有的好年号。赵普跟着拍马屁,列举了几年来不少好事,然后归功于赵匡胤改的这个年号。 谁知,旁边站着一位名叫卢多逊的翰林学士,极有学问,而且死看不上赵普。他等赵普特别起劲地拍完马屁后,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可惜,乾德是伪蜀用过的年号。” 皇帝大吃一惊,马上命人去查,结果真是前蜀的年号,而且是亡国的年号。这一下赵匡胤的羞惭恼怒可想而知。想起赵普这厮身为宰相,却不读书不看报,让自己在天下臣民面前出了这么大的一个洋相,真是可恶万分。 皇帝阴沉着脸在那儿运气,坐了半天,实在还是压不住心头的怒火,便招手叫道:“赵普过来。” 赵普以为要挨那柱斧的揍了,又不敢违抗命令,就战战兢兢地走向御案前,只见皇帝拿起御笔,蘸饱了黑墨,在赵普脸上就是一阵乱写乱画,弄得他满脸满身翰墨淋漓。一边涂,皇帝还一边骂:“你不学无术,怎么比得上卢多逊?”有一种说法认为,赵匡胤就是在这一次,说出了他的另外一句名言:宰相要用读书人。 赵普奇耻大辱,而且整整一个晚上都不敢洗掉,直到第二天上朝。 从此,大宋宰相赵普开始发愤读书。他有一个大书匣,不许别人动。人们只是看到他每天从里面拿出一本书来读,但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书。等到这位宰相死后,人们打开书匣,发现里面只有《论语》的前半部分。从此以后,赵普以“半部《论语》治天下”的故事就传遍天下了。 皇帝重用读书人,经常喜欢用一段至理名言来告诫周围的武将:天下可以在马上得之,却不能骑在马上治之,更不能躺在马上守之。这句话对军人和武将们震动不小。此时,武将和文臣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很大的转换:现在,双方相见时,文臣已经不需要低眉拱手,一般是由武将们恭恭敬敬地唱个肥诺,先致问候。一个经常可以看到的情形是:军人“见大臣必执梃趋庭,肃揖而退”。 新科状元登科后,披金挂彩地骑在高头大马上满京城游街夸耀。届时,整个帝国首都举城若狂,就像盛大节日一般地瞻仰新科状元文曲星下凡似的风采,所有美丽的少女都在心中梦想着与他结为连理。当时就曾经有人说:这些书生们的风光,甚至超过统兵十万,踏破敌国的大将军。这一切,是在大宋帝国初年开始成为习俗的。皇帝赐闻喜宴请新科进士们喝酒,也是同样在此期间形成的惯例。科举考试在这个时代代表着绝对的进步、平等与文明,为千千万万没有家世背景的莘莘学子打开了改变命运的大门。 读书和读书人如此受人敬重,以至于目不识丁的大将军也要奋起直追。 党进是赵匡胤的一位亲信武将。他不识字,甚至经常搞不清楚自己所统率部队的各种数字。太祖有时问到他,他每每会把幕僚们写在手板上的数字,举起来给赵匡胤看。他被派到高阳戍边时,按规矩,赴任前要到朝堂向皇帝致辞告别。太祖体谅他不识字,豁免了他的告别致辞。 谁知,他坚决不同意。幕僚们只好将致辞写在手板——一种类似文臣们上朝时捧着的笏上,并教他背熟。 届时,党进跪拜如仪,然后,抱着手板跪在那儿,准备致辞。谁知,紧张之下,他把明明已经背熟的致辞全数忘光,跪在赵匡胤面前很长时间一言不发。最后,他突然抬起头来,看着赵匡胤,大声说:“臣闻上古民风淳朴,请陛下多多保重。”这两句完全不相干的致辞一出,殿堂上的在场者无不掩口,“几至失容”。事后,人们问他:“为什么要说出这么两句来?”他回答说:“我早就看那帮措大(当时骂人穷酸的俚语)们喜欢在皇帝面前掉书袋,我也掉几句给他们看看,让皇帝知道知道,我也读书来着。” “太祖勒石,锁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读,其约有三——” 在中国所有世代里,只有宋太祖赵匡胤,以至高无上的开国皇帝之尊,给自己的子孙留下了这样的誓约: 保全柴氏子孙,不得因有罪加刑; 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 不加农田之赋。 誓约中,严重地警告说:子孙不得背弃上述誓言,否则是为不祥,将遭天谴。 在五千年华夏文明史中,这是唯一一份出自皇帝之手的、带有人性光辉的誓约。其意图,在于约束自己的子孙不要作恶。据说,这块刻着誓约的石碑,置于太庙寝殿的夹室内,封闭甚严。新天子继位时,朝拜完太庙,必须礼启后,跪着默诵誓词。届时,只有一个不识字的内侍跟随,其他人只能远远恭候。因此,除了历任皇帝,没有人知道誓约的内容。公元1127年,靖康之变,金国人为了搜罗战败赔款,将帝国皇宫宫门全部打开,人们才一睹其神秘容颜。据说,该石碑高约七八尺,阔约四尺余,乃大宋帝国的祖宗家法,世世传承。 想想汉高祖刘邦“不要封异姓王”之类的誓约,想想我们听到的许多皇家“祖宗家法”,想想帝国权势场上一阔脸就变、但凡得势就翻脸无情、对政敌必欲斩草除根而后快的狠毒,实在令人感慨系之。 坦率说,笔者沉溺于故纸堆的时日不算短了,每日和历史上的仁人志士、昏君奸臣、金戈铁马、血雨腥风之类相伴。很难有什么激荡起伏。奇怪的是,当读到赵匡胤的这份誓约时,竟然情不能自禁地潸然泪下。想想实在惆怅,即便是有这样一份誓约的约束,这个朝代还是酿成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大冤案。此时后话,打住吧。以后再说。 赵匡胤的文治武功,其概要大抵如斯。 在他攻城掠地之后,制定了这些政策制度、祖宗家法,大宋帝国的“郁郁乎文哉”就是在此基地上,成长起来的。 在那个时代,中国人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开始应用指南针于航海,大规模应用火药; 在那个时代,世界最繁华最发达的十大城市里,大约至少有五个以上在中国; 在那个时代,帝国汝、定、钧、哥瓷器,从当时到现在,都是全世界的珍宝; 在那个时代,只有通过中国的贸易船队,世界才知道原来海船可以这样造,原来航海可以不迷航;那时,世界许多国家还在刀耕火种;许多欧洲的君主从生下来以后就再也没有洗过澡;穿上来自中国的丝绸,是他们崇高的荣耀; 在那个时代,我们已经有了许多私立“大学”;那时,我们最大一所私立“大学”的学生人数就已经几乎达到了一万人。让我们记住它的名字——白鹿洞书院。 在那个时代,曾经产生了比任何时代都多的一连串响亮名字,口口相传一千年,直到我们今天。他们肯定还会在我们的子孙那儿继续传下去。他们是:寇准、包公、杨家将、狄青、晏殊、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柳永、苏东坡、司马光、秦观、黄庭坚、宗泽、李刚、岳飞、韩世忠、梁红玉、李清照、陆游、辛弃疾、文天祥、还有及时雨宋公明、打虎武松、豹子头林冲、花和尚鲁智深,我们是他们的子孙,我们的身上流淌着他们的鲜血。 他们生活的那个时代是古代中国经济、文化达到巅峰的时代,是古代中国在全世界最文明、最富裕、最发达的时代。 这就是最值得中国人骄傲,也最应该令中国人痛心的——大宋帝国。 这一切,可能都与它的开国皇帝、好汉赵匡胤的那个“卧榻”情结有关。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宋太宗赵光义读了这首情真意切的佳作之后,很不愉快,下令毒死作者。据说,他们使用的这种“牵机药”是一种极可怕的毒药,吃下去后,相当痛苦,使人的头部向前抽搐,最后与足部拘搂相接而死,状似牵机,所以起名叫“牵机药”。 相形之下,与宋徽宗的祖先比起来,女真人显得相当宽厚:宋徽宗在他们手里活了九年。五十四岁时,在远离开封万里之外的大金国小镇五国城,就是今天的黑龙江省依兰县老病而死。死前,这位天才的艺术家皇帝也写过一首怀念故国与往昔岁月的词——《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这首词准确地表现了作者的悲怆与真情,可能是这位皇帝的所有文学作品中最好的一首词: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往昔的一切,就连做梦都梦不到了,其悲怆可以想见。可惜,就连在这样的词作里,我们依然可以看出作者的浪漫与轻佻。假如赵佶真的是李煜托生的话,他倒是确实为李煜报了亡国灭家的一箭之仇——让赵匡胤开创的北宋江山断送在他的子孙手中,这是中国人特别津津乐道的轮回报应。 不太了解中国文学艺术史的人们,可能对宋徽宗知道的不是很详细。但是,只要你读过《水浒传》,只要你熟悉那些梁山好汉,稍微一点拨,你就会知道,那位使整个国家奸臣当道、遍地虎狼、专门把好人逼上梁山的、在李逵口中坐在天子“鸟位”上的“皇帝老儿”,就是此人。 从现有史料上判断,宋徽宗在当上皇帝之前,是一个多才多艺好学上进,相当讨人喜欢的好青年,在宫廷内外朝野上下的口碑很不错。据说,他从小就举止不凡。当时的皇家贵戚子弟大多喜欢追逐声色犬马,唯独宋徽宗每日沉浸在笔研、丹青、图史、射御之中,这显然是一些相当正派健康的嗜好。因此,到十六七岁时,他已经“盛名圣誉布于人间”,就是说,不但知名度不低,美誉度也非常高。 公元1100年,即哲宗元符三年正月,宋徽宗的哥哥宋哲宗病死。此时,宋哲宗只有二十四岁,应该正是生龙活虎的年龄。他的死,很有可能与放纵的两性关系有关。有证据显示,这位皇帝十四岁时,就有大臣上书,劝谏皇帝不要过多地陶醉在女色之中。据说,当时皇帝已经大量征集民间适龄女子进宫,每天要有十位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的美貌女子,侍奉这位尚未婚娶、没有皇后的少年皇帝,这使得大臣们十分烦恼,也使皇帝的祖母,当时统摄国政的宣仁太后相当烦恼。 根据现代生理学和现代医学的研究成果,成年男子具有生殖能力的精子,需要三十六个小时以上才能发育成熟。过度的性生活,很有可能是导致这位青年皇帝正当盛年就死去,且没有子嗣的重要原因。 然而,不管怎么样,宋哲宗的死,无疑为宋徽宗登上帝位扫除了最大的障碍。 历史记载显示,宋哲宗死前,并没有安排好皇位的继承事宜,只能由皇帝的母亲、宋神宗的正宫娘娘向太后,召集几位朝廷重臣讨论选择继位新君这一重大问题。这位向太后是河内人,就是今天河南沁阳人。她出身名门,是宋真宗时期名相向敏中的曾孙女,与宋神宗结为夫妻后,二人感情极好。公元1085年,即神宗元丰八年,宋神宗崩于福宁殿。向皇后与神宗的生母宣仁太后一起,策立赵煦为帝,就是宋哲宗。后来,宣仁太后命人修缮庆寿宫给向太后居住。向太后坚决拒绝。原因是,庆寿宫在宣仁太后住所的东面,按照帝国的习俗,东面为上,向太后不肯乱了婆媳上下之分。哲宗即位后,挑选皇后,并为诸弟娶妻。向太后告诫向氏家族的女子,不要汲汲于富贵,不得参与其间。家族中有求官者,也一概拒之门外,不肯通融。因此,这位正直而贤淑的太后,在朝野上下臣民之中相当有威望。此时,向太后认准了端王赵佶仁孝端正,且有福寿之相,因而坚决主张由赵佶就是后来的宋徽宗继位。谁知,向太后的主张,遭到了宰相章惇的抵制。这位后来名声很糟、被认为是奸臣的宰相认为:赵佶太轻佻,不适合做皇帝君临天下。正在此时,宰相的反对派知枢密院事曾布当场厉声指责宰相:“所发议论,令人惊骇,不知居心何在?”言外之意是说他目无尊上,别有用心,居心叵测。搞得这位宰相乖乖闭上了嘴。 从中,我们看到:使用令人无法承受的罪名迫使反对派闭上嘴巴的战术,是中国文化中悠久的政治智慧与传统。用八百多年后现代中国社会生活中的术语表达,这种做法通常被称之为“上纲上线”。一般说来,这种战法应用在被上纲上线者无法或无暇辩驳的情况下时,具有极大的杀伤力,几乎是锐利无比,所向无敌。 就这样,后来证明绝不仅仅是“行为轻佻”的赵佶,变成了宋徽宗。 于是,我们很快就有机会看到,那位被认为是奸臣的宰相章惇,不幸而言中——赵佶不光是不适合做皇帝。那些自以为不别有用心的人们,包括当时人们很尊敬的向太后,和后来同样被列入宋朝奸臣行列的曾布,为帝国选择的,根本就是灾难与死亡。所谓轻佻云云,显然太看轻了这位皇帝祸国殃民的本事。 宋徽宗或许是中国帝王中艺术天分最高的皇帝。如果没有坐上皇帝宝座的话,他可能会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相当完美甚至伟大的艺术家。至少在中国书法史和中国美术史上,他都会享有无可争辩的崇高地位。 这位皇帝独创的瘦金体书法独步天下,据说直到今天也没有人能够超越。这种瘦金体书法,挺拔秀丽、飘逸犀利,即便是完全不懂书法的人,看过后也会感觉极佳。宋徽宗传世不朽的瘦金体书法作品有《瘦金体千字文》《欲借风霜二诗帖》《夏日诗帖》《欧阳询张翰帖跋》等。此后八百多年来,没有人能够达到他的高度,可称为古今第一人。 这位皇帝不仅瘦金体写得好,他的楷书作品《秾芳依翠萼诗帖》亦堪称楷书杰作,其笔法犀利遒劲,铁画银钩,被后世论者称为出神入化的“神品”。 赵佶的草书书法炉火纯青,用大师称呼他不算过分。他的《草书千字文》相当精彩,人们甚至认为其水平,丝毫不亚于盛唐时期的草书书圣张旭与怀素,可见其功力之深。 此人做了不少诗词,不过似乎没有达到他书画的水平,就像上面提到的那首词一样,读起来虽然还算过得去,但显得过分雕琢,能让人传诵的显然不算很多。 徽宗皇帝与书法家交往的故事,为历代文人骚客津津乐道。比如,他与大书法家米芾的交往就很有意思。 米芾与徽宗一样酷爱石头,曾经在一块怪石面前纳头便拜,尊称此石为兄,人称“米癫”,就是米疯子的意思。有一次,徽宗令人在瑶林殿张挂两丈长的画绢,摆上极珍贵的笔砚墨镇纸等,召米芾写字。米芾上蹿下跳、笔走龙蛇,并大呼:“奇绝陛下!”皇帝一高兴,把所有眼前宝物全部赏赐给了米芾。有一次在崇政殿奏事,米芾手执书札,皇帝让他放在椅子上,他大叫:“皇帝叫内侍,要唾壶!”也不知是要皇帝用,还是自己用,大约是一种抗议自己受了慢待的意思。管宫廷风纪的官儿要治他的不尊之罪,皇帝制止说:“对俊逸之士,不要用礼法拘束他。”米芾曾经为皇帝书写过屏风,几天后,皇帝派宦官赏赐给他白银十八笏。十八笏为九百,当时的人们以九百为傻,和我们今天骂人二百五是一个意思。米芾兴高采烈地对来者说:“知臣莫若君。皇帝真了解我。”皇帝听说后,大笑。某宫修完后,徽宗命米芾去写字,当时米芾已经身兼书画两学博士,相当于中央书院和中央画院两院的院级领导。他用完皇帝御用的一块珍贵砚台后,一本正经地说:“这块砚台被臣濡染过,已经不堪再让皇帝使用了。”宋徽宗放声大笑,将砚台赏了他。他怕皇帝反悔,抱着砚台就跑,结果弄得满身墨汁淋漓。 在绘画领域,宋徽宗也可以当之无愧地跻身于中国历史上最优秀的大画家之列。他的丹青造诣堪称登峰造极,蔚为大家。据说,龙德宫建成后,徽宗召来各路著名画家作画。作画者都是一时之选。徽宗看后,无一句夸赞之辞。偏偏对一位并无名气的新近画家所画的斜枝月季大加赞赏,并特赐该人服绯。当时,只有官居六品方可穿绯色袍服。徽宗的理由是:月季花四时朝暮的花叶均不相同,极其难画,而此人画的是春天正午时分的月季,一丝不差,所以重赏。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祥龙石图》《芙蓉锦鸡图》,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的《翠竹双雀图》,藏于辽宁博物馆的《瑞鹤图》和藏于上海博物馆的《柳鸦图》与《四禽图》表明,在花鸟画上,宋徽宗的作品称得上是炉火纯青的大师级佳作。 出自宋徽宗手笔的山水画杰作《雪江归棹图》,意境清奇高远,不同凡俗,一般的山水画作品,根本无法望其项背。 《听琴图》则是宋徽宗传世的人物画代表作,这幅画出神入化的描绘技法令人叹为观止。画面上的弹琴者是在后世声名狼藉的宋徽宗自己的自画像,而那位身穿红色衣袍的听琴者就是他的宰相——在后世同样声名狼藉的蔡京。 这幅堪称杰作的优美画卷,具有宿命般的暗示与象征意义。它向我们展示出了一幅君臣同体、休戚与共的意味深长的画面——没有弹琴者,自然不会有听琴者;有了弹琴者,没有听琴者,也只能自得其乐,意思不大;若既有弹琴者,又有听琴者,而且双方心心相通、知音默契,这才趣味盎然、生动完整。在许多方面,亡国君臣宋徽宗与蔡京恰好就是这样一对知音。 事实上,北宋之后的历代史学家,基本上都同意一个观点,即:北宋帝国是葬送在宋徽宗和他的宰相蔡京——这一对惺惺相惜的君臣知音手中的。这不能不使人在观赏这幅美丽的艺术画卷时,心情特别复杂。 按照现代心理学的解释,像宋徽宗这样才华横溢、具有高度灵气和素养的艺术天才,很有可能也是一个充满诗人气质和浪漫情怀的人。通常情况下,这种人不认为蔑视传统价值观念和世俗行为规范有什么不对;他们只服从自己内心感受的召唤,按照自己的喜怒好恶行事;他们不知冷静、理智、理性为何物,为人处事冲动而情绪化,具有极为浓厚的感性色彩。假如再加上皇权帝制所赋予他的无上权力的话,我们就应该比较容易明白发生在宋徽宗身上的许多故事了。 从现有资料上看,宋徽宗赵佶并不是个纨绔子弟,这从他的勤奋好学、多才多艺与诸多艺术成果上可以看出。他也并不昏庸,从他当政之初的情形判断,的确称得上出手不凡,“粲然可观”。当时,他大刀阔斧地整顿朝纲,平反冤狱,贬窜奸佞,提拔贤良,一时间,很有除旧布新的气象。他曾经发布一份诏书,相当谦恭地希望天下人能够畅所欲言地品评朝政,其诚恳平和、推心置腹在历代帝王诏书中十分少见。从这份诏书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位青年天子涉世未深的坦诚、带有理想化浪漫气息的良好愿望,读来很是感人。 宋哲宗在位时,也曾经发布过一份让天下人上书言事的诏书,献言者数以千计。结果,章惇做宰相后,断章取义地摘录这些上书,凭只言片语来整治上书者,搞得人们怨声载道。宋徽宗为了解除人们的顾虑,索性下令撤销了这个专门从事罗织的编类臣僚章疏局,这显然是一个极为开明、大受欢迎的举措。 在徽宗初政中,已经在哲宗朝当了六年宰相、在徽宗朝继续当了九个月宰相的章惇遭遇重大打击。 这位章惇是苏东坡的老朋友,年轻时以富有才华、豪爽大方出名,属于和苏东坡很对脾气的一种人。他们两人曾经一起结伴外出远游。在前往芦关的深山老林里,马上就要到达黑水谷的时候,他们碰到一处万丈深渊,下面急流咆哮,上面只有一架独木窄桥。章惇提议两人过到对面的峭壁上去题字留念,苏东坡不肯,章惇若无其事地走过深渊上的独木桥,然后把长袍掖在腰间,抓住一根老藤荡到急流对岸,在峭壁上写下“苏轼、章惇游此”六个大字,然后从容回到此间岸上。苏东坡对此的反应是,拍着对方的肩头说:“今后你这家伙会杀人不眨眼。”章惇问:“何来此说?”苏东坡回答:“不在乎自己性命的人,肯定不会拿别人的性命当回事儿。” 以王安石变法为契机,章惇渐次成为变法派的主力战将,苏东坡则立即加入到反对变法的阵营,并以自己如日中天的文名与官声,成为令变法派特别难受的主要对立面之一。哲宗亲政的时间,掐头去尾大约只有六年多一点时间,这位章惇就做了六年宰相。他果然以无情地不给任何人包括他自己留退路,证明了苏东坡当年的判断不错。当初,为了推行自己的政治理想,王安石也曾经放逐过政敌;如今与章惇所做的一切比较起来,我们马上会发现王安石已经可以用温柔敦厚来形容了。在章惇那里,人们才终于明白,什么叫政治迫害,什么叫政治谋杀。 于是,这位以不择手段地打击反对派而著称的宰相,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徽宗初政的第一个被清算对象。以往的时日里,章惇整治过的人实在太多,现在就有几乎同样多的人要求惩处他。最后,他终于被流放到了雷州岛,就是我们今天的海南省。在那里,章惇遇到了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自己给自己招来的屈辱。当初,他将自己的老朋友苏东坡及其弟弟贬到这里时,曾经立了一个新规矩:下令不许他们居住公家的宿舍。于是苏东坡的弟弟、曾经担任过副宰相的苏辙只好租赁民房居住。谁知,宰相依然不依不饶,愣说苏辙强夺民居,命令地方政府官员给予惩治,逼得苏辙只好拿出租赁合同对簿公堂,才算躲过此一劫。如今,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前任宰相也被贬到此地,当他按照自己立下的规矩去租赁民房时,得到的回答是:当初苏相公来租房,章宰相差一点要了我们的命,我们已经没有人敢租房子给你了。我们无法揣摩他此时此刻的心境,想必是不会好过。这位前宰相从此再也没能返回京城,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贬居之地。 与此同时,深受这位宰相赏识与提拔的蔡京兄弟二人也成为众矢之的,被贬黜出了京城。蔡京被夺职,令在杭州居住。 在此期间,宋徽宗做了两件颇有象征意义的事儿,一件是将被贬到永州的老宰相范纯仁请回京城;另一件则是赦免苏东坡,实际上是为他平反昭雪,并恢复官职。与他同期被贬的三十多位官员也恢复了名誉与原有官职。可惜,其中的大部分人已经不在人世;而此时的苏东坡也贫病交加,不久,就病死在江苏常州。 范纯仁是北宋名相范仲淹的儿子。他的官位也当到了宰相,享有很高的名望。本来老先生是可以退休林下,在京城安度晚年的。但是,当时有另外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臣被章惇宰相流放在外,满朝文武没有人敢为他说句公道话。同样年近古稀的范纯仁不顾全家人的阻拦,挺身而出,结果得罪了当道者,也被章惇流放出去。就这样,一家人跟着老人走上流放的道路。每当子女痛骂章惇时,老先生总要制止他们。一次,翻了船,老人被救上来,他抖着湿淋淋的衣服问子女们:“这次翻船也赖章惇吗?”在这位老人身上,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父亲范仲淹的千古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纯仁返回京城后,双目失明,已经是风烛残年。宋徽宗不得已让他颐养天年,并且感慨万端地说:“像范纯仁这样的人,能够见一面认识一下,就已经令人感到十分满足了。”令人遗憾的是,范纯仁和苏东坡的逝去,似乎成为了一个时代消逝的象征,从此以后,我们所能看到的,就将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了。 徽宗执政之初,虚怀若谷地听取各种不同意见,相当令人赞叹。宰相张商英劝告他要克勤克俭,防止奢华,不要大兴土木,抑制侥幸取宠的小人。他表示完全接受。有一次,他让人整修升平楼,还特意告诫工头:如果张宰相经过这里,须速把工人们藏到楼里去,不要让他看到。曾经有一个很敢说话的臣子,抨击童贯等宦官胡作非为,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一直谈到暮云四合时分。徽宗饥肠辘辘,饿得受不了了,他站起来边走边说:今天先到这儿,我饿坏了,找机会再听你说吧。谁知,这位愣头青上前一把拉住皇帝的衣服,不让他走,以至于把衣服都撕坏了。徽宗大叫道:“有话好好说,我的衣服被你撕碎啦。”这位大臣立即回答:“陛下不惜衣服撕碎,臣子我何惜粉身碎骨报答陛下!”徽宗相当感动,说:“有这样的臣子,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皇帝的侍从过来为他换衣服,他说:“给我好好保留起来,将来用它表彰正直有节操的大臣。” 此时的徽宗,表现得似乎特别喜欢廉洁正直的大臣。有一次,一个为政清廉的县官被推荐给他,他把这个人召来谈话,发现此人确实不错,就破格提拔他做了殿中侍御史,并且对他说:“方今士大夫寡廉鲜耻,你懂得义理,这就是我特别召你来的原因。”有一位中书舍人,相当于为皇帝起草诏书文告的机要秘书,为人坦率耿直,徽宗对他说,“我每次听这帮臣僚们谈话,总觉得不是内含奸诈,就是马屁扑鼻;而你耿直正派,我只能倚赖你这样的人。” 登极之后,徽宗曾经觉得皇宫建筑过于豪华,容易让人沉沦丧志,对宰相说:“仁宗皇帝制作了一个宝座,觉得太华丽了,于是放到大相国寺去,自己不用。今非昔比,外人哪里会知道宫中如此过分的情形呢?” 种种资料显示,这位青年皇帝聪明、敏锐,很有一股子锐意进取的勃勃生气。 公元1100年,即元符三年十月,徽宗向全国发布诏书,表示自己对于元丰、元祐没有成见,一切只看对国家是否有好处。任何伤害国家利益者,不论是元丰还是元祐,必与国人共同唾弃之。 一个月后,徽宗又一次下令,“欲以大公至正,消释朋党,遂改元为建中靖国”,表示出一种不偏不党、除旧布新的气魄。 徽宗初年,气象万千,青年皇帝,奋发有为,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和无穷希望。 这一切是怎样发生变化的?又如何变化得面目全非,走上了完全相反的道路?宋徽宗赵佶为什么在未来的岁月里整个变了一个人?与登极之初的他比较,怎么会变得让人根本就无法辨认?这实在是一个相当令人困惑的问题。 四百七十年以后,一位大明天子万历皇帝也曾经发生过类似的变化。但是,万历皇帝的变化有明显的踪迹可以追寻。当时的首辅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突然发现,自己一向崇敬甚至敬畏的“师相”张居正,原来过着两面人的生活:在公众面前和私下里、当面所说的和背后所做的二者之间,有着巨大的差距。于是,这位性格相当单纯,而且也还算富有才华的皇帝大受刺激,导致他由一个好学上进的青年,一步步变成中国历史上最糟糕的荒怠加贪婪的帝王之一。 然而,在我们面前的徽宗皇帝身上,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样变化的理由。找来找去,我们相当无奈地发现:只能把这种变化的原因,归结于这位皇帝身上天生的轻佻、艺术家气质和蔡京的影响。正是这些因素杂糅在一起,彼此强化着发生效力,遂使这位皇帝变成了后来人们心目中的那副模样。 从现有史料上看,宋徽宗当上皇帝时,蔡京已经享有了相当广泛的声望。反对他的人固然不少,支持他的却也大有人在。当他第一次成为徽宗皇帝的宰相时,为数不少的帝国臣民热切地期待着,希望他能辅佐皇帝,领导这个国家走向兴盛。据说,此人天赋异秉,有一种相当奇异的本领:他可以若无其事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午的太阳看,而且是长时间地看,一眼不眨。在时人的眼中,他是王安石的坚定拥护者,以毫不留情地打击保守派著称,因此,在变法派失势时,也遭受了同样无情的打击。 但是,细心的人们也注意到,当保守派掌权时,蔡京曾经相当巴结地在五天之内,就在自己辖区内废除了新法,并向保守派领袖司马光报功。这使人们有理由怀疑他的政治操守。从后来的发展来看,这种怀疑不幸成为了事实。而在当时,历经神宗、哲宗、徽宗三个朝代二十多年反反复复的残酷搏杀后,到徽宗并没有什么治国方略、准备再次依靠变法派时,蔡京手中高举的变法派大旗就成了他最为强有力的政治资本。 与此同时,使他享有崇高声望的另外一个因素,也迅速发生了很有可能是更为重要的作用: 蔡京的艺术天赋极高,素有才子之称,在书法、绘画、诗词、散文等各个艺术领域均有辉煌表现。他的书法,跻身于北宋苏、黄、米、蔡四大家之中。当时的人们谈到他的书法时,使用的词汇经常是“冠绝一时”、“无人出其右者”等等,以至于就连狂傲如米芾都曾经表示,自己的书法不如蔡京。据说,有一次蔡京与米芾聊天,蔡京问米芾:“当今书法什么人最好?”米芾回答说:“从唐朝晚期的柳公权之后,就得算你和你的弟弟蔡卞了。”蔡京问:“其次呢?”米芾说:“当然是我。” 建中靖国元年,即公元1101年,是宋徽宗登极的第二年。这一年年初,与宋徽宗共同听政的向太后去世,宋徽宗开始真正掌权。实际上,在去年九月间,向太后已经以身体不适为由,将大政归于赵佶了,只是到此时,他才真正无所顾忌罢了。 这一年年底,他突然把自己亲手贬到杭州去的蔡京起用为定州知府,随即转为大名府知府。还未到任,便被任命为翰林学士承旨兼修国史,调回朝廷;又两个月后,升任尚书左丞,这个职位相当于副宰相或宰相助理之一,已经进入中央决策层了;再过两个月,蔡京被升任为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大致相当于第二宰相的职权。到此时为止,仅仅用了半年时间,蔡京已经成为帝国决策层的主要人物。由此再过半年,蔡京便正式就任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成为当朝第一宰相。 从公元1100年,即元符三年十月将蔡京夺官后贬黜到杭州居住,到公元1101年即建中靖国元年年底,蔡京还是戴罪之身;从此时到公元1102年即崇宁元年的七月五日,蔡京已经一步三跳地成为帝国的第二宰相。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戏剧性变化,实在来得太令人目不暇接了。 对于这个变化,史学家们众说纷纭。实际上,归结起来,大体上不外于两大因素: 其一,应该是朝廷政治斗争的实力对比、角逐与博弈的结果; 其二,蔡京的艺术才华发挥了很有可能非常重要的作用。 宋徽宗当上皇帝之后,激浊扬清,表现出了一位中兴天子的气象。从当时皇帝发布的各种诏书文告上看,他很是诚恳,并没有玩弄权术、欺世盗名的迹象。 徽宗登极之后,有九个月时间,由向太后垂帘听政。这位太后和她的婆婆宣仁太后一样讨厌变法派,于是请一位老成持重的保守派人物韩忠彦担任宰相。很快,这位对国政没有什么兴趣的太后就宣布归政,三个月后便驾鹤西去。此时的第二宰相就是那位拥立徽宗即位,斥责章惇居心叵测的曾布。这位曾布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其实他与章惇一样,都是王安石变法的重要拥护者。但他很讨厌章惇,原因是章惇过于强横霸道,压得曾布无法出头;另一方面,他也不喜欢蔡京。当时,他是知枢密院事,主管全国的军事工作,而蔡京一心盯着的也是执政的位置,这让曾布很不舒服。我们知道,执政与知枢密院事是一回事,只是叫法不同而已。而蔡京乖巧,很会讨喜,这使曾布分明感觉到了压力。因此,怎样才能将章惇和蔡京排挤出京师,曾布当时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如今,需要对付韩忠彦了。曾布在两个方面着手: 一方面,他劝告皇帝,要继承父兄神宗皇帝与哲宗皇帝的遗志,发扬光大他们的革新变法事业与精神,只有这样,才能民富国强,长治久安,实现朝代的夙愿。对于如今年满二十,血气方刚,思量着有所作为的皇帝,这样的劝告应该是有说服力的。而且,经过父兄两代人变法革新的努力,民间百姓的生活可能更糟了,但这是皇帝不大容易看到的;而官府的经济收入上,显然是大大好转了,这却是皇帝每天都能知道的。到徽宗即位后,蔡京当宰相时,北宋的国库即便不是开国以来最富裕的,也肯定相当好过。蔡京就曾经喜悦地告诉皇帝:现在,国库里的积盈多达五千万。尽管这是在付出培养起一大批如狼似虎的贪官污吏、丧尽人心地盘剥敲诈民间、士大夫阶层分裂为朋党无休止顽强争斗的重大代价之后才取得的。但是,正如西谚所说:青年人相信许多假东西,老年人怀疑许多真东西;青年人喜欢相信许多坏东西,老年人喜欢怀疑许多好东西。二十岁的、很想奋发有为的徽宗皇帝当然愿意相信仓库里堆放着的真金白银,这些显然不是假东西和坏东西;他肯定不愿意或者也可能是没有能力深入探究帝国肌体为此所遭遇的重大创伤。或者,他也许根本就不认为自己一心想为国家好,还会造成什么新的创伤。 很有可能,这就是建中靖国年号只用了一年就改成崇宁的重要原因。这里的“宁”指的是熙宁,即父亲神宗皇帝推行变法的年代,“崇”应该是推崇、崇尚之意。现在,天才艺术家宋徽宗赵佶开始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轻佻了。 另一方面,曾布的政治主张得到了不少朝臣的拥护,这还不够。对付韩忠彦这样的保守派,他需要更加强有力的支持者。在他的盘算中,如果赶走了现任宰相,自己极有可能顺理成章地成为宰相,这样,他应该不需要过分担心蔡京的威胁了。因此,他可能参与并支持了皇帝对蔡京的起用。而此时,敌对一方的宰相韩忠彦,表现得却不但平庸,而且糊涂。史书记载,这位宰相柔懦、木讷、不善表达,在政治上,他没有能力阻止皇帝向变法派一方的大幅度立场转变,作为变法的反对派先失一分;在政务上,虽然权位在曾布之上,却事事受到掣肘,“事多决于布”,无所作为,而连连丢分。最后,被曾布挤兑得实在难受了,这位宰相居然恨恨地说:“布之自为计者,绍述耳。吾当用能绍述者胜之。”意思是说:你曾布以继承先皇帝遗志为能事,我就找一个比你更能继承遗志的人来干掉你。这就谈不上什么政治作为,变成只要快意恩仇就行的玩闹了。 而他所说的更能继承遗志的人,就是蔡京。 至此,已经很难有什么其他政治力量能够阻止蔡京三级跳般地回到帝国权力中枢了。 为蔡京优美的三级跳加油助跑的,则是他本人出色的艺术才华和宦官童贯的鼎力相助。 史书记载说,有一年夏天,两个下级官吏极为恭谨地侍奉蔡京,不停地用扇子为他扇凉。蔡京心中喜悦,于是要过扇子,在上面为他们提了两句杜甫的诗。没想到,几天之后,这两个家伙忽然喜气洋洋地阔气起来。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的扇子,被一位亲王花两万钱买走了。两万钱,大约相当于当时一户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而这位亲王,就是登上皇位之前的宋徽宗。可以想见,这位本身就是书法大家的宋徽宗是何等喜爱蔡京的作品。 而此刻,宦官童贯作为绝好的中介,进一步加深了皇帝的这种喜爱。 公元1101年,即建中靖国元年的初秋时节,宦官童贯作为内廷供奉官,被派到杭州设立明金局,其职责就是为皇帝征集文玩字画。此时,蔡京贬居杭州已经将近一年。据说,他恰到好处地为童贯提供了一份名单,并帮助他出谋划策,使杭州城里流藏民间的几件传世不朽之作,落入童贯手中。其中,有王佑军的字,顾闳中的画,还有宋徽宗最为喜爱、梦寐以求的南唐周文矩真迹——《重屏会棋图》,这使童贯在侍奉不久的主子面前大为露脸。蔡京自己精心创作的一些字画作品自然也没有湮没无闻。 此次设立明金局,表明徽宗并没有打算用励精图治埋没自己的闲情逸致,风流才子型皇帝的轻佻性格再露端倪,并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而童贯与蔡京二人也就此结下了相互支援、牢不可破的友谊。事实表明,在未来的岁月里,正是这种可怕的友谊,诱惑着、裹挟着宋徽宗,将大宋帝国一步步拖入了灾难深重的泥沼之中。 在此前后,一位名叫邓洵武的起居郎,就是专门负责记录天子大大小小各种各样言论举止的机要生活记录秘书,为皇帝画了一张《爱莫助之图》,也给我们的艺术家皇帝留下了深刻印象。 邓洵武先对皇帝说:“陛下是神宗先帝的儿子,现在的宰相韩忠彦是韩琦的儿子。当年先帝创制新法以利天下苍生,韩琦曾经百般反对;如今忠彦做了宰相,废止了先帝的法度,这就表明,忠彦能够继承父志,陛下却做不到。” 这家伙真是挑拨离间的高手,一番话说得皇帝黯然神伤且怦然心动。 邓洵武接着侃侃而谈:“陛下如果想要继承父兄之志,现在的朝中没有人能帮助您。” 说着,他给皇帝展开了一张图,就是那张著名的“爱莫助之图”。 这张图仿效《史记》中的年表,按照宰相、执政、侍从、台谏、郎官、馆阁、学校分为七类,每类又分为左右两栏,左边为变法派,右边为保守派。结果,变法派的左边,人名寥寥无几,从上到下只有五七人而已。宰相执政一级的,只有执政一人。而保守派的右边,则有密密麻麻的一百多人,宰执公卿满朝文武,“盖举朝无遗焉”。最后,在左边变法派的最上面,用小字密书着一个名字于宰相之下。皇帝细细看去,乃蔡京二字。 邓洵武告诉皇帝:假如皇帝要继承父志,就非用蔡京不可。 公元1102年,即崇宁元年五月,韩忠彦罢相,蔡京官至尚书左丞,已经是副宰相职级,大约相当于宰相助理的样子。这种快速提升足以令人眼晕。曾布觉得不好时,已经无力阻拦了。更糟糕的是,此时的蔡京对曾布根本就不假以颜色,该出手时就出手。作了尚书左丞还没满月,蔡京就用一份奏章彻底断送了曾布的宰相梦想和第二宰相的宝座。 事情起因于曾布的不争气。 他向皇帝推荐陈佑甫担任户部侍郎。这位陈佑甫偏偏是他的儿女亲家。陈佑甫的儿子陈迪是曾布的女婿。按照大宋的规矩,宰相是不能举荐自己亲属担任要职的。 蔡京立即动本参劾。 他的话狠辣而简明:“爵禄者,陛下之爵禄,奈何以宰相私其亲?”官职俸禄是皇帝的,你宰相怎么能够以权谋私,私相授受给自己的亲属? 曾布不服,喋喋不休地在皇帝面前驳斥蔡京,为自己辩解,不知不觉间声色俱厉起来,于是构成了当年他叱责别人的另外一条罪名:在天子面前无人臣之礼。徽宗拂袖而起,相当不快。御史大夫们见此情形一拥而上,交相弹劾,其中最著名的一句话是:“呼吸立成祸福,喜怒邃变炎凉。”意思是说曾布势焰熏天,喘口气就能决定别人的命运,喜怒哀乐之间就可以改变天地间的冷暖炎凉。曾布别无选择,只能辞职。皇帝接受其辞呈。 这还没完。蔡京乘胜追击,弹劾他贪赃枉法,收受贿赂,将他的几个儿子一网打尽,抓进开封府锻炼周纳(刑讯逼供、罗织罪名之意),迫使曾布低头认罪。结果曾布再次贬官,被发往太平州居住,就是今天的安徽省当涂县。从此,曾布噩梦不断,直到五年后,在郁郁寡欢中死去。 一个月后,蔡京坐到了曾布的位置上,成为帝国第一副宰相。此时,他的官衔是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这个职衔,习惯上已经被认为是拜为宰相了。一般说来,它与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并列为宰相,但名次在后,因此,说它为第二宰相或许更合适。 拜相制书下达后,徽宗在延和殿召见蔡京,问道:神宗皇帝变法改制,哲宗皇帝继承之;可是经过两次翻覆,至今国是未定。我要继承父兄遗志,先生有何指教? 史称,蔡京连连叩首说:将死而后已,报答皇帝的知遇之恩。 史又称:“京起于逐臣,一旦得志,天下拭目所为。”也就是说,朝野上下寄希望于他有所作为。 蔡京果然有所作为。 当国之初,他动作迅速地帮助皇帝完成了两个出尔反尔的重大转变: 第一个动作,是将元祐党人,也就是反对变法的保守派人士彻底打进地狱。 皇帝即位之初,曾经发布煌煌文告昭示天下,将以至正大公的胸怀,不偏不倚地对待变法与保守两派,以期利国利民。如今,仅仅一年多一点时间,言犹在耳,事情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蔡京上任的第二天,徽宗下达了一道禁止元祐年间所行法政的诏书,措辞的强硬与严厉,完全不同于以往的谦抑与温和。以此为开端,发生了中国历史上极为著名的、整治保守派人士的元祐奸党案及其元祐党人碑。 蔡京为皇帝提供了一份元祐奸党名录,其中包括了以人品官声享誉当时、以文化成就震烁古今的司马光、苏东坡、苏辙、黄庭坚、程颐、范纯仁等数百人。当年,章惇修理政敌时,曾经提议皇帝把司马光的坟刨开,鞭尸三百。如今蔡京没有那么粗野凶暴,那么小儿科,但却更加阴柔老辣。他将锋芒直接指向这些政敌们生前身后所最珍视的部分:千秋名节、子孙后代的尊严,还有他们的现实生活。 徽宗皇帝以自己优雅高超的书法艺术,先后两次亲手书写元祐党人碑,分别刻于端礼门的石碑和文德殿门的东壁之上。并由书法艺术同样高超的蔡京书写颁示天下州县,命令各地刻立石碑,用以惩恶扬善。据说,直到今天,在某些地区还能看到这种石碑。从公元1102年到公元1104年,也就是崇宁元年到崇宁三年,这种政治迫害运动具有相当程度的深度与广度:当时,这些被列入奸党名录的人,大多已经故世,于是,迫害的锋芒主要指向他们的著述和子孙后代。 名列奸党的许多人,是当代的学术泰斗或文坛领袖。这使禁绝销毁他们的著作成为当务之急。江西诗派的开山鼻祖黄庭坚号称苏门四学士之一,他的一句“春归何处”曾经问得诗苑词坛一时间黯然失色。与苏东坡比较起来,这位影响巨大的诗人虽然只能屈居二流,但是禁绝销毁奸党著述却是由他首当其冲。其起因相当猥琐无聊: 黄庭坚名列奸人党籍之后,被贬黜到湖北降管勾玉隆观,这是个仅次于撤职罢官的闲职。湖北转运判官名叫陈举,此人很想借黄庭坚的文名抬高自己的身价。于是,有一次黄庭坚应邀撰写一块碑文时,陈举要求在碑文撰写人的落款上,把自己的名字添加上去。黄庭坚不愿意,拒绝了。于是,这位相当于省一级主管日常工作秘书长的陈举,便在碑文中断章取义地摘录了一些词句,举报黄庭坚诽谤朝政。他有意将举报交到了副宰相赵挺之手中,原因是他知道赵挺之与黄庭坚不和。果然,赵挺之立即向宋徽宗报告。结果,导致了两个后果:一是黄庭坚被进一步贬窜到岭南,并死在那里;另一方面,则是大举开始了禁绝销毁奸党著述的运动。 为此,大艺术家徽宗皇帝发布了一系列诏书。他先是下令,天下碑、碣、榜、额,凡是苏东坡书写的,要全部销毁;又将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及苏门四学士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秦观以及马涓等人文集、范祖禹的《唐鉴》、范镇的《东斋纪事》、刘攽的《诗话》、僧文莹的《湘山野录》等书的印版悉数焚毁;在蔡京的怂恿下,皇帝进一步下诏,焚毁苏轼的《东坡集》并后集印版;毁掉司马光、范纯仁等人的画像。司马光的伟大史学著作《资治通鉴》也在焚毁之列。 当时,负责销毁《资治通鉴》及其印版的是蔡京的弟弟蔡卞、薛昂与林自等人。太学博士陈莹中知道消息后,特意在太学考试出题时,引用了徽宗的父亲宋神宗为该书写的序文。这位林自不学无术,没有读过《资治通鉴》,不知道神宗皇帝真的写过这篇序文,于是跑去向陈莹中兴师问罪:“神宗皇帝怎么可能写这篇东西?”陈莹中反问:“谁敢说这是假的?”林自含糊了,说:“即便是真的,也是神宗皇帝年幼时写的作文而已。”陈莹中问他:“你的意思是说:天子的圣人之学不是得自天性,还有少年、成人之分?”这回,林自真的没脾气了,回去悄悄告诉蔡卞。蔡卞也不敢下手,密令太学将印版束之高阁,从此不敢再提销毁的事儿了。这样,今天的人们才有机会读到这部不朽的历史巨著。 苏东坡的诗文恣肆汪洋,意境高远。文人骚客们爱不释手。崇宁、大观年间,朝廷悬赏重金禁止他的诗文,最高时赏金达到八十万钱,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十多万元人民币。结果,反而使苏东坡的诗文成了民间相互夸耀的宝贝。读书人如果不能背诵苏东坡的诗文,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其他人会认为此人没有品味,俗不可耐。有一位政府高级官员,甚至为此还发了大财。 这位具有天才的经营意识和商业头脑的官员,名叫苗仲先,当时担任徐州太守。苏东坡曾经在徐州建有一座名楼,起名叫作黄楼。苏东坡的弟弟苏辙为此楼作赋,碑文则由苏东坡亲自书写后刊刻。在禁绝销毁运动中,徐州的地方官员们不忍心毁弃,将这块碑投于护城河的壕沟之内,并将黄楼改名为观风楼。等到富室与官宦人家以收藏东坡诗文墨迹相夸耀时,苗太守灵机一动,命人将石碑抬出,日夜赶工摹印,得拓片数以千计。忽一日,太守下令:“苏氏之学,法禁尚在,此石奈何独存?”下令立即击毁。结果,该碑文摹本市价倍增。苗太守将这些拓本带到京师,不几日便全部售罄。太守立即成为一方巨富。 在苏东坡的家乡四川,民间甚至流传了一句谚语,说是:“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根。”不熟悉苏东坡诗词文章的读书人,只能吃菜根。由此可知宋徽宗君臣施政与民间舆情的反差之大。 逝者已矣,他们亲属子弟的命运则变得相当悲惨。崇宁年间,徽宗多次下诏,凡奸党子弟,不管有无官职,均不得在京城居住,不准擅自到京师来,不准在京师及京师府界任职;后来又规定,宗室子弟不得与党人子弟联姻,已订婚尚未举行婚礼的,必须解除婚约;党人五服之内的亲属,均不得担任近卫官职。知情不报者处斩。此外,在科举考试和官吏录用晋级等方面也有不少歧视性的规定与做法。 以今天的眼光看回去,应该说,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这种做法都带着一股强烈的不祥气息。在世界范围内,很难找到由此导入良好结局的事例。 蔡京辅佐宋徽宗出尔反尔的第二个轻佻举措,则是分门别类地治罪那些在皇帝的鼓励下,上书言事的人们。 我们记得,徽宗初政时,曾经发布过一份诏书,鼓励、号召天下人畅所欲言、言者无罪地品评朝政。在此之前,徽宗的同父异母哥哥宋哲宗在位时,也曾经发布过一份让天下人上书言事的诏书,献言者数以千计。结果,后来,哲宗君臣断章取义地摘录这些上书,凭只言片语整治上书者,搞得人们怨声载道。宋徽宗为了解除人们的顾虑,下令撤销了专门在臣民上书中罗织罪名的编类臣僚章疏局,使人们相当感奋,有五百八十多位官员和八百多位布衣平民上书言事,为国家发展出谋献策。结果,同样仅仅一年多一点时间,同样言犹在耳、墨迹未干,徽宗皇帝便尽反前言,将所有奏章和上书交给蔡京、蔡攸父子、他们的门客强浚明、强渊明兄弟,再加上一位不错的学者叶梦得,由这个五人小组根据上述文书中的内容与词句,决定如何处置这些上书言事者。 《宋史》记载说:强氏兄弟与叶梦得和蔡京结为生死交,共同策划了元祐奸党案和此次的上书言事案。在上书言事案中,上述五人“同己为正,异己为邪”,把这些上书言事者分别划分成了七大类:正上、正中、正下、邪上尤甚、邪上、邪中、邪下。其中,仅五百八十多位官员里,被列入“邪”字一榜中的,就有五百三十四人。进入“正”字榜的,只有四十一人。其中,“正上”一等的六人,包括了那位为皇帝画“爱莫助之图”的邓洵武。而监察系统和政务系统中,凡是与蔡京有过节的人,几乎一网打尽地被列进了“邪”字榜中。史书记载认为:以此为发端,从此形成北宋末年的党人之祸。 一位被列入此榜中的不知名人士,曾经写了一首小令,嘲讽道: “当初亲下求言诏,引得来胡道,人人投献治安书,比洛阳年少。自讼镌官差岳庙,却一齐塌了。误人多事,误人多是,误人多少!” 在涉及治国方略的重大事务上,徽宗皇帝的表现既轻佻又不浪漫,这种做法所伤害的肯定远远不仅仅是上述这些被列入“邪”字榜中的人。人们有理由在这种缺少道德信念支持的变化中,感受到前景的黯淡与令人畏惧。 显然,得分最多的人是蔡京。元祐奸党案中,被蔡京列入奸党名录的人里面,包括了他最重要的政敌、竞争者、意见相左者和曾经批评过他的人。如章惇与曾布,是支持王安石变法的重要骨干力量;张商英在哲宗时反对变更新法,在奏疏中直斥司马光等保守派人士;陆佃则根本就是王安石的学生和变法时的助手。在理论上讲起来,他们都是蔡京志同道合的同志与战友。但由于他们属于上述几种人,所以全部被列入奸党名录。在这两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中,蔡京差不多将自己的敌人和潜在敌人清除殆尽。事实上,此后二十多年的徽宗朝政,在此时已经奠定了基本的格局。 这里面,有一个人特别令人惋惜,他就是叶梦得。从历史记载看,他并非稀里糊涂地成了五人小组成员,可能是相当情愿地参与了为那些上书言事者罗织罪名的工作。后来,此人出任地方官。在任期间,他摧抑豪强,平反冤狱,表现得相当正直而且能干,为此获得不错的官声并遭受贬黜;到高宗时,此人力主抗金,正义凛然地致力于收复失地;他还满腹经纶,是位不错的学者,其几本主要著作流传至今,仍然具有不低的研究与学术价值。然而,就是因为这一段历史,就是因为曾经与蔡京结为死党,遂成为此人无法抹去的污点,结果,此后八百多年里,始终为人所不齿。叶梦得的遭际,很有可能曲折地再现了当时政坛上的错综复杂。 就这样,我们帝国的元首几乎是以滑着舞步般的轻松与浪漫,处理着军国大事。 此后,这种特点一再显现:在治理国家的方针大计上,缺少坚定的信念,寡谋善变,投机取巧,特别典型地表现了徽宗皇帝的轻佻。 如果说皇帝在对待元祐党人的政治立场上剧烈转变是一种政治轻佻,在治罪上书言事者上翻云覆雨是一种人格轻佻的话,那么,在他改变对上述两类人的惩治时,所表现的则是一种让人根本无法界定的轻佻。 按理说,改变对这两种人的错误惩治,应该是很受欢迎的举动。可是,徽宗皇帝在这样做时,却使人丝毫感觉不到欣慰,相反,令人对国家的前途更加沮丧与绝望。 事情的起因可能与徽宗皇帝笃信道教有密切关系。 宋朝皇室与道教渊源颇深。宋太宗赵光义继位时,有“烛影斧声”之说,流传了一千余年,至今还是一大历史谜团。 据说,宋太祖赵匡胤做皇帝之前,曾经与一位道士交往很深,这位道士预言赵匡胤将登九五之尊。赵匡胤登极当了皇帝之后,这位道士杳无踪影。十六年后,二人又一次见面,赵匡胤问道士,自己还能活多久?道士回答道:今年十月二十日夜里,如果是晴天,你就还能活十二年;否则,就需要赶快安排后事了。到了这一天夜里,赵匡胤登临太清阁四下观望,只见星汉灿烂,不禁心中大喜。忽然,阴霾四起,天气剧变,雪雹骤降。赵匡胤急忙回到宫中,把弟弟赵光义召来,二人在皇帝的寝宫里,将所有内侍、姬妾统统赶出去,相对饮酒。人们遥遥观望,但见寝宫之内,蜡烛光下,太宗时不时地避席而起,做出谦让不可胜之状。漏禁三鼓,皇帝引柱斧戳地,对太宗说:“好做,好做!”当夜,赵匡胤猝死,留宿在大内的赵光义于柩前即位,成为宋太宗。 这是对“烛影斧声”的一种解释。 另一种解释对赵光义就很不利了。这种解释认为:所谓“烛影”,根本就是在烛光之下,赵光义亲手杀死了自己患病中的亲哥哥;“斧声”则是赵匡胤平时片刻不离手边的水晶玉柱斧,在激烈打斗中发出的声音。 对于赵家皇室来说,前一种说法显然是唯一可以接受的。这就在皇室与道教之间,架设起了一座相当友善的桥梁。 第三代皇帝宋真宗则将道教与皇室的关系拉的更近了。这位亲手签订了“澶渊之盟”的皇帝,特别神神怪怪,一辈子时不时地就能看见天神圣祖降临人间,而且就是降临到他的宫廷里面。神道降临时辉煌灿烂的景观,只有我们的皇帝一人有此仙缘能够瞻仰,其他人只能心怀崇敬地听他绘声绘色地予以描述。上天神圣还时常降下天书给皇帝,保佑并指导他根据上天的意志,治理我们的帝国。据说,这位皇帝之所以如此,大体出于两个动机:一是以神道教化世道人心,二是为了“镇服四海,夸示夷狄”,特别是要让辽国君臣知道,大宋帝国是有神灵庇佑的,用以制止他们的南侵之心。 到了宋徽宗的时代,对道教的尊崇达到了一个高潮。中国历史上可能还没有哪一代帝王能够像我们的徽宗皇帝这样崇信道教,以至于到了最后,他给自己的称号都要叫“教主道君皇帝”。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这位教主道君皇帝的神神怪怪,与他的先祖比起来毫不逊色,或者应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他还是端王时,就曾经有一个道士预言:“吉人当继大统。”吉人合起来,正是赵佶的佶字。赵佶当上皇帝之后,子嗣人丁不旺。道士刘混康告诉他,京城东北角风水极佳,倘若将地势增高,皇家子嗣立即便会兴旺。徽宗下令照办。不久,宫中竟然连连诞育皇子。这一来,使宋徽宗对于道教大为崇信。 有一次,宋徽宗前往圜丘祭天,蔡京的儿子蔡攸随行,由一百多个道士执仪仗为前导。队伍出了南熏门,徽宗忽然停住,指着前方的空中问蔡攸:“玉津园的东面好像有亭台楼阁,重重叠叠,那是什么地方?”蔡攸立即装神弄鬼地回答:“我只隐隐约约看见云彩间有几重楼台殿阁。再仔细看,都离地有几十丈高。”徽宗问:“看到人了吗?”蔡攸答道:“好像有一些道家童子,手持幡幢节盖,相继出现在云间,眉毛眼睛历历在目。”一君一臣,一问一答,认定了有天神下凡。于是,皇帝下令,就在其地修建道宫,名曰:迎真宫。“由是,益信神仙之事矣。” 假如我们不愿意过分刻薄地评论此事,则或许可以将此事理解为君臣二人看到了海市蜃楼,或者出现了共同的幻视、幻影等幻觉。不过,结果是一样的,那就是,从此皇帝更加崇信道教了。 与皇帝相处时日最久的一个道士,名叫张虚白。可能是长着与众不同的胡须,或者长相类似胡人,徽宗皇帝从来不称呼他的名字,而是叫他张胡。此张胡博学多识,精通术数,经常喝醉酒后发出预言,神奇的是,每每被他言中。他曾经酒醉后枕着皇帝的膝盖大睡其觉,并且经常直言无忌地发出批评性的警告,甚至针对皇帝本人。徽宗并不计较,只是说:“张胡,你又醉了。”宣和年间,金国人俘虏了辽国皇帝天祚皇帝,派遣人来通告,徽宗皇帝将此事告诉了虚白。虚白的反应是,徐徐道曰:“天祚皇帝在海上筑宫室等候陛下,已经很久了。”此话一出,周围的人们相顾失色。天祚皇帝是公认的荒淫昏庸之君,而且亡国后成了俘虏。虚白如此比拟,完全够得上大不敬之罪。徽宗皇帝却浑然无事,手抚虚白后背说:“张胡,你又醉了。”到靖康二年,也就是公元1127年,徽宗皇帝真的成了亡国之君,并被金国俘虏后,又一次见到了虚白。皇帝叹息着说:“你平日所言,都应验了。我悔恨透了,没有早听你的意见。”虚白说:“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谏。陛下好好爱惜身体吧。”据说皇帝曾经赏赐给张虚白大量财宝,虚白全部推辞不受,是一位相当懂得自爱的道士。 皇帝宠信的道士不少,像张虚白这样自爱的则不多。这些牛鼻子老道,各自都有自己的高招。比如,一位叫王老志的人相当绝。他见到皇帝时,先递给皇帝一个大信封,皇帝打开一看,吓了一大跳。原来里面装着他早年写给爱妃们的艳诗,内容很隐秘,就是说很下流。皇帝立刻就被镇晕,马上就找不着北了。 最有名的,当属林灵素。此人深得神灵鬼怪之精髓,最大的特点就是满嘴巴跑舌头。而且其人胆子极大,口气极大,极其坚定果断。他相貌极为奇异。据说,因为好酒贪杯,又没有钱,于是向人家赊账,欠多了酒账,债主前来讨债,他“举手自折其面”,结果,导致他一半脸干枯如骷髅,一半脸则滋润如常人。平心而论,单凭这副尊容,一般人见到,先就会拿他当半个神仙了。而我们的教主道君皇帝本不是一般人。因此,皇帝一见到林灵素,顿时就懵了,他疑疑惑惑地发问:“先生过去当过官吗?曾经见过我吗?”道家大师林灵素答道:“我往年在天上玉皇大帝那儿当差时,曾经侍奉过圣上您的大驾。”皇帝道:“那段事如今我还恍惚记得。我记得你好像是骑一头青牛,那青牛如今哪儿去了?”灵素回答:“我把它寄牧在外国了,不久就会来此。”皇帝又惊又喜,不但知道了自己的前世,还找到了天上的仙伴。皇帝的心情无比喜悦。 林灵素像现代心理治疗的催眠大师似的,索性唤醒了皇帝所有沉睡的前世记忆。他告诉皇帝:天有九霄,神霄为最高,其办公场地叫府,上帝的大儿子是神霄府的玉清王,负责主持南方的工作,号称长生大帝君,这位神灵就是陛下。然后,林灵素谦逊地告诉皇帝,自己就是府中那个名叫褚慧的仙卿。如今主子下凡为帝,自己当然也要降临凡世辅佐君王。林灵素指着蔡京问皇帝:您不记得了吗?这是左元仙伯呀。他讲得兴起,把满屋子的人一一指给皇帝:王黼乃文华吏,盛章为宝华吏,而貌美如仙备受宠爱的刘贵妃正是九华玉真安妃。童贯等一干人也都名列仙班。如此一来,搞得大家欢天喜地:怪不得大家伙儿聚在一起如此开心,闹了半天,原来上辈子在天上就是老朋友了。 徽宗皇帝弄清楚自己的前世今生后,相当感慨。他派人宣谕有关部门:自己是上帝长子,只因为怜悯中华大地到处都是金狄之教(指佛教),因此恳求上帝父亲,愿意下凡为百姓之主,令天下归于正道。于是,道箓院请示了上帝之后,正式册封我们的徽宗皇帝为“教主道君皇帝”。 教主道君皇帝曾经亲自参加褚慧仙卿林灵素大师的讲经会。当时,在皇帝的倡导下,全国的道士都有官职级别,按资格享受工资俸禄和福利待遇,致使人们趋之若鹜。为扩大影响,每次讲经大会都设有大斋饭,就是一顿相当不错的饭局,而且听经者可以得到三百文钱的施舍。结果,很多贫民买块青布,打扮成道士模样前来听讲。据说,每次讲经大会的花费都要高达相当于今天的百万元人民币左右。 而林灵素林大师的讲经格外好听。史书记载说,林大师讲经,虽然没有什么殊绝之处,但时时杂以滑稽,语言生动而智慧,搞得听众一惊一乍亦喜亦悲,不时地爆发出哄堂大笑,气氛特别热闹而且热烈。事实上,生活在今天的中国人,特别是听过各类大师传法的中国人,对此应该并不陌生。而教主道君皇帝每逢此种时刻,也乐不可支,“莫有君臣之礼”。恍惚之间,皇帝可能已经真的把自己当成了玉皇大帝的大儿子。 在此期间,道家的修行、典礼、仪式、经典与生活方式,成了我们帝国国家元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皇帝相当自觉地以此要求自己,陶醉而且乐此不疲。于是,在此期间,中国道教的势力远远压倒佛教,达到了自己发展的顶峰。为此,道家弟子们,实在是应该感谢这位教主皇帝。 据说,当时仅林灵素一人,就有弟子两万多人,锦衣玉食地在京城内外招摇。他的势焰极盛,甚至被人们称为“道家两府”,意思是此人的权势已经可以和宰相并列了。 正是在这样的时刻,褚慧仙卿林灵素林大师的一番做作,导致了徽宗皇帝对于元祐党人案和上书言事获罪者们的重新思考。 史书记载说,有一天,皇帝在太清楼设宴,林灵素侍宴。恰巧太清楼下就有一块元祐党人碑。林灵素走到碑前,纳头便拜。皇帝大为讶异,问他何以如此?大师庄容回答道:“这块碑上的名字大都是天上的星宿,臣大模大样地不稽首致礼,今后回到天上大家如何相处?”而且,据说这位牛鼻子老道还随即吟诗一首。诗曰:
苏黄不作文章客,童蔡翻为社稷臣。 三十年来无定论,不知奸党是何人?人们找不到这位林灵素与苏东坡、黄庭坚这些人有什么瓜葛、渊源的证据。道士忽然为那些倒霉蛋儿说话,由不得徽宗不信。这可能是促使宋徽宗对元祐党人的态度明显好转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此前后,还有一位道士,也曾经以类似的方式,使皇帝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压力。据说,有一次皇帝巡视一座道观。观中的道士在皇帝面前,向上帝伏地拜章,过了很久才起来。皇帝在诧异中等了相当长时间,于是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位道士回答说:“刚才到上帝办公的地方,正好赶上奎宿在向上帝汇报工作,很久才完,臣只能等他完毕才能上达奏章。”皇帝听了,感叹不已,又问那奎宿是什么人?向上帝汇报了些什么事情?道士回答:“臣离得远,听不清,对于他们谈的事情不得而知。不过那位奎宿臣倒是看清了,就是以前的端明殿学士苏轼苏东坡。”据说,徽宗皇帝一听之下,大为改容。随后,对元祐奸党一案的态度发生了许多明显的变化。 平心而论,这种变化特别令人心惊胆战。想想看,作为一位国家元首,在我们的皇帝身上,时不时地就会以此种方式,发生着治国方略的变化,这实在很难让人对这个国家的前途产生什么乐观的想象。 而在此时此刻,艺术家宋徽宗的想象则已经插上了道教的翅膀,正在现实生活中的此岸世界上空,尽情地翱翔。 应该说,道家的思想观念与皇家的思想观念是最为默契的,因为两者的追求高度一致。对于道家人士来说,此岸也就是今生今世的快乐追求是最重要的——健康长寿,长生不老,修炼成仙,白日飞升等等。如果今生今世就能够修炼成仙的话,也就意味着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来生来世的问题。与此种聪明做法比较起来,苦巴巴地修炼来世的佛家人士,实在是显得特别愚蠢。 一般说来,我们帝国的皇帝多数都很聪明。他们内心深处最焦虑的问题,实际上有两个:一个是坐稳屁股底下的这把龙椅,不要让别人抢了去;第二就是怎么样才能尽可能坐得时间长一点,最好是长生不老地永远坐下去。这两个根本性的焦虑,是我们大多数聪明的皇帝们特别喜欢道家的主要原因。 而且,道家修炼时的美妙也实在不错。比如,对于皇帝这样的男性修炼者来说,健康长寿是可以通过采阴补阳来实现的。采阴补阳的过程,可能是全世界古往今来的男人们,除了生理心理失常者外,全部心神向往的。这个过程要求:采阴的对象,最好是芳龄二八,也就是十六岁左右的处女;她应该皮肤白嫩细腻,气色白里透红,骨骼玲珑细致,头发油光黑亮,五官和谐标致,实际上就是一个标准的美貌处女;而且,数量越多越好。采阴的场所,最好是有山有水,林木葱茏,鸟语花香,配以潺潺流水和恰到好处袅袅不绝如缕的音乐等等。采阴的时间,最好是万物复苏的阳春时节等等。按照伟大的弗洛伊德学说,无须解析,这显然是全世界男人们的梦。 能够把全世界男人统统比下去,从而最有条件实现这个梦的,肯定首推我们帝国的元首——皇帝。 徽宗皇帝实现这个梦想的过程相当浪漫,也相当漫长。在这浪漫而漫长的过程中,宋徽宗从一位好学上进的青年皇帝,一步一步蜕化,最后,终于蜕化成了一位彻底地、昏天黑地地追逐声色犬马的昏庸天子,成了中国历史上数得上的几位败家皇帝之一。 这个过程,是一个理论与实践相互结合、相互促进的过程,相当有趣。 比如: 有一次,当上皇帝不久的宋徽宗,拿出一些玉制的盘碗杯盏来,小心翼翼地问大家:“我打算在国宴上用这些东西,又怕别人觉得太奢华,说三道四。你们认为怎么样?” 蔡京马上回答说:“天子本来就应该享受天下的荣华富贵,区区几件玉器算什么?何况是在国宴上使用,完全合情合理。合乎情理的事情,别人说什么也就不必放在心上。” 这可能会使皇帝的感觉相当舒服。 我们知道,蔡京饱读诗书,而且极有才学。他引经据典的理论阐述,可能是帮助皇帝最后解除顾虑的重要原因: 蔡京援引《易经》,发展出了一个丰、亨、豫、大理论。用今天的语言表述,其核心的意思大致是:在太平时节,君王要有天子的气派,要敢花钱,敢于纵情享乐,不必拘泥于世俗之礼。否则,反倒会易——变化,失去上天的眷顾,变得不吉利起来。 他还援引了《周礼》中的一个说法,叫作“唯王不会”。这里的“会”是会计的会。蔡京告诉皇帝:周礼的意思就是说,自古以来,只要是君王,其花费都是不必计算、不受限制的;陛下过分节俭,苦了自己,就和那些土得掉渣的农民一样了。对于君王来说,这样做是可耻的。 这番理论,实在是太善解人意了,已经不能用一般的“卑鄙”、“无耻”来形容。 按照儒家传统理论,逢君之恶,乃标准的奸佞之徒。 不幸的是,这套理论被宋徽宗全盘接受,成为皇帝本人、他的宰相和整个徽宗一朝的基本施政纲领。 有一次,蔡京的儿子蔡攸劝告皇帝:“所谓人主,就应该以四海为家,以太平岁月娱乐自己。人生几何,岂可徒自劳苦?” 皇帝深以为然。转过头,在一次宫中的宴会上,对梁师成说:“先皇为天下欢乐,也为天下忧愁。如今四海太平,我才有机会放松一下,游玩游玩啊。” 梁师成回答说:“对呀。圣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说的就是陛下您这种情形呐。” 这一番对话,将现实的享乐和圣人的境界联系在一起,可能令皇帝特别欣慰。 大约与他的艺术气质相关,宋徽宗酷爱稀奇古怪的石头。中国皇家贵族、文人雅士赏玩奇石的历史相当悠久。不过,玩儿得这么大的,徽宗皇帝可能是第一份。按理说,一个皇帝不是喜欢肉林酒池金山银海,而是喜欢赏玩石头,这岂不是臣民的福气?谁知,皇帝的爱好和宰相的逢迎结合后,却生出了一个极其可怕的怪胎。这就是在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在北宋帝国的败亡中起到重要作用的“花石纲”。 崇宁元年,即公元1102年,朝廷在杭州增设造作局,由童贯主持,每天役使工匠数千人,专为皇室制造金玉牙角竹藤织绣等物品。所需物料,全部由民间征敛。 崇宁四年,即公元1105年,是蔡京当上宰相的第三年。这一年,朝廷又在苏州增设应奉局,由蔡京的心腹朱勔主持,专门在江浙一带为皇帝搜罗珍奇物品与奇花异石。结果,发展为灾难性的、遍及全国规模的“花石纲”大劫难。 花石纲的本意指的是运送奇花异石的船。当时,管成批运送的货物叫“纲”。动用大批船只向京都运送花石,每十艘船编为一纲,于是就称之为“花石纲”。据史书记载,起初,这种花石贡品的品种并不多,数量也有限,征集区域只是在东南地区。后来,皇帝对这些贡品大为赞赏,进贡者纷纷加官晋爵,恩宠有加。于是,犹如一道无声的号令,举国为之骚动。 政和年间,安徽灵璧县进贡一块巨石,高、阔均二丈有余,用大船运送到京师汴梁,拆毁了城门才算进得城中,上千人都抬不动这块大家伙。宋徽宗大喜,亲笔御书曰:“卿云万态奇峰”,并加金带一条悬挂其上。 随后,太湖鼋山又采得一石,长四丈有余,宽二丈,玲珑剔透,孔窍天成。又有一树,相传是唐代白居易手栽,故名白公桧。连石带树,预备一股脑献给皇帝。为此,特造大船两艘,花费八千贯钱才送到京师。八千贯钱,大约相当于当时二百户人家的一年生活费。 华亭,就是今天上海松江区的悟空禅师塔前,有一株唐朝古树,人们决定将它晋献皇帝;此树枝干巨大,无法通过桥梁,于是造大船海运,经楚州即今日的江苏淮安到开封。一日风大,树枝与风帆纠结在一起,“舟与人皆没”,一船人全部葬身鱼腹。 公元1123年,也就是宣和五年,在太湖又采得一石,该巨石高六仞,阔需百人合抱。再造巨舰运送京城后,宋徽宗极为喜悦,赏赐搬运船夫每人金碗一只,朱勔的四个奴仆被封官,朱勔本人晋升为“威远军节度使”,那块大石头则被封为侯爵——“盘固侯”。“节度使”曾经相当于军区司令兼一省或数省的行政长官,如今则用来表明同样级别的地位、荣誉与待遇。 为了搜寻出奇制胜的花石,各地官吏如狼似虎,不论高山深谷急流险滩,还是深宅大院草门棚户,只要有一石一木稍堪玩味,便有官吏健卒直入其地,做上皇家记号,这玩意儿就成了御前之物,主人必须妥善保护;稍有不慎,就将被以大不敬的罪名治之。等到发运时,一般都要拆墙毁屋,恭恭敬敬地将这东西请出去,为此倾家荡产者不计其数。在史书中只是记载说,“为此倾家荡产者不计其数”,没有说明为什么会使人倾家荡产。其实很简单:奥妙就在“御用之物”和“大不敬”的罪名上。这种罪名属于“十大恶”之罪,摊上了它是要死人的。这就堂皇正大地为官吏们敲诈勒索铺平了道路。柏杨先生在《中国人史纲》一书中就曾经指出,这种情形很像魏晋南北朝时发生过的事情。当时,后赵皇帝石虎在首都邺城,就是今天的河南临漳,开辟了一个可能是古往今来世界最大的皇家猎场,规定任何人都不许向野兽扔石头,违者一律处死,其罪名叫“犯兽”。于是,这款罪名一下子成了官员们敲诈勒索、发财致富的阳关大道。许多人被指控“犯兽”,从而倾家荡产。这种情形如今通过花石纲又一次再现。 后来,在受花石纲祸害最深的浙江东南一带,发生了方腊起义。起义农民对于落入自己手中的政府官员,采用了极为残忍的处置手段,比如:活埋、刨心挖腹、砍断四肢、乱箭射死、熬成膏油等等。从中国人素来不为己甚的行事品格判断,这种极端不留余地的做法,很有可能从反面证明了他们曾经遭受来自政府官员们蹂躏的残暴程度。就连官修正史《宋史》中,也在指方腊为盗为匪的同时,委婉地指出了官逼民反的隐情。而此种情形,在当时,很有可能已经是民间的一种常态。 花石纲掠夺前后持续了二十多年,形成了一场真正的灾难。史书记载说:在江河湖海惊涛骇浪中,人船皆没者,枉死无算,很难统计。运到京城的石头数以十万计,最贵的一块石头,光是运输的费用就达三十万贯钱,相当于一万户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并且,贡品的品种也变得几乎无所不包:“大率太湖、灵璧、慈溪、武康诸石;二浙花竹、杂木、海错;福建异花、荔枝、龙眼、橄榄;海南椰实;湖湘木竹、文竹;江南诸果;登莱淄沂海错、文石;两广、四川异花奇果。”物产应有尽有,地域涵盖全国,牵连人数和贡品数量的巨大,在中国历史上都相当罕见。 花石纲闹得举国骚然,包括激起相当大面积的民间反抗,徽宗皇帝其实心知肚明,但是他已经不能也不想适可而止了。他深陷在那神仙般的快乐之中不愿也不想自拔,他要不停地向更加快乐的境界前进。 于是,宋徽宗与蔡京君臣一道,创下了一个在中国历史上到此为止相当罕见的记录,那就是修建艮岳。 与政治上轻佻善变相映成趣,徽宗皇帝肯定不会让自己的物质享受刻板乏味,其变化万端同样令人眼花缭乱。事实上,从现有史料判断,蔡京似乎从当上宰相那天起,就一刻不停地怂恿皇帝大兴土木。君臣二人高度默契,高度协调。从崇宁元年起,修完景灵宫以后修元符殿,铸完九鼎之后再建九成宫——九座宫殿安放这九鼎。九成宫华丽壮观,固然很好,但大宴宾客的地方太窄小了。于是起大工程,开始修建延福宫的七宫三十二阁,叠石为山,凿池为海,建了一座令皇帝相当满意的、“不类尘境”的宫殿群。 从现有资料判断,蔡京是一位生活品位极高的人。他喜欢吃鹌鹑羹和蟹黄包子,每吃一次鹌鹑羹,需要杀鹌鹑三百只;请人吃一次饭,仅蟹黄包子一项的花费,是一千三百贯钱,大约相当于五十户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他家里按照专业人员的标准,养着一位小姐,其职责就是专门负责切葱丝。 据说,蔡京最看不上的,就是历朝历代讲究节俭的帝王,每每谈及此处,他都会嗤之以鼻地斥之为“陋”,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土得掉渣儿”的意思。 以这样的品位辅佐皇帝,档次当然只会更高。 或者反过来说,需要这种档次的宰相辅佐的皇帝,品位肯定高得吓人。 终于,曾经令皇帝心满意足,并且专门为此撰写一篇赋、以纪其盛的延福宫,又在皇帝的感觉中显得“陋”了。于是,这一对君臣高度默契,共同精心策划与实现了一个大手笔,向现实的神仙境界迈进了一大步。 这就是艮岳。 艮岳,又叫万岁山,或“寿山”、“寿岳”,是一座人工堆砌的巨大的假山园林。 这座假山园林方圆数十里,坐落于开封城东北,景龙江之南。当初,之所以要把这里垫高,是因为道士告诉皇帝:这里的方位正处在八卦的艮位之上,垫高后,皇家子嗣就会人丁兴旺;如若修建成为林木葱茏的假山,则国运必将亨通昌盛。前面的说法业已得到了证实:自从将此地抬高之后,徽宗皇帝便连连喜得贵子,这使我们的皇帝深信,若在此地建成艮岳,国家的兴旺发达必是指日可待。于是,他开始了长达六年、耗资无可计数、征用民间劳役数十万的大工程。 艮岳,最高峰九十步,约合公制一百五十米左右。山分东西两岭,其间亭台楼阁无数,奇花异石无数,珍禽异兽无数,还有万名左右妙龄美女出没其中。艮岳山峰北部为景龙江,引江水流注山林之间,水声潺潺,如歌如诉。其中,一花一竹一木一石价值千贯甚或万贯者,不计其数。山上几十个山洞里,装满了雄黄与卢甘石:雄黄的作用是辟蛇蝎毒虫,卢甘石则据说可以产生云雾。为了产生更好的云雾缭绕的效果,还命人在油绢囊中注满水,放置于山峦峭壁之上,如此形成高山云雾的效果,名之曰“贡云”。宋徽宗就在这云蒸霞蔚之间,走来走去,寻找着神仙般的浪漫与艺术家的灵感。 当时与后世对于艮岳的记载和评述颇多,给人印象较深的两个评价如下: 其一曰:艮岳之壮丽,“自生民以来,盖未之有”。就是说,打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艮岳乃天字第一份; 其二曰:艮岳之美妙,“真天造地设,神谋鬼化,非人力所能为者”。意思是,这玩意儿简直就不是人所能干的。 艮岳的修建,开始于北宋政和七年,即公元1117年,到宣和四年,也就是公元1122年竣工,前后历时六年,无法统计究竟花了多少钱。 在修建这座皇家园林期间,北方,发生了宋江为首的农民起义,从公元1119年,也就是宣和二年开始,引起朝廷的关注与不安;南方,则在公元1120年,也就是宣和二年,发生了方腊领导的大起义,几个月之内,就将东南地区席卷进去,并有近百万民众群起响应,波及人口大约至少在数百万以上。与此同时,南、北方各地陆续发生了至少十起左右农民暴动,人数少则数千人,多则十数万人。用当时人的话说,离开花团锦簇的京城开封府,十里之外就到处都是民不聊生的悲惨景象。 资料显示,当时,在艮岳和后宫中的少女总数超过了一万人。据说,皇帝每隔五到七天,就必定要和一位处女交和,以便采阴补阳,益寿延年。这支堪称庞大的美女队伍,肯定可以为教主道君皇帝的浪漫生活提供必要的灵感。这些灵感,最后可能结晶成了皇帝那些美仑美奂的书画作品:《宣和书谱》《宣和画谱》和《宣和殿博古图》,使一部中国文化史就此好看了许多。 平心而论,这已经很不错了。中国历史上,曾经无数次地倾整个国家之财力物力人力,只是为了一个皇帝的高兴。这样做了之后,除了一个坏名声和一副臭皮囊之外,什么都没留下的皇帝可是实在太多了。 此时的宋徽宗,除了流连于艮岳之外,据说还在忙于通过皇家专用秘道,流连于京城名妓李师师的闺阁之中。有一种说法认为,在此期间,皇帝赏赐给李师师的钱物,大约至少在十万两白银以上。 三年后,公元1125年,即北宋宣和七年,大金铁骑挥师南下,如入无人之境,直逼京城开封。被掏空了的北宋江山一触即溃。 据说,聪明的李师师在异族骑兵兵临城下之际,将宋徽宗赏赐给她的所有钱财全部捐献给了守城军民。此后,这位美丽女子下落不明,给当代和后世的文人骚客们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想象空间。 另外一种看法则认为,徽宗皇帝与她的浪漫故事,早就引起了具有强烈正义感的士大夫们的愤怒,因此,徽宗皇帝退位,新皇帝即位后的一件重要工作,就是在保家卫国的神圣名义下,义正词严地抄没了这位京城名妓的家产,用来偿还满朝文武们欠下的巨额战败赔款,从此,李师师几乎沦入沿街乞讨的境遇。这种说法在道学家和情感遭遇过重大挫折的男女人士那里,特别容易获得共鸣与支持。 第三种说法,说是李师师的美貌与多才多艺,早已名扬大金国。大金骑士拿下大宋都城后,其统帅指名索要这位美妇人。师师悲痛于百万官绅齐下跪,全无一人是男儿的现实,坚贞不屈,吞金自杀。 可以想见,不论哪一种说法,都给帝国满腹才学的文人们,留出了施展才华的足够大的天地。 让人感到特别奇怪的是,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凡是闯进这个天地里,试图在此展开想象和文采的人们,无一例外地堕入了俗不可耐的深渊之中。 同年,八十岁的蔡京退休,离开了宰相职位;当年年底,宋徽宗发布罪己诏,罢各地花石纲及各应奉局、造作局,并将帝位禅让给儿子赵桓,即北宋皇朝的第九位、也是最后一位皇帝——宋钦宗。 此时,有两组统计数字,颇能说明徽宗皇帝二十五年浪漫生活的代价: 当年,公元1102年,蔡京刚刚登上相位时,曾经向皇帝进言:“如今国库里的积蓄有五千多万,足够用来体面、快乐地生活了。” 如今,公元1126年,打到家门口的金兵,提出的议和撤兵条件是:宋朝廷必须交纳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牛马骡驴一万头、丝绢绸缎各百万匹。除了这些天文数字的勒索之外,还要割让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以宰相、亲王为质等等。我们的皇帝全部接受了这些条件。 为了凑齐这些款项,在将皇宫、国库中的所有金银财货、天子衣服、车马、宗庙祭祀用具、六宫官府器皿等等全部折价变卖成银钱,共得黄金三十万两、白银八百万两。不得已,皇帝下令在整个京城实行第二次征集。此次搜刮进行得极其彻底。当时的命令是:凡在京官吏、军民人等,必须在限期内将金银送往官府,逾期不交者,斩首。允许奴婢等告发,悬以奖赏。并且娼优如李师师等、罪臣如蔡京等的家财及亲属的财产一律没收,用来填充空缺。我们完全可以想见,大宋官吏是如何如狼似虎地进行敲剥的。这一次,“得金二十余万两,银四百余万两,而民间藏蓄为之一空”。 即便如此,距离金兵勒索的数字,还有巨大的缺口。多亏孤军深入的大金骑兵自己退走,才解决了这个难题。 第二年,北宋靖康元年,即公元1126年底,金兵第二次攻打开封。宋钦宗下令,“毁艮岳为炮石”,于是,百姓一拥而入艮岳之中,争持锤斧击之。他们毁拆屋宇、砍伐树木充当薪柴与兵器;将数千只珍禽异兽悉数投入汴水之中,任其所之;把鹿苑中的梅花鹿全部杀死以充军粮;而艮岳之中收藏的碑帖书籍则全部弃诸沟渠。建成刚刚三年的艮岳就此毁于一旦,从而标志了徽宗皇帝浪漫生活的彻底终结。 据说,宋徽宗被俘之后,听说金人把首都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地狱,并且掠走了他的全部后宫妃嫔和赵构之外的所有儿女时,神色不动,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当听说京城、皇宫中的金银珠宝被洗劫一空时,也无动于衷;而当听到金兵将皇城里的书画全部掠走时,他喟然长叹,神色惨然,表情相当痛苦。 这座美轮美奂的人间仙境的毁灭,仿佛是个象征,特别意味深长地隐喻着花团锦簇的北宋帝国,比后来圆明园之于大清帝国的意义更多几分悲怆。 同一年,宋钦宗下令将时人所称的“六贼”,也就是以蔡京为首的六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分别给予了罢官、流放、赐死、杀头、抄家等处分。他们是:蔡京、童贯、王黼、朱勔、梁师成、李彦;这里面还没有包括那位凭着花拳绣腿,愣把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逼上梁山的高俅,没有包括蔡京的儿子——想要杀掉自己弟弟、逼走自己父亲的蔡攸,还有杨戬、张邦昌、李邦彦等等。认真考察起来,衮衮诸公如上述人等,的确劣迹斑斑,无怪乎当时和后代的人们异口同声地认定了他们是奸臣。 事实上,这已经构成了北宋末年徽宗皇帝一朝另外一个中国历史上罕见的景观——如此大批量同时涌现出来的奸臣队伍。这些人全部都势焰熏天,全部都权重位高,全部都深得皇帝宠爱。他们彼此间又团结又斗争,最后,差不多全部都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非同一般的鼎鼎大名。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倘不是至情至性之人,断然写不出如此壮怀激烈之词。而纵观岳飞一生为人行事,又与这首词惊人地吻合。因此,尽管学术界对这首词是否为岳飞所作尚有争议,学术界之外的人们却大多不由分说地愿意相信这首词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公元1127年,也就是建炎元年,赵构称帝不久,岳飞前去投效。当时,岳飞二十四岁,只是一个低级军官,相当于如今的营连长之类。他满怀热情地给皇帝写了一封信,指名道姓地建议这位时年二十一岁的皇帝,不要受黄潜善、汪伯彦之流的影响,要锐意恢复,不辜负中原人民的希望,等等。这里提到的两个人,正是刚刚帮助赵构当上皇帝的两位宰相。若干年后,在二十四史的《宋史》中,这两位宰相都被列进了奸臣的行列。不过在当时,他们还算宽大,没有灭掉岳飞,只是下令把这个年轻人遣送回老家。 岳飞很郁闷。他转了一圈,又去投奔河北招讨使张所。这一次,张所相当欣赏他,让他以中军统领的名义,隶属王彦领导,渡河抗金。 这位王彦很有可能是建炎初年最了不起的将领。此人素有名将之称,并且也确有名将之实。他在金国骑兵围攻首都汴京之际,慨然弃家从戎,奔赴战场。河北招讨使张所“异其才”,就是惊异于他的才华,委任他为都统制,担任当时的前敌总指挥。他出手不凡,率领岳飞等十一员将领和七千士兵,屡破大敌,威震当时。致使金兵把他们当成了宋军主力部队,调动大军前来对决。当时,金兵重金悬赏要王彦的脑袋,搞得他很难受,连晚上睡觉都要一夜换好几个地方。他的部下们了解了这种情形后,相率在脸颊刺上了“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个大字,表示愿意不留退路地追随他,决无异心。这就是当时极其有名的八字军的来历。没有多久,中原地区各义军首领纷纷归附,一时间,八字军达十余万人众,绵延数百里,“皆受王彦约束”。为此,王彦成为金兵的心头大患。金军专门召开军事会议,准备集大兵攻打王彦的营垒。结果,一位剽悍的金兵首领居然跪在地上哭泣着说:“王都统的营垒坚如铁石,实在是不太好办。” 遗憾的是,岳飞与这位王彦对不上眼,二人发生冲突。而且一气之下,岳飞拂袖而去。按照大宋军法,凡部属擅自离开主将,均以逃兵论处,罪当斩首。岳飞不可能不知道这条军律。但是宁愿顶着如此重大的罪名离去,很有可能是这两个人同性相斥、实在是互不相容的结果。 他们都自视甚高,个性都很倔强,军事才华不相上下,同样是坚定的主战抗金派,两个人对当朝的两位宰相黄潜善汪伯彦同样不以为然,同样当面言辞激愤地忤逆过两位宰相。王彦领导八字军抗金,威震河朔,并屡屡冒犯当朝权贵,于是,很早就犯了忌讳,被剥夺兵权转成文职官员,成为治理一方的地方大吏。当时的舆论相当为他不平和惋惜。但是王彦却由于事亲以孝、居官清廉兼才干出众而很快在文官的职位上也享有了很高的声望。就这样,他们本来应该是相当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的同志和战友。结果,极其可惜地却反目成仇。我们只能用一句俗不可耐的成语来形容,就是一山难容二虎。而且,二人之间的嫌恶如此之深,以至于七八年以后,岳飞成为方面大军统帅,驻屯在襄阳;王彦也成为声名卓著的文职大吏,被委派为知襄阳府、京西南路安抚使。这时,已经年届知命的王彦,宁肯辞职,也不愿和岳飞同处一地共事。这真的令人十分惋惜。 就这样,岳飞离开王彦的八字军,辗转来到京城开封。结果,在开封街头,真的被人认出,当作逃兵给抓了起来。就在即将被砍头的危急时刻,岳飞碰上了当时京城的最高负责人——开封府尹兼东京留守宗泽,这个职位大致相当于首都的市长兼军管会主任。这位令人尊敬的老人一眼看出这个小伙子不是凡俗之辈,喝令刀下留人。交谈之下,宗泽认定这是个有出息的年轻人,将他收留在自己帐下。当时,正值金兵来犯。宗泽令岳飞率五百名士兵出战。岳飞勇猛善战,以少胜多,大捷而返。从此深得老人的喜爱,被破格提拔为正七品的东京留守司统制,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团级干部。岳飞一战成名,就此进入人们的视野。 宗泽当时年届七十,威望极高,连金兵都很敬畏,每每提到他时,必定称呼他为“宗爷爷”。老人家爱人以德,正确地指出,岳飞虽然具备了不亚于任何古代良将的优秀资质,但自恃勇力武艺过人,太喜欢野战,忽略行军布阵,缺乏兵法造诣。因此,倾己所学,教授岳飞阵图兵法,为他成为一代名将打下基础。 不久,宗泽老人在忧愤之中去世。临死时连呼三声“过河!过河!过河!”意思是,打过黄河,收复失地。可惜,这个愿望历南宋一百五十二年都没能实现。 接手宗泽职位,成为岳飞顶头上司的是杜充。此人特别地残暴,特别喜欢以微小的过失杀人立威。谁知,在赵构眼中,居然认为这一点表明此人果决有为,拥有大才。于是,连连委以重任。最后,拜他为宰相,将十余万大军交给他,令其负责南宋长江防线中最紧要的建康一线的防守。建炎三年六月,金兵大举,直下江南。在杜充的指挥下,宋军长江防线全线崩溃。赵构君臣被追杀得在茫茫大海上奔逃飘荡了四个多月。而杜充也成了南宋第一位叛国投敌的宰相。现在,这位宰相终于有机会用自己的无耻,来证实赵构皇帝的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了。 直到这时,岳飞终于获得了一个独当一面、施展才华的机会。他收拢溃散的兵马,带领他们转战于宜兴、常州一带。黄天荡一战,是韩世忠创下的虽败犹荣的辉煌战例。倘若不是几个小汉奸见利忘义,这一仗很有可能会使后来的历史重新写过。令人回肠荡气的巾帼英雄梁红玉“击鼓战金山”的故事,讲的就是这次战役。岳飞配合韩世忠,设伏于牛头山,也参与了是次大战。这一年,岳飞二十六岁。 建炎四年,即公元1130年春天,金兵北撤。他们错过了消灭南宋政权的最佳时机,从此再也没能渡过长江。南宋帝国利用这宝贵的喘息机会,下力气平息疆域内几股叛乱、割据巨患,稳定政权,渡过了风雨飘摇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在张俊的推荐、重用下,岳飞在一连串恶仗、硬仗中,以少胜多,连战连捷,迅速脱颖而出,成为整个帝国最为耀眼的一颗将星。1133年秋天,皇帝赵构将他召到首都,亲自书写“精忠岳飞”四个大字,制成锦旗赏赐给他。同时,要在京城为他建造府第。岳飞辞谢说:“敌未灭,何以家为?” ——大敌未灭,要家干什么?这情形,很像汉代名将霍去病的故事——“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为此,皇帝赵构相当喜悦,很亲切地征求岳飞的意见:“你觉得天下什么时候可以太平?”岳飞回答道:“文臣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就可以天下太平。”据说,赵构很吃惊,没有想到一介武夫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不久,刚过三十而立之年的岳飞便被授清远军节度使,封武昌县开国子,成为整个长江中游的最高军事指挥官。 节度使,是北周到隋朝时期开始设置的官职,唐朝沿袭下来,是镇守地方的最高官职,常常总揽一个大地区内的军政、民政与财政,辖二、三州到十数州不等,所辖区域内的各州刺史均为其下属。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之后,变成一种针对将相与皇室成员的荣誉和待遇,受封者并不赴任,或者赴任后没有实权。“武昌县开国子”则是一个贵族称号,子爵是五等贵族封号中的第四等,低于侯爵,一般用来封赏那些立有出色军功的军人和皇室成员。这个称号表明,岳飞一家从此进入了帝国的贵族行列。事实上,到此时,已经开始有人称呼岳飞为“岳侯”或“侯爷”了,这可能是当时一种略带恭维性质的叫法,和今天我们称呼副首长时常常略去那个“副”字的作用一样。 公元1137年,即绍兴七年二月,岳飞奉命进京述职。在此之前,曾经发生了一件对赵构影响不小的事情:稍早一点,正月里,皇帝两年前派到金国去的一位使者返回,带来了发自金国最高决策层的信件通知:赵构被掠到金国的父亲宋徽宗,已经在两年前即1135年去世;宁德皇后则是在九年前即1128年,就已经去世。得此凶问,赵构“号恸擗踊”,捶胸顿足号啕痛哭,连续几天不吃不喝,表现得相当悲痛。平心而论,金国的做法的确挺野蛮,即便是敌对双方,也不必在亲生父子的骨肉之情上如此不通人性。这常常可能激起人们的同仇敌忾。事实上,先皇帝惨死异乡,怎么说也是这个国家的奇耻大辱。 这件事情很有可能给赵构的刺激很深。于是,他召岳飞进京,除多次讨论北伐中原恢复故土的各种可能外,还为岳飞加官晋爵,在职权上做出了一系列安排。 就在这一次,赵构对岳飞褒奖有加,授予了岳飞太尉的头衔。太尉是个很古老的官衔,大约自秦汉时期开始设置,为全国的军政首脑,与丞相、御史大夫并称三公,地位尊崇,权力很大。汉武帝时改称大司马。东汉时与司徒、司空并称三公。从此以后历朝历代大多都曾设置,但渐渐虚化,变成荣誉性的加官,没有实际权力。从宋徽宗的时代起,太尉并不是实职官衔,却是军人官职级别中的最高一级,“同二府之列”,“崇以辅臣之礼”。就是说,官拜太尉,就已经可以享受与宰相同样崇高的待遇了。同时,赵构将岳飞的实职晋升为宣抚使兼营田大使,成为仅次于宰相,与执政同级,与韩世忠、张俊平行的大将。这一年,岳飞还不满三十五岁。 随后,赵构前往建康府,命岳飞扈从。三月初到达丹阳县,韩世忠率亲兵朝见。四日,赵构在镇江府单独召见岳飞。九日到达建康府后,赵构又一次单独召见岳飞,而且是在皇帝的“寝阁”就是卧室里召见的。皇帝对岳飞说:“光复国土,中兴大宋这项事业,我就托付给你了。从今以后,除了韩世忠、张俊之外,其余的军队都交给你节制。”古代汉语中,“节制”一词带有约束、指挥、管辖的意义,相当于今天归岳飞领导的意思。这相当不寻常,其意味深长之处在于:这个作法与宋朝的帝国传统相去甚远。与皇帝素无渊源的岳飞,得到了皇帝的高度信任。大宋开国一百七十多年,对军人深切忌讳与防范,还没有哪一个将领得到过这样的信任与权力。这道命令一下,岳飞就将是全国大部分军队的实际统帅。以岳飞所表现出来的军事才能,统领这样一支称得上强大的军队,大举北伐,其成功的可能性并非没有。如果真的能够这样,很可能将深刻地改写中国历史;赵构也将以雄才大略的一代伟大君主的形象,出现在史册之中。可惜,假设对历史毫无意义。事情毕竟发生了变化,而且变化得一塌糊涂。 从唐朝中期的“安史之乱”开始,各地的节度使们逐渐演变成军阀藩镇,成了一群不受节制的骄兵悍将,叛乱、割据、混战层出不穷,导致大唐帝国的衰微与灭亡。其后的五代十国,是典型的有奶便是娘,有枪就是草头王的时代。弱肉强食是为时代规则。在这个规则之下,兵连祸结,上演了不少“兵骄则逐帅,帅强则叛上”的悲喜剧,成为一个个短命帝国。宋太祖赵匡胤以此黄袍加身夺得帝位之后,为了避免重蹈覆辙,立即执行了罢功臣、释兵权、制将帅、立兵制等一整套政策,从而形成有宋一朝根深蒂固的帝国传统。 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如今已经演变成为中国人政治智慧的一部分。解除节度使的行政权、财权与兵权,使之成为一种崇高的荣誉和待遇,是赵匡胤一项意义深远的设计。为了从体制上限制军人武夫有可能造成的危害,使兵权完全集中到皇帝手中,宋朝开国之初就确立了枢密院——三衙——皇帝的统兵体制。 枢密院与中书省“对持文武二柄”,就是说,枢密院是全国主管军政事务的最高机关,中书省是主管全国行政事务的最高机关,并称东西二府。其长官有枢密使、副使、签书枢密院事和同签书枢密院事。大约相当于今天的首长、副手、助理等等。有时以知枢密院事代替枢密使和副使。枢密院的职责是掌管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出纳密命,以及侍卫诸班直、内外禁兵的招募、阅视、迁补、屯戍、赏罚等等。尚书省设有一个兵部,在理论上讲,兵部的权力很大,差不多相当于国防部的样子,掌管兵卫、仪仗、卤簿、武举、民兵、厢军、土军、蕃军、舆马、器械等等。但实际上,宋代的兵部形同虚设,顶多是个文书转移上通下达的文牍机关而已,大权掌握在枢密院。 三衙的全称是殿前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和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其职能是“掌殿前诸班直及步骑诸指挥之名籍,凡统制、训练、番卫、戍守、迁补、赏罚,皆总其政令”。实际上,是负责管理全国军队。 而全国军队中各部队的统兵首长,并不是由固定的将领担任,而是由皇帝临时委派,称“率臣”。率臣无定制,品级高低不同,管辖地区大小不同,所辖兵力的多少也不同。通常情况下,是有事时委派率臣,事毕后率臣则要离开部队,交出兵权。 对于完全不懂军事的人,想必也能看出,这套纵横交错的指挥系统和统辖体制,事实上是把兵权一分为三:枢密院有调兵权,没有管辖权;三衙有管辖权,没有调兵权;最后,对部队有实际指挥权的统兵官由皇帝临时任命。于是,实现了“发兵之权”、“握兵之重”与“统兵之威”的彻底分离。在这种体制之下,如果还有哪位将军想要不听招呼拥兵自重的话,他所需要克服的困难就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与此相映成趣的,是大宋帝国执行得相当彻底的重文轻武、偃武修文基本国策。直到岳飞生活的时代,重文轻武早就已经成为帝国社会生活的一个风尚,从欧阳修、苏东坡、辛弃疾、陆游、李清照这些名字里,我们完全可以感受到这种时尚的魅力。可以说,宋朝经济文化的辉煌灿烂,丝毫不逊色于汉唐明清任何一个伟大帝国,甚至可能还要更好。 仔细观察赵匡胤开创的帝国传统,真是一件饶有趣味的事情。这位纯粹赳赳武夫出身的皇帝,为自己的整个朝代,建立起来一个偃武修文的坚定信念,那就是:必须彻底地防范、裁抑、限制军人武夫们的权势,否则,他们就会骄横跋扈,尾大不掉,为害国家。为此,他的做法称得上是不惜代价。比如,北宋一百七十年间,枢密院长官基本是由文臣担任的。个别武将出掌枢密院,很快就会受到猜疑而去职。最有名的当数宋仁宗朝的一代名将狄青。此人出身行伍,担任执政后,遭到文官普遍的、极力的反对,曾经为此掀起过一场真正的轩然大波。而其中反对最力者,就是今天中国人最崇拜、最敬爱的包拯包公包青天。尽管这位狄青人品正直高尚,几乎是一位无可挑剔的名将。但是不行!武将们耀武扬威为非作歹的时日太久了,给人们留下的恶劣印象太深了。他们必须受到裁抑。他们不但在皇帝面前要俯首帖耳,就是在文臣面前也必须保持恭敬。 于是,宋朝的第三位皇帝宋真宗时,继续贯彻以文制武的方针。“祖宗之法,不以武人为大帅,专制一道。必以文臣为经略,以总制之。武人为总管,领兵马,号将官,受节制,出入战守,唯听指挥。”就是说,全国各部队的第一把手都由文臣出任,武将的出入战守必须在文臣的督率节制之下行事。这一制度立即成为帝国传统与惯例,这就相当令人不安了。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毕竟是要伐谋伐智也要伐勇伐力的。不习战阵的文臣甚至要来指挥一场战役乃至战斗,这就未免有点过分了。 这还不算。大宋帝国的赵家天子沿着真理的道路继续前进,使真理不止走过了一步,而且是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谬误。如宦官督责监军与阵图钳制既是。 宋代宦官监军的陋习,始于宋太宗赵光义。他任用的宦官王继恩,在镇压王小波李顺起义时,胡作非为,陷害先锋官马知节的事迹,已经成为历史上相当丑陋的一桩公案。到童贯封王时,宦官监军达到中国历史上的登峰造极。如前面已经叙述的,我们这里所讲到的一切,几乎都肇始于这位宦官。 阵图钳制则是一种相当令人无法理解的做法,其具体做法是:“图阵形,规庙胜,尽授纪律,遥制便宜,主帅遵行,贵臣督视”。意思是,打仗时,由皇帝和几位大臣,在皇宫中制定好作战阵图和战略战术,前线将领不许更改地遵照执行,宦官在旁监视。于是,领兵将领万分痛苦:战争时期瞬息万变,依从阵图可能有违实际,不从则是违抗上命。即便是彻底的外行,也能看出此做法的愚蠢。这大约是我们翻遍宋代史书,在太祖赵匡胤之后,很少看到宋军打什么漂亮胜仗的重要原因。 宋太祖赵匡胤文韬武略,与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齐名,开创了大宋基业。他手下有一位很厉害的将领,名叫曹彬。此人在太祖手下,从来没有打过败仗,立下过许多极为显赫的战功。深受信任与器重。当代学者考证,认为这位曹彬是曹雪芹的嫡系先祖。到太宗赵光义时,应用这套战法节制武将,结果,同样还是这位曹彬,便被打得七荤八素,差点把命都丢在战场上。 但是,不管怎样,这套东西好坏杂糅,形成了我们大宋帝国深入人心坚不可摧的帝国传统。其最大功效,在于从内部使皇家权威不受侵犯的安全系数最大化。对于帝国与皇家来说,这就足够了。与此比较起来,其他的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没有人意识到,这样一来,这个曾经强大的帝国就变得不再强大了;在外部的打击面前,已经不堪一击。 为了增强军队的战斗力,宋朝甚至规定:军队中的士兵,身高体重者比个矮体轻者吃的军粮、拿的军饷要多,意思是鼓励身高力壮的人当兵,以提高士兵的身体素质。我们能够想象:在上述帝国传统之下,如果仅仅因为士兵身强力壮,军队就能够不“积弱”,倒实在是不可思议了。 就这样,到公元1127年,金国骑兵打击宋朝军队时,确实可以使用“摧枯拉朽”这个词来形容。事实上,这一时期前后,宋朝的正规军已经土崩瓦解。中兴四将所领导的四支大军加上吴玠率领的川陕部队,是在后来近十年的抗金战争中逐步发展起来的。这十年,整个是一个大动荡、大分化、大重组的十年。南宋政权在生死线上苦苦支撑,没有必要没有能力也没有可能实行以文制武这一套。一切都在适应战争的需要而自然成长。于是,这五员大将对他们所领导的军队,也自然而然地具有了极大的权威。因此,民间自发地称呼韩世忠部队为“韩家军”、张俊部队为“张家军”、刘光世部队为“刘家军”、岳飞部队为“岳家军”、吴玠部队为“吴家军”。 公元1135年,即绍兴五年,几经变化后,南宋军队形成了以这五支部队为核心的行营护军建制: 韩世忠部为行营前护军,兵力八万人,以淮东楚州就是今天的江苏淮安为大本营; 张俊部为行营中护军,兵力八万人,以建康即今日南京为大本营; 刘光世部为行营左护军,兵力五万二千人,先后以池州即今日安徽贵池和庐州即合肥为大本营; 岳飞部为行营后护军,兵力十万人,以鄂州即今日武昌为大本营; 吴玠部为行营右护军,兵力七万人,以兴州即今日陕西略阳仙人关为大本营。 如今,按照皇帝赵构的内定安排,岳飞接管刘光世的行营左护军,同时节制吴玠的行营右护军,让他统帅全国五分之三左右的兵力,在淮西、川陕、荆襄三个主要正面战场上,对金兵形成全面反攻的战略态势。这无疑是一个相当具有战略眼光和魄力的安排。其激动人心之处自不待言。岳飞感奋不已。如果这一切顺利实现,这位青年将军与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青年皇帝,君臣二人的人生事业将可能达到一个令人目眩的光辉顶峰。 于是,公元1137年,就是南宋绍兴七年三月十一日,即皇帝在寝阁亲切召见的两天之后,岳飞给皇帝上了一份奏疏。可以看出,岳飞写这份奏疏时感情相当激荡,以至于八百年之后读起来,仍然会令人感慨,叹息造化弄人之残酷。 岳飞写道: “臣伏自国家变故以来,起于白屋,实怀捐躯报国、雪复雠耻之心。陛下录臣微劳,擢自布衣,曾未十年,官至太尉,品秩比三公,恩数视二府,又增重使名,宣抚诸路。臣一介贱微,崇荣超躐,有逾涯分;今者又蒙益臣军马,使济恢图,万一得便可入,则提兵直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号召五路叛将,则刘豫必舍汴都,而走河北,京畿、陕右可以尽复。至于京东诸郡,陛下付之韩世忠、张俊,亦可便下。” 从后来岳飞取得一连串大捷,一再重创金兵主力,一直所向披靡地打到距开封只有四十五里路的朱仙镇来看,岳飞的确不是在这儿说大话。 岳飞最后说: “异时迎还太上皇帝、宁德皇后梓宫,奉邀天眷归国,使宗庙再安,万姓同欢,陛下高枕无北顾之忧,臣之志愿毕矣。然后乞身还田里,此臣夙昔所自许者。” 赵构读了岳飞的奏疏后,当即批示道: “有臣如此,顾复何忧。进止之机,朕不中制。惟敕诸将广布宽恩,无或轻杀,拂朕至意。”意思是说,有这样的臣子,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在收复故土的战斗中,我不会束缚你的手脚。只是你要告诫将军们,不要滥杀无辜,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云云。 这里表现出来的君臣风云际会与默契,相当动人。 至此,岳飞迎来了自己生命中的黄金岁月。 揣度此时岳飞的心情,他的自我感觉肯定非常好。这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对。毕竟,这一切荣誉、地位、权力、威望,都是他在枪林箭雨中真刀真枪打出来的,他完全受之无愧。但是,另一方面,这一切,很有可能也造成了他对皇帝赵构的错觉,使他把适用于普通人之间的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崇高感情与信条,应用到了皇帝身上,这就大错特错、错尽错绝了。 原因很简单,在中国的帝制文化之下,任何将普通人的感情加诸皇帝的行为,都会被视为对皇家权威的冒犯,从而形成对于行为者本人的绝大杀伤力。不管这种感情多么真挚、多么可贵。从历史记载上判断,岳飞很有可能为了报答皇帝的知遇之恩,就是犯了这种错误,而且错得至矣尽矣! 大约就在这段时间里,有一天,岳飞与皇帝赵构谈话。君臣二人十分投机。可能是谈得兴起,岳飞突然相当莽撞地提出,希望皇帝早日解决皇位继承人的问题。此言一出,谈话的气氛立即急转直下。尽管当时正值岳飞的声望如日中天、最受信任最受宠爱之际,赵构仍然丝毫也不假以辞色地呵斥道:“你虽然出于忠心,但是,手握重兵在外,这种事情不是你所应当干预的。”岳飞的脸色当时就变了,十分尴尬。他退出去后,皇帝立刻接见了岳飞的参谋官薛弼,赵构对他讲了这件事情,并关照这位参谋长说:“看样子岳飞不太高兴,你可以去开导开导他。” 几年前,在金兵的追杀下,赵构由于惊怖导致阳痿,并丧失了生殖能力;如今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医治。他刚刚三十出头,毕竟还存着很大的希望。前些时候,他又遭遇了一个更加惨痛的事件:唯一的儿子,因为宫女不小心踢翻一个铜鼎,而被惊吓抽搐致死。这两件最深的隐痛,如今被岳飞的一句话都给钩了起来,其心情之灰恶恼怒可以想见。 问题的严重还不仅仅在于岳飞哪壶不开提哪壶。最要命的是,岳飞触犯了皇家最大的忌讳:手握重兵的武将对皇位继承感兴趣。我们知道,皇权继承问题,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个绝对核心的敏感问题,为此所导致的皇家骨肉相残比比皆是,为此形成臣僚或飞黄腾达或家破人亡的故事也史不绝书。人们历来特别容易把这个问题和那些手握重权、重兵的文臣武将们的政治野心联系起来。 谁知,后来,岳飞在一封密奏中,又一次谈到这个问题,希望皇帝尽快确定过继皇子的继承名分。这就表明他并不是谈得高兴一时口滑所致。事实上,这件事情确实是岳飞的一块心病。当时,金国人扣住宋徽宗宋钦宗不放,有着相当重要的政治原因。赵构称帝以后,金人就曾经考虑将宋徽宗放回去,用以削弱赵构的影响。后来一直存在着一种可能,就是金人以武力扶植一个宋钦宗嫡系的傀儡皇帝,这位傀儡皇帝具有赵宋帝国先天的大宗正统地位,将使南宋政权相当难堪、被动,甚至对其存在的合法性都可能形成挑战。当时,部分地为了对抗这种可能,赵构从太祖赵匡胤一系挑选了两位皇室子孙,过继到自己名下,但还没有确定究竟由哪一位继承皇位。岳飞的提议,从抗金斗争的现实出发,显然是好意。而且是那种忠心耿耿地把皇帝当成自己人、不见外的那种好意。但是,这种好意是否能被皇帝愉快地接受,却大成疑问。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认为:住在茅棚里的人和住在皇宫里的人,想的不可能一样。诚哉斯言。赵构对岳飞的呵斥明白地说明了这一点。 随后,就发生了对岳飞命运产生重大影响的“淮西事变”。 刘光世是南宋初年的“中兴四将”之一。此人出身于名将之后。他的父亲是战死沙场的著名将领。到绍兴年间,南宋政权稳定下来之后,这位将军厌倦了刀头舔血的戎马生涯,陶醉于酒色之中,对于什么光复国土抵御外侮之类毫无兴趣。于是,他统帅的五万大军便成了“军律不整”的骄兵悍将。打起仗来不行,欺侮百姓、骚扰地方很凶。因此,朝野上下颇有烦言。听到风声之后,正中这位仁兄下怀。他倒是不贪恋权位,马上上书,称自己身体不好,希望能安排一个闲职。赵构赏赐给他了一些珍宝古玩,刘光世大喜,津津有味地把玩到了后半夜四更时分,就是赏玩了一夜,天都快亮了。这种表现,令皇帝相当满意。在中国,这种人政治上的安全系数一般都会很高,而且生活幸福。赵构的此次安排,主要就是让岳飞接管他的部队。 皇帝为了岳飞能够顺利接收刘光世的部队,专门为岳飞写了一道下达给刘光世及其主要将领的手诏。手诏中要求这些人,听从岳飞的号令,就像皇帝亲自在场下令一样;如果有人胆敢违反,“邦有常宪”,就是依法严惩不贷的意思。 谁知,皇帝的这个安排,遭到了时任宰相张浚和刚刚出任枢密使的秦桧的反对。而且,反对的理由极其强有力,那就是我们已经十分熟悉的大宋防范与裁抑武将的帝国传统和祖宗家法。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年里,已经有不少文臣陆续谈到了应该防止武将坐大的问题。但是,战争的需要,使南宋君臣很明白,他们不可能一边限制和得罪这些将军,告诉这些正在出生入死的人们:你们是靠不住的,是一些潜在的坏蛋;一边要求他们奋力保卫自己的家国。因此,尽管皇帝和他重要的文臣们为此相当焦虑,但是,他们不能也不敢在这么敏感的问题上轻举妄动。 如今,活着还是死去似乎已经不成问题了,那么,君臣议论过不止一次的恢复以文制武政策,就理所当然地提上议事日程了。张浚与秦桧认为,委托岳飞统领大军北伐,可能是在生身父亲宋徽宗去世噩耗的刺激下,皇帝短暂地发生心智失常所致。因此,作为臣子有责任提醒皇帝,这是违背帝国传统与祖宗家法的。于是,宰相张浚忠告皇帝:让一员武将掌握过大的兵权,一旦此人功盖天下,威震人主,便悔之莫及了。所谓末大必折,尾大不掉,此之谓也。 赵构听了张浚和秦桧关于“以合兵为疑”的陈述后,深以为然,当即给岳飞另外写了一份手诏,告诉他:合军一事,“颇有曲折”,委婉地取消了成命。然后,让张浚想办法处理善后。 翻阅当时与后代的史书,对这位张浚的评价都不算低。在像我们这种普通中国人一般会肃然面对的“二十四史”《宋史》中,甚至将这位南宋初年的宰相,与诸葛亮作过一番比较,认为他对王事的忠诚,很像这位极受中国人敬爱的诸葛孔明。 史书记载,张浚出身儒臣,为人豪爽有大志。他是唐朝宰相张九龄的弟弟张九皋的嫡系后代。四岁失怙,但“行直视端”,从来不说假话,认识他的人都认为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南宋朝廷被迫迁到东南之后,上下一度混乱不堪,曾经发生过韩世忠的部下把一位谏臣逼到水里淹死的恶性事件。张浚坚决要求将手握军队、立有拥立大功的韩世忠撤职查办,结果真的把韩世忠观察使的职务给罢免了。史书说:从此“上下始知有国法在”。建炎三年护卫亲军兵变时,正是这位张浚居中调度,使韩世忠、张俊协调起来,方才平息叛乱,由此大功,得到了赵构的信任与重用。赵构回忆说:兵变发生后,自己被隔绝在宫中。有一天正在吃粥羹,忽然听说张浚就要被贬到湖南郴州去了,大吃一惊之下,把一碗粥都打翻在手上了。当时想,完了,张浚要是被贬走,还有谁能平息得了这场叛乱呢?据说,叛乱平息后,赵构曾经极为亲热地将张浚引入内殿,对他说:皇太后知道你忠义非常,想要见见你。随后,解下自己佩带的玉带赐给张浚,并且当时就要拜张浚为宰相,张浚以自己是后生晚辈,资历不够而推辞了。 张浚做的事情里,可圈可点的确实不少。平息护卫亲军兵变时,他把韩世忠、张俊手下的军官们召集起来,厉声对他们说:叛贼悬重赏,要我这颗脑袋。你们要是觉得我该杀,就取了这颗头去领赏;不然,就跟着我去杀贼,任何人胆敢退缩,我都将严惩不贷。结果,众人感愤,都愿服从他的领导,拼死杀贼。有一天深夜,一个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在戒备森严的张浚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说:这是重金悬赏要您脑袋的文书。张浚说:既然如此,你干吗不拿了走呢?这个人回答说:我虽然是个粗人,却也知道好坏,怎么会为贼所用?我来只是想提醒您,我走后,恐怕还会有人来,而您的安全警卫是有漏洞的。说完,此人飞身上房,飘然而去。张浚也很绝,他马上杀掉一个人,对外放风,将被杀者说成是捉到的刺客,用来吓阻后来者。 建炎年间,一个叫薛庆的江洋巨盗,在江淮地区啸聚数万之众。当时,张浚担任枢密使,害怕这股势力蔓延开来不可收拾,于是,自己一个人径直来到薛庆的巢穴,居然凭三寸不烂之舌和凛然正气,使这位薛庆“感服下拜”,愿意为朝廷效力,对抗金兵。此时,朝中盛传张浚已经被盗贼扣押了。不久,张浚安然返回,令赵构惊叹不已。 据说,作为坚定的主战派领袖,张浚在当时享有极其崇高的威望。绍兴初年,由于在川陕地区主持工作时的一些做法引起非议,张浚曾经被罢免枢密使职务,贬到福州居住。到绍兴四年时,金国元帅兀术率领十万大军打到扬州,下战书,约宋军决战。此时,赵构紧急将张浚召回,官复枢密使。结果,韩世忠接到兀术的战书后,派人去见兀术应战,并且告诉这位金兵统帅,张浚已经来到镇江。兀术不信,说:张枢密不是被贬到岭南去了吗?怎么可能到了镇江!韩世忠派去的人拿出张浚所下的文书给兀术看。据说,兀术的反应是“色变,夕遁。”就是说,这位金兵统帅当时脸色就变了,连夜撤兵走掉。 到绍兴六年,张浚已经担任右宰相、兼知枢密院事,都督各路军马。这一年,金国扶持下的傀儡伪齐军南侵。当时,金兵不肯配合这次军事行动,于是,伪齐军号称七十万之众,化装成金兵大举南下。南宋朝廷吓坏了,纷纷准备退保长江。张浚坚决主张顶住了打。他说服赵构后,星夜急驰到采石,严令正在后撤的刘光世部:“若有一人渡江,则杀无赦。”意思可能是说,若有一个人撤退过了长江,就要砍下部队最高长官的脑袋。所以,才有了一个记载:据说,刘光世相当惶恐,对部下说:“弟兄们往前打,救救我的脑袋。”结果,在张浚的指挥下,伪齐军被打得全线溃败,宋军大获全胜。 至此,张浚“总揽中外之政,几事丛委,以一身任之”。皇帝赵构,事无巨细,必定征求张浚的意见;凡是发给诸将的诏书,大都由张浚起草。他的人生事业达到顶峰。 在这种情势下,公元1137年,即绍兴七年的晚春时节,张浚以帝国传统和祖宗家法的名义,劝阻赵构不要让一个武将兵权过大,无疑具有巨大的说服力量。 就张浚本人的动机而言,下列三种考虑应该是可能的:其一,他十分清楚本朝对武将尾大不掉的传统恐惧,作为宰相,他有责任帮助皇帝避免此种局面的出现;其二,此时的张浚,自信或者自负,在内心深处,他很有可能觉得只有自己——张浚,才是统帅各路大军北伐,实现中兴大业的唯一人选。事实上,在此次伪齐军发动进攻之前,张浚已经在皇帝的支持下,对北伐作出了相当全面的军事规划和布置,甚至各路大军已经按照布置,进入了指定的位置。因此,这个统帅人选不应该是任何别人,包括岳飞;其三,南宋帝国政权设置中,有一个都督府。在理论上讲,枢密院是全国最高军事决策机关,都督府则是全国军队的最高管理协调机构。张浚兼任都督。我们知道,此时的各路大军都是在战争中自己冲杀出来的,因此,这个都督府的实权相当有限。显然,张浚非常希望都督府有一支直属部队。按照赵构的安排,岳飞接管刘光世部队,节制川陕部队,就在相当程度上“宣抚诸路”,取代了都督的职权。这肯定是张浚所不愿意的。这些,可能是张浚准备用都督府参军吕祉取代岳飞,统领这支部队的真实动机。 于是,张浚将岳飞召到都督府,在这两位坚定的、实际上志同道合的主战派战友之间,发生了一次给历史留下深刻遗憾的谈话。 这时,如果张浚能以一种豪爽磊落的方式,坦诚地把事情摊开来谈的话,结果可能会很不一样。可惜,张浚这一次既不豪爽,也不磊落,他采取了一种最不高明、却是直到今天心中有鬼有愧的人仍然惯常采用的做法——揣着明白装糊涂,拿别人当傻瓜。结果,既侮辱了对方,也侮辱了自己,使事情出现了最糟的一种情形: 他装作根本没有发生过让岳飞统领这支部队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征求岳飞的意见:“淮西这支部队很服气王德,现在准备任命他担任总管,郦琼担任副总管,再让吕祉以都督府参谋的名义统领。太尉你以为如何?” 这其实等于是通知岳飞,事情变化了,以前的安排不算数。岳飞不可能愉快地接受这种变化和这种方式,但还是相当克制而客观地回答说:“王德和郦琼素来不相上下,而且互不服气。这种安排必然导致二虎相争。吕祉虽然是位通才,可是毕竟是位书生,不习军旅,恐怕难以服众。” 张浚又问:“张俊怎么样?” 岳飞回答:“张宣抚是我的老领导,我本来不敢说三道四,但是为国家利益考虑,恐怕张宣抚性子太暴躁,缺少谋略,尤其是郦琼会不服。” 张浚阴沉着脸,沉默片刻,又问:“杨沂中应该高出这二人了?” 岳飞摇头道:“沂中虽勇,和王德差不多,怎么驾驭得了这支部队?一旦处置不当,变乱可能在弹指间就会发生。” 张浚终于忍不住了,说出了一句相当伤人的蠢话:“我就知道非太尉你来不可。” 岳飞也忍不住了,愤慨地说道:“都督您正儿八经地问我,我不敢不据实回答。难道我是为了图谋这支部队吗?” 双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全然没有了回旋余地。从这件事情中,我们唯一能够得出的结论,只是一句不相干的废话:但凡采用此种方式行事的人,十有八九或者大抵是由于心中不干净所致。 岳飞离开都督府,立即上了一道奏章请求辞职。然后未等批复,就把军中事务委托给助手张宪代管,自己径直回到庐山,给母亲扫墓守孝去了。 结果,不该生气的人——宰相张浚和皇帝赵构丝毫没有反省自己的意思,他们比该生气的人生的气还大: 《宋史》记载,此后,张浚多次上奏皇帝,坚决弹劾岳飞说:“岳飞处心积虑一门心思地就想兼并别人的部队,此次辞职,真实的意图是要挟皇帝。”这种显然不负责任的弹劾,具有极其可怕的杀伤力,岳飞立即陷入险恶的涡旋之中。 由此向前推十年,张浚曾经以同样决绝的态度,坚定地弹劾过李刚。 事情发生在公元1127年,也就是北宋靖康二年与南宋建炎元年。在此一年多以前,即宣和七年年底到靖康元年年初,金兵第一次围攻京城时,李刚临危授命,组织了京都保卫战,使汴梁终于坚持到各路勤王兵马赶到,没有被金兵攻破。 在与金兵议和时,李刚慷慨请行,宋钦宗怕他过于强硬刚烈,改派了一位名叫李棁的大臣前往。史载,这位仁兄见到金兵统帅后,吓得说不出话来,从营门开始,就只知道磕头,跪在地上用膝盖“膝行”进谈判的帐房。金兵提出的退兵条件是:索要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牛马万头,表缎百万匹,割让真定、太原、河间给金国,并以亲王和宰相为人质。这位大宋的谈判代表全部诺诺。宋钦宗在二十万勤王兵马云集京都城外,金兵一方只有六万兵马的情况下,同意了金兵的条件。于是,当时还是康王的赵构主动请命,前往金营充当人质。当天夜里,发生勤王兵马为争功而偷袭金营事件。为了平息金人的愤怒,宋朝君臣把责任推到了强硬主战派领袖李刚身上,将其撤职罢官。 此后,发生过两次数万京都太学生与市民伏阙请命,就是到皇宫门前集体请愿,要求罢黜求和派,让李刚主持工作的群众运动。据说,李刚与发动请愿的群众领袖们素不相识,但是皇帝与主和派大臣们则大都倾向于认为是李刚暗中操纵了这些请愿运动,意在要挟,居心叵测。 后来,赵构登极之后的第六天,召请李刚担任右宰相。七十七天之后,在李刚强硬的主战主张与求和派发生激烈冲突时,同样是主战派的张浚,突然剑走偏锋,上书皇帝,措辞激烈地弹劾李刚排斥异己,滥杀无辜,结果导致李刚被罢黜出京城。从此,这位与岳飞同样忠诚,同样富有才华,同样耿直,同样威望素著的人物再也没能回到朝廷发挥作用。若干年后,赵构谈起李刚时,仍然不能原谅李刚,认为是李刚挑起的那些请愿运动。而张浚则投合皇帝的心理,其实是将李刚长期排斥在朝政之外的真正重要的力量。 由此,从李刚、张浚、岳飞这三位位高权重、影响巨大的主战派人士的命运中,我们可以部分地理解了,何以南宋政权只能偏安于东南一隅。 这次事件,对岳飞和张浚二人的命运都产生了重大影响。 岳飞的做法,显然在政治上是不可取的。这位天才的军事统帅,富有军事上的洞察力;在政治上却表现出了十足的幼稚。一个可能的推测是:此时,岳飞仍然心怀对赵构知遇之恩的感激,潜意识里希望用这种赌气式的方式,唤起皇帝的觉悟。毕竟,就在不久前,君臣二人之间还有着高度的默契与信任。但是,他错了。他不知道,皇帝的心理活动,是不能用普通人的标准来度量的。 事实上,此时的皇帝对岳飞极为恼怒。他将岳飞的举动,理解为居功自傲、骄横跋扈和对自己——帝国皇帝大不敬。 从后来的发展看,赵构基本上接受了张浚的说法,在心理上关闭了对岳飞理解与信任的大门,从此只剩下利用。利用完后,则是无情的诛杀。中国历史上,失去信任之后,皇帝诛杀功臣的事例举不胜举。这可能是中国“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兔死狗烹”之类格言谚语比其他国家和民族多得多的主要原因。 赵构采取了一个很少见、很绝的方法来处理岳飞的辞职事件:他给岳飞最主要的助手参谋官李若虚和统制官王贵二人下了一道严厉的命令,让这两个人前往庐山,必要时在岳飞的住室旁搭一间房子住下来,敦请岳飞复职工作。如违抗此令,或者做不到,就把李若虚等并行军法。于是,李若虚二人只好来到庐山东林寺劝说岳飞出山。岳飞很恼火,坚持不肯。就这样,一直僵持到第六天,李若虚对岳飞说出了一番极其严厉的话,致使岳飞不得不接受诏旨,下山复出: 李若虚说: “难道你是想造反吗?难道让你出来工作不是好事吗?你坚持不干,朝廷怎么会不怀疑你?想想看,你不过是一个农夫出身,受天子委托,掌握这么大的兵权,你是不是觉得可以和朝廷抗衡了?如果你坚持不再复出,我们二人受刑死掉,应该算是没有什么对不起你了吧?可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有愧于我们吗?” 这一番话,很有可能将此时赵构深藏在心底,想说而没有说的话说了出来,魔鬼般地预示出岳飞的命运。 岳飞下山后,三次向赵构谢罪。赵构说了一番看似不软不硬,实则杀机四伏的话: “对于你这一次的轻率举动,我并没有生气;要不然,必有惩处。这就是太祖所说的:犯吾法者,唯有剑耳。之所以还让你统领部队,把中兴大业托付给你,就是因为我没有生你气的意思。” 一般说来,中国皇帝以三尺宝剑对付他们心中的异己时,很少有手软的。后来发生的一切表明,赵构也是如此。 岳飞回到鄂州大本营后,给皇帝上了一份奏章,在并统诸军北伐的计划夭折后,请求率领本部兵马出兵北伐。赵构以手诏回复,表示欣赏岳飞的忠诚,“恢复之事,朕未尝一日敢忘于心”,同意岳飞单独北伐。于是,岳飞提起精神,厉兵秣马,准备出击。 然而,正在此时,淮西兵变爆发了。岳飞预言的一切,全部发生,而且情况更加糟糕。属于可能发生的所有情况中最坏的那一种。 从此,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五月间,南宋朝廷发表王德担任该军都统制,相当于方面军司令,郦琼为副;都督府参军吕祉兼兵部尚书“节制”该军。三人之间的关系类似今天董事长和总裁、副总裁的关系。只是吕祉这位“董事长”握有实权。 此人纸上谈兵是一把好手,声称如果交给他一支部队的话,他就能生擒伪齐政权的刘豫父子,然后光复所有失去的国土。言外之意是,现在的统兵大将都是些笨蛋。 现在,手里有了一支大军,他却只会沿用以文制武的旧习,对诸将傲慢无礼,试图以势压人。根本不知道如何收服、治理这支军队。殊不知这帮子武夫也根本就没把一个书生放在眼里。郦琼拉拢了大部分将领,先和王德死掐,两人一直打到御史台。朝廷一看不好,赶快派几位大员前去安抚、弹压;吕祉也密奏朝廷,请求光是派大员还不够,必须派大军进驻才行。结果,他的奏章居然叫机要秘书泄露给了郦琼。八月八日,郦琼生擒吕祉,随即杀之。然后率领除王德八千人之外的全军四万多人投降了伪齐。 相当于全国军队至少百分之十以上的一支方面大军,居然集体叛变,投降了敌人。其影响之巨大可以想见。 岳飞很快收到了来自赵构的手诏,下令立即停止北伐行动。 张浚则受到连珠炮似的弹劾,有人认为,这个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令人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皇帝赵构也切齿痛恨,预备把他贬到岭南去。按照宋太祖赵匡胤的密约,宋朝一般不轻易诛杀大臣,“远窜岭表”炎荒之地已经是最重的惩罚。接任的宰相一再求情,才将他放到永州闲住,就是今天的湖南零陵。从此,这位显赫一时的宰相在中国政治舞台上消失了二十多年。后来,有人试图为他说情,想要重新把他弄回朝中时,赵构发狠说:“我宁愿亡国,也绝不再用此人。” 二十五年后,绍兴三十二年,即公元1162年,宋高宗赵构退位为太上皇,新皇帝宋孝宗准备重用张浚。赵构不以为然地对宋孝宗说:“别相信张浚的虚名,将来他肯定会误你大事。他专门喜欢拿国家的名器财物做人情。”宋孝宗谈到重用张浚是为了恢复大计,赵构使用了一种开玩笑的口吻,实则很认真地说:“小哥,等我老人家百年以后,你再来谈论这个事情吧。” 淮西之变对宋高宗赵构的影响十分明显。我们无法知道他是否认真地反省过自己,但从此他坚定地开始了对武将的防范、猜疑与裁抑,则确实是毋庸置疑的。 事实上,我们或许更应该把淮西之变看成是一个意义重大而深远的转折点: 转折点之前,尽管有许多三反四复,毕竟赵构还是从临安,也就是杭州来到建康,带有御驾亲征的含义,表明了北望中原、收复失地的锐意进取。 转折点之后,几个月内,绍兴八年二月,赵构就相当决绝地离开建康,将“行在”,也就是临时首都放回到临安,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建康。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或者象征,此后发生的一切,揭示了这一象征背后的意义,那就是,南宋政权已经相当稳固,赵构从此将彻底放弃收复中原失地的念头;他很清醒很明白,既不糊涂也不庸懦,他宁愿偏安于东南一隅,也不愿意再冒武将们功高盖主、尾大不掉、拥兵自重的风险了。因此,才能解释为什么绍兴八年以后,赵构放弃金国内乱和岳飞屡屡重创金兵精锐、打到开封边上等等机会,一心一意地只做两件事:裁抑武将与屈己求和。 赵构与他的祖先赵匡胤的确很不一样:赵匡胤有大智慧,很少耍小聪明;在冲锋陷阵中形成了威望、自信与才干,对再能干的文臣武将基本能够收发如意、摆布自如;或者换句话说,他本人就是一个大军阀,具有超人的军事才干,因此并不惧怕那些小军阀,不怕他们功高盖主。赵构则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在很大程度上,是凭着皇家正宗子孙的血脉登上的皇位,意志与毅力都相当脆弱,远远说不上强悍;特别是由于缺少军事才干,没有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的经验与阅历,没有由此建立起来的威望与自信,于是,在内心深处,对军人可能的尾大不掉、拥兵自重充满恐惧。这样一个二流角色,能够维持住南宋偏安的局面已经很不容易了,他的人品、才干、意志力等等,实在都不足以谈论中兴与恢复大业。由此,我们知道,在帝制传统下的中国,帝王本人的素质对这个国家前途的影响,实在是太巨大了。或许有人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上,这确实是中国两千多年帝制社会里,一切跌宕起伏下面,最强力的那一根杠杆。 淮西兵变之前几年,在一次讨论中兴大计时,赵构曾经雄心勃勃地对大臣说:“大家都认为不适宜再给诸大将增兵,我看不尽然。汉高祖打天下时,诸将带兵多达十几万,高祖并没有疑神疑鬼的,所以他才能成功。” 赵构非常清楚兵合则强、兵分则弱的道理。这应该是他准备合兵几路归岳飞指挥的原始动机。 在汉高祖刘邦与韩信的那次著名谈话中,韩信对刘邦的评价是:不善将兵,却善将将,这是高祖成功的关键。遂成为千古定论。在赵构的上述表示中,他很有可能也是以汉高祖刘邦的“善将将”来定位自己的。可惜,他不是刘邦。“淮西兵变”可能使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否善将兵还是个未知数,大约永远不会有机会证实了;而自己并不善将将,则是已经可以肯定的了。这是他彻底改弦易辙的唯一解释。 淮西兵变后几个月,赵构心思大变。绍兴八年二月,岳飞上奏,希望能够给他的部队增加一些兵马。原因是他所负责的长江中上游地区面积实在过于广阔,一旦发生紧急状态,现有兵力很难照顾得过来。 赵构看过奏章后,对左右说:驻防面积过大,宁愿削减地方,也不可增兵。现在诸将这么难分合,已经够头痛的了。末大必折,尾大不掉,自古所戒。现在虽然还没那么严重,但与其增加大将的实力,还不如另外增加几支部队,缓急之际,分合之间,倒更容易调度指挥一些。 不久,当年五月,赵构与监察御史张戒发生了一次意味深长的谈话: 张戒对赵构说:现在诸将的权力太重了。 赵构说:他们还不至于骄横跋扈。兵虽多,可是聚则强,分则弱,分也不可行。 张戒说:去年为了一个刘光世,发生了淮西之变。现在就是有好主意,陛下您肯定也不信了。要做这件事,关键是要有策略。 赵构说:我有办法,就是要安抚重用大将们手下的那些将领。 张戒说:您说到根儿上了。收服这些人,大将们就没那么大的势力了。 赵构告诉张戒:也就是一两年的事儿。 随着赵构心思的转变,一张大网冷冷地张开,罩在了这些领兵将领的头上,什么时候撒下来,他们都在劫难逃。 随后几年发生的事情很戏剧化,扑朔迷离,经常让人一头雾水。生活在当时的人们,可能动不动就要一惊一乍地体验那种大喜大悲的感觉。 先是金国发生内讧,掌握大权的几位重臣之间相互倾轧,导致早期南侵中最著名的金兵统帅粘罕恚闷而死。《金史》对这位粘罕的评价相当高,称他:“内能谋国,外能谋敌,决策制胜,有古名将之风。”就连当时南宋的士大夫们也认为此人乃一代雄杰。当年带兵打到山东时,有些士兵要挖孔子墓,他问:“孔子是什么人?”答曰:“古代的大圣人。”他说:“大圣人的墓怎么可以挖?”于是,孔子墓得以保留下来。粘罕是伪齐政权的最主要支持者。据说伪齐的傀儡皇帝刘豫,天生一副小人肚肠,是个很势利眼的人,本来并不是粘罕扶持他坐上儿皇帝宝座的,但是,他看粘罕的权势最大,于是就只买他的账。把支持过没支持过他的其他人都晾在了一边。这些金国文武自然恨得牙根痒痒的。如今,粘罕死了,在金国决策层里分裂成了对宋主和与主战两派。谁知,这两派的人们对伪齐政权的态度却很一致,都认为这个政权太烂,应该废掉。恰在此时,岳飞又玩了一个小花样,结果导致金国三下五除二地废掉了伪齐政权。 岳飞军中俘获了一名金国统帅兀术的间谍,岳飞假装醉酒把他错当成了刘豫的人,大声训斥说:“你家主子说要诱杀金邦四太子,为什么现在还不动手?我今天饶了你,给我带封信回去,告诉刘豫,不能再拖了。”那间谍将错就错地答应了。于是,岳飞写好蜡书,再三嘱咐他小心,千万不可泄露,坏了大事。 四太子兀术拿到这封蜡书,其恼怒可想而知。随后,以起兵南下的名义来到开封,将刘豫父子一一擒获,轻轻地就把一个傀儡国家变成了行省。据说,金国主和派领袖挞懒到达开封时,刘豫对他说:“我父子尽心竭力,没做对不起上国的事情,请元帅可怜可怜我们。”挞懒回答说:“刘豫呀刘豫,你还不知罪。当年赵家少主子出京,开封百姓夹道痛哭十几里。现在废了你,你看看,京城里没有一个人为你烦恼。做人做到你这个份上,咳!朝廷给你奴婢,还你骨肉,给你和你儿子一人一库钱物,太不错了。知足吧。” 消息传到南宋,人们欢欣鼓舞。赵构相当兴奋,也挺遗憾,觉得在这种时候,国家刚好像是得了重病偏偏又吃错药,弄得衰弱不堪,否则真的可以有所作为。他甚至表示今后要好好经营中原。 然而,随着金国主和派领袖挞懒的得势,赵构再也不提经营中原的话题了。韩世忠、岳飞等人一再建议他,趁金国内讧之际,应立即兴兵北伐。赵构对此的回答,基本是一边称赞他们的忠心,一边将其建议束之高阁。 就在这波诡云谲的时刻,绍兴八年三月,被罢相六年的秦桧再次登上相位,为右宰相兼枢密使,从此在宰相的位置上一待就是十八年。据说,宰相任命下达时,朝野上下一派喜气洋洋,群臣争相道贺,并且普遍认为,从此国家有希望了。只有一个人没有参加进道贺的人群,就是吏部侍郎晏敦复。此人是婉约派大词人晏殊的曾孙子。他听到这项任命后,油然想起一句曾祖父脍炙人口的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位同僚问他:“秦相公复相,是天下之福。唯独您老先生闷闷不乐,为什么?”他长叹一声:“奸人相矣,恢复无望啦。”同僚们很不理解,认为他言过其实。没有人能够知道,此后十八年岁月里的情形比仅仅恢复无望可要糟得太多了。 绍兴八年春天,烟雨空蒙。赵构的心境犹如这江南三月的天气,草长莺飞,充满期待,却也不无阴郁。 赵构登上皇位,可能是历代皇帝中最特别的一位:其代价是亲生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儿女和几乎所有亲近之人一夜之间全部沦为强敌的俘虏。其间的辛酸、惨痛、悲情,和侥幸逃脱、再登上大宝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无不令人无法释怀。弹指间,登上皇位十一年多,平心而论,赵构虽然享受到了皇家至高无上的荣华富贵,但所经历的惊涛骇浪也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兵凶战危时时萦绕,挥之不去,往事称得上不堪回首。因此,赵构无数次对臣子们讲过:自己与金国寇虏不共戴天。 十一年苦心经营,朝廷终于有了四十万大军,且在与金国的对抗中开始能够占据上风了。然而,淮西兵变,一个措置不当,顷刻之间数万大军便呼啸而去。敌我情势,立即大变。这使皇帝对于那些领兵将领可能的翻脸无情深感寒心与绝望。假如这一次不是郦琼,而是岳飞萌生了异心,以其能征善战、深得民望,再加上十万大军,恐怕自己能不能逃上海船都成问题。想想岳飞不辞而别,径直回到庐山,分明没有把自己这个天子放在眼里。作为皇帝,怎么可能不耿耿于怀?当年,周世宗柴荣在世时,赵匡胤何等忠心耿耿,何等出生入死万死不辞地为皇帝效力!成为拥有压倒优势的大军统帅后,老皇帝刚刚离去,后周天下立即变成了赵家江山。是的,八年前护卫亲军的叛乱,眼前的淮西兵变,在在都在提醒他,当年祖宗杯酒释兵权不是没有道理的。与其用朝廷的兵马钱粮养大功高盖主、尾大不掉的武将,还不如与金国讲和更划算。或者换句话说,如果只有讲和才能抑制、防止武将拥兵自重,那么就讲和好了。为什么不呢? 平心静气地观察公元1138年春天前后的变幻风云,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一个变化:十一年来,宰相走马灯般换了近十个。如今的左右宰相赵鼎与秦桧却都是众所周知的对金主和一派。赵构用这种方式,向朝野内外宫廷上下发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皇帝已经决意与金国讲和。 岳飞心情郁闷。尽管在任何公开场合与形式中,皇帝仍然对他褒奖有加,并且一再驳回他归隐田园的辞职请求。但是,曾经有过的亲切与默契如今已经荡然无存,换上了周旋与言不由衷的冠冕堂皇。他分明感受到了皇帝的冷淡与不信任。唯一能够令他感到安慰的是,威望素著的前辈大将韩世忠与其他一些将领同样反对议和,一批文臣学士,对议和的抨击慷慨激昂甚至激烈。但是,这一切全都效果甚微。正如在宋朝历史上多次发生过的那样,满朝君臣文武,总是在和与战的问题上争论不休、摇摆不定;或和或战,从来没有过一个坚定不移持之以恒的国策立场。于是,便屡屡出现我们不断看到的情形:战则失机,和则失策,机会主义的味道很重。结果,经常是在一个错误的时机下,正确的决定也变成了错误。何况,这种决定还常常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上不停地摆过来再摆过去。有时,甚至可能因为某一颗流星在皇帝的眼前划过了夜空,也能使以前千辛万苦呕心沥血的一切全部作废。因此,后代的历史学家只能叹息:宋朝不能在战与和上长期保持其政策的一致性,对帝国造成的伤害,远超过秦桧的奸计。 事实上,有宋一朝,在对外主和的人物中,经常有一些人,不论在当代还是在后世都很声名卓著,享有极高的或者文名、或者官声、或者人望,很难用主战还是主和来区分忠奸好坏。原因在于宋朝的帝国传统,即偃武修文、重文轻武和以文制武的基本国策。在这种基本国策之下,很难想象人们会鼓励那种好战的态度。正如我们已经看到、并且今后还会继续看到的那样,既然赵构已经下定决心,要恢复裁抑武将、以文制武的基本国策,那么,这样的结果显然便是题中应有之义。 当时,赵构面对群臣的反对相当烦恼,宰相给他出了个主意:今后如果再有人反对,陛下只要告诉他们:自己之所以蒙受屈辱也要议和,都是为了能够接回父亲宋徽宗的遗体和接回母亲韦太后与哥哥宋钦宗。臣子们在陛下的诚孝面前,必能谅解。果然,皇帝使出这个法宝后,大臣们真的立刻就无话可说了。而且,当时在一片反对的声浪中,也确实有不少大臣坚定地支持议和,认为这一举动“一举而兼备孝、悌、仁、慈四德。”于是,在皇帝的完全授权之下,和议由宰相秦桧全权主持,进展得相当顺利。 如今,中兴四将只剩下三大将,另外一位大将张俊则分道扬镳,放弃了曾经主战的立场,改而完全拥护皇帝与秦相公的和议主张。这一转变意味深长,使他取代岳飞,成为皇帝最为信任的大将。从此,他的命运与韩世忠、岳飞有了很大不同,并最终把自己送进了杭州西湖边上的岳王庙里,成为跪在岳飞像前的四个铁铸奸臣像之一。据说,从有了这四尊铁铸像之后,庙中的管理人员,时常要费很大力气,才能阻止住前来瞻仰岳飞的人们不要将污秽物甚至尿液撒到这四尊铁铸人像身上去。 公元1139年初,即绍兴九年正月,南宋帝国正式公布了对金和议的条约内容,条款有四:一、宋对金称臣,南宋皇帝的称号必须由金国皇帝册封;二、宋每年向金进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三、金归还占领的河南、陕西之地,但宋不能擅自撤换金委派的官员;四、金归还宋徽宗遗体、赵构的亲生母亲韦太后和宋钦宗。 后来,直到双方再次议和,并于公元1142年,即绍兴十二年履行协议时,不知何故,金国又变了主意,没有放回宋钦宗。这位前皇帝当时的情景极为悲惨。据说,送韦太后回国的车子即将启行时,他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赶来拦住车子,他躺卧在车子的前面,痛哭着央求老太太:“请回去告诉九弟,只要能让我回去,我什么都不求,有间屋子住就心满意足了呀!”当时,韦太后也哭着发誓说:“我回去一定想尽一切办法接你回国。否则,让我瞎了这双眼睛。”后来,这位皇帝到底没能回到故国。十四年后,公元1156年,即绍兴二十六年,在被掠到异邦三十年之后,五十七岁的宋钦宗被大金皇帝完颜亮,就是著名的海陵王押解回今天的北京,当时,他身患严重的风疾,用西医的说法,可能是严重的高血压。海陵王命令他参加金国将领举行的马球比赛,结果,他在马上栽下来,被乱马的铁蹄践踏而死。而韦太后后来据说得了白内障,当时的医疗技术没有白内障手术这一说,老太太的一只眼睛还真的失明了。 当时,金国归还的宋徽宗遗体装在一个棺材中送回。宋朝君臣未敢开棺验尸就下葬了。后来,南宋灭亡后,元朝的一位官方“盗墓贼”杨琏真加挖开宋徽宗陵墓,发现棺材里只有一段朽木。过了许多年,据说,在西藏著名的萨迦寺,曾经有一个十分令人惊愕的传说,说是宋徽宗不知怎样被辗转送到了萨迦寺修行,后来就死在那里。萨迦寺始建于北宋熙宁六年,即公元1073年,到公元1135年即绍兴五年宋徽宗死时,已经有半个多世纪,是当时西藏最具影响力的寺庙与教派。萨迦五世祖八思巴曾经为元世祖忽必烈灌顶,并被尊为帝师。假如宋徽宗之死真的与萨迦寺有关,那将是一件既重大又有趣的考古发现。目前,宋徽宗之死已经成为一个谜团。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接待金国使节时的一幕极为有趣,相当富有文化意味。 和议其他条款还都好说,唯独宋要对金称臣,接受金国册封一条引起轩然大波。因为,这就意味着宋高宗赵构必须在金国使节面前下跪,接受册封诏书,意味着堂堂大宋不再是主权国家,变成了别人的藩属,给人的感觉,似乎是一个妇人孝敬公婆侍奉丈夫,好好过着日子,突然从“正室夫人”变成“小妾”,皇帝成了别人的臣子,臣子自然成了臣子的臣子、奴仆的奴仆。对宋人来说,这份面子栽得实在不轻,比赔银子还万难接受得多了。因此,一时间群情激愤。京城临安,也就是杭州街头,甚至出现了认为当朝宰相秦相公是金国特务的标语。在推翻帝制将近一个世纪、并且进入市场经济的今天,我们很难理解在另外一个时代、另外一个社会所发生的事情。或者,今天的人们,如果没有其他人在场观摩时,可能宁愿下跪,也不愿赔银子。但在当时,在“君忧臣辱,君辱臣死”的观念下,这一条确实激起了众怒,以至于时刻已经临近公元1139年春节了,街头不但没有年关将近的喜庆,反而笼罩在一种紧张不安的气氛之中。 就连一贯顺从皇帝的几位中央军事机关和警卫部队的首长,也给宰相秦相公送来一份意见书,并且抄送御史台,对御史中丞说:“不是我们没事找事,只是因为那三个大家伙(指韩世忠、张俊、岳飞)驻防在外,日后他们来责问我们,说:你们这些亲信将领是怎么搞的,居然让老爷子屈膝下跪接受敌人的诏书?我们该怎么回答他们?”御史中丞无话可说。 皇帝赵构的心情也很坏。从来都是别人给自己下跪,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要给别人,而且是给敌人的使臣下跪,而且这个敌人偏偏与自己又有着亡国灭家、杀父夺妻之恨。这让他如何丢得起这份人?可是,这份和议又是自己特别想要的。想想看,只要磕头称臣,就可以收回河南陕西两个省的失地,再也不用打仗,再也不用担心武将们功高盖主尾大不掉。这是多好的事情!于是,夹缝中的皇帝油然想起当年在海上逃亡时的情景,痛恨臣子们不体谅自己的苦心,得了便宜还卖乖。皇帝说:“想想当时在海上,我就是跪下磕一百个头,也不会有这么多废话!” 于是,君臣共同努力想主意。其中有一个算是有一点创意:将列祖列宗的画像挂出来,让金国使节拿着诏书站在画像前面,这样,就可以说成自己是在跪拜祖宗了,面子上可以圆过去。仔细推敲后,又觉得不妥:这样一来,不但跪拜了敌人,而且说起来,敌人岂不是也成祖宗了? 终于,一位先帝在世时,曾经依附过蔡京的聪明人为大家解脱了困境。他的主意是:根据古代经典《尚书》“谅阴三年不言”的教导,可以由宰相代替皇帝前去跪拜接受这份诏书。这句话的全文是:“谅阴三年不言,百官总已以所于冢宰。”意思是:遇到君王死去这样的国丧,后继君王三年不问政事,官员们都要听命于宰相。 此时,来到宋京城的金国使者也感受到了人们的紧张焦虑,害怕激出意外,同意了这个作法。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文武百官必须在场观礼。这是小事一桩,不可能难住智慧的中国人。当时,秦相公也同样不想激出意外。于是,下令政府机关里的收发人员、保安人员、勤杂人员和清洁工们,一律换上各级各类政府官员服装,化装成政府要员参加观礼。这一天,是公元1138年,即绍兴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距离农历大年三十还有两天时间。据说,这天杭州城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天气奇冷。不过,在秦宰相的率领下,毕竟圆满地完成了这次使“大宋”变成“臣宋”的典礼。 和议达成后不久,绍兴九年正月,宋朝君臣隆重地欢送金国使节回国,韩世忠则派出一队杀手,化装后潜伏在楚州淮阴县洪泽镇,治下在今天的江苏省清江市西南,准备杀掉该使节,破坏和议。不料,被一个曾经深受韩世忠知遇之恩的人密报朝廷,结果,金使改道。韩世忠没能得手。 此刻,岳飞更加郁闷。和议达成后,他连续三次上书皇帝,请求到金国归还的河南地区去一趟,名义上是祭扫皇陵,实际上是去窥探虚实。皇帝本来已经同意了,后来和宰相一商量,觉得不对,就下令不许他去,不给他惹是生非的机会。后来,接管这些地区防务时,也舍近求远,大老远地从临安派出部队,却不让距离开封最近的岳飞部队插手。显然,赵构对岳飞的防范与疑心已经相当重了。 对于赵构来说,他很有可能是真诚地欢迎这次议和成功。因此,对军队干部,从上到下普遍给予赏赐,重要一些的中高级将领则“进秩一等”,就是普调一级的意思。对此,岳飞连续三次坚决谢绝。他认为,此时的局面,“可危而不可安,可忧而不可贺”,认为朝廷这么论功行赏,很有拿丧事当喜事办的嫌疑,让敌人耻笑;搞得自己在向部队传达时,感觉很丢人,愧对大家云云。这种表现,令沉浸在成功之中、感觉极佳、兴高采烈的皇帝与宰相心中极度不快。 谁知,事情偏偏又让岳飞的乌鸦嘴说中了。时间仅仅过了一年,公元1140年,即绍兴十年,在金国内部的政治斗争中,兀术为首的强硬主战派击溃厌战主和派,执掌大权,决定收复被归还给南宋的河南与陕西地区。于是,金兵真的在墨迹未干的情况下,撕毁和议,再一次大举南下,一个多月时间,就将上述广大地区全部重新夺走。并准备乘此余威,一举灭掉南宋政权。 这一次,金兵彻底打错算盘了。此次南侵,他们在顺昌、颍昌、郾城和距离开封只有四十五里的朱仙镇,遭遇了一连串重创。其主力部队中的精锐拐子马与铁浮图也被打得七零八落。金兵统帅兀术不得不退守开封,甚至命令将燕地,即今天北京地区的辎重珍宝北运,作好了放弃该地以南地区的准备。据说,就在兀术准备北撤之际,有一个青年书生用一句话点醒了他,这句话是:“自古未闻有权臣在内,大将能立功于外者。”这句后来成为历史名言的话,使他豁然开朗,决意坚守汴京开封。同时,写信给秦桧,威胁说:“你们天天请求和谈,而岳飞却要图谋河北,还杀了我的女婿,此仇是一定要报的。你们必须杀掉岳飞,然后和议才能成功。”意思是,指责南宋朝廷言行不一,没有议和诚意。要想证明诚意,就要杀掉岳飞。 此时,太行山脉与河南河北地区的抗金武装,据说有四十多万人,打着岳家军的旗号,乘势而起。其中,许多都接受岳飞的节制,配合打击金兵。从而,出现了自宋金开战以来,收复失地,恢复中原的最佳时机。岳飞相当激奋,对手下将领说出了同样成为历史名言的一句话:“这一次,我们要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黄龙府!”黄龙府治下在今日的吉林农安,并不是金国首都。这样讲实际上是一种习惯说法,将其比喻成金国都城而已。然后,岳飞秣马厉兵,准备直捣开封,横扫燕云,恢复两河之地为汉家江山。 就在这种情势下,发生了历史上特别有名的一天之内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飞的故事。 金牌,不是金的,是一面一尺长的朱漆木牌,上面写着“御前文字,不得入铺”的金字,用马匹接力传递,不许进入递铺稍事停留,日行五百里,是宋代最高一级的官方机要邮政快递方式。凡是皇帝下发的急件,均以此递送。臣僚送往朝廷的急件,则用“急递”,最高为日行四百里。 岳飞一日之内收到十二面金牌,内容完全一样:“岳飞孤军深入,不可久留。速撤军返京述职。” 据说,岳飞的反应是,长叹一声:“十年之功,毁于一旦。”而后,泪如雨下。 撤军命令发布后,许多当地百姓拦在马前哭诉:“官军说要收复中原,把金人打出去。我们支援大军粮草,金人知道得清清楚楚。你们一撤,我们怎么办呐?”岳飞是河南汤阴县人。在家乡父老面前,其尴尬难受可以想见。据说,当时岳飞无法解释,只是让大家看那十二面金牌。史书记载说,一时间,哭声遍野,岳飞挥泪而去。有记载说,在此次撤兵中,收复的失地旋即全部丧失,而且由于金兵的追杀,岳家军损失相当严重。回军后,另有记载说,岳飞又一次递上辞呈,然后离开部队,回庐山守孝。 此时,距离宋高宗赵构诛杀岳飞,还有一年多一点时间。 公元1141年,即绍兴十一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刚过,就传来金兵在兀术率领下,又一次南侵的紧急军报。 这次战役,成为这一阶段宋金两国关系史中的又一个转折点。 双方交火之后,先是宋军取得柘皋大捷,地点在安徽巢县西北;紧接着,金兵在淮西之战中,又大败宋军;随后,金兵撤军。这也是岳飞所参与的最后一次抗金战争。 通过这次战役,金国强硬主战派领袖兀术和南宋皇帝赵构,都意识到了双方战略态势的逆转。兀术意识到这一点后,采取的措施是,一边虚声恫吓,一边放出允许和谈的信息;赵构意识到这一点后,对和谈第一次有了比较切实的把握,于是,大胆裁抑武将,加紧了恢复以文制武传统的步伐。 当年四月,朝廷以庆祝柘皋大捷的名义,将各地领兵将领特别是韩世忠、张俊、岳飞三大将紧急召回京城。在盛大的庆功宴会上,宰相秦桧突然代表皇帝发布诏书,任命韩世忠、张俊为枢密使,任命岳飞为枢密副使,三人均不得返回部队。皇帝煌煌天语,相当亲切与堂皇,让人听起来心里很舒服:以往,朕只是把一路宣抚的职权托付给你们,权力还是小了些;如今,我要将国家军机中枢本兵之重大职权托付给诸位。你们同心协力,不分彼此,集全军之力谁能抵御?扫除兀术之流何足道哉?意思是,这样重用他们之后,扫荡金国就根本不在话下了。 由三位领兵大将同时入主枢密院,在宋朝历史上是破天荒的。当时的秘书少监是秦桧的养子秦熺。宋代制度,秘书少监是秘书省的负责人,掌管古今图籍、国史实录、天文历数等等。当时国家政令与各项政治措施的记录,就是由这位秘书少监执笔的。在职期间,这位宰相的养子做了一件事,就是把南宋初年国史实录中不利于养父秦宰相的内容,或者毁弃,或者改易,胆子相当大。于是,这一时期的南宋官方史料,便大多出自此公的手笔。使后代研究此段历史的人们,倍感痛苦。但是当时,他对此次解除三大将兵权的记载倒是显得特别坦率:“主上圣明,察见兵柄之分,无所统一,乃密与桧谋,削尾大之势,以革积岁倒持之患。”“有识之士方惧金人之平,四方底定,而此辈跋扈自肆,意外事有叵测者”。这就明白说出了皇帝的心里话:金人平不平尚在其次,将“叵测”的意外消灭在萌芽状态才是首要的。说到底,对这几员大将不放心、不信任才是真的。 当时,在形容帝王受到臣下威胁的时候,有一句很形象的话,叫做“太阿倒持”,意思是本来应该握在皇帝手中针对臣子的宝剑,现在反过来握到了臣下手里。“积岁倒持之患”,可见皇帝赵构感到来自领兵武将的威胁,已经不是三天两天,至少已经有好几年了。 随后,朝廷宣布撤销三大将的宣抚司,解散了他们的统帅部,规定:“遇出师临时取旨”,将调兵权收归朝廷,将管理权分散到了偏裨诸将手中,而统帅一级的将领则临时由皇帝派出。从而,大体上实现了宋朝历史上的第二次杯酒释兵权。 实际上,这是一次军事体制的重大改组。强行剥夺三大将兵权的同时,先后压缩各路大军编制,将行营护军的番号改为御前诸军,并且将各路大军拆散肢解,化整为零。由过去的四路驻屯大军,改编为十路驻屯大军。加上南宋初年以来,三衙统兵制度已经在事实上宣告废除,三衙首长成为殿前司三支兵马的统兵官,此次这些部队有增无减,使三衙军成为与御前诸军平衡制约、内外相制的力量。 这种设计的潜台词相当明确,差不多等于公开宣布:帝国将要全面采取收敛的战略防守态势,将要全面恢复以文制武、守内虚外的帝国传统。也就是说,帝国军事战略的重点在于防止内部的叵测之事,对外则以称臣、纳币为条件,换取和平;军事力量只是一种必要的辅助手段,或者顶多形成一种平衡与威慑就足矣。从绍兴十一年开始,这种思路成为南宋政权的基本国策,再也没有得到改变。于是,收复失地,恢复中原,便与当年的燕云十六州恢复一样,成了一句口号、一个帝国的梦想,一个历时一百五十年,直到帝国覆灭都没能实现的夙愿。 至此,张开已经几年的那张大网终于落下,将大大小小的领兵将领们一网打尽。此后的命运,就看各位自己的造化了。 在三大将中,韩世忠爵位最高,资格最老,应该说也最孚众望。赵构登基之际,韩世忠就曾经带领部队拥立;平息护卫亲军兵变,他又有勤王大功;黄天荡一战,他率领八千兵马,险些把十数万金国大军困死在芦苇荡之中。在此之前,宋军被金兵打得一败涂地,常常是望风而逃。这是两国开战以来的第一场恶战与硬仗。当时,他那位出身妓女、却真正不让须眉的夫人梁红玉,冒着锋镝,亲自擂战鼓激励将士杀敌。最后,虽然在两个小汉奸的帮助下,素不习水的金兵转败为胜,但韩世忠夫妇的英雄气概却相当令人敬仰。就连金国将士也特别佩服他。 韩世忠派杀手刺杀金国和谈使节,曾经惊出赵构与秦相公一身冷汗。后来,在战与和的问题上,由于韩世忠坚决主战,赵构屡屡斥责他没有文化,不识大体。韩世忠出身贫寒,确实没有文化,而且特别瞧不起读书人,经常轻蔑地称之为“子曰”。赵构知道后,问他是否确有其事?韩世忠回答说:曾经有过,但现在已经改了。赵构很高兴,以为他知道尊重读书人了。不料,韩世忠接着补充说:如今我叫他们“萌儿”,大概是当时嘲笑人的一个说法,或者类似于今天的“傻帽儿”一类。结果,赵构大笑而止。 战国末年,在秦王嬴政统一六国的战争中,发生过一个意味深长的小故事:征伐楚国时,秦王嬴政嫌威望素著的老将军王翦保守,派李信统兵出征,王翦便称病回家了。不久,李信大败。秦王嬴政亲自跑到王翦家,请求王翦挂帅复出。王翦临出发时,狮子大开口,向嬴政要求赏赐众多的上等田宅,嬴政很不以为然,说是只要打赢了,还愁不能富贵吗?王翦却说出一番惊人的话来:“趁着大王还用得着我,我得为子孙早做打算。”秦王嬴政大笑。后来,在行军的路上,王翦一连派出五拨信使,不为公事,就是一再请求封赏田园。嬴政终于答应了他的要求。有人嫌王翦丢人,讽劝他别这么掉价儿。结果,王翦说出了一番更加惊人的话:“秦王猜忌多疑。如今几乎把全国的兵马都交给了我,我不请求田园加深他的信任,难道要让他疑心我吗?” 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但从种种迹象上判断,韩世忠很有可能也是这一套思路。这位大将军治军有方,连岳飞都很钦佩。他并不把钱财放在眼里,朝廷赏赐下金银珠宝,每次他都是分给部下,自己不拿分毫。因此深受拥戴,威望极高。后来,随着功劳越来越大,韩世忠突然发生变化: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皇帝请求赏赐,并且要求用低价购买官府没收的庄田。先是要买临江的一处庄园,赵构索性赏赐给他,并且亲笔题名曰:“旌忠庄”以示表彰;后来,又提出要买北宋末年大奸臣朱勔的庄园和另外一千多亩田,赵构又顺水推舟地全部赏赐给了他。最后,大将军终于在西湖边上买了个大庄园,索性全家都住到了皇帝的眼皮底下。这些,可能是赵构后来网开一面放过他的重要原因。 被夺去兵权之后,韩世忠成为宰相秦相公的第一个打击目标。岳飞发现张俊按照宰相的意图,在军中收集韩世忠谋反的证据时,大吃一惊。因为,这位张俊是韩世忠的儿女亲家,而且是双重的儿女亲家。就是说,双方的儿女互相嫁娶了对方的儿女。岳飞连夜派人给韩世忠送去一封急信,使他在天罗地网合拢之前,侥幸逃出。韩世忠接到密报后,立即单身一人来到皇宫求见皇帝。他跪伏在地,脱下衣服,请赵构看自己胸前背后的累累伤疤,又举起双手,请皇帝看自己两只手上残存的四个手指,他伏地大哭,告诉皇帝,那是中了金人的毒箭之后,自己用双手去拔,也被毒所伤而导致的。 此时的赵构,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拉着韩世忠的手,委屈得大放悲声的皇帝了。十数年惊涛骇浪,他已经心如铁石。可能毕竟想起了这双手曾经对于自己的巨大意义,且今日已经无害。于是,终于还是放了韩世忠一马。 此时的梁红玉,也已经不是那位英姿飒爽的巾帼豪杰了。当年,黄天荡一战先胜后败,梁红玉一气之下上书皇帝,痛斥韩世忠贻误战机,要求皇帝治自己丈夫的罪。一时间,朝野内外举国上下为之震撼。 韩世忠的大军开进楚州创建宣抚司时,遍地荆棘,一片废墟。梁红玉亲自动手编织草帘子搭建营房,深受兵士爱戴。如今,已经被册封为杨国夫人。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只能长叹一声,说:“唉,明哲保身吧。” 从此,夫妇二人闭门谢客,绝口不谈军事,绝不和老部下来往。居家十数年,淡泊自如,就像从来没有过权位一样。此时,韩世忠自号清凉居士,喜好释、老,甚至开始填词作诗,而且所填之词居然相当有味,感觉很是到位。史书说:在西湖边上,时不时可以看到他带几个童子,骑着一头小毛驴的身影。 与韩世忠比较,张俊走的则是另外一个路数。史书记载说,张俊“好骑射,负才气”,投身军旅后,屡立战功,升迁得很快。早在赵构做河北兵马大元帅时,张俊就投奔到了他的麾下,据说,赵构第一眼看到张俊,就很欣赏他的英俊魁伟。再加上这厮表现得有勇有谋,战功卓著,所以,极迅速地成了一路大军的统帅。在南宋初年所谓“中兴四将”中,张俊是声望仅次于韩世忠的一员大将。 与张俊早期赫赫战功同样有名的,是他的贪财敛财。这位将军只是一个行伍出身的军人,却在十几年时间里,使自己既跻身大将军之列,又跻身于大地主的行列,而且是极有名、极富有的大地主。据说,他一个人拥有的田地,每年光是田租就能收进三十多万石,相当于当时南宋帝国最富裕的绍兴府全年征收的秋税。我们这里看到的数字,还是最保守的一个;有史家认为,应该是六十多万石;最极端的一个数字,则认为至少应该不低于一百万石。其实,这个最保守的数据已经足够吓人了。因为,其含义已经意味着这是几万个普通家庭整整一年的收入了。 张俊的部队里,有一支特种兵,专门挑选了一批年轻力壮、身材高大的士兵,从手臂以下一直文身到脚,号称“花腿军”。人们在形容喜欢摆花架子的状态时,经常用的一个成语叫作“花拳绣腿”,那个“绣腿”,大约就是指的这个样子。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张俊就让自己的部下,无偿地为自己家从事各种劳役。包括耕种庄园和大兴土木,搭屋盖搂。据说当时极有名的太平楼酒家就是张俊的产业。这座酒楼以经营高档酒菜和极其富丽豪华的气派闻名于时。有一首打油诗讲的就是这件事:“张家楼里没来由,使他花腿抬石头。二圣犹自救不得,行在盖起太平楼。” 他做过一件很好玩的事情,极其富有创意,从而应该使他享有不朽的名声:为了防止家中的财宝被窃贼偷走,他把家里的白银统统作成一千两一个的大银球,取名为“没奈何”,意思是不管什么样的窃贼都拿这大家伙毫无办法、无可奈何。过细想想,还真是如此,而且还俗得有趣。 这位大将军后来被封为循王。在时人的笔记中,记载了一件趣事:有一次,赵构在宫中大宴群臣,照例由优伶演出助兴。一个类似今天说单口相声的优伶自称善观天文,能够看出在座的诸位都是上天什么星宿下凡的。结果,引起大家极大兴趣,纷纷要求他给观测一下。于是,这位优伶掏出一枚铜钱,装神弄鬼一番后,对准了皇帝,观察片刻,声称看到了帝星;又对准宰相,说是看到了相星;最后,他将铜钱对准张俊,左看右看,都说看不到星星。众人大急,张俊更急,请他无论如何仔细观察一下。他煞有介事地仔细看了半天,最后叹口气,严肃地对大家说道:“确实看不到星宿,只能看到一个坐在钱眼里的将军。”众人大笑,一时成为京城笑谈。 和韩世忠娶了京口即今天的镇江名妓梁红玉一样,张俊则是在兵荒马乱中,娶了钱塘即今日杭州名妓张秾。假如没有金山战鼓那一段的话,这位张秾的名气可能要比梁红玉大许多。原因是此女的人品、相貌、才情加上琴、棋、书、画、诗、词、乐、赋、歌、舞等诸多技艺都很出众。据说,她惊鸿一瞥之下,常被文人骚客们惊为天人,当时的名士为她看破红尘的亦有记载。 娶了这么一位倾国倾城的名姝回家,张俊这厮却并没有稍稍风雅些许,满脑袋惦记的还都是他那些大银球“没奈何”。有一次,前线大战在即,我们这位前敌总指挥百忙当中,抽时间给张秾写了封信,里面既没有甜言蜜语,也没有豪言壮语,通篇都是再三再四地叮嘱自己这位满腹才情的如夫人,怎么样照管好他那些宝贵的家财田产,哪些账必须收回来,哪笔钱可以放出去等等。张秾的心理感受如何,很难想象。只是在回信里,她相当温婉地鼓励自己的丈夫,希望他能像霍去病等古代名将那样,做个一心杀敌的大丈夫,不必过多地牵挂家里的财物,云云。 不久,赵构找张俊谈了一次话,皇帝很随意似的问张俊:“你可读过《郭子仪传》?”张俊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臣才寡识浅,未尝读过。”赵构教导他说:“我对这个传记百读不厌。为将之道,应当是不与民争利,不大兴土木,你要切记。”张俊唯唯。突然灵机一动,从怀里掏出了张秾写给自己的信,请皇帝过目。赵构读罢,相当欣赏,又递给宰相秦相公,宰相看后,连连夸赞这位女子识见不凡。于是,赵构当场赐封张秾为雍国夫人,亲手书写奖谕状赐给她。 这件事情发生在淮西之战兵败之后,紧接着就发生了剥夺三大将兵权的重大军制改组。从后来发生的情况看,认为宰相秦桧与张俊之间进行过交易、并且达成了某种默契的说法应该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据说,秦桧答应张俊,如果配合好这次杯酒释兵权,今后就将兵权全部交给张俊。张俊不是一个单纯的武夫。从他一边当着将军,频繁地在战场上厮杀,一边还能聚集、经营起偌大一份产业来看,此人的脑子肯定足够机灵。他不会不明白,皇帝决意求和,对于自己这种手握重兵的职业军人意味着什么;他当然也会知道,在这种关键时刻迈错步子意味着什么。因此,他将自己与如夫人的通信拿给皇帝看,恐怕并非一时急智之下的“灵机一动”,倒是很有可能出于一种韬晦之计和早已做好的策划,以此解除皇帝对自己的戒心,并进而取得皇帝的信任。此种推测应该不算过分。否则,一位并不那么儿女情肠的大将军,时间不算短地把这样一封信揣在怀里,想一想,实在让人有些匪夷所思。何况,从种种迹象判断,张俊这厮似乎也不是一个愿意用信上的情操来激励自己的人。这里,最无从猜测的人是张俊的新封雍国夫人。她如果知道了自己寄予厚望的夫君,利用自己进行了如此一番算计的话,不知会做何感想。荣华富贵能否平衡这位素有才情盛名的美貌女子,倒是可以给文学家们提供不小的想象空间。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张俊与如夫人共同策划了这场喜剧,以此在皇帝面前共图富贵,也未可知。 《宋史》中提到,在绍兴十一年即公元1141年的这次历史转折点上,有一二大将,阿附秦桧,终为人所不齿。应该指的就是张俊。 秦桧代表皇帝宣布任命三大将之后,张俊立即率先表态,感谢皇帝的重用,并表示愿意将自己所统帅的八万大军立即无条件地交出来。在此之前,张俊已经改变自己准备与金兵决战到底的立场,表示拥护议和,其“力赞和议”的新形象,深受皇帝与宰相的欢迎。这些,都无可厚非,仅仅是一种信念或者人品问题,甚至在某种角度上还值得赞扬。毕竟,在世界任何一种政治理论里,我们还找不到什么人鼓励手握重兵的将军们为所欲为,他们对政治的干预,后果也经常是灾难性的。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事实上,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任何时候出现这种情况,都常常代表着改朝换代,或者就是一场真正的灾难。问题是,张俊所做的远远不止这些,他走的实在太远了。 历史记载显示,张俊“与秦桧意合,言无不从”。他主持了对韩世忠部队的拆散瓦解工作。这也没有错,毕竟这是在贯彻朝廷的既定方针。他错在不该按照秦桧的旨意,在韩世忠的部队里,制造置韩世忠于死地的口实。从而,差一点就要了韩世忠的老命。须知,在将近十五年的战争岁月里,张俊与韩世忠志同道合,出生入死,是一对具有生死情谊的战友,在南宋初年的一些重大历史关头,时常可以看到二人并肩作战的情形。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两个家庭何以会结成双重的儿女亲家。按理说,张俊身经百战,功勋卓著,其权势、地位并不比秦桧差很多,他完全可以不这样做。但他毕竟是做了。我们只能归结为人性深处的不可捉摸。翻开世界历史,当然包括中国历史,权势欲望激活人类天性中的卑劣,从而干出骇人听闻罪恶的事例实在太多了。这可能是世界各国的人们,在完善政治体制方面不断付出努力的原因之一。 在岳飞通风报信、韩世忠躲过此一劫后,张俊与秦桧合谋,以王贵为突破口,自己亲自操刀,一手主持锻造出了岳飞的罪名,从而酿成这起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冤案。这就是这位大将军变成西湖边上四尊铁铸奸臣的由来。 王贵是岳飞的心腹爱将,是岳飞的主要助手。此次岳飞离开部队,接手部队管理的就是这位王贵。实际上,在此之前,他已经是这支部队的类似大总管一类的人物了,是仅次于岳飞的第二号人物。打个比方的话,岳飞相当于这支部队的董事长,王贵则是总经理。他跟随岳飞多年,勇猛善战,二人之间的感情相当深厚。张俊之所以选择他做主打目标,主要原因有两条:一是听人家说,王贵曾经差一点被岳飞杀掉;二是他手里拿到了一个据说可以致王贵于死地的把柄。 在实际进程中,前一个因素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原因是,王贵确实曾经两次受到岳飞的军法处置:一次是他的部下趁火打劫,在一户百姓家里失火时,趁机偷了点似乎不太值钱的什么玩意儿。被岳飞抓到后砍了头,连累王贵挨了一顿不轻的军棍,据说有一百棍;第二次则是在一次大战迫在眉睫之际,王贵有些胆怯,结果,确实差一点被岳飞杀掉。说起这两次处罚,王贵不但没有怨恨,反而对岳飞充满敬服之意。他认为,治军就需如此严明才行。岳家军深得人心战无不胜的原因端在于此。而且,岳飞的儿子岳云,同样因为违反军纪,差点被斩首,也一样挨过军棍,恰好也是一百棍,一样被打得好多天爬不起来。对此,王贵相当服气。 第二个因素发挥了重要作用。张俊手里究竟拿住了一个什么样的把柄,使王贵能够背叛于自己恩重如山的同志、战友、老上级、恩师、父兄般的岳飞?至今没有人能够考证出来。但是,张俊显然找对了目标:身经百战、九死一生的王贵屈服了。这一屈服相当致命,此后几个不入流角色的叛卖就此变得畅通无阻。 岳飞在劫难逃。 岳飞死定了。 在同时代的文臣武将中,岳飞相当清廉。除了来自朝廷的俸禄、赏赐之外,他家田产的年收入在一万石上下,是张俊的一个零头,大约也远远低于韩世忠、刘光世等人。宰相秦桧死后,号称家道衰落,尚且每年有地租收入五万石以上。由于长期镇守荆襄地区,岳飞的家安置在庐山,没有放在临安。 岳飞不贪财,不好色,不喜物质享受,川陕大军统帅吴玠特别敬重岳飞,曾经送给他一位有名的美女做姬妾,岳飞说:现在不是大将享乐的时候。又给退了回去。结果,两人的关系反倒更好了。和韩世忠一样,凡有朝廷赏赐,岳飞一概分给部下,自己不取分毫。他遇害死后许多年,当年的众多部下还聚在一起,联合起来为他申冤,据说,当时哭声震天,场面极其感人。 岳飞酒量不小,年轻时经常豪饮。有一次赵构禁止他喝酒,对他说:“等你收复了失地,打到河朔时才可以再喝。”从此,岳飞滴酒不沾。他治军极严,许多亲信部将与家人都挨过他鞭打或军棍。岳家军有一个口号,叫作“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实际已经成为军纪,违反者被抓到,一般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因此,岳家军与韩家军一样,深受民众爱戴。当然,军纪严明也可能是几个不入流的部属背叛他的部分原因。 “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出自一位极其骄狂的金兵统帅之口,可见岳飞带出来的部队的确很厉害。 据说,岳飞平日为人很少大将军的威风。史书记载说,他礼贤下士,饱览经史,雅歌投壶,待人温和有礼,很像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他曾经多次辞谢加官晋爵,每次必定会说:“胜仗是将士们效死力打的,我岳飞哪里有什么功劳?”唯独在一个领域里是不能碰的,一碰,他就会跳起来,就像西班牙公牛看到挥舞着的红布就会低着头冲上来一样,那就是谈论对金关系与军国大事。每当此时,岳飞立即“忠愤激烈,议论持正,不挫于人”。《宋史》认为,他就是为此而终于得祸。 应该说,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否则,也就不是那个壮怀激烈的岳飞了。比如,岳飞曾经直截了当地指斥秦桧,作为宰相,谋国不臧。臧在古代汉语中有善、好等含义,这等于是告诉皇帝,秦桧不称职。还有一次,岳飞骂曹操是奸贼误国。曹操也是宰相,秦桧为此恨之入骨。他很有可能认为岳飞是在指桑骂槐。 《宋史》评论说,象韩信、彭越这样的名将,古往今来并不少见,但若论起像岳飞这样文武全才、仁智皆备来,则很罕见。这种看法,在岳飞死后的八百多年里,基本是被人们认可的。只有一位汪精卫,敢于指责岳飞是一个无法节制的军阀。言下之意是岳飞该杀。事实上,正如我们在历史记载中不断看到的那样:假如岳飞是一个心怀不轨、无法节制的军阀,他就断然不会被朝廷如此呼来喝去,并最终自蹈死地。须知,他当时统帅的军队至少占了全国军队的四分之一,而且,是各路大军中战绩最为辉煌的。或者换句话说,如果岳飞真的是有野心不受节制的话,整个南宋、甚至南宋以后的中国的历史恐怕都要重写。其实,导致岳飞该杀的,正是他所具备的这样一些卓越品质。甚至到了今天,这可能都是一些令许多中国人感到不快与不安的品质。在动荡不安的战乱年代里,这些品质集中到一位手握重兵、又失去了皇帝信任的将军身上,尤其足以构成此人必须死的理由。《宋史》对于岳飞之死,连写了两遍“呜呼冤哉!呜呼冤哉!”的确如此。 事实上,当皇帝想要岳飞死时,岳飞在淮西之战中究竟是否应该对战败负责?岳飞到底是不是想要谋反之类的争论就已经变得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岳飞必须死。诚如宰相秦相公所说,这些罪名是否成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乃上意也”——这是皇帝的意思。因此,面对韩世忠的责问:“莫须有三字,怎么能服天下人心?”据史书记载说,秦相公根本就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他心里很有可能在奇怪:居然有人会问出如此幼稚的问题。事实上,许多死心眼的中国人永远都不会明白:“天下人心”和“千秋名节”,并不是对所有人都一样重要的。 从秦桧、张俊诸人的工作结果看,他们显然相当了解皇帝到底想要什么。据说,围绕淮西之战的重要往来文书,岳飞手中都有保存。但他入狱后,这些文书被人抄走,并且销毁了。而销毁这些文书的人,恰好又是想要岳飞死的人。这在事实上,的确使人们有理由怀疑他们所说那一切的真实性。 在秦桧们提供给皇帝的岳飞罪证里,有几条相当骇人听闻。 其一,他们告诉皇帝,淮西战败之后,岳飞曾经当众骂道:国家了不得了,皇帝又不修德。这句话,今天听不出什么了不得的意思;然而,放在当时,已经足可以让人一个人家破人亡了。 其二,朱仙镇班师之后,岳飞和他的主要助手张宪,曾经当着不少人的面,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岳飞问张宪:天下事该怎么办? 张宪回答说:就看您想怎么办。 其三,据说,岳飞曾经说:自己与太祖赵匡胤都是三十岁就当上了节度使。 当时,这样三句话连起来,的确可以要了岳飞的命了。至于说这些话的前因后果,上下联系,则没有人愿意考证。据说,至少第三句就有问题。岳飞是三十二岁做的节度使,他当时的原话是:三十二岁建节,自古少有。这顶多是一句飘飘然的自鸣得意而已,居然被演变成了胸怀异志的弥天大罪。 公元1141年,即绍兴十一年十月十三日,岳飞被正式逮捕入狱。在此之前,曾经有人劝他仿效韩世忠自救。岳飞拒绝了。他说:“上苍有眼,就不会陷忠臣于不义,否则,能往哪里逃呢?” 宋太祖赵匡胤曾经立过一个誓约,禁止杀大臣和上书言事的人。因此,有宋一代的确很少杀大臣。一般来说,流放到岭南炎荒之地,就是今天的广东、海南地区,已经算是最重的惩罚了。没想到,一件“莫须有”的罪名,竟然愣是被秦桧及其属下们问成了“大逆不道”之罪。这款罪名,属于必须死的“十大恶”罪名之属,在理论上讲,已经不在太祖的誓约约束之内了。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是为农历除夕大年三十的前一天。皇帝批准赐岳飞死,并将判徒刑两年的岳云,亲手改判为与张宪一同处死。 史书记载说,判决公布后,“天下冤之”,众多士民为之下泪。 据说,行刑当日,公元1141年,即宋高宗绍兴十一年阴历大年除夕,杭州城凄风苦雨,整日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