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失败的帝国:从斯大林到戈尔巴乔夫 作者:弗拉季斯拉夫·祖博克 内容简介 通过说明克里姆林宫领导人和苏联精英们的利益、抱负、幻想、恐惧以及误解,祖博克对这个 20世纪最大的僵局提供了一种苏方的观察。除其他资源之外,他还利用最近解密的政治局记录、密码电报、日记和谈话录音,使本书成为从苏方出发对冷战进行完整地描述的第一部英文著作。《失败的帝国》呈现出的历史与西方胜利者所写的大不相同。 弗拉迪斯拉夫祖博克认为,西方有关冷战的阐释,错在要么夸大了克里姆林宫的实用主义倾向,要么夸大了它的侵略性。通过说明克里姆林宫领导人和苏联精英们的利益、抱负、幻想、恐惧以及误解,祖博克对这个20世纪最大的僵局提供了一种苏方的观察。除其他资源之外,他还利用最近解密的政治局记录、密码电报、日记和谈话录音,使本书成为从苏方出发对冷战进行完整地描述的第一部英文著作。《失败的帝国》呈现出的历史与西方胜利者所写的大不相同。 祖博克在此书中认为,自斯大林始,长期对苏联领导人的对外决策产生重要影响的是革命-帝国范式,也就是说意识形态和追求成为社会主义帝国这两大因素主导了苏联领导人在冷战中的决策。直至戈尔巴乔夫的出现,这一点才发生改变。另外,此书非常明显的一个特点是,作者认为在历史事件中,领导人的个人因素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比如,作者认为,戈尔巴乔夫太过于浪漫主义,正是他在追求与西方世界的和平这一问题上的天真导致了苏联的崩溃。如果换一个领导人,苏联还是会在全球范围内收缩,但可能仍然可以继续凝聚各加盟共和国及中东欧的部分国家,而不至于出现20世纪90年代初的突然崩溃。 本书所获赞誉 “这是一本既适合专家也适合有着广泛兴趣的人阅读的书……它应该会重新激发起对于苏联解体原因的严肃讨论。” ——历史图书俱乐部(History Book Club) “这本书中发人深思的描述也许是迄今为止有关冷战中苏联一方写得最为全面和扣人心弦的。” ——《弗吉尼亚评论季刊》(Virginia Quarterly Review) “祖博克的书确立了用来衡量未来历史研究的重要标杆。” ——长谷川毅(Tsuyoshi Hasegawa),《外交与国际关系史圆桌评论》(H-Diplo Roundtable Reviews) “这是从苏联一方解读冷战的最好的历史书。祖博克的分析远不止是一种概要性的叙述,而是以最前沿的历史研究为基础的。他利用了最新获得的原始资料并对它们作了极其敏锐的解读。” ——威廉·陶布曼(William Taubman),安默斯特学院(Amherst College) “本书对苏联的对外政策作了出色的概述,并围绕戈尔巴乔夫的错误与误判,对苏联解体的原因作了有力的解释。” ——文安立(O.A.Westad),《全球冷战》的作者 “(这是)一部有关苏联冷战期间对外政策史的著作,文献极为翔实,对克里姆林宫的关键决策者的动机的揭示发人深省……凡对冷战或1945年后的欧洲史感兴趣的人都该读一读。” ——《欧亚研究》(Europe-Asia Studies) “叙述流畅而可信。” ——《国际关系史评论》(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 “(这本书)对苏联兴亡作了饶有兴味的和真正富有洞见的研究……对于理解苏联史以及整个20世纪史具有重要的价值。” ——哈珀新闻(WHRW News) “(这本书是)对长期被西方中心论的分析所占据的领域的重大贡献……值得大力推荐” ——《选择》(CHOICE) “在通过新获得的原始资料重估苏联对外政策的那些人当中,祖博克显得特别重要……[《失败的帝国》]把故事扩展到冷战结束,并对整个这段时期作了精彩的概述。” ——《国际关系杂志》(International Journal) “(它)利用了新的重要的原始资料,但也为影响双方政策形成的因素提供了一种更具包容性的研究路径。” ——《美国历史评论》(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它)属于有关苏联的冷战问题的新的权威性作品——对学者和学生来说都是如此……(它)将新与旧很好地结合起来,既对20世纪下半叶苏联的对外政策作了全面的阐述,又为重构政策背后的那些因素提供了鲜活的新材料……这本书具有重要的意义,而且独树一帜。” ——《美国历史杂志》(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 中文版序 拙著得以译成地球上最古老的文字并与中国的读者见面,这要感谢社科文献出版社和董风云编辑。中国正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与金融强国,随之而来的是国际责任、义务和挑战,对国际关系史的研究因此而变得与认识国家的历史一样重要。单是出于这方面的原因,我希望中国的读者会觉得,《失败的帝国》既有趣又有用。他们可以获得的不仅是些事实,对中国不久前的过去具有重要的意义,还有些解释,以说明苏联过去为什么未能成为全球领导者。 我对“冷战”“帝国”和“失败的”这些词的使用是很谨慎的,因为它们有些反映的是美国和西方的视角。对历史的解读永远不会是中立的,而在过去几十年中,美国完全支配了当代国际关系史的研究。此外,我是在苏联长大的,出生于莫斯科,在莫斯科国立大学接受的教育。因此我清楚,关于冷战国际史,美国人、俄罗斯人、中国人等之间看问题的视角存在着差异。拙著展示了苏联人的视角。不过,我尽力将苏联人的观点、动机和行为置于一种宽广的国际关系背景中,以说明为什么有时苏联显得那么成功,有时莫斯科又犯下拙劣的错误。 借用卡尔·马克思的话,历史学家们并不能够随心所欲地书写历史,他们只能“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书写历史。我生于1958年,当时正值中苏同盟的高潮,其后我经历了中苏失和的低潮。20世纪70年代的缓和,80年代初与美国的激烈对抗,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的改革以及苏联的解体,这些都令人难以忘怀。25年前,我的俄罗斯朋友们对西方,对“文明国家共同体”,对美国的善意,曾经充满热情与信任。如今,同样是这些朋友,有人已对西方和美国失去了信任,甚至还怀有敌意。这些急剧的变化对于作为历史学家的我的成长来说,产生过重要的影响。它们让我懂得,过犹不及,不要贸然得出结论。 那么,苏联为什么会失败呢?本书的读者将会做出他们自己的判断。依我之见,当初苏联雄心勃勃,想要成为可以与美国相抗衡的超级大国,结果使自己承担了过多的全球义务。莫斯科未能建立起一个由多个国家组成的、可以与西方共同体成功竞争的国际共同体。最后几代苏联领导人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并试图结束冷战:在勃列日涅夫领导下是以缓和的形式,在戈尔巴乔夫是以“欧洲大家庭”及与中国和解的形式。戈尔巴乔夫的政策导致了经济、政治和金融的崩溃。金融方面是个关键。苏联在自然资源方面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之一,然而克里姆林宫的领导人却并未学会人类文明久已学会的东西,即如何利用贸易和实业去积累金融财富。 苏联失败的另一个关键原因是,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在苏联社会中的退化。在斯大林之后,这种意识形态充其量不过是追求国家利益的工具,结果,苏联的共产主义堕落成一套空洞的说辞,无法起到激励人们——无论老少,也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工人和农民——心灵和精神的作用。共产主义作为一种价值追求没有成为苏联的柱石,所以在政治改革与动荡时期,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在民众中失去自身的合法性也就不足为奇。它被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思想撂在了一边。 研究冷战的历史学家很多。他们中许多都是我的朋友。我过去从他们那里获益匪浅,现在仍然如此。我也得益于中国的历史学家。最近对中国在冷战中的角色的发现非常有趣。先是作为盟友和朋友,然后又作为对手和敌人,中国在苏联人的想象中拥有突出的地位,对苏联的对外政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些发现要留待将来去讨论了。历史学的美妙之处就在于它是永远不会终结的讨论。 英文版序(一) 俄罗斯的复仇 苏维埃帝国的瓦解在地缘政治、军事、意识形态和经济上,曾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作为最后的超级大国,美国成了国际秩序的中心。必胜主义论调在西方甚嚣尘上,几乎所有来自前共产主义集团的国家都眼巴巴地指望着华盛顿的援助、保护和建议。而在华盛顿,人们一致认为,东欧各国和俄罗斯正在美国顾问的引导下朝着市场经济和自由民主的方向“过渡”。这也曾是俄罗斯的期盼。 在美国的领导下,获得胜利并且经济形势一片大好的西方开始东扩,吸纳那些传统上具有强烈亲西方取向的东欧国家。甚至在1989年欧洲分裂局面结束之前,这些国家就已开始偷偷摸摸地转向西方。欧盟的扩大是冷战结束后欧洲最具建设性的新发展。建立共同欧洲的计划以及追求现代与繁荣的愿望,帮助化解了困扰着大陆东部的德国与波兰、罗马尼亚与匈牙利,以及保加利亚与土耳其之间的历史恩怨。在过去,这些新成员国大多都是被当作想从大国餐桌上讨得一些残羹剩饭的帝国行省、卫星国或二等国家来对待的,有些甚至从来没有摆脱贫穷落后的面貌。加入欧盟让这些国家在精神上得到了巨大的提升,帮助它们抵消了在向市场经济过渡过程中由于令人痛苦的衰退而带来的影响。按规则办事和接受西方的价值观,从政治上确保了后极权主义体制向民主体制的顺利过渡。“新”欧洲与“老”欧洲的一体化,用没有贸易保护主义和签证壁垒的共同空间取代了“铁幕”。 1989年后,美国扮演了为欧洲安全提供保证的角色。1996年,美国支持波兰、捷克和匈牙利加入北约。从那以后,北约采取门户开放政策,欧洲的任何国家都可以加入它的行列。按照挪威历史学家盖尔·伦德斯塔德(Geir Lundestad)的有名的说法,美国在冷战期间曾扮演过“受邀帝国”(empire by invitation)的角色。而此时北约在接着扮演这样的角色。2004年,保加利亚、罗马尼亚、斯洛伐克、立陶宛、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加入北约。一战后受到排挤二战后又被斯大林化的中、东欧及波罗的海国家终于交上了好运。 事实证明,对于原苏联的中亚各国、白俄罗斯、乌克兰——特别是俄罗斯来说,情况就不同了。作为苏联最大的继承国,俄罗斯联邦在1992年获得承认,成为苏联的合法继承者。新俄罗斯不但继承了苏联在联合国安理会的永久席位,还有超过1000亿美元的苏联债务。由于其地理位置再加上辽阔的疆域,无论是欧盟还是北约,对于俄罗斯来说都不合适。华盛顿、莫斯科——尤其是伦敦和柏林的国务活动家及外交官们,不会忘记北约第一任秘书长伊斯梅勋爵(Lord Ismay)的名言:该同盟的目的是要“让美国人进来,俄国人出去,德国人躺下”。克林顿政府曾向俄罗斯人保证说,这句话不再适用了,而且还主动提出在俄罗斯与北约之间建立特殊的伙伴关系。俄罗斯接受了。后共产主义时代的俄罗斯极为孱弱,其领导层似乎急不可耐地想加入西方的序列而不管条件如何。然而,俄罗斯的行为很快就开始让西方失望了。 在许多西方观察家的眼里,俄罗斯未能实现共产主义崩溃后他们所期待的那种“过渡”。叶利钦政府——西方国家为之提供了口惠而实不至的帮助——对俄罗斯采取“休克疗法”,试图像波兰和其他东欧国家一样,一蹴而就地建立市场经济。这一政策带来的伤害和争议比在东欧国家还要严重。克里姆林宫的经济改革家们一心想让俄罗斯摆脱国家集权主义的苦难并防止共产党东山再起,所以就迅速将庞大的国有资产私有化。这些国有资产最后大部分都落到了犯罪集团和少数与政府官僚机构有勾连的大企业寡头手中。俄罗斯的经济萎缩了2/5还多,这样的衰退比美国在20世纪30年代所遭遇的还要严重。国家的各个领域,包括军工综合体的几十个大型产业集团和技术城市,都因失去资金而凋敝。改革家们未能阻止恶性通货膨胀,失去毕生积蓄的俄罗斯人就从卢布逃向美元。苏联时代全面的社会服务体系,从免费幼儿园到免费医疗和带薪休假,一夜之间都消失了。暴力犯罪猛增,平均寿命也从70岁骤降至65岁。俄罗斯人口急剧减少。它的科学与工程以及教育与文化都在挨饿,只是靠美国慈善家乔治·索罗斯(George Soros)和少数西方基金会的资助才得以保全。150万受过高等教育的有才干的俄罗斯人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由于经济原因而移居国外。叶利钦推行的改革所忽视的不仅有俄罗斯社会,还有国家制度。从苏联解体中产生的这个国家非常虚弱,无力征税,也不能进行有效而必要的市场改革。腐败之风如海啸一般席卷俄罗斯。俄罗斯军队的状况也令人扼腕。它遭到严重的破坏,以至于1994~1996年间在车臣山区输给了分离主义分子的非正规部队。 俄罗斯的自由主义经济改革家们就像其东欧同行一样,以为政治会按照卡尔·马克思预言的那样,随着经济的变化而变化,以为资本主义的新俄罗斯将会建立起西式的民主制度。相反,正如有些专家曾经警告的那样,经济变化带来的令人痛苦的冲击在俄罗斯社会引发了巨大的心理和政治反应,人们反对叶利钦政权及其“民主”道路。俄罗斯与波兰、捷克或波罗的海各国的情况不同,在那里,全国性的强烈的亲西方共识抵消了这种反应。而在俄罗斯,西方自由主义的政治感召力,连同鼓吹其优越性的政治党派和领导人一起垮掉了。主张采取有力手段恢复“秩序”并保护普通公民不受寡头和犯罪分子侵害的呼声越来越高。观察家们开始担心,由于经济受挫和宗主国自尊心受到伤害,俄罗斯民族主义情绪可能会有大爆发,结果就会出现一个“魏玛共和国式的俄罗斯”(Weimar Russia)。1999年,这一切开始影响到俄罗斯的对外政策。反美情绪急速增长:在俄罗斯的大众意识中,在知识界的精英中,冷战结束时对美国抱有的明显好感和正面印象都消失了。俄罗斯政府不但没有仿效美国人和美国社会,还开始拒斥“华盛顿共识”——后者在经济上强制要求进行令人休克的转型,政治上则要实行最大限度的自由化。它还对美国的智慧及其在全球的统治地位的合法性产生了怀疑。 说美国在20世纪90年代“失去”了俄罗斯,那有点夸大其词,但在某种程度上,对于俄罗斯表现出来的日益強烈的不满和反抗情绪,美国的对俄政策是要负责的。冷战期间,美国这个超级大国对苏联的扩张主义采取了谨慎的遏制政策,明智地构建起“自由世界”以对抗共产主义集团并在冷战胜利后领导西方扩大自己的范围。不过,对于俄罗斯,美国缺乏远见卓识,缺乏具有连贯性的战略。原因有几个方面。首先,俄罗斯在战略上没有被摆到重要的位置。当共产党在莫斯科不会卷土重来这一点变得明朗之后,俄罗斯就从美国的电视屏幕和报纸的前几页中消失了。从中国到中东的其他地区的发展吸引了美国的注意。其次,美国的对俄政策所面向的,与其说是未来,不如说是过去。在美国,许多个人和集团仍然在用充满怀疑和偏见的目光看待俄罗斯揪住苏联和沙皇时代的过去不放。在他们那里,斯大林的极权主义制度和古拉格的形象、对犹太人集体迫害的记忆以及有关亚洲落后的独裁统治的神话都被混为一谈。俄罗斯在车臣的无能而野蛮的战争激活了这种带有恐俄心理的想象。美国社会中的狂热分子担心,如果后共产主义的俄罗斯不能得到拯救并转向民主,它就会倒退回苏联时代的“邪恶帝国”。到20世纪90年代后期,当俄罗斯陷入无政府和腐败的泥潭中时,俄罗斯在美国政治话语中的形象就改变了它不再是“雄心勃勃的民主国家”,而是“一个被劫掠一空、处于核武化无政府状态的地带”,是“世界上最危险的盗贼统治的国家”。1999年之后,美国政府和媒体逐渐开始采用指责的腔调,指责俄罗斯政府未能走上指定的民主化道路。 美国虽然在批评俄罗斯的罪责与缺陷,但却从未给俄罗斯国家和社会提供任何经济激励和精神鼓励。由于一个荒唐的理由,俄罗斯甚至从未获得进入美国市场的正常权利:国会在1974年因为移民自由问题而拒绝给予苏联贸易“最惠国”地位的立法也适用于俄罗斯(直到现在仍然如此)。对俄罗斯旅客和游客的签证限制也收紧了。美国的许多私人基金会、非政府组织、经济和政治咨询机构以及传教士在俄罗斯开展行动,用半殖民主义的方式对待俄罗斯人,向他们宣教并劝说他们改变信仰。1993~1999年,克林顿总统与“他的朋友”鲍里斯·叶利钦建立了特殊的关系。不过,俄罗斯改革家们想为自己抛弃共产主义和苏维埃帝国而获得的回报可远不止这个。对于叶利钦的亲西方取向持批评态度的人声称,俄罗斯从其与西方的关系中一无所获,而且还被当作延长了缓刑期限的罪犯来对待——如果不是更糟的话。随着欧盟与北约的扩大,俄罗斯无法融入“新”欧洲并在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中找到一席之地,这一点变得越来越明显。北约邀请曾经属于苏维埃帝国的那些国家加入它的行列,这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因为在那些国家,反苏反共的情绪引发了对俄罗斯和俄罗斯人的怨恨。在波兰、罗马尼亚、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许多人都忘记了,俄罗斯人也曾是斯大林主义的牺牲品。这些国家的许多人都怀疑后共产主义的俄罗斯只不过是那个老帝国的化身。东欧和波罗的海地区的有些政治家认为,北约的目的是想保护他们不受俄罗斯“帝国主义”的侵害。 当然,俄罗斯在政治和意识形态上疏远“新”欧洲及美国,俄罗斯的政治精英对此也负有很大的责任。俄罗斯的政治领导层开始以伟大的俄罗斯而不是已经名誉扫地的民主改革观念为基础来加强社会的团结。起初很微弱的反西方的声音,慢慢成了主流。在南斯拉夫问题上,“新”俄罗斯与北约首次出现了严重的对立。1999年,在华盛顿的怂恿下,北约无视联合国安理会的否决结果,轰炸了塞尔维亚(南斯拉夫),而这样做据说是为了防止塞尔维亚军队对科索沃地区的阿尔巴尼亚人的种族屠杀。然而,俄罗斯人将此举视为对塞尔维亚主权的侵犯,而该国在历史上就是俄罗斯在巴尔干地区的盟友。俄罗斯政府是把轰炸行动当作“北约侵略”来对待的。在俄罗斯媒体上,亲西方自由派的声音实际上消失了。美国在欧洲发号施令并无视俄罗斯在欧洲事务中的地位及其在联合国安理会的否决权,这让俄罗斯的政治精英觉得受到了侮辱。叶利钦想在解决塞尔维亚与科索沃争端中发挥作用的种种尝试,只能暴露出俄罗斯的无能到了什么程度。美国人在1989年对戈尔巴乔夫做出的建立“欧洲大家庭”的承诺,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渐渐地,俄罗斯人——不仅是官员,还有广大民众——都倾向于认为,美国和西方不想让俄罗斯在这个世界中拥有一个体面的位置。在叶利钦的继任者弗拉基米尔·普京执政期间,这些趋势一如既往。2001年9月11日恐怖分子对美国发动袭击之后,普京总统立即主动表示要提供援助,这些援助为打败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发挥了积极的作用。不过,俄罗斯的精英们却认为,美国笑纳了俄罗斯人的帮助,却从未做出相应的回报。布什政府反而恢复了似乎已被冷战的终结埋葬了的“星球大战”导弹防御计划。由新保守主义观念支配的华盛顿还宣布发动圣战,要将民主传遍全球——首先从中东阿拉伯地区这个最困难的地方开始。当美国在2003年3月入侵伊拉克时,俄罗斯的对外政策精英们都被激怒了,就连那些先前支持亲西方取向的人也是如此。在他们看来,这是美国单边主义政策的最恶劣表现。当美国开始在格鲁吉亚、乌克兰和中亚推销和支持“民主革命”时,普京政府进行了尖锐的反击。在克里姆林宫的官员和政策分析人士眼里,美国此举表明,西方排挤俄罗斯的游戏进入了新的阶段。 美国在20世纪90年代尚未谋求在原苏联周边地区推销民主。相反,它采取的是实用主义立场,利用华盛顿对沙特阿拉伯维持了几十年的那种模式,把注意力放在哈萨克斯坦和阿塞拜疆这些有着丰富的石油资源的威权主义国家身上。与此同时,美国和英国还修建了输油管道。这些管道故意绕开俄罗斯,把原苏联周边地区与西方的商业利益拴在一起。不过,2003~2005年,为了迎合救世主式的政治观念,这一谨慎的模式被放弃了。格鲁吉亚和乌克兰的“颜色革命”让对俄罗斯怀有敌意的领导人上了台。2004年12月乌克兰的“橙色革命”,尽管是自发的群众性现象,还是让俄罗斯与美国及其盟友的关系陷入僵局。双方都力挺自己的候选人竞选乌克兰总统。俄罗斯对乌克兰选举的粗暴干涉结果适得其反。乌克兰,它从各方面来说都比叶利钦执政时的俄罗斯更为混乱和腐败,接受了西方的支持,成为“民主的灯塔”。 就连美国的一些权威人士也批评布什的对外政策中“关于利用北约推销民主的唠唠叨叨的说教”。这种“唠叨”对普京领导下的克里姆林宫来说是无法容忍的。克里姆林宫的官员是透过新发现的、带有俄罗斯特色的实用政治的镜片看待这个世界的。戈尔巴乔夫的理想主义的救世观念和叶利钦的罗曼蒂克的西方主义的后遗症,让俄罗斯的新领导层明白,好的意图不如权力来得重要。而俄罗斯也不再是20世纪90年代的那个软弱而混乱的国家了。普京,这位前克格勃军官,镇压了车臣的分离主义活动,强化了俄罗斯国家和军队的力量,并使俄罗斯社会变得更加团结。他对“华盛顿共识”置之不理,却信奉“北京共识”: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个榜样,它表明,一个牢固的威权主义国家,如果采取谨慎的政策,是可以驾驭市场的力量并推动经济的飞速增长的。普京政府特别关注实现这一目标。首先,克里姆林宫试图建立一个中国式的威权主义国家,它不仅要控制大众媒体和大众政治,还有大公司。2003~2004年,普京驱逐或关押了一些与政治掺和到一起并挑战其权威的企业巨头。在普京的批评者当中,有些人是以死亡而告终的。他以及他身边的那些老克格勃,动用国家力量查抄大公司,并创建了一批“国家捍卫者”,也就是国家垄断企业,由普京的助手及其子女管理。出售俄罗斯石油、天然气和其他资源的收入也改变了流向,流到了克里姆林宫那里。普京和他那些人小心翼翼,不给在他们看来可能是受西方势力操纵的大众政治以任何可乘之机。 俄罗斯的经济复苏在普京之前就开始了,但在他担任总统期间却开始有了奇迹般的表现。1999-2007年,俄罗斯的经济以每年大约7%的速度增长,并最终达到了它在崩溃前的规模。实际收入和个人消费翻了一番还多,恶性通货膨胀结束了,卢布又成了稳定而坚挺的货币。虽然俄罗斯未能从美国那里得到任何经济角色,但全球经济却突然为之提供了大把赚钱的机会。在中国、印度和世界上其他“新兴市场”经济快速增长的推动下,能源价格的飙升为俄罗斯预算带来了源源不断的石油美元。结果,普京的俄罗斯从石油中获取了比苏联在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初期得到的更多的暴利。尽管普京的俄罗斯之前连工资和养老金都没钱支付,但它现在却积累起了世界上第三大外汇储备,偿清了它的大部分外债,并开始在美国和西欧大量投资公债和证券。社会发展趋势也随着经济的恢复而发生了变化。出生率开始上升,缓解了人口灾难。由受过教育的年轻的俄罗斯人构成的为数达几百万的新中产阶层出现了。他们拿高薪,讲英语,在欧洲、土耳其、埃及、印度和泰国度假,拥有公寓、乡间别墅和汽车,在互联网上查阅信息。这种繁荣总体上偏向于莫斯科,但俄罗斯其他地方也从建设和消费的浪潮中得到了好处。俄罗斯人从来没有像他们在普京领导下生活得那么好。 在普京的领导下,俄罗斯采取了苏联时期的某些习惯性的和标志性的做法,其中包括苏联有关二战的爱国主义宣传。由教育部向几百万俄罗斯高中生推荐的新教科书称赞苏联“对于全世界无数的人民来说,是最好、最公正的社会的典范”。这本教科书还说,美国“发动了”冷战,并且由于这个原因,“民主化当时不是斯大林的选项”。该教科书解释说: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在没有得到任何安全保证的情况下就拱手交出了苏维埃帝国;北约的扩张“为莫斯科定下了一个任务,要在后苏联时代的世界里追求一种更加积极的对外政策”。 大部分俄罗斯人都支持普京的道路及其刚柔相济的威权主义。俄罗斯的新中产阶层并不支持那种反对克里姆林宫把财富和权力都集中到自己手里的政治主张。叶利钦在20世纪90年代的“民主”大跃进,对于绝大多数俄罗斯人来说,都是个苦涩的教训。他们把西式的改革与不幸、犯罪及国家制度的崩溃联系在一起。2004年,他们以压倒性的优势使普京再次当选。民意调查显示,稳定、降低犯罪率和有利于平民百姓的收入再分配是人们最为关心的问题。经济与社会的复兴提升了俄罗斯人的民族自尊心。2004年,58%的俄罗斯人希望普京恢复俄罗斯作为一个伟大而受人尊重的大国所应有的地位。在国家控制的电子媒体的影响下,他们对于被神化的苏联的过去有了一种怀旧感。尽管在俄罗斯也有谴责斯大林主义和斯大林帝国的书籍和电影,但许多俄罗斯人在这个问题上都很糊涂,有些人甚至把斯大林视为俄罗斯历史上的正面人物。 这两种趋势——西方的扩张与俄罗斯的复兴,必定要产生摩擦。2005年,普京把北约与俄罗斯的关系概括为反对“国际恐怖主义”、“确保国际秩序稳定”的伙伴关系。然而到了2006~2008年,俄罗斯逐渐开始挑战北约和美国。使得局势进一步复杂化的是,俄罗斯与其北约邻国之间的小摩擦妨碍了它融入国际经济和金融秩序。开始是波兰,接着又是立陶宛和爱沙尼亚,成为俄罗斯加入世贸组织的障碍。俄罗斯在普京领导下的复兴,除了乌克兰和格鲁吉亚的反莫斯科派系之外,也令波兰和波罗的海各国惴惴不安。老式的安全困境出现了。有些东欧领导人认为西欧太过依赖俄罗斯的石油和天然气;他们担心西欧国家,尤其是德国、法国和意大利,会出卖他们。东欧人力主修建从亚洲到欧洲的新的输油管道,它们将绕过俄罗斯并提升欧洲对俄罗斯的“能源独立性”。另外,克里姆林宫和越来越多的俄罗斯人都把波罗的海各国、波兰和捷克视为对俄罗斯怀有厌恶和恐惧心理的地带。普京身边的那些克格勃出身的人,愤怒地拒绝让“新”俄罗斯为苏联过去对这些国家的占领和不公正的待遇承担任何责任。俄罗斯国家和名为“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Gazprom)的能源垄断企业得到德国的支持,沿波罗的海海底修建“北流”管道,绕过波罗的海各国和波兰。他们还说服土耳其、保加利亚和匈牙利合作修建“南流”管道。在此期间,普京与有着丰富的石油资源的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以及哈萨克斯坦的领导人达成排他性协议,确认了俄罗斯在对欧油气供应方面的垄断地位。2005年12月~2006年1月,在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取消对乌克兰人的价格补贴并在议价中采取强硬立场,用减少天然气供应进行施压之后,俄罗斯与乌克兰之间爆发了“天然气战争”。一位重要的西方专家评论说,俄罗斯对能源的垄断,使其相对于西欧的地位,“比它在历史上的任何时候都更为牢固”。换句话说,普京的克里姆林宫觉得自己拥有比斯大林或勃列日涅夫的克里姆林宫更多的对付西方的手段。 继与波兰、波罗的海各国及乌克兰的争端之后,俄罗斯与格鲁吉亚又爆发了战争。格鲁吉亚是南高加索的小共和国,也是苏联的15个继承国之一。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俄罗斯与格鲁吉亚的关系就日趋紧张。当格鲁吉亚的具有民族主义狂热情绪和亲美倾向的领导人米哈伊尔·萨卡什维利(Mikhail Saakashvili)不顾俄罗斯的反对,想让他的小国加入北约并恢复对分离主义少数民族聚居区的控制权时,冲突就加剧了。俄罗斯支持那些少数民族聚居区,尤其是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依据国际协议在那里驻有维和部队。2008年8月8日,北京奥运会开幕那天,格鲁吉亚军队攻入南奥塞梯,杀死了一些俄罗斯士兵和平民。不过,俄罗斯军队进行了坚决的反击,击溃了格鲁吉亚军队并在格鲁吉亚的领土上建立了缓冲区。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在战后兴高采烈地宣布从格鲁吉亚独立,俄罗斯政府立即予以承认。顷刻间,冷战的一幕似乎又要重演了。从乌克兰和波罗的海各国到波兰和罗马尼亚,对俄罗斯人的恐惧如潮水一般传遍整个东欧。美国和欧洲的政治家们站在格鲁吉亚一边,指责俄罗斯的侵略行为。东欧人和波罗的海各国向“自由世界”呼吁,要与“俄罗斯帝国主义”做斗争。他们要人们不要忘记苏联在1956年对匈牙利和1968年对捷克斯洛伐克的入侵。南高加索地区的种族对抗及其错综复杂的关系几乎被完全忽视了。对“新”欧洲来说,需要应对的是由于俄罗斯国力的复兴所带来的挑战。 实际上,俄罗斯和格鲁吉亚是陷入了苏联领导人约瑟夫·朱加什维利(Joseph Dzhugashvili)(斯大林)所制造的麻烦。斯大林的母亲是格鲁吉亚人,父亲是奥塞梯人。他曾经负责苏联大部分加盟“共和国”边界的勘测工作,包括俄罗斯联邦和格鲁吉亚。斯大林高大的塑像如今仍然伫立在格鲁吉亚的哥里市(Gori)。他的同胞维护着他的博物馆,保存了他出生的小屋和他1945年从莫斯科到柏林去同富兰克林·罗斯福及温斯顿·丘吉尔商谈世界前途时所乘的列车车厢。斯大林为格鲁吉亚划定的边界,就像俄罗斯的那些一样,是随意的,是基于分而治之的原则。斯大林主义时期在高加索地区绘制地图的方式就跟西方殖民时期在非洲和亚洲的做法一样。它把大“民族”并在一起,把包括奥塞梯人在内的小一点的族群分开,一半在俄罗斯,另一半则在格鲁吉亚保持“民族自治”。苏联垮台后,格鲁吉亚的民族主义分子想用武力解除奥塞梯人和其他少数民族的“自治权”,并把他们赶出格鲁吉亚。作为回应,来自北高加索的非正规武装在俄罗斯军队的帮助下,对格鲁吉亚人进行了反击并打败了他们。国内不同民族之间长期的流血冲突过去并未引起世界的注意。然而,2008年,由于冲突是在俄罗斯与北约僵持不下的背景下发生的,事情就不一样了。东欧国家和英国要求对俄罗斯进行制裁。就在本版即将付印的时候,审慎、克制的态度又在西欧和华盛顿占据了上风,可人们并未因此而如释重负,因为,沿俄罗斯与北约断裂带的地震尚未结束。 随着冷战的终结而产生的那种扬扬自得的必胜主义论调,不是进入21世纪的好向导。欧盟和美国领导下的北约在东欧表现很好,响应了该地区人民希望被纳入西方自由主义规划的意愿。不过,美国对俄罗斯缺乏远见。在涉及俄罗斯的问题上,美国的政策制定最终沦为冷战中几次将美国引入歧途的那种救世主式的行为的牺牲品。美国的对俄政策被自己某些盟国的根深蒂固的恐惧心理给绑架了。可怕的记忆、不信任、没有安全感,这些往昔的幽灵依然在后苏联时代的世界中游荡。当普京的俄罗斯向美国领导的、在没有俄罗斯的参与和理解的情况下建立起来的世界秩序发起挑战时,这些恐惧似乎得到了证实。 对苏维埃帝国卷土重来的恐惧在俄罗斯的那些较小的邻国中广泛存在,但是这种恐惧被夸大了。俄罗斯永远不会再成为苏联。它无论从幅员还是人口来说,都要小很多。它的军队预算只是美国的一小部分。不错,俄罗斯现在的确已经从半无政府状态变成了威权主义的中央集权,并在“秩序”的口号下成为一个堂而皇之的社团主义和官僚主义国家。然而俄罗斯国家和社会避开了那些最可怕的隐患。它没有陷入装备有核武器的无政府状态,没有退化为刻毒的民族主义,而是用和平手段——除了在车臣之外——巩固自己的主权。这个国家成了常常与中国、印度和巴西相提并论的蓬勃发展的“新兴市场”。从1999年至2006年,俄罗斯股票交易的价值从740亿美元上升到1万亿美元。与冷战时截然不同,俄罗斯现在并不想与西方分开,而且全球资本主义危机也会给它造成很大的损失。它想成为“新”欧洲的伙伴并准备利用强硬的谈判争取更好的条件。在文化上,俄罗斯在对欧洲的认同与民族自豪感之间左右为难。从长远来看,前一个因素更为重要。俄罗斯社会,尤其是在城市和莫斯科、圣彼得堡这样的见过大场面的大都市,商业和旅行使其与欧洲及世界其他地区的联系越来越多。俄罗斯领导人、精英及社会中的许多人都把俄罗斯视为一个伟大的欧洲强国。俄罗斯加入了欧洲教育的博洛尼亚体系。俄罗斯国有公司在设法购买欧洲的经济资产。就连克里姆林宫也利用其社团主义的国家机制想让全球的经济游戏变得对自己更加有利,而不是为了挖西方的墙角。 尽管俄罗斯常常虚张声势,可它依然是个发展中国家,有大堆的尚未解决的问题。腐败猖獗、交通和基础设施不完善、历史上一贯漠视法律、对环境的骇人听闻的态度等,这些都要由俄罗斯国家与社会去处理。俄罗斯国家和政策是靠领导人的心血来潮和精心盘算引导的。在没有任何监督和制衡的情况下,这就意味着俄罗斯领导层将来有可能做出灾难性的政策选择从而导致停滞。俄罗斯的经济力量依赖于能源的高价格,而这个基础是不牢靠的。巨大的石油收入已经造成了“荷兰病”——被高估的卢布再加上通货膨胀的压力,扼杀了俄罗斯工业部门及农业的竞争力。从全球的视角来看,与爱沙尼亚和白俄罗斯以及亚美尼亚、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等后苏联时代的国家相比,俄罗斯的复苏并不是那么出色。中国和印度的经济奇迹也令俄罗斯的经济增长相形见绌。 从地缘政治的意义上来说,俄罗斯设法恢复了它在欧亚大陆的地区性大国的地位,但它的成功是由于有利的全球形势,而不是它自身的努力或深入的改革。除了中国和印度的新的能源需求给俄罗斯带来的新的机遇之外,俄罗斯靠的是美国的错误政策。公正地说,无论是克林顿政府还是布什政府在这方面都处理得不好,两者都是受救世主式的意识形态和情绪化的政治主张而不是战略智慧驱使的。越来越多的分析家都开始把美国霸权的衰落和由复兴的中国等地区性大国领头的、多极的“后美国世界”的崛起作为写作的主题。克里姆林宫和俄罗斯的政治精英对于这些预测是很当真的,因为它们让俄罗斯有理由在世界上扮演更重要的角色。他们设法让俄罗斯社会中的大部分人都相信,要想从全球化蛋糕中分到最好的一块,只有靠强硬和坚定。这在短期内可以提升俄罗斯的士气,但也让它缺乏长远的考虑和可靠的盟友。事实上,俄罗斯在与格鲁吉亚的冲突中使用“人道主义干预”这种西方式的语言,表明了克里姆林宫即使自己想,也不可能提出新的帝国主义范式。尽管俄罗斯摆出一副自负的样子,但如果它在高加索地区、中亚或乌克兰问题上与美国和西方发生冲突,那要冒很大的风险。对于俄罗斯的现代化和安全来说,与美国的良好关系依然是必不可少的。鉴于这些理由,人们可以希望,俄罗斯接下来的政治精英会彻底改变那种反美倾向并引领俄罗斯融人民主的欧洲。 “新”俄罗斯的崛起不可能使得俄罗斯与西方陷入新的“冷战”。不过,它有可能由于一些偶然因素而导致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从而出现1914年“八月枪声”那样的局面——当时,帝国时代遗留下来的种族仇恨、大国与小邻国之间的恩怨以及宗主国的自尊心在国际上引发了爆炸性的化学反应。美国领导层要三思而后行,不要被摆出一副亲西方“民主派”姿态的民族主义狂热分子所左右。审慎、耐心而有远见的美国领导层要确保俄罗斯的崛起及其重又陷入“现实主义”模式不会威胁到欧洲的和平与稳定。美国的军事“防御系统”和基地、北约的急剧扩大以及有关民主的肤浅说教,对于解决俄罗斯问题来说是不够的,或者说不是明智的策略。并不是俄罗斯的每一项“特殊利益”要求都该受到“帝国主义”的强烈指责。对俄罗斯作为地区性大国的崛起加以管控、纾解东欧的恐惧情绪以及克服俄罗斯与“新”欧洲之间的历史偏见,在这些目标之间,美国领导层应寻求审慎的平衡。
当时,罗斯福相信俄国人会点头哈腰地向美国乞讨,因为俄国是个穷国,没有工业,没有面包。 但我们不这么看。我们的人民已经为牺牲和斗争做好了准备。 ——莫洛托夫,1976年6月 我们不是被情绪牵着走,而是遵从理性、分析和计算。 ——斯大林,1945年1月9日1945年6月24日早晨,红场上大雨如注,但数万名苏军精锐部队的士兵对此几乎浑然不觉。他们军容整肃,准备列队通过广场,庆祝对德意志第三帝国的胜利。十点整,骑着一匹白色牡马的格奥尔吉·朱可夫(Georgy Zhukov)元帅出现在克里姆林宫门口,发出胜利阅兵开始的信号。在庆祝活动的高潮,佩戴军功章的军官们把缴获的两百多面德军军旗掼在列宁陵墓的基座上。阅兵的盛况让人印象深刻,但也会让人产生误解。实际上,尽管胜利了,但苏维埃巨人已是精疲力竭。“斯大林的帝国是靠无数苏联人的流血牺牲赢得的,”英国历史学家理查德·奥弗里(Richard Overy)认为。究竟流了多少血,军事历史学家和人口学家还在争论。与西方通常的看法相反,苏联的人力储备并不是取之不竭的;到二战的尾声,苏军的人力资源跟德军的一样极为紧张。难怪苏联的领导层和专家对纳粹入侵给苏联造成的财产损失锱铢必较,却害怕公开人员伤亡的真实数字。1946年2月,斯大林说苏联损失了700万人。1961年,尼基塔·赫鲁晓夫把该数字“升级”到2000万。1990年以来,经过官方调查,人员损失的数量已经上升到2660万,其中穿制服的人员有866.84万。但即便是这个数字,现在仍有争议。一些俄罗斯学者声称该统计并不完整。事后看来,苏联对纳粹德国赢得的真是一场皮洛士式的胜利。 巨大的战斗损失和平民损失既是由于纳粹的入侵与暴行,也是由于苏联的政治和军事领导层采取的总体战策略。苏联在进行这场战争时从头至尾都表现出对人的生命的惊人漠视。相形之下,美国在欧洲和太平洋这两个战场上的总的人员损失也不超过29.3万人。 苏联解体后得到的证据证实了美国情报机构早先认为苏联经济薄弱的估计。当时官方估计的总损失为6790亿卢布。按照这一估计,该数字“超过了英国或德国的国民财富,是美国总的国民财富的1/3”。与对人员损失的估计一样,对物资损失的估计也同样巨大。苏联后来的测算估计战争的代价是2.6万亿卢布。 新的证据表明,当时绝大多数苏联官员和人民并不想与西方对抗,而是更愿意集中精力进行和平重建。然而,就像我们知道的那样,二战结束后,苏联在东欧的行为是蛮横的。在中东和远东,苏联也竭力想获得军事基地、石油特许权和势力范围。所有这一切,连同意识形态的说辞,逐渐使莫斯科与美、英两国发生对抗。一个元气大伤、满目疮痍的国家怎么可能对抗得了西方呢?苏联的国际行为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国内外因素呢?斯大林的目标与战略又是什么呢?
英美无礼至极,对自己的盟友缺乏起码的尊重。 ——1945年9月,斯大林致莫洛托夫 我看用不了十年,它们[西方列强]就会用鞭子抽我们的屁股。我们的威望一直在下降!没有人会支持苏联。 ——1946年12月,苏联将军间的谈话1946年6月18日,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的记者理查德·霍特利特(Richard C. Hottelet)坐在苏联前外交部部长马克西姆·李维诺夫在莫斯科的公寓中。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回到自己办公室这个安全的地方之后,这位记者把他从那位老布尔什维克那里听到的话记录了下来。李维诺夫说,克里姆林宫为苏联选择了一种陈旧的安全观——你得到的领土越多,你就越安全。这会导致与西方列强的冲突,而人们能够指望的最好的结果,就是“长期的武装休战”。 雅尔塔与波茨坦的决议不仅使苏联在中欧的势力范围合法化,也使其在德国的军事存在以及在远东的领土与政治扩张合法化。1945年秋,虽然气氛日益紧张,但三大国之间的谈判框架还是让苏联人看到了一些希望,包括从德国的西方占领区获得战争赔偿的可能性。不过,在最初一段时间的平静过后,斯大林开始接连采取行动,考验同盟国合作的底线。李维诺夫的担忧与绝望是有道理的,因为克里姆林宫的行为成了冷战的一个重要诱因。但是,如果说斯大林选择了一种“陈旧的安全观”,那这种选择又是怎么做出的?当时是什么样的考量、动机和内部力量在驱使苏联走向与美国的冷战呢?
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资产阶级德国,只要它是和平的。 ——贝利亚,1953年5月 一个头脑清醒的马克思主义者,一个处在与社会主义或者说苏维埃政权关系密切的位置上的人,怎么能相信四大国管制下的和平的资产阶级德国? ——莫洛托夫,1953年7月德国的分裂是苏联与西方民主国家发生冲突的最引人瞩目的后果。然而,只是在最近,才有人对西方的干预进行批判性的重估,而即使到现在,斯大林的整个作用也无法得到有关文件的证实。许多小范围决策的细节及其执行情况依旧模糊不清,斯大林的密码电报及许多谈话的录音在俄国档案中仍然没有解密。尽管如此,从现有的文件来看,东德事态的新发展中许多都带有斯大林的独特印记。如果没有他的明确同意,其中有些根本就不会发生。苏联驻东德最高政治委员弗拉基米尔·谢苗诺夫(Vladimir Semenov),在20世纪60年代回忆说,为了实行苏联在德国问题上的政策,斯大林采取了“巧妙的外交措施”。 对东德和苏联档案检查的结果让一些学者确信:斯大林本来更希望建立一个非共产主义的、统一的德国,而不是一个分开的东德卫星国。有些专家认为,苏联人从来没有打算把东德苏联化,只是于匆忙混乱之中,阴差阳错走到了那一步。在这一章,我的看法恰好相反。证据显示,斯大林和苏联的精英们从来没想过要建立一个中立的德国。至少,苏联人是想让德国受西方控制的那一部分保持中立,而在自己的占领区建立社会主义。从意识形态角度看,在东部占领区建立社会主义,可以把20世纪20年代布尔什维克的国际主义梦想与20世纪40年代建立帝国的梦想结合起来。 从经济上来看,占领区可以提供巨大的战争赔偿,可以为苏联精英带来自肥的机会,为实业家和科学家提供高技术,为苏联核武器提供几乎所有武器级的铀。德国的分裂也是在中欧构建社会主义帝国的好借口。二战的巨大伤亡让苏联的精英和普通公民觉得,自己有资格在德国的未来问题上拥有决定性的发言权,而且这样的看法持续了几十年。 最后但并非无足轻重的是,斯大林从来不想把苏军撤出东德。随着对抗的加剧,无论是从军事还是从地缘战略来说,东德都是苏联在欧洲的真正的中心。几十万苏军最终被部署在那里,准备一有风吹草动就杀向英吉利海峡。 正如后来所证明的,在苏维埃帝国中,东德是麻烦最多的一个环节。作为“民族问题专家”,斯大林小心翼翼地不让德国的民族主义势力卷土重来;他感到问题的关键是把德国的分裂归罪于西方列强。因此,苏联人对东德与苏维埃帝国的逐渐一体化秘而不宣,并让东、西德的边界保持开放。这就使德国成为自由市场制度与共产主义制度展开相对开放的竞争的场所。在占领的头几年,苏联当局在巩固“他们的德国”方面,似乎是成功的。然而,到了斯大林生命的晚期,形势就明朗了:对这个作为欧洲中枢的国家的争夺才刚刚开始,而苏联人毫无胜算。
大约是1955年底,莫洛托夫指示他的一名工作人员到列宁著作中查找提到对外政策的幼稚等于犯罪的地方。显然,这是要引用该观点反对赫鲁晓夫。 ——苏联外交官奥列格·特罗扬诺夫斯基的回忆 莫洛托夫的立场是错误的,极其错误,不符合我国的利益。 ——葛罗米柯论莫洛托夫的外交,1955年7月的苏共全会斯大林去世后,苏联开始采取“新”对外政策,试图重新打开莫斯科在冷战前拥有的外交空间。在1956年2月的苏共二十大上,苏联领导层公开放弃了对即将发生战争的预期。战争和革命阶段必然到来的斯大林主义命题让位于一个新命题:资本主义体系与共产主义体系长期的“和平共处”和非武力竞争。 然而,东西方的关系不仅没有缓和,事实上,冷战还增添了新的动力。两大对立集团的互相恐惧和猜疑依然如故。 苏联有些回忆录作者认为,西方对于苏联的新对外政策缺乏灵活而积极的回应,结果坐失良机,未能缓解冷战的紧张气氛。的确,德怀特·D.艾森豪威尔总统、约翰·福斯特·杜勒斯(John Foster Dulles)国务卿以及美国的大多数克里姆林宫观察家,都把克里姆林宫的变化和苏联在外交上所展现的新的灵活性,不是看作机遇,而是看作威胁。美国的政策制定者担心,“和平共处”这套说辞可能会妨碍他们建设欧洲权力中心的计划——该中心将与英国一起,承担“遏制”苏联集团的重任。国内的政治状况与反共文化氛围,使得艾森豪威尔政府不愿意与苏联谈判。 对苏联方面更加仔细的观察表明,它其实也不准备谈判和妥协。新的文献资料显示,克里姆林宫的许多统治者虽说是转向了“和平共处”,但仍抱着革命与帝国范式的某些基本观点,在思想上并没有摆脱斯大林对外政策的影响。克里姆林宫的新统治者一心要维护苏联作为全球革命领导者的角色。他们开始与中东、南亚、东南亚、非洲和拉丁美洲的民族革命领袖及团体结为同盟。新的文献资料还显示,在1953-1957年,斯大林的继任者之间的关系对克里姆林宫的决策有着重大影响。这些决策不仅涉及对美国及其盟友的政策,同样也涉及苏联对其集团内部的政策。在斯大林去世之后,苏联国内的政治形势对革命与帝国话语有利,如果被认为在西方帝国主义问题上态度软弱,那就是在政治上自取灭亡。为了赢得党政精英的支持,领导集体的成员竞相提出种种战略,加强和扩大苏联的力量与国际影响。
要把这个装置[核弹]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悬在资本主义者头上。 ——赫鲁晓夫致苏联核设计人员,1961年7月1957年10月4日,苏联用洲际弹道导弹发射了一颗运行轨道经过北美上空的卫星——“斯普特尼克”号。这是一颗没有危险的、用于和平用途的卫星,但美国分析家还是认为,同样的导弹可以携带数百万吨级的核弹。这些专家几乎立即就发出警告,说这种“在导弹上的差距”最后有可能使苏联能够以突然进攻的方式摧毁美国的战略力量。这勾起了美国人对珍珠港事件的黑色记忆,让他们一下子失去了安全感。在美国各地,中产阶级家庭都在省钱建造防核辐射的掩体。儿童们要参加可怕的民防演习,学习怎样在核爆炸中用桌子保护自己。我的一位朋友是在20世纪50年代的纽约长大的。他回忆说,有一次演习,他还朝曼哈顿方向看了看,看看帝国大厦是否还在那儿。 实际上,害怕受到核攻击的应该是苏联人。当时的战略军事力量对比对美国极为有利。斯蒂芬·扎洛加(Steven Zaloga)写道,苏联的战略防御力量“耗资巨大,但技术上不可靠,肯定要提前报废”。要是美国人率先发动打击,苏联人就没有可用来反击的战略核力量。同时,美国依靠的是“首先使用”原子武器的战略。为了防止苏联人占领西欧,美国人计划用核武器对付苏联。五角大楼不仅在美国本土,还在英国、西德、意大利和土耳其这些盟国的领土上建立了战略轰炸机和导弹基地。 到目前为止,人们对于苏联对热核革命以及与美国的核武竞赛的反应所知甚少。有些学者认为,核武器方面的因素迫使莫斯科在冷战中采取了更加负责、更加谨慎的行为。实际上恰恰相反。美国人采取的遏制战略和他们拥有的战略优势,让苏联人在抵抗和无条件投降之间别无选择。反复无常的苏联领导人尼基塔·赫鲁晓夫在这种情况下选择了抵抗。他决定打出核边缘政策(brinkmanship)这张牌,也就是在国际危机中最后用核导弹说话,来压过美国人的核优势。他的选择把苏联拖进了整个冷战中最危险的冒险活动。
苏联的生活方式可能会给它自己树敌。 它产生并教育了自己的对手。 ——历史学家谢尔盖·德米特里耶夫日记 1958年10月古巴导弹危机这幕大戏开演时,莫斯科和列宁格勒的知识界几乎都没去注意它。1962年11月初,知识界人士和无数的苏联读者都在焦急不安地等待着一本厚厚的文学刊物,那上面刚刚发表了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Alexander Solzhenitsyn)的《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它讲述的是一位俄罗斯农民在斯大林集中营的遭遇。在冷战的第二个十年,苏联国内战线的社会和文化方面,以及公共舆论和集体认同方面,都开始有了重大的变化。 冷战并不只是大国间的又一次对抗,它还是两种截然相反的社会经济规划之间的碰撞,是文化及意识形态之战。就其本身而言,大卫·考特(David Caute)认为,塑造了冷战的是,“为人们所共享、同时也饱受质疑的欧洲启蒙运动的遗产;尤其是在全球来势迅猛的印刷品、电影、无线电和电视——当然也不能忘了数量猛增的大众剧院和音乐厅,特别是在苏联”。 最近的研究认为,当时,正如美国文化及社会的现代化开始影响其对外政策和国际行为一样,全球对抗以及不同意识形态的竞争也对美国社会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苏联也存在类似的情形。“新”对外政策和赫鲁晓夫在1956年2月的苏共代表大会上对斯大林的谴责,正发生在苏联社会迅速现代化之际。在斯大林统治时期,这种现代化还只限于精英分子的小集团和军工企业,而在他去世之后,已发展成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与美国竞争的需要,迫使苏联领导层不仅要促进科学技术,还要发展高等教育,并给予科学和工程领域的精英更多的自由和权力。1928~1960年,在校大学生的数量增加了12倍,达240万。受过大学教育的专业人员的数量也从23.3万增加到350万。后斯大林时代的统治者们想要证明:苏联模式能够造就一个幸福的社会,拥有受教育程度很高的、有创造力的人民。赫鲁晓夫和主席团的其他成员,一致同意大幅削减劳动时间和税收;他们增加了对公共住房、教育、群众文化及卫生系统的投入。他们还着手进行现代城市基础设施建设和消费导向的工业建设,而这些在斯大林时代都是被忽视或取消的。按照俄罗斯历史学家伊莲娜·祖博科娃的说法,“当时政府的政策似乎真的开始面向人民了”。到20世纪60年代初,政府的社会政策和经济增长提升了苏联人民,尤其是专业人员和学生即数量不断增加的受过教育的“中产阶级”对于未来的信心。 赫鲁晓夫发动的文化“解冻”和去斯大林化,也对苏联的现代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尽管它们绝不是不可避免的。斯大林主义文化的千篇一律的阴郁色调也开始消退。苏联公民不再那么害怕政治镇压了,他们中不同的声音开始多了起来。对国家的那些不得人心的做法的消极抵抗增加了,相对来说摆脱了国家宣传的思想“绿洲”也开始变多了。这些新的变化引起了西方学者的密切关注。杰里米·苏里(Jeremi Suri)最近认为,20世纪60年代的去斯大林化引发了异见运动,而异见运动反过来又与中欧的各种社会运动一起,开始对苏联政权的根基发起了挑战。结果,克里姆林宫的领导层就开始采取一种较为保守的、以缓和与西方国家的关系为取向的外交策略。苏里的观点夸大了异见运动的影响而忽视了苏联缓和政策背后其他的重要动机,不过,就把长期以来不相连贯的各段历史联系起来而言,它仍然是一次有益的初步尝试。 在本章,我要说的是,“解冻”以及赫鲁晓夫的去斯大林化,对于苏联的对外政策并没有立竿见影的作用,但与冷战的结局却有着直接的关系。它在苏联受过教育的社会阶层当中造成了深刻的分裂,标志着苏联社会完全孤立于西方之外的状态的终结。破除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削弱了苏联在意识形态上的共识。分析苏联官僚系统各个特定的群体(军队、秘密警察和党的精英),以及工人、各民族和战争老兵等当中发生的变化,并不在本书的范围。在这里,要关注的焦点是在20世纪50年代崭露头角,并于三十年后——即冷战的最后阶段进入政治、文化生活核心的精英集团与网络。这些自称“六十年代人”的精英,是莫斯科和其他大的中心城市的“开明”官员、知识分子、艺术家和作家。他们锐意改革,想让自己的国家变得更加自由。他们的共同努力将为1985~1989年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执政时期苏联国际行为的突然转向提供绝对必要的背景。
我们的谈判一定要心胸开阔,不能狭隘。我们做出的安排要能促进世界的安宁。 ——1972年4月21日,勃列日涅夫致基辛格1972年5月29日,理查德·尼克松与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在历史上著名的克里姆林宫的富丽堂皇而又古老的圣凯瑟琳大厅举行了会谈,签署了一系列的双边文件,其中包括《限制战略武器协定》《反弹道导弹条约》和“美苏关系基本原则”。这个隆重的场面是勃列日涅夫政治生涯的高潮,也是冷战开始以来苏联国际声望的最高点。 关于缓和的起源与意义,向来是众说纷纭。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尼克松、福特和卡特历届政府中的新保守主义批评者,一直在抨击缓和,说它是对苏联的姑息养奸,是不道德的。他们还认为苏联是为了掩盖其四处出击以谋求军事优势的秘密计划,才打出缓和的旗号。缓和的支持者则辩称:在面临着核恐怖的世界中,缓和是唯一审慎的选择,是因冷战而被割裂的欧洲重新统一的唯一途径。近年来,由于苏联的解体,双方都宣称自己是正确的。批评者认为,里根执政时的重新装备和针对苏联的利益发动的全球性攻击,有助于克服缓和后遗症并确保西方的胜利。支持者则坚称,缓和对于结束超级大国间的对抗功不可没,因为它无意中导致了苏维埃帝国的“过度扩张”,并因此而成为苏联走向衰落和解体的因果锁链中的重要一环。 缓和研究一直主要是针对西方,对于苏联方面的了解则是粗略而不完整的。先前的缓和研究大大增进了我们对于勃列日涅夫时期苏联的政治状况和政策制定过程的实质的理解。不过,这些研究中的问题在于,原始资料不足以及在西方的解释与苏联的现实之间缺乏相关性。本章要尝试着阐明苏联行为的动机,特别是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和他身边直接负责对外政策的那些人,对于从1968年至1972年这段时期的缓和政策的贡献。我将考虑以下几个问题:就缓和与西方的关系而言,在克里姆林宫的政治斗争中,主要的争论和动机是什么?对于美国在越战中的失败和美中恢复友好关系这些重大的新发展,勃列日涅夫的领导班子怎么看?当时美国似乎在走向衰落,而苏联在战略上是否打算对此加以利用? 要分析苏联的缓和之路,必须从那些必不可少的背景因素入手。其中包括:赫鲁晓夫之后的领导班子的集体思维;克里姆林宫的政治斗争;1964年之后正统意识形态的回潮;以及在保守派与去斯大林化的新对外政策的支持者之间的持续的分裂。不过,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勃列日涅夫本人的看法与态度,他的崛起和进入领导层,还有他在国际关系方面的观点。在他的领导之下,在短暂恢复强硬路线之后,克里姆林宫开始寻求与美国的和解以及在欧洲的缓和。
苏联该担心什么?只有它自己的萎靡、松弛与懈怠。 ——莫洛托夫,1972年5月1979年的圣诞夜,历史翻过了新的一页。大批苏联的机械化部队越过泰尔梅兹市附近阿姆河上匆匆搭起的浮桥,开始进入白雪皑皑的阿富汗群山之间的幽暗峡谷。苏联公民从国外的短波广播中得知了这一消息。大约在同一时间,“阿尔法”和“别尔库特”精英突击队猛攻阿富汗人民民主党总书记哈菲佐拉·阿明(Hafizullah Amin)的宫殿,杀死了阿明及其家人和卫兵。克格勃成立了以阿富汗流亡共产主义者巴布拉克·卡尔迈勒(Babrak Karmal)为首的傀儡政府。几天后,苏联的塔斯社宣布,此次入侵的原因在于极度复杂的局势,“这种局势将阿富汗革命的果实和我国的安全利益置于危险之中”。这个消息就连苏联大部分对外政策精英也感到意外。研究这一地区的专家对于此次入侵事先也没有得到通知。苏联科学院东方研究所的杰出的学者们立即意识到克里姆林宫的那些老人的严重失策。阿富汗在历史上就是个不可征服的地方,那里生活着极端排外的穆斯林山民。不过,对于此次入侵公开表示抗议的只有一个平民,那就是苏联的异见人士和核弹之父安德烈·萨哈罗夫院士。政治局立即把他从莫斯科赶到高尔基市,让外国记者无法采访到他。 苏联的突然入侵在世界各地造成的影响,要远大于1968年对捷克斯洛伐克的类似的入侵引发的震动。后者并没有中断欧洲缓和的进程,对于美苏战略武器谈判的影响也很小。1979年的这次就不同了。西欧的反应不一,但美国的报复来得是既快又狠。吉米·卡特(Jimmy Carter)总统及其国家安全顾问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认为,入侵阿富汗可能只是苏联在战略上向波斯湾突进的开端,那里可是世界上石油储量最多的地方。这显然立即威胁到了美国最为重要的利益。白宫采取了一连串的惩罚性的制裁措施,冻结并搁置了与苏联有关缓和的大部分协议、谈判、贸易以及文化交流。卡特甚至禁止将谷物卖给苏联,虽然这样的交易本来是有利可图的。他还向世界呼吁,抵制即将于当年夏季在莫斯科举行的奥运会。 十五年后,从克里姆林宫的档案中发现的新的证据表明,苏联领导层没有任何进抵波斯湾的侵略计划。学者们现在认为,当时主要是阿富汗及其周边地区的新形势引发了苏联各位领导人的反应。塞利格.S.哈里森(Selig S. Harrison)认为:“阿富汗政局的变化之快让勃列日涅夫及其幕僚始料未及。事态的发展令他们身不由己,结果也是他们所不愿看到的。” 事后看来,入侵阿富汗的行动虽然在一开始取得了军事上的成功,但其实却是苏维埃帝国超负荷运行的最初的信号之一。就仿佛是要证明这一点一样,1980年夏在波兰爆发了革命。作为反共的全国性的运动,团结工会的崛起对于苏联在中欧的地缘政治地位来说,威胁要大于“布拉格之春”。但克里姆林宫的各位领导人决定不派部队,结果让波兰革命一直持续到1981年12月。在这一决策中,担心美国人报复只是个次要因素。沃伊捷赫·马斯特尼写道,“在波兰危机中,莫斯科的处置方式并没有受西方任何具体政策的重大影响”。 如果苏联入侵阿富汗是个灾难性的误判而非进攻性的计划,那是否因此要重新评估之前的整个阶段呢?正如许多有关20世纪70年代冷战的书籍告诉我们的那样,这是苏联与西方缓和的“高潮”迅速回落的时期。紧张的军备竞赛一如既往,在质量和数量上都是如此;两个超级大国在非洲,特别是在安哥拉(1975~1976)和埃塞俄比亚(1977~1978)大打代理人战争。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认为,由于苏联插手埃塞俄比亚与索马里之间的“非洲之角”战争,“缓和被埋葬在了欧加登的沙漠里”。苏联对外政策的资深专家大多也都坚持认为,在1979年底之前,缓和的势头已经过去了。不过,他们把这归咎于卡特政府与克里姆林宫的各位统治者之间的误解。 仔细考察美苏两国的国内状况可以有助于我们理解缓和的势头为什么会衰退。在美国,缓和这个字眼到1975年的时候已经变了味,它成了两大政党的许多政治家抨击的对象。在与华盛顿关系恶化的问题上,人们对苏方的态度研究和探讨得较少。本章要探讨的是,勃列日涅夫在影响苏联对外政策走势和维护苏美关系良好势头方面的能力的逐渐减弱。随着他本人兴趣的减退与健康的每况愈下,官僚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其他诸多因素就注定了苏联在对外及安全政策上的放任自流和停滞不前,而且危险的是,还把手伸得太长。
国外干涉行动的定额已经用光了。 ——安德罗波夫,1980年秋20世纪80年代初超级大国的对抗,让人有似曾相识之感。疯狂的军备竞赛,情报人员在世界各地的暗战,还有激烈的心理战,这就跟斯大林统治后期如出一辙。里根政府也像杜鲁门及艾森豪威尔政府在20世纪50年代初那样,想要逼退苏维埃帝国。西方有人预言,接下来将是个危险的十年:“只要其领导人认为帝国的完整受到威胁,苏联就会不惜发动核战争。” 本章的重点是,在对抗日益加剧时的克里姆林宫的行为。在勃列日涅夫统治的最后岁月和接下来在尤里·安德罗波夫和康斯坦丁·契尔年科(Konstantin Chernenko)领导下的两年过渡期,苏联的政治经济基础开始恶化。包括中情局那些人在内的西方分析家,都觉察到了苏联糟糕的经济状况以及苏联对中欧控制力的动摇,但他们想象不到形势实际上有多糟。1980年和1981年波兰的团结工会运动以及华约其他国家在经济和财政上对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日益严重的依赖性,极大地削弱了斯大林建立的“帝国”。克里姆林宫的统治者缺乏阻止苏联式微的政治意志与谋略。从1981年至1985年,克里姆林宫的领导层从来没有考虑过准备与西方最后摊牌之类的事情。
总之,作为一种全球现象,社会主义已开始彻底瓦解。这是人类在常识(common sense)基础上的重新统一。一个来自斯塔夫罗波尔的普通人[戈尔巴乔夫]开启了这一进程。 ——切尔尼亚耶夫日记,1989年10月5日苏联成为超级大国和美国在全球的霸权地位的主要挑战者用了三十年,但这个共产主义巨人的解体却只用了三年。对于在冷战中长大的人来说,这件事突如其来,惊心动魄。对喜欢用天启论的眼光看问题的人而言,冷战乃是善恶之间的搏斗,而且是罗纳德·里根及其政府制服了共产主义这个大恶魔。但大部分学者和分析家的看法是,苏联这个超级大国是在它自己的领导人手中,在新的思想、政策和形势的影响下走向末路的。著有《1989年之谜》的加拿大政治学家雅克·莱韦克(Jacques Levesque)认为,“我们目睹了历史上罕见的一幕:一个大国的政策,克服重重困难与阻碍,坚持以这样一种基于普遍和解的理想主义世界观为指导,而在这种世界观中,敌人的形象不断地变得模糊起来,直至实际上消失不见”。 人们总是以为,重大事件必有重大原因。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学者们往往把从一个历史时期向另一个历史时期的过渡,归因于一些宏大的、与个人无关的力量:均势的改变、国家之间的矛盾、革命、新的意识形态与社会运动的兴起等。而按照目前的学术风尚,同样时髦的还有突出历史的微观层面,即“普通人”的作用与信念、社会生活变化的递增以及作为日常生活现象的权力。在这两种倾向中,认为历史是由“伟大人物”塑造的观点似乎完全名声扫地了。今天,许多历史学家都不愿意承认,掌权者个人的性格特点在紧要关头可以对历史造成重大的影响。 然而,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却证明了这一点。英国政治学家阿奇·布朗在其开创性的研究《戈尔巴乔夫的因素》中坚称,这个精力充沛、双目炯炯有神、总是带着迷人的微笑的英俊男人,“对于结束东西方的冷战贡献比谁都大”。在戈尔巴乔夫的助手当中,对他最忠诚、最支持的阿纳托利·切尔尼亚耶夫的评价很值得一听。他说,戈尔巴乔夫“就个人的品质来说,算不上‘伟大人物’”,但他“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使命”,而那“对于历史来说更有意义”。比较爱挑刺儿的德米特里·沃尔科戈诺夫提出了另外一种同样值得注意的评价:戈尔巴乔夫“才智出众,但性格软弱。如果不是这种个性上的矛盾,很难把他理解成历史行动者”。沃尔科戈诺夫承认,“戈尔巴乔夫的才智、情感和意志”为苏联的解体打上了独特的印记。 在有关戈尔巴乔夫的写作中所采用的那些原始资料几乎都是成问题的。这一保留意见同样也适合于他的许多批评者在事后的言论。这些言论有的充满了怨毒与恶意,例如瓦列里·博尔金(他是与赖莎·戈尔巴乔夫关系最近的人)和前总理尼古拉·雷日科夫的书。尽管如此,这样的书,还有克格勃主席弗拉基米尔·克留奇科夫、副总书记叶戈尔·利加乔夫、副总统根纳季·亚纳耶夫(Gennady Yanaev)、外交部副部长格奥尔吉·科尔尼延科、戈尔巴乔夫的贴身卫士弗拉基米尔·梅德韦杰夫以及其他许多人的比较慎重的文章与访谈,还是值得仔细阅读的。 戈尔巴乔夫朋友们的看法表现出另一种类型的偏见。阿纳托利·切尔尼亚耶夫、格奥尔吉·谢瓦尔德纳泽、瓦季姆·梅德韦杰夫(Vadim Medvedev)、安德烈·格拉乔夫(Andrei Grachev)以及戈尔巴乔夫的其他助手和同事,都承认他们以前的上司犯了许多错误,有缺点,但他们对他及其政策背后的那些想法仍然是敬佩的。卡连·布鲁坚茨是唯一的例外。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认为“戈尔巴乔夫固然使得冷战的结束成为可能”,但也“无意中充当了苏联的清算人”。 关于戈尔巴乔夫的个性,一种比较具有启发性的原始资料是他的助手们在政治局会议上的那些记录,以及戈尔巴乔夫与外国领导人及公众人物的会谈记录,其中有一部分已经刊发,有一部分可以在莫斯科的戈尔巴乔夫基金会的档案里查到。最后,关于戈尔巴乔夫的个性,最为复杂的原始资料很可能就是戈尔巴乔夫自己了。要从戈尔巴乔夫的回忆录中搜集证据并非易事;这些回忆录故意弄得让人难以理解,而且经过仔细的编辑,只有非常训练有素的读者才能把它们梳理清楚。但即便如此,他的回忆录以及有关他执政的那段岁月的回忆,仍然载有他个性的最有力的印记。自从他离开苏共总书记和苏联总统的职位以来,他还是他,其独特的言行即使在今天,依然使他与俄罗斯的其他政治家判然有别。 无论是批评者还是崇拜者,最后都必然会对戈尔巴乔夫“谜”一般的个性挠头不已。非常具有洞察力的俄罗斯分析家,同时也是戈尔巴乔夫的崇拜者的德米特里·福尔曼(Dmitry Furman)认为,在有计划有步骤地终结冷战和共产主义的那六年,“苏联和俄罗斯并没有得到有机的发展,相反,它对于和戈尔巴乔夫的个性相联系的历史作出了贡献”。叶戈尔·利加乔夫写道,政治观念“不可能解释与戈尔巴乔夫的名字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那条政治道路的曲折性。这其中有包括戈尔巴乔夫个人品质在内的一整套错综复杂、相互联系的原因”。 说戈尔巴乔夫不是个伟大的国务活动家,并非要贬低或否认戈尔巴乔夫在和平终结全球性的两极对抗过程中作出的历史贡献。事实上,在20世纪90年代,戈尔巴乔夫在其国人当中已变得非常的不受欢迎,对他的个性和国务活动进行严肃而实事求是的研究,只会有助于消除在俄罗斯的那些抹黑他的夸大其词的谣言和杜撰的指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