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刺心5·剑走偏锋 作者:墨武 内容简介 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奸生于国,时动必溃。 看来是有人故意引发陈、周的矛盾,断了陈顼的退路,让陈国和周国背水一战。能鼓动陈国和周国交兵,天底下似乎只有斛律明月才有这种力量!淳于量早和斛律明月有了联系?这里面的纵横捭阖、勾心斗角,远非孙思邈能够得窥全貌。 高澄被杀是这数十年来动乱之源,也是斛律明月一统天下苦心布局的理由。孙思邈却道出此事并非北天师道门下所为。斛律明月打败天下无敌手,纵使有错,又岂会承认?看来斛律明月和孙思邈之间的一场死战在所难免 第一章 隐情 落叶将尽之时,孙思邈站在了江陵城前。 他从江陵城出去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他能活着回来,因此他站在江陵城外的时候,所有守城的陈兵都以为见了鬼。 陈国人并不知道只是这短暂的来回,不但周国军营,甚至整个周国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他们知道,城外周国大军未撤,他们就很难再放孙思邈入城。 谁都不确定孙思邈是不是变成了周国的人,说不定孙思邈这次是回来报复的。 毕竟当初陈国人将孙思邈送入了死地,而做过亏心事的人,总是会怀疑多一些的。 城守萧思归虽对孙思邈很有好感,眼下也不敢擅自做主,立即让人去通禀淳于量,然后请孙思邈暂且等待。 孙思邈静静地站在城下,寇祭司就站在他的身边。孙思邈无疑是个神秘的人物,可寇祭司的神秘之处,看起来更甚孙思邈。 可寇祭司却没有孙思邈的耐性。 他看起来很有些不耐之意,问道:“你既然决定要去见斛律明月,为何要回江陵?” 孙思邈道:“因为我不能确定……斛律明月是不是在邺城。” “为什么?”寇祭司奇怪道。 “我只是推想,因此找淳于量问问。”孙思邈沉吟道,“欲速反不达,你若信我,不妨跟着我走好了。” 寇祭司想不通为什么淳于量会知道斛律明月的行踪,见孙思邈不再多说,冷哼了一声,抬头向城墙望去。 城墙处落下两个吊篮,萧思归探出墙头,高叫道:“孙先生……还有那个谁……请坐篮子里,我们拉你们上来。”他搞不懂为何当初去了五个陈兵,眼下一个都没回转,更不知道寇祭司是哪个,只知道听淳于量的吩咐。 孙思邈进了那篮子,寇祭司有些皱眉,但还是坐入了篮中。 二人被陈兵拉上了城墙,萧思归立即请二人下了城楼,才走出不远,长街尽头就有兵卫推着淳于量的轮椅前来。 淳于量见到孙思邈居然安然无恙,眼中闪过分奇异的光芒,忍不住又咳起来。 长街之上,百姓远处指指点点,一时间不知究竟怎么回事,可均离孙思邈远远的,如同躲避瘟疫一样。 良久,淳于量这才止住了咳,缓缓道:“不想还能和孙先生再见。”他言语中当然有无尽的感慨和意外,还有着难言的困惑。 他虽自负才智算计,可绝未想到孙思邈能活着回来。 孙思邈轻淡道:“很多事情,只是想不到,却未见得做不到了。” 淳于量捂着嘴,沉吟道:“孙先生这次回来……不知有什么用意呢?” “茅山宗的那几个刺客死了。”孙思邈目光敏锐,看着淳于量的表情。 淳于量脸色有些木然,并没有意外。 “这些都是在淳于将军的意料之中?”孙思邈缓缓道。其实实在多此一问,押送孙思邈的亲兵是淳于量派出去的,他又如何会不知道那些亲兵的底细? 淳于量半晌才道:“这些年来,有无数人想宇文护死的……”他说到这里,也在盯着孙思邈的脸色。 他想从孙思邈表情上看出点答案。 孙思邈能活着回来,看起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宇文护死了。可就算宇文护死了,孙思邈也没有道理安然地走出周国的军营。 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淳于量没有透视眼、千里耳,不知道周营发生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也看不出答案。 “先生想让宇文护死,敝国国主亦是一样,还有很多人都想杀了宇文护,可没有一人能够做到,宇文护戒备得严密,几乎可说是天衣无缝。” “可你还是让茅山宗的人去了。”孙思邈神色萧索,“你知道他们去的结果只有一个的……” “荆轲去刺杀暴君嬴政的时候,也知道自己必死的。”淳于量缓缓道,“死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外一回事。” “太子丹当年不得已才孤注一掷,因为他知道燕国对秦国没了抵抗之力。但刺秦不成,燕国灭亡得更快。”孙思邈略带尖锐道,“既有前车之鉴,淳于将军当然会想到行刺宇文护不成,会引发他的反扑,导致陈国的灭顶之灾?” 淳于量又咳——咳得好像说不出话来。 寇祭司一旁听了,觉得有分奇怪,暗想若无孙思邈、杨坚参与此事,淳于量此举无疑是飞蛾扑火。看情形,淳于量显然不知孙思邈和杨坚在这里起了决定作用,因此他派人行刺一事显然是引火烧身,无论如何都有点说不过去。 传言江南诸将中,淳于量最有谋略,为何会做出这种蠢事? “淳于将军当然能想到后果,可淳于将军还是执意这么做……”孙思邈又道,“淳于将军当然有理由的?” 淳于量长舒了一口气,反问道:“什么理由?” “或许是因为……有人给了淳于将军和周国作战的信心?” 淳于量脸色微变,嘴唇动了下,竟没再问下去。他蓦地发现,孙思邈虽看似很多事情不知情,但早将一切想得透彻。 寇祭司心中诧异,实在不知道是谁能有这大的力量,竟能鼓动陈国和周国交兵。 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答案,寇祭司不由道:“是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又是斛律明月! 天底下似乎只有斛律明月才有这种力量! 在城外时,孙思邈就曾说过要向淳于量询问斛律明月的行踪,当时寇祭司还不解,但眼下答案若揭,反倒让寇祭司有分心惊。 淳于量早和斛律明月有了联系? 这里的纵横捭阖,钩心斗角,远非他能够得窥全貌的。 淳于量脸色苍白,缓缓向寇祭司望去,有分探究的神色,他似乎想问问寇祭司的底细,终于又咳了起来。 他有时候痛恨自己的咳,有时候又庆幸自己能咳,最少咳嗽的时候他不用说话,说话有时候也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孙思邈缓缓道:“淳于将军明知行刺难成,却执意要如此做,想必有几个原因。” 顿了片刻,见淳于量不语,孙思邈道:“第一个原因当然是陈顼让将军这么做,君让臣做,臣不得不做。” 淳于量悲哀中带分感谢,悲哀自己的身不由己,感谢孙思邈为他说出一些他不想说的事情。 他并不想隐瞒,可有些话实在无法说出口。 他说过,他不会理会别人的性命,也不会考虑自己的,但这世上,还有许多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情,他不能不考虑。 “淳于将军当然明白此举后果,却不劝陈顼,反倒附和陈顼的想法,第二个用意当然是借此引发陈、周的矛盾,断了陈顼的退路,让陈国和周国背水一战。” 淳于量眼中有分无奈,他当然最清楚陈顼的性格,犹豫乃兵家大忌,要作战,就作战,若有犹豫,不如不战。 “可淳于将军当然知道陈国难是周国的对手,因此早联系了斛律明月,斛律明月亦早想灭了周国,是以和将军一拍即合,这也是将军决意一战的第三个原因。” 孙思邈继续道:“我想淳于将军自陷死地,就是想背水一战,淳于将军想必早在江南做了部署,随时会调兵前来援助,借江陵一地和周国周旋。而斛律明月想必亦派兵前来,就在江陵不远了。” 寇祭司终于恍然,不能不佩服孙思邈推断得合情合理。 淳于量并非蠢,而是决意要和周国开战了,他做的一切,不过是坚定陈顼作战的念头。 孙思邈脸露感喟,又道:“淳于将军和斛律明月定下里应外合之计,本准备在江陵大破周军,然后齐、陈二国再克襄阳,之后可能兵分两路,陈取武关,齐攻潼关,分兵两路瓜分了周国的关中之地?” 他从未用过兵,但自幼诵读诸子百家,一法精、万法通,从点点滴滴推测出个惊天布局,只等淳于量的答复。 淳于量神色复杂,终于点点头道:“先生若用兵,不逊斛律明月。”他这么一说,无疑承认孙思邈所料不差。 孙思邈沉默半晌:“用兵之计我不懂的,但我觉得淳于将军千算万算,只怕漏算了一事。” “什么事?”淳于量立即问道。 “淳于将军如此筹谋,想必认为此战势在必行?”孙思邈淡淡道,“可是……周国若不战呢?” 淳于量摇头道:“那怎么可能?” 他自绝后路,破釜沉舟,早算定多方的反应,这些日子翻来覆去想的只是如何用兵,却根本没去想孙思邈说的事情。 依宇文护的个性,怎可能不开战? 可他话音才落,有陈兵从城楼那面跑来,叫道:“将军,城守,周军……”他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满是惊诧之意。 萧思归立即问道:“他们攻城了?”这是他的第一反应,却奇怪为何听不到城外周兵攻城的声音。 淳于量见那兵士脸上只是惊奇,却无害怕畏惧,想到孙思邈所言,心中一凛,失声道:“周人要退兵了?” 那兵卫又惊又佩道:“淳于将军怎么知道?” 淳于量不喜反惊,神色数变,突然一摆手,有亲兵推他上了墙头,他举目一望,就见前方周营已在拔营,的确是要退兵的模样。 墙头陈军都是心中忐忑,搞不懂周兵为何兴师动众,却无功而返,只怕周军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可不多时,就见周军开始分路离去,井然有序,迅捷中带着沉默,沉默中又带分难以捉摸。 不多时,城前周兵就如退潮的海水般,离江陵城越来越远。江陵其余三向守城的兵士很快来报,围城的周军均已撤向北方。 消息很快传遍了江陵城,江陵城中的百姓虽是奇怪,但更多的却是惊喜,一时间全城欢呼阵阵。 淳于量却是脸色肃然,派游骑前往打探,不多时就得知周兵一路北返,并无再攻江陵的动向。 天边有云起,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要下雪了。”孙思邈看着远方的天空,突然说了一句。 淳于量也在望着北方的天空,突然紧了紧身上的裘衣,似不堪寒冷。 他脸上有分不信,有分古怪,还有分不安,许久才道:“先生去周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说是先生说服周军退兵的?” 他不敢相信孙思邈有这般能力,但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不信。 “我无能力说服他们退兵,他们退兵,或许不过是他们想通了。”孙思邈轻淡道。 “那……先生回转江陵何意?”淳于量皱眉,事情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让他不得不重新考虑下一步计划。 孙思邈竟像看穿淳于量的心思,缓缓道:“本来周兵若攻江陵,甚至屠了江陵城,是以无道伐有道,陈国上下同仇敌忾,齐军算是友邦之师,一战之下,虽江陵未见保得住,但胜负难料……可现在不同了。” 寇祭司一旁忍不住道:“现在有什么不同?”他或许知晓许多天师之秘,但对这种国家用兵之事并不了然。 “现在齐、陈两国若联兵攻周,则为师出无名。”孙思邈道,“淳于将军当知师出无名,已失天时人和;进取关中,不占地利。淳于将军天时地利人和均已不占,若强行出兵,只怕未战胜负已定。” 淳于量又咳,他心中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可他现在实在是有苦难言。 孙思邈看着淳于量的神色,又道:“将军眼下有三难。” “哪些难题?”淳于量暗自苦笑,他为难的岂止有三样? “一难是将军行刺宇文护未果,不好向君王交代;二难是将军早已调兵遣将,劳民伤财,若无举措,不好向朝廷交代。” 孙思邈说到这里,神色微露不满,又道:“第三难就是齐国已出兵,将军若是退兵,只怕又引发斛律明月的敌意。” 淳于量长叹一声道:“那先生可有什么妙计?” 事出突然,他在出兵撤兵之念中徘徊摇摆,一时间难以决定,忍不住向孙思邈求教。 孙思邈道:“前两难倒好说……最难的恐怕是齐国不想徒劳往返,定要兴兵,孙某不才,倒想去见斛律明月,说服他退兵,眼下只请淳于将军告之斛律明月所在。” 寇祭司这才明白孙思邈为何执意要返江陵,淳于量若和斛律明月联合出兵,当然会知道斛律明月的去向。 淳于量眼中露出骇异之色,不解孙思邈如何会把事情看得这般清晰,更不知道他还知道什么。 沉默许久,淳于量才道:“先生能为陈国分忧,我是不胜感激,不过……还请先生等几日,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他说得含含糊糊,却未许诺什么,寇祭司暗自皱眉,孙思邈并不催促,点点头道:“好,我等你三日!” 淳于量心中暗叹,暗想孙思邈多半看出他的心思,知道他要向陈顼禀告一切,因此才许了三日之期。 三日转瞬就过,孙思邈一直留在城守府中,并未出门。 周兵退兵后,江陵城再无敌情,转瞬又喧嚣热闹起来,宛若一切事情均未发生一样。 这一日,天将午时,淳于量请孙思邈相见,寇祭司倒是不离不弃,一同前来。 淳于量对寇祭司一直视而不见,开门见山道:“齐军如今驻兵衡州,但领军的并非斛律明月,而是兰陵王。” 孙思邈听到这里,似扬了下眉,突向寇祭司望去,正逢寇祭司也望了过来。 二人目光一触即分,其中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淳于量心中揣摩这二人的关系,又道:“衡州在江夏之北,先生可否知道?” 孙思邈点点头,他知道衡州在长江之北、江陵东二百里之外,已在齐国境内,近周国安陆、随州两地。 江陵、安陆、衡州三地呈三足鼎立之势,其中数百里之地,因处在三国交锋之域,几近荒芜,人迹稀少,比起淮水左近的荒凉,有过之而无不及。 淳于量又道:“周兵退兵一事,也出乎齐国的意料,但我等是否还要出兵攻周,兰陵王想和我国商议,他请我过去一叙,先生若有意,倒可一同前往。” 孙思邈沉默片刻才道:“将军毕竟身为陈国重臣,去衡州不担心吗?” 三国交锋,心意难揣,今日的朋友,可能转瞬反目,淳于量以陈将身份前往齐国,若是齐、陈交恶,淳于量所处凶险不言而喻。 淳于量涩然一笑,又咳了起来,半晌才道:“我如今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除了先生还看重之外,在别人眼中无疑废人一个。废人无用,谁会在意我的死活?” 顿了会儿,喃喃道:“先生若不介意,我等现在就起程了。” 孙思邈向外望去,见天阴欲雪,虽是午时,但寒风凛冽,轻微点点头淳于量当下交代萧思归守城事宜,吩咐亲兵准备出城。 他只带了数十兵士,又坐到轿子中,和孙思邈、寇祭司出了江陵城,二路向东北行去。 二百里不远,但淳于量不能骑马,众人赶路就慢了许多。 寇祭司很是不耐,跟在孙思邈身旁,故意错后了些,悄声道:“孙……先生,你我其实有个共同的目的。” 他是个沉默的人,和孙思邈之间本有隔阂,但相处几日,对孙思邈的睿智多少有些钦佩,称呼上也客气许多。 只是他远在苗疆,地处偏远,和孙思邈相见不过数面,又和孙思邈有什么共同的目的? “不错,有些事的确你来说要清楚些。”孙思邈点点头道。 他措辞和寇祭司有些不同,寇祭司却没留意差别,低声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何不直接去衡州见兰陵王?”说到兰陵王的时候,寇祭司神色有分急切。 孙思邈淡淡道:“等了这些年,也不差这几天。寇祭司若是等不得,不妨先往衡州。” 寇祭司沉吟片刻,终于摇摇头。 孙思邈见他神色,心中在想,原来他也要见兰陵王,想必是受冼夫人所托之故,只是他知道兰陵王所在,却执意跟着我,目的只怕不仅仅是为了兰陵王。 日暮时分,众人赶了近百里荒凉道路,前方有山脉绵延,却是江北的鲁山,过了那鲁山后,可说进了齐国的地域。 这时铅云垂落,北风刮起,天上竟下起雪来。 雪一落,苍山更幽,天地间满是肃杀肃穆之意。 轿子停下来,淳于量掀开轿帘,见孙思邈策马就在身旁,低声道:“天色虽晚,但先生若不累,我们倒可连夜赶路了。” 孙思邈见他强忍住咳,憋得脸色红赤,微微一笑道:“我倒有些累了,不如今晚就在山中休息一晚。” 淳于量心道,孙思邈修道之人,体魄强健远超常人,他怎么会累?他这么说,想必还是看我辛苦了。一念及此,心中不知什么滋味,还是吩咐亲兵寻找休憩之地。 寇祭司却是冷哼一声,心中在想,淳于量精于算计,怎不知路程远近,他特意选午时起程,就算到今晚会露宿荒山,心中只怕有拖延的念头。 众人寻了处靠山背风之所,扎起了帐篷,忙忙碌碌生火做饭,孙思邈捡了处靠外的帐篷入住,用过晚饭,不等钻入帐篷,那寇祭司走过来又道:“这里离衡州不过百里之遥,依你我之能,连夜赶路,明晨前可到衡州。” “你很急吗?”孙思邈笑问。 寇祭司反问道:“你难道不急去见兰陵王吗?你莫忘记冼夫人……”说到这里,顿住话头,看了眼远处的陈兵,低声道,“淳于量不可能不算到会在这里露宿,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你小心他对你不利。” 孙思邈还能笑道:“多谢阁下提醒了。我从未忘记冼夫人所托,只是有些事情,急也没用。”心中在想,我带兰陵王回转不难,可他若非情愿,我带他回转何用呢?这个寇祭司虽是神秘,但显然不知道其中还有诸多棘手的问题。 寇祭司见孙思邈拒绝他的提议,脸色更黑,冷哼一声。 孙思邈目光闪动,突然道:“阁下手持冼夫人的信物,当然也是受冼夫人所托前来中原?”当初在周营中,寇祭司曾给他看了一亮晶晶之物,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冼夫人的如意牌,因此猜到寇祭司跟着他的一个目的。 “废话。”寇祭司冷冷回道。 孙思邈微微一笑:“可我却觉得有点奇怪……苗疆素来与世无争,一直择主而侍。历代大苗王曾立誓,绝不让族人插手中原权利争夺一事。苗疆能一直稳定,百姓安乐,和中原各国和睦相处,和这种明哲保身的策略有很大的关系。” 寇祭司神色诧异,不想孙思邈居然对苗疆之事也这般了然。 顿了片刻,孙思邈缓缓又道:“但阁下打破了这个规矩。阁下不但插手周国一事,还帮杨坚暗算了宇文护,此事若传到大苗王耳中,只怕阁下要去过天梯了。” 寇祭司听到“过天梯”三字时,脸颊抽搐了下,眼中突然露出极为畏惧之意。 可片刻后他就泯灭了畏惧,缓缓道:“凡事都有特例。”他缓缓握拳,眼中突现出坚毅之意。 “不错,凡事都有特例。”孙思邈暗自忖度他的变化,又道,“听闻若有人得大苗王许可到中原行事,可免去过天梯之罚,但大苗王因为违祖宗之誓,要和那人同受九毒噬体之苦。虽说此罚不如过天梯一样必死无疑,但受到的苦楚也是常人难以想象。” 寇祭司眼角似乎又在跳,可拳头握得更紧。 孙思邈留意他的表情,暗想这些结果寇祭司当然都知道,他既然知道,还甘愿如此,定然是有足够的理由。 思绪转动,孙思邈又道:“可大苗王千金之体,轻易不会下了这种决定,若下这种决定之时,肯定是和苗疆族人生死存亡有关了。” 寇祭司眼中更是惊诧,孙思邈知晓得多他见怪不怪,但孙思邈见微知著的能力,实在让他心惊。 “因此阁下前来中原,只怕不仅仅是为了冼夫人。”孙思邈道,他少有这种追问的时候。 寇祭司闭口不语,似乎打定主意,无论孙思邈说什么,他都不予理会。 孙思邈心中又想,寇祭司来到中原,先联系的是杨坚和宇文护,莫非这事情和这二人有关?但宇文护死了,寇祭司又跟上我,急于想先见兰陵王,只怕因为苗疆的事情并未解决,他才这般急迫。 他存疑在心,见寇祭司黑着脸,不愿深谈的样子,也不勉强,笑笑道:“天晚了,阁下休息吧。” 他进入帐篷,见寇祭司在帐外徘徊片刻,转身离去,摇摇头,点燃了油灯,盘膝坐下来。 寇祭司提醒他今晚小心,但他想的只是去衡州怎么来做。 眼下情形极为微妙,说不定一个波澜,就会引发三国的再次纷争,那时最苦的显然是天下百姓。想到这里,孙思邈皱了下眉头,闭目调息。 雪散漫地落,很快到了深夜。 孙思邈气运四肢百骸之际,突然感觉远处有什么东西迅疾地接近他的帐篷。 那是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他调息运气之际,闭目收听,但触觉及远,甚至雪花落地的声音都可感觉得到,可那物的动静,比雪花落地的动静竟大不了许多。 孙思邈存思静感,片刻就断定——是一个人接近了这里,那人还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一念及此,警惕陡升,不知道如此深夜,有如此高手靠近这里所为何来? 眼一睁,孙思邈一口气喷了出去,帐中油灯立灭,他也在那片刻的工夫,移开原地三尺。 他为人谨慎,知油灯亮时,他身在明面,对手却处于暗处,若对手真有敌意,只怕油灯一灭就会立即出手,因此提前预防。 油灯一灭,帐篷内完全暗了下来,帐外雪光反来,孙思邈片刻由明转暗,看到一人立在帐外。 那人身形高大魁梧,可脚步却轻如狸猫般,见帐内灯一灭,似有犹豫,手一扬,就听“嗤”的声响,一物从帐外射到帐中。 孙思邈动也未动,那片刻的工夫,他已看清帐外那人射进的是一把匕首。 那匕首穿帐帘而过,取的却非孙思邈方才打坐的地方,而是帘后的地上。 来人并无恶意?但来人此举是何用意? 孙思邈心中一动,就听有陈兵已喝道:“是谁?” 那人霍然转身,向远方奔去,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一伸手将那匕首取在手中,看到那匕首上附着一张短笺,只看了眼,闪身出了帐篷,就见远处黑影如弹丸一闪,没入了黑暗中。 有陈兵奔来,纷纷道:“孙先生,怎么了?” 他们身在荒山,知孙思邈技艺高强,不用担心他的安全,因此只在保护淳于量的安危,听到这面的动静,过来查看。 孙思邈手一翻,将那匕首藏在袖中,摇摇头道:“没什么,你们回去吧。” 那些陈兵向地上望去,见有脚印向远处延展去,都知道方才肯定有人来过,一时间不明来由,迟疑不定。 “孙先生既然说没事,你们就回去休息吧。” 淳于量的声音传了过来,那些兵士虽有困惑,听淳于量这么说,终于散开。淳于量却坐在轮椅上行近,看了眼地上的脚印,紧紧身上的皮裘,望向苍茫的夜空,突道:“又入冬了。” 他声音中带着无尽的萧索,似感漫漫长夜,不知如何度过。 孙思邈知他不睡是因为心事,出来可能是有话说,默然等待,可指尖还触摸着方才捡起的那匕首的锋刃,心中异样。 “当年我救天子的时候,也在下着雪。”淳于量望着天空飞扬的雪,沉湎往事道,“我负责接天子回国,才到半途,宇文护就改变主意,派高手追杀我等,我带去的护卫死伤殆尽,我也中了一刀,大腿几乎都被砍断,但还是拼命护住天子逃走。” 孙思邈见到他羸弱的身躯,目光中终露怜悯之意。 江南三将中,本是淳于量最负盛名,可到如今,少有人知道他当年的骁勇了。 “天子得以活命,我却几乎死在江北,那时雪比眼下还要冷,我曾经很多次地想,如果那时我死了,或许会比现在快乐很多。” 孙思邈明白淳于量的意思,对于一个将军来说,有时候宁可亡在疆场之上,也不想死于病床之上。 淳于量哂然又道:“可我没死,还得到了天子的信任,天子吃过苦,因此比那些养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宗室要强很多。” 他说得琐碎,似乎不过是和朋友在聊天,孙思邈却看见他苍白脸上无尽的萧索。 “三国之中,以陈国最弱,若被外敌入侵,不知有多少百姓会流离失所,惨遭灭顶之灾,这种情形天子不愿意看到,我也不愿……” 孙思邈终于接了一句:“我也不愿的。可一些良好的愿望,并非是推另外一些人去死的理由。谁的命都只有一条,本无贵贱。” 淳于量又是轻轻地咳——咳碎了一地落雪的寂寞。 “或许先生说的是对的。”淳于量沉吟着,突然问,“先生在江陵的时候,说我有三个难处,先生主动帮我去说服齐国撤兵解决一个难处,又说其余两个难处好处理,可我想了许久,却仍旧无法解决……难道说……” 顿了片刻,淳于量试探道:“宇文护真的死了?” 他一直不知道周国的动静,屡次试探,却得不到结果。按他来想,宇文护若死,周国那儿不可能没有消息传来,实际上却是,周国那面根本没有任何动静。 孙思邈却在沉思周国对宇文护之死秘而不宣的原因,突然道:“淳于将军似乎不想宇文护死的。” 淳于量脸色变了下,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但我想……斛律明月是不想让宇文护死的。” 他说得极为奇怪,这些年来,不知多少人想让宇文护死,斛律明月和宇文护交锋多年,怎么会不想让宇文护死? 孙思邈脸上露出分悲哀,似已了解,叹息道:“现在将军的难题其实不在宇文护是否死了,而是在于箭在弦上。” “不错,若不开战,我无法交代。”淳于量双眉紧锁,涩然道。 “无法交代什么?”孙思邈锐利道,“无法交代将军做错事了吗?” 淳于量脸上苍白得再无一分血色。 孙思邈少有的尖刻:“兵者本不祥之物,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难道说将军认为自己的面子,比江陵数万百姓的性命还要紧要?” 淳于量脸上满是痛苦之意,憋住咳,许久才道:“我知道先生的意思,可是……”终究叹口气,“晚了,先生休息吧。” 他转动轮椅要走,孙思邈触碰到那把匕首,突道:“淳于将军,我想问你一事。” “先生请讲。” “当初我自入笼中去见宇文护,曾和将军有个约定……”孙思邈道。 淳于量身子有些僵硬,知道孙思邈问什么,良久才道:“张季龄等不及先生的约定,带张裕和冉刻求逃了。” “可这点显然在将军意料之中?”孙思邈又问。 淳于量脸有愧色道:“我虽知道张府有密道,却忽视了张季龄的算计。地道应有两层,因为……最后我们只发现了张季龄和张裕的尸体,冉刻求却不知所踪。” 他答应过孙思邈,若孙思邈不反抗,他就会释放张家人,可他并未做到,难免有愧。 孙思邈脸上露出丝恍然,喃喃道:“难道说……” “难道说什么?”淳于量追问道。 孙思邈摇摇头道:“没什么,晚了,将军休息吧。” 淳于量犹豫下,道:“先生为免用兵,去见兰陵王的确是用心良苦,只是……兰陵王说不定会对先生不利的,缘由……先生应该知道的。” 孙思邈道:“多谢将军提醒,可是……我一定要见他的。” 心中感慨,当初他才入邺城,其实就见过兰陵王一面,只是那时在长街上不方便交谈,不想经历这多波折,他才能和兰陵王真正再见一面。 淳于量摇摇头,转动轮椅离去。 孙思邈回到帐中,点燃了油灯,取出了那匕首放在一旁,看着匕首上的短笺,喃喃自语道:“难道是他?” 短笺上简单地写着一行字,灯火下显得朦朦胧胧…… 天一晴,众人立即动身赶路,天地银白萧索,午后时,前方终有人烟,渐转繁华,过了归水,前方已现衡州大城。 衡州并未如江陵般戒备森严,但众人到了城门前,仍有兵士前来盘问,一知是淳于量到来,立即飞奔入城禀告。 不多时,有一副将模样的人前来,也不多话,径直领淳于量、孙思邈等人直奔城中。 青石长街尽头有一宏伟建构的府邸,高墙朱门,看起来颇为气魄,和大户人家的府邸并没有两样。可朱门左右,各有八名兵士把守。那兵士立在那里,直如标枪,并无稍动,双眸中精光闪动,让人感觉到森森冷意。 寇祭司身为苗疆祭祀,一直被苗人尊敬,性格孤高,但不知为何,一到这里,一颗心竟忍不住怦怦大跳,暗想这里莫非就是兰陵王指挥用兵所在? 朱门一开,有竹丝管乐声隐约传来,淳于量早下轿换了轮椅,一听乐声,心中微怔。 江陵被围,周、陈两国几乎白刃相见,眼下齐国身为陈国盟友,屯兵衡州,说不定转瞬就要用兵。淳于量早闻兰陵王威名,这次前来谈用兵一事,只以为这时候兰陵王定在厉兵秣马,哪里想到还有这般闲情雅致? 丝竹幽幽,孙思邈、淳于量、寇祭司三人随那副将过庭院,向前堂走去,就听有歌女幽幽唱道:“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歌女显然是吴女,声调中满是绵软轻转,又带分思念之意。 淳于量不耽酒色,但素来文采风流,听出那歌女唱的是吴越之地常听的民歌《西洲曲》。 此民歌述说的是一女子的相思之情,连珠回环,情深意浓。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歌声中,三人到了大堂,就见堂中几案后正坐着一人,一袭紫袍,在轻歌曼舞白雪红袖中显得极为夺目高贵。 寇祭司望见那人面容时,却是一怔。 那人带着个狰狞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沉冷的双眸,那软语轻歌,似也不敌那面具上的峥嵘杀气。 兰陵王,那人定是兰陵王! 寇祭司没见过兰陵王,但也知道兰陵王的三样特征就是紫衣、面具和金刀。如今刀虽不在,但天底下除了兰陵王,还有谁能有这般气质? 三人步已停,舞未休,歌仍荡漾。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歌终停,余韵绕梁,几案后兰陵王终于望过来,目光隔着那红袖罗裙,落在孙思邈的身上。 他邀淳于量过来商议军机大事,但第一眼看的却是孙思邈。 面具狰狞,眸光清冷,他缓缓开口,声音极低极沉——低沉中还带着一股摄人的磁力。 “你就是孙思邈?” 孙思邈眼眸中闪过分光芒,只答了一个字:“是。” 那一刻,他突然又想到了岭南如意峰,想到当初和冼夫人交谈的话语。 你找到他,然后……告诉他事情的真相,设法让他到岭南。 我可告诉他真相,但他不见得会来…… 他不到此,只有死! 心中微颤,脸上蓦地又有迷雾升起,孙思邈已要开口,他奔波反复,被斛律明月怀疑,被陈顼怀疑,被宇文护怀疑——怀疑他不会只有那么简单的目的。可他从未忘记自己曾说过的话,他找到了兰陵王,就是为了告诉兰陵王当年的真相。 但他不等开口,神色已变,因为他已看到兰陵王眼眸中的杀意。 兰陵王未等他开口,蓦地摆手,下了一道命令。 “拿下!” 刹那间,院中堂后突出齐兵,长枪铁甲,冲入了大堂,将孙思邈围在当中。 本是轻柔暖暖的大堂中,蓦地杀意四起。 第二章 身世 丝竹声凝,堂外风冷。 长枪锐利的寒光,更过堂外的白雪,那些齐兵突出,如同地下冒出来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兰陵王麾下铁军,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兰陵王和孙思邈只在邺城长街见过一面,本无恩怨,更不相识,为何要对孙思邈下手? 淳于量脸色白得如雪,寇祭司脸上黑得如墨,二人均惊,没想到才到这里,就要刀兵相见。 孙思邈从容依旧,突道:“原来我错了。” 这是他见兰陵王说的第一句话,平淡中带分惆怅。铁甲寒光下,他根本没有去望身旁锋锐的利刃。 兰陵王似乎怔了下,转瞬道:“不错,你错在不该来的。” “我不是错在不该来,而是错把兰陵王当作了英雄。”孙思邈淡淡道。 话一落,堂中齐兵一声呼喝,惊天动地,那长矛前递,几乎要戳在孙思邈的身上。 兰陵王脸在面具之后,让人看不到表情,可双眸益发沉冷,更让人一望心惊。 “我是否为英雄,本不需尔等评论!” 他话语中有怒意,更多的却是不屑。他威震天下,洛阳一战成名,击溃宇文护十万大军,这种人功绩彪炳青史,天下自有定论,本不需在意别人的看法。 孙思邈笑道:“不错,兰陵王赫赫军功,本非我这无名小卒可以评论的。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不知道兰陵王可否释疑?” 兰陵王不语,孙思邈不管,径直问下去:“请问兰陵王,何为英雄?” 众人均是微怔,不想孙思邈这种时候竟问出这种问题。 这问题说难不难,但要回答,也不容易。 英雄在每人的心中,本有不同的答案。 面具后那目光更是沉凝,似乎一时间也无法回答孙思邈的问题,淳于量轻咳几声,解围道:“兰陵王这种人才是英雄。” “不错,他本是英雄。”孙思邈缓缓道,“当年宇文护倾十万大军出潼关,要克洛阳,洛阳百姓危在旦夕,若非兰陵王邙山杀出,连破周军七重伏兵,和城中百姓里应外合,大破周军,说不定洛阳百姓均会死于非命,这种人不是英雄,谁是英雄?” 众人大为错愕,一时间不明白孙思邈说的为何自相矛盾? 兰陵王手扶几案,沉默无语,无人能猜到面具后的他究竟是什么表情。 疆场杀敌,他戴面具摄敌,可这里并非疆场,他为何还要带着面具? 孙思邈又道:“可英雄却从不会矜夸征伐,更恶用兵,用兵不祥,岂不闻‘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师之所处,荆棘生之’?” 淳于量又咳,以为终于明白了孙思邈的用意——孙思邈并未忘记此行目的,开口就在劝兰陵王退兵。 孙思邈目光灼灼,盯着兰陵王道:“真正的英雄,用兵动武只是保家卫国,胜反生悲。好夸战功者,是乐杀人,乐杀人者,怎是英雄?” 顿了片刻,孙思邈一字字道:“兰陵王一见我,不等问话,就用兵围之,无非是怕……” “我怕什么?”兰陵王冷冷截断道。 “怕我说服你退兵,说服陈国退兵。你不想被我左右,显然是用兵之意已定,可你逆天行事,好乐杀人,怎配英雄两字?” 堂静无声,堂外雪白,面具更冷。 良久,兰陵王才道:“你说的不错,好乐杀人,本不配称为英雄。”顿了下,又道,“但你错了,因为你忘记古人还说过一句话……” 孙思邈立即道:“愿闻高见。” “兵者本不祥之器,不得已方用之。”兰陵王缓缓道。 “不错,此为古人名言。”孙思邈道,“用兵为下,能不用兵,本是苍生之福。” “可我用兵已是情非得已。”兰陵王一字字道。 孙思邈皱起眉头,缓缓道:“恕我愚昧,看不出兰陵王哪里逼不得已?” 兰陵王缓缓道:“周国虎狼之心,亡我大齐之心不死,宇文护睚眦必报,和陈顼有着夙愿,一直也想着灭掉陈国。他这次虽从江陵撤兵,但焉知他不是玩着猫戏老鼠的游戏?说不定他已知我带兵前来,故意以退为进,一等我退兵后,还会反攻江陵,那时候我再出兵来救江陵,已经晚了。” 他远在衡州,但对江陵发生的一切极为了解。 淳于量微震,缓缓点头,显然也以此点为忧。 孙思邈淡淡道:“原来将军是畏惧宇文护此人……” 兰陵王冷漠道:“我从不知畏惧二字,却知人无伤虎意,虎有吃人心了。” 孙思邈微微一笑道:“兰陵王看起来无所不知,可莫非还不知宇文护已经死了?” 他话语平淡,除了寇祭司外,堂中众人无不如雷声贯耳。 兰陵王几欲站起,失声道:“宇文护死了?” 淳于量虽早有这般猜测,但听孙思邈直承此事,还是心头狂震,立即想到宇文护死讯一传会引发的连环反应,不由心惊。 孙思邈道:“不错,宇文护已死,周国宇文邕终于当政,他隐没十数年,绝不会一无所获,当知眼下定应肃清余波,励精图治,稳定国事,而不会大动干戈,兰陵王若忧江陵百姓安危,大可不必了。” 兰陵王缓缓吸气,似仍震惊宇文护的死讯,半晌才道:“宇文护若死,天下震动,为何我却不知?”他言语中当然有怀疑之意。 孙思邈知道周国隐秘此事,定有深意,说道:“无论如何,周国总不会将这消息封闭许久,兰陵王不妨多等几日,定有确切的消息。” 兰陵王摇头道:“本王不必等了,淳于将军,这本是个机会,是不是?” 淳于量回过神来,喃喃道:“机会?什么机会?”他本极为睿智之人,但这时候却变得异常犹豫起来。 兰陵王略有不满道:“周国和齐、陈本是仇敌,宇文护不死,迟早要攻打我等,宇文护若死,周国内乱,正是我等进兵之机!这等简单的道理,淳于将军怎会不知?” 淳于量咳了起来,不等回答,孙思邈已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兰陵王呵斥道。 孙思邈收敛笑容,脸上露出揶揄之意,缓缓道:“我笑兰陵王非但不是什么英雄,还是个自欺欺人之辈。” 淳于量脸色又变,暗叫糟糕。 殿中齐军均是愤怒,长枪待发未发,只等兰陵王一声号令。在齐军心目中,兰陵王无疑是神一样的人物,可孙思邈竟对兰陵王数次无理,难免让齐军愤怒。 寇祭司却有点奇怪,暗想就算当初面对仇敌宇文护的时候,孙思邈都没有如此刻薄尖酸的言辞,他独对兰陵王如此,莫非有什么深意? 兰陵王竟还能忍而不发,只是淡淡道:“我哪里自欺欺人了?” 孙思邈肃然道:“昨晚淳于将军曾和我谈过,斛律将军并不愿宇文护死的,因为无论斛律明月还是淳于将军,都知道宇文护死了,对齐、陈两国并无好处。” 淳于量又在咳,咳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要流淌出来,他虽在咳,却感觉兰陵王冷然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 寇祭司满是不解的表情,实在不明白这其中微妙的关系。 孙思邈解释道:“斛律将军这些年,能屡战屡胜,固然是因为疆场纵横无敌,还因为宇文护……宇文护位高权重,疆场用兵虽是不差,但对周国来说,却是个毒瘤,他非将才,但极为自负,军中大事小情均要他来参与,让周国有力无处去使。” 兰陵王冷哼一声,却不置辩。 “周国能人无数,独孤信、韦孝宽、梁士彦等人,均可说是用兵精熟,八大柱国门阀内,更有藏龙虎之辈,但在宇文护压抑下,一直难人尽其才……”孙思邈缓缓道。 “独孤信早死,韦孝宽、梁士彦一直都是齐国手下败将。”兰陵王打断道。 孙思邈正色道:“周将虽屡战屡败,却能不失国土,保家卫国,方为真正英雄。他们在宇文护压制下,一直不能尽力而为,宇文护死了,周国非但不会乱,反倒会上下齐心,实力大增。如果当年宇文护在时,齐国尚不能灭关中周国,如今周国实力更增,齐国又如何能战败周国?兰陵王所说的机会,岂不是自欺欺人?” 兰陵王冷笑道:“周国就算实力增强,亦难抗齐、陈两国联盟,眼下若不出手,难道等周国坐大后束手待毙吗?” 淳于量神色数变,却一直未插一言。 孙思邈瞥了淳于量一眼,缓缓道:“兰陵王可敢和我一赌?” “赌什么?”兰陵王一怔。 孙思邈一字字道:“我赌陈国绝不会出兵!” 淳于量微怔,脸色苍白,却未否认。 兰陵王见了,几案上的双拳倏然握紧,凝声道:“原来淳于将军早和孙思邈有了约定,既然如此,来衡州找本王商议什么?” 堂中遽冷。 寇祭司不理会三国是否交锋,却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兰陵王不但脸藏在面具之下,一双手上也戴了双淡紫的丝绢手套。 兰陵王全身上下,似乎都笼在神秘背后。 寇祭司忍不住想,传说兰陵王极为俊朗,就因为如此,怕在三军中难以服众,这才戴个狰狞如鬼的面具,却不知面具后是什么模样? 淳于量听兰陵王质疑,转望孙思邈道:“不知先生怎么会这么肯定呢?” 他是个聪明人,根本不多作辩解,只此一问,就撇清了自身的关系。 孙思邈突道:“盘中两梨,一大一小,小在远,大在近旁,淳于将军若取,当取哪个?” 寇祭司大为奇怪,不知孙思邈为何突然提出这种浅薄的问题,心中暗想,当然是取近手的大梨了。 孙思邈目光咄咄,只是望着淳于量,淳于量苦涩道:“我不吃梨。” 他虽这么答,但已明白孙思邈的意思,这是个习惯的问题。 从地形来看,周国地处偏远,地势扼要,极难攻克,齐国更近陈国地域。 人厌迁徙,莫说陈国无力一统,就算有心一统,依陈顼抱负,百官习惯,只会盯着齐国的江淮之地,却不会舍近求远去攻周国。 这与当年宋国开国之君刘裕曾攻入关中而不占据,等同一理。 孙思邈沉声道:“陈与周国为敌,本因宇文护之故,逼不得已,宇文护一死,陈顼怨念尽去,交兵之心定淡,就算勉强出兵,也是敷衍了事。” 他不但会治病,还懂人心,不但早明白陈顼在建康的决定,还明白陈顼日后如何抉择。 凝望兰陵王,孙思邈缓缓道:“兰陵王精于用兵,当年只率五百兵勇就大破洛阳周军,当知用兵之道,本贵上下齐心。陈、齐心不齐,就算勉强出兵,不过逆势而为,难成大器。” “淳于将军也是这么想?”兰陵王握拳望向淳于量。 淳于量轻叹一口气,问道:“我已传信给敝国君主,出兵与否,还看国主的意思。” 他答得圆滑,心中却是苦涩不堪。 孙思邈虽像在说服兰陵王退兵,但一言一语均刺向陈国的积习弊病。 淳于量不是不知这些,但很多事情绝非他能够左右。 兰陵王冷哼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淳于将军莫要忘记了,我大齐出兵衡州,本是要帮陈国……” “兰陵王可愿听我说一个故事?”孙思邈突道。 兰陵王缓慢吸气,一双眸子如潭水般深邃,望了孙思邈许久,终道:“什么故事?” “我认识个大夫,自诩医术颇为高明……”孙思邈开口道。 兰陵王淡淡道:“听闻你医术精绝天下,当然不把任何大夫放在眼中了?” 孙思邈微微一笑,并不辩解,继续道:“一日有一将军身上中了一箭,那大夫来救,说他专治外伤,可治将军的病。” 他讲的故事和眼下形势没有半分关系,说得也不生动,寇祭司忍不住皱起眉头,不知孙思邈说个故事究竟何意。 听孙思邈继续道:“那大夫拿出刀来,削断了箭杆,然后用布把将军的伤口包扎妥当,洋洋得意,说是帮将军治了病。” 寇祭司忍不住道:“可箭头还留在身上呢?” “不错,箭头是留在身上。”孙思邈淡淡道,“可那大夫坚持认为削了箭杆,就算救人性命。” 寇祭司哑然失笑道:“世上怎会有如此愚蠢之人呢?” “不错,世上就有如此愚蠢之人!”孙思邈若有所指道。 寇祭司还想再笑,可见淳于量脸色苍白无言,兰陵王沉默不语,终于明白这故事的用意了,暗自羞愧。 故事浅显,但大多数人均是一笑了之,从未深想其中深刻的寓意,就如大道至简,唯行艰难一样。 孙思邈望向淳于量道:“淳于将军文武双全,有几句话不知有没有听说过?” 他顿了下,缓缓说道:“白银难得,黄札易营,权以官阶,代于钱绢,致令员外、常侍,路上比肩,咨议、参军,市中无数。” 淳于量听得脸上有些发红,知道这是当年徐陵写给天子的奏章,却不知孙思邈如何会知晓此事。 原来当年陈国创立初期,国土狭隘,财政艰难,不得已买官卖官维持财政。 徐陵的奏折说的就是这个现象,而这件事的结果就是,当时陈国市井路上随便见个商贾,都是什么参军、员外。 如今陈国情况略好,但也实在强不到哪里。 孙思邈先说那大夫的故事,又提这几句,旁人或许不明所以,但淳于量知道孙思邈言下之意就是,陈国之伤在内不在外,齐国所谓的帮忙也是治表不治里,徒劳无功罢了。 陈国要想自救,眼下绝不是联盟齐国出兵! 联想到这几日发生的一切,又想到孙思邈所说的世上难做之事的言论,淳于量心中感慨,终明孙思邈的良苦用心,轻咳道:“多谢先生指点,我若回转建康,当知如何去做。” 孙思邈嘴角露出微笑,望向兰陵王道:“淳于将军明白了,不知道兰陵王可否明白?”心中苦涩中终带一分喜意,他不知淳于量能否说服陈顼自强兴国,但他坚信很多事要尽力去做——就和他眼下正做的事情一样。 他不知结果,但他无愧于心。 兰陵王沉默良久才道:“这世上明白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却是另外一回事。” 孙思邈点头道:“不错,但你若想去做,一定要先明白的。” 兰陵王冷漠道:“我不想和你打什么禅机,我只明白,今日淳于量能够出了衡州,但你却不能!” “为什么?”孙思邈略有诧异。 寇祭司突道:“这件事我倒明白!” 众人都是一怔,兰陵王案几上双手一紧,喝道:“你又明白什么?” 他一声断喝,堂中兵士倒有一半长矛倏然转向,对准了寇祭司。 寇祭司心中微凛,还能道:“我明白兰陵王为何一定要杀孙思邈的。” “那你说来听听。”兰陵王嘿然冷笑,双手却缓慢地舒展开来。 寇祭司黝黑的脸上带分神秘,飞快地瞥了孙思邈一眼,又道:“方才孙思邈讲了个故事,却不精彩,我倒也想讲一个故事给兰陵王听听。”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突然道:“你莫要忘记……” 他话未说完,就被寇祭司打断道:“我没有忘记当年的约定。我说过,这只是一个故事,但这个故事兰陵王应有兴趣。”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不再言语。 兰陵王目光在二人身上游转,半晌才道:“不见得。” 他并不热心,但也没有反对的样子。 寇祭司见状,哂然一笑,说道:“从前有个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但聪颖过人,英俊潇洒,又心怀大志……古甘罗十二岁为相,可谓天才,那少年十一岁就为朝廷的大将军,一年后正式参加国家大事,两年后为尚书令,十五岁的时候就为京中兵马大都督,掌管国家军事大权,可说是少年老成,年少得志。” 兰陵王听到这里时,眼中有分异样的光芒。 淳于量本在想着陈国的事情,对寇祭司所言漠不关心,听到这里时,眼中突露出分专注,因为他发现寇祭司形容的人,他居然也有印象。 寇祭司望向孙思邈:“先生也是自幼成名,但若论成就,只怕也不如这个少年了。” 孙思邈只是笑笑。 他自出后昆仑,早看淡名利,对寇祭司的贬低并无不悦,早知道寇祭司说事的用意,心中在想,这件事此刻说出,不知是好是坏呢? 他本受冼夫人所托来见兰陵王述说真相,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是前所未有的犹豫。 寇祭司继续道:“当时天下混乱三分,倒和现在相似,那少年志在一统,但又羡慕南方文化,因此不但拉拢南方文人在麾下,而且经常会私服过江南下,学习南方的文化,留意南方的地势要害。” 淳于量听到这里,暗自凛然,知道此人这么做,当然有进取南国之心。 寇祭司接着道:“可是有一年,这少年过江,却碰到个女子……” 兰陵王听到这里,双拳倏紧,呼吸似也有分急促。 寇祭司留意到兰陵王的异样,缓缓又道:“那女子并非江南女子,身份神秘,到江南也是一时兴起,可似乎命中注定,她和那少年竟能偶遇,而且对那少年一见倾心,而那少年对那女子也是极为倾慕。” 寇祭司多半早就想好了这个故事,因此一说下来,极为流畅。 “少年和那女子在一起后的情形不用多说,可那少年虽爱那女子,但终究还是心系一统天下,很快要回转北方。那女子不舍,竟跟着那少年到了北疆……可是那女子一直并不知那少年的身份,到了北方后才发现那少年实在是威名赫赫,而且早在十二岁时就娶了皇帝的妹妹……” 女子痴心男负心的故事多有,寇祭司讲的故事听起来并不如孙思邈说的精彩,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在专注地倾听。 寇祭司继续道:“那女子的族中,却有严格的限制,若嫁男子,定要那男子对她一心一意,不准娶妾。那女子在族中身份虽高贵,但也一定要守族规……” 孙思邈目光缓落兰陵王身上,见他显然侧耳倾听,暗自叹了口气。 听寇祭司又道:“那女子自知触犯族中规矩,可却已离不开那少年,因为那女子有了身孕……那女子那时已打定了主意,决定就算委屈自己,也会跟那少年一生一世……” “你撒谎!”兰陵王突然一拍桌案,怒喝道。 堂中倏静,兰陵王呼吸略有粗重,眼中隐有痛苦的光芒。他本一直沉凝稳重,这刻却是少有的失态。 他为何会如此失态? 寇祭司目光闪动:“我撒谎对我有什么好处?兰陵王若是不喜欢听的话,我就不说了。” 兰陵王手指关节“咯咯”作响,半晌才道:“你说下去。” 寇祭司向孙思邈望了眼,见他神色惆怅,缓缓道:“其实这个故事孙先生也知道的……” 孙思邈摇摇头道:“我……只是听说过一些传言,具体如何,还真不太清楚。” 寇祭司道:“那还是由我来说好了。”顿了下,也有些惆怅道,“感情的事情,有时候真的难以理喻,一个女子若是痴情起来,简直可忘记一切。那女子真的极爱那少年,甚至准备舍弃族人和那少年在一起。” “那她为何会离开那少年?”兰陵王口气如冰。 寇祭司“哦”了声,反问道:“兰陵王怎知她离开那少年了?” 兰陵王微滞,半晌才道:“是我在问你。” 他竭力让语气平静冷漠,可堂中无论哪个,都看出他情绪极为激动。 寇祭司舒口气道:“不错,那女子在生下儿子后,最终还是离开了那少年,因为她有一个必须离开的理由!” “究竟什么理由?”兰陵王追问道。 寇祭司嘴唇动动,孙思邈突道:“够了,你不能在这说的。” 众人均是一怔,不想孙思邈这时候竟然会出声阻止。 寇祭司沉默片刻,这才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这个理由我现在不能说!” 面具狰狞,面具后的兰陵王突然如冰一样:“我若一定让你说呢?” 寇祭司不等开口,孙思邈就道:“兰陵王,这个理由……一定要见到斛律将军后才能说,这是个约定,请你谅解。” 他说得极为诚恳真挚,让人一听就觉得他有苦衷。 可众人微微一惊,不明白斛律明月怎么会和这个故事有关?约定又是什么? 兰陵王闻言忍不住愣了下,看了孙思邈许久,这才问道:“后来呢?” 寇祭司松了口气,“那女子离开那少年时,曾请求那少年让她带走儿子,可那少年不肯!那女子无奈,只能独自过江南下,回转族中。” 淳于量一听故事的开头时,其实就有个猜测,感觉这故事和兰陵王必定有极大的关系,见孙思邈说什么约定的时候,又感觉这故事里面必定蕴藏着什么惊人的秘密,听寇祭司几次说过江南下,回转族中,猜测那女子身份的时候,又忍不住心惊。 “那女子到了族中后,心灰意冷,竟嫁给别人……”寇祭司缓缓道。 兰陵王冷哼一声,似有不满。 寇祭司又道:“可那女子对少年虽死心,却放心不下儿子。过了数年后,她再次前往北方,请求那少年将儿子交给她,让她来抚养。” 兰陵王目有光芒闪动,似有怀疑不信。 “可那少年不肯……哦……或许不应该说是少年,而应该说是男人了。”寇祭司道,“那男人执意不肯,那女子无奈,只能再次返回族中,但随即听到那男子的死讯。” 兰陵王微震,立即问道:“然后呢?” 寇祭司道:“那女子立即动身再到北疆,一来想要回儿子,二来却是想查明那男子的死因,她终究还是想为那男子复仇的……” “她查出了什么?”兰陵王冷漠道。 “她查出那男子的死,可能和宇文护有关!”寇祭司缓缓道,“因此她去了关中,在关中偶然遇见了孙思邈。” 兰陵王、淳于量都是脸上变色,几乎异口同声道:“什么?”他们说到这里,不由都向孙思邈望去。 他们怎么也没有料到过,孙思邈竟也和这个故事有关。 这或许不是故事,而是多年前发生的一件连环谜案。 谜案错综复杂,牵扯之广,让人难以想象,就算到如今,也不过让人看到冰山的一角。 孙思邈脸上沧桑又起,他没有否认。 寇祭司脸色黑得几乎发亮,说道:“那时候孙思邈正和宇文护有着恩怨,这件事你们当然多少都知道了。孙思邈当时为救柳如眉,服了毒,差点死掉,若不是那女子用金蚕蛊毒救了他,他早就死在十三年前了!” 淳于量本有揣测,听到这里,心头一震,失声道:“那女子难道就是冼夫人?” 他虽未去过周营,但因陈顼之故,一直对孙思邈以往有过调查,从金蚕蛊毒和昔日的流言中作出了这个判断。 冼夫人! 一定是冼夫人! 那女子若是冼夫人,那男子会是谁?淳于量想到这里,一阵心悸,忍不住向兰陵王望去。 兰陵王也在望着他,自从听到“冼夫人”三字时,他就坐在那里,有如冰雕石刻一般,就算是目光都是凝的。 淳于量一阵心惊,忽然后悔自己说出这个结果。 堂中静得呼吸可闻,兰陵王突然一摆手,堂中静立的歌姬慌忙退下,那堂中的齐兵见到手势,迅疾撤出。 转瞬间,堂中只剩兰陵王、淳于量、孙思邈和寇祭司四人。 淳于量突然觉得有些冷,他也想退出大堂,可兰陵王已问道:“孙思邈,他说的可是真的?” 兰陵王的声音中有股难言的冷——如同那初冬湖水上凝结的一层浮冰,冷还有些脆弱。 孙思邈沉默许久才道:“不错,当年是冼夫人救的我。”想了片刻,又说了一句,“冼夫人救了我后,就回转岭南,立誓再不过江北半步。” 兰陵王问道:“为什么?”他声音中带分急迫。 孙思邈摇摇头,终于又道:“或许斛律将军知道?” 兰陵王一震,竟没再追问,望向寇祭司道:“那女子是冼夫人,那男人是谁呢?” 淳于量惊讶地望着那寇祭司,心中早有定论,却还是期待他说出最终的答案,因为这故事绝不是简单的一个故事,后续引发的震荡之剧烈,远超太多人的想象。 或者可以这么说,这个故事本是这二十多年来动乱的源头! 寇祭司咽了口唾沫,看了眼孙思邈,见其没有反对的意思,终于道:“那女人是冼夫人……那男子就是高澄。” 终于说出了这个答案,他又补充一句:“那男子也就是兰陵王你的父亲——高澄。” 淳于量虽早有预料,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还是心中巨震。 他早猜到那男子是高澄——大齐文襄帝高澄,兰陵王之父。 这数百年来,大江南北动荡极剧,能人辈出,高澄就是其中的一个。 高澄十一岁就被朝廷封为骠骑大将军,十二岁娶东魏孝静帝之妹为妻,开始参与当时东魏军政,十三岁时加封尚书令,十五岁时又领京畿大都督一职,掌京师军权,在当时地位仅在父亲高欢之下。 这些特征和方才寇祭司所言极为符合,可这些事迹不过是高澄多姿多彩人生的点滴。 之后高澄先是整顿东魏内政,后带兵征伐,收复河南,尽取江淮之地,大破梁军,若非他二十九岁称帝前夕被刺身死,说不定他就能马踏江南,转攻西魏,提早一统江山。 这是个枭雄,一生短暂,但丰富多彩,也给后世人留下无尽的疑惑。 兰陵王的身世就是其中的一个疑惑。 高澄共有六子,兰陵王高长恭是高澄的第四个儿子。高澄的其余五个儿子的娘亲都有姓氏,有史官记录,唯独高澄最疼爱的儿子高长恭生母却无姓氏。 兰陵王似乎是一出生就没有母亲的。 可如果寇祭司所言是真的话,那高澄和冼夫人曾有一子,显然就是兰陵王!兰陵王坐在几案之后,面具泛着青光,一动不动,那一刻没有任何人能看出他的表情。 许久,他才道:“你说这故事究竟有何用意呢?”他恢复了平静。 他一直没有娘亲,乍闻生母的消息,为何表现得如此冷静? 寇祭司又向孙思邈望去,见其仍旧沉默,皱了下眉头道:“故事并没有完结。” “哦?”兰陵王冷漠应道。 寇祭司吸气道:“传说中高澄是被家奴兰京带一帮家奴刺死,但高澄自幼领军,文武双全,本身如兰陵王般一样身手高强,怎么会被一个区区的家奴杀害,这其中有隐情!” “什么隐情?”兰陵王道。他听及父亲被刺有隐情的时候,反倒没有什么激动。 他不激动,是不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了这些事情? 寇祭司却未多想,继续道:“都说当年刺杀高澄的家奴中,藏有北天师道高手,而那高手本是宇文护收买所派,因此冼夫人当年会去关中查探隐情。而齐国从那起开始禁道,文宣帝高洋命斛律明月追杀北天师道门徒,下了齐境不留一道士的旨意!” 孙思邈听到这里,神色惘然。 往事如烟,可终究如同他的身份一样,一点点地被挖了出来——因为一些人始终无法释怀忘却。 寇祭司又道:“兰陵王你一直暗恨道中之人杀害你的父亲,孙思邈也是道中之人,因此你今日一定要杀了他!” 他少有如此多话的时候,说到这里后,终于闭上了嘴。 该说的他都说了,不该说的,他也始终不会说。 淳于量又想咳嗽,他憋了许久,不知为何,只感觉堂内有着比外面还要冷的森然之气,紧了紧身上的裘衣。 兰陵王望着孙思邈,孙思邈也在默默望着他。 二人目光相接,其中却没有火花。 只因为一人眼眸中朦胧如雾,另外一人眼眸却深沉如海。 良久,兰陵王缓缓道:“你错了……孙思邈也错了。” 孙思邈和寇祭司都露出诧异的表情,寇祭司抢先道:“我哪里错了?” “你说中了开头,却没说中结局,我虽憎恶道中之人,但从未想过要杀孙思邈。”兰陵王望向了庭院的雪。 雪白洁,但寂寞。 寇祭司错愕不已,不解兰陵王为何对孙思邈另眼看待? 兰陵王目光如星,凝向孙思邈:“我说了,我用兵本是情非得已……” “兰陵王的意思是……就算你不答应用兵,也没有作用吗?”孙思邈揣摩道。 淳于量心中一震,立即想到问题的关键所在——兰陵王虽是齐国神一般的人物,但他始终还处于一人的指挥之下。 那人就是斛律明月。 兰陵王不出意外道:“不错,一切最终还要看斛律将军的意思。” 面具后的他,似乎笑了下:“孙思邈,我不会杀你,因为你说的有道理,有道理的话,我总是会听的。” 孙思邈笑了,可笑容中却似藏着点什么。 兰陵王又道:“我希望斛律将军也能听你的话……我留你,只是想请你前往邺城……用今日的这番话,去说服斛律将军,你若能做到,我反倒要谢谢你。” 寇祭司猜错兰陵王的用意,脸微红,望向孙思邈,欲言又止。 孙思邈微笑道:“这倒不用,你就算不谢,我也一定要去见斛律将军的。” 他和斛律明月命中注定还要再见了,可他难道忘记了和杨坚的赌局——他和斛律明月再见时,两人只能再活一个。 杨坚学天师的法术势三技,算计之精,常人难想。他已输了一局,若无十分的把握,怎么会和孙思邈做这个赌局? 可孙思邈来此本要告诉兰陵王一些真相,为何直到如今,他仍旧什么都没说? 兰陵王执着道:“我一定要谢的,因为你此举不但会帮助三国息兵,还能帮助我。” “帮助你什么?”孙思邈心中微动。 兰陵王轻叹一声,目光如星芒般闪动:“因为斛律将军已答应,这次用兵后,就会将义女嫁给我。我若能年前回转,还能来得及迎娶琴心,你说我是否要谢谢你呢?” 孙思邈笑容突然变得有些僵硬。 堂外雪停,可雪后更冷。 第三章 心结 孙思邈的笑容一直都很从容,可他这刻的笑容,就如浆糊捏出的一样。 斛律明月的义女琴心,那不就是慕容晚晴?斛律琴心原来早和兰陵王有了婚约?她当初从周营离去的时候,头也不回,莫非是赶回邺城嫁给兰陵王? 孙思邈终有那么一刻恍惚。 破釜塘上的流星早逝,可那曾经说过的话,也真的有如流星一样逝去? 他看似一切不萦心中,清淡心静,但若非心热,怎会如此奔波往复,若非多情,怎么甘湎红尘之中? 只是心微动,伊人却远,情意虽浓,但缘分如风。 或许情到浓时真会转为薄,或许枷锁虽去,情结难解。 兰陵王似乎没注意到孙思邈的异样,问道:“孙先生认识琴心吗?” 孙思邈没有回答,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就算面对宇文护的时候,似乎都没有这样茫然过。 “琴心,是慕容晚晴吗?”寇祭司一旁突道。 兰陵王眼中有分异样,他眼中也藏着什么:“你们……竟知道了?她和你们说出真相了?” 寇祭司道:“若你说的琴心就是慕容晚晴,她曾在江陵外的周营内出现过。”他没有过多描述其中的纠葛,因为他不傻。 兰陵王目露关切之意,问道:“真的?那她现在如何了?” 三年前,斛律琴心对他一见倾心,他显然也知道斛律琴心这个人,而且对她极为关心。 若不关心,他怎么会在响水集外出刀力退李八百救下斛律琴心?又如何会在张府蓦地现身,要从张裕、李八百手上抢回斛律琴心? 寇祭司看了孙思邈一眼,这才道:“她很好,出了周营后,只怕……现在回了邺城。” 兰陵王轻舒一口气,若有所思道:“她能安然出了周营,当然是孙先生在保护她?听说这些日子,她一直跟着孙先生?”他似是随口一问,又像暗指什么。 “是。”孙思邈终于道。 “那……她若有得罪先生的地方,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孙先生原谅。”兰陵王缓缓道。 孙思邈脸上似又有迷雾:“她根本没有得罪过我,何谈原谅呢?” 面具泛着青光,兰陵王眼中闪着难以琢磨的光芒:“那就好。我真希望孙先生早些见到斛律将军,我也能早点回转邺城去见琴心。” 一摆手,兰陵王道:“摆宴,今天我要好好招待孙先生……还有淳于将军。” 淳于量不想方才还是杀机四伏,转瞬就变得风平浪静,心中不知是释然还是沉重。 兰陵王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竟不再坚持出兵,陈国显然解了燃眉之急,可斛律明月若坚持呢?他该何去何从? 就算斛律明月不坚持,陈国又该何去何从? 孙思邈沉吟道:“我也希望早点到邺城见到斛律将军……”扭头见天色将晚,孙思邈又道,“我准备今晚动身,兰陵王不用客气了。” 他似急于离开衡州,转身要走。 兰陵王目光闪动,也不挽留,轻声道:“先生既然如此热心,我也不好强留,只盼先生早存佳音……或许,我们还能邺城再会。” 孙思邈点点头,向淳于量望了眼,大踏步离去。 出了庭院时,堂中管乐声再起,孙思邈回头望了眼,只见兰陵王坐在红袖翠衣中,朦朦胧胧…… 长街风寒,孙思邈到了长街之上,耳边还隐隐约约听到淳于量的咳嗽。 一场刀兵,化于无形,他本应该感觉到轻松,可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有分沉重——因为他想说的话,一直没有说出口。 寇祭司黑着脸,一直跟着孙思邈出了衡州城。 孙思邈终于勒住缰绳,望向寇祭司,目露询问之意。 寇祭司开口道:“我有件事情不明白。” “我也有不明白的……”孙思邈微笑道,“不过你先说。” “你出昆仑后,去过岭南?”寇祭司问道,见孙思邈点点头,寇祭司问,“是冼夫人传信找到你的?” “是。”孙思邈简洁道。 寇祭司眼中闪过分古怪:“你这人知恩罔报,当年冼夫人救过你,无论冼夫人求你什么事情,你都会帮她做到的,是不是?” 孙思邈知道他指的什么,却沉默片刻道:“我会尽力去做,但能否做到,却无法保证。” 寇祭司缓缓道:“这世上还有你不能做到的事情吗?” 孙思邈涩然苦笑道:“阁下未免过于高看我了,我很多时候,看起来也不过是局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一枚棋子?”寇祭司若有深意道,“你也感觉到了?” 见孙思邈沉默不语,寇祭司忍不住道:“你当年中了宇文护之毒,虽得冼夫人金蚕蛊克制,但显然是到了天师秘境才彻底化解。” 孙思邈点点头,突然发现这个寇祭司思绪也是极为缜密。 “你虽知道冼夫人当年的事情,但冼夫人显然不知道你之后的事情。”寇祭司若有所指。 “你究竟想说什么?”孙思邈径直问道。 “冼夫人怎么会知道你去了昆仑,又知道你什么时候从昆仑出来呢?”寇祭司悠悠道。 这的确是个奇怪的事情,孙思邈反倒一笑:“知道我行踪的只有一个人,当然是他告诉的冼夫人了。” 他神色轻松,心中却在想,能知道我秘密的只有杨坚,能让冼夫人找到我的也只有杨坚,杨坚如此行事,绝非无因,可寇祭司突然提及到这点,是想说明什么? 寇祭司望了孙思邈许久,奇怪道:“你……不怀疑他的用意?你在周营喝的那杯毒药……是我和云翳所配……毒性或许不如宇文护想象中那么强,但也绝对不弱。” 他没有多说什么,也不必多说什么。 那杯毒药仍可要人的命,孙思邈喝的时候,杨坚无动于衷。 孙思邈笑笑,淡淡道:“我不必怀疑什么,只知道我做什么就好。” 寇祭司目露沉思之意,似乎一时间难以理解孙思邈说什么。 许久后,他才叹息道:“你这种人,实在少见。” “但你要做这种人也不难的。”孙思邈微笑道。 寇祭司摇摇头,不知是否定什么,岔开话题道:“冼夫人找你后,求你的事情,我其实是知道的,我来这里,本也是帮你完成这件事情。” 孙思邈一笑:“然后呢?” 四下望了眼,见四野荒凉,人迹也无,寇祭司终于缓缓道:“我今天对兰陵王说那个故事,绝非兴之所来,兰陵王本是冼夫人之子!” 孙思邈点点头,这是个事实,斛律明月知道,穆提婆知道,祖珽也知道,可知道的人却都不说,如今寇祭司也知道了。 “冼夫人求你的那件事,就是将兰陵王带回岭南!”寇祭司正色道。 孙思邈并未否认,接道:“因此你奇怪,为何我刚才不接着你的故事说下去,向兰陵王说出真相,说服兰陵王,让他前往岭南?” “是。”寇祭司目光咄咄。 孙思邈脸上泛起分沧桑,缓缓道:“我了解一个母亲思念儿子的心情,冼夫人曾两次向高澄请求带走兰陵王,但高澄不许。这些年来,冼夫人虽足不出岭南,但对儿子的思念只有更加强烈。” 沉默片刻,孙思邈目光中带分复杂:“可你知道兰陵王怎么想的?” “我……”寇祭司犹豫片刻,终于颓然道,“我不知道。” 他虽见到了兰陵王,但可说仍未见到,他只看到了兰陵王的面具,对于兰陵王这个人的所思所想,仍旧一无所知。 “从常理来说,一个人知道生母的下落,肯定会很激动。”孙思邈苦涩道,“可兰陵王表现得却有点异样……” 他说话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张仲坚,张仲坚和兰陵王的境况竟极为相像,他难知张仲坚会如何变化,却对兰陵王的变化有些无奈。 “他是不信吗?”寇祭司皱眉道。 “我倒宁愿猜测他是不信的。”孙思邈喃喃道,兰陵王那时候显然不是不信的反应。 寇祭司虽听清了,但不明白他的意思,追问道:“你说什么?”突然想到了什么,失声道,“你说他可能早知道了?” 推测着这其中的复杂心理,寇祭司蓦地有些心悸。 “我认识一个……朋友,他自幼被父亲抛弃……他心中一直有个结。” 孙思邈心中比对着张仲坚和兰陵王二人:“他失去亲人,不但有想念,还有埋怨的,这很正常。” “你是说……兰陵王对母亲冼夫人有怨言,因此听了我的故事后,仍旧无动于衷。你知道那时候说了没用,也就没有说?”寇祭司猜测道。 孙思邈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道:“我要去邺城。” 邺城有斛律明月,斛律明月是一切的症结所在,兰陵王在堂上曾说过一句话——切最终还要看斛律将军的意思。风遗尘整理校对。 兰陵王说的一切,不仅仅包括三国交兵的。 孙思邈想到这里,脸上突现分坚定:“打开心结不容易,但总要试试。我要去邺城。”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望着寇祭司,见寇祭司沉默,孙思邈道:“你好像也要去?”心中在想,如果寇祭司只是为了兰陵王,就会留在衡州,他如果跟我去邺城,当然有别的目的。 寇祭司明白孙思邈的言下之意,点头道:“我也要去,因为我要查一件事情。” 见孙思邈有询问之意,寇祭司犹豫片刻才道:“传言中,是宇文护收买北天师道高手刺杀的高澄……冼夫人到关中,本是要查这件事情,但当时宇文护势力太大,冼夫人无能为力。” “因此你接近宇文护,也是在帮冼夫人查这件疑案?” 寇祭司点点头:“不错,可我得出的结论很奇怪……高澄的死,可能和宇文护无关的。” 孙思邈脸色微变,重复道:“和宇文护无关?”他心中很是震惊,因为当年高澄之死可说是极为诡异的一件事,影响深远超乎想象。 能图谋去杀高澄的人不多,想杀高澄的人也不多,如果不是宇文护策划,那会是谁? 寇祭司道:“一年前杨坚已定下除去宇文护的计策,开始实施,宇文护整日惶惶,以为柳如眉……”说到这里,顿了下,看了眼孙思邈的脸色。 孙思邈神色略有惆怅,接道:“宇文护一直以为如眉来复仇了。” 他心不再痛楚,但却惘然。 “是的。”寇祭司道,“因此他终日惶惶难安,我也得以接近他的身边。当然,我以假装出卖冼夫人获取了他的信任。有一日,我和他谈论如何对付冼夫人的时候……他神色恍惚,突然说了一句……‘高澄虽不是我杀的,可就算一切都算在我头上能如何?冼水清一定要死!’” 孙思邈诧异道:“他那时显然不必对你隐瞒什么,这么说,高澄之死,真的和宇文护无关?”心中一动,立即又道,“你一直跟着我,难道认为这件事和我有关?” 他才说到这里,哑然失笑:“那当然不可能,当年高澄死的时候,我还年少……” “你当初虽年少,但你现在得天师三技,若论能力,不逊北天师道宗主寇谦之,而且短短数月就轰动大江南北,三国边陲。”寇祭司缓慢道,“他们绝不会放过你。” 他说到这里,黝黑的脸上泛着幽异的光芒。 “他们”两字包含的人物实在广泛,牵扯到的人物也是千奇百怪。 他们会不会包括暗算高澄的那些人?寇祭司怎么会知道那些人的心意? 寇祭司就因为这点,所以执意要跟随孙思邈? 可他要查当年的谜案,不惜违背苗疆祖训插手三国之事,难道仅仅是为了冼夫人? 一日又尽,他们早在衡州城外,四野幽寂,夜幕垂下来,幽暗的笼在二人的身上,很是沉重。 孙思邈突然笑了,笑容如才升的暖阳:“他们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他们的。” 望着远方渐浓的黑暗,有如当年的重重谜案,孙思邈道:“我算不上道中之人,可你说的没错,我既然习了天师之技,就难和道中脱离关系。” 他的眼眸益发地明亮:“因此我有责任去平息这场动乱,这些年的混乱到了我这里,终究要做个了断!” 他眼中虽有无奈,但神色有着说不出的坚毅,凝望寇祭司道:“我厌恶杀戮,在出山的时候,曾立誓不杀一人,但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平息这股动乱。” 寇祭司心头一震,实在不知孙思邈哪里来的这么强烈的信心,可听他的愿望,心中竟有热血沸腾。 “你能做得到吗?”他有怀疑,但更多的是期望。 “我不知道。”孙思邈字字如山道,“但我一定会去做,因此为了冼夫人,我要去见斛律明月,为了这个天下,我也要去邺城。” 他说到这里,眼眸中又闪过分惆怅。他去邺城,除了为了说出的目的,难道不想为了那淮水之上,曾经许过的却无法实现的愿望? 天色更暗,四野的雪泛着微薄的光芒,如同那心中微薄却不灭的希望。 寇祭司再也不言语,眼中忍不住露出钦佩之意。 二人起程,一路向北。他们均是形色简朴,赶路时无分昼夜,只知道累了就歇,睁眼赶路,这一日,又到了黎阳城前。 孙思邈隔着黄河远望黎阳大城,知道过黎阳再行数百里,就会到了齐国的都城邺城。 天地银装素裹,黄河冰封如龙。 他当初和冉刻求、慕容晚晴南下的时候,还是山花烂漫,星光如萤。 到如今,黎阳未变,物是人非,冉刻求已是张仲坚,慕容晚晴却变成了斛律琴心…… 只有孙思邈未变。 静静在河边良久,孙思邈这才道:“今日我们在黎阳城内休息。” 寇祭司虽说不是什么娇贵人物,但一路行来,也觉得很是辛苦。见天光还早,只以为孙思邈准备连夜赶路,应了一声。 二人进了黎阳城,孙思邈找了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 寇祭司一进房间,就闭门不出,他并不知道,当初孙思邈、冉刻求二人路过黎阳时,也住的这家客栈。 孙思邈入了房间,盘膝只坐了片刻,就推门而出,四下张望,突然向一间客房走了过去。 到了客房间,他静立片刻,突然伸手推开了那间客房的门——客房内并没有人居住的迹象。 孙思邈本不是这么鲁莽的人,可犹豫片刻,他还是缓缓踱进了房间,带上房门,游目四望。他像是在找什么,可过了片刻后,他终于放弃了寻找,摇摇头,举步就要走出房间。 才到门前,他突然顿住,因为在那刹那间,他感觉一人脚步轻盈,已到了门外! 那人脚步如狸猫般不带半分声息,不但极轻,而且极快。 孙思邈眉头一耸,静静地望着房门。 房门外却再无半分动静。 那人到了门前,竟再无声息。 他究竟是哪个?来到这里有何用意?难道说他跟踪孙思邈而来,要对孙思邈不利,不然何以到了一间空房前凝立不动? 许久,孙思邈才道:“冉刻求?”他嘴角又浮起淡淡的微笑,眼中有分感慨。 “咯吱”声响,房门推开,一人立在门外。 那人身材魁梧,浓眉有如墨染,蓬头陋衣,乍一看豪迈非常,下颌不冉铁青,而是有胡须如针般长出,威猛中带分感伤。 他望着孙思邈,纠正道:“张仲坚!” 物是人非,冉刻求已是张仲坚,他神色不再市侩,多少有些阴翳,可他目光还没有变——他望着孙思邈的时候,目光中始终藏着温暖。 无论他怎么变,孙思邈一直像他的师父、父兄、朋友一样,此生不变。 张仲坚究竟去了哪里?为何会来到这里?他显然有了太多改变,再非往日的懵懂少年,而是武功过人的高手。 他没有说,孙思邈也未问。 二人甚至不用多说什么,只要相见,就已足够。 孙思邈笑容更暖,不再要出房间,反倒回身找个椅子坐下来,招呼道:“坐吧。”他来这里,本是要找张仲坚的下落,此刻蓦地遇到,很有些意外之喜。 张仲坚缓步走进房间,走到孙思邈的面前,突然跪了下来。 他跪得极为突兀,孙思邈笑容有些僵硬,目光中闪过分异样,却未阻止。 张仲坚抬头望着孙思邈道:“先生,我求过你很多事情。” “可我答应的少。”孙思邈缓缓道,他明白张仲坚的意思,他脸上迷雾又起。 每次他在思考或遮掩什么的时候,都是这种表情,因为他不知道决定的后果。 他纵是有天下无双的剑法,却斩不断每人心中的难解情结。 “但我知道这世上,你对我比亲人还要亲。”张仲坚眼中突有泪影,他只有孙思邈这一个亲人了,“你虽说不认我为徒弟,但你一直在教我一些事情。” “这也要你学才行。”孙思邈笑了。 “你教了我道术中的洗髓之法?”张仲坚望着孙思邈,目光中满是期待。 他说的奇怪,孙思邈一直不肯当他师父,也一直未传授他武功,传授洗髓之法从何谈起? 孙思邈沉默半晌,终于道:“是,而且你学得不错。” 当初孙思邈和张仲坚自邺城而出,一路南下,孙思邈执意让张仲坚步行,教他走路的法子,就是洗髓术中的一种修炼法门。 当初张仲坚并不知情,大呼小叫,但还是忍了下来,他不知不觉地修炼洗髓之术,竟略有小成。 日子虽短,但洗髓之法本是道家炼气的至高法门,张仲坚几月下来,受益匪浅。 当初张裕临死之前,以醍醐之术授给张仲坚龙虎密术,并不报太多希望,可惊奇地发现张仲坚曾练过洗髓之法。 张仲坚当初不明所以,但经过这些日子,怎会想不到这法术是孙思邈所教? 眼中闪过分喜意,张仲坚突然用力磕了三下头,脑袋撞得地砖砰砰直响。 孙思邈叹口气道:“你起来说话。” 张仲坚又忍不住要耍赖的样子,可略有犹豫,终究还是站了起来道:“先生,我要报仇。” “报仇?”孙思邈皱了下眉头。 “不错,我要报仇!”张仲坚咬牙道,“我要找斛律明月报仇!”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有吃惊,也有困惑,“为什么?” 张仲坚一字字道:“我什么都知道了,当初若不是斛律明月,我张家绝不会变成这种下场!” 孙思邈神色错愕,喃喃道:“为何所有的事情,都和斛律明月有关呢?” 这像是巧合,更像是命运——自从齐国灭道时,六姓之家就难免落入和斛律明月相关的命运。 张仲坚不管孙思邈知道多少,将父亲张季龄和母亲斛律雨泪的事情大略说出。 这些事情他本不知,但经张裕醍醐灌顶后,他竟清清楚楚地明白。 他说得简洁,但越说拳头握得越紧,说到最后的时候,浑身骨骼都是“咯咯”地要爆裂开来。 孙思邈静静地听,深邃的眼眸中带分无奈之意。 那昔日懵懂的冉刻求,变成如今明白的张仲坚,是福是祸还是命? 张仲坚终于说完张家和斛律明月的恩怨,见孙思邈仍旧沉默无语,忍不住问道:“先生,你说我应不应该报仇?” 孙思邈沉默许久,才道:“这个问题在你心中,早有答案了,不是吗?” 张仲坚一怔,缓缓点头道:“是!”转瞬困惑道,“先生难道认为……” “我想问你一句话。”孙思邈截断他的话,顿了片刻,缓缓道,“报仇能否让你快乐呢?” 张仲坚脸上顿现迷惘,他自出地道后,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因为他脑海中一直充斥着一个念头——报仇!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已让他无法去想别的事情。 直到此刻,孙思邈的一句话,才让他停想片刻。 许久,张仲坚才摇头道:“不能。”转瞬又道,“可我一定要报仇的,一定要!” 孙思邈眼中闪过分怜悯,他理解张仲坚的想法,虽然他未见得赞同。 “我知道先生的意思。”张仲坚咬牙道,“这世上仇恨绝对不能让你快乐,你或许希望我能快乐地去活,可是……我做不到。” 孙思邈眼露惘然,喃喃道:“你说的没错,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看得到却做不到的事情。那一晚是你送信邀我到了这里?” 孙思邈和淳于量等人前往衡阳时,曾露宿荒山,有人偷偷掩到孙思邈帐前,射来一匕首,夹有书信。 书信只写了简单的几个字:“黎阳城见,知名不具。” 孙思邈看那身影,隐约猜到是张仲坚留信,因此今日到黎阳城内来寻,却不太明白张仲坚为何变得这般神秘。 张仲坚略有犹豫,说道:“不错,那晚是我留的信,我当时还有别的事情,来不及和先生详谈。” 他有些支吾,似有隐情,孙思邈见他不说,也不追问,缓缓道:“那你今日来见我……” “我知道我不是斛律明月的对手。”张仲坚缓缓道。他脑海中灌注了极为强烈的恨意,但终究还有自知之明。 他虽得张裕醍醐之术,承龙虎秘术,但时日短暂。 就算张裕都不敢和斛律明月交手,更何况是他? “我不但不是他的对手,甚至连和他作对的资格都没有。”张仲坚清晰道,“这天底下,能和他交手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先生。” 孙思邈道:“但是……” “但是你不会去杀他,对不对?”张仲坚截断道,“你本和这件事无关的,这一路行来,我只见先生救人,却从未见过先生杀人,我也不想将先生扯到这里面来。” 他话语诚恳,那一刻他显然还是冉刻求,或许他变了很多,但还有一些性格没有变。 “我只求先生传我一法,可抗斛律明月。”张仲坚急切道。 孙思邈缓缓道:“斛律明月纵横天下三十余载,武功天下无双,就算我都难免被他射中一箭……我如何有方法教你?” “有的。”张仲坚目光一闪,缓缓道,“洗髓筑基,易筋改律。” 孙思邈听到“易筋”二宇时,眼角跳了下,略有诧异,就听张仲坚又道:“先生既会洗髓法门,就可能会道家至高法术易筋大法,传言中易筋之术本有脱胎换骨,通天彻地之能,求先生教我!” 他说到这里,又跪了下来,神色中满是恳切之意。 孙思邈坐在椅子上,良久未动,只是脸上迷雾更浓。 张仲坚也不多求,只是定定地望着孙思邈。他了解孙思邈,知道孙思邈看似随意,但决定的事情,绝不会因为他多求几句而改变。 许久,孙思邈才道:“醍醐本是道家秘术,有不可思议之能。” “但不能和斛律明月抗衡。”张仲坚不解孙思邈之意,急忙道。 孙思邈道:“此术一施,是施术之人用心血精气改变受术之人的体质……甚至他的头脑所想……因此你受术后,张裕所知的事情,有很多就传到你的脑海。受法之人经醍醐之术,视体质悟性来领会施术之人所得,但施术之人必死无疑。” 这听起来更像是个神话,但孙思邈医术精绝,对其了解极深,知道其中的道理。 张仲坚“嗯”了一声,虽对此也有了解,但不懂孙思邈这时候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沉吟片刻,孙思邈又道:“张裕生前的想法,很多都会入了你的脑海……” “先生究竟想说什么?”张仲坚困惑道。 “我传易筋之术给你之前,只想问你一句话。”孙思邈缓缓道。 张仲坚大喜若狂,忙道:“先生请讲。” 孙思邈双眸一张,精光如电,盯着张仲坚的双眸,问道:“你是张仲坚,还是张裕?” 他声音虽不大,但所言如沉雷般响在张仲坚脑海,轰轰隆隆。 张仲坚神色顿迷,不知许久,才回过神来道:“我是张仲坚,我当然是张仲坚!” 孙思邈沉默许久,脑海中终于做了个决定。 “那好,张仲坚,你守三关,封九窍,意守三要。” 他说的完全是道家之言,若是以往,张仲坚绝对不知,可如今一听,立即变跪为坐,盘膝掐诀,微闭双眸,片刻之间,就已入定,神色中竟有光华闪动。 他毕竟是张家嫡亲血脉! 孙思邈看着面前的张仲坚半晌,缓缓点点头,微吸一口气,亦闭上眼眸。 他随意而坐,但双手片刻间就换了九种手诀。手诀变幻时,他脸上迷雾更加浓厚,突然长吸一口气,右手中指伸出,轻轻点在张仲坚的双眉之间。 张仲坚封窍守要,本来进入人我两忘之境,被孙思邈一指按在眉间,身未动,可脑海中却如被灌入一道闪电。 那闪电中竟有经文流传,一字一字,宛如就在他的眼前。 他知孙思邈在传他易筋之义,不敢怠慢,全神凝记经文,不知时光流转。 许久过后,光亮黯淡,张仲坚早把经文牢牢记在心中,又默念三遍,感觉除非砍了他脑袋,再也不会忘记的时候,才睁开双眼,感激道:“先生……” 突然一怔,只因为房间内空空荡荡,孙思邈已然不见。 张仲坚霍然站起,高声叫道:“先生。”不闻有人回应,张仲坚不想孙思邈就这么离去,手扶桌案,有了些许的失落。 他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孤单——因为他身边再没有一个亲人。 蓦地感觉桌案有些异样,张仲坚凝目望过去,就见桌案上还有字。 那几字看似淡浅,却像是人用手指头划上去的一样。木质坚硬,那人手指看起来比木质要硬许多。 字不多,只有七个,写的是:“记住,你是张仲坚!”字体龙飞凤舞,行踪不羁,心意却是始终如一。 张仲坚热泪盈眶,知道这是孙思邈所留的字迹,摸着那几个字,喃喃道:“先生,我记住了。” 他或许这时并不明白为何孙思邈一直要强调这点,但不知为何,本是彷徨无依、仇恨入骨的心中,突然有了那么一分温暖。 凝立房间许久,张仲坚方才走出客栈,犹豫片刻,大踏步地迈出了黎阳城。 等到了人迹稀少的时候,张仲坚立即加快脚步,片刻间竟如奔马飞驰。他一口气就跑出了十数里,到了一荒山前,四下张望,很快沿山而走。 这时夜幕又降,荒山风冷如同鬼哭狼嚎,他一人行在山中,并无畏惧。 远方山腰处,突然现出一点火光,张仲坚精神一震,快步向那火光冲去。 火光处近一山洞,火光后坐着一人,那人戴着个貂皮皮帽,遮掩住本来的面目,在火上烤着一只獐子,听张仲坚前来,也不抬头,只是道:“张大侠来得倒早,可为何只有一人来呢?孙思邈呢?” 他说话间抬起头来,火光下,露出妖异碧绿的一双眼——眼眸中闪动着无尽的难以琢磨。 那人却是李八百! 张仲坚见到李八百,并没有半分错愕惊奇之意,因为他本和李八百约定在此相见。听李八百语带冷讽,张仲坚冷哼一声道:“我一人来也是一样。” 李八百嘿然一笑,火中取下烤熟的獐子,一撕两半,将一半扔给了张仲坚。 张仲坚并不拒绝,接过半只獐子,默默地咬吃了几口,似乎在想着心事。 李八百目光闪动道:“你不怕我下毒吗?” “下毒对你有什么好处?”张仲坚冷冷道。 李八百抚掌笑道:“不错,张大侠果有张裕兄的遗风,知道我们这时是朋友,当并肩合作才对。” “你错了。”张仲坚放下獐子道。 李八百微笑道:“哪里错了?” 张仲坚目光冰冷,盯着李八百道:“你我从来不是什么朋友,以前不是,以后也绝对不是!” “那你为何吃我烤的东西?那你为何来找我?”李八百冷讽道。 张仲坚手一挥,一物打在李八百身前的地上。李八百怔了下,却没闪避,半晌才伸手过去捡起地上那物,见是锭银子,脸色变了下,转瞬笑道:“你何必和我算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不想欠你什么。”张仲坚冷漠道,“我来找你,是要利用你,而你找到我,也是想要利用我对付斛律明月罢了。你我既然是彼此利用的关系,何必虚假客套?你杀了我两个兄弟,只要斛律明月那边事了,我迟早还会找你算一算的。” 李八百目光闪烁,转瞬大笑道:“不错,张大侠果然看得明白,你知道要交朋友,当然是找孙思邈那种人,但要找斛律明月报仇,还是需要找兄弟这样的。” 张仲坚又哼一声,心中却想,李八百说的不错,要对付斛律明月,和李八百暂时结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此人翻云覆雨,也是极有本事,当然这人心机极深,不能不防他过河拆桥,甚至可能没过河时,就把你推到桥下。 他虽知和李八百联手,无疑是与虎谋皮,极为冒险,但为复仇,实在考虑不了很多。 火光闪烁,照得二人脸色阴晴不定。 张仲坚打破沉默道:“斛律明月处心积虑要灭六姓之家,迟早要宰了你,因此你也想杀了他。可是依你之能,要杀他恐怕不行。” 李八百叹口气道:“我不行,加上张大侠,也还不行。” 他虽足迹到处,翻天覆地,但斛律明月永远如同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任凭他如何算计,都难奈斛律明月分毫。 张仲坚冷哼一声,“可你说过,只要我和你联手,一定能除去斛律明月的。” 火光中,李八百神色难以琢磨,他望着火焰,缓缓道:“张大侠不用着急,一切都在我的算计中。你放心,我眼下已有了计划,还在找些帮手。” 脸上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李八百喃喃道:“这计划若成,斛律明月就算有通天之能,也会后悔和我们作对。眼下我们要做的,就是等……” 张仲坚不解李八百的计划,但望见他的表情,不知为何,突然周身感觉到阵阵的寒意。 天未雪,有月明,月色清冷的光辉下,火光不定。 张仲坚望着火,眼中突露出分感伤,火焰飞舞有如蝶,哈气一出,虬髯染了霜花,却如雪。 第四章 谜案 月落日升时,孙思邈终于到了邺城前,这是他第二次来到邺城。 邺城变了,更繁华,也更冷;铜雀台却未变,依旧巍峨瑰丽,阳光下铺出巨大的暗影;孙思邈也未变,他脸上仍带着分从容。 这些日子来,他可说出生入死,几经磨难,但他没有变。 他表面平静,心中却有一团火在燃——就是因为这团火,他一定要来邺城。 漳水却变了,冻得结了冰。 孙思邈和寇祭司进了邺城时,已是正午,一路上,寇祭司又变得沉默起来,他显然有什么事情一直瞒着孙思邈。 孙思邈却未问,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不是个追根问底的人,他只相信,时机到了,很多事情自然会水落石出。 那这次到邺城,时机是不是已到?他并没有信心,但他一定要试试。 见孙思邈信步走在长街上,寇祭司终于开口道:“你考虑什么,斛律明月的府邸似乎不难找。” 他们来此,目的很明确,当然是见斛律明月。不过孙思邈见斛律明月,是想说服他改变用兵的主意,可寇祭司要见斛律明月是为了什么? 孙思邈沉吟道:“见斛律明月前,我还想见一个人。” 寇祭司微有诧异,不知道什么人会比斛律明月更加重要:“是斛律琴心吗?” 孙思邈笑容有些僵硬。 就在这时,街头拐角处有嘶哑的声音道:“卦象大凶,诸事不宜,你若是听我这个瞎子的话,最好什么事也不要做。” 寇祭司举目望去,见到街头有个简陋的卦摊,卦摊旁有面写着“卜”字的布幡,肮脏不堪,看起来许久没有洗过,也更衬托那卜卦的盲者穷困潦倒。 寇祭司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却发现孙思邈一直看着那盲者。 那盲者面前坐着一老妇,唯唯诺诺道:“什么都不做?” “不错,什么都不做,只要你过了今年,就会逃过这大劫。”盲者声音低沉,其中似乎有股魔力。 寇祭司皱了下眉头,不晓得孙思邈为何对这种人如此留意。 那妇人终于坚定了信念,谢了声,取出两文钱放下,蹒跚离去。那盲者向孙思邈的方向望过来,灰白呆滞的眼珠满是空洞。 “两位不要过来算命吗?” 寇祭司略有惊奇,不想这盲者耳朵竟很灵,听出这附近有两个人站着。孙思邈一笑,走过去坐了下来,伸手从怀中掏出两文钱放在桌案上。 那盲者道:“你的命,我算不出。”他只说了这一句后,就直勾勾地望向寇祭司。 寇祭司人在苗疆,端是见过世面,可不知为何,见到那盲者如此神态,心中竟有分不安。 “客官来自苗疆?”那盲者开口道。 寇祭司差点跳起来,脸上写满诧异,他实在不知这盲者是不是瞎的。 就算是明眼人,都无法猜测他的来处,这瞎子什么都看不到,怎么能一开口就说出他的来历? “客官可想知道此行的吉凶?” 寇祭司仔细打量那盲者的双眸,确信他绝对是瞎了,半晌才道:“怎么算?” “不用算,一定是凶,而且会有血光之灾,甚至有性命之忧。”那盲者缓缓道。 寇祭司饶是冷漠,闻言也是色变,拳头握紧道:“为什么?” “因为你跟着孙思邈。”那盲者道,“这时跟着孙思邈的肯定是怨灵。”他言语中满是诡异阴森之意,虽是青天白日,寇祭司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向孙思邈望去。 他不解这瞎子恁地这般神通,不但知道他来自苗疆,还能猜出孙思邈的姓名。 事情奇异,孙思邈却只是笑笑道:“这世上比人走得要快的是马,比马还要快的是飞鸟。” 他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实在让人云里雾里,不知所云,那盲者听了脸色微变。 “那又怎么了?”寇祭司知道孙思邈不是说废话的人,却也实在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用,不由问道。 孙思邈看着那盲者道:“我们虽日夜兼程到了邺城,但兰陵王的书信显然早一步到了邺城……或是八百里加急,或是飞鸽传信。” 看着那盲者的脸色,孙思邈道:“兰陵王就算不知道寇祭司的来历,但祖侍中这般聪明的人,如何会不知寇祭司的来意呢?祖侍中一直在等我们?” 寇祭司眼角跳了下,他虽一直隐在苗疆,但这次出行前早对齐国关键人物做了了解。 齐国的侍中只有一个,这盲者当然就是祖珽。 祖珽并非神机妙算,而是事先从兰陵王那里知道孙思邈会和寇祭司到邺城。虽说寇祭司并没有刻意隐瞒身份,但见齐国消息如此灵通,也是极为吃惊。 祖珽望向桌上碗大的龟壳,他是盲的,但他还是习惯去看根本看不见的东西,因为他不是天生的瞎子。 有些习惯,很难改变的。 “我等千里迢迢赶来,祖侍中就希望用这两句话就打发我们走吗?”孙思邈微笑道。 祖珽神色转为冷漠:“你不会走的,是不是?” 孙思邈笑道:“我会走的,可不是现在。” “等你想走的时候,只怕来不及了。”祖珽话语如同诅咒,“孙思邈,你既然走了,就不该回来!” 孙思邈摇头道:“祖侍中错了,我当初走,是因为我知道还会回来,我回来不但要见斛律将军,还要找你。”他说的已像是禅机,可他神色坚定非常。 “你找我做什么?”祖珽眼角在跳。 “问一件事情——一件多年前的谜案。”孙思邈看了寇祭司一眼,若有深意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祖珽冷冷道,他拿起了龟壳,又道,“我只是一个可怜的瞎子,我若什么都知道,眼睛也不会瞎了。” “你知道的。”孙思邈微笑道,“你已告诉我你知道了。” 祖珽灰白的眸子盯着孙思邈,“我告诉你了?” 孙思邈瞥向他的双手道:“你若不知道,手为什么会抖呢?” 龟壳内的铜钱发出轻微的声响,只因为祖珽的双手一直在不停地颤抖。 祖珽知道孙思邈问的是什么?可他为何会害怕? 重重地将龟壳摔在桌上,祖珽寒声道:“我知道能如何?你本不该见我,也不该问我。” “那我应该问谁?”孙思邈话未落,突然身形微僵。 “你或许可以去问将军。” 一个声音传来,一人不知何时到了他们的身后长街上。 声音轻淡如雪,冷漠得如同漳水上凝结的冰,可冰之下还有一丝无论如何都不能遮掩的颤动。 孙思邈有了那么一刻沉默,良久,终于扭头望过去。 日光照不去那冰雪的寒冷,也没有照到说话那人的身上。 雪映清光,伴着那人略有些单薄的身影,清清亮的脸庞,还有她眼中,难以触碰的眸光。 说话那人是斛律琴心。 她说得很平静,可她内心是否如她表现的那么平静? 她如不认识一样看着孙思邈——或者说,看着孙思邈的衣襟道:“将军请你去将军府一趟,还有这个寇祭司。” 她不用说将军是谁,因为在邺城中,只有一个将军才会这般霸气。 斛律明月消息恁地灵通,这么快就知道孙思邈的行踪?或者更应该说,斛律明月一直都在留意着孙思邈的行踪? 孙思邈缓缓站起来,看的是那冷漠的面容,只说了一个字:“好。”他也很平静,但却少了分一贯的从容。 斛律琴心又望向祖珽道:“将军还问,不知道祖侍中是否有空?如果可以的话,请一起到将军府一叙。” 她说得客气,可斛律明月的邀请,谁会拒绝? 祖珽身躯微震,灰白的眼眸似乎闪动着雪一样的光芒,他话也不说,只是从身边拿起个竹竿,摊子也不顾了,举步向将军府行去。 长街繁华喧嚣,可热闹都是别人的。四人默默地前行,如同本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样,行了一炷香的工夫,前方现出一间大宅,建构颇宏,高墙朱门。 斛律琴心到了门前,不等拍门,院门已开。斛律琴心也不多说,静静地走进去,一直到了前堂厅前。 将军府并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辉煌,厅堂简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除了墙上有幅画。 厅中站着一人,负手而立,正在看着墙上的那幅画。他鬓角虽有了白发,但身形伟岸,纵是背对众人,也难掩肃杀肃穆之气。 他寻常地站着,旁人望见,就如望见一座山——一座不倒的高山,让人仰止的高山! 寇祭司在苗疆地位尊贵,也见过无数人物,但一眼见到那人,一颗心就忍不住怦怦大跳起来。 他不用问就已知道,那人定是斛律明月。 除了斛律明月,天底下还有谁有如斯霸气,让人一见之下,就会心存敬畏? 宇文护都不行。 宇文护只能让人畏,却不能让人敬! 斛律琴心敬畏地望着斛律明月的背影,低声道:“义父,他们来了。” 斛律明月并未转身,仍旧看着墙上的那幅画,孙思邈、寇祭司到了厅前,忍不住也向那画望过去,微微一震。 画上画的是一个女人——女人绝美。 寇祭司凝目画中的女子,神色隐约有激动之意,却强行抑制。 孙思邈却早认出那女子正是冼夫人,而墙上那幅画,也正是他在响水集丢失的。 这幅画曾引起一些波澜,当初张仲坚就曾和蝶舞设计来偷他的包裹,顺便也偷了这幅画,后来张仲坚又将这幅画还给了他。 响水集一战,事发突然,他不得已带张仲坚等人逃亡,就将这画遗失在客栈中,连同这幅画的还有个如意。 他不想这画又会出现在斛律明月的府上。 或许他早就想到了,一切都在斛律明月的掌控之下,斛律明月能放能收,任何人都脱离不了斛律明月的掌心,更何况是小小的一幅画? 想到这里,孙思邈向斛律琴心望去,斛律琴心望着脚尖,娇躯似乎颤动了下。 “事情已过去了许多年。”斛律明月终于开口,他并未转身,他言语低沉有力,给人森冷压迫之感,可其中多少夹杂些沧桑。 他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画中人说话,祖珽听到斛律明月的声音,脸上突然有种很奇怪的表情。 没有任何人留意祖珽,所有人都在看着斛律明月,却只有孙思邈接道:“事情没有过去,还在延续。” 厅堂内燃着火炉,但堂中比外面似乎还要冷。 天底下一直没有人敢抵触斛律明月的意思,可孙思邈敢。 斛律明月终于转过身来,目光锐利有如箭矢的锋芒,很少有人敢和他对望,孙思邈却在看着斛律明月的眼,神色平静。 “你说的不错。”斛律明月终于开口。 众人一怔,就算祖珽都是错愕不已,不想斛律明月竟会这么说。 “事情的确还在延续,但很快要了结了。”斛律明月再次开口道,“孙思邈,听长恭说,你想说服我退兵?” 孙思邈简单道:“是。” “你凭什么?”斛律明月淡淡道。 寇祭司事不关己的样子,可听斛律明月一问,额头竟然有些发热,竟像要流汗。只有面对斛律明月的人,才能感受到那股沛然的压力,他实在不知道孙思邈如何还能保持那么冷静。 “凭将军是斛律明月。”孙思邈微笑道。 厅中人都是一怔,没想到孙思邈会给出这种答案,这不像是答案,而像是调侃。 斛律明月扬了下眉,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 众人吃惊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可心中更是困惑,不明白这二人究竟在说什么。 孙思邈和斛律明月却清清楚楚地了解对方的意思! 在衡州时,孙思邈曾对兰陵王侃侃而谈天下大势,指出形势发展,认为宇文护若不死,按斛律明月原先的计划行事是上策。 齐、陈若是联盟,对周国可能造成毁灭的打击。 可宇文护死了,原来的上策再实施,就变了下策,因为陈国那面要攻周国的决定,本来自陈顼。 天底下本没有一成不变的计策,用兵绝不能墨守成规,而要按照形势发展而变。 可这些道理孙思邈没有说,因为他不必说。斛律明月领兵三十年,疆场常胜,如何会不懂这些道理? 若是在淳于量面前,斛律明月或许或恫吓、或利诱,为齐国取得最大的利益,可在如明镜的孙思邈面前,斛律明月实在没有必要把戏演下去。 厅中沉寂,许久,斛律明月做了决定道:“我会让长恭从衡州撤兵。” 寇祭司讶然——他不解为何孙思邈根本不用劝说,斛律明月就会撤兵? 祖珽茫然——他考虑的却是另外的事情,他算定孙思邈、寇祭司此行有血光之灾,难道他算错了? 斛律琴心却是娇躯微颤——因为高长恭撤兵就会回转邺城了。 孙思邈笑笑,“将军不愧是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神色落寞,“孙思邈也不愧是孙思邈。” 二人简单说了这一句,寇祭司听了,不知为何,心中陡然有热血沸腾。 斛律明月转身望向冼夫人的那幅画,又道:“若是只为说服我从衡州退兵,你目的已达,可你当然还有别的目的?” “不错。”孙思邈立即道,“将军当然知道,我来邺城,本是为了一个当年的约定。” 斛律琴心有些不解,寇祭司立即提起了精神,祖珽却是脸色惨白。 不闻斛律明月回答,孙思邈径直道:“这里本无外人……想将军也没必要隐瞒,你我都知道,兰陵王高长恭本是冼夫人之子。” 斛律琴心倒是真正一怔,茫然看向众人,惊奇地发现所有人都没有意外的表情,就算祖珽都没意外。 这个事情,竟然只有她并不知情。 “往事恩怨不用多说,冼夫人曾两次求文襄帝将儿子送她抚养,但文襄帝一直在拒绝,而且放下话来,一切都要等兰陵王长大成人后,自己作决定!” 孙思邈望着那如山的背影并无稍动,暗自皱眉,可还坚持道:“如今文襄帝已故去多年,冼夫人当年曾立誓此生再不出岭南半步,但曾传信将军,说日后兰陵王长大成人后,就会派一使者告诉他当年的真相,让他自己作个决定。” 顿了片刻,只感觉那如山的背影似有千钧的压力传来,孙思邈缓缓道:“如今兰陵王已长大成人,我就是那个使者,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厅中又静,又有些冷。 斛律明月只是看着那幅画,什么也没说,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孙思邈也不能够。 良久,祖珽缓缓道:“冼夫人的意思是?” 寇祭司立即道:“冼夫人当然希望兰陵王去岭南陪伴她了。” “一派胡言。”祖珽眼睛翻白,冷冷道,“他怎能去岭南?” 他没说理由,可这理由根本也不用说。 如今齐国虽如日中天,但一直仗着斛律明月、段韶和兰陵王三人支撑,可段韶死了,斛律明月已老,齐国眼下所有的希望都在兰陵王高长恭身上。 这种时候,兰陵王怎么能去岭南? 寇祭司还待再说,却被孙思邈轻轻摇头止住:“一切还要听将军的意思。” 祖珽愣了下,神色讪讪道:“将军的意思是……” 斛律明月突然一摆手道:“我的意思是……一切等长恭回转邺城,让他自己来作决定!” 祖珽怔住,嘴唇喏喏,想说什么,终于忍住。 寇祭司露出喜意,心中赞叹,怪不得冼夫人会选孙思邈前来,这个孙思邈果然有非常之能,来到邺城后,解决事情竟如此顺利。 孙思邈却沉默许久,这才道:“多谢将军。” 他并没有半分欣喜,心头反倒有分沉重,什么事情都由一人解决并非是好办法,可若事情没有人解决,更是难缠。 推诿并非解决问题之道,斛律明月的一个决定,让一些事情,依旧没有着落。 斛律明月还在望着冼夫人的画像,回道:“你何必客气,这一切本应如此。不过……你恐怕还有别的事情要和我说吧。” 孙思邈微微吸气道:“将军果然神机妙算,不错,我来邺城,本还有第三个目的。” 斛律琴心一直垂头望着脚尖,听到这里时,身子轻颤,白玉般脸上突然发红。 斛律明月头也不回,淡淡道:“说来听听。” “我想和将军谈谈当年文襄帝遇刺的谜案。”孙思邈缓慢道。 斛律琴心脸上红晕尽去,取而代之的是脸上再无半分血色。 祖珽脸上又露出畏惧之意,嗄声道:“一切均已盖棺定论,还有什么可说的?” 长街之上,孙思邈要问他谜案的时候,他推说不知,就是这种表情,这刻又是如此,寇祭司见了,心中疑云阵阵,祖珽怕什么? 斛律明月如山的背影似乎也抖了下,轻微得不易察觉,许久,他缓缓道:“你想谈什么?” 祖珽神色有些惶惑,突然道:“将军,这里本没我这瞎子的事情,我想先行告退。” “我找你来,本是要谈当年的事情,你一定要留下。”斛律明月声音中没有半点波动。 祖珽身躯一颤,拄着盲杆立在那里,神色间有着无尽的彷徨。 “桃枝,你进来。”斛律明月又道。 众人一怔,扭头向厅外望去。 厅外有人应声走进,那人浑身上下笼罩在一件黑袍中,看打扮倒和寇祭司像是兄弟,不过那人头上还戴个斗笠,斗笠倾斜,挡住那人的脸,让人看不到那人的真容。 寇祭司听到桃枝两字,立即想起,斛律明月身边有五子、五卫颇为得力,还有个谋士叫作刘桃枝,一直神出鬼没,莫非就是眼前这个? 刘桃枝进了厅中,嘶哑着声音道:“将军有何吩咐?” 他声音极为沙哑,声速缓慢,寇祭司看过去,虽看不见那人的脸,却发现那人脖颈上有道疤痕,好像当年有人一刀砍在刘桃枝脖子上留下的。 那疤痕极长很是丑陋,寇祭司暗自骇然,心道这人受此重创,还能活下来,实在是命大。 斛律明月道:“孙先生要谈谈当年文襄帝遇刺一事,这里的人,你和祖侍中了解最多,他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你倒是可以补充一下。” 刘桃枝应了声,再不言语。 斛律琴心还是不看孙思邈一眼,可一颗心纷乱如麻,远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听斛律明月这么说,又见祖珽这般表情,斛律琴心总觉得眼下看似平静,却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文襄帝早死了二十多年了,他的死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会让斛律明月如此慎重? 孙思邈又为何一定要翻出陈年谜案? 略作沉吟,孙思邈开口道:“文襄帝高澄和冼夫人一事,想必不用和将军多说……” 其实他来邺城之前,曾反复琢磨说辞,考虑如何和斛律明月叙说当年一事。但这件事盘根错杂,到如今仍是迷雾重重,更兼影响深远,是这数十年来动乱之源,让他不能不小心谨慎。 当年的一个错判,不知引发了多少的腥风血雨,今天他不想重蹈覆辙。 “当年高澄和冼夫人一事,或许各有判断,但谁都不能否认文襄帝的英明神武,雄图大志。文襄帝一直想要一统天下,先定内乱,再图江南关中,齐国是自太祖高欢手上而得,却有文襄帝奠基之功……” 孙思邈三言两语,叙说着如烟往事。 “武定五年寒山之战,高澄俘获南梁徐州刺史兰钦之子兰京,一直扣押在齐国为奴。听闻兰京厨艺了得,倒很得高澄喜欢……” 斛律琴心虽对往事了解不多,但听到这里,知道孙思邈已经说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传言中,当年文襄帝高澄就是被这个兰京带几个家奴刺杀身亡! 可高澄年幼就随父高欢南征北战,武功绝不会在如今的兰陵王之下,怎么会被一个厨子杀死? 斛律琴心想到这里,渐被谜案吸引,听孙思邈又道:“传说中,在这以后兰京因为厨艺的缘故,就一直留在文襄帝的身边……” “因为厨艺?”斛律明月突然道。 他声音不高,肃杀之气不减,其中有分很奇怪的意味。 厅中众人虽各怀心事,不过均注意到了这点。 孙思邈顿了片刻,缓缓道:“当年文襄帝遇刺时,我不过十来岁,很多事情都是听说,我说的若有不对的地方,请你们补正。” 他望向刘桃枝,斗笠下的刘桃枝根本什么都没说,只是脖颈上的伤疤如蚯蚓般动了下。 等了片刻,不闻有人纠正,孙思邈继续道:“南梁刺史兰钦数次出金想为儿子赎身,但均被高澄拒绝,都说兰京自那开始,就对高澄怀恨在心——虽然高澄对他的确不错。” 斛律琴心听到这里时,感觉孙思邈声音中似有怜悯之意,只是想,孙思邈这人心好,在这件事中,可能对兰京很同情了。 她虽看似低着头,但却悄然留意厅中众人的表情,突然发现寇祭司扁扁嘴,很是不屑的样子,一时间不知道这个寇祭司是什么意思。 “之后兰钦身死,南梁爆发侯景之乱,都说兰京是个孝子,为父守墓心切,数次向高澄请求要回南方,但都被高澄拒绝。武定七年,高澄在将军的帮助下,那时已尽取江淮之地,收复河南全境,东魏版图,当时可谓极为强盛,而高澄已存取代东魏,建立齐国的打算……” 孙思邈记忆力惊人,对往事记忆清清楚楚。 “不过兰京却不想留在北方,屡次向高澄请求,高澄很是不满,警告兰京,若再提要回南方一事,就要杀了他,传说中兰京在那时就起了杀机。” 他说得虽然流畅,不过他似乎不能肯定,因为很多事情都是人云亦云,他不过把众所周知的事情说了一遍。 可真相很多时候只被极少数的人了解。 斛律琴心又发现了件奇怪的事情,孙思邈说的虽不少,但提及的事情大多是围绕兰京和高澄。 孙思邈竟像是对那个厨子兰京很有兴趣。 “武定七年八月,高澄从前线凯旋而归到东柏堂休息。”说到这里,孙思邈停顿了片刻,补充道,“东柏堂是高家当初在邺城的一处产业,庭院里种着各式各样的菊花,高澄每年秋季必到那里赏菊,但奇怪的是,他每次到那里,护卫都要少上许多,只带几个贴身跟随,而兰京就在那里为他准备膳食。” 斛律琴心听到这里,微蹙下秀眉,知道高澄就是那时候死的,更用心倾听。 孙思邈继续道:“听闻高澄到了东柏堂后,让那几个侍卫守在堂外,只找兰京送上膳食……” 那段往事极为混乱诡异,斛律琴心对此所知不多,但听到这里终于听出了问题,心想高澄这般人物,可说齐国至尊,就算喜欢饮食,和一个厨子兰京如此亲近似乎也有点不同寻常。 想到这里,她心中突有一分厌恶,竟不愿再想下去。 孙思邈脸上又有了迷雾:“不过当时因为高澄受禅在即,贴身臣子崔季舒一直准备他称帝一事,一听他回到邺城,立即带几个臣子去东柏堂相见……” 终于停了下来,孙思邈望向刘桃枝道:“我说的这些事情,可有纰漏吗?” “没有。”刘桃枝简洁道。 “那剩下发生在东柏堂的事情,不知阁下是否可说说?”孙思邈目光如电,盯着刘桃枝道。 斛律琴心轻蹙娥眉,不知孙思邈的用意。孙思邈对刘桃枝好像也有兴趣,可她对刘桃枝知道的并不多。 她仅知道这个刘桃枝自高澄死后没几年,好像就一直在斛律明月身边,极为神秘,她一直不知道这人的真正底细。 刘桃枝看向斛律明月,他看起来像斛律明月的影子。 厅堂死寂,有如当年那场杀戮后的尾声。 斛律明月还在看着冼夫人的画像,他什么都没说。 斛律琴心突然有些奇怪,她知道对于齐国的往事,谁都没有斛律明月知道得多,可为何斛律明月不亲叙当年发生的事情,非要找刘桃枝来说呢? “东柏堂如今已经没有了。”斛律明月终于道。 众人均是一怔,不知道斛律明月说这闲事做什么。 孙思邈四下看了眼,缓缓道:“若我没有猜错的话,这里就是东柏堂!” 众人一震,突然感觉浑身发冷,才知道当年血案就发生在此地,却怎么也料不到斛律明月居然住在当年高澄被杀的地方。 斛律明月身影没有丝毫颤动,冷冷道:“不错,这里曾经是高柏堂,但如今没有菊花,什么都没有。”他似情绪激动,但转瞬意识到这点,恢复平静道,“桃枝,你说吧。” 刘桃枝应了一声,这才道:“当时兰京已给文襄帝上了几道酒菜……崔季舒等人来的时候,文襄帝毕竟把军国大事放在第一,因此让兰京暂时退下。” 他说到这里,声音有分古怪,更显嘶哑。 “按照崔季舒事后所言,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兰京再次入内,要给文襄帝送菜……” “崔季舒说,文襄帝当时再次喝退兰京,对他们说,昨晚曾做一梦,兰京竟用刀砍他,怀疑兰京要对他不利,因此想处死兰京。” “崔季舒又说,兰京退出堂外不过片刻,随即就带六个家奴冲进来,对文襄帝说,我要杀你!” “崔季舒后来说,那六个家奴冲来,气势汹汹,当时和文襄帝议政的都是文臣,有一人护文襄帝心切,挡在文襄帝之前,被砍成重伤,他慌忙躲避,逃了出去,这才免除一死。” 斛律琴心听得皱眉,不解刘桃枝述说的时候,为什么每次都带个崔季舒? 一口气说了这些,刘桃枝缓慢又道:“后来……文襄帝就死了,崔季舒后来也死了。” 顿了片刻,刘桃枝又道:“当时文襄帝的弟弟——也就是文宣帝闻讯从城东双堂赶到,将兰京和六个家奴斩首,这就是当年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他说到这里,闭口不言。 可就算斛律琴心都发现问题所在,当初高澄被刺是个疑案,崔季舒是幸存的活口,真相由崔季舒述说并没有问题,可刘桃枝为何着重强调这点? 孙思邈笑笑,“阁下辛苦了,之后的事情,倒可以由我来说了……不知阁下是否反对?” 刘桃枝不语,没有人反对。 日渐西斜,照得厅外屋顶的皑皑白雪晶晶闪亮,但厅中却有阴影笼罩。 “想高澄自幼习武,兰京不过是个……厨子,怎有能力杀了高澄呢?” 孙思邈提出第一个疑问,很快解开:“事后朝廷传出音讯,真正杀死高澄的是兰京带来的六个人,那六个人才是真正的高手。” “道中高手!”刘桃枝补充一句。 “不错,那六个人均是道中高手,但身份神秘,到如今,斛律将军只怕也没有查出他们的底细?”孙思邈试探道。 斛律明月淡淡道:“他们的底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一个也没有逃走!” 孙思邈皱眉,喃喃道:“他们的底细真不重要吗?”轻叹口气道,“不错,他们一个都没有逃。事后文宣帝高洋查明,这六人本和寇谦之的北天师道有关……” 斛律琴心动容,这才感觉所有一切都和丝网一样,点点相连,源头却和那个一直在云里雾里的北天师道有关。 “北魏年间,寇谦之天纵奇才,创国教北天师道。北魏分裂为东西两魏后,北天师道移道场到东魏,当时北天师道人才济济,有一百零六道人在朝廷榜上有名,不记榜单者更是难以尽数……” 说到这里,突转向祖珽,孙思邈道:“祖大人学究天人,记忆惊人,想必脑海中还有那一百零六人的名姓?” 祖珽身躯颤了下,摇摇头道:“我瞎了,不记得了。” 他说的逻辑不通,明显是推诿之言,孙思邈如何不知,他并没追问,缓缓道:“文宣帝发现事情竟和北天师道有关,就开始下令将军去查,将军从那时开始卷入了此事……” 眼中蓦地露出分不忍,孙思邈缓缓道:“北天师道高手难数,但将军参与此事后,那一百零六人自此消声灭迹,传说中,是被将军杀得干干净净!” 斛律明月身躯一震,厅堂中陡然杀气大增。 众人只感觉肃杀之气涌来,一时间竟难以呼吸。 良久,斛律明月才道:“你错了,我没有将他们杀干净!” 他言语平淡,可寇祭司听到那其中蕴含的浓烈杀机,不由打了个寒颤。 孙思邈目光微闪,若有所思道:“不错,将军对当年一事最清楚,有没有杀干净自是心知肚明。或许……有几个人还活着,只是分散到六姓之家内,这才引发将军对六姓之家的围剿?” 斛律琴心凛然,回想起破釜塘一事,倒觉得孙思邈所言并非无因。 当初李八百曾说过,寇谦之虽非六姓之家,但也入昆仑密境,创北天师道继承张陵衣钵,而且和太平道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由此看来,北天师道的人逃入天师六姓之家寻求庇护倒不足为奇。 而这也掀起了齐国对天师门下六姓之家的围剿。 无论谁都抗衡不了斛律明月,天师门下六姓之家也不能! 龙虎宗的张季龄、张裕也因此卷入,斛律雨泪也参与其中,想到这里,斛律琴心一阵悸动,她想到龙虎宗,就想到张裕曾经的推断。 斛律明月不止要借此打击道中之人,还要趁机一统天下。 沉默许久,斛律明月才冷冷道:“我不管他们逃到何处,只知道他们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他们!” 孙思邈眼中突然露出极为古怪之意,缓缓问道:“将军为何要追杀他们?” 斛律琴心一怔,感觉孙思邈这个问题根本无须回答。 斛律明月那如山的身躯凝立不动,他没有答,或许是因为没有必要回答。 祖珽脸上突然露出了惊惧之意,拄杖的手竟有些发抖。 他究竟在畏惧什么? 寇祭司一直沉默不语,这一刻却露出激动的神色。 他又激动什么? “他们阴谋造反,刺杀了文襄帝,将军身为护国将军,当然要铲除他们。”开口的是刘桃枝。 孙思邈沉默许久,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掠过,一字字道:“可若不是他们下的手呢?” 斛律明月身躯一震,霍然转身,凝声道:“你说什么?” 他目光如箭般射来,压力前所未有,寇祭司虽未被他所望,还是被他的压力所迫,后退了一步……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他没有退。 他知道祖珽为何惊恐,也知道他问的问题,正是这二十多年来,齐国和道中的纷争症结所在。 这二十年来,有斛律明月在,一直无人敢直面这个症结,祖珽不能,朝廷不能,北天师道和六姓之家也不能。 无法面对症结,怎能解决问题? 孙思邈就是知道这点,他来邺城,除为了兰陵王,也立志解决这个症结,解决这多年来的纷乱。 他神色带分执着,在那充沛无俦的压力下不退反进,他缓缓迈前了一步,一字字道:“我说刺杀文襄帝一事,可能不是北天师道的人主使的,将军或许……杀错了。” 一言落地,厅中孤寂——孤独得如秦关汉月的一眼千年,寂静得如昆仑山巅永不融化的积雪。 第五章 错杀 厅中的寇祭司更是激动,祖珽畏惧之意更浓。 只有孙思邈从容依旧,执着依旧,静静地等着那有如山岳的那个人的回答,可若非有惊天的气魄,怎敢直面这二十余年鲜血淋淋染就的症结? 斛律琴心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 将军杀错了? 刺杀高澄一事,并非北天师道门下所为? 这怎么可能! 她自幼就听斛律明月说,当年高澄若不死,说不定早就灭陈亡周,一统天下,因为高澄可说是齐国王室中最具能力之人,若苍天再给高澄十年的机会,天下和现在绝对不会一样。 齐国高家除高欢外,大部分时间都是由高欢的长子高澄、次子高洋、六子高演、九子高湛掌权。 高洋掌权伊始举措和高澄仿佛,但当权不几年,行事就疯疯癫癫,后因酗酒病死。 高演杀高洋子高殷夺位,一年不到就暴毙身亡。 高湛登基几年,求仙问道,不理国事,传给儿子高纬,可说昏庸。高纬如今年幼,长居深宫,一直没有展现出明君才能。 高欢诸子中,只有长子高澄才算得上文武双绝,只有高澄才能治内平外,展现出一代明君之质。 可高澄被北天师道的高手所杀,北天师道祸国殃民,和兰京一起暗算了高澄,阻碍了齐国一统的步伐,因此齐国一定要灭道,不但要将北天师道斩草除根,还要连根挖起所有和北天师道有关的人! 因此斛律琴心乔装成慕容晚晴接近孙思邈时才问心无愧,她后来发现,斛律明月让她跟踪孙思邈并没错,因为孙思邈的确和太平大道有极深的因缘,可她也渐渐发现,孙思邈并非她想象的那种人。 相反,孙思邈行事让她动容,让她明白和太平大道有关的人,并非全部该杀。 可她却从未想到过,事情或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但孙思邈不该死,就算以往北天师道的人也不该死。 将军杀错了! 这件事错不在北天师道,而在齐国? 斛律明月凝望着孙思邈,眼中的寒意冷过严冬:“你再说一遍。” “我说将军可能杀错了,行刺文襄帝一事,不见得是北天师道主使。”孙思邈平静又重复道。 有寒风吹过,吹落庭院枯枝上的点点白雪。 斛律明月转过身去,又望向了冼夫人的那幅画像,那时候他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可所有人都感觉周身泛着难言的寒意。 许久,刘桃枝嘶哑着声音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这本是一件疑案,相关的人,大多死去,孙思邈那时不过十几岁,他有何证据质疑斛律明月? 孙思邈神色萧索,他既然敢质疑,当然是有发现,可他还在沉思。 十三年前,他的一个决定,让他悔恨多年,这次,他不想重蹈覆辙。 避而不答刘桃枝的问题,孙思邈反问道:“听说将军和文宣帝的关系并不好?” 他这时候蓦地提及这种事情,很有些出乎意料,让人又猜不到他的用意。 斛律明月未答,也没有任何人回答,孙思邈少有地坚持道:“文襄帝遇刺身死后,当时最高兴的应该是东魏孝静帝……” 斛律琴心明白孙思邈的意思。 当时天下还不是齐、周、陈三国,而是东魏、西魏和南梁三国并立。 东魏自北魏分裂而来,可那时候东魏早在高家的控制内,东魏孝静帝不过是高家扶植的一个傀儡皇帝。 那时高澄已要受禅当皇帝,突然遇刺身死,孝静帝当然高兴,因为他以为机会来了。 “可他高兴没有多久,因为高洋若论治国才能,远不及高澄,但若论手段狠辣,还胜兄长。”孙思邈道。 这里是齐国,他公然指名道姓品评齐国故去的天子,本有忌讳。 奇怪的是,谁都没什么不满,就算斛律明月也没有禁止。 因为孙思邈并非在诋毁高家,他说得很委婉,在一些人眼中甚至还有点赞誉,高洋所为岂止是手段胜过兄长一句能够概括的? 孙思邈继续道:“高澄身死后,高洋封锁了高澄的死讯,几天后就控制住齐国的形势,软禁了孝静帝。武定八年后,高洋正式受禅称帝,一年后,他杀了孝静帝……开始的时候,文宣帝很有些励精图治的样子,看其手段,谁都认为他比高澄甚有过之,但没过多久,他就换了一个人一样……” 他突然提及高澄的兄弟高洋,而且十分琐屑,自有他的用意——因为他知道高洋不但宣布了灭道一事,还在二十年前的那场高澄遇刺案中,扮演着极为关键的角色。 “高洋变得性格暴戾,睚眦必报,甚至六亲不认……之后他行为放纵,整日饮酒高歌,纵马狂奔,有一日甚至登到铜雀台之巅舞蹈……” 说到这里,孙思邈神色突有分怜悯之意,终于叹了口气。 他怜悯的是什么? 厅中死寂,只有孙思邈言语幽幽,斛律琴心知道孙思邈说的并不夸张,甚至还有些收敛,实际上她也知道高洋的许多故事。 高洋后来的表现,就像个疯子一样,做了很多荒诞之事,高洋死之前,齐国上下均陷入了恐慌之境,幸好高洋死了,他死的时候,群臣干号,却没有一人为高洋流一滴眼泪,可见高洋的不得人心。 不过孙思邈说这些究竟为了什么? 斛律琴心暗自奇怪,她知道孙思邈绝非喜欢揭人短处的人。 “后来高洋性格暴戾得难以想象,发脾气起来动辄打杀,听说他曾有三次用长矛指在将军的胸口,要杀将军?”孙思邈问道。 斛律明月还是没有回答。 孙思邈望着那难以琢磨的背影,回到结论道:“由此可见,他和将军关系并不好。” “不好能如何?”刘桃枝哑着嗓子问。 孙思邈笑笑,仍旧没有回答,只是道:“最后高洋没有对将军下手,他不动手,可能是因为知道将军武功太高……” 这倒是事实,就算是李八百这样的疯子,都不敢对斛律明月动手,高洋那时候半疯不疯,不会不考虑和斛律明月翻脸的后果。 “可高洋为何要杀将军呢?”孙思邈问道。 没有人答话,疯子的意图,本就是难以揣摩,但孙思邈为何单独指出这点? 孙思邈也未回答,话题一转道:“数月前,我第一次到邺城时,曾经看过一场……变故……” 他措辞很谨慎,因为他不想武断。 “慕容家的人行刺兰陵王,行刺之人,尽数被兰陵王斩在长街之上……” 斛律琴心脸色苍白,记得那时候起,她就乔装成慕容晚晴跟上了孙思邈。 真正的慕容晚晴,结果当然早已注定。 孙思邈道:“当初我离开邺城时,曾和将军说过慕容绍宗一事……” 这点斛律琴心倒也记得,当初孙思邈说过,慕容绍宗赫赫威名,但当年曾和高欢不和,后来高欢和慕容绍宗推心置腹,让慕容绍宗自此效忠。 孙思邈那时这么说,用意是请斛律明月放下和慕容家的恩怨,可他如今旧事重提,又为了什么? “传言中,慕容绍宗是投水而死的……” 孙思邈缓缓道:“当初西魏据颍州,慕容绍宗为南道行台攻颍州,筑坝囤积洧水准备灌城,一日曾做噩梦,以为不祥之兆,第二日登船时,突然有暴风狂起,刮断船缆,竟将大船向敌城吹去,慕容绍宗认为近城必死,遂投水而亡,三军听闻这消息,无不悲痛,而朝廷也为之扼腕,赠使持节一职。” 转望祖珽,孙思邈道:“这件事祖大人是否记得?” 祖珽脸色灰白,闻言微颤,犹豫片刻才道:“的确是这样。” 斛律琴心疑心突起,她当然知道祖珽本是个天才,有过目不忘之能,慕容绍宗之死,轰动齐国,这等大事本没有任何疑问,那祖珽为何会犹豫? 难道说,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孙思邈目光从祖珽、刘桃枝身上掠过,终于又落在斛律明月背影之上:“远在将军成名之前,慕容绍宗就扬名天下,为人坚韧,侯景背叛东魏投梁,闻慕容绍宗来剿,亦是畏惧不敢交手,这种人杰,只因近敌城时,就投水而亡,实在让人诧异费解。将军难道从未有过疑问吗?” 斛律明月仍旧沉默。 祖珽颤声道:“孙思邈,你究竟要说什么?” 孙思邈说的均是琐碎遥远的往事,但祖珽听下来,却益发惊恐难安的样子。 孙思邈环望四周道:“这里是东柏堂。” “是又如何?”刘桃枝忍不住问道,嘶哑的声音中也带分颤。 “方才听阁下说,高洋是从城东双堂赶来平乱的。”孙思邈淡淡道,“那里距这里有数里之遥。常理而断,这里警讯传出到双堂,然后从双堂赶来,最少要小半个时辰的工夫。” 没人能看到刘桃枝的脸,但看得到他脖颈上的伤疤在蠕动:“然后呢?” “传说中,慕容绍宗在高澄遇刺时,曾在邺城。”孙思邈又道。 斛律琴心微震,脑海中突然有光亮闪过。 方才孙思邈说了几件事。 第一件是高洋是从城东双堂赶来平乱;第二件是高洋和斛律明月的关系不好,有几次想杀斛律明月;第三件是慕容绍宗死得蹊跷;第四件是慕容绍宗在高澄死的时候,曾在邺城。 再联想到慕容家后来造反,斛律琴心只感觉孙思邈说的好似凌乱琐屑,但其中有一条线——一条贯透始终的线。 再联想到孙思邈说斛律明月可能杀错的言论,斛律琴心一颗心揪了起来。 她蓦地得出个惊人的答案。 这答案如此的匪夷所思,可合情合理,但合情合理中,又藏着太多让人悚然的结论——这个结论可怕得让她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斛律明月终于开口,一字字道:“你刻意提及这些,当然是早有结论了?” 孙思邈脸上又有迷雾,点点头道:“我从这些事情中,只是推测出一种可能,如果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将军纠正。” 厅堂静得呼吸声都听得到。 顿了片刻,孙思邈终道:“从城东双堂赶到这里,需要一些时间,如果兰京带的那六个人都是北天师道高手的话,按理说趁这时间逃走不难,可他们竟没走,竟等到高洋赶来……这很不符合情理。” 表面的不符合情理,内在必有缘由。 孙思邈沉吟道:“高洋赶到后,立杀六人,却又不留活口追问究竟,也有点让人诧异……那六人是北天师道门下的结论,本是由高洋做出的,而齐国禁道令,也是高洋颁布……” 疑点重重,孙思邈叙说时,忍不住看了眼祖珽。 祖珽是个神童,也是个天才,他虽瞎了,但这些事他当年亲历过,远比孙思邈要清晰,为何得不出显而易见的结论? “高澄死后,高洋只用了几天的工夫,就掌控大局,看起来更像是预谋很久……” 说到这里,孙思邈目光灼灼,缓缓道:“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件事本是有人策划。策划的人当然要从中得到好处……” 顿了片刻,孙思邈终说出隐藏许久却昭然若揭的一个秘密。 “这里得到最大好处的人是高洋!” 厅外风声呜咽,如冤魂哭泣。 斛律琴心娇躯颤抖,花容失色,孙思邈虽未明说,但谁都听出,他竟说是高洋刺杀了高澄。 这件事简直匪夷所思,但孙思邈分析得一切丝丝入扣,让人不能不信。 高洋刺杀高澄看起来难以理解,但原因说穿了很是寻常,权欲之下,人做出任何疯狂的事情,都不足为奇。 同为高欢之子,高洋更是野心勃勃,若大哥坐稳帝位,他要当皇帝只怕就没了指望。 因此他杀了大哥,登上了皇位,却把一切罪责推到北天师道的头上,引发齐国二十年灭道之殇。 所有人都在看着斛律明月,看着齐国的定海神针,等着他的暴怒和反击…… 斛律明月竟没有反驳,口气也很平静:“然后呢?” 孙思邈道:“因此我冒昧猜测,就算北天师道参与了此事,但也是奉高洋之命,因此他们并未逃。只可惜他们武功虽高,智谋并不高,不知道这种事情结束后,一定要有人被问罪的。” 结果不言而喻,刺客尽死。 孙思邈眼中突现悲哀之意:“千百年来,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可这件事却远没有在高澄死后结束。高洋为消除别人怀疑,索性将这件事做得轰轰烈烈,路人皆知,将罪责全部推到北天师道的身上,然后下令禁道,命将军剿灭所谓的凶手余孽……” 斛律琴心越听越心惊,可更惊悚的却是斛律明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慕容绍宗离奇投水而死,有另外一种说法是,他和高澄关系极好,当初回转邺城,知晓了高洋的秘密,高洋心中不安,然后命将军除去慕容绍宗……”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但清晰地理清当年繁杂的脉络:“以将军之能,要杀慕容绍宗不难,但慕容绍宗毕竟德高望重,贸然杀之,只怕军心动摇……因此将军杀了慕容绍宗后,传出他投水而死的假象,以安军心……不过朝廷毕竟对此事愧疚,将军只怕也心中不安,因此朝廷重赏了慕容绍宗的后人……可慕容绍宗子女只怕已知道真相,这才不满造反……” 联想到才到邺城时见到的长街血战,孙思邈神色惆怅:“但这件事还没完结,高洋命将军来灭北天师道,可对将军也不放心,因此几次起杀心,要除去将军,若非将军武功盖世,在齐国如日中天,高洋说不定已经下手。” 说到这里,孙思邈忍不住叹息:“不知道我说的这些,将军可有什么补充吗?” 斛律明月突道:“当年文襄帝遇刺时,你不过十多岁吧?” “是。”孙思邈答道。 “你能对这些事如此了解,当然不是从天师密境中得到的答案,而是别人告诉你的吧?”斛律明月望着墙。 “是。” 斛律明月目光落到墙上冼夫人的画像,淡淡道:“告诉你这些事的人,是冼水清?”他对冼夫人显然也不陌生,竟知道她的闺名。 “是。”孙思邈回道,“当年高澄身死,冼夫人一直怀疑是宇文护收买了北天师道的高手所为,但后来证明,并非如此。” 事情错综复杂,只有冼夫人这样执着的人,才会坚持查下去。 她虽离开了高澄,但她显然要还事情一个真相,也算给曾经挚爱过的人一个交代。 要杀高澄的不是宇文护,而是高洋! “可你说了这些,当然不是要为文襄帝翻案?”斛律明月头也不回道。 孙思邈摇摇头道:“不是。” 高澄死了,刺杀高澄的兰京和那些北天师道的高手也死了,慕容绍宗死了,而高洋也死了。 高洋虽策划了这惊天谜案,登上开国之君的宝座,却逃不过命数,酗酒而死。这件事似乎尘埃落定,再追究并没什么意义。 “那你为了什么?”斛律明月又道。 孙思邈沉默片刻,缓缓道:“我只是好奇将军在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他问得慢,但问得坚定执着。他揭开多年前的谜案,直面症结,就是想解决问题。 可他要解开症结,就一定要越过面前的这座山——一座从来没有人敢逾越的高山。 斛律明月不语,他看起来像座冰山,冷而且硬。 孙思邈的话语却如锤子:“以将军之能,就算开始的时候,不知道高洋的计划,但一直追杀北天师道的高手这么久,也应该知道杀错了。” 灭道本是为了掩盖真相——所有的事情,不过是因为高洋。 斛律明月若不知道事实的真相,高洋为何数次想要铲除他? “可将军一直在杀,不但灭了北天师道,还将天师六姓之家也卷了进来,打压得六姓之家无处藏身。” 孙思邈字字凝重:“高洋死了,可直到如今,事情并没有平息,反倒愈演愈烈,为了当年的一个错事,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而死。”眼带悲哀,孙思邈坚定质疑道,“将军对此,难道没有丝毫的愧疚之意吗?” 厅中又静,祖珽额头已经冒汗,刘桃枝、寇祭司都是难以置信地望着孙思邈,就算斛律琴心都是娇躯颤抖,终于看向孙思邈,欲言又止,神情中难掩关切之意。 她表面虽冷,心中却始终有团火。 他们从未想到过,在这世上,还有谁敢当面质疑斛律明月! 那如山的背影动了下,终于缓缓地转了过来,巨大的身影投在孙思邈身上,压力无俦。 “然后呢?” 孙思邈反倒一怔:“然后?” 斛律明月淡淡道:“你说了这些,不过都是推测。” “是推测。”孙思邈犹豫了下,“若有不对的地方,请将军指正。” 斛律明月凝望孙思邈道:“我没什么要指正的。我只想知道,你说出这些,是不是想要替他们讨回公道?” 他沉凝如岳,言出如山,虽没有枪弓在手,但他本身锐利得就如箭矢枪锋。 秦时明月汉时关,定军枪出定江山。 定军枪能够威震天下,并非因为它是神兵利器,而是因为一个人——一个不会败的人。 只是一个不会败的人,是否永远不会错? 真相大白,但结果却让人心悸,错的并不见得是天师六姓、北天师道门下,高洋、斛律明月、齐国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无人敢说,知道说了也没用,说了后果只怕更加严重,因此祖珽一直那么惶恐。 斛律琴心想到这里的时候,也是心惊。 孙思邈为何说?他虽看似万事不萦于怀,但心中一直火热,别人坚持做的事情,他不见得去随和,但他要坚持做的事情,亦没有人能拦着。 就算他不承认,可所有人都认为他和天师门下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天师门下一直都蒙受着不白之冤,他今日敢当着斛律明月的面说出来,是否要向斛律明月挑战? 寇祭司想到这里的时候,却有了振奋之意。 他突然记起了杨坚和孙思邈的赌注,杨坚曾对孙思邈说过——我赌你再见斛律明月之时,他一定会杀了你,或者因你而死! 杨坚不会无的放矢,杨坚也绝对不能再输,他既然敢赌,就说明他有十足的把握。 难道说杨坚早就明白这段往事,因此算定孙思邈和斛律明月之间,必定要决出生死? 这一战,看似不可避免! 斛律明月枪箭双绝,打遍天下没有敌手,纵横疆场三十年不败。 孙思邈能在周军十万兵马的环绕下,逃出囚笼,连破裴矩、宇文护帐下日月风云四大护卫的拦截,他本身的武功亦是深不可测。 今日若战,谁胜谁负? 风吹寒树,树上白雪不堪压力,轻轻地飘进堂中,化成了水,如同当年冤魂难尽的泪。 孙思邈脸上又有了迷雾,缓缓道:“我一直认为,武功只能分出输赢,但分不出对错的。” 斛律明月眼中露出诧异之意,他打遍天下无敌手,但对这个问题,却从未考虑过。 “我今天说出这猜测,只想对将军说明一个道理,天师门下或许并没有对不起齐国,或许就算有做错的地方,也是迫不得已。”孙思邈眼中满是诚恳,“我请将军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斛律明月冷漠道。 孙思邈不语,他知道让有些人考虑的事情,那些人死也不会去做,他只能希望斛律明月不会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你让我对天师六姓网开一面?”斛律明月终道。 孙思邈沉吟片刻,点点头道:“也可以说是这样。”他说了许多,得出这样一个回复,却并没有失望。 这并非一个让他满意的答复,但他很高兴斛律明月能这样回答。 若是放在以前,这个条件也根本没有人敢在斛律明月面前说的。 斛律明月眼中闪过分讥诮:“可就算我放手,他们也不会放手的,这个问题,只能有一个结果。” 高澄死后二十年来,死在齐国手下的道中高手难以尽数,岂是一个放下能够解决? “将军没有试过,怎么知道结果呢?”孙思邈诚恳道。 斛律明月凝声道:“有些事,不用试,也会知道结果。” 孙思邈轻叹了口气,难掩失落:“既然这样,那我先行告退,不知将军能否同意?” 众人均想,孙思邈说得未免轻巧,他翻出多年前的旧案,矛头直指斛律明月,更身为如今天师门下第一高手,斛律明月怎会再放过他? 不想斛律明月沉默片刻,却点头道:“好。” 厅堂中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倏然而解,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喘了一口气,一时间琢磨不透斛律明月的真正用意。 孙思邈目光微亮,拱手施礼道:“多谢将军。” 他转身要走,寇祭司慌忙跟上,只怕斛律明月突然改了心意。 这里虽不像宇文护营中那般肃杀肃穆,但在寇祭司心中,危险之处更有过之。 斛律明月见孙思邈将将走出厅堂,突然道:“孙思邈……” 斛律琴心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孙思邈如果就这样离去,她难免失落,可义父若让孙思邈留下,她又难免担心。 “将军有何吩咐?”孙思邈止步,回身微笑道。 斛律明月望着他许久,这才道:“你当然还不会离开邺城了?” 孙思邈道:“不错……将军难道忘记了,我还要见兰陵王,等他给我答复?”心中却想,斛律明月当然早知道这点,他本不是要问这句话的,那他想知道什么? 良久后,斛律明月点点头,转过身去望着冼夫人的画像,再没有言语。 孙思邈也不多言,跟随寇祭司走出了将军府。 日西斜,照得邺城雪色朦胧,寇祭司走出将军府后,又过了几条长街,感觉远离了斛律明月后,发现背心发凉,这才意识到方才一直在冒汗。 他素来冷漠,这刻却忍不住称赞道:“孙先生果然不凡,天底下,只有你敢在斛律明月面前这么说话。” 孙思邈笑道:“为什么?” 寇祭司反倒一怔,不想孙思邈竟刨根问底,半晌才道:“无论谁在斛律明月的威严之下,只怕都难以说出心意。” 孙思邈喃喃道:“这就是症结所在……” “什么?”寇祭司并未听清,忍不住追问。 “你怕,因为你一直把斛律明月当作是敌人——一个极其危险的敌人。你的畏惧,来自你的本身。”孙思邈缓缓道。 寇祭司揣摩道:“你是说……你把他当作朋友?”他实在很难明白孙思邈的想法。 孙思邈摇摇头道:“暂时来说,他也不是我的朋友,或许在我眼中,他更像是一个病人。” 寇祭司眼珠子差点冒了出来,他听过太多关于斛律明月的评价,却从未想到过,有人对斛律明月有这种看法。 孙思邈犹豫片刻,缓缓道:“世上万法一同,在医者看来,佛家贪嗔痴三毒本也是一种病,一个人若太痴于某件事,他就会迷失,忽略太多别的事情……” 寇祭司显然不太明白,也不想明白,打断道:“先生,我才发现,你对当年高澄遇刺一事见解独特,我有件事想和你商讨。” “什么事?” 寇祭司略有迟疑,说道:“我出苗疆,除了为冼夫人外,还因为一个缘由……” 当初孙思邈和他也曾谈论过这个问题,但寇祭司避而不答,这刻竟主动提及,更对孙思邈很是亲切。 孙思邈暗想,他这般热切,难道所行之事也和高澄遇刺有关? 寇祭司压低声音道:“不过这件事情不能让外人知晓……” 话未说完,天地间突然传来一声大响! 那响声来得极为突然,宛若山崩地裂般,城池似乎都在震颤,二人都是一怔,察觉声响是从东南方传来,扭头望过去。 孙思邈第一个念头就是兰陵王回来了? 他初到邺城,见祖珽的时候,就听过一声大响,后来知道是兰陵王立威造成的声势。可随即就发现不对,这次的声音,比那次还要剧烈,却像从城外传来的。 城中百姓微有骚动,只是那声大响传来后,再没有任何动静,很有些奇怪。 孙思邈目光一凝,发现长街不远处站着一人,静静地望着他。 那人见孙思邈望来,微微一笑道:“孙先生,想不到今日又见了。”那人说话间,摇曳走来,娉娉婷婷,有香气随风而来。 寇祭司却是讶然,一时间分辨不出那人是男是女。 若说那人是男的,可他偏偏擦着胭脂,走路摇摆,翘着兰花指,一副女人的媚态。可要说她是女的,她喉结、胡茬都难掩男性特征。 孙思邈道:“当初蒙穆大人出手相救,尚未感谢,今日再见大人,幸会幸会。” 寇祭司脑海闪念,立即知道这人正是在后宫权倾一时,深得齐国皇帝高纬喜爱的穆提婆。 穆提婆嫣然一笑,眼眸光彩闪动:“孙先生可是真心话?” 孙思邈微微笑道:“我这一年来说的都是真心话。” 穆提婆“噗哧”又笑,倒是千娇百媚:“孙先生真会开玩笑,那你以前经常扯谎了?”顿了下,又道,“你若真想谢我,立即和我去宫中一趟吧。” 他堂堂宫中第一红人,这般口气说话,显然对孙思邈极为看重。 寇祭司却有些傻了眼,心道这不男不女的人为何对孙思邈这种态度,总不是喜欢他吧?他对穆提婆难掩厌恶之意,又沉默下来。 穆提婆一直未正眼去看寇祭司,又道:“不过宫中规矩多,先生一个人去没问题。” 孙思邈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对寇祭司道:“阁下可去前面那家四通客栈等我,我去去就回。” 寇祭司无奈,只好点头离去。 穆提婆看着寇祭司的背影,冷哼一声,他最是心细,早把寇祭司的不屑看在眼中。若论平时,说不定想办法处罚寇祭司,可望见孙思邈的笑容,心情立好道:“先生,我们走吧……” 突然回头望去道:“原来祖大人也在这里。” 不知何时,祖珽已拄着盲杖,静悄悄地到了二人身后不远。 见祖珽不语,穆提婆道:“祖大人来得正好,圣上也想见你。” 祖珽这次倒没什么畏惧,只是点点头,默默地向皇宫的方向走去,他虽是瞎子,可比明眼人还熟悉这邺城的地形。 穆提婆倒也不急,跟在祖珽的身后道:“祖大人,将军找你什么事?” “没什么事。”祖珽回道。 穆提婆目光闪动:“没事找你?” 祖珽淡淡道:“他或许是看我这瞎子太过清闲了,因此找我过去了。穆大人应该知道,将军做事,素来不讲理由的。” 穆提婆皱了下眉头,也不再问,转向孙思邈道:“这几日知先生会来,圣上一直念叨,说无论如何都要找先生再去一趟。” “穆妃身子可好吗?”孙思邈问道。 穆提婆道:“未全好,但总算好很多了,这当然多亏了先生。” 孙思邈谦逊一声,心中却想,穆妃既无大碍,高纬找我入宫中做什么?祖珽方才言语虽淡,可显然对斛律明月独断专行有些不满。江南陈国的症结,多在陈顼身上,但齐国的症结呢? 想到这里,孙思邈皱了下眉头,脑海中又浮现出那高大巍峨的身影。 穆提婆满面感激之意道:“因此一听将军把先生找去,奴家就立即赶来,只怕将军对先生不利。若真的如此,奴家就算撕破脸皮,也要把先生从将军府中救出来。” 孙思邈道:“多谢穆大人抬爱。”他并不怀疑穆提婆的真诚,但忍不住又想,斛律明月权倾齐国,但和穆提婆也有矛盾了。 三人说话间,过了护城河进入宫城。 这次有穆提婆带路,孙思邈不用经过被搜查沐浴的过程,三人直奔内宫一殿,殿名蓬莱。 孙思邈见“蓬莱”两字,倒不意外,他知这殿名的用意。 传说中,海外有三神山,分名蓬莱、方丈和瀛洲,山上宫阙均是黄金白银铸造,内有不老神仙。 不但秦始皇信了这些传说,当年战国时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等都信这个传说,派人入海寻找仙山中的神仙。 神仙未找到,可传说却流传下来。眼下齐国天子是高纬,高纬之父是武成帝高湛,也就是高欢的第九子,自登基以来,一直求仙问道,因此宫中的宫殿,大多取和神仙有关的殿名。 殿中迎出一人道:“先生别来无恙?”孙思邈一见那人,倒是心中微惊。 那人一张脸长得如崇山峻岭,满是冷酷,赫然竟是高阿那肱。 高阿那肱不是死在响水集了吗,怎么又会在这里出现? 孙思邈心中诧异,他清清楚楚记得李八百那箭射中了高阿那肱的心口,那是致命之伤,不要说是他,就算神仙也救不得的。 高阿那肱见到孙思邈的异样,缓缓道:“先生以为本侯死了吗?” 孙思邈看到他容颜憔悴,大病未愈的样子,确定此人绝非鬼怪,不由道:“不知是谁救活了侯爷?” 高阿那肱道:“先生不要奇怪,只是本侯命不该绝罢了。常人的心脏都生左侧,我偏生在右边,是以响水集那一箭虽然歹毒,倒不致命。” 孙思邈恍然,舒口气道:“原来如此,侯爷真的福大命大。” 他知道人各不同,有人天生异相,有的人甚至五脏全部长反,却不想高阿那肱也是如此。 高阿那肱一直盯着他的脸色,见他语出真诚,冷峻的脸上终露出分微笑:“先生请进,圣上正等着你呢。” 孙思邈举步进了大殿,见龙椅上坐着一人,未着龙袍,依旧一身白衣,如着缟素,认得那人正是高纬,施礼问候。 高纬一直盯着孙思邈进殿,见状摆手道:“孙先生不必多礼。” 他声音仍旧尖锐急促,不过对孙思邈总算客气,开门见山道:“先生可知朕找你的用意吗?” 孙思邈摇摇头,却瞥见殿中穆提婆、高阿那肱和祖珽都露出关切紧张的神色,略有诧异,不知道什么事情能让这些人如此看重? 蓬莱殿内只有檀香静静在燃,散着虚无缥缈的烟雾…… 第六章 谶语 孙思邈曾和高纬见过一面,只是那次专心为穆妃看病,只感觉高纬性格急躁,却未对高纬多加观察。 这次借此机会,孙思邈留意高纬一眼,蓦地发现他除了眉心紧锁还带着不变的焦灼外,鬓角竟有几根白发。 孙思邈略有吃惊,皱了下眉头。 他当然知道高纬是高湛之子,如果算算关系,高纬是兰陵王的堂弟,如果推算年纪,高纬还远远不到二十岁。 这样年轻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有白发? 孙思邈心中诧异,琢磨着高纬白发的原因,就听高纬尖声道:“上次朕见过先生,只是关心穆妃的病情,却没想到先生是个大有来历的人。” 孙思邈含笑道:“圣上过奖了……我……” “没有过奖。”高纬截断道,“听说你被斛律将军逼迫,无奈逃往陈国,却又被陈国抓住,送到周国……” 他说到这里,倒有点艳羡之意。他久居深宫,并不知道这其中生死一线,反倒感觉这经历很好玩。 “可你最终还是又回到了齐国,斛律将军看起来也没有为难你。”高纬自顾自地说道,“他们都说你很有才,不但昌国侯赞许,提婆推荐,就算祖侍中这个神童都说自愧不如。” “那是诸位大人的厚爱。”孙思邈道。 “不是厚爱。”高纬缓缓道,“朕知道的不多,但朕知道一点,能让他们和将军都看重的人,绝不简单。” 孙思邈沉默下来,他入邺城时,自起孙简心一名,本想收心简单地做一件事情,可现在才发现,愿望是好的,但实现起来太过艰难。 “先生这种人才,朕若错过,岂不成了昏君?”高纬哈哈大笑道,“因此朕想封你一个大官,你想当什么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朕绝不拒绝!” 此言一出,穆提婆微笑,祖珽木然,高阿那肱冷峻的脸上带分动容。 孙思邈平静依旧,缓缓道:“圣上,在下并不想为官。” 众人愣住,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高纬极为意外,双眉一竖,竟有肃杀之意:“你说什么?” “孙先生,你不妨好好考虑。”穆提婆忙打圆场道。 孙思邈缓缓道:“在下自幼患疾,几乎早死,这件事不知圣上可曾听过吗?” 高纬反问:“那又怎么了?”方才他对孙思邈极为亲切的样子,这一刻口气却很不友善。 孙思邈道:“在下幼时病得死去活来之时,曾在佛祖神像前许愿,若能病好,此生立志医道,救济天下百姓,若违此誓,当自绝佛祖面前。” 众人微有动容,高纬眉心微舒,若有所思的样子,杀意渐渐消融。 “几位大人对在下厚爱,在下感激不尽。只是……人各有志,医术在下不敢妄自菲薄,若说为官在下却能力有限……” 穆提婆听到这里,嘴唇动动,想要劝说的样子,终究忍住。 孙思邈诚恳又道:“因此还请圣上见谅,能让在下做自己喜爱之事。” 高纬听到这里,叹息道:“人一生中,能做自己喜爱之事,那真的万金难换,朕不勉强你了。” 他喜怒无常,这一刻却颇有感慨的样子,沉默片刻道:“可是……朕其实想让你帮手的。” 孙思邈略有诧异,不解这堂堂齐国天子,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的帮手?同时又想,原来高纬有求于我,这才想用官来换。 “圣上请讲,在下若力所能及,当尽力去做。” “这件事你若做不到,天底下只怕没人能够做到了。”高纬皱眉道。 蓬莱殿内檀香渺渺,似梦似幻。 孙思邈心中微动,就听高纬道:“朕想问你,究竟如何才能得到如意呢?” 殿中静寂无声,所有人脸上都露出凝重之意,就算祖珽灰白的眼眸中,都放出光彩。 孙思邈沉默下来,飞快地瞥了祖珽一眼。 高纬怎么会知道如意的事情,是不是祖珽说的? 他这般急切地要如意做什么? 这并非事情的关键,关键是他如何来回答呢?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不好答。 人不好改变,看法亦难以改变,冼夫人认为他见到了阿那律,祖珽相信他拥有了阿那律,李八百也说他拿到了阿那律…… 到如今,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有阿那律。 可他知道真相并非如此。 但他知道没用,因为三人成虎,自古多有,很多事情并不由他知道而改变。 良久,高纬才又道:“先生不想说吗?” “我只怕说出来,也没人相信的。”孙思邈道。 祖珽哑着嗓子道:“你说出来的,我们就信。” 众人均是点头,若说齐国有个人能让殿中这些人一起相信,那人绝不会是斛律明月,而是孙思邈。 孙思邈沉吟片刻道:“那好,我先说个故事,听完后,或许……对圣上有些帮助。” 高纬精神一振,立即道:“先生请说,朕洗耳恭听。” 他以为孙思邈要告诉他获取如意之法,祖珽却皱了下眉头,他感觉孙思邈说得含糊——孙思邈只说帮助高纬,却并不提寻找如意一事。 “这故事和一对父子有关……那父亲是个天下罕见的奇才,所学所知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孙思邈琢磨着措辞,缓缓道。 “那父亲比先生还要强吗?”高纬问了句。 孙思邈笑道:“在下不敢和此人相比的,此人才能,远胜在下百倍。” 祖珽见孙思邈说得煞有其事,心中不信,哼了一声,他自负才华,虽感觉不如孙思邈,但不信这世上竟有胜孙思邈才能百倍之人。 “天下奇才难数,但历来神物自晦,奇人多隐,那父亲虽才能极高,但一直隐居山中……只是他终究还不脱生死轮回,难离红尘情热,因此经常解附近百姓危难,兼医术高明,虽不求名,但渐渐为人所知,有了名气。” 高阿那肱道:“这人倒和先生比较像了。” 祖珽脸色微变,隐约明白孙思邈说的是谁了。 孙思邈继续道:“那人虽能人不能,但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那人也有不如意的地方。” 他这里说的如意,只是人的一种心愿,当然不是传说中的阿那律。 “他有个儿子,志存高远,一直让他很是头痛……” 众人心中奇怪,暗想若子孙志存高远,那是好事,为何那父亲会头痛? “有大志者,就绝不甘心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那儿子一心想入世打一番天下,于是先将父亲本事学个七七八八……那儿子想学,那父亲就一直在教,那儿子的确也是奇才,那父亲的本事虽说浩如烟海,但那儿子的本事后来也惊艳当世……” 孙思邈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想到了破釜塘,那时他说的是这个儿子后来发生的事情,那时候斛律琴心还是慕容晚晴。 人会随时间变的,谁都不例外。 他心有怅然,又道:“可那儿子一直最想得到的却不是父亲的全部本事,而是父亲拥有的一物……” 众人听到这里,均集中了精神,不想错过一个字。 高纬突道:“先生,你说的那父子是不是张陵和张角?”他也不笨,一心想着如意的事情,当然会往这方面靠拢。 孙思邈又沉默下来,良久才道:“是。” 穆提婆道:“那父亲拥有的一物,莫非就是阿那律?” 孙思邈缓缓道:“或者可以这么说。” “或者?”穆提婆有些不解的样子,他不明白孙思邈的意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或者又是什么意思? 高纬却大为兴奋,忙道:“先生请说下去。” 孙思邈道:“传说中,那物极为奇异,上面记载着……很多事情。” “记载事情有什么奇异的?”祖珽不由问。 高纬却问:“记载着很多事情?那有什么用?” 这二人想法不同,关注的地方自然也不同。 孙思邈没答高纬所问,缓缓道:“记载事情是不奇异,可那上面记载的不但是张陵以前的事情,听说还记载了张陵、张角身后的事情。” 众人均怔,一时间没有领会其中的意思,祖珽最先明了,失声道:“三世书,世上真有这东西吗?” 高阿那肱、穆提婆本要听如意的事情,听到又冒出个什么三世书,都是一阵茫然。 高纬也在皱眉:“什么三世书?” 祖珽半晌才道:“远古曾有个传说,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后,曾传下一书,记录朝代变迁,人之兴衰变迁,后经黄帝,大禹等人之手后,不知去向,不想竟落在张陵的手上。” 高阿那肱摇头道:“荒谬,怎有此事?”他说到这里时,神色竟有分不安,不过众人都诧异祖珽所言,并未留意他的异样。 祖珽犹豫道:“我说过,这是传说。”灰白的眼眸瞪着孙思邈道,“先生见过那物吗?” 孙思邈摇摇头:“我也是听说,却从没见过。”顿了片刻,望向高纬道,“圣上现在知道那物什么用了吗?” 高纬并不蠢笨,很快明白过来,振奋道:“这么说……那物有预知的功能?” 众人均是一怔,自汉代来,谶纬之风就流传甚广,许多人确信不疑,若真的有这么一本书记载着人之兴衰变迁,天下变故的话,那简直是一本惊世预言书! 孙思邈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缓缓道:“不错,如果按照传说,那物的确有预言的功能……” “那本书在哪里?”高纬迫不及待道。 “圣上要那东西何用?”孙思邈问道。 高纬立即道:“我想……我想……”他说到这里,脸上突然露出极为古怪的表情,又问了一句奇怪的话,“那本书只能预言吗?” “是,听说那东西只能预言,却无法改变什么。” 众人脸上也露出极为怪异的神情,高阿那肱脸上似乎有分疑虑,反问道:“既然预知,怎么会无法改变?” 孙思邈想了半晌才道:“此事极为玄妙……简单一点说,就如,一个人知道自己迟早会死,但他怎么能让自己不死呢?” 他这个比喻倒是让人一听就懂,可细细琢磨,却发现其中含意无穷。 祖珽翻翻白眼道:“这么说,那东西只能让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吗?”他说到这里,最先想明白问题的关键,茫然若失。 孙思邈点了下头,高纬一震,立即摆手道:“那朕不要了。” 他情绪变化剧烈,但道理说穿了也简单。死亡虽是必然,但人总是觉得死亡遥远,因此才会活得快乐,可若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那恐怕在知道的那一刻起,就很难再有快乐。 孙思邈心中却有些奇怪,他知道高纬虽是天子,在殿中却不见得是最聪明的那个,可是高纬也能很快明白这个深奥的道理,那是因为什么? 殿中沉寂下来,许久后,穆提婆才道:“然后呢?” 众人多被三世书的奇异吸引,只有他才留意孙思邈的故事并未说完。 孙思邈道:“张角虽是天纵奇才,却没有圣上明白……”心中在想,再负才智之人,被贪嗔痴所迷,也会忽略一些事情的。 “很多东西,越是得不到,反倒越是想要,因此张角一直向父亲索要那物,但张陵却一直未给……” 孙思邈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想到这数百年来被人们找寻的如意,为之感慨。 “张角极为不满,甚至因此和父亲反目,有一日终究离父亲而去,凭借一身本事很快纠集了从众无数,发动了黄巾起义……后来的事情,你们想必都已知道了,就不用我来赘述……” 孙思邈说到这里时,感喟道:“不过有件事有必要补充下,张角当初身死前,曾说过,‘若得阿那律,何至这般田地!’” 转望祖珽,孙思邈缓缓道:“这句话,想必祖大人也知道?” 祖珽干涩道:“张角临死前肯定后悔,三世书中说不定记载了他起义失败一事,他若早看到三世书,可能就不会起义?” 高阿那肱突然道:“那也说不定,说不定他要证明三世书是错的,也会起义?” 众人均陷入沉思中,一时恍惚,难分因果。 此事虽玄,但经孙思邈口中说出,众人竟信是真的。 祖珽半晌才道:“不错,任何结局都有可能了。但张角若得三世书,死前就不会说那句话,阿那律就是三世书。” 众人恍然,才明白孙思邈说这故事的用意。 孙思邈没有肯定,可也没有否定。 祖珽缓缓道:“或许阿那律本不过是三世书的别名,后人以讹传讹,直到天竺僧人到中原后,又以梵语解阿那律的意思为如意,更是滑稽。三世书本是中原远古传来,怎和外域有关呢?” 长叹一口气,祖珽神情有着说不出的落寞:“原来,我们都错了。” 众人面面相觑,想魏晋以来,有关阿那律的种种纷争,不知该哭该笑,或者是感慨人本身的愚昧? 高纬喃喃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得到阿那律也没用了?”他本极为迫切,明白真相后,有着无尽的失望,突然放声长笑起来,“好笑,真是好笑!” 他也不知究竟好笑什么,可笑声越来越低,不多时,笑声突然顿住,竟像要哭出来的样子。殿外突然脚步声起,一宫人急匆匆地奔到殿前,欲言又止的样子。 穆提婆皱了下眉头,快步迎了过去,低声问道:“什么事?” 那宫人脸色神秘,声音极低地说了几句。 穆提婆似有不信的样子,追问道:“真的?” 那宫人很是惊骇,用力点头。穆提婆摆摆手,低声道:“你不要把消息传出去,退下吧。”那宫人脸露苦涩之意,还是应了声是,退出殿外。 穆提婆又快步地走到高纬面前,凑着他耳朵说了几句,高纬竟和穆提婆的表情一样,失声道:“真的?” 祖珽、高阿那肱均是皱眉,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让这两人如此诧异。 孙思邈见宫中充斥神秘之气,却无探究之意,拱手道:“圣上若无事的话,在下想要告退了。” “等等。”高纬叫道。 见孙思邈询问的目光,高纬欲言又止,向穆提婆望去,穆提婆道:“圣上,这件事……倒要慎重对待,孙先生虽不能为齐国效力,但总不啬于说说看法,问问他的意见也是好的。” 高纬缓缓点头道:“那好。你说说。” 穆提婆咳嗽声道:“先生,你可记得来的时候,听过一声巨响?” 孙思邈点点头,那声巨响是如此骇人,他当然记得,他还记得,那时候穆提婆就在他身边不远。 “现在有人查明,那巨响是从城东南一处荒山传来的。”穆提婆道。 孙思邈静静地倾听,知道巨响之后肯定会有什么古怪,不然不会让穆提婆、高纬这种表情。 “等有人赶过去的时候,并不知道谁弄出的那种巨响……”顿了片刻,穆提婆有些骇异道,“可却发现那荒山顶开裂了一道丈许的裂缝,绝非人力所为。”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问道:“然后呢?” “那裂缝的下方,现出一块血红的大石。” 顿了良久,穆提婆终于说到了正题:“这些事情虽怪异,但最怪异的却是石头上刻着两行字……” 孙思邈明白了问题就在字上,缓缓问道:“那两行字是什么?” 穆提婆涂抹着胭脂的脸上,竟有些发白,半晌后,他才道:“那两行字刻的是‘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他话才说完,祖珽身躯微震,似有吃惊的样子。高阿那肱却是神色改变,竟有畏惧之意。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会让众人如此紧张? 孙思邈最为平静,只是“哦”了一声,问道:“那又如何?” 穆提婆反倒一怔,问道:“先生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天降大响,山为开裂,有血石现出两行字,只怕是上天有什么指示?” “什么指示?”孙思邈似有不解。 “是谶语。”高纬忍不住道,“先生既然知道三世书,怎么会连谶语都不知道呢?” 孙思邈暗自皱眉,他当然知道什么是谶语,谶语本是一种预言,秦汉时就有流传。当年秦始皇时,方士卢生曾奉命入海求仙,结果神仙没有求到,却带来神仙所授的《图录》一书。 《图录》中有“亡秦者胡也”一言,让秦始皇深以北疆胡人入侵为忧,这才连六国长城以挡胡人南下。 可不想最终亡秦之人并非胡人,而是秦始皇之子胡亥。 此事流传下来,给谶语凭添无数神秘的色彩,到两汉之时,谶语更是层出不穷,每次谶语一出,不知掀起多少风浪。 到如今,邺城再现谶语,难道意味着天下又有大事发生? 孙思邈想到这里,缓缓道:“圣上,祖大人说的三世书和谶语并不相同,想必祖大人明白这其中的区别?” 祖珽犹豫下,终道:“不错,传言中的三世书对一切事情说得详细,并不似谶语般含含糊糊。”顿了片刻,又道,“文宣帝在时,也曾流传过一句谶语……那时候文宣帝从晋阳回到邺城途中,路上曾有一疯僧叫嚷说‘阿那瑰终破你国’……” 高阿那肱听到这里,身躯微震,似有不安之意。 众人并未留意,穆提婆冷笑接道:“那时北方蠕蠕主就叫阿那瑰,因此文宣帝数次讨伐,如今蠕蠕早一蹶不振,对大齐早无威胁,因此那谶语看起来不过是个笑话。” 高阿那肱附和道:“穆大人说的极是。” 他虽是侯爷,但在这里,地位却不高,因此一直慎言,可提及谶语的时候,却很是关心,忍不住插了几句。 孙思邈微笑道:“穆大人既然如此看法,那何必对邺城外那句话如此紧张呢?” 穆提婆微愕,高纬却道:“很多事情,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说不定是文宣帝出兵才改变了谶语的结果呢?孙先生,你学识广博,可明白血石上两句话有什么暗指?”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孙思邈喃喃念了几遍,终于摇头道:“在下并没有圣上想的那么聪明,想不出这谶语指的是什么。” 高纬神色极为愕然,望向祖珽道:“那祖大人呢?” 祖珽半晌才道:“回圣上,臣……臣也想不到。” “那昌国侯你呢?”高纬又问。 高阿那肱身躯一震,摇头道:“祖侍中和孙先生都是不世奇才,他们如果都想不到,臣更是想不到了。” 高纬脸上露出古怪之意,缓缓道:“既然如此,看来这谶语更像是无稽之谈了。”他打了个哈欠,起身转到后殿,竟然走了。 孙思邈目露沉吟之意,再次告退。 穆提婆脸色阴晴不定,摆摆手,招来一个宫人道:“你送先生。” 那宫人应了声,领孙思邈出了蓬莱殿。 这时日已落山,暮色笼罩了宫城,有宫灯燃起,映着黄瓦白雪,有如繁星。 孙思邈不想高纬竟信了他有关如意的解释,心中倒是舒了口气,可想到那两句谶语,却是微皱眉头。 他在蓬莱殿所言,倒不确切,那谶语虽是隐晦,却不难解,以他之能,当然一听就猜出谶语所指,但他却不想多言。 想到谶语出现,只怕又要引发一场动乱,孙思邈心绪万千,又走了一段路,他突然止住脚步,脸上露出怪异之意。 前方那宫人提着宫灯,只是闷头走路,感觉孙思邈停住,回身道:“先生怎么不走了?” 孙思邈缓缓道:“我只怕……走错了。” 他是第二次进入齐国皇宫,对宫中布局并不了然,但他却明了方向,知道眼下走的绝非出宫的方向。 那宫人道:“没错的,穆大人吩咐让小人先带孙先生去一个地方,然后再出宫的。” 孙思邈看宫人说的真诚,倒没有骗他的样子,问道:“去什么地方?” 那宫人伸手一指前面的一处亭子道:“就是前面的赏雪亭。” 孙思邈略有奇怪,不解穆提婆的用意,却还是点头道:“那有劳了。”他到了赏雪亭,那宫人将宫灯挂在亭前,躬身道,“先生请略等片刻。”说完转身离去。 孙思邈略皱眉头,可知道那宫人不过是奉命行事,既然不说,也就不加为难。他本是随和之人,千军万马中神色不改,眼下事情虽有怪异,他也只是静等变化。 举目望去,见远处有片竹林,积雪重重。 风吹竹动,刷刷作响。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孙思邈凝望竹雪,却在喃喃念着这两句谶语,低声道,“是谁呢?” 他心中并无定论,但却有了几个推断。可无论那种推断,目的显然只有一个……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低微急促的脚步声,似有人快速地接近这里,孙思邈扬了下眉,这才缓缓转过身去。 来人奔得正急,见到孙思邈转身,立即止住了脚步。 天已暮,夜寒凝冷,那人额头竟已见汗,气息呼出凝成朦胧的白雾,却掩不住她的眉目弯弯如月,脸色洁白似玉。 孙思邈见到来人,微有讶然,转瞬浮出笑容道:“冰儿,怎么是你?” 来的那人正是孙思邈第一次入宫时,带路的那宫女冰儿。 冰儿洁净的脸上有层红晕,不知是累的还是怎的,垂下头一笑,转瞬仰脸看着孙思邈道:“先生,原来你真的没事。” 孙思邈略有不解:“我有什么事?” 冰儿脸儿又红,垂下头道:“没什么。”她轻舒一口气,双手合十,低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孙思邈没有听清,沉吟道:“你怎知我在这里呢?” 冰儿贝齿咬着红唇,又摇摇头,低声道:“我……先生最近可好吗?” “我一直如此。”孙思邈微笑道,“你可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吗?” 他看不到冰儿的脸色,只以为她急急到此或许有什么为难之事,因此一问。 冰儿再次摇头,终于抬头望来。 夜幕垂落,她的眼眸却如星火般明亮:“上次承蒙先生授曲,我这些日子来,一直给穆妃弹琴,她很喜欢我,没人欺负我。” 穆妃虽不是皇后,但是高纬最宠爱的妃子,穆妃喜欢的人,后宫的人巴结都来不及,怎么会欺负? “我还没有谢谢先生呢。”冰儿低声道。 孙思邈又笑:“小事一件,何足挂齿。”略有犹豫道,“穆大人要我到此的……” 他倒不怕穆提婆,只怕这个冰儿擅自在宫中走动,被穆提婆撞见,有所怪责。 “我知道……”冰儿脱口而出,见到孙思邈询问的目光,脸上又红,低声道,“既然先生没事……我……我就走了。” 她说着要走,但双脚却动也不动。 孙思邈饶是明睿,对冰儿的举止也有些不解,只是道:“你路上小心。” 冰儿沉默片刻,终于一咬牙,低声谢了句,转身就要离去…… 一人笑道:“你好不容易见他一面,怎么就走了?” 孙思邈举目望去,见到一人从暗处走了出来,正是穆提婆。 冰儿脸上红云上涌,低声道:“穆大人。”她和穆提婆看起来竟很熟悉,并没有什么意外。 孙思邈见状微有恍然,就听穆提婆道:“孙先生神机妙算,可知当初奴家为何要去牢狱救你吗?” 不待孙思邈回答,穆提婆已道:“当然了,奴家一方面是忿然斛律明月不分青红将先生这样的一个好人下狱,可奴家还有另外一个理由的。” 见孙思邈不语,穆提婆轻声道:“孙先生猜不到吗?” 孙思邈看了冰儿一眼,摇了摇头。 冰儿并不抬头,可娇躯在风中不知是冷还是怎地,瑟瑟发抖。 穆提婆也瞥了冰儿一眼,缓缓道:“其实冰儿和奴家关系不错,在奴家下定决心去救先生前,冰儿也找到了奴家,苦苦哀求奴家救先生一命……” 他顿了下又道:“可她一直不信我救了先生,有一日独自落泪,我见到了她,问清楚原来她是在担忧你,向她许诺,先生若再入邺城,就安排她和先生见面……今日冰儿来此,本是我安排的。” 孙思邈微有动容,穆提婆说得简略,但此情此心,让他怎能无动于衷? 冰儿霍然抬头道:“穆大人……你……” “你怪我不该说吗?”穆提婆淡淡道。 冰儿又羞又怕,连忙摇头,想要离去,可又挪不动脚步。 穆提婆转望孙思邈道:“她说孙先生是个好人,当年曾救过她的亲人,说只要奴家能救出先生,随便怎样都听奴家的。冰儿,这句话我可说错了?” 冰儿娇躯有些僵硬,但终于点了点头,脸色渐转苍白。 孙思邈又扬了下眉,他救人无数,自己也记不得许多,如今连冰儿姓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她父母是哪个。 他知道的是,穆提婆这人虽是阴柔,但自有主见,让他和冰儿在此相见,绝非只谈些闲话。 “知恩图报的事情,越来越少见了。”穆提婆有些感慨道,“为帮父母还恩,连命都不要的女子更不多见……可冰儿要救孙先生,绝不仅仅是为了还恩吧?” 冰儿娇躯又颤,已不敢抬头。 风吹竹叶千般响,此情无声胜有声。 孙思邈见冰儿这种情形,脸上迷雾又起,他没有开口,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他纵有天下无双的妙手,但也解不开千回百转的情结。 穆提婆目光转动,突然一笑道:“冰儿,我答应你的事情,都已帮你做到了,是不是?” 冰儿缓缓点头,咬牙不语。 “可你答应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到呢。”穆提婆又道。 冰儿脸色苍白,望向穆提婆道:“穆大人究竟让冰儿做什么呢?”她没有去看孙思邈,心中却有分凄然。 相见原来终究是为了分别,可她不后悔见此一面。 “我想让你嫁给孙思邈,不知道你能否做到?”穆提婆轻声道。 冰儿霍然抬头,又惊又喜的表情,许久才颤声道:“什么?” 她苍白如玉的脸蓦地又涨得通红,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孙思邈却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头。 穆提婆望着孙思邈,缓缓道:“冰儿对先生一往情深,奴家也是感动,就想做个冰人,为先生牵线,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孙思邈沉默许久,这才道:“穆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 “不过什么?”穆提婆追问道,“难道先生觉得冰儿配不上你吗?” 冰儿本是红云般的脸又转苍白,见孙思邈久久无声,突然道:“穆大人,冰儿做不到你的要求。” 穆提婆一怔,蹙眉道:“你说什么?” 冰儿不敢去看孙思邈,咬牙道:“冰儿不能答应穆大人,请穆大人见谅。穆大人若有别的要求,冰儿死都可以。” 说到最后的时候,冰儿身躯已有些摇摇欲坠,一转身,竟然跑着离开,全然不顾穆提婆的吩咐。 有风吹幽竹,黑夜中似有呜咽之声。 穆提婆立在那里,望着冰儿离去的方向,眼中有分古怪之意。 许久,他才转头望向孙思邈道:“她拒绝,是不想让你为难的……” 他是个男人,可他有着比女子还细腻的心思。 孙思邈仍旧沉默,他不知该说什么,他在这些方面,有些木讷,或许只不过是因为他心中仍有难以面对的情结。 “她本千肯万肯的,但她知道你不愿意,她绝对不想让你难做,也不想让你得罪我,因此才拒绝了我。”穆提婆叹口气道,“这样的女人,不多见的。” 孙思邈道:“因此穆大人会照顾她的?” 穆提婆淡淡道:“凭和先生的关系,奴家若在宫中,照顾她当然不是问题,可奴家若是不在宫中了呢?” 孙思邈道:“穆大人说笑了。” “这世上本没什么恒久的事情。”穆提婆若有所指道。 孙思邈沉默半晌,赞同地点头。 穆提婆目露感怀,缓缓道:“爱一个人没错的……” “当然。” “一个人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也没有错的……”穆提婆淡淡道。 孙思邈犹豫片刻,还是点头道:“穆大人说的对。”他知道眼前这男子,本有许多不同于世俗的见解。 穆提婆眸光微闪,轻淡道:“可一个人如果不知道自己爱的是哪个人,好像就有点问题了?” 见孙思邈不语,穆提婆一字字道:“先生是爱斛律琴心的,这句话,不知道奴家有没有说错?” 孙思邈沉默,脸上又浮出迷雾,扭头望向了远方。 远方宫灯闪得虽灿烂,可光晕中总是带着那一分孤单的落寞。 相见难,难相见,可相见后,不过匆匆一面。 爱难言,爱艰难,有些人的相爱,注定隔着万水千山…… 第七章 图谋 穆提婆目光如同亭前挂的那盏宫灯散发的光芒,朦胧中带分难以琢磨。 他当然知道斛律琴心,他甚至曾向斛律家提亲,想迎娶斛律琴心。 当初在仙都殿时,斛律琴心乔装成慕容晚晴,他就已认出斛律琴心的底细,因此借口要将斛律琴心留下来。 不过一切都被斛律明月拒绝。 穆提婆要娶斛律琴心,是因为他喜欢斛律琴心?他认为和孙思邈本是情敌,因此才用冰儿束缚孙思邈? 孙思邈没问,穆提婆也没说。 很多话本就不必问,因为问了也不见得有答案,不问也不见得没有答案。 二人沉默相对良久,穆提婆嫣然一笑,柔声道:“看来先生虽是大才,但在某些问题上,也是和常人没什么两样了。” 孙思邈笑笑道:“我本来就是个常人,我也喜欢当个寻常人。” “因此当年先生也能一怒为红颜,甚至为爱舍却生命?”穆提婆若有所思道。 孙思邈笑容突变得说不出的苦涩。 这本是他胸口一直以来的痛,虽因宇文护的一句话而减轻,但惆怅仍在。 穆提婆眼中却有分钦佩之意:“奴家说出这些,并非想要刺伤先生,而是想告诉先生,奴家很钦佩先生的这种勇气……” 轻轻叹口气,穆提婆幽幽道:“一人为心爱的人做什么,都不为过,能为心爱的人去死,更是世上难得的真爱。” 孙思邈听他说得渐渐执着,皱了下眉头。听穆提婆又道:“奴家知道先生还记挂着十三年前的柳如眉,可奴家想奉劝先生一句,人总是活在当下是不是?” “多谢穆大人的好意。”孙思邈缓缓道。 穆提婆听他说得诚恳,又是一笑,竟是颇为妩媚的样子,只是朦胧的灯光下,未免显得诡异些。 孙思邈没露出丝毫异样,只是道:“每个人都有难题要去解决,很多时候,我们不是不能解决这个难题,而是没有勇气去面对。” 穆提婆感觉到孙思邈的言下之意,默默体会。 “我们不能面对,于是就选择了逃避,可逃避不能根本上解决问题,只能让一切困难反复地出现在面前。” “先生要说什么?”穆提婆问道。 孙思邈凝望他道:“我想说……很多事情要解决,要去面对,也要用时间。”他知道一些人难得改变,但他还是希望穆提婆能琢磨他说的深意。 穆提婆以为明了孙思邈的意思,轻淡一笑道:“可留给先生的时间不多了。” “哦?”孙思邈有些不解。 “据我所知,兰陵王不日就要回转,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只怕就是要迎娶斛律琴心。” 穆提婆目光凝在孙思邈的脸上:“先生若喜欢斛律琴心,最好早点决定。” 他这话说得奇怪,他和孙思邈本像是情敌,可不知为何,居然有点鼓动孙思邈和斛律琴心在一起的意思? 孙思邈沉默片刻道:“多谢提醒。穆大人还有别的事情吗?” 穆提婆笑笑:“其实奴家的确还有一事不解,不知先生能否释疑呢?” “穆大人请说。” 穆提婆转目望向森森宫阙,缓缓道:“‘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这两句谶语真的那么难解吗?” 孙思邈不答反问:“穆大人难道知道谶语预言着什么?” “百升为一斛……这点先生当然懂得?” 孙思邈脸色变了下,轻轻叹了口气。 谶语虽隐秘,对他来说,并非难题,这谶语出现,针对之人当然就是斛律明月。 百升为一斛,暗指斛律明月姓氏,而明月说的就是斛律明月的字。 如今斛律明月身在齐国,齐国都城为邺城,可明月居然能照到长安,就是说斛律明月能灭周一统天下,这对齐国来说本来是好事,但前面还有一句说百升飞上天,却是暗指斛律明月灭周前要当天子。 他能当哪国的天子?难道是齐国? 这当然是齐国的大忌! 孙思邈不信什么谶语,但知道这谶语一出,用意昭然若揭,难免有些忧心。 “先生其实什么都知道的,是不是?”穆提婆道。 见孙思邈沉默,穆提婆坚持道:“斛律将军一直对先生不善,奴家本以为……先生会借这个机会说些什么,可先生什么都没说。” “穆大人错了。” “奴家哪里错了?”穆提婆睁圆了眼睛,颇为不解。 “虽然斛律将军一直对我有些猜忌,但我却从未把斛律将军看作敌人的。”孙思邈缓缓道。 “斛律明月如此待你,你难道一点不恨他吗?”穆提婆诧异道,这种感情,他不能理解。 孙思邈笑笑,恢复了从容平静:“他怎么待我是他的事,我是否恨他,本应由我控制。”见穆提婆苦思不解的样子,孙思邈诚挚道,“因此……我希望穆大人能好好想想。” “想什么?”穆提婆皱眉道。 孙思邈心中微叹,只是道:“若穆大人没有别的事情,我倒想出宫了。” 穆提婆凝望孙思邈良久,似还要说什么,终于挥挥手,有宫人从暗处走出,带着孙思邈向宫外走去。穆提婆望着孙思邈远去的背影,眼中有分幽怨,低语道:“我倒也想好好考虑……可是……” 夜深沉,冷风如刀。 齐国的冬天这次来得特别早,似乎也特别的冷。 孙思邈出了深宫,立在长街上,辨别了方向,缓缓向寇祭司住的客栈方向行去,微锁着眉头。 城外谶语蓦地出现,将邺城卷入了动荡迷离之境,他明白谶语的用意,可一直不能确定是谁做的文章。 李八百?杨坚?或者另有其人? 微吸口冰冷的空气,孙思邈振作精神,走进了客栈。 他记得和寇祭司分开时,寇祭司曾有话要和他说。他早知道寇祭司出了苗疆,并非仅仅是想帮他完成冼夫人的心愿,寇祭司还有个切身的目的。 寇祭司一直遮遮掩掩地不说,自从孙思邈在将军府质疑斛律明月后,寇祭司突然转变了态度,难道说他也和当年的事情有关? 寇祭司知道许多道中秘事,他在当年,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孙思邈想到这里的时候,问明了寇祭司住的房间,走到了门前,轻轻地敲了下房门。 “咯吱”声响,房门没有上闩,自动地开了。 房中有孤灯一盏,寇祭司侧对房门而坐,呆呆地望着孤灯,似在思考着什么,竟没留意孙思邈的到来。 孙思邈微笑道:“深夜打扰……” 他话未说完,心中蓦地有分惊凛,脸色陡变,低声道:“寇兄?” 不见寇祭司响应,孙思邈身形一闪,就到了寇祭司的身旁,伸手一搭他的肩头,一颗心沉了下去。 寇祭司被孙思邈轻轻一碰,就仰天倒了下去! 他脸色如常,双眸睁着,里面似乎闪动着孤灯映照的光芒…… 可他死了! 孙思邈自幼学医,更经昆仑十三年的磨炼,医术更上一层楼。虽说不能活白骨,医死人,但对人真死假死一望可知。 他方才入房间时,就感觉有些不对,手一触碰寇祭司肩头,观其双眸,就知道寇祭司已经死了。 寇祭司怎么会死? 孙思邈震惊之下,还是伸手触摸一下寇祭司的鼻息。他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只盼奇迹出现,让他还能够救寇祭司一命。 触手冰凉,孙思邈心中更寒,只因为他发觉左右手竟微有麻痹之感。 他立即发现一点,他中了毒! 凶手不但杀了寇祭司,还在他身体上下了毒?凶手的目标不但有寇祭司,还有他孙思邈? 一念及此,孙思邈立即运气双手,就要将从肌肤侵入的毒素硬生生地迫出来。 “喀嚓”一声响,窗户破裂,一道剑光毒蛇般从窗外闪入,直奔孙思邈的咽喉。 孙思邈全力迫毒之际,身形已摇摇欲坠。 那本是势在必得的一剑! 孙思邈突退一步——只一步,那剑锋堪堪擦着他的脖子而过。 禹步! 孙思邈虽摇摇晃晃,但还能运用禹步,闪开那剑后迅疾又走了六步,而凶手几乎同时刺出了六剑,却剑剑刺在空处。 房间不大,孙思邈摇摇晃晃却如闲庭信步,剑光如电,闪在丈方卧房,但七步毕,孙思邈仍旧毫发无伤。 凶手暗自心惊,从来没想孙思邈在身中奇毒的情况下,反应还能这般迅捷,断喝一声,长剑高举,直劈了下来。 孙思邈这时已看清对手一身黑衣,脸蒙黑巾,全身除了一双眼,一双手外,尽数藏在了黑色之下。 那凶手剑做刀使,一剑劈来,竟有力士开山之威,狂风大作。 孙思邈似不堪狂风卷来,直荡到房门前,避开那狂猛的一剑,可在那之前,袖口一道青光射出,击在那凶手的手腕之上。 凶手只觉得手腕一震,五指乏力,松开了剑柄。 长剑“当”的大响,砍在地板之上。 那凶手一惊,见孙思邈双眸精光闪动,已无方才中毒的模样,几乎毫不停留的一个鱼跃,从窗口倒翻了出去。 孙思邈这才有工夫喘了口气,闷哼一声,喷出一口黑血,击在地板之上。 他运气逼毒之际,凶徒趁机出手,他虽击退凶徒,但那毒素终侵入他的筋脉。 可那一口血喷出后,毒素已随鲜血排出八成,他精神一振,立即也跟随凶手穿窗而过,上了房顶。 有月明,照得屋顶雪色如霜。 远远的屋脊上有一黑影正在急奔,孙思邈长吸一口气,脚下用力,也沿屋脊追过去。 凶手究竟是谁?目的何在? 冷风如刀,割在脸上,微有痛楚,孙思邈眸中闪动少有的愤怒光芒。 他厌恶杀戮,可始终难以摆脱杀戮,他如此迫切地追凶,并非为了自己,却是想为寇祭司讨回一个公道。 寇祭司本与世无争,为何也要遇害? 或者说凶手真正的目的是他孙思邈? 他轻功虽高,凶手毕竟早走了片刻,而且轻身功夫也是极为高明,等他追到方才凶手所在的屋脊处,对手早不见踪影,只有一行脚印沿着屋脊的白雪一路向东。 孙思邈顺着那脚印追去,奔出盏茶的工夫,蓦地发现屋脊脚印消失不见。 他略作犹豫,从屋顶跳到一条巷子中,又发现巷中留有一行脚印,那脚印只沿着巷子走了几步,又消失不见。 若是旁人,只怕会不明所以,孙思邈立即纵身上了一侧的高墙跃了进去。 凶手一路行来,到这里翻墙而过,难道说这里是凶手的巢穴所在? 孙思邈一过高墙,略怔了下,高墙后是一极大的后园。 冬日萧条肃杀,花草枯槁,后园满是荒凉。 凶手脚印从后园一直延伸了出去,过了后园,到了青石板铺成的庭院后,消失不见。 前方现出了排厢房,其中一间内有灯火闪动。 孙思邈没有直扑那间厢房,反倒止住了脚步,蓦地向后望去。 琴声突发,一人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背后,一剑狠辣地刺向他的胸膛。 刺客在此有埋伏? 剑映月光,明亮了孙思邈的双眸,他念头闪过,动也未动。 眼看那剑将将到了孙思邈胸口时,蓦地止住,一寸寸地缩了回去。 剑光寒亮,冷漠了那使剑之人清亮而又憔悴的脸庞。那脸上本有意外和惊喜,可那一刻却被剑的冷漠伪装。 “你来做什么?”斛律琴心垂下了长剑,也垂下了目光。 孙思邈反问了一句:“这里是东柏堂……将军府吗?” 他虽知将军府就是东柏堂,但只来过一次,不想顺着凶手的足印,竟一直追到将军府内。 难道说刺客是从将军府出来的? 斛律琴心脸色数变,终于只是道:“你走吧,我当没有见过你。” “我既然来了,怎么会走。”孙思邈道。 斛律琴心花容失色,持剑的手有些发抖:“你白天时不能和我义父交手,到晚上也不会多一分胜算!”心中却想,他和义父交手,我会帮谁? 孙思邈哑然失笑道:“你以为我来这里是对将军不利吗?” “不是吗?”斛律琴心忍不住道,蓦地脸色异样,持剑的手抖了起来。 她那一刻只是在想着,他不是为了将军,那是为了我吗? 就听孙思邈道:“我是为了杀人凶手来的。”斛律琴心娇躯立僵,蹙眉道:“杀人凶手?” “不错,此人杀了和我一起来的寇祭司,又要暗算我。”孙思邈沉吟道,“我追他到了这里……” 斛律琴心一颤:“凶手是谁,你看清了吗?” 她那一刻突然有个猜测,只是实在惊心,不敢深想下去。 孙思邈摇了下头,一字字道:“我虽不知他是哪个,可一定会把他找出来!”他口气中不但有少见的愤怒,还有无边的决心。 斛律琴心又是一抖,迟疑道:“那你还在这做什么?你最好赶快离开这里去找凶手,不然……”蓦地发现孙思邈向她身后望去,斛律琴心立即收声。 她缓慢地转头望过去,发现不远的树下站着一人,看起来比树还要高大。 树倒下的时候,那人看起来都不会倒下。 那人正是斛律明月。 天上月明,可也亮不过斛律明月眼中的锋芒。 孙思邈望着他,他也在望着孙思邈:“你不用找了。” “哦?”孙思邈应了声,目光中满是询问。 斛律明月踏前一步,一字一顿道:“凶手就是我!是我杀了你的同伴!” 斛律琴心蓦地感觉周身乏力,脑海嗡鸣,她早有这个怀疑。 如果孙思邈白天说的是真的,那齐国灭道一事本就理亏,斛律明月更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 祖珽肯定早知道真相,因此才会那么害怕,他怕揭穿真相后,斛律明月会对他不利,齐国上下,所有人对斛律明月都是又敬又怕。 斛律明月不会败,也不能败,他绝对不能容忍这件事的真相泄漏出去。 因此他虽在白日放过了孙思邈和寇祭司,但到晚上随即杀了寇祭司,又想除去孙思邈! 除了斛律明月,这天底下还有谁会对这两人同时下手? 孙思邈表情蓦地变得极为复杂,似有愤怒,似有悲哀,其中似乎还有些怜悯之意,他缓缓地吸气,双拳已经悄然握紧。 斛律明月将他的细微举动全部看在眼中,冷哂道:“听闻你习得了天衣剑法?” 不闻孙思邈否认,斛律明月又道:“天衣无缝,天衣无敌。” 孙思邈终于开口:“天衣或许无敌,人却有敌。” “不错,你我始终会成为敌人。”斛律明月目光一闪,“当日邺城匆匆一别,我一直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孙思邈皱眉道。 “遗憾未能让你放手一搏。”斛律明月仰望明月,淡淡道,“幸好今日又有了机会,你昆仑苦练十三年,想必深得天衣剑法的精髓,我很想领教你的天衣剑法。” 他话一落,又上前了一步。 斛律琴心虽不想退,但实在挡不住那如山岳般的压力,向旁退了一小步。 孙思邈仍未动,只是摇摇头道:“我不会出剑的。” “你不敢?” 斛律明月身形一凝,眼中厉芒一闪。 这对高手来说本是极大的侮辱,连斛律琴心都已看出,斛律明月已决定和孙思邈一战,无论孙思邈是否动手。 她忍不住想要放声高呼,让孙思邈出手,因为孙思邈若出手,还有一线生机。 孙思邈沉默许久,缓缓松开双拳,这才道:“是的,我不敢。” 风吹枯树,残雪零落。 孙思邈脸上迷雾尽去,呈现的只是孤独——孤独地面对着那沛然无俦的压力。 这句话是很多人死都不肯说的,更何况是他这种人,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那压力渐渐地消散,斛律明月难以置信地看着孙思邈,重复了一遍:“你不敢?” 这句话是他死都不肯说的,他和孙思邈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是,我不敢——我不敢出手,因为我怕出手后,只能让错的更错。”孙思邈道。 斛律明月全身骨骼突然如爆豆般响了起来。 孙思邈却无畏惧,缓缓道:“我一直认为,武力只能让人屈服,但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问题还是问题,并不能因为你杀了我而解决。” “可你杀了我,就能为寇祭司报仇了。”斛律明月冷漠道。 孙思邈冷静道:“我眼睛未瞎,知道若是将军出手,何须用毒暗算?” 用毒暗算的伎俩或许巧妙,但绝非高傲的人所为。斛律明月纵横天下三十载,杀人难以尽数,但从不会用毒,更不会暗算! 斛律明月一张脸似如坚冰:“或许是我的手下动的手?” 孙思邈道:“若是将军的手下动手,肯定干净利索,如何会将我引到这里?” 斛律明月不说话了,他知道这件事或可瞒过很多人,但对于孙思邈和他而言,无可遁形。 “记得我初到邺城时,将军曾经说过一句话……”孙思邈回忆道,“将军说过,‘错了就错了,总得有人担当。’” 斛律琴心记得这句话,当初她和张仲坚去劫狱,被斛律明月派伏兵拦截,斛律明月就是用这句话逼孙思邈接了三箭。 想到这里,她心中难受,忍不住垂下头来。 那一箭伤了孙思邈,也在她心中留下了不能忘却的印记。 “说过能如何?”斛律明月回道。 孙思邈轻淡道:“将军说过的话,我一直都记得。不是将军的错,将军本不用揽在身上。” 他没有再说下去,可言下之意当然是,如果是斛律明月的错,斛律明月也一定要担当! 斛律明月无语。 孙思邈静静等待片刻,静静地离去,竟不再去追凶手的下落。 冷风残月,寒树影孤。 斛律明月在月下的影子,看起来比寒树更加的孤独。 他没有出手,任由孙思邈离去,许久许久,才开口道:“你方才认为义父是凶手?” 斛律琴心微颤,不敢隐瞒,默默地点点头。 “可孙思邈却不这么认为。”斛律明月萧索道,“你是我的亲人,反倒怀疑我,他是我的仇敌,反倒信我。” 事情听起来有些好笑,可斛律琴心却笑不出来。从她的角度望去,除了能见到斛律明月威严的身影,还有他鬓角的白发。 斛律琴心突然有分悲哀,她感觉义父已老迈,虽然他仍旧是天下无双的将军。 “有人杀了寇祭司,暗算孙思邈,却将孙思邈引到这里来了。” 斛律明月望着苍穹,喃喃自语道:“寇祭司身为苗疆第一祭祀,无论本事用蛊都是一流,能杀他的人并不简单。” 斛律琴心终于明白过来,刺杀寇祭司的事情,本来和斛律明月无关。 她想到这里,混乱的脑海蓦地清醒,诧异道:“刺客是故意把孙思邈引到这里,想让义父和孙思邈分个生死?” “孙思邈是个聪明人。”斛律明月叹口气道,“他早想到这点了。” 斛律琴心脸一红:“义父猜到刺客是谁了吗?” 她心中骇然,暗想这刺客竟敢在斛律明月和孙思邈眼皮底下做文章,胆量可谓惊天。 斛律明月摇头道:“我不知道。”顿了片刻,漠漠道,“我只知道这人不怀好意,而且很可能要对齐国不利,不过……我等着他!” 话锋一转,斛律明月道:“你当然知道城外出现谶语一事了?” 斛律琴心点点头,听斛律明月问道:“你也能猜到谶语的用意?” 斛律琴心忧心忡忡道:“义父,现在街头巷尾都在流传着这两句谶语,对义父极为不利的。” 斛律明月神色哂然,喃喃道:“不用担心的。只是孙思邈说错了,有些问题,一定是要用武力来解决的。” 他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杀机,斛律琴心只感觉周身发冷,还是上前一步道:“义父,有人制造谶语,又引孙思邈和义父交手,用心险恶,请义父让女儿去查此事。” 斛律明月沉默许久,突道:“长恭后天就到邺城了。” 斛律琴心一震,听斛律明月又道:“他回来的目的,就是要娶你。” 说话时,斛律明月若有所思:“因此你这两日,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着嫁人就好。琴心,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转目望向斛律琴心,又道:“义父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为你做到。” 他语气中少有的温情,目光中更有殷切之意。 斛律琴心听闻喜讯,却没什么激动之意,只是缓缓地垂下头来。 “你不高兴?”斛律明月目光微闪。 “义父,女儿能不能不嫁?”斛律琴心霍然抬头,咬牙道。 斛律明月笑容僵住,脸上阴霾闪过:“为什么?”不闻斛律琴心回答,又问,“是为了孙思邈?” “不是。”斛律琴心立即回道,有些畏惧斛律明月的目光,风中有些颤音道,“女儿只是不想嫁了……” 斛律明月喃喃道:“不想嫁了?” 嘴角蓦地带分哂笑,声音渐转冷厉:“你可知道为父为了此事,做了多少功夫?三年前,你入宫中见长恭一舞,从此痴迷。为父知你心意,这才多次向长恭提及此事。” 顿了片刻,又道:“长恭本无意于你,但在为父的撮合下,终于对你中意,答应了为父的要求。为父为了你,甚至拒绝了穆提婆的提亲,和他眼下势同水火……” 他提及穆提婆的名字时,眼中带着极为强烈的憎恶。 “我知道义父为了我,做了很多事情。”斛律琴心道,“可女儿承认,当初女儿就错了。” 她咬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反倒有分释然。她当初选择离开孙思邈,绝不是为了以后再也不见,她不怕成为斛律雨泪,却不想孙思邈变成张季龄。 突然想到孙思邈方才对斛律明月说过的话,她鼓起勇气道:“义父说过,‘错了就错了,总得有人担当。’” 斛律明月眼眸一厉,竟有杀机。 齐国一事若错了,担责的会是哪个?有些人,死都不会认错的。 斛律琴心一阵心悸,还是咬牙道:“女儿愿意担当自己做错了的一切后果,只要女儿不用嫁给兰陵王。” 斛律明月眼中杀机泯灭,看起来仍想发怒,但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琴心,长恭哪里不好,他身为皇室,如今赫赫威名,为父如果不在了,他必成齐国第一栋梁,你嫁给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他是很好很好。”斛律琴心不想放弃,坚持道,“但他一直是我的一个梦——一个不真实的梦,我不想再做梦。” 顿了片刻,她强调道:“我也不喜欢做梦了!” 她更喜欢在破釜塘木屋前,那种真实的感觉。 斛律明月目光渐渐变冷,一字字道:“这世上很多事情,本不是由喜欢与否来决定的。” 斛律琴心只感觉周身发冷,如同坠入一个没有底的深渊。 深渊的梦并不绮丽,更像是没有醒来的噩梦。 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有这种感觉,是什么让她有了这样的转变? “婚事已定,义父一言九鼎,绝不能反悔。”斛律明月斩钉截铁道。 斛律琴心更冷,许久才道:“那这婚事,一定会成行了?” 她多此一问,可却不能不问,神色凄楚,让人望了心酸。 斛律明月扭头不再去看义女,是不想,也是有丝不忍:“不错,婚事一定会成行。”感觉到斛律琴心呼吸似乎都停了,他叹口气道,“当然,还有一个可能。” “是什么?”斛律琴心眼眸蓦地发亮。 “为父绝不会向长恭提及悔婚一事,可他若反悔,就另当别论了。”斛律明月眼中似乎藏着什么,“但他当然不会悔婚的,是不是?” 斛律琴心木然站立许久,突然道:“义父,女儿累了,想去休息了。” 她心中有了个主意,内心震颤,恨不得立即去实施,见斛律明月点头,快步离去,却没有留意到斛律明月望着她的背影,眼神突变得极为古怪。 “后天……”斛律明月喃喃道,“后天长恭就会回来,一切都要做个了断了。” 夜更沉,风益冷,杀气弥漫邺城的每一个角落。 孙思邈回转客栈时,忍不住又到了寇祭司的门前。 寇祭司死了,他身上还沾有剧毒,若被人沾染,只怕后患无穷,无论如何,他总要先处理此事。 到了门前,他缓缓地推开房门,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房中窗子碎裂,冷风卷入,让房间内如冰窖般寒冷。 油灯早灭,房中满是幽暗,他虽目力敏锐,但蓦入黑暗,极目望去,一时间难以看清房间的究竟。 他只看到桌案旁坐着一人,黑暗中有如幽灵,一动不动。 那应该不是寇祭司! 他清楚地记得寇祭司已经倒地,可地上却没有寇祭司的尸体。 难道说,寇祭司奇迹般活转,又坐了起来?亦或是,寇祭司借尸还魂,坐在那里等待向他叙说冤情? 房内诡异非常,那人听到孙思邈进来,头发丝都未动一下,呼吸似乎也停了。 孙思邈只是怔了片刻,就走到了那人的对面坐了下来,燃起了油灯。 他的胆子看起来是天做的,无论是人是鬼,都不畏惧相见。 油灯亮起,照耀着那人无尘脱俗的一张脸,咄咄的双眸。 那人一笑道:“孙兄不怕吗?” “怕什么?”孙思邈反问道,那人竟是裴矩。 裴矩道:“怕寇祭司还魂了。” 孙思邈神色微黯,知道寇祭司就算再大的神通,也绝不会活转了。 “心中有鬼的人,才怕寇祭司还魂。按理说……应该是你怕才对。” 裴矩脸色微变:“孙兄以为是我杀了寇祭司?” 孙思邈看了裴矩许久,鼻翼动动,摇头道:“不是你。” 裴矩反倒有分意外:“孙兄怎么会这么肯定?” 孙思邈缓缓道:“我有一种神通,只要凶手再次出现,我一定能够认得出来!你若是和他认识,最好通知他一声,不要让他再在我面前出现。” 他说得极为肯定,也极为执着,裴矩望了,居然有分心寒,丝毫不怀疑他说大话,强笑道:“幸好我不是凶手,我也不认得凶手。” “但你方才装鬼坐在这里,不是想当凶手吗?”孙思邈淡淡道,“你其实还想趁我惊乱的时候杀了我,是不是?” “孙兄果然幽默,我现在和孙兄是朋友,怎会动手呢?”裴矩哈哈大笑道。 他虽在笑,可目光闪动,其中却没有半分笑意。他的念头,本来也是难以捉摸的。 “因为你知道杨坚第二局赌注也要输了。”孙思邈道,“你若能杀了我,杨坚对死人当然不必守什么赌约了。” 裴矩冷哼一声道:“孙兄就那么肯定会赢?” 孙思邈淡淡道:“我什么都难肯定,更不解你们为何要传谶语谣言,搅乱邺城?” 他并非不知道谶语的用意,故作不经意地说出这件事,就是想看着裴矩的反应。 谣言突出,中伤斛律明月,能够受益的人并不多。听穆提婆所言,能炸开荒山,埋下血石,处心积虑做出这种事的人也不多。 他怀疑谶语这件事是裴矩所为。 裴矩没有任何反应:“孙兄若想把这件事算在我的头上,我倒也不反对。” 孙思邈见他虚虚实实,一时间反倒不敢肯定答案。 “其实谶语是谁放出的本无所谓。”裴矩道,“这三十年来,斛律明月的光芒,本是由无数人的鲜血亡灵染成……有人中伤他,不足为奇。” 孙思邈叹了口气:“他毕竟是齐国的大树,为无数人遮风挡雨。” “可这棵树已挡了路!”裴矩凝声道。 孙思邈道:“因此你们想让我砍树,我不成的话,你们就会亲自动手?”这本来是不久前,杨坚对付宇文护的策略。 裴矩摇摇头道:“这计谋只怕不成,因为斛律明月毕竟不是宇文护。” 宇文护没了四大护卫,去除了十万雄兵,本身的能力剩下不了许多。 可斛律明月就算孤身一人,也没人敢对他下手! 这些年来,或许有无数人想暗杀宇文护,但想暗杀斛律明月的可说没有一个。 孙思邈道:“那你来做什么?你不是闲着没事陪我聊天的人。” 裴矩笑笑道:“和孙兄这种人谈话就是痛快,不必拐弯抹角,我来邺城本有三件事的。第一件事是……我身为大周使者,向齐国宣告宇文护已被我大周皇帝在宫中除掉一事!” 他说得奇怪,宇文护本是在江陵城外和孙思邈的对阵中,被杨坚设计,独孤伽罗刺死,怎么会变成宇文邕杀了宇文护? 孙思邈并没有丝毫意外,他终于明白了周国一直封锁宇文护死讯的用意。 “杨坚此举,是为了树立宇文邕的威望?” 宇文邕当了十数年的傀儡皇帝,蓦地掌权,只怕群臣不服。但如果是他亲手除去宇文护,那在群臣心目中造成的震撼自然不言而喻。 “孙兄当然也知道,我等做法和斛律明月如出一辙,兰陵王的威望,不也是这般被斛律明月树立起来的?”裴矩轻淡道。 孙思邈不答反问:“阁下来邺城第二件事是为了什么呢?” “第二件事就是大周想和齐国求和。”裴矩轻描淡写道。 孙思邈立即明白周国的用意,宇文护初死,周国急需清理宇文护身后事,宇文邕也需要时间巩固政权,求和是以退为进的计策。 “那第三件事呢?” 裴矩微微一笑:“第三件事却是私事,有些人想托我给孙兄捎个话。” 他和李八百一样,所到之处无不风起云涌,他显然也是个极为自负的人,除了杨坚外,好像谁都不服,又有谁有能力让他捎话?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问道:“他们说什么?” 裴矩轻咳一声,凝声道:“他们想托我请孙兄出马,重组太平大道,同时担任太平四道八门的宗主一位。” 孙思邈怔住。 第八章 漏网 裴矩没有说明他们是谁,可似乎也不必说明,除了天师门下六姓之家外,似乎没有哪个还坚持四道合一,天下太平。 但孙思邈还是问道:“他们是谁?” “孙兄何必明知故问?”裴矩哂然一笑。 孙思邈摇头道:“绝非明知故问,而是一定要清楚才好。而且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何要选我呢?”他脸上迷雾又起,那是他思索的时候,惯有的表情。 “在破釜塘清领宫内,选谁做宗主的确是个难题。” 裴矩也忍不住叹口气,似乎感慨短短几个月内的物是人非。 “天师六姓之家,帛家道的帛锦被斛律明月收买叛变,又被李八百砍了只手,难成大器,已被排除六姓之内。江南葛家浑浑噩噩,葛聪也没什么雄途大志,只知道唯唯诺诺。” 孙思邈突然想到葛聪当时在建康说的话——不但四道道主名头在下没想过,这天师六姓,在下也早不想当了。 天师六姓曾经是个荣耀,可如今却变成了一些人的包袱。 裴矩继续道:“如今天师六姓,其实只剩下龙虎宗、李家道、茅山宗和郑玄统领的楼观道,势力之衰,可说是前所未有。” 他说的郑玄,显然是通天殿里的那个郑道人。 “有时候衰弱未见得是坏事。”孙思邈缓缓道,“阁下也算少见的奇才,岂不闻古人曾言‘物壮则老,是谓不道’,北天师道那般规模,不也转瞬烟消云散?” 裴矩眼皮似乎跳了下:“我来这里,不是要和孙兄讨论玄学。” “我说的也非玄学。”孙思邈若有所指道。 沉默片刻,裴矩缓缓又道:“如今六姓之家仅存四道,郑玄是个墙头草,能得一道道主之位就会满足,龙虎宗当然是支持孙兄的。”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忍不住道:“张仲坚眼下和你们一起?” 其实这件事他早就想到了,张仲坚还是张仲坚,但脑海中也夹杂着张裕的想法,他要复仇,一定会借助李八百等人的力量。 他虽明白这点,但并没有刻意阻止,因为他知道,有些事是挡不住的。 裴矩微笑道:“不错,龙虎宗现在以张仲坚为首,他或许还不如张裕,但假以时日,能力还会在张裕之上。” 沉吟片刻,又道:“李八百还在犹豫,但已请我传话,只要孙兄点头,他一定会支持孙兄。” “得张仲坚、李八百支持,再许诺郑玄个条件,王远知就算不同意,也得同意了?”孙思邈问道。 裴矩道:“不错。更何况王远知对孙兄才能也挺佩服的,倒有意和孙兄切磋一下。” “因此你们的意思是,我要当宗主,就要和王远知比一场?”孙思邈沉吟道。 裴矩目光微闪:“我等之中,若论能力,当以孙兄和王远知为翘楚,宗主之位,当然是在你们二人中产生。” 孙思邈突道:“这么说,王远知也到了邺城?他也和你们在一起?”心中暗自凛然,望向窗外,天有月,但也有云。 建康、江陵的风雨,似乎已汇聚到了邺城,而且前所未有的凶猛! 裴矩含糊道:“只要孙兄有意,我等自会安排你和王远知相见的。” 孙思邈笑笑,目光那一刻带分锐利:“我很奇怪一点事情,不知可否问问阁下?” “孙兄尽管问。”裴矩爽快道。 孙思邈却知道这表面的爽快下不知掩藏着多少秘密,轻声道:“李八百、王远知、张仲坚或者郑玄,对重振天师大道有兴趣,不足为奇,因为他们都是道中之人。我奇怪是,阁下在这里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裴矩脸色微变,眼眸中有光芒闪动。 “阁下似乎不属六姓之家人物,这般热心又是为了什么?”孙思邈又问。 裴矩沉默许久,反问道:“这和重建天师大道有关?” 见孙思邈亦沉默,知道他在坚持,裴矩叹口气道:“孙兄这么聪明,怎么会想不到,或许只是因为在下心热,不满斛律明月所为,这才为各位奔波了。” 望见孙思邈的目光很奇怪,裴矩不由道:“孙兄为何这么望着我?” “你认为我会信你说的?”孙思邈反问道,心中在想,这个裴矩和李八百看似不同,但狡猾之处,还过李八百。 裴矩故作不悦,冷笑道:“那孙兄有什么别的解释吗?” “有!” 孙思邈沉声道,他说得如此坚定,竟有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裴矩心中一颤,只感觉在那深邃的眼眸中,一切似乎都无所遁形,可还是不信道:“那我可真要洗耳恭听了。” 孙思邈缓缓道:“我和阁下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阁下和杨坚很熟,一直在为杨坚效力。” “废话。”裴矩哂然道。 “阁下也和李八百很熟,不然当初也不会乔装成无赖送信,联手李八百暗算我。阁下甚至和李八百在清领宫图谋,演一出天公将军复活的戏,若无默契,难以如此。” 裴矩话都懒得说,可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孙思邈未被激怒,缓缓又道:“阁下后来也去了建康,可早在那之前,就乔装成魏登隐蒙骗陈叔宝,和李八百联手,所图深远,让人叹服。” 裴矩冷哼了一声,脸色在灯火下有些阴晴不定。 “阁下和李八百显然很熟络,但后来看起来,阁下投靠了周国,但李八百却有点不像……我一直怀疑李八百的真正目的。” 裴矩眼角跳了下,立即问:“你说他有什么真正目的?” 孙思邈摇摇头道:“不好说。”心中却有些诧异,因为他感觉裴矩对李八百的做法似也不算赞同。转瞬又道:“但这些事实都说明,阁下和李八百很熟悉,有默契,而且多少有些信任。” “这又能说明什么?”裴矩还在笑,可笑容多少有些不自在。 每次和孙思邈交谈时,他都满怀戒备,含糊其辞,可孙思邈偏偏能从他所言中推出无数有用的信息。 孙思邈本是道中对往事了解最少的人,可不到数月的工夫,孙思邈渐渐比任何人都要明了。 这种睿智,裴矩很是畏惧。 “李八百为人多疑,能让他信任的人实在不多。”孙思邈缓缓道,“因此我冒昧推测,你和他很可能早就认识。” 裴矩哈哈大笑道:“我还以为孙兄会有什么高见,不想得出这种无用的结论。” “是吗?”孙思邈不为所动,“我如果再说出一件事,你说不定就知道有用无用了。” 见到裴矩微眯如针的目光,孙思邈缓缓道:“白天时我曾见过斛律明月,问了他一件事情,昔日北天师道被灭时,朝廷榜单上那一百零六人是否全部被他所杀?” “他怎么说的?”裴矩问道。 他声音还是平静如旧,但桌案下的拳却已握紧。 “他说没有将那些人杀干净。”孙思邈盯着裴矩,不放过他任何细微的表情,他看不到裴矩的手掌,但知道裴矩在握拳。 他是个高手,他也是个神医,对方身体的任何一点变化,他都能作出几分推测。 “他说的话你也信?”裴矩讥消道。 孙思邈笑了:“他的话最少比阁下和李八百要靠谱些,因为他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必要撒谎!” 斛律明月或许不会认错,但做过的事情,他不屑否认。 沉默片刻,孙思邈做出了结论:“因此我想,在当年齐国灭道一事中,那一百零六个人中,肯定有几个逃过斛律明月的追杀。” 喃喃自语道:“听闻当时北天师道的高手有双子、三官、四御、五斗……” 他看似随意叙说当时人物,却不漏过裴矩的细微表情。感觉提及双子时,裴矩嘴角似乎抽搐下,说及三官的时候,裴矩眉头又跳了下。 但当他提及后面四御、五斗的时候,裴矩又恢复了常态,冷冷道:“还有什么六丁七星八将九曜众多高手,不知道你认为哪个逃走了?” 孙思邈心中暗想,他故意提及六丁等名,显然是混淆视线,看其表情,难道说眼前的裴矩和双子三官有关? 可他并不说破,只把疑问藏下,微笑道:“我如何知道呢?不过我想逃走的人或许躲到了六姓之家,甚至当上了一道之主,或许逃到了周国……他们其实对重建四道八门兴趣不大,因为他们对太平大道远没有对北天师道有兴趣,他们对斛律明月一直怀恨在心……因此一直鼓动天师六姓和斛律明月做对。” 裴矩一点笑容都没了,他看着孙思邈的表情很古怪,像诧异,像惊疑,也像有点钦佩。 许久,他才道:“逃到六姓之家当上一道之主的人当然是李八百?” “那逃到周国的,或许是阁下?”孙思邈反问道。 不闻裴矩回答,孙思邈径直道:“因此你和李八百本来都是北天师道座下的高手,也是同门师兄弟,李八百才会和你联手,你也才会如此奔波,不知道我这次猜得可对?” 窗外北风呼啸,吹得油灯闪烁不定,如同当年的谜案点点。 房中静寂得听得到灯芯爆裂的声音。 许久,裴矩才道:“你怎么猜到这点的?” “李八百用的是寇谦之的祭刀。”孙思邈淡淡道,“我只在想,他或许和北天师道有些关系,再加上我从冼夫人那里得到了当年齐国灭道的原因,才会这么猜想。” 裴矩望向那灯芯,本是大志的眼眸中,突然有了分烈火燃烧的光芒。 “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他喃喃道,“当年高澄遇刺引发灭道惨案到如今,已过了二十年……” 他对孙思邈一直戒备重重,但在这一刻,却陷入了恍惚之境。 “一百零六个顶尖高手,同门师兄弟,死的死,亡的亡,散的散,逃的逃……” “昔日风光得受万人敬仰,后来变成过街老鼠,惶惶难以终日……” “当时就死的人还好些,可那些逃走的人受到的折磨,你是永远难以想象的!” 孙思邈静静地听,并没有反驳。 “很多人都以为事情过去了,死的人就死了,北天师道偌大的威势,最后也不过如过眼云烟……” 孙思邈眼露惆怅,过去的事情并未过去,甚至会更凶猛地反扑回来。 因为有些人一直都记得! “可我忘记不了,很多人都忘不了!”灯光淡了,可裴矩眼中烈焰更浓,他霍然望向了孙思邈,嗄声道:“那死去的人如果有你的兄弟,你的亲人,你的师尊,你会不会忘记?” 孙思邈沉默许久:“不会。” “我也不会!”裴矩说的每个字都代表他的决心。 “因此你和李八百处心积虑做的事情,并非是建立太平大道,而是寻找帮手来对付斛律明月?”孙思邈缓缓道,“因此你们挑拨王远知和陈顼的关系,只为了王远知加入你们?你投奔杨坚,或许认为他才能帮你复仇?你们开始暗算我,本想得到如意,现在让我当宗主,只不过是给我一个诱饵,让我和斛律明月交手?” 孙思邈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去,裴矩一个都没答,他只是喃喃道:“这世上本没有如意——或者说,没有我们想要的那种如意,是不是?” 孙思邈心中突然有分怪异的感觉,他在想李八百当初向他追要阿那律一事。可不待多想,就听裴矩又道:“如今天下,能胜过斛律明月的只有你。” “阁下未免太高估我了。”孙思邈涩然道。 “绝非高估。”裴矩疾声道,“凭你连过宇文护四大高手的拦阻,我就知道你本事绝不在斛律明月之下。” “无论我和斛律明月谁强谁弱,我绝不会出手。”孙思邈道,“我向来觉得出手并非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 裴矩放声长笑:“那你认为怎么来解决问题?让我们一个个送上门去,让斛律明月屠戮吗?” 孙思邈缓缓道:“当然不是如此。我在尝试解决,只希望你们都能给我一些时间。” 裴矩突然顿住了笑,像在思考孙思邈的回答,可不过片刻,他就摇头道:“没有时间了,你可以慢慢来,我们却不行。” 孙思邈道:“你们没试过,怎知不行?” “有些事情,不用试,也会知道结果。”裴矩冷然道。 孙思邈轻叹一声,记得斛律明月当初对他的答复也是如此。 或许很多事情,无论如何努力,注定只有一个结果? 裴矩又道:“如此看来,你也不准备当太平大道的宗主了?” “我从未想过当什么宗主。”孙思邈道。 裴矩眼中厉芒一闪,看起来要立即出手的样子,油灯倏暗。 孙思邈坐在那里,头发丝都没动一根。 良久,裴矩突然笑了,他笑容一起,又恢复了洒脱:“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既然如此,告辞了。” 他站起来施施然一礼,转身出了房门,居然不再勉强孙思邈,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孙思邈扭头望向了窗外,夜深沉,风萧萧,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了迷雾——他渐渐接触到当年谜案的核心症结,但渐渐地又发现,这根本就是死结! 长夜漫漫,可终究有天亮的时候,斛律琴心一直在望着窗外。 她目光透不过窗纸,可思绪却早飘过窗纸高墙…… 东方欲晓时,她眼眸中却有几根血丝,显然一夜未眠。 等见到窗纸发白那一刻,她这才缓缓站起,秀眉蹙着,依旧想着心事。 她一个晚上,只想着三句话。 高长恭后天就要到邺城了…… 婚事不容改变,除非高长恭反悔! 我该怎么办?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她不知怎么办,她前所未有的犹豫,她当初在周营的时候,毅然地离开孙思邈,本决定去做一件事情的。 悔婚! 她那时候前所未有地坚定,心情和在破釜塘时的完全两样。可在破釜塘时,她向孙思邈提及愿望,是不想孙思邈进入一个早就埋伏好的圈套,这次她要悔婚,还是为了孙思邈。 她心情或许不一样,但心意始终未变。 但她回转邺城见到义父的那一刻,事情又完全变了样。 和每次完成任务一样,她将一路所见所闻向斛律明月详述,但有意无意地隐瞒了斛律雨泪的事情。 她只强调孙思邈的确和太平道有关,但绝不会对齐国造成威胁,甚至孙思邈所为,对齐国有利。 她说得问心无愧,斛律明月听过了却没什么表情。当时她就想提及悔婚一事,她一直否认自己是为了孙思邈,但否认并不代表不存在。 她一直没有机会向斛律明月提及悔婚一事。 这些年来,斛律明月对她着实不错,她不习惯说,也不忍说,可在昨夜再见孙思邈时,她冷漠的外表难浇灭心中的火热,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将心事说出来,却不想得到个难以改变的结果。 几个月前,这个结果或许让她沉醉,但到如今,却变成了一种折磨。 她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感觉阳光透窗而过的时候,才发现已到了午时。 明日的这时候,兰陵王就会回转邺城了。 她想到这里的时候,再也按捺不住,悄然出了将军府,上马向城南奔去。 兰陵王从衡州回转,必经城南十数里外三台山附近的官路,她就在那里等候兰陵王——只要兰陵王反悔,她还有机会。 斛律琴心策马经过一条长街的时候,微停了片刻。 她抬头望了下路旁的四通客栈,她知道孙思邈就在这客栈里休息,要不要去见见他? 只是转念间,她就催马奔过了那客栈,她决定见了兰陵王后,再去见孙思邈。 北风如刀,心中却是火热,斛律琴心一路到了城南,终于稍喘了口气,平复下激动的情绪,从城门缓缓而过,突然蹙了下眉头。 虽是冬日,但正值午时,客商百姓出入城门的人很多。她目光掠远,蹙眉只因为在人潮中看到一个人——一个身着蓝衣的人。 那是裴矩! 裴矩也在邺城,他出城做什么? 斛律琴心转念之间,裴矩已消失不见,她牵马出了城,举目远眺,很快发现裴矩向东南方行去。 他人虽走远,但蓝衣一点在雪地上颇为显眼。 斛律琴心上了马,向南方行了几步,又勒住了马,抬头看了下天。 天色尚早,兰陵王如果是明天到达邺城,这时候还远在路中,要不要跟过去看看裴矩的行踪? 只是转念间,她已打定了主意,翻身下马,亦向东南方行去。 谶语一事是否和裴矩有关?昨夜刺客是否就是裴矩?她一念及此,心中火热。 昨夜她主动向斛律明月提出要查此事,不过是想为悔婚一事争取筹码,她感觉有些对不起义父的一片苦心。 一个人往往是一个不经意的决定,就能改变一生,她却没有想到过,这个决定引发的剧烈变故,让她亦是难以想象! 她弃了马,等裴矩蓝色的身影消失不见时才开始追踪,她毕竟是斛律明月培养出来的亲信,追踪本事亦是一流。 方才她留意了裴矩鞋子的样式,向东南走去的人不少,但也绝不算多,雪地上足迹凌乱,她很快发现裴矩的脚印,摸了下腰间的软剑,悄然跟了过去。 当初她被张裕擒住,暴雨梨花暗器虽然失去,但软剑一直还在。 她知道裴矩身手极高,不会比李八百弱,她此行败露,也是极为凶险,但一想到揭穿裴矩阴谋的结果,忍不住心热,咬牙追了下去。 裴矩的脚印一路向东南行去,前方有山丘起伏,那脚印就向那山丘行去。 斛律琴心发现这点,心中微动,她知道那有谶语的血石就在这附近的山中出现,难道说,这谶语出现,真的和裴矩有关? 留意下地势,斛律琴心不敢跟着那脚印径直入山,只因裴矩若是上山,只要回头一望,就可能发现她的影踪。 立即迂回兜了个大圈,从旁侧的荒山过去,等入了山里,天色已暗,山风凛冽,吹得人的心都冷了下去。 斛律琴心暗自蹙眉,举目望去,却再发现不了裴矩的行踪,甚至脚印都发现不了一个。 她心中叫苦,却不想就此放弃,在山中行了许久,只感觉荒山凄冷,要在这里找个人,希望极为渺茫。 正犹豫时,突然见到远处山腰有火光一闪,她心中微凛,立即向那里去。 越近火光处,她越是心惊,不知道那里是谜底还是陷阱? 转念之间,为求保险,斛律琴心依旧迂回从山侧上了山,再从山上反下近了那火光,远远望见,裴矩坐在一处背风的山壁前,生了一堆大火,正在火上烤着什么。 有香气随风传来,斛律琴心咽了下唾沫,心中微有失落。 难道说裴矩来到这里,不过是打猎烤些野味? 转瞬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斛律琴心知道这个裴矩和李八百一样,所到之处,定有算计。她伏在远处悄然看着,一直等到月上中天时,只见裴矩吃饱了伸了个懒腰,好像要休息的样子,不由暗自叫苦,几乎怀疑她的判断。 就在这时,就听裴矩笑道:“既然来了,还藏着做什么?” 斛律琴心一惊,以为自己行踪暴露,未待决定的时候,就听裴矩对面暗处有人道:“裴矩,就你一人到了吗?” 声音才落,一人到了火堆旁。 那人虬髯满面,身材魁梧,斛律琴心见了,差点叫了出来。 那人正是张仲坚! 裴矩见张仲坚蓦地前来,龙行虎步,气势威猛,眼眸中有精光闪动,微笑道:“张大侠近日似又有奇遇,早非昔日帐下阿蒙了。” 其实不但裴矩诧异,斛律琴心见张仲坚蓦地出现,也是惊诧万分。她不但惊奇张仲坚会和裴矩一起,更吃惊张仲坚身上的一股气势。 她当然知道张仲坚得张裕以醍醐之法传授龙虎秘术,早就今非昔比。 可张裕给人的印象是鬼气森森,张仲坚给人的感觉却是蕴藏着一种悲壮沉郁! 若论威猛,张仲坚当然还远不及斛律明月,可不知为何,斛律琴心只感觉,只要给张仲坚十年的时间,他甚至可望赶超斛律明月。 究竟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让他有如此巨大的改变? 张仲坚不但气势改变,说话的口气也非往日的嬉笑戏谑,他凝望裴矩,冷漠道:“我来不是听你废话的。” 裴矩眉一挑,似有怒意,可不知为何,心中对这以前轻蔑的小人物竟有了分忌惮。 “张大侠只是需要等,我等却需要谋划联络的。” 裴矩道:“八百兄竭尽心力,还在联络帮手……”看了眼天色,笑道,“此刻只怕也快要到了。” 他话未落,张仲坚闪身回头望过去,就见山脚有人影数点,正向这里奔来,哼了一声。 裴矩在张仲坚闪身时,眼中突露杀机。 他本自负之人,素少服人,眼见张仲坚武技如此精进,看起来竟不差张裕,难免生起除去之心,不然他当初也不会对孙思邈数次下手。 但他见张仲坚虽向山下望去,但无论手足之势,均是隐而不发,如龙隐云雾、虎盘山川,并无破绽,知道张仲坚再非以前的毛头小子,对他很是提防,终于放弃出手的打算。 斛律琴心见二人均是留意山下,悄然又向前走了几步,躲在大石旁,一颗心怦怦大跳。 她见山脚下那几点人影脚步迅疾,来势极快,不但诧异这几人究竟是哪里的高手?同时又在担忧这些人汇聚在此的用意。 不到片刻,那几点人影已到了火堆旁不远,零散分开而立。 天虽冷,斛律琴心见了那几人,手心却微冒冷汗,来的四个人中,她竟认识三个——这三人她都在通天殿内见过。 这三人都是六姓之家的人物,李八百、葛道人,还有楼观道的郑道人。 第四人气度从容,葛衣羽冠,斛律琴心虽从未见过此人,但已猜到这人是哪个。 果不其然,就听裴矩笑道:“八百兄果然好本事,竟然把王道长都请到了邺城,这些年来,茅山宗除了桑洞真能带人到了江北,再无人敢如此接近邺城了!” 斛律琴心立即想到,这人果然就是王远知!裴矩看似感慨,实则用的是激将法。 王远知冷哼一声道:“裴矩,你当初乔装魏登隐陷害我,我还没有跟你算账!” 他说话间,上前一步,神色不善。 当初李八百曾鼓动桑洞真加入六姓之家反叛一事,害桑洞真身死,而早在这之前,就曾联系裴矩离间陈叔宝、陈叔陵兄弟,此事不但让这两兄弟势如水火,更让茅山宗百口莫辩。 此事如今看起来虽平息,但王远知对裴矩、李八百所作所为显然颇为不满。 斛律琴心微喜,她虽不明白这几人之间详细的恩怨,但感觉这几人并不齐心。 裴矩神色不变,淡淡道:“难道说八百兄辛辛苦苦找寻王兄来此,就是为了和我算账吗?” 李八百哈哈一笑,突然上前一步,向王远知深施一礼。 他本倨傲不羁之人,向来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中,这会突对王远知如此恭敬,倒让所有人出乎意料。 王远知侧身不受他的大礼,皱眉道:“做什么?” 李八百道:“还请王兄原谅小弟一时心切,这才做了错事。” 王远知冷哼一声,却不言语。 李八百目光闪烁,突笑道:“王兄可曾记得孟子曾说过一句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原来你们是看我太过安乐,因此给我找些忧患的。”王远知冷笑道。 李八百叹息道:“话不中听,但事实的确如此。想天师六姓之家,分崩离析,只有王兄所在的茅山宗一家独大,若不锐身赴难,举旗反抗斛律明月,只怕六姓之家被灭不远了。” 顿了片刻,一字字道:“倾巢之下,并无完卵,王兄真以为远在江南,斛律明月就不会对付茅山宗了吗?” 斛律琴心听到这里,不能不感慨这个李八百狡诈非常,但若论攻心之术,也绝不简单。 “你们怕我没想到这点,才刻意提醒我,让我受朝廷猜忌,这才决意和你们一起?”王远知冷笑道。 李八百笑道:“说起王兄被陈国猜忌这件事,倒和张裕兄有关,王兄也知道,龙虎宗素来不喜欢和朝廷联手,我们要和张裕兄一起,就不得不用些手段。” 向张仲坚望去,李八百叹息道:“如今张裕兄仙逝,龙虎宗以张大侠为首,想必对这个念头就淡了。” 他轻描淡写地就将问题推到已死的张裕身上,浑然没有半分责任的样子。 张仲坚沉默无语。 王远知的目光已望向张仲坚,其中闪过分古怪,斛律琴心远远望见,倒感觉王远知对张仲坚兴致不小。 李八百目光闪动,又道:“事已至此,埋怨无用,眼下最要紧的是重振四道……”看向裴矩道,“裴兄没有把孙思邈请来,看来他对我们所为并无兴趣了?” 裴矩摇摇头道:“孙思邈说王兄若来,他就不会参与我等行事的。” “他真的这么说?”王远知皱眉道。 裴矩神色胜过十足赤金:“本来我不想说出此事,只怕王兄以为我挑拨离间。不过我是性情中人,实在忍不住不说,孙思邈自负清高,其实本性懦弱,要论勇气,那是远远不及工兄。” 张仲坚眉头一皱,神色不悦。 斛律琴心望见张仲坚神色,想起他曾经说的话,黯然神伤。张仲坚说的不错,在这世上,或许只有张仲坚才对孙思邈赤诚一片,并无半点机心。 李八百立即接道:“不错,因此我等为了王兄,只能舍弃孙思邈了。” 这二人一唱一和,说得倒是天衣无缝。 王远知神色却如寒雪般,冷冷道:“你等以为我和桑洞真一样,轻易就听你等的蛊惑吗?” 李八百含笑道:“兄弟怎敢呢,兄弟说的可是真心真意。” “你们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用心?”王远知缓缓道。 李八百还在笑,可目光中却没半分笑意:“我等是何用心呢?” 王远知冷冷道:“我若猜测不错,李八百……还有你……”伸手一指裴矩道,“你们二人多半是当年北天师道的门下。” 众人均是诧异,斛律琴心本冻得全身发僵,听到这里,心头狂震。 李八百和裴矩竟然都是当年北天师道的高手? 他们原来一直都是斛律明月追杀的对象? 斛律明月说的原来没错,他并没有把当年北天师道的一百零六高手杀个干净,还剩下几人,一直在暗中活动。 王远知又道:“你等的目标并不是重建四道八门,再兴天师大道,而是想找斛律明月报复,因此你等才四处兴风作浪,蛊惑旁人和你们联手对付齐国!” 火光中,裴矩脸色阴晴不定,李八百又笑:“就算这样,又能如何?王兄,我方才就已说过,我们目标本是一致的,对手都是斛律明月。” “可你们的目标,未见得是我的目标。”王远知淡漠道。 葛聪一直在王远知身边不远,他本是笑容满面,这次前来却有点愁眉苦脸,闻言立即道:“王兄说的不错,其实恩怨早远,生意人和气生财,何必总是打打杀杀呢?” 李八百笑道:“葛道长不想打打杀杀是好事,可天底下并非每个人都像葛道长这么想了,比如说斛律明月。王兄来此,利大于弊,不然怎会来此?” “怎么个利大于弊呢?”王远知目光一闪。 李八百环望众人道:“无论如何,各位都是不能否定,我等和斛律明月早就势不两立,我等就算不找他的麻烦,他总有一日也要杀了我们。今日我等还有机会齐聚,有一搏的机会,但若等他各个击破,那只能坐以待毙。” 见葛聪皱眉,李八百道:“葛道人不要以为在江南就天高皇帝远,帛锦不也是到了江南,还不是被斛律明月算计?” 众人沉默,不能不说李八百言之有理。 李八百又道:“因此我等可能目的不同,但联手才有生机。” 顿了下道:“王兄,兄弟我并不讳言,的确和北天师道有些关系,但六姓之家也好,南北天师道也罢,起源本从天师,血脉一家。兄弟目标是斛律明月,并非四道宗主一位,此事若成,兄弟当诸位面前立誓,当推举王兄为四道宗主,若有食言,天诛地灭!这是王兄和我等联手的第一个好处。” 众人听他立誓诚恳,多少有些动容,王远知脸色也稍缓和。 李八百见状继续道:“王兄志存高远,当然未见得对这些虚名有兴趣,但天师门下,本以振兴太平大道为目的。我等此行若成,王兄还有第二个好处。” 就算王远知都忍不住道:“是什么?” 他虽贵为茅山宗道主,但若说对四道宗主一位并没有去想,倒是假话。 “只要我等成功,陈顼肯定对王兄另眼相看。”李八百缓缓道,“当初兄弟一步走错,害王兄被陈顼猜忌,兄弟一直想要补过这个错误。” 裴矩突然插嘴道:“到时候王兄不但是四道宗主,还能身兼陈国国师一位,要说超越寇谦之,也非绝无可能。” 众人均是动容,就算斛律琴心都不能不说,李八百、裴矩说出的条件极具诱惑。 这数百年来,茅山宗在时人眼中,又叫南天师道,南天师道虽有发展,但在世人心中,还是不能和寇谦之的北天师道相提并论。 若能超越寇谦之,王远知就可说是道中第一人,这种荣耀,让王远知怎不心动? 只有张仲坚态度冷漠,好像在听,又像根本没有把一切放在心上:“和他说这么多做什么?这件事,他本来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王远知目光如针,倏然钉在张仲坚身上:“看来你对我很是不满?” 张仲坚缓缓道:“不错,事成后,我还要和你作个了断。” 当初张裕是中王远知禁制,又被葛聪九字真言所伤,这才身死,张仲坚当然记在心中。张季龄、蝶舞身死,或多或少也和王远知有关。 往事如刻,张仲坚从未忘记。 王远知淡淡道:“其实不必事成后,如今你我就可以作了断!” “你敢吗?”张仲坚神色有着说不出的冷漠。 所有人都有些吃惊,不想张仲坚竟有如此胆量,居然敢向茅山宗第一高手挑战。 王远知脸色未变,但眼中隐约有分不安。 他当初甚至对张裕都敢下手,为何会对张仲坚如此畏惧?斛律琴心身在局外,冷眼旁观,益发觉得其中局面微妙。 李八百眼中闪过分诡异,打破僵局道:“兄弟这般辛苦将各位找来,不是为了自相残杀,却是想各位携手做大事的。” 一直默不作声的郑道人突然道:“还不知道八百兄的大事是什么?”他看似墙头草,但轻轻一句话,就将话题岔开。 斛律琴心听到这里,更是侧耳倾听。 葛聪突道:“可是要杀斛律明月?”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发颤。 张仲坚眼眸一亮,可其余众人都是脸色改变,李八百沉默许久才道:“我的确也想杀了斛律明月,可现在还不是时机。”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机?”张仲坚冷冷道。 李八百笑道:“张大侠不急,这里的诸位,只怕就你一心想和斛律明月对决……” 众人听到这里,耸然变色,再看张仲坚的神色已大不相同。 这些年来,道中高手可说被斛律明月追得狼狈不堪,但从未有人敢向斛律明月挑战,这个张仲坚竟敢? 听李八百又道:“可报仇不见得一定要杀了他,还有很多手段。”不待张仲坚反对,李八百凝声道,“兄弟召集各位来此的目的,本是想对兰陵王下手!” 斛律琴心娇躯微震,花容色变。 第九章 抉择 李八百原来竟想暗算兰陵王? 他诸多算计,每提出一个计谋,都有些让人很是意外。 众人一听,脸色各异,但不能不说李八百此举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齐国眼下以斛律明月最为强悍,但斛律明月毕竟老了,渐退幕后,齐国剩下的年月,当然以兰陵王第一。 若能暗算兰陵王,对斛律明月打击当然极大。 “兰陵王若死,斛律明月必乱,他一乱,我们就有机会。”李八百望向王远知,沉声道,“想王兄因兄弟被陈顼猜忌,可若能插手除去兰陵王,必定会让陈顼另眼相看。” 王远知沉默下来,不能不说李八百说的极有道理。 陈国的大敌本来一直是周国,陈顼的仇敌也一直是宇文护。 可已有风声传出,宇文护死了,是被宇文邕杀了。 这个消息天下百姓信了,道中人却多半不信,很多人都怀疑宇文护死在孙思邈之手,但一直没有明证。不过对陈顼来说,谁杀死的宇文护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宇文护死了。 宇文护一死,周、陈矛盾就少了很多。 陈顼多疑,但也有雄心,一直要证明自己,他接下来的时间当然是要做出一番功绩,证明自己不愧是江南真正的天子。可谁都清楚,陈顼如果要北伐,目标肯定是过江后径直面对的齐国,而不是远在关中的周国。 兰陵王若死,齐国势力大衰,对陈顼来说绝对是天大的好事。 葛聪突道:“可兰陵王如果死了,我们就要防备斛律明月的疯狂报复。” 众人不寒而栗,齐国最有希望的高澄死了,齐国追杀道中人长达二十年之久,高澄的儿子兰陵王若死了,天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裴矩淡淡道:“斛律明月已非当年的斛律明月。” “不错,他老了。”李八百眼中精光闪动,“这些年来,他竭尽全力,也奈何不了我们就是明证!” 转望众人,李八百问道:“诸位想必赞同兄弟的主意了?” 葛聪神色有些不情愿,似乎此行亦非本意,可见李八百咄咄逼人的目光,强笑道:“想杀兰陵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我们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李八百淡淡道:“这点葛道长倒不用担心,兄弟已经探明,就在明日,他就要回转邺城!” 斛律琴心诧异非常,心想兰陵王行踪一向隐蔽,这次回转邺城也是斛律明月突然的决定,李八百怎么会知道得这般确切? 她震惊之下,身形稍移,她待得久了,浑身僵硬,脖颈竟然发出“咯”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虽轻,可斛律琴心自己听到,却如沉雷响在耳边。 此中均是道中高手,任何一个她都难以应对,若被他们发现行踪,她可说是九死一生。 火堆还在燃着,“噼啪”作响,掩盖了旁处细微的响动。 听李八百又道:“斛律明月为了树立兰陵王的威势,每次在兰陵王突然回转邺城时,都会为他造势……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斛律琴心见对方竟没察觉到自己藏匿在暗处,轻舒了一口气。 她以往拒绝深想许多事情,但这次听到李八百所言,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当初在张家时,张裕对兰陵王说过的一句话——你不过是个斛律明月扶植起来的傀儡罢了。 她心弦颤动,隐约间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过这里危险非常,她不敢再想,暗萌退意,无论如何,她都算打听到李八百的计划,只要她能够离开这里,她甚至能够扭转她自己的命运。 一念及此,斛律琴心有分振奋,留意身边的地形,只想悄然后退离去。 她紧张地望着火堆旁的众人,突然发现有点异样。 火堆旁少了一人。 李八百、裴矩、王远知、葛聪和张仲坚均在,可她直觉中就是感觉少了一人。 斛律琴心转念间,蓦地察觉,少的是那个郑道人! 郑道人身为楼观道的道主,在通天殿的时候,就和墙头草一样,唯唯诺诺,这次到了这里,更少吭声,这样的一个人,本来就少被人留意。 这样的一个人,又会去哪里? 斛律琴心想到这里时,蓦地一阵心惊,她感觉到背后有人! 吃惊之下,她再顾不得隐瞒行踪,霍然扭头望去,就发现郑道人正立在她的身后。 斛律琴心惊凛交加,立即反手拔剑,剑才出,琴声将发之际,郑道人五指已抓到她的咽喉。 她来不及出剑,只能一个倒仰翻了出去,可不想郑道人屈指一弹,一股青烟到了她的鼻尖。 她躲避虽快,但还是吸进半点青烟,只感觉天昏地暗,不由暗自叫苦,当初她就因此栽在裴矩手上,这次竟还是无法避过。对付道中之术,她经验远远不足。 “倒下。”郑道人冷哼一声。 他声到人到,一掌切向斛律琴心的脖颈。 斛律琴心一咬舌头,精神微振,软剑一抖,竟还能刺出一剑。 “嗤”的声响后,郑道人肩头着了一剑,鲜血溢出,可那软剑也被郑道人击飞了出去。 斛律琴心软剑一失,头晕脑胀,人在地上晃了几晃,就仰天倒了下去。 李八百等人根本动都未动,脸上甚至有了分哂然。 他们未将斛律琴心看在眼中,认定郑道人一人可以解决斛律琴心,是以根本不打算出手,却不想郑道人这般没用,虽擒住斛律琴心,居然还挂了彩。 郑道人脸上有些挂不住的样子,闷哼一声,不等软剑落地,长袖一拂,竟将软剑卷在袖中,再是一抖,软剑激飞电闪,直刺地上的斛律琴心。 斛律琴心眼前迷糊,见软剑飞来,不想会死在自己的剑下。 她心中有分苦涩,脑海中电闪过破釜塘木屋前的景象…… 那一刻,她只是在想,就算他会坐在桌子对面,我也再做不了稀饭。 眼看软剑就要将斛律琴心钉在地上时…… “当”的一声响,火光四溅。 一点黑影飞来,击在软剑之上,竟将软剑硬生生地砸偏尺许。 “嗤”的声响,软剑刺在斛律琴心身旁的雪地上,颤颤巍巍。 那点黑影也落在地上,滚了几滚,翻了两翻,原来不过是枚铜钱。 斛律琴心一怔,不知这时会有哪个出手,可再也支撑不住那股眩晕的感觉,闭上了双眼。 郑道人脸色改变,缓慢地转头向铜钱飞来的方向望去,方才他掷出软剑并未用全力,但对方竟能用一枚铜钱击偏剑尖,力道之深,运劲之准,简直可说是骇人听闻。 王远知、裴矩看着那枚铜钱,眼中也露出惊诧之意。 郑玄看的是李八百。 李八百也在看着那枚铜钱,见郑道人望过来,李八百哈哈一笑道:“道长不要看我,我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郑道人脖颈一寸寸地扭转,目光终于落在了张仲坚的身上,嗄声道:“是你?” 他满是不信的口气,实际上不止是他,所有人都有点难信——难信几个月前还是浑浑噩噩的无名之辈,如今竟然有这么高的功夫。 “是我。”张仲坚道。 “你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她本是斛律明月的细作,她听到我们的事情,很可能坏了我们的大事?”郑道人咬牙道。 裴矩一旁道:“郑道人说的不错,这女的叫斛律琴心,本是斛律明月的义女,这次潜来,显然要对我们不利。” 山风呼啸,凛冽如刀,所有人的目光比刀光还要冷,那一刻全钉在张仲坚的身上。 张仲坚竟能镇定自若:“我只知道她不该死,该死的是斛律明月。” 裴矩目光一闪,淡淡道:“听张大侠这么说,兰陵王似乎也不该死了?” 众人色变,转瞬间将张仲坚围在当中。 如果张仲坚不赞同李八百行刺兰陵王的计划,那就是他们的敌人。消息若泄漏,只怕他们人人寝食难安。这一刻,要杀斛律琴心反倒是次要的事情。 张仲坚依旧未动,只是道:“是。无论别人怎么想,但我要杀的只有斛律明月!” 王远知冷冷道:“你以为你是谁?” “我不是谁,我是张仲坚。”张仲坚昂首道,“王远知,你若是不服,大可动手!” 王远知勃然色变,忍不住上前一步。 张仲坚缓缓道:“可你不会冒险的,是不是?你中了家父的生死判,虽用茅山道术克制住毒性发作,但若不得我龙虎符箓化解,始终是修行的致命之患。” 王远知额头上有黑气一闪,放声长笑道:“你想威胁我?” 他虽在大笑,可谁都听出他笑得有分勉强。 “我不想威胁你,只想告诉你,我死了,对你并没有好处。”张仲坚淡淡道。 王远知闷哼一声,却知道张仲坚说的是实情。 当初张季龄破禁制濒死一击,王远知猝不及防,已中了张季龄的算计。王远知这次前来,一方面是为陈国尽力,另外一方面,就是找张仲坚寻求破解生死判之法。 他早看出张仲坚眼下意志极坚,为复仇性命都可不要,但他大好的前途,肯定不想和这种人做个生死较量。 张仲坚转望李八百道:“李八百,你来找我,除了想利用我,当然还想从我身上得到家父藏的财富了?” 李八百嘿然一笑:“张大侠明白人说的就是痛快话。”他倒是直认不讳,目光从张仲坚手上的碧玉扳指上掠过。 张季龄身为江南首富,这些年敛财难以尽数,虽已身死,但在死前已将财富转移大半,眼下谁都清楚,除了张仲坚,没人知道财富在哪里。 众人都是道中之人,可要成大事,财富也很重要,张季龄留下的那笔财富,对众人显然是个极大的诱惑。 葛聪听到这里,更是睁大了眼睛,口水几乎流了下来。 “因此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你不会和我翻脸的。”张仲坚缓缓道,“更何况你还要利用我来对付斛律明月?” 李八百抚掌大笑道:“我当然不会和你翻脸了,不过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张仲坚目光游转,落在斛律琴心的身上,缓缓道:“意思很简单,我不想和你们翻脸,可也不想让她死。” 裴矩眼中露出分讶然,已明白张仲坚的用意,却从未想到以前那莽撞小子竟也有这般心机。 斛律琴心刺探他们的秘密,本是必死无疑,张仲坚虽说早非从前的冉刻求,但若说要从众人手上救出斛律琴心,也是力所不能。 可张仲坚轻易几句,先将王远知、李八百两个最主要的人物稳住,只剩下裴矩、葛聪、郑道人三人,无疑容易对付很多。 在场众人若论心机,当然远胜旁人,均明白张仲坚的意思。 葛聪嘿然一笑道:“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素来喜欢和气生财。” 张仲坚也不看他,只等裴矩的答复,他当然知道裴矩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裴矩若是动手,他能救斛律琴心的希望不大。 裴矩目光转动,看众人表情各异,突然摆手笑笑:“我对斛律琴心没有兴趣。” 众人一听,目光立即落在郑道人的身上。 郑道人肩头还在流血,神色本是愤怒,可见众人望来,微吸一口气,轻淡道:“我们当然还是要听八百兄的看法了?” 他这么一说,显然是不敢和张仲坚交手,却把烫手的山芋丢给了李八百。 众人心中对这个郑道人多少有些轻视,暗想郑玄是楼观道的道主不假,但看其言行本领,似乎连葛聪都不如。 寒风凛然,吹得火焰乱舞。 李八百的眼中突然有分古怪,沉默许久,这才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看此情形,张大侠不出十年,只怕就又是一个斛律明月。” 裴矩眼中寒光一闪,若有所思。 李八百悠悠道:“只可惜的是,以张大侠的这种行事方法,只怕活不过十年!” 山风益冷,吹得天地万物瑟瑟发抖。 斛律琴心醒转的时候,身上却没有冻僵的感觉,她一睁开眼就见到火堆燃尽,只有余烟渺渺,给严酷的冬日带来一些温暖。 她仍在昏过去的地方,她略有诧异,显然没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 这些人怎么可能放过她? 身上虽还有分麻痹,但她还能勉强站起,举目望去,见到天色发白。 她竟昏迷了一夜,今天是兰陵王回转邺城的日子?他们去行刺兰陵王了,可他们怎么会放过她? 斛律琴心大惑不解,可知道眼下第一要务就是赶回邺城。 她才要举步,突又顿住,扭头望向身旁不远的一块大石,石上坐着一个人,正在望着她。 “张仲坚?”斛律琴心失声道。 石上的张仲坚目光复杂,却未说什么。 “是你救了我?”斛律琴心流露分感激之意,当初在建康时,她感觉最对不起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孙思邈,另外一个就是张仲坚。 张仲坚本把她当作朋友,可他临别时,已和她断了交情。 她本以为再见张仲坚时会势成水火,却不想他竟能从李八百等人手中救了她。 但张仲坚怎么会有这种本事? 事实虽在眼前,斛律琴心却有怀疑。 “我没有救你。”张仲坚道,“他们只让我看着你,不要让你逃了。” 这是李八百的条件,张仲坚其实也有些意外,没想到李八百居然这么好说话。 斛律琴心一颗心沉下去:“看到什么时候?” “他们的意思是……等到他们行刺兰陵王成行的时候。”张仲坚眼中有分古怪。 斛律琴心焦灼万分,试探道:“那我……若想逃走呢?” 在李八百面前,她当然不会说出这种话,可面对张仲坚,她还是觉得可以尝试。 “你可以试试。”张仲坚轻淡道。 斛律琴心沉默下来,如今的张仲坚再非昔日的冉刻求,她绝非他的敌手。顿了许久,斛律琴心诚恳道:“张仲坚,我知道你想找我义父报仇……可是……” “你认为我不应该这么做?”张仲坚霍然望来,眼眸中带着红日跳破阴霾的那种执着。 斛律琴心沉默许久才道:“我没这么说。” 她能怎么说?该还是不该?她也无法判断!很多事情,不同人来看,就有不同的答案。 她只是道:“可兰陵王毕竟和你没有什么恩怨?” “听说你要和他成亲了?”张仲坚突道,声音中有点怪异。 斛律琴心感觉全身有些发热,却不能否认。 “你喜欢的是兰陵王?”张仲坚又问。 斛律琴心忍不住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张仲坚盯着她的眼眸,一字字道:“这和我没什么关系,但和先生有关系。” “你错了,这件事本和孙思邈也没有任何关系!”斛律琴心大声道。 可一个人有的时候声大,并不代表她的坚强,相反在暗示她的软弱。 张仲坚扭头去望那初升的太阳,突然道:“蝶舞死前,曾经见过我一面……” 斛律琴心微怔,望着那坚强却又抑郁的脸庞,心中突然有分伤感。 蝶舞突然死在建康,这件事出乎人的意料,在斛律琴心的心中,一直是个疑案。 “那时我真傻……”张仲坚涩然道,“我喜欢她,我一直喜欢她,为了她我不惜做一切事情的,但她喜欢的是兰陵王。” 斛律琴心脸色微变,失声道:“你说什么?” 她记得张三曾说过这件事,但她那时根本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此刻听张仲坚重提,蓦地发现其中很有些问题。 张仲坚望着朝阳,低声道:“她曾对我说过,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去见兰陵王,有人答应过她,如果她能做成一些事情的话,会帮她去见兰陵王。” 他陷入回忆,却没有留意到斛律琴心娇躯瑟瑟发抖。 兰陵王如那黑夜中炫目的焰火,吸引着无数美丽的飞蛾,还有蝴蝶。 “我也一直以为她喜欢的是兰陵王……因此我喜欢她,却从来不敢表达爱意……在建康时,她特意来见我,之后就到了张府,变成了张丽华……” 斛律琴心脸色更白,心中却只想着一个问题,张丽华绝非蝶舞,那张丽华去了哪里? “然后蝶舞就被陈兵射死了。”说到这里,张仲坚嘴角抽搐下,喃喃道,“我后来无数次想起当初的情形,我肯定她也是喜欢我的,可我为何不敢说出心意呢?” 沉默片刻,他这才做出结论道:“因为我很自卑,我怕失望,我怕失败。” 扭头望向斛律琴心,张仲坚缓缓道:“我至今仍很后悔,当初我若不让蝶舞离去,说不定结局就会完全两样。” 斛律琴心只听到自己内心在喊,不会的,结局还是会一样。 她心中惊惧又起,可始终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 “你知道我为何要和你说这些?”张仲坚道。 斛律琴心摇头,有分困惑。 “很多事情,错过了就错过了,甚至连改正的机会都没有,我不想你也如此。”张仲坚缓缓道,“你走吧。” “什么?你说什么?”斛律琴心一怔,有点不信自己耳朵。 张仲坚苦涩笑笑,却不再说什么,只是扭头望向朝阳。 东方日起,有金色的光辉铺在了张仲坚的脸上、身上,带分温暖,也带分朦胧…… 斛律琴心蓦地明白过来,惊喜道:“你要放我走?” 她这才记起自己还有要事去做,那一刻迫不及待要走,可只走了两步,又顿了下来。 “我走了,你怎么办?” 张仲坚放了她,那李八百、郑道人等人怎么会放过张仲坚? “要不,你和我……”斛律琴心说了几个字,立即顿住,她本想让张仲坚和她一起去找斛律明月。 有斛律明月在,对付李八百等人当然并不困难。 可她当然明白,张仲坚要见斛律明月,只会分个生死。 心中后悔,斛律琴心改口道:“张仲坚,你……为何要放我走?” “为了一个信心。”张仲坚缓缓道。 说话间,脑海中闪过孙思邈当初客栈里对他说过的话——记住,你是张仲坚! 他确信自己是张仲坚。 “信心?”斛律琴心显然不明白。 “是的,为了先生的信心。”张仲坚道,“先生有信心,他知道很多人身不由己,知道有些人行事并非本意,但他坚信这些人能找到自己,我不想让他失望。” 斛律琴心一震,眼见日头高升,只怕兰陵王已进邺城,再顾不得多说,飞奔下山,径直向邺城的方向跑去。 她本疲惫无力,但事态急迫,迫出她的全部潜能。 冷风如刀,刮在脸上,她内心却是火热。 她奔跑途中,回忆张仲坚最后说的话,忍不住想到,孙思邈也早知道我是斛律明月所派的人,可他什么也没说。 他为了什么? 他知道我身不由己,他也知道我并非本意,他希望我找到自己?可究竟怎么才算找到自己? 念头翻来覆去之际,斛律琴心心情激荡,却终于进了邺城。 见邺城秩序井然,并无大军前来的迹象,斛律琴心松了口气,只感觉一颗心剧烈地跳动。她无暇去想许多,立即直奔孙思邈所在客栈。 等冲到那四通客栈的时候,已日上三竿。 她早知孙思邈所住房间,几乎毫不犹豫地冲到他的门前,那一刻只觉得面红心热,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 拍了下房门,感觉声音都已嘶哑,斛律琴心低声道:“孙思邈?” 房门打开,孙思邈望见斛律琴心的时候,眼中闪过分诧异,他并未想到斛律琴心会来找他! 斛律琴心顾不得细说,径直道:“李八百、王远知等人已到了邺城,他们今日恐怕要刺杀兰陵王高长恭!” 顿了下,感觉额头汗下,斛律琴心急迫道:“你能不能去救他?” “为什么……找我?”孙思邈皱眉道。 他自然有迟疑的理由,这里是邺城,是齐国的天下,关键是斛律明月也在!如果事实真如斛律琴心所言,她只要通知斛律明月,斛律明月自然会处理一切。 斛律琴心忍不住心酸,暗想你真不知道我为何找你去救兰陵王? 兰陵王今日回转邺城,很快就要娶我,但我不想嫁! 我若不想嫁,只能说服兰陵王悔婚。 你若救了兰陵王,说不定可以此为筹码,让兰陵王不要娶我。 女人心,海底针,她心思曲折,可怎么有勇气说出自己的真正用意?只感觉心口越跳越快,斛律琴心再也忍耐不住,嘶声道:“因为我想……” 她只说了四个字时,孙思邈脸色巨变,突然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不要说话。” 斛律琴心周身发热,可被他神色所摄,又有些发冷,那片刻她差点怀疑眼前这人并非孙思邈。 孙思邈从未有如此紧迫肃然的时候! 可她转瞬发现了问题所在,因为那一刻她的心跳有如擂鼓般剧烈,她甚至怀疑下一刻她的心脏会从嗓子里蹦出来。 她是一路狂奔而来,有些气喘,但无论如何,她心跳都不应如此剧烈。 她想到这里时,就感觉周身一震,嗓子发热,一口血就要喷了出来。 孙思邈立即出手,一指戳在她喉下的天突穴上。 他出手极快,斛律琴心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感觉血液突凝,浑身一震,心跳也似停了一停。 “你……”斛律琴心想要说话,却发现声音已哑。 在那片刻的工夫,孙思邈右手拉住斛律琴心的左手,左手如弹琴般从斛律琴心的手臂掠上。 斛律琴心的心跳虽然还很剧烈,但多少清醒几分,暗自骇然想道,难道我中了毒?不然怎么会这种反应? 更让她骇然是,是谁给她下的毒?难道是张仲坚? 她不愿相信这个答案,也没有工夫去想,因为在这一刹那,孙思邈已连点她手臂十二处要穴,再一反掌,拍在她颈部大椎穴上。 斛律琴心只感觉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孙思邈伸手扶住娇躯,却没有半点旖旎之感,心中只在想,是孤独迷情蛊发作的迹象,不止是孤独迷情蛊发作,还有心蛊催动,是以才发作得这么猛烈! 原来他虽诧异斛律琴心的到来,可毕竟是天下无双的妙手,只听斛律琴心说了两句话时,就感觉她很有问题,再一凝神观望她的脸色,立即发现她眼眶底下迅疾现出半弧月般的黛痕,同时两耳耳垂变紫。 当初他曾在蝶舞身上见到过这种蛊毒的迹象,后来变故接踵而来,让他无暇深究。 蝶舞已死,可他没想到斛律琴心也会中毒,而且发作得这么猛烈。 伸手抱起斛律琴心,将她平放在床榻之上,孙思邈一刹那有两个难题。 听斛律琴心说,兰陵王有危险,她来这希望自己去救;可斛律琴心身上的孤独迷情蛊发作,他必须施救,晚一步就算是他也回天乏术。 略作沉吟,立即做了决定,孙思邈手一展,有如发丝般的金针现在手上,他先扶斛律琴心盘膝坐起,手腕一抖,金针刺在斛律琴心脖颈的大椎穴上。 微舒了口气,他立即到桌案前执笔写了几个字,折好走到门前。 见楼道有个伙计探头探脑地向这个方向望过来,似被这里的变异惊动,孙思邈招招手,那伙计过来道:“客官,有事吗?”说话间还忍不住向房间里看了眼,再看孙思邈的眼神有些异样。 孙思邈不理他的念头,沉声道:“我要救人,你立即把这封信送到将军府,交给斛律将军。” 见那伙计吐了下舌头,似欲拒绝,斛律明月威震天下,寻常的一个伙计怎敢去见? 孙思邈却顾不得许多,沉声道:“你说信是孙思邈让你交给他的,他一定会见你。”拿出锭银子道,“这是报酬,斛律将军正在等消息,这信你若交不到斛律将军手上,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那伙计骇了一跳,慌忙接过信,飞快地下楼。 孙思邈苦涩笑笑,并不想如此吓人,但如今事态紧迫,让他也顾不了许多。 拴上房门,孙思邈回转到床榻前,去掉斛律琴心的外衫,露出她凝脂的肩头。 有幽香暗传,斛律琴心皓白如雪的肌肤现在孙思邈的眼前时,让孙思邈也怔了下。 他自行医以来,素来奉行“大医精诚,千金一命”的原则,在他眼中对病人也一直一视同仁,认为“华夷愚智,普同一等”。 金针在手时,他眼中的对方只有有病无病之分,可此刻见到斛律琴心这般模样,心中还是难免有分异样。 但很快收敛心神,孙思邈暗想,斛律琴心中了孤独迷情蛊,本来此蛊发作缓慢,只在某些特定时刻才会发作,但她除了中了孤独迷情蛊外,还中了一种心蛊。 这种心蛊可迅疾地激发孤独迷情蛊的发作,若要救斛律琴心,当用釜底抽薪之计先除心蛊! 他思绪转念间,手中金光闪现,不知哪里暗藏的金针现在指端,片刻间就在斛律琴心的手阳明经、手太阳经、手少阳经上刺了十二根金针。 此三经为手三阳经络,由手入脑。 孙思邈深知蛊毒无论对心对脑,均有极大的伤害,这才当机立断,隔断蛊毒入脑路线,断其腑脏交汇。 常人当经络运行通畅,才能无恙,但这刻蛊毒发作,孙思邈反其道行之,却是为了抑制蛊毒的发作。 片刻工夫,他已作好了驱蛊的准备,手一展,又有根金针在手,可他却犹豫片刻。 他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先除心蛊,心蛊动力一去,孤独迷情蛊就算不除,发作也会减缓,对斛律琴心的危害也没有那么迫切。 但要除心蛊,就要从手厥阴心包经入手,施针很费工夫,最关键的一点是不能被人打扰,若是中途停针,斛律琴心立即有性命之忧。 向房门望了眼,又见斛律琴心眼下、耳垂凝紫发黑,甚至印堂上都有紫气闪现,孙思邈长吸一口气,知再不能耽搁,手中金针飞快在她手指的中冲、关冲穴轻刺一针。 有两滴血珠冒出,竟泛着紫色的光泽。 孙思邈片刻间收敛心神,又运针刺在斛律琴心手心劳宫穴上,轻轻捻动,同时留意着斛律琴心的脉跳。 斛律琴心虽在昏迷中,但秀眉紧蹙,似仍不堪蛊毒发作的痛苦。 但孙思邈三针下去,她眉心已经微舒。 孙思邈知治法得当,金针拔出,又刺在她手腕的大陵穴上。 手厥阴心包经关系人体的脏腑和三焦,流动方向是从心入手至中指中冲穴,分注手无名指的关冲穴,交于手少阳三焦经。 人体三焦素来极为神秘,手厥阴心包经承三焦之前,关系重大,在体表起于天池,止于中冲。 孙思邈就要从中冲穴循心包经反刺到天池穴,帮斛律琴心泄出心蛊。 有血滴再次渗出,孙思邈缓缓起针…… 他虽不过刺了数针,但极为耗费心神,远比他当初救活那棺中的母子还要吃力。 就在这时,突然有脚步声传来,到了他的房门前停下。 孙思邈虽全力帮斛律琴心驱蛊,但听觉仍是敏锐,听到那脚步声低细,竟非一人来此,微皱了下眉头。 那脚步声极低,来人竟是高手,而且不止一个高手。 怎么会有这多高手来到这里,他们是敌是友? 只不过犹豫刹那,孙思邈再次运针,又将金针刺在斛律琴心左手臂的内关穴上。 斛律琴心痛苦之意又减了一分,可房门“咯”的一声响,竟然开了。 孙思邈心中凛然,他当然知道自己闩了房门,来人根本不敲门,竟用利刃削断了门闩进来,显然是来意不善,甚至可能要对他下手。 可他怎能停手? 刹那间,房外进来了六人,个个身着黑衣,蒙着脸孔,有如幽灵般到了床榻前。 孙思邈额头微有汗水渗透,他脑海中立即想到了一个问题,斛律琴心中了心蛊绝非偶然,而是对手下的一个圈套——针对他的一个圈套。 他们的目标是孙思邈! 他们知道孙思邈会帮斛律琴心解毒,他们也知道解心蛊时,孙思邈再无反击之力,因此他们来了,就要趁这个机会除去孙思邈。 孙思邈若是停手,斛律琴心立即会死,但他若不停手,他如何来应对敌手? 那时候死的不仅是他,斛律琴心一样会毙命。 那一刹那,孙思邈想明白事情的关键所在,他实难以抉择。 十三年前一个错误的决定,让他陷入十三年的自责,到如今他终解开了枷锁,可他没想到,如今又有这般选择摆在他面前。 “嚓”的一声响,一个黑衣人已经拔刀。 刀光雪亮,窗外雪冷,斛律琴心脸色雪一样的苍白……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如同昆仑顶那常年不化的积雪。 第十章 营救 一滴汗水顺着孙思邈额头流淌下来,到了他的眼角、嘴角,苦涩发咸。 孙思邈拔针。 那六人立即后退,持刀那人也没有出刀。 他们当然知道孙思邈的身手,就算他们来了六个,如果在孙思邈独自一人时,他们也不会是孙思邈的对手。 他们在等孙思邈的选择。 孙思邈手腕一抖,金针又刺入斛律琴心手臂的间使穴上…… 持刀那人立即出刀,一刀虎虎生威,向孙思邈当头劈去! 其余五人眼中却露出分诧异,他们未曾想到过,世上竟有如此镇静之人。同伴出刀,他们却未稍动,只因为在他们看来,孙思邈若不立即还手,这一刀必定要了他的性命。 刀光一闪,“喀嚓”声响,那刀几乎擦孙思邈手臂而过,劈在了床榻之上。 孙思邈还在捻着金针,专注着治疗斛律琴心所中的蛊毒,根本未看那刀一眼。 那五人一怔,几乎都以为同伴是突发善心,一刀砍偏,可那出刀之人却知绝非如此。 出刀之人方才一刀砍下,又快又狠,只以为一刀就能将孙思邈砍成两半,可不知怎地,刀看似砍中孙思邈,却偏偏落在空处。 他一刀走空,只怕孙思邈回击,立即拔刀后退,见孙思邈专注用针,其余五个同伙不解看来,脸色微红,又喝一声,单刀变竖为横,平平直奔孙思邈胸膛削去。 众人睁大了眼眸,就见那刀光一闪,已入了孙思邈的胸膛,不待欢呼起时,单刀再次走空。 持刀之人后退一步,眼中露出惊怖之意,如同见鬼一样。 室中静寂,孙思邈仍在捻着金针,神色平静,但额头汗下。 其余五人中一人鬓角花白,很是苍老,显然是为首之人,冷哼道:“好一个‘一气化三清’,兄弟们,一起上。” 那苍老之人目光毒辣,在那片刻看出孙思邈用的是道家法门一气化三清。 此术说起来玄奥,实际上只是孙思邈在那间不容发的工夫扭动身躯,飞快换位闪避,避开了敌手的两刀。 众人一得提醒,立即拔刀,只发出“嚓”的一声响,可见动作齐整。 孙思邈就算道法高深,但床榻不过方寸之地,能有多大腾挪空间?六人齐上,挥刀乱砍,孙思邈绝无闪避的余地。 那苍老之人想通这点关键,缓步上前,一字字道:“孙思邈,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他说话间,手一比,六人六刀,“刷”的一声响,齐齐落下。 孙思邈眉一扬,突然吸了口气。 “咯”的一声响,床榻突然塌了下去,有烟尘弥漫,床帷如网,倏然向那六人罩到。 那六人一惊,再顾不得看是否砍中孙思邈,慌忙后退。 只听“嗤嗤”声响后,床帷被乱刀斩破,那六人紧靠墙壁,挥动单刀,只怕孙思邈趁隙攻来。 可众人只舞刀片刻,就止住了动作,齐齐望向靠窗的桌子。 斛律琴心正盘膝坐在桌上。 孙思邈不知何时,已将斛律琴心从床榻转移到桌上,站在桌侧,拔针用针,金针刺在斛律琴心前臂的郄门穴上。 手厥阴心包经起于胸部的天池穴,止于中指尽处中冲穴。 从天池起,分别经天泉、曲泽、郄门、间使、内关、大陵、劳宫和中冲诸穴。 孙思邈逆心包经用针刺穴,就是要泻出心蛊,在这工夫,已针刺到郄门一穴。 那为首苍老之人暗叫惭愧,知道孙思邈方才不过压断了床榻,趁乱之际将斛律琴心转移,本事之高,身法之快,简直是匪夷所思。 他亦明白关键所在,知道若被孙思邈针刺到斛律琴心的天池要穴,泻出心蛊,那时候他六人再无机会得手。 见方才孙思邈趁乱而走,却未攻击,那苍老之人只以为孙思邈已竭尽全力,哑声道:“兄弟们,出手。” 他声到人到,斗室中竟纵到半空,一刀劈下,双眸圆睁,暗想无论孙思邈如何变化,他这次绝不会砍空。 孙思邈额头汗落,却看也不看来袭之人一眼,右手施针不停,左手突然一抖衣袖。 一道青光爆射而出,直奔空中那老者的左眸。 那老者从不想孙思邈竟有余力反击,见他一挥衣袖,青光闪动,竟有森森剑气迫面而来,大喝一声,挥刀斩去。 刀交青光,并无声响,那青光半空竟然一个转折,再向那老者右眼刺来。 那老者大惊失色,空中吸气,一个空翻回到原地,只感觉脸颊热辣辣地疼痛,伸手一摸,不但蒙面黑巾掉落,露出苍老的面容,脸上也鲜血流淌。 他如中了一剑。 那老者转望其余五人,才发现那五人亦退到原地,神色狼狈。 原来方才刹那之间,不止那老者,其余五人亦同时感觉有青光袭来,森森剑意,竟抵挡不住,狼狈后退。 幸亏孙思邈不能移动,并未趁势追击,不然他们六个说不定已倒下几个。 众人举目望去,就见孙思邈左手衣袖有条青色丝带直垂地面,想必就是方才击退他们的那道青光。 可那丝带怎么会如剑般的锋锐? 众人骇异非常,不信这丝带被孙思邈使用得如此出神入化。 不是丝带,而是天衣。不是青光,而是剑法! 是天衣剑法,孙思邈用的定是天衣剑法! 天衣无缝,天衣本无敌! 金针已落在斛律琴心臂弯处的曲泽要穴。 那老者又惊又佩,瞥见孙思邈额头大汗淋漓,却顾不得擦拭,显然正全力用针施为,立即明白眼下到了关键时刻。 天衣无敌,但眼下天衣却有缝隙,孙思邈的破绽就是斛律琴心,孙思邈用天衣剑术能退敌,却不能杀敌,当然已是强弩之末。 一念及此,那老者一挥手,众人再上。 一时间半空霍霍刀光,嗤嗤剑响,片刻工夫,那六人连冲数次,但均被孙思邈迫回。 他们明知孙思邈运用的不过是条青色丝带,可那青色丝带挥动起来,纵横捭阖,剑气森然,每次刺出,必指他们的双眸、喉间、太阳穴等要害。 有那老者出血的前车之鉴,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敢以身犯险,让要害处被孙思邈的那条丝带击中。 如是者三,孙思邈不但额头有了汗水,头顶已有了蒸蒸热气。 他一手运剑退敌,一手运针救人,分心二用,均不能有丝毫差错,极是耗费心神。 片刻后,他已针刺斛律琴心的天泉穴上,但呼吸已急,少有的气息衰竭,暗自叫苦。 那老者陡然一摆手,其余五人立退。 孙思邈剑势收敛,不知那老者的用意,就听那老者突道:“六甲御金。” 孙思邈心中微震,金针差点停了下来,斛律琴心昏迷之中,脸上立露痛苦之意。孙思邈长吸一口气,再次捻动金针,可眼眸余光已落在那六人身上。 其余五人一听那老者说出六甲御金四字,立即聚到那老者身边,三人微蹲,两人纵到那三人肩头处站定,那老者却是一个跟头翻到最顶之上。 六人分三二一的顺序排列,如同叠罗汉一样,那老者几乎要摸到了棚顶。 孙思邈凛然,知道六甲御金一术本是北天师道寇谦之的不传之秘,威力极大,难道说这些人本是北天师道的门下? 那六人微一吸气,室中陡静。 孙思邈暗自惊凛,知道若让这六人蓄力一击,他绝难接下。 渡河为济,击其中流! 念头一闪而过,孙思邈右手不停,左手一挥,喝道:“看针。” 数道金光倏然从他左手袖中飞出,直奔那布阵六人,金针一出,孙思邈脸色突变,叫道:“等等。” 那六人本是立在孙思邈青色丝带击不到的地方布阵,做梦也没想到孙思邈还有这招,阵势微散。 那老者眼见金光如电而到,听孙思邈呼喝,心道等什么?难道等你金针刺瞎我的眼睛? 危机关头,他忘记自己身在最高之处,纵起再跃,“砰”的声响,脑袋已撞在房梁之上,隐隐作疼。 那金针一闪即逝,没入他的小腿,却不及头顶之痛。 那老者纵起时,百忙之中还能向下望去,陡然间心中一寒。 只因他纵起时,有一灰衣人突然闪入房间,在那刹那间连挥五拳,拳拳击中他五个同伴的背心,却只发出“砰”的一声响。 那五个黑衣人全力对付金针,不想身后突然来了敌人,均被一拳击中,闷哼一声,滚倒在地,缩成一团,五官溢血,眼看活不成了。 那老者身形正落,见那灰衣人连发五拳,竟毙了五个同伴,力道之猛,手段之狠,简直骇人听闻。 却见那灰衣人身一纵,已向他冲过来,一拳挥出。 那灰衣人招式并不诡谲,但干劲利索,拳快如电。 孙思邈目光一闪,又道了声:“且慢。” 那老者这才明白,孙思邈方才的“等等”二字,却是向灰衣人所说。 那灰衣人本如龙腾虎跃,听孙思邈喝止,击出一拳终于稍慢了片刻,那老者才得以一掌挡在胸口。 又是“砰”的一声响,那老者手骨尽数碎裂,惨叫一声,被灰衣人打出了窗外,落在长街之上。 那老者心下骇异,重重摔在长街之上时,吐了口鲜血,不顾街上人诧异的目光,还能立即起身,身形闪动,消失不见。 那灰衣人到了窗前,本要追下去,听孙思邈又道:“莫要追了。” 灰衣人缓缓止步,似有不解,但终于望向了孙思邈,本是凌厉的双眸中却带分温暖:“先生,你没事吗?” 那人正是张仲坚。 孙思邈微笑点头,右手一直未停,起针又刺在斛律琴心的天池要穴之上。 有张仲坚护法,孙思邈心无旁骛,呼吸渐转平静,不多时,再起金针,同时拔出一直刺在斛律琴心大椎穴上的金针,一掌拍在她的后心。 斛律琴心娇哼一声,一口血喷出,落在木板之上,甚是鲜艳。 孙思邈见了,微舒一口气,暗想道,她心蛊已被我驱出了八成,不足为患,至于孤独迷情蛊如何来驱,恐怕还要大费周章,但此事毕竟不那么急迫。 斛律琴心缓缓睁开双眼,微有茫然,显然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身躯一颤,感觉到窗口吹来的冷意,才发现自己外衫已去。 孙思邈将她外衣取来,为她披在身上。 斛律琴心本待伸手去接,可心蛊才去,浑身乏力,只能任由孙思邈将外衣披在身上。 冷风从破烂的窗户倒卷而入,颇有凉意,她却感觉浑身有些发热,垂下头来,一时间忘记了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仲坚目光从她身上掠过,皱了下眉头道:“我差点坏了事情。” “什么?”斛律琴心才发现张仲坚也在,脸上微红,垂下头来。 “怎么?”孙思邈目光却在望着地上毙命的五个人。 张仲坚见孙思邈神色惆怅,迟疑道:“先生怪我出手太狠了吗?” 孙思邈苦涩笑了下,眼见五人横尸在地,心中有些异样,顿了片刻,皱眉道:“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呢?” 这两日之内,他竟连碰到两次刺杀,对手要除掉他的用意不言而喻。 可对手是哪个,他却不能肯定。 “不是李八百派来的吗?”张仲坚听出孙思邈的言下之意,反倒有分诧异。 “为什么这么说?”孙思邈道。 张仲坚看向斛律琴心,苦笑道:“昨晚她碰到了我们……” 将昨夜发生的事情简略提及,张仲坚又道:“这些日子我反复在想先生的话,觉得先生说的没错,冤有头、债有主,此事只和斛律明月有关,斛律琴心不过是奉命行事,她不是个坏人。” 斛律琴心虽垂着头,却将一切听到耳中,闻言心中一暖。 瞥见孙思邈眼中的赞赏和鼓励,张仲坚心中也暖,说道:“我不赞同他们杀了斛律琴心,李八百居然并不反对,只是说大计未成,绝不能让斛律琴心逃走。” “于是李八百让你看着斛律琴心,你却放走了她?”孙思邈终于明白事情始末。 斛律琴心听到这里,想到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这些也在李八百的算计内?” 一想到这里,她不能不感慨这个李八百心机之深,让人难以想象。 张仲坚叹道:“只怕真是这样。我放你走后,越想越有问题,想李八百如此机心,怎么会想不到我会放你走呢?” 顿了片刻,张仲坚又道:“我想通这点后,立即赶来追你,我想你只怕会先找先生。” 斛律琴心脸又发红,暗想孙思邈不解我意,这个张仲坚倒对这其中关系看得清楚。 “我赶来时,就看到先生救你,见到那几人正要围攻先生……我很少见到先生这么吃力的时候。”张仲坚道。 斛律琴心明白过来:“他们故意让我逃走,却早在我身上下了毒。他们算定先生会救我,这才派杀手来除先生?这本是连环算计?” 心中惊骇,悄然望了孙思邈一眼,紧了下身上的衣裳,斛律琴心不知心中究竟什么滋味。 张仲坚点头道:“多半是这样。” 孙思邈暗想,斛律琴心中的两种蛊毒,心蛊才是敌手下的,他虽明知这点,却没说什么。 斛律琴心望向张仲坚道:“你见先生应付得如此吃力,只怕对方功夫极高,这才下了辣手?”顿了片刻,咬牙道,“这帮人明明见先生在救人,还来杀先生,丝毫没有恻隐之心,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张仲坚知道她是为自己辩解,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孙思邈心道,你们真以为我不杀人,就一定顽固不化?事可从权,张仲坚出手狠辣情有可原,我怎么会怪他? 沉吟片刻,孙思邈道:“可我总觉得,这件事不见得是李八百所为。” “为什么?”张仲坚、斛律琴心异口同声道。 在他们看来,这件事已盖棺定论,不用再想了。 孙思邈皱眉道:“李八百若想我死,算到我出手救人,为何不亲自动手来杀我?” 斛律琴心本以为事情了然,听到这里也感觉有些蹊跷。 来的六个杀手虽然不差,但显然远不及李八百亲自动手。 张仲坚迟疑道:“或许因为李八百分身乏术?” “他的目标本是兰陵王!他刺杀兰陵王去了?”斛律琴心这才想到自己来此的用意,失声道,“先生,你没有去救兰陵王?” 她实在多此一问,孙思邈当然无法分身行事。 孙思邈道:“我让伙计去给斛律将军送信……”他说到这里,突然吸了口凉气,神色凛然。 李八百如果算定张仲坚会放走斛律琴心,就有十足的把握让他的计划不会泄漏,孙思邈知道自己恐怕走错了一步。 果然,张仲坚皱眉道:“我上楼的时候,楼下有官兵盘查,说有一个伙计死在了楼下。”他心中凛然,猜到那伙计恐怕就是孙思邈托付的那个。 不待再说,楼梯口有繁沓脚步声传来,不少齐兵涌到门前,喝道:“怎么回事?” 方才房间内打得天翻地覆,那老者从窗口跳出去,惊动了官兵,上楼来盘查。 斛律琴心顾不得许多,一把拉住孙思邈道:“你和我去见义父。” 她那一刻心情急迫,唯一的念头就是先救下兰陵王,而只有斛律明月才明确知道兰陵王眼下在何处。她不再想嫁给兰陵王,但她毕竟不想兰陵王死的。 孙思邈望向张仲坚道:“你在这里等我。” 他本还有些事情要说,但早就被斛律琴心拉出了房间,那为首官兵还想拦截,斛律琴心手一晃,拿出一面令牌喝道:“将军令,无有不从。” 那官兵骇了一跳,知道斛律琴心手持令牌是将军府所出,此令一出,邺城守备均要奉令行事。 斛律琴心也不废话,急征两匹快马,和孙思邈各骑一匹,急奔将军府。 孙思邈出客栈前,望见楼下毙命的伙计正是自己请求送信的那个,不由黯然。他翻身上马,眉头紧锁,只感觉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关联紧密复杂,而幕后图谋,却让他猜测万千。 客栈离将军府路程不远,二人很快到了将军府前,斛律琴心飞身下马,直冲府内。 斛律明月威震天下,但府邸防范并不森严。 他这种人,当然不用许多兵卫来保护。 孙思邈忧心忡忡,下了马后,踱入庭院中,竟也未遇什么拦阻。 将军府空空荡荡,少有人踪,孙思邈暗自皱眉,感觉有点异常。 脚步声响,斛律琴心冲了出来,讶然道:“我义父不在。” 在她想来,兰陵王今日回返邺城,斛律明月多半在府中等候兰陵王回来,眼下斛律明月会去哪里呢? 孙思邈见她俏脸通红,额头汗珠细细,忍不住道:“你中的蛊毒并未尽去,要小心调养才好。” 斛律琴心听出他的关切之意,嫣然一笑,再没有昔日冷冰冰的模样。她那一刻心中只是想,有你在我身边,我又怕什么? 转瞬想到当前形势紧迫,斛律琴心着急中带分困惑:“义父会去哪里?兰陵王什么时候回转?李八百他们会不会改变计划呢?” 她虽也聪明,但实在无法揣摩李八百这种人的心思。 孙思邈目光微闪,缓缓道:“其实我倒觉得你不用太过担心……” “为什么,你难道不担心?你来邺城,不也是为了兰陵王?”斛律琴心诧异道。 孙思邈道:“兰陵王若没有入城,必在军中。想军营戒备森严,李八百虽说神通广大,可要潜入军营行刺,绝非易事。” “兰陵王若入城了呢?”斛律琴心蹙眉道,“当初慕容家出手行刺,若非兰陵王武功高强,只怕被他们得逞了。慕容家的人,却绝对比不上李八百、王远知等人。” 孙思邈心中暗想,这些事情你是意外得知,但像斛律明月这样的人,平生在刀口行走,早就看作是家常便饭,见怪不怪了。 抬头望天,孙思邈喃喃道:“这些日子来,邺城并不平静……” 或许一个不平静,根本不能形容眼下的局面,眼下的邺城可说是波涛暗涌、风雨将至。 他才到了邺城,就掀开了齐国当年灭道的疑案,寇祭司死了,突然有谶语出现,矛头直指斛律明月。 李八百、王远知等道中高手汇聚城外,图谋行刺兰陵王。 先后两拨人刺杀孙思邈,又要挑拨孙思邈和斛律明月交锋。 所有的一切,错综复杂,但其中似又有一根线牵连…… 斛律琴心很是诧异,不知道孙思邈怎能还如此淡定,他究竟在想什么? 见斛律琴心焦灼,孙思邈安慰道:“斛律将军身经百战,不会对要发生的事情没有防备的。” “可是李八百要行刺兰陵王的事情,义父不可能知道的。”斛律琴心担忧道。 “兰陵王回转邺城的消息,本来很少人知道吧?”孙思邈突然问道。 斛律琴心点头道:“当然,树大招风,兰陵王眼下如日中天,想让他死的人绝对不会少,因此兰陵王行踪,一直都是齐国的军机秘事。” “那慕容家当初怎么会知道,早早埋伏呢?”孙思邈问道。风遗尘整理校对。 斛律琴心一怔,倒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半晌才道:“或许他们一直留意兰陵王的动静吧?” “最近三年来,行刺兰陵王的人可多吗?” 斛律琴心想了许久:“似乎没有几件……”在她印象中,兰陵王一直风光无限,在齐国极高威望,倒的确少闻被刺一事。 “按照你所言,要想暗算兰陵王的从来不少,为何偏偏只有慕容家知道他的行踪,提早埋伏?”孙思邈问道。 斛律琴心不解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孙思邈并未回答,沉思道:“李八百怎么又能肯定兰陵王的行踪呢?” 这些都像是无关轻重的细节,但孙思邈显然颇为看重,因为他知道迷雾重重,这些细节却能推出很多有用的信息。 斛律琴心微凛:“你是说,兰陵王身边有细作,泄漏了兰陵王的行踪?” 孙思邈目光一闪,喃喃道:“这当然也是一个可能。” 斛律琴心忍不住问道:“那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兰陵王若回邺城,依你看,会走哪里?”孙思邈问道。 “他从衡州回转,应走南城门。”顿了下,斛律琴心补充道,“上次他从洛阳回转,走的也是南城。” 孙思邈喃喃道:“看来我们只能试试了。我去南城门看看,你留在这里就好。” 他才要起身,就被斛律琴心一把抓住道:“……我和你一起。”她伸手抓住孙思邈的衣袖,很紧,不肯放松,脑海中突然又回忆起当初和孙思邈跳崖那一刻。 她这次没有回避孙思邈的目光。 孙思邈看了她半晌:“你心蛊未清,奔波伤神,对病情不利的。” 斛律琴心执着道:“有些事情,比命还要重要。”她秀眸凝波,少有地盯着孙思邈的双眼。 孙思邈却移开了目光,看了眼抓他衣袖的纤纤五指,点点头,和斛律琴心并辔上马,向城南驰去。 兰陵王若入邺城,必声势浩大,《兰陵王入阵曲》全城尽闻,二人始终不闻乐声响起,心中微松。 斛律琴心周身疲惫,但精神却足,和孙思邈并辔而走,虽担心兰陵王遇到暗算,却又希望这条路一直就这么走下去。 孙思邈人在马上,一直想着心事,突道:“你虽跟着斛律将军有些时日,可显然并没有参与当初灭道一事了?” “当然了。”斛律琴心微笑道,“当初灭道伊始,我还未出生呢。” “因此你对北天师道知道的也不多?”孙思邈又道。 斛律琴心点点头:“我能行事的时候,齐国已难见道人了,我当初奉令……跟踪你的时候,才开始对道中一事有所了解。” 知道孙思邈并非闲谈,定有所指,斛律琴心又问:“你想知道什么?” 孙思邈沉默片刻才道:“道中有云,‘三为数之众,九为数之极’,因此很多时候用数都和三九有关……” 斛律琴心越听越奇怪:“那又怎么了?” “当年北天师道的道场由北魏移到东魏,在朝廷上榜的高人是一百零六人。” 斛律琴心记得孙思邈在将军府时,对义父提及当年谜案时说过这些事情,不解他为何旧事重提。 “按照正常来说……北天师道应有一百零八人才对,这才合九之数。”孙思邈望天思索道,“据我当年所知,寇谦之成立北天师道时,道场中人的确有一百零八之数的。” “好像少两个人,那又如何?” 孙思邈沉默许久才道:“这两人去了哪里呢?为何后来北天师道宁可缺数,却不补足这两人的位置呢?” 斛律琴心虽也觉得奇怪,却不解孙思邈为何在这时候突对这种问题有兴趣,试探道:“或许可以问问我义父?” “斛律将军是否想到过此事呢?”孙思邈喃喃又道,心中却在想,斛律明月肯定知道,这二十年来,道中每一人的底细,他都不会放弃调查的。 斛律琴心无法答复,举目望过去,见到城南在望,静悄悄的绝没有兰陵王进城的迹象,不由轻舒一口气。 可她气还没有喘完,脸色突变,只因为有乐声已随风飘来。 有琵琶声响,鼓声振作,号角长鸣,古朴雄厚又慷慨激昂。 是《兰陵王入阵曲》! 乐声一起,就代表兰陵王已入了邺城,斛律琴心久在邺城,如何会不知道这点? 可让她吃惊的是,乐声却是从遥远的城西方向传来! 张仲坚坐在客栈的房间中,皱眉不语。 客栈死了个伙计,房间内又死了五人,邺城齐军前来,自然大呼小叫,可那些人知道张仲坚和斛律琴心是一路的,多半和将军府有关,见他沉默,竟不敢多问一句。 齐兵很快将五个死人抬了出去,屋中恢复了清静。 不多时,有脚步声响起,停在了门前,顿了片刻,那人推门而入。 张仲坚略有诧异,知道孙思邈不会这么快回转,举目望去,目光微闪。 来的那人是店中伙计的打扮,可张仲坚一眼就认出那人是楼观道的道主郑玄。 张仲坚虽有错愕,但亦在意料之中,一切如果均是李八百的安排,六个刺客中那老者逃走,李八百只怕很快知道他在这里。 冷冷地望着郑玄,张仲坚盘算着他的用意。 他放走了斛律琴心,出手连杀五人。救了孙思邈,知道李八百这些人不会善了,但他亦知道李八百这些人虽过河拆桥的事做得不亦乐乎,但眼下李八百还没过河,未见得会对他如何。 郑玄微微一笑道:“张兄果然在这里。” 见张仲坚不理他的废话,郑玄略有尴尬道:“八百兄没有猜错,他说张兄侠骨柔情不下张裕,一定会放了斛律琴心的。” “于是他将计就计,利用我这点来暗算孙先生?”张仲坚反问道。 郑玄微微一笑:“八百兄想什么,我还真的猜不到。” “那你来做什么?”张仲坚看似淡漠,实则留意房外、屋顶、窗外的动静,略有惊奇,郑玄好似一个人来的。 郑玄道:“我这人没什么本事,能做的就是跑跑腿,送送信。八百兄说了,其实杀不杀斛律琴心无关大局,更不应为了这个影响我等的大计……他想请张兄去个地方谈谈。” 见张仲坚沉默不语,郑玄笑道:“张兄可是怕了吗?” 张仲坚道:“你带路。” 见郑玄转身出了客栈,张仲坚犹豫片刻,心道先生不知何事找我,可无论如何,我都不应将他扯到这个漩涡中。 微吸口气,张仲坚大踏步地出了客栈,见郑玄沿着长街一路向西行去。 二人一路沉默,将近过西城门长街时,郑玄突转入一偏街。 张仲坚看似冷漠,但知道与虎谋皮,一不小心说不定就尸骨无存,一直留意周围动静。 郑玄到了街口的一家酒楼前止步,酒楼不大,黑底金漆大字,上书“鸳鸯楼”三字。 张仲坚见郑玄上了酒楼,缓步跟了上去。 未及晌午,楼客稀少,伙计见郑玄也是伙计的打扮,懒得理会,见张仲坚随后,顾盼生威,倒是殷勤地上来问候。 张仲坚只说声找人,和郑玄上了二楼,见楼上空空荡荡,并没有李八百的行踪,皱了下眉头。 郑玄脸上也露诧异之意,奇怪道:“八百兄的确约我在此相见,怎会没来呢?”招来伙计问了几句,郑玄摇头道,“八百兄既然没到,那我们在此等他一会如何?” 张仲坚一直留意着郑玄的举止,见他茫然的样子不像是作伪,缓缓坐下来,突问道:“一直还不知道郑兄为何要参与此事呢?” 他突然问出这个问题,绝非无因。 他早非当初那懵懂的冉刻求,知道齐国灭道后,北天师道门下东窜西逃,随后托天师六姓之家庇护,结果斛律明月一律杀无赦,才引发天师六姓的反击。 他虽有张裕的一些记忆,但仍旧只知这个郑玄是关中楼观道的道主,六姓之家最衰也是最名声不显的一姓,除此之外,他对郑玄并不了解。 对于关中楼观道,他经张裕醍醐授法,倒是知晓一些。 据《楼观本起传》记载:“楼观者,昔周康王大夫关令尹之故宅也,结草为楼,观星望气,是命楼观。” 传言中,楼观道创始人是老子化胡时随身弟子尹喜所创,时代久远。 但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虚,张仲坚并不计较,只知道六姓之家的郑姓后来入主楼观,成为道主。 郑玄先在破釜塘的通天殿出现,本像无足轻重的人物,又像事事漠不关心的高人,但他被斛律琴心刺了一剑后,在众人心目中地位大跌。 但这样的一个人,居然敢和李八百一伙,和斛律明月做对,毕竟是让人奇怪的事情。 郑玄似看穿张仲坚心事,苦笑道:“其实我不想来的,可是……八百兄一定要我来。” 他这么一说,张仲坚倒有分恍然。 李八百决定让一人做事,那人不做也得做,就算孙思邈这等人物都对李八百头痛,郑玄显然也是逼不得已。 想到这里,张仲坚倒有分感慨,心道天师六姓早分崩离析,各怀心思,什么创立四道八门的雄途大计,看起来更像是镜花水月。 郑玄也似有分感慨,张望了下,突然低声道:“张兄不觉得有件事有点奇怪吗?” 张仲坚才要开口询问,突然扬了下眉,向楼梯口望了过去。郑玄立即住口,转头望去。 二人脸色均有分改变。 这二人眼下都为一道之主,天底下能让这两人惊诧的事情实在不多。 楼梯口不过走上来三个人,但显然没有李八百。 那三人一着黄衣,一穿青衣,另外一人衣白如雪,并肩上来,衣着夺目,但面容看起来倒是平淡无奇。 可张仲坚瞳孔已在收缩,他认得这三人——在响水集的时候曾经见过。郑玄显然也知道这三人的来历——在清领宫他也见过这三人的同伙。 来的竟是五行卫中的三个——白衣金卫、青衣木卫和黄衣土卫! 第十一章 喋血 五行卫怎么来到这里? 李八百约他们在这里相见,来的怎么会是五行卫? 李八百呢?如今身在何处?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张仲坚脑海中念头电闪,虽心中凛然,但还存想着一种可能,这三人是偶然到此,或许不过是来吃个饭,并非为他们而来。 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推翻,黄衣土卫上了楼,目光就一直落在了张仲坚和郑玄的身上,他一步步地走了过来,稳如泰山。 青衣木卫未动,扼住了楼道,白衣金卫身形一动,已到了二楼凭栏处,话也不多一句,可这二人显然是封住了酒楼的出口。 郑玄脸色微白,似有畏惧,张仲坚神色不改,心中只想着一个问题,他们怎发现我和郑玄的行踪? 黄衣土卫终于走到了张、郑二人的桌前,开口道:“张仲坚?郑玄?” 张仲坚、郑玄互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的困惑和凛然,他们怕的绝非眼前的三卫,而是考虑另外一个问题,斛律明月有没有来? “是。”张仲坚还能稳稳地坐着,微眯着双眸。 黄衣土卫看了他许久,才点头道:“你若束手跟我走,我们不会杀你。” 他说的口气很狂,也很平淡。 他有理由狂,齐国灭道以来,五行卫应对道中高手无数,响水集时茅山宗虽高手众多,在他们五人看来,也算不上什么——若非孙思邈、桑洞真等人离不开响水集。 他也有理由平淡,他们杀人无数,再杀两个也不算多,更不会皱眉。 他如今对张仲坚这么说,已算高看张仲坚,毕竟在响水集的时候,他们杀人连话都不说一句的。 张仲坚反问道:“我若不束手呢?” 他怎能束手?他若束手,只有死路一条!他根本不信五行卫的话。 土卫微微地吸气,目光中突带分凌厉:“你可以试试。” 长街繁,楼中突静,喧嚣离远,杀气千万。 郑玄脸色更白,张仲坚心中火起,可还能笑道:“当初响水集的时候,孙先生已经试过了。” 土卫冷漠道:“你不是孙思邈。” “不错,我不是孙思邈。”张仲坚眼中蓦地闪过熊熊战意,“我是张仲坚。” 他是张仲坚——龙虎宗的张仲坚,他绝不会给张季龄和张裕丢脸。 他话未落地,土卫突退了一步,金卫、木卫同时躬身。 五行卫身经百战,土卫更是五行卫之首,遇敌无数,有着极为丰富的对敌经验。真正的高手,素来能料敌先机,他在那片刻,见张仲坚微吸一口气,身形欲发,已料到张仲坚会出手。 只是他退后一步就已止步,眼中微讶,因为张仲坚纹丝未动。 土卫判断失误,脸微红赤,气息微泄之际,张仲坚突然一掌拍在桌案之上,“啪”的一声大响。 桌案未碎,但桌上碗筷倏然而起,利箭般地散射土、木、金卫三人。 这一招实在出乎三卫的意料。 把守凭栏处的金卫正要前冲,蓦见有几个饭碗飞来,眼神一冷,手指一弹,有铁矢飞出,直击饭碗,身形岿然不动。 他善用暗器,计算精准,当初用铁矢击杀茅山宗道人都是举重若轻,自然不会怕几个饭碗。 可铁矢未及饭碗之时,饭碗突裂成无数碎片,飞刀一样地分射而来! 张仲坚一拍之间,竟灌注两层劲道,碎碗袭击才是真正的杀招。 金卫这才真正一惊,微喝声中,脚勾栏杆,一个旋转,整个人到了楼外,避开了这诡异的一击。 扼守楼道的木卫才待前冲,就见十数只竹筷射来,他竟不闪避,只是微微吸气,那十数只竹筷击在木卫身上,如中败革,毫发难伤。 可木卫不喜反惊,只因为半空突然“嗤”的一声响,一道寒光锐利,直奔他的咽喉。 郑玄出剑,一剑劲刺木卫的要害。 楼上兔起鹘落,变化电闪,张仲坚发难,郑道人出剑,金、木两卫略有忙乱,土卫却冷哼一声,一掌弧线拍出。他手上似有磁力,张仲坚击出的碗筷大半取的都是他,但被他一掌击出后,如百鸟归林,竟纷纷落地。 张仲坚蓦地一声大喝,终于出手。 他一伸手就操起了桌腿,一挥手,木桌倏然下落,径向土卫砸来。 狂风大起。 土卫大惊,他一掌击出,早算到张仲坚的攻击随后而到,他想到张仲坚的千种攻击,也准备应付龙虎秘术,可他没想到张仲坚的攻击会如此简单。 简单得只是持桌一击,却偏偏如开山巨斧,博浪之锤。 招式质朴,但无可匹敌! 土卫立即后退,他接得下千种道术,却不敢硬接张仲坚如此惊天一击。 “轰”的一声大响,木桌砸在地板上,砸出个大洞,尘土四起,张仲坚身形一闪,已从破洞中直窜楼下。 与此同时,“当当当”声响不绝,不知多少铁矢射在了木板之上。 金卫终于帮手,联手土卫拦截张仲坚,可铁矢却不如张仲坚身形快捷。 土卫回望,见木卫脸色难看,郑道人也消失不见,已明白过来,方才郑玄故作毒辣一击,却是以进为退,终从木卫这方逃走。 土卫又惊又喜,一招手,已和木、金二卫到了楼下。 他惊的是,郑玄看似平庸,逃走时的选择竟很正确,居然选择木卫的方向为突破口。 五行卫并未小瞧张仲坚和郑玄,相反,他们前来时,已定下周密的计划。 土、木、金三人守住要道,看似防范森严,但留下天地两空门。天为屋顶,地为地板,土卫本算计,张、郑或从屋顶遁走,或破地而走,因此留水、火两卫暗藏地板之下和屋顶之上。 郑玄不知是老辣还是愚蠢,趁张仲坚发动攻击时,从木卫防备之处逃走,倒让土卫意料不到。 可让土卫欣喜的是,张仲坚看似聪明,却选了一条死路——张仲坚从楼下而走,那里正有水卫埋伏。 土、金、木三卫冲到楼下,就见烟尘弥漫中,水卫神色微惘。 土卫心头一沉,冲过去道:“张仲坚呢?” “他没下来。”水卫立道。 土卫失声道:“怎么可能?”蓦地想到什么,霍然冲天而起,又从破洞中窜到二楼,举目四望,只见楼中空空,重重跺脚,一人突从天而降,衣着火红,叫道:“他们从门前长街逃走了。”那人正是守在屋顶的火卫。 众人均惊,才要去追,土卫一摆手,喝道:“莫要追了。” 木卫嗄声道:“就让他们这么跑了?” 金卫却问:“张仲坚怎么能够跑掉?”他还是神色困惑,不解张仲坚为何会消失不见,没中水卫的埋伏? 土卫轻轻叹口气,一指地板破洞道:“他砸开地板后,常人都以为他会下去,从一楼离去的。” 金卫神色一动,恍然道:“他并未落到楼下,只是勾住二楼楼板,等我们追下去的时候,再没防御,他才从二楼离开。” 众人讶异,均是难信张仲坚在这生死关头,竟有这般冷静算计。 土卫目光闪烁,缓缓道:“我们还是低估了张仲坚,此子进展简直一日千里,武功高强倒也其次,可头脑敏锐,实在是个劲敌!” 张仲坚奔行长街之上,并没有半分得意之意。 他的确如土卫所言,等三卫撤防,烟尘四起时,反上二楼,趁乱从楼道直扑门口,那时候五行卫注意力都放在那破洞之下,竟让他轻易离去。 人到长街之上,他身形闪动,过了几条偏街,很快到了条陋巷。 等确认再无人追踪之时,张仲坚这才微舒口气,庆幸斛律明月并未亲来,不然他说不定已死在酒楼。 转瞬又想,他几个月前还不过是个小人物,斛律明月派五行卫来擒他,已算高看他了。心思飞转间,却始终有个疑惑挥之不去,他和郑玄行踪隐秘,五行卫怎么会知道他们的行踪,布局来捉? 张仲坚双眉紧锁,盘算这个问题时,突然听到一声大响,惊天动地,转瞬间琵琶乐声如碧海潮起,从城西传遍城南城北甚至城东。 心头狂震,张仲坚霍然向城西的方向望去,他曾在邺城多时,当然对这乐声早就熟稔。 《兰陵王入阵曲》! 乐声全城响起时,意味着兰陵王入了邺城。 李八百消息不错,兰陵王果然是今日到了邺城!李八百蓄谋已久,要行刺兰陵王,此刻只怕已准备动手! 可李八百找他和郑玄到鸳鸯楼一事,却被五行卫发现,那李八百带人行刺一事呢,是否会有问题? 张仲坚想到这里,望着巷口树上的皑皑白雪,突然打了个冷颤。 他这时候突然想到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这几年来,兰陵王神出鬼没,到邺城时间一直少有人知,那李八百的消息是从何得来,为何如此准确呢? 风吹雪落,马蹄声急骤如雨。斛律琴心催马狂奔,孙思邈紧紧跟随。 二人纵马狂奔,直取城西。 兰陵王竟从城西而来,他们拦截有误,必须在刺客未出手之前赶到报警。李八百、王远知等人绝不同于慕容家的人,兰陵王这次有极大的凶险。 可他们是否还来得及? 斛律琴心只感觉胸口又是剧烈跳动,只恨不得倒地就此长睡不起,可她奔波往复,劳心劳力,只为一个目的,若未能达成这个目的,她绝不能放弃。 扭头看了一眼马上的孙思邈,见他眉头少有地紧皱,显然也在考虑着问题。 斛律琴心不由暗想,他想的是否和我想的是同一个问题? 马蹄更急,乐声却缓。枝上雪近,黄昏日远。已黄昏,冬日的黄昏素来都来得更早,也更加短暂。 落日西归的方向,长街尽头处,突然行来了一队人马。人马盔甲鲜明,却鲜明不过当先骑兵举着的旗帜。旗帜随风摆动,却动不了行军的阵容。 乐声更加得古朴雄厚,如燕赵悲歌,将军百战。 长街已静。 无论邺城方才是多么喧嚣热闹,这一刻长街却是绝对地安静,因为兰陵王已然回来,众人静,因为尊重。 兰陵王回到了邺城! 狰狞面具紫金刀,紫金战袍随风飘。 黄昏落日,有最后的光辉撒在紫金战袍上,没有给兰陵王的紫金战袍上带来些许的温暖,反倒带来了肃杀的气息。 王远知微吸了口气,正望着兰陵王,他一眼就认出了兰陵王。 他也很静,但他目光中没有尊敬,只有冷然,他略微乔装易容,变成了一个完全不起眼的路人,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人群中,静静地等兰陵王到来。 他虽贵为茅山宗宗师,但乍见兰陵王这等声势,还是有些动容。动容不过转念,他很快恢复了冷静,心中却难掩振奋之意。 刺杀兰陵王若是成行,齐国必受致命打击,段韶已死,斛律明月老迈,陈国可趁机北伐,抢占江淮之地,收复江北,北伐一统天下也并非痴心妄想。 而茅山宗那时不但能传道江南,甚至可传遍天下,他王远知也可直追寇谦之当年!此等宏图远景,他怎不心动。 可他还能保持冷静,他看似和寻常路人一样,但在这片刻之间,早将行刺计划想了无数遍。 兰陵王每次回邺城,虽时间难定,但身边护卫并不多,更不会驱逐路边的百姓,因此他们提前知晓兰陵王的行踪,早早埋伏,已处于有利的地势。 王远知想到这里的时候,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分困惑,李八百恁地神通广大,居然能知道兰陵王何时回转? 困惑只是转瞬,他很快将目光落在了葛聪身上。 葛聪就站在长街对面,也在看着他。葛聪不用刻意乔装,他圆滚滚的长相就如个商人,只是稍涂黑脸孔,加两撇胡子,就活脱脱地像个市侩商贾。 王远知一眼就能认出葛聪,可他认不出裴矩,他不知道裴矩眼下身在何处。 但裴矩肯定也和他和葛聪一样,混在路人之中。 按照计划,行刺兰陵王一事是由李八百发动,只要李八百一出手,王远知、裴矩、葛聪立即跟随出手。 计划中,并没有包含张仲坚和郑玄。 张仲坚心意不明,对刺杀兰陵王一事并不赞同,加他进来,只能增加行刺的变数,郑玄为人看似高明,但在擒斛律琴心一事泄了底,不堪大用。 有些时候,并非人多才有用,只凭他们四个,这天底下,只怕除了斛律明月外,再无人能挡住他们的联手一击。 兰陵王也不能! 兰陵王那队人马渐渐行近,可王远知仍旧没有发现裴矩和李八百的行踪,他有些不安,但还能忍住焦虑。 他留意着长街两旁的屋脊,长街两侧的路人,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早就有第二手准备,李八百若不出手,他绝不行动,他若离去,谁都拦他不住。 刺杀兰陵王机会虽难得,但若没李八百协助,他绝不肯轻易犯险。 琵琶声响,终转低沉,有鼓声振作,有号角低沉,兰陵王阵中的先行之军已从王远知、葛聪身边路过。 而那身着紫衣战袍的兰陵王,狰狞面具上的刀刻纹路,都被王远知看得清楚。 王远知虽还能不动声色,一颗心已加剧大跳,他忍不住扭头向长街另侧望了眼,眼前一亮。 一辆装载柴禾的牛车蓦地从长街尽头闪出,驾车的竟是三头精壮的蛮牛,牛角如刀。 王远知心头一震,立即知道那牛车有古怪。 兰陵王入邺城,人尽皆知,百姓必会等兰陵王经过后才有活动,这时候怎么会有牛车在兰陵王必经之路走动? 念头闪转,天地间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大响,那响声惊心动魄,来得突兀,在悠扬的《兰陵王入阵曲》声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让全城响起的《兰陵王入阵曲》都有了分凌乱。 那拉牛车的三头牛突然长哞一声,蓦地发狂,竟向兰陵王一行所在冲来。 王远知精神微震,葛聪亦是提起了精神。 是鼓月——李八百精通的道术。 李八百已经发出了信号,可李八百如今在哪里? 葛聪想着这个念头的时候,双手十指相扣,内心略有不安之意,他不想来,但不能不来,他葛家偌大基业均在江南,行刺兰陵王不但有王远知赞同,陈顼肯定也同意。 陈顼决定的事情,他葛聪一定要响从。若陈顼不满,他葛家转瞬就会灰飞烟灭。 可这次绝非在建康张家,而是在齐国邺城,若有失手,后果严重,虽然他不认为会失手。 天师六姓虽今不如昔,但他们四人联手还是前所未有,他和王远知一样,亦不信兰陵王能挡住他们的一击。 李八百信号一发,按照计划,就由李八百、王远知负责攻击兰陵王,裴矩伺机暗算,而他葛聪不过负责念九个字。 葛家的九字真言! 当初九字真言一出,龙虎宗道主张裕都是难以抵抗,这次九字真言对兰陵王而发,不过是让兰陵王迟缓片刻。 生死不过一线,迟缓片刻,兰陵王就要死。 可无论兰陵王死不死,九字真言一出,葛聪任务就算完成,他早就看准了离去的路线。他身后有一卖酒的店铺,店铺有一后门通往另外一条偏街。 他九字说完,立即遁入店铺,从后门转到偏街,那时正值混乱,人人不安,旁人绝留意不到他的离去。 葛聪想到这里,十指悄然扭转,微微吸气。 九字真言看似简单——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可旁人念出,并无威力,只有精通葛家不传的秘术手诀,念出来的真言对兰陵王才有致命的打击。 牛车已近,长街百姓惊呼一片。 兰陵王所领之军并未骚动,神色肃然。这些齐军,身经百战,多是当年和兰陵卫杀到洛阳城下的五百铁骑中人,经历惊险无数,眼前牛车发狂,自然也难不倒他们。 疯牛狂奔,如离弦之箭,转瞬已到了齐军前军位置。 兰陵王勒住马缰,离王远知不过数丈之遥,他也被疯牛吸引,全然没有留意到真正的危机就在身侧。 王远知微微吸气,却还未出手。 前列齐兵策马微闪,让出个凹弧形的地势,陡然手中长枪穿刺,取的是来袭的牛车。 车势有如奔雷,可齐兵长枪却如电闪,分扎在牛车轮间,车辕、车板之上。 齐兵陡然断喝,牛车陡停,“咯吱”作响。 那十数齐兵竟凭手中长枪,封住牛车,倒扼疯牛,波澜不惊。 长街百姓本有慌乱,见到齐兵有如天兵下凡,不由齐声喝彩,《兰陵王入阵曲》再转激昂。 王远知心中微沉,眼眸余光还望在兰陵王身上。 “咚”的又是一声鼓响,车辕陡断,那三头疯牛脱离了装满柴禾的牛车,疯狂再上,齐兵微惊,有人正要举枪刺牛…… “轰隆”大响,柴车爆开,无数柴禾带着磷火红光飞射而出,窜向四面八方。 惨叫声立起,长街百姓瞬间倒下一片,就算前军那十数齐兵都是猝不及防,又被磷火击中,哼也不哼,倒下马来。 王远知心头一震,已知道李八百身在何处。 李八百就在牛车之上。 这个李八百果然非同凡响,想别人不敢想,先用鼓月扰心惊牛,再用牛车冲乱齐军阵仗,然后用爆炸造势,灵光出手,齐军虽勇虽然身经百战,还是防不胜防。 鼓月取魂,炅光夺魄——这本是北天师道高手秘术,如今非李八百不能为。 一道人影随着那磷火红光而起,窜到了疯牛背上。 疯牛不停,冲势如山,齐军虽有人还试图阻挡,但长枪才出,如中诅咒般枪头倏断,马被撞飞,人已分散。 呼喝惨叫声中,不过转瞬,那人影已到了兰陵王身前不远,齐兵突然撤开了防线,只留兰陵王孤零零地立在道中。 兰陵王横刀,冷冷一望。 面具狰狞,紫衣飘逸,无论长街如何紊乱零散,无论齐国如何混乱不堪,他始终如中流砥柱,不动岿然。 闪烁的不但是刀上的寒光,还有面具后难以捉摸的一双眼。 袭击来的那人影似乎怔了下,倏然腾空而起,手一挥,有光华万道齐聚,耀亮了夕阳最后的余光。那人影手中多了一把刀。 刀是泼风刀,人是李八百。 李八百终于出手,一出手就是直奔兰陵王。 天师六姓被齐国压迫多年,如今终于要一洗恩怨! 王远知精神一振,再不犹豫,知道这一生这种机会只有一次,手一挥,一颗鸡蛋大小的弹丸击在长街之上,弹丸破裂,倏起碧绿的浓烟。 极乐烟! 当初张裕见到极乐烟,都是不敢正撄其锋,慌忙躲闪,如今王远知一出手就是道中鬼哭神嚎三禁咒之一的极乐烟,目标亦是兰陵王。 碧色烟雾扩张极快,眨眼之间,长街弥漫。 可快过那碧色烟雾的却是王远知,他只是一闪身,就到了兰陵王的身后,冲出时,他心中有分古怪,因为他一直不知道裴矩身在何处,可他已经不能不出手。 转瞬间,兰陵王已腹背受敌,前所未有地凶险。 李八百、王远知绝非慕容夺帅、慕容夺印所能比拟,联手一击,天底下能躲过的绝非兰陵王。 面具更寒,长刀更冷,面具后的那双眼眸却无半分慌乱。 千军之将,均深知这种时候,只有冷静才能扭转局面,兰陵王吸气,就要挥刀。 当年这把刀连破周兵七重埋伏,扭转了齐国危殆的局面,这一次是否也能扭转乾坤,改变他自身的命数? 《兰陵王入阵曲》陡停。 天地间缥缈地传来了几个字——临、兵、斗、者…… 字一出,如天籁之音,可兰陵王一听这几字,身形陡然僵硬。 葛家的九字真言! 葛聪终于出手——或者更应该说是,葛聪动了动嘴,已飞快地念出四字。 这四字远比千言万语要管用,终于让兰陵王动作迟缓片刻。 黄昏日落,有霞光映天地璀璨,比天地更璀璨的却是泼风刀…… 泼风刀一闪,到了兰陵王的眼前! 风冷,斛律琴心的一颗心更是沉到了寒冰之下。 她听到了鼓声,她听到了爆炸之声,她知道李八百已经发动,一发动,就再也没有挽回的可能。 她历尽艰辛,在最有希望的时候,却要经历最大的打击。 她不再想嫁给兰陵王,可她也绝不想兰陵王死的,齐国人都不想兰陵王死。兰陵王是齐国的希望。 更何况,孙思邈千里迢迢地来到邺城,也是为了兰陵王——为了一个母亲远在千里的思念。 但一切似乎无法扭转。 奔马不堪催力,马失前蹄,斛律琴心身形一落,摔向地面。 她蛊毒未清,大病未愈,浑身乏力,根本无能抗拒,摔向地面的时候,见孙思邈望过来,却想也不想,嘶声道:“不要管我!” “轰”的一声,快马摔在冰雪之上,斛律琴心却感觉身形空中停顿,举目望去,见自己已被孙思邈拎在手上。 一拎一带,孙思邈已将斛律琴心放在自己身后,奔马不停,他目光一直望着前方。 长街在望。 兰陵王入城的那条长街就在眼前,可对孙思邈来言,却已如天涯般那么遥远。 兰陵王终于出刀——艰难出刀,那一刀比当初斩杀慕容夺帅时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九字真言毕竟有无上神通,束缚了他的手脚。 光华灿烂,带着死亡的期盼。 乐声早停,长街已静,所有人都睁大双眸看着眼前的一幕,那些齐兵眼中都露出后悔之意。 他们太相信兰陵王的能力,只以为这次兰陵王一定会如从前一样,扭转局面,力挽狂澜,却不想信任却将兰陵王陷入了绝境。 “当”的一声轻响。 紫金刀杆击在了泼风刀的刀背之上,两刀一撞,以厚钝挡无锋,李八百刀虽锐利,但无从施展,只感觉一股大力从刀杆传来,闷哼一声,空中腾挪,已到了兰陵王的背后、王远知的头顶。 王远知心微凛,手未停,空中身形陡快,到了兰陵王背后。 “皆、阵、列……” 场面兔起鹘落,似慢实快,葛聪已要念到九字真言最后两个字。 兰陵王在间不容发的瞬间回刀,刀光一闪,有如落日彩霞的最后一丝绚烂——刀就将王远知劈成两半。 众人才待欢呼,陡然大寒。 只因为刀出人分,却无鲜血飞出,长刀及外时,王远知手腕一翻,有木剑在手,一剑刺向兰陵王的咽喉。 纸中仙! 兰陵王劈开的不过是一个纸人,亦是王远知的分身障目之法,王远知先用纸中仙做诱饵,诱发兰陵王的全部心力,趁兰陵王长刀及远,鞭长莫及的时候,刺出了绝命的一剑。 绝命天。 道中鬼哭神嚎三禁咒。 “前、行!”葛聪只感觉周身冒汗,用尽全部心神念出九字真言的最后两字,直要虚脱的样子。 九字真言绝非简单的念九个字而已,实在要他动用全身精气神凝聚,可他付出的代价终有收获,他已看出,兰陵王绝躲不过王远知的一剑。 剑是木剑,但剑上有道家禁咒,还胜钢刀利刃,这一招夹杂九字真言,本是必杀的一招。 更何况,就算兰陵王避得开这一剑,也绝躲不开李八百的连环杀招。 除了泼风刀,还有那个神出鬼没的裴矩未有出手。 葛聪本想念完九字真言后,立刻就走,但一方面身心疲惫,一方面也是想看下结果,顿了片刻。 长街尽头有马嘶鸣,孙思邈带着斛律琴心已冲到长街之上。 孙思邈目光及远,看到这面的龙争虎斗,脸色改变,他纵有通天之能,天衣如意,看起来也绝挽救不了兰陵王的性命。 “啪”的声响,木剑刺在刀柄之上。 在这生死关头,兰陵王被九字真言束缚,竟还能奇迹般一转长刀,用刀柄挡住了王远知的必杀一剑。 木剑折断。 王远知眼中终露出三分诧异,十分骇然,他嘴唇微动,喝道:“你……”他看起来心有不甘,就要施展茅山道术再和兰陵王分个胜负。 一股大力击来,正中他的背心。 王远知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横飞摔向长街,霍然扭头,还能喝了声:“你!” 他眼中满是不信之意,但却无力回天。 葛聪眼中亦是惊骇无边,他甚至怀疑自己耗费心力导致眼睛出了问题,不止是他,就算远方的孙思邈见了,眼中都露出惊骇之意。 王远知身后只有一人,那就是李八百。 一掌击飞王远知的正是李八百! 这种生死关头,李八百居然不和王远知齐心协力,共杀兰陵王,反倒打了王远知一掌?为什么?所有人都想不明白。 李八百却是长笑一声,借一掌打飞王远知之力再次腾飞到了半空。 葛聪心寒,立即转身就走,他打破头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知道眼下最好的策略就是走为上。 过店铺,到另一条长街,他化身商贾,无人能够抓他。 他更像是生意人,知道要救王远知是个赔本的买卖,眼下保命要紧。他一闪身,就到了店铺前,蓦地微愣。 店铺前立着一个戴斗笠的黑衣人,遮住了头脸,只让人见到下巴到脖颈处的一道伤疤,颇为丑陋。 葛聪诧异不过瞬间,闪身就要从那人身边经过,陡然间感觉全身撞到丝网之上,可前方分明没有阻碍。 他蓦地想起一事,骇然惊呼:“情丝?”他只说出这两个字,就感觉全身抽紧,头晕脑胀,摔倒在了地上。 情丝困人无形,本是北天师道秘术,怎么会出现在那黑衣人的手上? 他困惑间倒地,倒地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道刀光。 刀光亮,发着紫金之色,一刀劈向半空的李八百。 兰陵王再次出刀,全力一击,取的正是空中的李八百。 形势陡转,兰陵王本是身处绝境,但葛聪倒下,王远知被重创,裴矩至今没有出现,和兰陵王对决之人只剩李八百。 但李八百方才那一掌,好像是帮兰陵王?兰陵王为何反向李八百出刀? 众人只感觉思绪紊乱,全然不知怎么回事。 斛律琴心见到这种变化,目瞪口呆,身形晃了两晃,她疲惫不堪,但还不肯倒下就是为了兰陵王。她一直担忧兰陵王的生死,见到这种情形,不知为何,没有半分喜悦,反倒有一种惊惧在心。 李八百眼见紫金刀劈来,眼中陡然闪过分厉芒。 人在半空,他新力未生,旧力已尽,此刻正是缺乏变化之时,兰陵王果然狠辣,一刀取的正是他最弱之时。 陡然长啸一声,李八百竟在这生死关头横移半分,避开了兰陵王的一刀。 眼中杀机闪现,李八百突然挥刀,有狂风大作。 夕阳将落,那一刻却被泼风刀所带,天地间飞彩流金,卷在狂风之中。 “嚓”的声响,泼风刀、紫金刀相撞,紫金刀的刀头斜飞而出! 紫金刀虽厉,但毕竟不如泼风刀——这本是一把魔刀,寇谦之曾用过的祭刀。 传说中,此刀被寇谦之以九天十地第一神魔的鲜血做祭,若使用得当,不要说世人难挡,神魔都要为之退让——更何况是一把紫金刀? 紫金刀断,只剩刀柄。 李八百一探手,就已抓住了紫金刀长长的刀柄,断喝一声,泼风刀夹杂风雷之声斩下。 所有人均被那一刀之威震撼,那一刀显然已汇聚天地之威,附带神魔诅咒,蓦一挥出,天地动容。 一刀出,必有血溅以祭。 斛律琴心本觉得兰陵王再无危险,一见李八百这招使出,花容失色。 孙思邈也为之色变。 这才是彰显李八百本领的一刀。 孙思邈、李八百交手数次,虽也惊险非常,但孙思邈未尽全能,李八百显然也在隐藏实力。 可如今生死关头,李八百终现狰狞,一掌重创王远知后,眼看就要一刀再将兰陵王斩在刀下! 狂风卷影,天地肃杀,陡然间有一道闪电击出,破了狂风怒吼。 半空中极轻微的“嗤”的一声响,孙思邈远远望见,眼中突现出极为怪异之意。 李八百的眸中,也闪过一分难以置信,空中顿了片刻,目光向下瞥去。 紫金刀虽断,可刀柄被泼风刀所削,还余锐利的杆头。 方才眨眼之间,长长的刀柄已被兰陵王从李八百手上轻易抽回,然后兰陵王只是轻轻一抖手,就将那锐利如枪的刀杆刺入了李八百的胸膛! 第十二章 泄密 夕阳已落,天边只剩最后一缕光芒。 “嗤”的又一声响,兰陵王抽回了刀柄——或者说,他抽回了手中之枪。 他用的虽是紫金刀,但更像用着一杆枪,他刀法极厉,但用枪更是举重若轻——枪出,大局立定。 一股鲜血飙出,鲜艳又惨淡得如天边最后的那点残霞。 狂风再起,李八百嘶吼声中,一刀这才斩下,兰陵王一踏马鞍,人从马背上倒退而飞,到了数丈之外。 马儿悲嘶,竟被泼风刀一刀拦腰砍断,血溅长街。 泼风刀吸血,如受诅咒,又似刀中藏匿的第一神魔倏然复活,周身满是红赤之意,蓦地一闪,飞向兰陵王。 那本是李八百的濒死一击,似要逆起夕阳。 众人不由后退,只怕被那一刀泱及,万劫不复。 面具后,眸现寒光,兰陵王脚未动,手中刀柄一转,再次刺出,“叮”的一声响,尖锐的刀柄正刺在泼风刀柄上——简单、准确,又像轻而易举。 但若非千锤百炼,如何刺得出如此干净利落的一枪? 泼风刀方向陡转,插在了地上,嗡鸣不休,可刀身上的红赤却慢慢地减淡,逐渐变成了透明之色——如同李八百的脸色。 长街已静,大局已定。 王远知摔落尘埃时,立即有十数柄长枪迫在他的面前。 就算他完好无缺时起身搏命,只怕转眼之间也要被刺出十数个窟窿,更不要说他身受重创——李八百那一掌,打得他五脏几乎移了位。 葛聪倒下,生死未卜,也没有人留意这微不足道的角色。九字真言虽神秘,但终究不能逆天。 只有李八百还站着,胸口的鲜血不停流淌,脸上却无半分血色。 那一枪正刺在他的心脏。 他还能活着,只因为他是道中高手,生命力之强,远超常人的想象,可他还能活多久? 目光中的犀利渐渐黯淡,李八百望着兰陵王,嘴唇动动:“你……” 他脸上太多的不信和不解,似乎不明白兰陵王为何会有这种能力,竟将他刺杀在枪下? 刀柄上最后一滴鲜血滴在长街之上,兰陵王默默地望着李八百,话也未说一句——他虽是风流倜傥、光辉万千,但沉默寡言。 李八百眼中现分古怪之意,他嘴角突然带了分笑意。 他蓦地微笑——笑得不合时宜,就算兰陵王眼中都有分诧异,似想问什么,终于忍住。 “好,很好!”李八百突然纵声狂笑,大声道,“你不愧是斛律明月——之子!好一招定军枪。” 一语远远传开,长街远近倒有大部分人听得清楚,众人讶然。 李八百是什么意思? 谁都知道兰陵王是高澄之子,李八百为何说兰陵王是斛律明月的儿子? 难道说方才刺杀李八百的那一招,本是定军枪的一招?难以想象。 可若非定军枪,又有哪种枪法能轻易刺杀李八百于枪下? 兰陵王眼中突然闪过熊熊怒意,刀柄微抬,就要再次刺出,李八百突然纵越而起,一飞冲天。 众人忍不住抬头,兰陵王目光微讶,手中刀柄却是沉凝如冰,他不信李八百能飞到天上去,李八百落下那一刻,就是他毙命之时。 空中突传来李八百的一声喝:“身既死兮神以灵,吾魂魄兮为鬼雄。八百身死,魂将归来!” 兰陵王刀柄将发,却缓缓垂下。 “砰”的一声大响,李八百身躯半空而坠,落在长街之上,扭动了一下,再无声息。 风吹过,呜咽声响。 不知何时,长街欢呼声再起,迅疾沸腾:“兰陵兰陵,威震四方;兰陵兰陵,天下无双!” 声浪如潮,转瞬间传遍了邺城南北,比起数月前更要热烈奔放。 斛律琴心听到邺城百姓的欢呼,心中陡然激荡,只感觉一股热血冲上来,脑海空白一片,晃了两晃,向马下落去。 那一落,如坠深渊。 长街那头,兰陵王缓缓地望来,面具上泛着冰冷的寒光,面具后的那双眼,亦有分难以捉摸的光芒。 声浪中,孙思邈已到马下,及时扶住了斛律琴心。群情汹涌,每人都热血沸腾,脸上洋溢着振奋的神情,只有他的脸上迷雾又起,无人能看清他那一刻的表情。 梦知情浓,醒知梦空。 斛律琴心醒转的时候,一时间不知是醒是梦。 有些人看似清醒,其实一直不过是在做梦,或许梦醒之间,并无清楚的界限。 斛律琴心更愿是在梦中,她闭上了眼,可身躯却忍不住轻轻地颤抖,她感觉前所未有的虚弱。 “你醒了?”一个声音如同天籁般传来,低沉中带分磁力。 那是一种让人心动的声音,也是一种让人心醉的声音。 斛律琴心听了,心却在颤。 她没有心动,没有心醉,只有心冷。 缓缓再次睁开眼,她望了过去,再无寒风冷雪,再无钩心搏杀,她没有在长街之上,她在自己的房间里。 有檀香缭绕,香气温馨。有炭火正燃,温暖如春。靠窗处站着一人,发黑如墨,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衣,正望着窗外的白雪,雪地梅开。 一切如在梦中,一切如在画里。 那人也像融入到了画里,只看背影,只听声音,就让人觉得高贵儒雅,似不沾半分红尘的气息。 斛律琴心看着那男子,脑海中转动的第一念头却是,那不是孙思邈——孙思邈从来不会高高在上。第二个念头是,孙思邈如今在哪里? 不知许久,她才记得发问:“你……是谁?” 她怎么会回到房间内,怎么能有个陌生的……男人在她的房间?难说,如今的一切,不过均是一场梦,或者说这几个月的奔波,才是一场梦? 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微笑道:“我是高长恭。” 他脸上这次终于没有了狰狞的面具。 面具后的那张脸洁白如玉,眉挑如剑,衬托着一双如有灵性的凤眸。他手足纤长,转身的动作缓慢如画,嘴角微笑时,竟似春季早来。陈叔宝也算个少见的美男子,但和他一比,似乎提鞋都不配。潘安宋玉文采风流,却少了他的英朗俊逸。 他才在长街喋血,可这刻却出尘不染,似乎全然没有将长街的凶险放在心上。 高长恭就是兰陵王! 斛律琴心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一阵茫然,又如坠入梦中——三年一梦。 兰陵王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三年前兰陵王一曲歌舞,她远远凝望,自此心中就映下那个梦中的身影,自此后,她少女情怀,无时或忘,她曾想过千般二人相见的情形,却从未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相会。 可她为何没有了三年前远远凝望的心动? 目光温柔,轻轻地落在斛律琴心的身上,兰陵王缓步走来道:“斛律将军让我来看看你。” 他们已有婚约,她中了毒,昏迷过去,兰陵王前来看望,倒是正常。 “谢谢。”斛律琴心又感觉到一阵虚弱。 兰陵王止住了脚步,只为那客气中的疏远,他显然也极为敏感,体会到面前这女子的淡漠。 “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兰陵王还在笑,只是笑容中多少有分异样。 “为什么?”斛律琴心有分诧异不解。 “听孙思邈说,你拼命刺探到李八百他们行刺我的消息,不顾毒伤,赶来告诉我,这才变得如此虚弱。”兰陵王轻叹一口气,“你如此为我,我当然要谢谢你。”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低沉深情,若是三年前,斛律琴心只怕早就热泪盈眶,感觉到朝朝暮暮,不枉韶华倾负。 可斛律琴心只是闭上眼眸,许久,这才挣扎坐起,喘息良久。 兰陵王似想上前相扶,却只是手指间动了下。 他儒雅倜傥,虽说和斛律琴心有了婚约,但却能守礼克制。 斛律琴心望了他许久,苦涩一笑道:“孙思邈说错了,我如此奔波,并非为了你。” “哦?”兰陵王目光微闪,却没问下去。 有些话,还是不问的好。 斛律琴心却下定了决心——决心将话说下去:“我是为了自己。” 兰陵王连“哦”都没有了一声,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斛律琴心,多情的眼眸中似有分困惑。 “我以为救了你,就能让你感激我。” 顿了片刻,她终于说出那萦绕心中许久的话来:“你若感激我,说不定会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兰陵王问,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沉得如水。 斛律琴心只感觉周身乏力,但思绪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她凝望着兰陵王,思绪却到了远方——那里有流星,有心愿。 “答应不再娶我。” 室中静寂,静得连檀香轻燃的声音都听得见。 斛律琴心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勇气说出这句话来,但她无怨无悔,她不敢再看兰陵王的表情,望向窗外梅开。 她这才留意到斜阳又至。 时光一去不可能再来,她昏迷的时候,已将入夜,难道说她昏迷了一日一夜? 她坠马的时候,又是孙思邈救了她,送她回来? 兰陵王也未望斛律琴心,他转身望向了窗外雪冷。良久,他才问道:“为什么?” 斛律琴心默默摇摇头,她无话可讲。 兰陵王还是望着雪,突然道:“你难道……已爱上了孙思邈?” 斛律琴心身躯陡僵,脸色苍白如雪,她目光倏转,望向兰陵王的背影。 她目光中没有歉然,没有羞涩,亦没有心事被揭穿的惶然,那其中只有一种困惑——困惑中还夹杂着浓浓的惊惧不安! 孙思邈亦在望着窗外的雪,目光中如带了一重雾。 他眼下在四通客栈。 昨夜送斛律琴心回转将军府后,他回到四通客栈,就一直坐在窗前,看日头初起,又感日头西落。 又过了一天。 他就那么坐着,似乎入了定,可他心中怎能安宁,他有太多太多的困惑,却不知询问何人?他一直太过孤单。 这本是孤独的代价。 直到夜幕低垂时,他才轻叹一口气,缓缓站起,心中在想,或许所有的一切,只有在一人身上才能得到肯定的答案,关键的是,那人会不会给他答案? 才待走出房间,孙思邈突听身后“咯”的一声响。 孙思邈霍然回头,就见茫茫夜色中,一只手突在窗外显现,又敲了窗棂一下,缓缓地缩了回去。 这是客栈的二楼,如此夜色,突然有一只手孤零零地出现在窗外,如同鬼魅现身,让人实在毛骨悚然。 孙思邈却是波澜不惊,只是走到窗前,微向上看,就见屋顶有一黑影,正在向他招手。那黑影蒙着脸,夜色下显得颇为诡异。 孙思邈略有犹豫,闪身上了屋顶。 那黑影见状,脚尖一点,已沿屋顶重脊奔去,如同一条黑线。 那人身材魁梧,可脚下却如狸猫一样轻盈。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不急不缓地跟着,那黑影过了十数条街,这才稍微停步,回头望了眼,一闪身,从屋顶入了一间房。 房中燃着油灯,却朦朦胧胧,有如陷阱。 孙思邈几乎没有停留,跟着闪身从窗而进,就见房中灯前,端坐一人,沉如山岳,乍一看,竟和斛律明月有点相似。 见孙思邈入房,那人立即除了蒙面黑巾道:“先生,事态紧迫,这么请你来,请勿见怪。” 孙思邈脸上终有分笑容,缓缓坐了下来:“你功夫好了很多。” 那人虬髯满面,双眸炯炯,赫然就是张仲坚! 孙思邈本有困惑,但转念一想就明白张仲坚为何这么神秘,昨日长街李八百身死,王远知、葛聪被擒,眼下邺城风声鹤唳,张仲坚还敢留在邺城,已算是胆大包天。 可张仲坚虽胆大,亦不能不小心从事,他要找孙思邈交谈,却不敢留在四通客栈。 一念及此,想到初到邺城时张仲坚的无忧无虑,孙思邈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张仲坚变成今日的模样,是不是因为遇到他孙思邈? 张仲坚眼中有分暖意,笑容却有分苦涩:“我以为我功夫好了很多,可经过昨日,才知道不但不如斛律明月,也比不上兰陵王。” 他说到这里,神色惆怅地望向窗外,不为日后的雪色夜落,只为往昔的蝶舞花谢。 孙思邈默然。 昨日长街血战,道中三名绝顶高手刺杀兰陵王,却功败垂成,虽说李八百击王远知那一掌坏了大事,可兰陵王毕竟还是面对面将李八百刺杀。 李八百之能,孙思邈清楚知晓,张仲坚当然也明白。 可李八百死了——死在兰陵王处于不利的情况下。 蓦地想到个问题,孙思邈问:“你昨天也在街上?” 张仲坚点点头,他避开五行卫的追杀后,听《兰陵王入阵曲》时,立即赶赴长街,看到了所有的一切。 结果让他心惊,也让他困惑。 孙思邈见状,突道:“有时候,武功并不代表一切。” 他没有说的是,两人比较,并不一定看武功高下的。 张仲坚怔了下,咀嚼着孙思邈的这句话,终于露出分笑容,又叹了口气。摇摇头,岔开话题道:“可昨天的事情,让我发现一个蹊跷的问题。” “蹊跷?”孙思邈扬了下眉。 “昨日刺杀一事,肯定被人泄了密。”张仲坚肯定道。 孙思邈微震:“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亲眼看到葛聪要逃时,被一人抓住。若非斛律明月他们早有埋伏,葛聪绝不会被擒!”张仲坚咬牙道。 孙思邈半晌才道:“会是谁泄密呢?” 张仲坚立即道:“只怕是那个郑玄!” “郑玄?你确定?”孙思邈反问道。 张仲坚道:“当初先生和斛律琴心离去的时候,郑玄找过我,但我们却被五行卫伏击。”将当初的事情简略说了下,张仲坚推测道,“我只怕郑玄已被斛律明月收买,因此带我进入陷阱,他同时将李八百行刺的消息泄露了出去,这才导致行刺一事功败垂成。” 顿了片刻,张仲坚又道:“当初帛道人就被斛律明月收买,说不定郑玄也早被斛律明月买通了。” 孙思邈喃喃道:“你这么想,倒也有几分道理。”他说话时,目光突向窗外望去。 张仲坚心中微惊,立即察觉到屋脊上竟有极为细微的呼吸之声。 这时会有谁到这里? 难道说,是斛律明月发现他的行踪,这才来赶尽杀绝? 张仲坚一念及此,心中热血沸腾,他虽知远不是斛律明月的对手,但一腔悲愤,却不惧和斛律明月相见。 他才要冲出窗外,却被孙思邈一把按住。 就在这时,一人突道:“绝对没有道理!” 话音才落,有寒风涌入,一人穿窗而入到了房内,那人一身灰衣,儒生打扮,却是郑玄。 张仲坚霍然站起,喝道:“你还敢来见我们?”他微微吸气,烛火立暗。 郑玄退后一步,连忙摆手道:“张大侠,有话好好说。你怀疑我,我还怀疑是你泄漏的秘密呢。孙先生肯定会有别的想法。” 张仲坚脑中念闪,微微一笑,缓缓坐下来道:“你说的不错,你若心中有鬼,也不敢前来了。” 心中却想,这个郑玄的底细让人一直琢磨不透,如今事败,我为找斛律明月复仇,不甘离去,他为何还留在邺城? 他早非当初那懵懂鲁莽的冉刻求,一刹那闪过许多疑问,却并不发问,只向孙思邈望去,蓦地发现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 孙思邈鼻翼似乎轻动了下,转头望了眼油灯,回过头时,缓缓道:“仲坚说的不错,郑道长若是心中有鬼,也不敢来见我们的,可不知郑道长这时候前来是为了什么呢?” 郑玄见二人没了敌意,叹口气坐了下来,缓缓道:“因为我昨日也在街头,对刺杀结果也绝对意料不到,我想不明白,这才来找两位商议。” 他有些灰心道:“除了两位,我实在找不到别人了。” 张仲坚心有戚戚,昨日长街一战,道中损失惨重,几尽全军覆没,难道说,二十年的齐国和道中的纷争,终究还是齐国胜出? 孙思邈望着郑玄,眼中似乎藏着什么,缓缓道:“可郑道长当然也有点判断了?” “不错,我的确有点结论,但无法自圆其说。”郑玄神色有分畏惧,也有些苦恼道,“张大侠有一点说的不错,昨天之事,肯定有人提前泄密,不然葛聪不会被刘桃枝所擒。” 孙思邈神色微动,“刘桃枝?” “此人是斛律明月的手下,不过一直行踪神秘,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但他显然是斛律明月的心腹。”张仲坚搜索记忆道。 他当时离葛聪很远,只见到葛聪倒下,倒不知葛聪被何人所抓。 “是呀。”郑玄有些惊惧道,“昨日我和张大侠失散后,听到兰陵王入城,也赶到长街,藏身街头百姓中,离葛聪不远,亲眼见葛聪要逃,却被刘桃枝拿下。” 张仲坚冷哼道:“然后你就无动于衷?” 郑玄苦涩一笑,“张大侠,你也知道我的底细,绝强不过葛聪,怎敢出手?若我当时出手,现在也没机会坐到你的面前了。” 孙思邈岔开话题道:“刘桃枝身为斛律明月的心腹,和五行卫素来被斛律明月依仗,这次五行卫对你们下手,刘桃枝针对葛聪下手,可见他们是有备而来。” 顿了下,缓缓道:“可知道你们计划的人并不多。” 郑玄轻拍桌案,赞道:“先生说到点子上了,知道计划的人屈指可数。除了先生、斛律琴心,张大侠你之外,还有葛聪、王远知、裴矩和我了。” 张仲坚接道:“但我、斛律琴心和先生都不知道李八百计划的全部。” 郑玄点头道:“因此泄漏秘密的绝不是你们。”苦涩一笑,“实不相瞒,李八百对在下也不器重,只让在下跑跑腿,真正行刺的地点,他也一直没对在下说。” “王远知重伤、葛聪被抓,泄漏秘密的也不应该是他们两个。”张仲坚沉吟道。 室内沉寂了片刻,三人互望,似乎已得出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沉默良久,张仲坚才道:“裴矩知道计划,却一直未出现过。” 郑玄缓缓点头道:“因此在下怀疑,泄漏秘密的,就是裴矩!” 室内温暖如春,斛律琴心却感觉置身冰窟。她在那一刻,似想到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惊得忘记了思维。 许久后,兰陵王这才又问:“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他仍旧望着窗外的雪,脸上又如带上了面具——虽不狰狞,但无人能看出他的心意。 “你都知道了?”斛律琴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兰陵王身躯似有僵硬,半晌才道:“我知道你一直奉将军之令跟着孙思邈,我也听将军说,你当初在建康时,曾抗命回转,想必是为了他?” 斛律琴心微震,望着兰陵王的背影,眼中突露出极为古怪之意。 室中静谧又很是尴尬。 许久,斛律琴心轻咬红唇,缓缓道:“我三年前就见过你。” “哦?” “三年前,我入宫中就是为了去见你。”斛律琴心神色复杂,“但我那时离你很远,看你总如雾里看花……” “我始终看不清你长的样子,但你的影子,一直在我心头徘徊……之后我就喜欢上了你。” 斛律琴心说到这里,夹杂着淡淡的苦涩。檀香正燃,朦胧得如同当初美妙的梦。 兰陵王静静地听着,身影也如烟雾一样,朦朦胧胧。 “或者说,去皇宫前,我就爱上了你。”斛律琴心又道,可眼眸中却没有半分朦胧,“义父看出我的心事,终究为我提亲,我比太多人幸运,因为我知道,喜欢你的女子很多。” 兰陵王终道:“喜欢不是错。” 斛律琴心点点头道:“当然,爱一个人不是错,可我却始终不知道你的心意。” 兰陵王霍然回身,目光中仿佛燃着一团火:“你不知道?”他本是温文尔雅,那一刻炽热的感情却像要把铁都融化。 斛律琴心一怔,望了他很久才道:“你当然也喜欢我?不然你当初就不会冒险来张家救我?” 当初兰陵王在张家出现,却被张裕、李八百暗算的事情,她当然还记得。 兰陵王目光中的火焰慢慢淡了下来,转过身去:“可我未能救下你。” 斛律琴心直盯着兰陵王的背影,一字字道:“无论你是否救下我,但你为我出手,我一直记得。” 不闻兰陵王反应,斛律琴心又道:“更何况,这并非你第一次救我,我和你在响水集时曾经见过。” 兰陵王身躯似动了下,仍旧沉默无言。 “当初响水集外,你也曾救过我。” 那如霓裳轻舞的刀光,有着金戈铁马的豪迈,斛律琴心当然也记得。 可她旧事重提时,眼中却没什么柔情。 “当初你一刀为我力退裴矩的事情,我一直都记得。”斛律琴心突然有些激动地反问道,“你当然也记得?” 兰陵王缓缓道:“你为何突然说起这些旧事呢?” 斛律琴心脸色渐转苍白:“我想说……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一直很感谢。可是……感谢有时不是爱。” 兰陵王背负着双手,许久才道:“你累了,多休息会吧,有什么话,改日再说。” 他并未回头,声音还是低沉,似波澜不惊,但一双手却绞在了一起,指节都有些发白。 斛律琴心望着他的那双手,无力感又涌了上来:“我的确累了,我想歇息。” 兰陵王似想转身,终于只是点点头,缓步地走出了房间,轻轻地带上了房门。在疆场上,他杀气无俦,但脱下面具的他,总是儒雅温柔。 这本是无可挑剔的一个人…… 斛律琴心见到房门关上那刻,无力地倒了下来,闭上双眸,长长的眼睫不停地抖动,似乎想着什么。 可她不过静躺了片刻,就从床上挣扎爬起,踉跄下了地,披上外衣,推开了房门。 有寒风涌入,凛冽如刀。 比寒风更冷的却是门外边站着的一个人,他负手而立,背对斛律琴心,如山如岳。听到斛律琴心的开门声,那人也不回身,冷漠道:“你要去哪里?” 天寒地冻,张仲坚只感觉寒意上身,向孙思邈望去,问道:“裴矩为何要出卖我们?” 当初他从张家密道出来时,曾受到裴矩的暗算,只不过那时候裴矩没料到他武功突飞猛进,让他逃走。 后来张仲坚和李八百联手,裴矩又掺和进来,因为众人大敌都是斛律明月,张仲坚暂时忍下这段旧怨。 可张仲坚没料到,事到临头,居然是裴矩倒戈一击,暗算他们。 孙思邈望向窗外,喃喃道:“是呀,裴矩为何要出卖你们呢?” 他也想不明白,裴矩一直跟随着杨坚,李八百若能暗算兰陵王,对周国来说,本是个好事,裴矩没有理由破坏他们的计划。 郑玄目光微闪,缓缓道:“这点我也一直想不明白,听王远知说,裴矩和李八百本来都是北天师道的人,北天师道和齐国这二十年来一直势如水火,裴矩怎么会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孙思邈沉思许久,终于还是摇摇头。 郑玄又道:“更奇怪的一点是,李八百为何在那紧要关头暗算王远知?” 这的确是长街行刺最诡异的一点,郑玄提出这点时,双眉紧锁,显然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说李八百并非李八百?”张仲坚心中一动。 他这句话说得奇怪,郑玄却差点跳了起来,有些激动道:“不错,李八百可能被人掉了包,当初长街出现的那个李八百可能是斛律明月派人乔装改扮的,不然无法解释李八百为何要暗算王远知。” 见孙思邈沉默不语,郑玄道:“孙先生莫非不这么认为?” 孙思邈半晌才道:“灵光夺魄,鼓月取魂,这本是北天师道不传之秘,当初长街之上,灵光、鼓月均被使出,运用之人功力深厚,除了李八百,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如此运用。” 郑玄、张仲坚宛若有冷水当头,面面相觑。 孙思邈又道:“更何况李八百虽被刺杀,但他功力之高不容置疑,那把泼风刀使得出神入化,那人若不是李八百,还会是谁?” 顿了片刻,补充道:“而且李八百后来是被兰陵王所杀!” 张仲坚头脑立即清醒,意识到自己推断有误,若是斛律明月安排的人手,那假李八百当然应该是一走了之,而不是死在街头。 只感觉无尽困惑,乱麻一样,张仲坚苦涩道:“如果李八百真是李八百,兰陵王还能杀了他,也让我疑惑。”迟疑片刻,又道,“当初兰陵王曾到建康,却不敌张裕和李八百的联手,何以昨日兰陵王能轻易地杀了李八百?” 沉默会儿,张仲坚推测道:“难道说兰陵王一直隐藏了实力?” 孙思邈缓缓道:“这只怕就是问题的真正关键所在。”他欲言又止,不肯轻易说出判断。 郑玄眼中却是精光一闪:“对于这个问题,我倒有个解释……” 北风呼啸,斛律琴心遍体生寒,不但周身无力,一颗心也软弱不堪。 斛律明月一直就如山一样,让人难以逾越。 纤手紧紧抓住门框,斛律琴心贝齿紧咬,许久才道:“义父以为我会去哪里?” “我不知道。”斛律明月冷漠道。 他真的不知道? 他驰骋疆场三十余年,战无不胜,料敌先机,事事均在他的掌控之中,怎么会不知道义女如今想什么? 斛律琴心望着那厚重的背影,缓缓道:“女儿本来想找义父问些事情的。” “你现在什么也不需要问,什么也不必去想。”斛律明月凝声道,“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回去好好休息,等到病一好,立即嫁给长恭。” “女儿也不想多想,可很多事情,女儿却没办法不多想。” 风中的斛律琴心忍不住颤抖,嘶声道:“女儿不想,只怕会变得和斛律雨泪一样。” 那如山的背影一震,有如山崩一样。 斛律琴心不堪压力,几欲跌倒,可她还能紧紧地抓住那门框,不想倒下。 当初她听张裕、张季龄述说斛律雨泪的选择时,深为感动,但只有在这一刻,她才明白当年斛律雨泪要承受的压力之巨,简直难以想象。 “你都知道了?”斛律明月问道。 斛律琴心“嗯”了声,几不可闻。 “你都知道些什么?”斛律明月又问。 斛律琴心长吸一口气,突然大声道:“我知道我很可能变成斛律雨泪那样,我如今这般模样,并不是中了李八百的毒余毒未清,而是因为我也中了孤独迷情蛊,是不是?” 斛律明月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如箭,只回了一个字:“是!” 斛律琴心本是猜测,但听到肯定的答复,还是心头震颤,感觉血液都要凝成了冰。 “但你方才说错了一点。”斛律明月冷然道,“雨泪是因为多想,才落得当年的下场,你只要什么都不想,绝不会和她一样。” “可女儿是个人,怎能不想?”斛律琴心嘶声道,“这些年,女儿一直感激义父,若非义父,女儿还是个孤儿,说不定早死在街头。” 斛律明月静静地听,脸上却如凝了层霜。 “义父传女儿武功,让女儿自强。这些年来,义父的吩咐,女儿每次都会照做,就算赴汤蹈火,也是竭力完成……” 泪水盈眶,斛律琴心却竭力不想眼泪流淌下来。 “义父对女儿恩重如山,女儿本来死也无法报答的。” “那你眼下还有什么问题?”斛律明月眼中冷芒消减,“现在为父不是让你去死。” “可有些事,比死还要让人难受!” 斛律琴心拼尽全力说出来:“女儿不想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斛律明月双眉竖起,缓缓道:“难道为父为你向兰陵王提亲,还错了吗?” “错的都是女儿,义父没错。”斛律琴心一字字道,“可义父在响水集外,冒充兰陵王,为的又是什么?” 寒风呼啸,雪地梅冷,斛律明月那一刻,如同凝结成了冰——一座冰山。 “女儿刚才和兰陵王谈过,故意说响水集对女儿不利的是裴矩。”斛律琴心一字一顿道,“他根本不知道那事,也不知道要对女儿不利的是李八百,只是含混带过,因此女儿已知道,响水集外,救女儿的不是他。天底下能一刀击退李八百的人,只有义父了。” 她那一刻,前所未有的虚弱,但也前所未有的清醒。 这个困惑埋在心头许久,她和兰陵王述说往事,只为了一个求证。 “为父救你有错吗?”斛律明月双拳微握,遏制住少有的怒意。 他这么一说,当然就是承认了响水集外,那惊艳不可一世的一刀,本是他使出。 斛律明月枪箭双绝,但谁都不知道他使刀之霸气,绝不让兰陵王。 “当然没错,相反,女儿还要感激义父。”斛律琴心涩然道,“可义父太想把一切都掌控其中,包括人的感情,因此当初在破釜塘上,谎称是兰陵王救的女儿。” “因为我那时候知道你对孙思邈已动了情,我本不应该让你继续跟着孙思邈。”斛律明月眉如刀,话如刀,“你跟着他,改变得可怕。” “义父错了,孙思邈从未要改变过我什么。”斛律琴心反驳道,“他只是让每个人不自觉地去寻找本来的自己,没有人天生想做个傀儡,兰陵王也一样!” 斛律明月眼角跳动了下,本是凝重的声音带分异样:“你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周身颤抖,斛律琴心声也是颤的,“兰陵王也是你的傀儡,他的大多荣耀,都是在你操纵之下。当初长街上慕容家行刺一事,你早就知道,那次慕容家的行刺,本在你的控制下。” 斛律明月当然早就知道,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快派义女假扮慕容晚晴接近孙思邈,亦不会在金水河畔铲除慕容家最后的余孽。 “你故意不对慕容家提前下手,并非心软,只是要借此事树立兰陵王的威望,但你可曾想过他的感受?”她并非无的放矢,她看到的兰陵王虽高贵儒雅,但却像个木偶,她有着女子特有细腻的心思,感受到那儒雅高贵的背后丝丝的隐痛。 没有人天生愿意接受控制,她斛律琴心也不愿意。 斛律明月脸如凝霜,一言不发。 斛律琴心却一口气说了下去:“既然响水集外那一刀是义父代兰陵王劈出,那昨日长街杀了李八百的人,也很可能不是兰陵王。你虽要树立兰陵王的威望,却要保证兰陵王的绝对安全,因此有时候太过险恶的行动,你不放心他亲自出马。” 见斛律明月面无表情,缓缓转过身去,斛律琴心一字字道:“这天底下能一招刺杀李八百的只有一人,那就是义父。” 顿了片刻,斛律琴心得出了惊心的结论,破了那曾经的神话:“因此长街之上杀了李八百的不是兰陵王,而是义父!” 第十三章 别情 夜漫长,没有穷尽的模样。 郑玄脸上带分神秘,话说一半,瞥了眼孙思邈。 孙思邈未语,张仲坚却想一把抓住郑玄的脖子,将他要说的话挤出来,幸好郑玄终于再次开口:“斛律明月雄霸天下三十余年,如今已老,道中人本有些庆幸,不想齐国又出来个兰陵王,锋头之盛,还过斛律明月。” “你说的都是废话。”张仲坚不满道。 蓦地心中一动,感觉脑海有个场景闪过,张仲坚失声道:“道中人都怀疑兰陵王本是斛律明月扶植起来的傀儡?” 他本没有这么想,但他自得张裕醍醐灌顶后,很多张裕生前所知,他也知晓。 方才那片刻,他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当初在建康,张裕和兰陵王对阵的情形。 郑玄有些意外,半晌才道:“原来张大侠也这么想。” “兰陵王武功绝不弱。”张仲坚缓缓道。 郑玄道:“当然,可也绝没有到了可一招杀了李八百的地步!”顿了片刻,分析道,“这几年来,兰陵王崛起之快,简直让人难以想象,或者说——根本就是个神话。” 顿了下,看向孙、张二人,郑玄有些神秘道:“两位对此难道没什么更好的想法?” 孙思邈看着油灯,不置一言。 张仲坚略作沉吟,缓缓道:“长街上的兰陵王一直戴着面具。” 郑玄击案笑道:“张大侠一语说中要害,面具不变,但人是可以变的。面具后可能是兰陵王……” “当然也可能是斛律明月?”张仲坚有些恍然。 郑玄目光闪动,一字字道:“不是也可能,是只可能是斛律明月!天底下能一招刺杀李八百的枪,只有定军枪,能用定军枪的,就是斛律明月!” 窗外寒风呼啸,张仲坚打个寒颤,他那一刻,想到太多太多,只感觉这背后的隐情,让人惊心动魄。 沉吟许久,张仲坚摇头道:“不对。” “有何不对?”郑玄立即问道。 “会定军枪的不止斛律明月一人。”张仲坚质问道,“当初在长街上,李八百曾对兰陵王说,‘你不愧是斛律明月之子’,斛律明月有儿子,面具后的也可能是斛律明月的儿子,李八百想到这点,因此才这么说。” 郑玄诡异一笑,“斛律明月是有儿子,他不但有儿子,还有五个,但这五个儿子,却绝不会有一招刺杀李八百的武功。” “那李八百为何那么说?”张仲坚见到郑玄的笑容,心中一寒,想到的结论竟说不出口。 郑玄瞥了一直沉默的孙思邈一眼,摇摇头道:“这个我也想不到了。”顿了片刻,肯定道,“但无论如何,我坚信杀了李八百的绝不是兰陵王,而是斛律明月。” 孙思邈目光微闪,突道:“道长来见我等,就是想说出这个结论吗?” 郑玄微滞,半晌才道:“不错,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说出这个结论。”长叹一声,郑玄满是心灰意懒,“这次李八百纠集道中之人,对斛律明月全力一击,却仍旧被斛律明月破解,贫道实在想不出还留在邺城的理由。” “因此郑道长临走前,提醒我们当心斛律明月?”孙思邈道。 郑玄苦涩一笑:“不错,我等毕竟是同道中人,贫道总要最后尽分心力。” 缓缓起身,郑玄落寞道:“贫道告辞。” “我送你一程。”张仲坚站起,叹道,“若事实真如道长说的那样,斛律明月的心机武功实在可怕,我……似乎也只能暂时离开邺城。” 转向孙思邈,张仲坚缓缓道:“先生保重。” 张仲坚本雄心勃勃,要和斛律明月一洗恩怨,但长街刺杀李八百那一枪,就如根刺般扎在他的心头。 他突然这么说,难道也如郑玄一样,心灰意懒? 孙思邈缓缓起身,握住张仲坚的手,叹口气道:“你也保重。”他只说了这四个字,就松开了手,再次坐下来。 张仲坚脸上突然有分古怪,但一闪即逝。他只是拱拱手,和郑玄出了房门。 孙思邈孤独地坐在房中,脸上又起了迷雾,他望着同样孤独的灯火,喃喃道:“一切事情,难道真的再也不能改变?” 灯火黯淡挣扎不肯放弃,但在这寒冷的冬夜,终究会灭。 风吹雪落,斛律琴心紧紧地抓住门框,不让自己倒下去。 她执着地望着斛律明月,只等着他的答案。 答案冷酷,但她一定要知晓——她不愿再坠入一个自己编织的美梦中,无法自拔。 没有答案,亦没有任何回答,斛律明月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他和孙思邈看起来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相同的是,很少有人能从他们脸上看到真正的答案。 或许,没有答案,也是一种回答。 风冷如刀,入骨冰寒,斛律明月终于开口:“你该回去休息了。” 他缓缓转身,缓缓离去…… 斛律琴心感觉胸口又痛,脑海却前所未有地清醒,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她突然叫道:“斛律雨泪得到义父的解药,本不应死,可她却死了……她是为张季龄而死的。”她脱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因为想到了一个动容的问题。 事实证明,斛律明月走的每一步,都有明确的目的,那他当初在悔婚一事上,给了斛律琴心一个选择,是不是也有目的? 一念及此,斛律琴心只感觉浑身冰冷。 斛律明月止住了脚步,没有回话,很多事情,他也不知道答案。 “张季龄一直为斛律雨泪的死而内疚,他认为斛律雨泪是因为对他失望,才会死的,他一直认为他不应该再联系义父。” “张季龄本来就是个让人失望的人。雨泪失望不足为奇。”斛律明月淡淡回了一句。 “义父错了,斛律雨泪从未失望。”斛律琴心眸光发亮,“她死,因为她为了一个希望。” “希望?”斛律明月语气中有分困惑。 “是希望。”斛律琴心坚定道,“她死——不是对张季龄失望,而是希望张季龄能摆脱义父的控制,好好地活下去……她希望让义父明白,每个人都应有她想要的自由……” “够了!”斛律明月突然断喝。 声如雷,震落枯树积雪,斛律琴心只感觉双耳嗡鸣,一时间再也说不下去。 许久,等那声浪终于消失的时候,她又听到斛律明月的声音,虽不震撼,但冷得如冰。 “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这世上快乐的人,通常不会想得太多。” 斛律明月迈步远去,那一刻他眼眸中虽有分无奈,但他还是继续走下去。 无论如何,他不会停,也不能停。 斛律琴心只感觉周身要冻凝成冰,嘶声道:“可是义父你……想的一直都很多。” 斛律明月顿了下,冷漠道:“因此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快乐。” 斛律琴心软软地倒了下去,倒在那似乎永远不会融化的积雪上,泪水流下,可泪水转瞬也变成了冰,一直凉到心中。 她始终难以明白,一个人若不快乐,究竟为何而活? 积雪咯吱声响,郑玄一出了客栈,就向东行去。张仲坚沉默相随,似在想着什么。邺城繁华,但冬夜却极为凄清,长街上没有半个人影。 郑玄突然止步,回望张仲坚,笑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张大侠不用再送了。” “你当然知道我不是在送你。”张仲坚淡淡道。 郑玄目光一闪:“张大侠的意思是?” “你来找我和孙思邈,也绝不是只想说出杀李八百的是斛律明月那么简单。”张仲坚又道,“眼下邺城早关了城门,你现在也不会出城的。” 郑玄笑了,他看起来本是平淡无奇之辈,但笑容一现,眼中却有寒光闪动。 “那张大侠的意思是?” “我想听你的真正用意!”张仲坚一字字道。 郑玄又笑,竟没什么意外,只是道:“那张大侠请跟我来。”他也不多说,继续向东行去。过了数条长街,转入一条僻巷。 巷子幽静,黑夜中显得诡异重重,张仲坚不急不缓地跟在郑玄身后,目光闪动,却无畏惧。 巷子是死巷,郑玄到了尽头,突然转身,微笑道:“长街一战,疑点重重,贫道虽推测泄密的是裴矩,但张大侠对在下一直疑虑未去,跟贫道来此,难道不怕对张大侠不利吗?” 张仲坚轻淡道:“对某些人来说,我活着比死了要有用。” 郑玄叹息,“张大侠果然想得明白。” 他说话间,一耸身,已从死巷高墙跃了过去,张仲坚如影随形,飞身过了院墙,只见墙后是个废园,积雪落寞,颇见荒芜。 张仲坚突然想起数月前,自己和蝶舞、兄弟也习惯在这种场所相见。 当初美轮美奂的蹁跹蝶舞,却始终过不了冷酷无情的四季轮换。 物是人非,佳人不见,想到这里,张仲坚不由心中微酸、郑玄招招手,带张仲坚到了一间房前,推门而入,随便扔过个席子,和张仲坚坐了下来。 张仲坚目光游转,见房间简陋,估算这多半是郑玄暂时歇脚的地方,心中却想着另外一个问题,这个郑玄亦不是贪图享受之辈,那他求的是什么? 雪冷风寒,天有明月,透窗撒下青青的光辉,落在郑玄的脸上,多少有分阴森。 他咳嗽声,打破沉寂道:“贫道方才很多事情不说,因为知道孙先生多半也知道。可他虽知道,却终究不会和我们一路。” 张仲坚缓缓点头:“那你现在可以说了,我眼下和你是一路的。” 郑玄眼中闪过分光芒,半晌才点头道:“不错,你和斛律明月是死仇,终究要分个你死我活,你要找斛律明月报仇这件事,我可以帮你安排。” 张仲坚神色微变:“怎么安排?” “你莫要急,先听我说。”月色下,郑玄脸色又有分诡异,“长街一战,关键问题有三。” 顿了下,郑玄也有分困惑:“问题之一就是泄密的究竟是谁?我虽怀疑是裴矩泄密,但也不敢肯定。” “第二个问题呢?”张仲坚径直道。 “第二个问题当然是李八百为何要打王远知一掌,我很快就能查出答案,你给我几天时间。”郑玄道。 张仲坚略有诧异,不知李八百死了,郑玄向谁去问答案,转瞬问:“第三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是,李八百临死前说的几句话。”郑玄微笑,“张大侠现在还没有想到李八百的用意吗?” 张仲坚淡漠道:“若杀李八百的真是斛律明月,李八百那句话,当然就是挑拨之言。他故意那么说,其实是想让齐国人猜忌斛律明月和兰陵王的关系。” 心中在想,听先生说,兰陵王母亲应是,冼夫人,不知为何,齐国却没有记载。这个谜是街头巷尾的谈资,却是道中人可兴风作浪的地方。 “着呀。”郑玄一拍大腿,赞道,“张大侠果然有头脑。” 张仲坚继续道:“兰陵王数年间崛起,其中肯定有斛律明月之力,斛律明月本是为齐国着想,但经李八百之口,很多人就会怀疑,兰陵王或许是斛律明月的儿子,才让斛律明月这般扶植——兰陵王的身世,在齐国本来就是个秘密。” 郑玄微笑:“不错,八百兄不愧人中枭雄,虽死了,还捅了斛律明月一刀,给齐国朝廷埋下祸乱的种子。可是……张大侠难道没想到,八百兄还有更深的用意?” 张仲坚皱眉,缓缓道:“身既死兮神以灵,吾魂魄兮为鬼雄。八百身死,魂将归来?” 这本是李八百临死前最后说的一句话,张仲坚却一直想不明白。 郑玄脸现激动,嗄声道:“不错,八百兄的深意就在这两句。” 张仲坚神色错愕,许久才道:“你总不会想说,李八百还能活转吧?他的魂魄会来向斛律明月报仇?” 张仲坚说出这个判断,自己都是不信。 道中虽有秘术,但人死终究不能复生,若真的有还魂索命一事,斛律明月这些年来杀了不知多少道中之人,早就被冤鬼缠身了。 不想郑玄神色肃然,缓缓点头,那一刻竟如八百魂魄附体,他一字一顿道:“不错,据我猜测,李八百最后的意思就是——他不久后就会回来找斛律明月复仇!” 寒风吹入房中,破烂窗纸刷刷声响,张仲坚不由打了个冷颤。 窗纸发白时,孙思邈起身洗漱干净,穿戴整齐后,就坐在床上,静静地望着房门。 不多时,房门轻响,孙思邈平静道:“请进。” 一人推门走了进来,身着黄衣,面无表情,却是五行卫中的土卫。 孙思邈没有半点意外,微笑道:“阁下来此,可是将军想见我吗?” 土卫倒有分意外,半晌才点点头,淡漠道:“请跟我来。” 他素来不是多话之人,转身出了客栈,客栈外早备了两匹马,他当然也早算定,斛律明月想见一个人,那人很难拒绝。 二人翻身上马,向将军府的方向行去,土卫还是面无表情,似乎只是负责传令。 孙思邈目光闪动,突然道:“这些年来,五行卫一直都是斛律将军的膀臂,深得将军器重。” 他说的是事实,可也像废话,可他显然不是说废话的人,突然提及这个事情,自有深意。 土卫只是“嗯”了声,并无回应。 孙思邈转望邺城白雪,有红日升起,黄澄澄的光线落在白雪上,泛着略有刺目的光芒。 “当初我和你们五个在响水集初见,有过些误会,若有得罪,还请阁下莫要见怪。” “我等奉令行事罢了。”土卫冰冷道。 “当初在响水集,我曾见过你们五人的身手,果然高明。”孙思邈回忆道。 响水集一战,过江的茅山宗弟子若非孙思邈出手,只怕尽数死在响水集了。 可桑洞真等人最终还是死了,一念及此,孙思邈神色怅然。 “可我们五人,也是无法奈何孙先生。”土卫望着前方屋脊雪白,眨了下眼睛。 孙思邈微微一笑:“我那时只是逃命罢了,若真和五位交手,不见得能讨得便宜。”目光从土卫脸上掠过,“茅山宗道术不差,但诸位却能破得举重若轻,很让我好奇。” 他其实不是好奇的人,他发问,只因为他感觉其中另有玄机。 顿了片刻,他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不知几位的道术,从哪里学得?” 当初响水集时,孙思邈就已看出,五行卫对道术的精通,更过桑洞真等人。 道术绝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土卫脸色突然变得冰一样冷,霍然扭头,直视孙思邈道:“先生想知道什么?” 孙思邈看了土卫半晌,摇摇头道:“没什么。将军府到了。”心中在想,土卫为何如此激动? 土卫怔了下,移开目光,望着皑皑白雪,又眨了下眼睛,那一刻的表情,似乎颇为古怪。 雪泛白光,孙思邈过前堂、回廊,一直到了后花园这才止步。 斛律明月就站在花园内一棵青松之下。 雪压青松,洁白中绿意一点傲然挺立,斛律明月站的只比树直,听孙思邈脚步声,也不回头,拍拍树干,缓缓道:“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句话来,旁人或许不懂,孙思邈却明白。 将军府本是东柏堂,这里本是东柏堂的后花园,种满了菊花,每到秋日,遍地菊花盛开,持蟹把酒,好不快哉。 可高澄就是死在这里。 一切都从高澄的死开始,道中和齐国,或者说和斛律明月的恩怨,就从东柏堂开始,如今天师六姓垂危,李八百又死,斛律明月突将孙思邈找到这里,难道想让一切从这里结束? 孙思邈脸色不改,摇头道:“将军错了。” 斛律明月身躯微震,一掌拍在树干上,纷纷雪落。 良久,他才平静问道:“我错在哪里?” “一切并非从这里开始的。”孙思邈惆怅道,“自从张角为乱,或许已经开始,亦或许,早在张角之前,天下就早是尔虞我诈,东柏堂,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循环罢了。” 斛律明月喃喃道:“循环?循环!”突然放声道,“可无论什么时候开始,如今总要结束的。” “将军又错了。”孙思邈诚恳道。 他才到这里,就敢两次指摘斛律明月的错误,若是平时,只怕是难以想象之事。 冬日的光线似乎都是冷的。 斛律明月却没有愤怒,他当然知道当一个人愤怒的时候,往往是他到了无法解决问题的时候。 “我又错在哪里?” “既然是循环,怎能结束?”孙思邈笑容有些苦涩,“人观天之道,执天之行,纵横捭阖,贱如草芥,不过都是在天道循环之中,将军虽纵横天下,如何能结束天之循环?” 他说得似尖锐,但神色极为诚恳,那一刻,脸上隐约有分期待。 斛律明月始终没有转过身来,许久才叹口气道:“或许,你是对的。” 孙思邈并无半分得意之色,缓缓道:“我之对错,无关紧要,关键是将军……” “你当然知道我找你来的目的?”斛律明月突然截断孙思邈的话头。 孙思邈犹豫片刻,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斛律明月霍然转身,目光如箭射来,“你远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你会不知道?” 孙思邈笑了:“聪明的人,当然知道不知道的好处。” 斛律明月一怔,半晌,脸上也浮出分笑容,喃喃道:“你若早些年出来,或许局面不会如此。”缓缓握拳,“但如今也不算晚。” 伸手一指花园皑皑白雪,斛律明月道:“我不想和你说什么天道循环,只想说东柏堂从前有遍地的菊花,但如今一株也没有,东柏堂也变成将军府,以往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他那一刻,神色豪迈,眼中又现咄咄逼人的风采。 三十多年来,改变的很多,但他豪气不改。 孙思邈眼中突有分悲哀,缓缓道:“包括蝶舞和张季龄?” 斛律明月一怔,收指握拳,手指“咯咯”响动,良久才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蝶舞本不应该出现在建康,但她却蓦地出现,死在建康,是不是将军的安排?” 见斛律明月神色冷漠,孙思邈又问:“张季龄这些年来,身份一直并未泄漏,但突然被陈国发现,是不是也是将军所为?” 斛律明月眼角似跳动了下:“我说出他的底细,对齐国有何好处?” “张季龄本在将军的控制下,是将军入侵江南的重要一步棋,但将军慢慢发现他并没有想象中的可靠,用牺牲他一个来换取陈、齐联盟,当然是划算的买卖。” 斛律明月满是萧索,缓缓道:“你不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在适当的时候,本会装作不知道。 孙思邈淡淡道:“我十三年前,就厌恶了做聪明人。” “可你却是有用的人。”斛律明月叹口气,“我并不想你死的。” “是吗?”孙思邈轻淡道,“或许将军不想让我死,但算定了我会死,不然也不会借刀杀人,故意将我在邺城所做的事情放风给陈顼知晓,更不会派兰陵王出兵衡州了。” 斛律明月拳又紧,缓缓松开,喃喃道:“你能从周营活着出来,倒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沉默半晌,终道,“但你不会向我挑战的,是不是?我留意你许久,发现你直到如今,手上都没有沾过一人的鲜血。” 说到这里,他神色三分期待,倒有七分落寞。 孙思邈了解他,很多事情不说,不代表孙思邈不知道。他也了解孙思邈,虽期待和孙思邈交手,但知道孙思邈终究不会出手。 孙思邈坚定道:“我虽习武,但出昆仑时,曾立下誓言,此生不杀一人。” 斛律明月眼中闪过分感触,这件事说难不难,但对他这种人来说,比登天还难。 “那你方才说了那些,又有何用?” “我只是想说……”孙思邈缓缓道,“很多事情,并非将军说不存在,它就不存在。” 凝望斛律明月,孙思邈诚恳道:“就如东柏花园,如今虽是皑皑白雪,肃杀寒冬,但一到春天,万物复苏,那些森冷白雪下藏的东西,就会出来。” 斛律明月静静倾听,神色突然现出分奇怪,自语道:“不错,一到春暖花开,很多东西又会出来。” 长叹口气,斛律明月眼中少了凌厉,带分诚意:“因此老夫才会找你来。” 见孙思邈沉默,斛律明月负手望天道:“这些年来,老夫一直都想达成一个目的,将天下道士斩草除根的。” 孙思邈叹道:“道者为道,大道生生不息,如何截断?” “不错。”斛律明月神色终现疲惫,“老夫灭道多年,才发现所做之事无疑抽刀断水,如今李八百虽死,王远知、葛聪被老夫拿下,但焉知几年后,是否又会出现什么王八百、李远知呢?” “因此将军的意思是?” “老夫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斛律明月转望孙思邈,缓缓道,“老夫想让你统领四道八门,重立齐国道统。” “齐国?”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 “不错,是齐国。”斛律明月凝声道,“不知道你可否愿意?” 红日高升,却移到树后,院中阴冷依旧。 孙思邈沉默许久:“将军可否给我考虑的时间?” 斛律明月眼中光芒一现,立即道:“可以!只要你答应老夫此事,无论什么条件,老夫都会为你做到。”又强调了一句,“无论什么条件。” 他很少一句话说两遍的,特意强调这点时,眼中似乎藏着什么。 孙思邈并没有太激动的反应,沉吟片刻:“既然如此,我想先见见王远知和葛聪!” 一过金水桥,就是邺城的深牢大狱——天字狱。 孙思邈立在牢房前,神色多少有分唏嘘——他没想过自己会重到这里,只是数月前,他是阶下囚,如今看起来,他倒更像是座上宾。 仍旧是土卫带路,为孙思邈亲自开了第一重牢门,一等孙思邈入内,土卫立即锁上牢门,只等他再次出来的时候,才会开启牢门。 孙思邈并不介意,缓步向牢房内走去。 牢狱森森,幽幽不见天日,牢狱最里的两间铁牢都燃着灯。 孙思邈缓步走进牢房,缓缓停下来,望着卧在牢笼中的王远知,叹了口气。 王远知已非仙风道骨,看起来憔悴不堪,倒在干草上,身着重铐,竟是奄奄一息。 葛聪和王远知分处不同牢笼,也是一身铁索束缚,本一直盘膝闭目,听到叹息声,身躯一震,睁开双眸。见是孙思邈,葛聪满是讶然,冲到牢笼门前,嗄声道:“你是来救我们的?” 他神色热切,满是期待,见孙思邈不语,忍不住又道:“孙先生,你……” “他现在能这么安然地进来,当然已和斛律明月一路,你省省力气吧。”王远知一旁突然开口。 葛聪只感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半晌才道:“原来出卖我们的人,就是你!” 孙思邈无奈笑笑,转望王远知道:“王兄莫非也是这么认为?” “李八百一直没有信过孙思邈,也绝不会将我们刺杀的计划告诉孙思邈。”王远知艰难坐起,缓缓道,“出卖我们的人绝不会是孙思邈!” 葛聪微愕,许久才道:“那你来是做什么?”突然想到什么,低声道,“莫非你是来充当斛律明月的说客,想让我们投降?” 他说到这里,脸色数变,隐有几分期待。他虽是天师六姓,但骨子里面更像是商人,这次来到邺城,本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不想身陷囹圄,自然不想就此毙命。 孙思邈沉默片刻,才道:“斛律将军的确有这个意思。” 王远知冷哼一声,葛聪却是喜上眉梢,压低声音道:“孙先生,条件好商量。” 孙思邈看了他半晌:“但我还未决定是否来说服你们。” “为什么?”葛聪失色道。 孙思邈笑笑,转向王远知道:“因为我有几个关键的问题,一直没有想通,特请王道长释疑。” 王远知脸色灰败,叹口气道:“你既然已和斛律明月一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第一个不明白的地方,就是王道长为何来邺城行刺兰陵王。”孙思邈目光一闪。 王远知冷漠道:“你笑我不自量力吗?” 孙思邈摇摇头,缓缓道:“我不明白王道长就算刺杀了兰陵王,又能得到什么?” “得到什么?”王远知放声大笑,声音激荡牢笼内外,“你不知道?” 见孙思邈沉默,王远知霍然站起,挣扎到了牢笼前,一把抓住栏杆,盯着孙思邈道:“我若成行,齐国必败,陈国可趁势北伐,一统天下。到时候茅山宗定将传道大江南北,而我王远知……” 顿了片刻,双眸红赤,王远知一字字道:“……必将成为古往今来道教第一人。” “然后呢?”孙思邈平静道。 “然后?”王远知反倒一怔,“然后什么?” “你成为道教第一人又能如何?”孙思邈淡淡道,“想寇谦之的北天师道,睥睨一时,如今不也烟消云散,皆化尘土?天师门下,更是分崩离析,反成天下祸患?” 王远知眼露迷惘,一时间大汗淋漓。 茅山宗扩张一时,享誉江南,王远知身为宗主,自然功不可没。虽有李八百陷害,但他自信踌躇,料敌先机,入陈宫化解危机后一心进取,只想再击败斛律明月,帮陈主一统天下,奠定茅山宗不世之基,却从未想到过其他。 孙思邈目光益发地清澈,缓缓道:“更何况你这次就算刺杀成行,也未见得会如寇谦之般。” “你说谎!”王远知断喝,转瞬冷笑道,“历来成王败寇,如今我陷囹圄,你置身事外,自然怎么说都行了。” 孙思邈叹口气道:“五色使人目盲,驰骋败猎,使人心发狂。权欲之下,不想王道长也是一叶障目,迷失了方向。” 见王远知呼吸粗重,孙思邈沉声道:“想寇谦之时,得北魏天子绝对信任,才能建北天师大道,但道政合一,利益冲突,自引发矛盾重重。如今陈顼猜忌心重,虽看似信你,但你若声势浩大,声誉超过他这个天子,他怎能不防?” 王远知嘴唇喏喏,终于没说什么。 “你以行刺手段获利,必失之此事。陈顼狐疑,知你刺杀了兰陵王,又怎么能信你不会将同样的手段用在他身上?” 孙思邈叹道:“陈顼若疑,你等必有裂隙,到时候不要说什么北伐一统,恐怕茅山宗转瞬之间,就要覆灭在你行刺一事之上。” 王远知大汗淋漓,叫道:“你现在当然说什么都可,日后之事,谁能定知?” 孙思邈道:“日后之事,谁都不能定知。但天地有律,道有循环,张角、寇谦之的前车之鉴,难道还不够王道长借鉴?” 略作沉吟,孙思邈诚恳道:“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奸生于国,时动必溃。道长本修炼大道之人,对这些当烂熟在胸,但被权欲所碍,一起争锋之念,忘记道法自然,已入歧途。王道长这次,可真是大错特错!” 王远知听及“火生于木,祸发必克”时,身躯微震,听到最后,忍不住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枯草堆上,失魂落魄,喃喃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当然错了!”葛聪忍不住道。 方才孙思邈侃侃而谈时,葛聪不敢插嘴,此刻倒是显得深恶痛疾。 “孙先生此刻还站在牢笼之外,就是明证。”葛聪笑容满面,“孙先生,这些道理我等都懂,但我实在是身不由己,还请孙先生多向斛律将军美言,放我回转江南。” 孙思邈皱下眉头:“葛道长有何身不由己?” 葛聪几乎跳脚,长叹一声道:“李八百劫持了在下最疼爱的儿子,威胁在下帮他。再说……”瞥了一眼王远知,苦涩道:“葛家的灵宝派一直势微,始终要靠依附茅山宗苟延残喘。” “因此王道长前来,葛道长不能不来?”孙思邈道。 葛聪点点头,随即道:“可在下一直对刺杀兰陵王一事并不赞同,无奈行事,还请孙先生在将军面前多多美言。” 孙思邈沉默片刻,道:“我还有一事不明。” “孙先生请讲。”葛聪急道:“在下若是知晓,必定不会隐瞒。” “我想问的是,李八百在长街之上,为何击了王道长一掌?”孙思邈缓缓道。 葛聪一怔,苦笑道:“我关在牢中,翻来覆去想的也是这个问题,可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唯一的解释是……” 见孙思邈期待望来,葛聪咬牙道:“李八百本是个疯子,疯子的言行,当然绝不能用常理来衡量。” 孙思邈略有失望,摇头道:“李八百胆大妄为,所行之事,无一不出乎人的意料,他看似个疯子,但他绝不是疯子。” 说话间,他望向了王远知。 在他看来,这天底下若还有一人能解释李八百所为,那人无疑就是王远知。 “孙先生怀疑李八百和王道长有不解之仇,这才在长街出手?”葛聪也看出点门道。 孙思邈沉默——这是所有问题的关键所在,他曾思索万千,但一直无法得到肯定的答案。 王远知汗水未尽,听到这里,脸上蓦地露出极为古怪之意,许久,他才缓缓道:“李八百对我出手的缘由,我知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