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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族4:王者归来(下)
作者:玛丽莎·梅尔
内容简介
我们一路寻找,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归来。 万事俱备,真正的王者欣黛将带领她的盟友们展开绝地反击,一群亡命之徒,一场爱与恨、生与死的较量。王位遭到威胁的女王决定亲自出马,彻底毁掉他们
第三部
“你的继母很快就会知道你在这里。”好心的小矮人警告道,“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第三十九章
拉维娜反击的视频影像在一个小时内反复播放了三次,欣黛尽可能不去理会,但每次凯铎开始讲话,他的声音总让她心绪不宁,她一再提醒自己,这不是他,他是受到拉维娜的控制,只有拉维娜才会这样说话。
风化层仓库的三楼,她身边有一个工作桌,欣黛看着嵌入穹顶的一个大型屏幕。现在,镜头上是满足的拉维娜和平静的凯铎,他们是如此的快乐。有那么一刻,凯铎转头看拉维娜,带着一个梦幻般的笑容,欣黛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多么希望月牙儿和他们在一起,她会知道怎么把影像关闭。
欣黛转头,不看视频,集中精神。她没有办法知道拉维娜的信息得到什么样的效果,如同她也没有办法知道她的视频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她所能做的便是进行下一步。
她集合了她的盟友,艾蔻、索恩、野狼和斯嘉丽,野狼的母亲也到了,还有几个被老百姓提名的代表。他们通宵达旦,计划和组织,太亢奋了,以至于睡不着。
两名信差当天上午已经由相邻的矿区返回,报告最新的消息。士兵被关押,他们的武器装备被没收,老百姓将加入欣黛,游行到艾草城。还有几个信差,穿过矿区、熔岩管道和悬浮隧道,进行比较危险的任务,去证明欣黛的视频影像是真的,说服和团结各个分区。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这个分区里其他的老百姓都回家了,欣黛鼓励他们好好休息。事实上,她需要一点个人的空间,除了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听他们敬畏的耳语外,她得思考。
当他们再度集合,她把人们分成许多小组,分派任务。有一些志工已经被安排了瞭望的工作,守着悬浮列车站台,看看是不是有护卫队出现,她必须马上建立轮班的制度,确保所有人保持警戒。一些小组得负责收集食物和医疗用品,有人得负责看守警卫室,还有人得搜遍整个矿区,寻找可能的武器和工具。野狼答应会花一些时间训练体格较好的老百姓基本作战技巧,当天下午便开始。
她抬头盯着月球的全息地图,眉头紧锁。野狼告诉她到达首都应该采取哪条路线,每个人都同意,他们分散开来,尽可能从更多的方向挺进,迫使拉维娜防御的兵力无法集中。
“我们应该避开研究和发展分区,以及技术服务分区,”野狼说道,指出艾草城邻近的两个区,“那里大多数人都是拉维娜的支持者。”
“RD-1似乎很容易绕道,”欣黛转动全息图,看得更清楚些,“但是,TS-1和2就在我们行进的路上,如果我们要一路占领农业分区的话。”
“也许我们不用绕道,”索恩说道,“我们可以想办法封锁这些分区的站台,把那里的人困在里面。这会让我们行经的路线安全些,也可以防止有人潜入,截断我们的后路,在这些隧道中诱捕我们。”
欣黛一根手指点着下唇,“有道理,但我们拿什么来封锁他们?”
“这些分区不是生产建材的吗?”斯嘉丽指着标有GC-6一般建设这个分区,问道,“也许这里有什么东西是我们用得上的。”
欣黛转头望向一个矿工,“我可以派你去看看吗?”
他的手贴在胸口,自豪地敬了一个礼,“当然,陛下。我们可以带上几部矿车,运一点材料回来。”
“太好了。”欣黛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对“陛下”二字十分别扭的样子,转头回到各小组代表身上。
野狼身子一僵——欣黛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一个小小的波动。
“怎么了?”
他先是摇摇头,然后停止动作,眉头加深。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转向窗外,穹顶上的屏幕终于沉寂。
“我想我……闻到了一些什么。”
欣黛颈后汗毛竖起,如果说这话的不是野狼,她会笑笑,不过,他的感觉灵敏到不可思议,直觉也从来没有失误过。
“究竟是什么?”她问。
“我不能确定,有很多人在这里,有很多气味,但是有一个东西……”他拳头收紧,“有人接近了,这个人也曾经出现在新京的宫殿屋顶过。”
欣黛的心脏怦怦直跳!凯铎!
但,不是,野狼认得出凯铎。
那么一定是攻击他们的皇家士兵之一。
艾蔻抓起掌上屏幕,这个令老百姓目瞪口呆,又无比敬畏的设施,关掉了全息影像。
街上传来凄厉的尖叫声。
欣黛跑向窗口,身子靠在墙上,避开任何人的视线。索恩站在她身边。“你应该躲起来。”他低声说道。
“你也是。”
他们都没有移动。
她望向底下,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内心升起一股恐怖。太多侍卫涌到街上,她看到的,伴随着至少六个法师。
一件白色外衣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心一沉。爱米瑞法师站在路中央的喷泉上,就在欣黛站过的地方,他显出一副王子的模样,有着美丽的脸庞和骄傲的姿态。
更多援军川流不息地出现在广场狭窄的街道上,看起来像一个车轮延伸出的车轴。对一场矿区发生的小小骚动而言,这个阵仗太大了。
欣黛的胃揪紧。
他们知道她在这里。
士兵把所有人从他们的家里拖出来,驱赶到喷泉周围,一排排站好。她认出那个被守卫殴打的人,伤痕累累,还一瘸一拐的;还有那个将自己微薄口粮存了几年,却愿意为了艾草城一役而捐出的老女人;另外就是那个一上午跟在艾蔻屁股后头团团转,一脸着迷的十二岁男孩。
“他们在整个分区大肆搜捕,”摩诃低声说道,从另一个窗口往下窥视,“毫无疑问,他们也会搜这几栋房子。”她的表情十分激动,向后退了几步,“你们都应该躲起来,我们其他人出去,如果他们以为每个人都站出来了,也许不会搜到楼上来。”
欣黛深吸一口气,“他们会一直找下去的。”
摩诃捏了捏她的手,“那么就躲好。”
摩诃用力抱住野狼,他弯身环住她,他的指关节发白。
他们听到工厂一楼大门砰的一声打开,欣黛吓了一跳。她想抓住摩诃,强迫她留下来,但摩诃挣脱儿子的怀抱,仰着头离开。其他老百姓跟随在她身后,欣黛没有说任何话,但他们似乎一致认为,保护她的安全是当务之急。
一股寒气冲上她的脊背,她看着他们走出去。
不一会儿,她听到守卫的命令声,摩诃口气平静,表示他们手无寸铁,自愿走出来。又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他们被用力推向广场中的人群,许多枪支指着他们的背。
斯嘉丽倒吸一口凉气,“温特怎么办?”
欣黛睁大眼睛,他们把公主留在摩诃的房子里,认为它是最安全的地方,但现在……
“我可以离开,”艾蔻说道,“我不会被他们检测到。”
欣黛紧紧抿着嘴唇,挣扎着。她希望艾蔻在她身边,这是她唯一一个不会被操纵的盟友,但是,这也让她成了保护公主的最佳人选。
她同意了,“当心,偷偷从卸货舱溜出去。”
艾蔻很快地点了点头,然后走了。
欣黛在颤抖,环顾四周,只剩索恩、野狼和斯嘉丽。从这么高的地方,她感觉不到人群中法师的生物电,所以她相信他们也感觉不到她和她的朋友在这里,但,这并没有让她宽心。
他们是来捉她的,她知道,她无处可去,无处藏身。
关键是,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躲起来,这些人信任她,她怎么能抛弃他们?
爱米瑞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虽然他没有喊,但声音向上传,在工厂四壁回荡。欣黛调整她的声音接收器,确保她听见每一个字。
“风化层第九矿区的居民,”他说,“你们今天集合在这里,要面对你们违法行事的后果,窝藏和协助重大罪犯,你们都犯下了叛国罪。”他停顿了一会儿,让所有人消化他的话,“这是死罪。”
欣黛身子绷紧,她从窗户往外偷看。所有被集合起来的老百姓都跪下来了,超过两千个人,除了那些被派到邻近地区的信差。黑压压的一片,挤满街巷。
他不会杀了所有人的,他不会这样降低月族劳动力。
他会吗?
爱米瑞盯着跪在他面前的那些人,拉维娜的雕像俯视着他们,像一个骄傲的母亲。两个守卫站在喷泉两侧,欣黛认出一个红发守卫,不知道是不是野狼刚刚闻到的那个人。其余的守卫戴着头盔,穿着铠甲分散在四周,随时准备用枪托击打老百姓,其他法师也在人群中游走,双臂拢在袖子里。
欣黛延伸出她的意志,尽可能伸得远些,感觉爱米瑞的能量。只要她能控制他,便可以迫使他饶过他们,他可以下令放过这些人。
但是,没办法,他离得太远了。
这让她沮丧,她知道拉维娜可以将她的法力伸展到那么远的距离。拉维娜很容易便可以从这里控制爱米瑞,大概也可以从这里控制所有的人。欣黛没有考虑她的姨母已经练习了一辈子,她认为自己也应该这么强大,应该有能力保护那些保护她的人。
她气喘吁吁地,把注意力转到最近的士兵身上,那些待在窗下的人,至少,她检测得到他们,但他们已经在法师的控制下了。
她内心十分恐慌,她得思考。
她手里还有五发子弹。索恩和斯嘉丽也都有武器,她相信她可以击中最近的一个侍卫,甚至一个法师,但这会泄露自己的藏身地点。
而且,只要爱米瑞意识到他们受到了攻击,他会开始利用老百姓当盾牌。
她不知道能不能冒这个险。
她不知道她有没有选择。
“不过,”爱米瑞说道,他黑色的眼睛望向人群,“陛下准备特赦你们,每个人都能够幸免。”他嘴边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只要有人告诉我,你们把生化机器人藏在了哪里。”
第四十章
欣黛猛地将指节塞进嘴里,用力咬着,让自己不要尖叫。她能感觉到她的同伴们盯着她,但她不敢看他们。
“你不能去那里。”斯嘉丽压低声音,严厉地说道。毫无疑问,她看到欣黛脸上有着迟疑与两难。
“我不能让他们为我而死。”她低声回答。
野狼一只手抓住她,猛地把她拉开,远离窗口,亲爱又凶恶的野狼,他的母亲就在那下面,和他们在一起。
她以为他会把她交出去,但他没有,他抓住欣黛的肩膀,用力捏着,“没有人是因为你而死去,如果今天有人死了,那是因为他们终于找到一个信念,你不要从他们身上夺走。”
“但我不能……”
“欣黛,振作一点,”索恩说道,“你是这场革命的灵魂,如果你这时候跑出去了,一切也就结束了,你知道吗?反正她会杀了那底下的所有人,只是为了确保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一声枪响让她不由自主地叫喊。野狼用手捂住欣黛的嘴,但她挣脱开来,奔回窗口。
她眼冒金星,红色的愤怒笼罩着她。
底下广场上,一名男子的尸体趴在爱米瑞脚边,鲜血在地面漫开。欣黛不知道那是谁,但这不重要,有人死了,有人因她而死去了。
爱米瑞扫视那些离他最近的震惊面孔,快乐地笑着,“我再问你们一次,林欣黛在哪里?”
他们都垂下目光,没有人去看爱米瑞,没有人去看那摊扩大的血迹,没有人说话。
欣黛脑袋里在尖叫。枪声依然在她的头骨里响着,她的声音接收器,一遍又一遍,再一次地重复着。她用手压住耳朵,颤抖、狂怒。
她会杀了爱米瑞,她会摧毁他。
一个身子压在她背上,斯嘉丽用手臂包覆着欣黛,她的脸贴在欣黛的颈窝压制她,也尽可能地安慰她。
她没有躲开,但并没有感到安慰。
底下,爱米瑞选了第七行的一个女人,一个战略性的选择,随机的,确保没有人会感到安全。另一个侍卫又开了一枪,女人一阵抽搐,倒在旁边的人身上。
人群不寒而栗。
欣黛抽泣着,斯嘉丽紧紧抱住她。
这还要持续多久?他还要杀多少人?她要站在这里等待多久,什么也不做?
“我要的就是一个人告诉我,她到底在哪里,”爱米瑞说道,“这一切就会结束,我们会还给你们宁静的生活。”
一个湿湿的东西流在欣黛的脖子上,斯嘉丽哭了,拼命地颤抖,但她的手臂并没有松开。
她想别开目光,但她强迫自己不要。他们的勇气让她说不出话来,把她吓坏了。她发现自己希望有人背叛她,这一切就会结束。只是这样的选择将不再是她的。
索恩拉着她的手,用力捏着。野狼则挡在她的另一边,他们三个人守着她,也是她的救生筏。她知道,他们在分摊她的恐惧,但没有人能理解她内心陡升的一股责任。这些人相信她会跟他们一起作战,给他们她所承诺的更好的未来。
他们情愿为她而死,这样真的没有关系吗?他们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所以她也许会成功?
她不知道。
她只看到了炫目的火花,她只听到枪声在她脑袋里回响。
爱米瑞指着另一个人,是那个跟着艾蔻的年轻男孩。欣黛的膝盖发软。
欣黛吸了一口气,就要叫出来,要制止他,叫——
“不!”
爱米瑞举起一只手,“是谁?”
在男孩后面几排的一个女孩开始歇斯底里地哭,“不,求求你,放了他。”她和欣黛同龄,她猜是男孩的姐姐。
人群的情绪变得紧绷,附近的人用一种看出卖者的眼光看着女孩,但欣黛知道这是不公平的。这个女孩不认识欣黛,为什么她要保护欣黛而不是自己爱的人?
爱米瑞挑起眉毛,“你准备告诉我生化机器人在哪里吗?”
“摩诃·凯斯利,”女孩结结巴巴地说道,“生化机器人躲在摩诃·凯斯利家里。”
爱米瑞手指一弹,那个指着男孩的守卫放下了枪,“摩诃·凯斯利在哪里?”
在任何人被迫成为出卖者之前,摩诃便站起来,站在跪着的众人面前,像一根柱子,“我在这里。”
野狼颤抖地喘息着。
“走到前面。”爱米瑞说道。
摩诃纤细的双肩挺直,走在她的朋友和邻居中间。在欣黛认识她的这一段短短的时间里,她发生了重大的改变。第一天,她似乎筋疲力尽,肩膀沉重,胆小畏惧。和现在这个挑衅地站在女王首席法师面前的女人是全然不同的。
但这却令欣黛更加害怕。
“你的家是几号?”爱米瑞问道。
摩诃镇定地回答了。
爱米瑞指着护卫队队长和一个女法师,他们离开,又叫了一个守卫跟着,搜查摩诃的房子。
爱米瑞的注意力已经回到摩诃身上,“你有没有掩护生化机器人林欣黛?”
“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摩诃说道,“我认得的生化机器人,名字是赛琳·布莱克本公主,而且她是月球的真正女王。”
人群中骚动起来。下巴抬起,肩膀挺直,如果有人忘了他们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一个陌生人,那么摩诃的声明提醒了他们。
爱米瑞嘻嘻一笑,欣黛的血液冰冻。
她看到摩诃抬起她的双手,高举过头,每个人都看到了。然后,她的左手将右手拇指往后一扳,十分用力。
欣黛甚至从楼上都能听到那咔哒声,接着是摩诃的惨叫,她不知道,爱米瑞是迫使她折断了她的拇指或者仅仅是脱臼而已,但这不重要了,她已经下了一个决定。
不一会儿,欣黛的意志伸进朋友的脑中,要求他们放开她。
她转过身,斯嘉丽、索恩和野狼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面容沮丧。
野狼是第一个回神的,“欣黛,不可以——”
“现在,这是一场人民的革命,不是我的了。野狼,你跟我来。我会控制你的头脑,而不是你的身体,就像我们在艾草城那样。索恩、斯嘉丽,留在这里,瞄准爱米瑞和其他法师,除非你们很有把握,否则不要开枪,免得泄露你们的行踪。”
“欣黛,不。”斯嘉丽发出嘶声,但欣黛已经离开她和索恩,迫使野狼跟随她的脚步。
他咆哮着。
“我不得不,野狼,”她说道,他们冲下楼梯,第二层楼的楼道上,被厚厚的工厂围墙挡住,她听到摩诃另一声模糊却痛苦的惨叫,“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会杀了你的。”
“不会,如果我们先杀了他。”她冲下了楼梯,站稳。检查自己的确控制了野狼的生物电,没有法师可以再侵入他,然后推开工厂大门。摩诃的第三声尖叫像是一把刀插在欣黛的胸口。一眼就可以看出,摩诃的前三根手指不能动了,疼得眼泪布满她的脸。
“我在这里,”欣黛喝道,“你找到我了,放开她。”
所有士兵一齐转头,武器对准欣黛。她吸了一口气,准备好万枪齐发,但没有人开枪。
走过跪倒在地的潮水般的工人,爱米瑞笑了,“好了,冒牌货终于现身了。”
她握紧了拳头,走向他。所有的枪紧随她的身影。野狼也是,他的能量噼里啪啦作响,“你很清楚,我说的是真的,”她说,“所以拉维娜下定决心要把我杀了。”她伸出自己的意志朝向她周围的人,但没有一个是没受到控制的,一如她的预期。
她身边有一个训练有素的刺客,两个枪法纯熟的神射手,够了。
她来到前排的民众面前,“你是来捉我的,现在我在这里,放了这些人。”
爱米瑞歪着头,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欣黛,她觉得自己像个受到惊吓的猎物。她知道一身灰褐色粗布衣服的她,一只铁手,笨重的靴子,凌乱的马尾辫像什么样子,她的脸上很可能罩了一层厚厚的灰。她知道,她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女王。
“你可以试想一下,”他说,从喷泉台上下来,“如果你当初选择在我们到来之前,操控这些人的心志,今天可能有不同的结果的,但你没有,你让他们暴露了自己的弱点,让他们变成目标,然后做不了什么来保护他们。你不适合成为月球的统治者。”
“那是因为我宁愿我的老百姓都能够获得自由,不受到操控!”
“那是因为你不能像一个女王一样,做出对人民有利的决定。”
她咬紧牙关,“在拉维娜政权下唯一得利的,只有艾草城那些贪婪的权贵。拉维娜不是一个女王,她是个暴君。”
爱米瑞低下头,几乎就像同意她的说法似的,“你,”他低声说道,“是一个无名小卒。”
“我是月族真正的统治者。”虽然她希望把这个话尽可能说得充满信念,但听起来其实平淡无力。女王首席法师到来的瞬间,便毁坏了她在这个分区里所有的进展,爱米瑞的手指一弹,便夺走她所有的力量,人们跪倒在他面前。
“你是一个在玩战争游戏的孩子,”爱米瑞说道,“你也太天真了,看不见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我向你投降了,”她说,“如果我的失去,可以让这些人自由,那就这样吧。你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场革命不是我的革命,而是被压抑太久的老百姓的革命。拉维娜的统治即将结束!”
爱米瑞笑容扩大,身后的喷泉忽然间涌出。
野狼的能量激增,愤怒提高。
爱米瑞向人群张开双臂,“让大家知道,在这一天,冒牌公主投降女王陛下。她的罪行将被迅速和公正地审判。”他的眼睛一闪一闪,“不过,我答应过你们,如果你们当中有任何一个人透露生化机器人的藏身地点,便可以得到赦免。”他啧了几声,“很可惜,没有人这么做。”
一声枪响,欣黛身体一颤。
她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她看到了血,但不知道是谁被枪杀。
然后摩诃的腿软倒,脸朝坚硬的地面摔下,三根变形的手指仍然举在她的头顶上。
那声枪响震得欣黛晕晕乎乎的,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摩诃的尸体,无法呼吸,无法移动。
野狼深吸一口气,他的能量静止而脆弱。
世界在针尖上平衡。沉默,不知所措。
另一声枪响,这一枪要远得多,但响声让世界翻转,爱米瑞向后退了几步,跌跌撞撞,大腿渗出一处血迹,他的目光射向工厂,另一枪打在他身后的喷泉上。
野狼咆哮,身子往前一跃。最近的一个侍卫挡住他的去路,但来不及开枪,野狼已经像赶开一只恼人的蚊子把他一推,然后冲向爱米瑞,牙齿露出。
枪林弹雨,尸体横陈,每一个本来应该站在欣黛这一边的老百姓,都站起来拦阻她和野狼。欣黛的身子倒下,她看不见野狼,更多的枪声响起。
她一拳打中某人的下巴,翻一个身站起来,看见了一个红色外衣的身影,举起手,给对方一枪。她等了很久,才见到法师倒下,然后寻找另一个目标,但她并没有来得及开另一枪,几十只手抓住她,拉扯她,把她按倒在地。
欣黛用力挣脱,把脸上的一绺发丝吹开。她发现野狼也被按倒在地,十几个人压住他,他的四肢被固定住,脸颊压在泥土地上。两名士兵和一名矿工的尸体躺在不远处。
爱米瑞站在他面前,气喘吁吁,他一贯的笑容已经不再,一只手压住腿上的伤口,“枪声是从工厂传来的,派遣一小队人马去查看,把他们俩绑起来。”
两只手臂缚住欣黛,她拉扯着,如果她能举起自己的手臂,开一枪……
她的胳膊被拽到身后,手腕被绑住。肩膀几乎要错位,她拼命尖叫,她被拖着站起来,因为灰尘而咳嗽,整个人抽搐着。
环顾四周,她在寻找盟友,但只看到一张张空白的面孔。
她冷笑,蔑视,她和野狼被迫跪在爱米瑞铁青的脸面前。满心的仇恨让她头晕脑涨,一镇定下来,才感觉到身边野狼能量中的痛苦。
他很痛苦,他的情感在撕裂,欣黛想起他身边的那具工人尸体,是他的母亲。
欣黛打了一个寒战,不得不把目光移开。她看到她射杀的红衣法师,一动不动,另一个穿黑衣服的,显然也死了,躺在不远处。
就这样,两个法师、两名士兵丧生,爱米瑞受伤。摩诃的牺牲只换来这个,另外有两名无辜的老百姓勇敢地死去。
欣黛的担心更甚于愤怒,看着野狼的悲伤,以及周围所有空白脸庞上的恐怖,这些人就像牵线木偶般地遭人利用。
她相信她刚刚所说的,拉维娜可以杀死她,但欣黛知道她的死不会是一个结束,这场革命不再是她一个人的。
第四十一章
“他们来了。”斯嘉丽压低声音吼道,离开了窗边。她的第一枪打得太低了,本来她瞄准的是爱米瑞的脑袋,却打中了他的大腿。她的第二枪击中了喷泉,人群涌上来,她没法再瞄准。她听到索恩至少开了三枪,但不知道他的成绩如何。
如果他们不立刻出去的话,也将步上欣黛和野狼的后尘,成为刀俎上的鱼肉。
索恩拿起从守卫那里偷来的头盔戴到头上,转身从她的朋友变成她的敌人,斯嘉丽希望这么做骗得了月族。“把你的枪给我。”他说。斯嘉丽犹豫了片刻,把枪递了过去。索恩把它塞进枪套里,抓住她的手肘,拖着她走向楼梯。
他们走到第一个楼道,听到来自楼下的脚步声。
“找到了一个!”索恩大喊,吓了斯嘉丽一跳。他的枪抵住斯嘉丽的脑袋,把她拖到楼梯底下,四个士兵包围了他们。索恩继续说道,“一共有两名枪手,另一个可能跑掉了,但还是要检查一下楼上,确认一下。我负责这个。”
斯嘉丽假装挣扎,索恩拖着她经过士兵,那不容置疑的口气让士兵们乖乖上楼去了。他们一走,索恩便转过身,松了口气。两人跑向后面的出口,进到工厂后面的巷子里。
战斗已经结束了,穹顶下是一片可怕的寂静。
索恩打算转身离开工厂,但斯嘉丽抓住他的胳膊,“等等。”
他回过头,目光严厉,但也许是因为面罩的关系。
“我们要想办法帮帮那些老百姓。”她说。
索恩眉头紧锁,“你看到那些老百姓多轻松便拿下了欣黛和野狼,你觉得我们还能做什么来帮他们?”
她觉得不能,她真的觉得不能。
但是,如果她连试都不去试……
“把我的枪给我。”她说,伸出手。
索恩盯着她。
“把我的枪给我!”
索恩气呼呼地从腰间拔出枪,塞进她的手里。斯嘉丽转过身,她不知道他会不会跟上来。他跟上来了,斯嘉丽想把她的红色连衣帽拉起来,后来才想起她仍然穿着那一身单调的工人装。
他们绕过第一个弯,看到了广场。那些曾经站起来攻击欣黛和野狼的老百姓又跪了下来,面无表情,仿佛刚刚那一幕没有发生过。
斯嘉丽不知道那些侍卫会在工厂搜查多久,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才没有转身跑开。
枪把被她的手握热了,枪的形状似乎已经印在她的皮肤上。以前,握有武器让人有安全感,但现在她却害怕了,因为月族能很轻松地就让武器对着她自己。
但是,如果她能够有机会开一两枪的话,这一次她绝对不会再失误。
她离那些月族多近他们才会侦测到她?人群能不能稍稍掩护她,或者,她再往前走便会立刻被洗脑?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操作的,或她有多脆弱。她应该在还有机会的时候就跟欣黛问清楚的。
他们悄悄地移动,索恩安静地跟在斯嘉丽身后。
她停下来的时候,认出了野狼和欣黛,就在他们的敌人中间。两人的双手都被绑在身后。野狼的肩膀弓着,看着地上的某处。
斯嘉丽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是在看摩诃。
她内心有股巨大的愤怒被点燃了,他们夺走了野狼的一切,他的自由,他的童年,他的整个家庭,但他什么都没有做,他不该遭受这些。
她想替他报仇,想带他离开这个可怕的、满布灰尘的地方。给他一个有蓝色天空的平静生活。
斯嘉丽牢牢地握着枪,扳机的触感让她觉得熟悉。
但距离太远了。从她的位置开枪,打中的可能是盟友而不是敌人。
斯嘉丽心脏怦怦直跳,审视着这条狭窄的巷子,估算着她还可以走多少步便会被发现。工厂的围墙有一道门,她可以躲在那里,但被看见不是她最担心的事,她最担心的是被月族感觉到。
她慢慢吐出一口气,拿起枪,瞄准爱米瑞的心脏。她深呼吸了三次,最后大大地吐出一口气。她把枪放下了,她是对的,离得太远了。
她想再接近点,但却犹豫了。
然后,她注意到,野狼动了一下,他的头转向她的方向。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变化,几乎很难注意到。野狼没有看她,也没有再做任何动作,但几乎可以看出他闻到了她的气味,至少斯嘉丽知道他闻到了她。他肩膀绷紧了,刚刚并没有如此。
她心脏狂跳,想象自己被抓到,野狼要看着他们用枪指着她的脑袋,却完全无能为力,她会在他心上再刺一刀。而野狼的母亲刚刚在他面前被杀害,他也没有办法阻止。
斯嘉丽身体颤抖着,她祖母去世的记忆就像一个锤子捶打着她的头骨,绝望几乎吞噬了她。所有的愤怒、仇恨和对命运的无奈,一次又一次重创了她,她原本应该可以阻止的。
但她无法阻止。
就像野狼不可能保护摩诃,就像他无法保护她。
她不能这样对待他。
斯嘉丽用手掩住自己的脸,把到嘴边的一声尖叫忍了回去。
不要行动,斯嘉丽,她告诉自己,不要做任何反应。
她放下枪,向后退了几步,抬头看着索恩。虽然他的额头上也有着痛苦的刻痕,但他理解地点点头。
爱米瑞平静的声音飘向他们,“林欣黛将受到审判,毫无疑问,她会因为背叛皇室而被处决,因为女王的怜悯,我会饶了你们其他人。但你们要注意,凡是被供出和生化机器人交谈并和她的逆党密谋,参与任何形式反叛活动的人,都将迅速得到惩罚。”
斯嘉丽回过头,看到一个士兵用力推着野狼的肩胛骨,把他和欣黛带走了。
☆☆
“公主!”艾蔻尽可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低声说道,“公主,你在哪里?”她又绕了一圈,每个房间各找了三次。温特没有躲在柜子或壁橱里,不在摩诃的床下,也不在那个小小的淋浴间,或……
嗯,没了,只可能躲在这些地方——这是一个非常小的房子。
温特不在这里。
艾蔻回到客厅,感觉自己胸口的风扇发出隆隆声,空气从她背上透气的纤维材质透出。跑这一趟路让她太热了,她在那些空无一人的房子里躲来躲去,怕被人发现。
难道她来得太晚了?温特被抓走了?
她没有答案。她强迫自己停下来,将所有的信息梳理一下。
拉维娜的爪牙来到RM-9,他们搜索每一个公民的屋子,应该不是为了办一场盛大的派对。
据她所知,欣黛和其他人还在那个工厂里,除非再见到他们,否则她没办法知道他们的安危。
她也不知道温特公主去哪儿了。
她努力思索自己可能的选择。
偷偷回到工厂,和欣黛在一起,似乎是一个合理的方案,但这样做她会有危险。她并不担心自己落入敌人手中,月族对机器人的数据系统似乎不太了解,但如果他们成功地读取了她的程序,会找到很多欣黛和她的战略机密的资料。
她可以在这里等她的朋友回来,这似乎安全些,但却违反了她程序设计的基本精神。她鄙视自己的无用。
当她还在挣扎的时候,听到门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艾蔻大惊,冲进厨房,躲进柜台底下。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有人进来,艾蔻听出脚步声细微的差异,有三个人进到房子里面了。
他们停在前屋。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数据库确认这是摩诃·凯斯利的住所。”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女性的声音,“我感觉到有人,但能量十分微弱。或许躲在某种屏障后面了。”
艾蔻皱着眉头。他们当然是感觉不到她的!欣黛一直坚持认为艾蔻不会被月族侦测到,因为她没有生物电。
“根据我和生化机器人打交道的经验,”第三个声音说道,也是个男的,“她许多时候的反应,并不像会精神控制和操纵别人。也许她能掩饰她的能量?”
“也许,”女人说道,但她的口气听起来并不太赞同。“金尼,搜索邻近的房子,杰利可,检查卧室。”
“是的,佩雷拉女主人。”
脚步声散开,前门又被关上了。
这是一间小房子,不一会儿,那个女人就来到了小小的厨房,艾蔻看到一件红色的衣袖飘飘的法师外衣。她来到只有储藏间大小的厨房中央,这么靠近艾蔻,简直一伸手就可以摸得到她。但她并没有往下看,或者打开任何一个碗柜。
艾蔻蹲在那里,抬头盯着女人的侧脸,她花白的头发被剪短了,有着凸出的颧骨和丰满的嘴唇,她的双手拢在袖子里。虽然她是艾蔻见过的法师中年纪比较大的,但依然美丽。
她眉头紧锁,站了好一会儿。艾蔻猜她正在努力寻找生物电的痕迹,显然,并没有注意到就在她身边的艾蔻。
艾蔻一动不动,庆幸她不需要屏住呼吸——当她和欣黛等其他人被困在飞船的衣柜里的时候,他们的呼吸声简直震耳欲聋。
但后来她的风扇转了,发出了声音。
女人低下头,吓了一跳。
艾蔻举起一只手问候道,“您好。”
法师呆呆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一个贝壳?”
“差不多。”艾蔻快速拿过一条毛巾,扑向女人。女人惊呼一声,艾蔻将毛巾盖住她的脸,捂住了那一声尖叫。法师挣扎着,艾蔻将她牢牢钉在墙上,但这种做法违背了她系统的本意,她忍住道歉的冲动,看着那个女人的脸色变白,眼睛因为恐慌而睁得很大。
“快昏过去,”艾蔻用一种安慰的口气说道,“我会放开你的。”
“嘿!”
她扭过头,原来一个皇家侍卫从厨房的窗口发现了她们。他跑向后门,哗的一声将门推开,然后……
天啊。
她一直以为凯铎是她见过的最有吸引力的人类,但这个男人,结实的肌肉、黝黑的皮肤、可爱的鬈发和深情的眼神……
他……
用枪指着她。
艾蔻一下子把法师拉过来挡在身前。艾蔻一直捂着她的脸,让她变得虚弱,侍卫扣动扳机,子弹击中女人的身子,她倒下了。
艾蔻扔下女人,跨过她去夺侍卫的枪。侍卫一把将艾蔻推开,她撞到了柜台上,强烈的震动传到了艾蔻的四肢。侍卫夺回自己的枪,一拳飞向艾蔻的脸。她头一仰,后退两三步,撞上了炉灶。侍卫咒骂了几句,甩着自己疼痛的手。
艾蔻想到,她应该下载一些武术程序的,这时第二声枪响了,子弹穿过她的声音接收器。她退缩着,用手捂紧自己的耳朵,调低音量,但已经来不及了。
当她恢复神智,看见侍卫盯着她,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手里还举着枪。“你到底是……什么?”
她低下头,看到胸前有一个大洞,露出闪着火花的电线以及损坏的合成皮肤组织。她呻吟着,“才刚换了新的!”
“你……”侍卫后退了一步,“我听说地球的机器可以……原来是真的……但你……”他五官扭曲。艾蔻花了很多时间分析人类脸部肌肉,她知道这个表情表达的是一种全然的、肆无忌惮的厌恶。
艾蔻内心燃起一股愤怒,也许就要从胸前那个新的洞渗出,“这样盯着人看很不礼貌,你知道吧!”
另一个人影出现在通往堂屋的门口,也是一名侍卫,艾蔻认为他是拉维娜的个人随从。他曾经在新京的屋顶包围过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他吼道,望向倒在地上的法师、俊美的侍卫和艾蔻。
他认出了艾蔻,脸上露出笑容。“干得好,金尼。我就知道这一趟是不会白跑的。”他跨过法师的身子。
艾蔻举起拳头,试图回忆野狼教给欣黛的那些打斗方法。
“生化机器人在哪里?”新来的侍卫问道。
艾蔻对他咆哮道,“你来咬我呀。”
他扬起一边的眉毛,“你在挑衅。”
“杰利可先生,”另一名侍卫金尼说道,“她不是……它不是人。”
“显然不是,”他慢吞吞地说道,看了她胸前的弹孔一眼,“我们得想想别的办法,从她身上弄出一点信息。我是说它。”
他一拳朝她挥过去,艾蔻躲开了,也挥了一拳,但他一下子就制住了她。她的处理器还来不及反应,双手已经被绑在了背后。艾蔻挣扎着,试图朝他的足弓踩下一脚,但他躲开来,笑着让她转身面对他。
“这就是地球的技术,”他说,拉开她衬衫底下毁损的皮肤纤维,“一点用都没有。”
高涨的愤怒让艾蔻眼前产生红光,“我让你知道什么叫一点用也没有!”
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一个刺耳的尖叫声回荡在整个厨房,一把菜刀朝杰利可的肩膀刺过去,他吸了一口气,躲开了,但袖子被刀尖割裂了,胳膊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伤口。艾蔻跌跌撞撞地后退。
杰利可转过身,砰的一声,将攻击者钉在墙上,一只手锁住她的喉咙,另一只手握住她拿刀的手的手腕。
刀还在温特的手上,她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厌恶。她膝盖往上一抬,正中杰利可的敏感部位。杰利可“啊”了一声,把她推开,但又再次将她往墙上一撞,这一次,温特叫了出来,空气仿佛从她的肺里炸开。
“金尼,看好机器人。”杰利可咬着牙说道。
艾蔻的注意力从温特公主身上转移到那个帅得不可能是混蛋的侍卫身上,但金尼不再理会她。他看到杰利可的手掐住公主的喉咙,被吓坏了。“那是温特公主!放开她!”
杰利可爆出一阵干笑。“我知道她是谁,白痴。我也知道她早就应该死了。”
“我也听说她死了,但是显然她并没有,放开她。”
杰利可翻了个白眼,转身把温特拉过来。“不,她应该已经死了。女王下令杀了她,但似乎有人没完成任务。”温特往前摔倒,但他又把她拖了回来,让她靠在他的胸口。“我多么幸运,好几年来,我一直等待你落单的那一刻,但讨厌的克雷先生总是在附近,就像秃鹰环绕着死尸。”杰利可的拇指滑过温特的下巴,“看来他不在这里了,是吧,公主?”
温特眨动着睫毛,眼睛茫然地盯着金尼,“你……”
“嘿,”杰利可握住她的下巴,让她面对他,“你可是我的奖励,公主。你觉得如果我把你的尸体带给女王,会获得什么赏赐?我不认为她会在乎你死时受到过什么折磨,而且我还可以证明你的情人是一个叛徒。”
艾蔻用力扯着她的手,试图挣脱手上的束缚,但她无法获得足够的力量,她的手臂被绑得太紧了。
她正要冲向杰利可,用她的金属头骨的全部力量撞击他时,温特身子一软,像瘫软的布娃娃一样倒下了。
杰利可吓了一跳,勉强扶住了她。同一时刻,温特将那把被遗忘的刀子插进他了的腹部。
杰利可大叫,推开她。温特摔了下来,但他又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拽了回去,然后反手给了她一个耳光。温特的身子被往外一甩,脑袋撞到了柜台边。
艾蔻尖叫着,公主倒在了地上。
杰利可大声咒骂,手提着刀柄,但并没有把它从伤口中拔出来。他涨红了脸,红得像他的头发,对公主喝道:“多么愚蠢,疯狂——”
他一边喝道,一边抬起脚踢她。这时金尼举起枪,扣动了扳机,杰利可摔倒撞在了墙上。
艾蔻往后瑟缩着,不管参与多少次打斗,总是会有那么一刻她愣在当场,现实要比网络连续剧的剧情更可怕,即使死的是那个卑鄙的侍卫,她还是不敢正视。
整个世界都静默了,艾蔻怀疑这最后一声枪响,是不是完全损坏了她的听觉接收器。
金尼盯着手中的枪,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似的,“这是我第一次自己扣动扳机。”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枪放在柜台上,蹲在温特公主身旁,将她扶起来,检查她的脑袋,发现他的手指沾了血迹。
“她还有呼吸,”他说,“但可能脑震荡了。”
艾蔻的处理器嗡嗡作响,“你是站在哪一边的?”
他抬起头,鼻翼抽动,看着她胸前的弹孔,但目光一下子便移开了,“我们听说公主死了,我以为是另外一个侍卫杀了她。”
艾蔻摆弄了一下上衣,遮住她的伤口,“女王要那个叫杰新的侍卫杀死她,但他帮助她逃走了。”
“杰新·克雷。”
她眯起眼睛。“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金尼眉头紧锁,把公主放回地上,到处都是血,法师、杰利可、温特身上的血。
“我帮的是她。”金尼说道,仿佛这个有很大的区别。他找到艾蔻用来捂住佩雷拉女主人的脸的那条毛巾,替温特包扎好受伤的脑袋,然后他站了起来,拿起沾血的刀子,向艾蔻走过来。
艾蔻后退。
他停下脚步,“你要不要我把你手上的绳子割断?”
她盯着他的脸,“要的,麻烦你了。”
她转过身来,他很快放了她。她举起手,以为会发现皮肤的碎片,但刀尖并没有伤着她。
“这里发生的一切,”金尼说道,指着仍然放在柜台上的枪,艾蔻看得出他不想看着她,他不停地找机会把目光移开,“我会做一个报告,告诉上级你们夺走了我的枪,杀死佩雷拉女主人和杰利可先生,然后我设法逃脱了。我不打算告诉他们看到了公主,甚至不让他们知道她还活着。”他指着艾蔻的鼻子,不敢和她对视超过半秒,“你得把她带走,把她藏起来。”
她双手叉腰,“当然,我们完全可以随便找一个矿区,随便让她躲在一个小小的房子里,这么简单,怎么没想到要把她藏好呢?”
金尼呆住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还会嘲讽?”
“我当然会嘲讽,”她呸了一声,“又不是什么深奥的物理理论,不是吗?”
侍卫张开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摇了摇头,转身走开。“好好照顾她。”他又看了公主一眼,然后离开了。
第四十二章
欣黛和野狼被带到了一个地下运货关口,那里挤满了破旧的运输飞船,还有三艘皇家吊舱,这解释了为什么敌人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任何警戒,欣黛只在悬浮列车站台安排了人站岗。
她责备自己,但她会从这个错误中得到教训。
欣黛的手腕被铐起来了,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就要脱臼了,野狼走在她身后,她能感觉到他的能量——疲惫而致命。野狼一方面为斯嘉丽担忧,内心充满恐惧;另一方面敌人在摩诃身上的所作所为,让他几近掏空与崩溃。
一个皇家侍卫在等待着,他的头发蓬乱,表情空白。
“报告情况。”爱米瑞说道。他走路一跛一跛的,欣黛想象着自己朝爱米瑞腿上那个子弹穿过的地方踢上一脚。
“佩雷拉女主人和杰利可·索利斯先生都死了。”
爱米瑞扬起眉毛。他似乎没有感到震惊,只是有点意想不到和好奇,“怎么死的?”
“我们进到凯斯利家里,被地球机器人伏击。”侍卫说道。
欣黛心脏一跳。
“发生了一场斗殴。机器人不受精神控制,子弹也打不死。她……它闷死了佩雷拉女主人,我和它肉搏了一阵子,它缴了我的械,用我的枪杀死了杰利可先生。趁机器人分心,我好不容易拿刀刺中它的背,切断了……脊柱之类的,它瘫痪了。”
欣黛的眼睛疼痛不已,她想流泪,但流不出来。先是摩诃,然后是艾蔻……
“除掉敌人后,我在整个房子和周边的建筑进行了彻底的搜查,”侍卫继续说道,“没有发现其他同伙。”
欣黛松了口气,至少温特没有被发现,她认为到目前为止,索恩及斯嘉丽也是安全的。
爱米瑞瞪了侍卫很久,好像在寻找这个故事的破绽,“机器人后来怎么样了?”
“我找到了它的……电源吧,把它摧毁了,”侍卫说道,“然后扔到了公共垃圾压实机中。”
“不!”欣黛跌跌撞撞地后退,但她身后的守卫扶住了她。
侍卫很快地看了她几眼,补充道:“但我把尸体留下来了,我应该回去收拾一下吗?”
爱米瑞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我们会派人去处理的。”
楼梯间传来了新的脚步声,欣黛还处在失去艾蔻的震惊和痛苦中,她勉强抬起头,瞥见野狼正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同情,他下巴紧绷,十分愤怒。
他们俩今天都失去了他们的挚爱。
欣黛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就好像她的肋骨把肺压迫得很紧,她的愤怒开始燃烧,悲伤像是干燥的火种被迅速点燃。幸好野狼在她身边让她还有力气。
她又站直身子,虽然无法挣脱侍卫的掌控,但她的确站得更挺拔些。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穿着黑色外衣的男法师带领更多的侍卫前来。
“我们没有找到其他同伙,也没有查出是谁从工厂窗边朝我们开枪的,”刚过来的法师说道,“也许他们撤退到其他分区了,打算在其他地方继续策划谋反。”
爱米瑞面带微笑,对法师的话不以为意,“让他们试试吧,我们不用害怕自己的百姓。”他的黑眼睛盯着欣黛,“这场小型叛乱已经结束了。”
欣黛抬起头,一声低吼转移了爱米瑞的注意力。他转头看向野狼,他锋利的犬齿露出,看起来野性而嗜血,像要准备撕毁俘虏他们的敌人。
但爱米瑞只是笑了笑。他走上前,用手握住野狼的下巴,用力捏了捏,直到野狼的脸皱了起来。“况且,有这样的野兽在,我们怎么可能失败?”爱米瑞放开野狼的下巴,轻轻地拍打他的脸颊,“阿尔法·凯斯利,是吗?女王主持那场竞赛的时候,我也在,那天你赢得了狼王的位置,但该死的地球人让你误入歧途了,我们该怎么办呢?”
野狼带着仇恨的目光看着法师,他的目光几乎可以烧灼法师骨头上的皮肉。
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野狼膝盖一软,跪在了爱米瑞身前。欣黛双眼紧闭感受野狼身体能量的变化,让她感到震惊,就像刚才弹开的是自己的关节。不一会儿,野狼已经低下了头。
目睹这一切令人作呕,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愤怒,最终还是被控制,成了傀儡。这不只是令人作呕,因为她知道得用多少精神力量,多么专注,才能迫使野狼这么做。她才刚刚开始掌握这种技能,但爱米瑞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到了。
“是一条好狗,”爱米瑞说道,拍拍野狼的脑袋,“我们要把你带到陛下面前,让她决定如何惩罚你的背叛,这样好吗,阿尔法·凯斯利?”
野狼的声音嘶哑,语气却像机器人那样平板,他回答道:“是的,主人。”
“我想也是。”爱米瑞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随行人员身上,“如果还有任何背叛的行径,要即刻消灭,明天就要举行皇室婚礼,我们不能容忍有任何的阻挠。”
其他法师鞠躬退下,爱米瑞的手放进袖子里,转头看向欣黛,“还有这最后一件事了,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你可以向我鞠躬,因为我是你真正的女王。”
爱米瑞嘴唇向上一扬,“杀了她。”
一个侍卫把枪从他的皮套中拔出,指着欣黛的额头,拉开保险,就要扣下扳机——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欣黛吸了最后一口气。
“住手,我改变主意了。”
同样的迅速,枪被塞进了侍卫的枪套里。
欣黛身子发软,恐惧让她头晕眼花。
“我的女王希望能自己享受决定你命运的乐趣,我想我会建议她取下你的项上人头当作凯铎皇帝的结婚礼物。”
“帕克法师?”
爱米瑞转身看向说话的红衣女人,她的手掌摸着一艘小吊舱的侧面镶板。
“这是皇室的财产,”她说,“但看起来像最近才来的,”她举起她的手,“几乎没有任何灰尘,它会出现在这里,有点奇怪。”
爱米瑞不以为意,“就算有贼也不会令人感到惊讶。它可以帮助我们找到潜伏的叛乱分子,查看它的序号,看看能发现什么。”
他示意几个士兵押着欣黛和野狼进到他的飞船里,让他们分开坐在不同的长凳上,不许说话。
引擎声开始隆隆作响,他们要返回艾草城。
爱米瑞在返回途中不停地发号施令,要求治疗枪伤的医疗团队指派新的护卫队队长,通知女王伤亡人员以及囚犯的状况。欣黛的思绪混乱,她发现自己正在盯着那个杀了艾蔻的侍卫的侧面。
“我把它摧毁了,”他说,“然后扔到公共垃圾压实机中。”
她的脑袋一遍遍出现那些可怕的影像:一把刀刺穿艾蔻的脊椎,摩诃断掉的手指,跪在爱米瑞脚边的老百姓。
这一幕幕让她的仇恨升温,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当艾草城映入眼帘时,她几乎沸腾了。
飞船降落在艾草城的地下关口,舷梯降下,士兵用力把她拽起来,她几乎忍不住想要尖叫,野狼那沉重的脚步吃力地跟在她身后。
她面对的是新的威胁。十二个侍卫,他们的生物电像新出厂的个性芯片那样具有可塑性,还有三个法师,用精神力量钢铁般牢牢掌握着侍卫们的意志。
她手指抽动,不知道自己多快可以将子弹装在自己的手指中,多久可以杀光他们。她回到艾草城了,如果她逃了出去,她可以是一个无所忌惮的亡命之徒——一个追捕女王的孤独杀手。
这只是一个幻想。她的双手仍然被绑着。
她只是用力将她的生化机械手掌握成一个无用的拳头。
“帕克法师?”
欣黛的目光盯着那个杀了艾蔻的侍卫。
“金尼先生。”
“请允许我去找医疗队。”
爱米瑞看着自己沾血的制服,一大片血迹,虽然欣黛不清楚他具体受伤的位置。“好的,”他说,“完成工作后向我报告。”
侍卫的手握拳放在胸口上,然后向相反的方向离开。
欣黛和野狼被带离航站,进入迷宫似的走廊。欣黛无事可做,便专心地去记忆他们带她走过的路。她计算自己的脚步,在脑袋里构建了一个基本的地图,和她所知道的女王的宫殿拼凑在一起。
他们被带到电梯口,两侧有更多的侍卫。他们停顿了一会儿,爱米瑞在和另一名法师小声交谈些什么,虽然欣黛调整了她的声音接收器,但还是只能听到只言片语——先是阿尔法和士兵,然后是政变、RM-9和生化机器人。
爱米瑞做了个手势,他们把野狼带往另一条走廊。
“等等,”欣黛说道,内心升起一股恐慌,“你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野狼咆哮着,十分紧张,但心智被控制,他无法反抗。
“野狼!不!”欣黛跌跌撞撞地冲上前,但手臂被绑在身后,手腕像烧灼似的疼痛,“野狼!”
没用了,他们消失在了转弯处。野狼走了,留下欣黛气喘吁吁,摇摇晃晃。她觉得右手手腕湿了,紧缚的绳子切入她的皮肤。她不会那么天真,以为她和野狼联手就可以抵挡敌人,但她没有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被迫分开。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她可能永远看不到任何人了。
当她被迫进了电梯,欣黛第一次感觉到,从这一切开始以来,她是孤独一人。
“对不起,我们不能给你一个私人导游,”爱米瑞说道,“我们得专心准备婚礼。我肯定你能谅解。”
电梯门关闭,他们开始下降,下降。欣黛感觉到她要被带到坟墓里了。
当门再次打开,有人在她背上用力一戳。她进到一条昏暗的走廊,有着粗糙的墙壁和混杂着尿液和尸体的浑浊气味。她的鼻子厌恶地皱着。
“我希望,你会发现,这个地方是专门用来招待你这种尊贵的客人的,”爱米瑞继续说道,仿佛这个气味一点也没有妨碍他,“我很清楚你已经习惯了牢房。”
“不用我提醒,”欣黛说道,“上一个牢房只关了我一天。”
“这一个会更加适合你,我敢肯定。”
这个监狱就是一个岩石洞穴,不是新京那样的现代建筑,沉闷而令人窒息,最糟糕的是,欣黛没有蓝图,没有准确的地图,没有计划等等,她没有办法判断自己的位置。
他们停下来,钥匙的哗啦声和老旧的金属铰链吱吱作响。门上有一个老式的挂锁,很古雅。
如果她在牢里能碰到这个锁,三十秒钟便可以把它打开。
这个想法至少给了她一点希望。
当牢门打开时,刚才那种难闻的气味更加剧烈了。她快吐了。
“你会留在这里,直到女王陛下有时间审判和处置你。”爱米瑞说道。
“等不及了。”欣黛咕哝道。
“当然,你会有时间享受这次重逢。”
“重逢?”
她被推得一个踉跄,肩膀撞到了铁门,跌跌撞撞进入牢里,倚在粗糙的墙上。
欣黛听到有人呜咽,她呆住了,她不是一个人。
“祝你过得愉快……公主。”
门砰地关上了,欣黛的骨头都被震动了。这个牢房很小,铁门上有一个高高的横着铁栏杆的窗口,让足够的光线从走廊透进来,她辨认出地板上的一个桶——气味的来源。
有两个人挤在另一个角落里。
欣黛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打开内置的手电筒,希望她的眼睛快速适应昏暗的光线。她看到两个身体颤抖着依偎在一起。
重逢二字像一记右勾拳击中了她。
“不可能的。”
爱瑞。
珍珠。
她的继母和姐姐吓得发抖,害怕地睁大眼睛瞪着她,欣黛无法理解她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拉维娜抓她们干什么?
然后,她明白了。
她会被困在这里,和她们在一起,直到她被处决。
她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非常,非常痛恨拉维娜。
第四十三章
温特的梦境中,她正站在地球上一个古朴的小农舍的厨房里,或者是她想象中地球上的农舍。她知道这是斯嘉丽的家,虽然她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她站在一个水槽前,里面都是脏盘子。关键是她得在每个人回家前把它们都洗干净,但每次她从泡沫中拿起一个盘子,她的手指便被碎片割得流血,泡沫变成红色。
当第七个盘子在她手中碎掉后,她离开水槽,内心感到严重的挫败感。为什么她什么都做不好?即使再简单的事,在她手上也会变成灾难。
她跪倒在地,哭了起来,鲜血和肥皂沫混合,抹在她的腿上。
一个身影投在她身前。温特抬起头来,她的继母站在门口,一望无际的田野和地球蔚蓝的天空在她身后。拉维娜手上拿着一把珠光宝气的梳子,她虽然很漂亮,但笑容却是残酷的。
“他们爱你。”拉维娜说道,仿佛她们一直在对话中。她走进厨房,那身华丽的长袍下摆,扫过地板上的肥皂水,“他们保护你,你究竟做了什么,值得人家为你这么做?”
“他们爱我。”温特同意,虽然她不知道她们谈论的是谁。月族吗?欣黛和她的盟友?杰新?
“他们将要为对你的崇拜付出代价。”拉维娜走到她身后,开始替温特梳她那头鬈发,她的动作是那么温柔,甚至充满了母爱。温特几乎想哭——她多么渴望母亲的碰触——但又那么害怕,拉维娜从来没有这么和气过。“他们会知道你所有的缺点,你有多么无能。然后,他们会知道你配不上他们为你做的那些牺牲。”
突然梳子的一个梳齿扎进了温特的头皮,然后深入头骨。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脑袋开始剧烈地抽痛。
一声低吼将温特的注意力吸引到门口。鲁站起来,爪子防卫地张开,露出了牙齿。
拉维娜停止动作,“你又在乎什么呢?她也背叛了你,她允许侍卫牺牲你的生命换取她的。你不能不明白她的自私。”
鲁悄悄接近,黄色的眼睛一闪。
拉维娜放下梳子,后退几步,“你是一个动物,杀手,掠食者。你懂什么是忠诚或爱情?”
鲁安静下来,低下头,好像挨了骂。温特的心为它敞开,她可以看出它想念她,它想跟她玩游戏,女王残忍的话似乎并没有打击到它。
温特举起手摸索她刺痛的头皮,她的头发黏乎乎的,她低头看着掉下来的梳子,那摊洗碗水变成了血色。
“你错了,”温特突然说道,脸望向女王,“你是杀手,是掠食者。你才不懂什么是忠诚和爱情。”她把手伸向鲁,鲁闻了闻,它暖乎乎的脑袋倚在她的膝盖上。“它不只是动物,它一直是我的朋友。”
☆☆
当她睁开眼睛,农舍不见了,眼前是覆盖着风化层灰尘的墙壁、破旧的家具和窗帘。她眨着眼,试图抵挡沉重的睡意及头痛。她仍然可以闻到血的气味,头皮仍因为梳齿而刺疼。
不,是因为撞到了桌角。
有人把她放到沙发上,她的脚垂在边缘。
“嘿,小疯子。”
温特把她的头发从脸上拨开,发现头上缠着一条毛巾。她抬头看到斯嘉丽坐在一张拿到前厅的餐椅上,手臂往后钩住椅背。她还是穿着她的连帽运动衫,大部分的污渍不在了,但仍然显得破旧褴褛,其实,她整个人都很黯淡,眼睛布满血丝,脸上的雀斑更鲜明了。她平日的凶悍,因为疲惫而消失。
“艾蔻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她说道,声音沙哑,“对不起,我不在这里,但幸好她在。”
温特直起身子,艾蔻盘腿坐在地板上,看着胸前被撕开的皮肤纤维,索恩背靠在门边,身上是月族侍卫的制服,她看了两眼,才确定是他。她仔细听了一会儿,但房子里一片寂静。
温特感到一股恐惧升起,“其他人在哪儿?”
“这个分区遭到了攻击,”索恩说道,“他们抓走了野狼和欣黛,他们……杀了摩诃。”
斯嘉丽的手臂牢牢扣住椅背,“我们不能待在这里,虽然已经把侍卫和法师的尸体移到后面的房间,但我敢打赌,会有人来处理。”
“那个帮助我们的士兵,”艾蔻说道,“要我把殿下藏起来,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要带她离开这个分区,但我们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我一直在检视月球的地图,唯一安全的场所似乎是地下,至少我们会远离人群,在隧道和矿山里,监视器也没有那么多,但这似乎也并不是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案,”温特说道,靠在沙发塌陷的椅垫上,“无论我去哪里,女王都会找到我,甚至在我的梦中,她都找到我了。”
“你不是唯一一个会做噩梦的人。”索恩嘀咕道,“但可能,四天后还是会有许多愤怒的老百姓出现在艾草城,要求改变现有的制度,只是不知道到那个时候欣黛是不是还活着。”
他们交换了眼神,没有人抱有乐观的想法。
“官方处决会在艾草城宫殿里举行,”温特说道,“他们把她带到那里去了。”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斯嘉丽问道,“费那么大劲做什么?”
索恩摇了摇头,“拉维娜会想办法向整个月族显示这次政变是徒劳的。”
“你认为她打算公开播出审判过程?”艾蔻说道。
“我保证她会,”温特说道,“女王很喜欢公开处决,这是压制老百姓动乱的最佳方法。”
索恩揉了揉眉头,“女王很快就会杀了她,今夜,也许明天。一个人不会在自己的婚礼当天执行处决的。”
温特把膝盖紧紧抱在胸前,这一天开始的时候,她的同伴仍然充满希望,影像按照计划播出,老百姓响应她的号召。但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拉维娜仍然是女王,亲爱的赛琳很快就会死了,杰新也是,如果他还没死的话。
“别这样。”索恩说道。
温特抬起头,与其说是因为索恩的话,倒不如说是他说话的那种刚硬的语气,斯嘉丽和艾蔻也抬起了头。
“别一副沮丧的样子,各位,我们没有时间了。”
“你不沮丧?”温特问道。
“我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索恩离开门边,“艾蔻,我们是不是闯进警卫室,把欣黛的信息播放到全月球?”
“是的,老大。”
“斯嘉丽,我是不是在你和野狼被围困在巴黎的时候,把你们救了出来?”
她看着他,挑起一边的眉毛,“事实上,我敢肯定欣黛——”
“是的,是我。”他指着艾蔻,“我是不是把你和欣黛从牢房救出来,安全地带上风铃草?”
“嗯,那个时候,我不是很确——”
“嘿,艾蔻,回答这个问题。”
斯嘉丽点着她的手指,“你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
“我的意思是,我会想出办法,一如既往。首先,我们要设法进入艾草城,我们要找到月牙儿,救出欣黛和野狼。我们要推翻拉维娜,上天保佑,我们要让欣黛当上女王,让她从她的王室国库付给我们很多钱,我们就可以风风光光地退休,而且是活蹦乱跳的,懂吗?”
温特开始拍手,“讲得太好了,又积极又勇敢。”
“只是没有实际的策略。”斯嘉丽说道。
“哦,太好了,我很高兴你也注意到了,”艾蔻说道,“我还在担心我的处理器失灵了,没听到这一段呢。”她摸摸自己的后脑勺。
“我说过,我会想出办法的,”索恩咆哮道,“现在,我们需要离开这个分区,如果不用担心周围的法师,我会想得更清楚。此外,如果我们要走悬浮隧道,得步行很久才能回到艾草城。”
“这个算不上计划有漏洞吧?”斯嘉丽说道,她伸出大拇指朝向温特,“我们不会把她带回那里,那不叫把她藏好。”
温特解开头上的毛巾,有血迹,但不多。她不知道她的头是不是要永远这么痛下去,“你说得对,我会照斯嘉丽的建议,转入地下。”
“你不是只鼹鼠,”斯嘉丽说道,“你不能转入地下什么的,你要去哪里?你要做什么?地下有人吗?你要吃什么,喝什么?如果——”
“鲁也在我的梦中。”温特将毛巾折叠好放在她的膝盖上,“它想保护我,不被女王伤害,我认为它会为所发生的事原谅我。”
斯嘉丽大笑,发出刺耳、疯狂而混乱的笑声。“你们在听我说话吗?你们不明白吗?欣黛和野狼都不在了!拉维娜抓了他们,她要折磨他们,杀了他们……”斯嘉丽抽泣着,她的脑袋缩在颤抖的肩膀上。“没有人在乎你什么愚蠢的梦,愚蠢的妄想。他们不在了。”她用手背揉揉她的鼻子,她哭的时候并不漂亮,但温特喜欢这样的她。
温特俯身向前,把手放在斯嘉丽的肩膀上。斯嘉丽没有甩掉。
“我明白,”她说,“我回到艾草城不会安全,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帮助赛琳和我的百姓们。我也有一个不算计划的计划。”
斯嘉丽带着血丝的眼睛凝视她,“我真不敢问。”
“索恩和艾蔻去艾草城救赛琳和野狼,还有杰新和月牙儿。你和我消失到地下,去熔岩管道和影壁中,组建我们自己的军队。”
“哦,我们要转入地下,然后起兵,是吗?”斯嘉丽吸了吸鼻子,双手伸向空中,“为什么我甚至懒得跟你说话?你帮不上忙,一点用也没有。”
“我是认真的,那里有杀手,有动物,有掠食者,他们向往自由。你知道的,斯嘉丽朋友,你已经解放了一个。”温特站起来,手扶着墙,保持平衡,然后绕过身边的小桌子。
斯嘉丽翻了个白眼,但艾蔻开始说话。“军营,”她说,“拉维娜的战士营房在熔岩管道里。”
索恩的目光从艾蔻转到温特,“她的战士?你的意思是,她的变种野狼士兵?你疯了吗?”
温特嘻嘻一笑,“我很可能是,”她说道,一只手放在索恩的脸颊上,“每个人都这样告诉我。”
第四十四章
“女王很紧张。”杰新说道,他把手枪和刀的皮套系在制服外,“她不动声色,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样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就不会恐慌。但你能看出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
月牙儿把她的掌上屏幕抱在胸前,盘腿坐在铁床上,她越来越想给索恩和其他人发一通信息,她的好奇心简直要把她折磨死了,分离让她感到焦虑和孤独,但她不会冒险发一个会被追踪的信息。她不会就因为孤单,把他们——或她逼到更危险的境地。
当然,如此隔绝是一种折磨。
“你知不知道视频影像播放了没有?”她问。
杰新耸耸肩,继续用熟练的动作检查枪支的弹药和保险,他将枪放进皮套,刀鞘依然是空的——他把刀给了斯嘉丽。月牙儿问过他缺了这把刀会不会引人怀疑,但他确信,再要求一把新的会吸引更多的关注。
“我知道女王自己录了一段影像,我猜她把皇帝也拉了进来,但它并没有在艾草城播出,所以我不知道内容是什么。也可能只是宣布婚礼的种种。”
月牙儿舔了舔她的嘴唇,“如果我能有机会再进到安保系统,便可以看到——”
“不。”
她瞪大眼睛,看着杰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她的鼻子。“我们已经冒了够多的风险了。你待在这里。”他转过身,调整了他的肩甲,看起来又像女王忠实的仆人了,“今晚我值大夜,但整个婚礼及庆祝盛宴都没有轮值。大多数人都当班,所以至少这里应该是很清静的。”
月牙儿叹了口气。曾有一度,安静和孤独让她感到安慰,她习惯了卫星上的生活,但现在她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囚犯。
“再见。”她喃喃道,半开玩笑地补充了一句,“回来时给我带块蛋糕。”
杰新停顿了一下,把手放在门上,他的脸变得柔和,“我尽量。”
他推开门,呆住了。
月牙儿的心跳到喉咙。
另一个侍卫站在走廊里,手举起来正要敲门。他的目光从杰新转到月牙儿。
杰新比月牙儿更快镇定下来,他交叉双臂,靠在门框上,挡住了侍卫的视线,“你想要干什么?”
“她是谁?”侍卫问道。
“那是我的事。”
“哦,拜托。”侍卫把杰新的手臂推开,勉强走到小小的房间。月牙儿背靠着墙,用力抱住掌上屏幕,她听到掌上屏幕塑料壳抗议的吱吱声,“很多侍卫都藏着情人,但不是你。”
门在他身后关上。
月牙儿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听到枪保险拉开的声音。
侍卫一怔,他回头看向杰新,目光中充满惊讶。侍卫举起双手,放在头的两侧。
“谁说她是一个情人?”杰新低吼。
月牙儿吞了口口水,这个侍卫是陌生的,有棕褐色的皮肤和波浪的鬈发,一直留到耳后。她不记得在航站上看到过他,但她也不能肯定。
“这么不欢迎我?”侍卫说道。
杰新用枪瞄准他的背。“我不喜欢人家知道我的事。”他脸色平静,平静到令人害怕,月牙儿感觉他的样子几乎跟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一样让她觉得恐怖,“你是金尼,是不是?”
“是的。”
“我还没有谢谢你在审讯时替我作证。”
“不用客气。”
“拿走他的武器。”
好一会儿,月牙儿才理解杰新是在和她说话。她深吸一口气,很快下了床。叫金尼的侍卫没有动,她拿走他的枪和刀,向后退去,很快把它们放好。
“我不想杀你,”杰新说道,“但你得给我一个好理由。”
金尼眉毛抽动。他看着月牙儿,似乎只是好奇,而丝毫没有该有的害怕,“我救了你的命。”
“谢过了。”
“你一开枪,就会把所有人都引来吧?”
“大多数人都去值班了,我可以冒这个险。”
月牙儿看到金尼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随后他转身面对杰新,“那么如果我说,我救了温特公主的性命呢?”
杰新眯起眼睛。
“外围分区有造反的传言。我刚刚从RM-9分区回来,当时我去搜索一个已知的叛军同情者的房子,令我震惊的是,碰上了公主。我和其他人一样相信她已经死了。”他歪着头,“每个人都认为你杀了她,是出于一种小小的嫉妒,这让你很痛苦吧。我承认,我也相信。我一直希望有机会可以亲手杀了你,我也知道我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想法的人。”
杰新下巴的一条肌肉抽搐了一下。
“对不起,我错看你了。”金尼放下他的胳膊,大拇指扣在皮带挂钩上。杰新没有动。“我知道你比我们任何人都关心她。”
当沉默弥散开来,月牙儿问道:“那么……她还活着吗?”
金尼回头看看她,点点头,“我让她躲起来。据我所知,所有人仍然认为她已经死了。”
“她没事吧?”杰新问道,声音听起来有点哽咽。
金尼嘴唇一扬,饶有兴味,“我得说,她看起来真的没事,但你毕竟还是要杀我吧?”
杰新皱着眉头,放下他的枪,不过并没有把它扔掉,“所以,你看到她了。这并不能证明你救了她。”
“杰利可也在那里。我想他一定知道女王下令杀她,所以他想结束她的性命,带回她的尸体邀功,我向他开了一枪。”
虽然他试图让这件事听起来没什么,但月牙儿感觉得出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你杀了他?”杰新问道。
“是的。”
他们对峙了很长时间,杰新才说道:“我讨厌那个人。”
“我也是。”
杰新的肌肉开始慢慢放松,虽然他的表情仍然有着疑虑,“谢谢你告诉我。我……我一直很担心她。”
“这不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来是提醒你,我们看到了一艘皇家吊舱,它不应该出现在那里,我打赌会从那艘吊舱追查到你。如果我想通了事情的原委,她也会的。女王现在可能还认为温特死了,但她很快就能查出真相。”他停顿了一下,“如果你不杀了公主,她威胁你要杀了谁?”
杰新吸了一口气,“没人。”
“是哦,没人。”金尼瞥了一眼月牙儿身旁他的武器,但没有动手去拿,“有一回,她下令杀掉我妹妹,而我只不过是没有抓到一个偷了女王耳环的侍女而已。”
月牙儿睁大了眼睛。杰新并不感到意外。
“好了,不管是谁,”金尼继续说道,“如果你再不停止浪费时间,想办法离开这里,等到拉维娜发现你骗了她,你们俩都死定了。”他转身面对月牙儿,“我可以拿回我的武器了吗?再过五分钟我就要报到轮值了。”
杰新终于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枪移开。金尼拿回自己的枪和刀,杰新仍然皱着眉头,“你为什么要冒着被杀头的危险……来帮我?”
“这是公主的希望。”金尼走向门口,小心不碰到杰新,“是殿下说服女王让我的妹妹当一名侍女,而不被杀害,所以我欠她的人情。”他扭头看了月牙儿一眼,“不管你是谁,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杰新并没有试图阻止他,他溜出去了。
月牙儿的心脏还像打雷似的,“我很高兴你没有杀他。”她低声说道。
“我还没拿定主意哩。”他看着整个房间,像评估什么,月牙儿看不出来,“等到这一带没人了,就是我们离开的时候。”
她抓住掌上屏幕,要离开她的监狱,她的庇护所,让她觉得既兴奋又害怕。
“杰新,如果你没有杀温特,拉维娜威胁要伤害别人?”
“当然,这是她一贯的作风。”
她的心很痛,为了他,为了温特,为了那个她甚至不认识的受到威胁的人,“谁?”
他转过身去,开始乱翻抽屉,但她看得出这个动作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要无所事事。“没什么人,”他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第四十五章
“这个大石头星球没有任何新闻吗?”凯铎抱怨,手指滑过全息影像的底端,永远是月球的画面。
“我们身在一个独裁的体系下,陛下,”托林说道,双臂环抱,他凝视着窗外,望向下面波光粼粼的湖面,“就算有,你相信新闻的来源是可靠的吗?”
凯铎没理他,又动了一下他的手指。
早上,他传了一通信息给女王:如果婚礼之前他还是不能见到他的顾问,很不幸,仪式将会被推迟,因为他的顾问了解传统,也能写很好的婚誓,有他的帮助,这个婚礼才会巩固政治的联盟。
出乎他的意料,女王同意了。
凯铎再次见到了托林,他确定他的顾问没有受到伤害,让他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他也越来越感到失望和不安。现在他开始抱怨女王的媒体网络,永远是没有意义的胡言乱语,一点有用的信息也没有。
“我想知道外面的情况,”他说,翻动影像,“我知道行动开始了,欣黛做了一些事情。”
托林耸耸肩,有些歉意,“我知道的不比你更多。”
“我明白,我也不期待你知道更多的消息。只是被困在这里真的令人沮丧,而她——他们都在别处!做一些……一些他们正在做的事,不管是什么!” 凯铎走到托林身边,站在窗前,一只手伸进头发里,“这里的人们怎么能忍受和全国其他地方隔绝?没有任何媒体,他们没有办法知道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事。这不会让他们疯狂吗?”
“我认为不会。”托林说道,“看看他们过得多么奢华,都是因为外围分区的贡献。你觉得这里的人会希望看到全国其他地区的肮脏,摧毁他们幻觉中的天堂吗?”
凯铎皱起眉头。这些他早就知道,他后悔自己的提问,太幼稚了,但他依旧无法理解。他还记得,十三岁时,有一天,南希告诉他东方联邦贫困和无家可归的人数,她提出的数字令人印象深刻。自从雷特莫西斯蔓延以来那个数据攀升,但仍低于第四次世界大战后的十年。听过那些数据,凯铎几乎一个星期不能入眠,想到那些人——他的百姓,没有地方可以睡觉,没有食物可以吃,而他却住在如此舒适和豪华的宫殿。他甚至写了一篇文章,关于如何出租部分宫殿给最需要的市民,以及提供自己私人住所的一半,如果这有所帮助的话。当时,他的父亲许诺要阅读这篇文章,但凯铎怀疑他不会真把它当回事。
现在,他承认,这篇文章有多么幼稚,但他仍然无法想象自己对联邦那些困顿的老百姓袖手旁观,所以,他也无法想象拉维娜和她法庭的成员,对那些替他们打造美好天堂的人民没有一点同情。
“你脸上的伤已经好了吗,”托林说道,“我想拍婚照时就看不出来了。”
凯铎好一会儿才理解托林的话,“哦,是嘛。”他伸手摸自己的脸颊,野狼打他的地方,摸起来还有一点疼,没有镜子可以照,他差不多已经忘了。
“我想,耍这个花招其实没多大效果。”他喃喃地说道,手放进口袋里。
“但,这是一个勇敢的尝试,”托林说道,“你今天早上看过从美国军方传来的报告吗?”
他转过身,“当然没有,她拿走了我的掌上屏幕。”
托林做了个同情的鬼脸,“是呀,我会把我的留下。”
“谢谢你,托林。什么报告?”
“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你朋友的宇宙飞船了,它被抛弃了,在轨道上航行。他们把它拖回合众国,开始寻找有关你的绑匪的证据。当然,他们发现了。”
凯铎揉了揉后颈,“欣黛他们预料到的,但尽管如此,索恩听到这个消息肯定是要不开心的。”
“这是一艘偷来的船,无论他站在哪一边,他都是贼,都是逃兵。我很难同情他的损失。”
凯铎脸上露出一个苦笑,“我不反对,但是当我们再见到索恩,也许该让我来告诉他这个消息。”
他目光移到湖面边缘,湖水连接到包覆一切的穹顶,看起来像世界的尽头,文明被锁在一个完美的胶囊中,波光粼粼,晶莹剔透。而这之外,便是荒地。地平线上,他能看到另一个穹顶的边缘,他不知道那是哪里。
他很注意自己的用字,当他们再见到索恩,而不是如果。因为他是那样想他的盟友,他的朋友,他是那样想欣黛。他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她走了多远,她安全吗?
一阵敲门声响起,凯铎吓了一跳,除了惊讶以外还有恐惧。“开始了,”他喃喃道,“进来。”
不是婚礼造型师,站在门口的是他自己的一个侍卫,拿着一个小包裹,系着彩色丝绒飘带,“对不起,打扰了,这是仆人拿来的,女王陛下的结婚礼物,我们已经测试过,不是化学品或爆炸物,是安全的。”他把包裹交给凯铎。
“你的意思是,她并不打算在仪式前把我炸了?”凯铎说道,拿起盒子,“太令人失望了。”
侍卫看起来一副要咧开嘴笑的样子,但他忍住了,又鞠了个躬,退到走廊里。
凯铎很快拆开包装纸,似乎渴望知道拉维娜又想了什么新招式来折磨他。当他打开盖子,他想象里面会是一个浮球及锁链装置。
然而当他看到里面的东西,他愣住了。脑袋里的血往下流,似乎要从他的脚渗出。
一根手指放在白色天鹅绒衬垫上,关节上沾了油脂,断掉的电线从里面伸出来。
他的胃翻腾着。
“她抓住了欣黛。”他说,把它交给托林。他怔怔地踱回到窗口。这件礼物回答了他很多问题,他意识到,托林是正确的。
有时,不知道反而是件好事。
☆☆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拉维娜没有这么满足的感觉了。
她那个麻烦的外甥女又被关了起来,不久,便再也不会有麻烦了。
讨厌的继女也死了,她不用再听到那个小女孩一天到晚哼哼唧唧的,也不愿再完成那些空洞可怜的愿望。
再过几个小时,她就要和东方联邦的皇帝结婚,过几天,她会加冕成为皇后。用不了多久,整个地球就都是她的了,她的老百姓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那个富饶的地方的资源和土地。
她想象着,几百年后的历史教科书,会记载月族女王征服了蓝色星球,开启了一个新的纪元,一个最辉煌的统治时代。
她几乎没有感觉那些钉在她衣服的袖子上以及挂在颈间的宝石的重量,也几乎没有注意到来来去去的仆人在整理她婚纱的裙摆,装饰荷叶边的衬裙,替胸衣做最后的调整,让它完全合身。
不用镜子,拉维娜也知道她是美丽的。她是月族最美丽的女王,凯铎皇帝很幸运,拥有这样的新娘。
她微笑着,终于让仆人退下。
“真是令人惊艳,我的女王。”
她扭头,看到爱米瑞站在门口。
“什么时候你可以不用报告,偷偷摸摸进来了?”拉维娜说道,但口气并不太恼怒,“我在为我的婚礼做准备,你想要干什么?”
“我不想打扰你,我理解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对我们所有人而言。但我希望你对今晚的……特邀嘉宾放心,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把生化机器人在婚宴时带到王座大厅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这对我的新丈夫会是一个多大的惊喜。” 拉维娜说话的时候,拇指摩挲着她的无名指指节,摸着那颗平滑的宝石。这是她对第一任丈夫,温特的父亲永远的记忆,他将是她唯一永远的挚爱,很久以前她曾发誓,这个戒指将永远不会从她的手指上取下来。
掩藏它成了她的习惯,和在人前用法力展现她的红唇和平静的声音一样。
“有另一个消息,我必须请您注意,”爱米瑞说道,“虽然仍在调查中,但我不希望在这么接近婚礼的时刻让你不高兴。”
“只要生化机器人还关着,”拉维娜笑着说,“便没什么可以让我不高兴的。”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我的女王。因为我们到采矿分区时发现了一些可疑的地方。有一艘皇家吊舱停靠在那里,经进一步调查,我们已经找到了这艘飞船属于杰新·克雷先生。”
拉维娜转过身,盯着爱米瑞,“继续说下去。”
“我们的档案记载,这艘飞船在温特公主死后的四十七分钟离开艾草城。当然,克雷先生还在这里,在宫中,我们不知道那个时候是谁开走它的,但无论是谁在船上,最令人怀疑的是,那艘船是生化机器人和她的同伴们的藏身之所。”
虽然爱米瑞的表情淡漠,但显然这件事令人怀疑。
“我们有温特死前的影像,不是吗?”
“是的,我的女王。但,你可能还记得,当时我们的系统故障,零星的停电影响整个宫殿的监控。请允许我向你展示。”
他走近一个网络屏幕,拉维娜很早就将它嵌在一个豪华的银框里,那里原来放的是一面镜子,但如今所有的镜子都被销毁了。不一会儿,拉维娜看到杰新和温特在动物园里。白狼徘徊在他们身后。温特激情地吻着侍卫,引得拉维娜龇牙低吼。杰新提刀刺入她的背。温特的身子下滑,他像一个恋爱中的男人,极尽温柔地把她放到地上。她身下有一摊血。
影像结束。
她扬起一只眉毛,“她死了。”
“也许吧。但是,我担心这个死是安排好的。你看,影像结束在这个地方,我们并没有看到杰新怎么处理尸体或者杀死野狼来掩盖自己的行迹,证明他说的话。摄影机在这个时候故障了,也太巧了。”
拉维娜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把克雷押到牢房里,过了今晚的婚宴,我会问他。”
“我已经派人去过了,但陛下,恐怕他已经失踪了。”
这真的让她呆住了,“失踪?”
“他应该在两个小时前报到轮值,但他一直没有出现。我们和一些侍卫谈过,昨晚当完班便没有人见过他。”
拉维娜的目光无法聚焦,她望向窗外,那是她美丽的湖泊,美丽的城市。
杰新跑了。
只有罪人才要逃跑。
这意味着温特还活着。
她厌恶地咬着牙——不仅是因为她的继女还活着,还因为一个缺乏意志的侍卫厚颜无耻地把她当傻瓜。她强迫自己呼吸,让仇恨堆在她僵硬的肩膀上。
“没关系,”她说,“公主死了,只要人们相信,她就是死了。这改变不了什么。我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当然。”
“找出杰新·克雷,要目睹他被处决。有公主的任何消息,马上通知我。”
爱米瑞鞠躬,“是的,我的女王。我会让你继续你的准备工作。恭喜你,祝你幸福。”
拉维娜的笑容是真实的,祝你幸福,她喜欢这句话。
爱米瑞转身要走。
拉维娜吸了一口气,“等一下,还有一件事。”
爱米瑞停下脚步。
“杰新·克雷的父母都要因为叛国罪而被处决——公开执行,提醒老百姓,这样的背叛不会被容忍。要他们那个分区的士兵立即动手,他们的死不会玷污今晚婚礼的进行。”她抚平胸衣的前襟,“杰新会知道他们的死归咎于他。”
第四十六章
凯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被打扮得像个新郎,造型师们在替他弄衣服和头发。他一句话也没说,他们走后,他一个人也不记得。
欣黛已经死了,或者被拉维娜关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哪一种情况更糟些。
欣黛。
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萦绕在他的脑海,每一遍都刺痛他的肌肤。
勇敢、坚定的欣黛。聪明、机智而又善于讽刺的欣黛。
他不相信她已经死了。一根手指能代表什么呢?他再三思索每一种可能。那可能是一根假的手指,是拉维娜用来折磨他的,或者是欣黛在打斗中失去的,但她其实已经逃走了,或者……一定有其他的解释。
她不可能死。
欣黛不会死。
他的脑子糊涂了,就像午后的一个朦胧梦境,一场朦胧的噩梦。
不管手指代表的是不是他所担心的事,他都要和拉维娜结婚了。之后的一切——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希望——都要这样结束,结果依旧是像拉维娜一开始打算的那样。
“我在做什么?”他问。托林换好自己的礼服回来了。
除非那是一个法师用法力冒充的托林……
他重重地闭上眼睛。
他讨厌这里。
托林叹了口气,来到他身旁。地球挂在头顶,满天都是星星。
“你是在制止战争,”他的顾问说道,“争取解药。”
凯铎也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些理由说服自己,但它们渐渐地失去了意义,“不应该选择这条路。我还以为……我真的认为她有胜算。”
托林一只手落在凯铎的肩上,给了他一点安慰。
“你还没有结婚呢,陛下。你仍然可以说‘不’。”
他露出一个苦笑,“但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不是吗?她会杀了我们的。”
来到这里是个错误。最终,他的好意并没有意义。他失败了。
一个法师进来了,虽然凯铎身边还有两个私人侍卫,但房间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侍卫仅仅是装饰。
“我会护送你到宴会大厅,”法师说道,“仪式即将开始。”
凯铎的手在丝绸衬衫上擦了擦。他的手上并没有汗,是干的,而且是透骨的冰冷。“好吧,”他说,“我准备好了。”
托林尽可能留在他身边,跟着引导的人穿过宫殿间广阔的走廊,直到他被迫和其他官员及代表走在一起。一下子,凯铎觉得自己脚上像灌了铅般沉重。
他们很快便到达了大厅。
凯铎吸了口气,疑虑很快被恐慌取代。
前一天他们彩排的时候,他还觉得像一个笑话,感觉在玩一个游戏,并且认为自己会赢。但现在,当法师示意他的位置就在宴会大厅前方的祭坛旁边时,他看见了几百个奇装异服的月族人在争奇斗艳。他的世界变得摇摇欲坠。
这不是一场游戏。
卡敏总理站在一个华丽的、金色和黑色装饰的讲台后面,上头点缀着几百个小的发光球体。他和凯铎四目相对,当凯铎走上讲台时,卡敏一脸同情。凯铎心想,他知不知道拉维娜一旦掌控东方联邦,就会继续征服他的国家。拉维娜计划要征服整个地球。
凯铎吸气,呼气。他转过头,没有回应卡敏对他勉强的笑容。
人比他想象的要多——至少有一千人穿着最好的晚礼服,地球人的柔和素雅与月族的鲜艳华丽形成可笑的对比。长长的走廊通向宴会厅中央,两边的烛台上立着一个个白色的球,光芒闪烁得像小火苗。走廊铺着镶着水钻的黑色地毯,仿佛夜空。或者应该说,这是永远的天空,因为这里是月球。
现场一片沉寂,凯铎看得出,这不是一种正常的寂静,而是完全被控制后的表现。
他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他一直害怕这一刻的到来——他反抗了许久的命运。没有人会来帮忙,他要一个人面对。他的脚像灌了铅一样,不听使唤。
房间的另一头,大门敞开着,有喇叭声传来。走廊尽头,出现了两个黑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身穿军装,手持东方联邦的旗帜。然后他们分开,将两面大旗插入祭坛的两侧。一排月族侍卫随后进入房间,全副武装,步伐一致。他们在祭坛前散开,像一道防护盾墙。
接下来是六个黑衣法师,两个一排走在走廊上,像优雅的黑天鹅。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两个红衣法师,最后是一身纯白的爱米瑞·帕克法师。
宴会厅突然响起一道声响:“全体起立,皇帝陛下、月族女王拉维娜·布莱克本驾到。”
所有人起立。
凯铎将颤抖的手背在身后。
她出现了,站在门口的灯光下,一件完美的束身上衣,底下是曳地长裙。她头抬得高高的,款款走向祭坛。礼服是深红色的,红得像血,细致精巧的金链子搭在肩上,上面缀着的花瓣饱满下垂,让凯铎想起红色的罂粟。一条金色面纱遮住了她的脸,她走动的时候,面纱就像迎风鼓起的帆。
当她走得够近,凯铎隐约可以透过面纱看到她的脸。她的嘴唇涂着和礼服相称的口红,眼睛燃烧着胜利的光芒。她大步走到了台上,停在凯铎的身边。裙子下摆铺在她的脚下。
“各位请坐。”那个空洞的声音说道。
人群窸窸窣窣坐下,卡敏总理从祭坛上拿起他的掌上屏幕。“女士们,先生们,月族和地球同胞们,”他开始说道,一个隐藏式麦克风将他的声音传到观众席中,“我们今天齐聚一堂,见证了地球和月球——通过信任和相互尊重结成联盟,这是历史性的辉煌一刻,将象征着月族与地球人永久关系的开始。”
他停顿了一下,让他的话沉入人群。凯铎觉得作呕。
总理望着新娘和新郎,“我们在这里见证了东方联邦凯铎皇帝和月族女王拉维娜·布莱克本的婚礼。”
凯铎透过面纱迎视拉维娜的目光,她嘲弄的笑容把他的所有拒绝都赶跑了。
不管欣黛被抓或死去,婚礼都将按计划继续进行,加冕将在两天以后。
现在,只有他孤身一人,作为拉维娜与地球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
就这样吧。
他缩着下颌,注意力集中在主婚人身上,点了点头。
婚礼开始了。
第四十七章
“现在请新郎拿起丝带,在新娘的左手手腕绕三圈,这象征着爱情、荣誉和尊重,新郎将永远忠诚于自己的婚姻。”卡敏总理说道,从一个滚动条上拿起一段丝带,用一把闪闪发光的银剪刀,剪了一段下来。
凯铎尽量不在卡敏把丝带放在他手掌中时愁眉苦脸,那条丝带是光洁的象牙色,也是满月的颜色;那条已经缠在自己手腕上的丝带是蓝色的,地球的颜色。
凯铎感觉意识已脱离躯壳,遥远地看着自己缠着丝带的手绕过拉维娜如柴的手腕,一圈,两圈,三圈,打了一个简单的结。一点也不优美,而且系得太松了,他下意识地不愿自己的指尖碰到她的肌肤。之前,她替他系丝带时,摩挲着他的手腕,已经让他很不舒服了。
“我现在就将两段丝带绑在一起。”卡敏总理用他理性宁静的声音说道。在整个仪式过程中,他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这象征着新娘和新郎的结合,以及月族和东方联邦——地球的代表联盟——的结合,第三纪一百二十六年十一月八日。”他把放剪刀的盘子推到一旁,两只手各拈起两段丝带的一端。
凯铎漠然地看着他黝黑的手指将丝带两端打结,用力地把结拉紧。凯铎盯着它,脑袋里一片空白。
好像他不在这里。
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但是他自己憎恨的目光背叛了他,那目光飘向拉维娜的脸。只是那么一刹那,但她还是捕捉到了。她笑了,她的目光像一根冰柱插进他的脊椎。
这一切发生了。她是他的新娘。
拉维娜的嘴唇在面纱后动了动,凯铎听到她的声音,但她没有张开嘴唇。她在指责他在这样一个时刻,还只是一个逗人喜爱、害羞的孩子,她在鞭挞他的青春和天真。他无法分辨这个声音是他自己的嘲弄,还是她灌注到他脑袋里的。
他永远不想承认。
他娶了一个权力永远凌驾在他之上的女人。
她和她的外甥女欣黛·赛琳是多么不同呀,两个女人似乎没有任何共同点,很难想象她们来自同一条血脉。
想起欣黛,便会给他带来痛苦的记忆,一根生化手指放在丝绸垫子上。
凯铎打了一个寒战。
主婚人停顿了一下,但凯铎的神情已经恢复。他平稳地吐出一口气,朝他微微点头,让他继续。
卡敏拿起他的掌上屏幕,凯铎借着这一瞬间的暂停,试图说服自己。他想到杀害无辜百姓的变异士兵;想到他的父亲死在宫中隔离病房,而当时解药就在拉维娜的手上;他想到因为他终止了这场战争,许多生命将会获救。
“让我们现在交换誓言,由地球联盟领导人议会起草。请新郎重复我的句子。”卡敏抬头,确定凯铎注意到他的话,“我,地球的东方联邦皇帝凯铎……”
他重复道,语调僵硬得像一个机器人。
“……我的妻子以及东方联邦未来的皇后,将是月族女王拉维娜……”
他的灵魂像是又飘出了自己的身体,俯瞰着这一切。凯铎听到那些字句,但却不理解,那些话没有意义。
“……在我身边统治,用一种风度和正义,信守我们祖先所制定的地球联盟的法律,成为各国人民之间和平和公正的倡导者。”
真的有人相信这些鬼话?
“从今天开始,她将是我黎明的太阳,我晚上的月亮,我发誓要在我们所有的日子里爱她和珍惜她。”
这是谁写的誓言?他一生中从来没有听过比这更荒谬可笑的誓言。
但他照着念了,没有一丝感情,甚至没有一丝兴趣。卡敏总理朝他点点头,仿佛在夸奖他做得好,然后将头转向拉维娜,“现在,请新娘跟着我一起说……”
凯铎屏蔽掉拉维娜的声音,仔细审视自己手腕上的丝带。这条带子束缚得越来越紧了?他的手指开始发麻,血液没法流通,但它依然牢牢地缚在他的手腕上。
凯铎眼冒金星,感觉这里变热了。
“……我发誓要在我们所有的日子里爱他和珍惜他。”
凯铎“哼”了一声,很大声。
他本想把这个声音锁在心中的,但是它溜了出去。
拉维娜突然变得很紧张,主婚人神情严厉地看了他一眼。
凯铎试图咳几声,缓和一下,“对不起,有东西在我的——”他又咳了一声。
卡敏的嘴角有几条皱纹,他转身望向女王,“陛下,你愿意在此接受婚姻的约束及联盟的条款吗?仪式后,完成的既是两个个体的婚姻,也是月族和东方联邦之间的结盟。如果你接受,请说‘我愿意’。”
“我愿意。”拉维娜的声音清脆悦耳,像一千根针刺入凯铎的胸膛。
他的头在抽痛,因为疲惫,因为怀疑,因为痛苦。
“陛下,你愿意在此接受婚姻的约束及联盟的条款,仪式后,完成的既是两个个体的婚姻,也是月族和东方联邦之间的结盟吗?如果你接受,请说‘我愿意’。”
他的眼睛向卡敏总理眨着。
心脏在胸中狂跳,卡敏总理的话在他脑子里空空地响着。他只要张开嘴,说“我愿意”,婚礼便会结束,拉维娜将是他的妻子。
但,他的嘴巴张不开。
我不愿意。
总理下巴的线条绷紧,目光锐利。
我不愿意。
他觉得一千个客人的嘘声压在他身上,知道托林、巴尔加斯总统、卡米拉女王以及其他所有人都在观望、等待。他看着拉维娜所有的侍卫和法师,以及那个得意扬扬的爱米瑞·帕克,和一千个虚荣无知的权贵因他的沉默而悬着一颗心。
凯铎知道,拉维娜可以迫使他说话,但她没有。虽然他可以想象每过一秒都有一股冰冷的空气从她身上喷涌而出,但她和所有人一样在等待。
凯铎撬开自己的嘴唇,但他的舌头重如铁。
主婚人吸了一口气,让自己耐心等待。他担忧地看了女王一眼,然后望向凯铎。他的表情显得更紧张了。
凯铎低头看着他刚刚用来剪丝带的剪刀。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他甚至都没有想清楚,那只没有被绑住的手便迅速拿起祭坛上的剪刀。血液涌进凯铎的耳朵,他转头朝向拉维娜,抬起手臂,将剪刀朝她的心脏刺去。
欣黛大叫,她高举起手臂抵挡,剪刀的尖刺破了她的手套,就在手弯的位置。她手腕一翻,剪刀的尖贴住欣黛那身银色舞会礼服的紧身胸衣。凯铎的手臂颤抖得很厉害,想摆脱精神控制,但他的手像雕刻的石头,他呼吸粗重,望着欣黛的脸。她看起来就像在舞会上的样子,一身皱巴巴的衣服,脏兮兮的手套,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颊上。唯一的区别是现在她和他两个人的丝带绑在一起,她的丝质手套上有一个切口。
慢慢地,鲜血开始像糖蜜般渗出切口,弄脏了手套。
欣黛——不,是拉维娜——看到自己的伤口,大吼一声。她断开对凯铎的控制,他跌跌撞撞地后退。剪刀掉在地板上,叮的一声,一切结束了。
“你敢在这里威胁我?”拉维娜发出嘶吼声,虽然她试图模仿欣黛的口吻,但凯铎能听出其中的差别,“在我们两个国家面前?”
凯铎的注意力仍然在她受伤流血的手臂上。
他做到了。有那么一会儿,他摆脱了法力,摆脱了操纵,虽然只有那么一会儿,但他真的伤了她。
“这不是一种威胁。”他说。
她眯起眼睛。
“我们都知道,当我不再对你有用的那一刻,你会打算杀掉我。我认为这是公平的,让你也感受到这种感觉。”
拉维娜怒视着他,看到欣黛的脸充满仇恨,令凯铎感到不安。
凯铎肾上腺素飙升,回头看着观众。大部分的客人都站起来了,他们的表情混合着震惊和困惑,更多的是前者。托林一副已经做好必要时飞过两排座位,奔到凯铎身边的准备。
凯铎长时间迎视着托林,他希望这足以表达出来,他没事,他伤了她。凯铎想这么说,如果他伤得了她,便意味着有可能杀了她。
凯铎缩着他的下颌,转身面对卡敏总理。卡敏也浑身颤抖,双手抓住他的掌上屏幕。
“我愿意。”他说,同时祭坛周围响起了这句话的回声。
主婚人很快地看了一眼他和他的新娘,好像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但随后拉维娜抚平她的婚纱,或者说是欣黛的舞会礼服,因为看起来是。无论她想通过法力得到什么反应,他都不会——也不能给她。
沉默持续得太久了,拉维娜咆哮道:“接着说!”
卡敏深吸了一口气,“经由地球同胞赋予我的权力,我现在宣布你们是……丈夫和妻子。”
凯铎甚至没有退缩。
“现在我们要求所有的视频设备关闭,新郎可以亲吻他的新娘了。”
凯铎等待着自己的内心生出一股恐惧,但它却被热切的决心取代了。他想象月球上所有的视频设备、地球所有的新闻媒体一齐关闭;他想象他所有的老百姓都在收看婚礼转播的同时,当新闻突然中断,他们一定觉得恐怖。
他转向拉维娜。
他的新娘。
他的妻子。
她还在冒充欣黛,但舞会礼服换成了鲜艳的红色婚服和金色面纱。她虚伪地笑着。
他不理会,只是机械地用手指撩起她的面纱,放在她的头上。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张脸,”她说,“就把它当作一个结婚礼物吧。”
凯铎无法让自己反应过来,不管他多么想用傲慢反击她。“事实上,我喜欢。”他伸长脖子接近她,“赛琳的美,你永远比不上。”
他吻了她,很突然的,一点激情也没有的吻,感觉一点也不像亲吻欣黛。
观众一起舒了口气。
凯铎退开,拉开两人的距离。观众开始鼓掌,先是出于礼节,然后变得越来越热烈,好像怕他们的手拍得不够礼貌。凯铎伸出手肘,让拉维娜勾住,他们的手腕仍绑在一起,他们一起转身面对观众。他从眼角,看到欣黛的形象融化,她的脸与拉维娜的脸交替,他很高兴看到她脸上恼火的表情,这是最微小的胜利,但他很高兴。
他们站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每个人都沸腾了。
丈夫和妻子。
第四十八章
月牙儿早就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或什么方向,杰新拖着她走过宫殿底下复杂的迷宫式走廊,下了楼梯,走在悬浮隧道里。他们虽然觉得已经走了几个小时,但她甚至不能肯定,他们是否已经离开了艾草城的中央边界,因为他们的路线很迂回。
月牙儿和杰新悄悄地穿过隧道,尽量走在边缘,避开在磁力上飞似的、迅速而悄声的悬浮列车。当电源切断,他们陷入了黑暗中。月牙儿倒吸了一口气,手伸向杰新,但没碰到他的胳膊,便缩回来了。她只能握紧拳头,手垂在身子的两侧。
勇敢。她是勇敢的。
远处,他们听到悬浮列车落在铁轨上发出的吱声,车身向前一倾便停止了。
不一会儿,橙色紧急照明灯照亮了他们脚边的轨道,隐形的扬声器开始广播行车状况,声音回荡在隧道中。“本次列车路线暂时停运,运营情况另行通知。请步行到下一个站台,准备好做安全检查。给大家造成的不便,在此深表歉意。”
她瞟了杰新一眼:“这是怎么回事?”
“让我猜?不管欣黛做了什么,肯定产生了作用。”他又开始走路,更仔细地选择路线,尽量避开照明设备,“他们一定在限制进城的交通。”
她神经紧绷:“我们出得了城吗?”
“我们快到那个接收百分之八十补给的列车车站了。他们应该还是要运营的,这个星期拉维娜要招待多少客人呀。”
月牙儿在他身后小跑,希望他是对的。对于接下来的行动,杰新还没有完整的计划,所以,月牙儿并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她不知道他的判断是不是正确。温特和斯嘉丽把她的信息带给其他人了吗?他们是不是能将视频影像播放出去?她没有答案。即使拉维娜意识到可能发生叛乱,也会秘而不宣。
慢慢地,隧道变宽,三条铁轨合并,月牙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让她想起在撒哈拉沙漠和索恩遇到的大篷车、沙子和动物的气味。
在隧道的下一个弯道附近,她看到一团亮光,听到机械和车轮隆隆的声响。杰新放慢了脚步。
一个大型站台映入眼帘。全息标志上显示“皇家婚礼”的字样。
十几条悬浮轨道延伸到各个方向,每一条轨道上都是载满货物的列车。黑暗的隧道中,很难看清楚大部分车厢,那些列车在等待卸货。站台上到处是吊车和滑轮,月牙儿以为会有很多工人来操作这些器械,但却只看到一批穿着制服的守卫分散在车厢前面。
突然,杰新把月牙儿拉到最近的列车阴影下。一秒钟后,一个身影走过,手电筒的光照往他们的方向。杰新和月牙儿伏在车厢之间,看着灯光掠过地面消失了。
“A6没有问题,”有人喊道,紧接着又是,“A7,没有问题。”
停顿了一会儿之后,轨道发出了嗡嗡声。
杰新跳上车轴,以免被卷到轨道上,他把月牙儿拉到身边。他们随列车向前驶去,这一次,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来到了另一个停靠站。车门哗地打开。
杰新从车轴上跳了下来,拖着月牙儿跟他一起走。“会有人检查的,”他低声说道,“确保没有人试图潜入城里。”
“出城呢?”
他指向列车的前端,“我们得溜进一个搜查过的车厢。这班列车应该是要从这里回到农业分区去。”
他们悄悄跨过车轴到车厢的另一侧。虽然轨道的两侧都有站台,但第二站台只有一个守卫,拿着步枪来来回回走着。
“好吧,小不点,当守卫再次背对我们,我们便快速前进。他一旦转身,我们就立马伏到车厢底下,别动。”
月牙儿瞪着他的后脑勺:“不要叫我小不点。”
前方,有人喊道:“A8,没有问题!”
“B1,没有问题!”
守卫转身走开了。
杰新和月牙儿飞奔向前,她心跳剧烈,时不时盯着守卫的背影和他那把吓人的枪,还得留心脚下的轨道。守卫转身了。月牙儿整个人急忙趴到车厢底下。汗湿的头发黏在她的脖子后面。
“在这儿!”
一声吆喝传来,接着是两声响亮的重击声,以及金属和金属摩擦的咔嚓声,拿步枪的守卫转身奔向轨道,跃过车轴。紧接着一声枪响,一声低吼。
“不许动!”
又是一声枪响。
站台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杰新从车厢底下溜出来,朝月牙儿招手,月牙儿爬出去的时候,手肘被坚硬的地面擦伤了。杰新把她拉起来,他们跑向前面的车厢,对面站台不断有打斗的声音传来。
他们跑到A7车厢处,人倚着车厢壁,调整自己的呼吸。现在他们只需要偷偷绕到另一侧,爬进车内而不被发现——或被枪击,她心想。就在这时,另一声枪响吓了她一跳。
月牙儿回头一看,她的心脏几乎跳到喉咙口了。
一个女孩儿趴在地上,在车厢底下爬着,就像月牙儿刚刚那样。虽然月牙儿只看到一点点,但那一条染成各种不同蓝色的柔滑的辫子,她绝对不会认错。
“艾蔻!”
艾蔻猛地抬起头。她的眼睛睁大了。但她看了一眼,便把头扭向车厢的另一侧了。她整个人趴在地上,扭着身子向前爬。
杰新一边诅咒着,一边跑到月牙儿身边。手枪已经握在他手中,他加入了打斗。
月牙儿跟过去,虽然她犹豫着,她没有武器。她蹲到车厢底下,把头伸出去。
月牙儿喉咙干涩。
是索恩。
他穿着月族守卫的制服,但能肯定绝对是他。
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免得自己喊出他的名字。索恩在对付站台上的那个守卫,他没有步枪。其他四个守卫散开在远处,拿着两个手电筒——光束照在铁轨上,这里一下,那里一下。月牙儿发现一个车厢上赫然流着鲜血,同一时刻艾蔻从车底下爬出来,扑到第六个守卫身上,他正要朝索恩开枪。艾蔻的动作真是奇怪,她的右臂似乎出了问题。
守卫捉住艾蔻,把她按在地上,手掐住她的喉咙,对于艾蔻来说,吸不到氧气不是一个问题。
月牙儿看到几步开外有一把手枪扔在那里,她赶忙弯身捡了起来。接着,她拿着枪指向打斗的现场,手臂开始颤抖,她从来没有开过枪。
她还没能稳住自己的手便瞄准目标连开了两枪,枪的后坐力冲击着她的头骨。第一枪击中了按住艾蔻的守卫,第二枪打倒了和索恩贴身交战的那个守卫。
世界似乎静止了,只听到沉重的呼吸声。诡异的沉默使他们的喘息声粗重得难以忍受。
确认了两个守卫一死一重伤,杰新把枪放回枪套。
索恩呆呆地看着杰新,十分震惊,他站起身,抚平上衣。正要说些什么时,艾蔻大叫一声:“月牙儿!”大踏步上前,把月牙儿抱在怀里。
月牙儿迷迷糊糊,倚在艾蔻身上,她的目光搜索着索恩。索恩张开嘴巴,一下子傻了。衣衫零乱,浑身青紫的索恩,气喘吁吁,踉跄着冲过来,一把抱住月牙儿和艾蔻。月牙儿用力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漫过眼眶。他的手臂搂着她的肩膀,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艾蔻的一根辫子跑进她的嘴里。
月牙儿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杰新哼了一声:“我们得走了。”
艾蔻向后退了一步,索恩上前,把月牙儿的脸捧在手中,眼睛牢牢地盯着她。他用拇指抹掉她的眼泪,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就是月牙儿。
月牙儿发现自己在笑,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笑。她低下头,擦掉泪水。“我没有哭,”她说道,“是脱水。”
他把她整个搂在怀里,她听到他用洪亮的声音说道:“是你!谢谢老天。”
“我说我们应该走了,”杰新说道,“我的意思是现在。”
索恩的手臂用力搂紧月牙儿,然后放开,转身面对杰新,脸颊的一条肌肉抽搐了一下,朝杰新的下巴挥出一拳,月牙儿惊呼一声。
杰新跌跌撞撞往后退,手捂住痛处。
“这一拳给你是因为你在地球出卖了我们,”索恩说道,“这是谢谢你照顾月牙儿。”他拉过杰新,给他一个拥抱,脸埋在杰新的肩上。
杰新翻了个白眼:“现在,我很后悔这么做了。”猛地把索恩推开,“你的眼睛好了,很好,搜出这些人的武器,赶快离开这里。”
索恩点点头,俯身从一个守卫的腰间抽出一把刀。令月牙儿惊讶的是,他把它交给了杰新。犹豫了片刻,杰新才将它塞进空的刀鞘。“你们怎么知道要来找我们的?”索恩问道。
“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要想办法离开这里。”杰新皱起眉头,“温特在哪里?”
“她和斯嘉丽躲了起来,”艾蔻说道,她戳着自己瘫软的右臂,又揪着没法动的手指,“差不多是这样吧,嗯,好了,情况很复杂。”
索恩仔细看着机器人:“艾蔻,你怎么了?”
她噘起嘴,“有一个守卫刺伤了我的肩膀,我想这一刀切断了我一些重要的电线什么的。”她转身让他们看她背上锯齿状的刀痕,叹了口气,“今天是‘专找艾蔻的麻烦’日吗?”
月牙儿抿着嘴唇表示同情,但提到艾蔻的生化身体,让她想起……“欣黛在哪里?”
索恩的脸色变得阴沉,他还没来得及回答,隧道响起了钟声,月牙儿吓了一跳。
墙上的全息屏幕亮起,出现爱米瑞法师的脸。
“月族的老百姓们,我很高兴向你们宣布这个消息,婚礼仪式已经完成。我们荣耀的统治者,拉维娜女王,已经和地球的凯铎皇帝结婚。”
艾蔻很不淑女地哼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投向她,“我被捅了一刀,她却嫁给凯铎。这也太不公平了。”
“加冕仪式,将在两天后的日出时分举行。”爱米瑞继续说道,“我们将欢迎凯铎皇帝成为我们尊贵的国王,而拉维娜女王将被授予地球东方联邦皇后的称号。”爱米瑞的眼睛闪着傲慢的光芒,“我们杰出的女王请月族的老百姓参加今晚的庆祝活动,婚宴将在所有分区公开播出,庆祝的同时,还将有一个特别的审判。审判在加冕仪式二十分钟后开始,强制所有公民收看。”
视频结束了。
“特别的审判?”月牙儿说道。
“审判欣黛,”索恩说道,他瞪着全息影像,“她抓走了欣黛和野狼。我们认为她会公开处决他们,作为平息叛乱的一种手段。”
一股寒气冲上月牙儿的脊椎。二十分钟,要回到宫中是不可能的。
“我们要去救她。”艾蔻说道,就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
“对不起,”杰新很认真地说道,“如果我们只有二十分钟,那么我们行动得太晚了。”
第四十九章
欣黛用她手指上的螺丝刀插入门旁边的墙上,一点石屑掉落在她的脚边。熔岩石很硬,但她的钛工具更硬,最坚硬的是她从未有过的决心。
她很生气,很沮丧,也很害怕。
摩诃死去的那一幕,一直在她脑海里重复播放,她简直想用螺丝刀插进自己的太阳穴,让它停止。她从各种不同的视角回忆RM-9的扫荡事件,不断地用各种假设来折磨自己,试图找到什么办法让摩诃死而复生,让自己和野狼脱身,保护她的朋友们,打败拉维娜。
但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
墙边的桶里传来的恶臭让她恶心,她很生气,拉维娜的爪牙把她最好的武器——她装着枪的那根生化手指——拿走了,还把她和她的养母及姐姐锁在一起,她进来以后,她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的理性告诉她,她不可能在狱卒来把她带走前弄断铁门的铰链。她也知道,她正在用一些不合理的事,把自己变得狂热而偏执。但她不能就这样瘫坐在地上,像她的养母和姐姐一样被打败。
又有一点岩屑掉落。
欣黛吹开脸上的一绺发丝,但它又掉了回来。
根据内键在脑袋里的时钟,她知道已经在这个牢里待了超过二十四小时。她没有睡觉,她知道,婚礼就在此刻进行。
她的胃在翻腾。
她想到,如果当初她让拉维娜将自己从新京带走,她也就是今天的这个下场。她会被处决,她会死。
而今,她逃跑过,她抗争过,唯一不同的便是她把一整船的朋友都拖下了水。
“他为什么叫你公主?”
欣黛顿了顿,瞪着她凿出来的那一点可怜的缺口。说话的人是珍珠,她的声音很微弱,这么长一段时间来,她首度打破她们之间的沉默。
用汗水浸湿的手拨开那一缕不听话的发丝,欣黛扫了珍珠和爱瑞一眼,眼里流露出不屑。她的心肠已经硬了,不会再同情她们。每一次想到爱瑞曾经强迫她整整一个星期只用一只脚走路,提醒她,她“不是人类”;以及珍珠如何把她的工具箱扔到拥挤的街道上,踩脏了凯铎给她的丝绸手套,想到这里欣黛的心便一阵阵刺痛。
她不停地提醒自己,无论她们会有什么悲惨的结局,都是活该。
但这么想没有让她觉得舒服一些,事实上,这样想让她感到自己的残酷和小气,也让她头疼。
她摇摇头。
“我是赛琳公主。”她回答道,回头继续她的工作。
珍珠歇斯底里般地哈哈大笑,充满了怀疑。
爱瑞保持沉默。
牢房里是欣黛持续的刮墙壁的声音,咔咔咔。石屑堆得越来越高。
她不可能离开这里。
“嘉兰知道。”爱瑞的声音尖利。
欣黛又愣住了。嘉兰是爱瑞的丈夫,他决定要抚养欣黛,但她几乎不认识他。
她很生气自己的好奇心强迫她转身了。欣黛收回螺丝刀,打开手电筒,朝她的养母照了照,“你说什么?”
爱瑞往后退缩,双臂搂住她的女儿。她们没有离开自己所在的角落。“嘉兰知道,”她又说了一遍,“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但是当他被带到隔离病院时,他要我照顾你。他的口气好像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她又闭了嘴,仿佛她死去的丈夫就在那里,在她们身边。
“哦,”欣黛说道,“你也真的彻底实践了这个垂死者的要求,不是吗?”
爱瑞眯起了眼睛。这个动作充满了欣黛太熟悉的厌恶。
“我绝不会容忍你这样说我,当我的丈夫——”
“你不会容忍?”欣黛喊道,“你想不想我念一下一张清单,写着我所不能容忍的事?那可是一张长长的单子。”
爱瑞更加退缩。欣黛怀疑爱瑞可能是怕她,现在她是月族,还是一个通缉重犯。养母的反应证实了它。
“爸爸为什么不说?”珍珠说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也许他担心你知道了,一有机会便会出卖我,求取赏金。”
珍珠不理她,“如果你真的是公主,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欣黛瞪着她,等待着,终于看到珍珠脸上恍然大悟的表情,“她想要杀你,这样一来她才能稳坐女王的宝座。”
“好聪明的女孩儿。”欣黛说道。
“但是,这一切关我们什么事?”眼泪开始浮上珍珠的眼眶,“为什么我们要被惩罚?我们什么也没做,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欣黛的肾上腺素和愤怒退却,只剩下深沉的疲惫,“你们给我王室婚礼的请柬,让我绑架凯铎,这让拉维娜疯狂,明白了吧?”
“在这样的时候,你怎么能只想到自己?”爱瑞抢白道,“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欣黛手握成拳头,“如果我不想到自己,照顾自己,就没有人会照顾我。多亏了你,这件事情我老早就明白了。”
爱瑞搂紧她的女儿,抚着她的头发。珍珠没有挣脱。欣黛知道她受到了惊吓,也许她们俩都是。
她转过身,对着石墙刻了一个“C”1。墙上刻了几百个字,有名字,有恳求、承诺、威胁。她想再刻上一个“+K”2。但这是荒谬的念头,让她想将脑袋撞在铁门上。
“你是个怪物。”爱瑞低声说道。
欣黛嘻嘻一笑,但却没有一点笑意:“好吧,我是一个怪物。”
“你甚至不救牡丹。”
提到她年轻的继妹,欣黛内心重新升起一股愤怒,像有一千条电线在她的脑袋里冒火花。她转过身去:“你以为我没有尝试?”
“你有解药!”爱瑞尖叫着,她的眼神狂野,虽然还坐在珍珠身边,“我知道你把它给了那个小男孩儿,它救了他的命,常山德!”她像吐出毒药那样叫出这个名字,“你选择救他而不是牡丹?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有没有嘲讽她?你有没有给她虚假的希望,然后看着她死去?”
欣黛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养母,愤恨消失,只余怜悯和惊讶。这个女人是这么无知,而且几乎是一直保持着这种无知,她只看到她想要看到的,相信任何可以支持她狭隘观点的细节。欣黛还记得那种可怕的感觉,她是怎么拼命地赶到隔离病院,怎么牢牢地攥着装着解药的小瓶子,怎么希望救牡丹的性命,当她失败时,又是怎么痛苦绝望。
她来不及了,至今她仍然没有完全原谅自己。
爱瑞永远不会知道,永远不会理解。对她来说,欣黛只是一部机器,除了残酷什么也不会。
五年来,她一直和这个女人住在一起,但她从不曾看到欣黛真正的样子,就像凯铎眼中的她,像索恩和艾蔻,以及她所信任的人眼中的她。这些人了解她。
她摇摇头,发现要甩掉养母的话比她预期的要容易,“我已经厌倦了向你解释,厌倦了寻求你的认可,我厌倦了你。”
她踢掉那一堆岩石屑,把螺丝刀插进墙壁。同一时刻,她听到了脚步声。
她收紧下巴,她的时间到了。欣黛转过身去,她大步走到爱瑞和珍珠面前,她们往后瑟缩。
欣黛抓起爱瑞上衣前襟,把她往上拉。
“如果你敢告诉他们,我的脚和手指一样可以拿掉,我死前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强迫你用指甲剜出自己的眼睛。你明白吗?”
爱瑞脸色苍白,颤抖地点了点头,门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打开。”
欣黛把她的养母扔回角落,转过身。
门开了,走廊的灯光照进牢房。最前面走着一个侍卫,然后是爱米瑞·帕克法师,身后跟着一个红衣法师和四个黑衣法师。他们也太看重她了。
“陛下要求你去看她。”爱米瑞说道。
欣黛抬起下巴:“我可不能保证她看到我会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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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步朝他们走去,表现出无所畏惧的样子。突然,她被扔到墙上,脊椎一阵剧疼,空气从肺中泻出。这令她想起在风铃草上,野狼陪她练习格斗的情形,只是比那糟糕一百倍。野狼这么摔她一下,会很内疚。
随后,扔她的侍卫用手扣住她的喉咙,欣黛瞪着他,尽管她知道侍卫受到了控制,真正攻击她的人是其中一个法师。侍卫也瞪着她。
“这是第一次警告你,”爱米瑞对欣黛说道,“如果你试图逃跑或者反抗,如果我们感觉到你想使用你的法力,我们不会再给你第二次警告。”
那个侍卫放开她,欣黛跌了下来。她用膝盖撑住自己,想伸手揉脖子。刚有这个想法,手腕便被猛力一扯,绑到了身后。
侍卫将她推向门口。走廊上有四个侍卫,手上都拿着武器。遗憾的是,他们都已经在法师的控制下。她不可能把任何一个转移到自己这边。
目前还不能。
但是,如果有人脱离了控制,她才不理会什么警告不警告的。
“带上地球人。”爱米瑞说道。
爱瑞和珍珠软弱地叫着,她们被拖拉着站了起来,但欣黛把自己的声音接收器关掉了。她不知道拉维娜为什么要抓她的养母和姐姐,但是,如果她认为欣黛对她们还有一丝感情,那么她会很失望。
“我们要去哪儿?”欣黛问道,她被推着往前走。
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已经认为没人会理她了,但最终爱米瑞还是回答了她:“你是陛下婚宴的贵客。”
她收紧下巴,婚宴。“但我把我的礼服留在地球上了。”
这一次,一个女人窃笑道,“别担心,”她说,“你不会希望那一身礼服沾满血的。”
1 Cinder,欣黛。
2 Kai,凯铎。
第五十章
欣黛注意到自己站在一扇阴森森的双开乌木黑门之前,门很高,有她的两倍高。在一座用玻璃和白色石头造出来的宫殿里,站在它们面前,感觉就像站在一个黑洞的边缘。门中央有两道极粗的拱形黑色铁柄,月族的徽记很细致地刻在木头上,绘的是首都艾草城及远方的地球。
两名守卫拉开了大门,欣黛看到了更多法师和守卫,还有变种野狼士兵。欣黛感到不寒而栗。他们并不像野狼,已经被改造得更加兽性和怪诞。他们下巴的骨头畸形而坚固,可以植入巨大的犬齿,胳膊笨拙地垂在身边,仿佛脊椎不能承受新生的肌肉和延长的四肢。
这让她想起生化机器人,都比原来的自己更强大,但都不是自然的。只是,这些生物不是电线和钢铁拼凑起来的,是有肌肉组织和软骨的。
守卫猛地拉扯欣黛的手臂,她不得不踉跄前进。野狼士兵们用一种锐利饥渴的眼光看着她。
野狼告诉过她,这些士兵和他有所不同,他们更加古怪和野蛮,只渴望暴力和鲜血。他说,即使法师也无法控制他们,只能像对待狗一样地训练他们,不听话了,就用疼痛来惩罚;听话了,便可得到奖励。只是,野狼所谓的奖励并不是欣黛所想到的喂食。
显然,在地球上的每一次血淋淋的杀害都是奖励。他们急于作战。
欣黛试图用自己的意志去感受他们的生物电。他们的能量是炽热而暴力的。饥饿和诱惑在皮肤底下奔涌,想到要控制这样的原始能量就已经让她头晕目眩了。
但她不得不尝试。
欣黛调匀呼吸,试图去控制最后一个野狼士兵,但是他的能量滚烫而贪婪。她让他平和冷静,让他看着她时,看到的不是敌人,而是一个需要解救的女孩儿,一个值得他效忠的女孩儿。
欣黛盯住野狼士兵的眼睛,他嘴巴张开,露出锯状的牙齿,一个令人作呕的笑容。
欣黛心灰意冷,收回她的意志力。
列队走到了尽头。她观察周围的一切,欢声笑语,杯盘酒盏,食物的香味像从锅盖中释放的一团蒸气击中了她,她嘴里满是口水。洋葱、大蒜和炖肉,辛辣的气息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的肚子饿得咕噜噜叫,脑子像一团迷雾,昏昏沉沉。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上一顿也吃得很随意。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集中精神,打量房间。她的右手边,巨大的窗户可以俯瞰湖面,白色宫殿向外伸出弯曲的翅膀,像一头受到保护的巨大天鹅。房间的地板往外伸出一部分,是悬在水面上的阳台,湖水无尽地延伸。虽然视野没有被阻隔,但欣黛却不能否认这样的视野令人毛骨悚然。没有栏杆,谁都有可能不慎摔落。
说话声渐渐消逝,直到欣黛经过整排野狼士兵,才看到左边的群众。
橙色的光在欣黛的视觉接收器上闪烁,不管她望向何处,这光一直都没有消失。很多人都在使用法力。
正中央是拉维娜,穿着一身精心缝制的红色嫁衣,坐在一个巨大的白色宝座上。宝座背面刻着月族的符文。
欣黛的视网膜显示器渐渐看得到女王法力下真正的五官,就像又回到了舞会现场,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注视女王。意识到她的生化眼睛可以穿透法力,但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的机械眼睛和自己被女王操控的大脑冲突,她弄不清楚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就是一团混乱的数据,错综的色彩,支离破碎的线条,试图拼凑出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觉。
这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让她头疼。欣黛眨了眨眼睛。
五层弧形座位围绕着宝座,除了连着湖的那一面,围观的群众环绕着欣黛,这是月族的法庭。一个女人戴着一顶大帽子,状如孔雀;一个男人肩上趴着一只打呼噜的雪豹,他衣裳是用金链和红宝石缝制成的,厚底鞋的鞋跟绘着游泳的鱼;有的人皮肤上漆着银彩,睫毛上点缀着水钻和鱼鳞……
欣黛得眯着眼睛对抗这一切炫目的颜色。法力,法力,法力。
一张椅子突然被推开。欣黛的心吓了一跳。
新郎站在拉维娜的宝座旁,身穿白色丝质衬衫,搭配红色腰带。
“这是干什么?”他说,说话的语气像是受到了惊吓,但看到欣黛又似乎放心了。
“这个嘛,”拉维娜女王说道,眼睛里充满笑意,“是我们今天的娱乐节目,就把它当成是我给你的结婚礼物吧。”她乐不可支,一个指节划过凯铎的脸颊,“亲爱的丈夫。”
凯铎躲开她,脸涨红了。欣黛知道这不是因为尴尬和害羞,而是愤怒。她能感觉到他身边的能量噼啪作响。
拉维娜指尖在空中一绕,说道:“今晚的会议将进行现场直播,所以我的百姓可以见证和参与这最辉煌的一天的庆祝活动。也因此,他们会知道胆敢冒称女王的下场。”
欣黛不理会,望向天花板。没有摄影机,她看得出来,但她知道拉维娜的监控设备是隐形的。
女王没有戴面纱,所以可以确定的是,所有摄影机会对准他们的“娱乐节目”。拉维娜想让老百姓看到欣黛被处决,并期望他们不要对所谓的革命抱有希望。
拉维娜伸出她的手臂,“我们开始盛宴吧。”
一排穿着制服的仆人从帷幕后面走出,第一个跪在女王脚边,手上拿着一个托盘,打开圆盖,高举过头顶。女王一笑,选择了一条粉红色大虾,放进嘴里。
另一个仆人跪在凯铎面前,其他的则替房间四周的宾客上菜。打开托盘盖子,露出橙色的鱼卵、清蒸牡蛎、红烧牛腩条和镶肉甜椒……欣黛注意到,凯铎不是房间里唯一的地球人,她认出他的顾问孔托林,坐在第二排,以及美国总统、非洲总理和澳大利亚总督,以及……她不再看了。他们都在,一如拉维娜所希望的。
欣黛心一沉,再次扫视仆人、守卫和士兵,希望野狼也被带到女王面前。但他不在。欣黛、爱瑞和珍珠是仅有的囚犯。
焦虑折磨着她。他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他已经死了吗?
她的目光回到凯铎身上。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那些食物,她看到他的下巴在动,仿佛是问她怎么会来到这里,女王到底有什么打算。她看得出他想找理由离开这里,想利用什么外交手段,阻止这即将发生的可怕的一切。
“坐下,亲爱的,”拉维娜说道,“否则你会挡到客人的视线。”
凯铎坐下得太快,看得出这并非出于他的意志,他用阴郁的目光瞪着女王,“她为什么在这里?”
“你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我的小宠物。你不高兴我们这样热情款待她?”
没等到任何回答,拉维娜下巴便往前一扬,目光扫过欣黛、爱瑞和珍珠,“爱米瑞,你可以继续了。”
爱米瑞走到前面,经过欣黛时,停住了,对着她奸笑。虽然他外衣上的血迹已经洗净,但走路的姿势仍然僵硬,掩饰不了受伤的腿。
突然,爱米瑞向爱瑞伸出手。爱瑞吓坏了,她尖叫一声,好半天情绪才稳定下来。爱米瑞把她带到房间中央的宝座面前时,她简直要吐了。
环绕在他们身边的是咀嚼的声音,舔手指的声音,仿佛这些美味佳肴和眼前的囚犯一样有趣。仆人们仍然跪着,托盘高举到头顶。欣黛扮了个鬼脸,这些盘子有多沉呀?
“我把地球联盟东方联邦的林爱瑞带到法庭上来。”爱米瑞说道,放开爱瑞的手臂,让她颤抖着双腿独自站在那里。“她被指控阴谋反对皇室,这一罪行的惩罚是勒令她立即自杀,她未成年的孩子林珍珠,将成为艾草城家族的侍女。”
欣黛眉毛向上一扬,一直到现在,她也只关心自己的命运,以为爱瑞被带到这里来,不过就是为了惹恼自己。
她不在乎,她对养母的命运不感兴趣。
但她知道,也许爱瑞对自己很过分,却绝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以致受到月族的惩罚。而拉维娜只是在展示自己的权威。她不能不对这个女人有一丝怜悯了。
爱瑞跪了下来:“我向你发誓,我什么都没有做。我——”
拉维娜举起一只手,爱瑞闭嘴。有那么一个时刻,拉维娜的表情深不可测,最后,她啧了一声,像在驱赶一个孩子,“爱米瑞,继续。”
法师点点头,“一项调查显示,林欣黛的同伙们之所以能够侵入新京宫殿,绑架凯铎皇帝,是因为这个女人给了她两份请柬,这两张请柬是给她和她十几岁的女儿的。”
“不!是她偷的!她偷了请柬!我永远不会把请柬交给她的,我绝不会帮她。我恨她,恨她!”她抽泣着,耸着肩,几乎要倒在地板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做了什么?我没有……她不是我的……”
欣黛发现不在乎变得更容易些了。
“你必须镇定一些,林女士,”拉维娜说道,“我们很快会看到你是否忠诚。”
爱瑞呜咽着,平静了一些。
“很好。你近六年来一直是林欣黛的法定监护人,是吗?”
爱瑞全身都在颤抖,“是——是的。但我不知道她是谁,我发誓。是我的丈夫领养的她,不是我。她是叛徒!欣黛是一个罪犯,而且很危险,又会欺骗,但我以为她只是一个生化机器人。我不知道她的打算,否则我就会把她交出去了。”
拉维娜的指甲在她的宝座扶手上划着,“林欣黛接受生化手术时,你在旁边吗?”
爱瑞的嘴唇厌恶地撇了撇,“天啊,没有。她的手术是在欧洲完成的。她来到新京以前,我都没有见过她。”
“当时是你的丈夫负责这个手术?”
爱瑞眨了眨眼睛,神色慌张。“我……我想不是,我们从来没有谈到过这件事,虽然他离开了几个星期……然后把她带了回来。我只知道他要去领养一个在悬浮列车意外中幸存的孩子,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远跑一趟去欧洲行善,他的慈善事业只让我感到心痛,途中他感染了雷特莫西斯病毒,回国几周后就死了,留下我一个人抚养我的两个小女儿,替这个东西做监护人——”
“他去世后,你为什么从来没有拿他的发明去卖钱?”
爱瑞目瞪口呆,张着嘴看着女王:“你说什么,陛下?”
“他是一个发明家,不是吗?他当然给你留下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爱瑞在思索着,也许在想为什么月族女王会对她已故的丈夫感兴趣。她的目光飞快掠过周围的守卫和月族,“不——不,陛下。我没有见过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她的脸罩着一层阴影,“除了耻辱,他什么也没有给我们留下。”
拉维娜的声音变得冰冷:“你在撒谎。”
爱瑞睁大了眼睛,“不!我没有。嘉兰并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东西。”
“我有证据,地球人,你以为我是傻瓜吗?”
“什么证据?”爱瑞尖叫道,“我没有——我向你发誓——”不管她想发什么样的誓,都被一声声止不住的号哭淹没。
欣黛缩着下巴,她不知道拉维娜在玩什么游戏,但她知道爱瑞的歇斯底里是一点用也没有的,她想用自己的月族天赋制止爱瑞失控的抽泣,让她的养母带着几分尊严死去,但她硬起心肠,什么也没做。她可能需要保留一点力气,用来应付自己的审判。轮到她时,她发誓不让自己卑微得一塌糊涂。
“爱米瑞?”拉维娜叫道,她的话压过爱瑞的啜泣。
“我们的小组在林爱瑞租的公寓大楼里的一个储藏间里,发现了一箱子文件。”
拉维娜嘻嘻一笑,“你还要坚持说你的丈夫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没有什么重要的文件保存在储藏间?”
爱瑞犹豫着,无奈地摇摇头,又停了下来,“我不……我不知道……”
“这些文件,”爱米瑞说道,“是一个设计方案,设计一种武器,目的是要阻止月族天赋,我们怀疑这种武器主要是用来对付你,陛下,对付我们的老百姓。”
欣黛努力想弄清楚爱米瑞的指控,一种武器以阻止月族天赋为目的。她几乎忍不住要去揉自己的脖子,林嘉兰的发明——生物电阻断设置——连接在她的电线上。他们谈的是这个?
“慢着,”凯铎声音洪亮,“你手上有这些文件,证明她有罪?”
爱米瑞歪着头,“这些文件已经被销毁,事关王室的安全问题。”
凯铎握住椅子扶手的指节泛白,“你不能一方面毁灭证据,再一方面用它来指责别人!不能指望我们相信你经过非法搜查,发现一盒子文件,你要知道,你说的是一种对付月族的武器,又说林爱瑞有意隐瞒,这是一个很严重的控诉。最重要的是,你违反了星际协议中的若干条款,你无故入侵私人财产,逮捕地球的公民。”
拉维娜用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吧,亲爱的?”
“哦,以后再谈?请问是杀了一个无辜的地球人之前还是之后?”
拉维娜耸耸肩,“还有待观察。”
凯铎冷笑道:“你不能——”突然,他不能说话了。
“亲爱的,你很快就会明白,我不喜欢有人告诉我,我不能做什么。”拉维娜的注意力回到爱瑞身上,“林爱瑞,你听到王室对你的指控,你有何申辩?”
爱瑞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是无辜的。我发誓,我绝对不会……我不知道……我……”
拉维娜叹了口气:“我想相信你。”
“拜托。”爱瑞恳求道。
拉维娜又拿起只大虾,吞下,舔了舔她血红色的嘴唇,“我准备对你宽大处理。”
人群发出好奇的低语。
“这个决定是取决于你是否断绝和这个孤儿——林欣黛的关系,发誓效忠于我,月族的合法女王及东方联邦未来的皇后。”
爱瑞的头拼命点着,“是的。是的,我愿意。我很高兴,感谢您的恩典,陛下。”
欣黛瞪着爱瑞的后脑勺,不是因为她的决定令人吃惊,而是因为她无法想象事情会这么容易。拉维娜绝对另有打算,爱瑞正好落在她的计划中。
“好,所有的指控都撤销,你可以上前表示你对王室的尊重。”拉维娜伸出一只手,爱瑞犹豫片刻后,急忙膝行上前,感恩地吻了女王的手指一下。她又开始抽泣。
“难道这个孩子不会表示任何感激之情?”拉维娜说道。
珍珠嘤嘤地叫了一声,但仍然慢慢地向前,亲吻拉维娜的手。
一个坐在前排的女人,嘴里塞满了食物,礼貌地鼓掌。
拉维娜点点头,两个守卫上前,把爱瑞和珍珠拉到房间的一侧。
欣黛不再想她养母的事。当拉维娜的注意力落在她身上时,一点没有试图隐瞒她的喜悦,她说:“我们继续进行第二场审判。”
第五十一章
欣黛慢慢挪到刚刚爱瑞跪地求饶的地方,站定不动,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审判。虽然她很清楚自己的脉搏跳得又浅又急,她的视网膜显示器告诉她,她有三十种不同的荷尔蒙激增,她快被淹没了。她的大脑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恐惧。
两名守卫分别站在她的两侧。
“我们的第二名人犯,林欣黛,”爱米瑞说道,走到她面前,“被指控下列罪行:非法移民地球、叛乱、协助罪犯侵入王室、密谋推翻当权、绑架皇室成员、插手星际事务、妨碍司法公正、盗窃、拒捕和煽动政变,这些罪行的处罚是勒令她自杀——”
“不。”拉维娜女王说道,面带微笑。显然,她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事实证明,要操纵她太困难了,所以我们得做一个例外的判决。对她的惩罚是立即处死,通过……哦,应该用什么方法?毒死?淹死?烧死?”
拉维娜眯起眼睛,目光凌厉。欣黛的记忆变得鲜明——那是一场噩梦,她梦见一百次了。一片热炭灼烧着她的皮肤,她的手和腿化成了灰烬。
“肢解!”一名男子喊道,“从她那些可怕的生化义肢开始!”
人群对他的意见热烈地附和。拉维娜允许他们讨论一阵,才举起一只手,要大家安静,“一个相当恶劣的提议,但适用于相当恶劣的女孩儿。我允许。”
欢呼声在房间里炸开。
凯铎跳了起来,“你是野人吗?”
拉维娜不理他。“我有另一个主意,也许实施这个惩罚的荣誉,应该奖励给刚刚才效忠的臣民,我相信,她非常乐意。”拉维娜伸出手,“林爱瑞,你该挺身而出吧?”
爱瑞一副要晕倒的样子,她迟疑地上前两步。
“这是证明你对我——你未来的皇后,忠诚的一个机会,证明你鄙视那个邪恶养女的机会。”
爱瑞深吸一口气,她汗流浃背,“你……希望我……”
“肢解她,林夫人。我猜你需要工具?你要什么?我提供给你,斧头还是短戟?用刀可能会搞得血淋淋的,用斧头应该不错——”
“别再说了,”凯铎说道,“真的太令人恶心了。”
拉维娜靠在椅子上,“我开始觉得你并不欣赏你的结婚礼物,我亲爱的。如果这个审判会扰乱你,你可以离开。”
“我不会让你这样做的。”他发出嘶吼,满脸通红。
拉维娜向凯铎耸耸肩:“你不能阻止我,你也不会阻止加冕,里面有太多利害攸关的风险,为一个女孩儿……一个生化机器人,不值得。”
凯铎指关节发白,欣黛猜他要扑过去揍女王一顿,或者做类似的蠢事。
“钢丝钳。”欣黛说道,说话的语气和没有意义的字句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凯铎眉头紧锁,心生疑惑。她感觉到他的能量,噼里啪啦而且炽热,她使出浑身解数来安抚他。“没关系的。”她说道,看到他的肌肉放松下来,她才放心。
一会儿他大概会生气吧。
拉维娜咆哮一声,把装着开胃菜的托盘推开,站了起来,仆人往一侧倒下,但很快翻身站起,“停止操纵我的丈夫。”
欣黛笑了,目光回到女王身上“不要那么虚伪,你一天到晚操纵他。”
“他是我的,我的丈夫,我的国王。”
“你的俘虏?你的宠物?你的战利品吧?”欣黛向前走了一步,一个侍卫把她拉扯回来,另外五六个侍卫神经绷紧,做好准备。欣黛哼了一声,很高兴自己有本事让拉维娜暴跳如雷,即使她的手被绑在身后,“看清你的每一种关系都基于谎言,就算死也值得了。”
拉维娜噘着嘴,不一会儿,一个模糊的、矛盾的影像出现在欣黛的视网膜显示器上。拉维娜的左脸好像出了什么问题,她半闭着眼睑,脸颊奇怪地隆起。欣黛迅速眨了眨眼睛,她不知道到底是拉维娜的怒气使她法力减退而无法操控,还是她自己的生化眼睛试图去分析这个异常情况。
太多的视觉数据让她皱眉,她试图掩饰她的眼睛无法聚焦。
卫兵们开始松懈,意识到他们的女王有点不太对劲。
“你才说谎,”拉维娜的声音平稳,“你这个骗子。”
欣黛的注意力集中在女王的嘴巴上,往常在法力之下,它是那样红润。可是现在,那张脸是受了伤损的,嘴巴不受控制地歪向一侧,这可不符合女王一贯的冷漠。
欣黛震惊了,她的血脉搏动在脑袋里雷鸣似的。一种念头,一种希望,隐隐在她脑袋里形成。
“相信我,我被骂过更难听的。”欣黛说道,表情变回淡漠,虽然她感觉到已经迟了。拉维娜已经看到了她的变化,或者是感觉到了。女王变得警戒,怀疑。
拉维娜能守住自己想要的,一整个屋子——乃至一整个国家的人都在她的法力的笼罩下。
但她无法愚弄欣黛,或者说,她不能愚弄欣黛的计算机。
欣黛不再抗拒接收内键计算机接口正在拼凑的数据。法力是一种生物的建构,利用一个人自然的生物电创造微小的电波来冲击大脑,改变他们所看到的,改变他们的思想、感觉和行为。但欣黛大脑里的机械部分不能被生物电影响,它是机械的、数据的、程序化、数学和逻辑的。当面对月族法力或一个月族试图操纵她时,她大脑的两个部分会交战,试图辨识出哪一方应该占主导地位。
这次,她让生化大脑获胜。
混乱的信息渐渐组织起来,一点一点落到正确的位置,就像看一个由像素和二进制代码构成的拼图在她脑中完成,像让一部相机聚焦,房间里每个人的法力都被解除了,变成了真实的样子。那只打呼噜的雪豹纹披肩只不过是一条人造毛皮围脖,而鱼缸鞋子无非就是透明塑料。拉维娜确实穿着精心制作的红色舞会礼服,但有的地方太紧,有的地方又太松,在她的左手臂露出的皮肤……
疤痕,就像欣黛包覆义肢的皮肤。
当世界不再旋转,混乱的现实变得清晰,欣黛让她的大脑开始录制看到的真实的一切。
“我的确犯下你所罗列出的罪行,”她说道,“绑架、阴谋以及其他。但这些都比不上你十三年前犯下的罪,如果这个房间有人犯下叛国罪,那就是坐在这个王座上的女人。”她的眼睛盯着拉维娜,继续说道:“我的王座。”
人群骚动,拉维娜冷笑,假装漠然的她,手却不停地颤抖。那几根手指苍白、细瘦,甚至干瘪,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欣黛很难专注。
“你只不过是一个罪犯,”拉维娜说道,声音干涩,“你会因为你的罪行被处死。”
欣黛卷着自己的舌头,测试它,提高音量:“我是赛琳公主。”
拉维娜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她:“你是个骗子!”
“我准备好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艾草城的百姓们,这是你们的机会。鄙弃拉维娜,把她赶下王位,发誓效忠于我,否则,我向你们保证,当我夺回王座的那一天,在这个房间的每个人都会因为背叛受到惩罚。”
“够了,杀了她。”
一开始,卫兵没有动作,欣黛所需要的就是这个短暂的犹豫。他们已经脱离了歇斯底里的拉维娜的控制。
在法师意识到之前,事情已经发生了,欣黛的意志溜进了他们的头脑里,十二个皇家侍卫,一如杰新告诉她的,像没有脑子的木偶,女王的傀儡,来到她的身边;十二个武装卫士,遵循她的每一个意念,听从她最细微的指挥。
欣黛的视网膜显示器发出一连串信息——她心跳加速,生物电操纵抵消,肾上腺素淹没静脉。时间放缓了,她的大脑突触从来没有运作得如此快速,信息被记录,被翻译,被存放,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诠释。两名黑衣法师站在女王身后,四名将欣黛从牢房里带出来的法师和爱米瑞站在门边;最近的卫兵站在她左侧八十厘米处;六名野狼变种士兵:最近的距离三点一米——最远的六点四米;四十五个月族观众。凯铎和他的顾问,五个地球的领导人,以及来自联盟的另外的十七个代表。三十四个仆人像雕像一样跪着,偷偷地瞥了那个自称是他们女王的女孩儿一眼。
十二个侍卫,有十二把枪和十二把刀,全部属于她。
将危险进行估算,平衡,评量,危险变成了数据,欣黛脑中的计算器在计算着。随即,她伸出了指尖的短刀。
每个地球人都躲在自己的座位下寻求掩护,包括凯铎。后来她才知道是自己操控他们这样做的。
然后,她利用十二个侍卫中的十一个人对野狼士兵开枪。
十一发子弹都瞄准了六个野狼变种士兵中的一个,最接近欣黛的侍卫拔出刀,将她手腕上的绳子砍断。她太着急了,感觉到刀刃敲在她的金属手掌上。
她的双手自由了,身体和意识和谐一致,就像野狼教过她的。她的大脑开始排列出威胁列表中的先后顺序。
野狼战士扑向侍卫,接着又是另一波攻击。
最近的仆人跳了起来,冲向欣黛,像是要对付她。
欣黛抓住他,把他推向一个法师,两人相撞,倒在地上呻吟。
“杀了她!”拉维娜的声音传开来。
更多枪响的声音震动欣黛的耳膜,身影翻滚,椅子发出尖叫声,欣黛看不到自己的侍卫了,不知道有没有哪一个野狼士兵倒下。突然两个贵族从两边向欣黛跑来,然后有人开枪,贵族大叫,倒在地上,立即爬离混战圈。她催促侍卫对付法师,快。
一个野狼士兵从后面抓住了欣黛,试图撕裂她的肩膀,他的犬齿咬住了她的肉。她尖叫,热血从手臂上滴了下来。她抬起她的生化手臂,疯狂地一砍,刀劈进肉里,野狼士兵放开了她,她一个转身,把他踢开。
她浑身颤抖,试图再度控制侍卫的意识,但这一分心,房间里已感知不到侍卫的生物电了。其中十个已经死去,被凶猛的野狼士兵打倒,撕成碎片,尽管他们胸腹有多处弹孔。
混乱中,欣黛看到凯铎,他正盯着她,嘴巴张开。
她别开目光,发现女王还在尖叫,而且不断向周围的人下命令,但剩下的两个侍卫不再属于她,野狼士兵根本不在乎自己在攻击谁,而法师……死了,都死了。欣黛杀了他们。也许除了爱米瑞,混乱中,她找不到他。她想杀他,但她更想杀另一个人。
头脑忽地清醒了,欣黛弯腰从倒下的一个侍卫身上捡起一把枪,抬起手臂,咬紧牙关,忍住肩上灼热的疼痛,瞄准女王两眼之间。
那一瞬间,拉维娜吓坏了。
但凯铎忽然横在欣黛和女王中间,脸垮着,不能动弹。
汗水滴进欣黛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视线。
沉重的门应声打开,然后走廊上传来鞋子的踩踏声。
援军已经到来。
拉维娜受到鼓舞,开始重新控制房间里所有人的意识,让他们冲向欣黛。地球人和贵族们也许没有武器,但他们有很多手,很多指甲,很多牙齿。新到的侍卫紧随其后。
她会被如何处置?肢解而死。
欣黛放下枪,转身就跑。她从身着五颜六色衣服的月族傀儡、盲目的仆人和死去的法师身边跑过,她的鲜血飞溅。珍珠和爱瑞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她冲向唯一的逃生之路——凌空悬在湖面上的开阔阳台。
疼痛难忍的肩膀提醒她跑得更快些,她的脚在坚硬的大理石上砰砰地跑着。
她听到了枪声,但是她已经跳了下去,黑色的天空在她面前展开。
第五十二章
凯铎定定地站在地上,就像一尊被风暴包围的雕像。拉维娜在尖叫,不,是怒吼。她平日里那种柔美动人的声音变得刺耳难忍。大呼小叫地下令:找到她!把她带回来!杀了她!——但没有人在听,没有人听得到。
几乎所有的侍卫都死了,法师,死了,野狼士兵,死了。饥饿的变种士兵疯狂四散开去,扑向手无寸铁的人群,不一会儿,仆人和贵族的尸体横陈在血泊和破碎的家具中。
站在他旁边的拉维娜扯掉一些月族女人的宝石项链,扔向一个蜷缩在地板上、吓坏了的、满身是血的侍女身上,“你!去给我找更多侍卫来!召集宫中所有的侍卫和法师到这里来。你们——把这里收拾干净!你们到底还站在那里干什么?”
仆人们半爬半走,踉踉跄跄地朝着隐藏在墙内的出口逃去。
凯铎惊魂稍定,扫视四周,看到地球领导人都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托林也在其中。他一脸惊吓,衣服散乱。
“你受伤了吗?”凯铎问道。
“没有,陛下。”托林走向凯铎,一边抓住椅背,防止自己在血泊中滑倒,“你呢?”
凯铎摇了摇头:“我们所有的同胞——”
“都还好,似乎没有人受伤。”
凯铎想吞口口水,但他的喉咙太干。他又试了第二次。
他发现爱米瑞从仆人的凹室里走出来,他是现场唯一幸存的法师,当然,后来陆陆续续又到了许多。还没有从王座大厅逃出去的法庭成员,贴着后面的墙壁站着,哭哭啼啼,彼此叽叽喳喳。他们试图理清这个令人措手不及的意外事件,努力回忆故事的细节。谁看到了什么?哪一个守卫开枪杀了谁?那个女孩儿真的相信自己是失踪的公主?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而且欣黛还处于半饥饿的状态,在女王的眼皮子底下造成了如此巨大的破坏。这简直太惊人,太不可思议了。
凯铎忽然想笑,但他却控制不住地颤抖,心里恐惧、惊慌,又充满敬畏,看上去恍恍惚惚。当疯狂的笑声即将从嘴里吐出时,他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托林的手压在他的肩胛骨上。
“陛下?”
“托林,”凯铎结结巴巴地说道,挣扎着呼吸,“你觉得她没事吧?”
虽然托林一脸疑虑,仍然回答道:“她已经证明了她的强大。”
凯铎走过王座大厅,他的鞋子在地上留下血印。他走到阳台边缘,俯瞰着湖面。从座位上并看不出这里有多高,现在来看,至少有四层楼高。他的胃翻腾着,一眼望去,看不到岸。事实上,湖面延伸到了很远的地方,似乎碰到了穹顶的玻璃墙。
虽然空气是静止的,但水面波浪起伏,色黑如墨。他的目光搜寻着远处,看看有没有一具女孩儿的尸体,有没有一抹金属肢体的光泽。但令他懊恼的是,什么也没有。
他颤抖着。欣黛会游泳吗?她的身体是可以游泳的吗?他知道,她在风铃草洗过澡。但完全被淹在水里又另当别论了……
“难道她还能活下来?”
凯铎吓了一跳。拉维娜站在几英尺开外,双臂交叉,鼻翼翕张。凯铎立刻远离了她,生怕一种不理性的恐惧会促使她把他推下阳台。虽然后退了,但他知道,她仍然可以强迫他跳下去。
“我不知道。”他说。转身向她,他补充说道:“但这倒是一个挺奇妙的娱乐节目,我有很高的期待,你真的没有让人失望。”
她咆哮一声,凯铎庆幸自己后退了。
“爱米瑞,”拉维娜厉声说道,“明天早晨前把湖彻底搜一遍,我要那个生化机器人的心放在银盘上给我当早餐!”
爱米瑞鞠了一躬,“是的,陛下。”他朝后来赶到的所有法师点了点头。他们都假装对这个王座大厅的破坏并不感到震惊。然后四个人离开了,“恐怕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陛下,有一件令人担忧——”
“当然令人担忧!”拉维娜喝道,她红色的指甲指向湖面,“你以为我看不到?”
爱米瑞抿了抿嘴唇,说道:“是的,我的女王,但我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拉维娜目光如炬,“还能有什么事?”
“你知道的,今晚的审判和处决在各分区直播。显然,生化机器人逃跑的结果,令老百姓……他们趁机暴动,在好几个分区,现在只有百分之十的人口还在我们的控制下,我们的安全系统显示SB-1是最靠近的一个分区,还有相当庞大的一群老百姓朝艾草城来,有的甚至来自遥远的AT-6区。”
“她没有逃走。”拉维娜的声音听起来单薄而绷紧,近乎沙哑。凯铎又往后退了一步。“她已经死了,告诉他们,她已经死了。从这样的地方掉下去,她活不了。去找她!把她找出来!”
“是的,我的女王。我们会立即宣布林欣黛的死讯。但是,我们不能保证这样做便能压制暴动……”
“够了。”拉维娜猛地推开法师,冲向她的宝座,然后坐下,“封锁进出艾草城的悬浮隧道。关闭航站,不许任何人出入这个穹顶,直到发现生化机器人。月族的老百姓会后悔自己的行事。如果有人试图突破封锁,杀了他们!”
“等一下。”欧盟的总理布伦斯泰德说着走向拉维娜。王座大厅里已经没有任何月族的权贵们了,几个仆人在搬动尸体,几个地球人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你不能封锁航站。你是邀请我们参加一个婚礼,而不是进到一个战区。我的内阁和我今晚就要离开。”
拉维娜挑起眉毛,这个简单而优雅的动作让凯铎脖子后的汗毛直竖。她向总理凑近,虽然布伦斯泰德站定不动,但凯铎看出他后悔说出了这番话。他身后的其他领导人彼此靠拢。
“你想今晚离开吗?”拉维娜说道,又恢复那种慵懒的语调,“那么,让我来帮助你吧。”
附近一个想躲起来的女仆,停下擦洗地板的动作,拿起一把掉在地上的叉子。她跪着,头垂得低低的,把叉子递给布伦斯泰德总理。
他握住叉子的握柄,脸上浮现恐惧旳表情。不只是恐惧,他知道现在他手上拿着的是一把凶器,拉维娜可以让他做任何事——任何——她想要他做的事。
“住手!”凯铎说道,抓住拉维娜的手。
她对他冷笑。
“我之前说过,如果你伤害联盟的领导人,我不会让你成为我的皇后,放开他。让他们离开,今天一天已经够血腥了。”
拉维娜的眼睛像燃烧的煤炭,有那么一刻,凯铎以为她会杀了他们所有人,派她的军队扫荡地球,杀光所有世界领导人,这样她前进地球的道路便会畅通无阻。
他知道她这样想过。
但地球上有很多人口,远远超过月族。她不可能控制所有人,地球上任何地方发生一场叛乱,都很难用武力去平息。
叉子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布伦斯泰德舒了一口气。
“她救不了你的,”拉维娜发出嘶声,“我知道你觉得她还活着,她造成的这个小小的叛乱会成功,但它不会的。两天后,我将加冕成为皇后,她会死去,即使现在还没有。”拉维娜恢复以往的神情,她的手仔细抚平衣服的前襟,仿佛她可以抚平过去一小时的灾难,“我不知道在加冕前,我还会不会再看到你,亲爱的丈夫,我担心见到你会让我不舒服。”
托林一个警告的眼神,凯铎没有再对她的话加以嘲弄。
拉维娜手指一弹,命令一个仆人替她在房间准备好洗澡水,然后她也离开了,走过王座大厅时,裙子下摆拖着鲜血。
凯铎吐出一口气,这一切让他头晕目眩。女王突然走了,血和铁锈的气息加上强烈的化学清洁剂,以及红烧牛肉萦绕的香气,天啊,他的耳朵里还回荡着枪声,他永远无法忘记欣黛从窗台跳下去的身影。
“陛下?”一个干涩惊恐的声音叫道。
凯铎转过头,他看到林爱瑞和珍珠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眼泪和灰尘在她们的脸上形成一道道污迹。
“我们可以……”爱瑞吸了一口气,他看到她胸前起伏,试图镇定自己,“你可以……送我的女儿和我回家吗?”她吸了吸鼻子,新的泪水在她的眼眶汇集。她面容憔悴,肩膀垮下,整个人快支持不住了,“我准备好了……我现在要回家了。求求你。”
凯铎缩着下巴,既怜悯又看不起眼前这个女人,“对不起,”他说,“在事情完全结束前,恐怕谁也不能离开。”
第五十三章
水打在欣黛像混凝土一样坚硬的身体上,那股力道快要把她的身体震碎了,她的四肢在颤动,先是因为手的大力拍击,然后是因为水彻骨的冰冷。
冷水吞噬了她。她还在旋转和摇晃,感觉一阵气泡离开了她的肺部,她的胸口烧灼着,身体在翻滚,她像一个浮标,沉重的左腿把她往下拖。
欣黛身体的红色警示灯照亮黑暗。
“检测液体侵入,关闭电源在即……”
进入倒数……欣黛的后脑勺一片漆黑,就像关掉了一个开关。虽然感到头晕目眩,但她依然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望向水面。她大概知道自己的位置,但感觉得到自己的腿一直把她往下拉,往下拉。
她眼角闪着白色的火花,肺部紧缩,她要没气了。
湿滑的杂草卷住她,裹着她的右小腿,她的裤子退到了膝盖上。她得保持清醒,欣黛将手指的手电筒对着脚边的一片黑暗,试图打开来,但手电筒没有动静。
透过从皇宫照下来并且穿过淤泥和湖水的光线,欣黛以为摇动的草丛中有白色的骨头,她的金属脚陷入了一个胸腔内。
她心一惊,立刻摆脱了幻觉,身子下的骨头一碰立马就粉碎了。
欣黛咬着牙,用残余的一点力气挣扎着往上,离开湖底,但她的左腿和手不再受她的控制,它们变得一无是处,除了沉重地吊在她四肢的末端。她的肩膀疼得厉害,是因为变种士兵的牙齿撕咬了她的肉。她拼命挣扎向上。
她的隔膜抽搐。头顶上的湖面越来越亮,灯光闪烁,像一个海市蜃楼。她觉得自己的力气一点点泻出,浸湿的腿正把她往下拖……
突然间,她跃出水面,大大地吸了几口空气到肺里。在最后一刻,她成功地浮上水面,长时间蹬脚踢腿,让她的肌肉火烧似的疼痛,她浮在水面上了,使劲儿地让脑袋伸出湖面。
视觉接收器上的闪光退去,欣黛抹掉眼睛里的水。宫殿耸立在她头顶上,阴森森的,有一种压迫感,尽管它是如此美丽,沿着湖的两侧伸展。不需要穹顶的人工白昼照亮,她也可以看到跨过玻璃的银河,令人如痴如醉。
欣黛看到远处的阳台上有人影移动。一道波浪击中了她,她又沉到了水下,身子受到水流的冲击,使她失去了方向感,不知是向上还是向下。她又开始慌乱,一只手臂不断挥舞,抵挡水波。她的肩膀抽痛,觉得自己又在往下沉,于是调整自己的身子,挣扎着回到湖面。
虽然她看不到尽头,但她试图远离皇宫,向湖心游去。不多久,她的肌肉又开始烧灼,她身体左侧的每个关节都在因为那沉重而无用的义肢尖叫着。她肺部生疼,但她得活下去,她不能停止战斗,不能停止努力。凯铎还在那里,索恩和斯嘉丽以及温特都在月球的某个地方,需要她,外围分区的人们也在仰望着她,她只好继续划,划……
欣黛屏住呼吸,浮在水面上,拽掉她的靴子,让它们沉到水底。虽然没有太大用处,但她觉得已经可以让她承受不平衡的身体,破浪前进。
湖水似乎永无止境,但每次她回头,便看见离月族的宫殿又远了一些,欣黛就觉得又有了力气。岸边是一片片豪宅和小型的船只码头,照得亮晃晃的。湖的另一边在地平线下。
她用力翻了个身,仰躺在水面上,气喘吁吁。她的腿无法动弹,手臂像用塑料做成的,肩上的伤口仿佛有人在用冰锥插进去。她不能再前进了。
一道波浪卷着她的身体,她甚至不想努力浮在水面上了,她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的力气游到岸边,不知道敌人是不是等在那里捉她?她没法再作战,没法再操纵自己的法力。她完了,一个半死不活、筋疲力尽的女孩儿。
欣黛的头撞上了什么硬的东西。
她倒吸了一口气,失去了推进的动力,她又沉到水面下。
她直起身子,跃回水面上,把嘴巴里的水吐了出来,手打在坚硬光滑的表面上。她意识到这是穹顶。
她到达艾草城的边缘了。
巨大的弧形墙像一个大坝,环抱着湖水,玻璃的另一面是延伸到每一个方向的陨石坑——干燥,白垩的表面,令人不安的是它们惊人的深。
趴在玻璃上,欣黛盯着百英尺以下火山口的底部。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玻璃缸里的鱼,被困住了。
她想转身朝向岸边游去,但没法动弹。她瑟瑟发抖,肚子是空的。她那只沉重的腿一直把她往下拉,得花一千个野狼士兵的力气才能回到水面。水进到她的嘴里,她的头一冒出水面,她便立即把它们吐出来,但没有用。
她没办法。
她太晕了,她的手臂拍打着水,但右腿先放弃了,太累了,她再也踢不动了。欣黛喘了一口气,被水往下拖,一只手滑向湿答答的玻璃墙。
黑暗吞没了她,她感觉到一种奇特的轻松。她觉得自豪,当他们搜查湖边,发现她死在这里,他们会知道她有多努力。
她的身体瘫软了。一道波浪把她推了回去,她撞到墙上,但几乎没有什么感觉。然而,像是有什么东西捉住了她,把她拖出水面。
欣黛太虚弱了,没法反抗,她让自己被往上拉。她的头浮起来了,肺吸进了空气,她开始大声咳嗽。许多手臂环住她,一个人的身子把她压在墙上。
欣黛往前栽倒,头靠在一个人的肩膀上。
“欣黛。”欣黛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的话在她的胸口振动。“挺住,好吗?”他挪了一下她的位置,用一只手肘撑住她。
“欣黛!”
她张开困倦的眼睛,看到了他的下巴、侧影以及黏在他额上湿漉漉的头发。她一定神志不清了。
“索恩?”这声叫唤卡在她的喉咙里。
“我是船长……你的船长。”他咬着牙,使劲儿地把她拉向岸边,“嘿,你好沉。哦,你来了!拜托……帮个忙……”
“说话很浪费力气的。”有人叫道。杰新?“给她翻个身,她就不用——”
杰新的话变成了尖锐的叫喊,欣黛的身子溜出索恩的怀抱,沉入波浪中。
第五十四章
月牙儿和艾蔻站在湖岸边抱住对方,看着索恩和杰新潜入水下。月牙儿在发抖——多数因为恐惧,而不是寒冷——虽然艾蔻的身子不像一个人类那样温暖,但值得安慰的是她的支持。她们等待着,一直没看到索恩、杰新或欣黛的踪影。他们在水下的时间太长了。
太长。
月牙儿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直到她的肺里没有了空气。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到很难受,她知道她的同伴们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吸到空气了。
艾蔻捏了捏她的手。“为什么他们没有——”她向前一步,又停下脚步。
艾蔻的身体不能游泳,月牙儿只在浴缸里待过。
她们下水没用。
月牙儿一只颤抖的手捂住自己的嘴,不理会脸上滚烫的泪水。时间过去太久了。
“来了!”艾蔻喊道,往前一指。两个,不,三个脑袋出现在黑暗中,在波浪中。
艾蔻又上前一步,“欣黛还活着,是吗?她……她好像没有动,你看到她动了吗?”
“我很肯定,她还活着。我很肯定,他们都没事。”
月牙儿瞟了艾蔻一眼,但不敢问出他们都在想的那个问题。他们都看了婚宴的现场直播,那个审判,那个屠杀,欣黛从阳台跳下,跌入湖中。
欣黛能游泳吗?
每个人都曾经想过,但没人问出来。
总之,他们四个人悄悄穿过整个城巿,幸好他们遇到的几个月族都忙着庆祝女王的婚礼,没有注意到他们。杰新带头,因为他熟悉这个城市,熟悉这个湖,知道一个人从王座大厅掉下来,尸体会浮出水面。他们没有丝毫犹豫,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必须在拉维娜还没有从攻击事件中恢复之前找到欣黛。
他们在波浪中看到欣黛黑色的身影,所有人都十分欣慰,大大地喘了一口气,但他们仍然不知道欣黛的状况如何。
她还活着吗?她受伤了吗?她能游泳吗?
当三人逐渐接近,月牙儿放开艾蔻,走到水里,慢慢接近他们。他们一起把欣黛拉上岸,把她放在白色的沙滩上。
“她还活着吗?”艾蔻问道,“她还在呼吸吗?”
“我们得把她带进那个船坞,”杰新说道,“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索恩、杰新和艾蔻抬起欣黛瘫软的身子,月牙儿跑在前面,把门打开。三条划艇放在两个侧壁的支架上,中间不知道放了些什么,用篷布遮着。她把篷布上乱七八糟的桨和捕鱼设备清掉,想把欣黛放下来,但杰新直接把她放在坚硬的地板上。艾蔻关上大门,房间笼罩在黑暗里。月牙儿摸索她的掌上屏幕,鬼魅般的蓝光打开来。
杰新没有检查她的呼吸和脉搏,而是俯身向欣黛,双手交叠压在她的胸膛上,他的眼神专注,快速、有力地压着她的胸骨。月牙儿皱眉,她听到软骨被挤压的声音。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索恩说道,蹲在欣黛的另一侧。他咳嗽一声,用手臂擦了擦嘴角,“你需要帮忙吗?我们在新兵训练营学过……我记得……应该。”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杰新说道。
杰新似乎知道,因为他让欣黛的脑袋向后仰,用他自己的嘴对准她的嘴。
索恩不是太放心,但他没有争辩。
月牙儿跪在欣黛的脚边,沉默地看着杰新再次按压。她想起了浪漫剧里的女主角,因为剧中的英雄做了口对口人工呼吸而苏醒,看起来是那么的浪漫。月牙儿甚至梦想过有一天溺水,一个男人用嘴唇让她醒来。
电视剧在撒谎。这个动作很暴力,剧里根本没有演出来,杰新的手第三次压在欣黛的胸骨上,她的心揪了起来,如果是压在她身上,她早就瘀伤了。
月牙儿感到时间暂停。索恩在门口,从一个小小的、肮脏的窗口往外张望。艾蔻看上去一副要掉眼泪的样子,双手环抱住自己。
月牙儿正要握住艾蔻的手,欣黛猛地一动,开始咳嗽。
杰新把她的头歪向一边,水从她嘴角流出,不像月牙儿想象的那么多。接着杰新把欣黛摆正,让她的呼吸道通畅,直到她停止吐水。她在呼吸了,尽管有些虚弱而且不停地颤抖,但好的是她已经在呼吸了。
欣黛睁开眼睛,杰新扶着她坐起来。她的右手臂垂下,捏了捏杰新的手,又吐了几次水,“很及时。”她的声音嘶哑。
水沿着她的嘴唇和下巴流下,艾蔻伸出手,用衣袖将它抹去。欣黛看着她,眼睛发出光芒,虽然眼睑依然下垂,仍然筋疲力尽。
“艾蔻?我以为……”随着一声呻吟,她往后躺倒。
艾蔻尖叫,想扑到欣黛身上,但想了想,她绕过杰新,扶起欣黛的肩膀,将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欣黛虚弱地笑笑,伸手摸了摸艾蔻的辫子。她的机械手掌失去了一根指头。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杰新说道,抹掉短发上的水滴,“他们会从皇宫附近开始搜索,不久便会封锁整个湖,我们需要找个地方让她恢复。”
“有什么主意?”索恩问道,“这个地方的人真不算友好。”
“我需要一点药,”欣黛说道,她的眼睛闭上了。“一个野狼士兵咬了我。我得在感染前清理伤口。”她叹了口气,实在太疲惫了,说不了话。
“如果可以,我还想吃点像样的饭菜,把衣服弄干。”索恩说道,俯身向前,脱下湿透的上衣。
月牙儿睁大了眼睛,盯着他,他把上衣拧干,水溅在地上。
杰新说了些什么,她根本没听清楚。
索恩又套上衣服,衣服干了一点,也皱了许多,月牙儿又能呼吸了。
“这也许可以,”索恩说道,朝欣黛点点头,“你觉得你可以吗?”
“不行,”欣黛说道,“我走不动。”
“不远,”杰新说道,“我还以为你很强悍呢。”
欣黛瞪了他一眼,“我不能走,我的界面浸水了。”她停顿了一下,气喘吁吁,“我的手和腿都失去了功能,也不能连接网络。”
四双眼睛一起看着她那只闪闪发光的金属脚。月牙儿还不习惯把欣黛想成一个生化机器人——或者别的什么。一个会……失去功能的人。
“好吧,”杰新说道,转头看索恩,“你想先背,还是我先?”
索恩扬起一边眉毛,“你知道她有多重?”
欣黛踢了他一下。
索恩怒气冲冲地说道:“好吧。你先。”
☆☆
“我们真的要这么做?”月牙儿低声说道。她蹲在一个开满花的常春藤架后面,身旁是欣黛、索恩和杰新,他们看着艾蔻第三次抬起亮晃晃的金色门环。
“我说了,他们不在家。”在他们进到这所豪宅之前,让艾蔻先去探路,杰新有点恼火,“这个家族在法庭上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整个星期都会住在皇宫里。”
敲了第四次门,没有结果,艾蔻转头看他们,耸耸肩。
月牙儿的一只手臂扶住欣黛的腰——她的身高当拐杖挺适合的,一行人蹒跚着穿过花园。欣黛没用的金属脚在两边镶着蓝色玻璃的小径上划出一条凹槽。
“如果它锁着呢?”月牙儿问道,看了来时的路一眼,虽然他们并没有碰到任何人。也许这整个小区都住着法庭的成员,也许这整个城市都在宫殿里热闹地庆祝。
“那我就去把它打开。”索恩说道。
门没有上锁。他们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宏伟的门厅里,有一道弧形楼梯,铺着金色和白色的瓷砖。
索恩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这个地方不抢它一抢,岂不可惜。”
艾蔻回答:“我可以去看看壁橱。”
杰新找到一个很大的花瓶,插着鲜花,放在前门门口的地板上。倘若有任何人打开门,就会把它推倒,瓶子会碎成几百片,恰好可以警告他们,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没有多久,他们便找到了厨房,厨房甚至比月牙儿的卫星大。月牙儿和艾蔻把欣黛扶到凳子上,支起她的腿,杰新在橱柜里翻找,发现了各式坚果和水果。
“你认为是什么地方不对劲?”艾蔻问道。
欣黛的手掌敲着一边的脑袋,好像在把什么东西归位。“不是电力问题,”她说,“至少,我的眼睛看得见,应该是我脑中机械的接口和义肢间的连接出了问题,同时影响了我的手和脚,所以一定是主要线路。我的控制面板进水了,可能造成电线短路。”她叹了口气,“我想我应该感到幸运,如果我的动力电池完了,我也就完了。”
他们一边吃东西,一边反复考虑。
索恩望向厨房,“你们有没有看到米什么的?也许我们可以装一点到欣黛的脑袋里。”
每个人都盯着他。
“你们知道的……可以吸水,人家不是这么做的吗?”
“我不会把米装进我的脑袋里。”
“我很确定有人不小心把一个掌上屏幕放进一个洗衣机弄湿了,后来便摆到一袋大米里,而且——”
“索恩。”
“我只是想帮忙。”
“修好它,你需要什么?”月牙儿问道,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她,她把脖子缩进肩膀之间。
欣黛皱着眉头,月牙儿看得出来她在思索各种不同的可能性。然后她笑了,那只可以动的手拂过她纠结潮湿的头发。“机械师,”她说道,“一个真正有能耐的。”
艾蔻也笑了,“有办法了,这是一间豪宅,他们一定有很多器械。我们只要找到你需要的零件和工具,你可以教我修。对不对?”
欣黛噘着嘴唇。她有很深的黑眼圈和苍白不健康的皮肤,月牙儿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憔悴。
艾蔻歪着脑袋,欣黛一定也注意到了,因为她盯着欣黛好一会儿,然后轮流地看着每个人,“你们都好疲倦,也许大家都应该休息一会儿,我来望风。”
他们想了一分钟,索恩说道:“这不是一个坏主意。”
艾蔻耸耸肩,“紧急情况下,得有人脑子清醒。”她揪着自己的辫子,补充说道,“虽然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我。”
索恩转头看向欣黛,说道:“你睡一会儿,可以更清晰地思考。”
她没有理他,盯着柜台。肩膀歪着,目光空洞。
“我不认为睡觉可以修好它。”她说,抬起她的机械手。从手腕以下软绵绵的,其中一个手指被拆掉了,破了一个洞,“真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这个样子我没法作战,没法发动一场革命,或者当一个女王。这样子的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坏掉了,我真的坏掉了。”
艾蔻的一只手放在欣黛的肩膀上,“是的,但坏掉不表示不能修。”
第五十五章
“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斯嘉丽说道。
温特凝视着她。斯嘉丽脸上有着不安,眉心有着一道很深的刻痕。
温特伸出手,拉了拉斯嘉丽的一缕鬈发,“但你也没回头呀。”
斯嘉丽把她推开。“是啊,因为我已经弄不清楚我们在哪里了。”斯嘉丽瞥了她身后一眼,“我们在这些洞穴里游荡了几个小时了。”
温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山洞很暗,只有吊在天花板上的发光球偶尔发出的幽暗的光,她们看不了太远。温特判断不出她和斯嘉丽通过地下熔岩管道为寻找野狼兵士——寻找军队——究竟走了多少路。每次她想回头,便仿佛听到远处一声微弱的狼嚎,让她继续走下去。那个关于鲁和拉维娜的梦像花粉似的一直黏在她的心上,她越来越坚决。
拉维娜始终相信,她能控制月球上的每一个人,老百姓、士兵和温特。
但她错了。温特已经厌烦了被操纵,她知道她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感觉的人。她会找到愿意为她战斗的士兵,他们将一起摆脱她的继母和她残忍的统治。
她们又转了个弯,四面都是幽暗的白垩墙壁。天花板凹凸不平,但地面因为多年来太多人走过,被磨得极为光滑。还有行军,战士行军吧?温特不知道。她不太在意她继母的军队,她希望自己曾多花一点心思,关心过她继母的打算。
这个洞穴看起来像是存在很久了,数十亿年前熔岩将它切割出来,那时候,月球是一个高温而充满变幻的地方。很难理解而今成了寒冷贫瘠的洞穴,静谧而黑暗。
地球人最初建造他们的殖民地时,穹顶还没有完成,这些巨大并相互连接的熔岩管道是他们的临时住房,现在这里变成了储存所,并安装了列车轨道。
只是最近,它们被用于暴力和怪诞的事情。
“住着秘密军队的秘密军营。”她低声地自言自语。
“好了,转够了。”斯嘉丽停了下来,双手叉腰,“你知道我们究竟要去哪里吗?”
这一次温特扯的是自己的一绺头发,它像卷着的弹簧贴在她的脸颊上。她的脑袋还因为撞伤而肿着,虽然头是不大痛了。“很多处没有用来铺设悬浮列车轨道的熔岩管,被改装成地下的训练设施,兵士就住在那里。至少,那些没有被派往地球的战士们都在。”
斯嘉丽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月球的表面下有多少熔岩管道?”
温特也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但是你知道月球原来是一团燃烧的岩浆吧?”
斯嘉丽撇了撇嘴,“有多少野狼兵团留在月球?”
这一次,温特没有回答。
斯嘉丽吐出一口气,揉了揉她的眉间,“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要听你的。温特,我们可能在这里晃好几天,还看不到一个人,即使我们发现这些兵团,或狼群,不管他们叫自己什么,这些野兽般的家伙都有可能吃掉我们。这是自杀!”她指着她们来的方向,“我们找的应该是盟友,而不是敌人。”
“你回去吧。”温特往那无尽的隧道走去。
斯嘉丽恨恨地呻吟了一声,她跺着脚,“三十分钟,”她说,“我们再走三十分钟,如果还没有任何发现,就掉头回去,你别再跟我说不。如果必要,我会在你的脑袋上敲上一棍,把你拖回去。”
温特的睫毛眨了眨,笑了,“我们会找到他们的,斯嘉丽朋友。他们将加入我们的行列。你的野狼证明了他们是人,不是怪物。”
“我真的希望你别再拿野狼和他们比较。野狼是不同的,他们其余的……他们是怪物。我在巴黎见到过野狼的同伴,他们是残酷而可怕的,那是她的特种部队,他们仍然主要是人,但你不能认为这些怪物会好一些,相较于一……一……”
“一群狼?”
斯嘉丽瞪了她一眼:“没错。”
“鲁是我的朋友。”
斯嘉丽的手在半空中一挥,“那你打算怎么办,和他们玩我丢你捡的游戏?你的想法有偏颇。他们受到拉维娜的控制,或者哪一个法师的控制。他们会听令行事,会吃掉我们。”
“这些年轻男孩儿被迫陷入这样的困境,这不是他们要的生活,就像你的野狼也并不想要,但他们得求取生存。如果给他们机会摆脱这种奴役的束缚,我相信他们会把握的。我相信他们会站在我们这一边。”温特说道。
温特听到远处的一声低号,打了个寒战。斯嘉丽像是没听到,她什么也没有说。
温特继续说:“你不知道他们会站在哪一边,他们变成这个样子,可能会选择给大块牛排的那一边。”斯嘉丽犹豫了一下,说道:“你怎么了?你产生幻觉了?”
温特挤出一个笑容,“幻觉?除非你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但我怎么会知道什么是虚,什么是实?所以我继续相信你是真实的。”
斯嘉丽对她的逻辑不以为然,“你知道这些人成了什么样子,不是吗?你知道他们永远不会恢复正常了。”
“我想你,包括所有人,都相信他们有改变的能力。野狼因为对你的爱而改变。为什么他们不会改变呢?”温特又开始往前走。
“野狼是——是不一样的。温特,我知道你已经习惯眨眨眼睛,所有经过的人都会爱上你,但在这里是不可能的。他们会嘲笑你,愚弄你,然后他们会——”
“吃了我,是,我知道。”
“你似乎没听懂我在说什么,我不是在打比方,我说的是巨大的牙齿和消化系统。”
“脂肪和骨骼,骨髓和肉,”温特唱道,“我们只想要一碗粥。”
斯嘉丽哼了一声:“你很烦人。”
温特勾住斯嘉丽的手肘,“不要害怕,他们会帮助我们的。”
斯嘉丽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种奇特的气味飘在空中,鲜明而刺鼻。动物的气味,像在动物园里,但有一点不同。汗水和盐以及体味混杂在洞穴浑浊的空气里,还有一种腐臭,像放了很久的肉。
“好了,”斯嘉丽说道,“我认为我们找到了。”
温特颈后升起一股寒气,好一会儿,她们都没有动。
“如果我们闻到他们,”斯嘉丽说道,“他们也可能闻到了我们。”
温特抬起下巴,说:“如果你想离开,我会理解的,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去。”
斯嘉丽似乎在考虑,但后来她耸耸肩,表情是大胆的,“我觉得不管如何,我们都会成为野狼士兵的食物。”
温特面向她,双手捧着斯嘉丽的脸,“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斯嘉丽缩紧下巴,“他们捉走了野狼,捉走了欣黛,我希望把拉维娜撕成小块,喂给她的变种士兵,我只是不认为我们有什么赢面。”她吸了一口气,不再是那样不在乎的表情,“我……我不想看到这个地方,他在这里接受训练,你知道,我害怕看到改变他的地方,看清他是什么……他是谁。”
“他现在是你的野狼。”温特把斯嘉丽的一缕头发挽到耳后,“你是一头阿尔法母狼,狼群的首领。”
斯嘉丽笑了,“根据杰新的说法,得有一群狼才能成为一个阿尔法。”
杰新,这个名字让她想到阳光、鲜血、亲吻和咆哮。温特的心感到一阵疼痛,她镇定自己,然后,朝斯嘉丽歪了歪脑袋,在斯嘉丽如火焰的红发上亲了一下,“我会找到你的狼群。”
第五十六章
她们没有再走多远,便察觉到洞穴里有隆隆的声音。很低,打雷似的,像一部遥远的火车行驶的声音。她们来到隧道的另一条岔路,一条路通向更深的黑暗、岩石和虚无,另一条是一排被铰链锁着的铁门。风化层的墙壁,门显得很古老。唯一的纹饰是褪色的数字,画在每道门底下的角落:LW-12区,16储藏间。
一个小小的屏幕嵌在门边的墙上。陈旧而且过时,闪烁的字样是:月族兵团117,一○○九至一○二○群。
门后的笑声、叫喊声以及沉重的脚步声,让地面和墙壁振动。这是第一次,温特自愿承担起一个任务,她感到紧张,胃里沉甸甸的。
斯嘉丽瞥了她一眼:“现在回去还不太晚。”
“我不认为。”
斯嘉丽叹了口气,盯着屏幕,“十一群,差不多是一百个士兵。”
温特嗯了一声,听起来不太果断。一百个士兵。
动物,杀手,掠食者,每个人都这样说。也许她真的疯了,才会认为自己真的能改变什么?
她的眼睛罩着一层薄雾,她自己也感到惊讶。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疯狂会让她自己感到哀伤,但她胸中的刺痛是明白无误的。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她问斯嘉丽,盯着那些厚实的门,“你明知道我错了,明知道我不正常。”
斯嘉丽哼了一声:“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
一声巨响后是连续的吼声,四周的墙壁都在振动。
还没有人发现她们,斯嘉丽是对的,她们可以转身离开,温特得承认自己有妄想的毛病,谁都不应该听她的,她老是做错误的决定。
“我不能让你自己去。”斯嘉丽恶狠狠地说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可以说我也疯了。”
温特闭上双眼,“我不会,你不像我那样一团糟,不像我那样支离破碎,已经到了无法拼凑的地步。”
“你怎么知道?”
温特斜着脑袋,不敢抬头。
斯嘉丽倚在风化层墙壁上,“我的父亲是一个骗子,一个酒鬼。我母亲在我还是个孩子时便离开了,而且从来没有回来过。我目睹了一个人杀害我的祖母,用牙齿撕开她的喉咙。我被关在笼子里长达六个星期,被迫切断自己的手指。我还很肯定,我爱着一个基因被改写、精神上成为一个掠食者的家伙。林林总总,我说我也是支离破碎的。”
温特感觉到自己的决心动摇了,“你跟着我,是因为这样死得最快?”
斯嘉丽眉间又出现那道折痕,“我可不想自杀,”她说,口舌又变得犀利,“我跟着你是因为——”她双臂交叉在胸前,“因为自从我奶奶抚养我,我老是听到别人说,她是个疯子,一个古怪、争强好胜的老女人,村里的人都取笑她。可是,他们不知道她有多么了不起。那个疯狂的老太太冒着生命危险,在欣黛还是个婴儿时便开始保护她,最后,即使牺牲了性命,也没有透露欣黛的秘密。她是勇敢和坚强的,其他人太蠢所以看不出来。”她翻了个白眼,仿佛这么情绪化惹恼了她自己,“我想我只是希望,尽管你说的事都那么荒唐,但可能也会有一点点了不起的地方。当这个时候出现,你可能是正确的。”她举起手指,“也就是说,如果你现在要告诉我,这个想法其实是多么愚蠢,我们应该溜之大吉,那么我会跟在你身后。”
门后,有一个东西掉落,引来一阵热闹的笑声。然后,一声长号,跟着十几声附和,听起来很得意的样子。
温特下巴上一条肌肉抽搐了一下,但她的嘴唇已经停止了颤抖。她没有哭。她太专注于听斯嘉丽的话,忘记了悲伤,“我相信他们曾经是男孩儿,可以再变回男孩儿。我相信我能帮助他们,他们也会帮助我。”
斯嘉丽叹了口气,听起来有点失望,有点无奈,但并不感到惊讶,“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疯狂,只不过你希望每个人都认为你是。”
温特的目光掠过斯嘉丽,十分惊讶,但斯嘉丽没有看她,只是走上前去,手掌放在厚重的门上,“那么,我们敲门了?”
“我不认为他们会听到。”另一轮咆哮声回荡在洞穴里。温特的手指划过屏幕,文字改变了。
身份认证。
她手指的第一个指节压在屏幕上,亮了,她可以进入。门缓缓打开,古老的铰链吱吱作响。温特转身,斯嘉丽盯着她,惊得目瞪口呆。
“你一定知道,你刚刚的举动已经惊动了女王,她会知道你在哪里,对不对?”
温特耸耸肩,“等她找到我们的时候,要么我们有一支军队可以保护我们,要么我们变成了一堆骨头和碎肉。”
她走进门,一下子呆住了。
斯嘉丽说得没错。拉维娜的117军团约一百个男人,但男人是长相和样子的泛称,士兵的形容也并不恰当。多年来,温特听闻过继母军队的故事,只是他们比她想象的更接近野兽:畸形的身体,脸颊两侧长了毛,厚唇包覆着巨大弯曲的牙齿。
这座库房,是第一批殖民者生活的地方,可以容纳超过一百人。库房有三层楼高,天花板布满绿草和钟乳石,上头有许多气泡,亿万年前被熔岩滴穿。虽然洞穴古老而难以凿穿,但有人有先见之明,用石柱来加固它。无数的凹室和更多的走廊延伸到每一个方向,通往更多的军营或训练场地。
外围是昏暗的储物柜和打开的板条箱,许多箱子并没有盖子,没人理会,剩余的位置摆了长凳和健身器材填补空间:独立的沙袋、引体向上的杆子、哑铃等。许多人被推到一边,腾出空间,他们正在进行娱乐节目。
长号声隐去,变成欢呼高叫,犬齿一闪即逝。他们大多数都没怎么穿衣服——打赤膊,光脚,身上到处都是毛发,温特看不出是不是天生的。
她的皮肤冒着鸡皮疙瘩。斯嘉丽的话在耳边响起:他们会听令行事,会吃掉我们。
斯嘉丽是正确的。这是一个错误,她没有一点了不起的地方,她纯粹只是脑袋坏了。
门砰地关上,她被吓了一跳。一个男人走到她们面前。目光落在温特身上,掠过斯嘉丽,然后又回到温特。先是好奇——然后是无可掩饰的——贪婪。
唇边浮起一个狡猾的笑。
“哎呀呀,”他饶有兴味,“用餐时间到了?”
第五十七章
说话的那个男人抓住了最靠近的一个士兵的脖子,把他丢到人群中央。来自战友的重压,男人们惊讶而愤怒的喊声此起彼落,几秒钟内就发生了一场混战,拳脚相交。一个人朝另一个在外围观的家伙伸出手,把他也抓了过去,尖锐的指甲划破他的胸前。一秒钟后,他也卷进了风暴。
“态度,态度。”有人喊道,声音如雷,震撼墙壁,温特迷迷糊糊,注意到熔岩圆顶有石块跌落在他们身上。先是墙壁抖动,灰尘和石头掉了一地,然后是一道裂纹从洞穴的一头到另一头,裂开,裂开——
“有女士在场。”第一个看到她们的变种士兵说道,提到女士这个字眼时,他的鼻子一努。
一百个变种士兵一下子全注意到了温特和斯嘉丽。他们扬起眉毛,锐利的目光掠过两人,男人们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争吵。他们散开来。轻盈的、肌肉发达的身子在这些健身设施间走来走去,鼻子抽动,舌头舔着锋利的牙齿。
温特颈后的汗毛竖起,她发现自己的脚像扎根在地上似的,被突如其来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默震慑。
当人群散开,她看出来了,这一场架的主角是其中两个士兵,他们俩都流了血,鼻青脸肿,但笑嘻嘻的,和其他人一样好奇。不知道两人的打斗被中断前是哪一个人占上风。
所有人身上都有很多伤疤及已经褪色的瘀紫,显示这种争吵是经常发生的,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他们全都在等待着被派到地球,成为拉维娜战争的一员。
温特心中十分恐惧,也许她错了?
“你们好,漂亮的女士,”一个士兵说道,摸了摸留着胡茬的下巴,“你们迷路了吗?”
温特躲到斯嘉丽身边,但斯嘉丽上前一步,斯嘉丽是勇敢的,一下子便能振作起来的,仿佛为了证明人们这样的看法,她仰起头装出一副挑衅的样子。
“你们谁说了算?”斯嘉丽说道,手叉在腰上,“我们想和你们的阿尔法谈谈。”
人群窃窃私语。
“哪一个?”第一个变种士兵说道,“十一个头狼,十一个阿尔法。”
“最强大的那一个,”斯嘉丽说道,眼神是温特从未见过的凌厉与剽悍,“如果你们不知道哪一个最强,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们打一场架决定出来。”
“你确定你不想自己挑一个,漂亮的小姐?”他问道,走到她们身后,切断她们的退路——倒不是温特以为有逃命的希望。她可以看出他们试图恐吓她和斯嘉丽,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嘎嘎作响,“我很肯定,我们每一个都会很高兴满足你的一切需要。”
斯嘉丽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已经有一个阿尔法伴侣来满足我的需要,他可以宰掉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男子吼了一声,其他人哄堂大笑。
第一个士兵走近斯嘉丽,“她说的是实话。”他说,所有人安静下来,“他的气味留在她身上,是我们中的一个。”他眯起眼睛,“或者是……一个特工?”
“阿尔法·泽埃夫·凯斯利,”斯嘉丽说道,“听说过他吗?”
一秒钟后,有人嘻嘻一笑,“没有。”
斯嘉丽啧了一声,“太可惜了。我已经看出来,他是这个家伙的两倍强大,也是任何人的两倍狼性,他能教你一点东西。”
男子又笑了起来,被逗乐了,“我还不知道这些法师允许我们兄弟到地球上找伴侣哩,更有理由期待出兵了。”
温特把汗湿的手掌贴在身子两侧,庆幸斯嘉丽吸引着他们的注意。如果要她说话,她可能一下子便语无伦次了,他们会嘲笑她,下一刻,他们的牙齿便要对付她了,强而有力的下颚会咬烂她的四肢,撕裂她的肌肉,折断她的骨头。
“我们没有必要在这里讨论我的爱情,或你的,”斯嘉丽说道,“你似乎是里面最健谈的,你认为自己是领导者吗?”
第一个士兵歪着脑袋,让温特想起鲁,当它听到猎场看守人来喂它时,便会竖起它的耳朵,“阿尔法·斯特罗姆,听候你的差遣。”他嘲讽地鞠了一个躬。虽然他并不比其他人高大,行动却有一种不自然的优雅,像野狼,像鲁,“也听候这个漂亮的小东西的差遣。我希望你讲得快一点,漂亮的女士。我能听到我的伙伴们肚子咕咕叫哩。”
一个士兵伸出舌头舔了舔下唇。
斯嘉丽转身给了温特一个眼神。
温特浑身颤抖,手伸向斯嘉丽,扶着她的肩膀保持平衡。
士兵们都笑了。
“温特。”斯嘉丽发出嘶声。
“我吓坏了,斯嘉丽。”
斯嘉丽表情变得愤怒,“也许你想要到外面去镇定一下自己,我们一会儿再回来。”她咬着牙说道。
斯嘉丽的愤怒让温特打了一个寒战,虽然她知道斯嘉丽有权利这样。来到这里是她的主意,如果今日她们都死在这里,这将是她的错。
但是,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她提醒自己他们都是有资格好好活着、获得幸福的人。
抱着坚定的想法,温特强迫自己放下搁在斯嘉丽肩上的手,幸而她没那么头晕了。
“我是温特·海李·布莱克本,月族公主,”她说道,声音是如此细微,一点也不像斯嘉丽,“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男人们眼光一闪,高兴极了。
“作为回报,我也想帮助你们。”
那群士兵笑吟吟的,眼神充满饥饿,但没有她原来预期的好奇。
她吸了一口气。
“拉维娜女王,我的继母,残酷且不公地对待你们。她把你们从家人身边带走,认为你们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科学实验品。她把各位锁在这些洞穴里,等着送到地球去,为她作战。你们的忠诚得到了什么回报呢?”他们用坚定而闪亮的眼睛看着温特,好像她是他们的下午茶点心,只是还在火上烤着,一点不像拉维娜在法庭上接收到的无数男人的仰慕的眼光。
“什么都没有。”她说道,把恐惧压到胃的底端,“如果你们在战争中幸存,便会回到这里,在这些洞穴里继续受到奴役,直到她再次需要你们,没有人可以回到自己的家里,不能够重新加入我们的社会,过一种舒适的生活,你们曾经梦想的生活,你们变成……变成……”
“怪物?”一个人提醒她,周围的人都嘻嘻地笑。
“我不相信你们是怪物,我相信你们只是没有多少选择,而必须尽可能地承受这样的结果。”
阿尔法·斯特罗姆哼了一声,“哎呀,谁想到我们今天会接受公主这样一番讲话?告诉我,美丽的公主殿下……这个治疗过程有没有附带茶点呀?”
“你的朋友,也许吧?”另一个说道,“她闻起来挺美味的。”
斯嘉丽交叉双臂,手指陷进她的肘弯。
温特挺起肩膀,“我们来到这里,给各位另一个选择。月族的老百姓正在计划发动政变,再过两天,我们将进军艾草城的中央穹顶,我们打算推翻女王和她的法庭,让她下台,拒绝她的暴政。我请求大家加入我们的行列,为我们作战,帮助我们结束各位这样的生活,确保你们永远不会成为囚犯,或实验品,或者……为了拉维娜高兴而创造出来的动物,永远不会。”
一阵沉默笼罩着他们,好像在等待她说完。温特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在听。
她感觉自己像是这个兽穴里的羔羊。
“她的话说得挺漂亮的。”
温特转向说话的人,是刚刚加入打斗的那个。原本在他嘴角的新鲜血液,已经干涸。
他看到她注意到自己了,扬起下巴,大胆地,挑逗地盯住她。“没有她的脸漂亮。”
“除了这些伤疤。”
温特跳起来,转过头,她没有注意到这名士兵已经走得这么近,就在她身旁。一个尖锐的指甲划过她的脸颊。“这怎么来的,漂亮的小姐?”
她没有——不能——回答。
一只手臂环住温特的肩膀,把她拉过去。“够了。”斯嘉丽说道,把温特拉到身后,虽然这个动作没有什么意义。她们被包围着,“你们没听到她说的话?你们可以叫自己士兵或狼群或任何你们想要的名称,但事实上,你们什么都不是,只是奴隶。温特想给你们自由,给你们一个选择,拉维娜从来不曾给过你们的。你们到底愿不愿意帮我们?”
“你会被宰了的。”有人低声在温特耳边说道。
她倒抽一口冷气,转过头,背贴着斯嘉丽。士兵们贴得那么近,像掠食的动物玩弄它们的猎物,沉浸在一顿佳肴的期待中。
“一帮可怜的老百姓要站起来反对女王?”一个人说道,“他们根本没有机会。”
另一个开口说道,“你不知道女王会叫谁去镇压他们,如果人数太多无法操纵?”
“我们,”第三个人说道,“她的军队。”
“你是说她的走狗?”斯嘉丽说道,虽然她的语气是嘲讽的,但她的背用力地贴着温特,“她的宠物?”
士兵们的脸抽搐。
“如果大家站在我们这边,”温特说道,“我们就能赢,我们会赢。”
“如果我们选了你们这边,然后输了,我们会有什么下场?”阿尔法·斯特罗姆说道。
其中一个人的手指划过温特的喉咙,她心一跳。
“有了你们,”她说,声音有些动摇,“我们不会输的。”她的眼睛因为恐惧而闪着泪光,“你们可以住手了,已经吓够我们了。我知道大家故意假装成那样,你们被训练,被折磨,被改造成残忍的动物。但你们是人,是月族的老百姓。如果你们帮我,如果你们为我而战……我可以让你们回到原来的生活。不要告诉我你们不想!”
现在,她能感觉到他们的呼吸,可以看到他们眼睛里的彩色斑点,闻到他们皮肤上的汗水和鲜血,其中一个男人吮吸一个指关节,仿佛他迫不及待要品尝她的肉体。
他们是一条越来越紧的绞索。
温特一颗心狂跳,举起她的手放在喉咙上,是士兵刚刚摸她的地方。她觉得有一条粗糙的绳子在那里,缚住她,越来越紧。她尖叫,试图用手指卡在绳子和她的喉咙之间,但它已经太紧了。
“被宠坏的小公主。”一个士兵发出嘶声,弯下身,她能感觉到他吐在她脸颊上的气息。温特战栗着,她知道自己的眼里是恳求的泪水,“我们不替公主作战,我们和她们玩。”
阿尔法·斯特罗姆嘻嘻笑道:“准备好要玩了吗?”
第五十八章
斯嘉丽用力地把温特一推,她大叫一声摔倒,从覆在她脸上的发丝间,她看到斯嘉丽的手肘撞在一个变种士兵的鼻子上。她伸手去拿藏在连帽衫底下的枪,但士兵们已经抓住了她,将她的手臂弯到身后,手枪掉在地上。
十几只巨大的手拉着温特站起来,她倒在他们身上,腿软弱得站不直。她浑身颤抖,这些男人飘忽变换,一下子是士兵,一下子是野狼。蹿来蹿去,露出巨大的獠牙。
斯嘉丽尖叫着什么,一种战斗的呼喊。她挣扎得像笼子里的母老虎,头发飞散,张嘴就咬,温特脆弱地歪站着,试图抹去眼前混乱的景象。她的头重得像月球上的岩石,转得像轨道上的小行星。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她们就要死了,她们将被吞噬。
眼泪一下子奔流而下,布满她的脸颊,“你们为什么这么残忍?鲁不会这样。它会替你们感到害臊。”
“清醒点,温特。”斯嘉丽咆哮道。
世界一点一点地在崩塌,变成一团漆黑,又再度成形。温特知道如果他们放开她,她会摔倒,但她自己没有力气站着。
“等一下——我有一个主意!”她忽然间轻快地说道,抬起自己的脑袋,“我们来玩另一个游戏。就像杰新和我扮家家酒的时候经常玩的,你就当我们的宠物。”她身子忽然往前,试图去揪最近的一个士兵的鼻子,但他别开脸,大吃一惊。
她眨了眨眼睛看着他,试图回想他是谁,他是什么,“不要?你想玩我丢你捡?”
他的表情一下子从困惑到愤怒,冷笑一声,牙齿占据了半张脸。
“她哪里不对劲?”有人呸了一声。
“或者我来当宠物,如果你喜欢这样的话。”她离开那些人的怀抱,“棍棒和骨头,棍棒和骨头,我们可以玩好几个钟头,我的眉头不会皱一下,我会回头,我会回头……”她的声音荡开来,“因为鲁都会回头。棍棒和骨头,棍棒和骨头……”
“神经病。”有人低声说道。温特去摸说话的人,那是一个肌肤温热的士兵,这一秒钟很帅气,下一秒钟变得非常难看。他和其他人同样用一种饥渴的眼光看着她,同时目光里掺杂着同情。
温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疯话,他们一直在谈论些什么?离开?他们是不是要走了?她想离开。或者,也许他们正在计划一顿美好的晚餐,举办一个鸡尾酒会。
“没错,她是神经病,”斯嘉丽说道,她气喘吁吁,“她拒绝操纵任何人或使用她的法力,不是因为这样做会对她造成很大的伤害。她显然不像你们效忠的那些人。”
“神经病不神经病无所谓,反正不会影响她的味道。”有人喊道。
温特开始傻笑,他们都变成动物了,甚至斯嘉丽也变成了狼,有尖尖的耳朵,蓬松的尾巴和火红的皮毛。她抬起下巴,朝向洞穴的天花板,唱道:“地球今晚是满月,今晚,狼嗥令人丧胆,丧胆,啊呜——呜……”
一只手——爪子?——放开她的手臂。
她再次嗥叫。
“艾草城的公主,”阿尔法·斯特罗姆嘀咕道,“不使用她的天赋?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认为控制人是不对的,”斯嘉丽说道,“她不希望最终像女王那样。你可以看到她付出了什么代价。”
温特声音哽咽,她停止嚎叫。当她脚下一软,所有的手放开了她,让她跪倒在地。她痛苦地喘着粗气,四处张望。斯嘉丽,又是斯嘉丽,男人们又是士兵了。她眨了眨眼睛,感谢幻觉没有再回来。
“对不起,”她说道,“我不是故意要打断你们吃饭的。”
斯嘉丽叹了口气,“当她说她永远不会操纵你们,她是认真的,她也真的打算把自由还给你们。我怀疑你们这一生永远不会再得到这样的一个承诺。”
古老的铰链吱吱作响,温特吓了一跳。士兵们退到一边,巨大的铁门打开,所有男人分成两边,像上了油的机器,迅速地排列整齐。斯嘉丽趁机夺回自己的枪,插进腰际。
门后站了八名法师,一个穿着二级的红色外衣,其余穿着一身黑衣服。
红衣法师,一名有着银灰色头发的男子,看到温特和斯嘉丽,露出毒蛇般的微笑。
“你好,殿下。我们听说你可能会到这里来。”
一些士兵退到一侧,法师和温特之间形成一条明显的通道。
“你好,霍特法师。”温特回答,颤抖的双腿勉强站了起来,尽管膝盖隐隐作痛。她觉得她应该会怕这些男人和女人——通常一看到他们的外衣,绣花的符文,便让她充满焦虑和恐惧,回忆起一千个人死在王座大厅的地板上。但她的恐惧已经耗尽。
“当系统显示出你的身份,我猜一定是搞错了。我没想到你会疯狂到这个田地,跑到这里来。”他凌厉的目光扫向士兵,“你们不饿吗?或者这些女孩儿不合你们的口味?”
“哦,他们真的是饿极了,”温特说,挣扎着站直,“是不是啊,阿尔法朋友,野狼朋友?”她的头望向另一边,“但我希望他们会保护我,为我作战,如果我可以提醒他们,他们曾经是人,人不希望成为怪物。”
“结果,”斯嘉丽说道,“他们仍然只是拉维娜训练有素的走狗。”
几个士兵冷冷地盯着她们。
霍特法师哼了一声,“我听说了你的嘴巴很厉害,”他的目光移向斯嘉丽手上那个失去的手指留下的缺口,“你要怎么想怎么说,随便你,地球孩子。这些士兵知道自己的职责,他们是为了完成陛下的任务而被创造出来的,他们做什么都毫无怨言。”
“是这样吗?”
温特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但口气中的憎恨让她起鸡皮疙瘩。
霍特用一种自大又鄙视的态度怒视周围的人,说道:“我相信你们不是要造反,117军团,如果陛下听到了她珍贵的士兵不尊重他们的主人,会很失望的。”
“珍贵的小狗吧,你的意思,”斯嘉丽轻蔑地说道,“他们会获得一条钻石项圈吗?”
“斯嘉丽朋友,”温特低声说道,“你这样说太伤人了。”
斯嘉丽翻了个白眼,“他们要杀死我们哩,你还没搞清楚?”
“是的,的确,”霍特说道,“各位,你们可以杀了这些叛徒。”
温特吸了口气。阿尔法·斯特罗姆举起一只手,没有一个士兵行动,“有趣的是,你刚刚提到的我们的主人,好像缺了几个嘛。”
霍特背后的七个法师像是雕像似的,盯着面前的几排人。温特算了一下,这个兵团有十一个群,得有十一个法师控制他们。
“我会谅解大家的无知,”霍特咬着牙说道,“待在这里,你们不清楚,我们的国家正处于动荡的状态,一些层级最高的法师、侍卫和像你们一样的士兵,在今天被杀害,甚至有人企图暗杀我们的女王。好了,我们没有时间讨论这个。我命令你们杀了那两个女孩儿,如果你们拒绝,我会自己来,而你们将会因为不服从命令而受到惩罚。”
温特感到有人接近她们,就像她们刚来的时候,他们包围了她和斯嘉丽。动作迅速而悄声,像打紧的结。
“你们实在不应该篡改我们的大脑的,”阿尔法·斯特罗姆说道,“否则,就可以操纵我们,对不对?迫使我们按照命令行事。但你们把我们变成了一群野生动物。”
“一群饿狼。”有人咆哮道。
“杀手,”温特低声自言自语,“掠食者。”
他们走向温特和斯嘉丽,宛如流水环绕岩石。温特抓住斯嘉丽的手腕,把她拉近,她们的肩膀紧紧地靠在一起。
“你没教我数学,”斯特罗姆继续说道,“但我算了一下,你不可能惩罚我们所有人,即使你想。”
然后,他们改变方向,在法师身边围成半圈,这些人开始不安。
“够了,”霍特吼道,“我命令你们——”
他还没说完,士兵们紧绷的情绪爆发了,扑向他们的主人,咧嘴咆哮,巨大的手准备好要撕裂,要剜刨。
但几十名士兵一下子像受到猛力的鞭笞倒在地上,抱住他们的头扭动。他们的指尖按住头皮,指关节都发白了,一声声痛苦地吼叫着。还站着的几个人,伏在倒下的战友身上,面容因为愤怒而扭曲。
温特瑟缩,看到阿尔法·斯特罗姆倒在她的面前,蜷缩成婴儿的样子,不断尖叫。但一下子便停下了,变成可怜的呜咽,他眼睛紧闭,试图遮挡住正在折磨他的,不管是什么。
那呜咽唤起了温特的记忆,鲁在她身后,杰新的刀子哗的一声,流出温热黏稠的血液。
温特趴在地上,朝斯特罗姆爬过去,她的手在他畸形的脸上摩挲着,希望尽可能安慰他。她的指尖颤抖而冰冷。
战斗,如果可以把它叫作战斗的话,在几秒钟后就结束了。温特不记得法师们有时间叫喊,断折的骨头,撕裂的肌肉,结束了。洞穴入口八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几十个士兵站在他们身前,擦掉下巴上的血,挖出指甲底下的肉。
温特的嘴巴吐出白雾,她的身子结冰了。
她的手指还插在斯特罗姆的发际,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把它甩开。
斯嘉丽很快地跪在温特身边,拉着她的手肘,把她带开。她们身边,那些被主人折磨得倒下的士兵已经起身,尽管还是一脸痛苦的表情,但发现法师死了,他们似乎感到痛快的满足。
斯特罗姆坐起来,甩了甩脑袋。他锐利的目光望向温特。她蜷缩在火爆的朋友怀里,瑟瑟发抖。
斯特罗姆说话的时候还含糊不清,“你有精神病,所以没法像他们那样控制别人?”
温特瞥了被撕裂的法师一眼,立刻就后悔了,低头看着她脆弱的指尖。“哦,我是——是可以的,”她嘴唇发麻,说话结结巴巴的,“但我知道被——被控制是什么感觉。”
斯特罗姆翻身站起,比其他人更快恢复力气。他望着温特和斯嘉丽很长一段时间。
终于,他说:“她会派更多的爪牙来惩罚我们,会不断折磨我们,直到我们像狗一样在他们面前乞求。”虽然他的声音沙哑,但唇边漾开一抹险恶的笑容。“但知道了法师鲜血的气味后,这是值得的。”
一名士兵吼了一声表示附和,一群人跟着一齐呼啸,温特的耳朵快被震聋了,洞穴在颤抖。团里所有人庆祝了一会儿,阿尔法·斯特罗姆拳头捶着拳头,一声又一声长号。
温特强迫自己站着,但她仍然感觉寒冷,仍然颤抖不已。斯嘉丽像根柱子一样支撑着她。
温特说话时,声音又有了力气,问道:“你们不饿了?”
斯特罗姆转身,他和战友们沙哑的祝贺声逐渐退去。他们的眼睛仍然饥渴,歪着头看着两个女孩儿。
“你们还很渴望?”温特问道,“饥饿感没有减轻?”
“温特,”斯嘉丽发出嘶声,“你在干什么?”
她低声回答:“我解冻了。”
斯嘉丽皱起了眉头,但温特往外走了一步,“怎么样?你们饱了吗?”
“我们的饥饿感永远不会满足。”一个士兵咆哮着说道。
“我想也是。”温特说道,“我知道你们仍然想吃我的朋友和我,我们会是多汁美味的点心。”她笑了,不再害怕,“但是,如果你们选择帮助我们,也许很快你们就可以享用女王本人。难道她的肉不会比我们更好吃?比死在门口的主人好吃?”
一阵沉默笼罩着他们。温特看着他们在盘算,听到有几个人吸着口水。
“跟我一起作战,”她说道,好一段时间过去了,她或是斯嘉丽都没有被吞噬,“我不会控制你们,我不会折磨你们。帮我结束拉维娜的统治,我们都可以获得自由。”
阿尔法·斯特罗姆望向一些士兵——其他阿尔法,她推测——然后定定地看着温特。“我不能代表整个军团,”他终于说道,“不过我会接受你的提议。如果你发誓永远不会控制我们,我们会为你的革命作战。”
有些人点了点头。其他的人发出咆哮声,温特认为是附和的咆哮。
于是,她抬起下巴,朝洞穴的天花板长嚎。
第五十九章
斯嘉丽等到新一轮咆哮声弱了,回荡在洞穴的墙壁间,才站到温特身前。“你知道的,”她说,一根手指指向斯特罗姆,“一旦你同意帮助我们,你只能攻击女王拉维娜,还有那些对她效忠的人,不能碰老百姓,甚至那些讨厌的权贵,除非他们构成威胁。我们的目标是推翻拉维娜的统治,不是毁了整个城市。而且我们不能答应让你们随心所欲。我们希望大家服从命令,对这场政变做出贡献。这意味着教老百姓如何作战或使用武器,也意味着训练人们从火线抢救伤者等等。所以你们不能跑到艾草城街上随意烧杀掳掠,同意吗?”
斯特罗姆迎视她的目光,他勇猛的神情转为戏谑,“我明白为什么你的伴侣会选择你了。”
“我不需要你的评价。”她呸了一声。
斯特罗姆点点头,“我们同意你的要求。拉维娜下台了,我们会成为自由人,能够追求我们所选择的生活。”
“只要符合社会规范——没错。”
斯特罗姆平静地望着人群。如果不是地上的血泊,刚刚的那场杀戮好像并没有发生过。“阿尔法·佩里?阿尔法·许?”
他一个接一个,点了剩余的阿尔法的名,他们一个个接受斯嘉丽和温特的条件。协议完成,温特向斯嘉丽露出疲惫又可爱的笑容,“我告诉过你,他们会加入我们的行列。”
斯嘉丽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们得知道地表上现在是什么情形,有没有什么方式可以和外围分区联系?告诉他们,革命已经展开,即使欣黛……”
她没法把话说完,她不知道欣黛和野狼现在怎么样了。
野狼·泽埃夫,她的阿尔法伴侣。
想起他,她胸前像被刺了一个洞,她不能再想,她相信他还活着,因为他必须活着。
“我们得上去,”斯特罗姆说道,“这些熔岩管道不连接悬浮铁轨,或者,可以连接,但得走很远,我们最好是走到最近的一个分区,从那里再潜入隧道。”
“哪个分区?”斯嘉丽问道。
“LW-12,”有人说道,“森林和木材工业分区,很危险的工作,很多人受伤。他们不会太同情女王陛下。”
“我们在那里可能会获得武器。”另一个说。
“有多远?”斯嘉丽问道。
“这里曾经是LW-12的储藏所。”斯特罗姆指向天花板,“它就在我们的头顶。”
☆☆
当他们回到山洞里面,不到十分钟,一个人便撬开了通向一道狭窄楼梯的金属门。往上似乎是没有尽头的阶梯,密闭空间迅速变得沉闷和炎热。
“斯嘉丽朋友?”
温特脆弱的声音让斯嘉丽紧张。她停下脚步,低下头,看到公主扶着墙上古老的栏杆吃力地把自己往上拉,她的腿似乎不起作用了。她很吃力地呼吸着,但不是因为爬楼梯。
“怎么了?”
“我是冰雪雕成的女孩儿。”公主低声说道,眼神没有聚焦。
斯嘉丽恨恨地诅咒,挤过一群士兵,到公主身旁。每个人都停了下来,几个士兵的眼睛里流露出关怀,斯嘉丽内心一阵深深的感动。
把温特交给一堆暴力分子,一群头脑发热的掠食者,让她不安。斯嘉丽不愿意去深想,她和野狼的关系便是因为他的动物本能而建立的,她担心,如果同一个本能在这里触发。也许现在,她们是说服了这些人加入她们的行列,但他们真能从杀手变成保护者吗?也许他们在暴力和黑暗中生活得太久,只要盔甲有一丝裂缝,就会演变成难以收拾的局面。
就因为是温特,她有那种本事让一颗石头爱上她,只要她脸上有一种恰当的微笑。
“你产生幻觉了?”斯嘉丽问道,手按着温特的眉头,虽然她不知道这能起什么作用,“你不会冷的,你可以走?你还在呼吸?”
温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脚:“我的脚被包在冰块里。”
“你的脚没事,尽量走。”
温特花了很大的力气,又上前走了一步。她顿了顿,气喘吁吁。
斯嘉丽叹了口气,“好吧,你是冰雪雕成的女孩儿,有人可以帮她吗?”
最近的一个士兵捉住温特的手腕,让她的手臂倚在他的肩膀上,这样她就可以用他的身体作为支撑爬上楼梯。不久,他把她背了起来。
他们上到楼梯顶端,进入一处钢造的储罐,穹顶在建造的时候,这个大型储罐用来维持人工大气。
然后他们走到外面。或者说,这是一个月族人一生所能见到的外面。斯嘉丽觉得十分悲伤。
“这里应该是一处森林吗?”她喃喃自语,看到一排排整齐的、又矮又细的树木。从远处的树桩可以看出,这一大片地区最近才砍伐过,另外一边种着小小的树苖。
他们继续直行,在穹顶的中央,斯嘉丽认出一个喷泉的造型,和采矿分区一模一样,坐落在树丛中的一块林地。草地看起来无人照管。
阿尔法·斯特罗姆率先离开喷泉,朝周边的住宅区走去。他们听到人声,很多人。当他们到达住宅区主要街道上时,斯嘉丽见到数十名持有各式各样武器(主要是木棍)的老百姓,站得很整齐,有人在指导他们进行一系列的攻击动作。一个粗壮的大胡子男人在一排排人中走来走去,大喊大叫:“前进!戳刺!有敌人在你身后!”
即使是斯嘉丽也看得出,这些人的动作是生涩而不协调的,老百姓的样子令人看了难过——大多数人憔悴而且饥饿,就像矿区的那些老百姓。尽管如此,知道他们响应了欣黛的号召还是很令人振奋。
他们可能会让这些人平白送死,一念及此,斯嘉丽感到十分痛苦,但她没有再想下去。
惶惑的尖叫声打断了训练,他们被发现了。
斯嘉丽和一百多名变种士兵从森林里出现。尖叫声此起彼落,人们散开来了,但并没有逃走。相反,眼看斯嘉丽和大山似的士兵走近,老百姓举起手中的武器,试图掩盖内心的恐惧,假装勇敢。或者,这便是一种最真实的勇气。
人们做了心理准备。他们的这种公然叛乱,拉维娜会派人前来镇压,这并不令人惊讶,不过,一百余个士兵还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野狼士兵说话算话,他们没有攻击老百姓,只是慢慢前进,直到他们站在第一排的老百姓二十步开外。
斯嘉丽脱离军队,继续前进。
“我知道他们看起来很可怕,”她说,“但我们不是来伤害你们的。我们是赛琳公主的朋友。你们可能也认识温特公主殿下。”
温特的脑袋从背着她的人身后探出,“真的很高兴见到你们。”她喃喃地说道,听起来像喝醉了。斯嘉丽对她的努力感到骄傲。
人们的手紧握木棍、长矛或类似的东西。
大胡子男人走到人群面前,看起来既强悍又焦虑,“温特公主已经死了。”
“不,她没有,”斯嘉丽说道,“女王想杀了她,但她逃出来了。女王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男子盯了温特很长一段时间,他的五官因怀疑而扭曲。
“她的状况并不好,”斯嘉丽说道,“但真的是她。”她犹豫了一下,转了转她的眼珠子。“的确,拉维娜是会这样欺骗你们,但是,如果我们想要杀掉大家,为什么要费心思玩这种把戏?听着,我们到这里来加入各位,围攻艾草城。这些人已经同意和我们并肩作战。”
男子盯着她,“你是谁?”
“我的名字是斯嘉丽·贝努瓦。我——”她竭力地想该怎么称呼自己。飞行员?阿尔法的女伴?
“她是一个地球人。”有人说道。这惹恼了她,他们可以这么轻易就说出口,就像她身上有标签似的。
“我是赛琳公主的一个朋友,”她说,“也是温特公主的朋友。不久以前我是女王拉维娜的囚犯,她砍了我的手指,”她举起自己的手,“她也杀了我的祖母,现在我打算帮赛琳夺回她应该拥有的一切。”她指了指士兵,“这些人选择了我们,一起对抗拉维娜,就像各位,他们是我们最好的保障。也许这些人可以帮助你们展开训练。”她转身看着斯特罗姆,“对吧?”
斯特罗姆的表情虽然并不热切,但他站到她的身旁,“我们承诺过的,便会做到,但我们不打算站在这儿一整夜,听一群伐木工人啰唆。如果他们不希望我们待在这里,我们就到别的分区。”
斯嘉丽哼了一声:“祝你好运。”
他向她咆哮,斯嘉丽照样回敬。
大胡子男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瞟了一眼拿着削尖木棍的紧张的老百姓,又看了看那些壮硕的浑身是毛的士兵,“我们已经派遣信差到最近的分区去过,很难和其他人联合起来商量进攻事宜。航站封锁了,我们也不是战士。”
“显然。”一个士兵嘟囔道。
人群中有人发出嘘声:“告诉他们有关警卫的事。”
斯嘉丽扬起眉毛,人群的恐惧退去。他们挺起胸膛,站得直直的。
“警卫?”
“很多年来,我们这里驻扎了一批武装警卫,之前我们大家便讨论过要压制他们,甚至拟出计划,但到最后总是无疾而终,因为拉维娜只会派更多人前来。但赛琳的消息传出……”他笑着走回同伴身边,“我们的计划成功了。几分钟内我们便缴了他们的械,现在他们被锁在工厂的一个库房中。”他双手交叉在胸前,“会有伤亡,我们做好了心理准备。我们愿意去做我们该做的事,就像RM-9的人。我相信赛琳给了我们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斯嘉丽眨了眨眼,说道:“RM-9的老百姓怎么了?”
“他们说赛琳在那里,有一个女人让她待在自己的房子里。这个女人只是一名矿工,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和我们一样,但是她证明我们可以多么勇敢。”
“摩诃·凯斯利。”斯嘉丽低声说道。
男子有点吃惊,“没错。”他回头望了一眼聚集的人群,下巴形成刚硬的线条,“她因为收留了我们真正的女王惨遭杀害,但她不会白死,就像所有过去那些曾经站起来反对拉维娜而死去的人一样。”
斯嘉丽点点头,虽然她还有点迷迷糊糊的。爱米瑞本来打算让摩诃的死成为一个警告,吓退任何打算支持欣黛的人。事实证明,它产生了相反的效果。
摩诃·凯斯利已经成为烈士。
“你说得对,”斯嘉丽说道,“赛琳不需要你们成为战士。摩诃·凯斯利也不是,但她很勇敢,而且相信我们正要成就的大业。这种决心是这场革命最需要的。”
“但有更多的战士加入没有坏处吧,”斯特罗姆嘀咕着,夺过最近的一个老百姓手上的一根棍子,那个人往后退缩,“每个人回到队伍里!我们看看,能不能让你们看起来别那么可怜兮兮,又傻得要命。”
第六十章
“GM-3的居民昨天下午制服警卫,在工厂叛乱,已经进行镇压。”爱米瑞念着掌上屏幕显示的信息,好像这只是普通例行的汇报。拉维娜没有打断,她的表情平静,只是脚跟抵在闪闪发亮的瓷砖上,隐藏因为愤怒而产生的颤抖,“我们正派遣新的卫兵团,这一次会连同法师前去。WM-2的动乱已经平定,六十四个平民伤亡,损失五名警卫。我们对这一个分区进行全面调查,估计约有两百名平民在政变前逃离,还带走了无法清点的武器和弹药。所有相邻分区的警卫已处于高度警戒。”
拉维娜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她走到那面大窗前,俯瞰整座城市。完美、闪耀、宁静的城市。似乎不可能有这么多混乱发生在她的行星,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正常。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生化机器人,她可恶的视频影像和她愚蠢的讲话。
“十六个农业分区拒绝替运送农产品的列车装货,”爱米瑞说道,“有关部门通知,一个无人看守运载打算用在本周的庆祝活动的乳制品的列车,被一群AR-5的平民占领,夺取了车上的所有补给。我们一直无法追回赃物或逮捕盗贼。”他清了清嗓子,“GM-19区,市民封锁了三个悬浮站台中的两个,今天上午他们杀害了派去解除封锁的二十四名守卫。我们正在编制一个由法师控制的军团,派去解决这个事件。”
拉维娜揉着肩膀上的筋结。
“SB-2区——”
房间中央的电梯叮的一声,吸引了拉维娜的注意力。林德吾尔法师从电梯里奔出来,匆忙地鞠了一躬,他的黑色衣袖拂过地板。
“陛下。”
“如果你来这里是为了告诉我,外围分区怎么动乱,人民都在反抗,我怕你有点晚了。”她朝站在电梯门旁边的仆人打了个响指,“拿酒来。”
仆人急忙离开。
“不,我的女王,”林德吾尔说道,“我有军营117兵团的消息。”
“什么?他们也在反抗吗?”拉维娜咯咯地笑,在她歇斯底里的情绪下潜伏着越来越深的恐惧。莫非生化机器人如此轻松就让整个国家行动起来反对她?
“也许,我的女王。”林德吾尔说道。
拉维娜转身看他,“你是什么意思,也许?他们是我的士兵,他们不能反抗我。”
林德吾尔垂下目光,“我们的安全小组在两个小时前追踪到温特公主的身份,她出现在军营外。”
拉维娜的笑容消失了,“温特?”她看了爱米瑞一眼,他挺直身子,十分感兴趣,“那么,她还活着?但她在那里做什么?”
“系统发现有人用她的指纹进入军营。注意到这个安全漏洞后,117兵团剩余的八个法师被派去确定公主是不是构成威胁。”
“我猜他们没有发现我亲爱的女孩儿,被撕成血淋淋的碎片。”
这是他们应该发现的。野兽应该毫不迟疑地杀了温特,他们就是设计来这么做的。但她怀疑情况并非如此。
“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林德吾尔说道,“当法师赶到时,士兵们攻击了他们,八个人都死了。”
拉维娜的血液沸腾,冲击着她的太阳穴,“温特呢?”
“公主和战士离开了军营。监视系统发现他们进入最近的地面——LW-12区。它是发生动乱的分区之一,但我们还没有将他们列入最优先等级的威胁。”
“你在告诉我,我的士兵站在女孩儿那一边?”
林德吾尔低下头。
仆人拿着银色托盘回来了,上头摆着玻璃瓶和水晶杯。拉维娜听到倒酒时玻璃瓶颤抖地靠着酒杯发出的叮叮声。女王接过杯子时,几乎没有感觉到玻璃的重量。
“走开。”她命令道,仆人忙不迭地退走。
她回到窗口。她的城市,她的月亮,那个总有一天她会统治的行星,挂在天边,几乎是圆的。
当她给杰新·克雷一个赢回她欢心的机会,让他杀死公主时,她早就料到他会做一些愚蠢的事,但她希望他能明白这是徒劳的。她希望他会选择加速温特的死去,不要让她受苦,而不是冒险承受更加残酷的刑罚。毕竟,这是一种怜悯。怜悯。
但他还是令她失望了。温特还活着,她甚至试图把拉维娜的军队夺走,即使她已经夺去了人们对自己的崇拜,就像赛琳毁掉的一切一样。
她试图想象那个场景。温顺、半疯狂的温特,对那群残酷的野兽眨动睫毛,让他们一个个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哦,他们会如何讨好她呀,如何跪下来乞求她的青睐,他们将追随自己心爱的公主到任何地方。
“我的女王,”爱米瑞一手握拳贴在胸前,“我们没能在突袭RM-9时找到公主,我觉得有责任,请给我一个机会弥补错误。我会到这个分区去,亲自解决公主,我不会再失败。”
她转过身来面对他,“你打算杀了她,爱米瑞?”
爱米瑞停了一下——只有一下下,然后他继续说下去,“当然,我的女王。”
拉维娜笑了,喝了一口酒,“不久前,你才请求她嫁给你,你认为她很美?”
他也笑了,“我的女王,每个人都认为公主很漂亮,但她敌不过陛下。你是完美的。”
“我已经开始怀疑,可能完美本身就是一种缺陷。”她冷笑,“而一点缺陷有助于完美。”她锐利的眼神盯着爱米瑞,并用法力改变她的容貌,她的右脸颊出现了三道长长的,流血的划痕。
他倒抽了一口气。
“我认识你很多年了,爱米瑞。我知道你喜欢把人折磨到崩溃,你们其实是很相配的……你和她一样可悲。”她忿忿地把杯子朝他砸过去,爱米瑞低下头,用手臂挡住玻璃杯。它摔在地上,酒洒出来,像血和水混在一起,溅在拉维娜的鞋子上。“你会有机会证明自己的,但不是去找温特。似乎没有任何人尽到他们该尽的责任——你没有,杰新·克雷没有,连我心爱的宠物们也没有。我真厌烦这种失望。”
她转过身去,心中满怀着受到背叛、厌恶和嫉妒的情绪——是的,嫉妒。甚至对那个微不足道的孩子。渺小脆弱的东西。
多年前她便应该杀了她,在她变得如此美丽之前,在她成为一个威胁之前。她应该在第一次看到她睡在摇篮里时便杀了她;她应该在第一次命令温特拿起刀时便杀了她,当时她还以为只要毁了容,就不会再听到法庭上不断的低语:她十三岁的继女已经成为月族最美丽的女孩儿。
如果多年前她没有那么愚蠢地承诺艾维特,对一个垂死的人,管它什么承诺呢?
当她的呼吸再度平稳,她把伤疤从自己完美的皮肤上抹去。
林德吾尔法师深吸了口气,提醒女王他的存在,“我的女王,我们要不要组织一支兵马,去追捕公主和逃走的士兵。我让他们一看到公主便把她杀了?”
拉维娜瞥了身后一眼,“我是一个好女王,是不是?”
林德吾尔眨了眨眼睛,吓了一跳,“嗯,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让这个国家团结起来,为老百姓发动战争,让他们可以获得所有地球的资源。我为他们尽心尽力,他们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他们会爱她,她没有做任何值得爱戴的事情,不是吗?如果她不是那么漂亮,他们会看到她的真面目,善于摆布的,娇纵的……她让我们成了一个笑柄。”
爱米瑞和林德吾尔都没有回答。
拉维娜呼吸微微颤抖,厉声说道:“找一个仆人给我拿更多葡萄酒来。”
林德吾尔鞠了一个躬,退下了。
“光是杀了她还不够,”拉维娜喃喃地自言自语,走过爱米瑞身边,“死是一种仁慈的选择,虽然我向我的丈夫许下了承诺,但她已经失去了受到怜悯的资格。我希望他们看到她真正的样子,软弱可怜的外表以及内心。”
爱米瑞嘴唇抿紧,他看起来得意得很,即使是卑躬屈膝的时候,“告诉我,该怎么做。”
“这场动乱已经持续了够长时间了,不要运送任何食物或补给给外围分区,除非他们乞求原谅。该是提醒月族们,有我是多么幸运的时候了。”她的心脏因为期待而怦怦乱跳,“把埃文斯博士找来,我有一个特殊的任务交给他。”
“公主呢,我的女王?”
“不用担心你的宝贝毁容公主。”拉维娜嘲讽地说道,俯身向前,拇指划过爱米瑞的下巴,抹掉溅在上头的一滴酒,“我自己会处理她,那是我很久以前就该做的事了。”
第四部
“你害怕毒药?”老妇问道。“那,我把苹果切成两半,你吃红的一半,我吃白的。”
第六十一章
失去行动力让欣黛很沮丧,他们走到豪宅的娱乐室。以前,欣黛不知道还有房子带娱乐室的。她尽可能地教其他人要如何提取她在王座大厅上录下的视频,以及如何解决她的腿和大脑机械接口的问题。当他们到处去找需要的东西时,她只能和她那只没用的金属巨腿坐在一张豪华的沙发上。她恨恨地想着,如果她能回到新京的工作间,便可以轻松地解决这件事。如果她有合适的工具,如果她不是那个需要修理的机械。
她应该要心存感激。她躲过了女王的处决,没有在艾草湖淹死。她和她的朋友再次相聚,艾蔻没有被毁掉——事实上,还得到爱米瑞的一个手下的帮助,这证实了杰新之前告诉过她的话,不是每个在王宫里的人都像拉维娜想的那样效忠于她。
最重要的,她的脑袋里可能有女王拉维娜的影像,可以揭露在法力底下的她的真实面目。这可能是他们对付她和她的精神控制的最佳武器。
如果影像没有被湖水破坏。
“索恩,撬开接收器后边的面板,轻轻的。杰新,你在安全系统里找到了什么?”
“一堆电线。”杰新将一堆电线和一个数据板抛在地上。
欣黛用她那只好的脚碰一碰电线,“有一些应该用得上。帮我把这个桌子翻过来,它类似于我们在地球上玩的全息游戏板,所以我觉得……”她用她那只好的手抓起一只桌脚,但是她受伤的肩膀没法让她使劲把它翻过来。杰新接过桌子,翻过来,欣黛感到她的左眼抽搐了一下,她试着不要怨恨,这不是他的错。野狼战士咬的地方还在抽痛,幸好他们找到的药膏对止痛有奇效。
“当我们把你打开时,不会看到血吧?”索恩说道,拿起接收器交给欣黛,这样她便可以自己修里面的东西,“我的意思是,我们说的绝对是机械的部分,对吧?”
“最好是。”她扫描接收器的内部,索恩和杰新拆卸这个虚拟图像的游戏桌。里面的设定和地球上的不同——不同颜色的电线,不同尺寸的插头,不一样的连接器,但是类似的技术,运作的基本原理一样。“不用动那么多手术在……维修时。最重要的是,所有的硬件是不是会兼容。技术是相似的,但自从月球和地球停止贸易后,很多东西改变了……我们来看看。”索恩撬开一侧的面板,欣黛看了看游戏桌里面的构造。“哦,太棒了!”她俯身向前,撬开光纤模式转换器,“我们可以用这个。”
艾蔻和月牙儿进了房间,月牙儿背着一个木箱。
“房子后头有一个工作间。”艾蔻说道。她穿着一件在房子里找到的闪闪发光的粉红色衬衫,主要是为了盖住她身上的弹孔,以及右肩膀后面的裂伤。欣黛希望,一旦她修好自己,她至少可以让艾蔻的手臂恢复功能。
“我找到你清单里所有的东西了,除了消磁三叉零件夹,但我在浴室里发现了一根镊子。”她用手指转着那根镊子。
欣黛撇着嘴,拿起镊子拔掉一根眉毛,“可以。”
她审视他们从房子里找来的这一堆工具和零件,因为不能看到自己的脑子,提供准确的诊断,便很难知道要修好需要什么,如果需要的东西不在里面,应该在这个房子里找到的希望便不大了。“我们需要一盏灯,你可以看清楚你在做什么。拿一面手镜怎么样?我们可以举高,这样我就可以看到里面。”欣黛说道。
杰新摇了摇头,“这个城市没有镜子。”
欣黛皱起了眉头,“对哦,好吧。我们首先要提取出视觉芯片中的数据,然后专注于视网膜显示器上。我的眼睛仍然和我的视神经连接,所以我猜测是我的控制面板传输数据到显示器的部分产生了干扰。问题可能很简单,比如一条电线损坏了。一旦我们换好了,我应该能够自己运行内部诊断,看看我的手和腿出了什么毛病。”她指着一把虚拟现实的观察椅子,“拖到这里。”
杰新按照她的吩咐,欣黛让自己坐进椅子里,面朝后,她可以将手臂垂在椅背后,额头靠在上面,“月牙儿?”
她从掌上屏幕抬起头,“准备好了。”
“好的。我们看看可以发现什么。”
艾蔻把欣黛的头发拨到一边,用指甲按住欣黛后脑勺的一个插销。欣黛感觉到面板打开。
“哦,是哦,”索恩说道,“当我打开她脑袋,她朝我大吼大叫的。艾蔻这么做呢,她就是个英雄。”
欣黛抬起脸,瞪了他一眼,“要不你来?”
他扮了个鬼脸,“不要。”
“那就走开点,让她们工作。”她又垂下额头,“好了,艾蔻,控制面板的左侧有一条电线。”
有人打开一盏灯,让她看清楚。
“我看到了,”艾蔻说道,“月牙儿,你的掌上屏幕准备好了吗?”
“还有连接线,这里。”
欣黛听到她们在她身后走动,拨开她更多的头发。模糊的一声“喀”,在她自己脑袋里响起。她打了个寒战,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外来的设置插入她的处理器上。上一次是在风铃草里,他们从新京监狱逃脱,她为了将飞船送入太空,耗尽了电源,索恩用吊舱的插头给她充电。
再上一次,她在研究实验室里,被绑在一张桌子上,一个医疗机器人下载她的生化信息。
她真的真的很讨厌有东西插入她的脑袋。
她强迫自己深呼吸,是艾蔻和月牙儿。她知道她们给她插上电线,知道她们要提取什么信息。这不是一种破坏,这不是一种侵入。
但就是会有这种感觉。
“联机成功,”月牙儿说道,“这个数据没有任何明显的毁损,所以也不是这部分的程序造成你的四肢瘫痪。我只需要找到它视觉输入储存的所在……开始了。记录……顺序……应该是最近的……不管了,一定是这个。视频,加密,长度一分五十六秒。然后……转移。”
欣黛的五脏六腑都揪在一起了。她一般是不娇气的,但每当她的面板被打开,就让她想到那些没有名字,不曾露面的医生,站在昏迷的她面前,将电线和她的大脑连接,调节她的电脉冲,拆掉她的一部分头骨用金属板子取代。
她用力捏自己的手臂,感到隐隐作痛,借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去听她内部设置发出的嗡嗡声,以及月牙儿的指尖刮着掌上屏幕的声音。
“百分之八十。”月牙儿说道。
欣黛眼皮下白点闪烁,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她没事,这是一个例行程序,就当作她在处理机器人或其他生化机器人。她没事。
嗡嗡声停了下来,月牙儿说道:“完成。”
“断开之前检查一下,”欣黛说道,吞了一口酸水,“确定是它。”
“里面有……很多人。”
“有凯铎!”艾蔻尖叫。
欣黛猛地抬起头,她觉得电线被扯住了,它还连着掌上屏幕。“让我看看。”她说道,但一下子太亮了。她不舒服,眼睛又闭上。
“等一下,别动,”月牙儿说道,“让我先断开——”
这是欣黛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找到新联机。
真实制造生化手T200-L-定制:五种设置无法识别;标准应用程序许可。
真实制造生化脚T60.9-L:标准应用程序许可。
重新启动3……2……1……
欣黛醒了,她躺在沙发上,一条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柔软毯子盖住她的肩膀。她眯着眼睛看着陌生的天花板上,试图摆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不知道如何到了这里的困惑。坐起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房间里一片混乱,工具和零件散落在地毯和桌子上。
诊断检查完成。建议新联机基本应用测试:
生化手T200
生化脚T600
现在开始运作?
她伸出左手。厄兰博士给她的时候可是光泽晶亮的,但维修后,在风铃草待了两个月,在沙漠待过,又在艾草湖泡了一会儿,现在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光泽。
幸运的是,她有五个手指,虽然食指——装置着手枪的那一只,被拉维娜摘掉的——不太匹配。烤漆不同,也太细,而且第一个指节有点歪。
欣黛运行应用程序的测试功能,看着她的手指弯曲,一次一根,再伸直,握拳。手腕从一侧转到另一侧。
她的脚也做了类似的一系列动作。她拉开毯子看着。
基本应用测试完成。标准的应用程序批准使用。五种装置无法识别。
五种装置。
欣黛审视自己的手,发出命令,让指尖打开,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当她试图打开手电筒,弹出刀子或通用连接电线,以及旋转内置的螺丝刀时,却没办法完成了。装子弹的那根手指不是原来那根了。
尽管如此,她的手脚又会动了,她不该再抱怨。
“你醒了!”
艾蔻走进房间,单手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杯水,一碟煎鸡蛋,还有面包和果酱。
欣黛的胃咕噜噜叫,“你做的?”
“9.2仆佣机器人时代留下来的一些技巧。”艾蔻把盘子放在欣黛的腿上,“但我可不希望听到什么它有多么好吃之类的话。”
“呵呵,我很肯定,一定难吃死了,”欣黛说道,舀了一汤匙,“谢啦,艾蔻。”她的目光落在艾蔻不能动的手臂上。少了一个手指。她吞下食物,“还有你的手指。”
艾蔻耸耸她正常的那一边肩膀,说道:“现在你还装了几条护卫机器人的电线。从游戏桌里拿来的那些没用。”
“谢谢,你太慷慨了。”
艾蔻把欣黛的脚移到一边,坐了下来,“你知道,我们机器人的程序目的是让自己有用。”
“你还是一个机器人?”欣黛说道,拿起烤面包咬了一口,“有时我完全忘了。”
“我也是。”艾蔻低头,“看见你从窗台跳下的那一段影像,我很害怕,我觉得我的电线要着火了。我想,我会做任何事情,确保你没事。”她踢开地毯上一堆松动的螺丝钉,“我猜我程序里的一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不管个性芯片怎么演变。”
欣黛舔掉指尖上的一些果酱,笑了,“这和程序无关,你这个傻子。这是友谊。”
艾蔻眼睛一亮,“也许你是对的。”
“也该醒了,懒虫。”欣黛望了她身后一眼,看见索恩在门口。月牙儿和杰新跟在他身后,“手怎么样了?”
“几乎都有功能了。”
“当然会有功能,”艾蔻说道,“月牙儿和我是天才。”她朝月牙儿竖起大拇指。
“我也帮忙了。”索恩说道。
“他拿着灯。”艾蔻阐明。
“杰新什么也没做。”索恩说道,指着他。
“杰新检查你的脉搏和呼吸,确定你没死。”艾蔻说道。
索恩哼了一声:“这个我也可以做。”
“我为什么昏过去了?”欣黛打断他。
杰新伏在沙发旁边,举起欣黛的手腕,摸她的脉搏。短暂的沉默后,他放开她,“压力,也许,伴随着连接到掌上屏幕时你的身体反应……”他指了指她人类的那一部分大脑,“……和计算机有关。”
“你还说我娇气。”索恩说道。
欣黛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因为压力昏倒?就这样?”
“我相信公主的特质就是晕倒。”索恩说道。
欣黛捶了他一拳。
“你经历过这些,”杰新说道,“还没有崩溃,已经够惊人的了。下次你感到头晕或者呼吸困难,在昏倒前先告诉我。”
“你昏倒的好处是,”艾蔻说道,“月牙儿和我都能够运行完整的诊断。修复了两条联机,换了一条新的数据线,重新安装了几个驱动程序,差不多跟全新的没什么两样了!嗯,除了——”
“我手的工具?我知道了。”欣黛笑道,“没事,过去五年我没有内置手电筒,还不是活到现在。”
“是啊,但我觉得你的界面可能还有一些问题。诊断结果显示,网络连接和数据传输有几个错误区。”艾蔻说道。
欣黛的笑容消失了。从有记忆以来,她一直依赖她的机械大脑,依靠它下载信息,发送通讯,查看新闻。没有它令人不安,就像她的一部分大脑被拿掉了。
“只好先凑合,”她说,“我还活着,我有两只手可以动,两只脚可以走。我以前状况也很糟过。”她看看艾蔻,又看看月牙儿,“谢谢你们。”
月牙儿低下头,艾蔻将辫子甩到肩上,“哦,你知道的,我曾经是新京一个了不起的机械师的学徒,她可是教会了我几招。”
欣黛笑笑。
“说起了不起的机械师,”艾蔻说道,“你觉得你有时间来看看我的胳膊吗?”
第六十二章
温特坐在粗糙的长凳上,看着脚上的冰逐渐融化,她的脚趾伸进那个化成水的浅坑,惊奇地发现一切竟如此真实,那种噼啪声,那种冷,即使她知道这不是真的。
她叹了口气,抬起头,疲惫不堪,望向尘土飞扬的街上,仍然杂乱无章的训练课程正在进行。通过操练和演习,一百个训练有素的士兵正在努力打造一支军队。她扫视众人,找不到斯嘉丽那火焰般的红发,不知道她的朋友到底到哪里去了。
没有看到斯嘉丽,但她的目光却倏地完全被另一个东西吸引住了。人群后面有一头淡金色的头发。
她心猛地一跳。颤抖地吸了一口气,她站起身子,但他已经走了。
温特目光飞快地扫视每一张面孔,寻找着,抱着希望。
她握紧的拳头垂在身子两侧,十分激动。是她的绝望令她看到了幻影吧,她好想他,但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她觉得她会在每一处人群中,每一个角落里看到他的脸。
然后——她又看到了。阳光般明亮的头发别到他耳后,宽阔的肩膀挤进这一个分区的工人服里。那一双蓝色眼睛让她浑身颤抖无法动弹。空气注入她的胸膛。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但是杰新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让她没敢跑向他。他低着头,不让自己的身高那么引人注目,绕过一群工人,溜进森林。他回头望了她一眼,然后猛地转身,消失在阴影中。
温特手心潮湿,环顾四周寻找斯嘉丽,但不见她的踪影。没有人在看她,她悄悄走开,浑身又有了力气,走进那些细长的树干中间。
她会一圈一圈地在树林中寻找,然后在半途遇到杰新。她会投进他的怀里,不管他认为这么做合不合适。
她听到前方中央喷泉的水声。
“公主。”
温特吓了一跳。她匆匆忙忙地,径直走过一个老女人身边,甚至没有看到她。虽然她老态龙钟,弯腰驼背,但却有着活泼的表情。她拿着一个篮子,装满从森林的地上捡来的树枝和树皮。
“是的,你好。”温特说道,急急地行了个屈膝礼。她目光已经移开,寻找那头金发和那个揶揄的笑容。这些树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你在找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我相信。”女人皱纹收紧,像是浮现一个微笑。
温特想点头,但又制止了自己,“刚刚有没有人经过这里?”
“只有你的王子,我亲爱的。你没必要害羞,他很俊美,是不是?”她站起来还不到温特的锁骨,可能是因为脊椎弯了,温特猜想,多年辛勤工作压在那双驼着的肩膀上,“他让我捎一个消息给你。”
“是吗?是杰新?”温特又扫了周围一眼,“但他到哪儿去了?”
“他说,不要跟着他走,这太危险了,等一个安全的时机,他会来找你。”她偏着头,望向那一排排树木,阿尔法们在大声下令。
温特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望。他没能来得及给她一个微笑,说一句好话,一个快速的拥抱。“你为什么没有跟其他人在一起呢?”温特问道。
女人耸耸肩膀,费了一些劲,“有人说我们可以利用木屑,我拿不了太多,但我可以帮忙。”
“当然,”温特说道,“我们都必须尽自己所能,让我来帮你吧。”她接过女人手上的篮子。
手上没了负担,女人举起一根手指,“我差点忘了。你的王子留给你一个礼物。”她翻到篮子底下,找到埋在树枝底下的一个普通盒子,“他说,这是你的最爱。”
温特心跳加速,接过盒子,放在手掌上。不需要打开,她便知道那是什么,她想哭。她无法想象杰新给她带这个要费多大的力气。一切都是为了让她知道他想着她吗?
除非这里面不只是那个东西。
除非里面有一条信息。
她咬着自己的唇角,拿起盖子。里面是两个小小的颜色鲜亮的酸苹果塔,刚从甜点店的窗口新鲜出炉的。
“我的天啊,看起来好好吃,”老太婆说道,歪着头往里面看,“我只有小时候吃过哩。苹果馅儿,不是吗?”
“是的。”温特把盒子拿到她面前,“请拿一个吧。谢谢你把它们给我。”
老太婆犹豫了一会儿,“如果你坚持的话……我想,吃一口应该没关系的。我要这个,如果你确定你不介意。你看,它的外壳有一道裂缝,不适合一位公主。”
老太婆拈起一个甜点,目光是大胆的,“但你也得吃。和殿下,美丽的温特公主分享,是我最大的荣耀。”
“你太客气了。”温特拿起第二颗,看了一下盒子底,希望杰新给她留下字条什么的,但她什么也没看见。
好吧。这只是一个礼物,也许不仅是甜点,这也告诉了她,他没事。
她把甜点放到牙齿间。女人看着她,模仿她的动作,她们一起咬了一口。温特感觉到硬脆的外壳化在她的舌尖。
老太婆笑了,红色的糖屑黏在她的牙缝里,“比我所能想象的更好吃。”
温特吞下去,“我很高兴。这是我的荣幸……能……”
她眨了眨眼,女人看着她的方式让她觉得熟悉,她的笑容,一种特殊的傲慢,而且充满蔑视。
“怎么了,亲爱的孩子?”
“没事。有那么一刻,你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但我的眼睛有时候会欺骗我,它们不是非常可靠。”
“噢,甜蜜的、愚蠢的孩子。”女人的背渐渐挺直,“我们是月族。我们的眼睛从来不可靠。”
温特瑟缩着。手上的篮子滑落了,掉在地上。
她面前的拉维娜蜕下老妇人的样子,像蛇蜕掉它的皮。
“我的研究人员向我保证,病情会迅速发作。”女王说道,她冰冷的目光打量着温特的皮肤。既好奇又开心。
温特头昏脑涨,不知道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真实,她整个人生都在幻觉与真实中挣扎。
杰新在哪里?为什么拉维娜会到这里来?这是另一个噩梦、幻觉,或者什么花招?
她的胃翻腾着,她想吐。
“受感染的微生物在这个时刻已经被吸收到血液中了。”
温特的一只手放在肚子上,感觉吞下去的甜点在身子里搅动。她想象她的心脏,她的血管,她的血小板制造工厂,小小的红士兵在它们的输送带上行军,“微生物?”
“呵呵,别担心。你还年轻,身强力壮,应该还要一两个小时才会开始出现症状,你完美的肌肤会起血疹,娇嫩的指尖将变为蓝色,干瘪……”拉维娜笑了,“我希望能在这里目睹这一幕。”
温特的目光越过森林,寻找她的盟友。如果她试图逃跑,拉维娜会阻止她,她不知道在拉维娜封住她的嘴之前,她能不能发出一声尖叫。
“想警告你的朋友吗?不用担心,我会让你走的,小公主。我会让你回到他们身边,去感染他们。让他们知道当他们选择你来对付我时,便犯了一个大错,那将造成他们的毁灭。”
她再次面对继母,“为什么你这么恨我?”
“恨你?哦,孩子,你这么认为?”拉维娜冰冷的手指摸着温特的脸颊上,多年前她给她留下的疤痕,“我不恨你,只是讨厌你的存在。”她的拇指划过温特的下颌,“从你出生的那一天起,你便拥有一切我所想要的。你的美丽,你父亲的爱,现在是老百姓的崇拜,我的老百姓。”她的手拿开,“但不会太久了,你的父亲已经死去,你的美丽很快就会毁损。现在,你是蓝斑热的传染源,任何接近你的人很快便会后悔。”
温特的胃下坠得难受。她想象这个疾病的病毒正被她的胃的内层吸收,渗透到她的静脉,她每一次心跳都让病原体进一步延伸到她的身体系统。她明白,她看过她的继母是怎么折磨别人的,这样的死算是仁慈的。缓慢,但能令人坦然接受。
“你也可以得到他们的崇拜,你知道的,”温特说,看着拉维娜居高临下的笑容变得僵硬,“如果你善待他们,正义一点。如果你没有驱使他们成为你的奴隶。如果你没有因为一点小错,便威胁他们和他们的亲人,如果你把艾草城的舒适和财富拿出来分享——”
她的舌头不能动了。
“我是女王,”拉维娜低声说道,“我是月族的女王,我来决定最好的统治方式。任何人——不管是你,还是那个可怕的生化机器人——都休想从我这里把王位夺走。”她抬起下巴,鼻翼翕张,“我要去治理我的王国了。再见,温特。”
温特踉踉跄跄地转过身。如果她能看到一个人,传送一条警告的信息……
但随后整个林子向她压过来,她昏倒了,不省人事。
第六十三章
“你见到温特了吗?”
阿尔法·斯特罗姆用一根棍子教老百姓上刺的动作,然后把棍子递给一个年轻女子,才转头望向斯嘉丽,“我没有。”
斯嘉丽无数次扫视忙碌的人群,“我也没有见到她,时间不是很长,她有瞎晃的倾向……”
斯特罗姆头向后转,朝空中嗅了嗅,然后摇了摇头,“她离开一段时间了。也许找到一个地方休息一下。”
“也许她用棍子戳瞎了自己的眼睛,我告诉你了,别让她一个人待着。”
斯特罗姆嘟嘟囔囔地,指了指他群里的一个贝塔成员,然后朝板凳走去。他停下来,又嗅了一会儿,敏锐的目光望向人群,然后转身,凝视着树林。
“你好怪异。”斯嘉丽说道。
“你要我帮忙的。”
“严格说来,没有。”
当斯特罗姆朝向那个算不上森林的林子走进去,斯嘉丽跟着他,虽然她想不出为什么温特会离开大家,一个人乱闯乱走——
算了,她可能会这么做的。
“她到这里来过,”斯特罗姆说道,他的手指摸了一棵树的树皮。转向右边,加快速度,“我闻到她了。”
斯嘉丽快步走到他的身边。
“在那里。”
同一时刻,斯嘉丽也看见她了,越过斯特罗姆,跑了起来。
“温特!”她尖叫道,跪了下来。温特趴在一处草地上。斯嘉丽把公主翻过来,检查她的脉搏,温特的颈在跳动,她松了口气。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斯嘉丽的连衣帽,把她往回拖。她大叫着,想挣脱,但斯特罗姆不理会她挥动的拳头。“放开我!你在干什么?”
“她病了。”
“什么?”斯嘉丽脱掉连帽衫,又跪在温特身边,“你在说什么?”
“我闻到了,”斯特罗姆咆哮道,他没有再接近,“很致命,很可怕。”
斯嘉丽皱起了眉头,但她盯着公主的脸,“温特,快醒来。”她说道,拍了拍公主的面颊,但温特甚至没有躲开。斯嘉丽用手贴着她的额头,湿答答又热乎乎的。她摸了一下她的后脑勺,不知道公主是不是又撞到脑袋了,没有血,那个肿块是在摩诃家打斗时留下的。“温特!”
斯特罗姆用脚踢了一个东西,一簇绿草中有东西跳起来,碰到斯嘉丽的膝盖。斯嘉丽眨了眨眼,把它捡起来。一个酸苹果塔,在动物园时,温特常常给她带来的一种甜点,里面通常包着止痛药。它被咬了一口。斯嘉丽捉住温特的手,发现融化的糖衣黏在她的指尖。
“她中毒了?”
“我不知道,”斯特罗姆说道,“她没有死,但快了。”
“是某种病吗?”
他很快地点了点头,“你不应该这么接近她。闻起来——”他看起来像要吐了。
“噢,振作一点。你那么大块头,那么多肌肉,那么长的牙齿,发点冷你就害怕了吗?”
斯特罗姆表情阴郁,但没有再靠近。事实上,一秒钟之后,他向后退了几步。
“她有很大的问题。”
“我看得出来!但什么问题呢?该怎么处理?”她摇摇头,“听着,我看到在主要街道上有一家小型医疗诊所。你可以把她背起来吗?我们找一个医生给她检查一下。她可能需要洗胃或者——”
斯嘉丽的目光落在温特的手臂上,她倒吸一口冷气,往后退缩。每一个本能都在告诉她要屏住呼吸,摸过公主的每一寸肌肤都要彻底清洗一下。要赶快逃走。
“现在听懂了?”
斯嘉丽没理他,大声诅咒:“你说她有病,我没想到你的意思是她得了瘟疫!”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斯特罗姆说道,“我以前没有闻过这种味道。”
斯嘉丽迟疑了好一会儿,发出痛苦沮丧的喊声。她强迫自己再次爬回温特身边。她的脸皱着,抬起温特的手臂,检查散落在她手肘附近的深色斑点。青紫外围着一个红圈,皮肤已经肿高,绷紧,光泽得像个水泡。
她记得,瘟疫是有分期的,尽管每个病患的状况都不一样。一旦有环形的皮疹毁损病人的皮肤,可能还能再活三天到三个星期。但温特离开才一个多小时,病情似乎发展得过于迅速。
她仔细查看温特的指尖,还好,是健康的粉红色——没有一丁点蓝。带病毒的血流往四肢是疾病死亡前的最后一个症状。
她皱起了眉头。欣黛不是告诉过她,月族对雷特莫西斯免疫?这种病甚至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就是所谓的雷特莫西斯,”她说道,“是地球上一个重大的传染病。它传播迅速,没有一个人幸存。但是……拉维娜有解药。凯铎皇帝愿意娶她,这是首要的原因。我们得……我们需要让温特活下去,直到拿到解药。我们必须让她活着,直到革命结束,好吧?”
她的手刷过头发,但头发中间打了结,她放弃了,没有往下刷到末端。
“这可能要几天,甚至要几个星期,”斯特罗姆说道,“她闻起来不像有那么多的时间。”
“不要再说她闻起来怎么样!”她尖叫道,“是的,这种病很可怕——太糟糕了。但是,我们不能把她留在这里,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斯特罗姆一直后退,厌恶地盯着公主,这还比之前的贪婪饥渴要好一些,“她需要一个暂停生命的保温箱。”
“一个什么?”
“这个东西可以让手术后或严重的伤口愈合。”他耸了耸肩,“也许可以减缓疾病的进展。”
“哪里有这个东西?”
“我希望他们这里会有。这一个分区的工作挺危险的。”
“太好了,我们走吧。”斯嘉丽站起来,拍掉手上的泥沙。斯特罗姆盯着她,又低头看看温特。他没有再靠近。
“哎,好吧。”于是她又弯身,斯嘉丽抓起温特的手臂,想把她举到肩上,斯特罗姆大踏步过来,将公主拦腰抱起。
“好了,你勉强算是一个完美的绅士。”斯嘉丽嘀咕着,抄起她的连帽衫。
“那就快点。”他说,脸上神色紧绷,尽量呼吸得浅一些。
他们几乎是跑回住宅区。
斯嘉丽一出了树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老百姓们聚集在一起,看着斯特罗姆怀里抱着温特公主出现。
“公主中毒了。”斯嘉丽喊道,“她患了致命的疾病叫雷特莫西斯。女王有解药,但如果我们不减缓疾病的蔓延,温特很可能马上就要死了。”她发现之前发话的那个大胡子男人,“这一个分区有没有暂停生命的保温箱?”
“是的,在诊所。我不知道……”他看了一眼从人群里走出来的白发男人。
白发男子走近温特,摸了摸她的脉搏,抬起她的眼皮看了一下。一位医生,斯嘉丽猜测。
“保温箱没有用过,”快速检查后,医生说道,“需要十五到二十分钟暖机,女孩儿得先浸泡一下。”
斯嘉丽点点头,“我们走吧。”
医生带领他们穿过人群。人们站到两旁,难过地看着公主。
“谁会做这样的事?”斯嘉丽走过时有人小声说道,“竟然这样对待公主。”另一个声音补充道。
“这是否意味着,我们之中有叛徒?”医生问道,声音低沉。
斯嘉丽摇摇头,说道:“我不这么认为。不管是谁,都得有权可以接近病源,拿得到昂贵的甜点。他们一定偷偷溜到温特身边,然后离开。”
“或者他们还在,使用了法力。”
她吸了吸鼻子,愚蠢的月族和他们愚蠢的法力。任何人都可能是敌人,任何她经过的人,都可能是一个法师、那些糟糕的贵族或女王自己。斯嘉丽根本分辨不出来。
但是,为什么会有人老远到这里来只是攻击温特,而放过他们其他人?王室已经知道他们正在计划加入赛琳的革命。这是一个警告?威胁?让人分散注意力的花招?
另一个念头出现,也许他们并没有放过其他人。雷特莫西斯具有高度的传染性,传播速度快。在封闭的空间,有着循环的空气……这对病毒的传播非常有利。
“这里。”医生说道,领着他们来到一间房子前,那间房子只比周边的屋子稍大,同样破败。一副棺材形状的保温箱贴墙摆放,上面都是灰尘,破旧的毯子堆得高高的。医生把所有的布推到地上。“隔壁房间里有床,如果我在准备的时候,你想要让她躺下来的话。”
斯特罗姆似乎松了口气,回来时,脸上的表情仍然紧绷,“我去带我的伙伴们来把保温箱移到外面。”
医生看了他一眼,“外面?”
“人们很敬爱她,他们看着她,会想为她而战——一个提醒吧。”
医生迅速地眨了眨眼睛,微微地点了点头,“好吧,也不会影响治疗。”
斯特罗姆离开了医务所,他的脚步沉重,发出很大的响声。
“我担心,”医生说,听起来的确很担心,“我们只有一个保温箱。”
斯嘉丽仰视他的目光,“所以呢?”
他嘴唇抿紧,望向她。斯嘉丽跟着他的目光看到她自己的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这时,她发现她的上臂有红圈包覆的一块青紫,她低声咒骂。
第六十四章
他梦见他的弟弟雷恩已经成为了一个怪物。在梦里,他眼睁睁地看着雷恩跑来跑去追逐猎物,皮肤底下肌肉突起,口水聚在他的嘴角。雷恩的手蜷缩成拳头,然后一下子张开,露出他已经削尖的指甲。他的眼睛闪闪发光,知道猎物无处可逃。
一声咆哮,雷恩的手爪挖进受害者的腹部两侧——是她。梦境变得鲜明,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是一个女孩儿,她被扔向干掉的喷泉中央的一尊雕像上。她在流血,一头红发因为污垢而发黑,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了恐惧。
野狼看着这一幕,却无能为力。他被包覆在石头里,他狂野而警戒的思绪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他失去了她。
场景切换。他还小,第一次见到他的狼群。他还在试着接受一个事实,他们拿走了他的月族天赋,把它变成了一种不自然的东西,让他成为女王更好的士兵。其余男孩儿看着他,厌恶而不信任,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和他们一样,是一个棋子,一个变种。
和他们一样。
一声枪响震动他的头骨,他站在拥挤的人群中,站在尘土飞扬的广场上。他的母亲倒在他身边,他的脚边一摊血泊。但那不是他的脚,是巨大的爪子,蹿来蹿去,他母亲的鲜血的气味冲进他的鼻腔——
这个梦结束和开始的场景一样。一个女孩儿,被殴打得满身是血。她趴在地上,挣扎着想脱身。他能闻到她的血,他能感觉恐惧像洪流席卷她的全身,他能看到她眼中的仇恨。
这一次,他是食肉动物。这一次,她看着他。
他惊醒了。阻止雷恩,杀死阿尔法,逃跑,救她,找那个老太太,杀了杰尔,把他仍然在跳动的心脏从胸口挖出来。找到他的父母,回到他的狼群,把他们的四肢扯断。藏起来,要勇敢,要保护她,找到她,救她,杀了她——
“过来帮个忙!”
野狼睁开眼睛,但在炽亮的灯光下,他什么都看不见。有人按住他的胳膊,很多人。他厉声长号,露出他的牙齿,但什么也没咬着。
“天啊,”有人哼了一声,“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中的哪一个醒来会这样。给我镇定剂。”
“不,不能麻醉他。”这是个女性的声音,柔和而平静,但说话是命令的口气,“陛下要见他。”
野狼的一只手臂被松开,他的身子被绳子绑住。有东西刮他手臂上的皮肤,但他太疲惫了,没有留意那是什么。野狼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于是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抛过头顶。一声尖叫,然后是金属的碰撞声。
“干什么——”
野狼发现了第二个人,双手扼住对方的喉咙,只要咔嚓……
他的两只手臂传来一股剧烈的疼痛,只好放开陌生人,对方跌跌撞撞退了几步,大口喘着气。
野狼倒在桌子上,虽然疼痛一下子便过去了,但他的左手却不断地抽搐。
他意识到,那其实不是一张桌子,而是一个很小的空间包围着他,有几十根很细的管子,许多管子埋在他的肉里。之前他有的那种刺痛的感觉——他认为一定是半埋在他皮肤底下的针头。他把脸转过去,一个小小的动作让他的胃翻腾。
不要再有针头,不要再有保温箱,不要再有手术。
鞋子的嗒嗒声传来,他瞥了脚边一眼。一个身形站在明亮的灯光下。女性红衣法师,漆黑的头发挽成髻,“欢迎回来,阿尔法·凯斯利。”
野狼吞了口口水,虽然这个动作弄痛了他的喉咙。有东西不对劲儿,很多事情不对劲儿,有东西在他的脸上,面罩,或者——
他伸手去摸自己的嘴巴,但绳索把他的手往回拉,这一次他没有反击。
“完成重组程序,”法师说道,“他现在很友善。”
另一个女人悄悄过来,揉着自己的脖子。她警惕地打量着野狼,开始从他的手臂上拔下针头,取下贴在他头皮上的探针。每取一个都让他畏缩。
“你能不能坐起来?”实验室的技术员问道。
野狼撑起自己,身子往前。这个动作要比他预期的容易。他的大脑告诉他,他很虚弱,混乱,神志不清。但他的身体却感觉准备好可以战斗,神经充满未动用的能量。
技术人员递上一杯橙色液体,他先闻了闻,鼻子因为厌恶而皱起来,也许它适合他的嘴唇。
他停顿了一下,再次放下杯子。
他举起另一只手,将它贴着他的嘴、他的鼻子、他的下巴。
他的身体因为惊恐而抽搐。
完了。尽管很多年来一直抗拒成为女王的怪物,但还是发生了。
“有什么不对吗,阿尔法·凯斯利?”
他迎视法师的目光,她看着他,像人们看一颗定时炸弹一样。野狼知道他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所有的混乱、困惑和充斥在他大脑的野蛮的渴望,他无法命名的渴望。他不认为他可以说话,他喝了橙色液体。
梦境又一段一段地回来。红发女孩儿,他弟弟兽性的愤怒,母亲倒下,死了,他碰不到她。
最后总是回到那个美丽、讲话不饶人的女孩儿。她的记忆是最鲜明的,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她是如何讨厌他。
记忆和恐惧挤在一起,对抗彼此,他无法分清什么是真相,什么是虚构。他的脑袋疼得厉害。
“你说他有什么不同于其他人的呢?”法师走到野狼的身边问道。
技术人员分析设置在保温箱一侧的屏幕,“他的大脑模式比他们更积极,一般重新设计到了最后阶段,他们醒来时,只是……饥渴,不是暴力。这是后来才会的,一旦他们恢复了力气。”
“他现在似乎已经有充足的力气。”
“我注意到了。”技术人员摇摇头,“可能是因为运作的时间太短。通常我们至少用一周的时间来处理。在太短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身体和精神都经历了太多,这可能会造成一种侵略的倾向。”
“他适合替女王工作吗?”
法师凝视着野狼,他用拳头揉烂了杯子。她倒抽一口气,又退回一步。
“他的能力绝对不下于任何其他的士兵,我建议在他上任前给他食物。当然,手术完成后,通常他们要花几个月时间接受法师训练,让他们的主人掌握他们的生物电模式,知道怎么做才能最好地控制他们——”
“他们不是用来控制的。”
技术人员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但可以教他们服从。他是一个武器。我不建议把他带到一个满屋子人的地方,却谁也控制不了他。”
“你觉得我控制不了他?”法师问道。
技术人员望向野狼拳头揉烂的杯子,又望向法师,她举起手,“我在这里,只是确保他们的身体不会拒绝重组。”
野狼的舌头滑过犬齿的齿尖,他曾经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习惯植入的牙齿,现在都不对劲了。太大,太尖锐,他的整个下巴隐隐作痛。
法师绕过保温箱,“阿尔法·泽埃夫·凯斯利,你再度成为女王军队的士兵。不幸的是,你的特工狼群在巴黎的第一次任务后已经解体,我们没有时间让你重新再组织一个。现在,你将以孤独的野狼身份服役。”
她笑了。野狼没有。
“我是班恩特法师,我被指定为你的女主人,”她继续说道,“今天,你得到一个伟大的荣耀,女王希望你在加冕典礼中,担任她的个人随从,那一天她将成为地球东方联邦的皇后。你过去有叛逆的历史,她认为你在场,成为一个忠诚的战士,会给那些敢威胁王座的人传达一个信息。你猜是什么信息?”
野狼没有说话。
班恩特法师用一种恐吓的口气低声说道:“一旦女王需要你,你便永远属于她。”她的手指在保温箱的边缘点了点,“我们看看,这一次你能不能记得住。”
她等待他的回答,但没有,她眯起眼睛,“你忘了自己所受的训练?你的法师问你话,你得有适当的回答?”
“是的,女主人。”这些字眼仿佛是从他的嘴里吐出来的,太多年了,在杰尔法师——在他把他仍然在跳动的心脏从胸口挖出来之前——的旗下,这些话是一种反射动作。
野狼畏缩着,开始流口水。他饿了。
“你效忠谁,阿尔法·凯斯利?”
他效忠谁?
女王美丽的脸从他的记忆浮现,她坐在她的王座上,看着狼群为她打斗,以博取她的青睐。他希望让她留下深刻印象,他为她杀人,他那么骄傲。
“为我的女王效忠。”他说,声音更加坚定。
“没错。”班恩特俯身,野狼并没有把目光移开。他能闻到眼前这个女人皮肤底下的鲜血,他垂涎欲滴了。但当他想尝一尝她,一种疼痛的记忆冲上他的脊椎。
“有人告诉我,”她说道,“你在地球上找到了一个配偶。”
他神经变得紧绷,脑中浮起一头红发。
“如果你今天看到她,你会怎么做?”
野狼看着她被抛向雕像,她趴在地上往前爬,用惊恐的、充满仇恨的眼神盯着他。
他喉咙发出一声咆哮,“地球人的肉滋味甜美。”
法师嘴角向上一扬,“他没有问题了。”离开保温箱,她大步走过技术人员和她倒下的同伴身边,“把他清理干净,你知道陛下很重视整洁。”
第六十五章
杰新、月牙儿和索恩离开房间,让欣黛想办法修好艾蔻。她看一眼便知道她不能让艾蔻完全恢复,除了艾蔻的一根手指不在,要让她手上的动作灵巧,她得需要一些电线,但她们没有足够的零件,或者皮肤纤维,来修补她被撕裂的肩膀及胸前的弹孔。但欣黛还是勉强拼凑了几块临时的骨骼,重新配置关节,让她至少可以移动她的手肘和手腕,艾蔻松了口气,欣黛很清楚她的感觉——手脚不能动弹是一件很难习惯的事情。
欣黛工作的时候,艾蔻向她解释,他们是怎么设法潜入艾草城,搭上了供应补给的列车,整个悬浮系统全都被封锁,每一个车厢都要求检查,拉维娜非常紧张,即使还没有被完全吓坏。
然后欣黛告诉她自己怎么被带回艾草城,他们把她和野狼分开关押,她没有在审判现场看到他,她不知道他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她告诉艾蔻在王座大厅看到凯铎了,他没有受到伤害,但表情惊惶。
她问艾蔻有没有现场直播过爱瑞的审判。
“爱瑞?”艾蔻的睫毛眨着,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她说:“我不明白。”
“爱瑞和珍珠都在这里,在月球。爱瑞在我之前受到审判——被问了一些问题,关于她是不是藏了一个设计图,图纸里是一个发明,一种可以避免受到月族天赋影响的武器。我认为拉维娜发现了嘉兰的装置,过去它安装在我的脊椎里。”
艾蔻点着指尖,模仿人类思索的动作,“我想这是合理的,拉维娜当然不希望这种东西存在。”
“我知道。我一直没有去深想。如果这样的装置可以被大量制造的话,将改变月球和地球间的权力平衡。倘使我们要和月球结盟,这样的装置将是地球人确保自己不被操纵的唯一途径。”
“真是天才,”艾蔻说道,“我一直很喜欢嘉兰。他对我很好,即使他们发现了我的性格芯片上有错误,他一直在替我的所有软件做更新。当然,一直到爱瑞把我给拆了。”她停顿了一下子,“我是指第一次。”
欣黛笑了。第一次她看到艾蔻时,她就是一团机器人零件,被扔在一个箱子里,等着被重新组合。艾蔻是她的第一个任务,她得证明自己对这个收养家庭有价值。当时她不知道艾蔻将会成为她最亲密的一个朋友。
忽然,欣黛的笑容消失了,换上一个怀疑的表情,“可是不对呀,艾蔻,十几年前他们便停止了仆佣机器人9.2型的软件更新了。”
艾蔻拉着她的一条辫子,“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你不认为他是在处理我程序中的缺陷,让我不要成为……嗯,这样的我,是吗?”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这么认为,毕竟他是设计机器人系统的。我很肯定,如果他想重新编程,让你成为一个普通的机器人,他很轻易便可以做到。”她迟疑了,如果林嘉兰不是在更新艾蔻的软件,或者试图修复她,他到底在做什么?
“我想这不重要。嘉兰发明了这种装置,但似乎拉维娜摧毁了他所有的笔记,如果我自己的这个没有在厄兰博士的手上损坏殆尽,我猜这样泡在湖中也绝对完蛋了……”她没有说话,眯着眼睛盯着艾蔻。
“怎么了?”
“没什么。”欣黛摇摇头。有太多的谜题需要思索,有太多的难关需要解决,嘉兰的神秘装置以后再想吧,“我只是想不出拉维娜怎么会知道这个装置的。”
“我告诉她的。”
欣黛抬头望向门口,杰新站在那里,倚着门框。他下巴上有一块瘀青,那是索恩的拳头留下的痕迹,“你告诉她的?”
“那是一条有价值的信息,我拿来换自己的一条命。”
杰新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但如果让欣黛猜测,她认为他是不得已才做出这样的交易。她记得很久以前,当她在法拉法拉那个绿洲小镇,告诉杰新这世上有这么一个发明,可以防止月族利用他们的天赋,把他们弄疯的时候,他的脸上有着好奇以及渴望。
她止住惊呼声。
温特。
当然,他是因为她。
杰新的下巴往走廊的方向一扬,“我不是想催你,但皇室刚刚发布了一条新的视频,你可能有兴趣看看。显然,他们说你死了。”
他和艾蔻把她带到这所豪宅的家庭影院中,很多大型的懒人椅,每一个都内置了饮料机。索恩和月牙儿站在一个比真人更大的拉维娜全息影像旁边。她戴着面纱,但影像被调成了静音。她的巨大让欣黛头皮发麻。
“杰新说,他们宣布发现了我的尸体?”欣黛问道。
索恩向她匆匆一瞥,“话是这样的,女孩儿的尸体。昨晚你从湖边被捞起来,他们甚至还搞了一个假人,装了一只上了漆的金属手,不断地播放假人有颗粒感的照片。再过一会儿,你会看到的。拉维娜的讲话也是重复播出,这真是这块大石头星球最无聊的娱乐节目。”
“她说了什么?”
索恩的声音拔尖,模仿女王,“冒名我心爱外甥女的叛徒被制服了……让我们把这场混乱搁在一边,期待加冕典礼……我是一个彻底的精神病,好权的母猪,我的面纱下臭烘烘的。”
欣黛嘻嘻一笑。她查看内键在她脑子里的时钟,才想起它没有功能了,“还有多久举行加冕?”
“九个小时。”艾蔻说道。
九个小时。他们在这个豪宅里已经足足待了一天一夜,大部分时间欣黛都在睡觉。
“还有一条数据在跑……”月牙儿指着全息影像,影像底下出现一张列表,列出各分区的代号,环绕着拉维娜的影像。
“这是最有趣的部分,”索恩说道,“她通过了一项法令,任何发现违反宵禁,或涉嫌协助所谓‘冒牌货’的各个分区都会遭到封锁,在加冕后逐一处置。然后,又高谈阔论地讲一些要老百姓悔改,乞求他们女王怜悯的屁话。”
“你在婚宴上展现的这一个惊人绝技,似乎鼓舞了很多人。”杰新说道,“遭到点名的分区不断增长。”
“多少?”
“最新统计是八十七个。”月牙儿说道。
“包括RM-9,”索恩补充道,“每个分区都立即遭到突袭。但这些攻击没能阻止叛乱,反而激怒了更多老百姓。”
最新统计是八十七个分区。
“你们觉得……所有这些分区……”欣黛吞了口口水,脑袋还有点混沌不清,“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女王这一天不好过。”杰新说道。
索恩点点头,“她的举动有些可能是她自己的偏执,但当艾蔻和我试图进入艾草城时,发现有一些分区封锁了自己的隧道,不让供应出城,传言有的分区老百姓抢夺他们自己工厂的武器等等。当然,那是在你审判之前,我们不知道老百姓是不是相信你真的死了,但我想这已经不是关键。如果你还活着,那么你是他妈的一个革命者;如果你死了,那么你是他妈的一个烈士。”
“这对我来说很关键。”欣黛说道,看着滚动的名单。
八十七个分区已经准备好为她——为他们自己作战。就她所知,每个分区至少有一千人口,有的可能还要多出几倍。要压制整个首都,推翻拉维娜,应该是绰绰有余……
但倘使这些人都被困住了……
“你要晕过去了。”索恩说道。
她看着他,“什么?”
“你看起来压力太大了。”
欣黛呸了一声,开始踱步,“我们能做些什么撤掉这些路障?如果老百姓被封锁在自己的分区里,就没法来援助我们。”
“哦,亲爱的,”索恩说道,“这我们老早就想到了,月牙儿,是吧?”
月牙儿调出他们在风铃草上早就研究透彻的月球地图——所有分布在月球坑坑洞洞的表面上的穹顶和地下列车系统,她已经标记了拉维娜播出名单中所有被封锁的分区。看起来仍然只有一小部分,但可能还有太多起义的分区是拉维娜不知道的。
拉维娜只专注于这些离艾草城最近的分区,难怪她很紧张,这是有道理的,革命已经爬上了她家门口。
月牙儿调整全息影像,放大艾草城,然后放大宫殿。
“封锁控制是主要安全系统网络的一部分,”月牙儿说道,“负责皇宫安全中心外的一切治安,我可以远程侵入系统,但会引发警报。没有足够的时间。所以……”
“我们打算闯进去。”索恩说道,他占了一张躺椅,两只脚荡来荡去的。
“是哦,你闯得进去就见鬼了。”欣黛说道。
“我们进过新京,便进得了艾草城。在那里,月牙儿可以撤除整个外围分区的封锁,并设定时程,将围绕中央穹顶的所有路障在加冕结束后打开。”他从椅子边的饮料机将蓝色饮料倒在一个看起来很昂贵的高脚杯中,喝了一大口,“这叫作里应外合,既能发动突袭,又能确保每个人都在同一时间进入艾草城,即使我们没有办法互相联系。”
月牙儿恢复全息影像的焦点,突出八条悬浮隧道,那是除了飞船航站外进出城的唯一通道。
欣黛揉着她的手腕,“把你送进去,这太冒险了,我宁愿月牙儿远程撤除路障,即使会启动警报。”
“是把我们两个送进去,”索恩说道,“但这不是我们得闯入宫殿的唯一原因。我们还得进到女王的直播室,如果我们想用上你的那段视频的话。在你不久前的惊人之举后,拉维娜已经禁止从外面进入系统,所以如果我们要把它播放到整个系统中,必须从内部操作。”
欣黛吸了一大口气,“那段视频……会有用吗?”
“哦!”艾蔻用手拍了拍她的脸,“太可怕了!”
索恩笑了,“这可是中了个大奖。”
“我来把它下载到投影机上。”月牙儿说道,转身走向全息节点。
“哦,拜托,不要吧,”艾蔻说道,“不需要放到那么大。”
欣黛拍了拍自己的脚,“你们打算怎么进到皇宫里?我可以用法力,让我们四个人成为加冕嘉宾,然后偷偷溜——”
“等等,别激动,”索恩说道,“你们有你们的工作,月牙儿和我把所有路障撤除后,你、艾蔻和杰新要到这三个分区——”他指着全息影像,三个最邻近艾草城中央穹顶的地区,“——或至少要在下面的隧道,欢迎所有被你鼓动起来的老百姓,做最后一刻的组织,安排作战计划之类的。在大约九个小时后,如果运气好的话,这个城市将被一大堆愤怒的月族围攻。他们需要有人来带领。”
“那是你的工作。”艾蔻向欣黛阐明道。
“但我以为这个穹顶遭到封锁了,不是吗?我们怎么到那些分区去,如果我们被困在这里的话?”
“离这里不远,有一个储存所,”杰新说道,“是用来放置有些家族的休闲车的,包括越野车。”
“越野车?”
“一种可以到穹顶之外去的车辆,这种车能够调整到适合未经修改的重力和大气条件,并处理复杂的地形。沙丘、陨石坑,有钱的人用它们来兜风。没有飞船那么快,但是我们可以绕过列车,直接到达最近的分区,任何有外接航站的地方。拉维娜不会注意到几个贵族出去兜风。”
“这样我们就会分开。”欣黛说道。
艾蔻的手臂揽住欣黛的腰,“只是暂时的。”
“里应外合会给我们最大的赢面,”索恩说道,“尽可能让更多的人聚集到宫殿前面,这是最重要的,是不是?以多击寡?”
欣黛的心跳得很厉害,但她点点头。她又盯着全息影像,一个异常的地方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个分区有什么问题?”她问,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红点。
月牙儿转动影像,放大这个分区,“LW-12,森林和木材生产分区。是遭受隔离了?”
“像传染病那样的隔离?”欣黛问道。
“别管它了。”索恩嘀咕道。
但杰新摇摇头,“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月球没有爆发过任何类型的疾病,没有什么环境因素的影响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他双手交叉在胸前,“我们确实有预防措施,以备不时之需,但穹顶是密闭的,用不了多久,整个区就完蛋了,如果这个病够厉害的话。”
“难道是雷特莫西斯?”艾蔻问道,声音里带着恐惧。
“这是一种地球的疾病,”杰新说道,“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过任何案例。”
“这已经不只是一种地球的疾病了,”欣黛说道,“厄兰博士在非洲发现突变菌株,记得吗?月族可能无法置身事外了,而且……”她吸了一口气,“很多地球人刚刚抵达月球,任何人都可能是传染源。也许是一名外交官,或者我们其中一个人,我们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杰新指着影像,“你们有人进到过这个木材分区吗?”
欣黛抿紧嘴唇。
“这就是我的想法。我怀疑你们任何一个政坛上的朋友去过,可能是一个巧合。”
“事实上,”月牙儿说道,目光从她的掌上屏幕上移开,眼睛睁得很大,“我们中有人到了那里。”她输入一个新的指令,把她所看到的转到全息设施中。
这是女王的监控视频,所有标示LW-12的影像都在。黑乎乎的,颗粒极粗,但欣黛的眼睛适应以后,看到成排的树木在室外,屋子都是木板墙造的。她专注地看着一个人头攒动的画面,似乎是一个医务室,不是新京里那样光泽崭新的实验室。
有这么多人,有些占用了少数的几张床,其他人蜷缩在墙边或倒在角落里。
杰新上前,拉近影像,看见一个病人喉咙上蓝心红圈的斑疹,另外一个病人脑袋下枕着一个染血的枕头。
“看起来像雷特莫西斯。”欣黛说道,她的肠子痉挛了,对这种病,她有本能的恐惧。
“那些人我们认得出来?”艾蔻指着画面问道。
“月球士兵。”月牙儿证实,放大屋外的一个画面,几十个变种士兵站在老百姓中间,许多人似乎在热烈地讨论什么。欣黛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不在攻击的状况下,如果不是那些变形的面孔,他们看起来就像,嗯,巨大而吓人的男人而已。
然后,她看到一个比变种士兵让她更惊吓的东西。一头红发和连帽运动衫,一个女孩儿固执地双手叉腰,“斯嘉丽!”
在这群掠食者间,她活蹦乱跳的,毫无惧色。事实上,斯嘉丽看起来有点像在发号施令的样子,她伸出手指,指向诊所的门。六个战士点点头,离开了。
“我不懂。”艾蔻说道。
索恩笑了,像往日那般快活,“有什么好不懂的?她们说,她们要建立一支军队。”
“是的,但斯嘉丽没跟我们到沙漠中,她怎么可能是这种新菌株的传染源?”
欣黛吓着了,“你说得对,她可能……是从我们其中一个人身上感染的?”
“不可能,你们没有任何人生病。”
她没有答案。她希望厄兰博士在这里,但他已经死于这个他一直想消灭的疾病。
“他们抬出诊所外的东西是什么?”索恩问道。
杰新交叉双臂,“一个暂停生命的保温箱。”
四名士兵抬起保温箱,其他人替他们打开医务室的门让他们经过。门外,几百名还没有生病的老百姓聚集,士兵们将他们推开,给保温箱让路。
杰新倒抽一口冷气,走到全息影像旁边,拉近镜头。他停顿了一会儿,滚动往回,放大。
“哦,不。”欣黛低声说道。保温箱的玻璃盖下是另一张熟悉的脸——温特公主。
第六十六章
实验室里没有镜子,即使是铺着瓷砖的消毒淋浴间也没有,野狼被送到这里来洗掉头发上的凝胶。事实上,不需要镜子,他也知道他们对他做了什么。看着自己的手和脚,他清楚自己骨骼结构的差异。他能感觉到他的嘴变得突出,牙齿增大,下巴畸形。他们改变了他的面部骨骼结构,为了植入犬齿。他肩膀的曲度不一样了,脚怪异地弯曲着,现在看起来更像爪子,可以跑得更快,跳得更高。他的手很大,嵌上钢筋造的爪形指甲。
他甚至可以闻到自己身子里的变化。静脉里是新的化学物质和荷尔蒙,睾酮素、肾上腺素、信息素。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新的毛发会从他的皮肤上长出来,完成改造。
他很悲惨,这一切,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还很饿。
有人给他留下了制服,类似于他当特工时的那种,为了他在加冕典礼中要扮演的角色。大多数生物工程士兵不会有这么华丽尊贵的衣服可以穿,他们更趋近于动物。
而现在,他也是其中之一,他试图控制自己内心的厌恶。他有什么权利来评价他的兄弟们?
但他的情绪依旧是起伏的。一会儿燃着怒火,一会儿又觉得对自己彻底厌恶,莫名悲哀。
这是他的命运。这一直是他的命运。他怎么会以为自己和别人不同?他真的相信自己可以更好?他可以得到更多?他注定要杀戮,要吃,要毁灭。这就是他。
突然,他鼻子抽动了一下。
食物。
口水满布在他的舌头上,他舔着自己锋利的牙齿。有东西在他的肚子里乱窜,空洞的胃让他生气。
他打了一个寒战,想起他第一次特工训练时的那种饥饿。他既渴望又痛恨他们提供的那种甚至不算煮熟的肉,他们得争取自己的那一份,借着打斗来确认吃饭的顺序。即便如此,当时的饥饿都没有此刻可怕。
他用力吞了口口水,穿好衣服。
当他打开门,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发抖,一阵食物的香气飘进他的鼻孔。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班恩特法师和实验室技术人员还在,那个昏迷的男人已经被抬走。当技术人员看到野狼的样子,她往后退,走到另一个保温箱后,里面是另一个受害者。
“他那个表情一定意味着这个楼里有食物。”她说道。
“的确。”法师靠在墙上,读她的掌上屏幕,“他们已经被送上电梯了。”
“我不知道你打算让他在这里用餐,你见过他们第一次吃东西的样子?”
“我会处理的,你忙自己的。”
女人犹豫地看了野狼一眼,回到保温箱旁,查看诊断画面。
走廊上叮的一声,食物的香气在空中飘荡。野狼抓住门框,他的腿因为饥渴而虚弱,几乎要瘫软。
一个仆人到了,推着一辆木头车,上头搭着一块白布。“女主人。”他说道,向法师鞠了一躬,然后退下。
野狼的感官被凌虐,耳朵竖起听着蒸气的嘶嘶声。他的胃因为饥饿而抽搐。是羊肉。
“你饿了吗?”
他咆哮着,对法师长嚎。现在他可以一个箭步过去,在这个女人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便把她撕成碎片,可是,有什么东西压制住了他,一种深层的恐惧,法师打断了他的想象。
“我问你一个问题。我知道你现在就是一头动物,但我还是认为你有足够的聪明,可以用一个简单的是或否来回答我。”
“是的。”野狼哼了一声。
“是的,什么?”
愤怒几乎将他淹没,但又如潮水般退去。野狼的五官皱着,压抑升起的仇恨,“是的,女主人。”
“好了,我们没有时间去了解对方,建立一种法师与他的狼群通常会建立的理解和关系。但我还是想向你提出两点,用你动物的小脑子能够理解的方式。”她撤下白布,露出一个有着满满香煎肉和骨头的拼盘。
野狼因为饥饿打了一个寒战,还有厌恶。厌恶这些肉,厌恶自己的欲望。然后有一种奇怪的记忆,抵消了这个新的冲动。一个光泽、鲜红而多汁的东西——西红柿。
“这是最好吃的,从我自己的园子里长出来的……”
“女王陛下的军队成员第一件要知道的事是,一条好狗永远可以得到奖励。”法师朝食物挥了挥手臂,“去,吃一口。”
他拍着自己的脑袋,想赶走那个陌生的声音。又是那个女孩儿,一个被他断然拒绝的红发女孩儿。
野狼的腿自动地走向推车。他的胃在渴望着,他的舌头不听使唤。
但当他爪子般的手伸向拼盘,五脏六腑忽然间疼了起来。他痛苦地弯着腰,腿支撑不住身体,倒在地上,肩膀撞翻推车,往墙上摔了过去。疼痛,太疼痛了,剧烈的疼痛钻进他的四肢,就像一千把匕首插进他的肉里。
法师笑了。
疼痛退去,野狼卧倒在地上颤抖,他的脸颊布满汗水及泪水。
他受过这种折磨。过去,在他的训练期间,杰尔这样对待过他。但自从他成为阿尔法后,便再也没有遭遇过这种对待。他是一个珍贵的士兵,一条好的、忠实的狗。
“这个,”法师说道,“就是你让我失望时会得到的惩罚。了解了?”
他颤抖地点点头,他的肌肉还在抽搐。
“我们有共识了?”
他咳嗽着,“是的,女主人。”
“很好。”法师拿起那一盘肉,扔到他旁边的地上,“现在吃你的饭吧,像一条好狗。我们的女王在等着呢。”
第六十七章
凯铎渐渐明白为什么拉维娜会选择这个时间来举行加冕,仪式将在艾草城两周以来只能用人工光线照明的漫漫长夜结束后开始,这会是凯铎来到月球第一个真正的日出。
新的曙光,新的一天,新的帝国。这一切都具有象征意义。
他同时在等待这一天的结束,甚至希望它永远不要到来。
站在艾草湖边,看着波涛拍打,蓝黑色的湖水无边无际,凯铎但愿这道新的曙光不是拉维娜所期待的,虽然这个希望非常渺茫。他不知道,掉进湖中的欣黛是不是幸存,月族的老百姓会不会响应她的号召,或者他们起义了,但是不会成功。
但至少他肯定影像中欣黛的尸体是假的。即使远远的、模糊的画面,凯铎也看得出这不是她,也许是一个假人,一个替身,或另一个可怜的受害者从湖底被拖起来,扮得像欣黛。
如果他们伪造她死亡的消息,表示她并没有被发现。
她还活着。她必须活着。
随着加冕典礼逼近,女王放宽了对凯铎及其他地球客人的限制。他终于可以随意地在宫殿走动,甚至可以到湖边去,虽然身后永远跟着两个月族侍卫。
他的一生中随时都有侍卫跟从,忽略他们并不太难。
拉维娜甚至把他的掌上屏幕还给他,他可以查看地球的新闻,确定所有在月球的地球人都没事。
哗。
潮水退去,他的脚下是柔软的沙地。他有点好奇,究竟这是月球的岩石研磨成的砂粉,或者是很久以前从地球的白色沙滩运送到这里来的。来到这儿以后,他经常希望自己过去曾多花点时间,研究地球和月球之间往来的历史。他想知道当月球是一个和平的殖民地,以及后来是一个联盟的共和国时,和地球的关系如何。多年来,地球提供了月族建材和自然资源,月球则在太空探索和天文学领域回馈许多有价值的研究。他知道曾经两个星球间是互利互惠的。
但在拉维娜的统治下就完全不是了。
扫视两边的湖岸,凯铎发现皇家卫兵仍在搜索,等待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生化机器人被冲上岸。凯铎也从他的窗口看到有人在城市街道巡逻,如果他们都认为欣黛还活着,而且藏了起来,那么凯铎相信她生还的机会很大。
与此同时,宫殿里熙来攘往,在为加冕做最后的准备。贵族——或者说皇亲,都非常善于伪装一种全然欢乐的模样。即使处决欣黛失败造成那么大的破坏,此刻也像一个经常会发生的小小事故,已然被人遗忘。大家都似乎很乐意将追捕的工作留给侍卫,其他人成天饮酒作乐,狂欢终宵。
如果他们担心过欣黛掀起的这场革命,也一点点都没有表现出来。凯铎怀疑任何一个法庭的成员,会拿起武器抵挡造反的百姓,或者他们会躲在自己的豪宅里,等待一切结束,高兴地声称效忠任何一个坐上王座的人。
一念及此,凯铎闭上眼睛,忍住笑,他知道这不过是个无聊的幻想。但是,唉,如果——不,当欣黛成为女王,跟这些权贵们宣布这种放纵的生活方式即将结束,他多想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
凯铎身后,有人清了清嗓子,他回头。托林穿着一身正式的燕尾服,虽然距离加冕典礼还有几个小时。
“雷肯皇帝陛下。”托林说道。这是一个暗号,他们想出来的,让所有地球来的客人,每一回见面时都提一个没有在场的人,是凯铎的主意,这样一来他们能够确定跟自己说话的人是自己认为的那个人,而不是任何一个使用法力的月族。
一提到他的父亲,凯铎笑了。托林在凯铎出生之前,便是宫中一个永恒的存在。
“我的母亲。”他说道,这是他的回复。
托林的目光望向凯铎的赤脚及卷起的裤子,但一下子便移开了,“有什么新消息?”
“没什么特别的。你呢?”
“我和巴尔加斯总统早些时候说过话,他和其他美国代表感受到了威胁,觉得我们好像都已经被当成人质。”
“聪明人。”一道水波淹过凯铎的脚,他有点站不稳,脚趾钩住潮湿的沙子,“拉维娜相信她让我们待在哪里,我们就得待在哪里。”
“她错了吗?”
凯铎皱了皱眉头,没有作出回应。沉默之后是一声叹息。
凯铎回头一瞧,只见托林脱掉他的鞋袜,挽起裤脚,踩着水来到凯铎身旁。
“我告诉巴尔加斯总统,一旦拉维娜有了皇后的称号,她就不会再这么防卫,我们在一个新的地球与月族联盟的情况下,凡事会有理性的界限。”他犹豫了一下,补充说道,“我没有提到赛琳公主什么的,我觉得他会把她当成一则童话,不抱任何希望。”
凯铎咬着下唇,希望情况并非如此。他一直对赛琳公主这件事有着信念,即使在没有找到她之前;即使他还不知道她是这么能干,足智多谋,这么坚决,超越他所见过的任何人;即使当时他没有关于地球和月族王室联姻的幻想,当然这个人绝不是拉维娜。
“陛下,”托林说道,他的语气暗示他正要提起一个凯铎不会想讨论的议题。凯铎打起精神回应,“如果结局不如我们的想象,你有没有考虑过你的下一步行动?”
“你的意思是,如果欣黛死了,人民并没有揭竿而起,明天早上,我发现自己落入一个想杀了我的女王的魔掌中,而且将连累我的军事盟友。拉维娜会向他们发动战争,直到他们都屈从于她的凌辱之下?”
托林无奈地哼了一声:“我猜你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我的确想过一两次。”他的眼角瞟向托林,惊讶地发现,他的顾问感觉就像年纪大了的、更睿智的版本的自己。并不是说他们俩长得像,托林有一头整齐的灰发,长鼻子,薄而不苟言笑的嘴唇。但赤脚站在水中,双手插在裤兜里,他们的脸望着湖水。凯铎认为长大后像孔托林那样稳健或像父亲那样聪明,不会是一件坏事。
“可以削弱这些生物穹顶的炸弹现在状况怎么样了?”
托林嘴唇往下一撇,说道:“至少再要四五个月。”
“我想也是。”凯铎弯着脚趾伸进淤泥,“我要下令派出一支太空舰队,停在中立的太空中,尽量靠近月球,但不要引起任何关注。加冕后,如果拉维娜不允许其他领导人离开,我们也许能够威胁她,强迫她同意。我希望其他人尽快离开月球。”
“其他人?你呢?”
凯铎摇了摇头,“我必须确定拉维娜把雷特莫西斯的解药交出来,我不知道她把它藏在哪里,但如果它在艾草城,我得拿到手,尽量早些交到各联盟手上。如果我什么都做不到,至少要完成这件任务。”
“一旦解药到手,”托林说道,“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护你的安全。如果她真的打算杀了你,统治整个联邦,我们需要采取进一步措施,阻止她的行动。我们会加强你的卫队,你得和女王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不会让她控制你的大脑,让你自残。”
凯铎笑了,托林这样保护他,让他得到鼓舞,“听起来很有建设性,托林,但这不必要。”
托林转头看他,但凯铎望向地平线,黑色的水碰着黑色的天空。一些远处的穹顶透出天光,但从晚上到白天,一点一滴地改变,凯铎几乎没有注意到。月球的日出是很慢的。
“我昨天差点杀了她,就差那么一点点,我便可以结束这一切,但我失败了。”
托林痛苦地嗯了一声:“你不是杀手,你不凶残,这并不是一种性格上的缺陷。”
凯铎张开嘴,但托林继续说道:“如果你真的杀了她,接下来,在那个房间里的所有法师和所有侍卫都会动手把你杀了,毫无疑问,也会杀了每一个地球人。我知道你的那股冲动从何而来,但我很高兴你失败了。”
“你说得对。即便情况允许,也不会再有下一次。”
“下一次?”
凯铎的手放进他的口袋里,“事情不解决,我不会离开月球,她不可以统治地球。如果欣黛……即使赛琳公主失败了,我也不会。”
“你在说什么?”
凯铎面向托林,好像要把脚从沙子里拔出来有点不容易,“我可以守着她三四个月,她不会立刻杀了我的,比如我要说服她,我可以透露我们军队的训练状况,各种自然资源的信息,她会需要的……我会确保她有一个好理由至少给我一段时间。然后,当武器准备就绪,解药也安全地送到地球,我会让我们的军队轰炸艾草城。”
托林向后退了几步,“你也在城里?”
他点点头,“这是在发动攻击时,唯一可以肯定拉维娜也会在这里的方法。她不会怀疑的,只要我在这里,她便会认为她控制了我们。一次攻击,就可以解决掉她的法师,她法庭中法力最强大的成员。他们没法阻止,没法洗脑,没法操纵。会有大量的人员伤亡,但我们可以尽量只破坏中央分区,一旦月族动乱,地球可以协助重建工作。”
托林开始摇头,他闭上眼睛,好像无法再忍受细听凯铎的计划,“不,你不能牺牲自己。”
“我已经牺牲了自己,我不会再让她得到我的国家。地球联盟之间的和平已经维持了一个多世纪,我不会让我的决定把它毁掉。”他挺直肩膀,“这就是为什么东方联邦绝对要有一个智慧的、公平的元首来统治。国家统一宪章上规定,当帝王可能死去,却没有人继承王位时,可以提名一人成为新的皇帝或女皇,人民应该就他们的提名,进行表决。”他迎视托林的目光,“我提名你。南希手上有正式声明,所以……”他深吸一口气,“祝你在选举时好运。”
“我不能……我不会……”
“我已经决定了,如果你能想出一个更好的计划,我很乐意听听。但我不会让那个女人统治东方联邦,很荣幸我能为我的国家效命,”凯铎抬起头来,望向宫殿以及王座大厅那往外延伸在他们头顶上的阳台,“只要能让她陪葬。”
第六十八章
“为什么月牙儿老是可以穿最好的衣裳?”艾蔻发着牢骚,双臂交叉。月牙儿穿着高得离谱的细跟鞋来回练习走动,“月牙儿可以去参加皇室婚礼,月牙儿可以去加冕典礼,月牙儿有一切最有趣的东西。”
“我不打算去加冕典礼,”月牙儿说道,想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又怕摔倒,“我们只是要假扮成客人,目的是侵入皇宫广播系统。”
“月牙儿是要侵入皇宫广播系统。”
“月牙儿这么做是要冒生命危险的。”欣黛扔了一堆闪闪发光的配饰在床上,“这些可以搭配吗?”
艾蔻扑到床上,手胡乱地拨着那些配件,眼神充满渴望,“我认为这副手套可以搭配那个像翅膀的东西,”她说,然后是一声可怜的叹息,“我希望我的衣服可以搭配那副无指及肘橙色长手套。”
“这鞋简直像踩高跷,”月牙儿摇摇晃晃的,“有没有比较朴实点的?”
“我不认为‘朴实’这个词存在月族的字典里,”欣黛说道,脑袋埋进衣柜里,“但我会再找找看。”
他们至少给欣黛找到了一双新的靴子,她自己的掉到湖里了。他们是在一个多用途衣柜里找到的,里头还堆着一些运动器材,或者月牙儿认为那些是运动器材。可惜的是,她的脚太小了,没有一双适合的鞋子,艾蔻坚持这些东西没法搭配她身上那些华丽的服装。
“告诉我,我看起来没我感觉的那么可笑。”索恩出现在门口,不安地弄着袖口。
月牙儿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脚下一绊,摔在艾蔻身上,两人都倒在地上。
欣黛脑袋探出衣柜,看了一下怎么回事,撇了撇嘴,又钻进去,喃喃自语,“我最好找到一双好穿一点的鞋子。”
索恩把月牙儿和艾蔻扶起来。“也许,可笑是今天的主题。”索恩说道。
他歪着头看着月牙儿这一身衣服,既是小礼服,又像是蝴蝶装。橙色的蓬蓬裙勉强到膝上二十厘米,颜色够浓艳,合身而炫目的紧身上衣,两片布缝在紧身胸衣的背上,事实上是连着艾蔻丢下来的那副及肘的橙色无指长手套,所以当月牙儿张开双臂,就好像背后有一双黑色和黄色相间的蝴蝶翅膀。最糟糕的是,艾蔻在配件箱里发现了一顶小小的蓝色帽子,那一对弹簧上连着一个毛球儿——月牙儿认为是天线。
“看到你穿着这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感觉好一点儿了。”索恩调整他的领结。他穿着一套修身梅色西装,尽管是从一个陌生人的衣柜里翻出来的,但出人意料的合身。领结上一定缝了小螺纹灯什么的,他白衬衫的衣领闪着不同的霓虹色调,脚上倒是留着原来的黑色军靴。
他看起来既荒谬又性感,月牙儿不得不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开。
“你这么穿应该混得进去,我参加过婚宴,风格相近。”欣黛找出一双稍好一点的鞋子,“他们都穿这种疯狂的东西赴宴的。我怀疑许多效果都是法力制造出来的,但衣服上使用法力的地方越少,越容易保持人们的错觉。”
“嘿,船长,”艾蔻说道,“别再看她的大腿了。”
月牙儿转身,看到索恩欣赏的笑容。他耸肩,调整外套的袖口。“我是一个鉴赏家。艾蔻,看看那些鞋子让她变得多高呀。”他犹豫了一会儿,“嗯,高个儿女孩儿。”
月牙儿脸红了,警惕地看着自己裸露的双腿。
欣黛翻了个白眼,“好了,月牙儿,试试这个。”
“嗯?哦,好吧。”她脱掉脚上的刑具,把它们扔给艾蔻,她太激动,一下子便套到自己的脚上。不一会儿,艾蔻在房间里满场飞舞着华尔兹,仿佛她就是为这些鞋而设计的。
“哦,太好了,”她说道。“我要留下这些。”艾蔻说道。
月牙儿穿上另一双鞋,索恩拨了拨她的毛球天线,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我们看起来怎么样?”
欣黛挠了挠后颈。艾蔻偏着头,从一边看到另一边,仿佛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会好看一些。
“你们看起来很像月族。”欣黛说道。
“太好了。”索恩举起手来击掌,月牙儿笨拙地拍了一下。
欣黛整理了一下她的马尾辫,“当然,任何月族只要稍稍留意,都能发现你是一个地球人,而她是一个贝壳。所以要小心。”
索恩哼了一声,“小心是我的中间名,尾名是倜傥,姓大胆。”
“有一半的时间,你甚至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吧?”欣黛问道。
索恩拿起一个芯片,他们已经把欣黛的视频影像下载到里面,他把它递给月牙儿,“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她愣住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她没有口袋,没有钱包,身上这一点布料没法藏什么东西,最后,她把它塞进胸衣里面。
拿起月牙儿的掌上屏幕,索恩把它放进他的外套口袋里,她还看到了他衣服底下手枪的轮廓。他们从厨房拿来的一把小刀一下子便看不见了,她不知道他还能把它藏到哪里去。
“我想就这样了,”欣黛看着索恩和月牙儿的衣裳,再次说道,“准备好了?”
“如果有人说不,”杰新说道,他出现在走廊上面带愁容,手指不耐烦地点着,“我就自己走了。”
月牙儿的目光望向她的朋友们,意识到他们即将再次被分开,她心慌意乱。
她和索恩要潜入宫殿,而欣黛、艾蔻和杰新则去救温特和斯嘉丽,组织大军进入艾草城。
她不想离开他们,她不想说再见。
但索恩的手臂放在她的肩膀上,那样坚定,令人安心。当他拉起他的翻领,告诉别人:“我们准备好了。”月牙儿没有争辩。
☆☆
“有后门。”杰新说道,指着医疗和科研诊所后面,有一道半隐在灌木丛中的门。艾蔻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试图探头往外看,但他一只手压着她的头,强迫她退了回去,有两个人从实验室外走过去,只是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掌上屏幕上。
杰新很快地扫视了院子一眼,从他们的藏身之处跑出来,躲在建筑物的阴影中。从穹顶的四壁,他能看到月球荒凉的景观延伸向远方。
他挥了挥手臂,欣黛和艾蔻急忙跟在他身后,也躲到阴影中。
门是开的,没有理由去锁这栋建筑的门,它是向公众开放的,但杰新没有松懈——温特没有安全之前,他是不会松懈的。
他们急忙进到一条昏暗的走廊里,墙壁是新粉刷的。杰新仔细倾听,只听到推车轮子吱吱作响,走廊的另一头有咔嗒声。
“底下有一个维修室,”他说,指着楼下,“每个楼层有一个清洁工人的工具间。那扇门可以通往大楼的主体部分。”
“你怎么知道的?”欣黛低声说道。
“在女王决定让我成为一个侍卫前,我在这里当了几个月的实习生。”
他觉得欣黛抬头注视着他,但他并没有迎视她的目光。
“是呀,”她喃喃地说道,“当时你想成为一名医生。”
“无所谓了。”他走到维修室旁边的一个屏幕前,调出诊所的平面图。几个红色的惊叹号在不同的领域闪着,上头标示“八号病房:地板无毒物溢出”。“十三号实验室:灯开关故障”。
“这里。”欣黛说,指着图中的四楼:疾病的研究和开发。
建筑的另一侧有一座楼梯,可以让他们到达想去的楼层,杰新希望今天研究小组放假,参加加冕庆典。他不想让情势变得复杂,如果能够,他会避免杀人。
但他的手并没有松开枪支。
他们爬上四楼,没有任何意外出现。杰新打开门,扫视明亮的走廊。他听到水箱的水汩汩流着,计算机传出嗡嗡声,机器不断低哼,但没有人。
杰新示意其他人跟上,他溜到楼道里。他们的鞋子在硬木地板上嗒嗒地响,经过的每一个门边都有屏幕亮着,说明每个房间的用途。
农业:基因模式的开发和测试
生物电操作:#17研究室(控制组1-3)
基因工程:狼的主题#16–20
基因工程:狼的主题#21–23
基因工程:外科整容手术
“……增加制……”
杰新僵住了。一个女性的声音从走廊的另一头传过来,然后是门或橱柜关上的声音。
“……有可能维持……资源……”
另一扇门打开了,接着是脚步声。
杰新握住最近的一道门的门把,但它是锁着的。他身后的欣黛又试了另一个门把,打不开,她冷笑了一下。
“这里。”艾蔻低声说道,她打开走廊往下的另一道门。杰新和欣黛跟在她身后关上了门,小心不发出任何声音。
实验室是空的——或者至少说没有人,没有清醒的人。墙壁上一排排暂停生命的保温箱,从地板到天花板,排得满满的。每个保温箱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里面是一盏绿幽幽的灯光,让这些人看起来宛如冰冻的尸体。另一边墙上有更多保温箱,一层层的像关上的抽屉,只是有屏幕和数字、发光的灯以及人的脚底。
欣黛和艾蔻躲在两个保温箱中间。杰新贴在墙上,他躲起来,如果门忽然开了,能够出其不意地制住来人。
第一个声音后是另一个声音,这一次是个男的,“……大量的库存,但如果他们能告诉我们这是要……”
杰新吸了一口气,说话声变得更响亮,脚步声也到了门外,但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在另一个方向。
艾蔻从保温箱下探头张望,杰新则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欣黛的脸一秒钟后也出现了疑问的神情。
杰新粗略地看了实验室其余部分一眼。每个暂停生命的保温箱里都有一根小管子,连接到一排容器里。虽然大多数的管子很干净,但有几个流出栗色的血液。
“这是什么地方?”欣黛低声说道,脸因为惊恐而扭曲。她盯着这些无意识的孩子,也许只有几岁。
“他们是贝壳,”杰新说,“拉维娜让他们在这里提供源源不断的血液,用来生产解毒剂。”
一个贝壳出生,不久后便会被带走,他们告知家属,孩子因为杀婴条例而遭到处决。多年前,事实上他们是受到关押,幽禁在宿舍里,他们被视为有用的囚犯。但有一天,那些被囚禁的贝壳暴动,由于情势没有很快受到控制,他们杀死了五个法师和八个皇家卫兵,但后来还是被制伏了。
从那时起,他们就被认为是既有用又危险的,于是决定让他们保持在一个永久的昏迷状态。他们不再是威胁,他们的血液更容易被获取,他们的血小板用来制作雷特莫西斯的解毒剂。
很少有人知道杀婴的法律并没有执行,这些失去的孩子其实还活着,虽然只是勉强活着。
杰新之前从来没有进过这个房间,虽然他早知道它的存在。只是真实的情况要比他想象的更令人震惊。他想到,如果他成功地当上一名医生,逃脱了成为一名侍卫的命运,最后他可能会来到这样的一个实验室里。只不过不是医治人类,而是利用他们——这些贝壳。
艾蔻走到门口,说道:“我没有听到走廊上有任何动静。”
“没错,我们该走了。”欣黛的指尖在这些放着孩子的保温箱上滑过,眼睛充满悲伤,还有一点决心什么的——如果杰新算了解她的话。他怀疑她已经计划好,有一天,她会回到这里,把他们全都释放。
第六十九章
他们在走廊里听到的那两个人都不见踪影了,很快地欣黛一行人发现标记疾病研究和发展的那道门,一如地图中所指示的。
实验室中到处都是工作站——有一张凳子,金属桌子,一排罗列整齐的小瓶、试管和培养皿,一部显微镜和一架抽屉柜。它们都被抹得干干净净的。空气中有漂白水的气味。全息节点挂在墙壁上,都关闭了。
从其中两个实验站看得出工作刚刚还在进行——聚光灯亮晃晃地照着培养皿,工具散置在桌上。
“分头行动。”欣黛说道。
艾蔻去搜查房间另一头的柜子,欣黛翻那些开着的架子,杰新检查最近的工作站,贴了标签的抽屉。最上面一个抽屉里,有一个过时的掌上屏幕、打印机、扫描仪和一组空药瓶。另外几个抽屉全是针筒、培养皿和显微镜镜头,包装都还没拆。
他走到第二个工作站。
“是这个吗?”
杰新望向艾蔻,她站在一个从地板顶到天花板的橱柜面前,打开门,里面是一堆堆、一排排的小药瓶,充满了透明的液体。
杰新走到她身边,站在橱柜前,从托盘上拿起一个小瓶子。标签上写着病原菌——“雷特莫西斯”变种B——多价疫苗。下一个、再下一个的瓶盖上都写着相同的字样。
杰新的目光掠过这几百个托盘,“我们去维修间拿推车,尽可能把这些托盘上的解药装进去。也许光是一个分区用不了这么多解药,但我宁愿把它们拿在手上,也不留给拉维娜。”
“我去拿推车。”艾蔻开门出去。
欣黛的手指碰了碰其中一排小瓶子,听到它们相碰时的叮叮声。“凯铎就是为这里的东西而来的,”她低声说道,缩紧下颌,“它们原来可以救牡丹。”
“它们可以救温特。”杰新听到走廊里推车的声音,把托盘从架子上取下,尽可能把一盘盘解药高高地堆在推车上。他的脉搏跳得很剧烈,尽管他试图掩盖。每次他闭上眼睛,便看到温特在保温箱里,在垂死边缘挣扎。要多久这些解药才能救她?他还有多长时间?
艾蔻还从维修间带了一块很沉的铺布,他们把它搭在推车上,塞紧托盘的边缘,固定它们,以减少滑动。
他们推着车朝门口走去时,听到了电梯叮的一声。他们呆住了。杰新的手放在盖住的瓶子上,防止它们发出声响。
“你似乎并不理解我们的困境,”一个尖锐的女声说道,“我们需要那些侍卫立刻返回到工作岗位。我不在乎他们都复原了没有。”
“法师,”欣黛低声说道。她眼睛紧闭,脸上的线条因为专注而绷紧,“还有两个人……我猜,其中一个也许是仆人?或者实验室技术人员?另外一个,我没别的意思,能量薄弱,可能是侍卫。”
“没关系。”杰新嘟囔道。
“这是女王的命令,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法师继续说道,“别找借口,做好你的工作。”
如果有法师在场,杰新便不能信任自己的身体,他拔出自己的枪,交到欣黛的手中。
她先是一脸疑惑,但一下子便明白了,她握紧枪柄。
脚步声越来越近,杰新不知道法师有没有察觉到他们。他一动不动,在这个实验室里等着。也许她以为他们只是研究人员。
但一旦她看见他们,就完了。她会走过这个实验室,或者,她要进到这个实验室。
但是,都没有,只听到走廊上有一道门打开了,但他没有听到门再次关上的声音,这里没有其他出口,只有楼梯或电梯,他们得从原路回去。
“也许我们先在这里等一等?”艾蔻建议,“他们终究得走的。”
他皱起眉头,终究的意思不是很快。
“我可以控制侍卫,让他解决其他两个,”欣黛说道,指关节发白,“杀了法师以后,等到你们完全安全了,我再跟上。”
“你会引起警戒的。”杰新说道。
欣黛目光变得冰冷,说道:“我已经引起很多警戒了。”
“我去吧,”艾蔻说道,抬起下巴,一脸刚毅,“他们不能操纵我,我去引开他们,找一个地方躲起来,等你们回来。你们把这个解药给殿下送去。”
“艾蔻,你不必——”
艾蔻捧着欣黛的脸,她的手指还不灵活,所以这个动作有点别扭,就像被一个超大的娃娃拍拍,“我说过的,我愿意做任何事情,保护你的安全。此外,如果我坏掉了,我知道你可以修好的。”
艾蔻眨眨眼睛,然后勇敢地走到走廊。杰新在她走后关上门。
他们听到艾蔻慎重的脚步在走廊上响起,然后暂停。
“哦,你们好,”她用愉快的声音说道,接着是椅子在地板上拖动的刺耳的声音,“哎呀,我不是故意要吓着你们的。”
“你到底是——”法师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转为厌憎的口气,“一个贝壳?”
“差不多吧,”艾蔻说道,“也许你不认识我,我碰巧和赛琳公主是好朋友。我猜你听说过——”
“逮捕她。”
“我猜——”
一阵匆忙的脚步,家具哐啷乱响,两次枪击,欣黛心惊胆跳。“别走!”法师尖叫,声音越来越远。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听起来他们像进入了楼梯间。”杰新说道。
欣黛下巴线条绷紧,肌肉僵硬,为她这个人造的朋友真正地担心着。她颤抖地吸了一口气,挺直肩膀,“我们最好在他们回来之前离开这里。”
第七十章
加冕典礼前的几个小时,月牙儿欣慰地发现,她和索恩不是唯一穿着疯狂、挤进宫门的来宾,整个城市似乎都来参加这个庆祝盛会。艾草城的人欢天喜地,喋喋不休,似乎一点也不害怕老百姓可能会起义,或一个生化机器人少女疯狂的宣示。
皇宫的铁栅两旁是雄伟的宫墙,有着尖顶。大门开着,里面是郁郁葱葱的庭院。走廊两旁各有一排雕塑,包括神兽,半裸露的月神和女神。
月牙儿和索恩走过铁栅时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两人加入那些聚在一起的贵族,他们用装饰着宝石的瓶子喝酒,在雕塑间逛来逛去。月牙儿皱褶的橙色裙子和索恩发光的领结,让他们身居其中,一点也不突兀。
月牙儿尽量不去迎视其他宾客的眼神,她的目光在宫殿金碧辉煌的拱形大门上流连。和铁栅一样,它们也是打开的,邀请女王的客人进入,虽然宫廷侍卫依然站在两边。
月牙儿心跳得像雷鸣似的。
感觉就像她和杰新刚刚逃过一劫的心情。
少年时代,她只进到宫殿几次,都是为希碧尔执行不同的编程任务。当时她一直渴望取悦她的女主人。
你可以追踪TS-5分区和GM-2分区间列车的抵达及离开吗?你可以编写一个程序,当全息节点的记录中有特殊情况时提醒我们吗?你可以追踪航站的起降,确定它们的目的地与我们文件中的行程符合吗?
每次成功,月儿牙都变得更加自信。
我想是的,我会尝试。是的,女主人,我能做到。
月牙儿没有被监禁到卫星上时,仍抱有一丝希望,有朝一日这里会欢迎她回来。她其实应该早就死心了,希碧尔拒绝让她从这个辉煌的正门进入,而是偷偷带着她走地下隧道,她被当成一个可耻的秘密。
但至少这一次,她陪着一个盟友,一个朋友进到宫殿来。如果这个星系只有一个她可以信任的人,那便是索恩。
索恩仿佛听到了她的想法,手贴着她的后腰。
“假装你本来就属于这里,”他喃喃地对着她耳边说道,“其他人便会相信。”
假装你属于这里。
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试图模仿索恩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气。假装,她善于假装。
今天,她是月球上的一个贵族,她是女王陛下的一个贵客。她倚在这世上最英俊的男人的怀里,这个男人不会使用法力。
索恩策略性地让他们置身在一群咯咯笑的月族身后,距离足够近,看起来好像是这群人中的一分子,他们走下了白色的石阶。宫门感觉越来越巨大,他们走进宫殿的暗影中。庭院中叽叽喳喳的人语变成了石头地板的回声,以及人们有恃无恐的响亮笑声。
她和索恩在宫殿里面了。她发现,侍卫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
月牙儿舒了一口气,但她一注意到这里面的挥霍和奢华,又屏住了呼吸。
更多的权贵聚集在宫门口来来回回走着,从水晶蓝的池子里的托盘中拿起食物。到处都是镀金的廊柱和大理石雕像,花插得有她两个人高。最令人惊叹的,是大厅中央一座古代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的雕像。它耸立着,有三层楼高,女神头上戴着荆棘桂冠,拿着一把拱形长弓,箭头指向天空。
“你们好。”一个人走上前来迎接他们。索恩的手指陷进月牙儿的臂弯。
这个男子穿着一件高级仆人的制服,虽然他的细辫子染成渐变的绿色——根部是浅绿,末梢是翠绿。月牙儿十分警惕,等待对方猜疑或反感的反应,但男人的脸一直是单纯而愉悦的。也许仆人,就像侍卫一样,都是选那些天赋较弱的人,他没能感觉到月牙儿只不过是贝壳。
“我们很高兴各位来参加这个最值得庆贺的日子,”那人说道,“请享受我们最慷慨的女王提供给她的嘉宾的最舒服的环境。”他指着他的左手边,“这一边,你可以自由地参观我们的动物园,充满异域风情的白化动物,或聆听一整天都会在大剧院里举行的音乐表演。”他抬起右臂,“这里的游戏厅,你们可以去试试自己的运气,还有我们著名的伴游间——当然,我不认为一个君子需要更进一步陪伴。整个宫殿里随处都备有各种点心。加冕仪式将在日出时开始,我们要求所有客人在开始前的半小时向大厅前进。为了所有宾客的安全,一旦加冕典礼开始,便不再允许任何人在走廊游荡。如果你需要任何东西,让你的一天更加愉快,请让我或其他朝臣知道。”
他的头一歪,走上前去欢迎另一拨客人。
“你说他所谓的‘伴游间’是什么意思?”索恩问道。
月牙儿瞪了他一眼,他的手指伸在喉咙和衬衫领子之间,“不,我的意思不是……没有……往这边走,对吧?”
“你们两个似乎迷路了。”有人嘟囔道。
索恩转过身,把月牙儿拉到他身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在不远处,盯着索恩,好像站在糖果店的窗口似的,目光中有一种贪婪。他们都穿着镶了水钻的套装。
那个男人把粗框眼镜移到他的鼻尖,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索恩,“也许我们可以帮两位找路?”
索恩的脸上很快地挂上他的招牌笑容。“受宠若惊,女士们。”他立刻回答。
月牙儿皱了皱眉,随后,她明白这个人一定利用法力把自己扮成了女人,她的表情变得淡然。她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她不会受到他们的精神控制。
“现在,我们正在进行一项秘密任务,”索恩说道,“但我们在加冕典礼上会注意你们的。”
“哦,一个秘密任务,”女人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咬着她的小指指甲,“一会儿我要好好听一下。”
索恩眨巴着眼睛,“我会告诉你的。”手臂扶着月牙儿的肩膀,把她带开。当他们已经走得够远,确信他们不会被偷听了,索恩吹了一声低低的口哨,“我的妈呀,这个地方的女人真美。”
月牙儿有点生气了,“你的意思是,这个地方人法力真高明吧。其中有一个人是男的。”
索恩一呆,低头看她,“是吗?哪一个?”
“嗯……戴眼镜的那一个。”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从人群中找那两个女人。“真厉害,月族。”他喃喃地说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头转回来,“杰新说到第三条走廊,对吧?”索恩拉着月牙儿走向弯曲的廊道,那里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花园里的美景。
“你得记住,你眼中的他们的样子,不是真实的模样,”月牙儿说道,“这个宫殿没有一个是你看到的那样美。这一切都只是精神控制。”
索恩笑着,把她更紧地搂在身边,“我很确定至少有一个例外。”
月牙儿翻了个白眼,“是啊,法师。”
他笑了,虽然她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他们经过一群年轻男孩儿,月牙儿觉得很奇怪,他们跑出走廊。其中一人猛地推开玻璃门,并朝湖岸和宽敞的花园跑去。他几乎从通向草坪的楼梯掉下去。
月牙儿摇了摇头,一径往前迈步,却发现只剩她一个人。
她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一转身,幸而索恩只在几步之遥。看到他正在被一个即使看清每一个人真实面目的月牙儿都觉得美丽的女孩儿搭讪。那个女孩儿对索恩微笑,长睫毛既淫荡又恶毒地忽闪着。
而索恩只是一脸惊讶。
“我想我感觉到了地球男孩儿了,”女孩儿说道,伸手摸索恩发光的领结,然后手指往下溜到他的胸口,“还是一个衣冠楚楚的帅哥。好幸运呀。”
月牙儿心跳得极快,在走廊张望。人群已经开始朝大厅走去,但很多嘉宾还在东看西瞧,一点也不显得着急。没有人注意到他们。那个女人,似乎只看到索恩。月牙儿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脱身,却不引起怀疑,或让旁人注意到自己。
女人忽然搂住索恩的脖子,月牙儿脑袋一下子空白了。她待在那里,索恩没有抵抗,她把他拉过去,给了他一个长吻。
第七十一章
月牙儿的脊背因为愤怒而僵硬,不远处一群月族女人咯咯地笑着。“好眼力,路易莎。”其中一人叫道,紧接着另一个又说道:“如果你再发现像那个地球人那么漂亮的家伙,把他们给我送过来!”
不论是索恩或者路易莎似乎都没有听到她们的话。事实上,月牙儿看到索恩的手臂搂住路易莎的身子,把她拉近,她十分惊讶。
月牙儿握紧了拳头,她的肩膀,她的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她感到震惊,还很恼火。但理性开始渐渐恢复,她们可能只是在玩弄索恩,如果她们看穿她对法力和操纵是免疫的,可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月牙儿轻蔑地摇了摇头,退到柱子后面的凹室里。她在那里等待着,双臂交叉,眼睛冒火,索恩吻那个女孩。
吻她。
还在吻她。
他们终于分开了,月牙儿的指甲已经在皮肤上留下疼痛的新月印子。
路易莎睫毛眨动,气喘吁吁,“你想这个想了好一段时间了吧,是不是?”
月牙儿翻了个白眼。
而索恩说……
索恩说……
“我想我爱上你了。”
一根钉子刺穿月牙儿的心脏,她倒吸一口气,因为疼痛。她张开嘴,但很快又合上。她胸口被刺穿的洞很快便填满了怨恨。
如果她得眼睁睁地看着他迷恋其他人,她会尖叫的。为什么她是全银河系中唯一一个他并不想亲吻,并不想吸引和调情的女孩儿?
嗯,他是在屋顶上亲吻了她一次,但那只是一种同情,不算的。
就是这样,他永远不想要她,她不像这些女孩儿会引起他的注意。月牙儿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他们的吻——她一生中最激情、浪漫的一刻——不过就是一种怜悯。
“哦,爱?我还以为你只是众多甜心当中的一个哩?”女人说道,“不过,也算是个挺会接吻的家伙。也许,一会儿我们可以再一起玩玩?”没有等待回应,她拍了拍索恩的胸膛,眨眨眼睛,摇摇摆摆走向大厅。
那些女孩儿也走了,留下索恩目瞪口呆地站在走廊中间。他脸颊泛红,眼珠漆黑,月牙儿认为那里面是渴望,他的头发被路易莎伸进的手弄乱。
路易莎。他爱的女孩儿。
月牙儿又往凹室里缩进了一些。
经过了不知所措的几分钟,索恩才摆脱操纵,他环顾四周,转了一整圈。他用手抚平自己蓬乱的头发。
“月牙儿?”他叫道,不敢太大声,但后来,越来越忧虑了,“月牙儿!”
“我在这里。”
他转向她,松了口气,身子一垮,“天哪,对不起,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是——”
“我不想知道。”月牙儿从墙边离开,沿着走廊往前走。
索恩追上她,“哇,哎,等等,你在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呢?”她胡乱地挥着她的双手,“你可以和所有你想要的女人调情和亲吻,并宣布你爱谁,这是你的权利。很好,你也的确这么做了。”
索恩轻松地便跟上了她,这更加激怒了她,她甚至没法把他抛得远远的。
“所以……”索恩说道,语气带着揶揄,“你是在吃醋吗?”
月牙大为光火,“你明白她这么做只不过想嘲弄你而已,对不对?”
他笑了,善良的月牙儿大发雷霆的时候,原来是这个样子。“是啊,我现在的确明白了。月牙儿,等等,”索恩抓住她的手肘,强迫她停下来,“我知道他们没法这样对你,但我们其他人不可能不被他们控制。她操纵我,这不是我的错。”
“我猜你会说,这个吻你一点也不开心?”
他张开嘴,却犹豫了,“呃,好吧……”
月牙儿甩开他的手,“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但是,其他人呢?我的意思是,譬如艾蔻!”
“什么艾蔻?”
她压低声音模仿索恩,“押对宝了,我真的有天赋,不是吗?”
他笑了,她的样子让他觉得好玩,“这是事实,不是吗?她的新身体很漂亮。”
月牙儿狠狠地瞪了他一会儿。
“这样说的确有点轻浮,抱歉,但那时我的视力刚刚恢复嘛。”
“是啊,你的眼里只看到她。”
索恩眨了眨眼睛,他突然恍然大悟,但月牙儿已经在他回答前甩头离去,“算了,我们——”
“对不起。”
宫殿卫兵挡住他们的去路,他一只手臂伸出,拦阻月牙儿。她倒抽了一口气,退到索恩身边,他捉住她的手肘。她喉头干涩,是如此愤怒,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两名警卫驻守在走廊上。
“我们要求所有的客人开始往大厅里走,加冕仪式才不会耽误。”侍卫朝他们来的方向点点头,“请走这边。”
月牙儿的心脏像打鼓似的,但索恩镇定如常,带着一个随意的笑容拉着她离开,“当然,谢谢。我们必须得掉头。”
当他们拐过弯,月牙儿猛地把自己的手从索恩的手掌中抽出。他放开她,没有争论。这条走廊要安静得多,但仍有少数人在走动。
“停在这里。”索恩说道,她听从了他的话。他拉着她倚在墙边。他站得太靠近,任何人看到,都会以为他们在说一些亲密的话,这令月牙儿的怒火再次暴发。她握紧拳头,坚定地盯着他的肩膀。
索恩叹了口气。
“月牙儿,我知道你不高兴,但你能不能忍一忍?”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没有生气,她没有受伤,她没有伤心欲绝。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的表情已经变成她所希望的了,看起来像是在调情。
索恩扬起一边的眉毛,“真是不可思议。”
她的声音仍然有些微哽咽,然而她说道:“我也是一个女孩儿,你知道,我可能不像艾蔻那样漂亮,像欣黛那么勇敢,像斯嘉丽那么大胆……”
“等一下,月牙儿……”
“……我甚至不想知道你第一次遇见温特公主的时候,说了什么愚蠢的话。”
索恩张开嘴,证实了她的怀疑,他的确说了一些愚蠢的话。
“但我不是看不见!你和她们每一个人调情,你会挑逗任何一个多看你一眼的女人。”
“你说得很明白了。”他眼睛中闪烁的笑意不见了,月牙儿做作的笑容也消失了。虽然他的一只手接近她的臀部,但他不再摸她。
“这是你一直想告诉我的,不是吗?”她的声音颤抖着,“在沙漠中,你告诉我,我是多么可爱,你多么不想伤害我……你只是想要警告我,但我太……天真,一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我听信了你的话。”
他的眼神柔和了,“我是不想伤害你。”
她防卫地交叉双臂环在胸前,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我知道,这是我自己的错,我太愚蠢。”
索恩皱着眉头,但很快向四周望了一眼,这促使月牙儿也这么做,同时眨掉她眼中的泪水。走廊上几乎没人了,剩下的几个没有往他们这边看。
绕过月牙儿,索恩拉开一道她几乎没有注意到的门,一下子把她推了进去。她踉跄了一步,在门边稳住自己。他们被鲜花和各种可以想象的颜色的植物包围,浓浓的花香,热气蒸腾地冲进她的喉咙。天花板有几层楼高,和主要走廊一样,有着花饰铅条的玻璃大窗。沙发和阅读椅一小群一小群地分别设置在整个房间,前方有一张张桌子,面对着湖泊。
“很好,”索恩说道,“我记得会看到中庭什么的,我们在这儿等着,等到走廊没人。我希望我们能穿越到仆人走廊,避免再和任何侍卫周旋。”
月牙儿感觉到她的肺快炸开了,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但呼吸却丝毫没有畅快一些。她走进房间,拉开她和索恩之间的距离。
她是个白痴。他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一点暗示,未来他们之间会有真正的关系,他给了她太多机会去适应这个事实。但是,尽管他一直阻止她爱上他,但她仍然感到心碎。
索恩对月族女孩儿的那一吻,把所有的希望都打破了——这并不能责怪索恩。
“月牙儿……听着……”
他的手指拂过她的手腕,但她很快躲开,“不,对不起,我的话并不公平,我什么都不应该说。”
她用那可笑的服装上那个长得像翅膀的东西擦了擦鼻子。
索恩叹了口气,她从眼角发现他的手拨了一下头发。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烧灼着她的后颈,她只得走开,假装在看一个巨大的紫色花朵。
他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她表露了她所有的感情——或许很久以前便表露了,但他在意的只是不要伤害她,所以假装不知道。
她可以感觉出来他想多说点什么,她能感觉到那些话盘旋在空中,几乎要让她窒息。他会道歉,他会告诉她,他是多么在乎她——作为一个朋友,一个他的船员。
她不想听,现在不要,永远都不要,但尤其不要是现在,现在有更紧迫的问题要处理。
“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她问,尽管声音仍然有着情绪的起伏,但已经不再颤抖。
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掌上屏幕轻微地叮了一声,“再过几分钟,只要确定他们把动作慢一点的客人都赶进去了。”
她点点头。
一秒钟后,她又听到一声叹息,“月牙儿?”
她摇摇头。小天线球出现在她的眼角——她忘了衣服上的这个东西了。她不敢面对他,害怕自己一脸痛苦的表情被他看见,“我没事,我只是不想谈。”
索恩站在关上的门边,双手插进口袋里。他的表情很混乱。尴尬,也许,夹杂着怀疑和紧张,还有别的东西,阴郁的,兴奋的,让她的脚趾发麻。
他看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好吧,”他终于说道,“我也不想谈。”
她点点头,惊讶索恩突然离开门边,朝她走来。月牙儿眨眨眼睛,她后退着,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三步,四步,她的大腿撞到了一张桌子。
“你怎么——”
索恩一下子把她抱上桌子,让她的背靠着一个巨大的蕨类植物盆栽——哦。
月牙儿一千次回忆他们在屋顶上的吻,但这个吻却是不同的。
那一个吻是温柔的,充满了保护欲望的,现在则带着要求、决心。月牙儿的身体融化了,只剩下感觉。他的手透过那条薄薄的裙子灼烧着她的腰,她的膝盖夹住他的臀部。他把她拉近,拉近,就像他和她怎么近都不够。她惊叹一声,这一声叹息却被他吞噬。她听到了呻吟,不知道是他或者是自己。
屋顶上的那一个吻太短,被周遭的打斗声打断了,这个吻则一直持续,一直持续……
终于,当月牙儿开始感到有点晕眩,他放开她,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月牙儿在颤抖,她希望他不会要她站起来,告诉她,该工作了。因为她怀疑自己两步都走不了,更不用说到宫殿的另一头。
索恩没有离开。他的手抱住她的背,温柔地保护着她,像她记忆中的样子。他的呼吸像她一样颤抖。
“月牙儿。”他喊她的名字就像说一个誓言。
月牙儿在发抖。她舔舔嘴唇,强迫她的手放开他的头发,移到他的胸口。
然后,她强迫自己推开他一点。
但不足以离开他的怀抱,只是让她能够呼吸,能够思考。
“这个……”她的声音回来了,她又试了一次,“这不是我想要的。”
索恩茫然了好一会儿,表情变得生硬,身子往后退了一些。
“我的意思是,这是我想要的,”她修正自己的话,“显然,这是。”
他明显地松了口气,她的身子热了起来,那个迅速露出的挑逗笑容把什么都说了。当然,这当然是她想要的东西。
“但是……我不要只是另一个女孩儿,”她说道,“我从来不想只是你的另一个女孩儿。”
他的笑容又消失了,“月牙儿……”他似乎被撕扯着,但也满怀希望,精神松懈。他深吸一口气,“她长得很像你。”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看他的嘴,直到她的眼睛移开,迎视他的目光,“什么?”
“走廊上的女孩儿,就是那个吻了我的女孩儿。她看起来像你。”
月族女孩儿的吻感觉就像亿万年前的事了,她的一颗心又被嫉妒所占据,但月牙儿用力将它压制。
“这太荒谬了。她黑发,高大,而且——”
“我看到的不是这样。”索恩把月牙儿的一缕发丝塞到耳后,“她一定看到我们走在一起,也许她看到了我望着你的眼光什么的,我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利用法力让她看起来像你。”
月牙儿张开嘴唇,回忆自己躲在凹室,看到索恩困惑的表情……然后是渴望,他吻她的样子,抱她的样子……
“我以为我在吻你。”他又说了一次,俯身用自己的嘴唇碰着她的,一次,又一次亲吻她。月牙儿的手指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拉近。
但没有持续多久,另一个记忆浮起。
她猛地抬头,“但是……你告诉她你爱她。”
他表情一僵,渴望变成了警戒。时间静止在那一刻。
终于,索恩吸了口气。“没错,”他耸耸肩,“我的意思是,我……我们——”
还没等他说完,他身后的门被打开了。
第七十二章
他们都僵住了。
索恩收紧下巴,低声说道:“以后再谈?”
月牙儿点点头,有一点想不起来他们究竟在哪里。
索恩转身面对大门,用身体挡住月牙儿。她从他的肘弯往外看,走廊的灯光勾勒出侍卫的身影。
侍卫皱着眉头,把一个东西拿到嘴巴附近,“只是一对贵族夫妇。”他说道,口气生硬。他下巴朝索恩和月牙儿一抬,“我要请你们离开。所有的走廊和其他公共空间都要在仪式进行前被清空。”
索恩清了清嗓子,抚平他的外套,调整好他的领结,“很抱歉,我想我们只是……冲昏了头脑。”
月牙儿摘下索恩袖口的蕨叶,脸颊热辣辣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害羞,大多是因为他的怀抱、他的亲吻,过去真实的几分钟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朦胧感觉。
“我们现在就走。”索恩抓起掉在地上的天线帽子,把它递给月牙儿,然后抱起她,把她放到地上。
月牙儿颤抖的双手摸索着把天线帽子戴回头上。
“谢谢你让我们借用这个地方。”索恩对侍卫使了个眼色,说道。他们匆匆离开房间,进到走廊。远离侍卫后,他才一反刚刚沉着的态度,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尽量表现得正常点。”
这句话在月牙儿脑袋里回荡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了它的意思。
正常一点?表现得正常一点?当她的双腿软得像面条似的,心脏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时,他说了他爱她,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到底什么叫表现得正常点?她这一生什么时候知道怎么表现得正常点?
于是,她开始笑。先是扑哧一声,然后止不住地咯咯直笑,走路的时候,她差点把自己绊倒,也差点笑得窒息了。
索恩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腰,“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他喃喃地说道,“但你这个样子也很迷人。”
“对不起。”她笑得喘不过气来,咳嗽了一下,试图让脸上的表情正常点,但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胸口痉挛,她弯下了腰。
“嗯,月牙儿,你是很可爱,但我需要你集中精神一秒钟,我们很幸运,侍卫没有认出我们,但如果他——”
“嘿!站住!”
突如其来的吼声让月牙儿的笑声染上了恐慌。
索恩咒骂着,“快跑!”
索恩抓住月牙儿的手,跑了起来。转了一个弯,又转了一个弯。他领着她进到一个不显眼的凹室的小门,把她推到仆人的走廊里。
“往左!”索恩命令道,关上了门,拿了一个留在走廊里的托盘,把它卡在门把手上。月牙儿继续跑,跑过补给及维修设备,跑过储存柜和破碎的雕塑。索恩一下子便赶上了她,他一边从外套里拔出手枪,一边问道,“芯片还在你身上吗?”
月牙儿用一只手摸索胸衣,发觉那个有着欣黛视频的小小芯片贴在她的皮肤上。由于跑得太厉害没法说话,她只得点点头。
“那就好。”
这时,索恩毫无预兆地撞上了月牙儿,他们迅速躲到一盘电线后面。月牙儿气喘吁吁地靠在墙上。
“那两条走廊后有电梯,”索恩说,“先找一个地方躲起来,然后去安全系统中心。我会引开他们,再绕回来找你。”
月牙儿开始摇头,“不,你不能离开我,再也不能了。没有你,我做不到。”
“你可以,只是没那么有趣了,但你会想出办法的。”
响亮的脚步声就在不远处,月牙儿吓坏了。
“我会找到你的,”索恩低声说道,仓促地吻了一下她的唇,给了她一个很沉、被手握暖了的东西,“勇敢一点。”
他跑开了,月牙儿听到不远处的那个脚步声追了上去。
“这里!”有人喊道。
索恩消失在了一个角落里。
月牙儿盯着他给她的枪。这个小玩意儿,这么坚实地躺在她手里,却比守卫更令她毛骨悚然。
她让自己身体紧贴电线盘,手指伸出去,拉开枪的保险,扣住扳机。她对自己说道:它就像一台计算机,只会照你的指令行事。你得扣动扳机,枪才会射击。
可是这话并不能令人感觉好一些。
两名守卫跑了过去,甚至都没有朝她的方向看一眼。
她打算就待在这里,应该不会被看到。她浑身颤抖,仿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跟她说:千万别动,一动就会被抓到。
但理智告诉她,如果这样待着,他们或者他们的援军回来,她就会被看见。
远处的枪声让她吓了一跳,催促她抓紧行动。接着是吼叫和打斗的声音。
月牙儿离开藏身的角落,朝她和索恩来的方向转身走去。他说过,经过两道走廊后,会有一部电梯。
现在她悄悄地走着,另一只手按住因为跑得太厉害而疼痛的腹部。她通过一条走廊,听到更多的脚步声,但无法判断是朝哪个方向来的。她怔怔地扫视周围的环境,拉开了一个储存柜的门。
成卷的用来装饰房间的壁毯堆成一叠一叠的,有的比她还高,全都嵌着金属和宝石,闪闪发光。
月牙儿爬了进去,挤在一卷卷布中间。她把门关上,把枪放在地上,很谨慎地不让它瞄准自己。
脚步声越来越响亮,她确信有人看到她了,但没有人喊叫。
直到——
“站住!”
另一声枪响,这一次她听到疼痛的叫声,有人摔倒在地板上。听起来距离十分近。月牙儿把眼睛闭上,下巴抵住膝盖。不是索恩,请不要是索恩,她祈祷着。
一声沉重的叹息后,一个男人开口说话,“就是一个讨厌的地球人?你们这一班侍卫真可怜。”
月牙儿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叫出来。她凝视着周遭的一团黑暗,试图呼吸得浅一些,虽然她担心如果不吸进一点空气,她可能会昏过去。
就在离她的藏身之地不远处,有人呻吟。
“他绝对是生化机器人的盟友之一。问题是,你在宫中做什么?”
一秒钟后,是索恩的声音,“亲吻我的女孩儿。”他说话的时候有点喘息。月牙儿把整张脸埋在膝盖上,抽泣着。
“我不知道这……在这里是死罪。”
男子听起来十分不快,“你的女孩儿在哪里?”
“我猜你把她吓跑了。”
接着是另一声叹息,“我们没有时间了,把他关到拘留室里——加冕后再来对付他。我很肯定,他会成为一个家族里令人愉快的地球宠物。继续寻找那个女孩儿——找到她,便立刻通知我。大厅周围加强警戒。谁也不知道他们正在密谋什么,如果仪式被打断,陛下会杀了我们。”
接着传来一声重击,然后是一声哀号。
月牙儿皱着一张脸,脑袋里一直在想他们对索恩做了什么,会让他发出这样的叫声——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咬着嘴唇,直到她尝到了血的腥气,疼痛让她哭不出声,她听到他们拖着索恩走开了。
第七十三章
“杰新。”欣黛的喊声有着强烈的警告意味,“艾蔻没有牺牲自己,所以你打算让我们掉进一个火山口,杀了我们俩?”
“冷静点,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他回答道,故作镇定,但他的心脏像一个锤子在胸口敲打。
“你不是说你从来没有开过这玩意儿吗?”
“我是没有。”车身往左倾斜得厉害,但快速而平稳。
欣黛倒吸了一口气,伸手握住头顶的一根杆子。突然传来一阵疼痛——可能是她肩膀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但是她没有说什么,杰新并没有放慢速度。
这种车是杰新驾驶过的迄今为止最灵巧的交通工具,它是艾草城里的有钱人的一个危险的小玩具,盘旋在崎岖凹凸的月亮岩石表面,速度如此之快,白色的地表迅速在身后退去。车顶是可以透视的,感觉好像在没有空气的地形上行进,而不是在一个有保护的车里面。
然而“保护”是一个主观的词汇。杰新有一种感觉,如果他碰到任何一个岩石,这个东西会被撞得稀巴烂,像一个铝罐。
天啊,也许它就是铝造的。
他们跃下一座悬崖,越野车进入反重力模式,让他们绕在一个顺畅的轨道上,航行过火山口底部,来到另一侧,车子继续前进,好像一点事也没有似的。杰新的胃往上提——这个东西不但速度快,在离开重力控制的穹顶后也不需要调整失重。
“我看你也没有开过。”欣黛咬着牙说道,“但是我们后面有很多重要的但很脆弱的小瓶子。我们不会撞上什么吧?”
“没事。”杰新的注意力转移到控制面板上的全息图。任何时候,开上这车子都是一个大胆的冒险,但现在他们有一个使命,整个越野车都塞满了解毒剂瓶子,每耽误一分钟都意味着更多人死去。
其中一个便可能是温特。
一个穹顶出现在地平线上。即使在这么远的距离他也能看到一排排树身。
杰新绕过一系列锯齿状的岩层。欣黛调整全息图,重新定位,以便杰新能选择到达目的地的最佳路线。大多数穹顶都建在一起——一方面是因为最初移民月球时,这样建造容易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共享航站,那是除了地下悬浮列车系统外,运输补给到月球外围分区的另一种方式。
贫乏的景观容易让人产生距离错觉。木材分区映入眼帘到现在,感觉就像过了几个小时,每过去一分钟都让杰新倍感焦虑。他眼前不停地浮现士兵抬着暂停生命的保温箱的那一幕,就像在护送灵柩似的。他试图告诉自己,为时不晚。当然,他们会把温特放进保温箱里,因为他们认为这样会有机会救她。没错,保温箱会减缓疾病的发展,她可以平安地等待他的到来。一定会的。
“哇,哇,哇——墙!”欣黛尖叫着,等待撞击的发生。
杰新在最后时刻急转弯,让越野车倾斜到一侧,沿着半球的曲线行进。全息图放大他们的目的地——航站的入口在杰新眼角一闪。他计算着时间,掉转车子,放慢推进器,切换到悬浮叶片模式。速度下降,他绑着安全带的身子向前倾。
速度放慢。
放慢。
降落。岩石从悬崖上滚落。
欣黛惊呼。
穹顶和岩石景观消失了,黑暗的洞穴墙壁包围了他们。杰新开启自动电源,他们从急速坠落到渐渐稳定,维持悬浮状态。前方是一个点着灯的着陆跑道和停机舱室,杰新正想将越野车停进去。
“那简直……”欣黛喘着气说道,“是自杀。”
杰新没有理会她,他的神经还像带着电似的。在他们身后,机舱门砰地关上,另一扇门打开了,像一个巨大的铁兽。杰新慢慢地将越野车滑进去,幸而前面没有什么东西阻挡。
全息影像从月球地表转换成这个航站的地图及周边分区。杰新拉起控制杆,在脑中模拟路线,他们要去诊所——温特等着的地方。
他们本应该从这里走出去,剩下的路程徒步,尽可能多带几盘解毒剂到这个分区里。
杰新的注意力从坐标上移开,望向通到地表的紧急疏散楼梯。一个标志指向最近的穹顶。LW-12是第三个,上面有一个箭头指示哪个楼梯会把他们带到那里。
杰新计算着。他的大拇指轻抚着电源开关。
“杰新,”欣黛说道,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不认为我们能够——”
她的警告最后变成一声尖叫。
她错了。越野车的确可以上楼梯,它只碰了墙壁几次,便一路向上飙升,出现在LW-12的生物穹顶下方。他摆正车头时,欣黛已经瘫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只手遮住眼睛,另一只手握住头顶的杆子。
“我们到了。”杰新说道,再次调整全息图,显示在穹顶外围的树林后面有一条街道,是住宅区及商铺。
他先是注意到稀疏的林子,然后是人。
很多人。
一群围观的老百姓聚集在森林的边缘,他们呆呆地看着这部鲜黄的越野车,从他们宁静的林子里钻出。众人退开,留出地方,或者是害怕被撞到。杰新把越野车停下,切断电源。
他手指伸向下车按钮。
“等一下。”欣黛手伸到脚边,从一个架子上拿起两个小瓶子。“我们也需要免疫。”她说,交给他一个。
两个人喝了药。杰新还没全吞下便打开车子,嗖的一声,空气从越野车分裂的保护塑料散出来,像裂开的果核。
杰新松开安全带,从车子里跳到草地上。欣黛从另一边爬出来,姿态不是很优雅。对于这些,杰新没有多想。
毫无疑问,这个分区还有人需要解药,但倘若告诉他们,他们有一整车解药,可能会导致争夺斗殴。
杰新从车子后面地板的托盘上拿起一个小瓶子,藏入他的手掌心,大步走向人群。
他才往前走了四步,突然发现挡在他面前的其实不是浑身脏兮兮的伐木工人,而是一堵武装着矛和弹弓以及一大堆棍棒的人形成的盾墙。
他愣住了。
也许是太心烦意乱,没有注意到他们全副武装,要不便是他们花了时间练习才能出其不意。一名男子走出人群,手里抓着一根棍子,“你们是?”
欣黛摇摇晃晃走到杰新身边。她举起双手,露出她的金属义肢。
“我没有办法向各位证明,你们看到的我不是法力造成的,”她开口说道,“但我的确是赛琳公主,我们不是来伤害各位的。杰新是温特公主的朋友,当初拉维娜试图把她杀了,是他帮助公主逃离王宫的。”她停顿了一下,“我指的是第一次杀害。”
“我们没有什么朋友会在艾草城那种地方的。”那人说道,他手里的棍子指着越野车。
杰新吼道:“她没有说我是你的朋友。公主在哪儿?”
“杰新,不要帮倒忙。”欣黛瞪了他一眼,“我们知道温特公主生病了,还有这里的许多朋友和他们的家人——”
“发生了什么事?”
人群中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她的脸颊就像在动物园里一样覆着一层厚厚的污垢,红色鬈发油腻腻的,眼睛下有黑眼圈,皮肤不健康的苍白。
红帽子愣住了,“欣黛!”她刚要微笑,但随后一层疑虑浮上她的心头,她举起一根手指指着对方,问道:“你在哪里第一次见到我?”
欣黛犹豫了一下,但只有一下下,“在巴黎,歌剧院外面。我给了野狼一剂镇静剂,因为我以为他要攻击你。”
欣黛说完前,红帽子的笑容就已经回来了,她走向欣黛,给了她一个拥抱,然后诅咒一声退了回去。五六个野狼士兵挤在她身边,像是过于急切想保护她的侍卫。他们看起来很温和,但目前而言,似乎每个野狼战士都可以在十秒钟内杀光所有老百姓。
“对不起,你不应该来这里。欣黛——”红帽子弯下腰开始咳嗽,好像咳嗽需要意想不到的力量。她稳住呼吸,欣黛看到她的袖子上有黑色的血迹。“这里不安全。”她说道,其实情况的严峻程度已经无须再说明。
“温特还活着吗?”杰新说道。
红帽子交叉双臂,不是挑衅的姿态,主要是她不想让别人看见疾病的证据。“她还活着,”红帽子说道,“但生病了。我们很多人都生病了。拉维娜用雷特莫西斯毒害她,这种病传播的速度太快。我们把温特放在暂停生命的保温箱里了。”
“我们知道,”欣黛说道,“我们带了解药来。”
杰新举起手,露出从越野车里拿出的药瓶。
红帽子睁大了眼睛,周围的人一阵骚动。红帽子和欣黛相见时,许多人已经放下武器,但不是全部。
杰新用拇指指着身后,“这几位壮汉,到越野车上把药拿下来。”
“自己先服一瓶,”欣黛补充道,“应该足够给每个出现症状的人,但预留一些给那些可能还会生病的人。”
杰新捏着瓶子,走向红帽子,压低声音问道:“她在哪儿?”
红帽子转头望向她周围的士兵,“让他去看公主,他不会伤害她的。斯特罗姆,我们组织一个小组来分发解药。”
杰新已经不再听后续的安排了。当人群分开,他看到日光灯闪闪地照在暂停生命保温箱的玻璃上,他很快走向她。
那条隔开一个不伦不类的医疗诊所和树林的泥土小径上,他们替她造了一个祭坛。交错的枝条和花叶围绕着保温箱的金属基座,藏住了那些进出她身体、用来传送维持她生命的液体和化学品的管子。雏菊和毛茛散落在玻璃上面,尽管有许多已经滑落,掉在保温箱旁边的地上。
杰新停下来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想也许拉维娜没有那么偏执。也许人们真的爱温特,她真的是她继母皇冠的威胁,尽管没有王室血统。
药瓶在他掌心变得温暖。所有的人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保温箱维系生命的系统以及显示温特生命数据的各种嗡嗡叮叮的声音。
杰新用手臂拨掉箱盖上的花。除了保存液让她的皮肤色调偏蓝,看起来病恹恹的,玻璃下方的温特就像正在睡觉。
人们可能会特别注意到她脸上的伤疤,然后是斑疹。她的手腕、手臂和脖子都有一圈变黑的斑块,她的下巴、耳朵上也出现了。杰新又看着她的手,虽然在输液的情况下很难看清楚,但他注意到指甲上的一层阴影,这是蓝斑热末期的致命症状。
尽管如此,她看起来仍然完美,至少对他而言。她的鬈发上布满了保温箱的凝胶,显得有弹性,丰满的嘴唇向上翘着,像是随时会睁开眼睛,对他微笑,一个戏谑的、嘲弄的、不可抗拒的笑容。
“保温箱可以放慢生命系统,包括疾病的进展。”
杰新吓了一跳。一个老人站在保温箱的另一侧,用口罩捂住嘴和鼻子。起初杰新以为这个口罩是为了不让他得病,但随后看到他袖口底下的瘀青,才意识到这是为了不扩大疫情的传播。
“但它没法完全停止这种疾病。”那人补充道。
“你是医生?”
他点点头,“如果我们打开盖子,你的解药不起作用,她可能在一小时之内就会死去。”
“这样她可以活多久?”
医生的目光落到公主的脸上,然后又望向嵌入保温箱下的屏幕,“一个星期,乐观地来说。”
“悲观的呢?”
“一两天。”
杰新咬紧牙,拿起小瓶子,“这是陛下自己实验室里的解毒剂,会有效的。”
老人的眼睛眯起来,目光掠过杰新。杰新转过头,看到欣黛和红帽子跟着他,但因为尊重而站在了一段距离之外。
“温特会把生命交给他,”红帽子说道,“我们打开它吧。”
医生犹豫了一下,走到保温箱后侧,在屏幕上接下了几个指令。
杰新很紧张。
过了片刻,才看到动静,玻璃箱形成气泡,液体排出——被看不见的管子吸出,发出轻微的汩汩声。温特的侧面从蓝色的液体中浮出。令人吃惊的是,她红色的嘴唇和下眼睑轻微的跳动看得很清楚。
她不是一具尸体。
她没有死。
他要救她。
当液体全部流出,医生点了点屏幕,盖子打开,滑过细细的轨道,留下一个浅床,温特躺在那里。
她的头发因为布满凝胶而湿漉漉的,一团团黏在她的脸上,光线让她的皮肤亮晶晶的。杰新伸手握住她的手,他们十指交握。她的肌肤细致,出现在她指甲周围的蓝色变得很明显。
医生开始取下她身体上的针管,那是维系生命的力量,让她的血液在没有呼吸的状况下不会缺氧,让她沉睡时保持大脑和心脏的功能。杰新的目光跟着他满是皱纹却利落的双手而动,倘使有什么不对劲,他会把老人推开。但是,他的手很稳重,很有经验。
慢慢地,温特的身体开始认知到没有仪器在协助自己了。她的胸膛开始起伏,冰冷的手指开始抽动。杰新把小瓶子放在她身体旁边,在树枝和鲜花中跪了下来。他的两个手指按着她的手腕。有脉搏,而且脉搏渐渐变强。
他的目光又回到她的脸上,等待着她眼皮张开、清醒过来的那一刻。只是,她又会再一次变得可望不可即。
他退缩了。这一切发生得太离奇了。他差点忘记了,温特戴着花冠,躺在树枝铺就的圣殿中。她仍然是一个公主,而他仍然什么都不是。这个想法困扰着他。
在等待的同时,他要记住她的睡脸,记住握住她手的感觉,一个绮丽的幻想,幻想每天可以看到她一动不动睡着的模样。
身后的一个脚步声让他想起后面还有人。众人彼此推搡,没有近到令人窒息,却已经太接近了,但他完全忘记了他们在那里。
他脑海里一直在幻想着睡在卧房与他共同迎接黎明的温特。
杰新站起来,向人群挥手,“你们没有什么起义计划之类的要忙吗?”
“我们只是想确定她没事。”红帽子说道。她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空药瓶。欣黛确定她是第一个得到解药的人。
“她醒来了。”医生说道。
杰新及时转过身去,看到她的睫毛眨动。
医生一只手扶住温特的肩膀,另一只手握着掌上屏幕监看她的身体系统,“复苏的过程,器官反应正常,她的喉咙和肺会疼一段时间,但我建议我们按照计划,给她解药。”
温特睁开眼睛,瞳孔略微放大。杰新抓住保温箱的边缘,“公主?”
她迅速地眨了几下眼,仿佛试图眨掉睫毛上残余的油脂。她盯着杰新。
虽然杰新想忍住,但还是笑了,他终于放下心。有太多次,他认为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嘿,小麻烦。”他低声说道。
她嘴唇动了动,形成一个疲惫的笑容,手碰着保温箱的四壁像是想摸他,杰新握住她的手,捏了捏。他用另一只手,拿起解药瓶子,用拇指拧开盖子。
“我要你把这个喝掉。”
第七十四章
温特依稀记得是杰新扶着她坐起来,把一个小瓶子放到她嘴边,里面是一种无味的液体,令人难以下咽,但她捏了捏杰新的手,强迫自己喉咙的肌肉合作,咽了下去。到处都是化学品的气味,她的皮肤油腻腻的,整个人坐在某种黏糊糊的凝胶上。
她在哪儿?她想起了风化层洞穴、法师和红帽子;她想起了老百姓和树木;她想起了驼背的老妇人和一盒甜点。
“公主?你觉得如何?”
她倚在杰新的怀里,“饿。”
“太好了。我们给你找点东西吃。”他表现得这么关心是很罕见的。通常他的情绪是密封得很严实的,高深莫测。但现在他的目光掠过她,问道:“那上头是怎么说的?”
温特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一个老人戴着口罩,手拿掌上屏幕,“她的各种数据都恢复正常了,但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不知道是从假死中醒来的缘故,还是因为解药。”
她渐渐想起了发生的事情,就像拼出一个混乱的拼图。
他们在屋外,人群包围着她。温特歪着脑袋,一缕潮湿的鬈发滑过她的肩膀。富有活力的红帽子,那些没有吃掉她们的野狼战士,还有很多很多的陌生人,好奇、忧虑,但也怀抱希望。
还有她的表妹,她的铁手闪闪发光。
“你们好,朋友们。”她低声说道,没有向特定的人打招呼。
红帽子先笑了,“欢迎回来,小疯子。”
“要多久我们可以确定解药有效?”杰新问道。
医生将掌上屏幕来回在温特的手臂上测量着。她看着这个东西,猜想它是在扫描她皮肤上的斑疹状况。“应该不会太久。”
温特的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举起她的手挡着人工日光。现在,是人工的,但不多久,太阳的光线便会照亮天际,他们会再度看到日出。
疹块厚厚地堆在她的皮肤上,一层层的,让她的肌肉突起,有一些疹块甚至要爆裂了,既可怕又怪诞。
如果她的肺部完全复原了,她可能会笑出来。
她生命中第一次没有人说她是美丽的。
她注意到一个特别大的斑块,像她的拇指那样宽、那样长,位于她的手腕和手掌掌缘之间。它在扭动。她盯着它时,它长出了腿,爬上她的手臂,躲着它的兄弟们,像在一个障碍赛训练场,飞掠她肘弯柔嫩的肌肤。一只肥大的蜘蛛在她肉里乱窜。
“温特。”
她吓了一跳。红帽子已经走近,站在保温箱边,双手叉腰,她也有黑色的瘀斑,虽然不像温特那么厉害,但苍白的皮肤让它们看起来更骇人。
“医生在问你问题。”
“跟她说话轻点。”杰新说道。
“不用娇惯她。”红帽子抢白道。
温特低头看到那个可怕的皮疹,它还在原来手腕的位置,然后她望向蒙面医生。
“对不起,殿下。我可以采取你的血液样本吗?”
她点点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将一根针插入她的胳膊,抽出样本。她睡着时她的血液制造工厂一直在忙。
医生把血样放入掌上屏幕侧面的一个专门的插槽里。“哦,把这个喝了,”他说,像是忽然想起来了,指着一个纸杯,里面装着橙色的液体,“有助于你喉咙恢复。”
杰新替她拿起杯子,但她从他那里接过来。“我有力气。”她低声说道。
他还是不放心。
“是的,太好了,”医生说道,“病原体可能被中和了,你的免疫系统正在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恢复。”他笑了,“我相信解药是有效的,你应该感觉好多了……哦,在一两个小时以内,我认为,将会有明显的不同,虽然可能需要几天才能完全恢复你原来的样子。”
“呵呵,别担心,”温特说道,她甚至都听不清楚自己的声音,“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什么时候有原来的样子。”她举起手臂,“我会永远像一只豹子?”
“这些疹子会随着时间而消逝。”
“它们会不会留下疤痕?”
医生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
“没关系,温特,”红帽子说道,“重要的是,你还活着。”
“我并不难过。”她手指摸着肿高的肌肉,感觉自己像外星人。多么不完美,她习惯了缺陷。
“解药得到了证明。”欣黛说道,出现在杰新的身边,“我需要两个志愿者来协助把其他的解药都分出去。任何有症状的人在那里排成一排——谁的手指变成蓝色了,便到队伍的最前面。不准乱跑,注意扶着那些已经太虚弱、自己站不起来的人。开始行动。”她拍了拍手,老百姓赶忙行动。
杰新拨掉温特头发上的脏污,他目光迷离,像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于是,温特伸手摸了摸他的金发。
“你是真实的吗?”她问道。
他笑了,但只一下下,“我不像真实的吗?”
她摇摇头。“不像。”她望向人群,“赛琳发动政变了吗?”
“还没。加冕就在今晚。但是我们……”他停顿了一下,“事情正在进行。”
她咬了咬嘴唇,压抑失望的情绪。事情还没有结束,他们还没有战胜。
“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她把这些东西洗掉?”杰新问道。
“诊所里面有两间浴室,在每个走廊尽头。”医生说道。
杰新把温特抱起来,带到诊所里面。她的脑袋抵住他的下巴,即使会让他全身沾上这些黏糊糊的东西。在一起的感觉真好,就算只有一会儿。
他找到了洗手间,里面有厕所、一个大型的水槽和浅浅的浴缸。杰新停在门口,一副不甚满意的样子。
“你的脸受伤了,”她用指节碰了一下他的伤口,“你又打架了?”
“索恩打了我一拳。”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我想我活该。”
“这让你看起来很强悍。没有人会认为你的内心是一只温顺的绵羊。”
他“嗯”了一声,迎视她的目光。突然,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她不知道,它是不是跳得更凶了一些,或者只是她突然察觉到了害羞。
上一次她看到杰新时,她吻了他,对他表达了她的爱意。
她脸红了,失去了看着他的勇气,把头扭开,“你可以把我放进浴缸里,我有力气自己洗。”
他勉强把她放在浴缸的边缘,转开水的开关,水有硫酸的异味。杰新把温度调整合适,然后找了一下柜子,发现了一瓶沐浴乳,拿了过来。
温特把她的头发拉到浴缸里,把一些有着化学气味的东西抹在手掌,“你看着我的时候,没注意到我的病。”
杰新的手指伸进浴缸,再次调整喷嘴喷水的方向。他用一只手扶住温特,她坐在浴缸边上,脚伸到水里。
“我看着你的时候,注意到过你的病吗?”
她明白他说的是月族的精神疾病,而不是被培养出来的瘟疫。那种疾病在她的脑子里留下了疤痕。
疤痕,疤痕。她现在有这么多疤痕。她不知道,也许这并不值得骄傲。
“感觉怎么样?”杰新问道,过了一会儿,她才弄懂他问的是洗澡水。
她看了一下底座黑糊糊的浴缸和混浊的水,“我要穿着衣服洗?”
“是的,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下。”
“因为你无法忍受和我分开一会儿?”她眨动睫毛,但这只是取笑,她知道他在担心,“哦,其实是因为你认为我会产生幻觉,然后淹死自己。”
“难道不能两者都有吗?来吧,坐进去。”
她搂着他的脖子,他把她放到水里,水温稍热了一点,她脆弱的皮肤感觉有点刺痛。油污浮到水的表面。
“我要洗——”
杰新停下动作,她的手臂没有放开他的脖子。他跪在浴缸的另一边,手肘深入水中。
“杰新,对不起,我不再那么漂亮了。”
他扬起一只眉毛,看起来像是在嘲笑。
“我说真的。”她的胃因为悲伤而沉甸甸的,“我很抱歉,老让你这样担心我。”
他那点笑容消失了,“我喜欢担心你。这让我在宫里那些漫长无聊的值班的日子里有事情可想。”杰新扶着温特的下巴,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她的手臂从他身上放开。
他站起来去拿更多的毛巾,让她自己去胡思乱想。
“赛琳成为女王以后,你还要在宫里当侍卫吗?”
“我不知道,”他说,扔了另一条毛巾给她,“但我肯定,只要你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公主,我就得待在你身边。”
第七十五章
储物柜里温度很高,再加上不能动弹,月牙儿感觉自己血液无法流通,当她终于强迫自己移动时,发觉左腿开始刺痛。她不想动,柜子里不舒服,但却安全,她总觉得她一动就会有人开枪射杀她。
但她不能永远待在那里,时间不会因为她缺乏勇气而走得慢一些。她用衣服上的蝴蝶翅膀擦了擦鼻子,强迫自己轻轻打开柜门爬出柜子。
走廊上的光线让她睁不开眼,月牙儿后退一步,用手臂挡住眼睛。她已经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了,望向走廊两头看是否有人。
离橱柜不远处有一摊血迹,是索恩的。她转过头,想将脑海中的这一幕在她整个人瘫软前抹去。
月牙儿捶着自己的腿,慢慢地站直身体,她仔细听,除了模糊的机器运作声,以及墙里供暖和供水系统的嗡嗡声,她什么也没听到。
她打起精神,检查了一下,芯片还藏在她的衣服里,她拿起枪。天线球儿又掉了,她把它留在柜子里。
月牙儿的胃揪得很紧,一颗心都要碎了。她想设法退回索恩提到的那个走廊,她停在角落里偷偷把头伸出去看是否有人,然后又缩了回来,她的心跳在胸腔里像打雷似的。
一名警卫在那里。
她应该想到的。所有的电梯都有警卫,楼梯间也有。
她的神智已经够混乱了,现在更绝望。他们在追捕她,没有索恩,她是那么软弱,她没有任何计划。
这是行不通的。她一个人没有办法做到。她会被抓起来,被囚禁,被杀害。索恩也会死,欣黛即将失败,他们全都会——
她双手握拳,牢牢地贴着自己的眼睛,直到恐慌消退。
要勇敢,索恩说的。
她得勇敢。
她几乎不敢呼吸,怕被警卫听见,她得尽快想出另一个方法爬上四楼。
她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她退到一个缺了胳膊的雕像背后,蜷缩成一团。
要勇敢。
她必须集中精神,她得思考。
加冕典礼就要开始,她得在结束前到达控制中心。
当警卫走开,月牙儿稍稍肯定自己不会喘不过气后,抬起头从雕像后向外偷看。走廊并不宽,但堆满了东西——橱柜、画、卷起来的地毯和清洁水桶。
她想到了一个主意,扶着墙站起来,离开雕像几步,挺直身子,然后跑过去把肩膀朝雕像用力一撞。
脚下一滑,月牙儿单膝跪地。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来。雕像的基座倾斜,晃了一下——
月牙儿抱住头,雕像掉下来时打到她的臀部,然后砰的一声摔下。她将指关节塞进嘴里,变成无声的叫喊,又强迫自己走回电梯,躲到一卷卷地毯后面。
不一会儿,警卫跑过来,奔过月牙儿藏身的地方。
她不理会瘀青的膝盖和臀部的疼痛,忙不迭地从地毯后面跑出来,跑到已经没人看守的电梯前。警卫的叫喊声在她身后响起,她贴着墙,用手指拼命按着按钮。终于电梯门滑开了。
她跌跌撞撞冲进去,“门,关闭!”
门慢慢关起来。
突然一声枪响,吓得月牙儿尖叫,一颗子弹钉进她身后的墙上,另一个在关门后打在门上。
她靠在电梯的墙上,呻吟着,手按着受伤的臀部。她知道会留下一大片瘀青。
电梯开始上升,她才注意到自己没有选择楼层。毫无疑问,只要她按下楼层,底下的警卫就会看到她打算到哪一楼。
她必须有点战略,必须像一个犯罪主谋那样思考。
电梯门再次打开时,月牙儿得做好准备,面对更多的警卫、更多的枪、更无尽的走廊和绝望的藏身之地。
她紧紧闭上眼睛,艰难地回忆她在豪宅研究良久的宫殿地图,她一下子便想起王座大厅,坐落在宫殿的中央,它的阳台延伸到湖上。当她集中精神时,地图上其余的位置也一一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了:法师的私人住所和法庭,宴会厅、休息室和办公室,一个音乐厅,一座图书馆。
还有女王的系统控制中心,包括广播室,用来录制他们的宣传影片的,那里舒适而安全。
电梯停在三楼。月牙儿哆哆嗦嗦地把枪藏在裙子的褶边里。门开了。
一群陌生人站在她的面前。月牙儿吱的一声尖叫。她的脚想快跑,大脑拼命要她躲起来,但在一群带着轻蔑和怀疑的目光的男人和女人面前,她无处可躲。那些最接近电梯的人犹豫着,好像他们要考虑是否等待另一部电梯。但一个人终于嘟嘟囔囔地进了电梯,其他人也紧随其后。
月牙儿背贴着墙,但没有人挤向她。尽管电梯里人很多,但每个人都尽量不要太靠近她。
她的焦虑平息了。这些人不是月族,他们是地球的宾客,从他们一身礼服的样子来看,他们将要前往参加加冕典礼。
她可不能被夹在一大群人里前往加冕典礼。
门将要关闭,月牙儿清了清嗓子,“对不起,我要离开。”
她钻进拥挤的人群,皱巴巴的裙子擦过那些精致的套装和礼服。尽管有很多人朝她皱眉,但他们很高兴她走了。
他们认为她是月族,一个真正的会操纵他们的月族,而不只是一个贝壳。
“谢谢你。”月牙儿向那个替她按住电梯门的人喃喃道,她溜到电梯外,心跳不止。
她进到了一条美丽的走廊里,这里的摆设更引人注目,摆放着十几个展示雕塑和彩绘花瓶。
月牙儿发现自己怀念简陋的风铃草。
她整个人贴着墙壁,等到确定电梯走了,才重新叫了一部。她还要再上一个楼层,也许她需要找楼梯,或逃回到仆人的走廊。她觉得这里太空旷、太容易暴露了。
叮的一声,新的电梯到了,月牙儿吓了一跳,移向旁边。门打开,从电梯里溢出欢声笑语,月牙儿屏住呼吸,直到门再次关闭。
月牙儿转身向右。她通过一扇扇黑门,黑门和白墙形成鲜明的对比。每一扇门上都用黄金字体写着姓名和职称。莫利纳代表,阿根廷,美洲共和国。总统瓦戈斯,美洲共和国。总理布伦斯泰德,欧洲联盟。乌兹别克代表,俄罗斯南部地区,欧洲联盟。
突然一扇门开了,一个鬓边已经有着灰丝的金发女人,穿着一身及地海军长礼服走了出来——罗苹·格莱比,澳大利亚的众议院议长。月牙儿替拉维娜工作时,花了几个小时听格莱比有关贸易协议和劳资纠纷的讲话。那可不是一场精彩的演讲。
格莱比停下脚步,吃惊地看着月牙儿站在那里。月牙儿赶忙把枪藏在身后。
“有事吗?”罗苹·格莱比眯着眼睛厉声说道。
当然,月牙儿只是碰到了一个被偷偷潜入的狡猾月族女孩儿吓着的地球外交官。
“没有什么,”月牙儿说道,低头道歉,“只是你把我吓了一跳,就这样。”她目光低垂着经过女人身旁。
“你可以出现在这里吗?”
月牙儿犹豫了一会儿,回头望了一眼,“对不起,好吗?”
“陛下保证在我们停留期间不会被打搅,我想你应该离开。”
“哦,我……我是来传递消息的。只要一分钟的时间。对不起,打扰了。”
月牙儿想迅速往后退去,但女人铅笔似的眉毛紧锁,坚持弄清楚。她上前一步,伸出手,“你要传消息给谁?我来看看可不可以替你送过去。”
月牙儿低头看着她摊开的手掌,柔软而有很多皱纹,“这是……机密。”
女人噘起嘴唇,“嗯,如果你不立即离开,恐怕我要叫卫兵来确认你的说法了。我们的隐私是被保证的,我不——”
“月牙儿?”
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凯铎。
他站在那里,眨着眼睛看着她,仿佛他认为她可能是哪一个月族耍的花招。
月牙儿一颗心又开始猛烈地跳起来了,几乎让她的脚瘫软。她撑住自己,一只手扶着墙。“凯铎!”她颤抖着,然后修正她的话,“我的意思是,皇帝陛下。”她心慌意乱地行了个屈膝礼。
凯铎眉头紧锁,望向议长,“格莱比议长,你还没有下去?”
“我就要走了,”女人说道,虽然月牙儿没有迎视她的目光,还是能感觉到她的怀疑,“但我看到这个女孩儿……你也知道,我们这层楼的隐私是得到保证的,我不认为她应——”
“没事了,”凯铎说道,“我认识这个女孩儿,我会处理。”
月牙儿盯着地板,听着塔夫绸裙褶皱飘动的声音。
“恕我直言,陛下,我怎么能肯定她没有操纵你,让你来维护她?”
“恕我直言,”凯铎说道,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如果她想操纵别人,为什么不操纵你,让你放过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月牙儿咬着她的下唇。终于,女人鞠了一躬,“当然,你能处理。恭喜你即将到来的加冕典礼。”
女人朝电梯走去。当她走了以后,月牙儿等待了整整三秒钟,才扑到凯铎的怀里抽泣,她的眼泪早就要决堤了。
凯铎惊讶得踉跄了一步,然后抱住她,让她伏在他精致的丝质衬衫上哭泣。
顾问咳了一声,月牙儿感觉到她手上的枪被拿走了。她很庆幸它被拿走了。
“冷静下来,”凯铎说道,抚着她的头发,“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他们把索恩抓走了,他们射伤了他,把他带走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会对他做什么。”
月牙儿泣不成声,一直到洪水般的呜咽减弱。她低着头,用手背抹着滚烫的脸颊。“对不起,”她抽泣着,“对不起。只是……我只是见到你太高兴了。”
“没关系。”凯铎轻轻地把月牙儿推开一点,让他能看到她的脸,“从头开始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看到了她留在他衬衫上的湿印子,她叫道:“哦,天啊,我很抱歉。”她用她的手指抹着,想抹掉那片印子。
他摇了摇头,“没事。月牙儿,看着我。”她看着他,手背揉着自己的眼睛。尽管她给他留下了印子,但穿着那件奶油色丝质外套的凯铎还是显得整洁利落。他系着有金色饰扣的腰带,东方联邦国旗的颜色:绿色,蓝色,橙色。如果腰带是红的,那么就和欣黛以及其他人绑架他时穿得一模一样了。
但,不。他已经结婚了。他是拉维娜女王的丈夫,一个要去替他的月族皇后举行加冕的男人。
她望向另一边。皇家顾问孔托林穿着一件基础的黑色燕尾服,月牙儿可以感觉到他的关心,尽管他故作镇定,用两根手指捏着枪柄,但和月牙儿拿着它时一样不安。
“月牙儿?”凯铎叫道,唤回她的注意力。
她舔舔嘴唇,“索恩和我应该到系统控制中心,但他被抓了。他们说要带他去一个什么拘留室。我逃走了,但现在我……”
“你们为什么要去控制中心?”
“要播放欣黛的另一个视频影像,它显示了女王——哦!你可能不知道欣黛还活着!”
凯铎愣了一下,然后头向后仰,长长地、慢慢地舒了一口气。他的眸子里有了一种新的光泽,他看了孔托林一眼,但顾问盯着月牙儿,他还没有放下心来,还没有。
“欣黛还活着,”凯铎重复说道,“她在哪儿?”
“她和艾蔻以及杰新在一起……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月牙儿揉了揉她的脸,感受到时间的压力,她开始说得很快,“杰新要去找雷特莫西斯的解药,把它们送到一个分区里,因为那里很多人生病了,包括温特公主和红帽子。哦,拉维娜捉走了野狼,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现在他们又捉了索恩——”月牙儿用手捂住嘴,克制自己不要再弄脏凯铎的衬衫。凯铎揉了揉她的手臂,但即使是这种同情的抚摸,她也可以感觉到他心神不定。
孔托林清了清喉咙。月牙儿放下手,吸了吸鼻子,发现一块手帕送到她眼前,是托林,但他站得远远的,像是担心如果他走近了,她会歇斯底里地扑向他。
月牙儿接过手帕,擤了擤鼻子,“谢谢。”
“你要做什么?”
她的注意力回到凯铎身上。“救索恩。”她不假思索地说道,但随后她想起索恩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要勇敢。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我……我要到控制中心。我需要在拉维娜的广播系统里播放这段视频影像。欣黛就靠它了。”
凯铎用手拨了拨自己的头发,这个动作让他从一个稳重的皇帝变成了一个担心的青少年。月牙儿皱着眉头,可以看出他的犹豫不决。他多想帮忙,但,他的介入可能会把他的国家带进极大的危险之中。
月牙儿觉得时间嘀嗒嘀嗒地过去。
“陛下。”
凯铎向他的顾问点头,“我知道,如果我不立刻现身在加冕典礼,他们可能会派一队人马来搜索,但我需要一分钟……考虑。”
“有什么好考虑的?”托林说道,“你问这个女孩儿她要做什么,她给了你一个非常简洁的回答。我们都知道你要帮助她,所以再三思索这个决定的利弊看起来只是浪费时间。”
月牙儿的手不知道该放哪里,感觉蝴蝶的翅膀擦过她的胳膊。顾问看起来既严肃又和气,他把枪还给她,枪柄朝前。
月牙儿打了一个哆嗦,“你可以留下它,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不想,”托林说道,“我也不打算让自己陷入一种需要它的处境。”
月牙儿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手枪。她想了好一会儿,考虑她要把它放在哪里,她的这件衣服没有地方藏它。
“放这里吧。”托林脱下燕尾服外套,递给她。月牙儿犹豫了一下,仿佛艾蔻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这完全不搭配!——她还没把这句话抛开,他便帮她穿上了。她整个人被外套罩住,感觉自己变得沉稳、坚强。
“谢谢你。”她说,找到一个内口袋,把枪放进去,松了口气。
“陛下两分钟内必须到达大厅,”托林说道,然后望向还迷迷糊糊的凯铎,“我相信我可以多拖延至少十五分钟。”
第七十六章
凯铎不知道是他还是月牙儿先迈开的脚步。他们一起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脚步声响亮而且迅速。月牙儿努力跟上凯铎的脚步,他则强迫自己放慢一些,只是一些。
“我们要尽量不用枪完成任务,”他说道,好像他们刚刚一直在讨论这件事,但事实上,他们离开了托林后,便很少说话,“我们要利用外交手段,或者……至少,悄悄地溜进去。如果我们能够的话。”
“我同意,”月牙儿说道,“不过,我不认为就因为你是皇帝,你即将成为他们的国王,他们就会让你进到他们的广播室,摆弄他们的设备。”
他们通过的每道门上头都雕刻了不同的图案,一些已经消失的语言包围着符文:一个漂亮的女人抱着一只长耳兔;猎鹰为首的男子,头上一弯新月;一位年轻的姑娘穿着狐狸皮,带着狩猎用的长矛——凯铎知道它们象征着月亮及其在地球文化中的重要性,许多东西早就失传,或者被遗忘。即使是凯铎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他们经过另一条走廊,走上玻璃制成的人行天桥。银色的河流穿过他们脚下。
“你说得对,”凯铎说道,“但我想我至少可以让你进去。”他犹豫了一会儿,补充道:“月牙儿,我没法待在那里,如果我缺席太久,拉维娜会怀疑,现在我们绝对不能引起她的怀疑。你明白吧?”
“我明白。”她压低声音,虽然走廊是空的。每一位客人,每一个守卫,每一个仆人都在等待加冕开始。“我猜门锁要输入密码,我们的计划是侵入系统,但掌上屏幕在索恩身上……”
凯铎将一部掌上屏幕从腰间拿下,“你可以用我的吗?”
她盯着这个设备,“你不……需要吗?”
“你比我更需要它,反正我也不能把它带到典礼上,所有的录音录像设备都是被禁止的。”他眼珠子转了转,把掌上屏幕递给她。拉维娜把它没收了以后,他已经差不多习惯没有它了。
此外,他也很愿意在反对拉维娜这件事上加一脚。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往哪个方向去?”月牙儿问道,将掌上屏幕放进托林外套的口袋里。
凯铎皱着眉头,哼了一声,“我在那里录过一段精彩的视频。”
当他们走近湖的另一侧的安全中心时,加冕六分钟前便应该开始了。凯铎突然举起一只手,两人停了下来。
“在这里等一下。”他低声说,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
月牙儿整个人贴在墙上。她看起来那么小,一身荒谬可笑的橙色裙子让她更像饱受了惊吓。一种侠义的本能告诉凯铎,不能把月牙儿一个人丢在这里。不过,他抛开这个想法,提醒自己,她可是用一根手指便能瘫痪新京宫殿安全系统的天才。
凯铎拉直他的腰带,转过弯。就他所知,这一翼已经被封锁,进出只有这一个门。一如预期,一名警卫站在门前,观察四周的动静。竟然是同一个警卫,凯铎心想,拉维娜把他拖到这里时,他看到的就是这个人。
警卫看到穿着白色丝质外衣的凯铎,眯起了眼睛,“这地方不向公众开放。”他用一种厌烦的语气说道。
“我绝对不是‘公众’。”凯铎把手放进口袋里,希望自己看起来既和气又挑衅,“我想,王室的服饰存放在这一翼,是不是?”
警卫怀疑地眯起眼睛。
“我要来拿胸针……永恒的星光。我猜,你明白我没有很多时间。”
“我猜,你在地球上是可以到处去的,因为你皇帝的身份。但在这里,如果没有女王官方的文件,你不可以去看皇室的任何宝石。”
“我明白,如果不是在这个非常的时刻,我会很高兴给你看文件的,但女王在皇宫的另一头,身着全套加冕礼服,抹了东方联邦的圣油,为了在仪式前净化,成为我国皇后。所以,她此刻有点心不在焉,我需要找到胸针,而仪式已经延迟了。”
“你以为我是白痴?”
“事实上,我开始觉得了。只有白痴才会拖延陛下的加冕。你希望我现在去找她,向她解释因为你的固执,所以我们不能进行加冕仪式吗?”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永恒星光的胸针。”
“你当然没有。它是一个多世纪以前,女王一位伟大的祖先,专门为月亮和地球之间的联盟而设计的。不幸的是,当时我们之间还没有联盟,所以胸针一直没有必要佩戴。直到今日——但一个负责准备胸针的白痴把它给忘了。”
“所以他们派你来拿?难道你自己不应该在那里抹油什么的?”
凯铎慢慢吐出一口气,大胆地走到警卫触手可及的地方,“不幸的是,我似乎是这个小小的月球上唯一一个认得它的人。现在——这个晚上结束以后,我将是你的国王,如果你希望明天早上还保有你的工作,我建议你让我过去。”
警卫的下颌收紧,但他还是没动。
凯铎举起两只手,“拜托,我又不是要求你打开门,闭上眼睛数到十。你当然会和我一起进去,确保我没有偷任何东西。但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已经迟到十分钟了,也许你想向陛下发一通信息,解释加冕典礼延迟的理由?”
警卫气呼呼地后退几步,一下子打开门,“好吧。但是,如果你碰了你这个所谓的胸针以外的任何东西,我会砍掉你的手。”
“可以。”凯铎翻了个白眼,他希望表现出一种完全不在乎的样子,跟着警卫——警卫事实上并没有离开他的岗位,放置那些在加冕典礼上用不着的皇室珠宝的金库,就在左边,所以警卫只是往左转了一个身,后面是一个大型的金库门。
警卫在屏幕上按了一组密码,扫描了他的指纹,凯铎移开目光,然后锁被打开了。
这道门有警卫的头骨那么厚。
保险库里是一排排天鹅绒垫子,聚光灯照在空的座台上。原来大多数皇冠、珠宝和令牌都放在那里,但此刻大部分都已经在大厅里了。
但它也不完全是空的。
凯铎一边深呼吸,一边围绕金库走着。他查看每一个指环、剑鞘、头饰、袖扣——月族多年来所收集的,用在各种仪式中的饰物。凯铎知道,大多数都是很久以前来自地球的礼物。在地球和月亮之间的关系被切断前这是一种善意的表示。
他听到金库门外很轻的脚步声,但他不敢抬头。“在这里!”他喊道,转身面对警卫,他的心脏卡在喉咙里,他想象月牙儿踮着脚从大门口跑过去。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胸针,是他在风铃草时艾蔻给他的,感觉像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的拇指搓着这个失去光泽的胸针和褪色的字迹:美洲共和国第八十六太空团。“找到了。”他说,把胸针拿高,这样警卫便看不出他手上的东西其实并不特别。月牙儿已经走了,凯铎松了口气,他说:“哎,太好了。没有它,我们没法完成加冕。有了它,陛下会高兴得不得了。我来看看可不可以说服她让你的职位晋升,好吧?”他拍拍警卫的手臂,“就这样了,感谢你的帮忙。我得赶紧回去了。”
警卫哼了一声,凯铎知道他仍然在怀疑,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当他和警卫回到走廊时,月牙儿已经消失了。
☆☆
月牙儿急忙绕过转角,背靠着墙,她的心几乎跳到了喉咙口。她等待着,直到听到警卫关上金库的门才开始往前跑,希望保险库的锁开关的声音可以盖住她的脚步声。
她记得这条走廊,希碧尔带她来过。当她辨认出自己所在的位置时,很容易便找到了控制中心的大门。她停下脚步,蹲在安全面板前,试图控制她太大的喘气声。
她从那件过大的外套里取出凯铎的掌上屏幕,打开一侧小小的面板,卷开通用连接器的电线。
她花了二十八秒才打开门,由于心烦意乱,每一个模糊的响声都会惊吓到她,这二十八秒简直像一辈子那样长。门锁打开时,汗水从她的颈窝流下。
她颤抖地呼吸着,但松了口气。当她关上门才真正感到放心。
月牙儿的肾上腺素像燃料似的被抽上她的静脉,她扫视整个房间。一圈的隐形屏幕,密码、全息设备和编程,熟悉的一切让她紧绷的五脏六腑渐渐放松。出于本能和习惯,她在脑袋里列了一张清单。
房间很大,但挤满了桌椅和设备,画面不断切换,从外围分区到地下列车系统地图,到宫殿各地的监控数据。一个单独的影音录制间就在一道隔音门后。灯光和录制设备环绕复制的女王宝座。一条几乎垂地的面纱披在人体模特儿头上的景象,让月牙儿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感觉好像这个假人正在看着她。
月牙儿转过头,在控制室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取出外衣口袋里的枪和掌上屏幕,放在桌子上触手可及之处。她和凯铎一样都感觉到时间的紧迫,而她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在一处中庭和索恩接吻,缩在柜子里,像只迷路的兔子在走廊躲躲藏藏。
现在她在这里,她做到了,她是勇敢的——几乎是。
她一一想着该怎么做。
指尖滑过最近的隐形屏幕,她开始一个一个设定。
首先,她重新设置女王广播发射器的密码,把宫中军械库锁定,预定艾草城周围隧道路障的撤除。
破解密码,改写程序——感觉就像在一场精心编排的舞蹈中,即使肌肉疲劳,仍然记得舞步。
最后,她把胸衣里的芯片拿出来,设置了宫殿顶端的发射器,把皇室的官方影像数据送到整个穹顶的接收器。一个封闭的影像,受到内部防火墙和密码的重重保护。
可能已经过去五分钟了。最多八九分钟。
点击、点击、点击——
她听到了走廊里的脚步声时,正把欣黛的视频影像放入掌上屏幕。她点击,觉得一切都满意了。
下载,数据传输,转换加密。
她的手指在画面上跳舞,一步步完成。
外面有靴子走动的声音,她点击的速度加快。
她后脑勺绷紧。
点击、点击。
完成。
月牙儿清除屏幕,用一些草率的指令掩盖她的操作。
然后她迅速挤进一排排屏幕和发射器之间的缝隙,屏住了呼吸。
门应声打开,一排警卫进来了。
先是一阵困惑的沉默。
接着传来命令,“分散开来——看看她到底在这里做了什么!”
“她留下了掌上屏幕。”有人说道,她听到他们把它拿起来时,桌上传来一个很轻的咔嗒声。月牙儿颤抖着,低头看手上的枪。她的胃又揪了起来,她忍不住想,自己拿错东西了。他们一下子便会知道掌上屏幕是凯铎的,他们会知道他在帮她。“也许她打算着要回来。”
“你,待在这里,等待技术人员。我要在这里的每一扇门前安排一个警卫,直到我们找到她。走!”
门砰地关上,月牙儿颤抖地舒了一口气,肾上腺素退去。
她被困在这里了,而索恩被抓了。
但他们都很英勇。
第七十七章
杰新在温特把头发上滑溜溜的凝胶洗净之前,便从外面走进来了,她换上了别人给她带来的干净衣服。
她忍不住微笑。杰新回来了,他还活着。
但,同时,她的心也很疼。许多人将在今天死去。
温特检查自己的手臂,皮疹已经开始消退。至少,有一些瘀紫颜色已经不那么黑,她指甲底下的蓝色也不见了。
当她离开浴室,发现诊所挤满了人,一个医生和十几个老百姓在检查那些已经病得没法排队等候解药的患者。有人告诉她,死了七个人,拉维娜用病毒感染温特后,在很短的时间,这个分区已经有七个人死于雷特莫西斯。
如果杰新和欣黛没有赶来的话,还会有更多人死去,但温特并没有觉得好受一些。七个人死去,这七个人原本可以躺在保温箱里的,但他们把它让给了她。
温特慢慢地走过病人身旁,对他们微笑,安慰地捏捏他们的肩膀,然后走出病房,走到门外小小的台阶上。
穹顶下,人们欢呼起来,几百个人的声音震撼着她。
温特僵住了,退到屋檐下。人群不断欢呼,在他们的头顶上,挥舞着手中的临时武器,野狼士兵开始长号。温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跟着欢呼,或者号叫。或者,他们希望她说话,但她的喉咙还觉得干涩,脑子依然混乱。
红帽子出现在温特身边,挥舞着双臂,试图让人群安静下来。面对温特,她看起来既高兴又烦恼。瘟疫的证据仍然留在红帽子身上——苍白的皮肤上散布着雀斑及疹块,有些肌肤还是肿得很高。虽然仍有一些深色水泡,但这种病在红帽子身上,并没有像在温特以及七个可怜的死去的老百姓身上发展得那么快。他们都知道她很幸运。
“情况怎么样了?”温特问道。
“欣黛和阿尔法正在讨论进城的策略,”红帽子说道,“加冕典礼随时可能进行,人们越来越焦躁不安。此外,每个人都喜欢你,不惊讶吧,他们都在等着看到你安然无恙。”
温特脸上浮出一个微笑,老百姓再次欢呼。有人吹着口哨,另一名士兵长吼一声。
温特的眼角看见一个身影,杰新靠着诊所的墙壁,望着她会心一笑。“他们还没有开始替你写诗或创作歌谣呢,”他说,“但我敢肯定,这只是时间问题。”
“月牙儿成功了!”欣黛喊道。她穿过人群,一队士兵跟着她,人们退到两旁,“悬浮隧道的障碍撤除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进到艾草城;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要求拉维娜下台!”
又是一场欢呼,声音是刚刚的两倍大,如滚滚洪水,震动着地面,回荡在穹顶之下。
温特的目光望向人群,她的一颗心像气球那样胀大。人们盯着欣黛的眼神明亮而敬畏,抱着一丝希望。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月族的老百姓有过这样的目光。他们的脸总是笼罩着恐惧和不安。或者更糟糕,他们以一种茫然的崇拜凝视着她的继母。他们对统治者的爱戴是被迫的——他们没有自由,甚至没有自己的头脑和心灵。
此刻却完全不同。人们不是被欣黛的法力蒙蔽或操纵才把她当成一个正义的女王。他们看到的她,完全是真实的。
“阿尔法·斯特罗姆,地图。”欣黛激动地比着手势说道。
斯特罗姆给了她一个全息节点图,欣黛调出地图,让每个人都看得到,标出他们进攻首都的路线。
“我们将分成两组,以便通过隧道,”她说,指着地图上的路线,“我们到达AR-4和AR-6,将进一步分散我们的人马,从八个入口进入艾草城。当我们通过每一个分区,需要志愿者尽可能召集更多人民加入到我们的行列。带上武器和物资,然后继续前进。请记住,我们最大的筹码就是人数。她之所以要隔离每个分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她知道,如果大家都团结在一条阵线上,她是无能为力的,而这正是我们要做的!”
人群再度欢呼,欣黛睁大眼睛,情绪振奋,走向台阶。
温特挺直身子,第一次自豪地站在她真正的女王面前。
“证据显示,至少有八十七个分区加入了我们的大业,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个数字将继续增加。因为航站关闭,那部越野车是我们用来传播信息的最有效的途径,要确保所有老百姓都加入一支坚实的武装队伍向艾草城前进。杰新,我列了一张清单,这些分区要请你前往——那些分区有着确切造反行动,并且已经握有武器。还有那些最接近艾草城的分区,可以在最快的速度下,增加我们的人数。请你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尽可能造访各个分区,然后我们可以约在AR-4隧道——”
“不。”
欣黛眨了眨眼,嘴边还飘着没有说完的话,又眨了眨眼睛,她问道:“你说什么?”
“我不会离开温特。”
温特打了个冷战,但杰新没有看她。
欣黛的嘴还半张着,看看温特,看看红帽子,然后目光又回到杰新身上。她闭上嘴巴,皱着眉头,转头再次看着红帽子,“你能飞这个东西吗?”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东西。它像飞船吗?”
欣黛沮丧地把目光转回杰新,“我需要你,我也相信你,而且——”
“我说不。”
欣黛摇摇头,简直不可置信,她几乎要发火了,“你知道,要是我们输了,温特会有什么下场,你、我,这里所有的人又会有什么下场!”
杰新交叉双臂,准备再次反驳,但温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会和他一起去。”她轻声说道,掩饰她的紧张。
杰新瞪了她一眼,“不,你会留在这儿,让你的身体复原。更何况,拉维娜一直要找机会杀你,你不可以接近艾草城。”
温特盯着他,感觉到一股当初她决定寻找她继母的军队,让他们为自己倒戈时的决心升起,“我也许不能作战,但我还是有用的。我会和你一起去,去见我们的老百姓,他们会听我的。”
“公主,我们不必——”
“我已经决定了,我跟所有人一样,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她说得很对。”欣黛说道。
“出人意料。”红帽子说道。
杰新把她拉到一边,不让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听着,”他压低声音,抓住她的手肘。她能感觉到那双长了茧的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令她感觉到心动。此刻意想不到的亲密关系让她的脉搏跳得很快,“如果你要我去替欣黛跑腿,我会答应你,那是因为你。但我不会——我不能再失去你。”
温特笑着,手掌贴着他的面颊,“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地方比待在你身边更安全。”
他收紧下巴,她似乎看到他内心在交战,但她知道自己说服了他。
“我一直在她的淫威下过日子,”她继续说道,“如果这是我反抗她的唯一机会,那么我必须把握。我不想再躲藏,不想再害怕。我也不想和你分开,永远不。”
他垂下肩膀,她赢了。他向她伸出一根手指,“好吧,我们一起去。但你不要碰任何武器,明白吗?”
“我碰武器干什么呢?”
“那将一点用也没有。”
“杰新,温特,”欣黛站在那里,眼神激动而不耐烦,“我们没有时间——”
仿佛天空也听到她的话了,穹顶一下子暗了下来,三个巨大的屏幕在黑暗中亮起。
“月族的老百姓们,”一个女性的声音说道,“请全神贯注,重视这次广播,艾草城皇宫宣布,王室加冕仪式即将开始。”
温特的嘴唇浮起一个淘气的笑容。她离开杰新,面对群众,高举双臂,“月族的老百姓们,”她说道,仿照广播的句子,把穹顶老百姓的注意力引向自己,“请全神贯注,重视这次广播,月族王座真正的继承人赛琳公主,在你们的分区宣布——”她手臂指向欣黛,目光坚毅,“我们的革命即将开始。”
第五部
镜子回答:“你,我的女王,是美丽的。但年轻的女王要比你更美丽。”
第七十八章
凯铎在走廊上奔跑,庆幸周围没有人看到他穿着一身加冕的服饰做百米冲刺,虽然他脑子里有太多事情,没法关心他看起来到底是什样子。欣黛还活着,索恩被抓了,欣黛将要进攻艾草城。
就在今天,就在现在。
把月牙儿一个人留下来还是让他觉得内疚。他应该多做一点事情,他不必在乎是否会在加冕仪式上迟到,这件事他一开始就不愿意。他应该让拉维娜多等一会儿,或者假装又被绑架了。那不是挺有趣的?
他在内心大骂自己,真希望他早点想到。
但是,不可以——他要是失踪了,便会引发全面警戒,月牙儿和其他人最担心的便是警戒的级别提升。平息拉维娜疑虑的唯一做法便是让一切照常进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所能做的,便是为他的皇后加冕。
一想到这里就让他想吐,但他会依照计划行事,扮演好他的角色。
他拐过一个转角,几乎碰翻了一尊肌肉发达的月神雕像。凯铎扶住雕像,心脏几乎跳到了喉咙。当他和这座雕像都站稳后,他通过一扇双门,进到一处私人接待室。
两名警卫站在大厅两侧的门口,托林坐在一张软垫长椅上,旁边是一个有着一头丰厚金发的女人,她吸了好大一口气,凯铎以为她要昏倒了。
“哦,拜托,天啊!”她说道,用一块布按住自己的额头,“你去哪儿了?”
“我已经告诉你了,他在路上了。”托林说道。
女人没有理会托林,对着手腕上的麦克风说道:“皇帝已经到了,典礼在三十秒钟后开始。”她猛地把掌上屏幕放进腰际,目光里带着焦虑和厌恶,盯住凯铎,“地球人,”她喃喃地说道,替他拉直腰带,拂过垂在他脸上的发丝,“永远不重视自己的仪表。”
他忍住反驳这个金发女人的冲动,从一个仆人手上接过一杯水。
托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手伸进口袋。他没有外套,看起来很休闲的样子,凯铎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被这个女人批评过了,天知道她是谁。
“一切都好吗,陛下?”
这句话是用平静和淡漠的口气说出来的,但凯铎能看出托林内心的紧张和好奇。
凯铎虽然并不确定,但还是点点头,“一切都很好。”
双扇门后,他听到几百个人喋喋不休的声音,他猜仪式延迟的流言已经满天飞了。
“我准备好了。”
“女王陛下也是。”女人说道,她将托林朝另一个入口推了一把,“去你的座位!陛下,跟我走。”
凯铎跟在她和警卫之间,通过双扇门,进到一条短的走廊里,两旁是装饰用的廊柱。
拉维娜在等待,一袭长裙——东方联邦的颜色,用以搭配凯铎的腰带。让她看起来像一面会走路的大型国旗,裙底的褶边有一排星星,一朵白莲花在腹部的一边。她也系了腰带——橙色的,在地球上,那是太阳升起的颜色。
拉维娜一副假惺惺的姿态,想表现出对东方联邦的爱国主义,她的那副嘴脸让凯铎想撕下那条腰带,把她勒死。
凯铎走近,拉维娜向他伸出手,虽然他很愤怒,但也只好握住,她的手指冰凉冰凉的。
“我亲爱的丈夫,”她叫道,“我觉得我们分开得太久了。”
他皱着眉头,“你这种把戏到底要玩多久?”
“把戏?”拉维娜窃笑,“一个妻子渴望见到她的丈夫,不会只被当成把戏吧?”
“除非你希望我在整个过程中都觉得作呕,否则我建议换个话题。”
她拉下脸,“我们的联姻有着最强大的约束力,你要如何应对这种情况,是你的选择。”
“你给了我选择?”凯铎闪过他外交时特有的笑容,“太慷慨了。”
拉维娜也流露出相应的笑容,“这样就对了,不是那么难,对吗?”她转过身,两人面对大厅,手挽着手。凯铎看了一眼她划伤的前臂——他用剪刀在他们的婚礼中刺的。
他忽然间有了力量。
喇叭声响起。
门被拉开了,一大批观众出现。他进入走廊,五颜六色的服装,华丽的装扮,闪耀的灯光,一切都让凯铎觉得眼花缭乱。
“第一位国王塞浦路斯·布莱克本的直系后裔,月族女王拉维娜·布莱克本陛下驾到,请起立,欢迎皇帝陛下,地球的东方联邦皇帝凯铎。”
月族国歌奏起,凯铎和拉维娜踩着拍子走在走廊上。如果不是满场争奇斗艳的华服,这场音乐会其实让人感到心情忧郁。
“在你到达前,我收到了一个有趣的信息,”拉维娜说道,脸朝着人群,保持愉快的表情,“我们刚刚把一个叛徒关到了地下拘留室。”
凯铎胃收紧,“说下去。”
“看来是林欣黛的一个同伙,跑到宫殿里头。一个叫卡斯维尔·索恩的地球人。”
“很有趣。”
“你不会刚好知道他要来干什么吧?”
“也许因为没有收到邀请,他觉得很沮丧。”
拉维娜朝人群微微颔首,“无所谓了。我们抓到他之前,他还没有造成太多麻烦。”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你很快就会成为月族的国王,他是我的囚犯,同时也是你的,我可能会同意让你来审判他。”
他缩紧下巴,“我的妻子太尊重我了。”
拉维娜原本是想激怒他,但事实上,她是给了他一个好消息。听到索恩没死,他放心了。
当他们快走到走廊的最后,他发现前面是他地球的同行人员。托林已经到了——他们一定是从另一个入口进来的——数十名东方联邦和其他国家的代表都在。他甚至看到了林爱瑞和林珍珠,她们的脸上是呆滞的笑容,站在美国代表的旁边,这让他有些惊讶,虽然凯铎对这两个女人内心有着一种仇恨,但他也感到些许同情。拉维娜当玩具一样耍弄她们,像一只猫要吃掉老鼠前,先逗逗她们,再惩罚她们,然后再逗逗她们。难怪她们看起来都吓得不轻,不敢有任何突然的动作。
十几个人站在高高的讲台上,几个法师和皇家警卫,还有一个变种士兵也在其中,穿着一身漂亮笔挺的制服,但脸和身体却是畸形的。
凯铎扮了个鬼脸,不知道拉维娜把这些生物弄到加冕典礼来干什么。在婚宴上,已经证明了他们起不了太大作用。
那个生物的目光一闪,炽烈的绿焰,让凯铎皱起眉头,如果不是因为他太清楚——
他的脚步一个踉跄,稳住自己,然后小心地迈出下一步,脸上的表情恢复平静。他的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他想起月牙儿告诉过他,他们捉走了野狼,但她不知道他们会对他做什么。
他也不知道。
这个生物是野狼,但也不是。他的眼睛是狂野而阴暗的,无视凯铎,森然的表面下极为凶猛。
野狼发出一声低吼,扭过头去。
“你认识我珍贵的士兵?”拉维娜说道,他们到达了布置得极庄严的祭坛,“我想,和你上一次见到他全然不同了吧。”
凯铎怒火中烧。她只是想要看到他的反应,她只是想让他知道,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他的命运,他国家的命运,他朋友的命运。
凯铎打起精神,他和拉维娜转身面对观众。这一刻,他要把一半的权力交给拉维娜。这一刻,他要告诉他的国人,如果他死了,这个女人会成为他们唯一的统治者。
他的身体在抗拒着,但他知道她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
请让欣黛来吧,一个声音在他的脑袋里反复响着。请让她来吧。
“月族与地球人,”拉维娜说道,双手伸向人群,“你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见证我们历史上一个伟大的时刻。今天,我们将加冕一个地球人,成为我们的国王——我的丈夫,东方联邦皇帝凯铎;今天,我将被加冕为皇后,我们王室血统第一次和地球人成了姻亲。”
人们欢呼雀跃。
嗯,月族欢呼,地球人礼貌地鼓掌。
“请各位坐下。”拉维娜说道。
所有人坐下来,凯铎和拉维娜走向放在祭坛上的两个珠光宝气的盒子面前。凯铎慢慢地舒了一口气,打开盒子上的扣环。
盒子里,铺着丝绒垫子,一顶打造成凤凰形状的后冠,镶嵌着灿烂的珠宝。
他的心被揪紧了,他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上一次他看到这顶皇冠时,它戴在他母亲的头上。每年度庆祝世界和平的舞会她都会戴着它,她一直是那么美丽。
这份记忆令他颤抖,现在要把它交给拉维娜这样一个女人,令他感到被亵渎。
祭坛的另一边,拉维娜拿起自己的王冠。相较于地球华丽耀目、镶满珠宝的后冠,月族国王的王冠简朴许多,仅仅是用月球的岩石刻了七个细齿。白色的石头在烛火的照映下闪闪发光,很古老。月神的君主制早在第四次世界大战结束东方联邦王室家族形成前便已存在。
凯铎硬着头皮,从盒子里拿出母亲的后冠,他和拉维娜再次面对人群,拿着自己的皇冠高举过头顶。凯铎看到托林,看见他脸上也有着悲伤的表情,也许他也想到了凯铎的母亲。
就在拉维娜开始讲述王冠的象征意义以及如何代表着国家的主权等等,房间后面的门应声打开了。
金发女人跑过来,径直走向女王,她的表情吓坏了,动作僵滞。
凯铎放下手上的后冠,他的手掌汗湿了,但胸中升起了一股希望。人群转身望向金发女人,每个人都一脸窃笑。开始了,凯铎想。但凯铎感觉到人群中不是恐惧而是兴奋,就像这一切只是虚构的电视情节。
金发女人来到台阶底下,单膝跪地,“原谅我,我的女王,”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们接到通知,附近的几个分区,包括艾草城外围的穹顶发生了暴动。”
凯铎看了野狼一眼,野狼仍然一脸狰狞,低声咆哮,看起来像随时要用他巨大的下颌咬住最近的一个人的喉咙。
“什么样的暴动?”拉维娜咆哮道。
“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动乱的几个分区路障已经撤除,老百姓……他们正往这里赶来,蜂拥到悬浮隧道。有人说……温特公主也在里面。”
拉维娜的脸涨得通红,“那是不可能的。”
“我……我不知道,我的女王,只是负责人这么告诉我。而……而且,那个生化机器人也跟他们在一起。”
凯铎笑了,他实在忍不住,他也无意隐瞒,拉维娜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他耸耸肩,说道,“她确实警告过你。”
拉维娜下巴绷紧。她转过头去问那个金发女人,“生化机器人已经死了,我不会容忍任何胡编乱造的谣言。”
金发女人张口结舌。
“艾草城周围还是封锁着的?”
“是——是的,我的女王。据我所知,他们一直无法突破——”
“那么我们没有受到任何直接威胁,不是吗?”
“我……我想是的,我的女王。”
“那你为什么要打断仪式?”拉维娜手腕一挥,“侍卫,把这个女人押到牢房里,我不会再忍受任何人打扰。”
她眼睛烧灼着一股极端的无情,女人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后退去,两个侍卫抓住了她。
人们试图压抑自己看热闹的心情,但压制不了。凯铎看到许多人向女人投以嘲讽的眼光,看着她被拖走,即使她一点也不愿意拿暴动的消息来激怒拉维娜。
凯铎思绪纷飞,他咬着下唇。拉维娜脸上又恢复了愉快和平静。
“好了,”她说,把月族的王冠高举过头顶,“我们继续。”
第七十九章
欣黛走在他们这一支小型军队前面,身边是阿尔法·斯特罗姆。地下隧道足够容纳五排人并列走,斯特罗姆要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他们的队形——阵势散乱了,在这样密闭的空间里可能会导致恐慌和混乱。他们试图保持安静,但这是不可能的。几千只脚一起踩在崎岖不平的熔岩管道内,他们的行进声如雷鸣。
变种士兵在队伍的前面,作为防御的第一线,外围各个分区的老百姓跟在后面。
这已经成为一种人数的竞赛,他们队伍的阵线在不断加长。每通过一个分区,都有新的老百姓加入他们,许多人甚至在欣黛的第一条信息播送后便做好了准备。
欣黛脑袋里在一遍又一遍地估算着,但仍有太多的变数。他们需要足够的老百姓加入起义,才能推翻女王和她的法师们,以及足够的不会受到操纵的野狼士兵,对付侍卫和拉维娜用来保护她自己的野狼士兵。她依靠杰新和温特把消息传出去,要快。如果他们失败了,这将成为一场大屠杀,而不是革命行动。如果他们成功了……
隧道漆黑一片,只有几个灯笼和外围分区的人带来的几只手电筒提供照明。欣黛希望她脑中有一张地图,可以告诉她,他们究竟走了多远,他们还得走多远。她已经习惯了所有的数据都在她的掌握中,现在没办法了,的确令她不安。五年来,她一直希望自己和其他人一样,但现在她反而怀念生化机器人那些便利的配备。
有几次,他们遇到停驶的班车堵住了隧道。这些一度是难以逾越的障碍,但野狼战士们上前大肆破坏,撬断板子,撕毁座椅,三两下把什么都扯烂了、拆光了。他们是一种高效而具破坏性的武器,这一支临时军队可以一路闯关。
虽然悬浮系统已被关闭,但电力还是有的,他们可以从月台的全息节点知道加冕典礼正在进行。仪式本身无法录像,因为女王不会戴上她的面纱,只是有人全程做口头上的描述和报道。
当他们进入AR-4,毗邻艾草城中心的一个分区时,欣黛听到凯铎的声音,她停了下来。他正在复诵要成为月族国王的誓言。
他们的军队分为四支人马,将通过不同的隧道进入艾草城。一半的阿尔法领导他们的狼群带领老百姓从另一个方向行进,欣黛注意到斯特罗姆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我们应该继续前进,”他说,“我的伙伴们饿了,焦躁不安,你让我们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闻着香甜的肉味。”
欣黛扬起眉毛,“如果他们想吃东西,让他们啃对方一会儿。我只是想确定杰新有足够的时间尽量多到一些分区去。”
斯特罗姆咯咯一笑,欣黛的强硬令人印象深刻。“应该要继续前进,”他重复道,“我们的人几乎到了。女王和她的爪牙此刻都在同一个地方。我们即使花几个星期等在这里,也可能等不到一个人来。”
欣黛相信他们会来,他们得来。但她也知道斯特罗姆说的是对的。
加冕几乎要结束了。
他们继续在隧道中前行,双手紧握自己的武器,步伐因为越来越焦虑而放缓。没走多远,欣黛的手电筒便照到不远处的铁杆,斯特罗姆举起一只手,让大家停步。
“路障。”欣黛的手电筒照在锁住铁栅的墙上。这得好几周的时间才能挖开。
“没有办法通过。”斯特罗姆咆哮地说道。他看着欣黛,仿佛这是她的错,“如果这是一个陷阱,可是不得了的一个。他们可以在一瞬间杀了我们所有人,我们就像塞在这些隧道的香肠肉馅。”
“月牙儿应该要打开它们的,”她说道,“现在这个时间路障应该撤除了。除非……”除非月牙儿和索恩失败了。除非他们被抓住了。“现在几点?”
她看着斯特罗姆,但他不知道。他的脑袋没有内键时钟。
月牙儿应该把城市周边所有的路障同一时间撤除,免得太躁进的革命者悄悄潜入城市,被各个击破,破坏了出其不意的效果。月牙儿失败了,或者他们提前了?凯铎还在复诵他的誓言。欣黛压制她内心的恐慌。
斯特罗姆低吼道:“我闻到什么东西了。”
周围的士兵们仰高他们的鼻子,嗅着空气。
“人工合成的东西,”斯特罗姆说道,“属于地球的。一部机器。”
欣黛的手贴住栏杆,但战士们把她拉开,在她和路障之间形成了一道盾墙。仿佛她是极重要的,值得保护的。
欣黛尽量不去恼火。
脚步声越来越响,一个石子被踢开,在地上滚。欣黛渐渐看到了对方的手电筒,虽然身形依然模糊。
来人看到聚集的士兵,站定不动了。
士兵们一齐咆哮。
“天啊,”来人叫道,“你们这一群穷凶极恶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来路?”
欣黛心脏猛地一跳。“艾蔻!”她喊道,试图推开人群,但推不开挡在她身前的那座大山。
艾蔻走近,欣黛用手电筒照着她,倒抽一口气,她怔了怔。艾蔻的右臂又瘫掉了,身上到处都是弹孔,她的皮肤被撕下来,一片片垂着,左耳也没了。
“哦,艾蔻……你怎么了?”
“一个愚蠢的月族侍卫,他在医疗诊所的地下室拦住了我,东抓西扯的,我只好装死,他才放了我。好家伙,他们这里的人不知道怎么杀掉一个机器人。”
“艾蔻,我很抱歉。”
艾蔻用她那一只还能动的手臂挥了挥,“我不想谈这个。你是被扣押的人质,或者这一群恶霸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他们是我们这边的人。”
艾蔻望向野狼们:“你确定吗?”
“不怎么确定,”欣黛说道,“他们是斯嘉丽和温特招募的军队,是我们目前最好的武力。他们还没有吃过任何人呢。”
斯特罗姆笑笑,露出他的獠牙。
“艾蔻,现在是什么时候?铁栅不是应该打开了吗?”
“我们按照既定的时程。倒数计时17秒,我的——”
石墙内的机器声嘎嘎作响,铁栅开始往下沉到坚硬的地面下。
艾蔻噘起嘴唇,“月牙儿的时间到了,我的还没。”
欣黛松了一口气。
铁栅被撤除了,狼群返回原来的队形,双手背在身后,下巴抬起。这是欣黛所见过他们最专业的神情,他们看起来像人而不是怪物,而且非常非常像军人。
铁栅下降到够低的位置,艾蔻便扑到欣黛的怀里,用她一只完好的手搂住欣黛的背,“你会把我修好的,是不是?”
欣黛抱紧她,“当然,我会。你只是坏掉,不是不能修。”
艾蔻放开她,笑了,她没了耳朵的那个洞里闪出火花,“我爱你,欣黛。”
欣黛笑了,“我也爱你。”
“我们为什么不快点走?”斯特罗姆的声音在隧道里显得十分洪亮,“大家都有点不耐烦了,什么时候才能把拉维娜和她法庭的那群白痴撕成碎片?我们会吸掉他们的骨髓和鲜血,也许喝起来像好酒。”
艾蔻不安地看着欣黛,“幸而他们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第八十章
野狼在整个加冕典礼中一直压抑着,他的脑袋因为用力而发疼,他不断地想要控制自己的饥饿感,但他觉得它由内而外地啃噬着他。虽然他把法师给的肉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了,但还是饿。一千种美好的气味冲进他的鼻孔,每一个地球人,每一个月族,每一个侍卫,每一个法师,但仿佛嗅觉还不能够满足他,他想象自己的牙齿咬进他们的肉里,撕裂他们的筋骨,吞下他们的脂肪——
唯一比他贪婪的饥饿感更强烈的是一种下意识的害怕,如果他不守规矩,法师将会如何对待他的恐惧。他不能再忍受那种痛苦,像刀割在他每一块肌腱的剧痛。
他在流口水,但他把它们吞回去。他没有动。
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女王身上。凯铎皇帝跪在她身前,接受月族国王的称号,台下报以热烈的掌声,虽然皇帝的表情看起来像刚刚喝下了一瓶毒药。
现在轮到女王了。
皇帝拿起东方联邦的后冠,重复女王的讲话,提出这个位置所代表的权力、义务和责任、荣誉以及期望,这个由黄金珠宝缀成的头饰,具备非凡的象征意义和悠久的历史价值。
拉维娜跪下。她的目光闪着期待,嘴唇因为要压抑着一个笑容而颤抖着。当凯铎转身面向她时,她的眼睛盯着后冠。
野狼咽下口水。女王的肉比谁都诱人,他知道她是他的女主人以及敌人。是她吩咐属下把他从他的家人身边带走,是她下令让他成为这样的怪物,是她要法师折磨他。
如果他有机会,他会挖开她的心,把它吞下去。
“你发誓,”凯铎说道,“你会根据东方联邦过去几代统治者所制定的法律、所发展的风俗来治理人民,会利用一切所赋予你的权力,进一步伸张正义、仁慈以彰显人民的固有权利,尊重国家之间的和平,用善良和耐心来统治,向我们的智慧伙伴和兄弟们咨询;你会在地球和天空所有证人的面前承诺,今天以及今后成为东方联邦皇后的每一个日子,都要善尽自己的责任?”
她看着的是后冠,不是皇帝。“是的。”她低声说道。
凯铎表情阴郁。他犹豫了一下,高高举起后冠,双臂在颤抖。
野狼看着凯铎强迫自己把后冠举在拉维娜的头顶上。她闭上了眼睛,表情异常兴奋。
“通过由东方联邦人民以及地球联盟盟友赋予我的权力,身为东方联邦的皇帝,我宣布你为——”他停顿了一下,等待着。野狼能听到他内心里燃起的那一股小小的希望火苗,他明白那种迟疑,再等一秒,再一秒……
时间过去了,凯铎面无表情。
“——东方联邦的拉维娜皇后。从这一刻开始,直到有一天,我们两个其中一人死去之前,你都是我的妻子,我将与你分享我的王座。”
他的声音在最后一个字岔开来了。凯铎放下后冠,好像它烧痛了他。
人群暴出喝彩声,彩带和花瓣从隐藏的口袋里撒出来,把庄重神圣的事变得吵嚷喧闹。拉维娜站起来,张开双臂,她走到舞台上,接受月族权贵们的欢呼。
拉维娜还没来得及说话,胜利的欢呼声被一声刺耳的尖叫打断,这个尖叫声刺进野狼的耳朵,像针钻入他的大脑。他蹲下来,咆哮着。观众往后退缩。那个尖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野狼抬起头。这是他的机会,虽然尖锐的声音让他眼冒金星,他过度敏感的耳朵令他想倒在地上抽搐,但他对女王的仇恨比这个痛苦更强烈。
他向前一跃,眼里只看到拉维娜和她最脆弱的那个地方——她的喉咙,她的肚子。
他听到一声叫喊。一名侍卫拦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野狼用新削尖的指甲,将侍卫推到,从他腰际的刀鞘拔出侍卫的刀,高高举起。
侍卫的喊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甚至压过了那声尖叫。野狼的手向前砍下,女王转身。
他身上一下子感到剧烈的痛苦,就像灼热的铁贴在他的手指、他的手腕、他的手臂上。他放开刀子,当他注意到无法动弹的手指上空无一物,便知道一切都完了。应该刺进女王心脏的刀尖划过她的颈窝,插进祭坛后沉重的帘子上。
野狼倒在地上,疼痛的洪流切开他的每一块肌肉,将他的意志粉碎。
尖叫声随同一切煎熬停止了。
大厅里像被吸成了真空,所有人都不能说话,不能动弹。数百个人因为震惊而怔住。
野狼躺在地上喘气,他希望自己死去。
他知道机会不会再来了,他知道对他的惩罚才刚刚开始。
拉维娜也气喘吁吁,她的眼睛冒火,嘴唇看起来比平时更红了,与她脖子上的血迹相呼应,“管好他!”
“是的,我的女王,”女主人班纳特说道,“这不会再发生了,我的女王。”
然后,一个声音切断了沉默,整个宫殿的人都停下来听。野狼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是不是疼痛令他神志不清。
是欣黛的声音。
“你好,亲爱的拉维娜姨母,”她说,语气轻快而充满嘲弄,“我很遗憾打断你,但我希望你能完全注意到我。首先,请允许我向你表示祝贺,看来你终于拥有你一直想要的一切。现在,轮到我了。”
一段时间的停顿,扬声器噼啪作响。
欣黛的声音不再轻快,她说:“你只有十分钟,十分钟内到你的宫殿大门前投降。”
人们等待着更多的嘲弄、更多的威胁、更多的解释,但什么都没有。
拉维娜颤抖得很厉害,而皇帝却似乎要放声大笑。
然后凯铎的目光落在野狼的身上,笑容隐去,眉头因为关切而紧锁。
野狼双眼直瞪,想用一双虚弱的脚站起来,庆幸法师并没有阻止。
“这是谁在耍花样!”拉维娜尖叫,声音沙哑破碎,“她不能反抗我!”
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打断女王的怒吼。他们从侧面入口进来,首席法师爱米瑞,跟着两名侍卫。
野狼想再度咆哮,他勉强压抑,就是这个人杀害了他的母亲。
“什么事?”女王叫道。
“有关人员通知我们,安全系统已经被突破,我们的隧道传递——”
“说快点,爱米瑞。”
他撇了撇嘴,“他们进城了,我的女王。我们的八个路障全都被撤除。”
“谁进城了?”
“生化机器人,还有外围分区的老百姓,甚至我们自己的一些士兵也加入了他们。”
拉维娜激愤到歇斯底里的地步:“谁敢在我面前再提一次生化机器人这个字眼,我就砍了他的手脚。”她深吸一口气,“为什么没人把他们拦住?”
“我们的人员不足,陛下。许多人被派去镇压分区的叛乱,没法再增援去阻止这些叛乱分子,否则宫中的安全有虞。”
拉维娜提起裙子,歪着肩膀,不让脖子的血流下。“好吧,”她发出嘶声,“这场小小的叛乱会在这里结束。”
“此外,我的女王,我们在系统控制中心发现这个,我们的安全系统已被篡改。”爱米瑞法师拿出一个掌上屏幕,“这个东西似乎属于我们荣耀的国王。”
拉维娜目光移到凯铎皇帝身上,露出杀机。
“我还在想它到哪里去了呢,”他说,嘴角挑衅地往上一扬,“原来在这里,我花了一整个上午在找它。”
拉维娜鼻翼翕张,表情凶狠。她从爱米瑞手上夺过掌上屏幕,扔向祭坛,塑料外壳粉碎了。
“庆祝活动结束了。”她说,声音通过扬声器放大了,回荡在大厅里,她面对观众,“看来,我的一些下属选择在这个夜晚表现一下所谓的叛乱,但是,不要惊慌,我相信这不过是一个愚蠢的示范而已。”她慢慢地说道,再次控制了她的情绪,“为了你们的安全,我要求各位嘉宾在我去处理这件小事时,你们留在自己的座位上。”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等一下,”一个男人说道,坐在地球人那几排座位里,“宫殿受到攻击,你不能要求我们留在这个房间,这是你的战争,不是我们的。我要求回到我的宇宙飞船里。”这个地球人有欧洲口音。
红发女孩儿在野狼脑袋里一闪而过。他皱了皱眉头,望向人群,其他地球人纷纷附议。
拉维娜嘴角下拉。“你们都留在这儿,”她说,每个字都很生硬,冷如冰块,“直到我允许你们离开。”
突然,所有地球人都安静下来。拉维娜示意一个侍卫。“关上所有的门,没有我允许,谁也不准离开。”她看了野狼一眼,打了个响指,“让他待在我身边,必要的话,他会是最完美的盾牌。”
“我的女王,”一个侍卫说道,“我们坚持把你护送到安全的场所,城市底下的熔岩管道——”
“绝不,”拉维娜怒火升起,“这些都是我的老百姓,这是我的王国,我不会抛弃他们。”
她就要走出去的时候,凯铎跟上来:“不可以锁住这些地球人,我们不是人质。”
“你确定吗,我的丈夫?”拉维娜朝最近的两个侍卫招了招手,“把他带回其他人那里。”
他们服从女王的命令,把凯铎拖到那群被控制了的地球人那里。“放开我!”凯铎大叫,“我同样有权利发号施令,指挥这些月族侍卫或军人!”
拉维娜笑了,如果不是笑声近乎歇斯底里,她听起来像很开心似的,“我希望你不要相信刚刚的那些鬼话。”
凯铎被拉开,野狼就站在旁边,但他明白法师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无法挺身保护皇帝。光想到那种惩罚的痛苦便让他不寒而栗。
当女王示意野狼跟上时,他服从了。
第八十一章
他们派人前去确认悬浮月台有没有埋伏。这是斯特罗姆的主意,虽然欣黛有点恼火别人发号施令,但觉得有另一个人一起讨论出更周密的战略也不错,确保她不会犯下愚蠢的错误。如果野狼在的话,他也会这么做。
不,她不能想野狼。她告诉斯嘉丽,他们一被带回到艾草城便分开了,她不知道他怎么了,这个记忆仍然是她新的伤口,她还没有时间治愈。
她得缓和自己雷鸣般的心跳,专注于还在她身边的盟友。艾蔻回来了。斯嘉丽带领另一群士兵和老百姓从另外的隧道向首都挺进。索恩和月牙儿在宫中,路障被撤除了,证明他们仍然是安全的。温特和杰新到附近的分区尽可能招募援军。
她觉得自己正在玩月牙儿的一个战略游戏,所有的棋子都到位了,最后的进攻即将开始。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艾蔻在这样的时刻给了她安慰。
令人窒息的隧道里一声低号在回荡。
信号来了。
欣黛捏了捏艾蔻的手,然后手臂朝前一挥。该行动了。
他们走上空荡荡的月台,网络屏幕上宣布加冕结束,拉维娜成为皇后。
他们进入楼梯间,来到地面上。穹顶上的人工夜晚结束,地平线出现真正的白日,燃烧的太阳已经隐约现身。
日出太美了。
欣黛望向别处。
他们的脚步声响彻艾草城的石板街道。此前她预期街道会像过去一样空无一人,但当行军的声音回荡在豪宅的墙壁间,穿过修剪整齐的花园,一个个人影走到窗前。
她很紧张,准备好应付一场突袭。但一个野狼嘀咕着说道:“仆人。”
仔细一看,她才发现他说得对。身上穿着简朴的衣服,眼睛里充满恐惧,这些人是这个白色城市的劳动阶层,栖身豪门富户的阴影中,随时听候主人们的差遣。
欣黛希望他们之中能有些人有足够的勇气挺身战斗,此刻恐怕是展现抗争力量的唯一机会。但令她失望的是,大部分仆人退回暗影中。她不想抱怨,多年来,这些人承受了太多洗脑和惩罚。
她想,这可能是第一次,他们听到了人民起义的怒吼声。
宫殿映入眼帘,光芒照人,堂皇雄伟。
“阿尔法们!”斯特罗姆大叫,他的声音压过如雷般行进的脚步声,“分散开来,包围宫殿。我们占据每一条街道。”
他们是一部部运转良好的机器,看到他们矫健而迅速的动作,每一个狼群带领各自的老百姓移到各条街道,欣黛打了个寒战。虽然人们脸上仍然有害怕的表情,但在这批野兽般的男人带领下,他们获得信心,这种信心,不是她所能激发的。
当他们到达宫殿的大门前,如雷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没有看到任何人,就连塔楼前也是空荡荡的。沉重的铁栅敞开,像是在招呼他们前进。或者拉维娜还不知道她已经被团团包围——还是她太自信,对欣黛的威胁不以为意。
或者,这是一个陷阱。
宫殿的镀金大门紧闭着。
欣黛走出队伍,走向打开的铁栅。她身上一股能量涌现,她觉得一颗心蠢蠢欲动。斯特罗姆和艾蔻在她身边,随时准备保护她,也许会有人从宫殿的窗户后发动攻击。
欣黛扫视光亮的窗户,没有看到任何人。期待就像一根绳子越来越紧地缚住她的身子,她觉得自己仿佛立在悬崖边上,等待被推下悬崖。
欣黛回头,看到追随她的这一支兵马已经散开,分占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士兵们摆开无懈可击的阵势在等待着。他们所受的训练和他们坚忍的毅力把士兵们变成了凶猛的雕像,但她注意到这些看似静止的雕像:肌肉抽搐,拳头弯曲,皮肤下汹涌的渴望。
在他们身后,是几千个老百姓,没有那么令人震慑,没有那么准备周全,但具备同样的决心。她看到斯嘉丽的一头红发在人群中。
不是每个加入的老百姓都来自LW-12。有些人来是因为信心,一段影像,告诉他们真正的女王回来了,给了他们一个承诺。有些人则是因为受到欣黛派去的信差的鼓舞,她希望,还有些人正在前来的途中。
欣黛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自己的意志,感觉所有人的能量,探测她盟友的意志。她告诉自己,这是一个保护,防止拉维娜和她的法师侵入他们。任何一个老百姓只要在她的控制之下,那么女王不可能操纵他们。
但她也知道,她会利用他们,如果必要的话。
甚至,她会牺牲他们。
她无法控制每一个人,但她相信,拉维娜也做不到。欣黛所需要的就是有足够多的人压倒她的防御阵营,必须够,他们一定够。
“如果拉维娜不投降,”欣黛的喊声打破了可怕的寂静,“我们就要利用武力强占宫殿。主楼有多个出入口,全部拿下。打破窗户,但不要忘记,女王和她的随从都在里面。”她再次扫描窗口,有些气馁,里面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感到十分恐惧。
她对他们的计划有信心,但还没那么有信心。他们来到了女王的家门口,隧道的路障解除后就没有什么再阻拦过他们,应该发生点什么了。
“法师们会试图操纵你们,”她继续说道,“如果你们有机会,就杀了他们,因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们,或者利用你们杀死自己的朋友和邻居。女王的侍卫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但他们的意志也很薄弱,这是你们的优势。最重要的是,记得你们今天为什么在这里。今夜过后,我将是你们的女王,你们不再是奴隶!”
庭院响起一阵欢呼,加上骇人的号叫,欣黛打了个哆嗦。她举起一只手臂,让她的盟友们准备好。她即将放下手臂——一个进攻的信号。她的眼角看着艾蔻,等她说十分钟到了。
她发现动静了。
宫殿的门被打开。
士兵们准备好战斗的姿势。地面轰隆隆地响,震动着欣黛偷来的靴子的底部。门打开了,他们发现一个鲜明的剪影。不是一个长衣法师,不是女王苗条的身姿,而是变种士兵。女王的一个爪牙。
一只手将欣黛拉回队伍中。
这名士兵走上宫殿台阶。他的动作优美而精确,他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气息,欣黛挣扎地思索着,那气息和她周围的士兵不同。同样畸形的脸,同样突出的牙齿,愤怒的目光瞪着人群。他没有穿着狼群士兵那种单调而实用的制服,更像是皇家卫队的礼服。
她屏住呼吸。
是野狼,野狼,骇人而残忍的,他停在台阶边缘。
她想到斯嘉丽,但她不敢转头去看斯嘉丽的反应。
另一个身影从宫殿里出现——女王拉维娜,然后是爱米瑞法师,走在他们身后的是一群穿着红衣及黑衣的法师,个个都是高傲的表情和漠然的冷笑,双手拢进自己的钟形大袖里。袖口的符文在几周来不曾见到的第一道真正的阳光下闪耀。
这是第一次,没有测谎仪可以告诉欣黛,女王的法力是一种错觉。没有证据表明这是真的野狼,而不是受到谁的操纵让他看起来像野狼。
但她没有理由怀疑。
她再次感受到她和身后男男女女的联系,她控制着他们。她从来没有一次控制那么多人,但她知道这个控制纤细而脆弱。
“‘今夜过后,我将是你们的女王,’”拉维娜引述道,脸上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你们将不再是奴隶。’一个所到之处尽是死亡和混乱的女孩儿,说出这样有气魄的话。”
拉维娜伸出双手,像是要祝福大家平安,“我在这儿,你这个声称自己是赛琳公主的女孩儿,你不用来找我,我来了。过来,拿你的王冠。”
欣黛眼睛抽搐,脉搏在皮肤下疯狂跳动,但内心却十分冷静。也许是因为这是第一次,她的半机械人大脑没有用她的生命数据来惊吓她。她猜测,她的肾上腺素水平已经太吓人,血压也令人担忧,但没有红字来警告她,她也不在乎。
她的手臂仍然高举,手指张开,告诉她的追随者们,他们的攻击计划仍然没有丝毫改变。
拉维娜把两人的对决赌在欣黛对野狼的忠诚上。她相信,只要他挡在这个位置上,欣黛便不会攻击,她不会让她的朋友置身危险之中。
但欣黛甚至不能确定,他还是不是她的朋友。他还是原来那个野狼吗?或者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怪物?掠食者?
她缩着下巴,知道自己想法的虚伪。他和现在站在她旁边的,随时准备战斗,为他们的自由而死的战士没有什么区别。无论野狼变成什么,她都得相信他仍然是她的盟友。
真正的问题是,不管他是不是野狼,是不是她的朋友、她的盟友、她的老师,能不能为了赢得这场战争将他牺牲?
“公主,”斯特罗姆咆哮道,“她的援军到了。”
欣黛锁定拉维娜的目光不曾移开,虽然她的内心十分好奇。
“我闻到他们正在逼近,十几个狼群,也许更多,再加上他们的主人。我们很快会被包围。”
欣黛表情依然镇定。“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她说道,越过庭院迎视她姨母的目光,“当着所有这些证人的面,我向世人宣布我是赛琳公主,月族王位的合法继承人。把我的王冠还给我,我会让你和你的追随者活下去,没有必要枉死更多人命。”
拉维娜嘴唇一撇,血红映衬着她苍白的皮肤,“赛琳死了。我是月族的女王,而你只不过是个骗子。”
欣黛等了完整的一秒钟,她响应了这个微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她让她的手臂落下。
第八十二章
欣黛的军队向前迈进,老百姓像洪水涌向打开的大门,而野狼士兵们跃上栅栏,翻身到另一边的花园。
女王没有退缩,她的法师们也没有动弹。
他们到达大理石台阶,拉维娜举起她的一只手,她的法师们闭上眼睛。
这是对决的时刻。
欣黛的变种士兵们成了被攻击的第一线,他们突然一齐跌倒。他们魁梧的身躯瘫软,像被遗忘的玩具扔在地上,一百余人一起号叫,欣黛没法想象他们正在承受什么样的痛苦。这样非人的叫声,她只听过一次,当她自己用法力折磨希碧尔·米拉法师——把她逼疯时。
那些心志受到欣黛保护的老百姓继续挺进,跨过野狼战士的身体向前。但其他人,欣黛已经无力去操纵的,意志被女王控制的,一个个摔倒,动弹不得。倒下来的人,武器扔在地上。欣黛控制的老百姓蜂拥到他们身边,超过他们,踩过他们,拿着武器向前冲,冲向那些法师。
欣黛用精神力量要他们打倒那些穿着鲜明的红黑外衣的人。每死去一个法师,就等于有十几个士兵或老百姓回到他们这一边。
但是,这些老百姓还是被拦下来了,宫廷侍卫形成一堵盾墙,挡在女王和她的随从身前。
他们溃不成军。刀剑相交,木制的长枪掉了下来。一条一条街道,回荡着战争和死亡的呼喊。
欣黛打了一个寒战,向前一步,加入混战,扑向女王,但她的身子也无法动弹了,她的一双腿像陷在泥淖里。
她的脉搏跳得很厉害。
不。
她没预期——没想到——
欣黛咬着牙,她试图甩脱压制她心志的力量。她想象她的脑子里面爆出火花,拉维娜扭曲她的能量来对抗她自己。以前她总是可以甩脱得了,她总是能设法逃掉,然后变得更强大。她大脑的机械部分可以覆盖那些影响——
她颤抖着。
她大脑的机械部分被毁坏了。
不,如果她没法让自己的意志不受女王操控,又怎么能保护得了别人?
她咬着牙,如果她能让自己的一只脚动弹,证明她的身体可以……
她呻吟着,一只膝盖跪下。她的身体被那些没有用上的能量冲撞,她突然觉得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断了。她失去了对老百姓的脆弱的控制力,欣黛耳朵里满是痛苦的号叫。
不需要几秒钟,她的盟友也会被夺走。
战斗真正开始之前就已经结束。
欣黛坐在那里,气喘吁吁,试图摆脱拉维娜的精神控制,但她的四肢还是十分沉重而不协调。她的士兵的惨叫声逐渐变成呜咽和垂死的呻吟。即使只是这样短暂的交锋,空气中已满布鲜血的腥气。
拉维娜开始笑,既愉悦又刺耳,但听起来像一百个战士的尖叫那么可怕。
“这是在干什么?”女王说道,双手一拍,“哎呀,我还期待会有那么一场像样的打斗呢,年轻的公主,你似乎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善战嘛。”她又笑了起来。举起一只手,她的指甲伸进野狼的头发里抚摸着,一个既爱怜又占有的手势。
“这一餐挺容易的吧,我的宠物。已经都把它们赶进陷阱里了。”
野狼咆哮着,巨大的牙齿一闪,他走下台阶。侍卫退到两边,他踩过那些倒下来的老百姓,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们。
欣黛颤抖着。她记不清楚多少次面对那双充满活力的绿色眼睛,无论是作为敌人,还是作为朋友,可是她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
她想甩甩头,恳求野狼,或者残余在那个身体里的一点点野狼原来的本性。
“嘿,你这个什么女王的!看这里!”
欣黛睁大了眼睛。是艾蔻。
人群中一声枪响。拉维娜后退一步。欣黛看到血喷在黄金大门上,有那么一刻——很短的一刻,她喜出望外。她被射伤了——女王被枪击!
但野狼大吼,拉维娜躲在他身后,子弹击中了他的臀部附近,那件精美的制服染了血。
艾蔻叫了出来,吓坏了。
拉维娜咆哮着,愤怒地缚紧欣黛,以及周围的人群,就像一个绞索。她的控制在收紧,令人窒息。
野狼冲过来,不是朝向欣黛,而是艾蔻。她在他眼里看到了动物的本能:攻击他的攻击者。
欣黛的五脏六腑都翻滚着,但她动弹不得,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几乎无法呼吸。她的肺要炸开了,她被困住了。
野狼捉住手上还攥着枪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艾蔻,他的爪子刨向她,把她已经被毁得很厉害的腹部撕下更多皮肤纤维。她尖叫着,一路后退,不愿意再射伤他。他把她压到地上,下巴咬住了她的合成手臂,枪发出哐啷声,掉在她身边。一条电线留在他的嘴里,他放手了。
欣黛恳求她的控制面板醒来,反击,战胜她自己的脑子,战胜——
“我是赛琳公主。”
一个缥缈的声音笼罩着人群。
上方的穹顶变暗,像一个风暴移过来,玻璃几乎变成了黑色。然后一个个方形亮了起来,先是一束束蓝光,接着影像出现。
拉维娜尖叫的声音环绕着他们,“你是个骗子!”
拉维娜抬起头,她的侍卫和法师们变得紧张。
“我准备好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艾草城的老百姓,这是你们的机会。鄙弃拉维娜,把她赶下王位,发誓效忠于我,否则,我向你们保证,当我夺回王座的那一天,在这个房间的每个人都会因为背叛受到惩罚。”
王座大厅映入眼帘,从欣黛的角度看去,仆人和法师都在,凯铎也在,坐在前排,惊恐而绝望。
“够了,杀了她。”
然后便是拉维娜,但若不是那一身红色嫁衣,这个拉维娜难以辨认。
失去了法力的掩护,她的脸变得凹凸不平,被大大小小的疤痕毁了容,她的左眼被封住,毁坏的皮肤继续延伸到她的下颌和脖颈,甚至到领子底下。她的头发稀薄,呈现出一种淡褐色,后脑勺因为伤疤有一大块秃顶,甚至她的左手手臂也满是伤疤,那件丝绸衣裳的袖子遮不住它们。
烧伤。
这是烧伤造成的疤痕。
欣黛太了解了。
一个悲惨的尖叫声让欣黛浑身像浇了冰水一样凉。
“关掉它!把它关掉!”拉维娜尖叫着。她转身,不看挂在天上的影像,抓伤了最接近她的法师的手臂和脸,迫使他们转身离去,“不要看!不可以看!我要把你们的眼睛挖出来,你们每一个人!”
欣黛意识到自己不再因为受到控制而瘫痪——她太震惊了,摔在地上。
成功了。女王正逐渐失控。她被迫看着法力之下自己的真实面目,而她却无能为力去阻止。
影像结束在一阵枪林弹雨和血肉模糊中。
拉维娜盯着那些不再受她控制的人群,她的法力消失了,她很不幸,她是畸形的。那一刻,她也害怕。
一声枪响,但失误了。子弹嵌进宫殿大门。欣黛身后有人大骂,睁大眼睛,欣黛回过头去,是斯嘉丽,人群中她的红发是令人瞩目的焦点。她重新装填子弹,再次瞄准。
拉维娜跌跌撞撞退回两三步,然后她转身跑回宫殿,抛下震惊的法师,抛下野狼。野狼依然伏在艾蔻身上,虽然她已不能再动弹。他盯着斯嘉丽,变形的脸因为认出她来,感到恐惧而扭曲。
一时间,欣黛发现自己因为思绪纷乱而呆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艾蔻一动不动,她不知道,她能不能信任野狼。女王跑掉了,但没法进到王宫追上她。仍然有足够的法师可以控制大部分的士兵和老百姓,只是每个人都被那段影像惊呆了,无法动弹——
一声号叫打乱了她纷乱的思绪。
欣黛倒吸了一口冷气,听不出这个叫声是从何而来。她不知道,是她阵营里的士兵发出的,还是斯特罗姆提到的即将包围他们的援军。
另一声狼嗥加入,又一声。一切再度陷入混乱。
第八十三章
凯铎站在他加冕为月族国王的台上,交叉双臂,皱着眉头望向底下的群众。地球联盟的领导人以及外交官们,企图掩饰内心的愤怒。拉维娜把他们锁在大厅里,每一道门外都站着守卫,几百个月族权贵,窃窃议论,不断讪笑这些地球人,仿佛他们是珍稀动物——可爱迷人而且无害。
他能听到远处的打斗声和脚步声,但因为被厚厚的石墙拦住而变得模糊。
一场暴动,死掉几千个同胞,不足以扫了月族狂欢的兴致。他们像是在看一场马戏团表演。外面打斗的声音更响亮了,他们用力喝彩。在不同的法师身上下注,看看动乱结束后,谁杀了最多人。开一些无聊的玩笑,说倘若外围分区的工人没有停止玩战争游戏,回去工作,谁谁谁下一季就不会有羊绒衫和蓝莓酒了。
听到这些话,凯铎怒火中烧,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双手握拳,微微颤抖,直到托林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凯铎吓了一跳,然后强迫自己放开拳头,深吸一口气平静自己。“他们不知道,”他说,“他们不知道外围分区是什么样子,对让他们拥有这种奢华生活的工人们不懂得心存感激。他们认为自己有权力得到一切。”
“我同意,这简直令人作呕,甚至不可原谅,”托林说道,“但我们应该考虑到,他们一直像那些外围分区的人民一样被隔绝,很多事他们都不知道。”
凯铎哼了一声,他没有心情去体谅这些人,“看起来,我的蜜月结束了。”
“我必须说,女王确实挺戏剧性的,”托林给了凯铎一个狡黠的笑,“但她的外甥女和她旗鼓相当。”
他感到一丝骄傲。欣黛确实强悍,有勇有谋,“我们的处境如何?”
“所有的出口都从外面锁上了,如果月族的话可信,那么每一道门外有两个卫兵。”
“卫兵是容易操纵的,不是吗?”凯铎指了指底下那一群人,“这些月族,你认为他们可以操纵门外的卫兵吗?欣黛总是说她可以侦察到门外的人,但我不知道她能不能透过一扇门操纵他们。如果我们能说服几个月族,操纵这些卫兵把门打开,一路护送我们到航站……也许我们就安全了。”
“万一林大小姐失败了,航站的确是一个暂时的庇护所,”托林说道,“但我想不出这些月族有什么理由帮我们。”
凯铎眨了眨眼。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欣黛林大小姐——一个古雅的敬称。
“你说得对,”他说道,“他们不会帮助我们,他们太白痴了。他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拉维娜也要把他们锁在这里?他们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因为他们在她的保护之下?但拉维娜根本不在乎他们。只要用得上任何人,她都不会迟疑。”
远处一阵隆隆声传来,整个皇宫都震动了。然后有人叫喊,成千上万的人发出沙哑和愤怒的喊声,接着是如雨的枪声。
凯铎打了一个寒战。即使明明知道拉维娜去见欣黛,和她那些不知道怎么找来的盟友,但他仍然感觉这似乎并不是真的。一场革命,一场战争……这让他难以理解。但现在有枪声,有人死去,他们被困住了。
“是炸弹!”一个东欧代表尖叫,“他们在轰炸宫殿!他们会杀了我们所有人!”
附近的一群月族开始窃笑,嘲弄这个人的恐惧,“一个炸弹,天啊,不是炸弹!”
凯铎眯起眼睛。他不知道这个声音是不是爆炸引起的,但他还不打算惊慌。同伴的恐惧给了他一个主意。
拉维娜砸坏的掌上屏幕还在祭坛旁边的地板上,他走过去把它一块块捡起来。几个塑料面板折断了,一角有一个永久的凹痕,但当他打开来时,它嗡嗡作响,屏幕亮了。
屏幕是亮了,不过,都是杂乱的线条和颗粒。他咒骂了一声,手指在屏幕上滑来滑去,又在控制键上点来点去。
“陛下?”托林蹲在他身边。
凯铎拿起摔碎的掌上屏幕。“你认为欣黛会怎么做?”他说道,“她会怎么修?”
托林眉间形成一个折痕,“你打算向外求援?”
“算是吧。”他的手埋进头发里思考。他想象欣黛在她市集的机械铺位里,周围尽是工具和配件,她会知道该怎么做,她会——
他跳起来,脉搏加快,抓着掌上屏幕的一角在祭坛上敲了敲。托林后退了一步。
凯铎看了看,兴奋地叫了一声。屏幕的一半清楚了。
他打开简讯功能。
“你是怎么做到的?”托林说道。
“我不知道,”他说道,很快打入一个信息,“你会很惊讶,这么做通常有用。”
一阵笑声传来,他的注意力回到群众身上。一群月族围成一个圈,圆圈里是一个侍女,女孩儿在跳舞,动作生涩而不协调。她脸上满布泪水,尽管她的眼睛闭着,表情扭曲,似乎试图想象自己在别处。这个样子让他觉得心痛。
不知怎的,他知道这个女孩儿不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事了。他怀疑,可能一天里,她的身子总有那么一两回受到别人的操控。
“这根本不是一首圆舞曲!”一个月族叫道,手搭在同伴的肩上,“让我试试,我可以让她跳得更优雅些。”
“她需要一个舞伴,不是吗?”另一个说道,“找一个地球人吧,嗯,反正,消磨时间嘛,就当去看一场木偶剧。”
“嘿,从东方联邦来的那个甜美的年轻女孩儿怎么样,那个生化机器人的亲戚?记得她的审判吧?她在哪里?”
凯铎听到一声呜咽。欣黛的养母和她的姐姐跪在两排椅子之间的地上,抱着彼此,希望不要被注意到。
他移开目光,把掌上屏幕别在腰间,“够了,”他说,走向那群月族,“住手!”他喊道,“放开那个女孩儿!”
“啊!似乎皇帝想跳舞了。”
虽然凯铎得到的反应荒谬而残忍,但令他暗自松口气的是,没有人控制他的身体。他用手臂环住那位跳舞的侍女,他揽住了她,她不再跳舞了,整个人倒在他的怀里,看上去疲惫不堪。
“跟你们说话的是你们的国王。”他说,清楚地说出每一个字。他很庆幸自己还戴着月族细长的王冠,尽管女王的配偶不是一种称号,没有多少权力。他希望,这里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你们似乎并不理解情况,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是囚犯,我们每一个。不管各位喜欢还是不喜欢,大家应该成为盟友。”他手指朝后面的墙上一伸,“一旦拉维娜意识到自己就要被打败了——她的确是——她就会撤退。你们认为她会去哪里?”
他盯着那些最接近他的人。他们嘻嘻笑着,凯铎发怒的样子让他们觉得有趣。
“她把我们锁在这里,并不是为了保护我们,或者是希望我们继续一个盛大的派对。她让我们在这里只不过是以备不时之需,一旦她的侍卫都牺牲了,大家会成为她下一道防守的阵线。她会用你们的身体作为盾牌,把你们变成武器。她会牺牲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不会感到一点点自责,只要她能活下来。难道你们不明白吗?她不在乎你们,她在乎的是她需要时有更多人挡在她身前。”
周围的人眼睛一闪一闪,凯铎看不出他的话有没有对他们造成一点点影响,但他继续说下去,“我们不必在这里坐以待毙,有你们的帮忙,我们可以走出这个房间,我们可以一起到皇家关口,届时大家都会安全,拉维娜不能够利用我们为她作战。”
站在不远处的一个男人啧了一声,说道:“哦,可怜的地球小皇帝,说这种话,好像把我们当成无知的小孩儿,就因为你戴着一顶王冠,就要我们向你鞠躬。我们不是盟友,阁下,我们也不会堕落到把自己和你们地球人画上等号。我们的女王看在利益的分上,让你成为她的丈夫,加冕你成为我们的国王,但事实上,你和你的同伴一点用处都没有,甚至让你们来替我们洗脚趾都嫌太蠢。”
房间里发出一阵阵笑声。那个说话的人冷冷地哼了一声,他仰着脸,给了凯铎一个鄙视的神情。他的话只是为了让其他月族人用各种羞辱的字眼来形容地球人。
“好吧,”他咆哮道,语气冰冷,“我只能用另一个理由来劝说各位。”
凯铎拿出他的掌上屏幕,调出月族的全息图,把它拉大挂在他们的头顶上。影像填满了整个大厅,陨石坑的表面展现在天花板上。凯铎调整地图,让每个人都清楚地看到艾草城以及周围的八个分区。然后,他点出今早他才下令让它们到中立太空的飞船舰队——六十艘宇宙飞船,在他的命令下,航向月球首都。
“每艘地球飞船都携带足够摧毁你们生物穹顶的武器。我们有足够的弹药,把你们的国家变成瓦砾堆。”
这是一个谎言,但他脸上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来。
终于,气氛改变了,所有人的笑容都变得犹豫,变得不安。
“当你们忙着作弄这个可怜的侍女时,我发了通简讯,要我的军队一进到射程便开火。除非我的同伴们安全到了关口,我才会撤销命令。”
一个女人咯咯地笑,但声音高亢而焦虑,说道:“你不敢攻击的,你自己就身在皇宫里!这样一来,你和你所有的地球朋友就都死定了。”
凯铎笑了,“你说得对。我不会攻击艾草城中央地带。但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大多数人的家都不在穹顶中央,对吧。大多都是在这八个分区里,是不是?”
全息影像中发光的船只在慢慢接近。
贵族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流露出紧张的样子,默默地像是希望有个人大胆地骂皇帝虚张声势,但没人开这个口。
“同时,如果我没有记错,”凯铎说道,“再不到二十分钟,飞船即将到达。如果你们想再见到自己的家,我建议我们迅速采取行动。”
☆☆
“这个很不好。”月牙儿听到女王愚钝的、有些缺乏独创性的计算机技术员窦带着一点鼻音说道。
老实说,如果希碧尔让她留在月球,月牙儿十岁就可以接手这个家伙的工作。
“这非常非常糟糕。”他继续说道,声音因为即将到来的厄运而颤抖。
“那就让它停下来。”一个低沉些的男性声音骂道。月牙儿肯定这个人就是原来站在走廊上的那个侍卫。
“我不能!影像已经播出了,你要我再播一遍然后中断吗?”窦呻吟道,“她……她会杀了我。女王会为了这个而处决我。”
月牙儿忍住一声叹息,试着扭动自己的脚踝。她左小腿已经快要抽筋了,如果她再不伸展一下肌肉,可能会抽筋得更厉害。她移动了一下脚踝,但这个小小的动作提醒她,躲在这个小缝里,她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
技术人员知道为时已晚,他知道他没法阻止视频播出。如果他已经离开了就好了,不是吗?
“嗯?”侍卫说道,“她还弄了什么其他的惊喜给我们吗?”
“你还需要什么?光是那段影像,女王就……”他没能把话说完,月牙儿感觉到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她在豪宅里看过那段影像了,月牙儿知道它的确够惊悚。拉维娜那伤疤满布的脸、空洞的眼窝和耳朵上的瘤。这不是一张能让人把目光移开的脸,不管他们多么想。这也不是一张可以忘得了的脸。
现在,他们都看到了,月牙儿希望拉维娜也看到了。她怀疑在这样的震惊过后,女王还能否继续施展她的法力。
但那段影像也有可能不会被看到,拉维娜欺骗世人太久,太长时间了。
“他们抓住她了吗?”窦问道,“那个动手脚的女孩儿?她的……她的本事真大。”
如果不是那么不舒服,这个评论可能会让月牙儿觉得喜滋滋的。但现在她只想着他们快点离开,到别的地方去议论,她的手还攥着索恩给她的枪,枪柄在她的手掌上留下了红色的印子。
“你不用管这个,”侍卫咆哮道,“只要把它恢复正常。把这段影像弄掉,在事情演变到不可收拾之前——”
他没有说完,没有什么之前,现在已经是之后了。
“我是想呀,”窦说道,“但这个档案重新编程过了,可能需要几天……”
月牙儿没有继续往下听,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她抽筋得很厉害的右小腿上。她深吸一口气,手揉着腿上的肌肉,太疼了。
“什么声音?”窦问道。
月牙儿皱起眉头,从藏身处爬了出来。一站起身子,她便用枪瞄准技术员,接着是侍卫,然后回到了技术员。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稚气,她一直想象他会是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但眼前的技术人员看起来有五十多岁。
技术人员推回椅子。侍卫伸手拔出武器。
“不要动——哎哟!”月牙儿做了个鬼脸,她的小腿肌肉再度收紧,她站不稳,摔在桌上。桌角戳中她在仆人走廊被雕像压伤还在疼痛的臀部,她呻吟着,伸出手去揉。
她突然想起了枪,又把它举起来,但同一时刻侍卫已经把它夺走了。月牙儿大叫,想抢回来,但已经够不着了。她呜咽着,她又揉了一下疲惫的肌肉,举高双手作投降状。
侍卫用自己的枪瞄准她。
“我没有武器了。”她温顺地说道。
他似乎并不在乎。
“你……”窦的目光从她移到屏幕上,“这是你做的?”
“是的,先生。”疼痛开始消退,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我能提一个建议吗?因为我一直在听你说话,我想,如果你因为没能拦阻影像的播放,将会被拉维娜处决的话……你有没有考虑加入反对阵营里?”
他们都盯着她。
月牙儿一只手握拳,捶打腿的两侧。这件事结束以后,她要开始运动了,至少不要再躲在那么密闭的空间里。
“我的意思是,”她说道,“我碰巧认识赛琳公主,她真的很和气,她不会处决你,特别是这又不是你的错。”
“我要把你关起来。”侍卫说道,抓住她的手肘。
“等等!”她喊道,“你甚至不打算考虑一下吗?你真的宁可选择死在拉维娜的手上……不想活下去?”
侍卫一边拉着她离开,一边冷笑道:“这个叛乱不会成功的。”
“会的。拉维娜会被推翻,赛琳将成为我们新的统治者,而且——”
控制中心另一侧的一个屏幕上,尖锐的警报声响起,侍卫转过头去,把月牙儿压在他的胸前,仿佛她那条抽筋的腿和蓬松的橙色裙子会造成多大的威胁。
“现在又怎么了?”侍卫叫道。
窦跑向发出警报的屏幕。他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道:“我想……我认为我们受到了攻击。”
“我们当然受到了攻击!”
窦摇了摇头,放大一个全息影像。艾草城闪闪发光的穹顶上,一队太空飞船突破中立空间,向城市快速移动。“我说的不是老百姓,”他说道,一滴汗珠从太阳穴流下,“这些宇宙飞船是地球的军队。”
他们都盯着飞船,它们闪烁的灯光逐步接近。月牙儿首先镇定下来,她想站得更直些,但侍卫把她抓得太牢。
“没错,”她说,声音没有颤抖,“赛琳公主已经和地球结盟,如果拉维娜不投降,我们准备铲平这里。”她用舌头舔舔干燥的嘴唇,伸长脖子回头看着侍卫。她希望自己是有说服力的,“但只要你加入胜利的一方,一切都不会太迟。”
第八十四章
艾蔻开始理解为什么人类在害怕时会蜷缩成胎儿的样子,她躺在地上,侧着身子,鼻子贴着膝盖,那一只还能动的手臂抱住她的头,她不想动。野狼咬烂了她已经受损的手臂,她知道他也扯坏了她的肚子和大腿,当然,当她被攻击的时候,这些地方的状况都很糟糕。
为什么她要被这样锋利的爪子和牙齿残害?还有子弹。当这个革命什么的结束,得立刻对这一阵子机器人遭受的不公加以处理。
一只靴子离她的脑袋只有几英寸,她皱着眉头,把自己抱得更紧了。她不想起来,她不想动弹,她希望自己的动力电池停电了。当她醒来,她又完好如初,欣黛已经把她修好了,而且——
欣黛。
艾蔻没有在革命中躺下昏迷的选择,因为欣黛还在那里,处于危险之中。
艾蔻呜咽了一声,放下她的手臂,扫视周围。打斗的呼喊和尖锐的哭叫声轰炸她的声音接收器,身边是杂乱的脚步。她看到一波波的人腿,先是野狼战士,然后是从外围分区来的男男女女,他们紧紧地抓住自己的矛和刀,在法师试图重新控制他们之前,朝宫殿涌去。
但人太多了,狼群们也太难以控制了。这就是野狼一开始就告诉他们的,不是吗?这些士兵被派到地球——一种死亡和恐惧的瘟疫。他们本来就不是循规蹈矩、优雅严谨、精心组织的士兵。
好多人,不只是欣黛从隧道带来的那一批。艾蔻做了个鬼脸,一支新的军团加入战局,露出獠牙,抓住任何在动的人,艾蔻看到变种士兵相互斗殴,按倒对方,刀子割断喉咙,枪矛刺进血肉。
“好了,欣黛,”她低声说道,强迫自己坐起来,“我来了。”
她的内部系统磨损了,处理器交杂着许多信息,她能感觉到至少有两条断裂的电线在她肚子里擦着火花,她拿起她掉在地上的枪。
艾蔻那只坏了的手臂在身边晃来晃去。她钻进钻出,花了好长时间才在混战中找到欣黛,她拿着枪准备好,在她认为自己可以救谁时便开枪,无视她的衣服和合成皮肤破损再破损,再损坏一点又有什么关系?第一次,她很高兴自己没有神经末梢。她只是希望这些损坏不会让自己的身体关机。
艾蔻找到欣黛的时候,她已经用光了子弹。感谢老天,欣黛暂时离开了混战。庭院里有些石像已经被撞倒了,欣黛蹲在其中一个后面,观看战斗,就像在等待合适的机会进入。
艾蔻钻到她身边,背抵着雕像,“刚才的话说得真好。”
欣黛吓了一跳,转过头,差一点下意识地朝艾蔻的鼻子挥出一拳。看到艾蔻,她及时住了手,松了口气。“你没事吧,”她气喘吁吁地说道,“野狼呢?”
“他需要被好好管理。斯嘉丽呢?”
欣黛摇摇头,回答道:“我找不到她了。”
敌兵从天而降。欣黛把艾蔻推到一边,用她的金属拳头将士兵的脑袋撞向雕像,雕像裂开,哗啦啦一大块石头掉到地上,士兵晕倒,不省人事。
“欣黛,你在流血。”艾蔻说道。
欣黛看了一眼她的肩膀,他们在豪宅里帮她包扎好的伤口裂开了,流着血。她不以为意,拉着艾蔻的手肘,藏在雕像后。
“拉维娜回到宫殿了,我得去找她。”
“你认为凯铎也在那里?”
“也许吧。”
艾蔻点点头:“那我跟你一起去。”
一阵颤抖的尖叫声吸引艾蔻的注意力,木材分区的一个女人将手上的刀朝向自己,插进自己的胸膛。艾蔻睁大眼睛,她怔怔地看着女人跪下来,张着嘴,眼睛盯着那只背叛自己的手。
欣黛发出一句战斗的吼声,冲向一个法师。她从一个侍卫手上夺过一把刀子——就在他正要做相同动作的同时。
艾蔻退缩了。每十秒钟目睹一个人死去已经够了,即使死的是敌人。
“艾蔻,来吧!”
艾蔻抬起头,看到欣黛踩过倒下的法师,继续往前,直奔皇宫大门。她手上还攥着侍卫的刀,但艾蔻不知道有多少血是新染上的。
“没错,我们只杀了坏人。”艾蔻低头看着她失去功能的手,把它甩开,她的手指摇来晃去,“多好的计划。”
艾蔻打起精神来,她冲进混战中,避开那些倒下的尸体和打斗的人群,赶上欣黛,冲进打开的宫殿大门。艾蔻跟着她进去,然后猛地停下了脚步。她的目光望向一尊巨大的女神雕塑,一直向上,一直到大殿的顶端。
“哇。”
“艾蔻。”
艾蔻她发现欣黛气喘吁吁地站在雕像的另一边,她看看右边,再看看左边,握着刀的手指节发白。
“你觉得她往哪个方向去了?”欣黛问道。
“到飞船关口,可能想离家出走,再也不愿别人见到她?”
欣黛瞪了她一眼。
“或许,去找后援?”
“可能。我们需要找到凯铎,拉维娜会利用他来对付我。”
艾蔻揪着一根辫子,很庆幸,无论她的身体多么糟糕,头发看起来还是不错的。“加冕典礼应该是在大厅举行,我们可以从那里开始找。”
欣黛点点头:“我没有宫殿的蓝图了,你能带领吗?”
艾蔻内部突触运作了一会儿,才完全明白欣黛的话。她调出他们的计划,包括所有草拟的步骤、图表、地图以及制定的战略。她举起那只能动的手,往前一指,“大厅往这里去。”
☆☆
斯嘉丽置身在激烈的战场中,还是能听到她祖母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她已经用光了两排子弹,看到太多被爪子撕裂的腹部,和被牙齿咬断的喉咙,即使是最可怕的噩梦也不曾见到过这样的景象。然而,士兵们还在不断涌现。她知道其中有一个军团是自己这个阵营的,但她无法判断出有多少是盟友,多少是敌人,不管有多少人倒下,总有更多的人补上来,随时准备取代他们。
她怕会误杀自己人,每一个沾满鲜血的老百姓看起来都像敌人,斯嘉丽专注于瞄准明显的目标。一身栗色和黑色外衣的法师最引人注目,即使在混战中。每次斯嘉丽感觉到她的良知在作祟了——这是一个人,她要夺走的是一条生命——便会看到一个老百姓用枪指着自己的脑袋或把自己的家人刺死,这时她所有的顾虑都会消失,她便会挑一个因为专注而五官扭曲的法师杀掉。
斯嘉丽双手握住枪,她的奶奶会告诉她:我知道电视剧不是这样演的,但演出电视剧的人是白痴。利用前后准星瞄准目标,先不要扣动扳机——只是用力压住。时机到了,你便会自然开火。
准星里的法师跌跌撞撞地后退,一个黑点出现在她的红色外衣上。
咔嗒,咔嗒。
斯嘉丽的手伸到她后面的口袋。
空的。
她大声咒骂,把枪插到腰间,转过身,打算从地上找一个武器。如此专心应敌的她,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尸海和血泊中。
一滴汗水从她的鬓边滑下。
他们到底损失了多少人?但战争似乎才刚刚开始,却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吗?她的内心充满悲伤。
这是一个战地,一场屠杀,她被夹在中间。
她颤抖地吐出一口气,希望能把恐惧一起释放。她一收起枪,祖母的声音就不见了,现在只有杀戮的声音,尖叫和呐喊,以及阵阵血腥味儿。
斯嘉丽看到了一把斧头,她弯腰想把它捡起来,这才意识到斧尖埋在一个尸体里。她很痛苦,闭上眼睛,咬着牙,把它拔出来。她没有看是谁的尸体。
她好累,累到快要谵妄1。她注意到一个中年女人,乍看之下,令她想起摩诃,但比她老一点。女人因为震惊而颤抖,她的手臂受伤了——有人用牙齿咬了她——她用她还能动的另一只手,把一个受伤的男人拖到安全的地方。
斯嘉丽摇摇晃晃地向前,紧握斧柄。她应该帮她。
她想放下斧头,但她的手指却动了动,这是她得到的第一个预警。睁大眼睛,她低头望向自己的手。她握着斧柄的手指指节发白,另一只手也握住斧头。她的身体打了个寒战。
有人在控制她。
但他们没有想到要控制她的舌头。
“离我远点!”她惊声尖叫,向任何在她附近的人喊道,“快跑!”
女人停下动作,抬起头来。没有时间了。斯嘉丽不灵活的脚奔向她,然后举起斧头,她的肌肉因为斧头的重量而突起。“快跑!”她又大叫,十分恐慌,被一个法师控制,快让她的脑子崩溃了。
女人一下子明白了,她后退几步,转身跑开,但磕磕绊绊的。
斯嘉丽痛苦地尖叫,女人举起手来抵挡,斯嘉丽闭上眼睛,眼泪迸出,手臂挥动斧头朝女人的肚子劈下。
斧头忽然间停在半空中。
斯嘉丽心跳不止,不敢抬头。
一个身影,魁梧而黝黑,满身是血,耸立在她面前。斯嘉丽呜咽着,既放心又感激,各种情绪交集,说不出话来,“野狼。”
他的眼睛像过去一样绿莹莹的,尽管比之前显得凹陷——那是因为他的鼻子和下巴更突出了。
斯嘉丽试图抽出斧头,但他把它夺下。
她不能自由活动的手指改变了战略,想要搜索一个弱点,虽然并不多。忽然她的大拇指开始剜他的眼窝。
野狼轻易地抓住了她,手上仍然攥着斧头,他的手臂绕过来圈住斯嘉丽,把她的手臂扣在身子的两侧。她生气地尖叫着,不知道她是因为自己生气而尖叫,还是法师让她尖叫。她的腿胡乱踢着,身体扭动,想挣脱野狼的铁腕。但他一动不动,没有感情,用身体缠着她就像一个茧。
法师放弃了,转向控制一个更容易的受害者。斯嘉丽感觉就像束缚四肢的一根橡皮筋弹开,一下子被释放了。她颤抖着,躲进野狼的怀里啜泣。
“哦,天啊,天啊,”她哭了,脸埋在他的胸口,“我几乎,我——”
“你没有。”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但他还是他。
斯嘉丽把手放在他的胸膛,身子稍稍往后,凝视着他。她的呼吸仍然粗重,战斗的呼啸仍然回荡在她的耳中,但她并没有像那些日子那样感到害怕。她伸出手,先是有点犹豫,然后她的手指摸着他突出的新颧骨,高耸的眉头,陌生的鼻梁。野狼做了个鬼脸,像她第一次发现他的獠牙时一样的鬼脸。
她找到他左眉的伤疤,嘴边的伤疤,还在那里,还是她在火车上吻他时的那个模样。
“你仍然是你,不是吗?他们没有……改变你,是吧?”
她看见他的下巴在动。“是的,”他哽咽道,“我不知道。我想是。”他的脸揪了起来,好像快要哭了,但他没有,“斯嘉丽,我真讨厌血的味道。”
她的拇指沿着他的下唇划过,然后碰到锋利的犬齿。“那就好,”她说道,“我们的农场没什么和血有关的食物,所以将来我们得好好研究一下你的饮食习惯。”斯嘉丽注意到他脸颊上干掉的血迹,试图把它擦掉,但很快又放弃了,“你见到欣黛了吗?我们应该去找找她——”
“斯嘉丽,”他的声音因为绝望和恐惧而颤抖着,“他们确实改变了我,我现在很危险。我——”
“哦,天啊,我们没有时间了。”她的手插进他的头发里,一样柔软,狂野和蓬乱——她把他拉近自己,她只是不知道这个吻会是怎么样的,有点怪吧,但现在不同以往,这是一个仓促偷来的时刻,但她相信,以后他们会让它更完美,“你一直都是危险的。但你是我的阿尔法,而我是你的,这不会因为他们给了你一个新下巴而改变。来吧。我们应该——”
野狼身后一名士兵发出痛苦的喊声,然后倒在地上,身上有几十处伤口在流血。野狼把斯嘉丽拉过来,挡在她身前。他身上有血迹,她想起艾蔻打伤了他,但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伤口。
她四下张望,看到武器、尸体和残破的四肢散落一地。
没有那么混乱了,战斗的规模已经开始缩小。
能够作战的人少了,但她还是看到不远处法师站成一排,有一些倒下,但他们的人数好像没有怎么减少。他们很容易便可以控制老百姓,野狼战士又彼此争斗……
可能他们输了?
一个受到控制的老百姓向她跑来,长矛举过头顶。野狼把他推开,在斯嘉丽反应过来前将长矛折断。野狼转身,咆哮着,把斯嘉丽拉到一边,同时半空中一把刀子飞过来。野狼只挥了一拳,那个人便不省人事。手上仍然拿着斧头的野狼并没有把他砍死,毕竟,这是他们的盟友,即使已经变成敌人的武器。
倒下的人越多,法师就越容易全面控制场面……
“趴下!”野狼大叫,将斯嘉丽推倒在地上,他伏在她身上,一个活着的盾牌。他的本能还在,至少,保护她的渴望高于一切。
这是她唯一要确认的。
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安全过,斯嘉丽趴着,悄悄抬起头寻找欣黛、艾蔻或阿尔法·斯特罗姆——
她发现一个野狼士兵,她并不认得,正准备扑向他们。“狼来了!”斯嘉丽尖叫。
野狼咆哮着,露出他的牙齿。
这名士兵犹豫了。他在空中嗅了嗅,看看野狼,看看斯嘉丽,然后目光又回到野狼身上。然后,他转身去寻找另外的受害者。
斯嘉丽舔舔干裂的嘴唇,她的手抓住野狼的手肘。“我们输了吗?”她说,想算一算,但她弄不清楚多少野狼士兵是他们的,多少是拉维娜的。她只知道老百姓一个个倒下,法师的赢面便越来越大。
“不会太久了。”野狼说道。
她歪着头,伸长脖子。他的眼睛仍然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查看是否有最近的威胁。“你是什么意思?”
野狼鼻子抽动:“温特公主到了……她带来了援军。”
1 delirium,谵妄,是一种急性发作的症候群,主要特征是意识清醒程度降低、注意力变差、失去定向感、情绪激动或呆滞、睡眠周期混乱、有时清醒有时又变得昏睡,常常伴随着妄想、幻觉等。
第八十五章
“我们快到了。”艾蔻说道,她和欣黛悄悄溜到宫殿的主要走廊。她们仍然可以听到远处激烈的战斗的声音,相比之下,宫殿里是那么安静。她们进来后并没有见到拉维娜的踪影,艾蔻想象疯狂的女王会从一个角落跳出来,试图用她尖锐的高跟鞋刺伤她们。
在宫殿的台阶上见到拉维娜,那是艾蔻第一次见到月族女王,她脸上的伤疤让艾蔻宁可自己能受到法力的影响。多年来,所有人对女王的美绘声绘影,但真相实在太可怕了。
因为欣黛的视频影像,大家看到在幻觉下女王的真实面目。她们希望能够在女王依然处于惊骇之中找到她。
欣黛握紧她血淋淋的刀,“两个侍卫在前面。”
他们转过一个拐角,她说得没错——两个侍卫站在一个华丽的大门之前,手上的长枪瞄准她们。
艾蔻停在那里,举起她那只完好的手做无辜状。她没了一只耳朵、脸颊上是抽搐的肌肉,她甜甜的微笑没有办法表现得那么完美。
然后,她的处理器认出他了。“你!”她尖声说道,“他是……救了温特的那个人。”
侍卫不能动了,可能是由于欣黛,但他的目光扫视艾蔻支离破碎的身体,断了的电线,松开的零件,脸上有着厌恶的表情。
“你就是那个讨厌的机器人。”
艾蔻生气了,“正确的说法是护卫机器人,你这个无知又无礼——”
“艾蔻。”
她闭上了嘴,虽然她的突触还在冒火。
欣黛歪着脑袋。
“听说,你杀了拉维娜的卫队队长?”
“是的。”他说道。
第二个侍卫瞪着他的同伴和欣黛,吼道:“叛徒。”
第一个侍卫——叫金尼的,艾蔻记得,冷哼一声,“控制我是在浪费你的精力,我不打算开枪杀你。”
“好,”欣黛慢吞吞地说道,虽然艾蔻看得出来她并没有完全信任他,“只要你不伤害我们,我也没有理由操纵你。”这个话并不完全真实,倘若他有什么动静,艾蔻知道欣黛能阻止他。
金尼的手臂肌肉放松下来,“这么说你是那个惹出这么多事的生化机器人。”
“哇,”艾蔻说道,“他很聪明嘛。”
金尼鼻子一皱,艾蔻猜测是不是她嘲讽得太过分了。艾蔻已经习惯了别人把她当成人类。不仅是人,而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但现在,她胳膊断掉,皮肤组织碎烂,耳朵也不见了,在侍卫眼里看来她就是一个破碎的机器。
不过,他的看法根本不重要,他显然是个混蛋。
而所谓的“救了温特”,可能只是一个偶然。
“拉维娜在里面?”欣黛问道,指着关上的门。
“没有,只有参加加冕典礼的嘉宾。我们的命令是看住他们,直到女王或法师有别的指示——我怀疑如果你不投降,她准备杀了所有地球人。”
“这是她的作风,”欣黛说道,“但我怀疑此刻她是否有能力一下子操控这么多人。否则,我想她会直接来到这里。”
金尼皱起了眉头,沉吟着。他没有看到视频,他不知道拉维娜法力下的真面目已经被揭出。
“她还会去什么地方?”欣黛问道,“如果她想引诱我到一个她感到安全和强大的地方的话。”
他耸耸肩,“王座大厅吧,我猜。”
欣黛下巴绷紧:“就是那天晚上举行婚宴的地方?阳台延伸到湖面上?”
金尼点点头,第二个侍卫仰头吐了口口水到华丽的瓷砖地板上。
“哦!”艾蔻叫道,“你这个野蛮人!”
“我的女王会捉住你,”侍卫吼道,“她会挖出你的心脏,用盐巴和胡椒蘸着吃掉。”
“是吗,”欣黛不在乎地说道,“我的心脏是半合成的,她可能会消化不良。”
金尼几乎要笑了:“我们侍卫在这里过得还不错,你会发现,他们中有很多人会忠于陛——拉维娜。”说到女王的教名,他有点生疏,艾蔻猜他以前没有直呼过她的名讳。
“为什么你不?”欣黛问道。
“直觉告诉我,我会喜欢你开出的条件。”他的目光望向艾蔻,“即使你的同伴都很奇怪。”
听到这话,艾蔻怒气冲冲。
欣黛上前一步,缴了第二个侍卫的械,拿走他的手枪,“也许这一切结束,我可以说服他们,我也打算让你们过得不错。”
欣黛转头看艾蔻,从她的面部肌肉感觉出来她的矛盾,“留在凯铎身边。万一她真的派法师来,我希望有人不会受到控制。试着把他和地球人带离这里。”她深吸一口气,“我去找拉维娜。”
“不,等等,”艾蔻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欣黛没有理她,手指向金尼,“如果你打算效忠我,那么你得效忠地球皇帝,用你的性命保护他。”
侍卫犹豫了一下,但随后握住一只拳头放在心口的位置。
欣黛一只手握住刚刚夺过来的枪,一只手拿着一把刀,转身往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欣黛,等一下!”艾蔻喊道。
“待在凯铎身边!”
“但是……当心一点!”
当欣黛转过拐角,艾蔻回头看着两名侍卫,第二个人发现自己又可以控制手脚了,眼神阴郁地拿起步枪,瞄准艾蔻的脑袋。
金尼用自己步枪的枪托敲了他的脑袋一下,当那个侍卫脸朝下倒在地上时,艾蔻往后退了几步。
“我觉得我应该和她一起去。”金尼说道。
艾蔻咆哮了一声,跨过倒下的侍卫,一根手指指着他的胸前。“我认识她的时间要比你长得多,先生,如果我们有谁应该和她一起去,那也是我。把门打开。”
金尼一道又黑又浓的眉毛往上一扬。艾蔻看得出他想说什么,或者不想说什么。他放弃了,转身,拉开把手,把门打开。
艾蔻走了两步,进了大厅,呆住了。
房间里没有几百个月族权贵,也没有地球领导人和她英俊的皇帝。事实上,只有另一头站着几十个奇装异服的月族。地板上散落着倒下的椅子,所以几乎没有任何空着的地方,很难走过去。
“他逼我们的!”一个月族女人叫道,吸引了艾蔻的注意力,“我们不想帮地球人,但他扬言要轰炸这个城市。哦,请不要告诉女王。”
艾蔻回头望了一眼,但是从金尼张口结舌的样子看出,他和她一样吃惊。艾蔻走过散落的椅子,心想,不管是谁弄的,都是故意这么做的,好拖延敌人的追捕。
当他们走近,艾蔻看到巨大的祭坛背后有一道门——门上通常拉上的帘子被扯到一边。
“这道门通向仆人走廊,”金尼说道,“但是应该也有人守着。”
“哦,你看起来太可怕了!”第一个女人看到艾蔻的损坏,捂住嘴,尖叫道,“为什么会有人用法力让自己看起来变成这个样子?”
艾蔻还来不及做出一个愤怒的反应,金尼说道:“凯铎皇帝带其他地球人到关口去了?”
月族点了点头,几个人指向打开的门。“从那里,”刚刚说话的女人说道,“如果动作快点,你能追上他们,不要忘了告诉陛下,我们留下来了!”
他们没理她,奔向门口。
艾蔻开始找通往关口最直接的路线,但显然,金尼知道往哪个方向走,所以她让他带领。他们没有走太久,她的声音接收器侦测到走廊里有人在说话。
转过一个拐角,艾蔻看到声音的来源,有几百个月族贵族错落地排列着,等待穿过一道门到楼梯间,下到宫殿的地下层。
在这些吵嚷中,她的音效输入识别出一个声音。
凯铎。
她加快速度。月族们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直到她到他们身后,许多人惊讶地叫喊着退到墙边,让她经过。
“凯铎!”
听到喊声,人群转身。凯铎和他的顾问孔托林,站在楼梯间的门边,催促人群移动的速度快点。
凯铎看到她了,放下心来,十分开心,“艾蔻?”
她扑进凯铎的怀里,第一次她不在乎自己脸颊边烧焦的面板或身体上的洞。他抱紧她,“艾蔻,感谢老天。”
突然凯铎一下子把她推远了些,望向她的身后,看到金尼,他的笑容敛去,“欣黛在哪里?”
艾蔻也回头望了一眼。金尼嘲讽地看着凯铎的手握住艾蔻断掉的胳膊,他撇撇嘴冷笑,“她去找拉维娜,我们认为她到王座大厅去了。”
“一个人?”
她点点头,“她要我确定你没事。”
凯铎沮丧地叹了口气,把艾蔻和金尼推到墙边,给那些等着下去的月族让路。
“我们要让所有人到飞船关口,在交战的时刻,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也可以带走一些拉维娜的傀儡。”他捏捏艾蔻的手,她高兴得电线嗡嗡响着,“如果我把你带下去,你觉得你能够打开航站,让宇宙飞船飞出去吗?”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金尼说道:“我知道开启的密码。”
艾蔻转头看着他。
“我受过飞行员训练。”他说道,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凯铎赞赏地向他点点头,他有点吃惊为什么一个皇家侍卫会帮他们,但并没有表现出来。
“好吧,我们把这件事完成,就去找欣黛。”
第八十六章
杰新握着温特的手,他的手指强而有力,而且紧绷着,仿佛怕他一松手,她便会消失。他们随着洪水般的人潮走出磁悬浮隧道,进入艾草城中心。温特童年的家,也是杰新的。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幽灵,也觉得自己像一个胜利者。
他们花了几个小时在月球上到处游走,走过几十个最近的分区,传播赛琳还活着的消息,发布她的檄文,要求人民站到他们这边。她并没有怎么勉强,事实上,从欣黛的第一个视频影像播出以后,老百姓便受到了鼓舞,再加上拉维娜还试图——再一次——谋害公主,激怒了他们。当杰新和温特到来,告诉他们最新的消息,人民的情绪更加高涨,很多人已经出发前往艾草城。
还没等她和杰新到达地面,人们便奔向宫殿,握住手中的武器,大声呼喊。温特试图跟上他们,但杰新牢牢抓住她,把她拉到一边,不被拥挤的人群挤散。
王宫前的大院已经变成一个坟场,但仍然有这么多的人在持续战斗。一排法师和无数的野狼战士扑向刚到的百姓,那些勇敢的呼喊一下子就变成凄惨的哀号。但人们还是前仆后继,从隧道涌出,进入街头。温特看到她的很多士兵,试图将突变野狼从战友的身上拉开,战场一片混乱。受到法师控制的百姓变成了敌人,很多时候分辨不出哪些野狼士兵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一颗子弹穿过一个女人的脸颊。
一支矛刺穿一个男人的肚子。
痛苦和胜利的号叫,已经没有区别。血腥味扑鼻而来,她带来的人们还是如潮水涌上去。
温特的脑袋里充斥着这些惨叫,她的脚像被钉在地上。她吓坏了,幸好杰新拦住了她。
“宫殿将血流成河,”她低声说道,“艾草湖变成了一片红色的汪洋,甚至连地球上也看得到。”
杰新眼中闪过一丝惊恐,“温特?”
温特头骨内的喧嚣让她听不见杰新说话。她甩开他,跌跌撞撞地前进,伏在一个野狼士兵身上,那是一个她熟悉的下巴,死去的眼睛向上瞪着。
从男人额头上拨开血迹斑斑的发丝,温特开始号啕大哭。
是阿尔法·斯特罗姆。
这是她的错,因为她,他来到这里。她要求他为她而战,现在他死了——
杰新拉着她的手肘,“温特,你在干什么?”
她崩溃了,趴在斯特罗姆的尸体上抽泣。“我要死了。”她呜咽地说道,手指陷入斯特罗姆肮脏的上衣。
杰新低声诅咒:“我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他使劲拉她,但她挣脱开,扫视周围惊心动魄的战斗场面。
“我完蛋了,”她说,眼泪奔流在她的脸颊上,混着血迹,“即使是再理智的人也会从此一蹶不振啊,我怎么能再活下去?”
“所以,我们应该离开,来吧。”这一次,他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手托在她肋下,把她拉起来。温特整个人软倒在他怀里。一个令人惊讶的欢呼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朝宫殿望去,看见逃离的法师。甚至许多法师躺倒在宫殿的台阶,死去或即将死去。他们在人数上已经完全被压倒。对于女王的爪牙而言,眼前人实在太多了,已经无法控制,就像欣黛所希望的那样。
两边的军队都倒下了。
许多人死去。
人们受到胜利的鼓舞,冲进皇宫,追击残余的法师。
温特发现一头鲜亮的红发,她的心脏狂跳。
“斯嘉丽!”她尖叫着,在杰新的怀里挣扎,虽然他把她抱得紧紧的,“不,斯嘉丽!不要去那里!墙壁出血了!”她的声音颤抖,但斯嘉丽听到了,她呆在那里,转身,望向人群,想看看是谁在喊她。
杰新把温特拖到一家服饰店的屋檐下,把她推进屋里。
“不安全!”温特尖叫,望向他的身后,寻找她的朋友,但她看不见斯嘉丽了。她抓住杰新的手臂,看着他惊慌失措的眼睛。“那里不安全,墙壁……在流血。她会受伤,她会死,他们都快要死了。”
“好了,温特,冷静下来,”他说,将温特的头发从脸颊上拂开,“斯嘉丽很强悍的,她不会有事。”
温特呜咽着,“不只是斯嘉丽,每个人都会死,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看到,只有我——”她声音哽咽,开始抽泣,歇斯底里,几乎完全崩溃了,但杰新抓住她,把她倚在怀里在他胸前哭泣,“我要失去他们了,他们会被淹死在自己的血里。”
战斗的声音移到宫墙之内变得遥远而模糊,街道和庭院只剩下血迹斑斑和垂死挣扎的人的咳嗽和哀吟。温特视线模糊地凝视杰新的身后。太多的尸体和鲜血,但还有一些人在游荡着。几十个人在已经结束的战场逡巡,照顾那些活下来的人。他们把堆叠很高的尸体一具具拉开。一个穿着围裙——出奇的干净——的女孩儿,扯掉一个法师的黑色外衣的纽扣。
“我应该把你留给那些伐木工人。”杰新嘀咕着。
穿围裙的女孩儿注意到了他们,吓了一跳,然后跑到庭院的另一头,继续搜死人的口袋。温特猜她是这个城市里的仆人,虽然她并不认得她。
“我本来会是你,”温特低声说道。杰新的手指掐着她的背,“一个侍卫和一个裁缝的卑贱女儿。我应该是她,一个捡破烂的女孩儿,而不是皇室,没有这一切。”
杰新双手捧住温特的脸,让她的目光迎视他。“嘿,”他说,既严厉又温柔,“你是我的公主,对吧?你永远是我的公主,无论你是什么出身,不管你爸爸娶了谁。”
她眼神迷离,举起双手,手指钩住杰新的手臂,“你永远是我的侍卫。”
“是的。”他长满老茧的拇指顶住她的鬓边,他感觉到温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来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准备直起身子,但她的指尖陷入了他的手臂,“你得帮助赛琳、斯嘉丽和其他人。”
“不。无论是她输或赢,我在不在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但你——我可以照顾你,至少这一次。”
“你一直照顾我。”
他抿紧嘴唇,注意力移向她的伤痕。杰新刚扭过头去,正要讲话时,温特注意到一个动静。
穿围裙的女仆潜到他们身后,一脸茫然。她提着一把血淋淋的刀子高举过头顶。
温特倒抽一口冷气,猛地把杰新推到一边。刀尖划过他的手臂,划破了他的上衣。他大吼,转身面对攻击者,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没有机会再刺一刀。
“不要伤害她!”温特尖叫,“她被操纵了!”
“我注意到了。”他咆哮道,杰新扭着女人的手指,直到她丢下刀子,掉在石头地上,哐当一声。杰新把她一推,她摔了下来,侧身倒地。
同一时间,杰新把装着刀、枪的包的肩带一扯,趁它们还没有被用来对付他,没有在他自己手中变成杀死自己的武器时,他把它们用力扔到尸体堆上。
“我希望你不要以为这会有什么不同。”
温特呜咽着,整个人贴在门上。
爱米瑞,他站在街头——没有笑,第一次,甚至没有假笑,没有冷笑或嘲弄。
他看起来已经精神失常。
他放走的那个女仆,立即逃开,在地上爬着,进到一条小巷。温特听见她站起来跑掉了。爱米瑞放了她,他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杰新把自己挡在温特和爱米瑞之间,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爱米瑞只要用一点点力量便可以迫使杰新移到一边。他可以把他们像女王游戏板上的棋子一样轻松摆布。
“你没有天赋,”爱米瑞慢吞吞地说道,黑色眼睛灼烧着,“所以也许你不明白,我们不需要刀枪便可以伤害他人。有了这种力量,整个世界就是我的军械库,什么都是武器。”
爱米瑞的手放进衣袖里,然而不是往日的得意自若。他的表情疲惫而愤怒。
“你可以被自己的腰带勒死,”他继续说道,慢慢地,“你可以被用餐的刀叉刺穿喉咙,你可以被自己的拇指插入眼窝。”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可以做什么?”杰新身体绷紧,但温特不认为爱米瑞控制了他。
还没。
但他会的。
是爱米瑞那个噩梦般的微笑,但现在再加上咆哮:“你对我而言,甚至不如一只老鼠。”他的注意力转向温特,嘴唇厌恶地撇着,“然而,她还是做了选择,不是吗?”
温特的心在胸中狂跳,爱米瑞的话回荡在她疲惫的头骨中。勒死,刺穿,插入眼窝。
他会的。虽然现在还没,但他会的。
她在爱米瑞的脸上看到了单纯的仇恨,一股寒气爬上了她的皮肤。
“你应该已经接受我的,当你还有机会的时候。”他说。
温特试图吞口口水,但她感觉到口水像黏胶水。“我应该的,”她说道,“但你太不真实,像幻觉一样折磨着我。”
“所以你选择了一个可怜的侍卫。”
她嘴唇颤抖着:“你不明白,他是唯一真实的事物。”
爱米瑞的表情变得阴沉。“他很快就会死的,小公主。”他用侮辱的口气说出这个头衔,“不管真不真实,我都会拥有你。如果不是妻子,便是情人,一个装在珠宝盒子里的展示品。”他眼睛里有着疯狂的暗示,“我已经等了太多年了,不可能让你从我手中溜走。”
杰新的背贴着温特,肩膀绷得很紧,一道血流顺着他的手肘,往下流到他的手腕,滴到地上。他无能为力,只能站在那里,说些冷酷和无情的话,但愿没人发现他有多害怕,多绝望,但他的确是。
但是温特知道那种害怕。她一直生活在这种恐惧中。
爱米瑞显得很愉快,他又盯着杰新,“我一直在等待这个场景,从你被带上法庭时,那一天,我应该要看见你躺在王座大厅的地板上流血的。”
温特浑身抽搐。
“结果一定令你很失望。”杰新说道。
“是,”爱米瑞同意,“但我认为我更享受这一刻。”他脸颊抽动,“应该怎么做得有趣一点?借我的手?或你自己的?”他眼睛闪闪发光,“借她的?啊,如果她成了杀死自己爱人的工具,会多么伤心欲绝。也许我会让她用她美丽的手指把你勒死,也许我让她用石头把你的脑袋砸烂。”
她快吐了。
杰新——
杰新。
“我比较喜欢这个主意。”爱米瑞若有所思地说道。
温特的手在动。她不知道他要用它们来勒死他,或者刺穿他,或者砸烂他。她知道爱米瑞控制了她,现在杰新是危险的,一切要完蛋了,没有灰色地带,没有赢家。她是一个傻瓜,傻瓜,傻瓜。
温特睁大眼睛,不让热泪滚下。
杰新转身面对她,她的手缠住他的脖子,拇指压住他的喉咙。他在喘气,即使他想推开她,爱米瑞不会让他这么做的。
温特不能看,她没法看。她无法控制地哭出声来,她的拇指压住杰新的喉咙,太可怕了,太脆弱了,太——
一道红光在泪眼中一闪。
斯嘉丽,匍匐在爱米瑞身后,一寸寸爬过倒下的尸体,她手中有一把刀。
看到温特发现了她,斯嘉丽一根手指放在唇边。
爱米瑞转过头。
不是看斯嘉丽,而是看一个巨大的、咆哮的身影。
爱米瑞笑了起来,在空中挥着一只手。野狼就在几步开外,然后他摔了下来,痛苦地号叫着。“我是女王的法师!”爱米瑞大叫,眼神炽烈,他冲着野狼抽搐的身体大叫,“你以为我感觉不到,你在我身后鬼鬼祟祟?你以为我不能解决一个可怜的变种士兵、一个软弱的侍卫,和一个地球人?”
他转身面对斯嘉丽。她离他还有五六步远,她呆住了,指关节捏紧刀柄。
爱米瑞的笑容消失了。他眉头抽动,目瞪口呆地看着斯嘉丽,意识到她身体的生物电已经被人控制。
他眯起眼睛,搜查整个坟场,没有人控制斯嘉丽。没有人可以削弱他的力量,除了……
斯嘉丽笨拙地接近他。她的动作生硬僵滞,手臂颤抖地拿起刀。
爱米瑞后退几步,他的注意力转移,锁定温特。就在他分心控制野狼的那一刻——可怜的、备受折磨的野狼——便放开了温特的手和心志。杰新揉着自己的喉咙,挣扎着呼吸,而温特……她盯着斯嘉丽。
温特感到十分害怕,身体在不停颤抖。
杰新一只手挥出,反手给了温特一巴掌。她摔在墙上,但没有感觉到疼。她全部的焦点都在斯嘉丽身上,只有斯嘉丽和她的刀。
温特在哭,而且憎恨自己。她既卑鄙又残酷,但她并没有松手,她强迫斯嘉丽上阵。爱米瑞跌跌撞撞地后退,举起双手抵挡。斯嘉丽扑上前去。爱米瑞被一个死人的腿绊倒,躺在地上,斯嘉丽一下子跪在他的身边,眼神迷茫,嘴角往下撇着,但她的身体、她的动作却凶狠而富于决心,果断地一刀劈下。
第八十七章
现实逐渐解体。世界变成了一千万个碎片,只留下黑色的背景,然后拼回炫目的火花。
温特尽可能让自己缩小,蜷缩在艾草城主要道路的一家店铺门口。她颤抖的双臂像茧似的紧紧缠住自己,她的腿拉得很紧,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丢了一只鞋子。
爱米瑞死了。
斯嘉丽刺了他九刀。
温特刺了他九刀。
亲爱的斯嘉丽。凶狠、固执、丧失心志的斯嘉丽。
一旦开始,温特便无法让它停下来。九刀。已经很多年,她没有操纵任何人,她从来没有因为暴力的意图而操纵过任何人。爱米瑞决心用他的天赋征服他们,但在被刺了第二刀以后,也无能再逃脱。只是那个时候温特已经迷失,她无法让它停下来。她认为只有永远抹去那个可怕的迷人的笑容,只有毁掉他的脑子,她才不会再被迫去做一些恐怖的事,再不会用双手勒住杰新的脖子。
现在爱米瑞死了。
整条街流着他的鲜血。好臭。
“她怎么了?”一个遥远的声音尖叫道,“她为什么会这样?”
“给她一点空间。”这个命令之后是一声吼叫。杰新?是她的侍卫,这么近,一直这么近?
是杰新拦住了斯嘉丽,夺走了她的刀,断开温特对她的控制。否则,她知道红发女孩儿会不停地刺、劈、砍,直到爱米瑞只剩一堆碎肉和那骇人的笑。
温特的脑袋里有太多东西,她没法理解。头顶上店铺招牌甩来甩去,碎玻璃后面是撕裂的窗帘,到处是弹孔的墙壁。屋顶塌陷,玻璃碎在她脚下。
“我们必须找到欣黛。”那声音的语气很坚持。“我们必须确定她没事,但我不能……我不能离开温特……”杰新说道。
温特弓着背,手指张开,插进她的头发,每一次喘气都有千百种情绪在冲击她,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像被一群蜜蜂蜇得生疼。
一双手臂圈住了她。或者它们已经圈了她好一段时间。但她已经几乎感觉不到在她所织出来的茧以外的任何东西,“没关系,我会照顾温特。去吧。”
蚕茧。
一整箱子的冰。
飞船的安全带勒住了她,皮制的带子割着她的肉。
“走!”
温特扯开安全带,挣扎着爬出来。同样这双强大的手臂试图抱住她,试图不让她颤抖。她的牙用力咬住,手臂放开了她。她跑开,但又被抓回,那一双手臂牢牢抱住她,握住她的面庞,她挣扎得更用力,又踢又扭。
尖叫。
刺,刺,刺,刺,刺。
她喉咙沙哑。
也许她尖叫了很长的时间。
也许声音也被囚禁在茧里面,就像她被困住一样。也许没有人会听到她的叫声。也许她会尖叫,直到她的喉咙流血,但没有人会知道。
她心脏裂开。她是一个动物、一个杀手和一个掠食者。
惨叫变成了哀号。
伤心而破碎的号叫。
痛苦而愤怒的吼声。
“温特?温特!”
环着她的手臂不曾松动。她想也许会有一个声音,熟悉而亲切,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她认为那个声音可能是好意的,她认为如果她能循着那个声音,会把她带到一个安全而平静的地方,她不再是一个杀人犯。
但在罪行的重压下,她已经窒息了。
动物,杀手,掠食者。狼嗥,啊呜——
第八十八章
欣黛一边跑,一边检查枪支的弹药,数着子弹。她呼吸困难,但并不感到疲倦,甚至疼痛。肾上腺素喷进她的静脉,这一次她之所以意识到,是因为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颤抖,而不是因为她的大脑界面给了她数据。
打斗的声音回荡在王宫里,模糊而遥远。她知道,有大量的伤亡,她知道。
她觉得他们可能会获胜。她会赢。
但如果她没做完她该做的事,这个赢局会崩溃,如果她没有找到一个方法永远地结束拉维娜的暴政,那么到了早晨,一切都会回到拉维娜的控制中。
欣黛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进到四楼,看到空荡荡的长廊里摆着艺术品和挂毯,地上是发光的白色瓷砖。她侧耳倾听着是否有埋伏。
当然,所谓的伏击是不会有预警的。
在庭院的混战后,一切都显得怪异而阴森。
欣黛平安到达王座大厅,但还是忐忑不安。这不像拉维娜的作风,事情这么容易,除非这段影像彻底地击垮了拉维娜,她没法正常思考了,或者——更可能的——欣黛走进一个陷阱。
她一只手拿着枪,另一只手拿着刀,试图平复乱窜的心。她希望能想出一个完善的计划,倘若她到了王座大厅,倘若拉维娜就在那里,身旁是一群侍卫和法师,她该怎么应对。
如果侍卫们还没有受到别人的控制,那么她会把他们偷走,形成保护自己的屏障。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射杀拉维娜,不会有一点犹豫。
因为拉维娜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她发现自己站在王座大厅门前,月族的徽记刻在门上。她深吸了一口气,希望能感觉出来到底有多少人在里面,但房间密封得太紧,门后是什么,一切都是一个谜。
埋伏,常识告诉她,这是陷阱。
欣黛舔舔嘴唇,有一点咸味,她打起精神,把一扇门踢开,在门弹回去之前闪身进去。她身体紧绷,做好被撞,来一记重拳,飞出一颗子弹的准备,但迎接她的是一片寂静。
只有两个人在房间里,这个房间感觉起来比婚宴时大得多。观众椅子还在,只是有许多已经推到墙边,当然也有太多已经在她所引起的那场混乱中被打烂了。
不过,王座并没有动,拉维娜像以前一样坐在上面,但没有了以往的得意扬扬,她只是瘫坐在巨大的座椅上,脸上满是挫败的神情。她身上是东方联邦国旗颜色的礼服,嘲弄着凯铎和代表他国家的一切。她的法力回来了,脸背着欣黛,光泽的头发掩住大部分面容,欣黛只看到她的鼻尖和红宝石般的嘴唇。
房间的第二个人是索恩。她心一沉,但又冒出一丁点希望。或许这只是一个月族,用法力让自己看起来像索恩。她怀疑地眯起眼睛,不敢再往前走了。
“嗯,也该是时候了,”索恩的声音带着些令人安慰的嘲讽,“你不知道最后的几分钟有多别扭。”
欣黛的心像被人揪了一下,她的希望破灭了,这绝对是索恩。他摇摇欲坠地站在王座大厅的窗台上,当初欣黛跳下去的地方。他双手背在身后,有可能被绑起来了。发光的领结不见了,他的紫色套装也只剩下一件衬衫,现在衣领敞着。裤子大腿部位破了一个洞,膝盖的位置有血迹,隆起一块高高的地方,可能是简单做了包扎。
欣黛试图去侦测,但拉维娜已经控制住了他,像铁制枷锁一样紧紧锁住他的脚。
索恩的目光看向下面,瞥了一眼欣黛血迹斑斑的衣服和她手上的武器,一边的眉毛稍稍扬着,“挺激烈的一天?”
欣黛没有回应。她还在等待那个突袭,一颗子弹命中她的心脏,一名侍卫从暗影中走出,把她打倒在地上。
但什么都没有。
除了她自己沉重的呼吸,什么也没有。
“你的腿?”她问道。
索恩耸耸肩,“很疼,但不会死。除非监狱里肮脏的细菌把我的伤口感染,你知道,那是很有可能的。”
欣黛望了身后一眼,确定没有人从走廊里偷偷溜进来,她犹豫地上前一步。
索恩后退一步,更接近边缘。
欣黛暂停动作。
“不要再靠近,”拉维娜说道,她的声音微弱又疲倦,与当时下令处决欣黛的高傲和喜悦相去甚远。她仍然没有抬起头,“我建议你也不要拿起你的武器,除非你认为他会和你一样幸运。”
“我敢肯定,他是幸运的。”
索恩同意地点点头,但他没说话,欣黛也没再动,只是盯住他,用嘴型问了一句——月牙儿?
他的淡然不见了,只是很轻很轻地摇了一下头。她不知道这是意味着他不知道她在哪里,或者有什么坏事发生了,现在他不想讨论。
欣黛的手抽动,慢慢把枪举向自己的脑袋。
枪到半路,她咬紧牙关,强迫她的手停止动作。它停了,她松了口气。
她大吼一声,把武器放下,摆到身子的一侧。
拉维娜笑了起来,但却软弱而不迷人。“我猜也可能是这种情况,”她说,揉着自己的额头,“我现在……不是自己了。但看来,你也不是过去的你。”
欣黛皱着眉头,不知道为什么拉维娜在庭院里能控制她,现在却不能了。是不是因为她在控制了这么多人以后,精神耗损了,或者是女王已经越来越虚弱?或许揭露她真实的面目,让她备受打击。
但她操纵索恩的能力,又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其实老实说,欣黛很确定,即使一个月族孩子也可以操纵索恩。
拉维娜叹了口气:“为什么,赛琳?你为什么要把我的一切夺走?”
欣黛眯起眼睛,“是你想杀我的,还记得吗?是你坐在我的王位上,是你嫁给了我的爱人!”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欣黛认为这是她第一次大声地说出来。她甚至不知道这样说应不应该。但感觉是对的,除了“嫁给了我的爱人”这句话。
但拉维娜似乎并没有在听。
“你不知道我有多辛苦才完成了这一切,花了多少年时间才打下的基础。瘟疫、贝壳、解药、战士、特工,精心策划的攻击。”她苍白的手指揉着太阳穴,看起来可怜极了,“完成了,也那么完美。他本来要在舞会中宣布我们订婚的消息的,但,不!你却在那里,死而复生,这太让我伤神了。现在你又来到这里,你要我的老百姓恨我,你给他们看——看那个可怕的影像,让他们的脑袋里装满你的谎言。”
“我的谎言?!把他们洗脑的是你,我只是告诉他们事实!”
拉维娜转过头,眉头紧锁,好像她再也受不了有人提醒她,她真实的样子,其实是躲在美丽的假象之下。
欣黛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
索恩又向后退了几步。
她做了个鬼脸。她多希望拉维娜陷入自己的沉思,没有注意到她的一举一动。
“我不明白的是,”欣黛语气缓和了一些说道,“你怎么可以那样对我,我当时只是个孩子,而你……”她感觉她的心脏被紧紧地揪着一般,“我知道那些都是烧伤的疤痕,我的断腿上有同样的疤痕,我知道那是什么样子,我忍受了一辈子——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别人?”
“你不应该活着的,”拉维娜恨恨地说道,仿佛她这样做其实是出于她的“慈悲”似的,“至少我慈悲地杀了你,想结束这一切。”
“但我没有死。”
“是的,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是别人认为你值得救。但这一切不是我的错,是他们把你变成……变成了这个东西。”她无精打采地朝欣黛一挥手。
欣黛咬着牙,忍住争辩的冲动。拉维娜一直在替自己找借口。
她偷偷地看了索恩一眼。他咂着嘴,盯着天花板,看起来好像有点无聊一般。
欣黛后退了一步,这是一种和平和退让的表示,但索恩还在原地。
“是谁这样对你的?”她轻轻地问。“是谁伤害了你?”
拉维娜吸了吸鼻子,终于,她看着欣黛。而现在欣黛已经可以看到在她那美丽晶莹的表面之下的真面目了,不管是因为她的机械程序或者拉维娜自己的软弱,让她能看到这一切。她过去可以,现在也同样可以看到她的疤痕和畸形。
她内心深处有一丝同情,但只有一点点。
“你不知道吗?”拉维娜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
“你这个傻孩子,”一绺头发落在拉维娜的脸上,“是你的母亲。”
第八十九章
“母亲”这个字眼对欣黛而言是陌生的。母亲,生下了她,但仅仅如此而已。她对她没有记忆,只听过一些恐怖的传言故事:珊娜蕊女王的统治时期虽然比拉维娜短许多,但她却比拉维娜更残忍。
“那是我自己的姐姐,”拉维娜低喃着,“你想听听怎么回事吗?”
不。
但欣黛说不出口。
“她十三岁,我六岁。她正在学习如何使用她的天赋,操纵周遭的人让她高兴,而我一直是她最喜欢的目标。她很有本事,就像我——你也是。这天赋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
欣黛瑟瑟发抖,“这天赋流在我们的血液里。”她痛恨自己和这个家族的人有血缘关系。
“那时候,这是她最喜欢的把戏。她说服我她有多爱我,我们的父母从来没有让我感觉到爱。所以,让我相信她并不是一件难事。然后,当她知道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她便开始折磨我了。有一天,她让我把手放进壁炉里。虽然我拒绝了,但她还是强迫我那么做了。”拉维娜讲故事的时候笑了,一副精神错乱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当她最终放了我,受苦的不只是我的手了。”
欣黛感觉嘴里尽是胆汁。让一个这么小、这么容易受影响的孩子,却这么轻易就变得残酷、无法捉摸的人,竟是她的母亲?
“在那之后,人们开始叫我艾草城的丑陋公主,一个伤心畸形的小东西。而珊娜蕊却是美丽的,一直是美丽的。但,我持续精进我的法力,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他们会忘记这次的烫伤和疤痕;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女王,我会确保老百姓爱我,我会是月球最美丽的女王。”她吼叫道,“然后,她怀了你,一个健康的女婴,我意识到我永远不会成为女王了。但是,我才是那个值得关心和在乎的人!我知道我们的老百姓可以拥有什么,命运注定我们要的东西要比脚下这块石头大得多,但珊娜蕊关心的只是她的衣服,她的战利品,你长大后会像她!”
欣黛牢牢地抓紧她的武器。“我不知道如果我在这里长大,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她说道,“但我不像她。”
“哦,是的,”拉维娜若有所思地说道。她从这句话跳到那句话,就像水流过岩石一样自然,“说到这个,我相信你是对的。当我第一次在东方联邦舞会看到了你的法力后,我就觉得如果把你身上的灰尘、污垢和可怕的金属四肢都拿掉的话,你和她就实在太像了。不过,你们也就是这些相似了。”她张开了嘴巴,血红色双唇下是珍珠般完美的牙齿,“不,小外甥女,你更像我:为了被爱、被需要,为了成为女王,而愿意做任何事情。”
欣黛的身体变得僵硬,“我并不像你,我这样做,是因为你没有给我其他选择。如果你可以公平些、正义些,如果你能做一个好的统治者,尊重你的老百姓的话,你原本是有机会的。还有地球!地球希望和平,你想要联盟。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协商,然后……同意呢?为什么要制造瘟疫?为什么发动攻击?难道你真的认为这样做就能让他们爱你吗?!”
拉维娜凝视着她,愤怒而憎恨。但随后她撇了撇嘴唇,像是挤出了一个笑容,一个愤怒而憎恨的笑容。“爱,”她低声说道,“爱是一种征服,爱是一场战争,就这样。”
“我并不同意。”
“好吧,”拉维娜的手指沿着她王座的扶手滑过,“那让我们看看你的爱有多少价值——放弃你所有的权利,把王位给我,我就不杀你的朋友。”
欣黛抿紧嘴唇,说道:“我们投票怎么样?让人民决定要谁来统治。”
这时,索恩又后退了一步,他的左脚后跟已经半悬在窗台上了。他低头看着湖面,一脸惊愕的表情。
欣黛眉头紧锁,“等等,我可以答应放弃我的王位,把它让给你,但仍然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要求你下台。这个秘密曝光了,他们知道王位应该是我——赛琳的,我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
“告诉他们你在撒谎。”
欣黛用力呼出一口气,“那么我告诉你,你杀了他的同时,我也会杀了你。”
拉维娜歪着脑袋,虽然她依然在使用法力,欣黛看到的还是影像中的那个女人。但她意识到,这就是她眼睛看到的真正的她。
“好吧,我要更改我的条件,”拉维娜说道,“你愿意牺牲自己,我就不杀他。”
欣黛扫了索恩一眼,他似乎对她们拿他的性命来谈判这件事无动于衷,他只是啧了一声。“即使是我也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很烂的协议。”索恩说道。
“索恩……”
“帮我个忙,好吗?”
欣黛皱起眉头。
“告诉月牙儿我是认真的。”
她五脏六腑搅了起来,“索恩——”
他迎视拉维娜的目光,“好吧,女王,即使她看不出你在虚张声势,我也看得出。”
“我不要跟你谈!”拉维娜吼道。
“如果你杀了我,便失去了最后的筹码,欣黛就赢了。因此,我们来看看你仅有的选择。你可以接受你女王的任期到此结束,放我们俩走,说不定欣黛会慈悲地对待你,不将你当一个叛徒处决,或者你可以把我推下窗台,然后——”
“好!”
索恩的眼睛睁大了,他几乎就要从窗台掉下去了。“啊——”的一声,他举起手臂。他一只手腕还缚着绳索,但另一只手攥着他从豪宅拿出的菜刀。索恩喘着粗气,双臂挥动,他快要失去平衡了。
欣黛扔下武器冲向他。
索恩摔下去了,但在最后一刻,他的一只手使足力气抓住了窗台。
拉维娜也俯身向前。
索恩松开手指,欣黛及时向前一跃到达窗台边缘,抓住了他的胳膊。这让她受伤的肩膀一阵剧痛,但她牢牢抓着索恩不放。
索恩目瞪口呆,这是迄今为止,她见过他流露出的最害怕的样子。“谢谢。”他气喘吁吁地说道。然后,他另一只手往上一挥,给了欣黛的下巴一拳。她五官因此皱成一团,但依然没有松手。
“对不起!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欣黛嗯了一声。另一只手压在地板上,整个人往后退,把索恩往上拉,直到他的身子回到窗台上,双脚找到支撑点。她不敢放手,即使他已经跳到了地板上。
欣黛知道她一放手,拉维娜就会再让他去送死。
她一时也没有想到,索恩其实已经挣脱了捆绑。当她和拉维娜争执时,他一定就在那儿想尽办法松开绳索,从这摔下去可能不会把他摔死,因为他双手自由了,就能游泳了。但现在,他——
索恩一刀捅进了欣黛的大腿。
欣黛尖叫着。
“不是我。”他呼吸粗重地说道,他将刀拔出来,然后高举手臂越过头顶,准备再次伤她。
欣黛一个抵挡,刀子从他的手上飞开。
索恩的胳膊肘弯撞在了她的喉咙上,她呼吸不到空气了,眼冒金星,索恩爬起来,但他这次并没有跑回窗台。
欣黛一只手揉着脖子上的肌肉,大口喘气。晕头转向的她,勉强着让自己站起来,准备冲向索恩。
她听到枪支保险拉开的咔嗒声。
她一动不动。索恩已经退得比她预期的远多了,现在他正站在门口附近,拿起她刚刚为了救他扔下的刀和枪,用枪瞄准她的脑袋。
欣黛身子一斜,踉跄了一下,随后恢复了平衡。
一声枪响回荡在房间的石墙上,欣黛退缩了,以为会有一阵可怕的疼痛,但她只听到一声咒骂,索恩手上的枪滚到地板上。欣黛甩甩头,希望视线可以变得清楚些,她这才看到索恩惊吓地盯着自己的手,他的手臂仍然举着,但手上已经没有武器了,而且还正流着血。
“对不起!”月牙儿喊道。她在门口,挣扎着爬起来,枪的后座力把她撞得失去了平衡,“对不起,船长!”
索恩又诅咒了几句,汗水从他额头淌了下来。但是,当他看到月牙儿后,张开嘴巴,忍住疼痛,大声喊道:“干得好!”
“月牙儿,”欣黛声音嘶哑,“女王,月牙儿,杀了女王!”
虽然月牙儿呜咽着,但她还是举起枪,瞄向了拉维娜。
欣黛急忙跑去捡起索恩掉下的枪。
索恩也跑,月牙儿的注意力回到他身上。他手肘一提,撞开月牙儿的手臂,同时,用他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拿起刀子捅进了她的腹部,刀身没至刀柄。
欣黛捡起另一支月牙儿掉下的枪,鲜血从她的蝴蝶亮片礼服中渗了出来。她目瞪口呆地盯着索恩,两人眼中充满着同样的恐惧,索恩的手还握着刀柄。
欣黛转身对着王座开了一枪,但拉维娜趴到了地板上,子弹嵌进王座的内饰里。就在欣黛把另一颗子弹上膛的时候,拉维娜被一身长裙包覆着,在地上滚了几圈,躲到王座后面。欣黛又开了一枪,几乎打在女王的腿上,但她消失了。
欣黛感觉到一股灼热的疼痛,她趴倒在地上,翻身仰躺,滚到一侧,一只手压住伤口。索恩站在她身前,手紧紧地抓住刀柄。
“不。”月牙儿喘着气喊道。
月牙儿整个人挂在他的手臂上,企图拉开他,但他的力气太大了,她一只手捂住腹部的伤口,整个前襟都是血。
“对不起,”索恩抽泣着,失去了一贯的自信,“对不起,对不起——”
月牙儿张口咬住他的手背,企图让他扔掉刀子。他咬牙忍住尖叫,但也没放下刀。
欣黛拿着枪,撑起自己,想夺下刀子。她用力一吼,一脚踢中索恩的胸口,刀子掉了下来。索恩往后退,肩膀撞在一张椅子上。他脸上几乎没有痛苦的表情,但动作已经不灵敏,僵滞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他的伤,但更可能是因为拉维娜已经太累了,很难控制他。
月牙儿瘫倒在地上,捧着自己的肚子,脸颊布满泪水,“欣黛……”
欣黛站在他们身边,枪在她的左手里,染血的刀子在她的右手,她浑身都在颤抖。
“天啊……”
她望向门口,斯嘉丽和野狼到了。
“不,快走!你们都离开!”
斯嘉丽迎视她的目光,无助地摇摇头。
更多的武器,更多的潜在敌人。拉维娜要从她身边夺走更多她所爱的人。欣黛咬紧牙关,试图锁定他们的生物电。
但太迟了。野狼没法再被她控制,斯嘉丽也不是她的了。
第九十章
欣黛瞥了拉维娜一眼,她从雕刻扶手后面探头望着刚到的两个人,然后拉维娜又看了看躺在门口被遗忘的第二把枪。
斯嘉丽喘息着,身体自动地向前一扑。
欣黛滑过地板,也去抢夺。她没有足够的手去应付这么多的武器和威胁。
于是,她抓住枪,往观众台上一甩,看着它滑过斯嘉丽身边。一秒钟后,斯嘉丽整个人压在她身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猛地往后一拉,几乎要折断她的脖子。欣黛疼得大叫,翻了个身,让斯嘉丽从她身上滚落。她握住枪,挥动手臂,用她的金属手掌朝斯嘉丽的太阳穴一敲。
欣黛被自己的一击震得五官都揪了起来,但奏效了。斯嘉丽放手了,人摔在地上,滑过整个房间,趴在地板上。
没有时间内疚了,当她听到一声怒吼,她的注意力转移到野狼身上。野狼咆哮着,愤怒地向她冲过来。
可面前的是野狼,又不是野狼,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抵挡他了,现在不能了……
欣黛抹了抹自己的脸,一滴汗水刚好滑进她的眼睛。她举起了枪。
当野狼跳起来时,眼里只有斯嘉丽倒下的身子,完全忽视欣黛。她转过身,目瞪口呆地看着野狼把斯嘉丽揽入怀中,轻轻地搂着她。
野狼,一个怪物,一个女王也无法控制的野兽……
他毕竟还是野狼。
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欣黛站了起来,但又失去了平衡,一只膝盖跪倒在地。“野狼,请……”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帮助月牙儿和索恩……求求你……”
野狼抬起头,绿色的眼睛在灼烧着。他望向面色惨白、捂着肚子的月牙儿,然后看了看瘫倒在两张椅子中间的索恩,他似乎想去月牙儿那儿,但又害怕不能控制自己,他不敢靠近她。
野狼明白了似的点了点头。
她感到欣慰,至少她可以信任野狼,他会把她的朋友们带离这里,照料他们的伤势。欣黛再一次试图站起来,这一次她成功了,她摇摇晃晃地朝王座走去,一只手拿着枪,另一只手拿着刀。当她绕过观众台,看到拉维娜跪着,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裙子,另一只手扶着王座的椅背。她的加冕礼服包住她,显得优雅而尊贵,和她怪诞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已经放弃使用法力了。
欣黛痛恨自己用怪诞来形容女王,她自己便曾经被这样对待过,欣黛受过这种伤害,多少人认为她的金属四肢怪诞、不自然以及恶心?
不,拉维娜是一个怪物,但不是因为她那张隐藏了多年的脸,而是她把兽性埋在更深的内心里。
另一滴汗水掉进欣黛的睫毛里,她用手背抹掉。然后,她举起枪,瞄准拉维娜的心脏。
与此同时,拉维娜抬起那只藏在华服里的手,那只手握着欣黛扔向观众台的枪。她的手臂颤抖着,仿佛这把枪太沉了,从她握枪的样子来看,显然她之前从未拿过枪。毕竟她是女王,有太多爪牙替她杀人。
女王咬着牙,神情专注,欣黛感到右手臂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肌腱开始抽筋,韧带收紧。
她五官扭曲,看着手中的枪,手指压在扳机上。
她试图扣动扳机。
她的手指往后扣动扳机。
扣下。
她的手开始颤抖,枪在手中摇晃。她呼吸急促,然后屏住,手指搭着扳机。
但她开不了枪,她不能。
拉维娜的恐惧渐渐退去,她嘴唇动了动,倘若不是眉头因为专注而紧锁,她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她的心志牢牢地锁住了欣黛的手臂、手指、枪。
拉维娜伸出舌头,舔湿她干裂的嘴唇。
“啊,”她低声说道,目光闪烁着骄傲,“你也累了,我知道。”
欣黛咆哮,体内似乎是一次天崩地裂。她的心志专注在女王颤抖的手上。
拉维娜睁大眼睛,她的发丝黏着脸上的疤痕。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就像欣黛的手那样背叛了自己。
欣黛迫使拉维娜的手臂弯曲,让枪支向上,每一厘米都是作战,每一刻都是斗争。
拉维娜的脸涨得通红。她咬着牙,再度集中精神,欣黛觉得自己的手臂也同样地弯曲,举起枪,枪口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她是她姨母镜子中的影像,两人都将要扣动扳机。
“那个舞会的夜晚本来应该这样结束的,”拉维娜低声说道,“应该这样的。”她像一个疯了的女人那样笑,盯着枪口压住欣黛汗湿的鬓边。
欣黛清楚地记得那一夜,就像没法忘记的一场噩梦。拉维娜控制了她的手臂,强迫她拿杰新的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欣黛很肯定,她就要死了,但她脑袋的机械程序救了她。
这一次没有什么人会来救她了。
“再见了,外甥女。”
欣黛不能收回自己的手臂,但她的身体燃烧着反抗的决心。她不会让她的手指扣动扳机。她不会让拉维娜对她动手。她不会。
手指在抽动,抽搐,在两个主人间撕扯。
欣黛其余的意志力都在拉维娜的手臂上,她能感觉到空气中两人的生物电翻腾着,她听到能量在燃烧的声音,它们忽而强忽而弱,忽而起忽而落,此消彼长,时而盈亏。欣黛感到自己在一步步紧逼,强迫拉维娜的手指向内,只是也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不受控制。一滴汗水从她的手肘内侧滑落,一缕发丝紧贴在她的唇上。铁的气味,冲进了她的鼻孔。任何一种知觉对她而言都是分心,她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虚弱。
但拉维娜的眉头也紧锁着,拉维娜也在流汗,她的脸因为紧绷而扭曲。她们挣扎着呼吸,然后——
欣黛的脑袋里啪的一声。
她上气不接下气,手落到身子一侧,肌肉因为绷得太紧而生疼,但这肌肉又是她自己的肌肉了。她深吸一口气,克制自己的头晕目眩。
拉维娜无奈地抽泣,身子摇摇欲坠,“好吧,好,我投降。”她说得那么小声,欣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虽然她仍然控制着拉维娜的手,枪口仍然抵着拉维娜的太阳穴,但女王似乎已经忘记了。她脸皱着,身子在繁复的礼服中缩小了,“我放弃我的王位,把它给你,我的国家,我的皇冠,都拿走,只要……让我还是我,再恢复我的美丽,求求你。”
欣黛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的姨母,她的伤疤,她乱蓬蓬的头发,她被封住的眼睑,她颤抖的嘴唇和垮下的肩膀。她太疲惫了,她的法力太脆弱了,不能再作战了。
这一刻,她对拉维娜充满了同情。这个可怜又可怕的女人,仍然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美丽或真正的喜爱。
欣黛怀疑她从来都不知道。
她吸着气,舌头如此焦渴。
“我接受。”欣黛怔怔地说道。她控制着拉维娜贴着扳机的手指,但允许拉维娜放下枪。欣黛伸出自己的手,拉维娜把枪交到欣黛手上时,盯了它一会儿。
与此同时,拉维娜抓起那把被遗忘的刀,向前扑去,刺进欣黛的心脏。
欣黛感觉一下子没法呼吸了,就像肺部炸开了,如同一个响雷,从她的头劈到她的脚趾。她的胸膛裂开,向后倒下。拉维娜伏在她身上,一张脸布满了愤怒,两只手握住刀柄,用力一扭,欣黛脑袋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因为疼痛而爆炸。仿佛世界笼罩着一层雾,模糊了她的视野。
本能让她举起枪,扣下扳机。
轰的一声,拉维娜弹开了。欣黛没有看到子弹射向了哪里,但她看到一道鲜血溅上王座的椅背。
欣黛眼神呆滞,眼前一片白热的亮光。她身体痛苦不已,眼前漆黑一片,突然,出现一片着火似的红色,都是血。天啊,她明白,这不只是她脑袋里的想象,有人在王座大厅的天花板上画了星星,一条银河跨越在她的面前。
周遭一片沉默,然后她听到一百万个声音,遥远而嘈杂。一声尖叫,一声大吼,像愤怒的动物,砰砰的脚步声,一扇门轰地拍在墙上。
她的名字。
她的肺部在绞痛,也许是她的全身,她在抽搐。
一个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一双充满了恐惧的棕色眼睛,凌乱的黑发,还有每一个东方联邦的女孩儿都热爱的嘴唇。
凯铎看着她,她的伤口,还有刀柄,刀尖还埋在她的身体里。她看见他的嘴形,他在喊她的名字。他转头,对身后的什么尖叫,但他的声音像水面上的雾笛——那么响亮却又那么遥远,很远很远。
第九十一章
“我告诉你了,我很好,”斯嘉丽坚持地说道,虽然她的语气很疲惫,“只是这几个月很漫长。”
“好?”艾米莉尖叫,然后她的眼睛模糊了,金色的鬈发占满整个屏幕,斯嘉丽看得出来女服务生——她在梅里埃唯一的朋友——把自己的掌上屏幕拿得太近了,“你已经失踪了好几周!你不在的这一段时间,发生了攻击事件,然后战争爆发,我在你家看到了通缉犯,然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我认为你已经死了!现在你却以为你可以给我发一个通讯,要我去照看一下农场和园子,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真的没事。看——我没有死。”
“我知道你没有死!但是斯嘉丽,你们的事新闻一天到晚在报道!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个话题。这……这个月族革命,我们的小斯嘉丽竟然是事件的中心人物,他们说你是城里的英雄,你知道的,吉尔斯打算在小酒馆里挂一块牌匾,说明梅里埃自己的英雄,斯嘉丽·贝努瓦,怎么站在这个吧台上,大声训斥我们所有人,我们很为她骄傲!”艾米莉伸长脖子,仿佛这可以更能让她看清楚斯嘉丽的所在,“你在哪里啊?”
“我……”斯嘉丽望了一眼艾草城宫殿里的豪华套房,这个房间要比她的小农庄奢华一千倍,但她却非常非常厌恶它,“事实上,我还在月球。”
“月球!我可以看看吗?它现在安全了吗?”
“艾米莉,不要尖叫了。”斯嘉丽揉了揉太阳穴。
“别告诉我不要尖叫,小姐,你忙得没时间发一通信息,让我知道你没有死。”
“我被关起来了!”斯嘉丽喊道。
艾米莉倒吸一口冷气,“关起来!他们伤害你了吗?你的眼睛瘀青了,或者是我的掌上屏幕,我的屏幕最近有点问题……”艾米莉用她的袖子擦着屏幕。
“听着,我保证我会回到家,会跟你把整个故事说一遍。只是,请你告诉我,你还在替我照看农场。请告诉我,我还有一个家可以回去?”
艾米莉皱着眉头。尽管她歇斯底里,但看到斯嘉丽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事。漂亮活泼的斯嘉丽听到艾米莉的声音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家,仿佛她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
“当然,我还在替你照看农场,”艾米莉说道,好像斯嘉丽的怀疑让她有点受伤,“你交代过我的呀,我不想当你已经死了,即使……每个人都这样想,我确实也曾这样想过。我很高兴你没有死,斯嘉丽。”
“我也是。”
“动物们都很好,你的机器人如期上工……你一定预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斯嘉丽笑了一下,想起月牙儿怎么在她不在的这段时间,替她设定了预付。
“斯嘉丽?”
她眉毛一扬。
“你有没有找到你奶奶?”
她的心已经建立起了一道足够坚固的墙,这个问题并没有一下子把她震得崩溃,但斯嘉丽还是觉得痛苦。她不可避免地回忆起歌剧院的地下室,她支离破碎的祖母被杀害,斯嘉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却无能为力。
这一点,就是这一点,让她害怕回去。厨房没有了飘荡着祖母做的面包的香味,屋里没有了她泥泞的靴子走来走去的声音,那个房子再也不会和从前一样了。
“她死了,”斯嘉丽说道,“她在巴黎的第一次攻击事件中死去了。”
艾米莉的脸揪了起来,说道:“我很难过。”
一阵沉默降临,那一刻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斯嘉丽挺直自己的背,觉得需要改变话题,“你还记得那个一天到晚到酒馆里来的街头打手吗?”
艾米莉表情亮了起来。“哦,那双眼睛?”她问道,“一个女孩儿怎么可能忘得了?”
斯嘉丽笑了起来:“是啊,嗯,原来他是个月族。”
艾米莉倒吸了一口冷气,“不会吧!”
“还有,我和他在一起了。”
屏幕上的艾米莉在抖,因为她原来握着屏幕的一只手,现在捂住自己的嘴。“斯嘉丽·贝努瓦!”她结结巴巴地说,然后——“你得要花几周时间来跟我好好解释一下了,是不是?”
“也许吧。”斯嘉丽把长发拨到肩后,“好啦,我会的,我保证。听着,我该走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没事,看看农场……”
“我会告诉大家你很安全。但是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很快吧,我希望。艾米莉?不要让吉尔斯弄什么关于我的牌匾。”
女服务生耸耸肩,“这我不能保证,斯嘉丽,你是我们的小英雄。”
斯嘉丽关掉掌上屏幕,把它扔在床上。叹了口气,她望了窗外一眼。底下的庭院里,几百个人在修复刚结束不久的战争导致的重大破坏。
艾草城有它自己的美丽,但斯嘉丽很想念新鲜的空气和自制的食物。她想回家。
有人敲门,门先打开了一点点,野狼在门外犹豫着。斯嘉丽笑了一下,他才敢进来,关上了门。他手里拿着一束蓝色雏菊,看起来有点内疚。
“我在门外偷听到了。”他老实招供,拱起肩膀。
斯嘉丽嘻嘻一笑,故意逗他:“有这种超人听力,怎么可能不偷听几回?进来,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野狼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子弹击中了他的臀部外侧,他现在还有一点跛,但他愈合得很快。野狼的这一次改变,至少有一件事是正面的——他很慓悍。
至少外表看起来是这样。
他皱着眉头看着那一束花,凶猛的牙齿陷入他的下唇。
那天早上他回家,他童年的家。虽然他母亲的尸体已经被移到月球的一处荒地,那里是一个很大的坟场,但去看看房子的最后一面,对他来说很重要,看看那里是否有东西值得保存,可以用来纪念他的父母,甚至他的弟弟。
斯嘉丽表示愿意跟他一起去,但他希望自己一个人去。
她理解。毕竟有些事得自己去做。
“你……找到了什么?”
“没有,”他说道,“没什么是我想要的,我童年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你知道的,除了这些,她并没有多少东西。”
他走近她,没有迎视她的目光,把花束递给她。那稚嫩的红茎有一半已经被野狼粗大的拳头折断。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也替我奶奶摘花。她先把它们养在一个罐子里,直到花朵枯萎,然后把它们压在羊皮纸间,这可以让它们一直保存着。我敢打赌,在家里什么地方肯定有一整盒的干燥花。”她手指摸着柔软的花瓣,“我们也要这么做,纪念摩诃。”她把花放到送来的早餐里一个装了一半水的玻璃杯中。
当她转身回来,野狼把掌上屏幕推到一边,坐在这张大床的床沿。斯嘉丽很肯定这个床单是仆人辛苦洗好铺上的,每次她爬上床都感到不安。
野狼一坐下来,一条腿便抖个不停。斯嘉丽瞥了它们一眼,这不是哀悼。
他很紧张。
“怎么回事?”她说,她坐在他身边,一条腿压在他的膝盖上。
他明亮的眼睛望着她,“你告诉你的朋友,我们在一起。”
斯嘉丽眨了眨眼睛,突然想笑,但野狼肃穆的神情让她忍住了。“这样说似乎要比跟人家解释整个阿尔法伴侣的组成结构容易些。”
他低下头,不安地看着他的双手,“而且……你告诉她,你会回到农场。”
“当然,我要回农场。”她歪着脑袋,也跟着紧张了,“我的意思不是明天,但只要所有事情都平息下来,我是这么打算的。”
野狼另一个膝盖开始抖了。
“野狼?”
“你还——”他挠着自己的耳朵,“你还希望我跟你一起回去吗?现在我……我……”他很快地吸了一口气,“你还想要我吗?”
野狼像是深陷在痛苦中,真正的痛苦。她的心变得柔软了。
“野——”她顿了顿,咽了口口水,“泽埃夫。”
他望着她,有些惊讶。掌上屏幕叮的一声响了,但斯嘉丽不理会传来的通讯,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让她可以面对他,把一只脚压在他的大腿上。她坚决地说道:“我还是想要你。”
他抖动的腿慢慢地停了,“只是……我知道我不是你心目中所期待的。”
“是吗?我期待有一个大个子可以帮我砍柴、修门、挖坑,你绝对符合这个条件。我的意思是,我奶奶和我一起也可以对付,但说实话……我期待有人帮忙。”
“斯嘉丽——”
“泽埃夫。”她的手扶着他的脑袋两侧,抬起他的脸面对着她。当她看着他,她没有畏缩,没有因为他巨大的牙齿,他怪异的大手,他耸起的双肩,或者突出的颧骨及下巴而畏缩。这一切都是表面,这一切并没有改变他,“你是我的唯一,泽埃夫·凯斯利。你永远是我的唯一。”
他眉毛上扬,他记得他曾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我不会告诉你,我们完全不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可能得好一段日子才可以说服邻居的孩子不要被你吓坏。”她压平他的一绺发丝,但它又翘了起来,“不过,我们会有办法的。”
他的身体放松了。“我爱你。”他低声说道。
斯嘉丽的手插进他狂乱的头发,“真的吗?我不知道呢。”
掌上屏幕又响了。斯嘉丽皱着眉头,伸手把它关成静音,然后朝野狼俯下身,用她的鼻子碰着他的鼻尖。野狼犹豫了一下,吻了她。斯嘉丽倚在他的怀里,那是一个半人半狼的变种士兵所能给予的最最温柔的一个吻。
当他直起身子时,皱着眉头:“你真的认为邻居的孩子会怕我?”
“当然,”她说,“但我有信心,最后你会赢得他们的好感。”
他眼角皱了起来,“我会尽我所能。”然后,他的笑容变得有一点邪恶,手抚着斯嘉丽的后腰,他倒在床上,把她拉到他身边。
“斯嘉丽!斯嘉丽呀。”
他们一呆。斯嘉丽用手肘撑起自己。艾蔻已经把门打开一半,探身进到她房里。她的机器人身体绑着绷带,这纯粹是为了美观,月球没有什么机器人零件供货商,她告诉斯嘉丽,她厌倦大家盯着她看。
“对不起!我应该先敲门。但你不回信息,我要告诉你——”艾蔻灿烂地笑着,那不是一个浑身电线和动力电池的人会有的快乐,“欣黛醒了!”
第九十二章
诊断检查完成,所有系统稳定。重启3……2……1……
欣黛的眼睛突然睁开,看到白色的天花板和炫目的灯光。她猛地起身,胸口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俯身检查欣黛那只金属手的女人叫了一声,从凳子上跌下来,摔在地上。保险丝钳掉在她身边。
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的凯铎跳了起来,冲到欣黛身边,把她凌乱的头发从眼睛前拨开。“没事了。”他说,凯铎撑住欣黛,她的双手压着胸口。她感觉到在痛处上有厚厚的纱布包扎着伤口,并且高高地隆起。
她的目光从惊吓的女人——一个陌生人身上移开,转向凯铎。
她眨了眨眼,先是注意到他真的很好看,然后发现他是如此疲惫。
一连串的数据,她的视觉接收器有绿色的字样滚动。
东方联邦皇帝凯铎
身份证字号#0082719057
生于国际一百零八年4月7日
FF107448媒体
发布11月13日TE:在今天上午发布的一份声明中,凯铎皇帝告诉记者,他将推迟返回地球的时间,确切日期未定,为了监督月族首都的重建,他必须留下——
欣黛用力闭着眼睛,希望视觉接收器的字样消失,等到心跳平稳再睁开。
她腿上盖了一床白色的亚麻毯,很薄,她甚至可以感觉到毯子下她左大腿的肌肉和金属义肢连接的地方的凹槽。她张开左手,掌心向上,放在毯子上。手掌里面空空如也,露出许多断掉的电线。
“你对我的手做了什么?”她声音沙哑地说道。
女人站了起来,拉直白色大褂,回答道:“我在修复它。”
“说到这个,喝掉它。”凯铎拿起一杯水,欣黛盯了它好一会儿,她的大脑像有一团浆糊塞住了,才接过水杯。“这是南德兹博士,”凯铎说道,看着她把水喝下去,“她是地球上最好的生化外科医生之一。昨天我请她飞过来……来看看你。”他嘴唇抿紧,好像不知道他这样说是否会越过他们之间的一些界限。
欣黛把玻璃杯交回给凯铎,盯着医生,她双臂交叉,保险丝钳贴着前臂,站在那里。欣黛伸手摸自己的后脑勺,她的面板关着。
“我没死吗?”
“你几乎要死了,”凯铎说道,“刀尖刺穿你的人工心室,让你的身体进入了生存模式。心室关闭,你心脏的其余部分才能够持续运作……多多少少。”凯铎看了医生一眼,“我说得对吗?”
“差不多了。”南德兹博士微微一笑。
每一次呼吸都让欣黛的心脏抽动,“我的视网膜显示器又有作用了。”
医生点点头,“你换了一个新的处理器,原来的设计没法适应水下的环境。你很幸运,它进入了保护模式,否则你的手或脚也会失去功能。”
“有一度的确是。”欣黛试着动一动她的生化手指,但它们静静地躺在床单上,“对不起,我刚刚吓到你了。”
“你的反应是正常的。”南德兹博士指了指欣黛的手,“我可以看看?”
欣黛感到尴尬——她的手掌脆弱地打开来,就在凯铎的面前。
但后来她觉得这么想是愚蠢而徒劳的,所以她点点头。
南德兹博士回到欣黛的身边,在床上放了一个掌上屏幕。一个全息影像出现在屏幕上方——欣黛的手,以及它内部的布线。医生调整影像,俯身看欣黛的手。
“你应该躺好,”凯铎说道,“你受伤了,记得吧。”
“我记得。”欣黛扮了个鬼脸,她把手用力压住伤口,用这个压力来缓解一些抽搐。
“缝了四十二针,我感觉到你的伤也许要更严重些。来,躺下吧。”
她让凯铎扶着她躺好,怀疑自己腹肌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可以自己躺下。她陷在柔软的床单里,叹了口气,医生的手术灯又让她看不清楚了,凯铎整个人在一团亮光中。
“拉维娜死了?”她喃喃地问道。
“拉维娜死了。”
她回忆起那一声枪响,鲜血飞溅。她内心有好多好多问题,一股脑儿涌上嘴边像瀑布似的倾泻而出。月牙儿、索恩、斯嘉丽、野狼、温特、杰新、艾蔻——
“每个人都还活着,”凯铎说道,像是她的视网膜显示器把她的想法都变成了绿色的字样,“只是,月牙儿……她的生命现象是稳定的,他们认为她能恢复,但她还没有从暂停生命的保温箱里出来。斯嘉丽除了有轻微脑震荡,她也很好。索恩失去了两根手指,如果他愿意,他是接受移植名单中的第一位。野狼……嗯,倘若要勉强撤销他身上的生物改变,可能会带来太大的伤害,但他还活着,似乎,你知道的,也还是原来的野狼。杰新受到了一点伤,没有生命危险,然而温特公主……”他目光垂下。欣黛感到手腕的脉搏跳了一下,拇指抽动,一阵滋滋声响起,然后停了下来,“暴乱结束后,她一直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他们已经限制了她的行动。很多人死了,两边都是,但……成功了。外围分区很多老百姓响应你的号召前来,人太多了,法师无力同时控制那么多人。战争结束几个小时,还有人陆续前来。”
电流又滋滋响起,金属板咔嗒合上。“试试。”南德兹博士说道,关闭全息影像。
欣黛举起她的手,金属表面已经打磨抛光,甚至可以照见自己黑色的头发。她弯曲自己的手指,然后来回转动手腕。张开手指,测试内部所有工具的功能,除了枪以外,她希望永远不用再开枪。
合上她的指尖,她看着医生,“谢谢。”
“我的荣幸。”南德兹博士说道,站起来,“几个小时后我会再回来检查。”
她一离开,欣黛感觉到气氛的变化。突然间紧张了,突然间寂静了。
她舔着自己干裂的嘴唇,问道:“你是月族的国王了吗?”
凯铎有些惊讶她的提问,“不是。因为拉维娜从来不是真正的女王,她没有资格任命谁为国王。从规则上来说,我现在是一名鳏夫,但我认为我可以宣布这个小状况无效。”
“小状况?”她冒着生命危险,多次想方设法拦阻,欣黛不认为凯铎的婚事可以称之为一个“小状况”。
“一个暂时性的错误,”他说道,移开外科医生的灯,让它不再照着欣黛,“好多事,我们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细说。”
欣黛咳了一声,“也不用了。”
“真的?你不好奇?”
“我一直避免去想。”
“好吧,那就别想。我感谢所有神明,一个一个分别感谢。”
欣黛笑了,但一笑就好痛。
绕过病床,凯铎在医生的凳子上坐下。椅子的轮子压在地上发出刮擦声,他让自己移到床前,膝盖抵住床架,“你在休息前还想知道什么?”
她舌头舔了一下上颚,希望自己刚刚多喝几口水,“我是……他们认为我是……”
“女王?”
她点点头。
“是的,欣黛,你是月族的女王。”他用一种实事求是的口吻说道,“他们测了你的DNA,在你昏迷的时候,确定你是赛琳。根据月族的法律,这意味着你是摄政公主,直到你十三岁的生日,你会成为月族的女王。拉维娜才是冒名顶替的家伙。他们叫你为‘失踪的女王’。作战结束的那一夜,他们便一直在庆祝你的归来。当然,他们希望最终会有一个仪式——为了传统。”
欣黛咬了咬嘴唇,心想,爱瑞照顾了她几年,她是一个机械师,一个仆人,一份财产。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一个皇室成员。
“即使是那些仍然活着的法师,也宣称他们效忠于任何登上月族王位的人。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当这里的形势发生真正的改变,我们再看看他们的反应吧。”凯铎挠了挠耳朵后面,“真的有问题的是军队,我们召回所有被派往地球作战的士兵,但有些人……嗯,不相信战争已经结束,流亡到地球,地球的各国军队正在尽最大努力追踪他们,我们希望……”
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让他别说了。
她还在消化这个事实,她是女王了。
她是月族的女王。
她提醒自己,这是她想要的。这份责任、这份权利是她一直在争取的。她希望有机会让这个国家摆脱拉维娜的统治,改变她出生的家乡,让它变得更好。
凯铎和她十指交握。这时,她意识到她用自己的机械手抓住了他。
“对不起,”凯铎说道,“此刻你不必担心这个,托林和我会处理一切,确定伤员受到妥善的照顾,城市尽快善后……哦,还有解药。我们正在准备大批分送到地球,技术人员一直在努力生产更多批量的解药。我们已经送出超过一千个剂量随外交官们返回,明天晚上,将有三倍的量准备被送出,虽然……”
他犹豫了一下,脸上掠过一道阴影,“解毒剂是用贝壳血液制成的,有关贝壳的法律和相关事宜还是一团乱,所以解药……当你准备好了以后,我希望和你一起讨论一下,我们要共同处理这个问题。”
他声音变低了,欣黛可以看出他眼中的什么在交战着。解毒剂这事可以适当处理令他欣慰,拉维娜一直扣着它真是太可怕了。
欣黛试着微笑,但她知道自己有多疲倦,“谢谢你,凯铎。”
他转头,黑发盖住前额,“对不起,我应该让你睡觉的,只是……看到你醒了,我实在太高兴了,忍不住要和你谈谈这些。”
“我昏过去多久了?”
“几乎有三天了。”
她望向天花板,“睡了三天,太奢侈了。”
“你应得的。”凯铎牵起她的手,嘴唇贴着她的指关节,“慢慢恢复,最困难的部分已经结束了。”
“是吗?”
他犹豫了一下,“嗯,最危险的部分已经结束了。”
“你能为我做件事吗?”
凯铎皱了皱眉头,似乎不想鼓励她有任何疯狂的想法,但只有一下子,“可以。”
“所有地球领导人都回到地球了?”
“没有。作战时,我们悄悄让所有地球人溜到航站,大门也打开了,但大多数人又回来了,他们得知你成功的消息,我觉得他们都在等待,他们想见你。”
“你能替我召集一次会议?你、我、地球的领导人……和……月族的……我有一个内阁或总理什么之类的吗?”
他嘴唇抽动了一下,他想开开她的玩笑,但忍住了,“一般情况下,首席法师是你的副手兼代理人,但爱米瑞·帕克已经死了。你的法庭又太可悲,太混乱。”
“嗯,你认为应该请谁就请谁吧,到正式会议厅来,开一个重要的会议。”
“欣黛……”
“我的养母,她还在这里吗?”
他皱着眉头,“事实上,是的。她和她的女儿被安排搭乘我们代表的一艘飞船回去,但明天它才会离开。”
“把她带来。也许还有刚刚那个医生。”
“欣黛,你需要休息。”
“我很好,我得这么做——尽快,在任何人试图杀死我之前。”
他笑了,脸上满是温柔,“你到底想做什么?”
“签订不来梅条约。”说话的同时,欣黛嘴边浮起一个真正的笑容,“我想白纸黑字确定我们的联盟。”
第九十三章
杰新坐在访客椅子上,羡慕地看着医生检查温特的身体状况。他希望自己是那个知道她一切需要、读出她的各种生理数据、做任何努力让她变好的人。但此刻,他只能坐在那里,假装耐心地等待医生再一次告诉他,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看看她是不是会恢复。
恢复。
杰新讨厌这个字眼。每次听到这个字眼,他便会想到温特迷乱而惊骇的声音:即使是再理智的人也会从此一蹶不振啊,我怎么能再活下去?
“她的心跳仍然很快,”医生说道,放下他的掌上屏幕,“但至少,她睡着了。我们等她醒来再检查看看。”
杰新点点头,忍住反驳医生的冲动。等她醒来,她会踢人和尖叫;等她醒来,她会哭泣;等她醒来,她会哀号得像一头悲伤孤独的狼;等她醒来时,并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我不明白,”杰新抱怨道,注视着温特的额头,至少在睡觉的时候,她很平静,“使用她的天赋应该会让她好起来,而不是变得更糟。她不应该这样的,经过这么多年的反抗和奋战。”
“就是这么多年的反抗和奋战造成的。”医生叹了口气,伤感地看着公主,太伤感了。杰新有点生气。“可以把我们的大脑和天赋比喻成肌肉,如果你长年不使用肌肉,然后有一天你把它用到极限,你不会让它变得有力,而是拉伤它。她做得太多、太急。于是……损害了她的心志,相当严重。”
我完蛋了,她说。不是损害,而是完蛋了。
而这话甚至是爱米瑞出现以前温特说的。
医生说完离开了,杰新坐在温特床边的椅子上。他检查了绑住她四肢的束带——很牢固,但也不会太紧。她经常醒来以后,又拉又扯,一个医疗助理甚至差点被她戳瞎了一只眼睛,所以他们决定绑住她是最好的处理方式。杰新痛恨地看着他们这么做,即使他也同意这是最好的方式。她会伤害别人,伤害自己。她的牙齿甚至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极深的伤痕,他只是无法想象,这是温特咬的。她曾是那么善良而温柔。
完蛋了。温特现在变得支离破碎。
杰新的手指久久地放在她的手腕上,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因此惩罚他了,除了他自己。
传染病留下的斑疹越来越不明显了,他猜不会留下什么疤痕,只是让她的肤色深一些,不像她苍白的脸颊上的那些伤。
他既痛恨又钦佩那些伤痕。一方面,它们让他想起她受苦的时候,他没能保护她;但另一方面,它们也提醒他,她是如此勇敢,很少人看见她有勇气的这一面。她选择了一种巧妙的方式,挑衅拉维娜,一次又一次违背一整群人的意愿和期望。她被迫选择了她的战斗,无论输或赢,她都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医生们束手无策,他们没有治疗月族精神疾病的经验。很少有人选择让他们的理智恶化到像她这种地步,他们只能猜测可能会产生什么样的长期影响。
她只不过是拒绝像拉维娜、爱米瑞和其他月族那样,滥用天赋和操纵他人,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即使在她最绝望的时刻,她利用斯嘉丽来杀掉爱米瑞,杰新知道她这么做也是为了救他,而不是为了她自己。她从来就不是为了自己。
他会做一切可能有用的事情来救她。
他用一只手抹了自己的脸一把,想抹掉彻骨的疲惫。战争结束后,他每天晚上都待在她身边,几乎没怎么吃,也很少睡。
令他吃惊的是,他的父母并没有死。他一直认为自己违反了拉维娜的命令,帮助温特逃生,他们将会被公开处决,就像拉维娜威胁他的那样。但讽刺的是,他们竟然躲过一劫。几年前他的父亲调职到木材分区,当欣黛呼吁革命的影带播出,老百姓群起暴动,囚禁了当地的警卫和他们的家人。所以,拉维娜下令杀害他们时,杰新父母所在的分区已经不再受到她的管辖。这个分区也是温特被毒害的分区。
他还没有见过他们,所有的侍卫都在等待新的体制给予他们的审判和安排。大多数人都会得到一个发誓效忠赛琳女王的机会,加入她正在招募的新的皇家卫队。他知道父亲是一个好人,终于可以从长年被拉维娜胁迫和打压中解脱出来,他的父亲会很乐意接受新的职务。
终于要和家人团聚了,这让杰新很紧张。多年来,他把所有心爱的人都推开。很难想象从此以后,他可以自由地关心人,不用担心他们成为被用来对付他的棋子。
他知道,他们也很想再见到温特,他们曾经像家人一样相处,但是……不是见到这样的她,看到她这种状态会让他们心碎。
看到她这个样子……
温特呜咽了一声,那可怜的声音就像一只垂死的动物。杰新一下子跳了起来,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希望给她一点安慰。她的头辗转了几回,眼皮底下眼珠子一直在动,但她并没有醒来。当她又安静下来时,杰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希望她好起来,他希望这一切都会结束。他希望她睁开眼睛时,不会又打又咬,或者号啕大哭。他希望她认出他,露出一脸幸福。她眼神里的那一抹调皮,早在她成为月族最美的女孩儿前便已攫获他的心。
他钩起她唇边的一缕发丝,拂到耳后。
“我爱你,公主。”他低声说道,伏在她身上很长一段时间,摸着她的脸颊、她弯弯的唇角,回忆她在动物园里是怎么吻他。她告诉他,她爱他,但他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回应。
但是现在……
他的手放在她身体的另一侧,撑住自己,他的心狂跳,他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如果有人看见他,他们会认为他是温特的一个怪诞的仰慕者。
但这能改变什么?他的理性告诉他,一个愚蠢而充满遐想的吻,不能让她恢复心志。
只是,即使不能,他又有什么损失呢?
温特还在睡,她的胸口在起伏。
起,伏,起。
杰新意识到自己在拖延,一方面燃起希望,一方面在内心竖立一道墙,万一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俯下身,靠得她很近,很近,他的手指陷入医院的薄毯里。“我爱你,温特。我一直爱你。”
他吻了她,一个没有回应的吻。不是动物园那一吻的激情,但却怀抱着希望,还有傻气。
他直起身子,咽了口口水,才敢睁开眼睛。
温特盯着他。
杰新一下子后退:“该死,温特,你……醒了多久……”他揉了揉后颈,“你,只是假装睡着了吗?”
温特凝视着他,嘴角露出一个梦幻般的笑容。
那个神情让杰新的心跳到胸口,他的注意力回到她的嘴唇。可能吗?
“温——公主?”
“嘿,”她说,声音沙哑干裂,但像平日一样甜,“你看到雪了吗?”
他眉头紧锁,“雪?”
温特凝视着天花板,虽然她的手腕被束缚得很紧,但她一个手掌张开,像是要捉住什么。“它比我想象的更美,”她低声说道,“我是冰雪雕成的女孩儿,很高兴见到你。”
失望的浪潮试图涌入杰新的胸口,但他建立起的心墙发挥了作用,失望很快地退去了。
至少她没有想咬他。
“你好,冰雪姑娘,”他说道,把一片想象的雪花放到她的指间,“很高兴见到你。”
第九十四章
欣黛扶住凯铎的手臂,她的腿依旧疲软无力。他领着她,在起义以后,第一次穿过艾草城宫殿。她的四周尽是巨大的窗户和瓷砖墙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是如此美丽,很难相信这是她的。
她的宫殿,她的王国,她的家。
她不知道得要多长时间,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
艾蔻替她从温特的衣橱里拿了一件简单的礼服,又替她梳了一个华丽的高髻。欣黛不敢动她的脑袋,怕头发会一下子塌下来。她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出强势的君主气派,但她只感觉自己像一个软弱的、玩扮家家酒的女孩儿。
支持她的所有力量都来自凯铎,他站在她的一边,另一边是艾蔻。虽然艾蔻忍不住一直去拨她的头发,但欣黛再三躲开。
至少艾蔻的手臂又能动了。南德兹博士修复了她身体大部分的功能,但还有很多损害等着进一步的处理。
当他们拐过一个弯,她看见了她的新贴身护卫利亚姆·金尼,伴随着凯铎的顾问孔托林。在他们身旁站着爱瑞和珍珠。
欣黛迟疑了,她的脉搏跳动加快。
“欣黛。”
她迎视凯铎的目光,他鼓励的笑容,是她心跳加快的另一个原因。
“我知道这会感觉有点奇怪,”他说,“但如果你需要我,我就在这里,只是你不会需要我的,你会表现得很好。”
“谢谢。”她喃喃地说道,压抑住一股想拥抱他、钻进他的怀里,永远躲开这个星系的冲动。
“还有——”他的声音压低,“——你看起来真漂亮。”
艾蔻回答道:“谢谢你注意到哦。”
凯铎笑了,欣黛的思绪翻腾,太多事了,她低下头。
欣黛一瘸一拐地,没有再看收养她的家人一眼。当她走近了,孔托林向她鞠躬。这是外交礼节,欣黛心想,她想起自从在年度舞会上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以后,他给了她多少凛然冰冷的目光。但此刻,当他抬起头时,他在微笑。事实上,眼神里呈现的是真正的友好。
“陛下,”他说道,“我代表东方联邦的子民,感谢你为他们所做的一切,以及将要做的一切。”
“哦,嗯,别客气。”她用力地吞了口口水,才敢看爱瑞。
她的养母那张脸十分憔悴,过去几周她白发的数量增加了三倍。
有那么一刻,欣黛有千言万语想对这个女人说,但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爱瑞的目光落在地板上,她和珍珠弯下身,不安地行了个屈膝礼。
“陛下。”爱瑞说道,听起来嘴里像含着个苦涩的柠檬。
她身旁的珍珠也喃喃地说了一句,几乎是听不清楚的“陛下”。
艾蔻哼了一声——欣黛想不到一个机器人会发出这样嘲弄的声音。
欣黛盯着珍珠和爱瑞的头顶,试图做出一个亲切的响应——说一些凯铎会说的话,一个女王该说的话,来缓解紧张的情绪,给予宽恕。
但她只是转身走开了。
金尼的一只手握拳,贴着胸口,欣黛给了他一个她希望是很有君主气派的点头,凯铎带领她通过一道双扇门。她要求他找一个不带任何色彩的地方举行这次会议——不是曾经一片血泊的王座大厅,不是女王的日光室,或者任何拉维娜会进行这种会议的地方。她进到一个会议室,里面有一张巨大的大理石桌子,两个全息节点,关闭着。
房间里已经坐满了人。她深吸一口气,这样诡异的寂静,几乎要把她逼回到走廊。她认出其中大部分人,但她的大脑接口没有时间从网络数据库中提取他们的个人资料。
巴尔加斯,美洲共和国总统。
卡敏,非洲联盟总理。
卡米拉,英国女王。
威廉斯,澳大利亚总督。
布伦斯泰德,欧盟总理。
南德兹博士,著名的生化外科医生。
南希,很久以前欣黛替凯铎修好的机器人,她被带到月球来做这次的官方记录。
爱瑞和珍珠被带了进来。
接下来便是艾蔻、凯铎、孔托林和欣黛自己,或者叫月族赛琳·香娜莉·布莱克本女王陛下。她不知道,如果她希望大家叫她欣黛就好,是不是得体或恰当。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世界各国领导人就起立并开始鼓掌。欣黛退缩了。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从自己的座位走过来,轮流鞠躬或行屈膝礼。
欣黛顿时慌了,她看着凯铎。他一边肩膀耸了耸,告诉她,这的确很怪,但你要适应。
当轮到他时,他只能一只手掌握拳贴胸,歪了一下脑袋,他的一只手臂还支撑着欣黛,只能这样行礼。
“谢——谢谢。”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不知道她是否应该行屈膝礼,就算当初她还好好的,也行不了一个优雅的屈膝礼,现在受了重伤,这么来一下可能会很惨。于是她朝他们伸出她的机械手,“嗯,请坐。”
所有人停止拍手,但没有人坐下。
凯铎带领欣黛到桌首,扶着她坐好,大家才纷纷落座,凯铎坐在欣黛的右手边,爱瑞和珍珠夹在孔托林和巴尔加斯总统中间,看起来很别扭。
“嗯,谢谢大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来,”欣黛开口说道,她试着把手放在桌子上,但感觉很奇怪,于是放回腿间,“我想你们都很渴望回家。”
“很抱歉打断你,陛下,”卡米拉女王说道,但其实没什么抱歉的意思,“不过我希望在这里向你表示祝贺,恭喜你夺回你的王位。”
卡米拉的话引来一阵掌声,欣黛感觉到与其说他们祝贺她成为女王,倒不如说他们因为不必再和拉维娜打交道而高兴。
“谢谢,谢谢。我希望各位能理解,我……嗯,我希望你们能够给我多一点耐心,这些对我而言都是没有经历过的,我不是……”
我不是一个真正的女王。
欣黛看了所有人一眼,大家用渴望的、满怀希望的目光凝视着她,像她是某个英雄,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她再次扫视众人,感觉更加紧张和不安,这里的每个人——年纪更大,更睿智,更有经验——然后是凯铎。
他看着她,眨了眨眼睛。
她的心一跳。
扭过头去,她挺直肩膀。
“我今天请各位来,是因为地球和月球之间的关系已经紧绷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她犹豫了一下,又把她的手放到桌子上,手指交握。有些人的目光落在她的机械手上,但都假装没有注意到。“我成为月族女王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和地球各国和平结盟,哪怕一开始只是象征性的。我希望这将是有成效而且互利的一种……政治……嗯……”她看了凯铎一眼。
“关系?”他建议。
“关系。”她挺起脊背,希望自己不要显得像自己感觉的那样愚蠢,然而,周围的外交官开始点头,表示尊重及同意,“我知道,这个和平结盟将从撤除所有月族军队开始,我会尽快完成这个工作。”
在座所有人松了口气。
“事实上,”欣黛继续说道,“我认为在、在凯、凯铎皇帝?”她扬起眉毛看着他,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对他用正式的官称。
凯铎只是一副想笑的样子。她瞪了他一眼。
“在凯铎皇帝的指示下,”她继续说道,“有部分军队已经在回到月球的途中。”
众人点头,他们听到过这个消息了。
她吞了口口水,伤口上的麻药药效开始作用,她希望自己不要在登基后的第一次会议中昏倒。
“月族也将继续生产和提供雷特莫西斯的解药,因为它是必要的,而且我们的资源也允许。如各位所知,这种解药是迫使没有天赋的月族处于永久昏迷状态,以抽取他们的血液加以制造的,这明显违反了他们的权利。有关的研究单位告诉我,实验室有可能解析出贝壳的基因,培养出相同的血小板,我会要求研究单位朝这个方向努力,找到解决办法,可以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当然,解毒剂的所有样品以及库存,将立即运送到地球。”
所有人点头,微笑,放下一颗心,充满感激之情。
欣黛振作自己,“接下来,我对你们也有几个……请求。”
胜利的氛围淡去,变成一种伪饰的耐心和暗暗的紧张,欣黛把一绺头发挽到耳后。
“我想明确指出,这些请求——仅仅是请求。你们的答案不会改变我的决定,和我所做的任何承诺。这不是一种协商。”她让自己更靠近桌子。
“首先,”她试图迎视所有人的目光,但却发现这是不可能的,说话时,她渐渐地把眼睛垂下,“多年来,生化机器人被当作二等公民……”她清了清嗓子,感觉到凯铎的存在,仿佛一盆火在她身边燃烧,“我在东方联邦经历过一切,未成年的生化机器人被当成财产甚于被当成人类,他们没有比机器人有更多的权利。社会上普遍存在着一种偏见,因为我们有着非自然的能力——人为的能力——便认为我们会危害社会。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只是希望被接受,和其他人一样。所以,我请求各国复核所有关于生化机器人的法律,给予我们和其他人同样平等和基本的权利。”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看见一张张通红的脸,没有人敢迎视她的目光,月族的新生化机器人女王。
除了凯铎。置身众人之中让他惭愧,尽管他决定,废止雷特莫西斯生化机器人测试草案,东方联邦依然像其他各国一样,有着许多的不公平。
凯铎是第一个点头的,“东方联邦同意你的要求,这些法律的确是不公平的、陈旧的。”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卡米拉女王清了清嗓子,“英国也同意。我一回去,将复查我们所有相关的法律。”
布伦斯泰德总理吞吞吐吐地表示,他会成立一个议会,对相关法律的修改进行投票,其他国家也做了同样的表示,普遍都是支持态度。这绝不是一次异口同声的协议,欣黛看得出来,她不愿表现出这激怒了她。她知道,仅仅因为一个生化机器人拯救了世界,并不意味着他们准备放弃偏见,但欣黛希望这是一个开始。
“第二点,我希望所有月族的移民限制被撤除。月族应该可以自由出入地球,只要他们愿意——我不希望月球对它的老百姓而言像一个监狱,同样,一旦我们准备好,我会打开月球的关口,鼓励地球的老百姓旅行和移民,就像过去月族刚刚建国那样,双方彼此贸易和旅游。我觉得这是两个社会相互信任的唯一途径。”
就在欣黛说话的时候,她发现其他领导人之间相互传递着眼神。
澳大利亚总督第一个说话:“虽然我理解你的动机,但我们怎么能相信一个月族进到我们的国家,不会……”他犹豫了一下。
“进行操纵?”欣黛说道,“给你的老百姓洗脑?危害人类,然后轻易逃脱?”
他露出一丝苦笑:“没错。”
“我同意总督的话,”总理卡敏说道,“恕我直言,你还很年轻,陛下,你可能不知道,有一段时间,地球和月球之间交流频繁,那个时候,我们经历过大规模的洗脑,我们的人民被迫自杀,发生强奸……不仅是因为要证明月族是否操纵地球人有一定的困难,甚至有一半的案件,我们没法说那是犯罪事件。”他稍稍停顿,因为他的音量开始上扬,“当然,我没有不敬的意思,陛下。”
“我不觉得你不敬,”欣黛说道,“我其实挺熟悉国际四十一年发生在纽黑文的大屠杀,十八年的盲目游行,第二纪罗热和卡普里斯那个众所瞩目的案子,以及,哦,约一千个其他著名的事件,月族利用法力操控地球人。”
卡敏有些吃惊。事实上,在座所有人都感到讶异。
欣黛俯身向前,一个字一个字讲得很清楚,“我的大脑里有一个数据库,”她说道,“因此,虽然我不会告诉你,我是这个房间里最聪明的,或者最有经验的人,但我建议任何人不要因为我年轻而认为我无知。”
“当然,”卡敏紧张地说道,“对不起,我无意冒犯。”
“你们的担心是合理的,”欣黛说道,“如果我能提供一个解决方案,保证所有地球人都不会再被操纵,或者至少有机会保护自己免受操纵……你们会同意我的请求吗?”
“这是值得考虑的,”巴尔加斯总统说道,“而我,非常期待这个解决方案的内容。”
“很好,”欣黛的手指向她的养母,“她是林爱瑞,东方联邦的公民。”
爱瑞吓了一跳,她惊惶的目光环视这些重要人物。
“爱瑞的丈夫,一个叫林嘉兰的人,是机器人和生化系统的专家及发明家。他已经去世,但他活着的时候,发明了一种……装置,可以连接在人类的神经系统,保护他们不被月族的天赋所操纵。拉维娜知道了这个装置,想方设法地毁掉了原始的设计及草图,甚至跨越千万里把这项技术的合法拥有人爱瑞关押在月球。”
爱瑞脸色苍白,“我很抱歉,但我不知道这件事。这个装置,如果曾经存在过,也已经早就——”
“嗯,早就不见了,”欣黛打断她,“据我所知,只有两个原型,一个装在名叫米歇尔·贝努瓦的地球女人身上,她在巴黎的袭击中丧生。另一个在我的身体里。”她转头看南德兹博士,会议开始以来,她第一次流露出兴趣。
医生身体前倾,另一只手支着下巴,“在你的脊椎里那个?”她说道,“通过你的全息影像,我看到它了,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欣黛点点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这个装置可以安全地取出来,而且硬件可以再制造。如果我们能够把它复制,有一天,我们会有能力让大家避免受到生物电操纵。”
在座响起一片难以置信的私语声。
“这可能吗?”巴尔加斯总统说道。
“当然,”欣黛说道,“在我身上它起了作用,在米歇尔·贝努瓦身上也是。”
“我不愿意悲观,”南德兹博士说道,“但你的装置似乎受到严重的损害。虽然我们也许可以用它来重制硬件的设计图,但我必须假设里面的程序已经损坏,无法修复。如果拉维娜女王确实毁掉了所有数据,我不确定能轻易地就加以复制。”
“你说得对,我的已经被毁坏了。”欣黛瞄了爱瑞和珍珠一眼,她们皱着眉头,想听明白这些对话的内容,“幸运的是,林嘉兰把装置里的所有内容做了备份。他很聪明地把它藏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没有人会想到在那里。你知道吗,林女士?”
这个正式的称谓让爱瑞吓了一跳,她摇摇头。
“他把它藏在一个卑微的9.2仆佣机器人的个性芯片里。”
艾蔻尖叫。
爱瑞的脸颊烧红了。她渐渐明白,十分害怕。“哦,但我……但机器人……我不知道她是——”
“珍贵的?”欣黛苦笑,“我知道,爱瑞一直考虑把它拆掉,出售零件。”
所有人大声惊呼,向爱瑞和珍珠投以愤怒的目光。
“她把一切都卖了,”欣黛补充道,“只有那个有缺陷的个性芯片没有人要,除了林嘉兰……和我。”她朝艾蔻点点头,“那个芯片就在我的护卫机器人朋友里面,我认为我们绝对可以从她身上提取档案。”
“咦,”艾蔻说道,手指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我记得他上传过这些文件,当时我以为是防病毒软件。”
“当然,”欣黛说道,“林爱瑞是这项专利和技术的拥有者,所以她应该得到补偿。我希望你们因为这个装置的制造给她一些版税金。”
在座的人都表示同意——只有爱瑞呆住了,“版税金?”她的目光望向珍珠,再看着欣黛,“会……会有多少?”
艾蔻放下她的手,嘴里嘟囔着:“很多。”
欣黛忍住笑。“这要看你和政府部门之间的协议。”她隔着桌子,俯身向前,盯着她的养母,“我建议你不要太贪婪。”
爱瑞皱着眉头,身子往后,但她的眼睛亮了,这里有人会出高价买她的这个装置。几百万、几千万个装置,未来十年可能会被复制……
爱瑞握住女儿的手。珍珠看了她的母亲一眼,她也似乎终于明白了。
林嘉兰的设备会让她们非常非常富有。
欣黛有些吃惊,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觉得苦涩。让爱瑞拥有财富,拥有身家,拥有她和她女儿自己的生活。从这一天起,欣黛再也不要想起她们了。
她唯一的遗憾是,牡丹不在。她不会在皇室衣橱里和艾蔻一起打扮了,也不会在欣黛第一次戴上王冠时,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她。她也没机会见凯铎,不知道他对欣黛而言已经不只是她的王子或她的皇帝或任何不可能实现的梦。
“接下来是我最后的请求,”欣黛说道,决定在任何情绪——不管是好是坏——让她不堪重负之前,结束这次会议,“请求你们两位,巴尔加斯总统和威廉斯总督。”欣黛挪了挪自己的身子,“这涉及一个叫卡斯维尔·索恩的人。”
第九十五章
护士在护送月牙儿从医疗诊所到宫殿的一路上连声道歉,月牙儿离痊愈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所以只能坐在悬浮椅子上前往,这是她见过用来运送的最奇怪的浮动玩意。不太像担架,也不是轮椅,月牙儿想象自己是第一纪里充满异国情调的公主,坐在由强壮男人扛着的豪华宝座上。
然后,护士又道歉了,打断了她的遐想。护士解释道,诊所太拥挤,医生人手不足,月牙儿又已经脱离了危险……
月牙儿并不介意,她很高兴能够离开那个无菌诊所。
虽然月牙儿离开暂停生命的保温箱才四个小时,但她已经见到艾蔻、斯嘉丽、野狼,甚至是疲倦的杰新。杰新告诉她,他们赢了,欣黛签署了不来梅条约,所有贝壳都被唤醒。研究人员正在构想一个最好的方式,让他们适应月球的生活,同时也能满足地球对解毒剂的需求。这么多事,听得月牙儿头晕脑涨。
但盘踞在她脑海里的,永远,永远是索恩。
他还没有去见她。
甚至没有人提到他的名字,月牙儿感觉他们都屏着气息,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在等待,不确定地等着。
她轰掉了他的两根手指。相比于她和欣黛所遭受的,这可能是一个轻伤,但依旧是她根据自己的意志弄伤了他。
护士把她带到熟悉的客馆,这是她碰上凯铎的地方。
“到了,”护士说道,打开门,“如果你需要任何东西——”
“我没事。”月牙儿利用椅子扶手上的控制键,让它进到房间。一个带着顶篷的床,铺着闪亮的丝绸,石头地板打磨得十分有光泽。从窗口望出去,是宫殿的花园,处处是凉亭和雕像。“谢谢。”
“我们把你安排在你的朋友附近,”女人说道,“凯斯利先生和贝努瓦小姐在左手边的两个房间,凯铎皇帝在转角。索恩先生就住在走廊对面。”
月牙儿把椅子转了一个圈,她的房门还开着,从她的椅子上可以看到索恩关紧的房门,“是吗?”
“你希望我去看看他在不在吗?”
月牙儿脸红了,“哦,不,不用了,谢谢。”
“那我应该回诊所了,你要我走前把你扶到床上吗?”
“不,我想坐一会儿,欣赏窗外的美景。谢谢。”
护士走后,她关上了门。
月牙儿深呼吸。精致的客馆闻起来有清新的柠檬气息,一束白色的丁香放在桌上,已经有点枯萎了,月牙儿不知道它们放在那里多久了。也许,这个房间原来是安排给别人住的,一个已经回去的地球外交官吧。
索恩先生就住在走廊对面。
她盯着门口,希望他出现。
想起索恩在拉维娜的控制下刺伤她,她的胃一阵翻搅,她的手指放在包覆着缝线的绷带上,试图缓解疼痛。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让护士给她留一些止痛药。
她又深呼吸,当她的肺撑开碰着肋骨时感到一阵刺痛。她是勇敢的,她是一个英雄。她会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让椅子飘浮到门口,猛地打开门。
索恩站在走廊上。
他吓了一跳,双手背在身后,一个正式而严肃的站姿,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蓝领衬衫,袖子卷到肘弯,卡其裤的裤管塞进棕色靴子里。
月牙儿缩在椅子里,觉得很没自信。虽然她已经把保温箱的凝胶洗干净,但仍然穿着医院里纸一样薄的褂袍,甚至都没来得及梳头。
“船长。”她低声说道。
“对不起,”他说,立定他的脚后跟,“你要走了?”
“没有。我……我要来找你。”
听了这话,索恩有点不知所措,嘴角一扬,松了口气。他俯下身来,手放在她的椅子扶手上,他的右手打了石膏。“你应该休息,”他说,把她往后一推,用脚开了门,带她到窗口,然后看了看四周,“要我帮你拿什么吗?一个掌上屏幕?找个按摩师?威士忌加冰?”
她的目光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虽然知道他还活着,但她依然不能完全相信,直到此刻,“你看起来……”她没法把话说完,眼眶里蓄着泪水。
以为会是一句恭维的话,他才要咧嘴一笑,却一下子惶恐起来。“哦,嘿,你怎么了?”他蹲在她身前,“你现在的状况不能哭的呀。”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他是对的,这样吸气让她肚子抽痛。她把眼泪忍了回去。
索恩拉着她的手,石膏模子摩挲着她的手指。和她的相比,他的皮肤显得黝黑粗厚。
“对不起,”他说,“你离开保温箱时,我就想去看你的,但斯嘉丽发简讯给我的时候,我正出席一场会议,不能离开,而且我在想……我不知道……”他吐出一口气,有点沮丧。
“会议?”月牙儿说道,不知道这个解释让她感觉好些或坏些。
他表情一亮,“你永远也不会相信的,巴尔加斯总统本人要见我,美洲共和国的总统,你猜他说什么?”
她想了想:“他要颁发英勇的荣誉勋章给你?”
“差不多。”索恩的蓝眼睛闪闪发光,“他要把风铃草给我。”
她的眼睛睁大了。
站起来,索恩开始踱步,“嗯,我的意思是,他把风铃草租给我,但我可以开始分期付款,从军方手上把它买下来。欣黛请求他原谅我,如果我答应不再偷窃,嘿,嘿,她建议我和我的船员负责运送雷特莫西斯解药到美国去,但是我需要一艘飞船,于是巴尔加斯总统和我签订了这个协议。你应该去看看的,他真的不怎么高兴,我不认为他喜欢我,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月牙儿鼓掌,“我很为你高兴。”
“你能想象我拥有一个合法的工作?”
“还是一份帮助别人的工作。”她笑笑,“我能想象。”
“我敢肯定,你是唯一一个。”他停下脚步盯着她。
她又脸红了,低下头,再一次注意到他的石膏模子。手上的伤势,让他得重新训练自己飞行。“我——我对不起你,弄伤了你的手。”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他很快地说道,就好像他一直预期会有这个道歉,“斯嘉丽和我要设立一个断指俱乐部,也许欣黛会是我们的荣誉会员。”他坐在床沿,盯着自己的石膏,在光线下扭曲,“还有,我想去弄几个生化手指,你看到欣黛的手可以变出什么把戏了吧?我想,能随时有支牙签,有根梳子在手上也不错吧。”听起来他有点心烦意乱,他的话和思绪其实不能连接。当他终于敢迎视她的目光时,她看到他的眼神里有着焦虑,“我也对不起你,月牙儿。我……我差点杀了你,而——”
“拉维娜差点杀了我。”
他的下巴形成僵直的线条,“是我拿着刀子,我感觉得到,我知道这一切正在进行,但我什么也做不了。”
“是的,你什么也做不了。”她同意。
他的手肘放在膝盖上,俯下身子,肩膀拱起。“是的,我知道。”他那只完好的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理性上我知道,是她,不是我。但是……月牙儿,”他叹了口气,“那一刻是我后半生无法摆脱的噩梦。”
“这不是你的错。”
“月牙儿,这不是……”他揉着自己的后颈,凝视着她,目光如此热烈。她没办法迎视,她的脸更红了。“我……”他的手放在膝盖上,支撑着自己,“你愿意待在我的船上吗?”
她一下子蒙了,“你……的船上?”
“我知道,”他清了清嗓子,“你这一辈子都待在太空里,远离文明,如果你不愿意,我能明白。倘若你想留在月球,甚至……要我带你到地球,我很肯定,你可以留在凯铎身边一段时间,你知道的,住在一座宫殿里。”索恩的表情黯淡,“相比于我的货舱,那的确很诱人。”
他又开始踱步,“但是,野狼和斯嘉丽都愿意暂时留在我的船上,等到疫情得到控制。我有一个主意,这个工作得到美国各地,我不是说我们可以到处去玩,但可以……嗯,看到森林和山脉,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景观,当我们完成任务,如果你有想要回去的任何地方,我们也可以去,停留一段时间。或者,我可以带你……到任何地方,看任何你想看的事物。”
他走来走去,让她头晕目眩,“你是要提供给我一个……工作。”
“是,不是。”他犹豫了一下,“我的意思是,差不多,你知道,昨晚我练习了很久,讲得顺畅了许多。”
她半闭着一只眼睛,说道:“船长,我吃了很多药,我不太确定你在说什么。”
他盯着她身上那件医院袍子和悬浮椅子,像是忘记了,“天啊,我真不擅长这个,是不是?你想躺下?你应该躺下。”
没有等她回答,他一手抄起她的膝盖,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把她抱了起来,很轻地,仿佛他抱的是无价的梦想娃娃。她将升到喉咙的痛苦的嘶嘶声吞下,让他将她放到床上。
“好一点吗?”他问道。
“好一点。”她承认。
但他并没有放手,她和他四目相对,发觉他离自己非常近。“月牙儿,听着,我显然不擅长这个,尤其当我面对的人……是你。”他似乎很沮丧,手指弯着,揪住医院那件单薄的袍子,“但我擅长这个。”
他的嘴唇凑近,把她按入柔软的枕头。她气喘吁吁地,手指陷入他的衬衫,怕他会在她还没来得及记住这一刻时,便抽身离去。但他没有离开,月牙儿回应他的吻。床垫在动——索恩提起一个膝盖,免得压疼了她。他的石膏划滑她的臀部,先是有点笨拙,但后来他举起手,摸她的脸颊,裸露的拇指滑过她的下巴。然后他的嘴唇跟着,擦过她的下巴,她的脖子,她的锁骨。
她的身体融化了,她想,如果他们能把他装进瓶子里,他会是最好的止痛药。
索恩停止亲吻她,但她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头发拂过她的下巴,他的呼吸喷拂在她的肩窝里。
“二十三个。”他说道。
“嗯?”她睁开眼睛,有些茫然。索恩直起身子,有点内疚和担心。她的兴奋消失了。
“你曾经问过我,我跟多少个女孩儿说过我爱她。我一直在试着回想,我敢肯定答案是二十三个。”
月牙儿眨了眨眼睛,缓慢的,飘扬的眼神。她噘着嘴唇,好一会儿才问道:“包括那个吻你的月族女孩儿?”
他眉头紧锁,“我们也要算她?”
“你对她说了,不是吗?”
他移开目光,“二十四个。”
月牙儿怔怔的,二十四个女孩儿。她甚至认识还不到二十四个人。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因为我要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认真过。我这样说,只是因为我以为我应该这么说,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只是和你却不同。这是我第一次害怕,害怕你会改变想法,害怕我会搞砸。天啊,月牙儿,我怕你。”
她一颗心软软的,他看起来没有害怕的样子。
“是这样的,”索恩爬上床,和衣躺在她身边,靴子也没脱,“你值得一个比我更好的人,我毕竟是一个小偷,最终会待在监狱里。每个人都知道,即使我也知道。但你似乎决心要相信,我其实是一个体面的家伙,有一点配得上你。然而,最让我害怕的是……”他的手指扭着她的一绺头发,“……有一天你会发现我并不值得。”
“索恩……”
“不用担心。”他吻着她的发丝,“我是一个犯罪主谋,我是有计划的。”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在半空中列清单,“首先,找到一个合法的工作,这个完成了。合法地购买我的飞船,正在进行中。帮助欣黛拯救世界,证明我的英雄本色,哦,等等,完成了。”他眨了眨眼,“哦,我必须停止偷窃,带你到全世界去,让所有的梦想成真,但这可能只是一个假设。所以我想,在你还没有想到,其实我根本配不上你之前……我可能已经稍稍配得上你了。”他的笑脸变得得意扬扬,“我想了一整晚,就是打算跟你这么说的。”
“说得很好。”她低声道。
“我知道。”他靠得更近些,吻着她的肩膀。她的手臂起着鸡皮疙瘩。
“船长?”
“月牙儿。”
她不能不说出来,虽然她意识到他是对的,这有点吓人,要比在沙漠她第一次跟他说的时候更吓人,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是真实的,“我爱上了你。”
他笑了。“我希望如此,”他身体前倾,压住她的鬓边,落下一吻,“我也爱你。”
第九十六章
温特从地上拿起一根棍子,朝围篱扔过去,但鲁的鬼魂只是歪了歪脑袋。
她叹了口气,把手放在腿上。
她的状况仍然时好时坏,但神智已经够清醒,于是医生让她做出决定:她是宁愿留在诊所里,当她发作时,可以受到限制;或者她愿意戴着电击手镯,在需要的时候,可以瘫痪她的意识?她选择了这个虚构出来的自由,心想:戴着项圈的鲁,永远无法离开它的围栏,一开始会有多么难受。
杰新不愿她这么做,他认为,她的心智已经够脆弱,不能再受到电击。但温特得走出诊所,她需要摆脱一直困扰她的噩梦。
她出来以后,便经常到动物园里,发现这里是这个城市中少数几个宁静的地方,没有人整日谈着政变和国家重建的话题。当然,这些谈论是非常重要的,她一直希望她的国家是一个人们可以说出自己的想法的地方,每个人都可以被公平对待,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但这些议论让她头痛,当整个世界开始失控地旋转,她发现最好的对策便是让自己到一个安静和隔绝的地方,她不能伤害任何人,除了自己。
她的妄想不再像战争后的那一段日子那么固定和频繁,虽然她还是老觉得在宫殿的暗影中看见她继母的身影,拿着尖锐的刀,说着残忍的客气话等待着她。或爱米瑞的目光一路在走廊上跟随着她。很多时候,她感到血从墙壁滴落。
她第一次来到动物园,等待她的是鲁的鬼魂。
在革命动荡期间,猎场看守人跑掉了,一直没有出现。这些动物饿了,十分不安,温特花了一整天时间在饲料储藏室里,又清理笼子,让动物园变回她印象中的那个圣域。当杰新来找她时,他调了一些人来帮忙。
保持忙碌对她有好处,这不能治愈她,但有帮助。没有人在乎,但现在她是猎场看守人了。虽然大家仍然叫她公主,假装她闻起来没有粪便的气味。
鲁的头枕在温特的腿上,她抚摸着它的两耳中间,这个不幸的幽灵再也不玩捡棍子的游戏了。
“公主。”
鲁不见了。杰新靠在围栏墙上,就在那里,他伪造了谋杀她的情景;在那里,她亲吻了他,而他回应了她的吻。
回忆及此,温特感觉自己被淹没了。淹没在火和冰里,在热和冷里。她颤抖着。
杰新的眉头担心地紧锁着,但她把这个记忆关闭了。这不是一个幻觉,只是一个普通的遐想,像一个正常的女孩儿暗恋她最好的朋友会有的念头。
“你不用这样叫我的,你知道,”她说,把肩上的头发拨开,“有一段时间,你叫我温特。”
他的手肘靠在围墙上,“有一段时间,我来看你,不会感觉我得朝你扔一点面包屑什么的,好引起你的注意。”
“面包屑?我看起来像一只鹅吗?”
他的脑袋歪向一边,“你看起来也不像一头北极狼,但这块标识牌子写着里头是一头狼。”
温特的手撑在地上。“我不玩捡棍子的游戏,”她说道,“但如果你请求我,我会号叫。”
他笑了,“我听过你的号叫。一点也不像狼。”
“我一直在练习。”
“如果我过去,你不会咬我吧?”
“我可不能保证。”
杰新跃过围墙,来到她的身边坐下。她扬起一边的眉毛,“你看起来也不像北极狼。”
“我也不会号叫。”他想了想,“如果有奖赏,我可能会捡棍子。”
“奖赏就是再捡另一根棍子。”
“你的奖赏不诱人。”
她嘴唇向上一扬,但是当杰新正要报以一个微笑时,目光忽然望向别处,“赛——赛琳要求你和我帮一个忙。因为签署了条约,她打算开始讨论月球与地球之间的贸易协议,通讯、通航、通商、访问地球媒体之类的。”
鲁用脑袋撞了温特的肩胛骨一下,拉她的胳膊,她想抓抓它的耳朵,但她一碰它,它便消失了。
杰新看着她,“狼又来了?”
“不用担心,它原谅你了。”
他皱着眉头。
“在政治上,我们可以做些什么来帮助赛琳?”
“嗯,因为你是这么的迷人,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工作,让野狼战士加入我们的行列,每个人都那么喜欢你……”
“恭维了这么一大篇?我怎么觉得我就要掉进一个陷阱里了。”
“没错,欣黛认为你会成为一个完美的大使,她的首任大使。”
她歪着头,“我得做什么?”
“我不知道,出使地球,和一些重要人物吃吃饭,告诉他们,我们月族不全是怪物。”
她笑了,感觉自己像狼似的。
“我告诉她,我会来问问,”杰新补充道,“但你没有义务答应,你得先照顾好自己。”
“你和我一起去?”
“当然,”他盘起腿,“但你可以说不,我也会和你在一起。我不再替任何人工作了。”他人往后倾,用手肘撑住自己,“谁知道。也许有一天我会再回去学习,成为一个医生。但在那之前,我是你的侍卫,陪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所以,我们要玩公主和侍卫的游戏啰?”她说,这是他们从小便没完没了地玩的一个游戏:她是公主,只是比真正的自己跋扈许多,杰新则学他们父亲的样子,坚忍而严肃。她说什么,他便忙不迭地去做。当温特想不出要怎么差遣他时,他们会假装有凶手、有绑匪来伤害公主,他则挺身保护她。
杰新笑了,说道:“希望少一点绑架。”
她的脸颊贴在杰新的肩上,“如果欣黛希望我去的话,那么我会很荣幸去蛊惑地球人。”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他躺下来,一只手揉着额头。
鲁长嗥一声,灵魂飞到动物园被藤蔓覆盖的玻璃屋顶,它通常不会如此焦躁不安。也许是因为杰新在,也许鲁只是想和她说话。
也许她只是疯了,没别的。
温特想说什么,但犹豫着。她低头看着杰新,他一只手遮住眼睛。她猜最近以来,他一直睡得太少。
“南德兹博士说,下一周她就可以复制欣黛那个装置的原型。”温特说道。
杰新的手抬起来,“这么快?”
“她还不知道它会不会有用,首先她需要一个受试者。”
“公主……”
“我已经主动表示愿意做这个受试者,你可以说服我改变心意,但我已经准备好不理会。”
杰新坐起来,下颌紧绷。“受试者?我们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副作用,不知道它到底有没有用。让别人去试。”
“我想要这么做。我是有史以来月族疾病最严重的案例了,”她的手指伸进狼的长毛里,“只是,如果它是有用的,我就不会再看到鲁了。”她笑得有些黯然,“但人们……人们会不会就不再喜欢我了?”
杰新摇摇头,“他们不喜欢你,是因为你疯了。他们喜欢你,是因为……”
她等待着。
“因为你在没有人善待他们时,善待他们。你就是你,这个装置不会改变什么的。”
“你希望我正常起来,不是吗?”
杰新往后一缩,就像她拿了什么东西扔他似的,“你没有不正常。”
她的眼睛开始模糊,“是的,杰新。我是的。”
“不,你不是——”他咆哮着,他沙哑沮丧的声音让她头晕,“听着,我是很希望不必再担心你,不必再害怕你会伤害自己,或有人利用你。但你没有——你不是——”
“我妄想,疯狂,支离破碎,不正常。我一直都知道,我们都知道。斯嘉丽一天到晚这样告诉我。”
“你是完美的,”他继续说下去,好像她没有打断他刚刚的话,“我不在乎当你心绪恶劣的时候,会看到一头死去的狼,或者变成活着的冰雕。我不在乎,你有没有在我肩上留下牙印。我不在乎你有没有……不正常。”他说出这个字眼就像吐出臭掉的食物,“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快乐。”
温特眨了眨眼,杰新把头转开,“别这样看我。”
“我想成为测试对象。”她握住他的手,“当我不再害怕自己的心智涣散,我会平安幸福。”
杰新嘴唇抿成一条线,慢吞吞地点了个头。“我只是不想你成为第一个测试者。”他抱怨道。
“杰新?”
他再次迎视她的目光。
“你认为我完美?”
他没有把目光移开,不害羞,也不紧张,只是盯着她,好像她在问他月亮是不是围绕地球旋转,“每个人都认为你是完美的。”
温特凑上前去,钩住他的手臂,“让我们玩一个游戏,我不用再假装我不爱你。打从我知道这个字的意思,我便没有停止过爱你。”
杰新靠近她,在她额头上烙下一吻,“我喜欢这样的游戏。”
第九十七章
“全部?”
艾蔻那么兴奋让欣黛哑然失笑。看着这一排一排的礼服,艾蔻笑得那么欢畅,她也很开心,这是她永远都没法从任何衣服上得到的快乐。
“每一件,”欣黛说道,“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们了。”
她已经被拉维娜的一切包围得太久了,超过了她的忍受极限,她的香水,她的礼服,她的珠宝。她对她姨母的衣柜再也没有一点兴趣,但艾蔻有,所以艾蔻可以拥有全部。
她从来没有见过艾蔻这么快乐过,即使是索恩替她带来了他在沙漠中找来的护卫机器人的身体;即使从地球送来了可以修复她近乎被彻底毁掉的身体的零件。欣黛告诉过她,损害得这么厉害,还不如把她的个性芯片安装到一个全新的身体里,会更合乎成本效益,她可以挑她任何想要的模型。但艾蔻拒绝了。她已经习惯了这一个,她说,而且,她的朋友们的身体都不是用坏就丢的,所以她为什么要换新的?
欣黛没有反驳。
艾蔻唯一要求升级的,是一双崭新的眼睛,可以根据她的心情改变颜色。今天,她的眼睛是旭日般的金黄,表示她很开心、快乐、幸福。
“你不会介意看到我穿上它们吧?”艾蔻说道,从衣架上拿起一件粉色紧身礼服,贴在胸前比了比。
“不会,只要它们让你高兴。”
“但我要穿去哪里呢?”欣黛还没有回答,她便挥挥手,“无所谓,什么地方我不能穿?”把紧身裙放回去,艾蔻又扫视整个衣柜。她眼睛的颜色变得深了——像金凤花,周围有石灰的色彩,“我想我会有罪恶感的。”
“罪恶感?”欣黛疑惑。
艾蔻吐出一口气,双手叉腰。她的烦恼只维持了几分钟,又笑了。“是呀,我会选择我最喜爱的十套,剩下的卖给机器人服装电台。我们可以利用这笔资金在外围分区建造学校,或者慈善机构之类的。”她手指摸着精细的蕾丝袖子,瞟了欣黛一眼,“你觉得如何?”
如果欣黛的眼睛可以表现她的情绪,现在会是自豪的宝蓝色,“我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
艾蔻笑笑,又开始看着一排排衣架,选出自己的最爱,欣黛则转身面对镜中自己的侧影,镜子是她从地球飞船借来的,她还在适应看到自己一副……女王的样子。
她自己的礼服是全新的,虽然她本来打算继续穿温特的衣服,但几个艾草城的裁缝恳求替她设计加冕礼服,认为这会是一项最高的荣誉。欣黛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在期望些什么,但这件礼服完全超过她的预期。
用的是月族官方的白色、红色和黑色,她一生中从来没有看过有人用那么多布料做成一件礼服,沉重的白色裙子像一个钟罩罩着她,拖曳着一个庞大的裙摆,将跟着她走过长长的走廊。红色和黑色宝石缀在裙边,以及胸衣上。适度的领口与袖子完美贴合她。
她以为裁缝会设计一副手套盖住她的机械手臂,但他们没有。“没有手套,”当她问的时候,一个女裁缝说道,“没有面纱。”
一阵敲门声吸引了她的注意,侍卫金尼走进来,“陛下。”他打着招呼,然后恭敬的表情变为厌烦,他对艾蔻说道:“顾问夫人。”
艾蔻的新头衔让她的眼睛变成骄傲的铜色,尽管侍卫看她的眼光带着一点憎恶。
“什么事,金尼?”欣黛说道。
“船长和他的船员要求觐见。”
“哈!”索恩的声音从走廊传来,“我告诉过你们,我可以让他叫我船长。”
欣黛翻了个白眼,“让他们进来。”
金尼还没有让他们进来前,所有人已经鱼贯而入,大家笑嘻嘻的,穿着正式的礼服。即使野狼也穿着西装,虽然欣黛很难理解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是怎么找到合身的衣服。他的红色衬衫配合斯嘉丽令人惊艳的红裙,衬得她的长发更醒目。索恩则一身燕尾服,打着领结。他推着月牙儿那个浮动的玩意儿——欣黛听说她的伤口愈合得很好,估计这个星期过后便能够站起来。她穿着温特的一件淡黄色礼服,可爱的褶边,很适合她。杰新穿着侍卫制服,只是平日的肩甲换上潇洒的肩章,站在温特身旁就像个王子。而穿着一身简洁纯白色长袍的年轻公主,她的美比平日更加夺人心魄。凯铎跟在人群后头,穿着有中式衣领的黑色礼服。
他拿着一个银盘。
鞠了一躬,侍卫退下。艾蔻在他身后吐了吐舌头。
“这是怎么回事?”欣黛说道,“加冕典礼再过二十分钟就开始了,你们都应该就座才是。”
“是我的主意,”艾蔻说道,一蹦一跳的。“我知道你会很紧张,所以我想我们应该先庆祝一下。”
“你做了一个蛋糕?”
“斯嘉丽做的。”索恩说道。
斯嘉丽把头发拂到肩后。“这是一个柠檬蛋糕,我祖母的特殊秘方。但——”她的目光落在欣黛繁复的礼服上,“——你可能想要留到加冕后吧,这一身衣服沾了糖霜岂不可惜。”
温特嘿了一声,从凯铎手上接过托盘,“别这么扫兴,如果现在可以吃的蛋糕,谁都不应该留到以后。”她把蛋糕放到价值连城的丝绸沙发上。
“我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蛋糕。”月牙儿说道,脸上是惊奇的表情。
艾蔻交叉双臂。
“我们能不能不要一直讲那些什么从来没有吃过的精彩奇妙的食物?”
月牙儿同情地看着她。
“可以吃了,”索恩说道,“谁带餐具来了?”
没有人。
于是杰新拿出他的匕首,他们轮流切掉铺满糖霜的蛋糕,一人一口,用手指拈起来吃,到最后,蛋糕只剩下一小块,看起来像月球的环形山。
当然,欣黛沾了一点在礼服上——长长的裙摆上明显有一块黄色糖霜。她有点苦恼,后来是艾蔻调整了裙子的褶皱把它藏起来。
“这是不可避免的,”艾蔻笑着说道,“这向来是你的风格。”
“陛下?”
他们庆祝活动告一段落,金尼回来了,“该走了。”
她站起来,心脏怦怦直跳。其他人跟在她身后,表情变得庄重严肃。
野狼是最后一个吃的,手上还拿着刀,狼吞虎咽地又吃了好几口,才把刀还给杰新。杰新看了看刀上的糖霜和饼屑,把刀子插在蛋糕上。
“嗯,我准备好了,”欣黛说道,礼服变紧了,缚在她的肚子上,有点呼吸困难,“我准备好了,是吧?”
“等一下。”艾蔻让欣黛面对她,“微笑。”
欣黛给了她一个紧张的笑容,艾蔻自豪地点点头,“牙齿没沾上什么,我认为你准备好了。”
她的朋友们围在她身边,一个个拥抱了她,轮到凯铎时,他双手捧着她的脸,吻了吻她,嘴上有柠檬糖霜的味道。
索恩吹了声口哨,艾蔻看得痴痴迷迷的,这个吻很快就结束了。
“这又是为什么呢?”欣黛低声说道。
凯铎笑嘻嘻的,手臂搂着她的肩膀,领着她走出皇后的寝宫。“我只是想到美好的未来,”他说道,“有你的未来。”
☆☆
赛琳·香娜莉·布莱克本女王的加冕典礼在某些方面显得很私人,某方面又很星际。欣黛将一部分座位用抽签的方式决定了与会的人,因此所有月族分区都有代表参加,总共到了几百个宾客,是几周前拉维娜和凯铎仪式人数的一半不到。
这段影像公开播出,不仅月球的每一个分区都可以看到,也传送给所有地球愿意播出的媒体。它成为第三纪最热门的新闻。
欣黛走在长长的、铺着黑色地毯的走廊上,试着不去想所有星系的人此刻都在看着她;试着不去想他们是在评价她或欣赏她,是害怕她或敬佩她。不去猜测有多少人把她看成一个失踪的公主,或者一个可怜的生化机器人;一个领袖或一个罪犯;一个革命家或者幸运的机械师。
她试着不去想她那件无价的礼服上的糖霜。
凯铎和欣黛站在祭坛的两边,沐浴在光球闪耀的光芒中。欣黛捧着女王的皇冠,凯铎握住令牌。他们代表地球和月球赋予她统治的权力。她其余的朋友都坐在第一排的保留席位上。坐在过道边的索恩,伸出他的手,当欣黛走过去时,嗯了一声,跟她击掌,然后上了台阶。
温特对她眨了眨眼,“表现得很好,欣黛朋友。你没有绊倒,最困难的部分已经结束了。”
凯铎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只有欣黛才能明白的微笑,即使整个宇宙都在看着,他十分赞同,“她说得没错,这确实是最困难的部分。”
“天啊,”欣黛低声回答,“快快结束吧。”
欣黛吸了长长的令她颤抖的一口气,她转过身来面对她的王国。
☆☆
王座大厅地板上的血迹已经清洗干净了,但整个房间还是一团糟。椅子倒在地上,栏杆断裂,破掉的瓷砖和有着弹孔的墙面,即使是王座也被打穿了一个洞——因为当时欣黛试图射杀拉维娜,闻起来还有化学品和漂白剂的味道。
动乱的恐怖已经开始退去,也许对于那些失去朋友和家人的人,这一切永远也不会被遗忘。欣黛知道对月族而言,要摆脱拉维娜统治的阴影,仍然还有很多事要做,但他们已经急于开始。
欣黛组织议会,由艾草城法庭成员及外围分区推荐的代表组成,缩减阶级的差距,制订资金和劳动力最合理的分配。那些所谓的“皇亲”家族和法师们联合起来对抗她,但这无所谓,这需要时间,他们会适应的。
她坐在她的宝座上,周遭一片寂静,化学气味刺鼻。几个小时过去了,地球升到地平线上。艾草城很美,但她发现自己渴望回家。
也许她渴望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但不是在这里。这个郁郁葱葱、人工制造的城市对她不具有意义。
门开了,凯铎探进头来,欣黛一下子紧张了,独自一人在黑暗中,被抓到坐在宝座上让她有内疚感,即使那是她的宝座。
“你在这儿。”他说。
“对不起,”她说,“我躲了起来。真不敢相信,成了皇室,几乎没有一点隐私了,是吗?”
凯铎笑笑,关上了门。他一只手背在身后,走向她。“我建议你找一件连帽运动衫穿上,有很惊人的伪装效果。”他停顿了一下,发现阳台上,地球在黑暗的天空中那么美丽而且巨大,“真的很壮观。”
欣黛把一缕发丝挽到耳后,“我不是说拉维娜的做法是对的,但我可以理解她为什么那么想要它。”
凯铎没说什么,她的目光回到他身上,她知道他来是要说什么的,她心一沉,“你要走了,是吗?”
他的目光从眼前的景象移开。“两天,再过两个地球日。”他皱着眉头,表示抱歉,“我已经离开太久了。”
欣黛压抑内心的绝望。凯铎也要走了。索恩、月牙儿、野狼和斯嘉丽已经离开,温特和杰新几天后也要出使到地球去,只剩她独自一人了。
只剩下她和艾蔻。
她一直有心理准备的,知道他不能永远留在这里,他有自己的国家要治理。
“是的,”她说道,假装充满信心,“我明白。你帮了很大的忙,你,孔大人,他……也要离开了?”
凯铎扮了个鬼脸。“是的,对不起。”
“不,你……你当然要回家,你应该的。”
“你可以来访问,”他的话说得很急,“尽早,象征性的,为我们新的联盟……”他声音低了下去,抓了抓后颈,一只手还藏着,“或者,我可以假造一个政治困境,要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这也是可行的。”
欣黛强颜欢笑,“我会去访问的。我……艾蔻和我会想念你。”
“我想你会发现身为一个女王没有太多时间感觉寂寞。”
“看看吧。”突然间,她感觉自己坐在王座上,凯铎站在底下有些尴尬。她站起来,双臂交叉在胸前,走向窗台。她感到焦虑。两天,再过两天,他会离开。
她有好多话想对他说,两天的时间是说不完的——尤其那些话一直卡在她的喉咙里。
“很奇怪,”凯铎说道,走到玻璃阳台上,站在她身旁,他凝视着地球,“我一直不愿意和月族联姻,但现在,条约签订,战争结束了……不知道为什么,联姻这个主意听起来并不那么糟糕。”
欣黛心脏一跳,凯铎的目光回到她身上,然后他微笑着,既害羞又自信。他们在市集上相遇的那一天,他给了她同样的笑容。经过了漫长而尴尬的时刻,他笑道:“你真的不会脸红,是吗?”
她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感觉到一股失望,她把手藏在自己的胳膊底下,不让它们颤抖,“这样说很恶毒。”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眉头紧皱着。
“嘿,我有东西要给你。”
“不会是订婚戒指吧?”
他呆了一下,噘起嘴唇,仿佛后悔没有想到。
“或者手套,”欣黛补充说道,“上一次你送了手套,但结局不太好。”
凯铎笑嘻嘻的,上前一步,单膝跪地。
欣黛睁大眼睛。
“欣黛……”
她心脏狂跳,“等等。”
“我不等了,等了很长时间,一直想把这个交给你。”
“凯——”
他一脸严肃,把手从身后拿出来,捧着一个小小的金属脚,断掉的电线从里面伸出来,关节油腻腻的。
欣黛吐出一口气,然后开始大笑,“你——唉。”
“你非常失望吧,我肯定月球一定有很多很好的珠宝店,如果你希望我去挑——”
“别说了,”她说道,接过那只脚,在手掌上翻了几下,摇摇头,“我一直想摆脱它,不知道为什么,它总会有办法回到我身边,你为什么留着它?”
“我在想,如果我能找到符合这一只脚的生化机器人,那表示我和她注定会在一起。”他勾起嘴角,“但后来我才意识到,它的主人可能只有八岁。”
“十一岁,其实。”
“差不多。”他犹豫了一下,“说实话,当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时,这是我和你之间唯一的联系。”
她的目光落在那只脚上,“你为什么还跪着?”
凯铎握住她的假手,嘴唇拂过她刚刚打磨得十分光泽的指关节,“你必须习惯人们跪在你面前,这里是你的领土。”
“我要制定一项法律,向君主致敬的正确方法是击掌。”
凯铎的笑容明亮,“太天才了,我也要。”
欣黛抽回自己的手,坐了下来,双腿垂在阳台边缘,她的思绪又回到严肃的议题上,她盯着她的那只金属脚,“其实,有些事我希望听听你的意见。”
凯铎坐到她身边,脸上有着好奇的表情。
她扭过头去,打起精神。“我想——”她停了一下,吸了一口气,又开口,“我决定废除月族的君主制。”
欣黛抿着双唇,等待着回应。沉默在他们之间凝结,但凯铎没有问“为什么”或者“怎么回事”或者说“你疯了吗”。
相反地,他只说:“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当一切平静,当我认为可以应付得过来时。”她深呼吸,“这种事会再发生的,某一个国王或女王要给人民洗脑,用自己的力量来奴役他们……权力必须分散,有一些部门可以制衡……所以我决定将月球改变成一个共和国,官员民选等等。”她咬了咬嘴唇,觉得自己像傻瓜一样谈论政治,好像她有多懂似的,直到凯铎点点头,认真地沉思着,她才明白,原来他的意见对她而言有多重要。她吞下哽在喉咙间的硬块,“你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吗?”
“我认为过程会很困难。人们不喜欢改变,即使在拉维娜高压统治下的老百姓,也立即接受你成为他们的新女王。另外,他们对王室血统的迷信也是一个阻碍。但是……我想你是对的,我认为这是月球所需要的。”
她觉得好像整个月球的重量从她肩上卸下来了。
“退位后,你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听说索恩正在找一个全职的机械师。”她耸耸肩,但凯铎还依旧寻思着,“怎么了?”
“我觉得你应该回到东方联邦,你可以留在宫里,以月族大使的身份,这将会是善意的展现,证明地球和月球可以相互合作。”
欣黛咬着下唇。“我认为东方联邦的人民会恨我,”她说,“因为绑架和种种其他发生的事件。”
“拜托,你是失踪的公主,让他们免于被拉维娜皇后统治。我听说有一家玩具公司,希望以你的样子做成一个公仔,他们还要在你市集上的铺位立一尊雕像呢。”
欣黛扮了个鬼脸。
凯铎笑着拉起她的手,“只要你愿意回来,东方联邦会张开双臂欢迎。只是,明年的年度和平舞会将有超过二十万个小伙子想邀请你当舞伴。我预计大家现在已经在排队报名了。”
“瞎说。”
“等着吧,你会看到的。”他歪着头,一撮头发掉到眼睛前面,“我想在别人把你偷走之前,最好把我的名字加到名单上头。如果我们现在就开始计划地球和月球之间的频繁互访,我甚至可能有时间教你跳舞。”
欣黛咬了咬嘴唇,忍住一个刚要萌生的笑容。
“答应我吧。”凯铎说道。
欣黛一边摆弄她过去的那只金属脚上的电线,一边问道:“我得穿礼服吗?”
“即使你穿军靴和工作裤,我也不在乎。”
“我可能会。”
“很好。”
“艾蔻会杀了我。”她望向天空,假装在考虑,“我可以带我的朋友们去?”
“我会亲自邀请所有风铃草的船员,届时又可以团聚了。”
“艾蔻呢?”
“我会替她找到舞伴。”
“按照规定机器人不可以参加舞会,你知道的。”
“我想我知道谁可以改变规定。”
她笑嘻嘻地靠近他。一想到要回到舞会上,面对那些曾经用恐惧和蔑视的眼光看着她的人,她的内心百感交集,既焦虑又害怕,同时也有难以言喻的喜悦。
“我很荣幸接受你的邀请。”她说道。
他的眼神如此热切,“还有舞蹈课?”
“不要得寸进尺。”
凯铎抬起她的下巴,吻了她。她不知道这是第几个吻——她终于想通了怎么把脑子里的自动计数功能关闭,她不在乎他吻了她多少次,只要每一个吻都不再感觉是最后一次。
然而凯铎直起身子,脸上有着悲伤的表情。“欣黛,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位伟大的统治者,我相信这个决定会证明这一点。”他犹豫了一下,“但我也知道,你从来不想成为女王,从来不。”
欣黛并没有这样告诉过他,她想,也许这点她一直都表现得很明显。
“但我要问你是不是——”凯铎犹豫了,“——是不是,有一天,你会考虑成为一个皇后。”
欣黛强迫自己迎视他的目光,把一句到嘴边的说笑吞回去。他提到的所谓订婚戒指和舞蹈课程,不是一种说笑,这是一个真正的请求,一个真正的皇帝为了他国家的未来,做真正的考虑。
如果她想成为他未来的一部分,便得考虑成为其中的一员。
“我会考虑的,”她说,然后吸了这几天以来最完整的一口气,“总有一天。”
他的笑容回来了,很灿烂,很轻松。
他用一只手臂环住她,欣黛忍不住微笑,她靠在他身上,盯着艾草城,这个白色的城市,以及被星星环绕的地球,手里握着那只笨重的可恶的脚。自从她懂事以来,它就是一个负担,不断提醒她,她是一个没用的、不起眼的生化机器人。
她伸出手,让那只脚掉进湖里。
(故事完结)
从此以后,他们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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