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美妙新世界 作者:阿道斯·伦纳德·赫胥黎 内容简介 《美妙的新世界》是A.赫胥黎著名的幻想小说,含义深刻,耐人咀嚼,因此十分畅销。它1932年出版,到1966年的34年间已经出了哈珀版、新哈珀版、矮脚鸡版、矮脚鸡经典版等57版,共275万册。作者A.赫胥最脍炙人口的作品就是《美妙的新世界》,这本科幻小说为他赢得了巨大的世界声誉。这本书的名字意味深长。它来自莎士比亚的传奇剧《暴风雨》。本书主要刻画的是机械文明下的未来社会中,人的人性被机械剥夺殆尽,处于幸福状态的人们以几种种姓产生于工业化的育婴房,接受种种安于现状的教育,热爱机械化的工作与生活方式。他们拥有安定、无限的 自由,却丧失了科学、艺术、婚姻、个性、甚至喜怒哀乐。偶有对现状产生怀疑或叛逆心态者,均被视为不安定因素放逐边远地区。 第一章 一幢低矮的灰色建筑,只有三十四层高。大门上方嵌着几个大字:中央伦敦孵化及制约中心。一块盾形牌上刻着世界国的国训:社会、认同、稳定。 一楼的大房间是朝北的。虽然窗外是夏天,室内也闷热难当,却有一道微弱的寒光射进窗来,贪婪地找寻着某个罩着盖布的人体模型,某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苍白模型,但寻来寻去,只寻到实验用的玻璃器皿、镍器和凄光凛凛的瓷器。回应冰冷的还是冰冷。工人们身着白色工作服,戴着像死尸一样苍白的橡胶手套。光线像幽灵一样凝固了,没有一丝生命力。只有在显微镜的黄色镜头下,才能看到某种鲜活的东西,装在锃亮的试管里,一条条像奶油一样,软绵绵,肉乎乎,在工作台上一字长长地排开。 “这儿是授精室。”主任一边开门,一边说。 孵化及制约中心主任走进房间时,三百名授精员正全神贯注、凝神屏息地俯在仪器上,偶尔会忘情地自言自语,或发出咻嘘声。跟在主任身后的是一帮新来的、面色稚嫩、乳臭未干的年轻学子,一个个紧张得可怜兮兮的。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笔记本,这位大人物说一句,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记一句。当面聆听大人物的教诲,这可是不可多得的特权啊。每当有新生到来时,中央伦敦孵化与制约中心的这位主任总是要亲自带领他们参观各个部门。 “这只是让你们了解个大概。”他会向他们解释说。因为,如果让他们动脑筋做事,让他们了解某种大概自然是必需的——不过,他们真要想快快乐乐地生活在这个社会上,知道得还是越少越好。众所周知,专注细节才能造就品德和幸福。从知性上看,泛泛了解大概无疑是罪恶。社会的栋梁不是哲学家,而是木刻工和集邮者。 “明天,”主任会面带恩威并施的微笑接着说,“你们就要安下心来好好干活了,也就没有工夫了解大概了。再说……” 再说,当面聆听大人物的教诲,把大人物的话记在笔记本上,这是在享受特权啊。所以,小伙子们纷纷奋笔疾书。 主任走进房间。他是个瘦高个儿,身板笔直,长着一副长长的下巴,一排大而外突的牙齿,不说话时两片丰满而曲美的嘴唇勉强能包住。他究竟算是年长还是年轻?三十岁?五十岁?五十五岁?谁也说不清。再说,这种问题反正也没有人问。在这稳定太平之年,福特纪元六三二年1,你是不会想到问这种问题的。 “我还是从头讲吧。”主任说,比较认真的学生赶紧把他的意思记到笔记本上:从头开始。“这些就是孵化器。”他挥了挥手说着,随手打开一扇绝缘门,指给他们看一排排架子,架子上放着编了号的试管。“这些是一个星期供应的卵子。”他解释道,“在正常血温下保存。”说到这里,他又打开一扇门。“至于雄性配子,必须在三十五度而不是三十七度的环境下保存,因为正常血温会使它们丧失生殖能力。”公羊圈在温热环境中,是配不出种来的。 就在学生奋笔疾书的当儿,他靠在孵化器上,向他们简要描述现代授精过程。首先,他讲解了授精过程的外科手术——“接受这种手术是为了全社会的福祉而自愿进行的,何况还有相当于六个月薪水的一笔奖金。”接着,他说明了如何切除卵巢并维持其生机勃勃地发育。然后,他又谈到最佳温度、最佳盐度和最佳黏度等方面的考量,谈到剥离出来的成熟卵子用什么样的液体存放。再然后,他带领学生们来到工作台前,亲自向他们演示了这种液体如何从试管里取出来,如何一滴滴点到经过特别加温的显微镜玻璃片上,如何观察玻璃片上液体中有无异常的卵子,数清后再把卵子转移到一个多孔的容器里,如何(此时此刻,他正带着学生们观察这一过程)将容器浸入盛着自由游动精子的温热肉羹培养基里——他强调说,培养基中精子的密度至少是每立方厘米十万个;十分钟后,如何从营养液中取出容器,再次检查其中的卵子;如果有的卵子还没有受精,那就再浸一次,必要的话反复浸泡;如何将受精卵放回孵化器,在孵化器中阿尔法种姓2和贝它种姓一直保存到装瓶,而伽玛种姓、德尔塔种姓和爱普西隆种姓则在三十六小时后便被取出,进入博卡诺夫斯基程序3。 “博氏程序。”主任又说了一遍,学生们便在小本子上这几个字下面画上一道横线。 正常情况下,一个卵子发育成一个胚胎,一个胚胎发育成一个成人。但是经过博氏程序处理过的卵子会生芽,繁殖,分裂。从八个胚芽到九十六个胚芽,每个胚芽发育成一个完全成形的胚胎,每个胚胎发育成一个健全的成人。过去一个受精卵只能发育成一个人,现在却能发育成九十六个人。多么大的进步啊! 主任下最后说:“博氏化本来是一系列抑制发育的过程。我们是要抑制卵子的正常发育,但十分诡异,卵子的反应却是发芽。” 反应是发芽。铅笔忙个不停。 他指点着。在一条缓慢移动的传送带上,满满一架试管正被送进一个巨大的金属柜,另一架试管正从金属柜的另一端缓缓移出。传送机轻轻地咕噜作响。他告诉学生,试管穿过金属柜需要八分钟。一个卵子最多能承受八分钟的X光强力照射。少数卵子死了,存活下来的卵子中最不活跃的那些则一分为二。大部分生出四个芽体,有的八个。之后,全部放回孵化器中,让芽体在孵化器中开始发育。两天后,再突然进行低温冷却,以此来抑制芽体的发育。随后,芽体便二变四、四变八地持续发芽生长;再用接近致其死亡的酒精浸泡芽体;随之而来的是一再发芽——芽体上生新芽,新芽上再生新芽——以后便任其生长——此时如果再加以抑制,便会致其死亡。到这时,最初的一个卵子可能已经变成八到九十六个胚胎——不得不承认,对大自然来说,这真是一项巨大的进步。一模一样的孪生子——但不像先前胎生时那样,一个卵子偶然分裂成双胞胎或三胞胎。现在,一个卵子一次就能生出二三十个,八九十个。 “八九十个。”说着,主任双臂一挥,那样子就好像是在慷慨施舍,“八九十个。” 可是,这时,一个学生傻乎乎地问道,这有什么好处? “好小子!”主任猛然转身对他说,“难道你不懂?真不懂?”他举起一只手,表情非常严肃。“博氏程序是社会稳定的主要手段!” 社会稳定的主要手段。 统一规格、批量生产的标准化男人和女人。一家小工厂的所有员工都是同一个卵子博氏化后的产品。 “九十六个一模一样的孪生子,操作九十六台一模一样的机器!”他说起话来,激动得声音都有点颤抖了。“你真正了解了自己的社会地位。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他引用了世界国的国训:“社会、认同、稳定。”真是豪言壮语啊!“假如我们能无限博氏化,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了。” 全部由标准统一的伽玛种姓,别无二致的德尔塔种姓,整齐划一的爱普西隆种姓解决了。数以百万计一模一样的孪生子。量产原理终于应用于生物学了。 “但,可惜啊!”主任摇了摇头,“我们不能无休止地博氏化。” 九十六似乎是个极限,平均只有七十二个。同一个卵子与同一个雄性配子配对,生产出尽可能多批次一模一样的孪生子,这已是最好成绩(很可惜,只能算是屈居第二的好成绩),而且即便是这样的成绩,也很难达到。 “因为,在自然状态下,两百个卵子需要三十年才能成熟。但此时此地,我们的任务是稳定人口。花二三十年的时间零零星星地生产孪生子,又有什么用呢?” 显然毫无用处。但博德斯纳普技术大大加速了卵子的成熟过程。该技术可以确保两年内至少生产出一百五十个成熟的卵子。让这些卵子受精后,再对其进行博氏化——换句话说,就是乘以七十二。那么,在两年之内,我们就会得到一百五十批一模一样的孪生儿,差不多一万一千个孪生的兄弟姐妹。 “个别情况下,我们可以用一个卵子生产出一万五千个成年人。” 就在这时,一位面色红润的金发青年刚好从旁边走过,主任向他招了招手,叫道:“福斯特先生。”面色红润的年轻人走上前来。“福斯特先生,你能告诉我们一个卵子生产的最高纪录吗?” “在我们中心是一万六千零十二个。”福斯特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说起话来语速很快,而且喜欢动不动就引用数据。“一百九十八批孪生子,一万六千零十二个。当然,在热带地区的一些孵化中心,成绩要好得多。”他滔滔不绝地说,“新加坡的产量动不动就超过一万六千五百个,蒙巴萨4居然创了一万七千的纪录。但他们的优势,我们是无从具备的。你们真该看看黑人卵子对脑垂体的反应!假如你用惯了欧洲的材料,看到黑人卵子对脑垂体的反应会让你大吃一惊。不过,”他笑了笑接着说(但眼睛闪烁着知难而上的光芒,翘起的下巴带着一副迎接挑战的架势),“不过,我们在努力超越他们。目前,我正在培育一个德尔塔减型卵巢,长势非常好。这个卵巢现在才十八个月大,但已经培育了一万二千七百个孩子,有的已经倾注出瓶,有的还在胚胎发育期,但长势都很好。我们会超过他们的。” “我就喜欢这种精神!”主任拍了拍福斯特先生的肩膀,大声说道,“和我们一起来吧。让小伙子们领教领教你渊博的学识吧。” 福斯特先生谦虚地笑了笑:“乐意效劳。”说着,便和一伙人一起走去。 装瓶室虽然一片忙碌,却秩序井然。一片片切成一定大小的新鲜母猪腹膜,从大楼地下二层的器官库由小升降机送上来。嗖,然后,咔嗒!升降机的门打开了。列瓶员只须伸手抓起膜片塞进瓶子后弄平整就可以了,没等装好的瓶子在漫无尽头的传送带上走多远,只听嗖,咔嗒!又一片腹膜从下面送了上来,等着装进瓶子,跟在传送带上无数瓶子组成的队列后面缓慢前行。 列瓶员后面是装瓶员。随着队列继续前行,卵子被一个个从试管转移到较大的容器里。装瓶员熟练剖开腹膜衬膜,滴入桑葚胚,注入生理盐水……此时瓶子已经通过,接下来便是贴签员的事了。遗传特征、受精日期、博氏种群的名称——所有细节都从试管转移到瓶子上。这时,缓慢行进的队列已不再籍籍无名,而是被冠以名字,有可识别的身份了。然后,队列继续缓缓前行,通过墙上的一个开口,缓缓进入身份先定室。 “这里有八十八立方米的索引卡片。”一伙人走进身份先定室后,福斯特先生津津乐道地说。 “包括了所有的相关资料。”主任补充了一句。 “每天早上都会更新。” “每天下午再整理一次。” “在此基础上进行统计。”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如此这般特质的许多胚胎。”福斯特先生说。 “按照如此这般的数量进行分类。” “任何情况下都要确保最佳倾注率。” “一旦有意外的损耗,必须赶紧补充。” “赶紧补充。”福斯特先生又说了一遍,“你们不知道上次日本地震后我加了多少班!”他和和气气地笑着摇了摇头。 “先定员把所需数字报给授精员。” “授精员再把胚胎如数交给他们。” “瓶子送到这里就是进行详细的身份先定的。” “然后,再送到下面的胚胎库。” “就是现在我们要去的地方。” 福斯特先生打开一道门,领着大家走下楼梯,朝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里也是闷热难当。他们越往下走,光线就越暗。这是一条拐了两个弯的通道,还有两道门。这种布局是防止日光渗入地下室。 “胚胎就像照片的底片,”福斯特先生一边推开第二道门,一边诙谐地说道,“只能见红光。” 此时此刻,学生们跟着他走进闷热阴暗的地下室。这地方果然是隐约可辨的暗红色,就像夏日午后闭上眼时眼睛感受到的那种颜色。一排排瓶子挺着大肚子,层层叠叠地像数不胜数的红宝石一样闪烁着。行走在这些红宝石之间的,是幽灵般的暗红色男女,他们眼睛发紫,浑身像长了红斑狼疮。机器发出的嗡嗡声和咯咯声让空气都微微颤动。 “福斯特先生,给他们介绍介绍吧。”主任说,因为他已经讲累了。 福斯特先生乐不可支地介绍起来。 二百二十米长,二百米宽,十米高。他向上指了指。学生们就像喝水的小鸡一样,抬头望着高高的天花板。 总共有三层架子:地面一层,还有二层台廊,三层台廊。 蜘蛛网般的钢架台廊,在阴暗中层层叠叠地向四面八方渐渐隐去。不远处,有三个像鬼一样的红色人影,正忙着从缓缓移动的电梯上卸下巨瓶。 电梯是从身份先定室过来的。 每个瓶子可以放置在十五个架子中的任何一个上。虽然很难察觉出来,但每个架子都是传送装置,以每小时三十三又三分之一厘米的速度在移动。二百六十七天,每天八米,总共二千一百三十六米。瓶子在地面一层转一圈之后,在二层台廊转一圈,在三层台廊转半圈,直到第二百六十七天的早上,在倾注室见光。这便是所谓的独立存在了。 “不过,在这期间,”福斯特先生最后说道,“我们在这些胚胎身上下了好多功夫。哎呀!真是下足了功夫。”他面带得意扬扬、无所不知的神态笑了。 “我就喜欢这种精神!”主任又赞道,“咱们走走看看吧。福斯特先生,你都介绍介绍吧。” 福斯特先生认真地向学生们作了讲解。 他告诉学生胚胎在腹膜培养基上是如何生长的;让他们尝了尝用于培养胚胎的、营养丰富的人造血浆;解释了为什么要用胎盘素和甲状腺素刺激胚胎;告诉他们黄体素是如何提取的;给他们看了从零到二千零四十米之间每隔十二米便自动喷射一次黄体素的喷口;介绍了在整个过程的最后九十六米,如何逐步增加脑垂体的剂量;描述了在一百一十二米处如何给每个瓶子安装人工母体循环;给他们看了人造血浆库,以及促使血液流过胎盘后流入人造肺及废物过滤器的离心泵;还讲到了棘手的胚胎贫血倾向,以及必须供应大量猪肚精和胎驹的肝为胚胎提供营养。 他还给学生看了一种简单的装置,这种装置的用途是,在胚胎每移动八米过程中的最后两米,同时晃动所有的胚胎,使之习惯于运动;指出了所谓“倾注损伤”的危害性,并列举了各种预防措施,通过对瓶装胚胎进行适度训练,尽量降低震荡的危险性;告诉他们性别鉴定是在两百米附近区域进行的;讲述了贴签体系——字母T表示男性,圆圈表示女性,至于那些注定要成为不育女的,则用白底黑字的问号表示。 “当然,”福斯特先生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具备生殖能力也是个大麻烦。对我们来说,一千二百个卵巢中,只要有一个具备生殖能力就足够了。不过,我们也需要好好筛选嘛。当然,人总是要留下很大安全空间的。所以,我们允许正常发育的雌性胚胎多达百分之三十。其余的便在后面的过程中每隔二十四米就加入一剂雄性荷尔蒙。这样,倾注出瓶后便成了不育女——生理结构完全正常(他也承认,‘只是,她们确实有长胡须的倾向’),但没有生育能力。绝对不会生育。”福斯特先生接着说道,“这终于让我们走出了自然界单纯盲目模仿的窠臼,步入人类创造的奇妙世界。” 他搓了搓手。当然,他们不会仅仅满足于孵化出胚胎。这种事,一头母牛都能干。 “我们还对胚胎进行身份先定和制约。婴儿倾注出瓶后,我们将他们变成社会化的人,把他们先定为阿尔法种姓或爱普西隆种姓,制约成未来的污水处理工或未来的……”他正想说“未来的世界主宰”,但最后改口说成“未来的孵化中心主任”。 对他的恭维,主任报以微笑。 此时,一伙人正从十一号架三百二十米处走过。一个贝塔减种姓的年轻技工,正忙着用螺丝刀和扳手调整一个路过瓶子的人造血泵。他转动螺母时,摩擦声加重了电动机发出的嗡嗡声。拧紧,拧紧……最后一转,再瞅一眼转速表,任务完成。他沿着流水线走了两步,然后对下一个人造血泵重复同样的步骤。 “减少每分钟的转数,”福斯特先生解释道,“人造血液循环就会减缓,流经肺部的时间也会随之延长,进而减少给胚胎供氧。没有比缺氧更能降低胚胎标准的了。”他又搓了搓手。 “为什么要降低胚胎标准呢?”一个学生天真地问道。 “傻小子!”沉默了好久,主任最后说道,“你难道没想过,一个爱普西隆胚胎,除了要有爱普西隆的遗传特征以外,必须有爱普西隆的生存环境吗?” 这个学生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给搞懵了。 “种姓越低,供氧量就越少。”福斯特先生说。最先受影响的器官是大脑,然后是骨骼。供氧量降至正常水平的百分之七十时,胚胎就会孵化成侏儒。供氧量低于百分之七十,胚胎就会孵化成没有眼睛的怪物。 “那就没什么用处了。”福斯特先生总结性地说道。 但是(他说话的声音变得自信而急切),他们要是能发现一种技术,缩短胚胎的成熟期,那该是多么大的成就,对社会将是何等的贡献啊! “想一想马。” 于是,他们想了想。 马六岁就性成熟了,象则要到十岁性成熟。而人到了十三岁,性仍然没有成熟,直到二十岁才完全成熟。当然,人类发育延缓也是有好处的,那就是智力的高度发展。 “但说到爱普西隆,”福斯特先生开诚布公地说,“我们并不需要他们有人的智力。” 既然不需要,也就用不着给他们这种智力。不过,虽然爱普西隆的心智十岁就成熟了,但身体却要到十八岁才适合去工作。让不必要的身体发育期占去这么多年的时间也是一种浪费。如果身体的发育能够加速,比方说,和牛一样快,那对社会来说是莫大的节约! “莫大的节约!”学生们喃喃道。福斯特先生的兴头颇具感染力。 他讲解得越来越专业了。他说,人之所以生长得这么慢,究其原因是内分泌失调,而内分泌失调又是生殖细胞突变造成的。那么,能不能根除生殖细胞突变的影响呢?能不能通过某种技术,把单一的爱普西隆胚胎返祖到像狗和牛那样的正常状态呢?这就是问题之症结,且远没有解决。 蒙巴萨皮尔金顿中心已经研发出四岁就性成熟、六岁半就长大成人的胚胎。虽然从科学角度说是个成就,但对社会毫无用处。六岁大的男人和女人太笨,连爱普西隆该干的工作都干不了。而此过程是要么大获成功,要么一败涂地的活儿。要么你什么也改变不了,要么你就会搞它个地覆天翻。他们仍在尝试在二十岁的成人和六岁的成人之间寻找理想的折中方式,至今仍一无所获。福斯特先生摇着头叹了口气。 一伙人在朦胧的红光中,慢悠悠地走到九号架一百七十米附近。九号架到这里就到头了。接下来,瓶子穿过一条甬道,这条甬道偶尔会有两三米宽的开口。 “高温制约。”福斯特先生说。 热甬道与冷甬道交互出现。冷却与照射强X光造成的不适感共同制约。胚胎倾注出瓶时,会对寒冷怀有强烈的恐惧感。这批胚胎的先定命运是运到热带地区去做矿工、人造丝织工和钢铁工人。下一步还会对他们的心智进行制约,使之与体感相匹配。“制约的目的,是让他们在热带环境中健康成长。”福斯特先生最后说道,“我楼上的同事会教会他们喜欢热带环境的。” “而这,”主任言简意赅地说,“这便是获得幸福与德行的秘诀——爱你该做的事。制约的目的,是让人们喜欢其无法逃避的宿命。” 在两条甬道的间隙,一名护士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根细长的注射器,刺入通过的瓶子中的胶状体。学生们和他们的向导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护士最后抽出注射器,直起腰来。这时,福斯特先生说:“喂,列宁娜。” 护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虽然室内暗红色光线使她像长了红斑狼疮,眼睛也变成紫色,但你会发现,她长得不是一般的漂亮。 “亨利!”她向他报以红红的微笑,露出一排珊瑚般的牙齿。 “真讨人喜欢!真讨人喜欢!”主任轻声说着,轻轻拍了她两三下,换来一个对他恭恭敬敬的微笑。 “你在给他们注射什么?”福斯特先生问道,故意让自己说话的口气更专业。 “哦,预防伤寒和昏睡症的常规疫苗。” “运到热带去工作的,在一百五十米处就开始接种疫苗。”福斯特先生向学生们解释说,“这时候的胚胎还有鳃。我们让这些长鳃的鱼接种疫苗,将来他们就不会感染人类的疾病。”接着,他转身对列尼娜说:“今天下午四点五十,楼顶上见。和往常一样。” “真讨人喜欢!”主任又说了一遍,最后又拍了她一下,才随大家离开。 十号架上,一排排下一代化工工人正在接受训练,学习将来忍受铅毒、苛性碱、沥青和氯气的侵害。二百五十个火箭飞机工程师胚胎中的第一个胚胎,刚好通过三号架的一千一百米处。一个特别的机械装置让盛这些胚胎的容器不停转动。“这样做是为了提高他们的平衡能力。”福斯特先生解释道,“火箭进入太空后,要想在火箭外面进行检修是很不容易的。当他们处于直立状态时,我们便放慢循环的速度,让他们处于半饥饿状态。当他们处于倒立状态时,我们便让人造血液加倍流动。他们要学会在失重状态下也能快乐安康。实际上,只有在倒立状态下,他们才真正觉得快乐。” “接下来,”福斯特先生接着说,“我想让大家看看针对阿尔法加型知识分子的制约,蛮有意思的。在五号架有一大批,就在二层台廊那边。”说着,他跟两个正要下楼的小伙子打了个招呼。 “这批胚胎所处的位置在九百米附近。”他解释道,“胚胎的尾巴消失后,你才能对他们的智力进行有效的制约。随我来。” 但是,主任看了看表说:“已经两点五十了。恐怕我们没时间看知识分子的胚胎了。我们要在孩子们睡醒午觉前到上面的育婴室去。” 福斯特先生很是失望。“至少看一眼倾注室吧。”他央求着说道。 “那好吧。”主任迁就地笑了笑说,“就看一眼。” 第二章 主任把福斯特先生一个人撂在倾注室,和学生们一起走进附近的电梯,上了六楼。 指示牌上写着:育婴室。新巴甫洛夫式制约室。 主任打开一扇门,一行人来到一个空荡荡的大房间。由于房间朝阳的整面墙是一扇窗户,所以室内非常敞亮,光线非常充足。五六个保育员身穿统一的白色亚麻黏胶长裤和夹克制服,头戴白色无菌帽,正忙着将一盆盆玫瑰在地板上摆成长长的一排。花盆很大,里面塞满了盛开的玫瑰花。成千上万丝绸般柔滑的盛放花瓣,犹如无数小天使的粉红脸蛋儿,但在这明亮的光照下,小天使们这种粉红色的脸蛋儿并不都是雅利安人5的那种脸,还有中国人神采奕奕的脸,有墨西哥人的脸,有因过度吹奏天堂号角而患中风的脸,有面如死灰、像死气沉沉的白色大理石一样苍白的脸。 主任一走进房间,保育员们便恭恭敬敬地立正站好。 “把书摆出来。”他简慢地说。 保育员们不声不响地遵照他的话做了,把书一丝不苟地摆在花盆之间——一排四开本的幼儿书一字摆开,而且都十分诱人地翻开,露出绘有色彩鲜艳的走兽、游鱼或飞鸟的画面。 “把孩子们带进来吧。” 保育员们快步走出房间,一两分钟后,每人推着一辆高高的婴儿车回来了。每辆车上都有四个钢丝网架,每个网架上都放着一个八个月大的婴儿,长得全都一模一样(显然属于同一个博氏种群),而且全穿着卡其布衣服(因为他们的种姓是德尔塔)。 “把他们放在地上。” 保育员们便把婴儿一个个从车上卸了下来。 “把他们转过去,这样他们就看到花和书了。” 婴儿们转过去之后,立刻安静下来,随后便开始朝着那色彩绚丽的玫瑰花和绘着色彩缤纷的画书爬去。就在他们快要爬到时,躲在云层背后的太阳突然露出了笑脸。玫瑰花犹如从内心迸发出来的激情之火,突然更加靓丽起来;华美灿烂的画页似乎充满了深远的新意。爬行的婴儿队伍中传来阵阵兴奋的尖叫声,咯咯的笑声和快乐的呢喃声。 主任搓着手说:“好极了!真有点像有意安排的一样。” 爬得最快的婴儿已经爬到目标了。小手颤颤巍巍地伸出去,摸着,抓着,剥开变了形的玫瑰,弄皱了艳丽的画页。等到他们都兴高采烈地忙活起来,主任说道:“仔细看啊。”说着,他抬起一只手发出信号。 站在房间另一头配电盘跟前的保育员领班,按下了一个小小的控制杆。 突然间,传出剧烈的爆炸声。警报器发出越来越刺耳的厉鸣声。警铃也响声大作。 孩子们吓得尖叫起来,脸也惊恐地扭曲变形。 “注意!”主任大声说道(房间里的噪音震耳欲聋),“现在我们要用轻微的电击来让他们永远记住这一课。” 他又挥了挥手,领班按下了第二个控制杆。婴儿的尖叫声突然变了调,变成了一种抽搐且带着几近疯狂绝望的尖叫声。小小的身躯抽搐着变得僵直,四肢就像被无形的绳索扯拉着一样剧烈抽动。 “我们可以给整块地板通电。不过,这已经足够了。”主任一边向保育员领班挥手示意,一边大声解释道。 爆炸声停了,警铃声停了,刺耳的警报声也渐渐平息下来。婴儿僵直抽搐的身体放松了,惊魂未定的哭喊尖叫声也复归平时受惊吓后才有的哭号声。 “把花和书再送给他们。” 保育员们照着做了,但婴儿们一看到玫瑰花和画着小猫咪、咯咯叫的公鸡和咩咩叫的黑羊等绚丽画页时,便吓得直往后缩,哭号声也骤然大增。 “注意看!”主任得意洋洋地说,“注意看!” 画书和巨大的噪音,玫瑰花和电击——这些东西已经在婴儿的心里交织在一起。此类课程重复上两百次之后,便牢不可破地结合在一起了。人类合成的东西,大自然是无力将它们分开的。 “在成长过程中,他们会对书和花一直怀有心理学家所说的‘本能的’憎恶。这种条件反射已被成功制约,永远无法改变了。他们会一辈子远离书本和植物。”主任转身对保育员们说:“把孩子们带走吧。” 穿卡其服的婴儿还在哭叫着就被装上推车,推出去了,留下一股奶酸味和难得的安静。 这时,一个学生举手发问。不能让低种姓的人把社会的时间浪费在书本上,而且让他们读书也会冒很大风险,会让他们解除针对某个条件反射的制约,这一点他虽然很明白,但……呃,花的问题,他还是搞不懂。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让德尔塔种姓打心眼儿里不喜欢花呢? 主任耐心地解释说,让孩子们一看到玫瑰花就尖叫,是从高成本经济政策考虑的。不久前(差不多一世纪),伽玛种姓、德尔塔种姓,甚至爱普西隆种姓,所受的制约都是允许他们喜欢花——喜欢荒蛮的大自然,尤其是喜欢花。当时的观点是,让他们一有机会就想往乡下跑,这样可以迫使他们去消耗交通资源。 “他们没有去消耗交通资源吗?”学生问道。 “经常去,”主任答道,“不过,仅此而已。” 主任指出,报春花和风景都有一个严重的缺陷:它们都是免费的。如果人们都去热爱大自然了,工厂就转不起来了。所以,我们决定,要剥夺对大自然的热爱,至少要剥夺低种姓的人去热爱大自然,但要剥夺的是,人们热爱大自然,而不是不让他们去消耗交通资源。因为,他们必须一如既往地往乡下跑,即便憎恨乡下也得去。关键是要找一个经济上更充分的理由去消耗交通资源,而不仅仅是喜欢迎春花和风景就去消耗交通资源。当然,这种理由后来找到了。 “我们制约民众去憎恨乡下,”主任下结论道,“但同时又制约他们去喜欢乡间的运动。此外,我们又设法让所有的乡间运动都需要精制器材。这样,人们不但消耗了交通资源,同时也消耗了工业制品。所以,才有了电击制约。” “我懂了。”学生说完,便赞叹不已地沉默下来。 沉默了一阵子后,主任清了清嗓子,又开腔了:“很久以前,我主福特还在世的时候,有个小男孩,名叫鲁本·拉比诺维奇。父母是讲波兰语的。”主任打住话头,问道:“你们应该知道波兰语是什么吧?” “一种已经消失的语言。” “就像法语和德语。”另一个学生卖弄地补充了一句。 “那么,‘父母’呢?”主任又问。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几个男生羞得面红耳赤。他们还没有学会如何区分污言秽语与纯科学,二者之间的差别往往极其细微但又至关重要。最后,一个学生终于鼓起勇气举起手来。 “人类过去是……”他犹豫了一下,血液直往脸上冲,“呃,人类过去是胎生的。” “说得对。”主任赞许地点了点头。 “婴儿倾注出瓶时,……” “是‘生出来’。”主任更正道。 “呃,他们是父母生出来的——我是说,当然不是这些婴儿,而是那时候的。”可怜的小伙子已经完全搞蒙了。 “简而言之,”主任总结道,“那时候,父母是指父亲和母亲。”这句污言秽语本来是真正的科学,但哐啷一声砸向小伙子,让他头也不敢抬地一声不吭了。“母亲。”他大声重复了一遍,以此强调这个词的科学性。随后,他往椅背上一靠,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这些词确实让人不舒服。但大部分历史现实都是让人不舒服的。” 他又将话题转回到小鲁本——有一天晚上,小鲁本的父亲和母亲(哐啷,哐啷!)一时疏忽,忘了关小鲁本房间里的收音机。 (“千万别忘了,在那个野蛮的胎生繁殖时代,小孩都是由父母养大的,而不是在国家制约中心养大的。”) 小鲁正在睡觉,伦敦的广播节目忽然开始了。第二天早晨,他的哐啷和哐啷(几个胆子较大的男生壮着胆子相视而笑起来)惊讶地发现,小鲁本醒来后居然在逐字背诵一段冗长的演讲。作演讲的是古怪的老作家乔治·萧伯纳6(“他是极少数作品获准流传给我们的作家”)。内容是按照一种颠扑不破的传统大谈自己聪明才智的。当然,对只会眨巴眼睛、咯咯笑的小鲁本来说,这段演讲根本是理解不了的。他们以为孩子疯了,赶忙把医生请来。幸亏医生懂英语,听得出是萧伯纳头天晚上在广播上作过的演讲。他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于是写信给医学媒体汇报了这件事。 “睡眠教学或睡眠教育的原理,就这样给发现了。”主任停顿了一下,以便让学生加深对概念的印象。 虽然原理发现了,但将原理付诸实践还是多年以后的事。 “小鲁本的个案发生在我主福特的T型车7上市仅二十三年之后。”(说到这里,主任在自己肚子上比画了一个T字,学生们也无不虔诚地依样画葫芦。)“不过……” 学生们拼命记着。“睡眠教育,在福特纪元二一四年正式启用。此前为何未用?原因有二:(一)……” “最初,实验者误入了歧途。”主任说,“他们以为睡眠教育可以当作智力教育的手段……” (一个小男孩正在睡觉,他向右侧卧着,右臂伸了出去,右手软绵绵地垂在床沿上。从匣子边上的圆栅格里,传来一阵轻声细语。 “尼罗河是非洲最长的河,也是世界第二大河。虽不如密西西比—密苏里河长,但就其流域的长度来说,尼罗河仍居首位,因为其流域达三十五个纬度……” 第二天吃早饭时,有人问他:“汤米,你知道非洲最长的河是什么河吗?”摇头。“可是,你难道不记得吗?有一句话开头是:尼罗河是……” “尼—罗—河—是—非—洲—最—长—的—河—也—是—世—界—第—二—大—河……”话语脱口而出:“虽—不—如……” “那,非洲最长的河是什么河?” 目光茫然。“我不知道。” “可是,汤米,尼罗河……” 尼—罗—河—是—非—洲—最—长—的—河—也—是—世—界—第—二…… “那,哪条河是最长的呢,汤米?” 汤米放声大哭。“我不知道。”他哭喊道。) 主任解释说,那声哭喊让早期的实验者心灰意冷。实验就这样放弃了。以后再没有尝试孩子睡觉时去教给他们尼罗河的长度了。这样做完全正确。如果不了解一门科学是什么,你根本不可能掌握它。 “但是,如果他们从德育入手就好了。”主任边说边带领大家朝门口走。学生们跟在后面,一边拼命记笔记,一边跟着他进了电梯。“在如何情况下,德育都不应该是理性的。” “肃静!肃静!”他们在十五楼走出电梯时,扬声器正低声播放着。“肃静!肃静!”喇叭不知疲倦地在每条走廊上反复播放着。学生们,就连主任自己,都不知不觉地蹑起了脚。当然,他们都是阿尔法,不过,即便是阿尔法也已经被充分制约了。“肃静!肃静!”整个十五楼的空气中都弥漫着这种吱吱拉拉的绝对命令。 他们蹑手蹑脚地走了五十码,来到了一道门前,主任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他们跨过门槛,走进关着百叶窗的一间宿舍,里面一片昏暗。靠墙一侧一字摆放着八十张小床。房间里,只听到一片轻柔而又有规律的呼吸声和连绵不断的絮絮细语声,仿佛是远处传来的低语声。 他们一进屋,一个保育员便起身,走过来规规矩矩地站在主任面前。 “今天下午上什么课?”主任问道。 “头四十分钟上的是《性教育基础》。”她回答道,“不过,现在开始上《阶级意识基础》了。” 主任顺着那一长排小床慢慢走去。八十个孩子呼吸轻柔,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正香呢。每个枕头下传来轻轻的耳语声。主任停下脚步,在一张小床前弯下身来仔细倾听。 “你是说《阶级意识基础》吗?我们用喇叭把声音稍微放大一点听听吧。” 房间尽头的墙上伸出一架扬声器。主任走上前去,打开扬声器的开关。 “……都穿绿色衣服,”喇叭里传出半个句子,声音轻柔而清晰,“德尔塔的孩子都穿卡其色衣服。哦,不,我才不要跟德尔塔的孩子玩呢。爱普西隆的孩子更差,他们笨得连字都不识。再说,他们穿黑色衣服,黑色真讨厌。我自己属于贝塔,真是太高兴了。” 停顿片刻之后,声音又开始了。 “阿尔法的孩子都穿灰色衣服。他们学习比我们累多了,因为他们太聪明了。我自己属于贝塔,真是太高兴了,因为我用不着这么拼命学习。再说,我们比伽玛和德尔塔好多了。伽玛都很笨,都穿绿色衣服。德尔塔的孩子都穿卡其色衣服。哦,不,我才不要跟德尔塔的孩子玩呢。爱普西隆的孩子更差,他们笨得连……” 主任关上开关,喇叭没了声息。只有那幽灵般的细声在八十个枕头下嘤嘤作响。 “在孩子们醒来之前还要为他们播放四五十遍。星期四和星期六再放一次,每周三次,每次一百二十遍,连续播放三十个月。然后,再进入更高一级的课程。” 玫瑰花和电击,德尔塔的卡其服和阿魏胶的气味——在孩子还没学会说话之前就已经牢不可破地融为一体了。但是,不使用语言的制约太粗糙,笼统,无法让孩子掌握更细微的差别,无法灌输给他们更复杂的行为模式。因此,一定要使用语言,但使用的语言必须是没有理性的语言。简单地说,就是睡眠教育。 “这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伦理化和社会化力量。” 学生们把这句话记在小本子上。当面聆听大人物的教诲嘛! 主任再一次打开开关。 “……他们太聪明了,”那轻柔的、暗示性的声音又不知疲倦地传来,“我自己属于贝塔,真是太高兴了,因为……” 诚然,滴水能穿石,但这种声音与其说像滴水,倒不如说像一滴滴液体封蜡,因为封蜡的融滴一旦滴在什么东西上,便能黏着,包覆,并与之融为一体,直到最后,石头也变成一团深红色的半流体。 “到头来,孩子的心智就是这些暗示,而这些暗示汇总起来也就成了孩子的心智。不仅是孩子的心智,成年人的心智也是如此——终其一生都是。那勾欲望、作判断、下决心的心智——都由这些暗示所组成。但所有暗示都是我们的暗示!”主任差不多是在自我陶醉了,“国家的暗示。”他砰的一声捶了下旁边的桌子说,“因此……” 一阵嘈杂声让他转过身去。 “哦,福特啊!”他换了种语气说道,“我一时忘情,把孩子们吵醒了。” 第三章 外边花园里,此时正是游戏的时间。六七百个小男孩和小女孩,光着身子沐浴在六月温暖的阳光下,有的在草地上尖叫追逐,有的在玩球,有的三三两两、一声不响地蹲在花丛中。玫瑰花争奇斗艳,两只夜莺在树丛中自言自语,一只布谷鸟在菩提树间游腔走调地唱着。空气中充斥着蜜蜂和直升机的嗡嗡声,让人昏昏欲睡。 主任和学生们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九孔转塔”的游戏。二十个孩子正围着一个铬合金塔。一个球先抛上塔顶平台,然后滚进塔内,落到一个快速旋转的转盘上,再从圆筒形罩上许多洞孔的一个中甩出来,让孩子们去抢。 “奇怪,”一伙人转身离开时,主任心想,“说来奇怪,就算在我主福特那个年代,大部分游戏所使用的器材也只不过是一两个球,或者用几根木棍和一张网而已。想想看,让人们去玩精心设计出来的游戏,却无益于增加消费,是多么愚蠢啊!真是脑子进水了!时至今日,任何新的游戏起码要像现在最复杂的游戏一样消耗游戏器材,否则主宰是不会批准的。”他打断了自己的思路。 “小家伙们多可爱啊!”他指着孩子们说。 在高耸的地中海石南花丛中的一小片草地上,有两个小孩,小男孩大约七岁,小女孩可能要大一岁,正像科学家专心致志于新的科学发现一样,一丝不苟、聚精会神地玩初级性爱游戏。 “有意思!有意思!”主任动情地说道。 “有意思!”男生们有礼貌地随声附和。但他们笑得有点勉强,因为他们不久前才刚刚放弃了此类幼稚的娱乐,难免带着一种轻蔑的眼光去看待这种游戏。有啥意思?两个孩子只不过是在瞎搞,仅此而已。再说,他们只是孩子。 “我一直认为——”主任正要用同样多愁善感的语气接着往下说,这时,一阵哭闹声打断了他的话。 从附近灌木丛中走出一个保育员,手牵着一个边走边号啕的小男孩。一个小女孩一路小跑地尾随其后,看样子很着急。 “怎么回事?”主任问。 保育员耸了耸肩。“没什么,”她答道,“这个小男孩好像不太愿意参加一般的性爱游戏。我已经发现一两次了。今天又这样了。他刚才大喊大叫……” “说真的,”那个样子很着急的小女孩插嘴说,“我一点儿也没想弄疼他。真的。” “亲爱的,你当然没有。”保育员安慰她说。随后,她转身对主任说道:“我准备带他去看助理心理督监,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异常。” “好极了。”主任说,“带他去吧。小姑娘,你不要去啦。”保育员带着那个仍在哭闹的男孩走了之后,他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波莉·托洛茨基。” “名字很好听嘛。”主任说,“快去吧,去找别的小男孩玩吧。”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进树丛,转眼不见了踪影。 “小机灵鬼!”主任一边目送她离去,一边说道。然后,他转身对学生们说道:“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听起来可能有点不可思议。不过,要是你们不熟悉历史,过去的很多事听起来就是不可思议的。” 他道出了令人惊讶的真相。在我主福特生活的时代之前很久,甚至在他身后的好几代,孩子们之间的性爱游戏被认为是不正常的(一阵哄笑),不但不正常,居然还是不道德的(不会吧!)。所以,那时候,性爱游戏是受到严厉压制的。 在场的人脸上露出惊讶、质疑的表情。可怜的小孩子连自娱自乐都不许?他们简直无法相信。 “就连青少年也不许,”主任说,“就连你们这种年龄的青少年也……” “不可能吧!” “除了一点偷偷摸摸的自慰和同性恋之外——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一般来说,要等过了二十岁才可以。” “二十岁?”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大声质疑道。 “是二十岁!”主任又重复了一遍,“所以我说你们会觉得不可思议。” “那,后来呢?”学生们问道,“结果怎么样?” “结果是一团糟。”一个低沉、洪亮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把大家吓了一跳。 众人回头望去。在他们一伙人的边上,站着一个陌生人——中等身材,黑头发,鹰钩鼻,红唇圆润,眼睛黑亮,目光犀利。“一团糟!”他又说了一遍。 此时,主任正坐在一条散置在花园中的钢架橡胶长凳上,但一看到这个陌生人,便赶紧站起来,满脸堆笑地冲向前去,伸出双手。 “主宰!真是意想不到的惊喜啊!小伙子们,知道这位是谁吗?这位是我们的主宰,穆斯塔法·蒙德福爷8。” 孵化与制约中心共有四千个房间,四千个房间的四千个电子钟同时敲了四下。广播里传来无形的声音。 “大白班下班。小白班上班。大白班下……” 在上楼去更衣室的电梯上,亨利·福斯特和身份先定室副主任碰到心理局的伯纳德·马克斯,便不屑地背过脸去。他们不愿意理睬这个臭名昭著的家伙。 机器发出的轻微嗡嗡声和咯噔声依然搅动着胚胎库暗红色的空气。上班的人来了,下班的人走了,一张红斑狼疮色的面孔取代了另一张红斑狼疮色的面孔。传送带无休止地载着未来的男女缓慢前行。 列宁娜·克朗步履轻盈地朝门口走去。 穆斯塔法·蒙德福爷!行礼致敬的学生们眼睛差不多快要迸出来了。穆斯塔法·蒙德!西欧的常驻主宰!统治世界的十位主宰之一!十分之一……他和孵化中心主任一起坐在长凳上。他准备留下来,待一会儿,没错,还要跟他们聊一聊……直接聆听大人物的教诲,而且是福爷本人的教诲。 两个虾褐色皮肤的孩子从旁边的灌木丛中伸出头来,惊讶地睁大眼睛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又缩回头玩自己的去了。 “你们都记得,”主宰用他那浑厚的声音说道,“你们大概都记得,我主福特那句优美而又发人深省的话:历史全是骗人的鬼话。”他又慢慢说了一遍,“历史全是骗人的鬼话。” 他挥了挥手,那样子就好像在拿一把看不见的鸡毛掸子,掸掉粉尘一样,这些粉尘就是哈拉帕150、迦勒底的乌尔151;还掸掉了一些蜘蛛网,那就是底比斯152、巴比伦153、诺萨斯154和锡尼155。掸啊,掸啊——奥德修斯156、约伯157、朱庇特、乔达摩158和耶稣,都到哪里去了?掸啊——那些名叫雅典、罗马、耶路撒冷、中央王国159的陈斑旧迹——全都不见了。掸啊——意大利曾存在过的地方现已空无一物。掸去大教堂;掸去李尔王;掸去帕斯卡160的思想。掸去激情,掸去安魂曲,掸去交响乐,掸去…… “这就是不让你们学历史的原因。”主宰说,“不过,现在是时候了……” 主任忐忑不安地看了主宰一眼。他曾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谣传,说在主宰书房的保险柜里藏有古老的禁书。什么《圣经》啦,诗集啦——哼!福特知道还有什么! 穆斯塔法·蒙德察觉到了他那忐忑不安的一瞥,红润的嘴角不屑地动了动。 “没什么大不了的,主任。”他用略带嘲讽的口吻说道,“我不会教坏他们的。” 主任顿时蒙了。 一个人如果觉得别人瞧不起自己,就会摆出一副瞧不起别人的架势。此时此刻,伯纳德·马克斯虽然面带微笑,但那却是一种轻蔑的笑。熊皮上的每根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呸!什么玩意儿! “我肯定去看。”亨利·福斯特说。 ◎ 穆斯塔法·蒙德俯身向前,向他们挥动着一根指头。“试想一下。”他说。他的声音让在场人的膈膜都感到一阵异样的战栗。“试想,如果你是胎生的,且有一个母亲,那会是什么样子。” 又是这种猥亵的语言。但是,这一次,他们根本笑不起来了。 “试想,‘和你自己的家人一起生活’是什么意思吧。” 他们试了,可是显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们知道‘家’是什么吗?” 在场的人都摇摇头。 列宁娜·克朗从暗红色的地下室径直升到十八楼,走出电梯后向右拐,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打开一扇写着“女更衣室”的门,投身于胳膊、胸脯和内衣组成的、喧闹混沌的世界之中。在一百个洗澡间里,热水哗哗溅落,又汩汩流出。八十个真空振动按摩器在同时揉捏、吮吸着八十个华美女性肉体上那结实而又晒黑的肌肉,发出嗡嗡、咝咝的声响。合成音响正在播放一首悠扬的超短号独奏曲。所以,大家说话时都扯着嗓门。 “嗨,范妮。”列宁娜向挂钩和储柜与她紧挨着的女子说。 范妮也姓克朗,在装瓶室工作。既然这个星球上二十亿居民只有一万个姓,这种巧合也就见怪不怪了。 列尼娜拉开拉链——夹克的拉链,双手又同时拉开裤子的两条拉链,再脱下内衣,鞋袜也没脱,就朝洗澡间走去。 家,家——只有几个小房间,里面住着一个男人、一个周期性怀孕的女人,还有一窝大大小小的小崽子,拥挤得令人窒息。这里没有空气,没有空间,简直就是一个没有消过毒的牢狱,弥漫着黑暗、疾病、臭味。 (主宰对家的追忆太生动了,一个较有灵性的学生,只听了描述就颜色大变,差一点吐了。) 列尼娜走出洗澡间,用毛巾擦干身子,拿起一根插在墙上的软管,把软管喷嘴对着自己的胸脯,那样子就好像要自杀似的,然后按下喷嘴闸柄。一股热气将精细的爽身粉扑满了她的全身。洗脸台上方是装有八种香水和花露水的小龙头。她打开左边第三个龙头,往自己身上喷了喷西普香水17,然后拎着鞋袜走了出来,看看真空振动按摩器有没有空出来的。 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物质上,家都是肮脏不堪的。从精神层面上说,家是兔子洞,是粪堆,拥挤不堪的家庭生活因成员之间相互摩擦而热火朝天,相互间的感情洋溢着浊气。家庭成员之间的那种亲密真令人窒息!那种关系是多么危险,多么疯狂,多么淫秽下流啊!母亲痴狂地抚育着孩子(她的孩子)……像母猫抚育幼崽,不过是一只会说话的猫,一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的好宝宝,我的好宝宝”的猫。“好宝宝,哦,哦,小手在抓妈妈的奶了。饿了,饿得难受又不会说哟!到最后,好宝宝睡着了,睡着了,嘴角挂着奶泡泡。好宝宝睡着了……” “没错,”穆斯塔法·蒙德点了点头说,“看到这一幕,你会不寒而栗。” “你今晚准备跟谁出去?”列宁娜问道。她刚做完真空按摩出来,犹如一颗珍珠,打心里散发出粉红色的光芒。 “没打算跟谁出去。” 列宁娜一脸惊讶地扬了扬眉。 “最近我一直觉得不太舒服,”范妮解释道,“韦尔斯医生劝我做一次代孕。” “可是,亲爱的,你才十九岁呢。二十一岁前,是不会强迫你去做代孕的。” “我知道,亲爱的。但有些人早点儿开始做比较好。韦尔斯医生对我说,像我这样宽骨盆、浅黑肤色的女孩子,应该在十七岁就开始做代孕。所以,实际上我不但没提前两年,反倒是推迟了两年。”她打开自己的橱柜,指了指上层架子上的一排小盒子和贴着标签的药瓶。 “黄体素糖浆。”列宁娜大声念出药名,“卵巢素,确保鲜服:有效期至福特纪元六三二年八月一日。乳腺精:每日三次,饭前用少量水冲服。胎盘素:三日一次,静脉注射五毫升……呸!”列宁娜打了一寒颤。“我最讨厌静脉注射了,你呢?” “我也是,但如果对人有好处……”范妮是特别通情达理的女孩子。 我主福特——或者说我主弗洛伊德18。每当谈及心理学上的问题时,出于某种高深莫测的原因,我主福特总称自己为弗洛伊德——我主弗洛伊德最先向我们昭示了家庭生活中存在的可怕危险。这个世界遍地都是父亲,所以也就随处可见悲苦和不幸;这个世界遍地都是母亲,所以也就随处可见虐待狂、贞操癖等形形色色的心理变态;这个世界遍地都是兄弟、姐妹、叔伯、姑婶,所以也就随处可见疯狂和自杀。 “但在萨摩亚19的野蛮人中,在新几内亚附近的一些岛屿……” 热带的阳光犹如温暖的蜜糖,洒在赤身裸体在芙蓉花丛中嬉戏的孩子身上。那边有二十座棕榈叶搭成茅屋,他们可以拿任何一个当成自己的家。在特洛布利安20人心目中,怀孕是祖先的鬼魂在作祟,根本没有人听过“父亲”这个字眼。 “物极则必反。”主宰说,“这是天经地义的。” “韦尔斯医生说,现在做三个月的代孕,对我今后三四年的健康至关重要。” “呃,但愿他说的没错。”列宁娜说,“可是,范妮,你真想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都不打算……” “哦,亲爱的,怎么会呢?只不过一两星期罢了。晚上我可以在俱乐部打打音乐桥牌打发时间嘛。你是不是要出去?” 列宁娜点了点头。 “和谁?” “亨利·福斯特。” “又是他?”范妮像月亮一样和蔼善良的脸庞,露出一种痛心、惊讶且不以为然的表情。“看你的意思,你还打算跟亨利·福斯特出去喽?” 母亲和父亲,兄弟和姐妹。还有丈夫、妻子、情人。还有一夫一妻制和风流韵事。 “你们大概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吧。”穆斯塔法·蒙德说。 学生们摇了摇头。 家庭,一夫一妻制,风流韵事,都是排斥他人的,冲动和精力只有一条狭窄的宣泄渠道。 “但,人人属我,我属人人。”他最后引用了一句睡眠教育的格言。 学生们点点头,对这句在黑暗中重复了六万二千次以上的话绝对表示赞同。这句话不但千真万确,而且是不证自明,不言而喻,无可争辩的。 “可是,”列宁娜不以为然地说,“我和亨利在一起才四个月而已。” “才四个月而已!说得好听!还有,”范妮指指点点地接着说道,“这四个月里除了亨利就没别人了。是不是?” 列宁娜臊得面红耳赤,但眼神和说话的口气仍有点不服气。“没错,确实没别人。”她近乎粗鲁地回答道,“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非要有别人。” “哦,她居然搞不懂为什么非要有别人。”范妮将列宁娜的话重复了一遍,好像在对列宁娜身后某个看不见的人讲话。接着,她突然换了种口气说:“不过,说真的,我觉得你应该小心才是。老是跟一个男人没完没了地混,实在是不像话。要是你已经四十岁了,哪怕是三十五岁呢,那还没啥说的。可是在你这个年纪,列宁娜!不行,真的不行。再说,你也知道,主任是强烈反对腻腻歪歪、拖泥带水的感情的。四个月只跟亨利·福斯特混,而排斥别的男人——哎呀!要是他知道的话,肯定会气疯的……” “想一下水管里承受压力的水吧。”学生们想了想。“如果我把水管戳破一个地方,”主宰说,“水管里的水就会一下子喷射而出!” 他把水管戳了二十个洞,于是二十个小喷泉像撒尿一样喷涌而出。 “好宝宝,好宝宝……!” “母亲!”疯狂是极易传染的。 “亲爱的,我唯一的、宝贝、宝贝……” 母亲、一夫一妻、风流韵事。喷泉高高地喷涌,而且是飞沫四溅的疯狂喷射。冲动只有一个宣泄的出口。亲爱的,好宝宝。难怪那些可怜的准现代人会发疯,作恶,受苦。他们生活的那个世界不允许他们舒舒服服地做事,不允许他们神志清晰,品德高尚,快乐幸福。母亲和情人,未被制约去服从的种种禁令,种种诱惑及孤独悔恨,种种疾病及无休止的孤绝痛苦,种种不确定性及贫困——这些都迫使他们去强烈地感受。既然要去强烈地感受(更有甚者,是在孤独中,在无望的个人孤寂中,去强烈感受),他们又怎能安享稳定呢? ◎ “当然也没有必要把他甩了。偶尔换个伴儿就得了。他也有别的女孩子,对不对?” 这一点列宁娜也承认。 “当然有了。要知道,亨利·福斯特是个不折不扣的绅士——从来不犯错。再想想主任。你知道他这个人多么顽固……” 列宁娜点点头,说:“他今天下午还拍了拍我的屁股呢。” “你看,这不就得了!”范妮得意地说,“这就说明他的立场了。绝对墨守成规。” “稳定,”主宰说,“稳定。没有社会稳定就没有文明,同时,社会的稳定离不开个人的稳定。”他的话就像冲锋号,学生们听在心里,顿时觉得心里热乎了许多,觉得自己更高大了。 机器转呀转,而且必须继续转——永远转。机器一旦停止转动,便意味着死亡。十亿人抓挠地球的外壳。轮子开始转动。一百五十年后就有二十亿了。如果让所有轮子停止转动,一百五十个星期内就只剩下十亿,千千万万人都饿死了。 轮子必须平稳有序地转动,但转动不能没有人看管。必须有人看管,神志清楚的人,顺从听话的人,安于现状的人,也像轮子一样绕轮轴平稳旋转。 大声叫着:我的宝宝,我的妈妈,我唯一、唯一的爱;低声哼着:我的罪孽,我可怕的神;因痛苦而嘶叫,因发烧而呓语,因衰老和贫困而恸哭——这样的人怎么能看管轮子呢?可是,如果不能看管轮子……千千万万具尸首就很难埋葬或烧化了。 “不管怎么说,”范妮循循善诱地说,“除亨利外,再有一两个男人,也不是什么坏事。所以,你应该稍微杂交一点……” “稳定,”主宰强调说,“稳定,是第一要务,也是根本要务。稳定,才有现在的一切。”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一挥,指着花园、制约中心大楼,以及赤身裸体躲在树丛里或在草地上奔跑的儿童。 列宁娜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说:“不知为什么,我最近并不太想杂交。有时候一个人并不想杂交。范妮,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范妮点头表示赞同和理解。“但人总得努力去做,”她煞有其事地说,“游戏还是要玩的。毕竟,人人属我,我属人人嘛。” “没错,人人属我,我属人人。”列宁娜慢条斯理地说着,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握住范妮的手,轻轻捏了捏。“范妮,你说的没错。一如既往。我会努力的。” 冲动一旦受阻就会外溢,外溢的是感觉,外溢的是激情,外溢的甚至是疯狂,这取决于涌流的速度,以及受阻的高度和强度。未受阻的涌流会沿着既定的渠道,顺畅流入平静的幸福康乐之中。胚胎饿了,人造血泵日夜不停地转动,每分钟八百转。倾注出瓶的婴儿一号哭,保育员就马上拿着一瓶外分泌物来到身边。感情就潜伏在欲望的产生到欲望的满足之间的这段时间。如果缩短这段时间,就能瓦解所有陈旧而多余的障碍。 “幸运的小伙子们!”主宰说。“我们不辞劳苦地让你们享受感情生活的安逸——尽可能地保护你们,免受感情冲动的折磨。” “福特坐汽车,”主任低声吟诵,“世人享福泽。”21 “列宁娜·克朗?”亨利·福斯特一边拉裤子的拉链,一边回应先定室主任助理的话。“哦,她是个光彩夺目的姑娘。气感22十足。真想不出,你居然没跟她玩过。”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跟她玩过。”先定室主任助理说,“一有机会,我肯定会。” 在更衣室走廊对过,伯纳德·马克斯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吓得脸色苍白。 “老实说,”列宁娜说,“天天只跟亨利泡在一起,我也开始有点儿腻了。”她拉上左腿上的长袜。“你了不了解伯纳德·马克斯?”她故意装出一副漠不关心样子问道。 范妮一脸惊讶:“你该不是说……?” “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伯纳德是个阿尔法加。再说,他请我跟他一起去野人保留地。我一直想去看看野人保留地。” “可是,他的名声?” “我干吗要在乎他的名声呢?” “听说他不喜欢玩障碍高尔夫。” “听说,听说——”列宁娜嘲讽地说。 “再说,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独处。”范妮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恐惧。 “哎呀!他跟我在一起就不独处了。不管怎样,为什么人们都对他那么可恶?我倒觉得他蛮讨人喜欢的。”她莞尔一笑。他害羞得太离谱了!害羞得差不多到了诚惶诚恐的地步——她说话的样子就好像她是世界主宰,而他不过是个伽玛减的机器操作工。 “想想你们自己的生活吧。”穆斯塔法·蒙德说道,“你们有谁遇到过无法逾越的障碍?” 在场的人都默不作声,算是对问题作了否定的回答。 “你们有谁经历过从欲望的产生到欲望的满足之间漫长的煎熬?” “这个——”一个男生欲言又止。 “说吧。”主任说道,“别让福爷等着。” “有一次,我等了快四个星期,我想要的一个女孩才让我得到她。” “那你肯定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情感?” “好可怕呀!” “可怕,说得没错。”主宰说,“我们的祖先是那么愚昧、那么短视,就在最初的改革者主动提出要把他们从这些可怕的情感中解救出来时,他们居然断然拒绝。” “谈起她,就好像她是一块肉似的,”伯纳德咬牙切齿地说,“你也咬一口,我也啃一块。就像羊肉,把她贬得跟羊肉差不多。她说她要考虑考虑,她说这星期会给我答复。哦,福特啊,福特,福特。”他真想走上前去给他们几个耳光——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掴。 “没错,我真的劝你去试一试她。”亨利·福斯特说。 “就拿体外生殖来说吧。普菲茨纳和川口早就研究出一整套技术。但有哪个政府愿意看一眼呢?没有。以前有个叫基督教的玩意儿,却强迫妇女怀胎生育。” “他长得太丑了!”范妮说。 “可是我倒喜欢他的样子。” “再说,这么小。”范妮做了个鬼脸。身材矮小太可怕了,而且只有低种姓的人长得这么小。 “我倒觉得小也蛮可爱的。”列宁娜说,“让人总想去抚弄他,就像抚弄猫一样。” 范妮听后大吃一惊:“听说他还在瓶子里的时候,有人搞错了——把他当成了伽玛,在他的人造血液里掺进了酒精,结果阻碍了他的生长发育。” “瞎说!”列宁娜愤愤不平地说。 “其实,睡眠教学法在英格兰是禁止的。曾经有一种叫做自由主义的东西。议会,如果你们知道‘议会’是什么就好了,通过了一部法律,禁止睡眠教学法。当时的档案还在,其中有关于公民自由的言论。公民有做无能之辈的自由,有吃苦受难的自由,有不随大溜的自由。” ◎ “没错,哥们儿,她会喜欢你的,我敢保证。她会喜欢你的。”亨利·福斯特拍了拍先定室副主任的肩膀。“人人属我,我属人人嘛!” 睡眠教育专家伯纳德·马克斯心想,连续四年,每周三个晚上,每个晚上这句话重复一百遍。重复六万二千四百遍,便变成了真理。真是白痴! ◎ “还有种姓制度。就曾不断地提交议会,但又不断地遭到否决。当时有种东西叫民主,大概的意思好像是,人除了在物理和化学方面存在差异,在其他方面都是平等的。” “得了,不管怎么说,我准备接受伯纳德的邀请。” 伯纳德恨他们,恨死他们了。可是他们是两个人,而且人高马大,身强力壮。 “九年战争23始于福特纪元一四一年。” “就算关于人造血液中掺了酒精的事是真的,我也不在乎。” “光气、三氯硝基甲烷、碘代乙酸乙酯、二苯氰胂、双光气、硫化二氯乙烷,更别说氢氰酸了。” “我根本不信有这档子事儿。”列宁娜斩钉截铁地说。 “一万四千架飞机呈散开队形飞行,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但在选帝候大街24和第八区25,炭疽炸弹的爆炸声比纸袋子的爆裂声响不了多少。” “因为我真想去野人保留地看看。” Ch8C6H2(NO2)8+Hg(CNO)2等于什么呢?等于地上的一个大坑,一堆断瓦残垣,一片片肉和黏液,一只还穿着靴子的脚飞到空中,随后啪的一声掉落在天竺葵丛中——猩红色的那种。那是那年夏天多么壮观的景致啊! “列宁娜,你真是无可救药了。随你的便吧。” “俄国污染水源的手法真是太有才了。” 范妮和列宁娜两个人背对着,一声不吭地继续换衣服。 “九年战争,然后是经济大崩溃。必须在主宰世界和毁灭世界之间做出选择。在稳定和……” “范妮·克朗也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先定室副主任说。 在育婴室,《阶级意识基础》课已经结束了,枕头下的声音转为让婴儿学习未来的需求必须适应未来的工业供给。“我很喜欢飞行,”扬声器传来耳语声,“我很喜欢飞行,我很喜欢新衣服,我很喜欢……” ◎ “当然,尽管炭疽弹消灭了自由主义,但你不能总靠武力行事。”“远不如列宁娜那么气感。哎呀,差远了。” “不过,旧衣服很讨厌,”扬声器里传来不厌其烦的耳语声,“我们总是丢弃旧衣服。丢弃比缝补好,丢弃比缝补好,丢弃比……” “管理是坐着搞的玩意儿,而不是靠打击。统治要靠脑袋和屁股,绝不是靠拳头。比方说,以前就曾强制推行过消费的规定。” “妥了,我拾掇好了。”列宁娜说。但范妮将身子扭向一边,一声不吭。“咱们和好吧,范妮,亲爱的。” “为了工业,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每年都必须消费那么多。唯一的结果……” “丢弃比缝补好。越补越穷,越补……” “总有一天,”范妮拉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你会惹上麻烦的。” “结果,人们良知发现后便大规模地反对,拒绝消费任何东西,要求回归自然。” “我很喜欢飞行,我很喜欢飞行。” ◎ “回归教化。没错,真正回归教化。如果你总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书,你是不会大量消费的。” “我这样子还可以吧?”列宁娜问道。她的夹克是深绿色醋酸纤维的,袖口和衣领则以绿色人造裘皮滚边。 “八百个极简主义者在戈尔德斯格林26被机关枪射杀殆尽。” “丢弃比缝补好,丢弃比缝补好。” 绿色的灯芯绒短裤,白色人造丝毛袜翻折在膝盖以下。 “再后来就是著名的大英博物馆大屠杀。二千个文化狂热分子被硫化二氯乙烷毒气毒死。” 一顶白绿相间的骑师帽扣在列宁娜眼眉上方,翠绿色的鞋子擦得锃亮。 “最后,”穆斯塔法·蒙德说,“主宰们意识到使用武力无济于事。于是,便采取了温和而绝对把握的方法:体外生殖法、新巴甫洛夫制约法和睡眠教育……” 她腰上系了一条绿色镶银人造摩洛哥皮药带。列宁娜不是不孕女,药带里装有按时补给的避孕药,使药带显得有点鼓鼓囊囊的。 ◎ “普菲茨纳和川口的发现最后总算被采纳了。此后便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对胎生繁殖的宣传……” “真是无可挑剔!”范妮饶有兴趣地叫道。她总是抵不住列宁娜散发出的魅力。“这条马尔萨斯带27真是可爱极了!” “同时掀起了一场颠覆过去的运动,比如:关闭博物馆,砸烂历史古迹(所幸大部分历史古迹在九年战争期间已经给毁了),全面查禁福特纪元一五〇年前出版的书籍。” “我怎么也得弄条这样的。”范妮说。 “比方说,当时有种东西叫金字塔。” “我那条旧的黑色专利药带……” “还有个人叫做莎士比亚。你们肯定没听说过。” “简直丢死人了——我那条药带。” “这就是真正科学教育的好处。” “越补越穷,越补越……” ◎ “我主福特第一辆T型车下线之日……” “这条药带我戴了快三个月了。” “被定为新纪元的开始。” “丢弃比缝补好;丢弃比……” “我说过,过去有种东西叫做基督教。” “丢弃比缝补好。” “消费不足的伦理学和哲学……” “我喜欢新衣服,我喜欢新衣服,我喜欢……” “在供不应求时期是至关重要的;但在机器时代和固氮时代——绝对是与社会格格不入的罪行。” “亨利·福斯特给我的。” “于是,所有十字架都砍去了头,变成了T字。以前还有个东西叫上帝。” “货真价实的摩洛哥人造皮。” “而现在我们有世界国。还有福特纪念日庆典,还有团体歌咏会,还有团结礼拜。” ◎ “福特啊!我恨死他们了!”伯纳德·马克斯心想。 “那时候虽然有个东西叫做天堂,但人们照样大量饮酒。” “像肉,太像肉了。” “那时有种东西叫灵魂,还有种东西叫永生。” “一定问问亨利,他从哪儿弄来的。” “可是人们还是吸食吗啡和可卡因。” “更糟的是,她把自己也看成了肉。” “在福特纪元一七八年,两千名药物学家和生化学家获得补贴。” “他整天愁眉苦脸的。”先定室副主任指着伯纳德·马克斯说。 “六年以后,投入商业化生产。那种完美的药。” “我们去逗逗他。” “让人感觉欣快异常,美轮美奂,飘飘欲仙。” ◎ “愁眉苦脸,马克斯,愁眉苦脸。”一巴掌拍在伯纳德的肩膀上,把他吓了一跳。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亨利·福斯特这个浑蛋。“你需要来克舒麻28。” “兼有基督教和酒精的一切优点,而没有它们的缺点。” “福特啊!我真想宰了他!”但伯纳德只说了声“不用,谢谢”便挡开了递过来的药瓶。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随时逃离现实,去度个假,回来后便忘记了让你烦心或者想入非非的事。” “吃吧,”亨利·福斯特一再坚持,“吃吧。” “稳定得到了切实的保证。” “服用一毫升,忧伤无踪影。”先定室副主任随口引用了睡眠教学中一句通俗的至理名言。 “最后要做的就是,征服衰老。” “该死的!去死吧!”伯纳德·马克斯吼道。 “臭德性!” “性激素,输青年人的血,镁盐……” ◎ “记住:服一克舒麻胜一声谩骂。”他们笑着走了出去。 “所有的老年斑全部一扫而光。当然,连同……” “别忘了问他马尔萨斯带的事。”范妮说。 “连同老年人的心理特征。人的性格是终生不变的。” “……在天黑前玩两局障碍高尔夫。我得赶紧飞了。” “工作,玩耍——我们到了六十岁,体力和嗜好还和那时十七岁的人一样。在那糟糕的旧时代,老年人往往喜欢自暴自弃,退休,信教,把时间用来读书、思考——思考!” “白痴,蠢猪!”伯纳德·马克斯边顺着走廊向电梯走去,边自言自语地说。 “而现在——进步是如此之大——老年人照常工作,老年人照常过性生活,老年人都忙着享乐,没有时间,没有闲暇,没有片刻的时间坐下来思考。即使他们那块寻欢作乐的固体物质不巧出现了时间的裂缝,也总是会有舒麻,美味可口的舒麻。半克舒麻就意味着半天假日,一克就是一个周末,两克就是一次多彩多姿的东方之旅,三克就意味着月球上黑暗的永恒。回到现实后,他们便发现自己已来到时间裂缝的彼岸,已经安安全全地站在工作和作乐的坚实地面上,看完一场感觉电影再赶下一场,泡了一个女孩再泡下一个气感女孩,玩完电磁高尔夫再……” “走开,小丫头,”主任愤怒地叫道,“走开,小子!你没看见福爷正忙着吗?去,到别处去玩性爱游戏。” “对小孩子要忍让。”主宰说。 伴随着机器发出的轻微嗡嗡声,传送带在以每小时二十三厘米的速度缓慢、傲然地前行。在红色的昏暗中,无数红宝石闪烁着。 第四章 一 电梯里挤满了从阿尔法更衣室出来的男人。列宁娜走进电梯,许多人便亲切地冲她点头,微笑。她很有人缘,他们中几乎所有人都跟她有过一夜情。 她一边与他们打招呼,一边心想:一帮灌篮小子。多么迷人的小伙子啊!不过,她真希望乔治·埃泽尔的耳朵别长这么大。(莫非他在三百二十八米处多给放了一点副甲状腺素?)看到贝尼托·胡佛,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脱光衣服后的样子,他身上的毛实在是太厚了。 想起贝尼托卷曲的黑毛,她将略带沮丧的目光移开,看到角落里伯纳德·马克斯那瘦小的身躯和忧郁的面孔。 “伯纳德!”她向他靠过去,“我正在找你呢。”她清脆的声音盖过了电梯上行发出的嗡嗡声。其他人好奇地回头看了看。“我要和你说说我们去新墨西哥的计划。”她从眼角看到贝尼托·胡佛那目瞪口呆的神情,这表情让她很反感。“他万万想不到,我没再要他带我去!”她心想,然后,愈发亲切地大声说:“我很想在七月跟你去一个星期。”(不管怎么说,她总算当众表示了自己对亨利的不专一。虽然对方是伯纳德,但这下范妮该高兴了吧。)“就是说,”列宁娜对他投以最娇美而意味深长的微笑,说,“如果你还想要我的话。” 伯纳德本来苍白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有什么好脸红的?”她感到莫名其妙,但同时又为自己的能量带来这种奇特效果所感动。 “这个问题咱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谈?”他结结巴巴地说,样子很不自在。 “好像我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似的,”列宁娜心想,“就算我讲了黄段子——比方说,问他母亲是谁什么的——他也用不着这么不自在吧。” “我是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慌乱得话都说不成句了。 列宁娜笑了,笑得很坦然,笑得毫无恶意。“你这个人真滑稽!”她说。她打心眼儿里觉得他很滑稽。“你起码给我一周的时间准备吧?”她换了一种口气说,“我们是不是搭乘蓝色太平洋火箭飞机?是从查令T字塔29出发,还是从汉普斯特德30出发?” 伯纳德还没来得及回答,电梯就停了。 “楼顶到了!”一个公哑嗓叫道。 电梯工是个小个子,长得尖嘴猴腮,穿着爱普西隆减半弱智的黑色紧身制服。 “楼顶到了!” 他砰的一声打开电梯门,午后温暖的阳光让他深感不适,直眨巴眼睛。“哦,楼顶到了!”他又说了一遍,声音透着一种欣喜若狂的神气,仿佛从浑浑噩噩的睡梦中突然高兴地醒来。“楼顶到了!” 他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抬头盯着乘客的脸微笑着,目送乘客们谈笑风生地迈出电梯,走进阳光中。 “楼顶到了?”他用质疑的口气又说了一次遍。 紧接着,一声铃响,从电梯顶上的扬声器里传来轻柔而专横的指令。 “下行!下行!十九楼。下行,下行!十九楼,下行,下……” 电梯工砰的一声拉上门,一摁按钮,电梯立刻又下降到电梯井嗡嗡作响的昏暗之中,这种昏暗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楼顶上温暖而敞亮。夏日的午后,充斥着来来往往的直升机轰鸣声,让人有点昏昏欲睡。火箭飞机在头顶五六英里以外的上空急速飞过,虽然看不见,但发出更加低沉的声音,仿佛在抚摩着轻柔的空气。伯纳德·马克斯做了个深呼吸,抬头望了望天空,扫了一眼蓝色的地平线,最后把目光落在列宁娜的脸上。 “天色多美啊!”他说话的声音有点颤抖。 她面带最善解人意的表情冲他笑了笑。“打障碍高尔夫再好不过了。”她兴高采烈地回答道。“我得赶飞机,伯纳德。老让亨利等我,他会生气的。日期定下后,早点儿告诉我。”她挥了挥手,穿过平坦开阔的楼顶,朝飞机库跑去。伯纳德一脸痛苦地站在那里,看着白色丝袜星星点点地闪烁着渐渐远去,看着那对晒黑了的膝盖矫健地伸直,弯曲,再伸直,再弯曲,看着那贴身的灯芯绒短裤在墨绿夹克之下轻盈摆动。 “不得不承认,她真是漂亮。”身后一个响亮又活泼的声音说道。 伯纳德吓了一跳,赶忙回过头来。贝尼托·胡佛俯视着他,那张圆圆胖胖的红脸蛋儿上堆满了笑——显然是诚心诚意的微笑。贝尼托是出了名的好脾性。大家都说他可以一辈子不用碰舒麻。别的人会因心生怨恨而闹情绪,非得靠休个舒麻假才能排解,而他却从未受过这种折磨。在贝尼托眼里,现实永远是阳光明媚的。 “而且很气感。太气感了!”他换个口气,接着说道,“哎,你怎么闷闷不乐啊!你需要来一克舒麻。”贝尼托把手伸进右边的口袋,拿出一个小药瓶。“服用一毫升,忧伤……哎,听我说!” 伯纳德突然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贝尼托目送他离去。“这家伙是怎么啦?”他不解地摇了摇头,心想:看来这个可怜虫的人造血液里掺了酒精的事是真的。“没准儿已经影响脑子了。” 他把舒麻药瓶收起来,拿出一包性激素口香糖,塞了一块在嘴里,一边琢磨一边朝飞机库慢慢走去。 亨利·福斯特已经把飞机推出停机库,列宁娜走过来时,他已经坐在座舱里等着了。 “迟到四分钟。”列宁娜爬进飞机在他身边坐下来时,他干巴巴地说道。他发动引擎,给螺旋桨挂上挡,飞机垂直冲入空中。亨利一加油门,螺旋桨的轰鸣声由大黄蜂的声音演变为胡蜂的声音,再由胡蜂的声音演变为蚊子的嗡嗡声,转速表显示他们正以每分钟两公里的最佳速度上升。伦敦在他们脚下渐渐缩小。几秒钟之后,像桌板一样巨大的平顶建筑,就变成了像从公园和苗圃绿地冒出来的几何状蘑菇。在这些蘑菇状建筑中间,是一个更高、更细长的蘑菇,那就是查令T字塔,犹如光彩照人的混凝土圆盘矗立于空中。 巨大浓密的云朵,像传说中运动员那影影绰绰的躯干,懒散地浮在他们头上蔚蓝的天空中。忽然从云朵中掉出一只小小的红色昆虫,嗡嗡鸣叫着向下飞。 “那是红火箭,”亨利说,“才从纽约到的。”他看看表,摇了摇头,接着说,“延误了七分钟。这些大西洋航班——一点也不准时,真无耻。” 他的脚松下油门,头顶上螺旋桨发出的嗡嗡声顿时降低了八度半,再从胡蜂和大黄蜂的声音降到了野蜂的声音,然后再降到金龟子、锹形虫的声音。飞机的上冲力慢慢减弱,不一会儿,他们便一动不动地悬浮在空中。亨利推了一下操纵杆,只听咔嗒一声,面前的螺旋桨开始旋转,刚开始速度很慢,随后越来越快,直到他们眼前形成一团圆形的白雾。飞机在悬浮状态下,水平吹来的风叫得更加刺耳了。亨利盯着转速表,当指针指到一千二百时,他松开直升机螺旋桨的离合器。这时,机身已有足够的前冲力,靠机翼向前飞了。 列宁娜透过脚下的地板窗往下看。他们正飞越六公里的公园地带,这里是伦敦市中心与第一圈卫星近郊的分割线。从空中看下去,绿地像生了蛆一样,到处都是缩小了的人群。许多“九孔转塔”在树丛中若隐若现。牧人灌木区附近,二千个贝塔减在玩黎曼面网球混合双打。从诺丁山到威尔斯登的主干道沿线,有两排滚梯手球场。伊林体育场正举办一场德尔塔的体操表演与团体歌咏会。 “卡其布的颜色真难看呢!”列宁娜道出了她睡眠教学中被灌输的种姓偏见。 豪恩斯洛感觉电影制片厂的大楼占地七点五公顷。附近有一群身穿黑色卡其制服的工人正忙着给西大道重新铺设玻璃路面。当他们从头顶飞过时,一座移动的巨大坩埚正好开埚。玻璃熔浆发出耀眼的炽热白光流泻过路面,石棉压路机来回碾压着,一辆隔热洒水车开过之后,马路上升起一团蒸汽白雾。 在布伦特福德,电视公司的工厂就像一座小镇。 “他们现在八成是在换班。”列宁娜说。 那些穿叶绿色制服的伽玛女子和黑色的半弱智们,像蚜虫和蚂蚁一般,或拥挤在大门口,或排着长队,准备搭乘单轨电车。桑葚色的贝塔减也穿梭于人群当中。大楼楼顶上,直升机不停地或起或降,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 “老实说,”列宁娜说,“我真庆幸自己不是伽玛。” 十分钟后,两人来到斯托克波吉斯31,打起了障碍高尔夫球。 二 伯纳德匆匆走过楼顶,大部分情况下是低着头看路,偶尔抬眼瞧见人时,又偷偷地避开。他像是被人跟踪,但又不希望看到跟踪他的人,免得看到那些人比他想象的更不怀好意,也免得让自己更觉得愧疚,更孤立无援。 “讨厌的贝尼托·胡佛!”虽然这家伙是一片好意,但某种程度上说,却把事情搞得更糟了。那些心怀好意的人与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做出来的事情都是一样的。就连列宁娜也让他心烦。他想起那充满胆怯和犹豫的几个星期,在那段时间里,他曾企盼,渴望自己有勇气去问她,但最终还是没有信心那么做。敢于面对傲慢的拒绝所带来的羞辱吗?不过,万一她答应了,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唉!现在她已经表白了,但他仍然难过。他之所以难过,是因为她居然认为这样美好的下午适合于打障碍高尔夫球,是因为她居然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去找亨利·福斯特,是因为他不想在公开场合下谈及他们之间最私密的事,她居然觉得他很滑稽。总之,他之所以难过,是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像一个健康、善良的英格兰女郎,而丝毫没有与众不同、出类拔萃的味道。 他打开自己停机库的门,叫来两个闲着无事的德尔塔减服务员,把他的飞机从停机库推到楼顶上。机库的工作人员是同一批博氏化生产的种姓,这些人都是孪生子,一样一样地身材矮小、皮肤黝黑、形容丑陋。伯纳德对他们发号施令,口气中带着一种刺耳,间或自负,甚至无礼的成分,那是一个人在觉得自己的优越性得不到保障时才有的口气。在伯纳德看来,与低种姓的人打交道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因为,不管是什么原因(现在人们都私下议论,他的人造血液中掺了酒精——因为意外总是难免的——很可能确有其事),伯纳德的体质比普通的伽玛强不了多少。他的身高比标准的阿尔法矮了八厘米,身板也相应地单薄些。与低种姓的人接触,总让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身体上的不足。“我是我,但巴不得不是我!”他的自我意识既强烈,又压抑。每当他平视,而不是俯视,一张德尔塔面孔时,他都有一种羞辱感。这家伙会以他这个种姓应得的尊重来对待他吗?这问题一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伽玛、德尔塔和爱普西隆等种姓都曾受过某种程度的制约,让他们依据一个人的身材大小去判断其社会地位的高低。事实上,在睡眠教育中,隐约灌输尊崇大个子的偏见是非常普遍的。所以,他追求的女人才嘲笑他,与他地位和实力相当的男人才打趣他。这种嘲笑与打趣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这种感觉又让他的一举一动真像个局外人。由此以来,更加剧了人们因其身体缺陷而产生的偏见、轻蔑和敌意,而这反过来又加深了他的疏离感和孤独感。由于长期害怕被人瞧不起,所以他有意回避那些地位、身份和他相同的人,但在地位和身份比他低的人面前故意装出一副尊严十足的样子。对亨利·福斯特和贝尼托·胡佛这样的人,他真是又羡慕又嫉妒啊!他们永远不必为了让爱普西隆服从命令而大呼小叫;他们永远把自己的地位看成是天经地义的;他们如鱼得水地畅游于这个种姓制度——在这个制度中,他们完全悠然自得,根本不必有什么自我意识,根本意识不到他们生活于其中的那种优越与舒适。 在他眼里,那两个孪生服务员推飞机时,表现得有点吊儿郎当,很不情愿。 “快点!”伯纳德恼火地说。其中一个服务员瞅了他一眼。从那双木讷的灰眼中,他察觉到的不正是一种野蛮的嘲笑吗?“快!”他提高嗓门喝道,声音粗重刺耳得令人厌恶。 他爬进飞机,一分钟后便往南朝河的方向飞去。 各宣传部门和情感工程学院都在舰队大街上一幢六十层的大厦中。地下室和最下面的几层是伦敦三大报社的印刷厂和办公室——专供上层种姓的《每时广播》,淡绿色的《伽玛报》,还有卡其纸上只用单音字印刷的《德尔塔镜报》。再往上便分属于电视公司宣传部、感觉电影制片厂、合成音响暨音乐公司等,共占去二十二层。再上去是研究专用的实验室和隔音室,这里是专供声轨作家和合成音乐作曲家干细活的地方。最上面的十八层则是情感工程学院。 伯纳德在宣传大厦的楼顶上降落后走下飞机。 “打电话通知赫姆霍兹·沃森先生,”他吆五喝六地对伽玛加门房说,“告诉他,伯纳德·马克斯先生在楼顶等他呢。” 他坐下来,点了一支烟。 电话打来时,赫姆霍兹·沃森正在写东西。 “告诉他我马上来。”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然后仍然带着公事公办的口气,转身对秘书说,“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说完,对她那灿烂的微笑看都不看一眼,便起身快步朝门口走去。 他身材魁梧,厚厚的胸膛,宽宽的肩膀,虽然身材高大,但行动敏捷,走起路来,步履矫健且富有弹性。粗壮的圆颈支撑着他那颗造型优美的头颅。头发又黑又卷,形容棱角分明。可以着重强调的是,他实在是英俊潇洒,正如他的秘书不厌其烦称道的,他的模样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阿尔法加。他的职位是情感工程学院(写作系)的讲师,有时也利用业余时间做做情感工程师。他定期为《每时广播》撰稿,写感觉电影剧本,但最拿手的还是编写口号和睡眠教育的童谣。 “能干”是上司对他的评价。“或许,”(说到这里,他们会摇摇头,意味深长地压低声音。)“太能干了点儿。” 没错,是太能干了点儿,他们说的没有错。心智过高对赫姆霍兹·沃森所产生的影响,就如同身体缺陷对伯纳德·马克斯所产生的影响。身板瘦弱让伯纳德孤立于自己的同伴,而这种孤独感(依据时下的标准其实就是心智过高)又进一步扩大了他与别人的隔阂。让赫姆霍兹如此不安地觉察到自己特立独行和孤立的是能力太强。两人的共同之处就是都深知自己特立独行。但是,有身体缺陷的伯纳德一辈子都因发觉自己离群索居而倍感痛苦,而赫姆霍兹·沃森只是最近才发觉自己因心智过高而与周围格格不入。这位滚梯壁球的冠军,乐此不疲的大众情人(据说他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就玩过六百四十个姑娘),这位令人钦佩的委员兼最佳大忽悠,突然意识到,运动、女人、社团活动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二等美差。他打心眼儿里真正感兴趣的是别的东西。但那是什么东西呢?是什么呢?这就是伯纳德来找他,要跟他谈论的问题——或者不如说,伯纳德再来听一听他朋友的高论,因为每次见面,说话的总是赫姆霍兹。 赫姆霍兹刚刚跨出电梯,宣传部合成音响室的三个漂亮妞儿便拦住了他的去路。 “哎,赫姆霍兹,亲爱的,晚上跟我们去埃克斯穆尔32野餐吧?”她们缠着他哀求道。 他摇摇头,一边走一边将她们推开:“不行,不行。” “我们不请别的男人。” 可是,就连这样诱人的承诺赫姆霍兹也不为所动。“不行,”他一再说,“我忙着呢。”说完,便毅然继续走他的路。姑娘们一路尾随着他,直到他爬上伯纳德的飞机,砰的一声关上舱门,她们才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地丢开了手。 “这些女人啊!”飞机升空后他说。“这些女人!”接着便是又摇头,又皱眉。“太不像话了。”伯纳德假惺惺地附和着说。其实,嘴上虽然这么说,内心里巴不得自己也能像赫姆霍兹那样身边小妞多多,心中烦恼寥寥。突然间,他觉得有必要自我炫耀一番。“我准备带列宁娜·克朗到新墨西哥玩。”他尽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 “是吗?”赫姆霍兹丝毫没有兴趣地应承了一句。停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接着说道:“最近一两周,我把委员会的所有会议和所有姑娘都拒绝了。你想象不到,因为这件事,他们在学院里把我说成什么样子了。不过,我觉得还是值得的。结果……”他犹豫了一下。“这些人真怪,真的非常怪。” 身体缺陷可能导致心智过高,但其过程似乎是可以逆转的。心智过高本身也可能导致因故意独处而主动去装聋作哑,进而人为地导致禁欲主义式的阳痿。 在短暂飞行剩下的时间里,两人都沉默不语。来到伯纳德的房间,舒舒服服地伸展四肢,在充气沙发上坐下来后,赫姆霍兹又打开了话匣子。 “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他慢吞吞地问,“你身体里好像有某种东西,等着你把它给释放出来?某种你使不完的力量——比方说,就像水一股脑儿从瀑布上倾泻而下,而不是通过涡轮均匀流淌一样?”他带着疑惑的目光望着伯纳德。 “你是指一个人在不同环境中可能会体验到不同的情感?” 赫姆霍兹摇了摇头:“不全是。我在想,有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自己有重要的话要说,而且有能力说出来——只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无法运用那种力量。有没有别的写作方法……或者有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可写……”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道,“你瞧,我是很擅长遣词造句的——要知道,我创造的那些语句可以让你像坐上针毡一样突然跳起来。尽管说的都是些睡眠教育中学到的浅显易懂的道理,但听起来又新鲜,又刺激。但这好像还不够。措辞好还不够,寓意也要好才行。” “可是,赫姆霍兹,你写的东西都很好呀。” “唉,现在看来还可以吧。”赫姆霍兹耸了耸肩膀,“可是,我写的东西影响还不够大。不知怎么搞的,分量还不够,可我觉得我写的东西完全可以更有分量。没错,而且更强烈,更犀利。但那是什么呢?什么样的话更有分量呢?如果一个人总是迎合别人的胃口写东西,怎么可能做到言辞猛烈呢?话语可以像X光,如果运用得当——可以穿透一切。阅读的过程中,你就被穿透了。这就是我想教给学生的东西——如何写作才具有穿透力。有一篇文章,内容是关于团体歌咏会或是香味风琴的最新改良方面的,但被这样的文章穿透又有什么好处呢?再说,写那玩意儿,真能让语言——像最强烈的X光一样——具有穿透力?没有意义的东西你能写出意义来吗?你能无中生有,无病呻吟吗?到最后还是空洞无物。我试了又试……” “嘘!”伯纳德突然举起一个手指警告说。他们仔细听了听,伯纳德小声说道:“门口有人。” 赫姆霍兹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过房间,飞快地拉开门。当然,门口根本没有人。 “不好意思,”伯纳德说,觉得做了让人不自在的蠢事,因此自己也一脸得不自在,“我大概有点神经质。如果别人不信任你,你也不会信任别人的。” 他用手揉了揉眼睛,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一丝伤感。他为自己辩解道:“你不知道我最近多么饱受折磨。”说起话来,他差不多是泪眼汪汪了——自怜的情结犹如突然开闸的喷泉一样喷涌而出,“你根本不知道!” 赫姆霍兹·沃森很不自在地听着。“小伯纳德好可怜呀!”他心想。但同时,他又为自己的朋友感到羞愧。他真希望伯纳德能有多一点自尊。 第五章 一 八点钟,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斯托克波吉斯俱乐部楼顶上的高音喇叭用超男高音广播球场要打烊了。列宁娜和亨利一场球没有打完,只好中途放弃,走回俱乐部。从内外分泌信托公司的草地上传来数千头牛的叫声,这些牛的激素和牛乳是供应给皇家法纳姆大工厂做原料的。 暮色中,直升机不断地嗡嗡作响。每隔两分半钟,就能听到单轨轻轨开出车站的铃声和尖锐刺耳的汽笛声,打高尔夫的人中那些低种姓的一般是乘坐轻轨从他们的专用球场回城的。 列宁娜和亨利爬进自己的飞机,飞走了。在八百英尺的空中,亨利把直升机螺旋桨的转速减下来,在渐渐隐去的景物上空逗留了一两分钟。伯纳姆比奇斯33的森林犹如巨大的黑水池,向明亮的西方天际延伸开去。深红色的地平线上,最后一丝落日的余晖业已消退,自下而上渐渐由橙色变为黄色,再变为淡淡的湖绿色。向北望去,森林后面是内外分泌工厂二十层楼的厂房,每扇窗户都亮着电灯,在暮色中格外刺眼。在亮光下面便是高尔夫球俱乐部的大楼——低种姓的大营房,隔墙的另一侧则是阿尔法和贝塔成员专用的小房子。通往轻轨站的路上,黑压压挤满了像蚂蚁一样的低种姓人群。一辆亮着灯的轻轨列车从玻璃穹顶下疾驰而出。随着朝东南开去的列车穿过黑暗的平原,两人的视线被吸引到雄伟庄严的腐尸火葬场大楼。为了飞机夜间飞行的安全,火葬场四根高大的烟囱都用泛光照明,顶上还装有红色的信号灯。这幢大楼可是个地标啊。 “那些烟囱四周为什么加装像阳台似的东西呢?”列宁娜问。 “回收磷啊。”亨利简明扼要地说,“气体沿着烟囱上升途中要经过四道处理程序。五氧化二磷过去是在尸体烧化后直接退出循环,不过现在百分之九十八的磷可以收回了。一个成年人的尸体可以回收一点五公斤以上的磷。单在英格兰,每年就回收四百吨磷,其中大部分都是从这里来的。”亨利得意扬扬地说,为这种成就感到由衷的高兴,仿佛这种成就是他自己创造的。“我们死后居然还能为社会所用,促进植物生长,想到这一点,感觉真爽啊。” 但此时,列宁娜却将视线移开,径直往下看着轻轨站。“是爽,”她附和着说,“但奇怪的是,在促进植物生长方面,阿尔法和贝塔并不比下面那些邋里邋遢、身材矮小的伽玛、德尔塔和爱普西隆贡献大呀。” “从物理和化学角度来说,人都是平等的,”亨利精辟地概括道,“再说,就连爱普西隆,也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就连爱普西隆……”列宁娜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时她还在学校念书,有一次半夜醒来,才第一次发现在她睡觉的时候,一直萦绕在她耳边的那种细语声。她仿佛再一次看到了那晚上的月光,那排白色的小床,再一次听到那轻声细语说(那些话依然萦绕在耳边,经过许许多多长夜的重复,她没有忘记,也不可能忘记):“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离开别人,我们寸步难行。就连爱普西隆也有用处。我们不能没有爱普西隆。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离开别人,我们寸步难行……”列宁娜想起了她听到这些话之后第一次感受到的恐惧和诧异。当时她睡不着,苦苦思索了半小时。后来,在那无休止重复的影响下,她的思绪渐渐平复,平复、缓和,最后,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梦乡…… “爱普西隆大概真的不在乎自己生为爱普西隆吧。”她大声说。 “他们当然不在乎。怎么会呢?他们并不清楚作其他种姓的人会是什么感觉。当然,我们是会在乎的,但那是因为我们接受的制约不一样。再说,我们遗传也不一样。” “我真庆幸自己不是爱普西隆。”列宁娜深信不疑地说。 “如果你是爱普西隆,”亨利说,“你接受的制约会让你为自己不是贝塔或阿尔法同样心存感激。”他给螺旋桨挂上前进挡,驾驶飞机朝伦敦飞去。在他们身后,西天的嫣红和橙色几乎退尽,一团乌云爬上了天际。在他们飞越火葬场上空时,从烟囱冒出来一股热气让飞机一下子上冲,直到飞机飞入外围下沉的冷气流时,才突然降低飞行高度。 “你耍的这个‘过山车’动作太帅了!”列宁娜兴高采烈地笑着说。 可是,亨利说话的语气转眼变得忧郁起来。“你知道这个‘过山车’动作意味着什么吗?”他说,“意味着一个人最终实实在在地消失了,变成一股热气,上升到空中烟消云散了。要是知道火化的是什么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阿尔法还是爱普西隆,那就有意思了……”他叹了口气,最后强作笑颜地说道,“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不管烧的是谁,活着的时候是快乐的。现在人人都快乐嘛。” “没错,现在人人都快乐。”列宁娜附和着说道。这句话他们每晚都要听一百五十次,一连听了十二年。 飞机降落在威斯敏斯特区亨利住的四十层公寓楼顶上,他们直接下到餐厅。在喧闹和快活的人群中,他们美餐了一顿。最后,舒麻和咖啡一起送上来。列宁娜拿了两颗半克的,亨利拿了三颗。九点二十分,他们步行穿过街道,朝新开张的威斯敏斯特教堂34夜总会走去。这是一个几乎没有浮云、没有月亮却星光灿烂的夜晚,但这一萧瑟的景象,多亏列宁娜和亨利没有看到。事实上,电光广告牌遮挡了天空的黑暗。新教堂正面的广告牌上,“卡尔文·斯托普斯及十六位色嗜管乐手35”几个大字光彩照人。“伦敦最佳香色风琴,激情演绎全新合成音乐。” 两人走了进去。里面空气闷热,到处弥漫着龙涎香和檀香的气味,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色幻乐器在大厅的穹顶天花板上瞬间抹出一幅热带晚霞的画面。十六位色嗜管乐手正在演奏一首经典老歌:《我亲爱的小瓶子》。四百对男女正在抛光地板上跳着五步舞。没多久,列宁娜和亨利就成了第四百零一对。色嗜管呜咽着,犹如月下叫春的猫,女中音和男高音凄切吟唱,仿佛死亡就要来临。那富有颤音的合唱充满了和声,音阶也越来越高,逐渐上升到高潮——直到最后,指挥把手一挥,释放出以太音乐最后一个颤音,十六个乐手顿时销声匿迹。只听得降A大调轰然雷动。随后,在近乎寂静、近乎黑暗之中,音乐逐渐趋缓,通过渐弱音渐渐滑过四分音,下滑、下滑至极其轻柔地萦绕在耳边的主和弦(其间仍伴有五四拍的节奏),让黑暗中的分分秒秒充斥了某种强烈的期待。最后,期待得到了满足。突然间,旭日跃升,十六个乐手同时放声歌唱: 我的瓶子,你让我饱受思恋! 我的瓶子,我为何而倾注? 你的那片天,始终那么蔚蓝, 你的那片天,始终那么晴灿, 普天之下,何瓶堪比你, 堪比你呀,我亲爱的小瓶子。 列宁娜和亨利虽然与其他四百对男女绕着威斯敏斯特教堂跳五步舞,但同时也曼舞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温馨、绚丽而又情意缠绵的舒麻假日世界。所有的人都是那么亲切,那么漂亮,那么和颜悦色!“我的瓶子,你让我饱受思恋……”可是,列宁娜和亨利已经不再饱受思恋……此时此地,他们已经得到了瓶子,而且实实在在地拥抱着瓶子,拥抱着那片晴灿的天,拥抱着那片常年蔚蓝的天。十六位乐手已经吹得筋疲力尽,把色嗜管放在一边,合成乐器便接着演奏起最新创作的、悠扬的马尔萨斯蓝调。这时,两人犹如孪生的胚胎,在瓶装人造血液的海洋中一起随波荡漾。 “晚安,亲爱的朋友们。晚安,亲爱的朋友们。”大喇叭用和蔼可亲、富有乐感的声音发号施令,“晚安,亲爱的朋友们……” 列宁娜和亨利跟随着众人离开了夜总会。天空中死气沉沉的繁星,已经向西挪动了好一段路。虽然楼顶上遮挡天光的广告牌已大半灯灭光息,但两个年轻人仍然非常开心,对周围的夜色视而不见。 第二剂舒麻由于是在夜总会打烊前半小时才服下的,所以现在已在他们的内心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筑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两人拥抱着瓶子,穿过街道;两人拥抱着瓶子,乘上电梯,来到亨利在二十九楼的房间。虽然拥抱着瓶子,虽然服下了第二剂舒麻,但列宁娜并没有忘记按照规定采取避孕措施。多年的强化睡眠教育,加上十二岁到十七岁期间一周三次做马尔萨斯操,使列宁娜对这种类预防措施简直就像眨巴眼睛一样驾轻就熟。 “哦,我想起来了,”她走出浴室的时候说,“范妮·克朗想知道,你送给我的那条漂亮的绿色摩洛哥人造皮药带是从哪儿弄的。” 二 每两个星期的星期四,是伯纳德参加团结礼拜的日子。在爱神堂(赫姆霍兹刚刚依据“第二条款”当选了爱神堂的委员)早早吃过晚饭,他告别了赫姆霍兹,跑到楼顶招了一架空中出租车,叫驾驶员飞到“福特之子”团体歌咏会堂。飞机上升到二百米的高度后,向东飞去。随后,飞机转了个弯,雄伟壮观的歌咏会堂便赫然出现在伯纳德眼前。屹立在德门山36上三百二十米高的人造卡拉拉37大理石会堂,在泛光照耀下,更是雪白明亮。在会堂直升机停机坪四个角上,都有一个巨大的T字,在夜色的映衬下发出红光,异常醒目。二十四个巨大的金喇叭呜呜哝哝地播放着庄严肃穆的合成音乐。 “该死,我迟到了。”伯纳德先看了一眼会堂上的大钟“大亨利”38,心里暗想。不出所料,就在他付飞机费时,“大亨利”正好报时。“福特,”所有金喇叭传来浑厚的低音:“福特,福特,福特……”一共九下。伯纳德撒腿朝电梯跑去。 用作福特纪念日庆祝活动和其他群众性团体歌咏会的大会堂在会堂的一楼。上面共有七千个房间,每层一百个,是各团结小组两星期一次做礼拜的地方。伯纳德下到第三十三楼,匆匆穿过走廊,在三三一〇号门口迟疑了一下,之后便鼓起勇气,推门走了进去。 感谢福特!他还不是最后一个到的。圆桌周围摆着十二把椅子,还有三把空着。他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溜到距他最近的一把空椅子上坐下,然后随时准备对来得比他晚的(管它是什么时候到的呢)不以为然地皱眉头。 “今天下午玩什么了?”坐在他左边的女子转身问他,“障碍,还是电磁?” 伯纳德看了她一眼(福特啊!原来是莫尔佳娜·罗斯柴尔德),红着脸告诉她既没玩障碍,也没玩电磁。莫尔佳娜惊讶地盯着他。一阵难堪的沉默。 接下来,她便直接转过身,跟她左边的花花太岁没话找话去了。 “真是给团结礼拜开了个好头啊!”伯纳德内心苦不堪言,心想这次的心灵救赎又要失败了。要是他刚才别火急火燎地跑到这个座位上,自己稍微留神看看周围就好了!他本可以坐到菲菲·布拉德洛和乔安娜·狄塞尔之间的座位上去。可是他却没头没脑地把自己插在莫尔佳娜身边。莫尔佳娜!福特啊!她那两道黑眉——倒不如说那一道黑眉——因为那两道黑眉在鼻梁上方凑到一起了。福特啊!还有,他的右边是克拉拉·德特丁。没错,克拉拉的眉毛倒是没凑到一起。不过,她也太气感了。菲菲和乔安娜则长得恰到好处。体态丰满,金发碧眼,块头也不大……可是现在,坐在她俩中间的却是那个大蠢蛋汤姆·川口。 最后到的是莎罗吉妮·恩格斯。 “你迟到了,”组长严厉地说,“下不为例啊。” 莎罗吉妮道了声歉,悄悄溜到吉姆·博卡诺夫斯基和赫伯特·巴枯宁中间的座位上。现在,全组的人都到齐了,团结的圈子已经完美无瑕。男的、女的、男的,大家交错着围坐在桌前,形成一个没有尽头的圆圈。十二个人准备合而为一,等待着连在一起,融合在一起,十二个失去独立的个体,组成一个更大的生命体。 组长站起来,打了个T字手势,然后打开合成音乐,播放出轻柔而不屈不挠的鼓乐合奏——管乐轻柔,弦乐妖娆——一遍又一遍如泣如诉地重复着团结颂第一节那简短又挥之不去的幽冥旋律。一而再,再而三——聆听这震撼旋律的,不再是耳朵,而是横膈膜。那些周而复始的合奏时而哀泣,时而铿锵,震撼的不再是心灵,而是充满渴望的慈悲肉体。 组长又打了个T字手势后坐下来。仪式开始了。桌子中央供奉着舒麻片。盛着草莓冰激凌舒麻的“爱之杯”,从一个人的手上传递到下一个人的手上,拿到杯子的人同时念叨一声“为我的湮灭干杯”。十二个人轮流将杯中的草莓冰激凌舒麻一饮而尽,然后在合成管弦乐队的伴奏下,在场的人唱起了团结颂的第一节。 福特啊,我们是十二个个体,赐我们合为一体吧, 宛如水滴融进社会的大河里, 啊,此刻,让我们汇成洪流吧, 像您耀眼的小汽车一样狂奔不息。 憧憬的颂词唱了十二遍后,“爱之杯”开始传递第二轮。这一轮的颂词是“为更大的生命体干杯”。每个人都喝了。音乐不辞辛劳地演奏着。鼓点频频。泣诉和铿锵的和声直叫人俱焚五脏,寸断肝肠。在场的人一起唱起了团结颂的第二节。 来吧,更大的生命体,社会之友, 湮灭十二,合而为一! 我们期盼死亡,因为我们湮灭之时, 便是更大的生命体萌生之日。 第二节的颂词也唱了十二遍。这时,舒麻开始见效了。在场的人眼睛发亮,面颊绯红,发自内心的博爱之光浮现在每个人的脸上,绽放成幸福、友善的微笑。就连伯纳德也觉得有点融入这个大家庭了。当莫尔佳娜·罗斯柴尔德转过来对他微笑时,他也能勉强报以微笑了。可是,那眉毛,那道合二为一的黑眉——哎呀,还在那里。他没办法视而不见,不管怎么努力,还是不行。他大概还没有和大家融合到一定程度吧。要是他坐在菲菲和乔安娜中间的话,没准儿……“爱之杯”开始传递第三轮了。“为‘他’即将来临干杯!”莫尔佳娜·罗斯柴尔德说。这一圈碰巧从她这里开始,她说起话来,已经高亢激昂,眉飞色舞了。她喝完后,把杯子递给伯纳德。“为‘他’即将来临干杯!”他跟着说了一遍,努力虔诚地去感受“他”的即将来临。但是那道眉始终在他心里挥之不去,对他来说,“他”的来临还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他喝了一口,把杯子传给克拉拉·德特丁。“这次又没戏了,”他心想,“我就知道会这样。”但他仍强作笑颜。 “爱之杯”传递一圈之后,组长举手向大家示意,合唱便蓦然进入团结颂的第三节。 感受吧,更大的生命体来势猛烈! 快乐吧,在快乐中死亡! 融身于鼓乐! 我即是你,你即是我。 随着团结颂一节接着一节唱下去,歌声也越来越充斥着极度的亢奋。对“即将来临”的感受犹如空中积蓄的电压。组长关掉音乐,最后一个乐章的最后一个音符消失之后,便是鸦雀无声的寂静——寂静是期待的延伸,与充满力量的生命一起悸动,一起蔓延。组长伸出手。突然,一个声音,一个深沉浑厚的声音,比人类任何声音更富乐感,更圆润,更亲切,更充满了大爱、渴望和慈悲,一个美妙、神秘、超自然的声音,从他们头顶上方徐徐传来。“啊,福特,福特,福特!”那声音渐行渐弱,渐行渐低。一股暖流像过电一样从众人的太阳神经束传到每一根肉体末梢。在场的人开始热泪盈眶,五脏六腑似乎被赋予了独立的生命而蠢蠢欲动起来。“福特啊!福特!”他们融化了,分解了,分解了。接着,“听着!”那声音换了一种口气,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宣告。“听着!”他们都凝神屏气地听着。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降低到耳语声,但那耳语声却比最响亮的喊叫声更具穿透力。“更大生命体的脚步声,”它不断重复着,“更大生命体的脚步声。”耳语声几乎听不见了。“更大生命体的脚步声已经到楼梯上了。”接着,又是一阵寂静。随后,暂时放松下来的期望被再度延伸,人们的神经绷得越来越紧,紧得快要绷断了。更大生命体的脚步声——呀,他们听到了,他们听到了。那脚步正慢慢沿着楼梯走下来,沿着看不见的楼梯走下来,越来越近了。突然间,更大生命体的脚步来到了绷断神经的地点。莫尔佳娜·罗斯柴尔德目瞪口呆地一跃而起。 “我听到‘他’了,”她叫道。“我听到‘他’了。” “‘他’来了。”莎罗吉妮·恩格斯大声喊道。 “没错,‘他’来了,我听到了。”菲菲·布拉德洛和汤姆·川口同时站了起来。 “哦,哦,哦!”乔安娜也应和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来了!”吉姆·博卡诺夫斯基大喊道。 组长向前倾了倾身,按了一下按钮,播放出一段混杂狂乱的铙钹和铜管乐器声,一段热烈的咚咚声。 “哦,‘他’来了!”克拉拉·德特丁尖叫着,“噢耶!”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被人割了喉咙似的。 伯纳德觉得自己该有所表示了,于是也跳起来大声说:“我听到‘他’的脚步声了。‘他’来了。”但这不是心里话。他什么也没听到,在他看来,根本没有什么人来。压根儿就没人来——尽管鼓乐喧天,尽管群情激昂。但他仍舞动着双手,喊叫声一点也不亚于众人。当其他人激动得又蹦又跳,手舞足蹈的时候,他也跟着蹦蹦跳跳起来。 一伙人围成一个圆圈,后面的人把手放在前面的人的屁股上,转着圈跳起舞来,转呀转,异口同声地喊叫着,脚踏着音乐的节拍,与此同时,手也和着节拍,拍打前面人的屁股。十二双手同时拍打,发出一个响声,十二个屁股同时闷声回应,也发出一个响声。就这样,十二合而为一,十二合而为一了。“我听到了,我听到‘他’来了。”音乐节奏加快了,踏着节拍的脚也跺得更快了,和着节拍的手落得也更快了。突然间,一个浑厚的合成音宣布,救赎即将来临,团结即将大功告成,标志更大的生命体转化为肉身的十二合而为一即将到来。就在咚咚声不断敲打出狂热的节奏时,那个声音唱道: 波吉狂欢,福特欢喜, 亲亲女孩,使为合一。 男孩一体,女孩平气; 波吉狂欢,痛快淋漓。39 “波吉狂欢,”跳舞的人们也跟着祈祷文式的叠句唱了起来,“波吉狂欢,福特欢喜,亲亲女孩……”唱着唱着,灯光慢慢变暗——在变暗的同时,也变得更加温馨,更加浓郁,更加红润,直到最后他们变成在胚胎库朦胧的红光中跳舞了。“波吉狂欢……”在那种像在胚胎库里一样的血红色黑暗中,他们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节拍,又转又跳。“波吉狂欢……”不一会儿工夫,圆圈摇晃了,瓦解了,有的人成双成对地散开,倒在环绕在四周的躺椅上。这圈躺椅是环绕在桌椅圈外面、圈套圈的大圈圈。“波吉狂欢……”那个深沉的声音满怀柔情地轻轻吟唱,含情脉脉地温声细语,在幽暗红光中,仿佛有一只硕大无比的黑鸽子,仁慈地盘旋在此时此刻俯卧着、仰卧着的一伙跳舞者上方。 两个人站在楼顶上。“大亨利”刚刚唱过十一点。夜色宁谧而温馨。 “今晚妙不可言吧?”菲菲·布拉德洛说,“美妙极了吧?”她带着心醉神迷的表情看了看伯纳德,但在这种心醉神迷的表情中,看不到激动或兴奋的痕迹——因为兴奋就表示还没有得到满足。她的表情是功德圆满后宁静的得意忘形,是一种平静,但这平静并不仅仅是空虚的餍足而后一无所有,而是生命得以和谐,精力得以休养和平复。这是一种丰富多彩、充满活力的安宁。因为团结礼拜不仅是奉献,而且是索取,索取只是为了添注能量。她被添足了能量,变得完美了。她已不再是她自己。“你不觉得今晚很美妙吗?”她用那种超自然的熠熠目光看着伯纳德的脸,再一次问道。 “没错,是很美妙。”他撒了谎,所以把目光移开。看到她容光焕发的脸,他马上觉得那是对他格格不入性格的一种怪罪,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提醒。糟糕的是,他现在还是很孤独,跟参加团结礼拜前没什么两样——由于虚空没能得到填补,餍足索然无趣,他甚至觉得更加孤独。其他人融入到更大的生命体中去了,他却格格不入,又得不到救赎,即使在莫尔佳娜的怀里也倍感孤独——实际上是更加孤独,平生从未有过的无望与孤独。他的自我意识越来越强,已经到让他痛苦不堪的地步,于是他走出幽暗的红光,来到普通的电灯光下。他苦不堪言,或许(她那熠熠的目光在责怪他),或许这是他自己的错。“真是妙不可言。”他又说了一遍,但他唯一能想到的却是莫尔佳娜的那道眉。 第六章 一 怪人,怪人,怪人。这是列宁娜给伯纳德·马克斯的评语。他真是个怪人。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她不止一次地想,是不是该改变去新墨西哥度假的想法,而跟贝尼托·胡佛去北极。问题是,她很了解北极,去年夏天才和乔治·埃泽尔去过,更糟糕的是,她觉得北极太恐怖了。在那里根本无事可做,旅馆也破旧不堪——卧室里没有电视,没有香味风琴,只有最讨厌的合成音乐,二百多个客人最多有二十五个滚梯壁球场地。不,她再也不能去北极了。再说,她只去过美洲一次。虽然去过,可是玩得一点也不过瘾!当时只在纽约过了一个寒碜的周末——是和让—雅克·哈比布拉还是和博卡诺夫斯基·琼斯一块去的?她想不起来了。哎呀,和谁一起去有什么关系呢!一想到再次飞往美洲西部,而且要待整整一个星期,真让人心动。更何况,在这一星期中,至少有三天,他们要待在野人保留地。他们中心去过野人保留地的,也不过五六个人而已。据她所知,身为阿尔法加种姓的心理学家,伯纳德是少数有资格获得许可证的人之一。对列宁娜来说,这可是个独一无二的机会。但,伯纳德的古怪也同样是独一无二的,这让她犹豫不决,甚至想过,干脆跟滑稽可笑的老贝尼托再去北极探险算了。至少贝尼托是正常人。而伯纳德…… “他的人造血液里掺了酒精。”这是范妮对他所有怪癖所作的解释。可是,亨利——有天晚上,列宁娜与亨利躺在床上,曾忐忑不安地跟他谈起过她的这个新情人——亨利则把可怜的伯纳德比作犀牛。 “朽木不可雕,犀牛不可教嘛!”40他直截了当地说道,“有的人跟犀牛没什么两样,他们对制约缺少应有的反应。一帮可怜虫!伯纳德就是一个。幸亏他工作还不错。否则,主任早就把他开了。”他带着安抚的口气说道,“不过,我觉得他还不至于伤害到谁。” 不至于伤害到谁,也许吧;但也让人不放心呢。首先,这种什么事都是私下干的癖好其实等于什么事也不做。一个人私下能有什么好干的?(当然,上床睡觉除外,可是你总不能整天躺在床上睡大觉吧。)真的,私下有什么好干的?几乎没有。他们第一次出去的那个下午,天气特别好。列宁娜建议先去牛津辩论社41吃饭,再去陶奎乡村俱乐部游泳,可是伯纳德嫌那种地方人太多。那么,去圣安德鲁斯打一局电磁高尔夫怎么样?还是不。伯纳德认为,打电磁高尔夫球是浪费时间。 “那我们怎么打发时间呢?”列宁娜有点惊讶地问。 很显然,他喜欢到湖区42去散步,而这正是他当时的建议。爬上斯基多峰43,在石南花丛中漫步两小时。“列宁娜,单独和你在一起。” “可是,伯纳德,整个晚上我们都会单独在一起呀。” 伯纳德羞红着脸,移开了目光。“我是说,单独在一起聊聊天。”他嘟哝道。 “聊天?聊什么呢?”散步,聊天——这种打发下午时光的方式似乎很奇怪。 最后,虽然他很不情愿,但她终于说服他,飞到阿姆斯特丹去看女子重量级摔跤锦标赛的半决赛。 “照样是,”他牢骚满腹地说,“人山人海。”整个下午他硬是拉着脸,不愿意跟列宁娜的那些朋友说话(摔跤比赛中场休息的时候,他们在卖舒麻冰激凌的吧台那儿见到好几十个)。尽管他很苦恼,但当她硬要他吃半克树莓圣代的时候,他又断然拒绝。“我宁愿做我自己,”他说,“宁愿做我自己而讨人嫌,也不愿意像别人一样装模作样,虽然那样很快乐。” “舒麻一克补,快乐一世福。”44列宁娜祭出睡眠教育熠熠生辉的智慧法宝,说道。 伯纳德不耐烦地推开递过来的杯子。 “别发火嘛!”她说,“别忘了,服用一毫升,忧伤无踪影。” “哦,看在福特的分上,安静点吧!”他大声说道。 列宁娜耸了耸肩。“服一克舒麻胜一声责骂。”她最后赌气地说了一句,自顾自吃她的圣代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途经英吉利海峡,伯纳德坚持要关掉直升机的推进器,仅靠螺旋桨让直升机悬停在距下面的海浪不足一百英尺的空中。天气已经转坏,开始刮起了西南风,天空也已阴云密布。 “快看!”他吩咐道。 “可是,好恐怖呀。”列宁娜说着,从窗口缩回身来。急速掠过的空洞黑夜,身下泛着白色泡沫、跌宕起伏的漆黑海浪,还有行色匆匆的云层后面月亮露出的那张憔悴而又惆怅的苍白面孔,都让她心惊胆战。“打开收音机吧。快点!”她伸手找到仪表板上的旋钮,随手转开。 “……你的那片天,始终那么蔚蓝,”十六个颤抖的假声唱着,“你的那片天,始终……” 收音机打了一个嗝,便没动静了。伯纳德把电源关掉了。 “我想安安静静地看看大海,”他说,“放着这种可恶的噪音,根本没心情看。” “很好听嘛。再说,我又不想看海。” “可是我想看,”他固执己见,“看海让我觉得好像……”他迟疑了一下,在寻找恰当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好像我不仅仅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懂我的意思。更加独立自主,而不完全是其他东西的一部分。不只是社会群体中的一个细胞。列宁娜,你没有这样想过吗?” 可是,列宁娜大叫起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不停地叫道,“你怎么能说不想做社会群体的一分子呢?归根到底,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离开别人,我们寸步难行。就连爱普西隆……” “没错,我知道。”伯纳德付之一笑,“‘就连爱普西隆也有用处!’我也是有用处的。可是,我真他妈的恨不得自己没什么用处!” 他这番亵渎福特的话把列宁娜惊呆了。“伯纳德!”她不满地说道,声音中带着惊愕和难过。“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他换了一种语调,若有所思地说:“我怎么能说这种话?不,问题的实质在于,我怎么不能说这种话?或者说——因为我很清楚我怎么不能说这种话——如果我能说这种话,如果我是自由的——而不是为制约所左右,那又会怎么样?” “可是,伯纳德,你的话太可怕了。” “列宁娜,难道你不希望自由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现在就是自由的嘛,自由自在地享受最美妙的时光。现在人人都快乐。” 他大笑起来:“没错,‘现在人人都快乐’。孩子们五岁的时候,我们就开始这样教育他们了。可是,列宁娜,难道你就不想以另一种方式自由自在地去享受快乐?比方说,用你自己的方式,而不是其他人都遵循的方式。”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又说了一遍,然后转身央求道,“哦,伯纳德,咱们回去吧。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里。” “你不喜欢跟我在一起?” “当然不是,伯纳德。我只是不喜欢待在这么可怕的地方。” “我原以为在这里我们才会更……更密切——除了大海和月亮,什么都没有。比在人群中,甚至比在我房间里,更加密切。你不懂我的意思?” “我什么都不懂,”她下定决心坚持不懂到底,于是断然回答道,“什么都不懂。一点也不懂。”她换了种口气说道,“你产生这些可怕的念头后,为什么不服舒麻呢?那样你会把这些念头统统忘掉。你不但不会觉得悲苦,反而会高兴起来。高兴得不得了。”说着,尽管眼中仍然带着困惑和忧虑,但她还是笑了,那是一种性感诱人、撩人心扉的笑。 他默默看着她,表情凝重得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过了几秒钟,列宁娜的目光缩了回去,神经质地笑了笑,想找点话说,但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两人便沉默以对。 最后,伯纳德终于开口了,但声音非常微弱,而且充满了倦意。“那好吧,”他说,“我们回去吧。”说完,他猛地一踩油门,飞机直冲天空。到达四千米高空时,他发动了推进器。在沉默中飞行了一两分钟,接着,伯纳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列宁娜心想,真是个怪人,但不管怎么说,最后还是笑了。 “感觉好些了?”她壮着胆子问道。 他从控制杆上腾出一只手,搂住她,开始轻轻抚弄她的乳房,算是作了回答。 “感谢福特!”她心想,“他又正常了。” 半小时后,两人回到了伯纳德的房间。伯纳德一口气吞了四片舒麻,打开收音机和电视机,之后便开始脱衣服。 “喂,”第二天下午,两人在楼顶上见面时,列宁娜故作俏皮地问道,“觉得昨天好玩吗?” 伯纳德点了点头。两人爬进飞机。一阵轻微的颠簸之后,飞机起飞了。 “大家都说我很气感。”列宁娜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若有所思地说。“绝对。”但伯纳德的眼睛里却透着一丝痛苦的表情。“像堆肉。”他心想。 她带着些许担忧地抬头看着他,说:“你不会觉得我太丰满了吧?” 他摇了摇头。像一大堆肉。 “你觉得我还可以。”伯纳德又点了点头。“各方面都可以?” “完美无瑕。”他嘴上大声说着,心里却在想:“她自以为很气感,并不在乎别人说她像堆肉。” 列宁娜得意地笑了,但她得意得太早了。 “不过,”他稍作停顿后说道,“我还是希望我们昨天不要以那种方式结束。” “不要以那种方式?那用什么方式?” “我本不想用上床睡觉来结束我们的一天。”他直言不讳地说。 列宁娜吃了一惊。 “不要马上就这样,不要在头一天。” “可是,那又怎……?” 他开始说起一大堆令人费解而又危险的胡话。列宁娜尽可能充耳不闻,但有些话还是偶尔传进耳朵里。她听到他说道:“……试试抑制冲动后会有什么结果。”这句话好像触动了她脑子里的发条。 “莫把今日之乐,留待明日去作。”她板着脸说道。 “从十四岁到十六岁半,每周两次,每次重复二百遍。”他干巴巴地说道,随后又疯疯癫癫地发起了牢骚。“我想知道什么叫激情,”她听到他说,“我想体验一下强烈的感受。” “个人伤怀,社会摇摆。”列宁娜干脆利落地说。 “哎呀,社会为什么就不该摇摆一下呢?” “伯纳德!” 但,伯纳德仍然我行我素、肆意妄为。 “在智力上和工作的时候是成年人,”他继续说道,“但在感情和欲望方面,则是三岁的婴儿。” “我主福特爱婴儿。” 伯纳德没有理会列宁娜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前几天,我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我们也许可以永远做成年人。” “我不懂。”列宁娜的口气非常坚定。 “我知道你不懂。这正是我们昨天上床的原因——像三岁的婴儿——而不像成年人能够耐心克制。” “可这样做很有乐趣,”列宁娜也坚持己见,“不对吗?” “哦,真是莫大的乐趣。”他回答道,但声音是那么酸楚,表情是那么凝重和沮丧,让列宁娜感到刚才的得意突然间烟消云散了。没准儿他还是嫌她太胖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每当列宁娜找范妮谈心时,范妮总是会说:“全都是他人造血液里掺了酒精惹的祸。” “可我还是喜欢他,”列宁娜固执己见,“他的手真是好看极了,还有他耸肩的样子——真是太迷人了。”她叹了口气,“可是,他要是不这么古怪就好了。” 二 伯纳德在主任室门口犹豫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腰板,鼓起勇气去面对办公室里面一定会遇到的嫌恶和非难。他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主任,请您在通行证上签个字。”他尽可能不动声色地说着,把通行证放在写字台上。 主任不怀好意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在通行证的最前面盖着“世界主宰府”的大印,下面是穆斯塔法·蒙德的签字,字迹赫然醒目。手续齐全,主任别无选择。他用铅笔签了他自己姓名的首字母——两个字母可怜巴巴地写在“穆斯塔法·蒙德”几个字底下,显得苍白无力。他正准备不加表态,连句暖人心扉的“福特速度”也不说,就把通行证还给伯纳德。这时,通行证里面的内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到新墨西哥保留地去?”他问道,但那口气以及抬头看着伯纳德的表情,都表现出一种焦躁和惊讶。 他的惊讶让伯纳德非常惊讶,伯纳德点了点头。接着便是一阵沉默。 主任皱起眉头,身子靠在椅背上。“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来着?”他说。与其说他是在跟伯纳德说话,还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大概二十年了吧。快二十五年了。我当时八成就是你这个年龄……”他摇头叹息。 伯纳德觉得很不自在。像主任这样一个如此循规蹈矩、如此谨言慎行的人——竟然也会如此语无伦次!他真想捂着脸冲出房间。这并不是因为他亲眼目睹了别人谈起遥远的过去有什么本质上令人反感的东西,而是因为睡眠教育中被植入的某种偏见,这种偏见他(原以为)已经完全摒弃了。让他感到难为情的是主任的表里不一——既然不吃这一套,却又违心地去做内心不想做的事情。这是内心什么样的力量在驱使呢?伯纳德虽然很不自在,但只好眼巴巴地听着。 “当时我的想法跟你一样,”主任说,“想去看看野人什么样子。于是,搞了一张去新墨西哥的通行证,到那里去过暑假。和我当时的女朋友一起去的。她是个贝塔减。现在想起来,”(他闭上了眼睛。)“现在想起来,她当时的头发是黄色的。总之,她很气感,特别气感,这一点我记得。我们到了那里,看到了野人,骑着马到处跑等等。后来——大概是度假的最后一天——后来……她不见了。那天,天气又闷又热,我们骑着马爬上一座险山。吃完午饭后,我们睡了一觉,或者说至少我睡了一觉。她八成是独自一个人散步去了。反正,我醒来后,她就不见了。这时,眼看暴风雨就要来了,那种最恐怖场面,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我们的马也挣脱缰绳跑了。我本想抓住马,却摔倒了,摔伤了膝盖,几乎走不成路。我仍然边找边喊,边喊边找,但她却踪影全无。我当时想,她肯定是一个人回宾馆了,于是我顺着来的路爬下山谷。我的膝盖痛得要命,舒麻也给弄丢了。我费了好几小时的工夫,半夜才回到宾馆。可是,她不在那里。她不在那里。”主任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便沉默下来。“接下来,”他终于重拾话题,“第二天再去找,可是找不到她。她八成是掉进什么沟里了,或者让山上的狮子吃了。福特才知道。反正,太可怕了。当时,我心里很难过,难过的不得了。因为,毕竟,这种意外,任何人都有可能碰上。当然,纵然构成社会的细胞有什么变化,社会仍然会延续下去。”但,从睡眠教育中学到的这种安慰话似乎并没有起太大的作用。他摇了摇头,垂头丧气地说道:“有时候,我还会做梦,梦见自己被隆隆的雷声惊醒,发现她不见了,梦见自己在树林里不停地找她。”他默默地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 “您当时肯定是吓坏了。”伯纳德说,那语气简直有点羡慕嫉妒恨了。 听到伯纳德的话,主任猛然醒悟,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一下子内疚自责起来。他看了伯纳德一眼,羞得满脸通红,于是赶紧将目光移开。可是,他又突然起了疑心,摆出一副很有尊严的派头,气冲冲地又看了他一眼。“别胡乱猜测我和那女孩成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他说,“谈不上什么感情,也没有持续多久,完全是健康、正常的关系。”他把通行证递给伯纳德。“我真不知道干吗拿这种陈年旧事招你烦。”他因为泄露了有损自己声誉的秘密,在生自己的气,结果却迁怒于伯纳德。此时此刻,他的眼神已经充斥着不折不扣的恶意。“马克斯先生,我想趁此机会告诉你,”他说,“有人向我汇报了你业余时间的所作所为,我听了很不满意。你可能会说,这不关我的事。不过,这关我的事。我必须考虑本中心的声誉。我的员工,尤其是那些最高种姓的员工,必须无可挑剔。阿尔法所接受的制约,并没有要求他们的感情生活一定要像个婴儿,但正因为如此,他们就需要特别努力去恪守所接受的制约。即使违背自己的意愿,也要表现得像婴儿一样,这是阿尔法的职责所在。所以,马克斯先生,我郑重警告你。”主任的声音中充斥着愤慨,但此时,这种愤慨业已完全转变为公正、无私了——这种愤慨也是社会本身对其成员不以为然的表示,“如果再让我听到你有任何背离有关婴儿式礼仪规范的行为,我就要求把你调到中心分部去——最好是冰岛。再会。”说完,他在转椅上一转,拿起笔,写了起来。 “这会给他一个教训。”主任心想。可是他错了。伯纳德大摇大摆、兴高采烈地离开主任室,砰的一声关上门,心想,面对壁垒重重的社会秩序,他在孤军奋战。他意识到自己的作用已经非同小可,举足轻重,这种感觉让他兴奋,让他陶醉。即使想到自己会因此而遭受迫害,也没有让他泄气,非但没有沮丧,反而精神倍增。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磨难,战胜磨难,甚至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冰岛。因为他压根儿就不相信上司会让他去面对什么事,所以这种自信心更强了。仅仅因为这种破事儿,人是不会被调离岗位的。调到冰岛只不过是一种威逼恐吓,一种既提神又给力的威逼恐吓。想到这儿,他走在走廊上,居然吹起了口哨。 对自己那天晚上与主任的面谈,他的说法是“壮哉”。他的结论是:“于是乎!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滚回过去的无底洞吧!然后趾高气扬地走出了主任室。情况就是这样。”他满怀期待地望着赫姆霍兹·沃森,等着他给予同情、鼓舞、赞赏。可是赫姆霍兹却一句话也没有,只是默默坐在那里,望着地板。 赫姆霍兹喜欢伯纳德,而且对他心存感激,因为在他相识的人当中,能推心置腹的只有伯纳德。尽管如此,伯纳德身上也有让他厌恶的东西。比如,这种吹牛。还有,时不时流露出来的、与这种吹牛并驾齐驱的怯懦和自怜。还有他那“事后逞英雄,场外夸从容”的可悲毛病。他厌恶这些东西——正是因为他喜欢伯纳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赫姆霍兹仍旧盯着地板。伯纳德突然羞得面红耳赤地转过脸去。 三 旅途一路上平安无事。蓝太平洋火箭飞机先是提前两分半钟到达新奥尔良,后来,在得克萨斯上空因遭遇龙卷风又耽搁了四分钟,不过在飞经西经九十五度时遇到一股顺气流,所以在圣菲45着陆时只晚点不到四十秒。 “六个半钟头的飞行只晚点四十秒。还不赖嘛。”列宁娜无不佩服地说。 当天晚上,他们就在圣菲过夜。旅馆各方面都很棒——比去年夏天住过的奥罗拉—博拉宫好得没法比,那家糟糕透顶的宾馆简直让列宁娜饱受煎熬。液体空气、电视、真空震动按摩、无线电广播、滚烫的咖啡、热乎乎的避孕药,而且每间卧室都放着八种香水。他们一走进大厅,便听到正在播放的合成音乐。总之,一切尽善尽美、完美无缺。电梯里的告示牌上写着,这家旅馆共有六十个滚梯壁球场和网球场,公园里还可以打障碍高尔夫和电磁高尔夫。 “听上去太可爱了,”列宁娜叫道,“我真想待在这里不走了。六十个滚梯壁球场……” “到了保留地,可是什么都没有噢。”伯纳德先给她打了一剂预防针。“没有香气,没有电视,甚至没有热水。你要是觉得受不了,就留在这儿等我回来好了。” 一句话把列宁娜给惹恼了:“我当然受得了。我说这里好,只是因为……呃,是因为‘进步是美好的’,对不对?” “又是从十三岁到十七岁每周重复五百遍的话。”伯纳德无精打采地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 “我说进步是美好的。正因如此,除非你真想去,不然的话,还是不要去保留地的好。” “可是,我真的想去。” “那好吧。”伯纳德说,不过他说话的口气听上去带有几分威胁的味道。 他们的通行证需要保留地监守长签字,所以第二天早上两人便来到监守长办公室。一个爱普西隆加黑人门卫接过伯纳德的名片后送了进去,两人随即被请了进去。 监守长是个阿尔法减,金发碧眼,短头阔肩,五短身材,脸蛋红扑扑,圆滚滚,说起话来声音大得震耳欲聋,对睡眠教育的精髓可谓是心领神会,如数家珍。他是东拉西扯的话匣子,是没等你求他便给你提出金玉良言的大忽悠,一旦开口,便震耳欲聋地说个没完。 “……五十六万平方公里,划分成特色鲜明的四个区,分别用高压铁丝网围起来。” 就在这时,伯纳德突然想起来,他忘了关浴室的古龙水龙头,现在还哗哗地淌着呢。 “……由大峡谷水电站供电。” “等我回去怕是要花一大把钞票了。”伯纳德心里想象着,香水表上的指针像蚂蚁一样不屈不挠地爬了一圈又一圈。“赶快打电话给赫姆霍兹·沃森。” “……五千多公里的铁丝网,六万伏的电压。” “真的吗?”列宁娜客气地说。她根本不知道监守长在说什么,只是对他那夸张的停顿作出点反应而已。就在监守长开始震耳欲聋地狂轰滥炸时,她悄悄吞下半克舒麻,所以现在可以安心地坐在那里,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盯着监守长的脸,但却充耳不闻,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触到铁丝网就会当场毙命。”监守长煞有其事地说,“所以,要想逃出野人保留地,门儿都没有。” “逃”这个字有点暗示的意思。“或许,”伯纳德欠了欠身,说道,“我们该走了。”那枚小小的黑针在飞速旋转,就像一只小虫在一点点蚕食他的钞票。 “想逃,门儿都没有。”监守长又说了一遍。说着,他挥了挥手,叫伯纳德坐回椅子上去。因为通行证还没有签,伯纳德只好从命。“那些出生在保留地的人——记住,亲爱的小姐,”他色迷迷地瞅了列宁娜一眼,不怀好意地低语说道,“记住,在保留地,孩子仍然是父母生的。真的,虽然听起来叫人恶心,但确确实实是父母生的……”(他本以为这种伤风败俗的话会让列宁娜脸红,没想到她只是不懂装懂地笑了笑,说了声:“真的吗?”监守长大失所望,只好重拾话头。)“重申一遍,生在保留地的人命中注定是要死在保留地的。” 命中注定要死……每分钟十分之一升古龙水。一小时六升。“或许,”伯纳德又企图告辞,“我们该……” 监守长俯身向前,用食指敲着桌子说:“你要是问我保留地共有多少人,我的回答是——”自鸣得意地——“我的回答是:不知道。我们只能推算。” “真的吗?” “亲爱的小姐,千真万确。” 六乘以二十四——不对,应该是接近六乘以三十六。伯纳德脸色苍白,焦躁不安得直发抖。但,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仍在无情地狂轰滥炸。 “……大约有六万印第安人和混血……绝对的野人……我们的巡视员偶尔会去看看……除此以外,他们跟文明世界根本没有什么联系……仍然保留着他们那些可恶的生活习惯……结婚生子,亲爱的小姐,你大概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吧。居家过日子……没有制约……荒诞不经的迷信……信仰基督、崇拜图腾、敬奉祖先……讲已经灭绝的语言,比如,祖尼语、西班牙语和阿萨巴斯卡语……还有美洲狮、箭猪和其他凶猛的野兽……传染病……祭师……毒蜥蜴……” “真的吗?” 他们终于离开了监守长的办公室,伯纳德赶紧跑去打电话。快点!快点!可是,他费了快三分钟才打通了赫姆霍兹·沃森的电话。“我们可能已经到野人堆了,”他发牢骚道,“真他妈低效啊!” “来一克吧。”列宁娜说道。 他宁可自己一个人生闷气,也不愿意接受。最后,感谢福特,总算接通了。没错,接电话正是赫姆霍兹。他向他说明了情况,赫姆霍兹答应马上去,马上,把龙头关掉,好,马上去。不过,赫姆霍兹也趁机告诉他昨天晚上主任当众说过的话…… “什么?他在找人接替我的位子?”伯纳德真是苦不堪言,“这么说,已经决定了?他提到冰岛了吗?你说他提到了?福特啊!冰岛……”他挂断电话,转身看着列宁娜,脸色苍白,情绪也低落到极点。 “怎么了?”她问道。 “怎么了?”他重重地坐到椅子上,“我要被送到冰岛去了。” 他过去常想,(不依赖舒麻,只依靠自己的定力)经受重大考验,承受痛苦和迫害会是什么样子,他甚至渴望受人折磨。就在一星期前,在主任室里,他还幻想着自己可以信心十足地忍受、坚忍不拔地承受痛苦,而且毫无怨言。实际上,主任当时的威胁让他倍受鼓舞,让他觉得自己更伟大了。但现在他明白了,那只是因为他还没有受到十分严重的威胁。当时他还不相信,关键时候主任真的会做出什么事来。现在看来,威胁真的要变成现实了,伯纳德吓破了胆。自己想象中的那份坚忍,空谈理论的那份勇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生自己的气——真是个笨蛋!——生主任的气——太不公平了,竟然不再给他一个机会。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一直希望再给一次机会的。可是,冰岛、冰岛…… 列宁娜摇了摇头,引经据典地说:“思过去未来,我心如刀割。服舒麻一克,享现时快乐。” 最后她好说歹说让他吞了四片舒麻。五分钟之后,过去的根和未来的果全都销声匿迹,只剩下现在的花在瑰丽绽放。门房传达通知说,遵照监守长的命令,一个保留地保安随同一架飞机已经到了,正在旅馆楼顶上等着。于是,他们马上上了楼顶。保安是一个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混血儿,穿着伽玛种姓的绿色制服。他先向他们敬了个礼,然后向他们详细说明了上午的安排。 他们先对十来个主要的原住民村落作一番鸟瞰,然后在马尔佩斯谷降落用午餐。那里的招待所很舒服,在上面的村落里,野人们很可能在庆祝夏季的节日。如果这样,在那儿过夜是再理想不过的了。 他们坐上飞机,然后出发。十分钟之后,他们飞越了文明与野蛮的分界线。飞机在山区爬行又俯冲,飞越盐漠、沙漠,飞越森林,进入紫色的峡谷深处,飞越悬崖、山巅和平坦的方山,铁丝网延绵无尽,形成一条势不可挡的直线,这可是象征着人类必胜的几何图形啊。在铁丝网脚下,随处可见累累白骨,偶尔看到一具尚未完全腐烂的黑色尸骨横卧在黄土地上,证明鹿、小牛、美洲狮、豪猪、郊狼,或是贪婪的秃鹫,禁不住腐尸气味的诱惑而过于靠近催命的铁丝网,结果最有应得地当场电死。 “它们从不吸取教训,”穿绿制服的飞行员指着下面的白骨说,“以后也不会吸取教训。”说着,他笑了起来,仿佛电死那些动物是他一个人的壮举。 伯纳德也笑了。不知怎么搞的,两克舒麻下肚后,这个笑话好像蛮好笑的。笑过之后,几乎马上就陷入昏睡,这一觉一下子睡过了陶斯和特苏克,睡过了南比、皮库里斯和波瓦基,睡过了西雅和科奇蒂,睡过了拉古娜山、阿科马和梦幻方山,睡过了祖尼、西波拉和奥霍卡连特。最后醒来时,发现飞机已经着陆了,列宁娜拎着行李箱走进一间方形的小屋,那个穿绿色制服的伽玛混血正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跟一个年轻的印第安人说着什么。 “马尔佩斯到了。”伯纳德走下飞机时,驾驶员说,“这儿就是招待所。下午村寨里有舞蹈表演,他会带你们去的。”他指着阴沉着脸的年轻野人说,“肯定很好玩儿。”他咧着嘴笑了笑,“他们干什么都很好玩儿的。”说完,便爬上飞机,发动引擎。“我明天回来接你们。别忘了,”他又用安抚的口吻对列宁娜说,“野人都很听话,不会伤害你的。他们已经尝够了毒气弹的滋味,不敢再耍什么花样了。”他一边笑着,一边启动螺旋桨,一脚油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七章 方山犹如一艘船,静静停泊在狮黄色沙土组成的海峡之中。海峡迤逦在险峻的山崖之间,一条绿带从一道崖壁上倾斜下来,穿过山谷滑向另一道崖壁——这就是河流及两岸的田野。海峡中央的石船船头上,有一片呈几何状规则分布的光秃秃岩石,似乎是船头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便是马尔佩斯村。高高的房屋,层峦叠嶂,一层比层小,像是台阶状却又被削去了头的金字塔,直攀青云。脚下散落着低矮的房屋,纵横交错的墙壁。峭壁的三面直落平原。空气纹丝不动,几缕炊烟直直地蹿入空中,不见了踪影。 “怪,”列宁娜说,“太怪了。”每当她责怪别人的时候总是这么说。“我不喜欢这里,也不喜欢那个人。”她指的是带他们到村落来的那个印第安人向导。她的这种态度显然得到了对方的回应,因为走在他们前面的那个人,就连背影都带着敌意、愠怒和轻蔑。 “还有,”她压低嗓门说,“他身上有股臭味。” 伯纳德并不打算否认。他们继续往前走。 突然间,整个大气似乎有了生气,像血液永不停歇的脉动一样涌动、涌动。从山上的马尔佩斯村落里传来阵阵鼓声,他们的脚步不知不觉地踏上了那神秘的心跳节拍。他们加快了步伐,沿着一条小路来到峭壁脚下。那艘大石船的船侧就矗立在他们眼前,船舷离地面有三百英尺高。 “真希望能把飞机开来。”列宁娜说,忿忿不平地望着悬在头顶上方的光秃秃岩面,“我最恨走路了。再说,走在山脚下,你会觉得自己非常渺小。” 他们沿着方山的阴影走了一段路,绕过一块突岩,发现在一条被水冲刷而成的沟壑里,有一条通往上面的阶梯。他们爬了上去。这是一条非常陡峭的小路,在沟壑中蜿蜒曲折。有时候,只能隐约听到鼓声,有时候,鼓声听起来近在耳边。 他们爬到半路时,一只老鹰从他们身边飞过,由于离得太近,老鹰翅膀扬起的寒气,扑到他们脸上。在一个岩石缝里有一堆白骨。这一切都怪异得让人倍感压抑,而那个印第安人身上发出的臭味也越来越浓了。最后,他们总算走出沟壑,来到明媚的阳光下。方山的山顶是一块平坦的板石。 按列宁娜的话说,“像查令T字塔”,但发现这种让人心里踏实的相似之处并没有让她高兴多久。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他们同时转过身去。两个印第安人沿着小路跑了过来,他们从脖子到肚脐都是赤裸的,深棕色的身体上画着几道白线(列宁娜稍后又会说:“像沥青网球场”),脸上涂着猩红、漆黑和黄褐等颜色,看上去已没了人样。黑发用狐狸皮和红法兰绒布条编成辫子。火鸡毛做的斗篷在肩膀上呼哧呼哧地煽动着;巨大的羽冠俗艳地绽放在脑袋上。他们每走一步,身上的银手镯、用骨头和绿松石念珠做成的沉甸甸的项圈,就发出叮叮当当、咯咯拉拉的响声。两人一语不发,踏着鹿皮靴静静跑过来。其中一个手拿一把羽毛掸子,另一个两只手各抓着三四条远远看去像是粗绳子的东西。其中一条绳子不自然地扭动着,列宁娜突然发现那些绳子原来是蛇。 两人越来越近了,黑眼睛看了她一眼,但完全是熟视无睹,连看见她或意识到她存在的意思都没有。那条扭动的蛇又和其他蛇一样,有气无力地垂了下去。两人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这场面我不喜欢,”列宁娜说,“这场面我不喜欢。” 向导把他们撂在村口,进去请示了。让她更不喜欢的还在后面等着呢。只见粪便满地,垃圾成堆,尘土飞扬,狗满街跑,苍蝇满天飞。她流露出厌恶而又痛苦的表情,赶紧用手帕捂住鼻子。 “这个样子他们怎么过日子啊?”她带着忿忿不平的怀疑口气脱口说道。(这根本不可能过。) 伯纳德镇定自若地耸了耸肩,说道:“可别说,他们已经这样过了五六千年了。所以,要我说,他们现在肯定习惯了。” “可是,‘干净便接近福特文明’嘛。”她强调说。 “没错,‘文明就是杀菌。’”伯纳德接着说道,带着讽刺的口吻用睡眠教育中卫生基础第二课的这句话作为结语。“但是这些人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主福特,而且也不文明。所以,没理由……” “哎呀!”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你看。” 一个近乎全裸的印第安人,正顺着附近一座房子二楼阳台的梯子非常缓慢地往下爬——因老态龙钟而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一级又一级往下爬。老人脸上爬满了皱纹,脸色黝黑得像一具黑曜石的面具。由于牙齿已经掉光,所以嘴巴都凹进去了。嘴角和下巴两侧有几根长须,在黝黑皮肤的衬托下发出近乎白色的光彩。灰色长发一绺绺披散下来,几乎把脸都遮住了。佝偻的身躯简直是瘦骨嶙峋。他非常缓慢往下爬,每下一级后便停下来看看,才敢挪下一步。 “他怎么啦?”列宁娜惊愕而恐惧地瞪大眼睛悄悄问道。 “他只是老了而已。”伯纳德尽量不经意地回答道。这一幕也把他吓了一跳,但他仍努力装出见怪不怪的样子。 “老了?”她重复道,“可是主任老了,很多人老了,可他们并不这样啊。” “那是因为我们不允许他们像这副样子。我们保护他们,让他们不生病。我们通过人工的方法,使他们的内分泌保持和年轻时一样的平衡状态。我们不让他们的镁钙比降低到三十岁的标准以下。我们把年轻人的血输给他们,让他们的新陈代谢永远保持兴奋状态。所以,他们当然不会是这副样子了。”他接着说道,“原因还有,他们大部分人都死得比这个老东西早得多。青春几乎毫发无损维持到六十岁,然后,稀里哗啦!玩完了。” 但列宁娜并没有在听他说话。她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他慢慢地、慢慢地往下爬,双脚着地后,转过身来。那双眼睛虽然深陷眼窝,但仍炯炯有神。他毫无表情地望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丝毫的惊讶,那样子就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样。然后,老人躬着背,一瘸一拐地慢慢从他们身边走过,消失在视线之外。 “惨不忍睹。”列宁娜悄悄说道,“太可怕了。我们真不该来这里。”她把手伸进口袋去掏舒麻,结果发现,由于从未有过的疏忽,她把药瓶落在招待所了。伯纳德的口袋里也是空荡荡的。 列宁娜只好无助地面对马尔佩斯的恐怖场面了,而恐怖接踵而至。看到两个年轻女人正在给婴儿喂奶,她羞红着脸转过头去。她一辈子从未见过这么不检点的行为。更糟糕的是,伯纳德不但没有假装没看见,反而公然就这种令人作呕的胎生场面发表高论。早晨服用的舒麻已经失效,他为在招待所表现出来的懦弱感到羞耻,于是便不顾一切地表现自己的坚强和离经叛道。 “这种亲密的关系多好啊!”他故意放肆地说,“这种关系肯定会激发出强烈的感情!我常想,一个人没有生母可能会少点什么。列宁娜,没准儿你会因为没有做过母亲而少了点什么。想象一下,如果你怀里抱着自己生的小宝宝坐在那里……” “伯纳德!你怎么能这样?”这时,正好有一个患结膜炎和皮肤病的老妇走过,化解了她的怒气。 “咱们走吧,”她央求道,“我不喜欢这种场面。” 就在这时,向导回来了。他招呼两人跟他走,领着他们走过房屋之间一条狭窄的街道,然后拐了个弯。只见在垃圾堆上躺着一条死狗;一个患甲状腺肿的女人正在给一个小女孩捉头上的虱子。向导在一个梯子脚下停下脚步,向上垂直举起手,然后像投标枪似的朝水平方向向前一挥。两人听从他无声的命令——爬上梯子,穿过门道,走进一间狭长的房间。房间里很暗,而且充斥着烟味、油腻味和穿了许久没有洗过的衣服发出的臭味。房间的另一头还有一道门,从那里照进来一缕阳光,传来喧闹的鼓声,声音很大而且很近。 两人跨过门槛,来到一个宽阔的露台上。露台下面是由许多高高的房子围成的村落广场,广场上挤满了印第安人。靓丽的毛毡,黑发上的羽翎,闪闪发光的绿松石,以及晒得油光发亮的黑皮肤。列宁娜又用手帕捂住鼻子。广场中央的空地上有两个圆形平台,是用石块和夯实的泥土砌成的——显然,那是地窖的屋顶,因为每个平台中央都有一个开口,一架梯子从阴暗的下面伸出来。地窖里传来一阵笛声,但笛声几乎淹没在锲而不舍、毫无悲悯的鼓声中。 列宁娜喜欢那鼓声。她闭上眼睛,置身于那悦耳的阵阵鼓声之中,任凭鼓声完全融入她的意识,直到最后,世界上的一切都荡然无存,只剩下那深沉的鼓声在脉动。这声音让她想起了在团结礼拜和福特纪念日庆典上播放的合成噪声,心里稍稍安慰了些。“波吉狂欢。”她心里嘀咕道。这鼓声敲出了同样的节奏。 突然,爆发出一阵惊人的歌声——几百个男声撕心裂肺地吼出刺耳的金属般和声。几个长长的音符过后便是一阵沉寂,一阵隆隆鼓声过后又是一阵沉寂;然后是女高音撕心裂肺地唱和;接着又是擂鼓声;再然后又是表现男子汉气魄的、深沉而又原生态的男声。 怪异——真的。这地方真怪异,音乐如此,服装、甲状腺肿、皮肤病和老年人也都如此。但是,表演——倒是没什么特别怪异的地方。 “这让我想起了低种姓的团体歌咏会。”她对伯纳德说道。 可是不一会儿,接下来的场面让她再也想不起那种单调乏味的歌咏会了。因为从那两口圆形地窖里突然蹿出来一群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他们有的戴着骇人的面具,有的脸上涂得没了人样儿,绕着广场踏着一种稀奇古怪、蹒跚腾挪的舞蹈,跳了一圈又一圈,边跳边唱,跳了一圈又一圈——速度一点点加快。鼓点也加快了节奏,变得像发烧时耳朵所感受到的那种脉动。广场上的人群也跟随舞蹈者唱了起来,歌声越来越响。一个女人尖叫起来,紧接着一个跟着一个地尖叫起来,那叫声就好像有人要宰她们一样。接下来,领舞者突然冲出队列,跑到放在广场一端的一口大木箱前,打开箱盖,从中拽出两条黑蛇。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喊叫声,其余的舞蹈者则伸开双臂,朝领舞者跑去。他把蛇抛向最先跑到他身边的一些人,然后又伸手到箱子里去抓。蛇越抓越多,黑色的、棕色的、花斑的——他把蛇全抛了出去。舞蹈换了一种节奏,重新开始了。舞蹈者们手里拿着蛇,跳了一圈又一圈,膝盖和臀腰也像蛇一样轻轻扭动。跳了一圈又一圈。然后,领舞者一个信号,舞蹈者们把蛇一条接着一条抛向广场中央。一个老人从地窖爬上来,向蛇身上抛撒玉米粉。从另一个地窖里爬上来一个女人,从怀抱的一个黑罐中蘸着水,向蛇堆喷洒。接着,老人举起一只手,于是,全场变得令人窒息的鸦雀无声。鼓声止息,生命似乎走到了尽头。老人用手指着通往地下世界的两个地窖口。这时,从一个地窖口中慢慢冒出一只鹰的彩绘画像,从另一个地窖口冒出一个赤身裸体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画像,都是被看不见的手从下面举起来的。两幅画像似乎是空悬在地窖口,注视着眼前的场面。老人拍了拍手。一个腰里只系着一条白棉布的十七八岁小伙子走出人群,双手交叉在胸前,低着头站到老人面前。老人在他头顶上方画了个十字,便转身离去。慢慢地,小伙子开始绕着蠕动的蛇堆走。当小伙子走到一圈半的时候,从舞蹈者中走出一个头戴丛林狼面具的高个男子,手持一根辫状皮鞭,朝他走来。男孩子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存在,继续往前走。戴狼面具的人举起鞭子,在众人期待了许久之后,只听得皮鞭飞快舞动发出的嗖嗖声和打在皮肉上发出的响亮啪啪声。小伙子的身体直颤抖,却一声不哼,继续缓慢、沉着地向前走。丛林狼抽了一鞭又一鞭,每抽一鞭,人群先是发出倒吸冷气的声音,再后来便是发出低沉的叹息声。小伙子继续向前走,两圈,三圈,四圈。身上的血在流。五圈、六圈。列宁娜突然用手捂着脸,开始啜泣起来。“哎呀,叫他们住手,叫他们住手!”她哀求道。但是,皮鞭仍一下又一下无情地落下。七圈。突然,小伙子踉跄了一下,扑倒在地,但仍一声不哼。老人俯下身去,用一根长长的白羽翎蘸了蘸他的背,举起来让大家看了看,鲜红的,然后在蛇堆上抖了三下。几滴血落了下去。突然,鼓声再次擂起,节奏急促得让人胆寒,人们也随之喊叫起来。舞蹈者们冲上前去,抓起蛇跑出了广场。男人、女人、孩子,在场的所有人都跟着他们跑。不一会儿工夫,广场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小伙子,趴在刚才倒下的地方,一动不动。三个老妇人从一个屋子里走出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小伙子抬进屋去。那只鹰和钉在十字架上的人又守望了一会儿空荡荡的村落,随后,好像看够了似的,从地窖口慢慢沉了下去,消失在阴间地府不见了。 列宁娜还在啜泣。“太可怕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说。伯纳德虽然尽力安慰她,但根本是徒劳。“太可怕了!那些血!”她浑身直打寒战。“哎呀,我真希望身上带着舒麻。” 这时,房间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列宁娜没有动,只是手捂着脸坐在那儿看也不看一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只有伯纳德转过身去。 一个年轻人从房间走到阳台上,他穿着印第安人服装,但梳着的发辫是麦秆色,眼睛是浅蓝色,雪白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 “嗨,早安。”陌生人用地道而又怪异的英语说道,“你们是文明人吧?你们是从‘那边’,保留地外面来的?” “你到底是……”伯纳德吃了一惊,开口问道。 小伙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然后指着广场中央的血迹,说道:“一个最悲惨的绅士。看见那该死的地方了吗?”他说起话来,声音激动得直发抖。 “服一克舒麻胜一声责骂。”列宁娜透过指头缝机械地说道,“真希望身上带着舒麻!” “在那儿挨鞭子的应该是我。”年轻人说道,“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去做祭品呢?我可以转十圈——十二圈、十五圈。帕罗提瓦才转了七圈。他们原本可以从我身上得到双倍的血。‘把无垠的大海染成殷红。46’”他挥舞双臂,做了个慷慨大方的手势;然后,又垂头丧气地放了下来。“可是他们不让我去。他们不喜欢我的肤色。他们一直这样。一直。”年轻人眼里浸满了泪水,羞愧地转过身去。 列宁娜非常惊讶,竟然忘记了没随身带舒麻这回事儿。她露出了脸来,第一次看着陌生人。“你是说你真想要挨鞭子吗?” 年轻人虽然仍背对着她,但还是作了个肯定的表示。“为了村寨——为了求雨和玉米获得丰收,也为了让卜公47和耶稣高兴。再说,还可以证明我可以一声不哼地忍受痛苦。”他的声音突然呈现出异样的语气,他自豪地挺直胸膛,自豪而又无畏地抬起下巴,转过身来。“没错,为了证明我是个男子汉……哦!”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目瞪口呆地不说话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个女子的脸不是咖啡色或者狗皮色,头发是赤褐色而且是波浪形,而且说话带着一种亲切关怀的表情。(真是太新鲜了!)列宁娜正对着他笑。她在想,真真一个大帅哥,真真一副好身材。血涌上了帅哥的脸。他羞涩地低下头,过了好一阵子才又抬起来,结果发现她还在冲着自己笑。他方寸大乱,只好转过头去,假装专心去看广场对面的什么东西。 伯纳德问了几个问题,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你是谁?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从哪儿来的?年轻人眼睛紧盯着伯纳德的脸(虽然他打心眼儿里特别想看到列宁娜的笑容,但根本不敢看),试图说明自己的来历。他和琳达——琳达是他的母亲(“母亲”这个字眼让列宁娜很不舒服)——是保留地的外来户。琳达是很久以前跟一个男人从“那边”过来的,当时他还没有出生,而那个男人就是他父亲。(伯纳德竖起了耳朵。)她在那边山里独自一人往北走,不小心从一个陡峭的地方掉了下去,摔伤了头。(“接着说,接着说!”伯纳德饶有兴趣地说。)几个马尔佩斯的猎人发现了她,就把她带回村寨。至于那个男人,他父亲,琳达就再也没见过他。他叫托马金(没错,主任的名字就是“托马斯”。)他八成是丢下她一个人飞走了,飞回到“那边”去了——一个虚情假意、毫无人性的坏家伙。 “所以,我是在马尔佩斯生的,”他最后说道,“在马尔佩斯。”他摇了摇头。 这座坐落在村寨外围的小屋,环境真够脏的! 小屋与村寨之间是一片尘土飞扬、垃圾遍地的空地。在小屋门前,两条饥饿难耐的狗正贪婪地在垃圾堆中嗅着寻食吃。他们三人走进小屋,发现里面臭气熏天,苍蝇嗡嗡乱飞。 “琳达!”年轻人叫道。 从里间传来一个女人沙哑的声音:“来了。” 三个人等着。放在地上的碗里还有剩饭,没准儿还是好几顿的剩饭呢。 门开了。一个粗壮的金发女人跨出门槛,站在那里一下子惊呆了。看着两个不速之客,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列宁娜注意到,金发女人的两颗门牙已经掉了。至于没有掉的牙齿,那颜色……她不寒而栗。比刚才那个老人还要糟。实在是太胖了。还有她脸上的那些线条,那些松弛的皮肉,那些皱纹。还有松垂的脸上那些老人斑。还有鼻子上暴露在外的红筋以及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有那脖子——那脖子!还有那披在头上的毯子——又脏又破。在棕色麻布束腰外衣下面那硕大的乳房、臃肿的肚子和屁股。唉!比刚才那个老人糟多了,糟多了!突然间,老东西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张开双臂朝列宁娜走来——福特啊,福特!恶心死了!再这么下去她非吐不可——把她搂在自己那臃肿的肚子和硕大的胸脯上,开始亲吻她。福特啊!亲吻!口水直流,而且臭气熏天,很显然从来不洗澡。这种臭味闻起来简直与放进德尔塔和爱普西隆瓶子里的那种污浊肮脏的东西没什么两样(由此看来,关于伯纳德的谣传肯定不是真的),肯定是酒精的臭味。她立刻挣脱了老东西的怀抱。 她看到的是一张哭得变了形的面孔,老东西在哭。 “哦,亲爱的,亲爱的。”老东西一边啜泣,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张文明人的面孔。是啊,还有文明人的装束。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真正的人造丝了呢。”她摸着列宁娜的衬衣袖子。手指甲是黑的。“还有这人见人爱的纤维胶天鹅绒短裤!你知道吗,亲爱的?我还留着旧衣服呢,就是我来的时候穿的衣服,收在一个箱子里。过后我拿给你看看。当然了,人造丝衣服都破洞百出了。可是,那条白药带很漂亮——不过,不得不承认,你这条绿摩洛哥皮的更漂亮。那玩意儿可没给我带来多大好处——那条药带。”说到这儿,她又老泪纵横起来。“约翰大概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受过的是什么苦——再说,连一克舒麻也没有。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小伙子叫波普,只有他偶尔带点麦斯卡尔酒48给我喝。可是那玩意儿喝了之后会很不舒服,喝麦斯卡尔本来就会让人不舒服。不过,喝了佩奥特49就会恶心呕吐,而且会让你产生一种可怕的感觉,第二天更让你觉得无地自容。而且,我真觉得无地自容。仔细想想,我,一个贝塔——居然生了个孩子,你换位想想看。”(光是这个提议就让列宁娜不寒而栗。)“但我发誓,这并不是我的错,我到现在也没搞懂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保证马尔萨斯操我全做了——你知道的,按照一、二、三、四的顺序做的。我发誓,我一直在做,可还是出了事。当然,这里也没有堕胎中心之类的地方。哦,对了,堕胎中心还在切尔西吗?”她问了一句,列宁娜点了点头。“泛光照明的时间还是星期二和星期五吗?”列宁娜又点了点头。“粉红色玻璃大楼太漂亮了!”可怜的琳达仰首闭目,心驰神往地回忆着那记忆中的美景。“还有河上的夜景。”她轻轻说道。大颗的泪珠从她那紧闭着的眼睑中一滴滴慢慢渗出。“还有,晚上从斯托克波吉斯飞回来后,洗个热水浴,享受一下真空振动按摩……不过,这都是陈年往事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然后,睁开眼睛,抽了两下鼻子,用手擤了擤鼻涕,用束腰外衣的裙子擦了擦手。“哦,对不起,”看到列宁娜不经意流露出厌恶的神色,她说道,“我不该这么做。对不起。可是,没有手帕,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记得以前这一切让我多么闹心,所有的东西都是脏兮兮的,没有一样东西是干净的。最初他们把我带到这里时,我的头上有个很深的伤口,你根本想不到他们给我涂的是什么东西。大便,真的是大便。我过去经常对他们说:‘文明就是杀菌。’拿他们像小孩子一样,教给他们:‘带着链微素G,来到班伯里T,随处可见干净浴室和WC。’当然,他们是听不懂的,怎么可能懂呢?到最后我大概也习惯了。不管怎么说,没有热水供应,你怎么可能干净呢?你看看这些衣服。这些可恶的毛绒衣服根本不如人造丝衣服。就这样的衣服还穿起来没个完呢。穿破了,就得补。可我是贝塔,原来在授精室工作,从来没人教过我做这种事。这种活儿根本不是我分内的事。再说,修补衣服本来就是错误的。衣服破了,就该扔掉买新的。‘越补越穷’,对不对?补衣服是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可是,在这里完全不一样。在这里,就像跟疯子生活在一起似的。他们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疯狂的。”她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发现约翰和伯纳德已经离开她们,到屋外尘土飞扬、垃圾遍地的空地上散步去了,但她仍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朝列宁娜凑过身去。尽管列宁娜浑身僵硬地向后退缩,但她凑得太近了,嘴里呼出的胚胎毒素的臭味还是熏得列宁娜脸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比方说,”她声音沙哑地悄悄说道,“就拿他们男女之间彼此拥有的方式来说吧。我可以告诉你,疯狂,绝对疯狂。人人属我,我属人人——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她拽着列宁娜的袖子追问道。列宁娜原本是将头扭到一边,屏住呼吸的。听到她不断的追问,她头也不回就点了点头,设法换了一口没怎么被老东西污染的空气。“可是,在这里,”老东西接着说,“一个人并不是理应属于人人。你要是想用习以为常的方式拥有别人,其他人会觉得你道德败坏,会觉得你反社会,进而会厌恶你、鄙视你。有一次,许多女人,因为她们的男人来看我,便跑到我这里来大吵大闹。哎呀,男人们为什么不能来看我呢?后来,她们一齐朝我扑过来……哎呀,太可怕了。算了,还是不给你说这些了。”琳达用手捂着脸,浑身颤抖起来。“这里的女人太可恶了。疯狂,不但疯狂,而且残忍。当然,她们根本不知道有马尔萨斯操、瓶子、倾注,诸如此类的东西。所以,她们就一刻不停地生孩子——和狗没什么两样。真让人恶心。你想想,我……唉,福特啊,福特,福特!还好,约翰给了我很大的安慰。要没有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每当有男人……他就会很不舒服,打起小就这样。有一次(不过,那时他已经是大孩子了),他想杀死可怜的瓦胡希瓦——还是波普来着?——仅仅因为我偶尔跟他们上上床而已。我永远无法让他明白,那是文明人应该做的事。我相信,疯狂是可以传染的。不管怎么搞的,约翰好像从印第安人身上染上了疯狂。尽管印第安人对约翰总是很野蛮,也不准他做其他男孩子做的事,但他还是经常跟他们在一起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倒是好事,因为这让我更容易对他进行稍加制约。你不知道对他进行稍加制约有多难。一个人不懂的事情太多了,而我本来就没有义务弄懂这些的。我的意思是说,当孩子问你直升机是怎么飞的,是谁创造了我们这个世界——哎呀,如果你是贝塔,而且一直都在授精室工作,你会怎么回答呢?你拿什么回答呢?” 第八章 外面,那片尘土飞扬、垃圾遍地的空地上(此时有四条狗),伯纳德和约翰慢悠悠地来回踱着步。 “我真搞不懂,”伯纳德说,“也很难想象,我们就好像生活在不同的星球上,不同的世纪中。母亲,还有到处都脏兮兮的,还有神灵,还有衰老,还有疾病……”他摇了摇头,“简直不可思议。你要是不给我解释,我永远也搞不懂。” “解释什么?” “这个。”他指了指村寨,“那个。”又指了指村子外面的小屋,“一切的一切。你的整个生活。” “可是,该怎么说呢?” “从头开始,从你记事儿开始。” “从我记事儿开始。”约翰皱起了眉头,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天气炎热。母子二人吃了许多玉米饼和甜玉米。琳达说:“宝贝,过来躺下吧。”母子俩一起躺在大床上。“妈妈唱歌。”琳达便唱了起来。“带着链微素G,来到班伯里T”、“宝贝乖,宝贝痩,眼看你就被倾注”。唱着唱着,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一阵嘈杂声把约翰给惊醒了。一个男人正在跟琳达说着什么,而琳达也在笑。她把毯子向上拉到下巴,可是那人又把毯子扯了下去。那人的头发就像两根黑色的绳子,手臂上戴着一枚镶有蓝石头的银镯子,非常漂亮。约翰虽然喜欢那枚手镯,但他还是非常害怕。他把脸紧贴在琳达身上,琳达搂着他。这样,他就觉得安全多了。她用他听不太懂的话对那人说:“不行,约翰在这里呢。”那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琳达,然后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可是,琳达说:“不行。”但是,那人在床边朝他俯下身来,他的脸很大,很可怕,黑发辫都碰到毯子了。“不行。”琳达又说,他感觉到她的手搂得更紧了。“不行!不行!”可是那人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把他弄疼了,他尖叫起来。那人抓起他的另一只胳膊,把他提了起来。琳达还是抱着他不放,说:“不,不。”可是那人恼羞成怒地说了句什么,她突然放开了手。“琳达,琳达。”虽然他又踢又挣,但那人还是抱着他走到门口,打开门,把他放到另一间房间的地上,随手关上门走了。他站起来,跑到门口。他踮起脚刚好可以够到那根大木闩。他抬起门闩推门,可是怎么也推不开。“琳达。”他大声叫喊。琳达没有应答。 约翰记得有个很大的房间,里面很暗,还有一些用木头做成的大家伙,上面系着线,许多女人站在这些大家伙周围。琳达说,她们那是在织毯子。琳达让他和别的孩子一起坐到角落去,她自己便过去帮那些女人干活。他和小男孩们玩了很久。突然间,女人们说话的嗓门大了起来,随后,她们便把琳达推开。琳达哭着,朝门口走去,他也跑过去跟着问她,她们为什么生气。“因为我搞坏了东西。”她说。接着,她也生气了。“我怎么可能懂她们那种可恶的编织法呢?”她说,“可恶的野人。”他问她什么是“野人”。他们回到家时,波普已经等在门口,随后跟他们一起进了屋。波普带来了一个大葫芦,里头装满了像水一样的东西,不过不是水,而是一种臭气熏天的东西,喝了后嘴巴会火辣辣的,还会搞得你不停地咳嗽。琳达喝了,波普也喝了。随后,琳达便笑得前仰后合,说起话来嗓门很大。再后来,她和波普便进了另一个房间。波普走后,约翰走进那个房间,发现琳达躺在床上睡着了,睡得很死,叫都叫不醒。 波普过去经常来。他说,葫芦里的东西叫“麦斯卡尔酒”,可是琳达说,那东西应该叫舒麻,只不过喝了以后,你会觉得不舒服。他恨波普,恨所有人——所有来看琳达的男人。一天下午,他在跟别的男孩子一起玩——他记得当时天很冷,山上白雪皑皑——过后,他回到家,听见卧室里传来愤怒的声音,是女人的声音。虽然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他知道她们的话让人恐惧。突然,哗啦一声,是什么东西打翻了。他听到里面的人在很快地走动,然后又是哗啦一声,接着发出一种像抽打骡子的声音,只是不像打在痩骡子身上的声音。接下来,便听到琳达在尖叫。“哦,不要,不要,不要!”她说。他跑进去,看到房间里有三个披着暗色毛毡的女人,而琳达则躺在床上。一个女人抓住琳达的手腕,另一个趴在她的腿上,让她不动弹不得,第三个女人正用一根鞭子抽她。一下,两下,三下。每抽一下,琳达就发出一声尖叫。他哭喊着去扯那个女人的毯子。“求求你,求求你。”女人用空着的一只手把他拉开。鞭子又落了下去,琳达又发出尖叫。他抓住女人棕色的大手,拼命去咬。女人叫了起来,挣脱了手,使劲儿一推,把他推倒在地,紧接着,接连抽了他三鞭子。他顿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痛——跟火烧似的。鞭子又呼啸而下。不过,这一次,尖叫的是琳达。 那天晚上,约翰问道:“琳达,她们为什么要伤害你呀?”他在哭,是因为背上鞭打的红印子仍然疼得要命。他在哭,是因为人们是如此的残忍和不公,是因为自己只是个孩子,还不能奋起反抗。琳达也在哭。虽然她已经是大人了,但还是打不过她们三个。这对她也是不公平的。“琳达,她们为什么要伤害你呀?”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她趴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他很难听清她在说什么。“她们说那些男人是她们的。”她接着说道。她好像压根儿不是在跟他说话,而是在跟她心里的什么人说话。她呜呜哝哝讲了一大段话,他根本听不懂,到最后琳达放声大哭起来。 “哦,别哭,琳达。不要哭。” 他紧贴在她身上,用手搂住她的脖子。这时,琳达叫了起来:“哦,小心点。我的肩膀!哎哟!”她使劲儿把他一推,他的头嘣的一声撞到墙上。“小蠢货!”她大声说着,突然开始扇他耳光,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打…… “琳达,”他叫了起来,“哦,母亲,别打!” “我不是你母亲。我才不想做你母亲呢。” “可是,琳达……哎哟!”她又扇了他一耳光。 “已经变成野人了,”她叫道,“像动物一样下崽子……要不是你,我早就去找巡视员了,我早就走了。但是,带着孩子,我怎么走啊?那样太丢人了。” 看到她又准备打他,他抬起胳膊护着脸:“哦,不要,琳达,求求你。” “小畜生!”她拽下他的胳膊,这下他的脸没了遮拦。 “不要,琳达。”他闭上眼睛,等着挨打。 可是她没有打。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睛,发现她正看着自己。他对她强作笑颜。突然,她搂住他,一遍又一遍地亲他。 有时候,琳达连续好几天不起床,躺在那里伤心。要不然就是喝波普拿来的东西,笑个没完,然后睡去。有时候,她喝得直吐,经常是澡也不给他洗,弄得他只有啃冷玉米饼。他还记得她第一次在他头发里发现小虱子时不停尖叫的情景。 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她给他讲“那边”的时候。“只要你想飞,随时可以去飞。是真的吗?” “只要你想飞,随时可以。”而且,她还告诉他,有一种盒子可以放出好听的音乐。你可以玩各种好玩的游戏,可以吃好的,喝好的。墙上的一个小东西,只要你一按,灯光就来了。还有图画,你不但可以去看,而且可以去听,去闻,去感觉。还有一种盒子会散发出香味。还有像山一样的房子,粉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银色的,应有尽有。所有人都很快乐,没有人伤心,也没有人生气。人人属我,我属人人。还有一种盒子,可以让你看到、听到世界的另一边发生的事情;还有干净漂亮瓶子里的婴儿——每一样东西都是那么干净,没有臭味,也没有污垢。大家从来不孤独,而是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就像马尔佩斯这儿的夏季舞蹈节一样,但是比这儿更快乐,那边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每一天……他一听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他和其他孩子玩腻了,就听村寨里的一个老人用另一种语言讲故事:讲伟大的世界改造者的故事;讲“右手”与“左手”、“湿”与“干”之间无休止的争斗;讲阿沃纳维罗娜50的故事,说她在黑夜中冥思苦想之后创造了大雾,然后再用大雾创造了整个世界;讲天公和地母的故事;讲那对“战争”和“机缘”的双胞胎安海育塔和玛塞勒摩的故事;讲耶稣和卜公的故事;讲圣母玛丽亚和重获青春的埃莎娜勒茜51的故事;讲拉古娜山上的黑石、阿科马的巨鹰和圣母。虽然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但用一种他似懂非懂的语言讲来,听起来就更加神奇了。有时,他躺在床上,会想象天堂、伦敦、阿科马的圣母,一排又一排装在干净瓶子里的婴儿,会飞的耶稣,会飞的琳达,伟大的世界孵化中心主任,还有阿沃纳维罗娜。 ◎ 许多男人来看琳达。男孩子们开始对他指指点点。他们用另一种奇怪语言说琳达的坏话。他们骂她的字眼他根本听不懂,但他知道那肯定不是好话。有一天,他们编了一首歌骂她,唱一遍又一遍。他冲他们扔石头,他们也扔石头还击。一块尖石头打中了他的脸,血流不止,弄得他浑身是血。 琳达教他认字。她用木炭在墙上画了些画——一只坐着的动物,一个在瓶子里的婴儿。画完后,她写了几个字:小猫咪坐垫子,小宝贝藏瓶子。他轻而易举地就学会了。他把她写在墙上的字都学会后,琳达便打开大木箱,从那些她从来没有穿过的、滑稽可笑的小红裤子底下抽出一本薄薄的小书。那本书他以前经常看到。“等你再长大一点,”她曾经说过,“就可以看它了。”好了,现在他已经长大了。他感到很自豪。“恐怕你会觉得这本书没什么意思,”她说,“可是别的书我也没有啊。”她叹了口气。“要是你能看到那些漂亮的阅读机就好了!过去在伦敦,我们经常用的。”他开始念道:《胚胎的化学及细菌学制约——贝塔胚胎库工作人员操作指南》。光是念书名就花了他一刻钟的时间。他把书扔到地上。“这本书真讨厌!讨厌!”说着,他哭了起来。 男孩子们还在唱那首难听的歌谣辱骂琳达。有时候他们也会嘲笑他穿得破破烂烂。他的衣服穿破了,琳达也不知道该怎么补。她对他说,在“那边”,衣服穿破了,就会丢掉再买新的。“破烂儿,破烂儿!”孩子们总是冲他喊。“可是我会念书,他们不会。”他心想,“他们就连念书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他们嘲笑他时,如果他一心想着读书,那就很容易装得满不在乎。于是,他让琳达再把那本书给他。 男孩子们越是对他指指点点,越是唱辱骂琳达的那首歌,他就越用功读书。没多久,书上的字他都能念上来了,就连那些最难的也念出来。但那些字是什么意思呢?他问琳达,可是即使她能回答,好像也是含含糊糊,而且多半是回答不上来。 “化学品是什么?”他有时会问。 “哦,就是像镁盐,用来把德尔塔和爱普西隆制约成个子矮小、智力迟钝的酒精,还有用来促进骨骼生长的碳酸钙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 “可是,琳达,化学药品是怎么造出来的呢?从哪里来的?” “这我可不知道。反正是装在瓶子里的。瓶子空了,就再送到化学品库去要。大概是化学品库的人造的吧。要不然就是他们从工厂弄来的。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有搞过化学,我的工作一直就是摆弄胚胎。” 问她其他什么问题也是一样。琳达似乎总是不知道。村寨里的那些老人回答得要明白多了。 “人类和万物的种子,太阳的种子、地球的种子、天空的种子——阿沃纳维罗娜用‘繁衍之雾’创造了世界万物。世界有四个子宫,是她把种子放进四个子宫的最深处。于是,种子开始渐渐成长……” ◎ 有一天(约翰后来推算出,那八成是他刚过十二岁生日不久后的事),他回到家,发现在卧室的地上有一本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书。那本书很厚,样子很旧。书脊已经被老鼠啃了,有的页面快要脱落了,有的则皱皱巴巴。他捡起来,看了看书名:《威廉·莎士比亚全集》。 琳达正躺在床上,手里拿着酒杯,慢慢喝着臭气熏天的麦斯卡尔酒。“波普拿来的,”她的声音粗哑得已经不像她了,“这本书原本是放在羚羊圣窟的一口箱子里。据说放在那里已经有几百年了。我觉得应该没错,因为我看了一眼,里面全是些胡说八道。根本就没有开化。不过,拿它来练习识字该没什么问题。”她喝了最后一口,把杯子放在床边的地上,翻了个身,打了一两个嗝,就睡了。 他随手翻开那本书。 不,只消在 油渍汗臭的眠床度日, 在淫邪中熏蒸着, 倚在那肮脏的猪栏上蜜语做爱……52 这些奇怪的词句在他脑海里翻滚,犹如隆隆的雷声;犹如夏季舞蹈节上的鼓声(如果鼓声会说话);犹如男人们吟唱《玉米颂》的歌声,那么优美,优美得让你为之呐喊;犹如老米茨麻对着羽翎、雕花手杖、碎骨和石头念咒——嘎斯拉—茨路—斯洛维—斯洛维,嘎哀—丝卢—丝卢—茨特勒——但比米茨麻的咒语还好,更意味深长,因为那是在用一种美妙而又似懂非懂的方式对他说话,犹如美丽而又可怕的咒语,讲述琳达的事情;讲述琳达把空杯子放在床头的地上,躺在那儿鼾声大作;讲述琳达和波普,琳达和波普。 他越来越恨波普。一个虽然总是笑脸相迎但骨子里却是恶棍的人。“冷酷、忤逆、淫邪、乱伦的恶棍”53。这些词句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似懂非懂,可是它们的魔力却很强,始终在他脑海里隆隆作响。不知为什么,他好像以前从来没有真正恨过波普。之所以从来没有真正恨过,是因为他一直说不清他恨波普恨到什么程度。可是现在他读到这些词句,这些既像鼓声,又像歌声和魔咒的词句,以及产生这些词句的那个又奇又怪的故事(虽然他搞不清楚故事的来龙去脉,但他知道那故事是精彩绝伦的)——这些词句给了他痛恨波普的理由,让他的恨变得更加真实,甚至让波普本人也变得更加真实了。 有一天,他玩耍后回到家,发现里间的门开着,他们两人躺在床上,睡着了——白皮肤的琳达,旁边躺着近乎黑皮肤的波普。他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一只黑手放在她的乳房上,一根长辫子搭在她的脖子上,那样子就像一条黑蛇要勒死她。波普的葫芦和一只杯子放在床边的地上。琳达正鼾声如雷。 他的心似乎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洞。他心里空荡荡的,不但空荡荡而且冷飕飕,感觉头晕目眩,恶心欲呕。他靠在墙上支撑住自己。“冷酷、忤逆、淫邪”……这些词语,像鼓声,像咒语,像人们吟唱的玉米颂,反复出现在他脑海里。突然间,他不再觉得发冷,而是变得燥热起来。血液上涌,让他的脸感觉火辣辣的,整个房间在他眼前摇晃,变暗起来。他恨得咬牙切齿。“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他不停地说。突然,脑海里浮现出: 在他醉卧的时候,或发怒的时候, 或在床上淫乐的时候……54 魔咒在助他一臂之力,魔咒向他作了说明,向他发号施令。他退回到外间里。“在他醉卧的时候……”切肉刀就扔在壁炉旁边的地上。他捡起来,蹑手蹑脚地回到里间的门口。“在他醉卧的时候,醉卧的时候……”他冲进房间,举刀便刺——哎呀,血!——再刺一刀。这时,波普从睡梦中惊醒,就在他准备举刀再刺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腕被波普一把抓住,不但被抓住,而且还——哎哟!哎哟!——被扭转过来了。他已经被逮住,动弹不得。波普那双黑黑的小眼睛近距离盯着他的眼睛,他把目光移开。波普的左肩上有两个伤口。“哦,你看看,流血了!”琳达叫着,“你看看,流血了!”她最不能忍受的是看到血。波普举起另一只手——他心想,要打他了。于是,他绷紧了身子,准备挨打。可是,那只手只是托起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扳过来,让他再一次盯着波普的眼睛。这样子过了很久,好像有几个小时。突然间——他实在忍不住了——他哭了起来,而波普却哈哈大笑起来。“走吧,”他用印第安语说,“走吧,勇敢的安海育塔。”约翰跑到另外一个房间,偷偷哭鼻子去了。 “你已经十五岁了,”老米茨麻用印第安语说,“现在我可以教你做泥塑了。” 于是,两个人蹲在河边,一同做泥塑。 “首先,”米茨麻说着,双手抓起一团泥巴,“我们做一个小月亮。”老人把泥块捏成一个圆饼,然后把圆饼的边弯上来,这样,月亮就变成了一个浅杯子。 他笨手笨脚地慢慢模仿着老人熟练的动作。 “先是月亮,再是杯子,现在再捏一条蛇。”米茨麻又抓起一块泥巴,把它搓成一个弯弯曲曲的长条,盘成一个圈,然后把它在杯口上压了一下。“再做一条蛇,再来一条,再来一条。”一圈又一圈,米茨麻捏出罐子的边缘来,最初是窄的,然后臌胀起来,到瓶颈处又变窄。米茨麻又捏又拍,又抹又刮,到最后马尔佩斯常见的水罐就竖在那里了,不过不是黑色而是乳白色的,而且摸起来还是软的。约翰笨手笨脚模仿米茨麻捏成的罐子,也歪歪扭扭地立在旁边。望着两个罐子,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下一个会好一些,”他说着,又开始弄湿另一块黏土。 造型、定型、感觉自己的手指越来越灵巧,越来越有力——这一切给了他莫大的快乐。“A、B、C、维生素D,”他一边干活一边哼着小曲儿,“脂肪长肝上,鳕鱼生海里。”米茨麻也唱——唱的是一首猎熊歌。他们干了一整天,他的心里一整天都沉浸在强烈而又引人入胜的快乐之中。 “到了冬天,”老米茨麻说,“我就教你做弓。” 他在屋外站了很久。最后,屋里的仪式终于结束,门开处,人们走了出来。首先出来的是克特鲁,他右手握拳向前伸出,那样子就好像手里攥着什么宝贝。紧接着出来的是佳美姬,她的手也同样握拳向前伸出。两人默默走着,身后便是沉默不语的兄弟姐妹、表亲和一大群老人。 一群人出了村寨,走过方山,来到悬崖边,面朝着东升的旭日,停住了脚步。克特鲁张开手,对着掌心里的一撮白色玉米粉吹了口气,念叨了几句,然后将手里的白色粉末朝着太阳撒了出去。佳美姬照着克鲁特的样子做了。接着,佳美姬的父亲走向前去,举起一根饰着羽翎的祈祷杖,做了一个长长的祷告,然后把祈祷杖随着玉米粉撒出的方向抛了出去。 “仪式完了,”老米茨麻大声说,“他们已经成婚了。” “哼,”当他们转身离去时,琳达说,“要我说,这简直就是无病呻吟,小题大做。在文明国度里,男孩子如果想得到一个女孩子,他只要……约翰,你要去哪儿?” 他根本没有理会她的招呼,而是一直跑,跑呀跑,只要能让他单独待着,管它跑到哪儿呢。 仪式完了。老米茨麻的话一直在他心中回荡。完了,完了……他一直悄无声息,退避三舍,但又异常强烈、不顾一切、毫无指望地爱着佳美姬。可是现在,完了。当时他十六岁。 月圆之夜,在羚羊圣窟中,有人会讲神秘的事,会做神秘的事,因此会发生神秘的事。他们,男孩子们,会进入圣窟,再从圣窟中出来的时候就成了男人。男孩子们又是担惊受怕,又是迫不及待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终于到了。太阳下山了,月亮升了起来。他也跟着别人一起去了。男人们黑影绰绰地站在圣窟入口,有一架梯子向下直达圣窟里发着红光的深处。走在前面的男孩子已经开始顺着梯子往下爬了。突然,一个男人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出队伍。他挣脱了那人的手,又躲回到队伍中他原来的位置。这回,那个人打了他,还拉扯他的头发。“白发鬼,不许来!”“娘狗养的不许来!”又一个男人说。男孩子们哄笑起来。“滚!”因为他还在人群附近磨磨蹭蹭,舍不得离去。男人们又一次喊道:“滚!”一个男人弯腰捡了一块石头朝他扔过来。“滚,滚,滚!”接着,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他流着血,躲到暗处。从发着红光的圣窟中传来了歌声。最后几个男孩子也已经顺着梯子爬了下去,现在就剩下他孤身一人了。 在村寨外面光秃秃的方山上,他孤身一人。石头在月光的沐浴中犹如漂洗过的白骨。下面的山谷中,丛林狼在对月嗥叫。身上受伤的地方很痛,伤口还在流血。他哭了起来,但并不是因为疼痛而哭泣。他哭泣,是因为他孤身一人,是因为他被赶了出来,孤苦伶仃地被赶到这满眼只有巨砾和月光的骷髅世界。他背对着月光在悬崖边上坐了下来,低头望着方山的黑影,望着那死亡的黑影。他只需迈出一步,轻轻地一跳……他伸出右手,放在月光下看了看。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慢慢流血。每隔几秒钟就滴一滴,在那死寂的月光下,血是暗的,几乎看不出颜色。一滴,一滴,又一滴。“明天,明天,再明天……”55 他找到了时间、死和上帝。 ◎ “孤独,永远是孤独。”年轻人说。 这话在伯纳德心里唤起了哀怨的共鸣。孤独,孤独……“我也一样,”他突然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于是说道,“非常孤独。” “你也孤独?”约翰一脸诧异地问,“我还以为在‘那边’……我是说,琳达总是说在‘那边’没有哪个人是孤独的。” 伯纳德很不自在地涨红了脸。“要知道,”他移开目光,含糊其辞地说,“我大概和大部分人有点不一样。如果一个人在倾注的时候碰巧和别人不一样……” “没错,正是这样。”年轻人点了点头,“如果你和别人不一样,那肯定会孤独。别人对你的态度都很恶劣。你知道吗?不管什么事情,他们都把我拒之门外。男孩子们被送上山过夜时——还有,你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属于自己的神圣动物时——他们却不让我跟其他男孩子一起去,任何秘密都不肯告诉我。既然这样,我就自己来”。他接着说道。“我整整五天没有吃东西,后来,一天夜里,我独自一人进了那边的山。”他用手指了指。 伯纳德摆出一副以恩人自居的架势,微笑着问道:“你在梦中见到什么了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不过,我不能告诉你。”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压低声音,接着说道,“有一次,我做了一件别人从没有做过的事。那是在夏天的一个正午,我靠着一块岩石站着,伸展手臂,就像耶稣钉在十字架上一样。” “究竟为什么呢?” “我想知道被钉在十字架上是什么感觉。在太阳底下吊着……”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呃……”他犹豫了一下,“因为我觉得,如果耶稣能够忍受,那我也应该能够忍受。还有,要是一个人做错了什么……还有就是,我当时很不开心。” “这样消除不开心好像蛮有意思的嘛。”伯纳德说。可是,再一想,他觉得这样做也不无道理。总比服舒麻好…… “没过多久,我就晕了,”年轻人说,“扑倒在地上。你看见我自己磕的伤疤了吧?”他撩起额头上浓密的金发,露出右太阳穴上已经皱起的、淡淡的伤疤。 伯纳德看了看,微微打了一个寒战,赶紧把视线移开。他接受的制约没有赋予他多少慈悲心肠,反倒给了他更多的易呕吐神经。只要一提起病痛、伤口什么的,他就不但觉得恐怖,而且觉得恶心,甚至有一种抵触心理。比如,污垢、畸形、衰老之类的东西。于是,他赶忙换了话题。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回伦敦?”他走出了战役的第一步棋,说道。自打在小屋里知道了这个小野人的“父亲”是谁之后,他就在为这场战役悄悄进行精心策划。“你愿意吗?” 年轻人顿时面露喜色:“当真?” “那当然,不过,我要先得到许可才行。” “琳达也去?” “这个嘛……”他迟疑不决。那个让人恶心的老东西!不行,门儿都没有。除非,除非……伯纳德灵机一动,正因为她让人恶心,没准儿是一大笔本钱呢。“那当然!”他用夸张、聒噪的诚心诚意掩饰了他起初的迟疑不决,大声说道。 年轻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想看,美梦居然成真了——我一生梦寐以求的东西。还记得米兰达56是怎么说的吗?” “米兰达是谁?” 可是,年轻人显然没有听到伯纳德的问题。“啊!真壮观啊!”他两眼闪烁着光芒,脸上焕发着容光。“这里有这么多貌若天仙的人啊!人类多么美丽啊!”他脸上的容光突然更加浓郁了。他想到了列宁娜,一个身穿墨绿人造丝的天使,闪烁着青春和护肤霜的靓丽,身段丰满性感,面带和颜的微笑。想到这儿,他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啊,美妙的新世界啊!”他突然打住了,脸上也没了血色,变得像纸一样白。“你和她结婚了吗?”他问。 “我什么?” “结婚。就是——不离不弃。用印第安人的话说,就是‘不离不弃’。结婚就是永不分离。” “福特啊,没有!”伯纳德忍不住笑了起来。 约翰也笑了,不过他的笑是另有原因的——纯粹是因为高兴而笑。 “啊!美妙的新世界!”他反复说道,“啊!美妙的新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57咱们马上动身吧。” “有时候,你说起话来很奇怪嘛。”伯纳德又困惑又惊讶地盯着年轻人,说道,“不过,你能不能等到亲眼看到新世界的时候再说呢?” 第九章 经历了一天的怪异与惊恐之后,列宁娜觉得自己应该完全彻底地享受一个假日。两人一回到宾馆,她就迫不及待地先服了六颗半克的舒麻,然后倒在床上,不到十分钟,便动身遨游太虚幻境去了。至少要等十八个小时,她才会醒过来。 此时此刻,伯纳德却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发呆,直到午夜过后很久才睡着。午夜过后很久啊!但失眠并没有白费,他制订了一个计划。 第二天早上十点整,穿着绿色制服的混血飞行员非常守时地下了直升机。伯纳德正站在龙舌兰丛中等他。 “克朗小姐去度舒麻假了。”他解释道,“五点钟以前恐怕不会回来。这样的话,我们有七个小时的时间。” 他可以飞到圣菲,把该办的事办完,在她醒来之前,早就回到马尔佩斯了。 “她一个人在这儿安全吗?” “和直升机一样安全。”混血飞行员向他打保票说。 两人爬上飞机,即刻起飞。十点三十四分,他们降落在圣菲邮局的楼顶上;十点三十七分,伯纳德打通了在怀特霍尔58世界主宰府的电话;十点三十九分,他已经在与福爷的四秘通话了;十点四十四分,他已经在向福爷的一秘复述自己的遭遇了;十点四十七分半,他已经在亲耳聆听穆斯塔法·蒙德福爷那深沉而浑厚的声音了。 “我冒昧地以为,”伯纳德结结巴巴地说,“福爷会发现这件事有充分的科研价值……” “是的,我的确觉得这有充分的科研价值,”深沉的声音说道,“把这两个人带回伦敦来吧。” “福爷知道,我需要一张特别许可证……” “相关的指示,”穆斯塔法·蒙德说,“立刻就发给保留地监守长。你马上动身去监守长办公室。再见,马克斯先生。” 说完,便没了动静。伯纳德挂上电话,匆匆忙忙跑上楼顶。 “去监守长办公室。”他对穿绿色制服的混血伽玛说。 十点五十四分,伯纳德已经在与监守长握手了。 “幸会,马克斯先生,幸会。”他那隆隆的说话声中透着一丝言听计从的成分,“我们刚收到了特别指示……” “我知道,”伯纳德打断了他的话,说,“我刚跟福爷通过电话。”他说起话来那种待答不理的神气表示,这星期他天天都在跟福爷通电话。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烦您抓紧办理必要的手续。抓紧。”他又着重重复了一遍。他已经彻底自我陶醉了。 十一点零三分,所有必要的文件都已装进他的口袋。 “告辞。”他趾高气扬地对监守长说,而监守长一直把他送到电梯口。“告辞。” 他步入旅馆,洗了个澡,享受了一番真空振动按摩和电解修面,收听了早间新闻,看了半小时电视,从容用过午餐。两点半,随混血驾驶员飞回马尔佩斯。 年轻人站在招待所外面。 “伯纳德,”他叫道,“伯纳德!”没有应答。 他穿着鹿皮莫卡辛59,悄无声息地跑上石阶,试了试门。门是锁着的。 他们走了!走了!这是他碰到的最糟糕的事。她曾要他来看他们,可现在他们却走了。他坐在台阶上哭了起来。 半小时过后,他突然想起,应该从窗户往里瞅瞅。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只绿色手提箱,箱盖上印着姓名的首字母缩写L.C.60。突然,心头的喜悦如火焰般燃烧起来。他捡起一块石头,朝玻璃砸去,玻璃稀里哗啦散落了一地。片刻工夫,他就进了房间。他打开绿色手提箱,顷刻间,列宁娜的香水扑鼻而来,使他的整个心肺都感受到了她的体香。他的心在狂蹦乱跳,有一阵子,他差点儿昏了过去。接下来,他俯身去抚摩宝盒里的东西,然后拿到光亮处仔细查看。起初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列宁娜备换的一条纤维胶棉绒短裤上的拉链,等弄明白之后,心里美滋滋的。于是,拉上,拉开;拉上,拉开。他被迷住了。她的绿色拖鞋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他打开一件带拉链的连裤内衣,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于是赶紧把它放回去,但拿起一条洒了香水的人造丝手帕吻了吻,还把一条围巾在自己的脖子上围了围。他打开一个盒子,不小心弄洒了一些香粉,搞得他满手都是粉。他把手在自己的胸前、肩膀、赤裸的手臂去蹭。真香啊!他闭上眼睛,用面颊去蹭粘了粉的手臂。自己的脸触着柔滑的肌肤,麝香粉的香味吸入他的鼻孔——这才是她的真在61呢。“列宁娜!”他轻轻地念叨着,“列宁娜!” 一个动静把他吓了一跳,他做贼心虚地转过身,赶紧把赃物塞回手提箱,盖上盖子;然后又仔细听了听,瞅了瞅。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声音。可他确实听到了什么动静——像是有人在叹息,也像是木板发出的吱嘎声。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一看,眼前是一个宽阔的梯台。平台对面是一扇半掩着的门。他走过去推开门,偷偷往里看。 房间里,列宁娜穿着一件带拉链的粉色长睡衣,躺在一张矮床上,被单掀在一边,睡得正香呢。一头卷发映衬着的面容是那么美丽,充满童稚气的粉红色脚趾和安详的睡姿是那么楚楚动人,娇嫩的纤手和柔弱无力的四肢是那么坦然、那么无助。此情此景让他感动得眼里浸满了泪水。 他小心翼翼地——其实大可不必,因为除了开枪之外,什么也别想把列宁娜从她的舒麻假期中提前唤醒——走进房间,跪在床边的地上。他凝视着她,两手紧紧扣在一起,双唇微动,低声念叨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她的脸庞,她的步态,她的声音, 用你的话说,是那么美丽。啊!她那双玉手, 与之相比,一切洁白的东西都变成黑色的墨水 写下的是自惭形秽;比起她柔若无骨的一握来, 天鹅的绒毛是坚硬的……62 一只苍蝇在她身边嗡嗡飞来飞去,他挥手把它轰走了。这时,他突然想起了:“污秽的苍蝇”。 都可以抓住亲爱的朱丽叶那皎洁的玉手, 从她唇上偷取天堂的祝福, 那两片樱唇是如此的纯净贞洁, 好像觉得两唇相吻本身也是罪过。63 他非常缓慢地伸出了手,就像一个人要去抚摸一只胆怯的鸟,又担心鸟可能很危险而犹豫不前。他的手距那娇嫩的纤指只有一寸之遥,就快要触及了,却颤抖着停在半空中。他敢吗?敢用自己最卑贱的手去玷污……不,他不敢。这只鸟太危险了,他抽回手来。她真是太美了!太美了!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在想,他只需抓住她脖子上的拉链钩,然后使劲儿长长一拉……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那样子就像狗从水里冒出来时摇动耳朵一样。这种想法太可恶了!他自己都感到害臊。“纯净贞洁”…… 空中传来一阵嗡嗡声。难道又有苍蝇要“偷取天堂的祝福”?难道是黄蜂?他看了看,什么也没看到。嗡嗡声越来越响,那样子就像专门朝关着百叶窗的窗户飞来的。是飞机!他惊慌失措地赶紧爬起来,跑到另一个房间,从敞开的窗户一跃而出,沿着高高的龙舌兰丛中的小径匆匆离去,却迎面碰上刚下直升机的伯纳德·马克斯。 第十章 位于布鲁姆斯伯里64的孵化与制约中心四千个房间里的四千座电子钟,指针同时指向两点二十七分。主任总喜欢把孵化与制约中心叫做“工业蜂房”,此时此刻,这个蜂房正嗡嗡忙碌着。人们各自忙各自的,一切都井然有序,有条不紊。从显微镜下看,精子正拼命摇着长长的尾巴,争先恐后地往卵子里钻。卵子受精后,开始膨胀,分裂。如果经过博氏化处理过,卵子便开始出芽,分裂成一大批独立的胚胎。身份先定室通往地下室的电梯辘辘作响,地下室那深红的阴暗之中,胚胎在腹膜衬垫净化保温的环境中狼吞虎咽地吃着人造血液和荷尔蒙,不断茁壮成长。有的胚胎一旦中毒,便凋萎长成身材矮小的爱普西隆。伴着轻微的隆隆声和咔嗒声,瓶架以难以觉察的速度缓慢向前移动,历经数个星期和几个轮回的永世后,到达倾注室。正是在那里,刚倾注出瓶的婴儿发出第一声惊恐的哭叫。 地下室二层里的发电机嗡嗡作响,升降机忙上忙下。育婴室共有十一层楼,现在是哺育时间。一千八百个婴儿都被一丝不苟地贴上了标签,这时他们正同时从一千八百个瓶子中吸吮着自己那一品脱经过巴氏消毒处理过的外分泌物。 育婴室上面连续十层楼都是宿舍。此时此刻,那些小得还要午睡的孩子们和其他孩子一样也在忙碌着(只是他们不知道),无意识地倾听卫生保健、社交能力、阶级意识和婴幼儿情感生活等睡眠教育课。宿舍上面就是游戏室。由于外面正在下雨,游戏室里九百个大一点的孩子正在自娱自乐地搭积木,捏彩泥,玩“找拉链”和性爱游戏。 嗡嗡!嗡嗡!“蜂房”其乐融融地忙碌着。姑娘们一边摆弄试管一边无忧无虑地哼着歌。先定员们一边干活儿一边吹着口哨。倾注室里,倾注员们一边清空瓶子一边讲些有趣的笑话!这时,主任一脸凝重,一脸木然,与亨利·福斯特一起走进授精室。 “要杀一儆百!”他说,“就在这里,因为这里是我们中心高种姓员工最多的地方。我跟他讲过了,两点半到这儿来见我。” “他的工作还是很不错的。”亨利假惺惺地说。 “这个我知道,但正因如此,问题就更加严重了。道德义务与聪明过人是相辅相成的。一个人越有才,将人引入歧途的能量就越大。一个人受罪总比许多人被带坏强吧。福斯特先生,这种事不要意气用事。要知道,任何忤逆都没有离经叛道更十恶不赦。杀人只是杀掉一个个体而已——再说,个体算什么东西?”他大手一挥,指着一排排显微镜、试管和孵化器,说道:“不费吹灰之力,我们就可以造出来——要多少有多少。离经叛道不仅仅威胁一个人的生命,更严重的是威胁整个社会。没错,整个社会。”他重复一遍,“哟,他来了。” 伯纳德走进房间,从两排授精员之间朝他们走来。他表面上装出一副得意和自信的样子,但心里难掩紧张情绪。他在说“主任,早上好”时,声音高得出奇。他又说了句“您让我到这儿来找您谈话”,来纠正自己的失误,可是声音变得出奇得轻,听起来像老鼠在吱吱叫。 “没错,马克斯先生,”主任盛气凌人地说,“我是要你到这儿来见我。我知道,你昨晚刚度假回来。” “是的。”伯纳德答道。 “是——的。”主任鹦鹉学舌地重复道,但他把“是”故意拉得像一条蛇一样长。然后,他突然提高嗓门,大声说道:“女士们,先生们。” 一边摆弄试管一边唱歌的姑娘们,一边盯着显微镜一边吹口哨的身份先定员们,突然鸦雀无声了,大家都四下张望。 “女士们,先生们,”主任又说了一遍,“请原谅我打断大家的工作。但沉痛的责任感迫使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社会的安全和稳定受到了威胁。没错,女士们、先生们,受到了威胁。这个人,”他用非难的口气指着伯纳德,“站在大家面前的这个人,这个受过很多教育因而必须担负很多期望的阿尔法加,你们的这位同事——干脆说是你们以前的同事?——已经严重辜负了社会给予他的信任。鉴于他针对体育运动和服用舒麻的异端邪说,鉴于他对性生活寡廉鲜耻的离经叛道,鉴于他违背我主福特的谆谆教诲,拒绝遵守在业余时间举手投足都须‘像个婴儿’的规定,”(说到这里,主任在胸前画了个T字),“女士们,先生们,他已经名副其实地变成了社会公敌、社会秩序与社会安定的颠覆者、反对文明的阴谋家。鉴于此,我准备将他解职,解除他在本中心的职务,让他知道什么是羞耻。我准备马上提出申请,把他调到基层分部去,让他尽可能远离重要的人口中心。这样,对他的惩罚才能最大限度地造福于社会。到了冰岛,他这种有违福特教诲的反面典型,就没有机会将别人引入歧途了。”主任停了下来,然后,双臂交叉叠放在胸前,神气十足地转身对伯纳德说:“马克斯,你有什么理由来辩驳,我现在不该处分你吗?” “没错,有。”伯纳德扯着嗓门回答道。 主任虽然有些吃惊,但仍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头,说:“那就拿出来吧。” “那是当然。不过,理由还在走廊上。稍等一会儿。”伯纳德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拽开门。“进来吧。”他说道,那“理由”便走进来现了原形。 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随后便是一片惊恐的窃窃私语。一个年轻女子尖叫了一声。不知是谁,为了能看的更清楚一些,站到椅子上,结果打翻了两个盛满精子的试管。琳达,一个陌生而又骇人的中年怪物,走进房间。走在那些结实而又年轻的身躯和那些周正匀称的面孔中间,她身材臃肿,面部松垂,却卖弄风情地冲着众人微笑,但那微笑已经黯然失色,已经支离破碎。她走起路来,故意款摆着她丰硕的腰肢,做出撩人春心的样子。伯纳德走在她身边。 “那就是他。”他指着主任说。 “你以为我认不出他来吗?”琳达忿忿不平地说完,便转身对主任说,“我当然认得你。托马金,你走到哪儿我都认得出你,到了成千上万的人堆里我也认得出你。没准儿你早就把我给忘了。你难道不记得了吗?托马金,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你的琳达。”她站在那儿,歪着头看着他,脸上仍挂着笑,但看到主任那哑口无言、充满厌恶的表情,那笑容渐渐失去了自信,进而产生了动摇,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托马金,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她声音颤抖地又问了一遍,眼睛里充满了忧虑与痛苦。那张脏兮兮、松垮垮的脸,怪异地扭曲成椎心泣血的苦相。“托马金!”说着,她伸出双手。这时,不知是谁扑哧笑出声来。 “这种荒唐……”主任开口说话了。 “托马金!”说着,她身后拖着毛毯,跑上前去,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怀里。 房间里爆发出一阵再也抑制不住的哄笑。 “……这种荒唐的恶作剧,是什么意思?”主任大声说道。 主任涨红着脸,想挣脱她的拥抱,可是她抱得死死的。“我是琳达,我是琳达呀。”哄笑声淹没了她的声音。“你让我怀上了孩子。”她尖叫着说,声音盖过了沸沸扬扬的喧嚣声。房间里突然鸦雀无声了,众人都不安地东瞅瞅,西看看,不知道究竟该看哪里才好。主任突然脸色苍白,不再挣脱,只是站在那里,双手还握着她的手腕,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显然是吓懵了。“是的,孩子——我就是他母亲。”她仿佛在向世人发起挑战,拿这句污言秽语向饱受羞辱的沉默人群砸去。紧接着,她突然抽出身来,羞愧地掩面而泣。“可是,托马金,那不是我的错,因为我一直在做操,对不对?对不对?一直……我不知道怎么……托马金,你不知道多么可怕……但他还是给了我一丝安慰。”她转身冲着门口叫道:“约翰!约翰!” 约翰应声走进来。他在门口先停下脚步,四处张望了片刻,然后,他那穿着“莫卡辛”的双脚,轻盈地快步穿过房间,走到主任跟前,双膝下跪,清脆地叫了声:“父亲!” 这个字眼(因为“父亲”二字并不是淫秽下流的语言——它并没有“生孩子”会让人联想到令人恶心和丧失人伦的意思——只不过是粗俗不雅而已,虽然用词粗俗但并不是那种卑鄙下流的春宫画),这个诙谐而略带浑味的字眼儿一下子缓解了本已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紧张气氛。在场的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是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哄然大笑,一浪接着一浪,似乎永不止息。父亲!——而且还是主任!父亲!哇,福特!哦,福特!简直酷毙了。紧接着,又是一阵狂笑和吼叫,众人的眼泪都笑出来了,肚皮都快笑破了。又有六个盛精子的试管被打翻了。父亲! 主任脸色苍白、目露凶光地环顾四周,一脸极度困惑和蒙羞的复杂表情。 父亲!已渐消逝的哄笑,又再度爆发出来。那笑声比以前更大,更响。主任双手捂着耳朵,冲出房间。 第十一章 授精室发生那一幕后,伦敦的整个上层种姓都争先恐后地要一睹这位秀色可餐者的尊容。这家伙居然跑到孵化与制约中心去见主任——准确地说,已经是前任主任了,因为这个可怜虫紧接着便辞了职,从此再没踏进中心半步——扑通一声跪在主任面前,张口就叫他“父亲”。(这个玩笑开得太过火了,过火得叫人没法相信!)相反,琳达并没有引起人们丝毫的关注,根本就没有人想去见她。说某某人做了母亲——这就不仅仅是开玩笑,而是卑鄙下流了。再说,她也不是真正的野人,她跟其他人一样,是从瓶子里孵化出来,然后接受制约,所以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离奇有趣的念头。最后一点——而这也是人们不想去见可怜的琳达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她那副尊容:红颜已老,臃肿肥胖,满嘴蛀牙,满脸红斑,还有那身材(福特啊!)——只要你看她一眼,就想呕吐,真的,肯定想吐。所以,品种优良的人才不会去见她呢。而琳达自己呢,也不想见他们。对她来说,回归文明,就是回归舒麻,就是可以躺在床上享受一个又一个的假日,而且醒来时决不会头疼或者有丝毫的呕吐感,绝不会有喝了“佩奥特”后所产生的那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干了什么反社会的勾当,脸丢得都抬不起来。舒麻搞不出这些令人不快的花样。舒麻带你去的假日是完美的。如果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有什么不爽,那并不是舒麻假日本身不完美,而是与假日所带来的快乐相比,清醒的生活太无趣。解决不爽的办法便是让假日延续下去。所以,她拼命吵着给她增加剂量和次数。肖医生刚开始不同意,后来只好随她去了。这样一来,她每天的服用量多达二十克。 “再这么服下去,她一两个月就呜呼了,”医生对伯纳德实话实说,“总有一天,她的呼吸中枢会瘫痪,再也不能呼吸。那就完了。不过,那也不是坏事。如果我们能妙手回春,那又另当别论了。可惜我们不能。” 约翰却表示反对,这倒出乎大家的意料(因为琳达在度舒麻假的时候最不碍事)。 “让她服这么多,这不是在缩短她的寿命吗?”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肖医生承认,“可是换个角度讲,我们其实是在延长她的寿命。”小伙子不解地睁大眼睛。“舒麻可能会让你少活几年。”医生接着说,“可是想想看,在时间之外,它能给你的东西持续多么久远,多么无可估量。每一次舒麻假日都有点像我们老祖宗所说的那种‘永恒’。” 约翰终于明白了。“永恒就在我们的嘴唇上,就在我们的眼睛里。65”他喃喃地说。 “嗯?” “没什么。” “当然,”肖医生接着说道,“如果一个人有正事要做,你就不能让他随随便便进入‘永恒’状态。不过,既然她没什么正事……” “话虽这么说,”约翰坚持道,“可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妥。” 医生耸了耸肩:“呃,当然,如果你想让她整天发疯似的叫个没完……” 最后,约翰不得不让步。琳达得到了舒麻。从此后,她就待在三十八楼上伯纳德公寓里专门留给她的小房间里,躺在床上,收音机和电视白天黑夜地开着,广藿香龙头随时滴出精油,舒麻片触手可及——她就这样待在那儿,但又根本不在那儿,而是始终遨游远方,远得没有边际的地方去享受她的假期;跑到另外某个世界中去度假,在那里,收音机放出的音乐勾画出一座色彩绚丽的迷宫,一座变幻莫测、令人悸动的迷宫,(沿着通幽的曲径,)通往光辉灿烂、自信十足的中心。在那里,电视机里原本在跳舞的形象都变成了全是唱出来的卿卿我我,那感觉让你心里美滋滋的,简直无法形容;在那里,广藿香精油滴出来的已经不仅仅是香味——而是太阳,是上百万的色嗜管,是与波普做爱,不仅如此,还有更多的东西,应有尽有,无可尽数。 “是的,我们没办法妙手回春。”肖医生最后说,“但我还是很高兴,能有机会看到人类衰老的标本。非常感谢您叫我来。”他热情地和伯纳德握了握手。 接下来,让大家趋之若鹜的就是约翰了。由于只能通过指定监护人伯纳德才能看得到约翰,伯纳德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现在不仅被别人当成正常人对待,而且成了声名显赫的人物了。再没有人去议论他的人造血液里混入酒精这档子事儿,也没有人敢对他的长相讽言冷语了。亨利·福斯特一反常态,对他亲热起来;贝尼托·胡佛送给他六包性荷尔蒙口香糖;先定室副主任近乎是奴颜婢膝地跑来,主动要求参加伯纳德举办的晚宴。至于女人嘛,伯纳德只消稍加引诱,那便是手到擒来。 “伯纳德请我下周三去见野人。”范妮得意洋洋地说。 “我很高兴,”列宁娜说,“现在你不得不承认以前错看伯纳德了吧。他是不是真的很讨人喜欢呢?” 范妮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她说,“我真是又惊又喜。” 装瓶室主任、先定室主任、三位授精室副理、情绪工程学院感觉电影学教授、威斯敏斯特社区合唱团团长、博氏化主管——伯纳德结识的达官显贵数都数不清了。 “上周我玩了六个姑娘。”他私下里对赫姆霍兹·沃森说,“周一一个,周二两个,周五又是两个,周六还有一个。如果我有时间,有心情的话,至少还有十几个姑娘迫不及待地想……” 赫姆霍兹·沃森板着脸,一声不响地听他吹嘘,很不以为然,这让伯纳德大为光火。 “你吃醋了?”他说。 赫姆霍兹摇了摇头,回答道:“我很难过,仅此而已。” 伯纳德拂袖而去。他告诫自己,以后决不再和赫姆霍兹说话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成功冲昏了伯纳德的头脑,让他(正如任何自我陶醉的人一样)与这个世界完全握手言和,而就在不久前,他对这个世界还是一肚子的不满。既然这个世界认可了他的重要性,那么这个世界的秩序便顺了他的慧眼。可是,虽然成功让他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但他仍不愿意放弃批评现存秩序的特权,因为批评本身抬高了他的身价,让他觉得自己更伟大。此外,他由衷地以为,有些事情应该批评。(更何况,他也着实喜欢做一个成功人士,喜欢所有的姑娘招之即来。)在那些为了看野人而向他献殷勤的人面前,伯纳德总会摆出一副吹毛求疵、离经叛道的样子。别人都是先客客气气地听他发表高论,背后却不以为然地摇头。“这小子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们嘴上这么说,而且心里深信不疑地预言下场会更坏,而到时候他们自己肯定会推波助澜,确保那个下场是坏的。“下一次,他再也找不到一个野人来帮他渡过难关了。”但,不管怎么说,第一个野人还在,所以他们还是客客气气的。正因为人们都客客气气,所以伯纳德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伟大——伟大,于是乎,得意之余,便轻飘起来,比空气还轻。 “比空气还轻。”伯纳德边说边向上指了指。 气象局的系留气球在阳光中绽放着玫瑰色的光芒,像天上的一颗珍珠,高高在挂头顶上。 “……该野人,”伯纳德接到的上谕上如此写道,“须以文明生活诸方面示之……” 此时此刻,查令T字塔的塔台上,正在向野人展示文明生活的鸟瞰图。气象站站长和驻站气象专家充当向导,但大部分时间讲话的是伯纳德。他如痴如醉,一举一动起码也像个到访的世界主宰。真是比空气还轻。 孟买的绿色火箭飞机从天而降。乘客们下了火箭飞机。八个身穿卡其服、长相一模一样的达罗毗荼66孪生子,从座舱的八个舷窗向外张望——他们是乘务员。 “时速一千五百公里。”站长煞有其事地说,“野人先生,对此您有何看法?” 约翰觉得很不错。“不过,”他说,“爱丽儿67只用四十分钟就能给地球围上一条腰带。” “该野人,”伯纳德在呈送给穆斯塔法·蒙德的报告中写道,“对文明的种种发明并未表现出惊讶或敬畏,实出人意料。毫无疑问,部分原因是早已有人向他提及过,此人便是那个女人琳达,即他的母X。” (穆斯塔法·蒙德皱了皱眉头:“这傻瓜难道以为,他把这两个字写全了,我就会吐吗?”) “此外,其兴趣在于所谓的‘灵魂’,他一直认为,‘灵魂’是独立于物质世界的存在。但,由于我尽量向他解释……” 主宰跳过下面的几句话,正准备翻页找更有实质内容、更有趣的话,这时,目光却被一连串奇怪的字眼儿吸引住了:“……但我不得不承认,野人认为文明化的幼稚生活过于轻松,依其所说,代价欠昂贵,此观点我亦认同。由此,我想借此机会恳请福爷关注……” 穆斯塔法·蒙德的怒顿时变成了喜。这小子居然一本正经地教训他——他呀——该如何整治社会秩序,亏他想得出来。这家伙八成是疯了。“我要给他点儿颜色瞧瞧。”想到这儿,他昂起头,哈哈大笑起来。不过,给他颜色瞧瞧的时机暂时还不成熟。 这是一家生产直升机照明设备的小工厂,是电气公司的下属单位。主任技师和人力资源部经理跑到楼顶上去迎接他们(因为主宰的那份推荐通函法力无边)。一行人走下楼,进入工厂。 “每一道工序,”人力资源部经理解释道,“尽可能由一个博氏群组来负责完成。” 实际情况是,八十三个几乎没有鼻子的黑肤短头型德尔塔负责冷压。五十六台四轴卡盘式机床由五十六个姜黄色皮肤的鹰钩鼻伽玛操作。一百零七个受过高温制约的塞内加尔型爱普西隆负责铸造车间。三十三个德尔塔女工——长长的头颅、沙色的头发、狭窄的骨盆,身高都在一米六九左右,彼此间相差不足二十毫米——负责切割螺钉。在装配车间,两组伽玛加型的侏儒负责装配发电机。面对面摆放着两排低矮的工作台,工作台之间有一条传送带传送零件。四十七个金发脑袋的对面是四十七个褐发脑袋;四十七个狮子鼻的对面是四十七个鹰钩鼻;四十七个凹下巴的对面是四十七个凸下巴。机器装完后,先由十八个身穿绿色制服、模样别无二致的褐肤鬈发伽玛女工负责检验,再由三十四个短腿、左撇子的德尔塔减男工负责用木板箱对成品进行包装,最后,由六十三个眼睛湛蓝、头发淡黄、满脸雀斑的爱普西隆半弱智负责把包装好的机器装上等候的卡车。 “啊!美妙的新世界……”野人由于记忆的某种怨恨,突然背诵起米兰达的话来,“啊!美妙的新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 “我向您保证,”在一行人离开工厂时,人力资源部经理最后说,“我们的工人几乎从来不给我们找麻烦。我们总是发现……” 但,野人突然离开了陪伴他的人,跑到月桂树丛后面,开始剧烈干呕起来,那样子就好像地球突然变成了卷入气穴的直升机。 “该野人,”伯纳德写道,“拒绝服用舒麻。由于琳达,他的母X,一直沉溺于舒麻假日之中,他显得非常忧郁。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他母X老态龙钟,外表也极度可憎,野人依然常去探望,且对她表现出不舍之情——此种有趣现象说明,早期制约可以用来更改甚至违逆自然冲动(此处指逃避令人不快事物的冲动)。” 直升机在伊顿公学68高中部楼顶上降落了。在校园对面,五十二层楼高的勒普顿塔69在阳光下熠熠生着白色的光辉。塔的左边是公学,右边是由钢筋混凝土和维他玻璃建成的、气势恢宏的学校社团歌咏会堂。四方形的院子中央,矗立着我主福特古朴典雅的铬钢塑像。 他们走下飞机时,教务长加夫尼博士和校长基特小姐前来迎接。 “你们这里孪生子多吗?”开始巡视后,野人便忐忑不安地问道。 “哦,这个没有。”教务长回答,“伊顿是专门为上层种姓的子女开办的。一个卵子只孵化成一个成人。当然,教育起来会更加困难。可由于他们将来要担当重任,应对突发事件,所以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说完,他叹了口气。 其间,伯纳德已经迷上了基特小姐。“不知道您周一、周三、周五的任何晚上有没有空。”他说道,接着,用拇指指了指野人说:“要知道,他很奇妙,很不一般。” 基特小姐莞尔一笑(她的笑太迷人了,他心想),说了声谢谢,还表示说乐意参加他的一次聚会。说着,教务长打开了一扇门。 在阿尔法双加的教室里逗留的五分钟让约翰有点一头雾水。 “什么是初级相对论?”他悄悄问伯纳德。伯纳德正准备解释,但转眼一想还是不说的好,于是便提议到别的教室转转看看。 一行人沿着走廊朝贝塔减上地理课的教室走去。这时,从一扇门后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女高音。“一、二、三、四。”随后便拖着疲倦的声音,不耐烦地说:“照着做。” “马尔萨斯操,”女校长解释道,“当然,我们的大多数女生都是不孕女。我本人就是。”她冲伯纳德笑了笑。“不过,我们还有大概八百个未经过绝育的女生,她们就需要坚持做操。” 在贝塔减上地理课的教室里,约翰学到了“野人保留地是指因气候或地理条件不佳,或自然资源匮乏,而不值得去播撒文明的地方”。咔嗒,教室里暗了下来。老师头顶上方的屏幕上,突然出现了阿科马人拜倒在圣母前忏悔的画面。他们在对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和卜公的鹰像忏悔自己的罪过,恸哭的样子就是约翰以前听到过的模样。伊顿的青年学子们矜持地笑出声来。忏悔者一边恸哭,一边站起身来,脱去上衣,然后拿起结鞭一鞭又一鞭地抽打自己。笑声更大了,忏悔者的呻吟声本来是放大了的录音,但也被笑声淹没了。 “他们笑什么?”野人困惑不解,痛心地问道。 “笑什么?”教务长笑嘻嘻地转身对他说,“笑什么?因为实在是太可笑了。” 趁着播放电影过程中光线阴暗,伯纳德壮着胆子做了个动作,这种动作要是放在从前,就算是周围一片漆黑,打死他也不敢做。他仰仗着自己刚刚获得的要人身份,搂住了女校长的腰。她柳腰轻摆了一下,但还是依顺了。他正准备冷不防亲她一两口,或者轻轻捏一把,这时,百叶窗哗啦又拉开了。 “我们还是接着看吧。”基特小姐说着,朝门口走去。 “这里,”片刻之后,教务长说道,“是睡眠教育控制室。” 数以百计的合成音乐盒,每间宿舍一个,排列整齐地摆放在房间三面的架子上。第四面墙上是“鸽子洞”储物格,里面放着许多声轨卷,上面印着各种睡眠教学的内容。 “把纸卷从这儿插进去,”伯纳德打断加夫尼博士的话,解释道:“然后,按下这个开关……” “不对,按那一个。”教务长不耐烦地纠正道。 “好吧,按那一个。纸卷就展开了。硒光电池便将光脉冲转化为声波,然后……” “然后,你就能听到了。”加夫尼博士总结道。 “他们看莎士比亚的东西吗?”在一行人去生化实验室的途中,经过图书馆时,野人问道。 “当然不。”女校长涨红着脸说。 “我们图书馆只有参考书。”加夫尼博士说,“年轻人要是想消遣消遣,可以去看感觉电影。我们不支持他们沉溺于自娱自乐。” 陶瓷公路上,五辆满载男女学生的校车从他们身边驶过。车上的学生,有的在唱歌,有的不声不响地相拥。 伯纳德和女校长正悄悄约定当天晚上见面。这时,加夫尼博士解释说:“刚从腐尸火葬场回来。死亡制约从一岁半就开始了。每个幼儿一星期在临终关怀医院要待两个上午。最好玩的玩具都在那里。碰上有人死的时候,孩子们都会有奶油夹心巧克力吃。他们要学会把死当成家常便饭才行。” “和其他生理过程一样。”女校长很专业地插了一句。 根据行程安排,八点钟他们到达萨沃伊70。 回伦敦途中,他们在电视公司的布伦特福德工厂停留了片刻。 “请稍等,我去打个电话。”伯纳德说。 野人边等边四下张望。上大白班的工人刚好下班。成群结对的低种姓工人正在单轨电车站排着长龙——这些男男女女的工人们属于伽玛、德尔塔和爱普西隆种姓。虽然人数多达七八百人,可面孔和身材顶多有十来种。售票员在递给每个人车票时,同时推给他们一个小小的硬纸板药盒。排队的人群像毛毛虫一样向前缓缓蠕动。 “那些小盒里,(想起了《威尼斯商人》)装的是什么?”71伯纳德回来后野人问道。 “今天定量的舒麻。”伯纳德含混不清地回答,因为他嘴里正嚼着一块贝尼托·胡佛送的口香糖。“他们下班后就会拿到自己的那一份。四颗半克的舒麻片。每到周六,每人六颗。” 他满怀深情地挽起约翰的胳膊,朝直升机走去。 ◎ 列宁娜一边哼着歌一边走进更衣室。 “挺开心的嘛!”范妮说。 “是挺开心。”她答道,哧啦一声拉开拉链。“半小时前伯纳德打过电话。”哧啦!哧啦!她脱掉短裤。“说他突然有个约会。”哧啦!“问我今晚能不能带野人去看感觉电影。所以,我要赶飞机。”说完,便匆匆朝浴室走去。 “她运气真好。”范妮一边目送列宁娜离开,一边自言自语。 这句话并没有嫉妒的意思,温厚善良的范妮只不过是在实话实说而已。列宁娜的运气真是不错。她运气好,是因为野人大名鼎鼎的光环,她和伯纳德大部分都分享到了;她运气好,是因为从她这种小人物身上折射出时下上流社会至高无上的荣光。福特女青年会72秘书长不是请她去做过一次事迹报告会吗?她不是应邀参加过爱神俱乐部的年度晚宴吗?她不是已经上过“感觉音效新闻”节目——让全球无数的观众都看得见,听得到,触得着过吗? 让她最为得意的是那些声名显赫的人物所给予她的关注。常驻世界主宰的二秘曾请她共进晚餐和早餐。她曾与我主福特的首席大法官共度过一个周末,还曾与坎特伯雷社区首席歌唱家共度过一个周末。内外分泌信托公司董事长不停地打电话给她,她还跟欧洲银行的副行长去过多维尔73。 “这感觉真是不错。”她向范妮坦承,“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只不过担了个虚名而已。因为,当然啦,他们最想知道的是,跟野人做爱是什么滋味儿。可我不得不说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当然啦,我的话大部分人根本不信。可我说的是真的。我巴不得不是真的。”她说完,难过地叹了口气。“他真的很漂亮,你说对吧?” “难道他不喜欢你吗?”范妮问。 “有时候我觉得他喜欢我,有时候又觉得他不喜欢我。他总是变着法儿躲着我。只要我一走进房间,他就出去,根本不愿碰我,甚至都不正眼看我一眼。不过,有时候我突然转身,又会发现他在盯着我看——哎呀!男人喜欢你的时候是怎么看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没错,范妮知道。 “我实在搞不懂。”列宁娜说。 她的确搞不懂,不但搞不懂,而且已经方寸大乱。 “因为,你是知道的,范妮,我喜欢他。” 越来越喜欢他。这下好了!现在真正的机会来了。她沐浴完毕后,一边喷香水一边这样想。扑!扑!扑!真正的机会。她那股兴高采烈的劲头化为洋溢的歌声。 亲密的爱人,拥我入怀中,让我心醉; 亲吻我的双唇,直至我呼吸破碎; 亲密的爱人,拥我入怀中,我愿作你的兔女郎; 爱犹如舒麻一样润我心扉。 香味乐器正在演奏一首清新欢快的《草本随想曲》——百里香、熏衣草、迷迭香、罗勒、桃金娘、龙蒿等发出行云流水的琴声,然后是一系列大胆的变调,从香料调变为龙涎香调,再经过檀香调、樟脑调、香柏调和新割的干草味调(其间偶尔也夹杂着一些轻微的不和谐音,比如,一阵腰子布丁调和些许猪粪味调),慢慢变回到乐曲开头时那纯朴的芳香调。最后一阵百里香调渐渐消失之后,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随之,灯亮了。合成音乐机里的声轨卷缓缓展开。此时此刻,空气中弥漫着舒缓的乐曲,这是一首超高级小提琴、超级大提琴和仿双簧管组成的三重奏。三四十个小节之后,在背景音乐的伴奏下,一个远超过人类的声音开始用悦耳的颤音唱了起来,时而唱喉音,时而唱头声,时而空洞如长笛,时而充满向往的和声,歌声滑过《格斯帕的福斯特》低音域,轻松地抬升到一个颤抖的蝙蝠音,高音超过了最高的C调。有史以来的歌唱家只有卢克雷齐娅·阿胡佳里74曾经唱过这样的尖嗓音(一七七〇年,在帕尔马公爵歌剧院,当时让莫扎特赞叹不已)。 列宁娜和野人坐在前排的充气座椅里,舒舒服服地边嗅边听。现在该轮到视觉和触觉感受了。 剧场的灯光灭了。火红的大字突出醒目,犹如自行挂在黑暗之中。《天困旬余》,超一流演唱、合成对白、彩色立体感觉电影。香味乐器同步伴奏。 “握住椅子扶手上的金属把手,”列宁娜悄悄地说道,“不然,你就体会不到任何感官效果了。” 野人照着做了。 此时,火红的大字已然消失。有十秒钟的工夫,剧场一团漆黑。突然间,屏幕上出现两个立体的影像,一个是身材高大的黑人,一个是金发短头的贝塔加型女郎。两人站在那里紧紧拥抱着,看上去比真实的血肉之躯更具无与伦比的真实感。乍看上去,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野人吓了一跳。他嘴唇上是什么滋味啊!他抬起手,摸了摸嘴唇,那种发痒的感觉消失了。他把手再放回金属把手上后,那种发痒的感觉又来了。其间,香味乐器也演奏出纯麝香味。声轨卷上则传来超级鸽子奄奄一息的叫声:“唔—唔—”一个比非洲低音号还深沉的声音以每秒钟仅颤动三十二次的频率回应着:“啊—啊—”“唔—啊!唔—啊!”立体人的嘴唇又粘到了一起。阿尔罕布拉剧院六千名观众的面部性感区,受到难耐的过电般快感的刺激,再一次兴奋起来。“唔……” 电影的情节非常简单。在第一阵“唔、啊”过去几分钟后(有一段二重唱,然后便是在那张著名熊皮上做爱的片段,熊皮的毛发清晰可见——先定室副主任的话千真万确——每根毛都能清楚地感觉到),黑人乘坐的直升机出了事,黑人头朝下摔了下来。砰的一声!额头摔得好痛呀!观众异口同声地“唔、啊”起来。 脑震荡彻底破坏了黑人的制约,使他对贝塔女子产生了专一而又痴狂的迷恋。她拼命抗争,他却穷追不舍。于是,反抗,追逐,袭击情敌,到最后演变为哗众取宠的绑架。贝塔女被掳到天上,在上面悬困了三个星期。其间,她跟那黑皮肤的狂人进行了疯狂而又有违社会公德的“促膝谈心”。最后,三个英俊的阿尔法青年,经过一系列的奇遇和空中特技打斗,终于将她救出,而黑人则被送到“成人再制约中心”。此后,贝塔女子便成了三个救命恩人的公共情人,影片就这样以大团圆的结局结束了。影片结束之前,四人在整套超管弦乐以及栀子香味乐器的伴奏下,唱了一首合成四重唱。接着,那张熊皮最后一次出现。在响亮的色嗜管乐曲声中,结尾的立体接吻画面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嘴唇上那股像过电一样的搔痒感最终也渐渐消失,宛如一只寿终正寝的飞蛾,抖动,抖动,越来越弱,越来越轻,最后便安静下来,一动不动了。 可是,在列宁娜心目中,那只飞蛾并没有完全死去。即便是在剧场的灯亮起之后,她和约翰随着人流缓缓朝电梯走去时,那只飞蛾的阴魂仍在她唇上鼓翼扬翚,仍在她的肌肤上曲径探幽,找寻那令人微微战栗的渴望与愉悦。她两颊绯红,抓住野人的手臂,轻柔地贴在自己身上。约翰满怀渴望地低头看了看她,但对自己的这种渴望感到羞耻,因而变得面色苍白,心中充满了痛苦。他不配,不……两人对视了片刻。她的目光中蕴藏着何等宝藏呀!她的气质和女王别无二致。他赶紧把目光移开,挣脱被她抱住的手臂。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害怕,害怕她不再是那个让他觉得自己不配的性感尤物。 “我觉得你不该看这种东西。”他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怪罪列宁娜过去或者未来的任何美中不足,于是赶紧把话题从她本人转移到周围的环境上去。 “约翰,哪种东西?” “这种恐怖片之类的。” “恐怖?”列宁娜着实吃了一惊,“我觉得蛮好看嘛。” “这种电影粗制滥造,”他义愤填膺地说,“格调低俗。” 她摇了摇头:“我不懂你的意思。”他为什么这么古怪?他为什么要故意破坏气氛呢? 在空中出租车上,他几乎看都不看她一眼,而是将目光转到一旁,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此时此刻,束缚他的是一个从未说出口的山盟海誓,让他遵从的是一个久弃不用的情感法则。有时,他整个身子会突然紧张地惊颤,那样子就好像有跟手指在拨弄一根快要绷断的琴弦。 空中出租车降落在列宁娜公寓大楼的楼顶上。“终于。”她下飞机时大喜过望地心想。终于——尽管他刚才还那么古怪。她站着一盏灯下,偷偷照了照小手镜。终于。对了,她的鼻子是有一点亮。她摇晃了一下自己的粉扑,晃出一些蜜粉。趁他付钱——这正是时候。她用粉搽了搽发亮的鼻子,心想:“他太帅了,实在没有必要像伯纳德那样腼腆。可是……要是换了别人,早就付诸行动了。这下好了,机会终于来了。”突然,小圆镜子里出现了那半张面孔,冲着她微笑。 “晚安。”她身后一个声音闷声闷气地说。列宁娜急忙转过身来。他站在飞机门口,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很显然,在她给鼻子补粉的时候,他一直在盯着她,在等着她——可是,等什么呢?还是在犹豫不决,在努力下决心,一直在思考,思考——她实在想象不出他能有什么超凡入圣的思想。“晚安,列宁娜。”他又说了一遍,虽想强作笑颜,结果却是一脸怪异的苦相。 “可是,约翰……我原以为你会……我是说,你难道不……?” 他关上舱门,屈身向前对飞行员说了句什么。飞机嗖地冲上天空。 野人从飞机地板上的窗口向下看去,看到列宁娜仰望着的面孔,在淡蓝色灯光的映衬下,显得那么苍白。她的嘴是张着的,表明她在呼唤着什么。她急剧缩小的身影,飞快地离他而去。正在缩小的楼顶广场似乎掉入黑暗之中。 五分钟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从隐藏的地方取出那本被老鼠啃噬过的书,小心翼翼地翻开污损起皱的书页,读起《奥赛罗》来。他记得,奥赛罗就像《天困旬余》中的主人公一样——是个黑人75。 列宁娜擦干眼泪,穿过楼顶,朝电梯走去。在下到二十八楼的途中,她掏出舒麻药瓶。她知道,服一克是不够的,她的痛苦何止一克。但如果服两克,她明天早晨就有可能起不来。于是,她采取折中方法,往她左掌心里倒了三颗半克的药片。 第十二章 伯纳德只好隔着紧锁的房门大叫,但野人就是不开。 “可是,大家都到了,在等你呢。” “让他们等去吧!”门里传出来闷声闷气的声音。 “可是,约翰,你心里很清楚,”(又要扯开嗓门,又要说动对方,真是不容易啊!)“我是特意请他们来见你的。” “那你就该先问问我是不是愿意见他们。” “可是,约翰,你以前都是见的啊。” “正因为这样,我再也不想见了。” “就看在我的面上,”伯纳德软磨硬泡地大声说,“你就不能给我个面子吗?” “不。” “你不是闹着玩吧?” “不是。” “那我怎么办呢?”伯纳德绝望地哀号道。 “见鬼去吧!”房间里传来恼怒的咆哮。 “可是,坎特伯雷社区首席歌唱家今晚要来。”伯纳德差不多快要哭了。 “阿丫沓夸!”野人只能用祖尼语才能充分表达他对首席歌唱家的感受。“哈尼!”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接着(带着嘲弄的口气恶狠狠地)说道:“桑斯索拆拿。”说完,学着波普的样子,朝地上吐了口吐沫。 最后,伯纳德只好无地自容地溜回自己的房间,告诉那些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客人,野人今晚不会露面了。听到这个消息,在场的人义愤填膺。男宾们因为自己对这么个声名狼藉、离经叛道、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彬彬有礼,而大呼上当受骗,进而怒火中烧。越是位高权重,愤恨就越深。 “居然跟我开这种玩笑,”首席歌唱家不停地念叨着,“跟我!” 至于那些女宾,她们忿忿不平,认为自己上了当,受了骗,听信了一个身材和伽玛减种姓差不多的家伙——一个瓶子里不小心掺入酒精的猥琐小矮子——的花言巧语。她们说,这是奇耻大辱,而且抱怨声越来越大。伊顿的女校长尤其尖酸刻薄。 只有列宁娜一语不发。她坐在房间角落里,面色苍白,蓝色的双眸蒙上了一层少有的阴郁。一种别人所没有的情结将她与周围的人分隔开来。她是怀着一种揪心而又欣喜的复杂心情来参加宴会的。“再过几分钟,”她走进房间时心想,“我就能见到他,跟他说话,”(她来时是下了决心的)“告诉他我喜欢他——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让我更喜欢。听我这么说,他也许会说……” 他会说什么呢?想到这儿,血液涌上了她的面颊。 “那天晚上看完感觉电影后,他为什么这么奇怪?太古怪了。不过,他真的很喜欢我,这一点我绝对有把握。我相信……” 就在这时,伯纳德向大家宣布野人不来参加宴会了。 列宁娜突然产生了开始“激情替代治疗”时才有的那种感觉——一种可怕的空虚感,一种令人窒息的忧惧感和厌恶感。她的心似乎停止了跳动。 “可能是因为他不喜欢我。”她心想。这种可能性立刻变成了千真万确的事实。约翰之所以拒绝出席宴会,是因为他不喜欢她。他不喜欢她…… “确实有点太过分了。”伊顿的女校长对火葬及磷再生场场长说,“一想到我居然……” “没错,”传来范妮·克朗的声音,“掺了酒精的事绝对没错。我的一个熟人认识当时在胚胎库工作的一个人。她告诉我朋友,我朋友又告诉了我……” “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亨利·福斯特也迎合首席歌唱家说,“有件事您可能感兴趣,那就是:我们以前的主任正准备把他调到冰岛去呢。” 伯纳德那幸福而又自信的气球本来已经绷得很紧了,但大家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针扎,顿时将气球刺破,于是气从千疮百孔中泄了出来。他脸色苍白、心烦意乱,点头哈腰、忐忑不安地在客人间走来走去,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向大家道歉,并向他们保证下一次野人肯定会来,请他们坐下来吃块胡萝卜素三明治,吃片维生素A鱼肉酱,喝杯代用香槟。客人们虽然照样吃喝,但对他却不理不睬。他们要么当着他的面出言不逊,要么权当他不在场,毫不避讳地议论他。 “听我说,朋友们,”坎特伯雷社区首席歌唱家用他主持福特纪念日庆典活动时那优雅而洪亮的声音说道,“听我说,朋友们,我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他站起身来,放下杯子,掸掉他那紫色纤维胶背心上茶点碎屑,朝门口走去。 伯纳德赶紧跑上前去拦住他。 “首席歌唱家,您真要……时间还早着呢。我原希望您会……” 是啊!想当初,列宁娜悄悄告诉他,如果他发出邀请,首席歌唱家会接受的。那时,他是抱着何等的希望啊!“要知道,他人真的很亲和。”她曾给伯纳德看过一个小巧的T字形金质拉链扣,那是首席歌唱家在朗伯斯76与她共度周末时送给她的纪念品。为了显摆自己的丰功伟绩,伯纳德也曾在每一份请柬上大张旗鼓地广而告之:与坎特伯雷社区首席歌唱家和野人先生欢聚一堂。可是,野人却偏偏选择了今晚闭门谢客,大叫“哈尼!”,甚至说出“桑斯索拆拿!”这样的话来(幸亏伯纳德听不懂祖尼语)。此时此刻,本该是伯纳德整个事业的巅峰时刻,结果却变成让他蒙受奇耻大辱的时刻。 “我多么希望……”他一边抬头用乞求和慌乱的目光看着这位达官贵人,一边结结巴巴地说。 “年轻人,”首席歌唱家用洪亮而又严肃的口气一本正经地说,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我送你一句话吧。”他冲着伯纳德摇了摇一根手指,“希望还不算太晚。一句金玉良言,”(他说话的声音变得阴森可怖起来。)“改邪归正,年轻人,改邪归正。”他在伯纳德头顶上方画了个T字,然后转身离去。“列宁娜,亲爱的,”他换了一种口气说道,“跟我来。” 列宁娜乖乖地跟着他走出房间,她的脸上非但没有笑容,而且毫无得意之色(丝毫没有觉得这是给予她的恩宠)。其余的宾客也都陆陆续续跟着离去。最后离开的客人砰的一声关上门,房间里就剩下伯纳德孤零零一个人了。 他就像被针扎得千疮百孔,彻底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跌坐在椅子里,双手捂着脸,开始哭泣起来。但,几分钟后,他想开了,便服了四片舒麻。 楼上,野人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读《罗密欧与朱丽叶》。 列宁娜和首席歌唱家下了飞机,踏上朗伯斯宫的房顶。“快点,我年轻的朋友——我是说,列宁娜。”首席歌唱家站在电梯口,不耐烦地大声说。列宁娜本来是磨蹭了一会儿抬头去看月亮的,听首席歌唱家这么说,便低下头匆忙走过屋顶,朝他走去。 “生物学新论”,这是穆斯塔法·蒙德刚读完的一篇论文的题目。他坐着那里,眉头紧锁着思考片刻,然后拿起笔在封面上写道:“作者通过数学途径诠释目的论概念,方法新颖,颇具独创性,但内容实为旁门左道,对现有社会秩序极具危害性和潜在的颠覆性。不予发表。”他在“不予发表”四个字下面画了道线。“对该作者应加强监管,必要时调至圣海伦娜77海洋生物研究所。”他一边签名一边心想,真可惜,这篇论文堪称杰作。可是一旦容忍对目的论大放厥词——唉!结果怎么样,就难以预料了。此类异端邪说很容易解除那些高种姓不安定分子的制约,会使他们对“快乐即至善”失去信心,转而笃信终极目标并非止于“快乐即至善”,而在现今人类世界之外的某个地方,相信生命的目的并非享受安乐,而是提升觉悟,拓展知识。主宰心想,这种异端邪说,虽很有道理,但在时下的环境是决不能接受的。他又拿起笔,在“不许发表”四个字下面又画了一道线,比第一道更粗,更黑,然后叹了口气,心想:“如果一个人不想去享乐,那就太滑稽了!” ◎ 此时此刻,约翰闭着眼睛,脸上焕发着容光,轻轻地对空朗诵道: 啊!是她让火炬懂得如何明亮。 她仿佛皎然悬在夜色的颊上, 犹如黑人佩戴的绚丽耳坠; 平时不宜戴,在尘世也嫌太珍贵!78 列宁娜胸脯上的金色T字闪闪发光。首席歌唱家挑逗地一把抓住,又挑逗性地拽了又拽。“我觉得,”列宁娜突然打破长时间的沉默,说道,“我还是吃一两克舒麻吧。” 此时此刻,伯纳德睡得正酣。他正在自己的梦想天堂中微笑。微笑,微笑。可是,床头上方的电子钟分针是那么无情无义,每隔三十秒便几乎觉察不到地滴答一声,向前跳一格,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伯纳德又回到充满苦难的时空中。他搭乘空中出租车到制约中心上班时,精神低落到了极点。成功的陶醉已烟消云散,他清醒地恢复了往日的自己。但与过去几个星期像气球一样的短暂膨胀相比,往日的自己似乎比周围的空气还要空前沉重。 出乎意料的是,对这个垂头丧气的伯纳德,野人表现出极大的同情。 “你现在更像当初在马尔佩斯时的样子了。”伯纳德向野人倾诉自己的凄惨遭遇时,他回答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聊天的情景吗?就在小房子的外面。你现在就像那时候一样。” “因为我又过起不开心的日子了。这就是原因。” “哎呀!我宁可不开心,也不愿意像你们这样满嘴胡言,假装开心。” “可是,我喜欢。”伯纳德刻薄地说,“这都是你惹的祸。你不参加我的宴会,结果让他们全跟我作对!”他明知自己的话一点都不讲理,所以,当野人指出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反目成仇的人是不值得做朋友时,他先是暗自承认,后来干脆大声承认他说的没错。但,尽管心知肚明而且也承认这一点,尽管这位朋友的支持和同情此时此刻是他仅有的慰藉,可伯纳德仍执迷不悟地对野人心怀一肚子怨气。虽然他还是很喜欢野人,但心中的怨气却怂恿他对野人策划一场小小的报复,以解心头之恨。对首席歌唱家怀恨在心是没什么用的,要报复装瓶室主任和先定室副主任也是根本做不到的。在伯纳德眼里,野人是最好的牺牲品,因为他比其他人具有更优越的条件,那就是:他是伯纳德能够报复得了的人。朋友的一个主要作用就是:当我们想惩罚敌人但又做不到时,朋友便成了受气包(只不过受气的方式比较温和且具有象征性而已)。 另一个可以被伯纳德当做牺牲品的朋友就是赫姆霍兹。在伯纳德飞黄腾达之时,赫姆霍兹的友情是没有什么维持的价值的,但在狼狈困窘之日,伯纳德又一次跑去重叙友情了。赫姆霍兹似乎已经忘记了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争吵,没有责备,没有批评,毫不犹豫地给了他友情。伯纳德深受感动,但同时,赫姆霍兹的这份宽容大度又让他羞愧难当——赫姆霍兹越是宽容,伯纳德的耻辱感就越强,因为让赫姆霍兹献出这份宽容的不是舒麻,而是他的品行,让赫姆霍兹摒弃前嫌,慷慨施予的是日常生活中活生生的赫姆霍兹,而不是服用半克舒麻后飘飘欲仙的赫姆霍兹。于是,伯纳德一方面理所当然地心存感激(重获友情毕竟是一大欣慰),另一方面又理所当然地心存怨恨(对赫姆霍兹的宽容大度略施报复也是一大快事)。 在两人疏远后的第一次会面中,伯纳德倒出了自己一肚子的苦水,故友给了他很大的安慰。几天后,他才惊讶而又惭愧地发现,麻烦缠身的并不只他一个人。赫姆霍兹也跟自己单位的领导发生了冲突。 “事情的起因是几句童谣,”他解释说,“我像往常那样在给三年级的学生上《高级情感工程》课。总共十二讲,其中第七讲主要讲童谣。准确的说是,‘童谣在道德宣传及广告中的应用’。我讲课总是喜欢有针对性地举些例子。我想,这一次我可以拿自己刚写好的童谣当例子来讲。当然,这样做真是疯了,但我实在抑制不住这种冲动。”他笑了,“我很好奇,想看看学生有什么反应。”他一本正经地说,“再说,我想搞点宣传,让学生知道我写童谣的感受。福特啊!”他又笑了,“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校长把我叫去,威胁我说马上把我给开了。我现在算是让他们盯上了。” “你的童谣写了些什么?”伯纳德问。 “写的是孤独。” 伯纳德竖起了眉毛。 “你想听的话,我可以背给你听。”赫姆霍兹背了起来: 昨天委员会, 破鼓咚咚捶, 城市夜半时, 长笛空凄悲。 机器已沉寂, 睡颜唇关闭, 人潮扰攘后, 无声狼藉地:…… 万物静寂时, 忽闻声悲泣, 间杂人语声 不知谁人寄。 忆苏娘与艾女, 红唇玉臂不见, 丰乳肥臀难觅, 只在意中浮现。 试问谁的错, 试问为什么? 是是而非者, 世事本荒唐。 没点正经事, 长夜空惆怅。 为何太肮脏? 男女欢爱狂。 瞧,我就把这个给学生当做例子,结果他们就把我告到校长那儿去了。 “一点也不奇怪,”伯纳德说,“这显然有违他们所接受的睡眠教育。别忘了,他们至少接受过二十五万次警惕孤独的警告。” “这我知道,可是我当时想,我想看看会有什么效果。” “得了,你现在已经看到了。” 赫姆霍兹只是笑了笑。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说:“我感觉好像刚刚找到了要写的东西,就好像我刚学会了运用蕴藏在体内的那股力量——那股用之不尽的潜力,好像有什么东西附体似的。”在伯纳德看来,赫姆霍兹尽管麻烦缠身,但表面上还是非常快乐。 赫姆霍兹和野人一见如故。两人亲热得让伯纳德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子。过去几个星期以来,他和野人从来没有这么亲密过,而赫姆霍兹马上就做到了。看着他们两人在一起,听着他们的谈话,他有时会突发毒誓,但愿自己从来没有把他俩凑到一起。他对自己的吃醋感到羞耻,于是要么用意志力,要么用舒麻,强迫自己打消这种念头。可是种种努力都收效甚微,因为只要他一不服用舒麻,那股可憎的醋味就又会涌上心头。 在与野人第三次见面时,赫姆霍兹吟诵了他那首赞美孤独的童谣。 “你觉得怎么样?”他吟诵完之后问道。 野人摇了摇头:“听听这个。”说着,他拉开抽屉,拿出那本被老鼠啃过的书,翻开念道: 让歌喉最响亮的鸟雀, 飞上独立的凤树枝头, 宣布讣告,把哀乐演奏……79 赫姆霍兹越听越激动。听到“独立的凤树枝头”,他大吃一惊。听到“你这尖鸣的报凶狂徒”时,他突然陶醉得笑了。听到“所有专横跋扈的飞禽”时,血液涌上他的脸颊。但在听到“死亡之曲”时,他脸色骤变,身体因受到前所未有的情绪冲击而瑟瑟发抖。野人继续念道: 物性由是已失去规矩, 质本竟可谓并非质本, 形体相合却各具名分, 识分辨合者终无意趣。 理智本身也无能为力, 眼见得分者又合为一…… “波吉狂欢!”伯纳德说着,杀风景地大笑起来,打断了约翰的朗诵,“充其量是一首团结礼拜的颂歌而已。”他这是在对自己的两个朋友进行报复,因为两个朋友之间彼此喜欢的程度超过了他们喜欢他的程度。 在此后的两三次相聚里,他时不时上演这种报仇的小把戏。这种把戏虽属小儿科,但却行之有效,因为赫姆霍兹和野人每当看到自己喜欢的冰清玉洁般的诗被这种把戏搅得支离破碎、亵渎玷污时,都会痛苦不堪。到头来,赫姆霍兹不得不威胁他说,如果他再敢捣乱,就把他踹出去。不过,奇怪的是,下一次打断朗诵的,而且是最丢人现眼的一次,却是赫姆霍兹自己。 这一次,野人正在朗读《罗密欧与朱丽叶》——满怀强烈而又震撼人心的热情朗读(因为他一直把自己当成罗密欧,把列宁娜当成朱丽叶)。赫姆霍兹怀着迷惑不解而又饶有兴趣的心情,听完了有情人初会的那场戏。果园那场戏曾因充满了诗意让他欣喜不已,但彼此之间表达的那种多愁善感却让他发笑。为了把一个女孩弄到手,居然搞到这种地步——似乎有点滑稽可笑。可是,逐字仔细琢磨之后才发现,这部书堪称为情感工程学上的杰作!“这位仁兄,”他说,“他把我们最好的宣传专家都比下去了。”野人得意地笑了笑,接着读下去。一切进展得还算顺利,直到第三幕最后一场,凯普莱特夫妇开始威逼朱丽叶嫁给帕里斯。在听这一场戏时,赫姆霍兹始终坐立不安。野人模仿的朱丽叶发出哀婉动人的呐喊: 难道上天没有悲悯, 能看透我苦海愁深? 勿弃我呀,亲爱的母亲! 乞将婚事延迟一月一旬。 如若不允,请将婚床安放在 提伯尔特长眠的幽坟……80 朱丽叶说到这里时,赫姆霍兹再也抑制不住,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和父亲(既怪诞又猥亵的语言)居然强迫女儿要她想不要的人!而那个愚蠢的姑娘居然不说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至少当时是有了)!这种淫猥而又荒诞的场面真让人忍俊不止。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按捺心里那股急剧升高的爆笑情绪,可是,“亲爱的母亲”(野人用那痛苦而战栗的语气说出来),还有提伯尔特的死——显然是躺在“长眠的幽坟”里未经火化,因而浪费了磷质,这些都太过分了,让他无法消受。他大笑不止,笑得眼泪横流。他抑制不住地笑,野人手里拿着书,从书的上边望着他,气得脸色苍白。赫姆霍兹还在大笑,野人便愤怒地合上书,站起身来,做了个把珍珠从猪面前拿走81的动作,将书锁进了抽屉。 “可是,”赫姆霍兹回过气后赶忙道歉,求野人消消气,听他解释,“我很清楚,一个人之所以写这种可笑而又疯狂的场面,是因为除非亲历过的东西,他根本写不这么好。那位仁兄为什么会成为这么了不起的宣传专家呢?因为有这么多疯狂、苦恼的事刺激着他。除非你受到伤害,饱受烦恼,否则你根本想不出像X光一样具有穿透力的好词句。可是,‘父亲’和‘母亲’!”他摇了摇头。“你不要指望我听到‘父亲’和‘母亲’这种字眼还板着脸不笑。听男孩子是不是泡上了女孩子的故事,有谁会兴奋不已呢?”(野人的脸惊讶地抽搐了一下,不过,赫姆霍兹没有注意到,因为他在若有所思地盯着地板。)“不会,”赫姆霍兹叹了口气,最后说道,“根本不会。我们要的是另一种疯狂和暴力。但,是什么呢?是什么呢?哪里才能找到呢?”他沉默下来;最后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第十三章 亨利·福斯特的身影隐隐约约地出现在胚胎库昏暗的红光中。 “今晚想不想去看感觉电影?” 列宁娜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 “要跟别人出去吗?”对朋友中谁跟谁搞上了,福斯特是很感兴趣的。“是贝尼托?”他刨根问底地问道。 她又摇了摇头。 亨利发现,那双紫色的眼眸透着疲惫,脸色在红斑狼疮般的光线下显得苍白,那不苟言笑的深红色嘴角上挂着忧伤。“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他有点着急地问道,担心她会染上还没有被消灭的某种传染病。 列宁娜又摇了摇头。 “你还是去看医生吧。”亨利说,“每天看医生,百病无踪影嘛。”82他实心实意地说着,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为的是让她把这句睡眠教育中学到的箴言铭记在心。“也许你需要来一次代孕,”他建议道,“或者来一次超强激情替代治疗。要知道,常规激情替代有时候不是很……” “哎呀,看在福特的分上,”一直沉默不语的列宁娜终于开口了,“别再说了!”说完,转身去关照被她忽视的胚胎了。 激情替代治疗管个屁用!如果不是差一点就要哭了,她肯定会笑的。就好像她自己的激情还没有让她受够罪似的!她一边重新注满注射器,一边长长叹了口气。“约翰,”她讷讷地说,“约翰……”然后说了一声,“我主福特呀!”她一下子糊涂了。“这个胚胎的昏睡病疫苗,我究竟打了还是没打?”她根本记不起来了。最后,她决定还是不要冒险给它打第二针,于是,便沿着流水线给下一个瓶子打。 从那时起的二十二年八个月零四天,在姆万扎—姆万扎,一个年轻有为的阿尔法减行政主管死于嗜眠症——半个多世纪以来还是第一例。列宁娜叹了口气,继续做手头的工作。 一小时之后,在更衣室,范妮起劲儿地述说着自己的不满。“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真是荒唐。简直是荒唐,”她又说了一遍,“可是图什么呢?男人——一个男人。” “可是,我就是想要他。” “好像这个世界上别的男人还不够多似的。” “别的男人我不要。”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 “我试过了。” “试过多少?”范妮不屑地耸了耸肩,问道,“一个?两个?” “好几打。”列宁娜摇了摇头说,“可是,都不怎么样。” “哎呀!你得持之以恒嘛。”范妮直截了当地说。但很显然,她对自己开出的处方已经没有信心了。“没有恒心就一事无成。” “可是,同时……” “别去想他。” “我办不到。” “那就服舒麻。” “服了。” “那就接着服。” “可是清醒之后,我还是喜欢他。我会一直喜欢他的。” “呃!如果是这样,”范妮断然说道,“你干吗不直接去把他搞到手?管他喜不喜欢呢。” “可你不知道他有多古怪!” “正因为这样,才需要来硬的嘛。” “说起来容易啊。” “别再腻腻歪歪了。干吧。”范妮的声音犹如一声号角。她没准儿在福特女青年会做过讲师,晚上曾经给贝塔减青少年讲过课。“对,干吧——别再犹豫。现在就去。” “我害怕。”列宁娜说。 “哎呀!你先吃上半克舒麻嘛。我要洗澡去了。”说完,她拖着毛巾,大摇大摆地走了。 门铃响了,野人赶忙跳起来,跑过去开门。他原以为赫姆霍兹当天下午会来,所以正等得不耐烦呢(因为他终于下定决心,要跟赫姆霍兹谈谈列宁娜的事,他再也不能把心里话憋在肚子里了)。 “我早就知道是你,赫姆霍兹。”他一边开门,一边大声说。 但,门口站着的却是列宁娜。她身穿白色醋酸纤维缎料海军装,头戴一顶白色小圆帽,俏皮地斜扣在左耳上方。 “哦!”野人叫出声来,好像有什么人重重地打了他一拳似的。 半克舒麻已经足够让列宁娜忘掉了畏惧和尴尬。“嗨,约翰。”她笑着打了声招呼,然后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进了房间。他习惯性地关上门,跟着她走回房间。列宁娜坐了下来。接着便是长时间的沉默。 “约翰,见到我,你好像不太高兴嘛。”她终于开口道。 “不高兴?”野人用责备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紧接着,突然跪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恭恭敬敬地吻着,“不高兴?哎呀!真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他鼓起勇气抬头看着她的脸,悄悄说道。“敬爱的列宁娜,”他接着说道,“绝顶可敬可爱,你的价值抵得上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她面带柔情蜜意的神色冲着他微笑。“啊,你是如此完美,”(她双唇微启,向他凑了过来)“如此完美,如此绝伦”(嘴唇凑得越来越近了),“你是由众生的至臻至美创造的。”83凑得更近了。这时,野人突然爬起来。“所以,”他把脸转向一边说道,“我要先做点什么……我是说,来证明我配得上你。其实,我再怎么做也配不上你,但我无论如何要证明我并不是一点儿不配。我要做点什么。” “为什么你觉得非要……”列宁娜说,但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话音中带着一股怨气。人家张开嘴唇向前凑过去,越凑越近,越凑越近——这时,突然发觉,因为那个笨手笨脚的呆子一骨碌爬了起来,结果自己扑了个空——哎呀!血液里即便有半克舒麻,她也有充分的理由生个气吧。 “在马尔佩斯,”野人语无伦次地嘟囔着,“你得送给她一张山狮皮——我是说,你要是想娶谁的话。要不然,一只狼也行。” “可是,英格兰哪有什么狮子啊。”列宁娜抢白了一句。 “即使有,”野人忽然带着轻蔑的口气,忿忿不平地说,“人们大概也会从直升机里用毒气之类的东西把它们杀光。列宁娜,这种事我才不干呢。”他挺起胸脯,又鼓起勇气去看她,但目光碰到的却是列宁娜愠怒不解的眼神。他一时间慌了神,说话也越来越语无伦次了:“我什么都愿意干,只要你吩咐一声就行。‘有些事做起来虽然很辛苦’——你知道。‘但其中的趣味可使人忘记劳苦’84。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是说,如果你让我扫地,我会甘心情愿地去干。” “可是我们这儿有吸尘器,”列宁娜茫然地说,“地是用不着扫的。” “没错,当然用不着。可是,‘有些卑贱之事实则为高贵之举’85。我喜欢行高贵之举。你不明白?” “可是,既然有吸尘器……” “关键不在这里。” “再说,干这种活的都是爱普西隆半弱智,”她接着说道,“说真的,为什么呢?” “为什么?当然是为你了,为你呀。只是为了证明我……” “可是,吸尘器跟狮子究竟有什么关系……” “为了证明我是多么……” “再说,狮子跟喜不喜欢看到我又有什么……”她越来越恼火了。 “……我是多么爱你啊,列宁娜。”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一吐为快。 列宁娜内心的惊喜之情汹涌澎湃,血液直冲上面颊:“约翰,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可是,那句话我本来是不想说的。”野人嚷道,两手懊恼不已地紧扣在一起,“听我说,列宁娜,在马尔佩斯,这是要等到结婚时才……” “等到什么?”她的声音里又掺杂了恼怒的成分。都这时候了,他还瞎说些什么呢? “为了永远。双方会承诺,永远生活在一起。” “这种想法太可怕了!”列宁娜着实吓了一跳。 “她那永远美好的灵魂,不会随着美丽的外表一同凋零。86” “什么?” “莎士比亚也是这么说的。‘如果你在未举行庄严神圣的婚礼之前就破坏了她的处女之结……’87” “约翰,看在福特的分上,别说疯话了。你说的话我一个字听也不懂。先是吸尘器,现在又是什么结。你都快把我逼疯了。”她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好像担心他的肉体也和心神一样会跑掉似的。“回答我,你是真喜欢我,还是假喜欢我?” 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压低声音说:“我爱你胜过爱世上的一切。” “那为什么不早说呢?”她叫道,气得把尖指甲都掐进了他手腕的肉里。“就知道瞎扯什么结啊,吸尘器啊,狮子啊什么的!叫我难过了好多个星期。” 她松开他的手,气哼哼地甩了开去。 “要不是我这么喜欢你,我会被你气死的。”她说。 突然,她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感到她的唇温柔地贴到了他的唇上。那么甘美轻柔,那么温暖,犹如过了电似的,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天困旬余》中拥抱的场面。哇哦!哇哦!立体的金发女郎,还有,啊!比真人还逼真的黑人。恐怖,恐怖,恐怖……他想挣脱她的怀抱,可是列宁娜搂得更紧了。 “为什么不早说呢?”她脸往后一挪,盯着他,细语缠绵地说,眼神中透着温柔的责备。 “最幽暗的私室,最机缘的巧合,”(良心发出了诗情画意的轰鸣声)“我们劣性中最强烈的诱惑,都不会让我的荣誉化为淫欲。88决不,决不!”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你这个傻小子!”她说,“我这么想要你。既然你也想要我,为什么早不……?” “但是列宁娜……”他不以为然地说。她当即放开手,转身离开他。他一时还以为她接受他无言的暗示了呢。可是,她却解开身上那条白色专利药带,把它小心翼翼地挂在椅背上,直到这时,他才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搞错了。 “列宁娜!”他惶恐地叫道。 她把手伸到脖子边,自上而下长长一拉,她那白色的水手衫便一扯到底了。这时,约翰的怀疑已经凝结成实实在在的确信无疑了。“列宁娜,你在干什么?” 哧啦!哧啦!便是她无言的回答。她已经脱掉了喇叭裤,露出那浅粉色的拉链内衣。首席歌唱家送给她的金T字架在乳房上荡来荡去。 “因为胸衣的镂空处暴露着吸引男人目光的乳头……”89那些唱词般震撼人心的神奇词句,让她看上去更加危险,也更加妖艳。那乳头虽然那么柔软、那么细嫩,但又那么具有穿透力!钻透了理性,掏空了决心。“最坚强的誓言遇到狂炽的欲火也就成了稻草。一定要多加隐忍,否则……”90 哧啦!浑圆的粉色内衣像一颗齐齐切开的苹果,从中间裂成两半。随后,双臂一阵轻扭,先抽右脚,再抽左脚。就这样,内衣便像泄了气的皮球,死气沉沉地落在地上。 她仍然穿着鞋袜,头上俏皮地斜扣着那顶白色圆帽,朝他走来。“亲爱的,亲爱的!你要早这么说该多好!”说着,她伸出双臂。 可是野人不但没有回一声“亲爱的”,没有伸出他的双臂迎接她,反而惊恐失措,一边连连后退,一边冲她连连挥手,好像要赶走步步逼近的猛兽似的。他后退了四步之后,已经靠到墙壁,无路可退了。 “亲爱的!”列宁娜说着,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身体贴了上去。“用手搂住我,”她发号施令。“我的心肝宝贝,紧紧拥着我,直至我酥醉。”她的发号施令也不乏诗意,她也知道一些能够歌咏的、能踏上鼓点的魔幻般词句。“吻我!”她闭上眼睛,声音变成了睡梦般的呓语:“亲吻我,直至我幸福地昏迷。紧紧拥着我,我的心肝宝贝……” 野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从肩上拿开,粗鲁地将她推出一臂之遥。 “哎哟!你把我弄疼了,你……哦!”她突然住了口,因为恐惧让她忘了疼痛。她睁开眼睛,看到他的脸——不,那不是他的脸,而是一个陌生人穷凶极恶的脸,因某种莫名其妙的狂怒而苍白,扭曲,抽搐。她吓得目瞪口呆,轻声问道:“约翰,怎么了?”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愤怒的目光盯着她的脸。抓住她手腕的那双手在瑟瑟发抖,同时,人也在不均匀地喘着粗气。突然,她听到他在咬牙切齿,虽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令人胆战心惊。“怎么啦?”她差点儿尖叫起来。 她的叫声仿佛把他惊醒了,他抓住她的肩膀摇晃着,喝道:“婊子!婊子!厚颜无耻的娼妇!” “哦,不要,不——要。”他的摇晃使她的抗议声发出诡异的颤抖声。 “婊子!” “求——你了。” “该死的婊子!” “服一克舒麻,胜……”她说。 野人使劲儿一推,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滚!”他穷凶极恶地站在她面前,喝道:“给我滚出去,不然我宰了你。”他紧握着拳头。 列宁娜抬起手臂,挡住自己的脸:“不,千万别,约翰……” “快滚出去。快点儿!” 她仍举着一只手,用一只惊恐万状的眼睛偷偷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骨碌爬起来,但仍然弓着身子,仍然用手护着头,朝浴室跑去。 那只巨大的巴掌啪的一声打来,犹如一声枪响,顿时使她加速逃之夭夭。 “哎哟!”列宁娜向前窜了出去。 等到把自己安全锁进浴室后,列宁娜才仔细去察看自己她的伤情。她背对着镜子,扭头从左肩上看去,看到一个张开的红掌印,赫然烙在她珍珠般的皮肉上。她小心翼翼地揉着受伤的地方。 在浴室外的房间里,野人正踱来踱去,踏着那神奇词句的鼓点和乐曲前进,前进。“鹪鹩在交尾,小小的镀金苍蝇也在我眼前公然宣淫。”这些词句在他耳边疯狂地嗡然作响。“干起那事来,连臭鼬或躺卧泥淖的马都不及她放浪邪淫。虽然上半身是女人,下半身却是半人半马的妖怪。腰带以上虽隶属天神,腰带以下却全归妖魔。那里是地狱,那里是黑暗,那里是狱火之坑,燃烧着,滚烫着,发出恶臭,逐渐糜烂。咄,咄,咄!呸,呸,呸!善良的药师呀,给我一两麝香,熏熏我的脑筋。”91 “约翰!”浴室里窃窃地传来细微而逢迎的声音,“约翰!” “啊!你这残花败草!竟也如此美艳芬芳,使人的感官都为你痛苦。如此美妙的一本书,难道是为了写上‘娼妓’二字的吗?苍天都会掩鼻……”92 但,她的香水味在他的身上仍挥之不去,他的外套上仍残留着扑在她柔滑肌肤上的白色香粉。“厚颜无耻的娼妇,厚颜无耻的娼妇,厚颜无耻的娼妇。”那不为所动的节奏仍自顾自地拍打出来,“厚颜无耻的……” “约翰,我能不能拿回衣服呀?” 他一把捡起喇叭裤、衬衣、拉链内衣。 “开门!”他踢着门,命令道。 “不,我不敢。”里面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和不服气的味道。 “那你要我怎么把衣服递给你呢?” “从上面的气孔塞进来。” 他照着她的话做了,然后又开始在房间里心神不宁地踱来踱去。“厚颜无耻的娼妇,厚颜无耻的娼妇。‘淫欲魔鬼,撅着他的肥臀,伸着他那马铃薯般的手指……’93” “约翰。” 他不愿意回答。“撅着他的肥臀,伸着他那马铃薯般的手指。” “约翰。” “干什么?”他没好气地问。 “能不能把马尔萨斯药带递给我?” 列宁娜坐在浴室里,仔细倾听外面房间里的脚步声。她边听边想,他这样子踱来踱去要踱多久?她是不是要等到他离开公寓才能走出浴室?是不是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消消气,再打开浴室的门,冲出去自己去取?那样是不是安全? 她正在心神不宁地前思后想,外间里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踱步声戛然而止。她听到野人在跟一个听不见的声音说话。 “喂。” …… “是的。” …… “是我,如假包换。” …… “没错,难道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我就是野人先生。” …… “什么?谁病了?我当然想知道。” …… “严重吗?她的情况真的很糟?我马上去……” …… “已经不在她住的地方了?那把她送到哪儿去了?” …… “哦,天啊!地址是哪里?” …… “公园路三号——对吗?三号?谢谢。” 列宁娜听到挂电话的咔嗒声,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随后,便没了动静。他真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偷偷往外看,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便鼓起勇气。她把门又推开一点,把整个脑袋伸出去,最后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她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听了又听。此时此刻,她的心还在狂蹦乱跳呢。然后,她冲向前门,打开门悄悄溜了出去,砰一声甩上门,一溜烟跑了。直到她冲进电梯,电梯开始下降时,她才觉得自己安全了。 第十四章 公园路临终关怀医院是一幢贴着淡黄色瓷砖的六十层楼大厦。正当野人迈出空中出租车时,刚好有一队色彩艳丽的空中殡仪车编队从楼顶嗡嗡起飞,掠过公园,往西朝着腐尸火葬场飞去。在电梯门口,他向管事的门卫打听,门卫一五一十地作了回答。于是,他便乘电梯下到十八楼,来到八十一号病房(按照门卫的说法,这里是急性衰老病房)。 病房很大,由于日照充足,更兼墙壁涂的是黄色油漆,使房间非常敞亮。病房里共有二十张床,全有病人。琳达临终前居然还有人陪伴——不但有人陪伴,还有所有现代化的便利设施。空气中洋溢着美妙欢快的合成旋律。在每张床的床尾,都有一台电视机,正对着床上的弥留病人。电视机像个哗哗流淌的水龙头,从早到晚都开着。病房里的香气每隔一刻钟就自动变换一次。“我们设法,”从门口就接待野人的护士解释道,“在病房营造一种绝对温馨的氛围——有点儿像一流酒店和感觉电影院的那种——不知道您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 “她在哪儿?”野人并没有理会这些彬彬有礼的解说,问道。 护士生气了。“你挺着急的嘛。”她说。 “还有没有希望?”他问。 “你是说,她有没有不死的希望?”(他点了点头。)“没有,肯定没有。一个人一旦送到这里,就没有……”她突然住了口,因为看到他苍白的脸上那痛苦的表情,着实吓了一跳。“嗨,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她问。对探视者的这种表情,她显然很不习惯。(这种地方其实没有多少探视者,再说,也没有什么理由该有很多探视者。)“你没有不舒服吧?” 他摇了摇头。“她是我母亲。”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护士用惊恐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马上将目光移开,从脖子到太阳穴一下子全都羞红了。 “带我去看她。”野人尽量心平气和地说。 护士仍然红着脸,带着他朝病房里面走去。当他们走过时,那些仍青春年少、尚未枯萎的面孔(由于衰老来得太快,面孔还未来得及老化——只有心脏和大脑老化了),转过来看着他们。目送他们走过的,是第二度婴儿期那种丝毫没有好奇心的空洞眼神。看到他们这副样子,野人不禁心惊肉跳。 长长的一排病床,琳达躺在紧靠墙壁的最后一张床上。此时此刻,她正靠在枕头上,把床尾的电视打在静音上,观看南美黎曼曲面网球锦标赛半决赛的剪辑录像。那些小人在发亮的玻璃上无声无息地左冲右突,那样子就像水族箱里游来游去的鱼——他们是另一个世界中悄无声息却又狂躁奔忙的生灵。 琳达一边看,一边露出茫然而又似懂非懂的笑。她那苍白浮肿的脸上浮现出一副愚钝的幸福感。眼皮时不时地合一会儿,就好像要打上几秒钟的盹儿一样。接着,她又微微一惊,睁开眼睛——去观看水族箱里网球赛的恶搞动作,去聆听超高音沃利策乐器94演绎的“我的心肝宝贝,紧紧拥着我,直至我酥醉”,去沐浴头顶上通风设施中送来的、温馨的马鞭草香气——她醒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些东西,更准确地说,她醒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沉浸在这些东西构成的奇妙梦境之中,这些东西经过她血液中舒麻的改造和加工,与她的梦已经神奇地融为一体。梦到奇妙之处,她会再一次露出残破、苍白、像婴儿一样知足的笑。 “哦,我得走了,”护士说,“我这儿有一帮孩子要来。再说,还有三号床呢。”她指了指病房的前头,“随时都会咽气。那你自便吧。”说完,转头走了。 野人在床边坐了下来。 “琳达。”他抓住她的手,轻轻唤道。 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琳达转过头来,本来黯然失色的眼睛因认出了来人而放出了光彩。她紧紧握着他的手,笑了笑,嘴唇动了动。紧接着,头突然向前一垂,睡着了。他坐在那里看着她——透过那疲倦的肉体去找寻,找寻在马尔佩斯伴他度过童年的那张青春靓丽的脸,回忆(想着想着,他闭上了双眼)她的音容笑貌,回忆他们共同生活时发生的一切。“带着链微素G,来到班伯里T……”她以前唱的多美啊!还有那些童谣,真像玩魔术一样既神奇又玄妙啊! A、B、C、维生素D: 脂肪长肝上,鳕鱼生海里。 他回忆起这些童谣,回忆起琳达反复吟诵童谣的声音,不知不觉热泪盈眶。接着,他又回忆起那些阅读课:小宝贝藏瓶子,小猫咪坐垫子;还有《贝塔胚胎库工作人员操作手册》。他还回忆起,坐在篝火旁——或是到了夏天坐在小屋顶上——度过的那些漫漫长夜。她给他讲“那边”的事,讲保留地以外的事:“那边”是多么、多么美好。在他的记忆中,“那边”就像天堂,尽善尽美的天堂。即便在接触了现实的伦敦、现实的文明男女之后,他依然完完整整、一尘不染地保留着那份记忆。 突然间,传来一阵刺耳的吵闹声。他睁开眼睛,急忙擦去眼泪,四下张望。一队相像别无二致的八岁孪生男孩源源不断地涌进病房。孪生子后面跟着孪生子,孪生子后面还是孪生子,像梦魇一样走了进来。他们的面孔,一再重复的面孔——一大群人居然只有一种面孔——还有所有的鼻孔和滴溜滴溜转的白眼珠,跟哈巴狗似的,四下张望。他们身穿卡其布制服,耷拉着嘴巴,叽叽喳喳、吵吵嚷嚷地进来了。顷刻间,整个病房仿佛爬满了蛆。他们要么在病床间你推我搡,要么在病床上攀上爬下,要么窥视电视机,要么冲着病人做鬼脸。 看到琳达,他们非常诧异,非常惊恐。一堆人聚在她床前,怀着惊恐而又无知的好奇心盯着她看,那样子就好像动物突然遇见了从未见过的什么东西。 “哎呀!看呀!看呀!”孪生子们诚惶诚恐地低声说道,“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肥呀?” 他们以前从来没见过琳达这样的面孔——从来没见过一张青春不再、皮肤松垮的脸,也没见过不再苗条、不再笔直的身材。病房里其他六十多岁的将死之人,都有妙龄少女般的容颜。可相比之下,才四十四岁的琳达,看上去就像一个皮肤松弛、形容扭曲的老怪物。 “她好吓人吧!”孪生子们悄悄地议论着,“瞧她那牙!” 突然,一个脸长得像哈巴狗一样的孪生子,从床底下钻出来,站在约翰坐的椅子和墙壁之间,窥探琳达沉睡的面孔。 “要我说……”他开口说话,可是一句话没等说完,半路就变成了尖叫。野人抓起他的衣领,把他拎到椅子这边来,狠狠给了他一耳光,打得他哭嚎着逃走了。 嚎叫声引得护士长赶忙跑过来。 “你怎么着他了?”她气汹汹地问道,“不许你打孩子。” “那你就让他们离这张床远点。”野人气得声音直打哆嗦,“这些龌龊的小屁孩跑到这里来干什么?真是可恶!” “可恶?你什么意思?他们正在接受死亡制约。我告诉你,”她恶狠狠地警告他,“再让我看到你干扰他们接受制约,我就叫门卫把你轰出去。” 野人站起身来,朝她走了两步。他气势汹汹的举动和面部表情把护士长吓得直往后退。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一言不发地转身坐回到床边。 这下护士长放心了,于是扯着一种略微嘶哑的嗓门,带着没太有把握的尊严,说:“我警告过你了,记住。”但她还是把那些爱刨根问底的孪生儿领走,让他们参加她的一个同事在病房另一头组织的“找拉链”游戏去了。 “亲爱的,赶紧去喝杯咖啡因溶液吧。”她对护士说。行使权力让她恢复了自信,心里也舒畅多了。“来吧,孩子们!”她高声叫道。 琳达心神不宁地转了个身,眼睛睁开了一会儿,茫然地四下张望,接着又睡了。野人坐在她身边,竭力想找回几分钟前的心境。“A、B、C、维生素D……”他不停念叨着,好像这句话是咒语,可以让逝去的往昔死而复生。可是,现在咒语不灵了。美好的回忆硬是不愿意再次浮现。真可恶,脑海中浮现的只有嫉妒、丑行和悲惨遭际。肩膀刺伤后鲜血直流的波普;睡姿可憎的琳达,以及围绕溅在床边地上的麦斯卡尔酒渍和嗡嗡乱飞的苍蝇;还有琳达走过时指名道姓辱骂她的那些男孩子……啊,不,不!他闭上眼睛,拼命摇着头,想甩掉这些记忆。“A、B、C、维生素D……”他努力去回忆那些甜美的时光,那时候,他坐在琳达的腿上,她把他搂在怀里,给他唱歌,一遍又一遍地唱,边唱边摇他,摇他入睡。“A、B、C、维生素D,维生素D,维生素D……” 此时此刻,超高音沃利策乐曲已经提升到如泣如诉的渐强音。突然间,香味循环系统中释放的马鞭草香变成了浓郁的天竺薄荷香。琳达动了动,醒了过来,茫然盯着半决赛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闻了闻刚更换了香味的空气,突然笑了——那是一种像孩子一样开心的笑。 “波普!”她喃喃地说着,又闭上了眼睛。“啊,我真的喜欢这种香味,我真的……”她叹了口气,又倒进枕头里。 “可是,琳达!”野人哭唧唧地说道,“你不认得我了吗?”他已经非常努力,已经竭尽了全力。可她为什么偏不让他忘掉呢?他近乎是暴虐地紧握着她软弱无力的手,仿佛要逼着她从丢人现眼的美梦中清醒过来,从可耻又可恨的记忆中——回到现在,回到现实中来。现在是可怕的,现实是糟糕的,也是壮美的,深刻的,不可或缺的。正是因为什么事都迫在眉睫,才使得现在和现实如此可怕。“琳达,你不认得我了?” 他感觉到她的手轻微地握了握,算是对他的回应。他激动得热泪盈眶,于是弯下身去亲吻她。 她的嘴唇动了动。“波普!”她又轻声说道。他顿时觉得好像有人将一大桶屎尿扣在他脸上。 他突然怒从胆生。悲恸在第二度受挫后,终于找到了另外的发泄渠道,进而转化为痛苦的愤怒。 “可我是约翰!”他大声说道,“我是约翰!”他又气又恼,竟然抓住她的肩膀摇晃起来。 琳达的眼睛眨巴着睁开了。她看到了他,认出了他——“约翰!”——但又把约翰这张真实的面孔,这双真实而暴虐的手,放到幻境中去——把他跟隐藏在内心里的天竺薄荷香、超级沃利策音乐放在了一起,跟那些变了形的记忆以及构成她梦境的那些莫名其妙错了位的种种感受放在了一起。她知道他是约翰,她的儿子,但又把他想象成一个不速客,闯进了她与波普共度舒麻假期的马尔佩斯天堂。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她喜欢波普;他之所以摇她,是因为波普和她睡在一个被窝里——好像这样做是不对的,好像所有的文明人都不那么做似的。“人人属我,我……”她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几乎听不到的、窒息的咯咯声。她的嘴耷拉着张开,拼命把空气吸进肺里,但她似乎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呼吸了。她想叫——可是发不出声。只有她那双直瞪瞪眼睛中的恐怖,表明她正在饱受怎样的痛苦。她双手伸向喉咙,紧接着又去抓挠空气——她再也不能吸进的空气,对她来说已不复存在的空气。 野蛮人赶紧站了起,俯身去看。“怎么了,琳达?怎么了?”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哀求的口气,好像在央求她别吓唬他。 她看了他的一眼,可是那一眼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恐怖——不但是恐怖,在他看来,还有责备。 她想在床上坐起来,却又跌回枕头。她的脸已经严重扭曲,嘴唇已经发紫。 野人转身就往病房前头跑。 “快!快!”他叫道,“快!” 此时此刻,一帮孪生儿正围成圈玩“找拉链”游戏,护士长站在圈子的中央,听到约翰的叫声,便转过身来。她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便不以为然起来。“别叫!替小不点儿们想想,”她皱了皱眉头,说道,“你这样会破坏制约的……你要干吗?”他冲进圈子。“当心点儿!”一个孩子叫道。 “快!快!”他抓起她的袖子,拉着她就走,“快!出事了。我杀了她。” 等他们返回病房尽头时,琳达已经死了。 野人一动不动地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扑通跪在床前,以手掩面,抑制不住地啜泣起来。 护士长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一会儿看看跪在床前的这个人(表演得真丢人现眼!),一会儿又看看那些孪生子(孩子们真可怜!)。孪生子们已经停下“找拉链”游戏,此时此刻,正从病房那头朝这边张望,眼睛盯着,鼻子嗅着二十号病床边震撼人心的场面。她该不该跟他说话?是不是该让他稍微注意点儿体面?提醒他是在什么地方?提醒他这样做会对可怜无辜的孩子造成致命的伤害?他这样令人讨厌地大喊大叫,会破坏孩子们正常的死亡制约——就好像死亡是什么可怕的玩意儿,就好像一个人死了真的很要紧似的!这可能会让孩子们对死亡产生最灾难性的想法,可能会搅乱他们的反应,让他们采取完全错误的、与社会行为规范格格不入的行为。 她走向前去,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你能不能放尊重点?”她怒气冲冲地小声说道。可是,她回头看了看,看见有五六个孪生儿已经站起来,朝病房里面走了过来。游戏的圈子瓦解了。转瞬间就……不行,这个风险太大了。果如此,整个群组的制约可能会推迟六七个月。看到自己照顾的孩子面临危险,她赶紧跑了回去。 “哎,谁要吃巧克力泡芙?”她乐呵呵地大声问道。 “我!”整个博氏群组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二十号病床,早就抛在脑后了。 “哦!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野人不停地自言自语。悲伤和懊悔让他心乱如麻。在这种状态下,“上帝”是他能够说清楚的唯一字眼。“上帝啊!”他低低说出声来。“上帝……” “他在说什么呀?”一个声音说道。说话声穿透超级沃利策音乐的柔和颤音传来,听起来离得很近,很清晰,也很尖厉。 野人吓了一大跳,赶紧放开脸上的手,回头望去。五个穿卡其服的孪生儿站成一排,每人右手拿着根吃了半截的泡芙棒,像哈巴狗一样滴溜着眼珠子看着他,本来一模一样的脸上被巧克力汁抹得乌七八糟。 他们的目光一碰上他的目光,便同时咧着嘴笑了起来。其中的一个还用泡芙棒屁股指指点点。 “她死了?”他问。 野人一语不发地瞪了他们一会儿。随后,又一语不发地站起身,一语不发地缓步朝病房门口走去。 “她死了吗?”那个爱刨根问底的孪生儿一路小跑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又问道。 野人低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一语不发地把他一把推开。孪生儿摔倒在地,立刻号啕大哭起来。野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十五章 公园路临终关怀医院的勤杂工共有一百六十二个德尔塔,分成两个博氏群组,分别是八十四个红发孪生女子和七十八个长头黑肤孪生男子。六点钟,他们下班时,两帮人便集合在医院的大厅里,等总务科副科长发放一天的舒麻。 野人走出电梯,便混迹到人群中。但此时,他的心还在别处——心里还想着死亡、悲伤和悔恨。他机械地只顾用肩膀撞开人群往外挤,但对自己的行为却浑然不觉。 “推什么?你以为自己走在什么地方啊?” 大厅里聚集着很多人,但他们的喉咙里只发出一高一低的两种声音,要么是短促刺耳的叽叽喳喳,要么是低沉轰鸣的呜呜哝哝。从他们中间走过,你会看到,两种面孔,就像透过一长排镜子看去一样,没完没了地千篇一律,一种是无毛但长着雀斑和橙色月晕的月亮脸,一种是痩削、尖嘴、两天没刮髭须的鸟脸,两种脸都怒气冲冲地转过来瞪着他。众人的抱怨声,以及用胳膊肘使劲儿顶他肋叉子的剧痛,使他从浑然不觉中清醒过来。他再一次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环顾四周,明白了他所看到的一切——带着一种发自内省的恐惧感和厌恶感明白了:那夜以继日不断让他心烦意乱的,正是这蜂拥难辨的千篇一律带给他的梦魇般经历。孪生儿,孪生儿……他们刚才就像蛆一样成群乱拱,亵渎了琳达死亡的神秘。现在,蛆又来了。这次的蛆更大,而且已经长大成熟。此时此刻,这些蛆正在他的悲伤和懊悔上爬来爬去。他停下脚步,用困惑、惊恐的目光望着周围这群穿卡其服的害人虫。站在这群乌合之众中间,他简直就是鹤立鸡群,比整个人群高出整整一头。“这里有这么多貌若天仙的人啊!”那歌咏般的字句嘲弄地挑着他的神经,“人类多么美丽啊!啊!美妙的新世界……” “发舒麻啦!”一个声音喊道,“请遵守秩序。那边的快点。” 门已经打开,一套桌椅也已经搬到大厅。说话的是一个神气活现的年轻阿尔法,他搬着一个黑色的铁匣子走进大厅。等着领舒麻的孪生男女如愿以偿地窃窃私语起来。此时此刻,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铁匣子上,早把野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年轻人把铁匣子放在桌上,现在正在开锁。铁匣子的盖子打开了。 “哇—哦!”一百六十二个人就像是在看焰火表演一样,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年轻人拿出一把小药盒。“好啦,”他趾高气扬地说道,“大家过来。不要挤,一个个来。” 孪生男女不推不搡地依次走上前去,先是两个男的,之后便是一个女的,再然后是一个男的,接着便是三个女的,再然后…… 野人驻足旁观。“啊,美妙的新世界,啊,美妙的新世界……”歌咏的字句在他心里似乎变了调。这些字句曾在他悲伤和悔恨的时候嘲弄他,对他的嘲弄是多么可怕的冷嘲热讽啊!这些字句一直像恶魔一样嘲笑他,一直让噩梦般卑贱的肮脏和令人作呕的丑恶折磨着他。但,此时此刻,这些字句突然吹响了号角,召唤他拿起武器。“啊,美妙的新世界!”米兰达在向他宣告,世界是可以变美好的,即便是噩梦也可以变成美好、高尚的东西。“啊,美妙的新世界!”这是一种挑战,一个命令。 “那边不要挤!”总务科副科长火冒三丈,吼道。他砰的一声合上盖子。“再不受规矩,我就不发了。” 德尔塔们嘀咕着抱怨了几句,相互推搡了一下,接着便安静下来。威胁起了作用。不发舒麻——这太可怕了! “这才像话。”年轻人说着,又打开了铁匣子。 琳达曾经做过奴隶,但现在她已经死了。其他人应该自由自在地生活,让这个世界变得美丽。这既是一种补救,也是一份责任。突然,灵光闪现,犹如百叶窗打开,窗帘拉开,野人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 “接着来。”总务科副科长说。 又一个穿卡其服的女人走上前去。 “停!”野人声音洪亮地大喊,“停!” 他推开众人,走到桌子跟前。德尔塔们惊讶地盯着他。 “福特啊!”总务科副科长大气不敢喘地说道,“原来是野人。”他吓了一跳。 “听着,我恳求大家,”野人发自肺腑地大声说道,“请听我言……”95此前,他从未在公众面前讲过话,这时才发现,要想表达自己的意图,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别吃这破玩意儿。这是毒药,这是毒药啊。” “我说,野人先生,”总务科副科长殷勤地笑着说,“您能否让我……” “不仅毒害肉体,更毒害灵魂。” “没错,可是,先让我发完,行不行?真是个好人啊!”他像在抚摩一头大家公认的凶猛野兽,小心又轻柔地拍了拍野人的胳膊。“就让我……” “没门儿!”野人吼道。 “可是,老兄,你看……” “把这些可怕的毒药全扔掉。” “全扔掉”几个字穿透包裹着德尔塔们的层层愚昧,直达他们意识的痛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嘀咕声。 “我是来给大家送自由的,”野人转身对孪生男女说道,“我是来……” 总务科副科长再也听不去了。他悄悄溜出大厅,翻开电话簿,翻找号码。 “没在他自己的房间,”伯纳德说,“没在我那里,也没在你那里。没在爱神堂,也没在中心和伊顿。他会跑哪儿去呢?” 赫姆霍兹耸了耸肩。他和伯纳德下班后,原指望野人会在他们平时见面的某个地方等他们,可是现在这家伙连个人影都不见了。真让人上火,因为他们本原打算驾驶赫姆霍兹的四座运动型直升机赶到比亚里茨96去。野人再不马上来,他们就赶不上吃晚饭了。 “我们再等五分钟,”赫姆霍兹说,“他再不来,我们就……” 他的话被电话铃声打断了。他抓起电话:“喂,是我。”然后听了许久。“福特坐汽车!”他骂了一句,“我马上来。” “怎么回事儿?”伯纳德问。 “公园路医院的一个熟人打来的,”赫姆霍兹说,“野人在医院。好像疯了。总之,十万火急。咱们一起去吧?” 两人匆忙穿过走廊,朝电梯跑去。 “难道你们愿意做奴隶吗?”赫姆霍兹和伯纳德两人赶到医院时,野人正说得起劲呢。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闪烁着热情和愤怒的光芒。“你们喜欢做婴儿吗?没错,婴儿。只知道啼哭和吐奶的婴儿。”他又说道。他本来是来拯救他们的,可是看到他们像畜生一样愚钝,让他火冒三丈,最后居然辱骂起他们来。可是,辱骂又从他们那厚厚的愚钝甲壳上弹了出去。他们一脸茫然地瞪着他,眼神中透着一丝鲁钝的愠怒表情。“没错,吐奶!”他直言不讳地叫道。此时此刻,悲伤与懊悔,同情与责任——全部被抛在脑后,全部融进了难以遏制的强烈憎恨之中,憎恨这群连做人资格都没有的妖魔鬼怪。“难道你们不要自由、不想做人吗?难道你们连什么是人、什么是自由都不懂吗?”狂怒使他讲起话来口若悬河,言辞一股脑儿倾泻而出。“是不是呀?”他又问了一遍,但在场的没有人回答。“那好吧。”他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来教你们。甭管你们想不想要,我都要让你们活得自由。”他推开一扇朝向医院内院的窗户,抓起盛着舒麻药片的小药盒,一把一把地扔了出去。 这帮穿卡其服的乌合之众看着眼前这种肆意妄为的悖理逆天行为,惊恐万状,一时间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他疯了。”伯纳德瞪大眼睛看着他,悄悄说道,“他们会杀了他的,他们会……”人群突然怒吼起来。人潮气势汹汹地朝野人涌去。“福特呀!救救他吧!”伯纳德说着,不忍卒睹地移开目光。 “自助者,福特助之。”赫姆霍兹·沃森哈哈笑着(其实是非常得意地笑着),推开人群,冲上前去。 “自由!自由!”野人喊叫着。此时此刻,他正一手不停地把舒麻丢到院子里,一手用拳猛击攻击他的那些难以分辨的面孔。“自由!”赫姆霍兹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老赫姆霍兹,好样的!”——也和野人一起回击——“终于做人了!”——在回击的间隙,也和野人一起一把一把地将毒药丢出窗外。“没错。做人!做人!”毒药已经没有了。他抓起铁匣子给他们看,里面已经黑咕隆咚,空无一物了。“大家自由了!” 德尔塔们咆哮着,更加狂怒地冲了上来。 伯纳德站在场外犹豫起来。“这下他们完蛋了。”说着,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怂恿下,冲上前去帮助他们。可是,旋即一想,他又停住了脚步,紧接着,又为停下脚步感到羞惭,于是又往前走。但,他又转念一想,又站住了,为自己的优柔寡断羞愧难当、痛苦不堪——他知道,如果不去帮他们,他们可能会被人杀了,但如果去帮他们,他就有可能被人杀了——就在这时(感谢福特!),警察头戴肿眼泡、猪嘴状的防毒面罩,跑了进来。 伯纳德赶紧迎上前去。他舞动着手臂,这就算采取行动了,他不是没做事。他连叫了几声“救命!”,声音一次比一次大,为的是自己找点儿“救命”的感觉。“救命!救命!救命啊!” 警察把他推到了一边,开始自己的公干。三个肩上扛着喷雾器的警察,对着空中喷出浓浓的舒麻气雾。还有两个警察正忙着摆弄手提合成音箱。另外四个警察手持盛满强力麻醉剂的水枪,冲进人群,对着打得最凶的几个喷了又喷,轻而易举地就把他们放倒了。 “快!快!”伯纳德大喊大叫,“再不快点,他们就给人杀了。他们就……哦!”一个警察被他的絮絮叨叨惹恼了,便拿水枪给了他一枪。伯纳德的两条腿好像抽掉了骨头,筋肉熔化,变成了果冻,最后连果冻也不是——变成了水,他摇摇晃晃只站了一两秒钟,便瘫倒在地。 突然,合成音箱里传来一个声音,是理性之音、善意之音。声轨带自动展开,播放第二号(中等强度)合成防暴演说。那声音是从一个子虚乌有的心灵深处发出的。“朋友们,朋友们!”那声音虽然透着无比温柔的责备口气,但是如此凄婉动人,连那些戴着防毒面罩的警察瞬间也热泪盈眶了。“你们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大家为什么不快快乐乐、和和美美地相处呢?快快乐乐,和和美美,”那声音反复说道,“和睦相处,和睦相处。”那声音颤抖着,慢慢变成轻声细语,随即没了声息。“哦,我真的希望大家快快乐乐,”那声音又开始语重心长地说,“我真的希望大家和和美美!所以,恳请大家一定要和和美美,而且……” 两分钟后,讲话和舒麻气雾产生了效果。德尔塔们眼含热泪,相互亲吻,拥抱——一时间,五六个孪生男女拥抱在一起。就连赫姆霍兹和野人也差一点要哭出来了。从总务科重新拿来一批药匣子,于是分发工作赶紧进行。在那充满深情的男中音告别辞的鼓动下,孪生男女心碎欲裂地啼哭着,渐渐散去。“再见,我最最亲爱的朋友们,福特保佑你们!再见,我最最亲爱的朋友们。福特保佑你们!再见,我最最亲爱的……” 德尔塔们走光后,警察切断了电源,那天使般的声音也终于沉默下来。 “你们是乖乖跟我们来,还是要我们动用麻醉枪?”警官带着威胁的口气,指了指水枪,问道。 “哦,我们乖乖跟你走。”野人回答,挨个轻抚着划破的嘴唇、抓伤的脖颈和咬伤的左手。 赫姆霍兹一直用手帕按住流血的鼻子,这时也点头表示同意。 伯纳德这时已经清醒过来,腿也恢复了功能,于是,便想趁此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朝门口溜去。 “喂,那边那位。”警官叫道。一个戴猪鼻子面罩的警察马上跑过去,一把抓住了年轻人的肩膀。 伯纳德面带无辜的愤怒,转过身来。逃跑?这种事情他做梦都没想过。“你们干吗抓我?”他对警官说,“真搞不懂。” “你是犯人的朋友吧?” “呃……”伯纳德想说,但又犹豫起来。不是,他真的无法否认。“难道我不该是他们的朋友吗?”他反唇相讥。 “那跟我走一趟吧。”警官说完,带头朝门口和停在外面的警车走去。 第十六章 三个人被带到的地方是主宰的书房。 “福爷马上下来。”说完,伽玛仆役长把他们撂下就走了。 赫姆霍兹哈哈大笑起来。 “这哪像审讯啊?倒像是请我们喝咖啡嘛。”他说着,便一屁股坐在最奢华的充气沙发椅里。“伯纳德,别拉着脸。”看到他朋友面色铁青,一脸得不高兴,便又说道。可是,伯纳德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没有答话,连看都没看赫姆霍兹一眼,只是走过去找了把房间里最不舒服的椅子坐下。这张椅子是他精心挑选过的,因为他隐约以为,这样做多多少少会减轻首长的怒气。 此时此刻,野人在房间里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他怀着一颗心不在焉的好奇心窥视着书架上的书,以及放在带编号方格架上的声轨卷和阅读机线圈。窗下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厚重的书,书的封面是柔软的黑色人造皮,上面烫着几个巨大的金色T字。他拿起来,打开。《我的工作与生活》97,我主福特著,由底特律福特知识传播协会出版。他懒散地翻着书,这儿看一句,那儿看一段。就在刚觉得这本书没什么意思的时候,门打开了,西欧常驻世界主宰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穆斯塔法·蒙德跟他们三人一一握手,但只对野人说道:“野人先生,看来你不怎么喜欢文明嘛。” 野人看着他。他早就准备要扯谎,气势汹汹地咆哮公堂,或者干脆绷着脸一言不发,可,主宰那张富有幽默感的睿智面孔让他放下心来。于是,他决定开门见山,实话实说。“不喜欢。”他摇了摇头。 伯纳德大吃一惊,着实吓坏了。主宰会怎么想?这家伙说不喜欢文明——不但公然说不喜欢,而且还当着这位全民的主宰说——而自己居然是这家伙的朋友,真是太可怕了。“可是,约翰——”他开口说道。穆斯塔法·蒙德看了他一眼,他只好乖乖地闭上了嘴。 “当然,”野人接着说,“这儿也有些好东西。比方说,空气中弥漫的音乐……” “有时候有成千的乐器在我耳畔铮铮作响;有时候,我恰从长眠中醒来……”98 野人突然面露喜色,问道:“你也读过《暴风雨》?我还以为在英格兰这儿没人知道这本书呢。” “几乎没人知道。我属于极少数知道的。要知道,这是禁书。不过,这里的法律既然是我制定的,我也可以不遵守。我是免受惩罚的,可是,马克斯先生,”他转身对伯纳德说,“你恐怕办不到吧。” 伯纳德陷入更加凄惨的绝望之中。 “可是,为什么禁呢?”野人问道。因为遇到了一位读过莎士比亚的人,他一时间激动得有点儿忘乎所以了。 主宰耸了耸肩:“主要原因是,这本书旧了。旧东西在我们这儿没什么用处。” “就连美好的东西也没用?” “尤其是那些美好的东西。美是有诱惑力的,但我们不想让旧东西吸引人们的注意。我们要的是,让他们喜欢新东西。” “可新东西却是那么愚蠢,那么可怕。那些戏,除了直升机飞来飞去,你可以感觉到人家接吻之外,空无一物。”他做了个痛苦的表情。“一群山羊和猴子!”99只有奥赛罗的话才能让他充分表达自己的轻蔑和厌恶。 “好歹都是些驯服的好动物。”主宰顺嘴低声说。 “你为什么不让他们看《奥赛罗》呢?” “我告诉过你,那玩意儿太旧了。再说,他们怎么可能懂呢!” 是啊,他说得没错。他还记得赫姆霍兹是怎样嘲笑《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那么,”他停顿了一下,“可以让他们看《奥赛罗》之类的、能看得懂的新东西啊。” “我们一直想写的就是这种东西。”赫姆霍兹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说道。 “但这种东西正是你绝对写不出来的,”主宰说,“因为,如果你写的真像《奥赛罗》,再怎么新,也不会有人懂。何况,如果真是新的,那就不会像《奥赛罗》。” “为什么?” “是呀。为什么?”赫姆霍兹也问道。他也忘记了自己身处的尴尬境地。只有伯纳德心里有数,所以又急又怕,脸色依然铁青,但三个人根本没有理会他。“为什么?” “因为我们生活的世界与奥赛罗生活的世界不同。没有钢铁,就造不出汽车——同样,没有社会的动荡,就没有悲剧。当今的世界是稳定的世界。人们生活幸福,要什么就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人们也永远不会要。他们生活富裕,幸福安康;他们从不生病,也不惧怕死亡;他们对激情和衰老一无所知,实乃天赐之福;他们没有赡养父母的烦恼,也没有妻儿或情人的困扰;他们所受的制约使他们身不由己地切实按照制约行事。有什么阴差阳错,还有舒麻。就是被你以自由为名扔出窗外去的那些东西,野人先生。自由!”他笑了起来,“居然指望德尔塔懂得什么叫自由!现在又指望他们读懂什么《奥赛罗》!小伙子,你太天真了!” 野人沉默了一会儿。“话虽这么说,”他仍固执己见,“《奥赛罗》很好呀!起码比那些感觉电影好。” “那是当然,”主宰表示赞同,“但这是我们为稳定所付出的代价。在快乐和所谓的高雅艺术之间,你必须作出选择。我们牺牲了高雅艺术,取而代之以感觉电影和香味音乐。” “可是,那些东西没什么意义呀。” “它们本身就有意义。对观众来说,其意义就是大量的愉悦感受。”“可是,这些……这些‘不过是傻子讲故事’100。” 主宰哈哈大笑:“沃森先生,你对朋友不怎么礼貌嘛。我们名气最响的一个情感工程师……” “但他说的没错,”赫姆霍兹拉着脸说,“的确有点傻。实在无话可说,还要写……” “完全正确。可写作需要无与伦比的聪明才智。你是用少之又少的钢铁去造汽车——至于艺术创作,其实完全就是凭感觉。” 野人摇了摇头:“在我看来,这一切太可怕了。” “那是当然。与为了过度补偿不幸所得到的快乐相比,真正的快乐表面上总是肮脏卑鄙的。当然,稳定远不如动荡那么波澜壮阔。满足也没有与厄运作殊死搏斗那么迷人,也没有抵御诱惑,或是抗拒因激情或疑惑而使自己彻底崩溃那么生动。快乐从来就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 “这倒也是,”野人沉默了片刻说道,“可是,难道非要搞得像那些孪生子一样那么糟糕吗?”他抹了把眼睛,仿佛要抹掉记忆中的那些影像:站在装配线上长相一模一样的一排排侏儒,在布伦特福德单轨车站入口处排队等候的一群群孪生男女,簇拥在琳达灵床前的那些人蛆,还有攻击他的无数个千篇一律的面孔。他看了看自己绑了绷带的左手,打了寒战。“可怕!” “可是,这样做大有裨益啊!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的博氏群组。不过,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他们是世界万物的基础,是确保国家这架火箭飞机毫不动摇地向前推进的陀螺仪。”那低沉的声音惊心动魄地震颤着,那只不停比画着的手好像在告诉你,在浩瀚的太空中火箭飞机在势不可当地向前推进。穆斯塔法·蒙德的演讲术简直到了合成标准的程度。 “我正纳闷,”野人说,“你到底要他们干什么——既然你从那些瓶子里想要什么都能得到,那为什么不把他们都造成阿尔法双加型的人呢?” 穆斯塔法·蒙德笑着回答道:“因为我们不希望自己的喉咙被人割断。我们信奉快乐和稳定。一个社会,如果全由阿尔法组成,就必然会动荡不安,苦不堪言。想象一下,一家工厂,如果员工都是阿尔法——就是说,员工都是各行其是、互不相干的个体,都拥着良好的遗传特征,接受过良好的制约,能够(在一定范围内)进行自由选择,承担各自的职责。想象一下!”他又说了一遍。 野人努力去想象,但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简直是荒唐。一个倾注出瓶就是阿尔法并依据阿尔法的标准接受了制约的人,如果让他去做爱普西隆半弱智的工作,他会发疯的——发疯,不然就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阿尔法种群是可以完全社会化的——但唯一的条件是,你得让他们干阿尔法该干的活。只有爱普西隆才会作爱普西隆式的牺牲,理由很充分,对爱普西隆来说,他们的工作根本不是牺牲,而是最没有阻力的职业。爱普西隆所受的制约已经为他们铺好了轨道,他们非得沿着轨道跑不可。他们这样做也是情非得已,因为这是命中注定的。即便是在倾注出瓶后,爱普西隆仍然生活在瓶子里——一个无论是婴儿期还是胚胎期都已经注定了的无形瓶子。当然,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主宰若有所思地接着说道,“都是在某个瓶子里度过的。可如果我们有幸成为阿尔法,我们生活的瓶子相对而言是很大的。如果把我们困在一个较狭小的空间,我们就会苦不堪言。高种姓的代用香槟不能倒进低种姓的瓶子里,这一点理论上是显而易见的,实践上也得到了证明。塞浦路斯实验的结果是具有说服力的。” “塞浦路斯实验是什么玩意儿?”野人问。 穆斯塔法·蒙德微微一笑:“呃,你可以管它叫重新装瓶实验。那是福特纪元四七三年的事。当时的主宰们把塞浦路斯岛上的原住民全部清除掉,然后精选了两万二千个阿尔法,把他们移民到那里,并把所有的工农业设施都交给他们,让他们自己管理。结果完全符合理论预测。土地耕种不当,所有的工厂都闹罢工,法律形同虚设,号令无人服从。被派去干下层工作的人都千方百计谋求上层工作,而从事上层工作的则以牙还牙,用尽办法保护自己既得的地位。不到六年的时间,便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惨烈的内战。内战导致两万二千人中有一万九千被杀。之后,幸存者便一致向世界主宰们递交请愿书,要求收回该岛的治权。主宰们满足了他们的诉求。世界上有史以来全部由阿尔法组成的社会就这样终结了。” 野蛮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人口的最佳分布,”穆斯塔法·蒙德说,“就像冰山一样——九分之八是在水下,露出水面的只有九分之一。” “生活在水下的人会快乐吗?” “比露出水面的快乐。比方说,比你这两位朋友快乐。”他指了指赫姆霍兹和伯纳德。 “干这种肮脏的工作也快乐?” “肮脏?他们可不这么看。恰恰相反,他们喜欢着呢。工作既轻松又简单,简单得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无论脑力还是体力,都没有负担。七个半小时轻轻松松的劳动,然后还有定量的舒麻,各种各样的游戏,没有任何约束的性交以及感觉电影。他们还有什么所求呢?”他接着说道,“没错,他们可能会要求缩短工作时间。我们当然可以缩短他们的工作时间。从技术层面上讲,把低种姓的工作时间压缩到每天三四小时,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可是那样做他们会更快乐吗?不,不会。一个半世纪多以前,曾经做过这样的实验。整个爱尔兰都把工作时间压缩到每天四小时。结果呢?社会动荡不安,舒麻的消耗大增,仅此而已。每天多出来的三个半小时空闲时间并没有给人们带来快乐,反而让人们觉得无所事事,只好去度舒麻假期了。发明部里堆满了节省劳动力的各种计划。有好几千种。”穆斯塔法·蒙德做了个表示数量多的手势,“但我们为什么不执行呢?都是为劳工考虑。用过多的空闲去折磨他们,实在是惨无人道。农业也是如此。只要我们愿意,我们的每一口食物都可以合成,可我们不愿意那么干。我们宁可让三分之一的人口去从事农业生产,这是为了他们好——因为从土地中取得食物要比工厂生产的食物更耗时。另外,我们还要考虑社会的稳定问题。我们不需要变化。变化每每会危及社会的稳定。对新发明的应用,我们为什么如此谨慎,这也是原因之一。理论科学的每一个发现都潜伏着颠覆性。即便是科学,有时也必须当做可能的敌人来看待。没错,即便是科学也必须当做潜在的敌人来看待。” 科学?野人皱起了眉头。他知道这个词,至于确切含义,他却说不上来。莎士比亚和印第安村落里的老人们从来没有提到过科学,所以他只能从琳达讲过的东西中理出一些含糊不清的线索:科学是某种你用来造直升机的东西,某种引得你去嘲笑玉米舞101的东西,某种让你不生皱纹、不掉牙齿的东西。他竭尽全力地想理解主宰的意思。 “没错,”穆斯塔法·蒙德说,“这是为了社会稳定而付出的又一个代价。与快乐格格不入的不仅是艺术,还有科学。科学是危险的,我们必须小心翼翼地给它拴上链子,套上口套去豢养它。” “什么?”赫姆霍兹惊讶地说,“可我们一直在讲,科学就是一切。这是睡眠教育的老生常谈啊。” “从十三岁到十七岁,每周三次。”伯纳德插了一句。 “还有我们在大学里所作的一切科学宣传……” “没错。那算哪门子科学?”穆斯塔法·蒙德带着挖苦的口吻反问道,“你们没有受过科学训练,所以缺乏判断力。想当初,我是个非常优秀的物理学家。非常优秀——优秀到足以认识到,我们的一切科学只不过是本烹饪书。书上正统的烹饪理论是不容置疑的,没有大厨的特许,任何一种烹饪方法是不准随便加进去的。我现在是大厨了。可我年轻时曾经是喜欢刨根问底的洗碗工。当时,我就开始搞点儿自己的烹饪,非正统的烹饪,违禁的烹饪。其实是一点儿真正的科学。”说完,他沉默下来。 “结果呢?”赫姆霍兹·沃森问道。 主宰叹了口气:“跟你们三位年轻人要面临的差不多。我差点就被送到哪个岛上去了。” 一句话吓得伯纳德像触了电一样,举止一反常态地癫狂起来。“把我送到岛上去?”他跳起来,穿过房间,站在主宰面前指天划地起来。“您不能送我去。我什么也没干,都是别人干的。我发誓,都是别人干的。”他指着赫姆霍兹和野人,把罪责推给他们。“哦!请不要把我送到冰岛去。我发誓,一定本本分分地做事。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说着,眼泪都流下来了。“千真万确,都怪他们!”他啜泣着说道,“别把我送到冰岛去。哦,求求您,福爷,求求您……”他突发落魄之感,扑通一声跪在主宰跟前。穆斯塔法·蒙德想叫他起来,但伯纳德硬是趴在地上摇尾乞怜,嘴里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最后,主宰只好按铃,把他的四秘叫来。 “叫三个人来,”他命令道,“找间卧室,把马克斯先生带过去。用舒麻蒸气给他好好熏一熏,把他撂在床上,让他一个人歇着吧。” 四秘走出去,带回来三个穿绿色制服的孪生侍从。伯纳德连哭带嗥地被带了出去。 “别人还以为有人要割他的喉咙呢。”门关上后,主宰说道,“不过,只要他稍有一点脑子,他就会明白,对他的惩罚其实是一种奖赏。我们要把他送到一个岛上去。这就是说,他将被送到一个地方,在那里他会碰到世界上最有趣的一帮男女。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那里的所有人,都过于特立独行,乃至无法融入社会,所有人都对正统不满,所有人都有自己独立的思想。总之,每个人都算得上个人物。沃森先生,我真该羡慕你了。” 赫姆霍兹哈哈大笑起来:“那您自己干吗不去呢?” “因为,我最后选择了留在这里。”主宰答道,“他们曾经让我选择,是选择被送到岛上继续去做纯科学研究,还是选择被送进主宰协会,以便将来在适当的时候被送上主宰的宝座。我放弃了科学,选择了后者。”沉默了片刻,他接着说道,“有时候,我很后悔放弃了科学。快乐是一个苛刻的主子——特别是其他人的快乐。如果一个人的制约没能让他俯首帖耳地接受快乐,那么快乐就是比真理更苛刻的主子。”他叹了口气,再一次沉默下来,然后换了一种比较轻松的语气继续说道,“哎呀!责任总归是责任。一个人不能只顾及自己的喜好。我对真理感兴趣,我喜欢科学。但真理是危险的,科学也会危害社会。科学的危害性如同它给社会带来的福祉一样巨大。但迄今为止,科学带给我们的是有史以来最稳定的平衡。相比之下,远东都算非常不稳定的了,就连原始的母系社会也不比我们现在更稳定。我要重申,这一切都是科学的功劳,但我们也不能任由科学毁掉它自己的功劳。正因如此,我们才这么小心翼翼地限制科学研究的范围——正因如此,我差一点被送到岛上去。当前,除了最紧迫的问题,我们不准科学解决任何问题。其他一切探索自始至终都是不鼓励的。”他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读一读生活在我主福特时代的人写的关于科学进步的文章,是蛮有意思的。他们似乎认为,科学是可以无视其他事物、无止境向前发展的。知识是至高的善行,真理是无上的价值,而其他一切则是次要的,附属的。的确,当时人们的观念已经发生变化。为了把重点从真与美转向舒适与快乐,我主福特作出了巨大努力。量产需要这种转变。让汽车轮子不停转的,是普世的快乐和幸福,而不是真与美。再说,只要是大众掌握政权,所关心的必然是快乐,而不是真与美。话虽如此,当时还是允许不加限制地进行科学研究的。人们仍旧不停地谈论真和美,把真和美当做至善。直到九年战争为止。九年战争扭转了人们的观念。如果炭疽弹在你身边轰然爆炸,真、美、知识还有什么用呢?正是在那个时候,科学有史以来第一次开始受到管控——九年战争之后。当时,人们甚至准备好了连自己的欲望都要接受管控呢。只要生活安宁,怎么都行。从那时起,我们就没放松过管控。当然,这样做虽然对真理没好处,对快乐却大有裨益。有得必有失嘛。享受快乐是要付出代价的。沃森先生,你就要付出代价了——付出代价是因为你不幸对美过于热衷了。我对真曾经过于热衷,我也付出过代价。” “可你并没有被送到哪个岛上去啊。”野人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说道。 主宰微微一笑:“这正是我付出的代价。选择了为快乐服务。别人的快乐——不是我的。幸好,”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世界上有这么多岛。要是没这些岛,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没准儿会把你们统统送进毒气室。对了,沃森先生,你喜不喜欢热带气候?比如,马克萨斯102,或者萨摩亚?或者让人心旷神怡的什么地方?” 赫姆霍兹从充气椅上站起来,回答道:“我宁可选一个气候非常恶劣的地方。我认为,只有在气候恶劣的环境下,一个人才能写出更好的东西来。比如说,如果经常有狂风暴雨……” 主宰点头赞许:“沃森先生,我喜欢你的这种精神,真的非常喜欢,喜欢的程度不亚于我站在官方立场上反对的程度。”他微微一笑。“马尔维纳斯群岛怎么样?” “行,我看可以。”赫姆霍兹答道,“现在,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去看看可怜的伯纳德怎么样了。” 第十七章 “艺术、科学——为了自己的快乐,你似乎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野人说,“还有别的吗?” “呃,当然有,还有宗教。”主宰回答道,“以前有种东西叫上帝——那是九年战争前的事。不过,我都快想不起来了,你大概很了解上帝吧。” “这个嘛……”野人迟迟未答。他本想谈谈孤独,谈谈黑夜,谈谈月影笼罩下的方山,谈谈峭壁悬崖,谈谈置身于黑暗之中,谈谈死亡。他本想说话,可就是找不出话来。就连莎士比亚著作中的话也想不起来。 这时,主宰穿过房间,走到对面两排书架前,打开书架间嵌入墙内的一个大保险柜。厚重的柜门慢慢旋开。主宰一边在黑暗的柜中翻找,一边说:“这个问题我一直很感兴趣。”他抽出一本黑色的厚书,“比如,这本书你就从来没读过。” 野人接过来,看着封面,念出声来。“《圣经·新旧约全书》” “这本书也没有。”这是一本小册子,封面都没有了。 “《效法基督》103。” “这本也没有。”他又递给他一书。 “《宗教体验种种》104,威廉·詹姆斯著。” “我还有很多,”穆斯塔法·蒙德坐回到座位上接着说道,“一大堆古旧的淫秽作品。把上帝锁在保险柜里,把福特摆在书架上。”他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指着他公开示人的藏书——指着满架满架的书、阅读机卷筒和声轨卷。 “可是,既然你了解上帝,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呢?”野人气冲冲地问道,“为什么不把这些介绍上帝的书给他们看?” “与我们不让他们读《奥赛罗》的理由是一样的:这些东西都太旧了,谈的都是几百年前的上帝,而不是今天的上帝。” “可是,上帝是不变的啊。” “但人是会变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大着呢!”穆斯塔法·蒙德说着,站起身,朝保险柜走去。“从前有个红衣主教,名字叫纽曼105。”他说。“红衣主教,”他顺带补充了一句,“就是社区首席歌唱家之类的人。” “‘本人潘杜尔夫,大公无私的米兰红衣主教。’106我在莎士比亚剧作中见过。” “那是自然。我刚才说到,有一个红衣主教,名字叫纽曼。呀!这儿有本书。”他把书抽了出来,“话说到这儿,不妨也看看这本。这本书是个名叫曼恩·德·比朗107的人写的。他是个哲学家,不知道你是否懂得什么是哲学家。” “一个能把天地间的事差不多全都梦想到的人。”108野人干脆地回答道。 “说得很对。我马上给你读一段他梦想过的东西,听一听这位古代的社区首席歌唱家说些什么。”他从夹了纸条的地方翻开书,读了起来,“‘我们并不比我们占有的东西更属于我们自己。我们不是自己创造的,因此无法超越自己。我们不能主宰自己,因为我们归上帝所有。如果这样看问题,我们不就快乐了吗?如果认为我们只属于自己,又有什么快乐或慰藉可言呢?年少气旺的人可能会有这种想法。他们会认为,不依赖任何人,事事随性而为是一种壮举——不必考虑眼前看不见的东西,不必为没完没了的感恩,没完没了的祈祷,没完没了地顾及自己的行为是否合乎别人的意愿而烦恼。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和所有人一样,会发现,人并不是生来就是独立的——独立是一种非自然状态——独立也许暂时会但不能平安地把我们送达彼岸……’”穆斯塔法·蒙德停下来,放下书,又拿起一本书翻开,“比方说,这段,”说着,操着他那浑厚的声音读了起来,“‘一个人总是会衰老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个人内心里会产生强烈的体力渐衰、精神倦怠和病痛不适等感觉。一旦产生这种感觉,便会想象自己只是病了,进而想象这种令人苦恼的状况是某个特殊原因造成的,而他完全可以像生场病后康复一样,从这种状况中康复过来,以此打消心里的恐惧。何等虚妄的幻想啊!其实,这种病就是衰老,而且是一种可怕的病。人们常说,人之所以到了老年才会皈依宗教,就是因为对死亡和身后事充满恐惧。但是,我自己的体验使我深信,宗教情结往往随着我们渐渐衰老而与日俱增,与诸如此类的恐惧或幻想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一个人宗教情结之所以会与日俱增,是因为,随着激情渐趋平静,幻想渐趋淡去,感情渐趋麻木,理性在活动时受到的烦扰便会渐趋减少,不再像以前一样因受各种想象、欲望和干扰的蒙蔽而丧失自我。于是,云散天开,上帝出现了,我们的灵魂感受到,看到了光明之源,随后便转而求助它,自然而然、不可避免地转而求助它。因为,既然一切赋予感观世界以生命和魅力的东西已开始渐渐离我们而去,既然内在和外在的印象不再支撑现象的存在,我们便认为有必要依附于某种能够存续的东西,某种永远不会愚弄我们的东西——一种实在,一种绝对而永恒的真理。没错,我们不可避免地转而求助上帝,因为,这份宗教情结,究其实质,对体验它的心灵来说,是如此纯洁,让人如此心旷神怡,乃至会补偿我们其他所有的损失。’”穆斯塔法·蒙德合上书,身子靠在椅背上,“天地间这些哲学家们没有梦想到的事情还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他挥了挥手),“我们,现代世界。‘只有精气神十足的年轻人才会独立于上帝之外,但独立并不能把你安全送达彼岸。’你瞧,我们现在已经把年少和气旺直接送达彼岸了。结果怎么样呢?很显然,我们可以独立于上帝之外。‘宗教情结会补偿我们其他所有的损失。’可是我们根本没有什么损失需要补偿,所以这种宗教情结是多余的。既然年少的欲望可以得到满足,我们又何必为它寻找替代品呢?既然我们自始至终都在尽情享受所有古老的蠢举,又何必再去寻找其他的排遣方式呢?既然我们的身心一直得趣于充沛的活动,又何必静卧养神呢?既然我们有舒麻,又何必再要其他慰藉?既然我们的社会已经秩序井然,又何必再需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呢?” “那你认为没有上帝了?” “不,我认为大概会有。” “可是,为什么……?” 穆斯塔法·蒙德打断了他的话:“不过,对不同的人,上帝显圣的方式是不同的。在近代以前,上帝显圣的方式就是这些书里所描述的那样。现在……” “现在上帝显圣的方式又是什么样的呢?”野人问。 “呃,现在上帝显现为一种虚无,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这都怪你呀。” “还是怪文明吧。上帝与机械、科学医疗、普世快乐是不兼容的。你必须作出选择。我们的文明选择了机械、医疗和快乐,所以我只好把这些书锁进保险柜,因为这些书上都是些淫词秽语。人们会吓傻的,如果……” 野人打断了他的话:“可是,感觉到上帝的存在,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你还不如说,裤子上装拉链不是很自然的事吗?”主宰带着挖苦的口气说道,“你让我想起另一个老兄,名字叫布拉德雷109。他认为,哲学就是为自己本能上相信的东西寻找牵强的理由。那意思就好像一个人本能上会相信什么东西似的!一个人相信什么东西,是因为他的制约让他去相信。为自己因牵强的理由去相信的东西寻找其他牵强的理由——这就是哲学。人们之所以信仰上帝,是因为他们的制约让他们去这么做的。” “不管怎么说,”野人坚持己见,“信仰上帝是非常自然的,尤其是你感到孤独的时候——在夜里,非常孤独,想去死……” “可是,现在人们根本不会感到孤独,”穆斯塔法·蒙德说,“我们让他们厌恶孤独,我们为他们安排生活,所以他们几乎不可能有孤独感。” 野人沮丧地点了点头。在马尔佩斯,他痛苦不堪,是因为人们把他排除在村落的群体活动之外;在文明开化的伦敦,他痛苦不堪,却是因为他实在无法逃避那些群体活动,得不到孤独的安宁。 “你记不记得《李尔王》中有一段话?”野人终于开口说道,“‘天神是公正的,会拿我们的风流孽债来折磨我们;他和人私通生下你,结果自己的眼睛得到了报应。’110接下来是埃德蒙的回答——你还记得吧,他受了伤,就要死了——‘你说得没错,千真万确。天道的车轮整整转了一圈,现在我落到这个地步。’这段话说得怎么样?难道不像是有个上帝在主宰一切,惩治罪恶,褒奖善行吗?” “哦,是吗?”这回轮到主宰质疑了,“你可以和一个不孕女尽情寻欢作乐,而不会冒眼睛被儿子的情妇挖掉的危险。‘天道的车轮整整转了一圈,现在我落到这个地步。’可是,现在的埃德蒙又身在何处呢?他正坐在充气椅上,搂着女孩子的腰,嚼着性激素口香糖,看感觉电影呢。‘天神是公正的’。毫无疑问,可天神的律法,却是到最后迫不得已时,由社会的组织者口授的。天公只不过是从人那里得到启示而已。” “你没瞎编吧?”野人问,“你敢肯定那个坐在充气椅上的埃德蒙不和那个受伤流血、快要死的埃德蒙一样受到严厉惩罚吗?‘天神是公正的’。难道天神没有因他的风流孽债贬降他吗?” “从什么地方贬降他?作为一个快乐、勤勉、消费商品的公民,他是十全十美的。当然,如果你用和我们不同的标准去衡量,或许可以说他被贬降了。可是,你总得依据一套假定规则啊。你总不能用九孔转塔的游戏规则来打电磁高尔夫吧。” “但价值不是由个人的意志决定的,”野人说,“价值的确定,一方面这东西本身必须确有可贵之处,另一方面它必须为评估者所重视。”111 “打住,打住,”穆斯塔法·蒙德不耐烦地说道,“离题太远了吧?” “如果你们心里想着上帝,你们就不会因风流孽债而遭贬降。你就会平静地承受一切,就会勇敢地做事。在印第安人身上我看到过这一点。” “我知道你看过。”穆斯塔法·蒙德说,“可我们不是印第安人。文明人没有必要去承受令人不快的东西。至于做事——福特保佑!文明人断不该动这种念头。如果大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整个社会就乱套了。” “那么,忘我呢?如果你心里装着上帝,你就有了忘我的缘由。” “但是,只要有忘我,就不可能有工业文明。卫生保健和经济学必须把自我放纵推到极限,否则,工业文明的车轮就会停转。” “你们真的需要节欲!”野人说着,脸都有点红了。 “可是,节欲意味着激情涌动,节欲意味着神经衰弱。而激情涌动和神经衰弱意味着不稳定,不稳定就意味着文明的终结。没有许许多多的风流孽债,文明就不会万古长青。” “可是,上帝给了我们推崇高尚品行,向往美好事物和英雄壮举的缘由。如果你心里装着上帝……” “亲爱的年轻朋友,”穆斯塔法·蒙德说,“文明是绝对不需要什么高尚品行和英雄主义的。这些东西是政治无能的表现。在我们这样高度组织化的社会里,人没有机会去表现高尚品行和英雄主义。只有在环境完全不稳定的情况下,才可能有这种机会。哪儿有战争,哪儿有各为其主的效忠,哪儿有必须抵制的诱惑,哪儿有值得为之战斗或捍卫的爱——显然,在那种地方,高尚品行和英雄主义才有市场。可是,当今时代已经没有战争。我们也煞费苦心地防止你爱一个人爱得太深。所谓各为其主的效忠,根本就不存在。你所受的制约使你不由自主地去做你该做的事,而你该做的基本上都是非常愉快的事。许多自然冲动可以自由发泄,所以根本没有什么诱惑要你去抵制。万一不幸发生了什么不愉快,还有舒麻帮你逃避现实,还有舒麻平息你的怒火,让你与自己的仇敌握手言和,让你平静地长期忍受那些不愉快。在过去,只有付出巨大的努力,经过多年艰苦的道德修行,才能达到这种境界。而如今,你只需吞两三片半克的药片就得了。现在,任何人都可以做道德之士。至少一半的德行,你都可以装在瓶子里,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没有眼泪的基督教——这就是舒麻。” “但眼泪是必需的。你不记得奥赛罗是怎么说的了吗?‘如果每次暴风雨之后都有这样的宁静,但愿狂风劲吹,直到把死人唤醒。’112有个印第安老人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讲的是马塔斯奇的一个女孩。小伙子们谁要娶她,就必须到她园子里锄一上午地。锄地看似简单,但园子里有苍蝇和蚊子,而且都是些有魔力的苍蝇和蚊子。大多数小伙子实在无法忍受叮咬,但有一个忍住了——他便得到了那个女孩。” “真动人啊!可是,在文明国度里,”主宰说,“你用不着为女孩子锄地,就可以得到她们,也不会有什么苍蝇和蚊子来叮你。几个世纪前我们就把苍蝇和蚊子消灭干净了。” 野人皱着眉点了点头:“你们是把苍蝇和蚊子消灭干净了。没错,这就是你们的做事风格,把讨厌的东西都消灭干净,而不是学着去包容。‘是默然承受残酷命运的箭矢和掷石,还是拔出剑来与重重困难拼命相搏,哪个更好一点……’113可是,你们两者都不做,既不默然承受,也不拼命相搏。你们只是把掷石和箭矢一毁了事。这太轻而易举了。” 他突然沉默下来,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三十八楼的房间里,琳达漂浮在一片充满绚丽多彩的音乐灯光和抚人的芬芳组成的汪洋大海上——慢慢漂浮而去,漂到空间之外,漂到时间之外,漂到由她的记忆、习惯、老态臃肿的身体所组成的牢狱之外。而托马金,那位前孵化与制约中心主任托马金,仍然在另一个世界里陶醉在舒麻假日之中——远离耻辱和痛苦的假日。在那个美妙的世界中,他听不到羞辱的话、讥讽的笑,看不到那张丑陋的脸,也感觉不到那双搂着他脖子的湿漉漉、松垮垮的手臂…… “你们需要的,”野人接着说道,“正是带眼泪的东西,这样可以换换口味。在这儿没什么比眼泪更值钱的东西。” (“一千二百五十万元。”当野人向亨利·福斯特表达这种看法时,亨利曾提出异议,“一千二百五十万——新制约中心就值这么多钱呀。一分钱也不少。”) “‘哪怕只是为了一个鸡蛋壳,也敢不避命运、死亡、危险,挺身而出。’114那样做难道没意义吗?”他抬头看着穆斯塔法·蒙德问道,“和上帝没什么关系——当然,一个人可能会因为上帝而这么做。在危险中求生存难道没有意义吗?” “很有意义。”主宰回答道,“男人和女人必须时不时刺激一下自己的肾上腺。” “什么?”野人不解地问道。 “肾上腺是完美健康的条件之一,所以我们要人们义务接受V.P.S.治疗。” “V.P.S.?” “就是激情替代。每月定期一次。我们给人体的整个系统注入肾上腺素,使其与生理上的恐惧和愤怒等情绪完全等量。它的滋补效果与奥赛罗一怒之下掐死苔丝狄蒙娜的效果115完全相同,而且没有什么麻烦。” “可我喜欢麻烦。” “我们不喜欢。”主宰说,“我们更喜欢舒舒服服地做事。” “可我不要舒服。我要上帝,我要诗歌,我要真正的危险,我要自由,我要善行。我要原罪。” “其实,”穆斯塔法·蒙德说,“你是在要不快乐的权利。” “那好吧!”野人用挑衅的口气说道,“我是在要不快乐的权利。” “更不要说,还有衰老、变丑和阳痿的权利,得梅毒和癌症的权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权利,浑身长满虱子的权利,时时刻刻担心明日会发生什么事的权利,患伤寒的权利,受形形色色难言痛苦折磨的权利。”接着便是长时间的沉默。 “这些我都要。”野人最后说道。 穆斯塔法·蒙德耸了耸肩,说道:“随你便吧。” 第十八章 门半开着,赫姆霍兹和伯纳德走了进去。 “约翰!” 从浴室里传来约翰特有的声音,听上去很不舒服。 “怎么啦?”赫姆霍兹叫道。 没有应答。不舒服的声音又重复了两次,接着便没动静了。随后,浴室的门哗啦一声开了,野人走了出来,脸色惨白。 “哎呀,”赫姆霍兹关切地说道,“约翰,你好像不舒服嘛!” “吃坏肚子了?”伯纳德问。 野人点了点头:“我把文明吃下去了。” “什么?” “我中了毒,我被糟蹋了。还有,”他压低嗓音说了一句,“我把自己的邪恶吃下去了。” “就算是吧,可是究竟怎么啦?……我是说,刚才你还……” “现在我已经把自己洗干净了,”野人说,“我用温水冲了些芥末喝了。” 两人惊愕地盯着他。“你是说,你故意这么做的?”伯纳德问道。 “印第安人净身时总是这么做。”他坐下来,叹了口气,手擦了一下额头。“我要歇一会儿,”他说,“我好累。” “哎,意料之中的事。”赫姆霍兹说完,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换了种语气说道,“我们是来告别的,明天早上我们就走。” “没错,我们明天就走了。”伯纳德说,野人在他脸上看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打定主意听天由命的表情。“还有,约翰,”他坐在椅子上倾身向前,手抚着野人的膝盖说道,“我想说,昨天发生的事我很抱歉。”说着,脸红了。“非常惭愧!”声音虽然有些颤抖,但他还是继续说下去,“真是非常……” 野人打断他的话,抓起他的手,充满深情地握了握。 “赫姆霍兹对我太好了,”伯纳德稍作停顿后,说道,“要不是他,我早就……” “得了,得了!”赫姆霍兹不以为然地说。 沉默。尽管心里很难过——因为难过,所以更难过。难过正说明他们之间彼此相惜——但三个年轻人还是感到快乐。 “今天上午我去见主宰了。”野人最后说道。 “为什么?” “问他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到岛上去。” “那他怎么说?”赫姆霍兹急切地问道。 野人摇了摇头:“他不让我去。” “为什么?” “他说他要拿我继续做实验。但是,我他妈的才不干呢。”野人突然怒从胆生,说道,“我他妈的才不愿意继续当实验品呢。就算全世界的主宰都来求我,我也不干。明天我也走。” “可你去哪儿?”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野人耸了耸肩:“管它哪儿呢,无所谓。只要能一个人待着就行。” 南下的航线从吉尔福德起飞,沿着韦河河谷到戈德尔明,然后飞越米尔福德和威特雷到黑索米尔,再经过彼得菲尔德飞往朴次茅斯。北上的航线大致与之平行,沿途飞越沃普斯顿、汤罕、普顿汉、埃尔斯特德和格雷肖特。在猪背山和鹿头山之间有几处地方,两条航线相距不足六七公里。对粗心的飞行员来说,这样的间距实在是太小了——尤其是在晚上多吃了半克舒麻之后。以前曾发生过几起事故,而且都很严重。因此,北上的航线决定往西移几公里。此后,从朴次茅斯到伦敦的旧航线,便用格雷肖特和汤罕之间四座废弃的航空灯塔作为标示。所以,灯塔上方的天空便沉寂、冷清起来。现在,直升机都是在塞尔本、博登和法纳姆上空嗡嗡地飞个不停。 野人选择的隐居地点,是坐落在普顿汉和埃尔斯特德之间那个山顶上的旧灯塔。灯塔是完好无损的钢筋混凝土结构——野人第一次勘察这个地方时,认为简直太舒适,太奢华,文明程度太高了。他发誓,自己要用更严格的自律,更彻底的净身加以补偿,平抚(这种奢华给自己带来的)良心上的不安。在隐居地的头一个晚上,他故意没有睡觉。他一连几个小时跪在地上祈祷,时而向罪孽深重的克劳狄斯116曾经乞求宽恕的上苍祈祷,时而用祖尼语向阿沃纳维罗娜祈祷,有时向耶稣和卜公祈祷,有时向守护他的神鹰祈祷。他不时伸展双臂,那样子就像被钉上十字架一样。他一直那样伸着双臂,久久不动,伸得胳膊越来越酸痛,痛得发抖,痛得无法忍受。他一直那样伸着双臂,心甘情愿地承受这种酷刑,同时,从咬紧的牙关里(此时此刻,他已经汗流满面了)不停地迸出:“啊,宽恕我吧!啊,让我净身!啊,助我上善!”一遍又一遍,直到痛得几乎昏倒。 到了早晨,他才觉得自己已经取得了住在灯塔的权利,但即使住进去了,他觉得大多数窗户还是有玻璃,从平台看去,景色还是太过优美。想到此,选择灯塔的理由几乎马上变成了他要搬到其他地方去的理由。他选择住在灯塔,是因为这里的景色是如此美丽,还有,从这么高的地势一眼望去,似乎能看到神灵现身。可他是何许人,居然娇生惯养、养尊处优地时时刻刻饱览如此美景?他是何许人,居然住在上帝显圣的地方?他只配住在肮脏不堪的猪圈里,黑咕隆咚的地洞里。痛苦的长夜过后,他身体僵硬,仍然疼痛不止,但正因如此,他内心里得到了一丝安慰。他爬上灯塔的平台,眺望旭日东升的明媚世界。眼前的美景让他重新觉得自己已经获得了在此居住的权利。在北面,景色为猪背山绵延的白垩山脊所包围,东边山脊尽头的后面,高高耸立着七座摩天大楼,那里就是吉尔福德。看见这些大楼,野人便不以为然地皱起了眉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慢慢习惯的。因为到了晚上,这些大楼不是像呈几何图形的星座一样星星点点地闪烁,就是在泛光的照耀下,像发光的手指(那架势意味着什么,全英格兰恐怕只有野人此时此刻才能懂)一样煞有其事地指向神秘莫测的天空。 灯塔所在的地方是一座砂质的山丘,将猪背山和山丘分开的是一个山谷,普顿汉就坐落在山谷中。普顿汉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只有九层楼高,还有几个粮仓、一个家禽养殖场和一家小型维生素D制造厂。灯塔南侧是长满石南灌木的慢坡,再往下就是连成片的池塘。再后面,越过一片树林,便是埃尔斯特德高耸的十四层大楼。在英格兰特有的雾气中,鹿头山和塞尔本若隐若现,把人们的眼球吸引到那幽蓝浪漫的远方。不过,吸引野人到灯塔来隐居的,并不单是远方的景致,眼前的景色与远方同样引人入胜。那片树林,一片片紫色的石南花和黄色的金雀花,一簇簇苏格兰冷杉树,一处处如镜的池塘以及池塘上掩映着的白桦树、睡莲、一株株灯心草——这些都非常迷人,对看惯了美洲不毛沙漠的人来说,简直是摄人魂魄。何况还有这份孤独!整日连个人影也见不到。从查令T字塔到灯塔乘飞机虽然只有一刻钟的距离,但这片萨里荒原的荒凉程度不亚于马尔佩斯的山丘。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人逃离伦敦,但他们逃离的目的只是去打电磁高尔夫球或网球。普顿汉没有沙地,最近的黎曼面球场也在吉尔福德。这里唯一诱人的是鲜花和美景。既然这里没有值得一来的地方,所以也就没人来了。刚开始的那段日子,野人独自一人过着无人搅扰的生活。 约翰刚到伦敦时领过一笔零用钱,这笔钱他大部分都花在装备上了。离开伦敦前,他买了四条人造丝毛毯、绳索、钉子、胶黏剂、几件工具、火柴(不过他打算到时候做个取火钻)、锅碗瓢盆、二十四包种子,还有十公斤面粉。“不,不要合成淀粉和废棉代用面粉,”他曾一再坚持,“虽然那玩意儿更有营养。”但当涉及要不要泛腺质饼干和添加维生素的牛肉代用品时,他再也抵挡不住店主的劝诱了。此时此刻,盯着这些听听罐罐,他痛苦地自责自己太软弱。文明的破玩意儿!于是,他痛下决心,即使饿死,也不吃这些东西。“这样可以教训他们一下。”他恶狠狠地心想。这对他自己也是个教训。 他数了数身上的钱,满心想着剩下的那点钱能够让他熬过冬天。到来年春天,园子里种的东西就够用了,他就用不着依赖外面的世界了。再说,还可以打猎。他见到过很多兔子,池塘上还有水禽。于是,他立刻动手做弓箭。 灯塔附近有些白蜡树,还有一大片杂树林,长满了笔直、漂亮的榛树苗,是做箭杆的好材料。他先砍了一小棵白蜡树,砍出一段六英尺长、没有长枝条的树干部分,按照老米茨麻交给他的法子,剥掉树皮,一层一层地削掉白色的木质,最后削成一根和他一样高的板条,中间粗硬,两端纤细且富有弹性。干这种活儿给了他极大的乐趣。在伦敦过了几星期懒散的日子,终日无所事事,要什么只要按一下开关或转一下把手就行。现在,干点需要技巧和耐心的事,真是让人由衷地高兴。 在板条要快削成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唱起歌来——唱歌!这就好比他从外面回到家里,突然发现自己在明目张胆地干坏事,把自己逮了个正着,不禁愧疚得满脸通红。不管怎么说,他到这里不是来唱歌享乐的,而是来逃避肮脏文明生活进一步的污染,是为了净化心灵,是为了向善,是为了积极赎罪。但他沮丧地发现,在全神贯注削弓时,居然忘记了自己曾发过誓,要永远不能忘记——可怜的琳达,以及自己对她的残忍不仁,还有那些令人作呕的孪生子,像虱子一样成群结队地游走在她神秘的死亡周围,他们的存在不禁玷污了他的悲伤和懊悔,更玷污了神灵。他曾发誓要永远铭记在心,他曾发誓要不停地赎罪。可是,瞧他现在!快快乐乐地坐在那里,一边削弓,一边唱歌,居然唱歌…… 他走进灯塔,打开芥末盒子,倒了些水,然后放到火上煮。 半小时后,从普顿汉一个博氏群组来的三个德尔塔减农工,刚好驱车到埃尔斯特德去,走到山顶时,他们惊讶地发现,一个年轻人站在废弃的灯塔外面,光着膀子,正用打了结的绳鞭抽打自己。他的背上横着留下了一条条深红色的鞭痕,每条鞭痕上都流下一道道的鲜血。卡车司机把车停到路边,和两个同伴一起,瞠目结舌地望着这超乎寻常的场面。一、二、三——他们数着鞭数。抽了八下之后,年轻人中断了自我惩罚,跑到树林边拼命呕吐。吐完了,抓起鞭子又开始抽打自己。九、十、十一、十二…… “福特啊!”驾驶员悄悄地说道。另外两个孪生兄弟也不例外。 “福特呀!”他们嘴里嘀咕着。 三天后,记者们就像秃鹫扑向死尸一样蜂拥而至。 在生材生的文火上定型,烘干之后,弓柄就做好了,野人便忙着做箭矢。他先削好、烘干三十根榛树枝,箭头上装上锋利的钉子,最后小心地刻好箭梢的弦口。一天晚上,他对普顿汉家畜养殖场来了个突然袭击,所以现在已经有足够的羽毛来装备他的武器了。他在给箭杆装羽毛时,第一个记者找到了他。那人穿着充气鞋,无声无息地来到他的身后。 “早上好,野人先生,”他说,“我是《每时广播》的记者。” 野人仿佛被蛇咬了一口,吓得一跃而起,箭杆、羽毛、胶锅和刷子散落了一地。 “请原谅,”记者感到由衷的愧疚,说道“我不是故意……”他用手碰了碰帽子——一顶装有无线收发机的铝制烟囱帽。“请原谅我不能脱帽向您致敬,”他说,“帽子有点重。哦,我刚才说过,我是《每时广播》的……” “你想干什么?”野人怒气冲冲地问道,记者低三下四地报以微笑。 “哦,当然,我们的读者很感兴趣的是……”他把头朝一边一歪,脸上的笑容简直变得妖艳迷人了。“只要您说几句话,野人先生。”说着,便开始做起了一连串例行动作:先是利索地解下扣在腰间移动电源上的两根电线,将电线同时插入铝帽的两侧;再按了按帽子上的一个弹簧——天线啪的一下弹了出来;又按了按帽檐上的一个弹簧——麦克风像玩偶盒里的玩偶一样跳了出来,悬在他鼻子前六英寸的地方,不停地抖动;然后,拉下一副耳机套在耳朵上;再按了按帽子左边的开关——里面隐约传来像黄蜂发出的嗡嗡声;最后拧了拧帽子右边的旋钮——嗡嗡声变成像用听诊器听到的呼呼哧哧、哧哧嘎嘎、咯咯噔噔、吱吱啦啦的声音。“喂,”他冲着麦克风说道,“喂,喂……”帽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铃声。“埃泽尔,是你吗?我是普里莫·梅隆。是的,我找到他了。野人先生现在准备接过麦克风说几句话。对不对,野人先生?”他又笑脸迷人地望着野人。“只要告诉我们的读者你为什么来这里就行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突然地离开伦敦?(埃泽尔,等一下!)当然,还有,为什么鞭打自己?”(野人吃了一惊。他们怎么会知道鞭打自己来赎罪的事呢?)“我们都很想知道你鞭打自己的事。还有,关于文明,说说你的看法。那玩意儿你都知道的。‘我怎么看生活在文明社会中的女孩子。’就说几句话,就几句……” 野人照他的话做了,但却让人困惑不安。他说了七个字——不多不少七个字,就是他评价坎特伯社区首席歌唱家时曾对伯纳德说过的那七个字。“哈尼!桑斯索拆拿!”说完,一把抓住记者的肩膀,把他掉转过身去(年轻记者长得胖乎乎的,着实讨人喜爱),瞄准方向,然后使出最佳球员对准球门射门时的浑身力气,结结实实地把他踢了出去。 八分钟后,最新版的《每时广播》在伦敦大街小巷已经发售了。“神秘野人踢伤《每时广播》记者尾骶骨,”头版头条的标题这样写着,“轰动萨里郡。” “连伦敦也轰动了。”那记者回去后看到新闻标题时心想。更有甚者,这份“轰动”还很疼呢。他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吃午饭。 纽约《时报》、法兰克福《四维连续体》、《福特科学箴言报》和《德尔塔镜报》的四名记者,并没有为同行尾骶骨上警告性的淤紫所吓倒,当天下午便去灯塔采访,结果受到的款待一次比一次暴力。 《福特科学箴言报》的记者站在安全距离之外,一边揉着屁股,一边高声喊道:“愚昧无知的傻瓜!你干吗不吃舒麻?” “滚开!”野人晃着拳头说。 对方退了几步,然后转回身来:“舒麻两克服,邪恶踪影无。” “克哈瓜咿呀妥吉哀!”回答既咄咄逼人,又充满嘲弄。 “痛苦是一种错觉。” “哦,真的吗?”野人说着,捡起一根粗榛树枝,大踏步冲向前去。 《福特科学箴言报》的记者飞也似的冲向直升机。 此后,野人得到了暂时的安宁。几架直升机飞来,好奇地绕着灯塔盘旋。他拿箭朝最近一架纠缠不休的直升机射去,箭穿透了机舱的铝合金地板,只听一声尖叫,直升机竭尽机械增压的全部加速度,飞快地腾空而起。从此以后,其他直升机都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对直升机烦闹的嗡嗡声,野人听而不闻,继续掘自己的园子(在他心目中,他把自己比做马塔斯奇女孩的求婚者,在长着翅膀的害虫包围中无动于衷、坚忍不拔)。过了一段时间,害虫们显然已经厌倦,便飞走了。一连几个小时,头顶上的天空都是空荡荡的,除了鸟雀的啭鸣,没有一点动静。 天气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天空中传来隆隆的雷声。他掘地已经掘了一个上午,此时此刻正舒展着身子躺在地上休息。突然,他想起了列宁娜。她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赤裸的身体触手可及,而且嘴里不停地说:“亲爱的!”“用手搂住我!”——只穿着鞋袜,浑身散发着香水味。厚颜无耻的娼妇!可是,哎呀呀!她的手已经搂着了他的脖子,她那挺拔的乳房,她那仰起的嘴唇!永恒存在于我们的言行和视野之中。列宁娜……不,不,不,不!他一跃而起,半身赤裸着就跑到屋子外面。石南丛边上是一片灰白的杜松。他朝杜松扑了过去,可是拥抱的不是他渴望的滑润肉体,而是一大抱绿色松针。数以千计尖锐的松针扎刺着他。他努力去想可怜的琳达,口不能言、上气不接下气的琳达,双手乱抓,眼睛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恐惧。他曾发誓,永远不能忘记可怜的琳达。但列宁娜的身影在他的脑海里总是挥之不去。他也曾经发誓,要忘掉列宁娜。即便无数的松针扎他,刺他,他那收缩抽搐的肉体仍然感觉得到列宁娜的存在,她的存在是那么逼真,逼真得你想躲都躲不开。“亲爱的,亲爱的……既然你也想要我,为什么早不……” 鞭子就挂在门边的钉子上,随时可以拿来对付造访的记者。突然,野人发起狂来,跑回屋子里,抓起鞭子,甩了开来。打了结的绳鞭抽到自己的肉里。 “娼妇!娼妇!”他每抽一鞭就大吼一声,好像抽打的是列宁娜(在不经意间,他多么疯狂地希望真的是她)。白嫩嫩、热乎乎的列宁娜,体香馥郁、厚颜无耻的列宁娜,就这样被他抽打着。“娼妇!”然后,用一种绝望的声音呐喊道,“哦,琳达,原谅我吧。上帝啊,原谅我吧。我卑鄙,我下流,我……不,不,你这个娼妇,你这个娼妇!” 整个过程被感觉电影公司最专业的大制作摄影师达尔文·波拿巴,从在三百米外树林里精心构筑的掩体里看到了。耐性和技巧终于得到了回报。他在一棵伪装成橡树的树干上蹲守了三天,在石南丛中匍匐爬行了三夜,把许多麦克风隐藏在荆豆花丛中,把电线掩埋在松软的灰沙里。七十二小时备受煎熬的蹲守。而现在,伟大的时刻终于来了——最伟大的时刻,达尔文·波拿巴一边在摄影器材间来回爬行,一边不慌不忙地心想。他曾经拍过立体感觉电影大猩猩结婚的场面,产生了红极一时、万众咆哮的效应,但自那以后,就数这回的场面算是最宏大的了。“震撼!”就在野人开始惊人的表演时,他心想,“震撼!”他将远摄摄影机小心翼翼地进行对焦——牢牢对着移动的目标;紧跟着将焦距调到更高倍数,给疯狂而扭曲的面部拍了个特写镜头(太棒了!);然后又调为半分钟的慢镜头(他敢打赌,喜剧效果绝对一流)。与此同时,他聆听着录在胶片边缘声轨上的鞭打声、呻吟声、疯狂的咿呀乱语声,把声音稍微放大一点,听了听效果(没错,效果的确好多了)。在暂时的平静中,他还听到了云雀清晰的鸣唱,心里欣喜万分。他真希望野人能转过身去,这样他就可以给他后背上的血迹来个漂亮的特写——而几乎就在同时(运气好得真是让你没法相信!),那哥儿们还真通融,居然转过身去,让他拍了个完美的特写。 “哦,太妙了!”拍摄完成后,他自言自语道,“妙极了!”他抹了一把脸。等回到电影厂配上感觉效果,肯定会成为一部精彩影片。达尔文·波拿巴心想,简直可以跟《抹香鲸的爱情》相媲美——福特啊!那样的话,才叫帅呆了呢! 十二天后,《萨里郡的野人》发行公演,观众在西欧所有一流的感觉电影院都可以赏观,聆听和感受。 达尔文·波拿巴拍摄的影片立即产生了巨大的轰动效应。首映后第二天下午,约翰在乡下的隐居生活突然被头顶上蜂拥而至的直升机打破。 他正在园子中铲地——同时也在心里铲,辛勤地铲他思想的黄土。死亡——他把铁锹扎进土里,一锹、一锹又一锹。“我们所有的往日都照耀着愚人奔赴黄泉不归路。”117这句话铲完后,响起了一声巨雷,说明这句话完全让人信服。他又铲起一铲土。琳达为什么会死呢?为什么让她逐渐变得连人都不如,到头来……他打了寒战。成了“一块可吻的臭肉。”118他把脚踩在铁锹上,恶狠狠地把它踩入坚硬的地里。“我们之于众神,犹如顽童手中的苍蝇,他们嬉戏着就把我们杀了。”119又是一声雷鸣,说明这句话铲得一点没错——从某种程度上说,比真理还真。可是,那个葛罗斯特仍然把众神看成是仁慈的。再说,“你最好的休息是睡眠,你常常召请睡魔;但是对于和睡眠差不多的死亡,你又非常惧怕。”120“长眠,如此而已。长眠,做场梦而已。”121他的铁锹铲到一块石头,他弯腰去捡石头。“在死亡的睡眠中,会做些什么梦?……”122 头顶上的嗡嗡声变成了轰鸣声。突然,一片阴云罩住了他,在他和太阳之间出现了什么东西。他停下铲土和思考,抬头一看,着实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心里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困惑,因为他的心仍然游荡在那个比真理还真的世界,仍然专心致志于思考着死亡和神明的强大力量;抬头一看,看到一大片直升机蜂拥而至,在头顶上盘旋着,向他包围过来。大片的直升机犹如蝗虫压境,先是悬在半空中,随即便在他四周纷纷降落在石南丛中。紧接着,从这些巨型蚂蚱的肚子中走下来一对对男女,男人们都身穿白色人造法兰绒,女人们(因为天气炎热)下身都穿着乙酸盐山东绸宽长裤或者天鹅绒短裤,上身都穿着拉链拉开一半的无袖单衫——每架飞机上下来一对。几分钟后,已经下来几十对男女,他们围着灯塔站成一个大圆圈,目不转睛地看着,放声欢笑着,照相机咔嗒咔嗒地拍着,(像对猴子一样)向他投掷花生、性激素口香糖、泛腺体奶油饼。而且,他们的人数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因为大量的直升机现在正越过猪背山,朝这边蜂拥而来。来的人,犹如恶梦一般,由十变百,百变千。 野人后退着寻找藏身之处,而此时此刻,他像一头困兽一样,后背紧贴灯塔的墙壁站住,盯着眼前一张张面孔,就像一个失魂落魄之人,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包口香糖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脸上,把他从恍惚中惊醒,马上回到现实中来。口香糖突如其来打在脸上的一阵疼痛把他吓了一跳——他完全清醒了,清醒而且震怒。 “滚!”他喊道。 猿猴说话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和掌声。“好个野人!加油!加油!”透过人群的嘈杂声,他听到有人在喊:“鞭子,鞭子,鞭子!” 叫喊声突然提醒了他,他抓起挂在门后钉子上的结鞭,冲着骚扰他的人群挥动起来。 又爆发出一阵冷嘲热讽的喝彩声。 他虎视眈眈地朝他们冲过去。一个女人吓得叫了起来。圆圈中最受直接威胁之地方松动了一下,随即挺住,稳稳站住不动了。观光客们意识到自己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胆子壮大了,这可是野人始料未及的。他大吃一惊,于是驻足观望。 “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呢?”他的愤怒中透着一种几近哀怨的语气。 “吃些镁盐杏仁吧!”一个男人说道,如果野人冲上去,第一个挨打的就是他。他递过来一包杏仁。“很好吃,真的。”他脸上挂着很有些紧张的笑容,带着安抚的口吻说,“镁盐能让你永葆青春。” 野人没有理睬他递过来的东西。“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他看着一张又一张喜笑颜开的脸,问道,“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 “鞭子,”几百号人七嘴八舌地回答道,“表演一下抽鞭子的功夫。让我们看看抽鞭子的功夫。” 紧接着,站在圆圈远端的一些人,以缓慢、低沉的节奏,异口同声地喊道:“我—们—要—看—鞭—子—功,我—们—要—看—鞭—子—功。” 其他人立刻加入喊叫的阵营,像鹦鹉学舌一样,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一句话,而且声音越来越大。重复了七八遍之后,别的话便都没有了,只剩下“我—们—要—看—鞭—子—功”。 一伙人一起喊叫,他们陶醉于这种噪音,这种异口同声,这种赎罪表演的节奏感,似乎可以连续叫几个小时——乃至无休止地叫下去。但是,在叫到差不多二十五遍的时候,喊叫突然莫名其妙地被打断了。又有一架直升机越过猪背山飞来,在人群上方悬浮片刻,随即降落在游客行列和灯塔之间,距离野人站的地方只有几码远的一片空地上。螺旋桨的轰鸣声暂时淹没了喊叫声。但是,就在直升机着地、引擎刚刚熄火之后,喊叫声又同样响亮、单调、执著地爆发出来:“我—们—要—看—鞭—子—功。” 直升机的门打开了,首先走下飞机的是一位面色红润的金发青年男子,紧随其后的是一位年轻女子,身着绿色天鹅绒短裤、白衬衫,头戴轻便鸭舌帽。 野人一看到年轻女子,便惊恐失色,不停地往后退缩。 年轻女子站在那儿,冲着他微笑——那是一种茫然的、哀求的、近乎怯懦的笑。过了几秒钟,她双唇在动,她在说什么,但她的声音被观光客们反复的喊叫声淹没了。 “我—们—要—看—鞭—子—功!我—们—要—看—鞭—子—功!”年轻女子双手按在身体左侧,她那张像蜜桃一样鲜艳、像洋娃娃一样美丽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不协调表情,那是一种既满怀渴望又痛苦不堪的表情。她那双碧蓝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大、更亮了,突然间两滴泪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她又张口说话,但还是听不见她在说什么。紧接着,她迅速而又满怀激情地伸开双臂,朝野人走过去。 “我—们—要—看—鞭—子—功!我—们—要……” 突然间,他们的要求得到了满足。 “娼妇!”野人疯狂地朝她冲了过去,“烂货!”说着,便像疯子一样,用那条打了许多结的鞭子抽她。 惊恐之下,她转身就逃,不料绊了一脚,倒在石南丛中。“亨利,亨利!”她大喊道。但和她一起来的那个小红脸儿早已逃之夭夭,躲到直升机后面去了。 一圈人既兴奋又激动,一下子呼啸而散,全都涌向像磁铁一样富有引力的中心。旁观别人的痛苦虽然是一件令人恐怖的事情,但总是令人陶醉的。 “贱货,淫妇,贱货!”野人丧心病狂地又抽打起来。 一伙人像一群猪争先恐后地争抢食槽一样,又推又搡,迫不及待地围了过去。 “哦!肉欲啊!”野人咬牙切齿地说。这一回,鞭子落在自己的肩膀上。“扼杀它!扼杀它!” 看客们为这场痛苦的惨状所陶醉,还有,那种久而久之养成的协作惯性,以及追求别无二致的那种欲望,都是他们的制约根深蒂固地根植在他们内心深处的,此时此刻都在驱使着他们,开始模仿野人狂暴的动作。每当野人抽打自己叛逆的肉体,或者抽打在他脚下石南丛中打滚的、丰腴的邪恶化身时,看客们便彼此间就互相殴打。 “扼杀它!扼杀它!扼杀它……”野人不停叫喊着。 突然,不知什么人开始唱起了“波吉狂欢”。一刹间,其他人也都随声附和起来,一边唱,一边跳起舞来。波吉狂欢,一伙人踏着八分之六的节拍,彼此拍打着,一圈又一圈跳着。波吉狂欢…… 最后一架直升机飞走时已经是午夜过后了。野人已经被舒麻麻醉,再加上长时间的狂乱纵欲已使他筋疲力尽,终于躺在石南丛中睡着了。他醒来时,太阳已经百尺竿头。他躺了一会儿,像日光下的猫头鹰一样茫然眨巴着眼睛。接着,他突然清醒过来——想起了所有的细节。 “哦,天啊!我的天啊!”他用手捂住了眼睛。 当天晚上,嗡嗡飞越猪背山蜂拥而来的直升机,形成了一片长达十公里的阴云。对头天晚上赎罪狂欢的报道已经见诸于所有的报端。 “野人!”最先到的一伙人刚下飞机就喊道,“野人先生!” 没有动静。 灯塔的门半掩着。他们推开门,走进百叶窗遮掩下的暮光之中。透过房间对面的一道拱门,他们可以看到通往上面几层的楼梯角。就在拱门顶端的下方,悬荡着两只脚。 “野人先生!” 两只脚,像两根从容不迫的罗盘指针,缓慢地,非常缓慢地先转向右边,再转向北、东北、东、东南、南、西南偏南,停顿片刻之后,又不慌不忙地转向左边。西南偏南、南、东南、东…… 导读123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啊!美妙的新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 ——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米兰达第一次见到海上落难的侍臣们时说的话 二十世纪下半叶,有两部空想作品给我们的未来蒙上了阴影。一部是乔治·奥威尔一九四九年出版的《一九八四》,小说刻画了一个令人恐惧、野蛮粗暴、控制人们思想的极权国家。在这部小说中,有“老大哥”,有思想罪,有新语,有记忆洞,有美其名曰“友爱部”的酷刑殿,还有一只靴子永远踩在人脸上的可怖场面。 另一部则是阿道斯·赫胥黎的《美妙的新世界》(1932),小说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别样的、较温和的极权形态。这种形态具体表现为:通过生物工程、试管婴儿以及睡眠教育而非残忍暴行而达到绝对的一致;为了促进工业生产而倡导的无节制消费;为了摆脱性挫折而强制推行的乱交;从聪明绝顶的管理阶层到通过制约使之热爱卑微工作、头脑愚钝的农奴阶层不等的先定种姓制度;还有让人瞬间感到快乐异常和飘飘然而无副作用的“舒麻”。 我们很想知道,哪种模式会赢得最后的胜利?冷战时期,《一九八四》似乎占了上风。但自从一九八九年柏林墙倒塌之后,权威评论家宣告了历史的终结,购物潮大行其道,形形色色的准“舒麻”已经渗透到社会的各个角落。诚然,艾滋病造成的恐慌使乱交行为有所收敛,但总的来说,我们似乎在追求某种浅薄、肤浅、毒品泛滥的“跟风花钱”式生活方式。由是看来,《美妙的新世界》笑到了最后。 但在二〇〇一年纽约双子塔遭袭击之后,情况又发生了变化。思想罪和踩在人脸上的那只靴子毕竟是不会轻易摆脱掉的。“友爱部”似乎又回来了,而且再也不局限于禁锢在“铁幕”背后的国家,整个西方现在都有了自己版本的“友爱部”。 但,《美妙的新世界》并没有离我们远去。大型购物中心一直延伸到推土机极目望到的地方。在基因工程领域更加疯狂的边缘地带,有一群狂热分子,在喋喋不休地胡扯什么“优质基因”和“劣质基因”(赫胥黎的“阿尔法”种性和“爱普西隆”种性),终日热衷于搞什么“基因增益”工程(使我们走进一个更加美妙的“新世界”)和天长地久工程。 这两种未来——强硬的和温和的——有没有可能会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变为现实呢?如果是,那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么,让我们再来看一看《美妙的新世界》,审视小说对它所描写的有序世界所持的支持和反对的理由,因为在那个世界中,“现在人人都快乐”。那么,小说中的美妙新世界所兜售的是什么快乐呢?要得到这种快乐,我们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我第一次读《美妙的新世界》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当时我十四岁。虽然无法完全理解其中的某些内容,但小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我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是灯笼裤,什么是吊带背心(我甚至不知道,拉链刚问世时被神职人员抨击为“魔鬼的诱惑”,因为拉链可以让衣服轻而易举地脱下来),但对“带拉链的连裤内衣”却记忆犹新:“哧啦!浑圆的粉色内衣像一颗齐齐切开的苹果,从中间裂成两半。随后,双臂一阵轻扭,先抽右脚,再抽左脚。就这样,内衣便像泄了气的皮球,死气沉沉地落在地上。” 我个人就曾生活在“弹力紧身裤”流行的年代,那种紧身裤,如果不拼命挣扎,你根本穿不上,也脱不下来。所以,“带拉链的连裤内衣”这种东西的确让人眼前一亮。 脱掉“连裤内衣”的那位姑娘,是金发碧眼的性感尤物,列宁娜·克朗。她既无知得出奇,又妩媚撩人——或者,用爱慕她的男性的话说,“气感十足”。列宁娜并不明白为什么她不应该一有机会就和她喜欢的任何男人做爱,因为这样做仅仅是出于礼貌而已,否则就是自私自利。列宁娜脱掉内衣去引诱的那个人是“野人”约翰。约翰是在远离“文明”世界,依靠汲取莎士比亚关于贞洁与淫荡的宏论、祖尼部落的迷信以及自我鞭笞等养分长大的。他信仰宗教,相信世上有浪漫的爱情,相信为自己心爱的人而饱受磨难是值得的。在列宁娜如此随便、如此不知羞耻地脱掉“连裤内衣”之前,他是把列宁娜当成偶像来崇拜的。 两个充满欲望的生殖器从来没有如此不和谐过,于是,赫胥黎的故事就此终结了。 《美妙的新世界》究竟是完美世界的“乌托邦”还是令人作呕的“反乌托邦”,取决于您自己怎么看:生活在新世界中的居民美若天仙,无忧无虑,无病无痛,但我们总觉得这个世界有点让人无法接受。“乌托邦”一词源于希腊语中的O Topia(我—托邦),有人认为该词的意思是“乌有之地”,但也有人认为“乌托邦”一词源于eugenics(优生学)中的eu,也就是说,“乌托邦”的意思是“健康的地方”、“好地方”。十六世纪,托马斯·莫尔在给自己的作品取名为《乌托邦》时,可能是取了这个词的双关意义,即:“乌托邦”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好地方。 就一部文学作品而言,《美妙的新世界》与先前许多作品都有割裂不断的历史渊源。从远处说,有柏拉图的《理想国》,有《圣经》的《启示录》,有亚特兰蒂斯神话;从近处说,有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有乔纳森·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记》中充满人类理性的慧骃国,有H.G.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其中那些愚钝、漂亮的“上层社会”白天在阳光下安逸地玩耍,而那些丑陋的“下层社会”则在地下开动着机器,只有在夜里才会来到地面追食那些交际花)。 在十九世纪——排污系统、医药、通讯技术、交通等领域的发展可谓是日新月异——许多严肃的乌托邦作品都被主流的乐观主义情怀挖掘出来,其中最重要的是威廉·莫里斯的《乌有乡消息》和爱德华·贝拉米的《回首往事》。 乌托邦作品都对社会现实持批判的态度,又对人类的前景抱悲观的看法。由此,这些作品都近乎于讽刺作品,比如,斯威夫特、莫尔、威尔斯等人的作品。但与此同时,乌托邦作品又都认可这样的观点:人类可以做到尽善尽美,至少可以大大改进。因此,这些作品又都像理想化的浪漫主义文学,比如,贝拉米和莫里斯的作品就是如此。第一次世界大战终结了浪漫理想主义文学的乌托邦美梦,正如现实生活中乌托邦计划刚要启动就造成灾难性的后果一样。俄国政权和德国纳粹的上台都始于乌托邦愿景。 但正如大部分乌托邦作品已经发现的那样,社会可以变得尽善尽美的构想已经在争议的岩石上撞得头破血流。假如有人不同意你的观点,不参与你的计划,你能拿他怎么办?纳撒尼尔·霍桑本人就是现实生活中布鲁克农场乌托邦计划中一个觉悟了的毕业生。他说,新英格兰地区的清教徒奠基者们本想打造一个新耶路撒冷,但刚开始他们使用的是牢狱和绞架。在乌托邦作品中,对那些反权威的人来说,强制再教育、充军流放、处以绞刑是家常便饭。就像《一九八四》中那样,如果你不爱“老大哥”,那你就成了过街老鼠。(《美妙的新世界》有其较温和的惩罚方式:对于那些离经叛道者,一律流放到冰岛,在那里志趣相投的知识分子可以讨论人类的最后归宿,而不会烦扰“正常”人。) 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开始,乌托邦和反乌托邦作品都具备与现实社会相同的社会基础。无论是乌托邦作品,还是反乌托邦作品,都回答了相同的问题:人住在什么地方?吃什么?穿什么?如何对待性和抚养子女?谁掌权?谁劳作?公民与自然的关系是什么样的?经济的运行模式又是什么样的?莫里斯的《乌有乡消息》、W.H.赫德森《水晶时代》等浪漫主义乌托邦作品向我们展示了一幅拉斐尔前派的画面,居民们酷爱飘逸的长袍,居所的自然环境听上去有点像加装了彩色玻璃,点缀了许多工艺品的英格兰乡间别墅。小说告诉我们,只要我们摒弃产业主义,恢复与大自然的和谐共处,解决人口过剩问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针对最后这个问题,赫德森的解决方法很简单,即:除了每个乡间别墅里性生活虽然不和谐但仍注定要生儿育女的夫妻之外,统统消灭性。 但,用赫胥黎自己的话说,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创作《美妙的新世界》时,他是一个“调皮捣蛋、持极端怀疑论的唯美主义者”,属于聪颖的青年新贵群体,整天围着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124团团转,以抨击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和英王爱德华时代的一切为乐。所以,《美妙的新世界》摒弃了飘逸的长袍、工艺品和环保狂。新世界的建筑风格是未来主义的——用电灯照明的塔楼,还有发出柔光的粉红色玻璃——都市风光中的一切都是极度不自然,极度工业化的。纤维胶、醋酸纤维、人造皮都是作者精挑细选的材料;人们居住的是配备了人造音乐以及各种香水龙头的公寓大楼;交通工具是私家直升机。在新世界中,人们不用再生孩子,孩子是在孵化中心长大的,按照“蜂房”的需要,类型各异、不同批次的孵化瓶沿着流水线移动,孵化出来的婴儿喂养的不是“奶”而是“外分泌物”。在维多利亚时代,“母亲”这个字眼儿总是让人肃然起敬的,但在新世界却变成了骇人听闻的污言秽语;在维多利亚时代,乱交被认为是骇人听闻的污言秽语,但在新世界却成了社交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列宁娜说:“他今天下午还拍了拍我的屁股呢。” “你看,这不就得了!”范妮得意地说,“这就说明他的立场了。 绝对墨守成规。” 《美妙的新世界》中刺激神经的笑话都具有很强的颠覆性——它首先是让读者而不是我们步步惊心,但仍具讽刺性。维多利亚时代的节俭演变为消费的义务,维多利亚时代“生死相许”的一夫一妻制为“人人属我,我属人人”所取代,维多利亚时代的宗教信仰演变为以公共狂欢的方式对人造神——以生产流水线之父、美国汽车大王福特命名的“我主福特”——的崇拜。就连歌颂“我主福特”的“波吉狂欢”也颠覆了家喻户晓的童谣,原童谣中“亲亲女孩,让她哭泣”颠覆成“亲亲女孩,使为合一”。换言之,现在你如果不“亲亲女孩”(就像“野人”那样),才会让她“哭泣”。 性往往是乌托邦和反乌托邦作品的中心话题——什么人可以做什么事,用哪组生殖器官,和什么人做,是人类关注的主要话题之一。在新世界中,由于性和生育已经分离开来,女人不用再生孩子——生孩子本身就令新世界的人反感——性已经演变成一种娱乐。赤身裸体的小孩子为了早一点儿入道,在灌木丛里玩“性爱游戏”。有的女人是不孕的——“不育女”——虽然有些许胡须,但都是非常完美的女孩。有的女人要做马尔萨斯操——一种节育形式——如果感觉要排卵了,就需要接受“代孕”荷尔蒙治疗,佩戴一种塞满避孕药剂的时尚人造皮药带。万一马尔萨斯操出现偏差,最后还有装饰着漂亮的粉红色玻璃的堕胎中心。赫胥黎是在避孕药问世之前写这一幕的,但避孕药的出现让他想象的乱交又前进了一大步。(那么,男同性恋又会怎么样?“人人属我”真的意味着“每个人”吗?小说没有告诉我们答案。) 诚然,赫胥黎本人仍然一只脚踏在十九世纪,他做梦也想不到完全颠覆的道德规范,除非他亲眼看到这种道德规范真的具备危害性。在他创作《美妙的新世界》时,赫胥黎访问美国后刚刚回到英国,美国的大众消费主义及其羊群心理和俗不可耐仍然让他深感震惊。 我使用“做梦”一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美妙的新世界》——如果被囫囵吞下的话——取得的效果与受克制的幻觉无异。一切都漂浮在水面上,没有任何深度。正如你从视障作者的作品中所能看到的那样,视觉占了上风:色彩是强烈的,光明与黑暗得到了生动的描写。声音是次要的,尤其是在团体仪式、狂欢和观看“多感觉电影”(你能够感受到荧幕上出现的各种感觉,“大猩猩结婚”和“抹香鲸的爱情”便是很好的例子)的时候。气味是第三位的——香水到处喷洒,香味到处弥漫。“野人”约翰和年轻貌美的列宁娜之间最令人感伤的一个邂逅场面是:列宁娜因无法容忍“保留地”现实生活中难闻的气味而吸食了大剂量的“舒麻”后天真无邪地睡着时,约翰顶礼膜拜般将自己的脸埋进她那神圣且充满香味的内衣中。 许多乌托邦和反乌托邦作品都对食物给予了浓抹重彩的书写(无论美味,还是难吃;比如,斯威夫特所描写的慧骃国中的燕麦片),但我们没有看到《美妙的新世界》的菜单。列宁娜和其月度姘头亨利吃的是“一顿美餐”,但作品并没有告诉我们吃的是什么。(从那些塞满了供应外分泌物的奶牛的大牛棚来判断,我猜想大概是牛肉。)尽管有许多按需供性的懒婆娘,但说来奇怪,在《美妙的新世界》中,肉体是空洞无物的,它不过是赫胥黎用来阐明自己观点的工具而已,即:在一个什么都能得到的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失去了意义。 事实上,在新世界中,意义一直是被尽可能排除在外的。除了科技著作,所有的书都是被禁止的;常去博物馆的人遭到屠杀。至于上帝,则表现为“一种虚无,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当然,笃信宗教的“野人”约翰例外,因为他是在祖尼“保留地”长大的,而“保留地”是美妙新世界的一般人禁止进入的。在那里,人们仍然按照古老的生活方式按部就班地生活着,这种生活充满了最浓重色彩的“意义”。约翰是小说中唯一一个具有真正肉体的人物,但他对生活“意义”的了解并非通过寻欢作乐,而是通过体验痛苦来完成的。当他被当成“试验品”带到充满香水味的新世界之后,他对这个新世界的评价是:这儿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对约翰来说,穆斯塔法·蒙德——新世界的十个主宰之一,也是柏拉图“卫国者”的衣钵继承者——所恩赐的“舒适”根本是不够的。他希望重回旧世界,那个充满垃圾、疾病、自由抉择、恐惧、痛苦、鲜血、汗水、眼泪的旧世界。他相信自己是有灵魂的,像二十世纪初许多具有文学素养的人(比如萨默塞特·毛姆一九二一年短篇小说《汤普森小姐》中的传教士,在违反教规与一名妓女发生不正当关系之后,自己上吊自杀了)一样,约翰也必须为自己的这种信念付出代价。 一九四六年,在目睹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希特勒“最后解决方案”125所带来的种种恐怖之后,赫胥黎为其《美妙的新世界》重写了前言。其中,赫胥黎批评自己在一九三二年的版本中为人类的未来只给出了两个备选项:乌托邦和反乌托邦——“乌托邦社会的疯狂生活方式”和“虽然在某些方面更富有人情味,但在某些方面又无不弥漫着怪异和变态的印第安村寨式原始生活方式”。(事实上,赫胥黎的确给出了第三种生活方式——冰岛上那些与社会格格不入的知识分子群体——但可惜“野人”约翰不允许去那儿,由于没有大庭广众下的自我鞭笞,他可能压根儿就不喜欢冰岛。)在一九四六年的前言中,赫胥黎提出了另一种乌托邦形态,其中“心智健全”有了栖身之地。所谓“心智健全”,赫胥黎指的是一种致力于“有意识地、理性地”追求人类“归宿”的“极端功利主义”,其形态则呈现为与“道或理性,超验的上帝或社会精英”的一种联姻。难怪后来赫胥黎严重沉迷于麦斯卡林致幻剂,并出版了杂文集《感知之门》126,由此来鼓励六十年代的瘾君子和流行乐手到业已变化了的脑化学中寻找上帝。如此看来,他对“舒麻”的兴趣也就不是空穴来风了。 于是,我们这些仍然在地球上虚度光阴——因而仍能读书——的人便有了《美妙的新世界》。那么,《美妙的新世界》怎么能历经七十五年而屹立不倒呢?在现实生活中,那些索然无趣的消费者,无所事事的寻欢作乐者,穿梭于内宇宙空间的旅行者,程序化的墨守成规者所组成的社会离我们有多远呢? 在我看来,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美妙的新世界》之所以经久不衰、屹立不倒,是因为每次读这部作品,都有第一次读的感觉,都会觉得作品仍充满生命力,仍振聋发聩,仍让人耳目一新。 至于第二个问题,亲爱的读者,就留给您来回答了。自己照一照镜子:您是不是看到列宁娜·克朗在回头看您呢?您是不是看到“野人”约翰呢?如果您是人,您肯定会同时看到两个人的影子,因为这两种生活方式我们一直都想要。我们希望像无忧无虑的众神一样,优哉游哉地躺在奥林匹斯山上,美貌永驻,希望将自己的性爱和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与此同时,我们又希望自己能成为承受痛苦的他人,因为我们相信,和约翰在一起,在感官游戏之外,生活才有意义,即时满足永远是不够的。 赫胥黎的聪明之处在于,用一种模棱两可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了我们自己。在整个动物世界中,我们人类孤独地忍受将来完成时的痛苦。洛佛狗127不可能想象到,在狗的未来世界,所有的跳蚤都被消灭殆尽,狗性得到完全彻底的发展。但人类具备结构独特的语言,能够为人类自身想象出如此夸张的状态,同时还能对自己的伟大壮举提出质疑。把《美妙的新世界》打造成不朽之作的正是这种双重的想象力。 既然小说《美妙的新世界》的题目源于莎士比亚的《暴风雨》,那我们就套用《暴风雨》中的一句话:“人生如梦”128。这里,我们不妨再加上一句:而且是噩梦。 (李和庆译) 注释 [1]福特纪元(A.F.):小说中把美国“汽车大王”、福特汽车公司创始人亨利·福特奉为“新世界”的上帝,并将福特公司1908年第一辆T型汽车下线作为“新世界”纪元的开始,所以福特纪元632年,相当于公元2540年。 [2]阿尔法(Alpha)、贝塔(Beta)、伽玛(Gamma)、德尔塔(Delta)、爱普西隆(Epsilon):分别为希腊字母表中的头五个字母α、β、γ、δ和ε的音译,在小说中代表新世界中的五个种姓,同时每个种姓又细分加和减、双加和双减,如:阿尔法加、阿尔法双加、阿尔法减……其中阿尔法为最高种姓,爱普西隆为最低种姓。 [3]博卡诺夫斯基程序(Bokanovsky’s Process):为译文可读性考虑,以下简译为“博氏程序”。 [4]蒙巴萨(Mombasa):位于肯尼亚东南部,东临印度洋,是肯尼亚第二大城市,也是最大的港口城市,同时还是富有魅力的旅游胜地。气候为热带海洋性气候,最高年平均气温32.7℃,最低为20℃。 [5]雅利安人(Aryan):属高加索人种,被认为印欧语系民族的共同祖先。白人至上主义者认为,金发碧眼的白种人就是雅利安人。 [6]乔治·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爱尔兰剧作家,1925年因其作品具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而获诺贝尔文学奖,是英国杰出的现实主义戏剧大师,同时还是社会活动家和费边社会主义的宣传者。其主要代表作有《华伦夫人的职业》、《巴巴拉少校》、《伤心之家》、《圣女贞德》、《卖花女》等。 [7]福特T型车(Ford Model T):美国福特汽车公司于1908年至1927年推出的一款汽车。第一辆使用流水线生产的T型车于1908年9月27日在美国底特律皮科特厂下线。因为小说中的新世界将福特奉为上帝,将T型车下线的时间定为新世界纪元的开端,所以在下文中,主任在肚子上画了T字,以示对福特的尊崇。 [8]穆斯塔法·蒙德福爷(his fordship, Mustapha Mond):英国人对贵族一般尊称lordship(爵爷),小说中因将福特奉为上帝,故改lordship为fordship(直译为“福特爷”)用以尊称主宰,为简洁起见,故译为“福爷”。 [150]哈拉帕(Harappa):巴基斯坦城市,古代哈拉帕文明(即印度河流域文明)的发祥地。 [151]迦勒底的乌尔(Ur of the Chaldees):乌尔据说是犹太人祖先亚伯拉罕的诞生地,是北迦勒底最大的城市和商业、政治中心。《圣经》称乌尔为“迦勒底的吾珥”,迦勒底人大约在公元前十世纪在乌尔定居。其遗址位于今伊拉克巴格达以南地区。 [152]底比斯(Thebes):古埃及都城。在公元前十四世纪中叶的古埃及新王国时期,底比斯曾是世界上无与伦比的都城,曾被古希腊诗人荷马称为“百门之都”。 [153]巴比伦(Babylon):距今约五千年前左右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文明古国,在今伊拉克版图内。古巴比伦是世界上第一个城市,颁布了第一部法典,流传最早的史诗、神话、药典、农人历书等,是人类文明的摇篮。迄今,古巴比伦“空中花园”被誉为世界建筑史上的七大奇迹之一。 [154]诺萨斯(Cnossos):在今希腊克里特岛北部沿岸,约存在于公元前三千年到二千年代末。二十世纪初,经考古学家多次发掘,发现了公元前二千年代中期的米诺斯王宫遗址、作坊、器具、艺术品及大批线形泥版文书,表明当时已出现阶级社会和有高度发展的青铜文化。 [155]迈锡尼(Mycenae):位于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东北阿尔戈斯平原上的一座爱琴文明城市。从公元前十六世纪上半叶起,希腊人在巴尔干半岛南端逐渐形成一些奴隶制国家,出现了迈锡尼文明。 [156]奥德修斯(Odysseus):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主人公,曾指挥特洛伊战争,献木马计,使希腊获胜。 [157]约伯(Job):《圣经》中的人物,上帝的忠实仆人,以虔诚和忍耐著称。 [158]乔达摩(Gotama):佛祖释迦牟尼的原名。 [159]中央王国(the Middle Kingdom):在世界史上既是“中国”的英文旧译,又指公元前2050 年至公元前1700 年之间的古埃及中央王国时期,也指公元前三世纪到公园元十三世纪繁荣昌盛的古印度中央王国时期。此处应指古埃及中央王国时期。 [160]帕斯卡(Pascal,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散文家。后人为纪念帕斯卡,用他的名字作为压强的单位,简称“帕”。 [17]西普香水(chypre):一种法国造檀香型香水。 [18]弗洛伊德(Freud):奥地利心理分析学家和精神病学家。小说中的主宰将美国汽车大王福特(Ford)跟弗洛伊德混为一谈。 [19]萨摩亚(Samoa):原名“西萨摩亚”,为波利尼西亚群岛的中心,位于太平洋南部,萨摩亚群岛西部,1962年独立,1977年更名为“萨摩亚共和国”,现为英联邦成员国。 [20]特洛布里恩(Trobriands):西太平洋新几内亚岛东南所罗门海小岛群,现属巴布亚新几内亚。 [21]此处原文为“Ford’s in his flivver, all’s well with the world”,系仿英国诗人勃朗宁诗句“God’s his heaven—All’s right with the world”(上帝坐天堂,世人享吉祥)而作,以示讽刺之意。 [22]气感(pneumatic):小说所描述的新世界中,沙发是充气的,座椅是充气的,乃至鞋子也是充气的,所以性感的女人也变成“气感”的女人。 [23]九年战争(the Nine Years’War):在欧洲历史上,共有两场“九年战争”,一是1594至1603年间发生的一场爱尔兰人反抗英国统治的战争,亦称“泰伦起义”;二是1688至1697年间法王路易十四为大规模的殖民扩张,与英国、荷兰和神圣罗马帝国组成的联盟而进行的战争,历史上又称“大同盟战争”。文中既非前者,亦非后者,因为发生的时间为福特纪元141年,即公元2054年。 [24]选帝候大街(Kurfürstendamm):亦译为“库达姆大街”或“裤裆大街”,是德国柏林最著名的大道之一,得名于昔日的勃兰登堡选帝候。 [25]第八区(the 8th Arrondissement):法国巴黎二十个行政区划之一,是巴黎的主商业区,也是名胜古迹集中的地区,其中香榭丽舍大街、凯旋门、协和广场、爱丽舍宫,以及法国总统官邸都在该区。 [26]戈尔德斯格林(Golders Green):英国伦敦巴内特区的一个地区。 [27]马尔萨斯带(Malthusian belt):马尔萨斯是英国经济学家,认为人口的增殖比生活资料的增长要快,因此主张对人口增长进行积极抑制。小说中为节育而将避孕药剂置于腰带之中,故用马尔萨斯的名字命名。 [28]舒麻(soma):soma(苏摩)原为一种蔓草,取其茎在水中浸泡后,以石榨取黄汁,经羊毛筛过滤,再以水稀释,加入牛乳、麦粉搅匀,发酵后酿成苏摩酒。古印度神话中常以此酒祭神。在《梨俱吠陀》中称苏摩酒为天神之甘露,可赋予引用者超自然之力或永生之力。小说中的soma概源于此,是新世界中药物学家和生化学家发明的、让人忘却世间烦扰,进入“欣快异常、美轮美奂、飘飘欲仙”状态从而获得永恒的迷幻药。为区分见,故有此译。 [29]查令T字塔(Charing-T Tower):得名于英国伦敦的查令十字(Charing Cross),后者得名于古时立于此的一座埃莉诺十字(Eleanor cross)。埃莉诺十字是十三世纪末,英王爱德华一世为纪念死去的埃莉诺王后所建的十二座顶端为十字架的纪念碑,因坐落于当时伦敦城西郊的查令村内,故名“查令十字”。在小说中,十字架改为T字,故译为“查令T字塔”。 [30]汉普斯特德(Hampstead):伦敦的一个地区,俗称“汉普斯特德村”,位于查令十字西北四英里。 [31]斯托克波吉斯(Stoke Poges):英格兰白金汉郡南部的一个富足村庄,以庄园和乡村俱乐部著称,据说是格雷《墓园挽歌》的背景地。 [32]埃克斯穆尔(Exmoor):英格兰西南部的一个丘陵高地,曾为皇家上林苑,现为国家公园,占地692.8平方公里。 [33]伯纳姆比奇斯(Burnham Beeches):占地220公顷的原始森林,在白金汉郡的法纳姆公地、伯纳姆和贝康斯斐附近,距伦敦大约40公里。 [34]威斯敏斯特大教堂(Westminster A bey):坐落在伦敦泰晤士河北岸,原是一座本笃会隐修院,始建于公元960年,1045年进行了扩建,1065年建成,1220年至1517年进行了重建。1540年后,一直为国家级圣公会教堂。 [35]色嗜管乐手(sexophonist):系作者将saxophonist(萨克斯管乐手)一词中的字母a变成e而杜撰的词,因杜撰后的词含有sex(色),故有此译。 [36]德门山(Ludgate Hill):伦敦圣保罗大教堂所在地。 [37]卡拉拉(Carrara):意大利西北部马萨—卡拉拉省城市,以生产白色和蓝灰色大理石著称。 [38]大亨利(Big Henry):系作者依据伦敦大本钟(Big Ben)杜撰的大钟,“亨利”(Henry)是汽车大王福特的第一个名字。 [39]原文仿英文童谣“Georgie Porgie, Puddin’and Pie/Kissed the girls and made them cry/When the boys came out to play/Georgie Porgie ran away”而作,以讽刺新世界糜烂的享乐主义。 [40]原文“You can’t teach a rhinoceros tricks”是仿照英语谚语“朽木不可雕,人老不可教”(You can’t teach an old dog new tricks),故有此译。 [41]牛津辩论社(the Oxford Union):牛津大学城的辩论协会,始创于1823年,其历史之悠久仅次于剑桥联合会,因其辩论之激烈而闻名于世,是许多未来政坛领袖的练兵场。 [42]湖区(the Lake District):位于英格兰西北部,是英国最美丽的国家公园,广受欢迎的度假胜地,不但以其湖景山色、绿树成荫而著称,而且以十九世纪初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华兹华斯等“湖畔诗人”的诗篇而著称。 [43]斯基多峰(Skiddaw):位于英格兰湖区国家公园,最高峰为海拔931米,是英格兰地区第四高峰。 [44]原文“A gramme in time saves nine”系仿英谚“A stitch in time save nine(小洞及时补,免遭大洞苦)”而作,故有此译。 [45]圣菲(Santa Fé):美国新墨西哥州的州府所在地,也是圣菲县的政府所在地。 [46]语出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第二幕第二场,原文是麦克白弑君后内疚的内心独白。 [47]卜公(Pookong):印第安人信奉的神,可能是前文中提到的画像中的鹰。 [48]麦斯卡尔酒(mescal):印第安人用龙舌兰酿造的一种烈性酒,产自墨西哥的最为著名。 [49]佩奥特(peyotl):指中美洲印第安人用佩奥特仙人掌提取的一种致幻剂。 [50]阿沃纳维罗娜(Awonawilona):美国新墨西哥州祖尼印第安人神话中世界的缔造者,她自己首先变成太阳,创造了天公和地母,而天公和地母又在地球深处的四个洞穴中创造了世界万物。 [51]埃莎娜勒茜(Etsanatlehi):纳瓦霍印第安人神话中创造世界的神灵之一,她帮助创造了天和地。但在英语中往往喻指“善变的女人”。 [52]语出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第三幕第四场,原文是哈姆雷特咒骂其不贞母亲的话。 [53]语出《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原文是哈姆雷特谩骂弑兄、篡位、夺后的叔叔克劳狄斯的话。 [54]语出《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三场,原文是哈姆雷特伺机为被害的父王报仇时说的话。 [55]语出《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原语是麦克白在重兵围困之下,得知自己的王后疯死后表达悲观的话。 [56]米兰达(Miranda):莎士比亚传奇剧《暴风雨》中的女主角,三岁时随父亲普洛斯彼罗被流放到与世隔绝的孤岛上生活了十二年之久。自幼对身边的世界充满了无知,因此处处表现得富有同情心。 [57]语出《暴风雨》第五幕第一场尾声。女主角米兰达被引荐给衣着华丽的聚会者,但并不知道华丽外衣下包藏着的祸心,惊喜之下道出了本剧中最著名的台词:“啊!真壮观啊!这里有这么多貌若天仙的人啊!人类多么美丽啊!啊!美妙的新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小说书名《美妙的新世界》便源于米兰达的这段台词,以喻新世界表面上是祥和,快乐的,实质上是丑恶无比,肮脏透顶的。 [58]怀特霍尔(Whitehall):伦敦市中心威斯敏斯特地区的一条主要街道,英国政府及其各部部门云集于此,俗称“白厅”。 [59]莫卡辛(moccasins):北美印第安人穿的、用鹿皮或其他软皮制作的一种无跟、软帮皮鞋。 [60] L.C.是列宁娜·克朗(Lenina Crowne)的英文首字母缩写。 [61]真在(real presence):天主教神学圣事论学说中的概念,按照天主教的传统观点,在弥撒中经过祝圣的饼和酒内,耶稣的肉体、血、灵魂和神性真正存在其间。宗教改革运动兴起以来,新教各宗派对圣餐的看法不一,多数认为饼和酒只是耶稣体血的象征,耶稣的本体并不真正存在于其中。 [62]语出莎士比亚悲剧《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第一幕第一场,原文是特洛伊罗斯向潘达洛斯倾述自己对克瑞西达爱慕时说的话。 [63]语出莎士比亚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三幕第三场。当劳伦斯神甫告诉罗密欧,埃斯卡勒斯亲王没有判他死刑,而是将他驱逐出境时,罗密欧想到再也见不到心爱的朱丽叶而表达的失望心情。 [64]布卢姆斯伯里(Bloomsbury):伦敦市中心卡姆登区的一个地区,原为罗素家族开发的时尚住宅区,后演变为文化、教育、卫生等机构云集的地区,也是大英博物馆、伦敦大学和英国皇家戏曲学院所在地。 [65]语出莎士比亚戏剧《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第一幕第三场,原文是克里奥佩特拉对安东尼表达依依不舍心情时说的话。 [66]达罗毗荼(Dravidian):又译“德拉维达”,是南亚操达罗毗荼语系诸语言各民族的统称,主要分布在印度、斯里兰卡和巴基斯坦等地区。 [67]爱丽儿(Ariel):《暴风雨》中的精灵,为流落荒岛的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所救,又帮助普洛斯彼罗呼风唤雨,引仇人前来,令他们悔悟,认错。 [68]伊顿公学(Eton College):英国最著名的贵族中学,地处白金汉郡的泰晤士河畔,与温莎宫隔岸相望。伊顿是一座古老的学府,由亨利六世于1440年创办,以“精英摇篮”、“绅士文化”闻名世界,也素以军事化的严格管理著称,是英国王室、政界、经济界精英的摇篮。 [69]勒普顿塔(Lupton’s Tower):以教会和教育领袖罗杰·勒普顿的名字命名的钟楼,勒普顿曾任伊顿公学教务长,在伊顿有他捐资兴建的小教堂(死后葬在此)、钟楼和宿舍。勒普顿塔(钟楼)是伊顿公学最著名的建筑之一。小说中似乎将塔楼的高度夸大了。 [70]萨沃伊(Savoy):伦敦西区萨沃伊剧院和萨沃伊酒店所在地,位于斯特兰德大街和泰晤士河之间,原为中世纪伦敦最壮观的萨沃伊宫所在地。 [71]在莎士比亚讽刺喜剧《威尼斯商人》中,剧中人鲍西娅以金、银、铅三个盒子让她的求婚者猜哪一个装有她的画像,结果巴萨尼奥选择了铅盒,也就是装有伊人肖像的盒子,赢得了鲍西亚的芳心。 [72]福特女青年会(Y.W.F.A.):全称为Young Women’s Ford Association。西方国家有许多YWCA(Young Wo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基督教女青年会),在本小说中,以Ford取代Christian,以示讽刺之意。 [73]多维尔(Deauville):法国西北部城镇,以诺曼底最优美的海岸闻名,是夏季高级度假胜地。 [74]卢克雷齐娅·阿胡佳里(Lucrezia Ajugari,1741—1783):意大利花腔女高音,其音域跨越三个半八度。莫扎特在帕尔马公爵歌剧院听她在高音C调之上又唱出一个C调之后,在1770年3月24日的信中称赞她:“我未曾想她居然能唱出如此的C调女高音,但我的耳朵告诉我,我没有听错。” [75]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中的奥赛罗是“威尼斯的摩尔人”。摩尔人是中世纪伊比利亚半岛(今西班牙和葡萄牙)、西西里岛、马耳他、马格里布以及非洲西部和北部的黑人、阿拉伯人、柏柏尔人组成的穆斯林居民。历史学家认为,尽管非洲摩尔人占大多数,其实摩尔人并没有人种和种族上的区别,而是一个阶级和文化的统称。 [76]朗伯斯(Lambeth):英国伦敦坎特伯雷大主教官邸,位于伦敦中心城区,北临泰晤士河,距威斯敏斯特教堂200米。 [77]圣海伦娜(Saint Helena):南大西洋的一个火山岛,为英国最早的海外领地之一,是世界上最孤立的岛屿。英国政府曾长期把它作为囚犯的流放地,拿破仑曾经被流放到这里。 [78]语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一幕第五场,原文是罗密欧初次见到并赞美朱丽叶的话。 [79]语出莎士比亚长诗《凤凰与斑鸠》。该诗是一首歌颂理想爱情死亡的寓言诗,被公认为莎翁最晦涩难懂且引起许多争鸣的作品,曾被称为“第一首广为流传的形而上诗篇”。 [80]语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三幕第五场。提伯尔特为朱丽叶的堂兄,在决斗中被罗密欧杀死。 [81]此处原文为“removes his pearl from before swine”,系仿英谚“cast pearls before swine”(把珍珠丢在猪面前)而作,后者意译为“把珍贵的东西送给不识货者”。 [82]此处原文为“A doctor a day keeps the jim-jams away”,系仿英谚“An apple a day keeps the doctor away”(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而作。 [83]语出《暴风雨》第三幕第一场,原文为腓迪南赞美米兰达时说的话。 [84]语出莎士比亚《暴风雨》第三幕第一场开头,腓迪南的独白。 [85]与上注同。 [86]语出《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第三幕第二场,原文是特洛伊罗斯向克瑞西达表达爱意时说的话。 [87]语出《暴风雨》第四幕第一场,原文是米兰达的父亲告诫未来女婿腓迪南时说的话。 [88]语出《暴风雨》第四幕第一场。原文是腓迪南对米兰达的父亲作出承诺时说的话。 [89]语出莎士比亚悲剧《雅典的泰门》第四幕第三场。原文为:“不要让处女的面颊软化了你的利剑;因为胸衣的镂空处暴露着吸引男人目光的乳头,不应受到怜悯,而应看做可怕的叛徒。” [90]语出《暴风雨》第四幕第一场。米兰达的父亲告诫腓迪南语,“留心,你要诚实;不要用情过于放纵;最坚强的誓言遇到狂炽的欲火也就成了稻草。一定要多加隐忍,否则便与你的誓言告别吧!” [91]语出莎士比亚悲剧《李尔王》第四幕第六场,原文是李尔对葛罗斯特谩骂自己不孝女儿时的话。 [92]语出《奥赛罗》第四幕第二场,原文是奥赛罗因怀疑其妻不贞,辱骂妻子的话。 [93]语出《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第五幕第二场,原文是忒耳西忒斯看到克瑞西达与狄俄墨得斯偷情时谩骂克瑞西达的话。 [94]沃利策乐器(Wurlitzeriana):沃利策是作者生活的时代颇具盛名的美国乐器制造家族企业,主要制造包括光盘换机器、投币式钢琴、投币式留声机、自动点唱机并生产各式各样的钢琴、小提琴电子、管钢琴、键盘合成器,以及大型的剧院管风琴装置自动机关等,后来被收购至吉普森公司旗下。 [95]语出莎士比亚悲剧《尤利乌斯·恺撒》第三幕第二场,原文是安东尼在恺撒葬礼上演讲的开场白。 [96]比亚里茨(Biarritz):法国西南部城市,位于比利牛斯山和粗犷的海岸之间,是法国大西洋沿岸规模最大的度假胜地。 [97]《我的工作与生活》(My Life and Work,1922):又译《汽车大王福特》,亨利·福特自传。本书与《今天和明天》(1926)以及《前进》(1930)等三部著作描述了福特公司的发展以及福特本人的企业管理和社会理念。 [98]语出《暴风雨》第三幕第二场。普洛斯彼罗的仆人卡利班对斯蒂潘诺的说的一段话,分号后的完整原文为“有时候,我恰从长眠中醒来,听见了那种声音,又使我沉沉睡去”。 [99]语出《奥赛罗》第三幕第三场,原文为伊阿古调拨奥赛罗的话:“纵然他们淫荡得像山羊,像猴子,像交尾期的狼,蠢得像沉醉的呆汉,他们也绝不能让你亲眼看见。” [100]语出《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原文是麦克白听到侍从向他报告王后死了之后发出的悲观哀叹,全句为“这不过是傻子讲故事,说得慷慨激昂,却毫无意义。” [101]玉米舞(corn dances):美国新墨西哥州等西南部诸州的一些印第安人部落祈祷上苍赐予丰收的宗教仪式。 [102]马克萨斯(the Marquesas):太平洋中南部法属波利尼西亚北部岛群。1842年沦为法国殖民地,现为法属波利尼西亚的一部分。 [103]《效法基督》(The Imitation of Christ):据传为中世纪后期德国法政牧师多马·肯培所作。该书为基督教祷告经典,地位仅次于《圣经》,至今仍是属灵文学的经典读物,教导人们研读《圣经》,逃避世界的虚浮。 [104]《宗教体验种种》(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美国机能主义心理学和实用主义哲学的先驱威廉·詹姆斯从个人体验角度观照宗教作用的著作。作者以伏尔泰、惠特曼、爱默生、路德等思想家的宗教体验为例,对皈依、忏悔、神秘主义等宗教体验进行探讨。 [105]纽曼红衣主教(Cardinal Newman):本名为约翰·亨利·纽曼,十九世纪英国宗教史上的主要人物。 [106]语出莎士比亚历史剧《约翰王》第三幕第一场,原文是教皇特使潘杜尔夫质问约翰王时的话。 [107]曼恩·德·比朗(Maine de Biran,1766—1824):法国理智主义和神秘主义哲学家,著有《心灵学基础论》和《人学新论》等著作。 [108]语出《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五场,原文是哈姆雷特从鬼魂那里得知父亲是自己的叔父毒死之后对军官何瑞修说的话。此处与原文略有出入。 [109]布拉德雷(Bradley,1846—1924):英国实用主义哲学家、逻辑学家,新黑格尔主义的代表人物。他把英国的经验论传统与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结合起来,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唯心主义哲学体系,认为“绝对”或“绝对经验”是第一性的,是最高的实在和真理,在精神之外没有而且不可能有任何实在,物质世界不过是一种现象或假象,从而把反理性的直觉看做最高的认识形式,甚至公开提出哲学必须建立在信仰的基础上,明显表现出神秘主义性质。代表作为《现象与实在》。 [110]此段话是《李尔王》第五幕第三场中埃德加和埃德蒙的对话,“他”是指其父葛罗斯特伯爵,与人私通生下埃德蒙,后来埃德蒙的情妇里根挖掉了葛罗斯特的眼睛。 [111]语出《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第二幕第二场。原语是赫克托回答特洛伊罗斯“什么东西的价值不是由人的估计而决定的?”时说的话。 [112]语出《奥赛罗》第二幕第一场,原文是奥赛罗胜利归来后对其妻说的话。 [113]语出《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场,原文是哈姆雷特的独白,此句的前一句便是著名的“生存还是毁灭,这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但小说中的引文与原文略有不同。 [114]语出《哈姆雷特》第四幕第四场末尾,原文是哈姆雷特为复仇而犹豫不决时的一段独白。 [115]苔丝狄蒙娜(Desdemona):《奥赛罗》剧中奥赛罗之妻,因奥赛罗听信伊阿古的谗言,误信其不贞,故一怒之下将其掐死,后悲愤之下拔剑自刎。 [116]克劳狄斯(Claudius):《哈姆雷特》中的丹麦王,哈姆雷特的叔父,弑兄夺嫂后篡夺王位,最后死在哈姆雷特复仇的毒剑下。 [117]语出《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原文是麦克白在得知自己的王后疯死后的话。 [118]语出《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原文是哈姆雷特对御前大臣波洛尼厄斯说的话,全文为“假如太阳能让死狗身上生蛆,那它就是一块可吻的臭肉。” [119]语出《李尔王》第四幕第一场,原文是葛罗斯特伯爵对老佃户说的话。 [120]语出莎士比亚喜剧《一报还一报》第三幕第一场,原文是公爵扮作修道士对克劳狄欧说的话。 [121]语出《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场,原文出自哈姆雷特关于生与死的那一段话,此处与原文稍有不同。 [122]出处与上注出同。 [123]此文译自Vintage Books的Vintage Classics系列《美妙的新世界》导读。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E.Atwood)是加拿大著名女诗人、小说家、文学评论家、散文家、环保主义者。 [124]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Bloomsbury Group):二十世纪英国由号称“无限灵感、无限激情、无限才华”的知识分子组成的文人团体,因以伦敦布鲁姆斯伯里地区为活动中心,故有此名。 [125]全称为“关于犹太人问题的最后解决方案”,是纳粹对欧洲犹太人实施大屠杀的血腥方案。 [126]《感知之门》(The Doors of Perception),首次发表于1954年,详细讲述了服用麦斯卡林致幻剂之后的体验。 [127]洛佛狗(Rover the Dog):1991年由美国华纳公司拍摄的动画片《洛佛猎犬》(Rover Dangerfeld,又译为“狗不理”)中的主角。 [128]语出莎士比亚《暴风雨》第四幕第一场,普洛斯彼罗施展法术,召来精灵,展示了神奇美丽的幻境之后的一段台词。此句完整的表述是:We are such stuff/As dreams are made on, and our little life/Is rounded with a sleep.(人生如梦,其实我们短暂的一生都在沉睡中。)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