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天涯双探2:暴雪荒村 作者:七名 内容简介 宋朝是一个疑案多发的朝代,狸猫换太子斧声烛影德诏自刎等历史悬案,千年未解。本书所述,则是大宋300年悬案史上从未公开的民间奇案 北宋末年,吏治腐败、狱讼多发、奇案频现。一起无人能解的盗窃案,让两个性格迥异的少年相识相遇。一个背负家仇,一个渴望自由,他们怀揣各自的理想和秘密,走上了携手破案的追凶之路。 从京城到西域,108万公里:帝、官、将、相、商、农、兵、侠、盗、妓、僧11种身份;沉湖女尸、荒村童谣、墓室迷踪、鱼尸人骨等64起大小悬案;童谣杀人、不可能犯罪、叙述性诡计、暴风雪山庄等超过78种推理诡计。 翻开本书,让两个热血少年带您见识民间奇案背后的智斗谋略和生死友谊! 序章 小和尚裹着黑色的袈裟,趁着月色溜出了寺庙。 师父不让小和尚在半夜出门,说是山间住着一位山神。这山神,实则是一只凶恶的妖。她会在大雪的日子现身,把独自夜行的人抓走吃掉。若是想要避免被山神吃掉,则需要供奉给她九十九根人骨。因为山神见了人骨就不会吃人,反而会用法力实现供奉者的愿望。 小和尚内心一直有一个不能实现的愿望,所以他决定独自进山,冒险试一试。 夜色如墨,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际,像个小太阳。小和尚踏月而行,在山间搜寻了许久,终于在一片墓地里挖到了九十九根骨头,他一捧一捧地将人骨带到山神庙里。 山神庙破旧不堪,里面堆积了一些荒草,台前供着山神像。这山神的长相凶煞不似神明,倒像是一只狼妖。小和尚虔诚地跪在山神面前,将骨头放好,又砰砰磕了几个头: 山神山神 若知我心 供奉白骨 听我诉情 山神山神 若知我苦 家父早丧 母也亡故 山神山神 若知我愿 亡母复生 此生无怨 他念完这些,却听见身后砰的一声,一阵狂风吹进了庙里,山神庙的窗户全开了。紧接着,台子上供奉的神像开始摇晃,山神尖长恐怖的脸上慢慢地产生了一道道裂缝。 小和尚脸上挂着泪,有了恐惧的神色。他慌忙跑到山神庙外面,原本有一轮皎月的夜空却霎时间阴云密布,风雪大作。他在狂风中跑了几步,突然有人叫他: 小和尚,小和尚 不要跑,不要逃 回头看看我是谁 这声音很熟悉,小和尚吃惊地回头了。他看到了他的娘亲:皮肤雪白,面容带着笑意,比去世的时候还要年轻。 小和尚,小和尚 快过来,快过来 明天一早天一亮 娘亲带你回家去 小和尚惊喜地走了过去,他唤了一声娘亲,依偎在她怀中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窗外天昏地暗,风雪声依然不停。小和尚迷迷糊糊中觉得很冷,他往娘亲身边靠了靠,只觉得娘亲的身体比自己的还要冷。 风雪打在山神庙的屋顶上,拼命地敲打着,像是在用力地发出声音来: 小和尚,小和尚 快逃啊,快逃啊 等到天亮就晚啦 睁眼看看她的脸 九十九根白骨头 去哪儿啦,去哪儿啦 小和尚一下子惊醒了,他睁眼看见了抱着他的母亲,可那哪里是他的母亲?那是一堆散发着恶臭的—— “不要再讲了……”几个丫鬟打扮的姑娘从人群中站了起来,吓得脸色发白。正在听故事的几位白发老翁瞪了她们一眼,却也站起身来了。 这群人坐在一个摊位前面,而摊位在宿州码头的北侧。清晨的码头挤满了吵嚷的人群,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显得混乱不堪。由于今年冬天来得早,永济渠停运了,零零星星的船只在码头停泊,工人和乘船的人纷纷在宿州码头落脚。 而陈天眼身为一个算卦人,却没有算卦的真本事。他唯一好使的就是嘴皮子,于是在码头边上支了个摊儿,开始讲故事,骗人来算卦。 他伸手指了过去,不远处有一座山浮在云里,亦真亦幻。 陈天眼高声道:“水路不通,若走陆路只得从相山穿过。这相山闹鬼,无人敢走。你们若不信就去打探打探,前几日沈大人进山迷路,进入村子小住,夜半三更觉得有人进了屋来,等他睁眼一看,那黑影倏忽一下又不见了!各位想要进山,就来我这儿求个桃木符,保佑你平安过山,也可解解煞气,两文一个——” 他这么一说,人群纷纷散尽,都说他是个骗子,说是桃木符,只是一堆破木片而已,绝对不会有人傻到花钱去买。 第一章 夏乾雪夜入吴村 车突然停下,桃木符散落一地。 夏乾的脑袋咚的一声撞到了车厢顶上,一下从睡梦中惊醒。他揉揉眼,掀开车窗帘子,却见白雪覆盖了苍山。还未入冬,竟然下起雪来。都言六月飞雪必有奇冤,眼下不过十月出头,雪花竟然飘飘洒洒地降临到这个山头。 车夫拉紧驴子的缰绳,下了车,看清四周之后对夏乾说道:“小公子,前方的路实在没法儿走了!” 只见前方土崩一片,上面覆盖着一层薄雪,乍一看只觉得像是一个普通的小山包。 “这是……山体塌陷?”夏乾愣住了。 车夫眉头紧皱,指了指远处的土包:“路被堵住了,路上难保不发生山体崩塌、岩石滚落之类的事。” 车夫欲言又止,夏乾心中已经开始慌了,若要前往汴京城,必须穿过这座山。 “要不我拉你回去?你过几个月再来?”车夫说着说着声音却低了下去,避开了夏乾的目光,垂头问道,“不过得再加一倍工钱。四两,回去不?” 夏乾彻底惊呆了。自己本想乘船直接抵达汴京城,却因为天气骤然变冷,永济渠河道淤塞,他只得从宿州码头下船转走陆路。驴车便宜,坐到京城也不过二两银子,如今他们只乘车行进了半日,这车夫竟然开口要价四两。这是明抢! 车夫站在一边没说话,眯着小眼睛看了看夏乾。这青衫小公子眉清目秀却呆呆傻傻,头戴玉冠,腰坠玉佩和一根孔雀羽毛,通身只带了一个小包袱和一把弓箭,一看就是偷偷溜出门的富家少爷。既无江湖经验,又出手阔绰,不宰他,宰谁? 夏乾被他打量得很不舒服,直接跳下车去打量起四周。 远处的塌陷地竖起一块警示木牌,像是塌陷了许久。而一路过来并未见到任何车辆,兴许是这车夫早已知道此地塌陷,却偏要带自己来兜上一遭,捞些银子。 “这山路什么时候能通?”夏乾垂头丧气道。 “不知道,”车夫有些不耐烦了,语气不善,“要么交钱回去,要么下车。” 二人僵持不动,而此时风雪越发大了起来,似女人在哭诉。远处隐隐可见一黑色的庙宇卧于山野之中,在松林的掩映之下不甚清晰,依稀可见破落的朱漆大门。 “前方是不是有个寺庙?咱们先去歇歇,再想对策。”夏乾眯起眼睛眺望远方。寺庙在岔路的另一端,显得有些怪异。 “是山神庙。去也无妨,但那不是通往京城的路。”车夫阴沉着脸,却将毛驴赶了过去。很快,路开始变得颠簸起来。驴车正穿过一片灰突突的坟地。说是坟地,其实只有几块墓碑而已,余下却是荒凉的旧坟。仔细看去,竟然有些尸骨是暴露在外的。 “这是……乱葬岗?”夏乾从窗户往外望去,只觉得阴森异常。 车夫“嗯”了一声,继续赶路。眼见远方阴云密布,北风渐起。山神庙越来越近,却见门前的朱漆已然剥落,窗户纸破旧泛黄了。整个山神庙就像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只剩下一副枯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奄奄一息。 “你下车,随我进门,一会儿我去找柴生火。”车夫阴沉着脸跳下了车,走上前去,吱呀一声推开了山神庙的大门。 一道光从门外投射进去,直直地劈在山神像上,像是一道斧子砍出的裂痕。这道裂痕割开了山神的头,割裂了它的身。山神通身灰毛,尖嘴獠牙,目光凶恶异常,不似旁物,倒像是狼。 “这附近狼多,吴村人杀了不少狼,怕遭报应这才供奉了这东西。”车夫把夏乾拉进来,关上门,“我们在这里过一夜,看看能不能等到吴村的人。” 夏乾稀里糊涂地问道:“吴村是什么地方?这么晚了,应当去吴村借宿——” “吴村藏在山间隐蔽处,路人难寻,而且是个不能留宿的地方。”车夫很是不耐烦,所以并没有把话说明白。 他掏出燧石,点燃了油灯。破旧的山神庙顿时亮堂了起来,而窗外的雪花下得密集,光亮却逐渐暗了下去,估摸着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车夫铺好了稻草,又嘱咐了几句。此时他的态度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双目低垂,不敢看夏乾的眼睛,说去捡柴火,让夏乾先坐在这里休息。 “野外有狼,不要随便开门。”车夫说完,关上门出去了。 今日路途颠簸,实在劳累,夏乾迷迷糊糊地盯着山神的脸,吃了个凉烧饼。吃完之后关上窗户,倒在稻草上呼呼大睡。 窗外的亮光渐渐隐退,在一阵狂风之后,大雪纷飞。山神庙内的温度骤降,油灯悄然熄灭。整个庙宇安静而诡异,只听得到夏乾的呼吸声。山神站在破旧的台子上,眼睛似乎有光,垂目看向夏乾。 夏乾翻了个身,继续大睡。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神像从台子上走了下来,转眼就变成了真的狼。它用黄色的眼睛看着夏乾,突然开始嚎叫—— 夏乾一下子惊醒了。 庙里漆黑一片,他觉得浑身发冷。此时窗外北风呼啸,呼啦一声吹开了破窗。夏乾哆嗦着起身,想要把窗户关得紧一些,却看到窗外天地浑然一色,大雪如刀落下,大地已然白茫茫一片。车夫和他的车都消失无踪了,地上只有一些凌乱的车辙印子隐约可见。 夏乾顿时清醒了几分。他焦急地呼喊了几句,声音也被淹没在了风雪里。这车夫肯定是解开绳子自行驾车回去了。 夏乾的心顿时凉了,他竟被车夫丢弃在这荒山破庙中! 这样的天气是极冷的,久留在此必定会冻伤。夏乾赶紧躲进屋子去,掏出燧石点燃了庙中铺地的稻草。在这丝微暖的火焰照射下,庙内顿时明亮了起来。火光映着山神的长脸,也映着它狭长而没有瞳孔的双眼。 夏乾双手抱膝坐在稻草上,突然想起了小和尚的故事,心中不由得惊慌起来,赶紧对着山神虔诚地拜了一拜,却觉得门外的风雪越来越大。但在这风雪声中,似乎隐约能听到脚步声。 啪嗒啪嗒…… 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传来一阵叩门声。 夏乾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他僵硬地抬起头,但是屋内有光而屋外却无光,窗户上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影。在风雪交加的深夜,这座荒山里是不可能有人的,难道是车夫回来了? 咚咚咚,来人敲了三下门。 夏乾鼓足了所有勇气,颤抖着问道:“是谁?” 他的声音在空寂的庙里飘动,像是有一阵阵的回音。而窗外的风雪中却无人应答,等了良久,却又等来敲门声。 咚咚咚。 天气极冷,夏乾却浑身是汗。在鬼神面前,他渐渐丧失了勇气,瞪大眼睛捂住耳朵蹲了下去,浑身发抖。 咚咚咚。 又一阵敲门声,这次急促了一些,还夹杂着一阵奇怪的人声,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呻吟,又像是呜咽。 敲门声停了。 等了良久,夏乾犹豫着站起身来。他浑身是汗,没有开门,而是走上前去把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隙,偷偷往外看。 窗外一片漆黑,已然是大雪飘零。在寒冷的夜幕中站着一个戴斗笠的女人。女人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绝美的脸。她听见响动,漆黑的双目一下子就看向夏乾。 夏乾瞪大眼睛,唰地关上了窗户,脑袋一片空白。 咚咚咚,又是三声敲打。这次不是在叩门,是敲窗户。在敲打无果之后,窗外的人开始用力将窗户推开。见这扇推不开,又转推了旁边一扇。窗子嘎吱一声开了,女人探进头来。 夏乾的脸失去了血色。 女人张嘴问道:“你是迷路了吗?” 她虽然张了口,却没有声音,只是依靠唇形来表达意思。火光下,她的目光显得真切而焦急。夏乾自小喜欢琢磨这些东西,对唇语也略有研究。 “如果你迷路了,这里住不得,我带你进村。”女人看着他,朝他点了点头。 她的眼中带着善意。夏乾愣了片刻,理智回来了几分。眼前的女人不是妖魔,而是真真切切的人。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开了大门。女人摘了斗笠,进了屋。 她皮肤雪白,穿了一身狼毛皮制成的黑衣。她快速地看了夏乾一眼,又道:“你睡在这里会冻死的,我带你入村,明天告诉你下山的路。” 夏乾木愣愣地点头。 “跟我来。” 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戴好斗笠匆匆出发了。他们穿过了一片矮矮的松树林,来到一片陡峭的灰色山石前面,夏乾的心一直在狂跳,他们走的一直是小路,也许他即将到达传说中的吴村。他灵机一动,掏出了陈天眼的桃木符,沿路扔了出去:“那个,什么时候……” 女人闻声回过头来,冲夏乾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这些灰色的山石像是高墙一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女人转了个弯,拨开了松树枝,行走几步来到了一个狭窄的洞口前面。女人转头看向夏乾,指了指洞口,先行走了进去。二人复行数十步,前方亮了起来。明明是黑夜,前方却像是有火光一样明亮。待出了山洞,夏乾震惊于眼前所见—— 他们处在一个高点,远处几座巍峨高山,山下一片村庄。村子里有星星点点的火把,在黑夜里分外明亮。村子位于山脚,按理说山脚下建村落,一旦遇到地震、河水泛滥、泥石滑坡,是极易遭到重创的。然而,这个村落却像是安然在此地存在了几百年一般。 眺望远方,群山环绕。一条小河在山间奔流,又分成了几条小溪蜿蜒而去。山和村子就像是一把太师椅,群山像是椅背与扶手,村子就建在地势平坦的椅子座位上。 行进几步,又看到一条将近十丈深的山崖。抬头望去,只见前面有一破烂至极的木吊桥悬挂在山崖之上,摇摇欲坠,而上面的绳索更是破烂不堪。 举目四望,这“太师椅”与山洞之间隔着深深的山崖,仅有一个吊桥相连。 吊桥在风雪中摇摇晃晃,女子率先上了桥。她行进几步,停下了,回过头来对夏乾招了招手。在村中零星火把的照射下,女子的脸显得雪白而美丽。 夏乾看着那吊桥,犹豫了一下,一脚踩上去,吊桥开始剧烈摇晃。他心里带了一丝恐惧,但回去却是不可能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踏着木板,速度极快地跑完这段路程。 村落越发近了,却显得更加落魄。夜似乎已经深了,村子寂静无人,只剩下数盏灯火在风雪中摇摆。不远处有一汪温泉水静静流着,泉水旁边有个黑影,像是在洗衣服。一边洗着一边唱着歌: 吴村吴村 一座孤坟 空中有月 月下有声 夏乾想驻足倾听,但歌声停了,那个黑影洗完衣服收拾片刻也离开了。 戴斗笠的女子把他领到一座小屋前面,招手唤来了一个小人。夏乾眯眼一看,顿时一惊:来人瘦瘦小小,背上背着弓箭,脸上竟然戴着一个和山神一模一样的面具。 小人站了片刻,将面具一掀,露出一张少女的面孔。她大概十三四岁,双目机敏,显得颇有精神,像是习武之人。 她警惕问道:“你是谁?” “路人。我路过山神庙,是这位姐姐好心救济我。”夏乾赶紧作揖,“我叫夏乾,敢问姑娘……” “下钱?好有趣的名字,你爹是不是很想发财?”小姑娘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乾坤的乾。”夏乾有些不好意思。他家是江南首富,名字是他爹取的,他自己也不想叫这个俗气的名字。 “我叫水云,”姑娘也行个礼,“此地是吴村。以前也有过路人住过山神庙,但是天气太冷被冻死了。你在这里将就一晚,否则住在庙里会被冻坏的。” 夏乾什么也没多问,感激地点点头。戴着斗笠的女子和她交代几句,便推开了屋子大门,铺好床,生了火,又端给了他一杯热水。 夏乾神魂未定,接过茶木愣愣地道了谢。女子让他好好休息,便关门走了。 屋子很干净,像是客房,没有什么灰尘。夏乾环顾四周,呼吸平定之后只觉得浑身发冷。他蜷缩在床上,摸着厚被子,这才发觉今日所经历的一切并不是梦。兴许是太累了,他翻个身就睡着了,然而睡得并不安稳,风雪声极大,如同人在哀号,一直持续到天亮。风声渐小,却似乎真的夹杂着一阵痛苦的悲鸣,这悲鸣带着怨恨从山间而来,缥缈而恐怖。 夏乾分不清这声音是自己的梦中所听,还是现实存在。悲鸣像是狼的嚎叫,却不完全一致;像人的哀鸣,却也不是。 他抬起眼睛,却见窗外已经微微泛白。窗户上映出一道奇怪的影子,从左上方贯穿到右下方,像是被人用毛笔在窗户上画了一条斜线。夏乾困倦不堪,并没有理会,翻个身接着睡。不知睡了多久,在临近黎明的时候再一次被吵醒。 有人在唱歌。 这声音苍老可怖,如同口中含沙般含糊而低沉,像是一位老人在漫天雪花中唱着沙哑难听的山歌,一遍一遍,不停地重复: 大雪覆盖东边村子 阎王来到这栋屋子 富翁突然摔断脖子 姑娘吃了木头桩子 老二打翻肉汤锅子 老大泡在林边池子 老四上吊庙边林子 老三悔过重建村子 老五天天熬着日子 是谁呀,是谁呀 是谁杀了他的妻子 这首歌重复数次,次次喑哑难听,夹杂着喘息和笑声。夏乾的心狂跳不止,待他冷静片刻,鼓起勇气抬头看向窗外—— 窗户上映着一个人影,像是一位老人。她的背佝偻着,缓慢地从窗前走过,边走边唱。紧接着,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似乎有好几个人在走动。夏乾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到门前,透过门缝向窗外看。 他看到一个老人的背影,紧接着,却是一双女人的眼睛。 夏乾惊得往后一退,房门被唰的一声打开了。一位妇人站在晨光里,叉着腰,怒道:“这屋里果真有人!谁让你进来睡觉的?” 夏乾蒙了,挠挠头没说话。门口的妇人进了门。她穿着一身素衣衫,戴着木镶金的簪子,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脸上白白净净,颇有几分姿色。她身后跟着一个与夏乾年纪相仿的小丫头,相貌寻常,皮肤黝黑,双目却透着机敏。 “敢问夫人……” 还没等夏乾寒暄完,妇人眉头挑了一下,似乎对夫人这个词感觉不快:“说,谁让你进来睡觉的?” “估计是哑儿姐。”小丫头低声应道。 妇人进屋环视一周,冷笑道:“自己嫁不出去,半夜拉野男人进屋来?” 这话说得实在难听。夏乾也听出来,昨日那个不能说话的姑娘应当就是他们口中的“哑儿”了。多亏那位神仙姐姐,如今自己休息一夜,虽然睡得不好,总也好过在山神庙受冻。于是对这位妇人的言行颇为不满,问道:“你是谁?” 妇人绕着他转了三圈:“凤九娘。至于你,在这里住不是白住的。” 黑面小丫头闻言拉了拉凤九娘的衣袖,却被凤九娘嫌恶地甩开了。但夏乾也听明白了,从钱袋直接倒出钱来:“要多少?” 他这一路胡乱花钱,有一些碎银子藏在袖口的暗袋里,而钱袋里的散碎银子只剩下两块,余下的都是铜板。他全都倒出来想数一数钱,但凤九娘白他一眼,拿了最大的一块银子:“真是穷。” 穷。夏乾抬头一愣,这辈子活了二十年,从没听过有人这么形容自己!鞋底、头冠里还有四千两银票呢! “你去厅堂和我们一起用早膳,昨天还有个姑娘也在这儿住宿,你们随后一起上路。”语毕,凤九娘转身就走。 夏乾嘟囔了几句。旁边那个小丫头上前,帮他收拾床铺:“你不要介意,她就是那个样子。本不该收你这么多银子的,过会儿我给你多做些好的吃食。” “昨日在泉水边是你在唱歌?”夏乾辨认出了她的声音。 她点点头,铺好被褥转身朝夏乾一笑:“我叫吴黑黑,有事就招呼我。如今村中不剩几人,因凤九娘年长,我们只得听她差遣。” “那我就不客气了……饭堂在何处?”夏乾交了这么多钱,心里不舒服,觉得有些亏,如今饿得头晕眼花,只想吃东西。 吴黑黑带他出门,往外一指,告诉他直走去饭堂,而自己进了别的屋子帮忙。 村里的房子建得七零八落,杂乱异常,有些是新建,有些则是陈年旧屋。夏乾顺着吴黑黑所指方向行进,半天也不见一人。他不明白这村子为什么没人,但走着走着,觉得自己似乎走错了。在一栋古宅前面闻到了一阵肉香,可是这栋屋子不像饭堂。 屋子陈旧,大门紧锁,似是古屋了。从窗缝偷窥,只见里面有一间卧室、一个厨房,还有一间茅厕。这屋子布局有些罕见,待他凑到厨房门前,香气却越来越浓。 是肉香,还有水沸声。 夏乾蹙了蹙眉,是肉汤吗?也可能是炖肉。 他推了厨房的门,没有开,是用门闩闩住的。 屋里有人。 夏乾的心瞬间被疑惑填满,他走到茅厕一端,里面散发着阵阵臭气。茅草破旧,粗木柱子、木梁似乎是良材,却因为年久潮湿的缘故腐朽不堪。夏乾忍住厌恶推了推茅厕的门,居然异常结实,也推不开。 这里面也有人?夏乾嘀咕了一句,他确定自己走错了地方,转悠一阵,终于找到了饭堂。这里是一个挺大的厅堂,家具精致一些,正对大门的是一幅字。苍劲有力,严正工整,颇具风骨气韵。而论当今字画,苏轼、米芾、蔡襄、黄庭坚之作都在世上流传,然而此字写得真好,却与上述四家不同,反而自成一派。 夏乾欲走近详看落印和落款,刚起身,却听身后一阵响动。 “这是司徒爷爷所作。” 只见一羸弱少年从里屋走出来,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白色的布衣与浅绿色的里衫,洗得发白。他皮肤白皙,个头不高,双眼有神却透着浓浓的书卷气,见了夏乾,客气作揖:“吴白。” 夏乾立即就明白了——这是吴黑黑的弟弟。二人肤色不同,一个久居室内,一个久在室外,而眉宇间却有几分相像。见状,夏乾忍不住调侃:“我叫夏乾。你真是人如其名……呆呆白面小书生。” 少年听得“呆呆白面小书生”,脸上一阵红,怒道:“你怎能如此无理!” 细看,吴白这一本正经的样子,竟然颇像年少时的易厢泉。夏乾立刻起了捉弄之心,开始编起瞎话。 “我是今年及第的状元,路过此地略做休息。你这小孩子见了大官还不速速行礼!”夏乾说罢,还嘿嘿一笑。 吴白先是一愣,顿时恼怒,小脸上泛出红色:“你这狂徒休要胡言乱语!你,你——”这几个“你”字蹦出,居然词穷了,只是单手指着夏乾,脸憋得通红。 夏乾说道:“你不信?这郑国公还说要将他外孙女许配给我呢!” 他说的倒是真话。这门亲事真的有人提过,不过前提是夏乾中举。 而吴白只是呆呆的,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疑惑。夏乾一愣:“怎么,你连郑国公都不知道?你是不是从来不曾出村?” 吴白先是摇摇头,转而怒道:“不关你的事!” 夏乾跷着腿坐在凳子上,此时门一响,那个名唤水云的小姑娘先进了门,哑儿与黑黑也进门来了。端上一些风味小菜,夏乾已经是饥肠辘辘了,顾不得礼节直接开吃。 “夏公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一个人出门?”水云也自行拿了一块饼,问道。 夏乾满嘴是饼,含糊道:“去找一个朋友,但是走散了。你们见没见过一个白衣白帽带白猫的人?” 大家都一脸木然。黑黑道:“说不定他早已过去,未经过吴村。但很有可能是还没有到。近来山路崩塌,很多路人难以通过,我们时不时会去山神庙附近看一眼,若有迷路的人就会指路下山。” 夏乾点点头:“你们可以画个牌子放在寺庙门口。” “画过警示牌,放在塌陷处了。村子的人都出去了,只剩下我们几个。”吴白刚说完,却听见门响。 凤九娘推门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人。夏乾抬头,立即呆住了—— 是曲泽。她穿着一身不算厚的袄,头发凌乱,风尘仆仆的样子。 二人对望,皆是吃了一惊。夏乾喉咙哽住,不知说些什么。在庸城时傅上星出了事,自己也算是没打招呼逃婚出来的,如今却在他乡遇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 水云不解,看了看二人,大声问道:“姐姐,你跟夏公子认识?” 凤九娘看了二人一眼,呦了一声:“看来是认识了。我早起出去采山菜,见这姑娘在村口徘徊。我见她手脚麻利,就让她住着几天帮我洗洗衣——” “凤九娘,你怎能让客人做事?”黑黑惊讶道。 “她没带银两,住也不能白住。”凤九娘冷哼一声。 没有银两?夏乾吃惊地看了看曲泽,她双手冻得通红,双脚全湿。 “你是走来的?没有雇车?” 曲泽柔和一笑,显得疲惫异常:“夫人给过我钱,但我在码头丢了钱袋。如今还好是追上你了,否则真不知去处。” 夏乾望着曲泽,想问几句,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傅上星的事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娶妻的事又无从说起。而曲泽竟然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路,也许是母亲派遣她来跟着自己,也许是自愿的。 曲泽双脚皆湿,上面沾着些许泥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真的是一路走来的。黑黑赶紧带她进屋换鞋袜,烤烤火,再回来吃东西。 趁着她离去的时候,夏乾放下筷子,从怀中掏出钱袋倒出最后一块碎银子:“她不是丫鬟,别让她洗衣服。我们不会白吃住的。” 凤九娘接过银子,冷冷一笑:“这也只够住一天的。” 夏乾生气了,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一旁的吴白看不下去,道:“凤九娘——” “有你这个小孩什么事?吃你的闲饭。”凤九娘瞪他一眼。 所有人都安静了,饭桌上只剩下咀嚼的声音。一会儿曲泽回来,也在夏乾身边落座闷声吃东西,气氛实在尴尬。 夏乾吃着菜,偷偷瞄着饭桌上的几个人。凤九娘、哑儿、黑黑、吴白、水云……加上他和曲泽,一共七人而已。只剩下一些妇孺,也不知这村人都去做什么了。 就在此时,却听得沙哑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喑哑难听,却掺杂着笑声: 大雪覆盖东边村子 阎王来到这栋屋子 富翁突然摔断脖子 姑娘吃了木头桩子 老二打翻肉汤锅子 老大泡在林边池子 老四上吊庙边林子 老三悔过重建村子 老五天天熬着日子 是谁呀,是谁呀 是谁杀了他的妻子 夏乾和曲泽立即抬头,脸色微变。 听闻此声,其他人神色如常,没人说话。只有凤九娘一摔筷子,怒道:“天天唱、唱、唱!她还当自己十七八唱着歌嫁人呢?也不照照镜子!” 她说毕,咣当一声推门而出。 几个小辈低下头去,水云对夏乾低声道:“是孟婆婆,凤九娘的婆婆。凤九娘的丈夫一个月前刚刚去世,孟婆婆近日神志不清。黑黑姐,你去看看,如果凤九娘又打她……” 黑黑点头,用碗盛了一些饭菜,匆匆出门去了。 夏乾嘀咕道:“她蛮不讲理,你们为什么这么听她的话?” 吴白叹了口气:“我和黑黑姐的母亲早逝,是凤九娘带我们长大的。这些年她在村中忙里忙外,大到祭祀、小到粮食看管,都是由她负责。” 而此时,远处的歌声停了。 夏乾放下筷子,皱了皱眉头:“那位老婆婆方才唱的是山歌吗?为什么这么古怪?” 曲泽咬了咬嘴唇,也道:“听起来怪吓人的。” 小辈们一声不吭。夏乾不甘心,问道:“我们只是路过此地,日后山水不相逢,你们可以不必忌讳,和我们讲讲这山歌的事。” 黑黑叹口气,算是同意了:“这个山歌就是这个村子的来历。我们听着山歌长大,又缠着老一辈人讲故事,才得知的。” 夏乾听得此言,饶有兴味地托腮道:“说来听听,不管真不真实,只当消遣。” 屋外见黑,似是乌云又来了,遮了日头。哑儿起身点亮油灯,屋内霎时明亮起来。众人用餐完毕,都聚在桌子前。水云从里屋拉出了一个小箱子,里面放着一些皮影小人,她将它们摆到桌子上。 皮影花花绿绿的,五男一女,另外还有一个老头。 水云拿起一只女皮影人:“我来用它们讲,故事还得从这个姑娘讲起。” 黑黑摇头,拿起老头:“应从这个古怪富翁讲起。” 吴白道:“从五个兄弟讲起。”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了一会儿。夏乾此时只是隐约知道,这是关于五个兄弟、一个富翁、一个美丽女子,还有这个村子的故事。 “传说而已,莫要当真。”在故事开始前,水云说了最后一句话。 夏乾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皮影小人们各自就位,故事开始了。 五个兄弟 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 宿州北部有个小镇,镇上有个人尽皆知的富翁。富翁做些生意,合法的或违法的都做,只要能挣钱。 富翁的妻子早丧,只有一个四岁的女儿。富翁有钱,但是为人贪婪吝啬,当地百姓不愿与其交往,所以他的小女儿也就没什么玩伴。 但是有一个男孩子总来找她,他是她唯一的玩伴。 男孩子不过九岁,他家境贫寒,父亲早逝,只留母亲一人维持生计。好在男孩家中还有四个哥哥。男孩老实又懂事,排行第五,大家都叫他老五。 老五虽小,却也能做些手艺活儿。捏糖人,做纸鸢。小女孩很喜欢老五捏的糖人和他做的纸鸢,每逢清明重阳,二人就去放纸鸢玩耍。 不久之后,富翁突然做了一个奇怪的决定:举家迁往山中。 这个决定做得很是仓促,富翁卖掉了他的房子,牵着女孩进山了。女孩不愿意与老五分开,却也没办法,只得哭着随富翁住进山里,在那之后父女二人便再也没有从山中出来过。 据当地百姓说,富翁越来越富有了。没人知道他做什么生意,没人知道他过得到底如何。富翁从不出山,他的钱却越发多了起来,多到可以买下几座城池。 有人说,富翁在山间造了屋子,并与山神达成了协定:富翁用刀将无辜的路人杀死,把白骨供奉给山神,以此换得巨额财富。 从此,无人再敢进山。 十五年之后,镇上出了一件怪事。破旧的城墙上忽然贴了一张告示:富翁要请一位郎中为女儿看病,报酬优厚。 恰逢改朝换代,中原各地战火四起,尸骨遍地,又逢三年大旱,百姓叫苦不迭。面对富翁提出的悬赏,方圆五百里的郎中个个趋之若鹜。然而他们一个个地上了山,却都没有治好富翁女儿的病。 为何这么说?没人知道他女儿得了什么病,因为上了山的郎中们从来没有回来过。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所有去看病的郎中都失踪了。世人议论纷纷,却也没有人去查清楚。当时战况激烈,百姓个个似泥菩萨过江,谁还会去追究一群郎中的下落?天下大乱,江山都不知落入谁手,官府自然不会去插手此事。 几个月之后。富翁不再招郎中,而是招女婿。条件很简单,可以照顾他女儿七日,即可成亲,久居在此。 报酬也变得更加可观:富翁死后,女婿可以继承全部财产。 这个条件古怪而简单,但是好处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全部财产,可以买下几座城池的财产,条件不过是照顾一个病女人七天而已。 年轻男子疯了一样不断地上山去。接着怪事又传来了,这些男子同郎中们一样,一去不复返。 当时城镇一片混乱,瘟疫蔓延,饥荒四起。有钱人几乎都迁居了,穷人则坐在城中等死,甚至在街头卖儿卖女。 五兄弟的娘亲病倒了,而治病药材过于昂贵,他们决定上山去找富翁。他们相信,五个兄弟团结一心,终会有好结果。 老大是个赌徒,最爱钱财;老二是个郎中,奸诈胆小,略通医术;老三是个风水师,聪明却挣不了大钱;老四是个建屋子的工匠;老五只是个普通的手艺人,做些小玩意儿卖钱,勤劳能干,诚实善良。 老五依旧是当年的老五,他也知道富翁的女儿是自己儿时的玩伴。 兄弟们上了山,看到了富翁的房子。富翁女儿的闺房非常大,却是门窗紧闭。 富翁是个神经兮兮、吝啬、城府极深的人。他说,五个兄弟只能派一个人去照顾自己的女儿,只有一个人有做女婿的机会。 谁去呢?兄弟们都在发愁——这显然是有风险的。五个兄弟商议,最终决定让老五去,他年龄适合,且又认识富翁的女儿,如此再好不过。 富翁却拿来了一张画,画像上是他的女儿。 所有人都震惊于画中女子的美貌。她闭着双眼趴在床榻上,睫毛长而密,生得极好看。衣着华贵,手腕上还戴着金色的镯子。然而这幅画却是没有画完的,有大部分空白,而且下部皆被损毁。即便如此,画中女子的美貌着实让人难以忘怀。 按照老规矩,进屋照顾姑娘七日,七日后即可成亲。富翁虽然古怪却是公平的,这条件与五兄弟在山下所闻无异。五兄弟疑惑,这么简单的事,为何从未有人完成过? 五兄弟虽然性格迥异,各自擅长不同,然而他们却相信智慧的力量。在老五进入屋子去照顾富翁女儿的前一天,他们各自都做了准备。 贪财的赌徒老大不断地查探所有的屋子;奸诈的郎中老二熬着一锅肉汤;聪明的风水师老三抬头看着东边的房子;优秀的工匠老四不停地敲敲打打;诚实善良的老五一直看着那姑娘的画像。 准备工作做好后,老五进了屋子。奇怪的事再度发生了:老五进屋之后,五个兄弟居然集体消失了,似乎从来没有上过山。 富翁心灰意冷,却也只能在女儿的房门口徘徊。然而就在第七日清晨,屋子的门开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下,老五吱呀一声推门出来,满身血迹和伤痕,怀里抱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姑娘沉沉地睡着,如同做了一个美丽的梦。 不久,老五的四个兄弟也出现了,富翁依言,给老五和姑娘举办了婚礼。 老五娶了美丽的姑娘,只要富翁一死就可以获得全部财产。而此时,五兄弟的娘亲却久病去世了。五个兄弟悲痛万分,决定不再下山,就在山中定居。 然而,这个故事没有就此结束。 故事才刚刚开始。 姑娘几乎是不出屋子的,老五一直在屋内照顾她。山下的老百姓听闻了这件事,都说这姑娘不见阳光,莫非是僵尸、活死人? 谣言纷纷,可老五一心一意地照顾那个姑娘。五个兄弟也一直住在山上,他们清楚,只要富翁活着,财产就不是他们的。 没人知道富翁的钱是哪里来的。他似乎不做任何生意,却有大把的财产。老大偷偷跟踪富翁,他总是偷偷进山,又偷偷出来。山中地形崎岖,老大总是跟踪不成,无法知道富翁的秘密。 而老五一心牵挂着那个姑娘,无心顾及财产。赌徒老大和郎中老二却不甘心,他们二人在夜半三更时制订了一个恶毒的计划。在一个下着大雪的日子里将富翁骗至山头,合力把他推下悬崖。 富翁一死,五个兄弟也就此产生了裂痕。赌徒老大与郎中老二想要密谋取得财产,而风水师老三、工匠老四则支持老五。 钱财面前,亲情也变得淡薄。老大疯狂地寻找财产,其中又与老二发生争执。二人大打出手,老二不幸被老大失手打死。 老二死前正在炖一锅肉汤,却也被打翻了。 姑娘体弱,药物一直由老二负责煎熬。老二归去不久,没人再给姑娘治病,姑娘病情迅速恶化。她像是疯了一样不停地去啃咬木头桩子,直到啃得满嘴是血。没过多久,病死去世。 姑娘死去后,老大想钱财想得疯狂,一心只想谋害老五。 余下的三个兄弟聚集起来商量了对策,在一个下着暴雪的夜晚将老大骗入山中,然后对他说,富翁的财产就埋在山林里,还画了一份地图。 老大独自在大雪纷飞之时进山找财宝。然而地势险要,山中多狼——老大独自进雪山,攀爬之际,手下一滑,落入河水之中溺死了。 富翁、姑娘、老二、老大,竟然都死在这样一座山上,死后灵魂不散去,成了孤魂野鬼,日日哭泣,宛若山间的风声。 此后山中总有这种风声,在山间回荡着。 老四感到了深深的愧疚——害死大哥,他是有责任的。他沉郁多日,找到了山间的一棵老槐树,拴上绳子上吊自杀了。 如今,村中只剩下老三和老五。二人悲痛异常,却没有轻生,只是在老四自杀之处建起一座庙宇。 这是一座山神庙。守护这座山,守护山里的人,洗清所有的罪责,送走所有的冤魂。 等到战事略微平息,老三在这里重新建起了村子,娶妻生子,在村中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老五没有再次娶妻,守着姑娘的新房,不停地做着纸鸢。每逢重阳、清明,就把纸鸢放到天上。数年之后,他就怀着思念之情病逝了,与那姑娘葬在一起。 村子越建越大。老三的后代一代代生活下来,靠狩猎为生。这故事也就此流传下来,口口相传,传至今日。此事因五个兄弟而起,以五作谐音,这个村子便家家姓“吴”,生存至今。 这就是吴村的来历。 水云讲完故事,放下了皮影。众人一片沉默。大雪将至,乌云袭来,窗外一片漆黑。屋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没有增添一丝暖意。 夏乾觉得冷,他抱臂而坐,沉默良久才开口:“这故事真……真有意思。” 他明显言不由衷。这故事没什么意思,但是奇怪的地方有点多。 曲泽眉头一皱:“你们不觉得奇怪吗?那个姑娘究竟得了什么病?听起来像是癔症,我以前在医书上看过,可是又不完全像。” “癔症是什么?”水云瞪大眼睛问道。 “癔症……简单说就是疯了,”夏乾回答着,却满腹狐疑,“还是说不通。感觉那姑娘像是被鬼附身,谁进屋去,谁就得死。” 几人吓得哆嗦一下。吴白则摇摇头:“非也,非也。祖先传给我们这个故事,意在告诉后人不要贪财。” 夏乾闻言,倒是笑了一下:“细想想倒也是。我从小爱听奇闻异事,却从未见过它们真的发生。一个村子忽然死了这么多人,根本没有任何道理。” 夏乾正准备高谈阔论,却听见门吧嗒一声被猛地推开。凤九娘脸色不佳,甚是疲惫地走进来。 “那老婆子总算安顿好了,又吐了一地。” 曲泽则带着几分好意:“需不需要我替她号脉?” “不用你装好人,”凤九娘冷冰冰地瞪她一眼,“老婆子没病,装的。” 她此话一出,曲泽竟无法接话了。见凤九娘心情不佳,水云便跟她说了,方才在讲故事。凤九娘听了冷笑一下:“这个传说?不过是告诉后世子孙那富翁的钱财还躺在深山里,没人动过。我们却在这里过苦日子!” 她嗓门很尖,言语之中带着几分怨恨。这故事半真半假,但一般都是有事实作为根据的,凤九娘所言不无道理。 凤九娘似乎看出夏乾想些什么,拉下脸来:“我们找过,几代人不停地找,都没有结果。若是那个时代的铜钱,恐怕如今还用不了呢。”她脸色难看,话语间却也带着哀凉。 夏乾哑然失笑,凤九娘的想法实在滑稽,若是大笔财富,怎么可能是铜钱? 大家又沉默了。夏乾看了曲泽一眼,意在问询要不要就此出村。而就在此时,远处孟婆婆的歌声又传来了: 大雪覆盖东边村子 阎王来到这栋屋子 富翁突然摔断脖子 还是五兄弟的故事。夏乾也听出来了,正想说上几句,凤九娘一下站起,脸色铁青:“告诉她不要唱了,不要唱了!叫魂呢?想早早归西?” 凤九娘的言论着实过分,弄得夏乾不自在。他看了曲泽一眼,又看了看众人,站起来道:“多谢款待,我们就此离去。” “住些日子,等雪停了再走吧。”黑黑站起来挽留,觉得夏乾付了这么多钱,却只是住了一日,吃了一餐,实在有些划不来。 夏乾赶紧摇头。他本来是喜欢掺和怪事的,但如今这个村子实在太过古怪,位置奇怪而且没什么人。自己又带着曲泽,实在是不想久留。他言不由衷地道了谢,带着曲泽就出了房门。 昨日的薄雪已经化了,地面干干净净的,天气也已经放晴。夏乾回房收拾行李,和曲泽二人闷声走到了吊桥边上—— 桥断了。 眼前的悬崖深不可测,残破的吊桥挂在峭壁上,绳子在秋风中微微舞动。 二人愣住了。曲泽一把拉住夏乾:“小心,别过去。” 夏乾轻轻推开她,小心地向前挪动观察着。吊桥是从村子这一侧断掉的,长长的绳子耷拉下去,零星挂着破旧的木板,像个垂下头去的、头发长长的女人。顺着这断桥向下看去,在这断桥的正下方竟躺着一位老人。 老人整个脸部朝下,手脚张开,脑部渗出了殷红的血,像是摔在崖底的碎石堆上,身上骨骼似乎尽数折断了。 夏乾向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小泽,不要过来。你快去叫人来!” 第二章 怪事连发两人亡 “还有救吗?会不会还有救?怎么也要想办法把她弄上来!”黑黑趴在地上朝山崖看,显得异常焦急。 “我去找绳子!”水云赶紧回屋去翻,哑儿拉住她,说要一起去。 夏乾趴在山崖边缘朝下看:“她是不是孟婆婆?我早上见过她的背影。” “是,”吴白脸色越发苍白,看向凤九娘,“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关我什么事?她多半是失足坠崖,你看我做什么?!” 吴白生气道:“你心虚什么?当务之急是救人上来。” 黑黑看着奔跑而来的哑儿与水云:“怎么样?有绳子吗?” “原本在茅草屋放着的绳索都没了,”水云擦擦汗,“明明那么长一捆,怎么就没了?” 吴白急道:“那怎么救人?” “都别嚷了,”凤九娘直起身来,看着山崖底部,声音发颤,“等村里人回来再说。” 曲泽上前:“如果不及时救治——” “关你们什么事?”凤九娘瞪了她和夏乾一眼,“这下好了,吊桥修好之前你们也别想离开,除非自己去爬后山的峭壁。在这儿白吃白住,少讲废话。” 夏乾气恼,想上去和凤九娘理论,却被曲泽拦住了,示意他看看后山的峭壁。 巍峨的群山像是穿破了雪雾,也将云端刺破。离他们最近的山体几乎与地面垂直,怪石林立,根本无法爬行上去。进入村子必须通过狭窄的洞口,本就鲜有路人经过,如今吊桥也断了,整个村子彻底成了一座孤岛。 孟婆婆的尸首也无法被移动上来,只得等到村人回来再想办法,若是等得太久,只得先撒上稻草,再将其火化。几个小辈开始哭泣。夏乾垂头回了屋子,哀叹一声,滚到了床铺上。 桥怎么就断了呢?一般都是人砍的。但是砍断桥有什么用?村子本来就与世隔绝了,村民又不出村,若是想将他们困在此地,也没什么必要。若是想要自己身上的银子,抢钱便是了…… 夏乾胡思乱想,又翻了个身。他昨日睡得不好,只觉得浑身疲累,但偶尔翻身,只觉得右手边的床上有细碎的末子。夏乾自小受的待遇堪比皇亲国戚,这床上有异物,自然是能感觉出来的。 他爬下床,掀开床单,下面居然有很多细碎的米粒。 米粒来得古怪,兴许是村子的习俗,来了生客要将米粒铺在床褥下。夏乾想了片刻,也不明白为什么,直接就把米粒扫到地上,铺好被褥准备接着睡。 在梦中,夏乾总觉得孟婆婆还在不停地唱着,脑海里总是回荡着开头几句歌声: 大雪覆盖东边村子 阎王来到这栋屋子 富翁突然摔断脖子 夏乾本想小睡片刻,不承想睡到了晚上,黑黑敲门,告诉他要吃饭了。 饭堂里依旧是悄无声息的,吴村的人个个无精打采,对夏乾也不似白日那般热情。夏乾倒是能吃能喝,第三碗粥即将入肚的时候,见吴白偷偷留了点饼,藏于袖中。 见大家都不说话,夏乾开口道:“小白先生留着晚膳是要给谁?” 吴白红了脸,急忙把东西藏到更里面去。凤九娘冷眉一横:“你又想去喂那畜生,是不是?” 水云见状,扔下筷子,对凤九娘颇有不满:“什么畜生,木须它不是畜生!” 这下轮到夏乾发愣了,木须是什么?他把目光投向吴白,只见吴白道:“它不是畜生,是小狗。” 夏乾喝了一大口粥,含糊地问道:“哪儿来的小狗?” 吴白似是考虑了一下,才答道:“捡的。” 凤九娘放下筷子冷哼一声:“捡的?山里捡的能是狗吗?” 夏乾这才有点明白过来,山里捡的,莫不是狼? 吴白涨红脸:“它很可怜的,也很小,牙都没长齐,怎么会……” 吴白还要说话,被凤九娘瞪了回去。夏乾无所谓道:“这也无妨,狗本就是由狼经千年驯化而成。” 凤九娘冷笑道:“你个穷酸书生懂什么?畜生嘛,劣性不改,哪天伤了人,吴白怎么交代?狼会伤人,你们一个个难道都不知道?” 她咚的一声甩了碗筷,瞪着一群小辈。 吴白再也忍不住,大声争辩:“木须它不一样!九叔的捕兽架子伤了它,木刺刺穿了它的喉咙,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它不会嚎叫,进食也有问题……它若是狼,定然受到狼群欺负!何况它这么老实!” 凤九娘又是一声冷笑,刚要开口,哑儿却一个劲儿地拉住她,神情有些激动。那狼与她同病相怜,都无法出声,自然多了几分同情。 毕竟敌不过这么多人,凤九娘叨咕几句,没有再理这事。吴白满心欢喜,又装了些吃食,曲泽也过来帮他装了一些。 烛火闪了一下,屋外狂风大作,哑儿上前关上了窗户。水云一歪头:“又要下雪了?” 她说得倒是准了。天空又飘起雪花,一片片扔在地上像是撕碎的纸。众人用完晚膳就悉数散去,夏乾回房准备入睡,却久不能寐。直到半夜三更其他人全部入睡,他索性找到灯笼,披衣起身出门,告诉自己是出门赏雪去。 说是赏雪,他夏乾哪里有这种闲情雅致,只不过是瞎溜达,肚子饿了找点肉吃。屋外雪花星星点点飞舞,远处的一排排小茅草屋像是蜷缩在雪地里的鼠,睡得正香。夏乾轻轻地走着,手中的灯笼把地上的薄雪照成橘色,再看脚下,忽然发觉有一排小小的脚印。 这显然是某种动物的脚印,只是极度小巧,估计这动物个头不大。 夏乾这才想起,难道是那只小狗,木须? 他顺着脚印走过去,本以为脚印会通向吴白的住所,但却发现脚印通向了古屋。 足印原本是密集的,随后松散,足印间距离更远,可见这小动物原是走着的,突然开始跑动了。足印显示它从正门进了古屋厨房,只有进去的印子,却没有出来的。 除去木须的脚印,还有一双女人的脚印。极度小巧,也走向了古屋厨房。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脚印了。 在离古屋几步之遥的地方,夏乾闻到了一股肉香。夏乾本就饥饿,闻到肉味赶紧走上前去,却听见屋内有细微响动。似是火焰燃烧声、微弱的水沸声,而肉香味越来越浓。 夏乾犹豫一下,上前轻轻叩门。等了许久,却无人应和。夏乾心里觉得不对劲,这狗进去了也不出来,门也锁上了。根据脚印来看,屋内定然是有人了。 他从屋子门口折了树枝戳了窗户,伸着头偷偷瞄着屋内。窗户小洞里,是一只黄褐色的眼睛。夏乾惊得把树枝一丢,后退两步。待呼吸平顺之后上前再看,那眼睛仍然在,就在屋内,离他不过几寸。夏乾冷汗涔涔,这才明白屋中是木须的眼睛。它的眼睛斜向上,而犬类的眼睛则是平视的。他此时确定了,木须不是狗,真的是只狼崽。 这小狼僵住不动,也许是死掉了躺在灶台上?夏乾赶紧贴到小洞上细看,却见木须似乎还在喘息着。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琢磨着怎么把狼崽救出来。 然而此时,他却觉得不对劲。 屋里透出一股血腥味。 血腥味太过浓重,夹杂着肉汤的浓浓香味钻入夏乾的鼻中。他赶紧拿来松枝把小洞戳得更大,欲看看屋内,这才发现木须浑身是血地堵在窗边。 木须遮住夏乾的视野,但夏乾心中更慌了,一定是出事了!当务之急是把门撞开!他赶紧跑去唤来吴白。吴白此时睡得正香,被夏乾摇起来,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这才明白小狼崽出了事,匆忙跑到古屋门口。古屋距离这几人的卧房很远,像雪中的孤岛。 “我们一起撞开门,能用多大力就用多大力!”夏乾死盯着门,对吴白说着。吴白脸色更加苍白,二人都明白,撞门不仅只是为了救木须而已,还希望弄清楚屋内究竟发生何事。 他们一个劲儿地撞着木门,木门发出巨大的响声,一下子就传遍整个村子。凤九娘屋子的灯亮了,紧接着黑黑、水云和曲泽屋里的灯也亮了起来。当他们撞了三下之后,便听闻咔嚓一声,屋内的门闩断裂了。 夏乾一掌拍过去,他想当然地认为,既然门闩断裂,门定然是一下就能开的。然而门并没有开,像是什么东西堵在屋内门口。 见门打不开,夏乾心里一凉。他拨开吴白的小身板,盯着门内:“估摸有什么东西挡住了门。你退开,我把东西挪开,咱们推门进去。” 吴白退后一步喃喃道:“为何有东西挡着?木须它、它究竟——” 夏乾把手伸到门缝里拨弄着门口的东西。然而待摸到那东西时,他的脸一下变得惨白。被门挡住的东西,夏乾是看不见的,然而他却感觉到了不对劲。 吴白愣住:“怎、怎么了?” 夏乾脑海中闪过可怕的念头,他嘴唇的血色尽失,双手立刻从门中抽离。灯笼的光在此刻显得如此明亮,在这一刹那,将夏乾的双手照得分外清晰。吴白瞪大眼睛,看清了夏乾的手—— 他的手上全都是血。 吴白面色苍白如纸,一个趔趄跌倒了。他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哪里见过这种场景! 夏乾只是缓缓抬起双手,仿佛才看清了手上沾的是什么。他颤抖一下,只手撑住白雪覆盖的地面,在地上留下个清晰的赤色手印。雪花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如同耳光般把他从恐惧中扇醒。他还算反应快,发动全身力气撑起自己的身体,冲吴白大喊:“叫人过来!” 吴白被他这么一喊也吓醒了,赶紧转身跌跌撞撞地向河岸几个屋子跑去。夏乾再度将手伸进门去。他明白,有人受了重伤倒在屋内门口处,若要开门救人只能先把那人挪走。此人生死未卜,若是一息尚存,兴许还有救。 他小心翼翼地把屋内的人推开,直到门能打开一人宽的窄缝。夏乾一下子钻了进去。屋里只有刚刚扒开门缝的一道微光,其余一片黑暗。光线虽然弱,但是仍能看得清楚周围的一切。 有个人躺在血泊里,脖颈处被撕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仿佛头要与身子分离,然而骨骼似乎还连在一起,鲜血源源不断地从身体中涌出来。全身都是伤,胳膊似乎因为剧烈的拉扯而脱臼了。 夏乾双手开始颤抖。他看清楚了那人的脸,自己脑中一片空白。 “夏公子!夏公——”只听得黑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夏乾还未做反应,门就被硬生生推开,门外的灯笼光线刹那照了进来。黑黑一行人提灯站在屋子门口,着急地张望着。 血泊中的残躯被光线照亮,众人也看清了地上的人。只见残缺的哑儿躺在地面上,血缓缓从白嫩的脖颈流淌而下。她原本美丽的脸显得痛苦而狰狞,脖子几乎被弄断,脱臼的手臂怪异而无力地摆着不自然的角度,显然是完全断裂了。 站在一旁的曲泽则瞪大了眼睛,立即扯下衣裳,下意识地上前去止血。 “还有救吗?”凤九娘的声音开始发颤。 曲泽看了瞳孔,垂头轻声道:“已经死去很久了。” 凤九娘没有掉泪,只是呆呆望着哑儿的脸。她泼辣嘴快,一直喜欢沉稳安静的哑儿。如今却见了这番情景,凤九娘脸上血色尽失,整个人似乎被风一吹就会倒下去。 水云哇的一声哭了,她是众人中第一个哭的。她不懂得隐藏情感,只是刚刚接受事实,这种满心的哀伤终于累积到极点,泪水便决堤而来。水云哭泣,黑黑闻得此声也落了泪。吴白不语,咬着嘴唇。 夏乾脱下外衣为哑儿盖上,喉咙哽了一下,抬头问曲泽道:“怎么会这样啊?” 曲泽脸色苍白:“失血过多。” 她指了指脖颈处。哑儿的脖颈像是被扯断,也像被撕裂。撕裂的伤痕很是奇怪,也许是用手拉扯所致。不论如何,这种伤口绝非意外所致,只怕是遇了袭。 夏乾环视了一下屋子。整个厨房密闭,窗户从内部闩上,烟囱极小,容不下人通过。厨房一共两个门,一扇从厨房通向外面,在哑儿遇害时是闩上的;第二扇通往旁边的陈旧卧房。夏乾一下站起来上前想推开第二道门,门却没被推开,显然是有门闩从卧房里将门闩住了。 水云与黑黑不停地哭泣,周围变得如此安静,只听得不远处炉灶炭火噼啪作响。灶台上放了口大锅,锅子侧翻着,一些肉块随汤撒了一些出来,夹杂微微药香,冒着腾腾热气。 夏乾看着锅子,其他人也莫名地去看那个锅子。 谁也没有说话,大家却不约而同地想起同一件事情,那就是五个兄弟的山歌: 大雪覆盖东边村子 阎王来到这栋屋子 富翁突然摔断脖子 姑娘吃了木头桩子 老二打翻肉汤锅子 肉汤锅子侧翻着冒着热气,咕咚咕咚地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夏乾的脸色苍白起来,这件事太过诡异,可是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提它。 凤九娘低声道:“后屋有棺材,村里防止有人突发意外故而一直备着的。要不要……” “你们不报官?”夏乾愣住了。 “怎么报官呀?”黑黑擦着眼泪,“若是吊桥不断,我们走上一天才能到山下的衙门。小村子出这事,衙门一般是不愿派人来的。来了也是敷衍了事。” “村里也不是第一次出这种事了。去年村中有人被狼杀害,最后还不是草草葬了。”吴白说得很是平静。他抱起木须,率先出了门。 夏乾一夜未睡,去帮着抬来早早备好的棺材。忙完之后,天也彻底亮了。他回想哑儿的死状觉得疑点颇多,刚想回屋,曲泽却把他拉到一边,说了说哑儿遇害的情况。 曲泽只是略通医理,却也看出哑儿伤得极重而且伤口极度不寻常,身上呈现多处伤痕,手臂也脱臼了。脖颈处的撕裂痕迹是最怪异的,单纯人力拉扯不能导致这种惨烈结果,如果是利器所伤,伤口也不够整齐。但是最怪的不是伤口,而是封闭的屋子。 夏乾眉头紧皱:“我和吴白撞门进去的时候已经下了雪,屋子周围只有哑儿和木须的脚印。还有,出了这种事,他们居然不报官!小泽,村里是不是都是这样做事?” 曲泽咬了咬嘴唇:“我们最好早早出村,这也太不寻常了。我只怕村中藏着歹人——” 她还没说完,夏乾噌地快步向古屋走去。他记得清楚,昨日自己撞门之时四周没有其他脚印。如果真的有歹人,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行凶之人进了厨房随后入了卧房,之后就一直没从卧房出来过。 应该早做检查的!夏乾在雪地中奔跑,内心懊悔不已。待他到了屋前,只见几排脚印从厨房门口到了卧房的窗子旁,再看窗子,已被撬开。而门显然已经不是先前闩住的样子。 有人进去过。 夏乾心中一凉,却又诧异不已。只听背后传来脚步声,黑黑慢慢走来。双目红肿,倦怠不堪。 “昨日我与水云查过了,里面没有人。” 黑黑很年轻,成熟冷静,比其他人聪慧理智很多。她上前推开门,嘎吱一声,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夏乾这才彻底看清了屋内的全貌。 都是古时装扮,古旧异常,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屋子。陈设与夏乾几日前偷窥所见并无太大出入,而他却注意到床榻上的被子没了。 “这被子去了何处?” 黑黑听得夏乾如此问,顿时愣住:“被子?怎么会有被子?我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进这屋子。古屋有些年头,怎么可能会有被褥之类的东西堆在这里?” 夏乾心中大惑,自己那日着实看见一床被子,怎么说没就没了,是不是记错了?再过去,侧门即通向厨房,门闩好好地都闩在上面。 “是不是没什么异常?”黑黑问道。她的声音如同消融的冰雪,依旧是细声细语。 夏乾叹道:“你们胆子真大,若是有歹人怎么办?” 黑黑坚定道:“那又何妨?歹人害死哑儿姐,我们怎能姑息。这村子不过还剩几人而已,我们不去,谁又去?” “这……不对劲啊。”夏乾环视一周,慢慢吐出几个字。 黑黑一愣:“什么?” “太干净了,”夏乾皱了皱眉头,“好像没什么灰。” 夏乾继续环视着,沉默许久却并无特别发现。黑黑才开口:“哑儿姐不能白死。” 这一句铿锵有力,夏乾只是一声叹息:“水云好像很伤心。” 黑黑双眸微闭:“哑儿大名为绢云,是水云的亲姐姐。” 这倒把夏乾一震,瞠目结舌,脑子完全没转过弯来。 黑黑只是沉默一下,才缓缓道:“你毕竟不是村人,但旧事已去,此话我说了也无妨。哑儿的娘生产之后身子就变差了,夫妻并不和睦,她得知水云的娘怀了孩子这才……气得病故。而水云的娘最后死于难产,但孩子保住了。故而水云生来就没有母亲。” 她的话没有讲得很通透,但是夏乾也明白几分。水云是私生子,她与哑儿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她们的爹呢?”夏乾觉得这个“爹”才是罪魁祸首。 “去世了。他原本也只是想要个儿子,如今折腾一通却没有结果,自己也害了病。” 简单来说,姘头上位,气死大房,最终三人都撒手人寰,留下两个女儿和谐相处。夏乾哀叹一声,这事若搁到自己头上……不敢想,不敢想。所以一人只娶一个妻子最好。他此刻无比庆幸自己逃婚出走,但一想到曲泽,心中还是莫名有些愧疚。 他走了几步,黑黑又道:“村人狩猎时常受伤,我处理过野兽的撕咬之伤。然而哑儿姐脖子伤痕很怪,像撕咬所致,却并不完全一致。野兽的牙齿更加锋利,力气也会更大。” 夏乾迟疑一下:“曲泽说过,不像人力所致,不像利器所致。而你说不像野兽所致,那究竟怎么回事?” 二人沉默了。整个事件异常怪异,而奇怪的不止一处。不久,夏乾就回了屋子,见案上供奉着木雕菩萨,香案上还有未点的香,他犹豫一下,竟点了一炷,上前参拜了一下。 夏乾的母亲信佛,他不信。但只来吴村几日却连死两人,夏乾又无法出村。哑儿死得太蹊跷,而且那山歌…… 夏乾心中一团乱,拜了几下,抬头看了看菩萨。粗制木雕有些廉价,菩萨的相貌也有些模糊不清。香气袅袅,浮在空中,夏乾觉得所谓的菩萨就是个木头疙瘩,也不知灵验不灵验。 他“唉”了一声,滚回床上闭了眼睛。刚刚自己许愿,保佑一切平安,保佑村子不再死人,保佑自己早日出村。 菩萨好像哪一条都没答应。 夏乾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没吃东西,直到傍晚,曲泽才叩门硬把他拖去吃饭。 厅堂里灯火通明,饭菜同前两日一样。夏乾木头般咀嚼着,品不出什么滋味。 众人皆在,然而哑儿却永远回不来了。 “你们不觉得太奇怪吗?”吴白声音略微发抖,他单手端着饭碗,却是端不住的样子,“哑儿姐死得太奇怪!这究竟——” 凤九娘厉喝一声:“蹊跷?这不明摆着嘛,木须那畜生干的好事!” 夏乾一听顿时愣住了。的确,当时只有木须在屋子里,它还浑身是血。 凤九娘冷哼一声,继续道:“哑儿在里面炖汤时将木须带进去!它本是狼,怎能见肉汤?可怜的哑儿……” 夏乾刚要反驳,却见吴白轰然站起大声嚷道:“怎么会是木须,它这么小!” 曲泽也低声接话:“看着伤痕很怪,不像——” 凤九娘一拍桌子冷笑道:“畜生就是畜生,还能当人不成?哑儿一个人进了屋,就莫名死了。你看那伤口,分明是畜生咬的。定然是畜生咬了哑儿的喉咙——” “都别说了!”夏乾听她说话就觉得很烦。 凤九娘的脸气得煞白:“你一个过路的穷书生,凭什么命令我?碰上你真是我们的劫数,你这瘟神一来,这村子哪里还有安生日子可过?” 夏乾本应立即开口反驳的,但他愣了一下。“瘟神”这个词真是太熟悉了。凤九娘竟然会直接说出他在庸城老家的绰号。难道自己真的这么像瘟神吗? 曲泽见状慌忙劝架:“我们逗留几日,就会离开的。” “离开?巴不得你们现在就离开!我们好吃好喝地待你,你却不懂得知恩图报。” 她竟然要动手。夏乾赶紧躲闪,一甩袖子,暗袋破了,甩出些许碎银子。只听一阵叮叮咣咣响动,雪花般的碎银子滚在陈旧的桌面上,明晃晃的强光闪了所有人的眼。 凤九娘只是呆呆地盯着那些银子,仿佛没见过似的。 曲泽惊得一下子拉住夏乾的袖子,二人退后两步。 夏乾原计划是想和凤九娘吵嘴的,还没开口,银子就掉了。他也是没想到会这样,又愣了片刻,把桌子上的银子往怀里一收,哼了一声就走了。 夜风微凉,乌云散去,明月高悬。 夏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来这村子数日有余,却是一日也未曾睡好。他此刻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把银子露出。凤九娘贪钱,他不是不知道。出门在外不宜露富,一下散出这么多银子真是不妥。 倘若运气不好……会招来灾祸。 夏乾两眼一闭,又翻了个身。不行,明日就走,走不成就后日再走。山体险峻又如何,垂直的峭壁又如何!索性赌上这条小命。在村里耗下去不知要耗到何年何月。 天气很凉,屋中的炭火烧得很旺。夏乾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这炭火应该是凤九娘安排的,而今日大吵一架,她却是不喜不恼,还让黑黑端来炭火,着实奇怪。是不是想让自己再打赏些钱? 夏乾觉得胸口闷,翻身起来推开窗户。月色皎皎,清洒入户。他吸了吸夜里寒冷的空气,趴在窗户上眺望。 远处哑儿的木棺清晰可见,在月色下微微发白。她的棺椁没有下葬,而是直接放在村子边上的大松树下边。 就在夏乾发呆之时,一个身影闪现。那是一个少女的身影,穿着单衣,走路慢吞吞的。 夏乾眯起眼睛才看清楚,是水云。 若不是看清了脸,夏乾是不会相信的。她走得太慢,不似往常活泼,手中捧着松枝和点心。她轻轻地坐在地上,把点心小心翼翼地摆好;又拿起松枝,扫去木棺上的冰霜。夏乾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却能看到她不住地用袖子抹着眼睛。待扫干净雪,又趴在棺材上遮住了脸,浑身瘫软,不住地颤抖着。 她哭了,也许是怕扰人清梦,哭得无声无息。 水云本是私生子,与哑儿不是名正言顺的姐妹。白日里水云虽然唤哑儿姐,却也是跟着众人一起叫的。水云虽然坚强却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如今唯一的亲人死去,也只得在黑夜无声落泪。 月光把一切都洗得发白。人本身就渺小,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又是这么不堪一击,似飞雪,该化则化,该无则无。 夏乾轻叹一声。这么小的孩子,给自己姐姐上坟都要有所顾虑,都怪上一辈的人孽债太多。他不想再看,轻轻关上了窗,回到床上盖好被子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刚睡下没多久,却被冻醒了。睁眼发现苍白的月色入户,窗户被风吹开正在微微颤动。夏乾无奈起身关上窗户,却见水云睡在木棺前的地面上,蜷缩成一团,似乎是哭累了才睡着的。 这么冷的天…… 夏乾不忍,拿了衣服出去,欲将水云拉回去睡觉。 待他走上前,却发觉不对。 水云身上的衣服似乎和之前所穿不同。夏乾想了想,估计自己记错了。 白色棺椁在月光的照射下越来越苍白,水云小小的身影就躺在月下白棺的阴影里,似是得到了嫦娥的庇佑安然睡去了。夏乾上前,想把她推醒。虽然水云年纪不大,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夏乾总不能抱她回去。 他伸出手去,觉得水云的皮肤冰冷一片。这种冰冷是彻骨的,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东西。夏乾一个激灵,一种可怕的念头吞没了他。 “水云,你醒醒!”夏乾额头冒汗,使劲地推着她。 约莫推了几下,水云动了动,呓语几句将夏乾推开,就是没有醒来。夏乾见状大大舒了口气,原来自己多虑了,水云真的只是睡着了。 白棺里是哑儿残缺的尸体,水云竟然可以在此酣睡。夏乾摇摇头,想继续推她,却发现她身上白底蓝花的外衫滑落,他伸手替她盖上了。 远处的林子漆黑一片,随风传来微弱的响声,似是风吹树叶发出的哀鸣。 “……富翁、姑娘,老二、大哥,竟然都死在这样一座山上,死后灵魂不散去,成了孤魂野鬼,日日哭泣,宛若山间的风声……” 夏乾脑海中忽然出现五个兄弟故事中的语句。他觉得夜半此地,阴森可怖,赶紧猛推了水云几下,想叫她一起回屋,可水云就是不醒,打了个嗝儿。夏乾闻到了一股酒味,抬头才看清远处有个酒杯。这小孩子不知从哪里学的吃酒习惯,定然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夏乾万般无奈,只能把她抱进去。 夏乾看着水云,觉得她长得倒有几分像死去的哑儿。风吹动枯树发出沙沙响声,似人走动,如人低语。 今夜真是古怪。 夏乾用衣裳裹紧水云,然而就在抱起水云之时,却闻到一股清香,这像是哑儿身上的皂角粉香气。夏乾一哆嗦,下意识地往四周看看。可就在他转头之时,偏偏看到了—— 院子的黑暗角落里有人,一闪而过,快得不能再快。 “人”,这个定义实在太不准确了。夏乾看见了“人影”的正脸,她就站在古屋后面的阴影里。 院角的影子,这么像……哑儿? 夏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脑袋一片空白,手脚一软,水云吧嗒一下掉到地上,摔醒了。 夏乾赶紧将她扶起,但是瞪大眼睛低头一看,却看到水云盖在身上的蓝白衣服。这才明白方才哪里不对劲,自己又为何能闻到哑儿身上的香气。水云刚来时穿的不是这件外衫,这件衣服是后来盖上的。 夏乾认识这衣服,哑儿遇害时穿的就是这件,这是一件深蓝与素白相间的花纹罩衫。哑儿穿起来,虽然朴素,却素雅大方,蓝白花底仿佛上好的瓷器图案。如今看来,这罩衫在月光下堆叠在地上,却格外诡异,毕竟罩衫的主人已经躺在白棺里再也无法苏醒了。 夏乾定睛一看,衣服上还有一点点血迹。 这衣服是怎么从棺材里跑出来的? 夏乾不住发抖,他看着水云睡眼惺忪的脸,那眼睛,真像是哑儿的眼睛。 “怎么……我怎么?”水云双眼还是红肿着,撑起地面爬了起来,不解地看着夏乾。 夏乾只是下意识地后退。 水云摸了摸后脑勺,长长的睫毛与红肿的双眼掩饰不了她哭泣的事实。于是她赶紧低头,似乎是不想让夏乾看见自己哭过。然而夏乾此时已经心不在此,三魂七魄都丢了大半。 “夏公子,你怎么傻了?”见他不说话,水云木愣愣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夏乾这才幡然醒悟,拉着水云要进屋。 “快走!” 水云被他这么一扯倒是莫名其妙。就在拉扯中,水云看见了地上的罩衫,脸猛然变得煞白,断断续续道:“这、这怎么会?怎么会在这儿!” 水云吓得念完这几句,却猛地住了嘴。 “快进屋!”夏乾又喊一声,把水云连拖带拽地拉到曲泽屋里。 曲泽听见叫门声,这才知道是夏乾来了,脸上一红,速速套了外衣,点灯开门。半夜入女子闺房是极度不合礼数的,但夏乾顾不得那么多了,只盼着不要再出屋才好。 “怎么?”曲泽脸依旧红着,只是匆匆给他们倒了热水。 水云捧起杯子大口喝着,显然是冷得不行。夏乾不言,也是咕咚咕咚喝着水。二人默契地沉默了,令曲泽异常不安。 “有急事?你们……” “见鬼了。”夏乾喘着气,呼哧呼哧道。 “见鬼了”三字足以把曲泽惊到。水云低头不言,兴许是吓怕了,夏乾只是抬头对曲泽道:“我刚才看见……” “看见什么?” 夏乾犹豫一下。他到底看清了吗?是鬼吗?连他自己都不确定。 良久,他才反应过来:“不管我看见什么,那东西还在。你去打开窗看看便知。” 一听“那东西”,曲泽只是一颤,惊恐地看了夏乾一眼。夏乾只是摇头叹气,奓着胆子走到窗边,嘎吱一声开了窗。树林黑暗而幽深,月光之下,哑儿的白色棺材就在树林不远处放着,清晰可见,泛着寒光。 “你看,衣服还在那白棺下堆着呢——”夏乾用手一指,然而手却僵在半空中。 “什么?”曲泽踮着脚尖,巴望着看着外面,却不敢靠近窗户一步,生怕什么东西会突然冒出来。 窗外月光下,雪地上堆着一些点心、一些松枝、一个酒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夏乾呆若木鸡。哑儿的那件蓝白花纹相间的外衫明明刚才还摊在地上,而此时却已无影无踪。 第三章 亡人风雪夜归来 夏乾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飞奔回屋的了。他只记得,自己回来后窝在被子里缩成一团。他确定他看见的就是哑儿。 可是……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听到门响了一下。很轻微的声音,但是夏乾睡得不熟,于是半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只见窗户上有影子在移动,是人影。 夏乾陡然睁大了眼。那影子从左至右地动,人影佝偻着,像是一位老人,很快就消失了。 若说老人,除去之前已经坠崖的孟婆婆,村中此时已经没有老人了。孟婆婆的影子夏乾是见过的,和这个影子一模一样。 此时夏乾的脑中已经空无一物,在亲眼见到哑儿之后,他又在半夜见到了孟婆婆的影子。他挣扎了片刻,决定坐起来趴到窗前看看。 窗户被打开,发出了很轻微的嘎吱声。 夏乾满头大汗地从窗户缝中往左侧望去。窗外明月高悬,孟婆婆的背影在月下很是清晰。夏乾可以看到她花白的头发和暗红色的破旧衣衫。她在月下仓皇而行,很快就消失在了夏乾的视野里。 在这一刻,夏乾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喘着粗气,砰的一声关了窗,浑身颤抖地坐在地上。夏乾闭紧了眼睛,回忆刚才所见的一幕。的确是孟婆婆的背影,虽然他与她并不熟悉,但是毕竟是见过的。夏乾擅长记人,怎么会认错? 可是她死了,她和哑儿都死了—— 夏乾浑身汗如雨下,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噩梦。冷静片刻打开窗户再看,空中的月亮被乌云遮住,而窗外已经没有任何人了。地上的雪早已经融化,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夏乾看了一会儿,鼓起很大的勇气,想把门打开出去看。 他走到门前,推门,门却打不开。他再推,却依然推不开。他怔了片刻,冷静下来,慢慢爬起来回到床上,罩上被子,瑟瑟发抖。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想着想着,竟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满身是汗地睡着了。 这一夜他睡得极不安稳,像是听到了喧闹的声音。在梦中又梦到了山神从祭台上走下来,而自己在破庙中不停地朝它扔稻草。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来到门口,“咦”了一声,又开始敲门。 “夏公子,为何不去吃饭?” 这是黑黑的声音。夏乾惊醒了,这次发觉屋外阴了天,不知何时又飘起雪花。因为天色昏暗,自己早已睡过了吃早膳的时辰。他擦了擦汗,脸色苍白地开了门。黑黑端着水盆站在门外,有些担忧。 “你的门怎么从外面闩上了?昨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夏乾结结巴巴道:“你们也看见孟婆婆了?” 黑黑惊道:“什么孟婆婆?曲泽姑娘和水云讲了。哑儿姐已经死了,我估摸着是你看错了。夏公子——” 夏乾呆呆的,突然冒着雪花跑出门外。他身上没有穿厚衣服,连打了两个喷嚏。在这之后,他清醒了几分,一路跑到了断桥边上。此时雪花已经覆盖了大地,断桥四周没有任何脚印。夏乾慢慢走过去,心咚咚直跳。如果他昨日真的见到了孟婆婆,那么她就没死。若她没死,那…… 夏乾小心翼翼地朝断桥下面看去。 雪花不住地坠落到山崖底部,将山崖底部铺成一片白。而断桥之下,孟婆婆的尸体依然蜷缩在那里,身上穿着暗红色衣衫,只是尸身上盖了一层薄雪。 夏乾吃了一惊,觉得浑身发凉。 黑黑却呼哧呼哧地跑来问:“你又怎么了?” “没怎么,”夏乾拼命地朝下看着,“是不是有人动过尸体?似乎……姿势有些不同。” 黑黑一惊,连忙看下去:“也许是昨夜的狂风?” 夏乾故作镇定地站起,脑中却已经空白一片了。他痴痴愣愣地走进饭堂,却见厅堂之中的几人已经放下了碗筷,聊起天,见夏乾来了又纷纷闭了嘴。 “你怎么起得这么晚!”曲泽赶紧给他递过干粮,“凉了,要不要热一热?” “热什么?”凤九娘冷哼一声,脸色也苍白,像是一夜没睡好,“见了鬼,吓的呗。” 黑黑进门就听见这话,有些气恼:“凤九娘,不要提鬼,哪儿来的鬼?” “死了一个,还敢顶嘴了?怎么,你不是都看见了?”凤九娘瞪了夏乾一眼。 夏乾一句话也没说,低头喝粥,水云也绷着脸不说话。 “那个……哑儿的衣裳是不是只有那一件?”曲泽倒是想得细,抬头问了黑黑。 黑黑点头:“应当是一件没错。哑儿又高又瘦,谁也穿不了她那衣裳。” “她是怕水云冷,所以才回来给她罩上衣衫的。”吴白突然幽幽传来一句,这一句可把众人吓得不清。 黑黑责备他不该胡说:“世上怎会有鬼?你不是不信鬼魂吗?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 吴白倒是一脸淡然:“我本来不信。可是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好鬼自然不会害人。《山海经》里面全是鬼怪妖魔,谁又知道真假?” 水云神情疲惫,像是一夜没睡。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变成了鬼,还给自己披上一件衣服。她又怎能不胡思乱想? 夏乾的脸色更难看,他没有告诉别人,自己一晚上见了两个鬼。 曲泽问道:“夏公子,你从古屋那边看到的哑儿,是人?是鬼魂?是一件飘浮半空的衣衫?还是……有腿的?”她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问。 黑黑有些害怕:“衣裳还能长腿不成?” 夏乾只是不住地喝着粥,良久才轻声道:“我看见了她的脸,感觉是个人。” 众人沉默,各自思索心事。片刻,夏乾放下筷子喃喃道:“看来我还是早日离开为妙。” 夏乾这一句只是悄声自语,然而凤九娘却在不远处盛着粥发话:“遇上这事,夏公子定然是觉得村子不安稳,不过还需要再等一些日子。村中无人,山路崎岖,如何出得去?村子虽小,好歹也能有吃有喝有住,对不对?” 她吐字极缓,也极温和,温和得不像平日的她。 “我遇到了这种事,怎么住哇?”夏乾摇了摇头。他很不喜欢凤九娘,只是冷冰冰地答,如同窗外异常干冷的空气。 曲泽心里也很害怕,赶紧点头道:“雪停了我们便想办法离开。” “我离开,你留下。峭壁不好攀爬,弄不好会出事。”夏乾冲曲泽说着,犹豫一下,又道,“在走之前,我还有些事要做。” 曲泽一愣:“做什么?” 夏乾只是低头吃饭,缄默不语。但是他双眼中暗含心事,像是有了主意。 曲泽认真地看着他。她偷偷地看过他千次百次,凭借对他的了解,知道夏乾一向心直口快,此时欲言又止,定是有事瞒着众人,只是这件事不便在饭桌上提起。 而吴白只是低头,偷偷往怀中藏烧饼:“我觉得凤九娘说得在理。山体陡峭,你要爬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哑儿姐做了鬼也不会害人,对不对?”吴白转向水云,似是渴望得到肯定。 水云本是一言不发,听到此言,却毅然点头。难得这两人有意见一致的时候。 黑黑打岔道:“木须如何了?” “能进食了。木须它也真是可怜,多灾多难的,好在命硬。”吴白一说起木须,顿时欢喜起来。 凤九娘猛一转头,狠狠道:“你还留着那畜生?那个煞星,嗜血的臭东西——” 她刚刚还是和和气气的,脸色一下变成这样,带着几分暴戾。 吴白听了此言却异常愤怒,他站起来,小小的身躯摇晃着:“凤九娘,我敬你是长辈,你也不能这样胡言乱语。哑儿姐死得不明不白,你也不能怪罪到木须头上。你此般胡言乱语,真是小人所为!” 吴白这孩子读书不多,连骂人都不会,出口都是这么酸溜溜的词,实在是没有任何力度。 “不是木须是谁?狼不吃人,难道喝粥?它没准还吃了哑儿几块肉,动了荤腥——” 只听咣当一声,水云已经站起,全身颤抖,眼圈也红着:“你的意思是说我姐姐喂了狼?” 水云这句话泛着冷意,她第一次用了“我姐姐”来称呼哑儿,显然受了刺激。昨日前半夜的悲伤与后半夜的惊恐,就像是泼在心底的油,被凤九娘的刻薄言语点燃了火。 吴白急急道:“水云你不要听她胡说,怎会是木须干的?不要听她信口雌黄。” 凤九娘大怒:“你这黄口小儿骂老娘信口雌黄!我呸!” “吴白,你少说两句,凤九娘你也是!”黑黑想劝架,然而此时水云抓起弓箭,一下冲出门外。 夏乾顿觉大事不妙,影子般闪过去,一把拉住水云大喝:“你疯了!你要做什么?杀狗?” 杀狗。他的话有些幼稚,可水云却停下了,抬头看向夏乾。夏乾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她的眼睛——那双酷似哑儿的眼睛——真的透着杀意。 黑黑却赶紧拽住她:“水云,冷静些!未必是木须干的。” 水云回屋了,木然地坐在椅子上,不哭不笑。 凤九娘依然不住嘴,反而笑道:“你说哑儿是你姐,她认过你?你看你这样子,就会撒泼。哼,以后莫不是要学了你娘那点本事,学着勾搭男人?” 水云一下跳起来,狠狠起拉住凤九娘的衣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 厅堂乱成一团,大呼小叫不停,眼看要打起来。夏乾徒手就把水云拉开,一下子将她推到黑黑怀里去,水云被几人按住。 夏乾按住了水云,瞪了凤九娘一眼:“用这种话指责小辈,青楼女子都比你有涵养!人家还比你年轻,比你有钱!” 夏乾一旦决定开始指责凤九娘,什么词都敢用。他这个人一向话多,不说污言秽语,也句句戳人心。 曲泽一看大事不妙,匆忙把他往门外拉去。二人出门之后呼啦一下将门关上了。不久,便听见屋内传来凤九娘的骂声、哭声、砸东西声,这一串的声音里都夹杂着夏乾的名字。 夏乾气喘吁吁,摇头叹息:“小泽,这地方实在可怕至极!白天有疯婆子,晚上还有鬼。我们还是早些走吧!” 曲泽赶紧拉住他:“我也想走。但今日阴云密布,就怕要下雪,你怎敢去爬山路?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和夫人交代?” 夏乾一怔,垂下头去。安全是一回事,把曲泽丢在这里自己跑路,又非大丈夫所为;但有些事应该早和曲泽讲清楚。 “我本也想等雪停了就走。但这山路太险,我们又不急着赶路。如今出了事官府又不能派人来,在这儿逗留几日把事情弄清楚也好。”曲泽赶紧劝他。 “可我弄不清楚,”夏乾苦笑,“你能弄清楚?” “我……”曲泽摇摇头,她自己只懂得一点简单的医术,其他的帮不上什么忙。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夏乾突然看向她的脚伤,关切问道:“你的脚伤好些了吗?” 曲泽心中警铃大作,这句关心未免来得迟了一些。她认识夏乾几年,知道他是有事相求。 “好了是好了,”曲泽小心地斟酌言辞,“你要做什么?坑蒙拐骗之事我可不做。” “今夜可有空?”夏乾温和地笑笑。 曲泽瞪大双眼:“杀人放火的事我做不来。” 夏乾伸手指了指远处。 曲泽看了一眼他手指的方位,顿时眼前一黑。那是哑儿的棺材。 “等到半夜咱再撬开,我估计一个人搬不动盖子……”夏乾摸了摸头,求助地看向曲泽。 曲泽叹了口气,却点了点头。 深夜,夏乾悄悄掩了门出来,手里拿着工具。天空布满乌云,似是又要下起雪来。他快步走到石棺那里等着曲泽。良久,曲泽才慢慢从屋里出来。她是估摸着夏乾先到才来的,她自己不敢早到,不敢独自一人在棺材前面等着。 “夏、夏公子……”曲泽的声音微微颤抖。 为了这种事把她叫出来,夏乾确实过意不去。对女孩子,说两句好话总是没错的。他赶紧夸赞道:“村中这么多人,我只信得过你。你能看清四周吗?” 他知道曲泽夜晚视力不佳。曲泽叹气,有些埋怨:“仅你一人无法抬起棺材板,非要我来。我看不清也好,总比看见鬼怪要好得多!” 夜风呜咽,灯影摇晃不止。夜晚诡异,夏乾欲早早弄完回屋去,便安慰曲泽几句,劝她快快行动:“你也知道,开棺是对逝者的大不敬。但昨晚我看到的人影,不,鬼影,太像哑儿了……就在那里。”夏乾伸手一指远方,曲泽却是不敢抬头。 “我一定要确认她究竟还在不在棺材里。”夏乾毫无畏惧,扬起灯笼,晃了几下。灯笼异常明亮,不知加了多少灯油进去,为了让曲泽看清楚一些。 “她若是不在呢?” “小泽,事发当日哑儿确实是死了?会不会活过来?” “确实是死了,瞳孔都散了。”曲泽怨道,“你怎知世上没有鬼魂?你自己难道不害怕?” 夏乾只是一愣。他心里也是害怕的,想了片刻才道:“我母亲信佛,但我不知我信何物。若是换作易厢泉……他说过,人有渴望改变东西,因此要利用现有规律,虽是顺应天时却非一味遵循,这才是生存之道。有些事件光怪陆离令人难以相信,最终却可以得到解释。如果易厢泉在,他一定不会害怕的。” 曲泽赶紧点点头:“这些话确实像是他说的。我就想象易公子也在边上站着,我心里就不这么害怕了。” 夏乾放下提灯,端住棺材的一边,开始撬开钉子。钉子散落一地。曲泽也在另一边撬钉子。片刻之后,棺材板可以挪动了。 夏乾扶住棺材的一端,说道:“我扶好了,你也扶住盖子。” 曲泽依言扶住棺材板,手依旧发抖。乌云被风吹散,刹那间,月光皎皎,雪地一片纯白。 白色的棺材似是由上好的木材打磨而成,很是平滑。夏乾抚摸上去,觉得冰冷彻骨,如同抚摸在冰雪之上。天气原本寒冷,如今哑儿躺在棺材中两日,尸身定然是不会腐烂的。 前提是她真的死了—— 夏乾摸索到棺材缝隙,准备发力,抬头对曲泽道:“我喊号子,一起抬。” 若是易厢泉在场,定然要责备夏乾了。曲泽一个女孩子,又凭什么要与夏乾一同干这种事?舍命陪傻瓜。 曲泽脸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她微微一怔,迅速低下头去。夏乾只是抬起明亮双眸,笑着问了几句:“你害怕?有我呢。有我在你永远都不用害怕。” 夏乾本是无心之言,曲泽却真的将头抬起,怔怔地看着他,好像他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 夏乾没有注意她的表情,只是手上吃住力,集中精神道:“准备——” 他数了三声。棺材板不重,两人一起发力,盖子就被抬起,之后将盖子稳稳放在地上。 曲泽退后几步,没敢看。夏乾下意识地捂住鼻子,赶紧看了一眼棺材。 哑儿血肉模糊地躺在那里,与遇害时无异。再细看,哑儿身上穿着那件蓝白色的外衫,好像正是那日水云在棺材前披着的那件,花色相同,染着鲜血。 夏乾感到一阵晕眩,向后退了一步扶住脑袋,呼哧呼哧喘着气。曲泽一直不敢上前,见夏乾面色不佳,遂急忙问道:“情况有异?” 夏乾脸色苍白,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哑儿还是遇害时的样子。可这才奇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昨日里在屋子阴影处看到的是‘谁’……不、不是,我昨日夜里看到的是‘什么’?这怎么可能呢,哑儿她在棺材里,她穿着的那罩衫也在棺材里……” 曲泽听到夏乾只言片语也大致了解了,她还是不敢上前去看。 “哑儿下葬那日,棺材就封死了?” “我……我记得封死了。”曲泽声音发颤。 夏乾摇了摇脑袋,不,不能这么想,这样会陷进一个圈中,若非鬼神论,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夏乾沉默良久,才低声自言道:“若是易厢泉在,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他一定……” 夏乾觉得冷,脑子又乱,只是轻声叹气。 “现下怎么办?”曲泽低声问道。 夏乾没有回答。既然易厢泉不在,也只能振作精神靠自己了。他鼓起勇气注视着哑儿的尸身。 也许是下葬当日大家不知如何处理,哑儿的尸体并没有被擦洗。还是同遇害那日一样,她脖子上有撕裂的伤口,手臂脱臼,似被踩过。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忧,尸身变软了,没有腐烂。夏乾不懂验尸,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只是诧异,若是真的有人蓄意谋害,究竟什么人会做这种事? 掰指头数一数,整个吴村不过就这么几个人而已。 夏乾闭起眼,想起当日的情景。厨房门窗紧闭,烟囱极小,厨房可以通到卧房,而卧房的门都从内部闩住;哑儿在厨房熬着肉汤,木须在她旁边;古屋附近只有哑儿与木须的脚印。 这么想来,似乎只有一个答案。 “也许凤九娘说得没错,木须它……”夏乾咬了咬嘴唇,没往后说下去。 曲泽吓得脸色发白。夏乾安抚她几句,重重叹了一口气,希望一切都能解决,自己也可以出村。但是仅凭他和曲泽二人,这实在是太过困难了,如果易厢泉在…… 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接连几日的阴云似乎要散去了,月明星稀,宿州码头又迎来了一艘大船。这船是今夜的最后一班了,疲惫的旅人匆忙从船上下来寻找住宿的地方。附近的客栈已经满了,旅人排队等着马车,希望把他们拉到更远的地方去落脚。 陈天眼在码头蹲了一天,只卖了几个符。他不放过这次做生意的机会,拿着他的符对旅人吆喝起相山闹鬼的故事。这拨旅人有些疲惫,只求落脚,不求过山,有人白了他一眼:“我们排队呢,不要碍事,不要招摇撞骗啦!” 陈天眼啐了一口:“穷鬼就别买!那天一个青衫富贵小哥一口气买了二十个!不买符,明日进山遇到鬼怪可不要怪我!” 一只小白猫走到了陈天眼脚下,叫了一声。这只小白猫的眼睛一黄一蓝,很是漂亮。 陈天眼愣了一下,不知哪里来的白猫,想轰走它。但是却听咣当一声,一个凳子落在了白猫旁边。陈天眼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白衣白帽白围巾的年轻人慢慢地坐在了凳子上。他长相清秀,笑着朝陈天眼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白猫见状,攀上了年轻人的肩膀。 陈天眼愣住了:“你这是——” 白衣人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你所说的那位青衫富贵小哥,身上是不是还带着一把弓箭,腰间别了一根孔雀毛?” 陈天眼没敢承认,他有点心虚。那天那位戴着孔雀毛的青衫小哥一看就是傻财主,自己靠故事骗他高价买了二十个符。如今估摸着叫人来追债了,眼前这个白衣小哥看起来不太容易被糊弄。 不用他回答,白衣年轻人在他脸上读到了答案,笑了笑:“放心。我只是打探他下落,你不用退钱。” 陈天眼松了一口气:“你们认识?唉,山里的路不好走,他偏要进山去。我、我这符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佑他……” 白衣人眉头皱了一下。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黑夜中的相山,显得阴森诡异。待他转回头,突然看向陈天眼,目光却很是犀利。 “他什么时候进山的?” “四天前?五天前?我不记得了。” “具体时辰?” “下午。” “下雪了吗?” “好像快要下雪了……” “他和谁进山的?” “车、车夫。” “车夫估计都是本地人。既然你终日在此地,必定对车夫很熟悉。如今车夫在哪儿?他回来了吗?这里有十几辆驴车,你指给我看。” 白衣年轻人坐在那里不停地提问,语气虽然温和,却不知道为何问得陈天眼心里发毛。陈天眼定了定神,抬头向四周看了一圈,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那辆破车。 “就是那辆。” 此时车夫正坐在车上打盹儿。 白衣年轻人起身谢过,付两文钱买了一个符。放在手里玩儿似的转了转,慢慢向车夫走去了。 此时月圆星动,夜空中浮云变幻,吴村地面上的雪也渐渐化掉了。夏乾和曲泽站在松树下的棺材两侧,都冻得发抖。 曲泽痴愣了片刻,低声问道:“你方才说木须伤人?它太小,根本不可能弄出这种致命伤。” 夏乾转头看着她:“那还能怎么解释?” 曲泽又缄默不语。夏乾哀叹一声,转身看向古屋,脑中灵光一现。 “古屋旁边是有茅厕的,”他缓慢地向古屋走去,眼眸微亮,“如果古屋有暗门……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夏公子,回去吧!”曲泽有些害怕。 “咱们去古屋一趟。事发之时,厨房连通卧房,门却统统从内部闩住。倘若有密道呢?一定有,绝对有!有人从厨房逃进卧房,闩门,再从密道逃出去了……” 夏乾喃喃自语,絮絮叨叨,总觉得自己说得颇有道理。二人拉过棺材板费力盖上。阴影遮住哑儿俊俏的脸庞,仿佛一块白玉堕入黑暗里。待到下葬之后就化为尘土,遭到蛆虫与蚂蚁的啃噬。 看着哑儿的脸,夏乾眉头皱了起来。他沉默一下,思索片刻对曲泽道:“后日我便离开,但离开之前……” 曲泽一惊:“如何离开?” “只能爬山。”夏乾看了看她,犹豫一下,还是问了自己想问的话,“小泽,是不是我娘让你跟来的?” 曲泽闻言,点了点头,又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若爬山走了,我该怎么办?” 夏乾生怕她接下来说一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赶紧补充道:“我只是待烦了而已,你再等几日,待吊桥修好后上京来找我……等等,别来京城,回庸城吧。” 曲泽有些愤怒:“为何不能一起走?” 夏乾赶紧说道:“我……我还有事呢。吴村耽误我太多时日,也不知何时能到汴京。你又不急,山路凶险,等到村人回来你再走不迟,我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曲泽揪起他腰间的孔雀毛,生气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怎么捡到的这根孔雀毛?” 夏乾看了看它,没有说话。 “你十岁那年去洛阳进山玩耍,跌落山崖,骨头摔断了,躺了一天都没人救你。你忘了?” “我没忘。”夏乾看了看孔雀毛,“我躺了一天,呼救了一天。直到天上飞来一只孔雀,掉下了一根羽毛,接着……” “接着易公子就出现了,救了你。”曲泽摇头,“你要知道,不是每次都这么幸运,能有人来救你!” 夜风很凉。孔雀毛在灯笼的照射下泛着光亮,像一面色彩斑斓的古怪的镜子。镜子里有庸城的树和庸城的水,还有夏老爷和夫人的脸。夏乾看着孔雀毛沉默了片刻,把它别回了腰间:“我知道了,我不爬山了。” 曲泽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但这件事还是要查清楚的,我初到吴村那日恰逢山中大雪,若不是哑儿到山神庙中接我进村,我恐怕会在庙中冻死。村人说官府不查,但我们还是应当试试。如今倒不如去古屋看看,究竟有无与卧房相连的暗门。我就不信那鬼魅今日还能现形。” 夏乾不去爬山就已经很好了。曲泽没说什么,只是有点害怕,但是她也只是默默跟着夏乾向屋子走去,没有反对什么。 村里的房子建得七零八落,房与房之间相距甚远。古屋卧在村子的角落里,周围无灯。从窗户往里看只觉得黑漆漆的,因为长久无人居住而显得死气沉沉。夏乾提灯笼走了过去,觉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嘴上说着不畏鬼怪,他却还是往阴影处看了一眼,幸好再也没见到鬼影。 古屋在那日被打开后就没有再闩上,夏乾吱呀一声推开房门,木板扭曲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晰,如同人的叹息。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这是腐败陈旧的味道。 夏乾故作镇定地对曲泽一笑:“你看看,这里哪有什么——” 一阵轻微啜泣声传来。 夏乾的笑容立刻僵了,腿都动不了,全身僵硬。他很想逃,却吓得动都不敢动。 曲泽刚刚迈进一条腿,听得此声瞬间瞪大双眼惊恐地跳出门外:“你听见了吗!” 夏乾赶紧四处张望一下,手中还提着灯笼。灯影摇晃,发出凄惨的白光,使得影子映在灰色墙壁之上不住晃动。 “谁?”夏乾大吼一声,想给自己壮胆。然而声音却在黑暗的空屋子回响,似有几人同时在问。 “究竟是什么——”夏乾继续大声问着,本想问“究竟是什么“人”,而这“人”字竟没有说出口。 回响过后,一片死寂。 “夏公子,快走吧!”曲泽快哭了,她也从未碰到过这种场景。 门外院子被月光照得发亮,夏乾觉得自己是一条潜入深海却又不能呼吸的鱼,似是被什么掐住了咽喉,想本能地往门外亮处逃开。 曲泽见他想出来,便扭头也要跑。 “先别动。”夏乾猛然说了这句,努力地保持镇静。若换作几年前,夏乾见了鬼怪,早就逃得没影,但此刻他不想走。夏乾犹豫了一下,猛地提起灯笼转身回了古屋。 “小泽,你可知,”夏乾微微回头,用一种他自己也琢磨不透的语气,“若是易厢泉在此,他定然会进去。” “那是易公子!” “我还是夏公子呢。就算是有鬼又怎样?它有什么通天本事,谁又规定那凡人要怕鬼怪?小泽,你……你要是害怕,站在门口就好,不要进去了,也看着点我身后。” 夏乾看似胆大,但此言一出,立刻暴露了自己心中的胆怯之意。他双手微颤,将手中的灯笼放在了门口,古屋瞬间亮堂了一些,可以很清楚地看清屋内的陈设。靠近角落的乌木柜子,雕花衣架子,连着地面的床,深青色的帘子……这些都已经不是本朝之物了。 既然要打定主意找“暗门”,就必定要伸手敲击摸索。夏乾咽了口吐沫,用手一寸寸地摸着墙面,丝毫不敢怠慢。 墙壁粗糙冰冷,又泛着土腥味。夏乾汗如雨下,好像闻到茅厕的臭气、哑儿身上的血腥味、屋子潮湿的气味和尘土的味道。也许都是心理作用,但他脑中仍然闪过无数混乱的念头。 墙壁变湿了,夏乾心里陡然一凉,细细思索这才知道是自己手心出汗的缘故,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他突然停了。 是画。墙上有两幅画,夏乾白日里来时只记得有画,却不记得画中是何物。他回头提起灯笼照去,左侧的并非画作,而是书法卷轴,无落款,无拓印;右边才是真画。这书法和画作挂在一起虽然得体,但陈设总讲究对称美,这两幅作品却是不对称的——两幅作品长短不一。书法卷轴长些,画作略短。 左侧书法卷轴上面不过是首普通诗歌,字迹苍劲有力。夏乾看着这字眼熟,好像同吴白书房悬挂之作出自同一人之手。目光再移,两幅作品的纸张颜色明显不同,做工也不同,分明不是一个年代的产物。 书法更新,画卷更老。夏乾眯眼,退后几步拿起灯笼。画卷被灯笼照亮了,待他看清画中之物,微微一愣。 画上是一个姑娘。 夏乾有钱闲得无处花时也会买点字画挂在书房。明明不懂画,非要胡乱买来附庸风雅,故而被坑骗银钱数次,倒也长了记性,后来渐渐变得识货了。 此画技术精湛,一看就是极好的画师所作。画中的女子正在伏案酣睡,身着青色华服,双袖掩住小口,芙蓉如面、细柳如眉。她似是活在画中的仙人,着实是美得不可方物。 再一细看,这画似乎没画完。 人是画得差不多了,但是背景却没完成。看那姑娘的衣着也不像是本朝人。她长得也不似唐时女子一般富态丰腴,手腕上似乎还有镯子,夏乾看得痴迷,一时竟然忘记了恐惧,远处却传来曲泽的声音。 “夏公子!你怎么了?在看什么?” 夏乾这才回头,赫然想起自己还在这闹鬼的黑屋里,这才惊觉,匆忙将眼神从画上挪开,掀起画卷的一角去触摸画后面的墙面。 戏文中说过,这机关要掩住,定然要靠字画遮蔽。夏乾开始慢慢摸索。 “夏公子,我看我们还是明日再来……”曲泽劝着。 “你若是害怕,就独自先回去。”夏乾不死心,仍然慢慢摸索着。摸着摸着,他就摸到了墙上的一条缝隙。他心里激动,喊道:“找到了!就是这里,这肯定是暗门,只是找不到机关打开它。” 曲泽惊道:“此门通向外面?” 夏乾惊喜交加。遇到暗门往往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暗门开启后直接通向屋外,第二种是暗门通向另一间隐藏的屋子。这道缝隙在墙面上,墙面很薄,墙面的另一侧没有任何建筑,必定是通向屋外了。 曲泽只是喃喃:“这么说,这么说……” 她的两句“这么说”倒是给夏乾泼了一盆冷水。 二人突然觉得恐惧。这种恐惧不是来自于这间古屋和鬼怪,而是清楚一个道理后的恐惧。如果真如不久前所说,厨房连通卧房,卧房有密道——那歹人行凶之后就能由此逃出户外。但因为地势险要,这个人不能出村子。如此,这凶恶之人定然还在村子里。 村中有歹人。曲泽想到这点,脸色煞白。夏乾心中也很是不安。他们都清楚,人比鬼魅更吓人。他看了看曲泽,决定先回屋子去,不论发生什么,一切等到明日早晨再说。 二人走得很急,待走到村子中央,夏乾却停下道:“小泽,你去叫他们出来。” 换作他人,定要问夏乾此举为何,而曲泽却是明白人。她只是犹豫一下:“村中有歹人,自哑儿遇害时就有的;而大家都没见过,定然是歹人躲起来不想惹事,又何必把大家召集?” “安全起见。那歹人来路不明,你怎知他没有害人之心?大家不可再分散入睡了,厅堂很大,都去那里。” 曲泽跑开了。须臾,众人聚集厅堂,桌上只点着一盏油灯。 黑黑与吴白在地上铺上被子,水云已然昏昏睡去。凤九娘却是坐在椅子上裹着厚衣服,不知在想什么。 夏乾看着凤九娘,她双眼不知在看什么。她的皮肤本就白净,眼下看更如硬纸一般生硬、冷漠。夏乾能在她那张看似温婉的脸上读出这两个词,却再难以看出其他的东西。 这个妇人之心不可知。 就在此刻,凤九娘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射向夏乾的脸,害他只得将目光移开。 夏乾与吴白在厅堂一端而众女子在另一端,以帐隔开,皆是和衣而卧。夏乾迷迷糊糊地躺到地铺上,奈何身子被地板硌得生疼,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便对吴白悄声问道:“木须如何了?” 吴白一听木须,声音顿时压低几分,睡意也消去了:“好着呢,命硬得很。” 这小书呆子平日里说话酸溜溜,只有提起木须才高兴得像个孩子。夏乾挺喜欢他这样,便低声问道:“你喜爱动物?” 吴白颔首,喜上眉梢:“喜欢。平日里看书也不出门,也喜欢养鸟。” “你可有信鸽?” 吴白摇头:“你要送信?鸽子跟着叔叔他们进了山,我这里没有。你要送去汴京?” 夏乾翻个身:“汴京和家里,还有我的一位朋友。虽然我也不知他此刻到了何处。” 黑黑也没有睡着。她隔着帘子问道:“你那穿白衣服的朋友?出门还带一只猫……有些奇怪。” 夏乾点头:“你们可听说过‘有怪人则无怪事’?” “这又是如何一说?” “如何一说……”夏乾眼皮打架了,微微闭上双眼,“若是他在,你们村子这点事,不用几日也就解决了。他人怪,但是怪事到他手里,那就不是怪事了。更何况……虽然很多人说他怪,我却不觉得,只觉得他是我认识的最有趣、最独一无二的人。” 吴白哼道:“他真有这么厉害?” 夏乾困极,几乎是呓语:“真的很厉害,我真希望他此刻从天而降来解决这些麻烦事。你看你们村子这些事,哑儿的死、奇怪的伤口、鬼魅蓝白衣裳、五个兄弟、古屋,还有画……” 夏乾话到此,却突然想起什么:“……所有人都震惊于画中女子的美貌。她闭着双眼趴在床榻上,睫毛长而密,生得极好看。衣着华贵,手腕上还戴着金色的镯子。然而这幅画却是没有画完的,有大部分空白,而且下部皆被损毁……” 夏乾想到此几乎是噌地一下坐起,两眼发直,浑身冒冷汗。 他一跃而起,跑到桌案边拿起画卷。 吴白也跟着跑来,惊讶道:“这画是你从古屋里带回来的?我儿时跟司徒爷爷进去过,多少年过去,我却对此画印象极深。女子这么好看,真像个画中仙人。” 夏乾将画徐徐展开,颤抖道:“吴白,你说,那五兄弟的故事……” 吴白一愣:“你这么说还真是——” “你们在干什么?天哪!谁让你把这画带出来的?”凤九娘一掀帷帐,见夏乾手中持画,瞪大眼睛厉声问道。 夏乾一见凤九娘,更加不客气了:“带出来又怎样?” 凤九娘冷哼:“你倒是胆子大。那屋子鬼气森森,小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找上你。” 凤九娘这几日对自己说话突然客气不少,夏乾也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理会她。他翻过画来,拿起油灯看那画卷背后的污渍。 曲泽、黑黑也拉开帷帐过来,还裹了厚衣服。黑黑见那污渍,瞪大眼睛:“这污渍是何时留上去的?” 夏乾抬眼道:“不知道,也不知是什么污渍。” 黑黑洗衣时最擅长分辨污渍,上前细细看着,良久才道:“我不知是不是看错,只觉得似是……” “似是什么?”夏乾皱眉,狐疑地看着她。 “血。”黑黑轻咬嘴唇。 “呵,真是有意思,”凤九娘在一旁干笑几声,随即换上冷酷之情,“你们闹够了没有?见了鬼都不老实,弄这些脏东西来!” 夏乾问道:“五兄弟的故事里提及的姑娘画像,是不是这个?” 凤九娘一阵错愕,黑黑、曲泽也掩饰不住惊愕的神色。 吴白奇怪道:“你们均是今日才见此画?难道只有我与司徒爷爷之前见过?” 凤九娘听他提及司徒,便怪里怪气道:“也就只有你与他们相熟了,都是一副穷酸样子。” 此话夏乾听得刺耳,不等吴白恼怒,自己抢先冷眉道:“你不是他家儿媳?你自己不是穷酸样子?” 夏乾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暗语伤人。他话一出口,曲泽立即拉住他的袖子,意在制止。 凤九娘闻言微微一愣,开始气得发颤。 远处传来水云轻微的鼾声,黑黑急忙拉住凤九娘低声道:“水云睡着了,有事明日再说,夏公子也累了,大家去睡吧。”说罢给吴白使个眼色,然后拉了凤九娘下去,又吹熄了灯火。 夏乾一向口无遮拦,指责凤九娘只觉得心里痛快。而远处帷帐那头却传来凤九娘低沉的咒骂与哭声。夏乾心烦地翻个身,心想凤九娘这种直肠子,居然不当面回骂自己。 吴白用被子捂住耳朵,不久便沉沉睡去。 夏乾睡不着,地板又硬又冷。入了村子以来,他就没睡过踏实觉。自己一个人带着这么多银两来到古怪的村子,不过几天便有两人死去,他怎么可能安然入睡。 桌上的画仿佛有魔性一般召唤着他。夏乾悄悄爬起,拿起画卷,推开木门欲出去借着月光再仔细看看。画卷古旧,颜色异常浅淡。画面上的血迹只是很小的一块,沾在画面边缘。再翻过来看那女子,真是美丽得仿佛要把人的魂魄勾去。她的衣着、簪子、首饰,皆为精巧名贵之物。 细看镯子,款式格外奇怪,厚厚的镯子上又挂着长链子。也许古时流行这种东西。 夏乾觉得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多,心烦到极点,远听屋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已入睡。 他轻手轻脚地回去,将画扔到桌子上,心里也不知道怎么办。在一片朦胧中,他似乎想到一个问题:如果真有歹人从卧房的暗门中逃脱,哑儿遇害那日古屋四周为何没有脚印? 他皱着眉头,实在想不明白,折腾一会儿,慢慢也睡着了。 窗外风起雪落。 远处的山里传出响声,不知是风声还是狼的哀鸣。风吹打在窗户上,似呜咽之声。这种声音惊醒了曲泽,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只见窗外的大树恣意地伸展着枝干,轻轻摇曳,灰色的影子也被清晰地投射在窗户纸上,像诡异的画。 水云在打鼾,另一边则传来了黑黑与凤九娘均匀的呼吸声。也许是天气过于寒冷之故,曲泽想去茅厕了。她不敢一人行动,推了推水云,水云却是沉睡不醒。小姑娘一向睡得沉,是很难叫醒的。她想叫夏乾,但是这个念头很快打消了。 茅厕就在这厅堂外几步之处。曲泽咬了咬牙,决定自己去,又不是个孩子,去茅厕不用叫人陪。她轻轻起身披上外衣,又燃起一盏油灯。她夜视力不佳,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出门。 门外一片灿烂雪景。曲泽呼吸着雪后寒冷而清新的空气,最后一丝紧张之心也被抚平。她提灯小步上前,进了茅厕;不到片刻便出来了,打算回房。 她一手提灯,一手扶着老树,竟然碰到了树上伸展出的几枝花来。梅花开于腊月,眼下还未到时节。今年气候异常,运河早早冻上,这山头也是降雪不停,梅花竟然早早地吐苞了。 曲泽喜梅,虽然视力不佳,夜半出行碰触到梅花也算是缘分。她提灯而照,这才看清几分。是白梅,只结了花苞,并未盛开。若不细看,还以为是洁白的大团雪花。曲泽将鼻子凑上去闻了闻,虽未开放,却散发着淡香。她此刻本应感到欢喜,然而一种孤独的寒意从脚底开始缓慢地蔓延到她全身。 她想起了傅上星。年年花相似,赏花之人却不在了。那是她唯一的亲人,为何一下子就没了?真的是殉情而死吗?她今后还能依靠谁呢? 她抬手抚摸脖颈间的玉,玉上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这是她生来就戴着的,应该是亲生父母所留。 曲泽生于战场,是弃儿,自幼跟着傅上星讨生活。二人亲如兄妹,从北方一路向南看病问诊,直至庸城算是安定了下来,本以为以后可以过些好日子…… 曲泽愣愣地看着花,这才发觉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傅上星将她托付给了夏家,可是夏家究竟是不是她的归宿,夏乾会不会好好对待自己?曲泽擦了擦眼泪,如今想什么都没用,还不如好好活下去,苦命之人总不能一直命苦。 就在她转身回屋的那一刻,远处的房子里似乎发着光亮。曲泽眯着眼,有些怀疑自己的双眼。除了厅堂,村内怎会有人?是不是黑黑她们忘记了熄灯? 曲泽上前,想一看究竟。在她距离屋子几步之遥之时才勉强看清楚一点点,发出光亮的屋子是古屋的侧边厨房。 她浑身僵硬。 古屋的厨房的确是亮着灯,很微弱,烟囱冒出了屡屡白烟。细细听去,里面似是有轻微的响动。 曲泽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她看错了吗?所有人都应该在厅堂! 就在此时,一道清晰的影子出现在了窗户纸上,如同树影映在窗户纸上一样。这是女人的影子,女人挽着发,穿着裙,手中端着碗。曲泽脑袋中一片空白——这身影瘦长,很像哑儿! 不远处,哑儿的白色棺材还摆在树旁,发着寒光。曲泽虽然只能看清大致轮廓,但她确定棺材依然好好地放在那里。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动了动僵硬的脚,跌跌撞撞地跑回厅堂! 然而她的脚太过寒冷,有些发麻。前几日的冻伤让她行动不便,虽然好了一些,如今在雪地里站了太久——曲泽一个不注意,咣当一声跌倒在地。她忍痛爬起来,却发现手中的灯落地熄灭了。 周围陷入了令人窒息的黑暗,曲泽惊恐极了。她什么都看不见,厨房的灯突然熄灭了。 一阵脚步声从古屋传来。曲泽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忙喊:“夏公子,救——” 那个“命”字还未吐出,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曲泽的手臂。她挣扎几下,就被捂住口鼻拖走了。 厅堂内,夏乾躺在地铺上睡得正香。 第四章 夏乾突遭恶人袭 夏乾一早就被人推醒,睁眼,就是黑黑满是焦急的脸。 “夏公子,你看到曲泽姑娘了吗?” 夏乾还是半梦未醒的状态,揉揉脑袋:“没有,为何这么问?” 凤九娘闻言,冷哼一声,上前瞅了瞅夏乾,指了指里屋:“人没了。” “人……没了?”夏乾瞪大眼睛,念了这句话两遍,觉得有些可笑,“什么叫人没了?” 黑黑面色苍白:“昨夜曲姑娘明明睡在水云旁边,今晨起来,就——” 夏乾一个挺身站起,似乎并未理解她们的话。 “曲泽失踪了?” “似乎是,”黑黑面露难色,“吴白和水云还在外面找。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没了……” 夏乾闻言,当头一棒。曲泽丢了,自己居然能让她丢了。 “她是不是爬山去了汴京?” 凤九娘闻言冷笑一下:“怎么可能?汴京的山路根本没法儿走,那是峭壁。你这样的富贵公子哥都爬不得,何况她一个姑娘?” 夏乾蒙了:“那她是出了村子吗?” 黑黑摇头:“怎么可能出村。村子是什么地形,夏公子并非不清楚。山崖很宽,没有吊桥,她是出不去的;若要出去,除非直接爬那峭壁。” “那她就还在村子里,”夏乾算是理智了几分,“不可能出村,就在村子里,你们一定是没找到。” 黑黑与凤九娘皆是沉默不语。 夏乾起身跑了出去。窗外一片雪景,地上也覆盖了薄薄一层。昨夜没有下雪,原本的地面积雪蒸发了一些,故而变薄了。积雪在阳光照耀下发出光芒,白得刺目,花得耀眼。 吴白和水云站在不远处的地方,两人说着什么。 夏乾几人连忙跑过去,却听吴白喊道:“不要踩坏了脚印,绕过来——” 三人闻言,绕了远道过去。只见吴白与水云站在一旁,面带愁色。 “水云,你真的不知道曲泽去哪儿了?” 水云有些尴尬:“我睡觉沉,真的不知道。” 吴白看了看他姐姐,又看了看地上,低声道:“不知怎么跟你们讲……” 凤九娘没好气:“让你出来找人,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夏乾伸出手,打断了她的话,自己则弯下腰来。地上可见清晰的脚印。 夏乾幼时常与父亲去洛阳拜访邵雍,就在那时认识了年少的易厢泉。毕竟是孩童,碰上冬日下雪,二人总爱堆雪球打闹。易厢泉小时候很爱故作成熟,看夏乾玩儿得开心,自己也想加入。但打闹几下又觉得不妥,思来想去就换了一种玩法。 二人商量了一个特殊的游戏,辨别脚印。 高矮不同,脚底大小不同,男人女人不同——脚印能看出许多问题。什么人来过,什么时候来过,是跑还是走。 然而此时,夏乾看清了地上的脚印,却是心里咯噔一下。 脚印有两种,有一种是曲泽的。这印子浅而小,从厅堂延伸出来,似乎走路有点拖拉,她脚上的冻伤尚未痊愈。脚印清晰,是昨夜所留,似乎先是去了茅厕,之后拐到了一旁。 夏乾视力极佳,能看出来远处脚印走向。它走向了几只白色梅花,曲泽昨夜显然是提灯看了梅花的。这些都不是重点。她看过梅花之后,没有回房,而是来到夏乾与吴白一行人脚下之处。脚印异常凌乱,但看了之后不免让人触目惊心。 两人的脚印,重重叠叠地踩着,还有倒地、挣扎、拖拽的痕迹。 除了曲泽,这里昨夜还有别人。夏乾有些吃惊,心中生出了害怕之感。 黑黑与凤九娘皆是吸了一口凉气,而水云与吴白脸色更加难看。另一只脚印也很小很浅,走路却不拖拉。裙摆很长,似是坠地了。正是这裙子拖痕,导致这脚印模糊不清。 他蹲下去细看,却被水云的声音打断:“我……我与吴白刚才去看了……” 凤九娘挑眉:“看了什么?” 夏乾沉声道:“从脚印看,这里昨夜有两人:一个是曲泽,另一个是个女人。曲泽的脚印到了这里就消失了。” 黑黑瞪大眼睛:“消失了?她……她在这里消失了?” “不,曲泽摔倒在地,之后被人拖着走了一段,然后晕厥了,被抱起,”夏乾紧跟着脚印向前跑去,“抱到了一边去——” 话音未落,他的喉咙哽住了。这个“女人”的脚印延伸的方向不对头,“女人”似乎走了两条路,一条是通向了古屋,另一条则通向了哑儿的棺材。 夏乾的脑袋一片空白。他看看众人,又看看脚印,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到棺材前面,双手扶住了棺材板。 凤九娘见状,喊道:“你要做什么?” 白色的棺材是一如既往地冰冷,上面覆盖了一层霜雪,完好无损。夏乾转头对众人说:“搭把手,我要开棺。” “这岂能是你一个外人说开就开的!”凤九娘怒道。 夏乾压根没有理她,扭头对水云道:“你说,开不开?”他知道,开棺这事就属水云最有话语权。 水云思考一下,二话不说,上前挪动了棺材。吴白见状,赶紧上前帮忙。因为棺材被开启过,钉子被取下,故而三人不到片刻就开启棺材,将盖子挪开了。 余下几人下意识地别过脸去,而夏乾却震惊地看着棺材里面——只有哑儿的尸首。 凤九娘忍不住看了一眼,怒斥道:“你满意了?关上!” 夏乾像是被人狠狠扇了几个耳光。他的推断错了,那曲泽去了哪里?傅上星不在了,曲泽也丢了,夏乾从未像现在这般难过。 棺材的盖子被再度合上。吴白拉了拉夏乾的袖子,低声道:“还有一趟脚印通向古屋……” 夏乾回过神来,立即与其他人同时前往古屋。搜索一番却一无所获,今日一整天,他们都在村子中寻找曲泽的身影,然而皆是徒劳。 “我明日就走,去县城找官府派人来搜,”夏乾面色苍白,局促不安,“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 凤九娘闻言,微微一僵。 夜幕四合。群山似兽,在暮色里静卧着,守着这个孤独的村子。一日的搜索无果,此刻大家集聚厅堂,才算是要吃今日的第一顿饭。 望着暗色群山,夏乾的心也是一片阴霾。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安全攀登出山,而此时曲泽定然是凶多吉少,只得搬救兵来搜索,越快越好。吃完饭,收拾行李,明天爬山,之后就去衙门报官。 凤九娘却一反常态,她见夏乾要走,竟然挽留数次,还提议与他办个小型家宴作为款待。夏乾推托不掉,于是晚饭又丰盛了些。然而在开饭之前,又陡增变数。 吴白将木须带来了,看看它能不能进食。它被裹得像个球,那是夏乾和吴白一起裹的。木须用它黄褐色的眼睛看看四周,又看看夏乾。一人一兽四目相对,四目内皆是彼此的影子。 木须安然地眨巴眼睛,像只乖巧的小狗。夏乾微微一笑,抚了抚它的头。 “这畜生还不死?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在这儿继续祸害人?”凤九娘红着眼睛,语气不善,格外像个泼妇。 吴白闻言反驳:“这事显然跟木须没有关系。村中有歹人潜伏,你又何必给它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凤九娘恶狠狠地笑道:“事到如今,你还帮着畜生说话?你问问他们——问问黑黑就知道!村民长年狩猎身上有伤,猛兽咬伤也极为常见,她包扎过。你们都看见了哑儿身上的伤口——” 夏乾抬眼问了黑黑:“你所见伤口,真的是猛兽咬伤?” 黑黑迟疑道:“有点像又有点不像,我非郎中,怎可轻易判断,即便是曲泽姑娘也看不出端倪。要是野兽咬成那样,为何、为何不直接吃下去……”黑黑的声音越来越小,水云忍受不了这种谈话。她本性活泼,自哑儿死去以后变得寡言很多,眼下又怎能容忍他人议论自己姐姐的死相? 而凤九娘却是尖声尖气:“伤口不一样?你可知为什么不一样?因为木须是幼仔,它咬伤哑儿,却吃不下去!你们看见木须身上的伤痕,也看到它嘴里的血迹。呵,还在自欺欺人?哑儿带畜生去厨房炖汤,畜生闻见肉香野性大发,伤了哑儿。哑儿反抗,畜生也奄奄一息。而她的脖子被咬伤,流血过多,却因聋哑而无法呼救,于是——” 水云听不下去,一言不发地跑掉了,黑黑急忙跟上去。凤九娘见众人不说话,便伸出手来,狞笑一下:“这种畜生把它丢出去就好了!” 吴白只觉得双手一空,木须已被凤九娘拎了起来,再听得咣当一声响,木须被狠狠地摔在门外坚硬的石头上! 木须如同一团肉一样地被丢在石板上,“噗”一声闷响砸出一片血迹,它抽搐着从尖利的石头上滑落到地面,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身上包扎的白布瞬间就被血染得通红。 吴白吓傻了,随即一下扑过去! 木须还在抽搐,小爪子还在动弹。它本因受伤被包扎得圆滚滚,眼下已经不成形了。灰色的毛似是烂泥一般和白布一起摊在地上,骨骼均已断裂,混杂着血和肉,滚成一团。 然而它还在颤抖,还在呼吸。夏乾还能看得到它微微闭起却还在发亮的黄褐色眼睛。一人一兽,又在四目相对。 夏乾见过尸体,见过喜悦的人、发狂的人、罪恶的人,以为早已可以为常,然而此刻一只将死的狼崽却这么触动自己的心。 木须如同一只被剪掉手脚的蚂蚁,挣扎着在土地上蠕动。它不停地抽搐,是巨大的痛苦所致。吴白哭了。夏乾虽没有看到他的脸,却感觉他哭了。 木须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夏乾,它根本就是一团正在抽搐的死肉而已,不成形了。木须的颤抖是缓慢而持续的,若凤九娘再丢得狠一点,木须直接死掉,也比这样强上很多倍。 慢慢地,它不再抽搐,整个过程像是夕阳西下一般缓慢。待到夜幕降临,生命之火也熄灭了。终于,木须不动了。 吴白还在看着木须,夏乾却看不下去,他像是憋了一口气,猛地回头大吼:“凤九娘!” 凤九娘却没了影。夏乾不管自己是不是客人了,冲到房间使劲砸门,黑黑却从门口拦着他:“凤九娘……她不是故意的,她也不想……” “你叫那个女人出来!” “夏公子,凤九娘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刚才哭着跟我说,她今日烦闷,一时无处撒气才……” “无处撒气?”夏乾仿佛听到了最可笑的字眼,“无处撒气就能把木须丢到石头上?” 吴白还在那里跪着不动。夏乾又踢了门一脚,见门也不开,只得转身怒道:“我一会儿就离开!” 黑黑讶异:“你怎么走?怎么可能?天都黑了,乌云浓重,眼看又要下雪!” “你们放心,我回了京城,就叫我那朋友过来,什么事情都会解决的。” 他叹了口气,曲泽一定会找到的。若是易厢泉来此,一定什么都清楚了。 夏乾做着自己的白日梦,却被尖厉却细微的声音打断了。 “天黑,夏公子还是留下吧,明日再走。我今日开坛子好酒,给夏公子赔个不是。” 夏乾这才瞧见,门后的凤九娘竟然探出头来。凤九娘继续怯生道:“这酒本是过年才能喝的,夏公子要走,真是我招待不周,我也没办法……只能这么赔罪。” “不用说了,赔罪给我又有什么用,你又不能赔命给它!”夏乾嫌恶地摆摆手,指了指木须。凤九娘突然这么客气,他不知道怎么接话,觉得异常古怪。凤九娘脾气居然变得这么好,不论自己怎么骂她,竟不还口。 凤九娘站定,眸中闪着寒光,苍白的脸上绽开笑容。这是一种勉强而又诡谲笑容,就像死人脸上绽开的笑。 “夏公子既然要走,我就挑明了话来讲。都是客人,于情于理都应该受到款待,我也有招待不周之处,若是夏公子不留下,真是让我心里难受得紧。况且黑黑、水云、吴白,也是希望与夏公子喝上一杯的。” 夏乾不动。他今日心情烦乱,木须的死相还在他眼前浮现。他与凤九娘站在门内,而门外则是哭泣的吴白和木须的尸体。一门之隔,夏乾心中难受,不想再和凤九娘说一句话。 凤九娘想要继续劝他,眼圈一红,似要哭出来一般。她三十几岁,在夏乾面前哭泣算是有失颜面,然而她却顾不了这么多了。 凤九娘不停啜泣道:“以前村里有孩子被狼叼走过,那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我眼睁睁看着……我是真的恨狼,觉得它们不是好东西,害了哑儿,刚才我不小心把木须……至于吴白,我也不知要与他说些什么好了,只能让黑黑劝他,让他不要记恨我。我虽然是长辈,却也知道做错了事。这次出了这么多事,村里男人总是不在,独独留我一个寡妇来处理这些事,我真是受不住这么大压力……哑儿死了,我真的好难过……” 凤九娘继续絮叨着,哭泣着,说话也语无伦次。夏乾听得心里烦闷却也无可奈何,再看窗外,天着实黑得可怕,索性同意在此多耽误一天。明天天一亮就翻山离开,去镇上报官。 凤九娘看夏乾有所动容,便高兴地去摆弄酒菜。夏乾回到厅堂坐下,闭上双目,想起木须那一团小而无助的影子。待骨肉埋入地下,这一条生灵就如同没有来过世间一般腐烂掉了。死亡大抵就是如此,孟婆婆死了,躺在山崖深处,尸首都搬不上来;哑儿死了,尸首就放在棺材里等待入土…… 夏乾突然想知道,死亡之后被埋入地下究竟是种怎样的感觉。他哆嗦一下,这不是自己所能体会到的,自己也不敢去想象。哪有活人能体会到被埋在地下全身腐烂的感觉? 夏乾晃了晃脑袋,将这些不切实际的倒霉想法赶跑。回屋开始收拾行李,休息片刻,这些古怪想法随着天空最后一抹光线退去了。 夜晚已至,酒菜飘香。 这是夏乾在吴村的最后一夜。 “夏公子,我敬你。”凤九娘说完,便面无表情地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夏乾好不尴尬,这样被女子敬酒还是头一遭。他自己以前天天在西街酒肆闲逛,敬酒场面倒是屡见不鲜,可如今身处偏僻山村,凤九娘是长辈,居然先于自己敬酒。长幼颠倒,这不符合规矩,况且自己与凤九娘一向水火不容,来了几日没少给她脸色看,她居然丝毫不记仇。夏乾心里实在是不喜欢这个女人,闷头喝了酒,一句话也没说。 凤九娘脸上挂着难以言喻的神情,笑得有些僵硬。看着凤九娘的脸,夏乾觉得视野有点模糊。他坐下嚼着小菜,心里暗想,凤九娘说这是陈年老酒,过年才喝上点,肯定劲大。抬眼看看水云与吴白,二人脸上都挂着一种凄凉之态,眼眶微红。水云失去姐姐,吴白眼睁睁看着木须抽搐死掉,谁能好受?这顿饭吃得尴尬万分。 吴白实在是吃不下去,回屋翻出了吴村四周的地图。三个小辈围着夏乾叽叽喳喳,告诉他翻山的注意事项与行进路线,生怕他出危险。 凤九娘又给他倒了一杯酒,夏乾觉得有些头晕,拒绝道:“明日还要爬山,今日不宜多饮。” “那就以茶代酒,”凤九娘站起身来,“我去取些好茶。” 屋内觥筹交错,灯火通明。屋外寒风瑟瑟,冬月凄冷,雪花又至。在这之后,夏乾饮了数杯茶。但方才那杯酒的酒劲儿实在是大,待饭菜吃到一半,水云与吴白已经不胜酒力昏睡过去。凤九娘酒力似乎格外好。黑黑喝得少,此时也昏昏欲睡,她见菜快吃完,自己硬撑着去再端些醒酒汤来。 夏乾实在支撑不住,打算回屋子去睡觉。他晃晃悠悠地走着,心想这酒真是厉害,也有些担心明日的行程。待他回屋推门,扑通几下就栽到床上了。 床上还摆着昨日就收拾一半的包袱,散碎银子和一点银票,但他的大部分银票都偷偷卷在头冠里。如今他困倦至极,头发也不想松散开来,希望就这样和衣睡去。 夏乾觉得眼前发黑。他想起在庸城风水客栈射伤青衣奇盗之时,自己从房间跑出来,却被人打了一棍子。现在的感觉和那时是差不多的,头痛欲裂。他突然咧嘴傻笑,觉得自己一觉醒来说不定真的整个人都回到庸城。 银杏,小桥,流水,夏家院子,雕花大床……也许这个山村和这些荒唐事都只是他的一个梦。风雪声越来越远,夏乾的意识开始模糊。 强烈的土腥味弥漫在周围,这仿佛是来自地府的味道,活生生让人窒息。夏乾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自己不是应该睡在床上吗?他想翻身,但他翻不动。身上似乎是有千斤重,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夏乾好想睁开眼睛,但是他睁不开。他很困,但是下半身僵硬,无法动弹。 夏乾一下睁开眼睛,但是眼前是一片黑暗。他似乎在地狱里、棺材里、老鼠窝里——夏乾用尽一切能形容这个古怪地方的词语,却发现根本难以描述。 良久,他才看清四周,一种恐怖之感袭上心头——这地方像是坟墓!他周围全是泥土,下半身全部被土掩埋,而上半身却露在外面,好似盖上了一层土被子。 夏乾吓了一跳,一觉醒来,为什么成了这样?自己死了吗?为什么会被土埋着?可自己还活着,还在呼吸呀! 全身上下强烈的疼痛感让他苦不堪言,颈部、肢体如同被人用木棍毒打一样疼痛。皮肤火辣辣地疼,似是受了严重擦伤。 到底为什么? 夏乾不知道,他想大叫——然而他喊不出来,出口之后声音是喑哑的。 他没死。他的嘴巴、耳朵、眼睛、鼻子都有知觉,但是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夏乾整个人乱作一团,他挣扎着,想逃离开泥土的束缚。 他微微向斜上方看去,能勉强看到一丝光亮。夏乾顿时明白了,这是一个如井般的深坑。他全身疼痛,定然是被人从洞口扔下来的!这个想法让他惊恐万分。 向上仔细看去,洞口与他的眼睛并非垂直。他被人从洞口扔下来,跌落到洞底,而头部却并不是正对洞口。他微微侧头向脑后望去,脑后有一条窄小的通道。这条通道与洞口垂直,故而把夏乾扔下来的人无法看见这垂直的小通道。 这无名小通道救了他一命,井口窄小,夏乾身子长,弓起身子被人扔了下来。待触到井底,身子自然伸直,头与胸部向后倒,不偏不歪地倒在这个小通道里。 夏乾想到此,暗叹自己命大! 四壁泥土松软,他身子倒下之时砸掉一块斜着的泥土,从而让他此时可以仰视洞口。 这种情景让他心中慌乱无比,但他明白一点——有人想把自己活埋。 人被埋起定会窒息而死,即便露出头来,泥土也会压住胸腔。好在上苍眷顾,让他上半身有个很好的庇护之处,而下半身的沙土也不是特别多,他活下来了。 夏乾弄不清楚,自己从这么高的地方跌落居然没受重伤,脖子也没断。他不顾得这么多,只是拼命地想从土里出来,然而他无力挣脱也无力呼救。 夏乾记得在地面上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喝酒。 想到此,夏乾目眦欲裂,全身动弹不得,却怒气冲天。 凤九娘!是她!一定是她!她在酒里下药! 他脑袋炸开一般,脑中不仅是怨恨,还有浓重的悔恨,悔恨自己当日的大意。 夏乾与她吵架数次,凤九娘皆是忍让,平和的言语中却透着冰冷的敌意。夏乾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普通的乡下妇人居然狠毒至此。 她定然是早早盘算好了的。此人起初见夏乾,以为他出身贫寒,便百般刁难,不时出言讥讽。若说不对劲,便要追溯到夏乾甩了一桌子银子那日。他至今记得凤九娘当时见了银子的神情,错愕,贪婪,阴毒。 夏乾此时才明白,凤九娘面对他的指责为何不还嘴,一来是为了让他大意,二来是为了拖延他回汴京的时间。 洞里暗得让人心里发慌,夏乾看见洞顶的一丝微光,他也明白,若是此时坐以待毙,这将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丝光亮。不进食,浑身是伤,顶多撑三日。若是饮水,可撑过七日。洞口微亮且隐隐透红光,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暗去,应当是晚霞之光。如此算来,他应当是在这洞底昏迷了整整一日。 还剩两日供他脱逃。 即便从洞里爬出去,迎接他的是谁?凤九娘。 夏乾拼命地想翻个身,却发现很难做到,一来是因为药物的缘故,二来是因为冬日寒冷。 照理说冬日严寒,洞底应当温暖一些。然而这个洞却并不温暖,夏乾只觉得一阵冷风从自己脑后吹过来。黄昏已至,若是夜晚降临,自己会不会被生生冻死? 夏乾一阵胆寒,他不想死。 挣扎一番,天彻底黑了。夏乾觉得手脚不似之前麻木,反而变得僵硬冰冷。下肢埋在土里,肢体与土地似要融为一体。绝对不能冻死,必须先从土里出来。夏乾一咬牙,什么也顾不得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心生一计。从昨日喝酒到今日黄昏,他还没有小解过。反正憋不住了,这样好歹暖和,能捡回条命,什么方法都行。 完事之后,果然暖和很多。虽然味道不好闻,身上的沙土却松软了些,可以挣脱了。夏乾动了几下,下肢似乎脱离了土面。然而他双腿疼痛无力,根本无法支撑自己站起。他苦笑一下,双目微闭,似要睡去。 他想他的家,想爹娘,想躺在青石板的路上,想听着流水的声音,想听见蝉鸣鸟啼,想听见小贩的叫卖声……他刚刚决定离开庸城,人生没有开始,又怎么能结束呢?他想起小时候自己跌落在山崖底下,天空中飞过一只孔雀,它的羽毛掉了下来,飞到了自己的身上,然后……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然传来。微弱,不清晰,似是从梦里传来,似是从心底传来。 “有人吗?” 夏乾以为自己真的在梦中。这声音为何这么熟悉,似是从遥远的过去飘来,慢悠悠地飘到了这个时间点上。 “可有人在?”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语调平和,温和稳定而富有礼节。既像春日阳光一般和煦,也有冬日白雪的冷清,听着格外舒服。它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随着冷风进了夏乾的耳朵里,似乎来自远方,又似乎近在耳畔。 夏乾昏昏沉沉。 这……听起来像是易厢泉的声音。 不久前——就在夏乾刚刚苏醒之时,吴村的厅堂中,水云、吴白、凤九娘、黑黑正在吃着晚膳。 晚膳与夏乾在时相比差了许多。小菜有一半是精致的,一半则是胡乱弄熟的。前者是黑黑做的,后者是凤九娘做的。 众人表情僵硬,均是一言不发,各怀心事。 “凤九娘,你刚才蹲在村子西面做什么呢?若不是我叫你,你难道还不来吃饭?”黑黑盯着她。 凤九娘一滞,低声道:“村西塌陷了,你们不要往那边去,听见没有?” 无人应和。良久,水云才突然发话问道:“夏公子真的走了?” 黑黑也看着凤九娘:“真的走了吗?” 吴白也放下碗筷,三个小辈齐齐看向凤九娘。 “走了走了,我都告诉你们多少遍了。”凤九娘脸色苍白,异常难看。她只是低头看着菜肴,胡乱地吃几口,敷衍他们:“他清晨就走了。见你们宿醉未醒,就一人爬山去了。他归心似箭,又想找曲泽。不过也是,那种富家少爷怎么愿意待在咱们这穷酸地方,你们还问个什么劲?” 凤九娘说罢,又继续吃起饭来,不似平日里的双手叉腰、眉毛高挑的样子,似是有心事。 水云咕哝一句,似乎是“也不记得道别”。 黑黑放下碗筷,似是吃不下,她只是看着凤九娘,用一种清澈的目光看着她。然而那目光之中却夹杂着疑虑。 凤九娘被瞧得心虚:“你看我作甚?” “凤九娘,你老实告诉我,”黑黑盯着她,那眼神是恳切的,语气也十分委婉,“夏公子,他到底,到底……” “你为何总问起他?”凤九娘趁机打断,冷冰冰道,“他走了,你心疼不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多想无益。回头给你找个人嫁了,你就不想了。” 凤九娘这话说来难听,黑黑被训得涨红了脸。吴白听见凤九娘口出此言,猛一抬头,面若冰霜:“我姐是想问你,你不会为了钱财,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吧?” 这是吴白自木须死了之后第一次与凤九娘对话。他一脸愤怒,却又强压下来,冷冰冰道:“趁大家都在,解释清楚最好。” 凤九娘想不到吴白来这一出,狠狠道:“你个黄毛小子,别血口喷人!我能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吴白怒道:“你做的伤天害理之事还少?” 凤九娘气急。她本就心虚,一下子站起,似要指责,话却并未出口,又慢慢坐回去了。几人沉默地吃着饭,各怀心事。日薄西山,光芒退去,也无人在厅堂内点上蜡烛。在这一片黑暗之时,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有人吗?” 声音不大却清晰,缥缈似来自云端。 都言日落时分,阴气最盛,猛然冒出一个声音是异常惊悚的。水云嘴里还塞着饭,瞪大双目:“你们……听见了吗?” “这莫不是夏公子的声音?”黑黑一下子站起来,脸上微微挂着喜色。 凤九娘的脸唰的一下变得铁青。她眉头紧蹙,颤抖道:“你们听错了,是狼嚎。” 吴白三步并作两步打开厅堂的大门,一阵冰冷的空气钻入屋子。他扭头挑眉道:“听起来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黑黑听闻此,急急出去。凤九娘一拦,怒道:“夏公子都走了!怎么可能有人在村子里?荒山野岭,定然听错了!” 吴白争辩:“我听见分明是——” “可有人在?” 那声音又传来了。众人陡然一惊,这分明是人声! “听起来不是夏公子的声音。夏公子声音更清朗,这个声音更沉稳温和。”水云放下碗筷,咀嚼着来到门口,“是不是村子外面有人啊?” 黑黑蹙眉:“定是路人在山崖的另一端,想借宿。不过说来奇怪,咱们村子隐蔽,很少有人能找到这里来。” 凤九娘听此,居然长长舒了一口气。恶狠狠瞪了吴白一眼,对门外大喊:“对不住,村里的桥断了,你过不来,还是另寻他处吧!” 凤九娘说罢,把几个小辈赶回去,砰的一声关了门。黑黑欲去看一眼,被凤九娘拽住:“你还嫌惹事不够多?阿猫阿狗的事都管?” 一听“狗”,吴白更来气。他没开口,门外的声音又飘进来。 “劳烦各位带我上去。桥断了,我知道。但我并不在山崖的另一侧。” 水云瞪大眼睛:“这……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在山崖的另一侧’是什么意思?” 黑黑麻利地提了灯笼:“路人有难,不可不帮。” 凤九娘欲阻拦,吴白狠狠道:“你积点德吧!” 话音未落,黑黑与水云出去了。四周寂寥而寒冷,夜幕已经降临,远山似是幕帘一般黑黝黝地压过来,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森林安静地覆盖着山。周围漆黑,只有黑黑提的灯笼发着幽暗的光。 水云想起了那个自己守在棺材前的夜晚。夏乾把自己拉起,还说见了鬼。现下,她们二人都很害怕。 “公子……那位公子……你到底在哪里?”水云声音颤抖。远处吴白也甩脱凤九娘匆匆跑了出来。 “劳烦找一些粗绳子来,长及三十丈。取来了绳子便将它垂下。”那人又说话了。 吴白转身回去找绳子,却被凤九娘拦住。她眉眼一凌,高声道:“村中没有绳子!” 她说的倒是实话。 几个小辈已经围了过来,他们辨别出了声音方位,大约就是吊桥底下,孟婆婆的坠崖之地。 水云难以置信,悄悄对黑黑小声问道:“这人怎么会在山崖下面?” 黑黑面色苍白,有些害怕。山崖本身就深,周遭黑暗一片。但是她向下看去,山崖底部是一层未化的积雪,微亮,故而依稀可见一白色身影站于雪地之上,衣袂飘荡。孟婆婆的尸体就在此地,在这白影旁边。黑黑“呀”了一声,对水云低声颤抖道:“莫不是白无常?” 水云吓得脸发绿,壮着胆子大吼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 “路人而已,姑娘莫要惊慌。” 路人怎么会在崖底?众人心中七上八下,无人发话。就在此时,从山崖下扔来一块石头,正砸在凤九娘脚边。 这石头上绑了绳子。 “你们拉住,我这就上来。”他居然自己有一根绳子。 崖下的人的声音仍然平和,而凤九娘一行却很是吃惊。水云捡起石头,黑黑与吴白一起拉着。 底下的人又开口了,让他们把人拉上去。 凤九娘站在一边。她的裙摆在黑暗中摇曳,如同安静绽放于黑夜的花,与其说是花,倒不如说是枯萎的张牙舞爪的藤蔓,却疯狂地挣扎。见三个小辈卖力地拉着,她思忖片刻,走到绳索的前端,拉住绳索分摊了重量。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姓名也不肯说吗?”凤九娘声音有些颤。 山崖下的人没应。 凤九娘冷笑一下,悄然松了手。三个小辈没有力气,导致绳索以极快的速度下坠—— “凤九娘!你在做什么?!”吴白吼了一声,伸手企图拉住绳索,但为时已晚,他们听见扑通几下,似是重物坠地之声,还有哗啦哗啦的石头滚落的声响。 水云大惊:“他摔下去了?他摔下去了!” “凤九娘!你疯了!”黑黑急了,她第一次对凤九娘发怒,从她手里抢过绳子,却也于事无补了。 凤九娘心里不由得也害怕起来,却说道:“只怕这绳子年久不用,松散了……” 吴白怒道:“就是你松的手!” 凤九娘猛一回头:“你真是有出息了,成天冲长辈大呼小叫!” 黑黑大怒:“你这样做有何好处?” “你说这话我怎么不明白?这路人死在山间,实属自然——” 水云刚刚听明白黑黑与吴白的意思,吃惊道:“凤九娘,你、你是故意的?” 凤九娘双手抱臂厉声喝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我故意?我只是不让你们管闲事罢了!走了个夏乾,你们还嫌不够乱?这些路人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 “夏乾……他走了?” 这一声让众人彻底呆住了。这不是在场人发出的,而是来自山崖底下。凤九娘一颤,缓缓上前,去悬崖那边探了探头。 山崖底部一丝白色影子,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 凤九娘脸色变了。她后退几步,觉得不可思议,又有些恐惧。 黑黑却是高兴地叫起来:“公子,你没事?” “无事,再拉一次。” 啪嗒一声,又有一块拴着绳子的石头被扔了上来。 水云高兴了,却纳闷道:“那刚才重物坠地声是怎么回事?” 没人理睬她。而凤九娘却更不安了——她刚刚的话语定然被山崖下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她不自然地提高嗓门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夜风阵阵,四下寂静。凤九娘等人安静地听着山崖下的回答。 “算命先生。”那人回答得异常沉稳。 第五章 白衣人悄然降临 凤九娘大惊,这又是什么说法?不指名,不道姓,只告知职业,还属三教九流。 吴白冷冷看了凤九娘一眼,与水云一同将绳子牢牢地拴于身后的大树上,自己也紧紧地将余下的绳子握在手里,生怕它再次松掉。 “你究竟叫什么?为什么来这儿?”凤九娘惴惴不安,大概就是因为山崖下的那个不知底细的人。那团白色的影子如同白无常一样,来自地府,却又洞悉尘世之事。 那人没有回答。 吴白与水云拉着绳子,黑黑也过来拉着,拉了半天,拉上来的却是孟婆婆的尸体。 凤九娘叫了一声,连连后退,脸色惨白。 黑黑也愣了,硬着头皮将绳索解下,这才明白方才摔下去的就是孟婆婆的尸首,而山崖下的人一心要把尸首送上来。 此时,山崖下面的那人又发话了,要山崖上的人抛下绳索,拉他上来。 黑黑三人又开始拉绳子,这次轻松了一些,感觉那人似乎在攀爬。因为他们听到了岩石滚下之声。每爬一步,凤九娘的心就莫名冷上一分。她慢慢地后退,不敢上前。 所有人屏住呼吸盯着绳索,直到看见一只手。那人已经轻巧地翻了上来,他穿着一身白衣,慢慢直起腰身,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众人这才看到他的样貌:白衣白帽白围巾,腰间有一柄剑和一把扇子。这人长得清秀,很是俊朗。换作普通老百姓,攀爬上来定要大口喘气,但是此人很不一样。他淡然地站在山崖边上,面露微笑,整个人看起来温暖友善,但目光犀利,像是从天边走来、通晓世间之物的仙人,仿佛活在世界之外。 凤九娘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眼前的这个人面目表情明明这么温和。 众人居然同时沉默了。 白衣男子只是笑笑,刚要说话,却被一声猫叫声打断,众人这才发现,他的怀里居然窝着一只白色的鸳鸯眼小猫。小猫看了看众人,迅速从怀中爬出来,攀到了主人的肩膀上。 水云惊喜道:“好可爱的小猫!” “它叫吹雪。”白衣男子笑着将猫递过去给水云抱。 黑黑先反应过来,用吃惊的口吻问道:“莫非,公子就是,易……易……” “易厢泉。” 易厢泉规矩地行了礼,对黑黑笑道:“定是夏乾与各位说过,惭愧。” 凤九娘挑眉问黑黑,突然有些结巴:“你、你认得这个人?” 黑黑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厢泉,面上是惊讶之色。水云、吴白亦是目瞪口呆。良久,吴白才问道:“你就是……夏公子的怪人朋友?他拼命念叨,说你会从天而降。” 水云却看了看山崖,接话道:“谁想到是从地下爬上来!” 水云说话直,易厢泉听了先是一愣,随后温和道:“他总爱吹牛,你们不必当真。我路过此地,见山崖下端有老人尸首,就想办法带上来。死者为大,至少先把老人家安葬了。”他脸上皆是平和神态,感觉很是和善,三个小辈一看便觉得他是好人,何况他还是夏乾的朋友。几人叽叽喳喳说了几句,又忙着去后院抬棺材。 他们在一边忙着,易厢泉却突然转身看向凤九娘,脸上挂着礼貌的笑:“不知夏乾在何处?” 凤九娘听后,脸上抽搐了一下。这个人年纪轻轻、模样清秀,看起来温和有礼、毫无害人之意,可凤九娘就是怕他。 因为这一句“夏乾在何处”不问别人,独独问了凤九娘。 凤九娘一时没开口,待反应过来,却生怕自己做贼心虚,遂赶紧道:“不巧,他今日清晨刚离开。”凤九娘说话明显底气不足。 易厢泉的目光冷了下来,把头转过去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屋子。饭厅的门敞开着,饭菜被吃了一半,碗筷四双。良久,他开口:“夏乾何时离开的?” 凤九娘迅速道:“清晨,已经说过。” “具体时辰?” 凤九娘慌张:“我记不清了……” “那你是看见他了?他临走之前和你说了什么?” “我——” “也‘记不清’了?”易厢泉的目光如刀,看向凤九娘。片刻之后,他转身看了众小辈一眼,用波澜不惊的口吻道:“诸位皆不记得?” 几个小辈合力将孟婆婆放入棺中,黑黑上前,斜眼瞥了一眼凤九娘:“我们昨日喝醉,今日太阳高照醒来,夏公子已经不见了。” 凤九娘悄悄侧过脸去。 易厢泉快速地、不易察觉地扫了大家一眼:“他的行李呢?他昨日可曾说过要走?” 吴白点头:“行李不在了。他说过要走,但是——” “但是想不到走得这么早。”凤九娘接话道。此时,厢泉的目光一下子投向凤九娘。清澈如泉水的目光,凤九娘觉得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的眼睛里。 易厢泉问道:“只有夫人看见夏乾离开?” 这“只有”二字略重了口气,令凤九娘心生不快。她点头道:“对,我亲眼看他离开的。夏公子也是担心曲泽姑娘的安危,急着报官,这才冒险攀山离去。公子还是进屋来坐吧,天寒露重,伤了身体不好。”说罢,她给黑黑一个眼色,招呼易厢泉进屋。 而易厢泉却没动。他的表情依旧温和,若不细看,难以发现他温和的脸上挂着一丝凝重。 “曲泽怎么了?” 黑黑明白,易厢泉这样问了,定然也是认识曲泽的,便急急汇报:“她失踪了!” “如何失踪的?” “半夜,”黑黑咬了咬嘴唇,“我们都睡觉了,她就没了人影!夏公子担心她,就打算去报官叫人来搜山。如今也不知曲泽姑娘是生是死——” “她活着。” 易厢泉吐出这三个字,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四周。 众人听闻三字,皆是一惊。吴白瞪大双眼:“‘她活着’,什么意思?” 易厢泉点头微笑道:“她已经平安抵达不远处的县城,应当在医馆医治,惊厥受寒,应当无碍,你们大可放心。” 他此话一出,众人更惊。水云诧异道:“她、她出村了?怎么可能?她是飞出去的?” “怪就怪在,”易厢泉依旧笑着,“连她自己也不知如何出村的。我在来这里的路上,见寺庙一旁的林中躺着一个女子。上前一看,竟是曲泽。待她醒来,我便让车夫送她去镇子上看诊。” 易厢泉说毕,又看向凤九娘。凤九娘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赶紧道:“进屋吧,你明日可同夏公子一样,爬山离开。” 易厢泉看她一眼,目光温和却有穿透力:“他真的走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凤九娘却越发害怕起来,没有说话。 黑黑在一旁问道:“曲泽姑娘可还好?她没说村子里发生的事?” 易厢泉摇头:“她似是受惊昏厥,有些发烧,胡乱呓语了‘鬼怪’‘古屋’之类的语句。” 水云瞪大眼睛:“你说曲泽姑娘出村了,还在寺庙边的林中?” 易厢泉点头,望向水云:“哪里不对?” 水云喃喃:“有些像山歌。” 众人脸色皆变,易厢泉此时并不知道山歌的具体内容,只是皱了皱眉头,留心一下却没有继续追问。他看了看四周和众人,双眼就像是冰湖里的水,干净清冽,却在夜晚的映衬下显得深不见底。 “夏乾生来爱惹事,真是麻烦你们了。” 凤九娘亦是坦诚摇头:“村子里是出事了,可这与夏公子没什么干系。真是不巧,你寻他,偏偏扑了个空。” “真巧。”易厢泉居然笑了,他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山。它是村子通往外界的唯一险要通道,几乎垂直,不见顶峰,岩石尖利。再不远,水流从山间流下,湍急迅猛。 易厢泉显然是个平和淡然的人,说话彬彬有礼,不急不慢,和夏乾的性子完全不一样。凤九娘想到此,放心了几分:“夏公子就是今晨攀着这山走的。公子若是要与夏公子一同去汴京,那么应快快跟上。” 易厢泉只是又看着远处群山,不答。 吴白大声道:“其实山势很险峻的,你可莫要爬那山——”话音未落,凤九娘接话道:“休息一日,明日再爬也不迟。” 吴白本意不是如此,他恨恨地看了凤九娘一眼,而易厢泉只是摇摇头,声音细若游丝。 “若爬了,怕是命都没了。” 易厢泉这一句话虽然谦和却掷地有声,如同一锅热油被扔进去一个冰块,哗啦一下,在众人心中炸了锅。大家听了一下子愣住,谁也不吭一声。 凤九娘越来越害怕,这个姓易的…… 易厢泉微微一笑,从容地在怀中摸来摸去,拿了东西出来。凤九娘定睛一看,竟是钱袋。 “全身上下不过一两零二十八文,这一两银子你们拿去算是旅费,二十八文,我要留着下山后吃饭住客栈用。” 他摊开一两银子,迅速捕捉众人的神情。 易厢泉竟然先掏钱,小辈们都是咯咯笑起来,劝他收起来。唯有凤九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如秋叶被狂风吹过掉落入地,只是一闪,就无法再看到了。随后她也赶紧笑着伸出手来拿钱。 出乎意料地,易厢泉却猛然抓起她的手腕,翻转过来。凤九娘的手很干净,像是清洗过,但是指缝里隐隐有些残存的泥土。 凤九娘脸色一下子变了,立刻把手缩回去:“你做什么?真是没有礼数!” 易厢泉看着凤九娘。他爬上来之后看得最多的就是她,却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良久,他移开目光才道:“不知可否容在下前去吃饭休息?多谢大家帮忙,否则在这谷底待上一夜,只怕会冻坏;若是在山林中待上一夜,只怕喂了狼。” 凤九娘见易厢泉终于有要歇息的意思,很是高兴。这个人,察言观色能力甚强,凤九娘只怕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了话,被他揪住不放。她如送神般地把易厢泉请进屋去,希望他明日早早离开。 水云好奇地跟在易厢泉身后。村里外来人少,夏乾是一个,曲泽是一个,易厢泉又是一个。水云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温和神秘,让她感觉好奇,但又觉得亲切。她身板虽小,却争着替易厢泉拿包袱。 易厢泉笑道:“怎敢劳烦姑娘?” 水云哼了一声:“别以为我弱不禁风,我可是——” “练过箭术?” 水云愣住,他怎么知道? 易厢泉笑了一下,把木盒子递了过去。水云接过摇了摇,咣当咣当的,问道:“这是何物?” “柘木弓。”易厢泉下意识地回头看看不远处断掉的吊桥。 水云吃惊,又晃了晃盒子:“哪里来的?” “山神庙里捡的。”易厢泉回答得平淡,只是跟随大家入了厅堂。 屋内灯火燃着,饭未吃完,炉火正旺。易厢泉的到来似是给厅堂添了一丝暖色。他一进屋子,打量厅堂一周,不痛不痒地夸赞几句。大家寒暄一下,介绍了彼此。随后将碗筷又拿来一副。 而易厢泉将目光落到墙上的那幅字上。他没有像夏乾一样感叹字的好坏,而是直接读了起来: 惜吾当年青杏小, 时待不知习无早。 读罢见鸳鸯游弋, 书弃提笼圈鸾鸟。 谨成父愿皇榜落, 言酸意恨几时了。 慎慎闻此丝竹乐, 行咎难对门氏老。 易厢泉夸赞:“格律不通,却是有意味的句子。藏头藏得巧妙,‘惜时读书,谨言慎行’颇有警示作用。” 吴白听到此言,也露出笑脸:“《黄金言》是司徒爷爷所作,孟婆婆把它送给我了,说此中有深意。字是很好的,夏公子也是这样说的。” 易厢泉认真道:“夏大公子,他见了谁的书法都啧啧称赞。一则他不会看,二则较于他本人的‘大作’而言,天下尽是好字了。这诗中偷懒书生的形象倒是和他很像。” 吴白乐了,问及易厢泉书法问题,易厢泉也耐心回答。吴白心想总算遇见个读书人,心生欢喜。易厢泉却道:“这幅字放在你房间岂不刚好,时时督促读书。你看上面写着,赠予吴白。” 吴白听得有理,便兴冲冲地取了下来准备挂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就在吴白卷着字的时候,易厢泉淡淡地看了这幅字一眼,他有种莫名的感觉,却又不知道怎么了。这字好像哪里有问题。 “等等。”易厢泉用手按住了卷轴。 字底有画。也许是年久之故,色彩偏淡。抑或作者本身不想以画夺了墨宝风采,故而画得极淡。字画向来是以画为主,字为辅,题在一旁,多半是诗词或是落款。而此幅却是以字为主,画为陪衬。 易厢泉眯了眯眼,这才看清画底,竟是桃花。他眉头一皱,望向吴白:“你可曾注意过画?” 吴白点头:“只是一幅画。” 画与字的意境不符,画中叶子远多于桃花,花开三两朵,映在“游弋”“鸾鸟”“丝竹”“门氏”几个字上。 易厢泉沉思,没有说什么,吴白便把画收下去挂在了屋里。 此时,凤九娘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她死死地盯住易厢泉,沉着脸。水云看也不看那字,转身打开了柘木弓的匣子,她羡慕地看着那柄弓,也不看别的。 众人本已吃过饭,眼下又吃些东西,都是干肉片之类的小菜。待酒也热上来,易厢泉一下子就喝了好几杯。凤九娘冷眼看他,刚才觉得他斯斯文文,没想到酒量这么好。 酒意浓时,他也不知怎的,提起了五个兄弟的故事。 “似乎是很有趣的故事,可否讲来与我听听?” 五个兄弟的故事不过是村间谣传,说说无妨,可如今发生了几件事,弄得人心惶惶,竟是谁也不敢再提。 易厢泉却仍然自顾自地倒酒,毫不在意地又问了几遍,大意是让众人不要再有所顾虑,说出来也能让自己出出主意。终于,在他的诱使之下,几个小辈给他讲起了五个兄弟的故事。 席间,易厢泉似乎如喝醉一般,他撑着头,双眼微眯,似听非听的样子。 烛火摇曳,时间慢慢过去。易厢泉听完了故事,没有做任何评价。突然,他抬头问道:“那白棺材里的又是谁?” 水云收敛了笑容。易厢泉敏锐地看了她一眼,又摆出醉醺醺的样子,不再提此,反而问道:“我就说夏乾是煞星,是瘟神,他一来准没好事,你们村子居然接连出事。” 凤九娘不引人注意地冷哼了一声。 易厢泉抬眼问道:“那悬崖下的老婆婆又是何人?” 众人沉默不语。易厢泉则道:“乍看之下就是摔死的。” 凤九娘双目一凛:“什么叫‘乍看’?” “就是猛地一看。”易厢泉笑了,有些不屑地看着她。 吴白这才慢吞吞说了孟婆婆之事。碍于水云,他没有提哑儿之事。 “好有趣的村子。”易厢泉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了这句话,引得凤九娘一个白眼。易厢泉却不以为意:“东边的那座古屋,住的可是故事中富翁的女儿?” 他这一句话又使得大家吃惊不小——易厢泉自从来到此地就径直进了这厅堂,他什么时候看见的古屋? 吴白诧异道:“我们后辈都不清楚,易公子你怎会知道?是不是曲泽告诉你的?” 易厢泉摇摇头:“曲泽没说什么。我以看相为生,只觉得那黑屋年代甚远,煞气未散,实属不祥,万万不得靠近为好。黑云笼罩,邪气纵生,孤魂野鬼哀嚎连连,莫不是有人死于非命?” 黑黑正端盘子进屋,双手立刻僵硬,而吴白、水云皆是低头沉默。凤九娘听到此,面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她匆忙拿起酒大口喝下,双颊这才泛起红晕。 易厢泉用手扶住脑袋,半睡半醒,似是胡言乱语:“但是远观紫气东来,颇有祥瑞之势。紫气不散,必有横财;林木哀鸣,水流急促,这是发大财的前兆。你们……谁要发财了?” 黑黑上前:“易公子喝多了,我扶你去休息。” 易厢泉摇头笑道:“容我说完。要说生财,谁也生不过夏乾。他爹是江南首富,此次他是溜出门来的。不过他也怪,带钱出门,总爱将银票卷于发冠中,睡觉也不摘下。天气湿冷,银票这东西脆弱得很,只怕久了……” 凤九娘脸色一变,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光。易厢泉快速看了她一眼,慢慢站起回了客房。 他住的是原先夏乾住的那间,房间的陈设一如夏乾几日前在时所居住的一般,有厚被、炭火盆、新鲜的松枝插瓶,还有一碗醒酒汤。黑黑帮他收拾房间,一边忙着一边问道:“夏公子与你认识很久了吧?” “十年零七个月。他是我认识最久的人了。” 易厢泉坐到了床上,随口答着。但黑黑却是一怔,他的回答太精确了。 “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易厢泉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她想多问几句,又觉得不妥,于是收拾完毕就立刻离开了。 关上门的那一刻,易厢泉慢慢站了起来,双目机敏而警觉。他吹熄了灯,静待许久,一个转身便轻巧地跳到了窗前,吱呀一声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如同黑夜中的猎人,侧过脸去,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窗外并不明亮,也许是阴天乌云遮月的缘故。远远看去,厅堂屋檐堆满了白雪,屋檐之下灯火却未熄灭。说话声、碗筷碰撞之声不绝,但是视野有所局限。易厢泉又跑到门口,将门开了一条缝隙,透过条缝隙可以看到整个村子。 凤九娘忙碌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清晰可见。几个小辈都在各自的屋子里忙着,吴白最先熄了灯。窗外微光照在了易厢泉的双眸里,而他的双眸却比雪夜更加明亮。 易厢泉不知看了多久,竟然听得一阵窸窸窣窣之声。他微微转身,判断出这个声响来自床下。 是……老鼠? 这声响是易厢泉意料之外的,他没有点亮灯火,而是凭借较好的夜视力摸索过去,低头仔细听着。似乎真的是老鼠,易厢泉松了口气,却不由得纳闷起来。他犹豫一下,还是点燃了灯。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屋子,易厢泉看到了那只硕鼠。此鼠似乎畏光畏人,一下子就跑开钻进了墙边的幽深鼠洞里。 此时却听闻喵的一声,吹雪不知什么时候进屋了。它抬起小脑袋看了一眼四周,便直奔鼠洞,想要钻进去,头却被卡住了。易厢泉无奈笑了一下,赶紧上前去搭救。 吹雪被狼狈地拉了出来,毛发凌乱,又哀叫了几声赶紧溜出屋子去了。 好大的鼠洞,以前从未见过。易厢泉低头看进去,洞口开在墙上,但是幽深看不见尽头。鼠洞口有几粒米散落,沿着米粒望去,只见床底下竟然有不少谷物。这是寻常人家吃的谷物,数量不多但颗粒大而坚硬。他诧异地看着,不知这谷物为何会出现在床下,似是被人刻意扫入床下的。 易厢泉略做沉思,伸手掀开了褥子底层。褥子上还沾着些许谷物,整整一床,数量不多。这谷物放在床铺下,叫人如何能睡得舒服?易厢泉蹙眉,难道是夏乾做的? 陈天眼说过,曾经有一位姓沈的大人来吴村借宿,但是半夜有人闯进了客房。易厢泉思忖片刻,估摸着凤九娘以前就做过一些偷鸡摸狗的事。如今屋内松枝香味怡人,颇有提神之效。易厢泉酒量不错,饮了醒酒汤之后更加清醒。经过几番思量,他猜测吴黑黑在布置房间时做了一点小动作,意在提醒住客不宜睡得太死,防止有人夜半摸索进门盗取财物。 易厢泉的目光沉了下去。他慢步走到窗前,安静地注视着凤九娘的屋子。 吴村怪事连连,夏乾也失踪了,而自己掌握的线索太少。凤九娘行为极度可疑,但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夏乾。 所有屋子的灯都熄灭了,就在四周一片死寂之时,吹雪又出现了。它浑身雪白,猛然一跳,一下子翻越上屋顶,又一下子跳到远方。它跑到了那白色的棺材旁,绕了几圈。那里放着些祭品,还有些食物残渣。 今夜易厢泉内心不安,他忘记喂吹雪食物,难怪它今夜动作颇多,显然是饿坏了。 猫与棺材并不是好的搭配。猫不得碰触尸体,这是常人皆知的忌讳。易厢泉倒是不忌讳这些,但他好奇白色棺材中尸身的情况。 易厢泉没有点灯,吱呀一声推开了门,轻手轻脚地走在黑夜里。 窗外留着一盏灯笼,安静地照着覆着白雪的村子。吹雪站在棺材旁边,目光炯炯,轻轻地冲主人叫唤着。它蓝黄双眸微亮,似乎是不情愿离开食物残渣。见主人一脸严肃,它摇摇脑袋,自觉地跳开了。 易厢泉却没有把吹雪抱走。他径直走到棺材边上,绕其一周,顺便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遂从附近拾起一根粗壮的树枝插进棺材缝隙之中,试着一撬。 开棺属于对逝者的大不敬,而易厢泉却没有丝毫犹豫。 咔吧一声,棺材一下子就被撬开。易厢泉异常诧异,眉头微皱。棺材素来都是被封得很紧,不论木棺石棺,一旦松动,只有两种可能:一则下葬过于匆忙,无法好好安顿棺椁;二则,它可能被撬开过——第二次再撬开定然要简单得多。 棺材周遭的脚印异常凌乱,好像来过很多人,此时已经看不出什么。易厢泉没有直接打开,而是细细检查了棺材的外观。封棺用的铁钉落在四周,一些散落在棺材头,一些散落在尾部。一小堆摆放整齐,另一小堆放得乱七八糟。棺材显然是被人撬开过,而且撬开棺材的是两个人,一个人做事比较用心,另一个人则粗心大意。 很可能是夏乾和曲泽。易厢泉很快就下了结论,双手扶住棺材板,试图以一人之力推开棺材。片刻之后,异样的气味传了出来,这是轻微的尸首腐败之气,还好是冬日,腐败并不严重,他提起灯笼仔细地看着棺材内部。 白色棺材中静卧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穿着蓝白相间的衣衫,一只手已经脱臼,身上有被踩踏过的痕迹。奇怪的是脖子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似是撕裂,又似是扯断。脖颈处是致命伤,创口很大,这女子多半是因为失血过多致死。 易厢泉看着少女苍白的脸,恍然觉得她与水云相像。这才明白,二人兴许是有血缘关系,怪不得自己今日问起棺中之人,水云姑娘脸色极差。 这具尸首实在诡异。易厢泉不是仵作,但是尸体倒是见过不少,对于检验尸首这种事略通一二。光凭眼观,有些事是难以断定的,眼下身处荒山小村,自己就不得不动手了。 他先对着尸首行了礼,之后才伸出手去解开了尸体身上的衣裳。尸身在死亡不久后会僵硬,随后变得柔软。现下尸身便是极度柔软的,像一堆软塌塌的肉。脖颈处的伤口最大,像野兽咬伤,也像是人为的撕裂。凡是被野兽踏死的都会有骨头断裂、皮肤上红黑色内伤的痕迹,但眼前的尸身上却没有。若是被狼虎咬伤,伤者会口眼张开,双手握拳,发髻散乱,伤处多不整齐,一般集中在头部和颈部。这些倒是与尸身呈现一致,但受伤之处不见骨,不似猛兽咬伤,倒像撕裂,尸体身上也没有爪印。 爪印?易厢泉又仔细看了尸身,胸口处有抓痕,这是死前造成的,但不是野兽的,是人的。这就更加古怪了,易厢泉从未见过这样的尸体。看了半天,连攻击者是人是兽都无法确定。除非请到京城最好的仵作,兴许能看出更多端倪。 易厢泉叹息一声,帮尸身理好衣衫打算封棺。他最后看了棺材中的姑娘一眼,姑娘长得很漂亮,但是脸上却是毫无生机的惨白。清丽的面容与不属于活人的脸色,让易厢泉今夜第一次感到心里微颤。他叹了口气,检查了棺材四周和内部,皆无怪异之处,这才合上了棺材,又小心地将棺材板完好封上,尽量让人看不出来棺材被人再次动过。 吹雪突然叫了一声,跳过来蹭了蹭易厢泉的外衣。易厢泉诧异地抬头,不远处,凤九娘屋子的灯亮了。 门吱呀一声响了。 凤九娘伸出头来看看,见四下无人,便轻轻提着灯笼出了门,朝溪水边走去。她头上的木镶金簪子在灯笼的微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却粗鄙丑陋。 凤九娘走到溪水边停下了。她的脚下是一片土地,部分积雪已经融化,露出了黑色的地表,而土地上却覆盖着一层枯黄稻草,周围放了一些木板和一辆小推车,还有栅栏一类的木条,稀稀拉拉地斜插着。 天空渐渐亮了起来,人的视野也更加明亮了。 凤九娘蹲了下去,一只手扒开那些稻草,另一只手提起灯笼。她动作轻柔却急促,眼神如同是一个即将打开神秘礼物的小女孩,生怕弄坏了礼物盒子却又急切地想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但这种目光却不纯真,倒是透着接近病态的贪婪。 稻草哗哗落地,就在这一瞬,凤九娘急切地朝洞的下面看去,然而洞底下什么也没有。 凤九娘的脸色变了,从万般期待,变成极度惶恐与难以置信。她快速地、疯狂地把稻草扒开,只求光线再进去一些,死命地探头下去看,可是那幽深的洞底却真的空无一物。 凤九娘吞了吞口水,双手微颤。就在此时,她忽然觉得有人大力钳住了她的肩膀。她若惊弓之鸟,本就苍白的脸显得更加惊恐。 “他人在哪里?” 易厢泉站在她身后,声音低沉。他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用张开的金属扇子抵住了她的脖颈。 凤九娘觉得浑身冷汗直冒,她大气也喘不均匀,害怕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呀!他明明在这里的!我没有想骗你!你拿的什么东西?是刀吗?你别……你——” “说实话!” “我……我真的不知道!” 就在此刻,不远处的门哗啦一声开了。清晨是如此安静,这声门响就变得无比巨大。黑黑似乎刚刚睡醒,正推门出来活动筋骨,看到这一幕,惊诧得睡意完全消散了。 “易……易公子?凤九娘?” 易厢泉没有看她一眼,更没有放开凤九娘。他把凤九娘拽到一侧,自己则向洞中探去。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洞中清晰了不少,隐约可见洞底的稻草,但却真的无人。 “夏乾!”易厢泉越发紧张起来,大喊了一句,却真的无人应和。 一旁的凤九娘此时像是被冷风吹醒了,她嘴唇发白,身体却与易厢泉保持着一定距离,怒喝道:“你拉我做什么?我什么也没做!我告诉你,姓易的——” 易厢泉根本不听她说话,绷着脸直接把她拽到一边的柴草屋里,推进去,咣当一声闩上了门。茅草屋又传来凤九娘的咒骂声。黑黑站在一旁惊诧不已,有些畏惧地看着易厢泉,想问却没问。 “你现在去把吴白和水云全叫到此地,我要问话。还有,谁都不要给凤九娘开门。”易厢泉脸色极差,收了手中的金属扇子,理了理衣襟,大踏步地又走回了那地洞附近,弯腰看向洞底。 洞里一片漆黑,深两丈有余。易厢泉不由得心里一凉,纵使将一个清醒之人丢进去,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再向井壁看去,只见上面横着些许腐朽的木头,排列得很有规律。如同搭好的架子被土壤掩埋,又似是梯子一般镶嵌在土地里。人若是摔进去,这些横木应当能抵挡几分。若洞底土壤松软,也许人还能捡回一条命来。 这种奇特的构造令易厢泉疑惑,然而他却觉得格外紧张,不能再拖了。他昨夜诱使凤九娘去找夏乾的头冠,为此还苦等一夜,夏乾却无影无踪。如今只能断定夏乾一定曾经掉入洞中,眼下唯一可做的就是下井查探。 易厢泉立即站起,他觉得有些晕眩,昨夜喝酒,纵使酒量不差也是有一些影响的。而他又彻夜未眠,此时就更加疲劳,但还是要冒险一试。 洞口旁是凤九娘留下的绳索。他从山崖攀爬上来,用的正是这一根。易厢泉环顾四周,找到了大石,将绳子的一端拴在上面。 此时,吴白、黑黑和水云已经到来,水云看着易厢泉,诧异地大声问道:“易公子这又是做什么?” “找夏乾。” 他把绳索的另一端拴在自己身上,朝洞口看了看,将灯笼熄灭之后扔了下去,接着深吸一口气,开始抓住绳索向下攀爬。 “小心啊!”小辈们急急地叫喊,易厢泉只是朝他们点了点头,下了洞。 井壁潮湿,易厢泉攀着横木条慢慢向下,直到光线一点点变暗,片刻之后他的脚便触到了松软的泥土。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似是尿的骚味。 “易公子,可有发现?”吴白在上面喊着。 易厢泉抬头,头顶上方只有一小片灰蒙的天空,还有三个傻傻看着的脑袋。他点头示意一切安好,随即低头掏出燧石燃了灯,并闭起眼睛,以此确保自己的眼睛能够快速适应黑暗。待他睁眼,这才看清了洞底。 这是一个极度狭窄的洞,四壁有横木,洞底宽度大体和人的腿一样长。竖直的洞亦可称为“井”,然而细细看向四周,它的底部侧壁却还有一个小洞。小洞的位置很奇特,是与“井”垂直的。易厢泉打量四周,发现脚下臭味泥土里有一绿色物品,不与泥土同色。他扒开土壤,这才看清地上有一根孔雀毛。毛色油亮,色彩艳丽。他又扒开更多泥土,发现不远处掩埋着夏乾的双鱼玉佩。 孔子云“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纵然夏乾不是君子,但此玉他自幼戴着,从不离身。那根孔雀毛更是对他极度重要的东西,如同幸运符一样别在腰间。易厢泉看了玉佩和孔雀毛掉落的位置,几乎贴近了“井”壁,与那侧洞在同一直线上。 易厢泉深知夏乾的性格,只身在外时几乎不会露富,会把值钱的东西藏到怀里或是鞋袜中。这个洞的底部是躺不下一个人的。若是孔雀毛别在腰间,玉佩藏于鞋袜之中,那么夏乾的头与胸口的位置就会在…… 在侧洞里。易厢泉松了口气,暗暗感叹夏乾运气真是极好。 夏乾定然是被凤九娘扔了下来,但是扔的角度却是适宜的。他身子长,必然是蜷缩而下,到了底部之后上身后仰,头便进了侧洞。易厢泉看着侧洞口的位置,上端的泥土被砸下一小块,这是夏乾上半身顺势倒在侧洞时砸掉的。 洞底非常冷,夏乾身上肯定有伤,他下半身还被土掩埋,一段时间土壤便会水分蒸发而僵硬无比。如果不浇上水,冬季寒冷土壤变硬,夏乾根本无法逃脱。 易厢泉闻着地上的尿骚味,感叹夏乾真有一手。 凤九娘不敢动手杀人,便把夏乾迷晕了扔下来摔个半死,之后填土活埋。这与杀人无甚两样,但是毕竟没有沾染鲜血,不过是一扔一填,最后是死是活,全是天意,与自己无关。 易厢泉眸色发冷,凤九娘真是阴毒异常。 “易公子!怎么样了?”上边传来黑黑的声音。 易厢泉敷衍地答了一声,俯身看着侧洞。这洞蜿蜒曲折,无法望见尽头。他唤了夏乾一声,有回音却无人应。提灯而看,见侧洞口有人爬过的痕迹,不远处有一小块衣服碎片。易厢泉心里一阵欢喜,那一定是夏乾的衣服碎片。 他心中着急,提灯弯腰钻进去,将灯放在最前面,刚探进半个身子,却愕然发现灯被小洞卡住了。早知换成火把了,易厢泉吸了一口气,打算轻轻地把灯抽回来。他抬手提灯,刚刚动弹一下,却只听到呼啦一声,眼前的侧洞坍塌了。 易厢泉噌的一下往后退,井内尘土飞扬。那侧洞上的泥土哗啦啦地掉下去,刹那间便把洞填了个严严实实。易厢泉脸色惨白,心一下子冷了。 “易公子,怎么了?还好吗?!”吴白听到声音,慌忙叫着。 而易厢泉没有回应,心里如同冰冻一般。他只不过是轻轻取出卡住的灯笼,侧洞就坍塌了。若夏乾真的顺着洞口攀爬并昏迷在洞里,侧洞一塌,只怕凶多吉少。 在这一瞬间易厢泉脑中一片空白,他愣了半天,这才拉了拉绳子攀上了井口。 “怎么样?可有发现?”黑黑急急地问。 易厢泉被晨光刺痛了眼睛。待他慢慢睁开眼睛,见黑黑、水云、吴白都焦急地看着他,在等着他的答案。 夏乾很有可能遇难了,只是这件事连易厢泉都无法接受。他站着,感觉整颗心也慢慢地坠下去。 “易公子!夏公子他……” 易厢泉脸色很是苍白,但他深吸一口气,想极力安慰眼前的三个人:“会有办法的,很多事情不一定像想象中的那么糟。你们快去拿些铲子过来。” 此话一出,三个小辈都明白他的意思了。易厢泉聪明绝顶,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提出这种方案。黑黑和水云一下子哭了,吴白也愣住了。 “快些去拿,如果挖掘及时,说不定……” 吴白愣了一会儿,摇头道:“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若是真的塌陷,只怕回天乏术。” 他说得很冷静,也是实话。易厢泉没有说话,想直接去取铲子,被水云一把拉住:“现在进洞,你也有危险!” “易公子,”黑黑哭着擦着眼泪,“等村里人回来了再挖吧。这种洞以前也有,塌过不少,被埋的人是救不出来的。” 易厢泉冲他们笑了一下,立即转身离去了。他虽然笑得很勉强,却是在竭尽全力给他们一点安慰。可是谁又能安慰他自己呢?从来都没有。他五岁的时候被收养,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怎么遇难的。而几年前回到洛阳,发现师母被害,师父被污蔑为凶犯,所有人都劝他撇清关系不要追究。夏乾是他唯一一个认识十年以上且还在世的人,如今却也出了意外,自己却束手无策。 他低着头快步走到后院,经历过两次丧亲之痛,他早已知道安慰的话语是奢侈而无用的,唯有行动才可以对悲剧性结局稍稍做一些改变。虽然希望渺茫,但总要好过站在原地任由痛苦的回忆一点点切割自己。 黑黑哭了一会儿,知道易厢泉是铁了心要把夏乾挖出来。她便遣了水云也去拿铲子,自己则去河边打些水来给大家喝,一会儿一起下铲子。通向河边的小路铺满了碎石,以前她和哑儿一起常来这里,如今——黑黑打了水,叹息了一声。如今哑儿去世,连夏公子也生死未卜。她胡思乱想着,走过那条山崖的边缘,无意识地向山崖下望去。 就是这无意识的一瞟,黑黑手中水桶咣当一声落地了。她双目呆滞,蹲下,粗布裙上蹭到了泥土,但是她不在乎——她几乎是贴到了地面上,以便看清山崖下的东西。 她看清后,喉咙动了动,竟然激动得发不出声音,心也狂跳不止,待她深呼吸后,发出一阵惊喜的大叫—— “夏公子!是夏公子!快!他在山崖下面!” 第六章 一人复生一人亡 黑黑趴在地上拼命朝下喊着,吴白与水云也匆匆赶来,众人惊喜地一阵大叫。待易厢泉也跑过来,只见夏乾昏迷在山崖深处。 易厢泉愣了片刻,赶紧取了绳子。待到了山崖底部,他伸手欲探夏乾的鼻息与脉搏,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手在微微颤抖。 “夏……夏公子到底怎么样了?”吴白在山崖上方结结巴巴地问,他着实害怕了。 易厢泉开始号脉,夏乾的气息微弱却还算平稳,还有一脉尚存。再抚摸额头,火热无比。虽不知骨骼断裂与否,至少能稍微放心了一些,估计他只是因发烧而昏迷。易厢泉向山崖顶部的三个小辈招了招手,示意夏乾一切安好,又把自己的外衣解下罩在他身上。 此时乌云已经退去,暖阳照了下来,山崖的峭壁和尖利的岩石也泛着淡淡的金色。夏乾的鼻子冻得通红,四肢伸展着趴在雪地上,就像是趴在自家的白色锦被上一样,等着睡到日上三竿之后下人叫他起床。 经过一夜折腾,易厢泉此时已经是满面尘土,憔悴不堪。他擦了擦脸,躬身在石头上坐下,低头看着夏乾,突然笑了,他觉得自己身上沉重的东西已经被卸下来了。 很快地,山崖顶部的三个人取来了木板,夏乾被绑在木板上拉了上去,整个过程简单又迅速。不久,夏乾便安然地躺在床榻之上接受检查。 “他应该没事,”易厢泉擦了擦额间的汗,“身上全是伤但是骨头没断,现在只是因受寒而昏迷,不久后便会醒过来。” “夏公子为什么会躺在山崖里?”水云仔仔细细地瞧着夏乾,低声问着。 易厢泉看了看他们,慢慢道:“被人下药了。” 他说完,这才发现夏乾的衣服褶皱里藏着一根白头发。易厢泉把白发拿起来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玉佩和孔雀毛放回到夏乾床边。 吴白惊道:“真的是凤九娘做的?” 易厢泉没有说话。他走到桌子边上,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些食材,让黑黑拿去做些饭端来。写毕,忽然看到吴白桌上堆砌的书卷下边放着一幅卷轴,轴上似乎有血。他抽出来打开,只见上面画了一位年轻女子。 易厢泉先是眯眼打量,只是纯粹欣赏。片刻之后却忽然一怔,冲吴白笑道:“这莫不是七名道人所画?” “七名道人?”吴白讶异地转头一看,“谁?” 易厢泉摇头:“七名是他的名字,喜欢研究机关秘术,也是一位很奇特的画师。他技术精湛但总爱画些奇怪的东西,据说只画了几年就不知所终了,鲜有画作存世。若得一幅,价值千金。” 吴白很是开心,并非因为画作值钱,而是因画本身珍贵。 而易厢泉只是看着字画,修长的手慢慢地抚摸着粗糙的画面,翻来覆去地看着,正面、反面,甚至于贴近眼睛去细细地看着那图画上的细小之处。 画中的少女娇俏美丽,她穿着一身华丽的衣裳,手戴造型奇特的镯子,趴在榻上安静地沉睡着。易厢泉翻过画来,看见那一小摊暗色血迹沾在画的背面,又将画竖起来看它的长度。 “被截过……”易厢泉喃喃道。他用手轻轻摸了摸画卷,那里是沾有血迹的地方,一直延伸到了画的边缘处。可见这幅画原本沾染血迹的地方要更多一些,但是有人嫌弃不美观,于是截掉了。现画卷的空白之处太多,除去人物之外,其他的地方统统没有画完。 一般画师是不会自己裁掉自己的画作的。哪怕整幅画都沾染血迹,一般的画作收藏者也不会去将画破坏,反而会将其好好珍藏。截掉画作的是什么人呢?是一位对画作没有这么珍视的收藏者,他珍视的不是画作,而是画中的姑娘。 易厢泉正在沉思,吴白端了茶水过来,打断了他:“这画原来是挂在古屋里的,很久以前就存在了的,被夏公子取了出来。你说,会不会与山歌有关?那山歌——” “那山歌太奇怪了。”水云看着易厢泉,想听他说些什么。 但易厢泉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看关了凤九娘的柴房。它就在吴白的房间对面,凤九娘似乎还在里面走动,现在已经停止喊叫了。 “别放她出来,等夏乾醒了再说。”易厢泉语气有些生硬,几个小辈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易厢泉还想问些凤九娘的事,但是目光却又扫到了《黄金言》上。这字挂在吴白的房间里,倒是非常合适的: 惜吾当年青杏小, 时待不知习无早。 读罢见鸳鸯游弋, 书弃提笼圈鸾鸟。 谨成父愿皇榜落, 言酸意恨几时了。 慎慎闻此丝竹乐, 行咎难对门氏老。 易厢泉看了看,忽然问吴白:“你可有纸鸢?” 吴白一怔:“纸鸢?以前做过,司徒爷爷也送过给我,但我忘记放在哪里了。” “其实昨日我就想说,但是急着找夏乾,就没有再提。其实这是个双重字谜,”易厢泉颇有兴味地说,“一开始只觉得它是个藏头诗。‘惜时读书,谨言慎行。’但是看桃花映在‘游弋’‘鸾鸟’‘丝竹’‘门氏’几个字上。其实是丝、氏、鸟、弋,合起来就是‘纸鸢’二字。是不是纸鸢上面有什么秘密?” 吴白愣了愣,挠了挠头:“想不起来放在哪里了,上面画了很多花纹,有点丑。水云、黑黑姐,你们记得放在哪里了吗?” 水云茫然摇头。 黑黑又给易厢泉倒了热茶,他接过喝了一口,看向夏乾,有些忧心:“你们回去休息,我今夜在这里守着。” 黑黑又端来一些吃食。易厢泉劝走他们,关了门之后,慢慢洗了脸,随便吃了点东西,又坐在了桌案边。 他闭起眼睛,慢慢地回忆吴村发生的所有事情。 吴白出了房门,叹了口气:“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黑黑认真道:“我看易公子是个好人,他的话要听。你们不要去给凤九娘开门。” 她言下之意,凤九娘的罪是认定了的。吴白很赞同地点点头,而一旁的水云则从背后拿起了柘木弓的匣子。 “你们说,这弓是不是很好用?” “那是人家的东西,你什么时候拿出来的?快放回去!”黑黑指责道。 水云嘟囔:“我就看看,明天就还回去。” 此时苍山覆上了白雪,显得更加险峻。这种时候,吴村人都要避免走山路,以免路面湿滑导致发生意外。黑黑点燃了村里的灯,嘱咐了吴白和水云几句便回房休息了。 不一会儿,水云的房门开了,她悄无声息地跑出来,怀里抱着柘木弓的匣子。 水云从小就练习射箭,但苦于没有一把好弓。弓箭制作,以干、角、筋、胶、丝、漆六材为重。好的弓箭都是选材优良,再经由优秀的工匠制作而成,工艺复杂,价格高昂。 这个匣子是用上好的檀木所制,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还镶嵌着翠玉。水云看不出来雕刻的是什么图样,只觉得异常美丽。她自小家境贫寒,而山中多树木,她的弓箭多用普通树木制作,再以鹅毛为羽,着实不佳。眼前的弓箭是她梦寐以求之物。 在灯笼微弱的光线照射下,柘木弓匣染上一层浅淡的黄色,似乎有了呼吸和心跳。而水云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放在一块平整的大石之上,似乎在举行神圣的仪式,轻轻打开了它。 柘木弓就这样出现在水云的眼前,瞬间照亮了她的双眼。优雅的弧度、完美的工艺,与那些粗木所制的弓箭不同,这把柘木弓散发的气息冷冽而神秘,像尊贵的武者。 水云轻轻取下它,爱不释手。她眷恋地看着柘木弓,随后又看了一眼箭筒。箭筒也是异常精美,仿佛是装着夜明珠的盒子。轻轻旋开,里面有不少黑羽箭。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恨自己的出身,她好羡慕夏乾!她活了十几年,这种弓箭摸都没摸过。水云深深叹气,这都不是她的东西!但是她想试一试,哪怕射一支箭也好。 她兴奋满满,手微微颤抖,瘦小的肩膀扛起了柘木弓,上了箭。心想周围都是群山、树林,以近处的物体为靶,未免没有趣味。只射出一箭,射得远远的也无伤大雅。她决定向上垂射一箭,这样不必担心射到什么东西,也不必担心伤到人。 天色逐渐昏暗,水云匆匆举起弓箭,奋力一拉,仿佛有了后羿的英雄气概。她听见弓弦的声音,突觉脑中一片空白,唰啦一下,箭就离弦飞了出去! 柘木弓的力度比普通弓箭强太多,水云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瘦弱的身躯经不住强大的冲力,被狠狠震了一下。而那箭却是一下子蹿上了天,就像是逆向而行的星,速度快到无法看清,只觉得那亮光一闪便直冲云霄了。 水云目瞪口呆地看着昏暗的天空,箭消失了。 水云的惊喜之感烟消云散,如今只剩下悔恨与害怕。夏乾的箭就这么射出去了,再也回不来了!那箭价格高昂,自己怕是赔不起的…… 水云急得快要哭了,飞快地取下灯笼朝远处的山中奔去,用灯火照着她目之所及之处,偷偷地寻着,而此时远处的屋子忽然亮了。 今夜不知怎么的,黑黑觉得有些不安。她回忆了一下,今日易厢泉提到的纸鸢似是被收起来放在了柴房里。虽然不知道纸鸢有何用意,但她还是想拿回来看看。 她披衣出了门,也没有看到水云奔跑的影子,打算去柴房一趟,再顺便给凤九娘送些吃的。 易厢泉早已吹熄了灯火,准备趴在桌案上睡一夜,却觉得有些冷,想从夏乾的身旁拿下一床薄被。刚走过去取被子,却万万没想到夏乾“哎哟”轻叫一声,突然睁开了眼。 黑暗中,两个人都愣了一会儿,彼此看不见对方。 “我是不是死了?”夏乾瞪着眼睛突然问道,声音喑哑,也不知道他在问谁。 听他这个语气,肯定身体没有事了。易厢泉突然有些高兴,一时激动不知说些什么,愣了半晌,竟然起了捉弄他的念头,沉声道:“死了,你死了。这里是阴间!” 接着一片死寂。 夏乾躺在床上愣了一会儿,竟然坐起来朝着易厢泉的方向看去。看了半天,算是看清了一些轮廓。 “易厢泉?你怎么会来吴村?” 易厢泉愣住了。要知道,以前的夏乾是最好骗的,不管说什么他都信,而且人在经历生死浩劫之后往往是没有理智的。如今是怎么了?怎么变聪明了? 见易厢泉不说话,夏乾觉得他还想骗自己,愤然道:“还阴间呢,我从小被你骗到大,如今还能被骗?!点灯去!” 易厢泉赶紧点灯。室内亮了,只见夏乾扶墙站起,脸色苍白,却满眼闪着光。 “凤九娘人呢?她真的是个——” 夏乾的愤怒使后半句的污言秽语没有说出口,反倒吞在肚子里,化作了剧烈的咳嗽。 “她被关起来了,”易厢泉赶紧扶他坐下,倒上茶水递过去,“曲泽也平安出村了。你先别急,把这几日发生的事告诉我。” 夏乾端着茶碗,刚想说话,门突然开了。只见黑黑提着灯笼站在门口,神色惊慌。但看到夏乾醒了,先是一怔,后竟然喜极而泣。 “出事了?”易厢泉发现她神色不对,赶紧站起身。 吴白此时也从门外踏进来,焦急地说道:“没找到!她……跑了。” 夏乾一听,也不管自己身体不适,赫然站起:“她跑了?咳咳咳……她把我扔到洞里活埋,自己跑了?” “你冷静一些,喝一点水。”易厢泉按住了他,转而问黑黑道,“什么时候的事?你把来龙去脉说清楚。” 黑黑抹着眼泪:“不知道,也许很久了。她应当是翻山走了,不过夏公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夏乾喝完茶水,涨红着脸怒道:“她要杀我!她在酒里下药,还把我扔到那个井一样的洞里,想活埋我!要不是我想办法跑了——” “凤九娘真的要杀你?”黑黑吃惊问道。 吴白叹气:“事已至此,你还不信?姐,你就是心肠太好,不把人往坏处想。” 黑黑垂头,半天才道:“凤九娘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刚嫁过来的时候我才五岁,我记得她温柔又老实,对孩子们很好。喂我们吃饭,教我们唱歌,就像……” “像哑儿姐,”吴白叹息一声,看向窗外,“后来慢慢变成了这个样子。” 一直很激动的夏乾听到这话,有些难以置信:“她?像哑儿?” 黑黑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易厢泉沉默不言,黑黑亦是如此。他们有很多问题要问夏乾,而就在这一刻,门一下子开了,水云冲了进来。 夏乾朝水云望去,还伸手打了个招呼。水云却没有看他,她脸色惨白、双唇颤抖、失魂落魄地看向前方。 “水云……”黑黑奇怪地看着她。 她这才慢慢抬头,看了众人一眼。 “凤九娘,”她似乎是哽咽了半天,“在河里……” 众人皆瞪大眼睛,水云所说的“在河里”,又是什么意思? “她泡在河里……”水云几乎说不出完整句子。 吴白吃惊道:“凤九娘不是跑了吗?” 水云脸色苍白地摇摇头:“她、她好像……死了!” 一听这话,夏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下子坐起来欲冲出门去。几人未想到夏乾真的是“毫发无损”,筋骨未断不说,发着烧还能一跃而起。黑黑赶紧拉住夏乾,但易厢泉却率先出了门,吴白和水云紧随其后跑至河流边上。 易厢泉站在最高点,提灯照亮了河岸。 “你们不要过来。”他手中提灯,高高举起,似乎在望着水面。 夜幕降临,此时才知日暮之时的晴朗只是风雪来临的前兆。大雪飘落,如刀子一般打在众人身上。河水湍急,从陡峭的山崖间滚滚而下,直至平缓之处遇石激起阵阵水花。在一片灰色乱石之中,似乎有东西夹在其间,那是凤九娘泡得发涨的脸。 易厢泉看清了,脱了外衣,举着灯笼蹚入水中。 水云和吴白都忧心地在一旁站着:“你小心些——” “你们不要过来。”易厢泉又重复了一遍。他走得很稳,好在河水是温泉水,不至于太过寒冷。但是湍急的河水很快漫过了他的胸膛,他只得把灯笼举高。可风雪极大,那可怜的灯笼晃荡几下便熄灭了。易厢泉把它扔到湍急的河水里去,灯笼落水之后撞上不远处的尖利岩石,很快碎成一团。 “易公子!实在不行不要捞了,你自己要小心呀!”水云喊着。可易厢泉没有回头,直到河水快要漫过他的脖子,打湿了口鼻,他才碰触到凤九娘的尸身,凤九娘的尸身已经在河水里浸泡很久。而不远处的石头缝里夹杂着一只花纸鸢,在风中晃晃荡荡,接着起了一阵狂风,那纸鸢便飞上天去了。 远处,黑黑也提灯过来了,紧跟在后面的居然是夏乾。他披着一床被子,怒吼道:“如果捞不上来就不要捞了!活人比死人重要呀!你不要犯傻!” 却见易厢泉已然抱起了凤九娘,就像是抱着一块白色的、腐烂而庞大的肉。他在激流中艰难地往回返,走出了水面,身上全湿了,头发很快结了一层冰霜。 黑黑想去给他披衣服,却被易厢泉阻止道:“不要过来!” 易厢泉抱着凤九娘的尸身走到了众人面前,此时他已经冻得浑身发颤了,这才接过黑黑的衣服披上。看了看凤九娘的尸身,探了探鼻息,又号了号脉,才道:“真的没救了。” “实在太危险了,以前村里有人失足落水,被卡在石头缝里都是没人去捞的。”水云低声道。 易厢泉还在低头检查伤口,没有抬头:“万一人没死呢。她……有家人吗?” “没了,她丈夫前一阵在狩猎的时候受伤死了。不过他以前就很长时间不回家,回家了就喝酒打人。”黑黑也低下头去。 易厢泉什么也没说,他想把自己的干衣服给凤九娘盖上,夏乾拦住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给凤九娘盖上。 “盖我的衣服,我穿得厚一些。“ 夏乾皱了皱眉头,站起来看着凤九娘的脸。她的脸被泡得发白而不成形,似乎挤一挤就能出水;她的头发散乱,然而那个木镶金的簪子还在;她的手臂露在外面,像是有很多外伤,已经好了大半。 看着她的脸,夏乾不由得想起几日前凤九娘是如何把自己抛下洞的。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不可能原谅她。但如今她已遭了难,有些事想要计较却也根本没法儿计较了。易厢泉拍了拍他的肩膀,抱起凤九娘的尸身准备回去。 冷风吹来,夏乾冻得打了个喷嚏,视线逐渐模糊。他的脑海里闪现出五个兄弟的故事,有些不合时宜,却挥之不去: 老大独自在大雪纷飞之时进山找财宝。然而地势险要,山中多狼。他攀爬之际,手下一滑,落入河水之中溺死了。 富翁、姑娘、老二、老大,竟然都死在这样一座山上,死后灵魂不散去,成了孤魂野鬼,日日哭泣,宛若山间的风声。 此后山中总有这种风声,在山间回荡着。 这段故事令夏乾浑身发颤。凤九娘扭曲又肿胀的脸离他越来越近,夏乾眼前一黑,一下子晕了过去。 风雪交加的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夏乾这一晕就是一天一夜。他在炭火的噼啪声中醒来,已经中午了。听见水云在抱怨着什么“夏公子这样下去以后怕要落下病根”,夏乾顿时脸色阴沉,翻个身后昏昏沉沉地打盹儿,直到暮色降临。醒来后发现易厢泉不知去哪儿了,黑黑与水云轻声谈话,吴白时不时地插嘴。 夏乾听不清楚,只觉得肚子有些饿,却贪恋于床铺的温暖不想起身。他闭起双眼,想再睡一觉,可脑中总是浮现出吴村所经历的种种事情:孟婆婆的歌声、哑儿的尸体、井底所见的阴沉天空、凤九娘的脸…… 无法解释所有的事情,凤九娘应当是意外失足而死。走了山路就出了事故,可见山路多么陡峭,若自己当初要是真的爬山离村,那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很快就到了用晚膳的时间。凤九娘不在了,他们也不用按规矩坐在厅堂吃饭。炭火堆旁,吴白一边喝着粥,一边哼起了山歌: 大雪覆盖东边村子 阎王来到这栋屋子 富翁突然摔断脖子 姑娘吃了木头桩子 老二打翻肉汤锅子 老大泡在林边池子 老四上吊庙边林子 老三悔过重建村子 老五天天熬着日子 是谁呀,是谁呀 是谁杀了他的妻子 黑黑低声喝止他:“不要唱了!” 吴白有些委屈:“从小就唱,习惯了。” “出了事还要唱吗?” 吴白闭嘴,闷头吃起干粮。 水云满嘴塞着饼,犹豫了一下,问道:“富翁去世,对应孟婆婆坠崖。而老二的死,对应哑儿姐死亡。曲泽出现在山神庙树下,好在安然无恙。而贪财的老大对应凤九娘,在白雪遮天的日子死在水中……” “你别说了,吃你的东西!”黑黑又喝止了水云,觉得自己心力交瘁。 “但是哑儿姐死得不明不白的!我不能不去想这些事呀!” 他们争吵着。夏乾翻了个身,把自己裹在了被子里。他不信鬼神之说,若是诸多怪异事件是人为,那么究竟是谁?不是他自己,不是易厢泉,那就只剩下水云、黑黑、吴白了。夏乾觉得太可笑,这三个人——怎么可能和这三个人有关!? 听到门嘎吱一声,屋外三人谈话瞬间停止。 “夏乾醒了吗?我有话问他。” “没醒。”水云天真地答道。 易厢泉只瞥了夏乾一眼,便知道他在装睡,于是遣了三人吃完饭回去休息,自己则坐到床边推了推夏乾。 “你将吴村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我,每件都要说清楚。” 夏乾无奈地点点头,裹着被子盘腿坐起来开始讲故事。烛火温暖,易厢泉坐在那里,脸上被染了一半阴影。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而夏乾喝了三壶茶、吃完了两碟点心,一讲便直到夜色渐浓。 从山神庙到古怪的古屋,从孟婆婆坠崖到哑儿遇害,之后又讲了遇见哑儿与孟婆婆的鬼魂、曲泽的失踪。等到全部讲完,夏乾如释重负,心中也好受很多。 现在易厢泉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应当就好办很多。但是他仍然皱着眉头,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有些阴沉的天空。吴村四周的高山像灰黑色的墙面,墙面之后却有更多的高山,层层叠叠地把他们围了起来。 “你听见狼叫了吗?”易厢泉看着窗外,突然问道。 “山里经常有。”夏乾从床上坐起来,穿好了鞋。 “你真的看到了孟婆婆?” 夏乾听到这件事很是吃惊,摸了摸头:“真的!” “我的意思是,你确定你看到的是孟婆婆?是人?不是画,不是影子,而是一个人?” 夏乾点头:“是真人,是背影。” “那哑儿呢?” 夏乾脸色越来越难看:“是她,看到的是正脸。” 二人默契地沉默了,这件事分外怪异。假如有人装神弄鬼,可村里根本没什么人。即便真的有人装神弄鬼,还能装出两个鬼来?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看见孟婆婆鬼魂的那晚,是从窗户这边看到的?”易厢泉从窗户边上探了半个身子出去。 “不是这间房,是那间客房。我当时想开门,可是打不开。人死不能复生,我看到了哑儿的鬼魂,又接连看到了孟婆婆的。假若有人装神弄鬼,那这个人的目的何在?” 易厢泉推开门看了看四周。屋舍尽收眼底,而在窗户一端则看不见任何东西。他问夏乾:“那晚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似乎有,但来了这边一直睡不安稳,大家起得也早,”夏乾犹豫一下,又道,“有件事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我在井中爬行的时候似乎听到了叹息声。” 易厢泉讶异:“是人声?”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夏乾想到此,心里有些害怕,却不愿承认,问道,“你说吴村是不是真的有鬼?” 易厢泉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头。 “我想出村啊。”夏乾腿一蹬,又躺在了床上。 “吴村的人是去狩猎了?这么久了还不回来。曲泽前去报官,竟然也未回来。”易厢泉叹了口气,忽然转移了话题,“你身体好些了吗?” 夏乾一愣,心里嘀咕,觉得易厢泉此问定是没安好心。他与易厢泉性格极为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突然对人关心起来,多半是有事要麻烦对方。 夏乾顿时心里一寒,赶紧答道:“不!没好!我正头晕恶心想吐呢!” 易厢泉白了他一眼:“那你还穿好鞋,打算半夜溜去厨房找吃的?”夏乾一怔,赶紧脱鞋。 “别脱了,”易厢泉看了看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叹了口气,接着到脸盆旁边开始洗手,“我带你去厨房。” 夏乾一听这话,顿时开心了。但易厢泉没有直接带他去厨房,而是先去了孟婆婆的房间。查探一番之后,易厢泉找到了一些油和燃料,说要借用一下。随后,二人才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像做贼一样,夏乾偷吃了一些烧饼,易厢泉没说话,拿了一把剪刀。 待夏乾吃完东西,二人出了门。易厢泉看了看不远处大树下的三口棺材:一口是哑儿的,一口是孟婆婆的,一口是凤九娘的。 “那我也回去睡觉了。”夏乾有些心虚,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易厢泉看了他一眼:“哑儿的棺是你开的?胆子可真大。” 夏乾心中一凉:“我、我不——” “再开一次吧,”易厢泉举起剪刀朝他笑了笑,“这次我们开孟婆婆的。” 冷风把树吹得吱呀吱呀作响,易厢泉迎着风走到门口取了灯笼照明,灯笼一晃一晃地,闪着浅淡的黄色。易厢泉扶住了灯,把剪刀递给夏乾。 “你拿着。” “我不拿!” “唉。”易厢泉叹息一声,唤来了吹雪,让它驮着。两人、一猫走到树下,易厢泉取了棺材上的钉子,扶住孟婆婆棺材的一端:“我数一二三,一起抬。”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夏乾如今体会到了被人强迫开棺的滋味。他有苦说不出,只得伸手抬了棺材板。孟婆婆的尸体赫然出现在眼前,易厢泉皱眉提灯照射,道:“剪刀递给我。” 夏乾不动,易厢泉又叹息一声,从吹雪背上取了剪刀,开始动手。 “你主动开了哑儿的棺材,如今怎么不敢看了?”易厢泉埋着头孤军奋战,有些哀怨。 “我只是看看,不会动刀!” 他话还没说完,易厢泉就把剪刀放回到了地上。 “你……你真的剪开了皮肉?”见剪刀上面沾满了血,夏乾有些慌乱了。 “其实不用剪开,”易厢泉皱着眉,认真地看着,“我不是有经验的仵作,还是谨慎一些为妙。那日我在山崖底下,由于光线不足,只是大致地看了下。如今倒是看清了,这尸首坠崖之后是趴在地上的,伤却在脑后。” 夏乾一怔:“不是坠崖死的?” “你过来看看。” “我不看!依你所言,她死后有人把尸首扔下了山崖?” “错不了,”易厢泉提灯认真地看着,“若失足坠落,体表轻伤,体内伤则比较严重。死者多半是内脏大出血,身上有骨折。但现在死者腹部有一块不明显的伤痕,像是被山崖底部尖利的石头划伤的。肉色干白,没有新鲜的凝血块,因此这处划伤应该是死后伤。除此之外,若是人失足坠崖,在失足的一瞬往往会伸出双手试图抓住什么,比如山崖边缘的岩石,或是身体有碰到山崖侧壁而擦伤,可是孟婆婆身上却没有这些伤痕。” 夏乾探过头去,只看了尸体一眼,突然觉得有些想吐。 易厢泉仍然眉头紧皱:“她的致命伤在头部。发髻散乱,但是仍然可以看出是被钝器击打过,而且一共被打了三次。只是……这钝器是什么?她死前应当是拿着什么东西的。” “但她怎么会——” “她怎么会死而复生?”易厢泉提着灯轻轻地说着,“她被打了三次,又被丢下山崖,怎么会死而复生?”他喃喃自语。 夜风吹得大树轻轻摇曳着,周围安静极了。 良久,他再度看向夏乾:“我一向相信你的识人能力,但此事非同小可,需要再向你确认一次。你确定你看到的是孟婆婆,不是村中其他人假扮的?” 夏乾知道他在怀疑什么,看着易厢泉的眼睛,认真道:“是孟婆婆没错。” 易厢泉的有些疑惑了。他知道夏乾这个人平日里虽不太可靠,但是认人能力是极强的。他回过头看了看孟婆婆的棺材,又看了看哑儿的棺材。 夏乾小心翼翼地问:“哑儿的棺材不用再看了吧?” “我已经看过了。我再问你,在你见到哑儿鬼魂之后,你亲自开棺确认了没有任何异常?” 夏乾摇头:“她也死透了。” “你确定你看到的哑儿是真人?” “我看到的是哑儿的正脸。不只是我,水云当时也在场。”夏乾又回答了他一次,这次更加坚定了。 易厢泉叹了一口气,眉头紧锁。 夜晚的风呜呜地吹着,阴云一直不散。 夏乾看着天空,突然问了一句:“你说,世上真的有鬼吗?” 易厢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认真地看着他说:“你可知鬼神的来历?古时人们畏惧雷电、山崩、地震、疾病与死亡,自然会将这些现象归咎于和自己相似的个体。鬼怪、神明的形象多半是人演化而来。恐怖自然现象归咎于天神,死亡与怪事则归咎于鬼怪。如今时过境迁,我们越发信赖人的智慧,又怎能把解不开的事归咎于鬼神?” 夏乾无言,他说得很有道理,可还是解不开这些怪事之谜。 阴风吹过,两片挂在枝头的树叶再也支撑不住飘零下来,一片落在易厢泉肩头,一片落在棺材上。易厢泉拾起肩头的这片,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又把它仍在地上。 “我们走吧,”夏乾被冻得瑟瑟发抖,其实也是心里害怕,嘴上却说,“太冷了。” 易厢泉没动,风吹得他的白色衣摆直飘,吹雪也上前蹭着他的裤腿,可是他全无反应,只是怔然地看向前方。良久才慢慢抬头对夏乾说了一句话:“我……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这件事只有几种可能。” 夏乾瞪大眼睛:“真的假的?” “不确定,”易厢泉的眼神有些飘忽,“事情比我想象得还要复杂,有很多事需要理清楚。” 易厢泉突然提起灯笼往回走。回屋的路程很短,但是他走得很快,一句话也没说,好像生怕把自己刚刚想到的东西忘掉似的。回到屋内,他点燃了一盏灯,把纸张撕开,开始在纸片上写写画画。夏乾想看他写的是什么,但是他却将纸揉成一团,扔掉了。 “我需要找这些事件之间的联系,但有些事我想不明白,需要问问你。你觉得古屋墙上的密道是通向外面的吗?” 夏乾摸摸头:“我当天和曲泽进入古屋,黑灯瞎火的只是摸到了墙上的缝,像是门……” “但我今天白天从墙外看了看,并没有看到任何裂缝。” 夏乾一惊,若是古屋真的存在通往屋外的密门,趁着白日里亮堂,完全可以从屋外就看到墙面上的门缝。回想起自己拉住曲泽在半夜摸墙,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傻。 夏乾问道:“可山歌是怎么回事?” 易厢泉揉揉脑袋:“不知道。这些日子一直在忙你遇害的事,如今可算是消停了,但这些事越想越不对劲,明天天一亮我就进屋去查探——”他话说了一半,突然止了声,迅速站了起来推开了房门。 房门外是如墨的夜色,灯笼挂在屋檐下轻轻晃动着。易厢泉眯着眼查探四周,扭头对夏乾道:“刚才好像有人。” 夏乾讶异,出门看了一圈,摇头道:“没人呀。” 几间小屋的灯都熄灭了,几只鸟从夜空中飞过,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 易厢泉沉默地关上了门,脸色不佳。他在房间踱了一会儿步,没再言语。走了一会儿,又回到桌子上开始撕纸写字。 夏乾怏怏不乐地躺床上睡着了。伴着撕纸的声音,他睡得很香,但是没睡多久却觉得四周很冷。 夏乾打了个喷嚏,睁开眼。屋内暗淡无光,不知道什么时辰了,至少天还没亮。易厢泉已不在屋内,桌子上的灯也熄灭了。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发现门开了一条缝,冷风呼呼地吹进来,桌子上的纸片被吹散在地面上。纸片上面写了很多字,散落在地上像是一地的鬼符。 他打着哈欠去关门,却发现易厢泉正站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不知在做些什么。昏暗的角落里堆砌着一些木材和布料,仔细一看,旁边摆放着四只巨大的白色纸鸢。 夏乾看了看纸鸢的形状,就知道那是易厢泉亲手做的。他们小时候一起做过这东西,易厢泉做得很丑。 易厢泉站了很久,又跑去厨房,拿了一块猪油和一坛酒出来。又拿起布料,把酒倒在上面。 夏乾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有些紧张。他知道易厢泉一旦落单,往往会做一些怪事——这家伙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布料、木材、酒、油,这些东西分明是用来燃火的。易厢泉一向我行我素,放火烧了村子也说不准。 夏乾眼前出现村子着火的情形,突然害怕起来。他准备披衣悄悄出门看看,却突然想到易厢泉是害怕大火的,照理说他应该是不会放火的。 此时,站在院子角落的易厢泉忽然动了。他先是弯腰,然后抱着一大堆东西向河边走去。 夏乾匆忙推门出去。门外的夜空模糊一片,因有乌云而导致星辰看不真切。不远处,夜晚的河水依旧哗啦地响动着,似风吹树林之声,浪花不住地拍打着黄褐色的山崖。然而在河水的涛声之中,夏乾却隐约听见几声燧石的咔嚓声。 只见河岸边堆起一堆木柴,木柴旁边蹲着一只白猫,而白猫旁边,是一脸专注、正在背风打火的易厢泉。 夏乾吓了一跳——他真的要点火!他不是害怕大火吗? 吹雪听见响动,叫唤一声,蹭了蹭主人的腿。易厢泉慢慢转头,这才看见夏乾:“你出来做什么?” 夏乾冲过去一把拽住易厢泉的袖子:“我怕你烧村子!” 易厢泉愣了一下:“烧什么村子?我只是在放纸鸢。” 易厢泉点燃了油灯,转头对夏乾说:“本以为你真的不舒服,想让你休息。如今看来你倒是酒足饭饱,就替我做些事吧。” 夏乾听得糊涂:“放纸鸢?不是放火?” 易厢泉安静地看着天上的云彩,它们缓慢地飘动着,像是随时会散去,但是仍然遮住了漫天的星星。东方的天空有些微亮,似乎快要天明了。 看了片刻,易厢泉把线递给夏乾:“准备放吧,放得越高越好。这是一件大事,只能交给你来做。咱们小时候也放过,你比我更擅长放纸鸢。” 夏乾一脸不情愿地接过了线。儿时逢清明重阳,他也会跟人去放纸鸢。只是易厢泉很少会夸赞自己,如今突然开了金口,总觉得有些问题。 纸鸢多为鸟形,而易厢泉做的这个纸鸢尾部极长,毫无美感,活脱脱像拴着两根布条的傻鸟。 “你拿着线跑到村子那边,看看能不能放起来。我打灯笼给你照明,小心脚下,不要摔倒。”易厢泉竟然真的打算放纸鸢,还打着灯笼和他一起跑。 夏乾没有办法,知道易厢泉一向行事古怪,也没多问,只能拽着线跑起来。易厢泉做的纸鸢虽然丑陋但似乎更为精巧,如张开双翅的鹰,一下就飞入了夜空。 夏乾赶紧道:“放起来了,线给你!你接着呀!” 易厢泉不应。 纸鸢飞起,直破苍穹,却戳不破浓重的云彩。天空阴云密布,根本无法看见一丝月影。易厢泉皱着眉,看了纸鸢片刻,喃喃道:“差不多了。” “你拿线!” “再等等。” 夏乾提着线,仰着头问道:“你把纸鸢捆上布做什么?”他话音未落,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手中线的上端有些滑,空气中掺杂着酒味与油味。 易厢泉没有解释,只是言不由衷地夸了他两句“放得真高啊!”,随后把灯笼罩子打开,拿出了里面的油灯。 “你……你要干什么?!喂,你别点!你——” 第七章 纸鸢飞天传信息 易厢泉举起油灯点燃了夏乾手中的线,火苗瞬间蹿了出去。夏乾压根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得火焰燃烧之声,还有易厢泉的谆谆告诫:“莫要松手,若是纸鸢掉下,必引大火烧了村子!” 夏乾这才明白,这纸鸢是浸了油的,只是自己手持的位置上没有,而上面却是浸了个通透。 火舌一下子冒了出来,疯狂地向上燃烧。带火尾的纸鸢燃烧在漆黑的夜里,明亮得如同太阳,又像一只巨大的凤凰展翅飞在夜空,凄厉地鸣叫着。 吴村的诅咒好像在此刻被这只“凤凰”冲破了。易厢泉两手一背,站在河岸看着天空。纸鸢的正下方是河水——他恐怕是以防万一,特地将放火地选在河边。 夏乾觉得双手灼热,吼道:“易厢泉!你——” 这一嗓子已将屋内的黑黑、水云、吴白三人一并叫了出来。水云本是睡眼惺忪地跑出来,嘟囔着,但一看见此情此景,眼睛立刻瞪圆了:“我的天哪!”她只觉得一团大火球在天空燃起,不停地翻滚着,迸出的火花化成金色长线,似要把天空撕裂。 三人目光呆滞。 易厢泉此时已经放起另一只巨型纸鸢,待它平稳飞于天空,转头问水云:“不知姑娘可否帮忙?” 夏乾哀号一声:“傻子才听你的!” 水云却是没动,黑黑急了:“易公子你究竟在做什么?” 易厢泉言简意赅:“与狼烟同理,夜间送消息。” “你听他胡扯!”夏乾等到手中纸鸢的火焰减小,匆忙扭头补上一句,“他自己怕火,不敢放这纸鸢,偏偏叫别人来做!” “我的确畏惧大火,”易厢泉迅速补充,面不改色,“这是下下策,若不是情况危急,我也不会这么做。如今情况不妙,恐怕拖不得。与其浪费时间,不如送出消息请人支援。” 吴白吃惊:“情况不妙?这……” 他还未问完,只见水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从易厢泉手中拿起线,抬起稚嫩而勇敢的脸:“放火吧!” 易厢泉抬手用油灯引燃了线,呼啦一下,又一只纸鸢燃起。水云将线拿得异常平稳,而此时夏乾手中的纸鸢却是逐渐熄灭,化为灰烬,星星点点的火焰从空中落下,似流星坠落。有些火星接触冬天寒冷的空气而逐渐熄灭,有些则跌落入河水中再也无法燃起。 按理说纸鸢通身浸入油中,火焰顺着线燃烧,线应该会速速被烧断。不出片刻,纸鸢就被烧得只剩骨架,从空中栽下来。 水云手中的纸鸢快要熄灭,吴白手中的纸鸢又飞了起来。一个接一个,像是一群凤凰飞越吴村上空。易厢泉忙了良久,才缓缓道一句:“只有四只,想不到这么快就燃尽了。本是想一直放到黎明的,只怕烈酒不足了。” 待最后一只纸鸢燃尽,吴村又陷入了黑暗。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焦煳的气味,余烟弥漫在夜空,众人皆是满腹疑问。易厢泉一边低头收拾着地上的残局,一边慢慢说道:“黑夜传信息,必定以高空燃火最为有效。古来传信息的法则不少,在没有信鸽的情况下,狼烟、纸鸢、孔明灯都可以作为传消息的工具。” “用于夜间的传递法,狼烟不明显,孔明灯也可。然而用火不慎定然造成山林失火,况且孔明灯不便控制方位。我只得以火引燃纸鸢,明亮而且更加安全。” 吴白蹲下搬起小酒坛,帮忙收拾起来:“那这酒有何作用?” “以麻布蘸酒系于纸鸢上,燃起,火光极大而布不损。此法可以让燃烧时间更久。” 夏乾哭笑不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要传信号给谁?” 易厢泉沉默一下,冲大家道:“大家可知附近有位姓沈的大人?他本是京官,过些时日会前往延州,只是暂居此地。沈大人原先做过司天监,是荆国公手下的人。” 三人摇头,而夏乾却点头表示听过。 易厢泉继续捡起地上剩余的布条:“我从宿州码头下船,找车夫探听了一些事。但夜色已晚,我决定次日白天进山,当晚去拜访了沈大人。沈大人素来喜欢观石、观星象,他之前来过山间寻物制墨,曾在吴村暂住,却觉得有人半夜入户。天一亮他就赶紧下山了,越想越古怪。他说,若是山间遇到麻烦,便设法联系他。” 吴白突然想起什么,他一拍脑袋,转而对黑黑道:“姐,你记不记得不久之前有一主一仆,来我们村借宿过一晚……” 黑黑也是一怔:“记得,次日他们张皇失措地走了。” 易厢泉点头,微微一笑:“就是他们,估计凤九娘半夜去偷了他们的银子。” 吴白诧异道:“但是易公子为何在半夜传送消息?” “沈大人每日有观星的习惯,白日睡觉,夜晚观察天象。最近几日天气阴晴不定,想必他也是着急,待到放晴,必然会观星,便能看到燃烧的纸鸢了。你且看这些柴火,白日里我会燃烟,虽不明显,但只要沈大人观察也能看见烟。然而今日夜空阴云密布,说不定他今夜没有观星的打算,那么咱们也就白忙一场了。” 夏乾唉叹了一声:“你可以明天白日里叫我们帮忙点狼烟,何必晚上吓唬人。” 易厢泉沉默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决定实话实说:“吴村之事,只怕拖不得了。” 众人一愣。 夏乾瞪大眼睛:“真的有鬼?” 黑黑有些恐惧,打断他:“夏公子,不要提‘鬼’字!” 易厢泉转头轻声说道:“鬼不是世间最恐怖之物,总有东西比它更可怕。”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易厢泉没再说什么,只是弯腰收拾着残局。余下几人都没再言语,只有夏乾敏捷地捕捉到了易厢泉脸上的一丝忧虑。凭借他与易厢泉多年的交情,自然清楚易厢泉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如今脸上有了忧虑之色,必定是心中藏了一些大事。 一夜过去。东方的天空泛红了,是几日里难得一见的好天气。众人睡在厅堂里,昨日他们的确是被惊到了,晚上又睡得晚,故而此时睡得格外沉。只有夏乾还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心里想的总是易厢泉那句“鬼不是世间最恐怖之物,总有东西比它更可怕”。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眼见晨光照进屋子。他看了看易厢泉的地铺,空无一人。 此时易厢泉早早披衣起床出门点燃了烟。今日无风,烟雾在冬日寒冷的空气中仍然凝成一道直直的、异常显眼的灰白柱子,带着几分诡异。 阳光洒下,夏乾更加睡不着了,真心盼着那个沈大人带人来救他们。他爬起来,看到易厢泉昨日桌上的碎纸片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根木条。夏乾拿起,发现木条在四分之一处断裂成两截。 夏乾看了一眼,拼命地回忆,却想不起来这是个什么东西。他坐了片刻,喝了点茶,遂蹑手蹑脚地披上衣服想去古屋查探一番。昨日在他和易厢泉谈话的时候提到了古屋暗门,但因这件事被搁置了,如今却很有查清楚的必要。若是古屋真的没有暗门,哑儿的死就只剩两种情况了。 他路过厨房,无意间弄倒了厨房门口的篮子,东西哗啦啦撒了一地,像是某种晾晒的草药。 “你是不是要去古屋?不用去了,我刚从那里出来,在床下找到了暗门。” 夏乾一怔,抬头又看见了易厢泉。他似乎一夜没睡,但是精神不错,估摸着喝了许多浓茶。 易厢泉也蹲下帮忙捡草药,语气平和:“你一个人不知情况地乱跑,好不容易捡来的命,还不知珍惜!” 夏乾一脸不屑:“只是风寒,现下只是偶有鼻塞,已经无碍。我的命金贵得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刚刚说什么?古屋有密道?” “不错,”易厢泉点点头,“一会儿我们就从暗门进去。” 夏乾听得一愣:“去抓凶手?那暗门通向哪里?不等沈大人了?” “我估计事情不能再拖了,若是今日沈大人不派人来,咱们只好自己试试看。所以,你最好休息休息,傍晚动身。吴村之事实在奇怪,虽尚未明了,但我已猜了个大概……” 夏乾盯着那篮草药:“这是……什么?” “半夏[1] 。在庸城时我在傅上星的医馆里看过几本医书,还记得这个药。” 夏乾哼了一声:“你记性真好!” 夏乾语毕,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傅上星”成了三个最沉重的字,弄得他浑身不舒服。他低了头,问道:“也不知小泽怎么样了?” 易厢泉盯着半夏,没有答话。 夏乾抠弄着手中的半夏,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小泽本就孤苦无依,偏偏傅上星出事了,而我也有责任。待我去汴京给母亲写一封书信,让母亲给她找个好婆家。”夏乾说完,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深深舒了一口气,“好婆家!最好是斯文、读书多……” 易厢泉只是盯住眼前的药,眼神飘离,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她就嫁了。我要多给她些嫁妆钱,最好让我娘认她做干女儿,那样夏家就是她的娘家。两全其美,她幸福,我自由——你说怎么样?” “这药是哑药。”易厢泉脸色变得不对劲。 “哑药?这东西?”夏乾拿起一个,作势要吃。 易厢泉一掌拍掉:“我记得大家口中的‘司徒爷爷’,也懂得医药?” “对,死了很多年。” 易厢泉则问道:“那个哑儿姑娘,她究竟是怎么变哑的?” “听说是幼时生病。你觉得她是吃了这种药?你会不会想得太远了一些!”夏乾把药收好,放了回去。 易厢泉摇头:“我想得比这更远。她会不会是误食?” 夏乾不信:“这药这么厉害,能让人终生变哑?” “不会,只不过对人日后的嗓音有影响。” “那不就得了!”夏乾拿起篮子推到一边,“快走,你把吴村的事给我分析一下。” 易厢泉一下子站起来,似是想起什么,抓住夏乾肩膀问道:“你记不记得,哑儿炖肉的锅里是新鲜的肉还是肉干?” 夏乾回忆了一下,当时有些肉块随汤撒出,遂答道:“新鲜的。” “那么,哑儿的出身究竟如何?她的父亲、母亲……” 夏乾吸了口气,准备长篇大论起来:“哑儿那身世很是复杂,她跟水云同父异母。她爹娶了她娘后,又跟水云的娘好上了,生了水云。你听这些旧事做什么?家长里短,乱到不行。” 易厢泉蹙眉道:“水云是哑儿同父异母的妹妹?” “对,哑儿以前还有个兄长,但好像死了。你莫不是怀疑水云?但她才多大——” “你看见哑儿魂魄的那天晚上,水云正好睡在棺材前面?那她可是也看见了?” 夏乾摇头:“应该没看见。她当时睡着了,我看到哑儿之后她才醒的。但是衣服是哑儿死时穿的那件蓝白衫,后来却盖在水云身上。” 易厢泉低头沉思,又抬头看了看西边的云,看看苍山,看看河边的木柴。 夏乾问道:“沈大人会派兵来救我们?” 易厢泉点点头,又摇摇头:“出事还是要靠自己。不知沈大人何时能看到烽烟,而这山路崎岖,即便进山也要数日,只怕来不及了。” “不等救兵,我们要怎么办?” 易厢泉沉默一下,终于缓缓吐出一句:“今日做个了断。” 夏乾瞪大双目:“今日做个了断?和谁了断?就凭你我?” “不错,就是今日,就凭你我。” 夏乾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只要能出村,我一定帮忙。你说,要我做什么?” 易厢泉认真问道:“那……你可会煮粥?” “我怎么可能会?” “我去煮些粥和肉汤,你去找凤九娘剩余的迷药。” 夏乾一惊:“你要做什么?煮肉汤?哑儿临死的时候也……山歌里的老二也……” 易厢泉起身快步走向厨房,找出做饭用的锅碗瓢盆,开始淘米。 夏乾无奈,只得一脸晦气地跑去翻着凤九娘的东西。他不愿意找那种药粉,也不愿意去厨房帮忙做饭。在他的眼里,“君子远庖厨”永远是他拒绝掌握这项技艺的绝佳借口。况且他一个少爷,哪里轮得到他做饭。 他走了几步,心里也有些难受。易厢泉这人虽然可恶,但是聪明得很,受众人夸赞不说,居然连饭都会做。 夏乾甩了甩头,忙翻着凤九娘的东西。凤九娘的屋子很是整洁,没有什么杂物,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夏乾从床底下翻出一个茶杯,里面有铁锈的味道。他闻了闻,把茶杯一丢,又去翻枕头被褥。片刻,他便在凤九娘的枕头下翻到一些药瓶。很多是外伤药,其中一瓶有些特殊,夏乾打开闻了闻,这气味令他联想到庸城城禁时,青衣奇盗在油灯中放的香料,似麝香,他断定这就是迷药了。 虽然易厢泉不是一次两次装神弄鬼了,但他觉得还是要相信他。 夏乾忙跑到厨房,只见易厢泉正在煮着粥和肉汤,还围了围裙,可能是怕弄脏自己的白衣服。围裙有些滑稽,但夏乾此时也无心玩笑,只是把药粉一丢:“你要做什么?不会是下药吧?” “就是下药。” 夏乾紧张起来:“你要给黑黑他们下药?” “怕他们碍事,怎么只有这么一点?”易厢泉看着药粉摇摇头,“你再去找找看,这点剂量恐怕……” “你居然真的要下这种毒手!” 易厢泉不为所动,慢悠悠道:“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一会儿你劝他们喝粥,等他们昏迷之后,把他们关进屋子去。我虽然不能十分确定,但他们之中应该有人与此次怪事密切相关。” 易厢泉吹了吹粥,轻轻抿了一口,蹙眉道:“再煮一会儿就可以了,即使粥煮得不熟他们应当也会出于礼节全部喝下,就权当我厨艺不精好了。” 易厢泉慢慢搅着粥,两个炉子、两个锅,他倒是处理得游刃有余。那样子像个归田隐士,又像是寺庙里的做饭和尚。眼看乌云遮天,夏乾在厨房来回踱步。他差不多问三句,易厢泉才答一句。 “我们要去捉凶手吗?” “也不能算是凶手。” “有危险吗?” “有。” “带兵器吗?” “带,你不是只会射箭吗?” “凶手是谁?” 易厢泉犹豫一下,才道:“算是凶手也不能算是凶手——” 问题绕了回来,夏乾着急道:“快煮快煮!煮完了去抓人!” 易厢泉赶紧拉住夏乾:“如此扇风,火会很快熄灭。” 夏乾深深吸了一口气,憋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敢问易公子,凶手有很多种,聪明的、羸弱的、武艺高强的,而我们要去抓一个什么样的人?” 夏乾此言,意在盘算此行的危险性,弄清楚他们的对手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易厢泉回答什么,他都有个思想准备。 哪知,易厢泉叹了口气,说了一句夏乾万万没想到的话—— “不能算是人吧。” 夏乾呆住了:“不是人?那是妖魔鬼怪?” 易厢泉刚要开口,夏乾一拍大腿:“是动物!” “也不是。” 夏乾欲哭无泪地看着他:“那是个木头?” 易厢泉拿起勺子,一边搅粥一边道:“我没见过,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只是根据山歌推断个大概。我先将事情的始末说个清楚,你自会明白。这件事看似复杂,其实最怪异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亡人复活,一处就是山歌应验。而几起事件无非就是山歌的翻版,即五个兄弟的故事。” 易厢泉转身关上门,从灶台里捡出带着灰烬的柴火开始在地上写写画画,一边写,一边讲述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他按照顺序,在地上写下了: 孟婆婆 哑儿 曲泽 凤九娘 夏乾点点头道:“孟婆婆、哑儿与凤九娘死了,小泽失踪,一切都与山歌极度相似。此事怪异万分,如今想想只觉后怕。” “你可知为何?” 夏乾紧张道:“定是有歹人故意……” 易厢泉摇头,慢慢叙述道:“我们从整体入手,从事件的动机开始分析。以山歌、诅咒等形式连续杀人,若是人为,属按规律犯案,有预告、警示作用,意在威胁。在普通的案子中实属个例,我也见过此类记载,如此做法只为让人感到惊慌失措,觉得下一个被杀害之人会是自己。” 夏乾皱了皱眉头:“目的为何?” “复仇,这是第一种可能。而仇恨源头多半与山歌有关,故而以此做威胁,让人陷入恐惧。” 夏乾听闻,先是颔首肯定,随后细想,却觉得不对劲。 易厢泉继续道:“这些推断是我遇事后的第一反应,随着对此事的了解越发详细,我却发现……” “这样不对!”夏乾摆摆手,“山歌出现的年代太过久远,若是后人复仇,算来算去,这梁子应是吴村建村时结下的。经过几代生息繁衍,什么仇恨都消了,还非要等到此时来报?” 易厢泉闻言,报以肯定一笑:“不错。看古屋陈设,不似本朝之物,山歌若是在那时兴起,当属乱世。据此进行推断,最近一次天下大乱是唐宋之间,大宋建国至今已有一百余年,少说也间隔三代人。再考虑画师出生年份,若仇恨在那时结下,报仇却间隔一百年以上……” 天空乌云慢慢挪着它的脚步,日光渐熄,厨房间只听得二人谈话之声。安静之时便于思考,但夏乾揉揉脑袋,觉得怎么都想不通。他看看易厢泉,叹口气:“那仇恨……会不会是上代之事,借山歌的名头吓人而已?” 易厢泉点头:“毕竟上辈人涉及两事:财宝之事及水云与哑儿爹娘之事。若是复仇,定然是与遇难的这几人都有联系。昨天我写下了这些人的名字,然而再看和山歌对应事件的相关人员,凤九娘、孟婆婆、哑儿、小泽几人之间并无必然关联。若硬要说关联,哑儿与水云有姐妹关系,凤九娘与孟婆婆有婆媳关系,吴白与吴黑黑是姐弟关系,而小泽和你有关系。” 易厢泉又在一旁写下水云、吴白、吴黑黑三人,并且在水云与哑儿之间、凤九娘与孟婆婆之间画了线。 “那到底为什么?这些事和曲泽也没有关系呀?”夏乾一拍脑门,“换言之,歹人仅想谋害哑儿,余下事件全是障目之法,混淆视听。” 易厢泉摇头:“这是第二种可能。但哑儿之死本就很是怪异,那歹人还要将孟婆婆推下悬崖,弄出鬼魂之事,又害凤九娘掉入水中,再送曲泽出村。既然是障眼法,就把所有人都砍死再仿照成山歌的样子摆好,岂不更简单?但眼前这些事件完全不同,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没死,事件越多,留下的线索越多。” 他说得夏乾哑口无言:“所以不是复仇,也不是障眼法?” 易厢泉摇头:“不能完全排除这两种可能性,但是从案发时间、复仇源头、众人反应来看,既不像是复仇,也不像是障眼法。” 夏乾揉揉脑袋:“那为什么按照山歌的内容杀人?” 易厢泉点头:“这是第三种可能。若凶手是一位以杀人为乐的疯子,一般手段会更加残忍,往往会在每个出事的人身边写上‘老大’‘老二’之类的话语,抑或是山歌的字条,又或是把皮影小人扔在事发地造成恐慌,这样反而能与山歌直接对应,也符合他杀人的乐趣,但是就目前看来都不符合。” “所以只剩下一种可能,”夏乾突然眼前一亮,“歹人不止一个,一人犯案之后,另一个人借着他的名义杀人。” 易厢泉点头:“这是第四种可能。一般连环杀人最容易出现这种冒名顶替的情况,歹人数量为两名以上,一名犯案者,一名或多名顶替者。我们可以理解冒名顶替者的动机,但是犯案者的动机又要回归前面三种可能性。这种情况就目前来看仍然不成立。” 听他连续否定了四种可能性,夏乾急得在屋内踱步:“那到底怎么回事?” 易厢泉继续道:“两起谋杀,一起失踪,一起意外。抛开山歌不谈,这四个事件中最奇怪的就是哑儿的死亡,其次便是小泽的失踪。此外,还有孟婆婆和哑儿鬼魂出没的问题。当我意识到这点再去细读山歌,这才发现了问题。 “第一,‘姑娘吃了木头桩子’没有发生;第二,‘老四上吊庙边林子’,小泽并没有上吊身亡,只是她躺的地点是寺庙附近的树林,而她毫发无损;第三,老大与老四的事件对应凤九娘与小泽,而事实发生时间则是颠倒过来的,先是曲泽失踪,后才是凤九娘意外死亡;第四,你落入井中其实也是一件大事,但是你侥幸逃脱了。若你因故身亡,你也算一个‘死人’,但是与山歌完全没有对应关系。” 夏乾这下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依你之意,事件与山歌并不是完全对应?” 易厢泉点头:“不错。何况按我方才所说,若是以山歌威胁他人,意在复仇,而目的是使做错事的人感到惊慌失措,备受威胁。可是再看吴村,所有人的惊慌都来自于对事件的不理解,也不知道事件是怎么发生的,所有被害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下一个,这显然不符合常理。” 夏乾疑惑,深深吸了一口气。 易厢泉尝了一口粥,点点头:“快好了,挺好喝的。” “别吃了!”夏乾心中焦急,“绕来绕去,居然无解。” 易厢泉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对。” “什么?”夏乾木愣愣,“无……解?” “不是无解,而是推断错了。”易厢泉自嘲一笑,“我昨天本想从哑儿的事件逆推,却发现线索散乱。再从孟婆婆的事件逆推,发现也是如此。换言之,这几起事件的行进方向是平行的线,根本无法汇聚到一点。因此才从动机着手分析,竟然也无解。想到此,我也觉得事件无解,便追溯回去,想看看是哪个环节推断错了,可惜并未发现什么严重错误……” 夏乾默然不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炉子上的两个锅都冒着热气,肉汤中传来阵阵扑鼻香气。易厢泉站在窗前,慢慢地搅着锅里的汤,轻声道:“事情无解,是因为大前提错了。我说过‘以山歌谋害人,若是人为,属于按规律犯案,有预告、警示作用,意在威胁’。而‘人为’,是我刚才那番推论的大前提。” 夏乾突然觉得明白了几分,易厢泉的这句话,不仅一下子推翻了之前的所有设想,还提出了一种夏乾从未细想过的可能。柴火发出一阵噼啪声响,夏乾反复咀嚼着易厢泉的话,才缓缓问道:“依你之意……这事件不是人为?” “没有人按照山歌杀人,四起事件完全独立且与山歌无关,他们只是碰巧和山歌相像而已,”易厢泉看着他,慢慢露出笑容,“这才是这个案子最大的盲点。” 乌云慢慢挪了过来,遮住了日光,阴影投射在夏乾那张诧异的脸上。他愣了片刻,回想了一下之前的事,摇摇头:“这怎么可能呢?这也——” 易厢泉见粥已经煮好,遂灭了火,将粥盛出来:“换言之,山歌之中只有部分词语与事件一致。夏乾,在孟婆婆死亡之时,你有没有发现山歌与事件相应?” 夏乾迟疑一下道:“只是隐隐觉得有些相像,并没有真正往这个方面想……” 易厢泉点头:“不错。你们觉得事件与山歌一致,是因为哑儿死亡时打翻了肉汤锅子。‘肉汤’这种奇怪的词出现在山歌之中,又出现在现实之中,这才引人察觉。若不是哑儿死得怪异,且出现了‘肉汤’一词,你们很可能不会觉得山歌与事件有关。” 夏乾被易厢泉说得一愣。的确,这些事件与山歌的关联,全都是吴村一干人等的臆想,从未有人判定它们完全相关。 易厢泉的语气平和,声调毫无起伏,夏乾听他所言自己愣了半晌,抓了抓头发。 “关于二者的对应关系,在此之前你心中一定有疑虑,一种朦胧的、隐约的疑虑——山歌真的与事件有关吗?若说与事件无关,为何出现这么多类似的场景?当你无法解释这种疑问时,内心就会觉得二者必定相关。估计是有歹人故意为之,这个歹人不是潜伏于村中的外来客,就是吴村之人。” 夏乾犹豫道:“其实我没有细想,只是觉得有些像,大家也觉得有些像。可如果二者真的无关,为什么出现这么多类似的场景?” “历朝历代的天子在位统治之时,总会相信民间所编的童谣,祥瑞也好,不吉也罢,它们都预示世运或人事。在我看来,这的确不可信,然而换个角度讲,为何天子会相信?因为童谣、歌谣都来自民间,来自于百姓,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透露出民间发生的事或者某种迹象。而自古以来,农谚、俗语也比比皆是,形成歌谣经人传诵百年,而且朗朗上口。所以这些话语的应验也不仅是单纯凑巧,还是前人总结的经验。” 易厢泉继续道:“五个兄弟的山歌,这是前人的故事和教训,是吴村先人的经历。编成山歌意在警示后人,这才会代代相传至今。今天应验,是因为吴村发生了与山歌相似之事。五个兄弟的故事与如今吴村发生之事有着相同的起因和环境,这才导致相同的结果。故而使得其中有这么多相似元素,这与农谚的道理相同,也与万物之理等同。” 语毕,易厢泉走到窗前,一下子将其推开。灰蒙的天空袒露出来,阴风阵阵。“你且看这天气,定是要下雪的前兆。古语也曾云‘三月死鱼鳅,六月风拍稻’,‘冬至天阴无日色,来年定唱太平歌’。全都是前人的经验教训,有些关于天气,有些关于时运。换言之,天时地势全部相同,起因相同,顺应自然规律,必然导致相同的结果。吴村的先人们经历过这样的事,哪知后人也遇上了相同的事。” 易厢泉转身,将白色的粉末分成四份,一份最多的加入肉汤中,余下的加入三碗粥中,徐徐道:“你仔细看那山歌,看似庞杂,细细读来却能瞧出端倪。故事的根本,不过是两条起因:‘暴富的富翁’和‘生病的姑娘’。由此,才引发五个兄弟上山的故事。暴富的富翁引发了凤九娘拿纸鸢逃跑之事。而‘生病的姑娘’……” “易公子、夏公子,你们怎么起来了?”黑黑猛然一下推开厨房的门,夏乾一个激灵,下意识挡住正在下药的易厢泉,而易厢泉却是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打扰数日,此举不过聊表心意。”他冲黑黑笑笑,笑得一脸温和,不慌不忙地把包裹药粉的纸塞进袖子。 易厢泉这一笑让夏乾吃了一惊,这厮做了坏事都一脸正人君子的样子。 水云从旁边冒了出来,瞪大漆黑的眼睛扫了厨房一圈:“做饭?你们在做饭?” 易厢泉一脸淡然道:“思来想去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表示心意,倒不如做些小事,帮些小忙。见你们都没起,就擅自来了厨房。”他脸上不红不白,转过身去慢条斯理地搅着粥,“不出片刻即可食用,耐心等候即可。” 易厢泉本身说话就带着几分沉稳之气,如今他的语气平淡,一如既往地可信。 吴白远远地站在厨房外,那句“君子远庖厨”深深影响了他。水云踮起脚尖看着厨房,良久才冒出一句:“易公子不是都盛好了嘛,为何现在不拿去吃?” 易厢泉立马答道:“粥正滚烫,凉些再吃会更好。眼下若是端出去,烫了你们的口,我岂不是感恩不成反而有罪了。” 他不紧不慢地搅着粥,似乎在等药粉溶解。夏乾暗暗震惊,这易厢泉撒谎功力比自己都强! 第八章 深入洞底欲捉妖 几人坐在厅堂中等待,而夏乾坐立不安。余下几人小声议论着,话题不过是昨日发生之事,以及鬼怪之事。 黑黑问道:“你们说什么东西比鬼还要可怕?易公子所言‘鬼不是世间最恐怖之物,总有东西比它更可怕’,到底是何意?听来不似玩笑话。” 水云坐在桌案旁边,一脸严肃,像极了临危受命的战士,摇头道:“黑黑姐又担心什么?妖魔鬼怪,只会怕人,能胜鬼的当然是人了。” 黑黑问夏乾:“不知夏公子有何见解?比鬼可怕的,是妖吗?” 夏乾有些心不在焉,被问到之后“啊”了一声,挠了挠头:“俗话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对鬼尚且如此,妖物就更不足为惧了。若说是有妖作祟,老百姓总会请人作法驱除干净。这种东西若是现形了,人人得而诛之,乱棍打死就好,没什么好担心的。” 黑黑叹气:“话是这么说不假,若是真的碰上,只怕会吓得不轻。” 夏乾听闻,突然来了兴趣,问众人道:“若是你们见了妖要怎么办?” 吴白面无表情:“没有妖。” 水云神色有些冰冷,犹豫片刻,低声道:“除掉。” 黑黑见只剩自己未答,思索一番,摇头:“我不知怎么办。夏公子,你会怎么办?” 夏乾眼眸微亮,兴奋道:“抓来养在家里!” 吴白笑着看了他一眼:“自古以来,遇见妖物、怪物,都是人人喊打或欲诛杀的,夏公子为何要养在家里?” “好玩儿,”夏乾随意答着,瞅了瞅窗外,竟还不见易厢泉身影,只得继续道,“若是真能见到妖物,此生无憾。” 黑黑叹气:“哪里好玩儿?多晦气,弄不好招致祸患。” 吴白不屑:“姐,你胆子太小了。” 水云哼了一声:“人比妖魔鬼怪可怕多了。” “这话不假,”夏乾表示赞许,“最可怕的当然是人,永远是人。” 吴白一脸正经道:“人心险恶胜似鬼,这是古训。不过我依然不相信鬼怪一说,世上本无鬼怪。” 夏乾抿了口茶,反驳道:“这可就未必了。《山海经》所记录的上古神兽,哪个不是似鬼怪一般,五官错位,叫声古怪,有些还能预知未来。你觉得那都是无稽之谈?《山海经》所言‘鹦鹉’一鸟,能讲人语,那都是真实存在的。” 吴白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些他当然知道。然而黑黑一听,有些害怕:“那依夏公子所言……” 夏乾心里巴望着易厢泉快来,也就随口道:“‘妖魔鬼怪’很可能真的存在,《山海经》一书不是随意写的。也许有些神兽在上古时已经死去,不再生息繁衍,却被我们祖先记录下来,绘成壁画、竹简、图卷,形成传说。况且,除了中原大地,西域也有不同的怪物与传说,我们都未曾见过。” 吴白颇有兴味地听着:“我倒是不知西域传说。” 夏乾答道:“很多呀。我家以前接待过外来商客,他们说各地信奉的神明不同,鬼怪传说也有所不同。” 水云一惊:“他们是不是也有蛇精、狐妖之类?” 她这一问,就问到了夏乾的专长。夏乾这个人一向不好好学习,要问他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他答不上来。但是他从小就喜欢听人说书,偷偷看些人鬼仙妖传奇的话本,对这种问题自然精通一些,于是开始胡诌起来:“这倒不知,不过有专食人血的妖怪,似是蝙蝠化来的;也有上身为人、下身为鱼的怪物;还有出没深海之中形似女人的妖精,类似我们所传的‘鲛人’。传说唐朝时海运频繁,东瀛临海渔民见过鲛人。你若想知道,可以问易公子去,他可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咦,他怎么还不来?” 吴白撇嘴:“这就快过晌午了。” 夏乾起身推开门,看见阴沉的天空。远处一朵乌云遮日,巨大无比,晌午不像晌午,倒像是没有太阳的清晨,寒气重,光线弱。这是即将变天的征兆。 夏乾眯眼瞅着天,却见远处易厢泉端粥而来,踩着薄雪,走得平稳,似是白衣飘飘的得道仙人踏着云彩,前来给人间的万千灾民广布恩泽。 吴白先钻出门来,他目光炯炯,似是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易厢泉手里的五碗粥,其中三碗有问题。夏乾紧紧地盯着粥,生怕易厢泉搞混,连自己也一并喝错倒下。只见易厢泉一脸温和地进屋,缓缓地、有次序地将粥放下。夏乾脸上一阵发白,他注意到,只有吴白的粥冒着热气,余下的都是凉的。 这是怎么回事? 他转身对易厢泉使了一个眼色,意在询问是不是弄错了。而易厢泉却不看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喃喃自语:“只怕今日天黑得早。” 夏乾傻傻抬头问:“你、你说什么?”他用勺子搅了搅粥,却没入口,想眼见着别人喝下去,万一喝错了…… 此时,所有人端起了碗。 易厢泉突然转头,对正在吹着热粥的吴白温和道:“可否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夏乾赶紧眨巴眼睛:“吴白,你喝完再去。” 吴白也是一愣,不知听谁的。他还未开口,易厢泉笑道:“别听夏乾的,你的粥烫,放凉些再喝也不迟。” 吴白疑惑地点点头,跟了出去。夏乾满肚子疑问,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瞥了一眼端着碗的黑黑与水云。虽然几日连续遭遇不幸,可如今能喝上一碗热粥,她们心情自然不错。况且这粥是易厢泉煮的,金贵又特殊。 夏乾想到此,看看黑黑与水云略带喜色的脸,心里却生出几分内疚。跟易厢泉串通下药,还亲眼看着人家喝下去,太不仗义! “我跟出去看看他们鬼鬼祟祟要做什么。”夏乾随便找了个理由,溜出了屋子。 这一下走掉了三个人,门还敞开着。水云嫌冷,就让黑黑出门看一下,顺便将门关上。待黑黑回来,水云嘴上沾满了粥,还边咂咂嘴,边夸易公子厨艺精湛。黑黑也是饥肠辘辘,迅速喝掉了一碗粥。 夏乾偷偷摸摸地跟着易厢泉与吴白,见他们到了偏远的角落停下,易厢泉低声对吴白说着什么。他不敢凑太近,隐约听见了“下药”“不得已”“千万不能出来”之类。听及此,易厢泉似是将下药之事对吴白全盘托出了。 夏乾一下蒙了,易厢泉这又是做什么? 易厢泉与吴白二人见夏乾突然钻出来,先是一愣,易厢泉转而冷声喝道:“谁让你出来的?” 夏乾被这一声激怒了:“你们鬼鬼祟祟,又是做什么?休想瞒我。” 易厢泉无奈摇头,扭头对吴白道:“我说的你可记清了?过会儿我闩紧门,你们务必不要出来。” 夏乾一头雾水,吴白迟疑点头。易厢泉再也不看二人,快步走回厅堂。一推开门,只见黑黑与水云已经晕倒,正趴在桌上,做着好梦。 易厢泉松了口气,看向吴白,又看向夏乾:“我怕药粉剂量不足,便将那份要下入吴白碗中的药粉分到了黑黑与水云的碗中。你和我要去做危险的事情,黑黑还好,若是水云中途醒来,恐怕不妙。她天生勇猛,性子刚烈,深觉自己有点功夫,冲出来帮忙也说不定。” 吴白深深叹气:“易公子是为了我们的安危,不过,你与夏公子究竟……要去做什么?” 易厢泉快步出屋,看了天空一眼。乳白与灰色交织成云团,暴风雪即将到来。他看了看苍山,叹息道:“只怕沈大人不会派人来了。” 吴白刚欲问话,却被易厢泉打发进屋。他亲眼看吴白将门闩好,这才拽着夏乾往前走去。 夏乾低语道:“你之前不是说,不放心这屋内三人,也不确定他们是否与此次事件有关……” “不错,”易厢泉将夏乾带离厅堂,这才缓缓解释,“药粉剂量的确不够,我也是无奈。据我推测,吴白应当与此事无关。不过推测只是推测,若是有关……” 夏乾有些担忧:“有关,会怎样?” 易厢泉笑了两声:“若是有关,就凭他的小身板,又能如何?” 夏乾闻言也是哈哈一笑,转而问道:“可我眼瞧那剂量应当是够用的,你为何说不够用?” “夏乾,你能吃多少饭?” 夏乾一愣,犹豫一下:“一碗半。” 易厢泉点头:“放在粥里的够了,但放在肉汤里的不够。一只锅能盛将近五碗饭,是你食量的三倍多。迷药太少了,散入肉汤之后剩下的只够两人份,故而吴白只能不吃了。你去取你的柘木弓来,我们一会儿进入密室,万事小心为上,切忌冲动受伤。匕首备好,准备随时抽出自卫。” 夏乾听得稀里糊涂,听到最后一句却一惊:“你确定古屋有密门?” 易厢泉脸色发白,看了看天空:“你速去取来弓箭。密室应当在地下深处,里面什么情况,我也不甚清楚。应当异常昏暗阴冷,需要火把。所以我们最好在天黑之前回来,这才安全。” 易厢泉说得平静,村子里也平静。冰天雪地似要把一切都冻住,苍山树木连同那破旧的茅草屋子都陷入了沉睡之中,一片死寂。唯有天际的云卷撕扯着,翻滚着,似是骄傲地表示它们还活着。 夏乾缩了缩肩膀,抬头看着易厢泉:“那密室里面有什么?” 易厢泉深吸一口气,竟然微微垂下眼去,低声道:“我不知道。” 夏乾刚想骂他装神弄鬼,却见易厢泉抬起头来,也看见他眼中的一丝恐惧。这种恐惧是极度罕见的,夹杂着一丝茫然,在易厢泉漆黑的眼眸中一闪而过。 夏乾心中一凉,易厢泉那一句“不知道”,代表眼下情形并不乐观。夏乾了解他,此人不仅聪明绝顶,极度冷静,擅长分析,而且小心谨慎。待他行动之时多半已经成竹在胸,可眼下这一丝恐惧与茫然令夏乾惴惴不安,易厢泉都害怕了,何况自己? 夏乾试探道:“是不是里面有什么恐怖之物?” 易厢泉双手交错:“这个事件极度不可思议,我不能确定,也只怕你们不肯相信。你可知道,西域有传说——吸血的蝙蝠,比人还大的怪物,就和那些东西差不多……” 夏乾一愣,这话竟然和自己在饭桌前胡诌时说的如出一辙。他哭笑不得道:“连吸血蝙蝠都出来了!罢了,我先去取弓,一会儿跟你下去。” 易厢泉坚定道:“总之,我会尽量保证你的安全。” 夏乾无奈地点了点头,折回水云的房间去找柘木弓。乌云翻滚着遮住了日光,村子即将入夜。易厢泉速去取了火把,回原地等待。须臾,见夏乾匆匆从水云屋内出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错愕,额上冷汗直冒,手中空空如也。 易厢泉吃了一惊:“弓呢?” “弓没了!”夏乾进屋四处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 易厢泉闻言眉头紧皱,而夏乾则有些惊慌。他从未习武,只得倚靠弓箭自卫,如今弓已离身,他似是失去了左右手。 易厢泉眉头紧锁道:“可有仔细找过?” 夏乾点头,叹息一声:“可能是水云拿去玩儿了,不知道藏在哪里。” “你的徐夫人匕首可还在?地下密室窄小,视野不佳,带着弓箭不过是有备无患,匕首反而更有用些。只可惜你我二人皆不会用刀剑,武艺不精,真是不便。”说罢,易厢泉进了厨房,将锅端了出来。夏乾吃惊一看,一锅肉汤,香味浓郁,不停地冒着热气。 “走吧。”易厢泉居然说了这两个字,端着锅走了。 夏乾见状,立刻瞪大眼睛。“你到底要做什么?端这个做什么?” 易厢泉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道:“武器。” 夏乾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字眼,哈哈嘲笑几声,但没有跟上去,只是眨巴着眼睛独自站在雪地里,带着几分慵懒和得意。 “易厢泉,你别当我是傻子。”夏乾挑了挑眉毛,“我早就隐隐猜出地下密室之事,也猜出里面有什么东西。” 这次,轮到易厢泉愣了。但只是愣了片刻,他用衣服将汤锅裹了几层,抱在怀里保温,又想往前走。 “狼!”夏乾得意地吐出这个字,易厢泉闻声停住了,转过身看着他。 “我定然是猜对了!哑儿死于密闭的房间,伤口撕裂不是人为,倒像野兽所为。若非木须所做,定然是真狼了。村子里狼本来就多,再看这下了药的肉汤,分量很足,真相就更加明显了。你不敢下去,只能说明……密室之中的狼不止一只。” 夏乾又道:“山神庙中供奉神仙极度像狼,我估计,将狼奉为神明是村里的规矩。因此,自村子创始以来,村中之人就在地下养狼,生息繁衍,如今也有一群了。” 他语毕,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易厢泉顿了一下,诧异问夏乾道:“山歌怎么解释?为何几人的死亡像极了山歌?” “你说不是人为……”夏乾看了看厢泉。 易厢泉颔首不语,夏乾一时语塞,憋了半天才道:“那就是巧合。” 易厢泉呆住:“没了?” 夏乾坚定道:“苍天自有其理……”他手指向苍天,话音未落,乌云似一张大网笼罩于吴村上空,狂风若浪滚滚而来,卷起屋上几重稻草。夏乾站在茅草屋下,恰是风口,根本来不及躲避,成片的稻草朝他头上铺天盖地撒下来。 易厢泉叹息一声,护住肉汤,快走几步进了屋子。夏乾连跑带喘地跟了进来,头上沾满了稻草。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说得不对?” “一窝狼……你这种想法,倒是有趣,”易厢泉说得很认真,“但是全错了。” 夏乾诧异瞪着双目,一屁股坐在古屋的破旧床榻之上:“密室里不是狼?” “不是。” “野猪?” “不是。” “虎?” “早已说过不是动物野兽。” 都不是?夏乾突然觉得有些心慌。他冷着脸,装作没事的样子。“休要骗人。你不知底下是何物,却在这断言我说的全错,难道……是人?”夏乾满怀希望地问。 而易厢泉叹息:“我也没见过,总之很凶恶,你带好武器,我们准备进去……” 夏乾一跃而起:“你不说,我就不进去!” 易厢泉挑眉,放下肉汤:“你可还记得五个兄弟的故事以及有关富翁女儿的片段?” 夏乾赶紧点头:“富翁女儿五岁时与五哥相识,随即同富翁一同搬进深山,再无消息。直到长大成人,富翁才放出消息说女儿得了病,召集郎中入山治疗,但是郎中进了房子再也没有出来。富翁随即改了条件,改招女婿,只要照顾女儿七日就可入赘,于是五哥就……” 易厢泉点头道:“贪财的赌徒老大不断地查探所有的屋子;奸诈的郎中老二熬着一锅肉汤;聪明的风水师老三抬头看着东边的房子;优秀的工匠老四不停地敲敲打打;诚实善良的老五一直看着那姑娘的画像。” 他顿了顿,接着道:“姑娘一定是住在一个密室里,密室的入口在屋子之中。这才使得人入了屋子便不见影子,就像这个屋子会吃人一般。只是,好端端的姑娘为什么住在这里面?” 夏乾嘟囔一句:“早就猜出来了。”可待他说完,却感到无限寒意。天色已经逐渐变得灰沉,天上零星飘着雪花,簌簌落着,在狂风的携带之下打在古屋破旧的窗户之上。霉味弥漫在空气中,带着朽木腐蚀的味道与茅厕的臭气。夏乾不由得一颤,皱了皱鼻子,这种阴森之气深深侵入了他的骨髓。 灯笼亮着微光,照射在易厢泉苍白的脸上,甚是可怖。夏乾晃了晃脑袋,努力恢复神志:“莫不是同碧玺一般得了传染之症?” 易厢泉道:“有了妻室的男子在外寻欢,会将人藏起;为了庇护犯了大案之人,会将人藏起;抑或如碧玺一般得了传染之症,唯恐众人知道后议论纷纷,也会被藏起。但此事……” 易厢泉从桌上拿起那个姑娘的画,这是他方才放进来的。画上的姑娘一副健康人的样子,只是睡着了。 易厢泉说道:“富翁怕女儿见人,特地将女儿藏匿起来。而进去的人见了那女儿的状况,最终……命丧黄泉。” 夏乾闻言,心里越发慌乱起来。“好端端的,现在说这个太不吉祥了。” 窗外的风肆意怒号,似是人的哀叫之声,根本辨不清楚。狂风猛烈地撞击在古屋的门上,要将破旧的石砖木头统统撞烂,像是有人要破门而入。 易厢泉指着画道:“你看此画,女子美丽,全身没有什么不妥,只有手上的镯子比较特殊,镯子拴链而链子下坠很长,余下部分被遮挡,隐于画中不可见。” 夏乾呆住了,双目瞪得溜圆:“你是说……” “那不是镯子,”易厢泉的声音很低沉,“是镣铐。” 易厢泉则缓缓道:“她手上是镣铐而非镯子,直到我今日看了半夏,这才有几分确定。山歌之中的老二是个郎中,不断地熬着肉汤。我推测他在肉汤里下了迷药,估计也掺杂了哑药半夏。这药在山间并不难采,煮肉汤之时将迷药和半夏一同加进去,只为了让那姑娘喝下去能安静一些。再看那画,画中的姑娘睡着了,她只有睡着之时才能安静供人作画。然而画未完成,背面有血迹——因为在画未完成时,那个姑娘突然醒来,并且……攻击了画师。” 若换作平日,夏乾一定是要放声大笑的。如今易厢泉的话语看似属无稽之谈,夏乾却笑不出来。窗外阴风阵阵,让人觉得心绪不宁,他的脸也是极度僵硬:“然后呢?” “那个画师也是倒霉,也许死了,也许伤了。出事之后大片的血留在了画作背面。可是那画像得来不易,富翁不舍得丢掉,就将沾染大片血迹之处裁掉,将剩余的画留下,这才使得画短了一截。夏乾,你把桌上的肉汤端过来。” 夏乾被这番话说得稀里糊涂,真的听了易厢泉的话,老老实实将肉汤端来,问道:“那个姑娘为何会攻击人?与吴村如今发生之事有何关联?” “你小点声,”易厢泉的声音压低了,将画作卷起,皱着眉头,“我方才说过,西域有传说。吸血的恶魔,那是半人半蝙蝠的怪物;此外,还有半鱼半人的人鱼,还有……” 窗外乌云翻滚,大雪纷飞。 听闻这些妖物,夏乾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的脑中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幻象,一些似人非人、似真似幻的存在。而如今窗外之景甚是可怖,让人不由得汗毛直立。他安静地呼吸着,等待易厢泉说出真相…… “狼人,在中原也有狼妖一说。”易厢泉走到了床边。 “狼……人?”夏乾一愣,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 易厢泉没再接话。 “狼……妖?”夏乾却继续喃喃问道。 易厢泉依旧沉默,只是卷起了床单。 片刻,夏乾嘴巴慢慢咧开,随即发出一阵大笑:“易厢泉你越来越会编故事了!狼人,我还杏仁、果仁、核桃仁呢!” “你小点声!”易厢泉低声吼了一句,用手扒住床板。整个大床像个大箱子,床底与地面相连。夏乾上前一看,却见整个床板似乎都是可以卸下来的,像个巨大的门。 易厢泉在床边坐下,叹了口气:“那姑娘四岁入山,消失十余载,现身后染了怪病被其父藏匿。我曾猜想到底是什么原因,为何要将人藏匿。若是病了,不论病症大小都应看郎中才是。哪怕是不治之症,郎中也不会说些什么。可为何要隐瞒?” 夏乾捧腹:“所以那姑娘就是狼妖?但凡是个正常人,看见妖物定会惊慌而逃,叫人前来铲除,所以富翁不敢说出来。可为什么不是狐妖、狗妖?又或是鬼怪、白无常?” 夏乾看似问得认真,实则一点儿也不信。易厢泉只是淡淡道:“《山海经》中怪物甚多,也不乏此类怪物,譬如狼人、猿人。然而这些怪物有些存在,有些已经绝迹。而中原大地上,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事例。母狼、母猿、母猴之类,若看见孩童,有些会直接撕裂入腹,抑或直接害死;而有些出于母性,会将其抚养。” 夏乾愣了一下,脸上的嘲笑之情少了几分。这种事并非易厢泉的胡言乱语,倒是真实存在的。纵使他身在江南,幼年时也听闻过类似的事。 易厢泉继续道:“你甚少去这些野地,自然不通兽性。若是山村猎户,多少会知道一些。年幼的孩子入了山林,未必会死掉,有可能被山林的野兽抚养,一直生长在山间,不穿衣服,不食用熟食,不讲人语,性子也完全不似人一般温和,举止行动反而酷似山间野兽。” 夏乾摇头:“你这也太过于不可思议了!纵然是真的,发生这种事的概率一定极小。” “我早已说过,这与吴村的环境有关。这山头甚大,山中多狼。富翁的女儿被狼抚养,几年后被人发现。这姑娘可是富翁唯一的亲人,幼年时虽与常人无异,但她却在人应受教化的最佳年龄,与狼群同居。待她被找到,定然忘记如何为人了。富翁心疼,也想重新对其进行教化,但估计收效不大,于是召来郎中,只想让姑娘恢复心智。” 夏乾喃喃:“那些郎中,一去不回……” 易厢泉皱眉:“郎中被那姑娘攻击或者被富翁灭口。” “灭口?” “人形狼心,如此违背天理的活法,若传出去恐被百姓们看作妖孽,想必人人欲诛之。况且姑娘名声不保,富翁也痛心。如此,灭口一事就合情合理了。郎中医术再高明,怎么可能把狼变作人?屡次寻求治疗却毫无结果,富翁年迈,就只得找人代替自己照顾姑娘。” 夏乾有几分相信了:“所以,就开始找入赘女婿。但是,还是难以理解……富翁居然把这么多人灭了口!” 易厢泉的面色冷了下来:“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这个富翁可不容小觑,心狠手辣,他最担心的只有两个东西:女儿和钱。” “我不明白……” 易厢泉道:“你是不是不理解为何会有人去杀掉这么多人?杀人的理由无外乎名、利、情、仇,抑或丧心病狂。但他们有唯一的共同点,即忽略生命本身价值,认为人命轻贱。一个父亲唯一的女儿在山间被狼群叼走,这已经是锥心之痛了。多年后竟然失而复得,然而‘狼病’无法得以治愈,他定然不会让女儿再受到半点伤害,一丝一毫都不行。而且……” 易厢泉顿了一下:“而且他以前就杀过不少人。” 夏乾怔住:“此言何意?” “说来话长,”易厢泉扒住床板对夏乾说道,“和我一起抬。” 夏乾上前去抬着床板另一端:“我不懂。依你之意,那富翁……” “嘘。”易厢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咣当一声,二人将床板掀开,一股臭气扑面而来。整个床像个巨大的箱子,二人开了箱子盖,向下看去,有一些台阶,台阶下面漆黑一片。 “夏乾,你捉妖的梦想要实现了!”易厢泉有些紧张,这个玩笑开得不太自然。他用燧石点燃了火把,又燃了一支小柴,直接扔进了洞里。 火焰明亮,小柴火入了洞依旧燃烧着。易厢泉舒了口气:“空气不错,能进去。” “空气不错?”夏乾哭笑不得。那股臭气直钻鼻孔,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这是粪尿的味道。” “习惯就好。”自门开启,易厢泉总是在笑,却笑得很僵硬。夏乾很会察言观色,他知道易厢泉在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 洞很深,那只小柴发出了点点的光,但很快就熄灭了。 夏乾越发紧张起来:“没什么好怕的。密室下面只是一个人而已,不!只是一个疯子而已,用得着……” “嘘,你听。” 窗外的风雪疯狂地袭击着屋子,风雪声音极大,像是要把房子吞没。而夏乾屏息凝神,却在风雪之中辨别出了别的声音。这个声音来自洞底密室,比风雪声小,却有声可闻。 易厢泉道:“你听见了吗?声音很弱,但是……” “吼!”这一声如同狼的哀嚎,从幽暗密室的深处传来,凄厉狂暴,似是夹杂着愤怒。它将窗外的风雪声完全击垮,似要震破房梁! 易厢泉瞪大双眼,一下子向后退去,脸色煞白。夏乾则完全吓傻,额间冷汗一下就冒了出来。夏乾、易厢泉两人似木偶,完全动弹不得。 “这声音……男人?不,公、公的?”夏乾面色苍白,声音喑哑。 易厢泉脸紧绷得如同一块平滑的铁板:“是男的。” 夏乾吓得瘫在旁边的桌子上:“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姑娘吗?母的啊!” 闻言,易厢泉无奈道:“你平时机灵,今日怎被吓傻了!那山歌发生在百年之前,姑娘早已入土。吴村的祖先们一定想不到,百年之后村里的后辈又遇到了同样的事。” “你是说,吴村里……又有孩子被狼叼走抚养,之后被找到,和那山歌里的姑娘一个命运,被关在地下密室?是不是他杀了哑儿?你快告诉我!这……这也太……” “吼!” “为什么声音越来越大,他是不是饿了?”夏乾向后退去,死死地贴住屋内潮湿的墙壁。让他进洞,还不如在窗外风雪中站上一宿! 易厢泉看了一眼黑洞,脸色竟然也微微发白,但他尽量保持冷静,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我武艺皆不精湛,”易厢泉看了夏乾一眼,语气急促,“若要对付成年男子,还是疯魔成性的半人半兽,要万分小心。本想等着沈大人派人救援,或是曲泽报官前来,只怕风雪交加……” 夏乾并未作声,他很清楚,自己不懂武艺,易厢泉武艺也不精湛。可是如今的情况比他自己预想中要好上许多——他本以为密室之中是一群狼呢,如今再看,横竖不过是一个人。 两个人打一个疯子,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二人不可能全都毫发无损。 夏乾闭起眼睛,他想起了哑儿当日的死状。风险不是没有,弄不好真的会丧命,如今唯有信任易厢泉了。而一旁的易厢泉端起肉汤,轻轻搅了搅,又放下,根本没看夏乾一眼。 “那就等救兵来了再说!”夏乾心里越来越不踏实,“我看这密室很结实,就让他在里面号几嗓子算了!” 易厢泉探身进去,又往前走了两步:“可依我看,这地下密室恐怕不止这一个出入口。我怕村里其他的地方连通着密室,哪天那怪物蹿出来,伤了人怎么办?何况……”易厢泉深吸一口气,跃跃欲试地往里走。 “喂!你不是现在就要进去吧!我们还是赌一把算了,将他饿死在里面,或者放火把他熏死……” 易厢泉驻足,扭头道:“你害怕了?我们只是看看情况,未必动手。” “别安慰我,你自己分明也害怕……”易厢泉似乎被他说中了,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犹豫一下,还是踏进了洞,黑暗的密道一下子吞噬了他白色的衣裳。见他进去,夏乾的心也乱了。他咽了咽口水,也燃起火把跟着易厢泉进去。 二人顺着楼梯往下走,潮气与臭气混杂着进入了夏乾的鼻中。洞内漆黑一片,空气中散发着臭味,又不流通,只令人觉得胸口闷得很。夏乾手扶着墙壁,却见墙上还横着不少腐朽的木头,让他忽然想起了自己被抛下的那口井。 “这富翁真是大费周章,还建了这么个地下通道……喂,易厢泉,易大仙,你倒是说话啊。我说咱们过几天再来,饿死那个怪物;或者放把火,把这怪物熏死在里面?”夏乾一向多话,如今紧张,话更加多了。 “小声一点,小心被怪物听到。咦,肉汤呢?你没拿进来?”易厢泉用火把照亮了夏乾空无一物的手,夏乾这才发现自己没把肉汤拿进来。两人面面相觑,夏乾有点腿软,易厢泉脸色苍白。 “你刚才只顾着搅拌,自己不拿?” “我是让你端,肉汤里下了药而那怪物饿了许久。只要他吃了肉汤,待其安睡,什么事都好办。山歌中的老二也是用这个法子让那姑娘安静下来的,哑儿也是如此。如今肉汤不取来,我们就……” 他没说下去,夏乾也想出去,至少深呼吸,憋口气再进来。可如今听闻那句“哑儿也是如此”,不由得心中一惊。 “快去快去!” 夏乾很是听话,赶紧出洞去取肉汤,片刻他就回到了入口,往地上一坐,吸着新鲜空气,心里痛快几分。他不是脑袋不灵光,只是一时间难以接受如此复杂而令人震惊的事实。如今细想,方才易厢泉说哑儿也煮了肉汤。莫非哑儿知道里面有怪物才总来喂养他?哑儿身上怪异的撕裂伤口,恐怕正是被怪物所伤。哑儿不可言语,不能呼救,失血过多,这才…… 夏乾叹了口气,易厢泉虽说将事情讲了个大概,奈何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他翻身站起,走到肉汤旁边轻轻端起,又叹息一声,打算这就下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窗外风雪未停,明明是傍晚却如同黑夜,只怕大雪要下上一夜了。夏乾看看阴郁的天空,还是觉得不对劲。他摇了摇头,决定不做他想,颤颤巍巍地端着肉汤顺着洞口进去了。好在有易厢泉陪着,至少不会一个人孤独凄凉地死去…… 洞的深处仍然传来怪物的喘息声,声音不大却很是清晰。夏乾一手持着火把,一手端着肉汤,匕首只能藏于袖中,他瞬间没了安全感。密室里传来他吧嗒吧嗒的脚步声,风雪声逐渐减小,如今已经被墙壁彻底隔绝。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台阶已经没了,眼前是一条类似走廊的漆黑通道。这条走廊很长,似要直通地底深处。夏乾走了很久,却没有看见易厢泉的身影,也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火把明亮,火焰燃得安静。夏乾晃动火把照亮四周,除了土壁就是木头。 易厢泉消失了。 四下张望,夏乾顿觉汗毛竖起。密道原本狭窄,逐而变宽,连洞顶都高了几分,而纵观四周并无遮挡之物,但竟然看不见任何人影。易厢泉真的消失在黑暗之中——即便空间这样窄小。他浑身冷汗涔涔,茫然地转身看看土壁的样子,又看了看不远处泛着亮光的台阶。那里是自己刚刚与易厢泉分手的地方,但如今他人又在哪里? 远处怪物的喘息声清晰了不少,夏乾知道自己距离怪物已经很近,可不知多近,至少不在目之所及之处。黑暗总会带给人恐惧,而夏乾此时的恐惧感骤然增强。没了伙伴,敌人未知,身无武艺。他颤抖着举着火把环顾四周,低声唤着易厢泉的名字,却没人应和他。 夏乾小心翼翼地往洞的深处走了几步,环顾四周,又走了几步。那样子十足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生怕跑快了会狠狠摔上一跤。 “易厢泉!你在哪儿?快出来!是我偷懒,在上面待了一会儿……你快出来!”夏乾压低声音拼命地呼唤着,有些无助。那怪物的声音在远处,却不知多远,他不敢贸然上前,只将火把举得离自己远了一些,好让视野更加开阔。 他向前走着,突然停住了。腿前有一根细线,虽然很细,但由于夏乾的步子迈得很小,走得又慢,这才能感觉到有线阻拦。夏乾的夜视能力极好,弯腰细看,只见那根线绷得很紧,连接到两侧的壁上,混进墙里再也看不清了。他诧异至极,也不做他想,用火把照亮一下,便迈过线去,只觉得心中七上八下,仿佛迈过了一条禁忌线。仅仅向前走了几步,却听闻怪物的喘息声越来越大。 夏乾赶紧驻足,打算往回返。都怪自己在洞口停留太久,如今必须先找到易厢泉。 夏乾提心吊胆地看着四周,不见一物,便紧闭双眼,只用耳朵去捕捉声音。万籁俱寂,风雪无声,他却听清了——除了怪物的喘息声,似乎还能听见微弱的说话声。 像是易厢泉的声音。他在说话?在哪儿? 夏乾觉得莫名其妙,但心里依然是一阵狂喜,他又仔仔细细地往四周看,这才看见远处的墙壁上还有个洞,如同门洞一般,在贴近入口之处。原来是他太过紧张,没有注意到这个侧向洞口。这显然是条岔路,离入口比较近,离自己与易厢泉分开之处也不算太远,兴许是易厢泉在等待自己时四处乱看,这才发现侧洞走了进去。夏乾侧耳听,觉得那洞里传来易厢泉说话的声音,真真实实的,但仅他一人,像是在自言自语。 “只有你一个人吗?” “快些随我出去。” “不要在此地逗留,随我出去!” 易厢泉只是自顾自地在说话,却不知在对谁讲,像是对着空气,也像是对着看不见的人。夏乾觉得心里发毛,想赶过去看看。 主路的尽头,即夏乾背后所对之处,因少了火光而变得漆黑一片。夏乾急着找易厢泉,匆忙地跑了两步,谁知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倒,没站稳,一下子狠狠跌在地上,绊倒他的是刚才那条细线。随着他整个人跌倒,火把一下子掉在前方。夏乾赶紧向后稳住身体,却吧嗒一下子摔倒在地。肉汤咣当一声洒在了地面上,热气腾腾,香味四溢。它撒在肮脏的地面上,混杂着尘土一起变成了泥浆。 夏乾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得细线被他压在身下。他想站起,却听见脑袋顶上轰隆隆作响。待他诧异地抬起头,映着微弱的火光,夏乾看见了——洞顶上有东西正飞速下落! 就在这一瞬,一声如同重物坠地的巨响传入他的耳朵。一个巨大的栅栏一下子扎到地上,离他不过一尺的距离,四周瞬间飞扬起一片尘土,仿若滚来一团灰黑色的浓重雾气。他被飞扬的灰尘呛得咳嗽不停,四周乌烟瘴气,什么都看不清!周围一片模糊,他神魂未定,只想翻个身站起来。然而就在此刻,他听到了易厢泉的声音。 “夏乾!” 闻声,夏乾喜极而泣,也不管多少烟尘在此刻进入他的口鼻,索性大声吼了一句:“没事!你在哪儿?” 只听得远处的易厢泉低声说了什么,而夏乾也不去理会。因为他听见自己背后不远处传来了低沉的喘息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一股令人生厌的臭气。伴随喘息声的,还有一阵不规则的、沉重的脚步声。 夏乾一惊,下意识地匆忙起身,却震惊地发现自己的左脚动弹不得。灰尘渐退,他惊恐地看了栅栏一眼,脑袋嗡的一声,脸色惨白。闸门以横纵木条构成,下端尖利,落下就能深深扎进地里。而横木的一格……正好卡住了夏乾的脚踝。脚踝是整个腿最细的部分,足根部过长,这栅栏却卡得正好,刚刚只卡住脚踝。他使劲动了动,虽然确定浑身无伤,却根本无法将脚抽出来。 闸门是一个机关,有阻隔之用。出口与侧洞均在另一侧,地上本有细线,为的就是防止怪物跑出去。若是怪物压倒细线,闸门就会落下,如此方能阻止怪物前进。出口、侧洞、火把均在栅栏另一侧,而夏乾身处于怪物一侧。自小被狼抚养之人拥有狼性,难以恢复神智。但细想也不过是个得了失心疯的疯子,即便体格强健,力大无穷,虽然可怖,但是毕竟只是个人而已。 夏乾汗如雨下,不停地挪动着,却听得身后的粗重喘息与脚步声逼近,仿佛就在耳畔,距离不过一两丈。他一下子从袖中抽出徐夫人匕首,头也不敢回,感觉整个人已经被巨大的恐惧感吞没了。 不远处,易厢泉突然出现了。他刚刚从侧洞跑出来,手持火把。待他往夏乾这边看过来,脸上难掩震惊和仓皇的神色。 “救——”夏乾赶紧呼救,却被易厢泉打断了。 “别说话,别动,千万别往后看!”易厢泉恢复了神志,脸色发白,声音不大却微微颤抖。 夏乾本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却被易厢泉这个神态吓住了,越发地想回头看。他僵硬地转过头去,在微弱的火光中,他看到了此生难忘之景——离他几步之遥,有个毛发浓密、身强体壮的“男人”。“男人”背上肌肉强健,四肢有力且皮肤粗糙,整个人躬身在地,手足紧抓地面。“男人”抬起了乱蓬蓬的脑袋,露出了脸。这是一张人的脸,满是皱纹和污垢,但眼睛不是人的眼睛。 夏乾被那双空洞的眼睛吓住了,他从未见过这种眼神。暗淡无光,透着寒意,单单对视就令人汗毛竖起,只有兽性而无人性。 就在这四目相对之际,男人吼叫了一声,震得洞内灰尘乱舞。他往后一顿,大力扑了过来。而夏乾脑中一片空白,抓住匕首扬了起来。 “躺下!” 不远处易厢泉吼了一声,夏乾下意识地听从指示,立刻往后一躺,瞬间躺在了怪物脚下。就在此时,栅栏上传来当当几声巨响。三四枚银亮小镖打在栅栏上掉落了下来,散成一地银花;两枚小镖穿过了栅栏缝隙,直接刺到了怪物身上。 怪物中了一镖,哀号了一声,鲜血喷涌而出,转身向后跑去了。 夏乾躺在地上,觉得几滴温热的血溅到了自己脸上。就在这短短一瞬,穹顶之处传出了咣当一声,闸门重新被吊了起来!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脚踝被人拉住,使劲一拖,整个人被拖离了是非之地。很快地,闸门再次落了下来,又是咣当一声,震得灰尘漫天飞舞。 不远处,易厢泉把夏乾拖到了角落。两人对视一眼,不停地咳嗽起来。 “那怪物、那怪物——” 夏乾语无伦次,易厢泉只是咳嗽,没说出什么话来。二人喘息了一阵,却只能看到栅栏处的黑暗角落里隐隐有东西在动,但是没有什么声响。 “我们脱险了?”夏乾看着远处,有些欣喜。 “脱险了,”易厢泉擦擦汗,终于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这一扇子的镖全打没了。” 夏乾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他又转身向入口看去,忧心问道:“怪物是不是被伤到要害了?要不趁现在……” 他话音未落,一阵沉重而不规则的脚步声从洞的深处传来,诡异地在洞穴中回响。二人皆向里望去,然而洞穴的最深处像是永久处于黑暗一样,是烟尘与臭气的发源地,却什么都看不清。只听一阵强烈的咣当的撞击声,这一刻二人几乎停滞了呼吸,他们盯着最黑暗之处,却看见了亮光…… 撞击声不断,伴随着喑哑的嘶吼和痛苦的哀号。亮光与烟尘混合一体,使得夏乾的视线朦胧而不清晰。他被这声音吓得两腿发软,可是他没失去理智,便一下子跳起,撒腿就往门口跑,同样撒腿就跑的还有易厢泉。 可是夏乾跑了两步才发觉,易厢泉居然往反方向跑,朝着怪物奔去了! “你疯了,你往里面跑什么!?那怪物估计被放出来了!”夏乾冲着易厢泉大声叫着。 易厢泉的行动出乎他的意料,他似一道白影,没有向洞穴深处跑,而是一下子冲向侧洞,冲洞里大喊道:“你疯了!把门关上!” 夏乾一愣,他这是在对谁说话?这种急促的语气,夏乾很少在易厢泉口中听过。只见易厢泉转头对夏乾吼道:“你快去拦住那怪物,快去!绝不能让他逃出去……” 夏乾不明所以,经历方才被栅栏门卡住之事,他的双脚发软难以迈开步子。侧洞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像是铁链子与闸门混合的响动声。只听见易厢泉语速极快地说着什么,像是劝谏却也是责备。夏乾脑袋快速地旋转着,此情此景,他这下才明白几分。 易厢泉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个洞穴不止一个入口。洞里亮了,说明第二道门被开启了。这第二道门,恐怕是有人刻意打开的,那铁链坠地的声音也不是偶然,是有人要放那个怪物出去。此洞机关重重,定有人操控,才可使门升起落下。除去易厢泉、夏乾、怪物,这个地下密室竟还有第四个人。 夏乾本想逃出去,转身看见远处洞穴透着光亮,顿时心中一阵寒凉。自己现在逃出去又怎样?那怪物也逃出去了。若是走了霉运,出了古屋,不消片刻就跟那怪物打个照面,到时候更加难办。黑黑、水云、吴白还在村子里,所幸他们全都躲藏于屋中,不会出门,故而暂无性命之忧。 夏乾愣了一下,这下才顿悟,易厢泉真的很有先见之明。 他犹豫一下,跑回洞里去。他在自己刚才跌倒之处捡了几块肉,放在手里,又往前探了几步,隔着栅栏傻傻地冲着怪物道:“这里有肉,你、你别出去了……” 他甘愿亲自当诱饵,见远方没有动静,便叫喊几声,扔了肉去。用此法将怪物吸引过来,随后便让易厢泉从侧洞动用机关将第二扇门关上。 夏乾心里想得倒美。 远处的光亮更加强烈了,第二道门已然被完全打开,窗外的光线照射进来,夹着零星雪花,亦带着丝丝寒气。角落里的“男人”先是畏惧地向后一缩,随后行动起来,竟然四脚着地。他迅速向后一跳,后脚发力向前奔跑至透光的门口。他在门口停了片刻,用那强壮有力的双手撑着地面,看了看门外雪景,又看了看洞内。 他与夏乾再次四目相对,只见他是人的外形,却是狼的姿势,头上血迹斑斑,眼中杀意仍然不减。他轻轻一跃,竟一下跳了出去。 夏乾脑袋嗡的一下,似是还没回过神来。那扇门轰隆一声落地,光亮瞬间被遮住,夏乾的心中也是一片漆黑。他愣了片刻,喊道:“易厢泉,你快打开闸门!我看看能不能……” 眼前的闸门呼啦啦地往上吊起,闸门里面已经空了。夏乾朝里面走了几步,只见地上全是粪便。又走了两步,脚下发出叮咣响动,低头一看,是一副镣铐。看着空荡荡的地方,夏乾心中有些懊悔,如今怪物出逃,若是在村中游荡,倒不如在密室之中更好拘捕。如若伤人,更是糟糕。如今只得追出去引弓射箭将其制服,抑或带着匕首与其搏斗,但他没有弓箭。 他握紧手中的匕首,狠狠叹了口气。不论如何,出去仍然要面对险境,可能比洞中更加凶险。 他后退几步,准备往出口方向走。然而就在这一瞬,被拉起的闸门却开始剧烈摇晃,却听得轰隆一声,天上的土块像是冰雹一样地往下落,他来不及说些什么,急忙往后撤。 这扇闸门再次坠落,顶端的土石疯狂地落下,洞顶塌了!地上满是稻草和粪便,尘土与污浊的空气混合着,全都灌进了夏乾的肺里。他整个人倒在地上,却看到闸门、第二道通向外面的门都已经被土掩埋了。 就在此时,夏乾被易厢泉拽起来拼命往回拉着。易厢泉把他拖到入口处,两个人都灰头土脸,气喘吁吁。夏乾抹了抹沾在脸上的稻草,赶紧站起来:“门塌了,怪物跑了。咱们快回到村子去想办法把怪物抓住……” 易厢泉只是站着不动。 “走呀!哎,我的孔雀毛呢……”夏乾突然发现自己腰间的孔雀毛不知什么时候丢了。他低头找了一圈,觉得洞穴深处似乎有一抹艳丽的绿色。他刚要跑去捡,已经不成样子的洞穴深处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轻柔细碎,但是步履匆忙。夏乾驻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定睛望去,在布满烟尘的洞穴尽头走来了一个人。 那人从黑暗中走来,走得很慢,走着走着突然弯下了腰,拾起了孔雀毛递了过来。 第九章 易厢泉妙解奇案 是哑儿。 夏乾下意识地退后三步,脸变得青白。他定了定神,指着哑儿,手在发抖。 “厢泉,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 易厢泉看了看他,并未作声。 哑儿活生生地站在夏乾眼前。与数日前不同,夏乾从未见过哑儿这样的神色。她步伐不稳,头发凌乱,呼吸急促,脸上尽是汗珠,面色却苍白如纸,原本清澈的双目也变得涣散。 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双目微红,似是经历了什么不堪回首之事,整个人显得消瘦而憔悴。夏乾瞧着她,并不觉得她比之前美丽,反而觉得她苍白的脸此时有些恐怖。 传说人死之后会化为鬼。鬼者,归也,其精气归于天,血肉归于地,呼吸之气化为亡灵而归于幽冥。哑儿虽然样貌狼狈,整个人焦虑不安,呼吸急促,但夏乾敢断定,眼前的哑儿是个活生生的人,绝不是鬼魂。 易厢泉站起身来,对哑儿道:“这门的另一端,通向哪里?” 哑儿神色奇怪,冲易厢泉摆了摆手,还做了一系列手势。易厢泉蹙眉,思索一下继续问道:“我是问,这门通往村子哪里?你摇头的意思是说,这门不通往村子?” 没想到易厢泉居然能听懂她的意思,夏乾愣了一下,道:“那出口不是通往村子?那么怪物没跑到村子里,我们出去也是安全的。” 易厢泉依然不动,只是盯着哑儿:“不是通往村子,便是通往村外的树林了?” 哑儿僵硬地点头,魂魄似乎丢了一半。夏乾觉得有点吓人,不敢与其对视,觉得她整个人比几日前更加瘦弱,似是经历生死之劫,从地狱之中爬上来一般。 夏乾拉拉易厢泉的衣袖,低语几句,意在询问。易厢泉并未理会,只是催促三人回到古屋,此地恐有塌陷之险,不宜久留。夏乾赶紧往回撤,易厢泉上前扶住哑儿,慢慢往门口走去。 夏乾还是不敢离哑儿太近,他思索片刻,问道:“哑儿,你如此虚弱……可是数日未进食了?” 易厢泉替她点了点头:“你且去找些水与食物来给她。” 哑儿则是虚弱一笑,摇了摇头。她这一摇头,夏乾又不解了,她吃过东西? 易厢泉闻言,眉头微蹙,但没有多问。不出片刻,他们穿过迂回、窄小的通道,出了洞,回到了古屋卧房。夏乾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瘫倒在地上。易厢泉从厨房水缸舀来水,让哑儿侧躺在床榻之上饮水休息。没过多久,她居然沉沉睡去。 从他们进入密室到此时出来,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风雪不再似之前一般肆意怒号,而是以柔和的姿态浮于空中,点点无声,落在吴村的破落屋瓦之上。天空亦开始放晴,只是现下转至黑夜,不知几更天了。 村子里静得可怕,寒夜独坐人也倦。夏乾坐于古屋的破旧地板上,衣衫破烂,浑身臭味,却觉得地板是这么舒坦,舒坦到胜过了自家的雕花大床,令他想要沉沉睡去。 易厢泉一言不发,一如既往地安静沉稳。燧石“咔擦”几声,他燃了灯,替哑儿号了脉。 纸糊的窗户并不严实,透着丝丝寒气。夏乾缩了缩肩膀,回想刚才所见,只觉得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梦中有人,有妖,有鬼,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易厢泉,还有失魂落魄的自己。夏乾觉得自己要堕入睡梦之中了,却恍恍惚惚看见了哑儿的脸。 “她……不是鬼吧。” 他知道哑儿不是鬼,是个真实的人。但此事疑点太多,他按捺不住内心的疑问,又不想吵醒哑儿,只是压低了声音想问个清楚。 易厢泉也压低声音道:“哑儿确实死了。” “什么?”夏乾听及此,睡意一下子消散了。 “你先去隔壁厨房,仔细看看除了我今日拿进来的肉与米,还有无米面粮食之类。” “要给她吃的东西?” 易厢泉摇头:“不用,只是看看而已。一会儿出去煮些粥……我只是让你看看里面有没有吃的东西。” 听闻此言,夏乾觉得古怪,却也照做了。没多久他就回来了,摇头道:“隔壁厨房只有些调味之物,此外,还有你今日搬来的锅碗瓢盆。这古屋的厨房不常用,没有东西也很正常。” 易厢泉叹了口气,面色变得很是凝重。 夏乾看了看哑儿的瘦削脸庞,也叹了口气:“她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可是,棺材里分明是……” “是哑儿的尸首,一点不假。”易厢泉淡淡道。 夏乾一屁股坐下,理了理衣服:“那这个躺在床上的人是谁?长大的水云?哑儿活着,孟婆婆是不是也活着?” 易厢泉摇了摇头:“吴村事件如今基本明了,这桩事件错综复杂又难解,根源在于两次错误联想。人们把关系不大的几件事与山歌相连,这是第一次错误联想,也是第一个盲点。第二个盲点,则是把哑儿复活和孟婆婆的复活归于一类。” 夏乾没听明白,易厢泉却起身走到了门外,拾起三片枯叶回到了屋里。 “你第一次见鬼,会认为自己眼花;第二次见鬼,会认为这世上确有其事。可是,你两次见到的鬼真的是一回事吗?你的视力一向很好,不会轻易看错人,不会把别的东西当作人影。我假定你看到的真的是孟婆婆和哑儿,但死去的人怎么会复生呢?” 易厢泉拿起两片树叶,一片放在碗中,一片放在地上:“你当日亲自开棺,见哑儿的尸首躺在里面。尔后我来村再开棺,尸首依然在。而你开棺那日,却看见哑儿的鬼魂出现在古屋附近,她的衣服也曾盖在水云身上……” 夏乾看向易厢泉,又看看躺在床上的女子:“这是不可能的,也是解释不通的。一个人,一会儿死,一会儿活,一会儿出现在棺材里,一会儿出现在山洞里。这分明无法解释,若要解释,那只能说明……” 易厢泉微微一笑:“双胞胎。” 夏乾沉默半晌,眉头拧紧,没有答话。 易厢泉叹气:“我原先说过,因环境相同,人物类似,山歌与如今情况有些相像。我们不妨以山歌来分析如今之事,反而更加形象。我问你,山歌中出现了几个角色?” “七个。五个兄弟,富翁与女儿。我们现在提起哑儿之事,你说山歌做什么?” 易厢泉笑道:“这个案子是我所见过最离奇、最巧妙的案子之一。在这个案子里,山歌是最大的误导,却也是最好的线索。” 夏乾皱着眉头:“我不明白,你说得清楚一些。” “富翁对应的是那个坠崖的婆婆,整个村子只有那个婆婆知道财富之事。” 夏乾一下子打断:“这村子真的有财宝?在山里?” “有,此事我们日后再说。其次,凤九娘对应的是那个贪财的老大,富翁的女儿对应的是怪物,而那个郎中老二对应的则是哑儿。” 夏乾摇头:“你也曾说过,山歌与吴村今日之事相似,只因人物类似且环境相似,但二者不完全对应。有一事我一直存于心,那‘姑娘吃了木头桩子’是怎么回事?也许与今日之事无关,但我只是好奇……” 易厢泉笑笑:“这其实是最有意思的一点,我也猜了许久。既知那姑娘的‘病症’,就也可以做些猜测。传说毕竟有夸张成分,所谓‘吃了’并非‘吃了’,很有可能是含住或是吞入。我在屋内听到老鼠响动,这才觉得,会不会是磨牙?” 因怕吵醒熟睡的哑儿,夏乾听闻后低声笑了几句,嘲讽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磨牙,人只会在夜晚梦中‘磨牙’,又非鼠辈,你真是……” 夏乾那后半句“你真是在糊弄我”没有说出口,便听易厢泉耐心道:“姑娘的习性与人并不完全相同,我推测她只是牙齿疼痛,又无法言明,只得用这种方式缓解,似兽类一般,直到满嘴是血。” 夏乾摇头:“她吃糖吃的?还是同小儿换牙一样,嘴里不适?” 易厢泉却颇有兴味地点头:“姑娘入山约莫有四五岁了,迁居十五年之后五兄弟入山,那时她多大?” “十九、二十,不是换牙的年纪……”夏乾话音未落,突然怔住,捂住了自己的侧脸。 易厢泉笑了,指了指夏乾的嘴道:“智齿。古时曾有流传,长智齿之人有智慧之相。有人于二十岁左右长出,有人于四五十岁时长出,有人终生不长,而有些人在智齿长出时会疼痛不堪。” 夏乾到了年纪,自然知道此事,便缄默不言,只是微微点头。 易厢泉继续道:“富翁与姑娘是事情源头,而整个事件的来源有二:金钱与亲情。凤九娘与哑儿是两件事,分别是这个源头所衍生的两个悲剧。姑娘得病需要有人照顾,故而老二与哑儿都扮演了‘照顾者’这一角色。这个‘照顾者’需要端肉汤给那个怪物,目的简单:其中掺入半夏,意在防止那怪物发出吼声引人怀疑,导致群民激愤;也可以掺入迷药之类,为了去打扫粪便一类的残渣。这古屋建造也奇特得很,茅厕就挨着厅堂,如此一来,倾倒粪便也很方便。” 夏乾愣了一下:“我第一次看见这种布局,当时就觉得很奇怪,所以上前查探,那茅厕很臭……” 易厢泉点头:“你也是不仔细。古屋要是久无人住,茅厕的臭气又是从何而来?古屋内藏乾坤,这一点应当可以轻易判断出来。而哑儿的死,也是我随后开棺才略知一二。伤口奇特,联想到古屋与肉汤,我觉得密室之中藏着什么怪物,兴许是狼之类的野兽,但很弱小,不似山中猛兽一般直接将人吞食入腹。” “你看吧,我的猜测也有道理!” 易厢泉摇了摇头,继续道:“狼,这个猜测是说不通的。屋里藏着个野兽,日日喂食,不让他人知道,这是何必?甚至在古屋伤人之后,哑儿死亡,这个‘狼’居然也没有暴露在众人视野之内。所以我能确定,这不是普通的野兽。其次,他竟然消失了,无影无踪,几乎没留下什么线索。这又是为何?因为有人接替死者,做了‘照顾者’这一角色,而且这名‘照顾者’动作极快,在最短的时间内收拾了残局。” 夏乾思考道:“你所言‘动作极快’……” “避免混淆,我们把死去的哑儿称作‘死者’。死者遇害的厨房与古屋的卧房相连,咱们把它们看作一个大屋子,这个屋子是绝对密闭的,当时下了雪,脚印只有一个女人和木须的。最先发现尸首的是你、黑黑和水云,吴白、凤九娘他们都在你之后,你们没有见到攻击者,卧房也干净。换言之,有除了你们之外的人收拾了残局。” 夏乾不甘心道:“我也觉得有人收拾了残局!我还说村里有歹人,让大家都去厅堂睡。” 易厢泉摇头:“若排除木须杀人这一可能,哑儿的死就只剩几种可能:第一,行凶之人下雪前杀害哑儿并离开;第二,行凶之人就是哑儿;第三,行凶之人在下雪时杀人并有办法让自己的脚印消失;第四,行凶之人一直窝藏在房间内没离开。 “第一种可能不成立,下雪的时候哑儿还是活着,在和你们一起吃饭。第二种可能性也不大,除非哑儿是受到攻击之后自己带着木须躲进古屋。倘若真是如此,雪地会有血迹,更何况雪地里的脚印显示女人是走进古屋的,而木须是先走后跑的。第三种可能性也有,但是设计复杂,行凶之人为什么不直接把哑儿推向山崖呢?这一点,我暂时留有疑问。至于第四种可能性,似乎也很奇怪。若是行凶之人有密道可以藏匿,那么这个密道很有可能在古屋里;若他是行凶之后逃窜,古屋一定会有血迹。但是古屋很干净,像是被清理过。那么问题来了,行凶之人没有这么慌张,倒还算是精细,知道擦除血迹之后从密道逃脱。若换作是你,你还会不会去闩上厨房里的门?” 夏乾一怔:“我不会。若是如此,整个屋子就密闭了,外人很容易猜到有密道,再进去一搜,一下就找到了。” 易厢泉点头:“换作是我,我会把厨房的门打开。哪怕屋外下雪了没有旁人的脚印,我也会想办法把人的视线往屋外转移,这样别人不会怀疑屋内有密道。然而,这个行凶之人没有这么做。” 夏乾嘟囔道:“你与其空想这么多,不如进屋去查探线索来得快。” 易厢泉挑眉:“很多事是三个小辈和我说的。我想这些事的时候,你还在昏迷,我守在那儿走不开。” 夏乾挠挠头,没法儿反驳了。 “待你康复,我才进入古屋,最先看到的就是门闩。门闩不像是被你们撞断的,倒像是击打断裂的。若打人的是哑儿,哑儿浑身是伤,自行再把门闩放上,显得不合情理。若是凶手放上的,显然是期待你们撞门的时候将门闩再度破坏,好隐藏门闩断裂的痕迹。所以我取了门闩回去看,但发现上面并没有什么线索,整个古屋就像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在苦思冥想之后,我突然想到一种结果——案发当时会不会是三个人,而非两个人。粗暴的攻击者、软弱的死者、精明的藏匿者,一共三人。这样就能解释上述所有矛盾。 “但我推断到此,依旧没有猜透古屋中究竟是何物。而‘狼人’的猜测,来自于凤九娘逃走那日,我看到的姑娘画像,之后一切越发清晰。但更令我关心的,是那个‘藏匿者’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藏匿’?到此,我才联想到你们那日见到哑儿鬼魂的事情。我猜想,会不会那不是鬼魂,你看到的是真人——一个与死者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唯一的解释就是双胞胎。之后与山歌的‘照顾者’联系,大致勾勒出真相。但是我没有任何凭证,便将这个问题搁置了。直到后来,我问你哑儿的身世,听闻之后我才清楚几分。” 夏乾震惊:“身世?就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 “对,在你眼里那是不值一提的事。哑儿有死去的哥哥和姐姐,在这一刻,我确信了双胞胎的想法,更确定了那个‘狼人’的身份。” 夏乾瞪大眼睛,没有吭声。 易厢泉看向床铺:“如果我没猜错,那狼人是哑儿的亲哥哥。” “哥哥?”夏乾一怔,也望向酣睡的哑儿。她脸上尽是疲惫之色,瘦削柔弱,很难想象她与方才那密室之中的浓毛怪物有血缘关系。 “看哑儿与怪物,身为兄妹,有几分相像?都言人妖殊途,不共戴天,人与动物自然也有着天壤之别。然而观今日之事,谁又能再下这样的定论?”易厢泉的声音很轻,只说了这样两句话。 灯火摇曳,夏乾的心似是蒙了一层暗雾。妖物素来为人所厌恶,动物也不可能被平等相待,夏乾与易厢泉方才进入密室,也是做了“下狠手”的准备。而易厢泉此言,令夏乾的内心有些迷茫。他说不清自己迷茫什么,但他知道,既然狼人是哑儿的哥哥,哑儿自然就认为他是个“人”,而且是个亲人。夏乾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回恶人。他的思绪有些乱,有些事情仍然解不开,千丝万缕道不明。 易厢泉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说:“其实现在基本都清楚了,如果我没猜错,‘哑儿’是一对孪生姐妹,她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轮流照顾这位非人非兽的哥哥。” 夏乾诧异道:“轮流?” “一个人在地面上与你们一同生活,另一个人在地下照顾哥哥,二人经常轮换。狼人需要被看守,需要有人做饭,需要有人清扫,需要有人与之对话使其恢复神智。可是恢复神智怎会如此简单?当年富翁找了多少人,都未曾有恢复之法,如今只不过是在做没有意义的事。” 易厢泉语毕,也沉默一会儿。也许他觉得,就这样下了定论未免太过草率。 “换言之,‘哑儿’一直是两人在扮演?” “对,出事那日也是如此。死者在做肉汤之时被怪物攻击,我推测姐妹两人都在。搏斗场面混乱,最后两个女人一死一伤,其中一个用门闩击打了狼人,狼人被制服并带回了密室,擦出了一部分血迹,门闩被放回到了门上。” 夏乾吃惊不已:“她们二人竟然制服了那个成年男子!他这么强壮,而且还这么有力量!” 易厢泉严肃道:“但是她们赔上了其中一个人的性命,这就是哑儿伤口奇怪的原因——撕咬踩踏,导致颈部受伤,胳膊脱臼。若狼人真的这么好对付,我又何须如此谨慎?你忽略了一点,你曾告诉我,木须那条狼崽当时也在屋子里面。估计是哑儿要给哥哥做肉汤,顺便将其带入,给些肉吃。你后来说,木须浑身是伤,几乎没命。凤九娘怀疑是它攻击了哑儿,所以把它弄死了。” 夏乾一下子明白了,双目瞪圆:“关于木须这一点完全错了,简直颠倒黑白。它受伤,不是因为主动攻击遭到哑儿反抗,而是因为——” “因为它拼死保护了哑儿。兴许那个狼人认为木须才是同类,哑儿却是异类。”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个是有人形而无人心的哥哥,一个是有人心无人形的狼,前者被人守护数年,后者被人冤枉致死。 “那个死掉的哑儿被狼人攻击而死……她被自己的亲哥哥杀掉了?” 易厢泉回头看了床上睡着的哑儿,道:“对。” 夏乾脸色发白。 “在搏斗之后,一个人死掉一人活着,活着的哑儿独自一人把那个狼人拖回密室,把现场略做清理——估计是异常匆忙的。不久之后,你就赶到了。之后的日子里,她一直带着伤住在密室里看着那个狼人,直到水云在棺材前祭拜睡着,她才出来给水云披上外套。却不想你来了,便匆忙躲到屋后,还被你瞧见。这就是所谓的‘鬼魂’。自那之后,古屋就成了神秘之地,你走过路过都要看上一眼,她就不敢贸然出来了。” 夏乾望着哑儿睡着的脸:“在那之后,她一直在密室里住着?” 易厢泉沉郁地点点头:“你回去取肉汤时,我发现了侧洞。她就在里面,非常虚弱。我对她说了实话,跟她说,这个怪物不能就这样半死不活地关着,总是要想些办法,但是她不听。” 易厢泉说得平淡,却带着一丝惋惜。 夏乾皱眉:“所以,我再去找你时,却发现你人不见了,还听见你说话的声音……” “我在劝她,她也不能出声反驳我,所以你只能听到我一人的说话声,后来你被机关绊倒,我就赶紧出来了。最后,你说要不要趁着怪物受伤做个了断,哑儿听到之后,这才激动地把怪物放跑。” 夏乾嘟囔:“我又不知道那怪物是她哥哥。” 易厢泉闭起眼睛,双手交叠。 夏乾在屋内来回踱步,摇头道:“我真的不能理解,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两个年轻的姑娘,就这么心甘情愿地守护一个有血缘而无感情的哥哥这么多年!” “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哑儿自幼生在山间,自然不懂太多人情世故,但她知孝,知父母之恩懂手足之情。这些道理很简单,她们又单纯,认定了就是认定了。父亲死得早,估摸着死前恳求过她们,譬如找到哥哥、保护哥哥之类。” 夏乾摇头:“要是我,我是绝对不听的。大好的时光,大好的青春年华,为何要在密室之中照看一个废人?” 易厢泉看了看哑儿,脸上有些忧虑。良久,他才慢慢问了一个问题:“夏乾,你可认为女子之命轻贱,自出生起就不如男子金贵?” 夏乾不知他会这么问,先是一愣,摇头道:“怎么会有这种说法?我可从来不会这么想。没有我娘,哪里有我?你为何这么问?” 易厢泉没再说话。夏乾愣了片刻,看着火光下哑儿的脸,好像隐约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窗外风雪已停,夜色渐浓,寒风不停地吹打着屋子,呜呜作响。 夏乾一屁股坐到地上,似一只丧家犬,叹气道:“我觉得好累,很想出村。” “我也想出村。”易厢泉也接了一句,又慢慢闭起双眼。夏乾知道这是他的思考之态,也许能想出好办法。然而过了许久,易厢泉似是僵化不动了,屋内只有哑儿均匀的呼吸声,而易厢泉连呼吸声都变得很弱。 夏乾见状赶紧狠狠推了他一下,易厢泉立即睁眼,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只是打个盹儿。” “怕你思考过度猝死。”夏乾嘟囔道,“就知道你没好主意,连怪物都抓不到。” 易厢泉叹气:“出村的办法,有!” 那个“有”字说得斩钉截铁,易厢泉的目光却不似以往坚定。 夏乾眉头一挑:“真的?” “你忘了一件事,”易厢泉懒洋洋地笑了,“曲泽出去了。” 夏乾瞪大眼睛——他都快把曲泽忘记了! “她怎么……” “当夜她出门去了茅厕,可是却就此失踪。我推想,她是遇见了‘歹人’,而‘歹人’却没有灭口,只是把她带到了村子外面。一来是这个‘歹人’心存善念;二来,她并没有看见‘歹人’的脸。” 夏乾一怔。 “哑儿?” “不错,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答案。曲泽见古屋有人,便受了惊吓;她夜视力不佳,仓皇之中丢了灯笼,这才没看清什么。于是哑儿出了门,捂住她的口鼻。” 夏乾一愣:“可是我们看到脚印通向棺材边上。” “哑儿那时多半是在古屋找吃食,或是取水来喝,或是煮肉汤。我问你,若你是哑儿,半夜在古屋被人发现之后你要怎么对付那人?” “丢出村子去。”夏乾思索了一下。 “太过麻烦。” “我哪里知道?” 易厢泉笑着摇了摇头:“还有种更好的方法,将曲泽放入棺材之中,与尸体放在一起,再将棺材盖上。次日曲泽醒来,一个大活人进了棺材,大家只会以为她是遇上鬼怪,整个事件更加扑朔迷离。” 夏乾一惊,这倒真是个好方法。 易厢泉点头:“哑儿……她很聪明,想到这个方法,可是当她使劲抱着曲泽走到棺材前,却没有这么做。” “为何没做?” 易厢泉笑了笑,带着几分得意。他的这种表情更招致了夏乾的怨恨,夏乾嘟囔道:“快说。” “因为你不是女子,头脑简单,所以你不懂。” 夏乾气恼:“我不是,难道你是?” 易厢泉看了看榻上的哑儿。她相貌姣好,虽然枯瘦无力,却并不可怕,眉目间带着善意。看了片刻,易厢泉轻声道:“因为,她怕曲泽害怕。” 夏乾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理由?” “猜的。”易厢泉慢吞吞道。 夏乾无奈:“可是,曲泽怎么出的村?我们是不是也能……” “我推测她是从密室出去的,”易厢泉叹了口气,摇头道,“就是那个‘狼人’出逃的洞口。” 夏乾一愣,那个洞口塌了! 想到此,夏乾抓抓脑袋,丧气道:“一来我们出不去,二来狼人四处乱跑,这可如何是好?伤了人怎么办?” “那湖边的烟还在燃着,只等沈大人派人来了。怪物跑进山里,若是伤人定然麻烦。不过,我们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无能为力。”说罢,易厢泉看了夏乾一眼,又道,“要不你去山崖边烤肉,凭香味把那怪物吸引过来,再放箭射伤他。” 夏乾一听,喜上眉梢:“好主意!” 易厢泉恨铁不成钢道:“好主意?你的箭呢?就算你有了弓箭,那怪物肯乖乖现身的概率微乎其微。山头甚大,冬天猎物虽少,但他去抓个兔子倒也有可能。他是否闻得见,是否会靠近,都是问题。” 夏乾一听,问道:“那就在这儿坐以待毙?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不出去好好休息?我也许久没吃饭了。” 易厢泉突然笑了一下。夏乾见他笑得阴森,令他浑身发冷,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弓箭没了,抓不到怪物。可是……柘木弓去哪儿了?这种想法突然冒上夏乾心头。他腹中一直有疑问,又不知疑问在哪儿,问不出口。这些疑问如今连同柘木弓之事一起如云雾般翻滚,在夏乾心中一下散开。 “厢泉,哑儿和怪物……不吃不喝地在密室里待了几天,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靠古屋残余的粮食?可粮食和水不剩多少呀,他们……他们……” 易厢泉严肃道:“肉汤里炖的是鲜肉还是干肉?” “有鲜肉,但我们平时吃的都是风干的肉干。”夏乾回答完,却突然冷汗直冒。鲜肉是从哪里来的?这村子与外界隔绝了。 易厢泉缓缓闭起眼睛,一番思索:“哑儿毕竟柔弱,我们要杀她的哥哥,她能不记恨我们?未曾可知。夏乾,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还不出门?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去解释。” “等等!”夏乾叫道,“依你之意……” “你不觉得奇怪?在刚才‘照顾者’的分析中,有解释不通之处,比如获得鲜肉的途径。肉汤是狼人的食物,每炖一次,耗量巨大,村人为何不觉得奇怪,储粮之地的肉为何少得这么快?” 夏乾摇头:“也许是哑儿私藏的。那鲜肉到底是哪里来的?” 易厢泉道:“村子与世隔绝,获得的鲜肉又不是鱼类,那是什么?是飞禽。” 夏乾心中一惊,答案越发明显:“有人给她送东西吃?” 易厢泉点头:“对,我们一直忽视了一个角色,一个能射掉天空中的飞禽,与哑儿姐妹、狼人都密切相关,知道事件前因后果,并且比哑儿更加难对付的角色。” “但是,她才……” 易厢泉摇头叹息道:“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刚进村时随便处置了你的柘木弓,你以为你的柘木弓,真的是无缘无故找不到的?” 夏乾一下子站起,震惊地连连摇头:“水云她……她才十几岁。” 易厢泉挑眉:“那又怎样?十几岁,哑儿姐妹已经开始交替照顾她们的哥哥了,夏大公子你十几岁就可以进赌场、逛青楼。怎么,你觉得水云不像是能隐瞒秘密之人?” “但是……”夏乾张口,却无法辩驳。 “她一定知道前因后果,这个女孩子年纪虽小,却比她两个姐姐勇敢得多。她那日在哑儿棺材前跪拜流泪,估计已经知道,哑儿是被亲哥哥所杀。这等手足相残之事……她一清二楚,并且隐瞒了这么久。”讲到此,易厢泉苦笑一下叹道,“人生在世,绝对不能小瞧女子。” 距离他们进入古屋,不过几个时辰。而易厢泉口中的真相,不仅带来震撼之感,还颠覆着夏乾心中的各种观念。这些古怪、离奇之事就像是他听过的戏,妖怪、密室、出不去的村子……如今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发生在眼前,发生在他所站的地点。 易厢泉呼出一口气,没再言语。良久,夏乾缓过神来,慢慢道:“水云虽未做什么过激之事,但是,单凭你说她是知情人这一点,我就不相信。” 易厢泉问道:“你以为,我下药迷晕他们真的只是为了保护他们,防止外出遇到怪物?” 夏乾一愣:“你是怕水云出来阻止我们?” “对。”易厢泉扶住额头,“她每日出去练习射箭,其实就是射落飞鸟,这是肉的来源。肉汤用于溶解药物,而生肉也是必备的,有时候野兽更喜欢生肉带来的血腥味,而肉干则不然。冬日飞鸟几乎绝迹,所以一旦看到落单的小鸟雀,也是要射落的。为了保证肉的供应,水云必须经常练习箭术。” 夏乾叹息一声:“你想好怎么交代了吗?” “劝。”易厢泉吐出一字,双手托腮,也没有动身出门的意思。夏乾知晓他的性子,素来谨慎,不知水云对此事的反应也就不敢贸然出门。这也是易厢泉难得坐在此地长篇大论的原因。 夏乾赶紧问道:“有空想怎么跟小姑娘解释,不妨告诉我如何出村?” 易厢泉叹了一声,看都不看夏乾一眼:“出村的办法是有的,但风险较大。” 易厢泉话音未落,夏乾一下子跳起:“真能出村?快说!” 易厢泉慢悠悠道:“但若要用我这个方法,全村都可能毁掉。我们还是等人来救吧,你且消停会儿,哑儿还睡着。”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下去一趟,冒这么大的险,差点丧命。快说,我要去汴京城!” 易厢泉面无表情,显然是累了,竟然闭起眼睛。 “不想待,自己爬山走。” 夏乾知道他还在琢磨水云一事,于是只说了一句“好你个易厢泉”,就一下子踹开门,跑了出去。易厢泉怎么也没料到夏乾会踹开门出去,见势不妙,也赶紧跟了出去。 外面天色昏暗,夕阳已落,大雪早停,残存最后一点光已被黑暗吞噬。夏乾跑在路上,踩得雪咯吱咯吱响,突然觉得有些哀凉。 要是按照往日,厨房定然已经有炊烟升起,厅堂里也会有灯光闪现,哑儿端着盘子进来,几个小辈在厅堂闹腾……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了。他快速跑了两步,欲跑向厅堂,但易厢泉跟在他身后,叫住了他。夏乾闻言,立即停下脚步。他停步并非因为听到易厢泉的叫喊,而是因为旧屋前面挂着一盏灯笼。 “厢泉,你看见屋下挂的灯笼了吗?”夏乾的声音有些喑哑,刻意压低了声音。 “噤声。”易厢泉吐出两字,悄然地走到旧屋灯笼之下。灯笼微亮,里面的火焰安静地燃着。这里距离厅堂不远,灯笼是一直挂着的,免得晚上有人去茅厕看不清路。 夏乾痴痴地看着灯笼,低语道:“厢泉,这灯晚上才点。可是……他们所有人都在厅堂,被关起来了。这灯……谁点的?” “不知,也许他们都醒了。可是即使醒了也不能出门,我明明嘱咐过的。”易厢泉有些不安,他单手抚上腰间的金属扇,轻手轻脚地绕过旧屋。 屋后是一片雪地,夜与雪是墨色与白色的混合,变成了一种古怪的冷色。夏乾冻得瑟瑟发抖,易厢泉也冷得缩起脖子,他们小心翼翼地踩在厚实的雪地上,一步一步,就像踩在一大片云上。大雪将苍山、松柏和村落统统掩埋,老天像是决意要将这所有的故事都用大雪覆盖掉,好的、坏的,离奇的、平庸的,都被埋在地下长眠不醒。 除去旧屋的灯,屋后平整而厚实的雪地上也有一点亮光。那是一盏小提灯,灯后是三口棺材。白色的那口棺材最为突出,白棺与白雪融为一体,像个古怪的小山包,水云跪在灯前,面对白棺。她背对着夏乾与易厢泉,宛若一尊雪中冰雕。夏乾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能看见柘木弓被水云背在身上,地上则是箭筒。箭筒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就像是盖上一条轻暖的锦衾。水云穿得单薄,好像被冻在地上一样,与吴村的大地死死相连。 “厢泉,怎么回事?”夏乾压低了声音,有些惊慌,“看箭筒上盖的薄雪,水云她……到底跪了多久?” 易厢泉没有回答,只是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走得很稳。 水云闻声转头,柘木弓划过她瘦削的肩膀,显得有些沉重。微弱的光照亮了水云的脸,苍白无血色,如同被人抽掉了灵魂。她原本澄澈的双目布满血丝,似是刚刚哭过,然而这双眼睛依旧带着几分勇敢和倔强,还带着几分似冬雪般的冷漠。 夏乾一头雾水,看了看四周的脚印。水云的脚印通向远处的高地,那是村子的制高点,视野很好,能够看到整个村落。柘木弓泛着寒光,这一刹那,夏乾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慢慢走上前去,弯下了腰。 “进屋再说吧。”易厢泉温和一笑,冲水云伸出了手。 第十章 幕后真相终大白 水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更没有理会易厢泉伸出来的那只手。她只是慢慢捡起地上的箭筒,走到夏乾跟前,将柘木弓与箭筒统统递去。 “对不起。” 这句话来得没头没脑。夏乾接过,诧异地看着她。水云没再说什么,显然是冻僵了,她缓慢地转过身子走回厅堂。易厢泉走到已经吓傻的夏乾身边,将箭筒拿在手里,之后慢慢跟着水云进了屋。 屋内燃着灯,炭火噼啪作响,却还是有些冷,也许是炭火不足的缘故。吴白与黑黑都似木头一样杵在厅堂,见几人都进了屋子来,便赶紧倒了热水来给众人喝下。 水云一下瘫坐在椅子上,接过水大口大口地喝起来,脸上这才有了点血色。 “到底怎么回事?”夏乾憋不住了。他声音不大,问向吴白,而吴白却看向黑黑,黑黑看了易厢泉。几人面面相觑,都没作声。 易厢泉低头看着箭筒,又看向水云:“你姐姐一切安好,现下正睡着,我把她叫来,等下你再慢慢说。”语毕,他出门去了。 水云像个活死人一样,听了易厢泉这句话,点了点头。夏乾则一脸震惊地看着水云,疑惑地问:“你……你究竟怎么了?” “水云没喝粥。”黑黑细声说,那声音透着一丝埋怨,似乎在埋怨只有她一人喝粥晕倒了一样。 夏乾一愣:“没喝?那她……” “把粥倒了。”吴白指了指不远处的花盆。夏乾这才发现,若是细看,能看到花盆里面还残留着不少白粥。 “当时易公子把吴白叫出去说话,夏公子你就跟了出去……水云要我出去看一眼,顺便关上门,”黑黑有点生气地看着水云,又看看夏乾,“估计那时候她把粥倒了。然后,我喝了粥就不记得什么了,等我醒来,他们都坐在厅堂,我才知道……” 夏乾反问:“知道什么?” “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水云突然开口。 她突然发声,把夏乾吓了一跳。还未等他回过神来,水云又面无表情地讲了一句令他诧异不已的话。 “我把整个事情都与他们说了。还有,”水云看了夏乾一眼,“那怪物死了。” 夏乾一愣,不知如何作答。怪物?那是水云的哥哥! “你说什么?什么怪物?”夏乾不知如何接话,便胡乱糊弄过去。 水云喝了几大杯热水,没再说话。众人沉默,屋内安静得可以听见针尖落地之声。夏乾看着水云,脑袋里飞速地旋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夏乾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用错了词:“你说……那怪物死了,是什么意思?” 他盯着水云,不想漏过她的一丝表情。这个女孩子知道这么多事,认识数日,自己居然什么都没看出来。 水云没言语。 “好哇,我们今天就摊牌,”夏乾拍了拍桌子,“说吧,你哥哥怎么了?” 吴白扯了一下夏乾的衣袖:“夏公子,你别激动……” 夏乾瞪了他一眼:“你倒是给我说清楚,让你看着人,怎么放跑了?还有,我与厢泉去地下密室,眼睁睁看着怪物跑了出去,怎么就死了?” 没人接夏乾的话。在这沉默的瞬间,夏乾突然想起来方才脚印密集的村中高地,想起了柘木弓在夜色之中的寒光。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柘木弓,再看了水云红肿的眼睛,心头似是升起一轮刚刚钻出乌云的明月,瞬间明了—— 水云拿柘木弓,不是为了阻止他与易厢泉。 门吱呀一声打开,易厢泉与哑儿鱼贯而入。哑儿显然在门外听见了刚才的对话,她面色如纸般苍白,使劲盯着水云看。黑黑匆忙上前将她扶住欲去内室,她却颤抖着推开了黑黑。她缓慢地走到水云面前,漆黑的双眸盯着水云,似是等待她说出什么。 水云不肯抬头与她对视,声音很低:“我也知道……易公子放纸鸢那夜我就有察觉,你们要除掉那怪物。那粥,我倒了。之后我把事情都对吴白说了,他没有阻止我。我去拿事先藏好的柘木弓,我想去帮忙……夏公子,我擅自用了你的弓,对不起。” 夏乾一愣,没有吭声。 水云把头埋得很低,似乎是要哭了。一旁的哑儿只是用手撑着桌子,双眼闭上,泪珠也顺着面颊无声流下。 夏乾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水云抬起头,轻声道:“若我进入密室,你们一定顾虑我的安危,弄不好会添乱,也一定不会要我帮忙。易公子行事一向周密,但是……”水云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哑儿一眼,“我姐姐她也在密室里,她一定不会同意你们去杀死……那个怪物。我跟吴白说了实情,随后拿着弓站在村子中央。” 她一直用“怪物”而非“哥哥”来称呼。夏乾瞄了一眼哑儿,她还算平静,只是一味地哭泣。 水云慢慢道:“箭的射程远,我怕那怪物从密室里逃出来,我就……我就……” 一直安静站在一侧的易厢泉突然开口:“你是不是知道密室的另一个出口在哪儿?” 水云点点头:“过了山崖就是,乱葬岗旁边的山神庙,密道口就在神像底下。” 夏乾一惊,这才回想起曲泽出现的地点,又明白自己当日为何在山神庙中被哑儿发现……一切都对上了。 水云低语:“我站在村子中央,整个村子尽收眼底。古屋入口也罢,寺庙树下也罢,这样一来,不论怪物从哪边跑出来,我都能一眼看到。没过多久,我便听见寺庙那边有动静,所以,我抬起弓箭……” 水云哽咽着,众人都不说话。夏乾背对着易厢泉,看不见易厢泉此时的表情。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破了沉默:“有些话我觉得不应该问,不过,水云……那个怪物,真的是你哥哥?” 哑儿颤抖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 水云听闻此话,居然冷笑起来。她本身是含着泪的,这一笑分外吓人,这样的神情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身上。她攥紧了拳头,看了哑儿一眼,眼中闪过怜悯和同情,还有一丝愤怒和怨恨,令人不寒而栗。 “我有两个姐姐,因为他,一死一伤。我跪在姐姐棺材前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他不是我的哥哥,他就是个禽兽。”水云的声音很轻,却冰冷刺骨。 闻言,夏乾蓦然想起了易厢泉之前的话。易厢泉说,古人的智慧不可比拟,童谣、农谚传诵百年,都是一种前人经验,编成山歌意在警示后人,这才代代相传至今。然而,夏乾听了水云的话,竟觉得背后有一丝凉意。那山歌里唱的五个兄弟的故事,最终结局就是手足相残,居然与吴村的怪事相吻合。以山歌开头,寓意竟也与今事相同。其实并非预言,而是因果规律而已。 夏乾思绪越飘越远,众人也一直沉默着。水云抬头看了哑儿一眼,又看了看众人:“我一直都知道那怪物的事。那怪物一直被我两个姐姐照顾着,我则是去射些飞禽供肉,姐姐们从司徒爷爷过世后就开始照顾怪物。现在想想,人养动物还会产生感情,何况是照顾一个活人,又是有血缘关系的活人……两个姐姐日夜照顾他,自然感情深厚些。” 哑儿缄默不语。水云看了看她姐姐,语气中带着一丝悲凉。她冷笑一下,又开了口。 “父亲过世时,我们跪在他床前发誓要照顾所谓的哥哥,”水云的声音有些冷,小小的身子也在颤抖,“哪怕我姐姐终身不嫁人,哪怕她们两个交替出现在人们面前,哪怕赔上一辈子也要照顾他。可是,凭什么?” 那句“凭什么”就像是一盆浇在炭火上的冷水,哗啦一下浇灭了火焰,气氛也似窗外的冰雪一般逐渐凝固了。 易厢泉安静地站着,也安静地听着。他看着水云与哑儿,问道:“哑儿姐是怎么哑的?” 水云摇头:“其中一位哑儿姐在年幼时高烧不退,司徒爷爷号脉熬药给她,谁知……不小心将药配错,却没发现,给了哑儿服用。当时哑儿姐高烧不退……大病痊愈后,哑儿姐就哑了。” 她说罢,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发抖:“我的姐姐名为绢云和彤云,彤云姐是死去的那个,她不是哑巴。但是两人要交替出现在大家面前,一人哑,一人不哑,难免惹人疑心,所以彤云姐平日里也不能说话。而且,她在被那个怪物攻击时,也一直只字未言,我们没听到任何呼救。” 语毕,水云冷笑,双目之中充满了怨恨:“她如果呼救了,也许就不会死!” 夏乾心里颤了一下,易厢泉也垂下头去。全村寂静无声,唯独此屋灯火通明,屋内几个人影却都似僵住一般,时不时还集体沉默。 “对于这件事,我从没有理解过,也从来没有赞同过。血缘关系真的这么重要?值得人赔上一辈子?还是说,在我们父亲眼里,”水云的眼神黯淡了下去,“疯魔的儿子比三个亲生女儿还重要?” “水云,”黑黑赶紧拉住她,“也许你父亲只是愧疚自己丢了孩子,这才嘱托你们……” 水云一把甩开她,瞪眼道:“‘哪怕不嫁人,也要照顾你们的哥哥’这句话也是他说的!我姐姐是他的亲生女儿,不像凤九娘,是用一根金钗买来使唤的!” 夏乾和易厢泉听了这话都是一愣。 夏乾惊讶道:“金钗?” 水云木然道:“凤九娘的爹是个赌徒,以一根金钗的价钱把她卖到了村里的一户人家。” 吴白低声:“这件事我们都知道,从来没提过。凤九娘以前很温柔,后来才逐渐变得嚣张跋扈。她觉得是金钗误了她一辈子,就拼命攒钱,想把头上的木镶金钗子换成真金的,然后出村去。” 水云的眼神很冷:“我姐姐若继续这样,以后会不会变得和凤九娘一样?” 哑儿从始至终没有什么反应。她静静地坐在小凳上,面上带泪,垂目看着火光。 黑黑拉过易厢泉:“易公子,你也劝劝她。” 易厢泉一愣,不知道怎么开口。 夏乾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其他村人若发现你哥哥是这个样子,会怎么办?” 水云有些焦躁不安:“那怪物只有人形,心却分明是个野兽。药粉需要混在肉汤里,让肉味遮住浓重的药味,他才肯吃下去。平日里,他都会吃一些生肉。呵,哥哥……他哪里像是哥哥?”水云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姐姐们心软,自幼听话,又听了长辈临终遗言。若是我,这种怪物……” “他纵使有些兽性,仍然是个人。”吴白看着水云,似乎也有些纠结。 水云抬头看了吴白一眼,这一眼格外冰凉:“你是说,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你在怪我?自从他攻击了彤云姐,我就再也没把他当人看,杀了他,不过是杀了个禽兽。” 众人一惊,水云这话真是有几分狠绝。哑儿终于抬了头,瞪了她一眼,脸色苍白,目光凌厉。吴白急了:“《秋水》有云,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何况是同根所生,你凭什么杀他?你……” 水云停顿一下,浓眉拧起:“千言万语,你终究是说我杀了‘人’。换作是你,这个‘人’害了你姐姐,你应该怎么做?” “总之不能杀。”吴白摇头。 水云听罢又气呼呼地问夏乾:“夏公子,你说呢?” 众人都看着夏乾,等待他的答案。他赶紧道:“其实值得争论之处,是那个‘人’还算不算是人,对吧?”他说到此,竟然哑口无言,这的确是个恼人的问题。 夏乾再想,若认为那是个“人”,自己刚刚岂不是杀人未遂?他心里一团乱。 夏乾赶紧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问易大公子。这种伦理问题,他最清楚。” 夏乾伸手一指,众人立即齐刷刷地看着易厢泉。 “易公子,你也主张除掉那怪物,对吧?”水云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夏乾屏息,想学习一下如何圆场。然而易厢泉只是盯着柘木弓和箭筒,谁也没看。他的目光素来飘忽不定,如今视线却像是被冰牢牢冻住。 良久,他幽幽道:“夏乾,你箭筒里有多少箭?” “二十五支。”夏乾一怔,心想这人居然转移话题。 易厢泉抬头看着水云:“你射了几箭?” “两箭,我首次尝试射箭时弄丢一箭。当时,我不慎使箭飞了出去,再无踪迹。后来天色昏暗,我正欲找箭,就看见凤九娘的尸体泡在河里,然后就没有再寻。夏公子,对不起,我……” “没事,两支箭而已。”夏乾大度地一摆手,水云松了口气。 易厢泉皱眉,看着水云:“所以,你只射了怪物一箭?” 水云先是一愣,疑惑地点头:“对呀,射一箭他就倒地了。我想补射一箭,但是他倒在草丛里,无法瞄准。当时天色昏暗,我有点看不清楚。” 水云好像一如既往地坚定,而黑黑听此,也问道:“易公子觉得不对?方才我也觉得,水云站在村子中央高地,山崖很宽,到乱葬岗那边的距离极远。” 水云一听,挑眉道:“我没骗你们,我真的射中了!” 易厢泉认真问道:“除了飞禽,你以前可射过大型野兽?” 水云摇头,易厢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夏乾,你可射过大型野兽?在这种距离,在天气昏暗之时。” 夏乾思索一下:“不容易射中,这取决于人的臂力和准度。换言之,要看是否射中要害部位。若是穿透手臂,人也会无恙,射中心口则会毙命。换作是我也许可以正中要害,但换作水云……” “什么意思?”水云一愣。 夏乾耐心道:“厢泉怀疑怪物没死。” 众人吸了一口凉气。 易厢泉点头:“狩猎时,一箭毙命本不多见。况且天色昏暗,你未必射中要害。距离遥远,你的臂力不及夏乾,弓也用不顺手,应该没有将其杀害。” 水云双目瞪得很大。夏乾看着她,本以为这个小姑娘脸上会闪过一丝担忧,可是他看到的不是担忧之情,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真的没死?”水云看着易厢泉,声音中竟然带着一丝期许。 易厢泉看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似是安慰:“应当是活着的。” 水云愣愣地看着他,易厢泉面目温和、语气诚恳,也丝毫没有责备的意味,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普通的事实。水云一直看着他,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刚才的恨意与冷漠从她眼中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解脱。她一下子扑到哑儿的肩头,不停地啜泣着。 “姐,他没死!他没死啊……” 水云稀里糊涂地说着,不停地重复,然后由啜泣变成大哭,好像把这几年积压的情绪全部都释放了出来。哑儿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将她带回里屋。 夏乾看着二人的背影,再看看柘木弓,叹息道:“女孩子真是善变。” 易厢泉摇头道:“你不理解她,换作你也是一样的。弓箭是杀人利器,有良知之人在摸不清目标动向时射箭,一旦箭离弦,心中的那种恐惧感是无法言明的。” 吴白叹息:“水云自从射完那箭,情绪就不对。” 夏乾有些不屑:“有什么可恐惧的,我当初伤了青衣奇盗,不是也……” “伤与杀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易厢泉的声音很轻,看着内室浮动的帘布,“恨与杀也不是同种感觉。世间有无数杀人恶徒,也有无数人畏罪自杀,你可知为何?因为他们良知尚存,受不了罪孽加身之感。” 夏乾啧了一声:“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人。” 易厢泉笑道:“好人不多,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泯灭良心。‘杀’从来不是一个天经地义的行为,而是一个罪恶的字眼。水云只是个孩子,她进屋之后,不断地重复‘禽兽’‘禽兽’。她若真的只是一味地恨那怪物,早在哑儿遇害时,就会将怪物之事和盘托出。” 黑黑蹙眉:“所以易公子说怪物没死,只是安慰水云?” 易厢泉叹气:“怪物应当是没死,但怪物失血过多,冬日里怕是撑不了几日。他饥饿数日,又受惊受伤,运河不通,往来商客也是不少,若要攻击人,也是有可能的。” 夏乾思索一番,道:“怪物攻击力不强,应该……” 易厢泉摇头:“恶犬似狼,饿狼似鬼。更何况他外表是人,往来行人更容易放松警惕。” 黑黑有些着急:“那我们怎么办?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也无法捉他回来。” “眼下只能等沈大人来,或者等曲泽报官来。” 夏乾哪壶不开提哪壶,问道:“他看星星能看出吴村出事?要是沈大人来不了呢?” 黑黑皱着眉头:“而且……我们的食物不多,炭火、木柴也已经不够用了。” 吴白闻言,很是吃惊:“怎么会?所剩的应该够用。” 黑黑委屈道:“前几日夏公子生病,就多加了些炭火。河边的烽烟也是用柴火燃起,而且,柴房堆的柴与炭火,被……弄湿了。” 易厢泉一惊:“怎么会这样?” “我几日前就发现了,怕你们听了着急,所以一直没说。”黑黑叹气,“柴房的门没关上,下雪渗了进去。本来是凤九娘在管理,可是她逃跑时没关门,等到那日晚上我才发现柴火已经湿了。” 易厢泉转头冷静地问黑黑道:“柴、炭与食物加起来,我们还能撑多久?” “三天。”黑黑小声地说着。 入夜,吴村一片黑暗。 夏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近几日吴村中发生一连串怪事,自己一天也没睡安稳过。屋子里炭火少了,夏乾只得裹紧被子。三个女子、三个男子同屋以便取暖。易厢泉不知去哪儿了,此时还没回来。夏乾一个咕噜爬起来,推门走了出去。地上的积雪已经化了,远处的厨房亮着灯,易厢泉的影子映在窗户上,不停地晃动着。夏乾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推开门,只见易厢泉正趴在地上,提着灯细细查看。 “你在做什么?” “嘘!”易厢泉做了噤声的手势,他提灯站起,擦擦额头上的汗,“不要吵醒他们。” “只剩三日了,”夏乾一屁股坐在灶台上,“我们必须找到出村的办法。你说,山崖两端架起绳子之类的办法行得通吗?” 易厢泉直起身来,摇头道:“彼端无人,怎么可能架起绳索?若你引弓射箭,箭插入对面的树林,箭后拴绳供人拖拽攀爬,那箭也必须穿透树干,而你并没有这么大的臂力。制作龙须钩也可以,只是这岩石之壁甚是陡峭,不易钩住。” 夏乾叹气:“哑儿身体不好,需要郎中,如今天气又冷,最好能及时出村。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他往易厢泉那边看去,而他却没有回答,低头在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 “凶器,”易厢泉直起腰身,皱起眉头,“杀死孟婆婆的凶器,这是案子最后的关键点。” 夏乾吃了一惊:“孟婆婆不是意外?我那日看到的鬼魂……” “应该是钝器,我猜是锅或者盆,但这里的器具中都没有找到。走,我们去凤九娘的房间。”易厢泉说完,提灯出了门,夏乾赶紧跟上。二人在凤九娘的房间里翻了一阵,仍然一无所获。 “我那日找药的时候就觉得奇怪,凤九娘应该从路人那里拿了不少钱财,可房间里没有,她尸身上也没有,难道被河水冲走了?”夏乾坐在床上,满脸疑惑。 易厢泉掀开床帘,床帘是新的,枕套被褥也是新的,床上、地板上没有一点灰尘与污垢。他转身将所有的灯点亮,细看半晌,终于在床下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滴血迹。 “就是这里了。根据血液飞溅方向,应该是钝器击打所致。”易厢泉提着灯站起身,朝夏乾看去,“你……还是站起来吧,不要坐在那里了。”夏乾脸色一僵,猛地从床上弹起。 易厢泉直起腰身,打量四周:“盆没有了。” 夏乾挠挠头:“有可能本身就没有。” 易厢泉摇头,看向夏乾:“古屋的厨房里有一个。” 夏乾一怔,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哑儿死去的时候,厨房里是没有盆的。 二人连忙吹熄灯火,提着灯笼折返古屋的厨房。易厢泉走进屋,拿起那只木盆细细查看,终于在木盆底部发现刷过之后残留的血迹。他放下木盆,轻轻叹了口气。 “弄清楚了吗?”夏乾也提灯去看那木盆,“是谁杀了孟婆婆?” “应当是凤九娘没错。” “她竟然真的动手杀人,”夏乾有些难以置信,“难怪她直接将我扔入井中。可是既然如此,她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另外……孟婆婆的鬼魂又是怎么回事?” 易厢泉推开门,从屋外拾取了三片树叶回来,其中有两片是类似的。他把一片放在碗里,另一片放在边上。 “这是你们开哑儿棺材那日的场景,也是你在吴村第一次撞鬼的场景。” 夏乾点头,却又摇头:“其实我在得知哑儿一事的时候就想问,哑儿有姐妹,但孟婆婆不可能有双胞胎姐妹。” 易厢泉拿起第三片树叶道:“吴村的事件错综复杂,如今已然完全明了。最大的盲点有两个:第一个在于错误联想,即把两起凶杀、一起失踪、一起意外与山歌相连。当我们把‘山歌’看作案件提示而非作为案件联系点,四起案件就会分开,这就得到了答案。第二个在于把哑儿的鬼魂与孟婆婆的鬼魂一事错误相连,你见了两次鬼,但是两次鬼是不一样的。” 他拿起第三片树叶道:“与哑儿事件不同,你开了哑儿的棺材,很快就看到了哑儿的鬼魂,这两件事是没有时间差的。说明棺材中的尸体和你所见到的‘鬼魂’不是同一人。但是孟婆婆一事不同,你先见到尸首,又见到的鬼魂,次日再次见到尸首。” 他将第三片树叶揉碎,放在桌子上,又捡起来抚平,在夏乾眼前晃了晃,最后撕碎扔回到了桌面上。 夏乾突然明白了,怔怔地看着易厢泉:“可是,这是为什么?难道孟婆婆死了两次?” 易厢泉点头:“第一夜,孟婆婆应当是用绳索将自己拴在不远处的树上,然后自己拉着绳索下去。你来到吴村第一夜,凌晨时隐约看见窗外有一条线,把窗户斜分开来,这就是孟婆婆在做尝试。之后发生孟婆婆坠崖事件,其实是她躺在山崖地上装作坠崖死去。因为距离远,你们无法到山崖底部验尸,自然无法分辨她的生死情况。她趴在那儿,等到半夜再从井中爬上来行凶,而所谓的井,就是你跌进去的那口。也正因为井与山崖本就连通,你爬行一段之后就出现在了山崖中。你被救之后,我发现你身上出现了几根白发,应该是孟婆婆在井中爬行时掉落的。” “等一下!你说孟婆婆行凶?” 易厢泉点头:“若我猜得不错,孟婆婆应当是打算去杀凤九娘的。二人隔阂已久,她想做个了断,与其在行凶之后被人怀疑,不如在行凶之前装死以洗清嫌疑。” 夏乾惊道:“她本来是要行凶的,最后反被凤九娘杀了?” 易厢泉点头:“我点燃纸鸢的时候,发现点火的材料很是充足,统统都在孟婆婆屋里放着,这些东西应当是做焚烧之用的。孟婆婆原本打算杀掉凤九娘,再将凤九娘的尸体烧焦,来替换自己山崖下的尸体,自己则以已死之人的身份逃脱。即便日后村人回来将尸体拉上去下葬也很难发现,因为焦尸是最难查验的,况且此地又没有仵作。但是如此行事,必有个大前提——她需要一个帮手。 “这个帮手很重要,不仅要在事后声称孟婆婆生前有火化的意愿,才在山崖上抛下稻草和火把将尸体烧掉,还要在孟婆婆动手行凶当夜做帮凶,否则以一个老人之力很难斗得过凤九娘。” 夏乾听得一阵胆寒,易厢泉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是,这个帮凶当日并没有出现,这也直接导致了孟婆婆最终偷鸡不成蚀把米。孟婆婆之前应当是承诺过那位帮凶什么,比如事后分掉凤九娘的银子之类,如今凤九娘已亡,身上的钱财却怎么都找不到,也不排除被河水冲走的可能。” 夏乾问道:“会不会是那位帮凶目睹了凤九娘杀掉孟婆婆的过程,之后要挟凤九娘拿走了钱?” “也许,若想知道细节,我们需要亲自问他。至此,吴村的所有疑问应当都清楚了。至于这个帮凶是谁?”易厢泉看了看窗外,“应当是厅堂中睡觉的三人之一。” 二人沉默了。就在此时,门外传出一声响动,像是金属碰撞的声音。这声音很轻微,就像是冬日的风吹倒了一个小小的瓦罐。 夏乾打了个哈欠。易厢泉低头沉思,突然,他冲到门口将门打开了。迎面而来的是冬日的冷风,不远处村口的灯笼摇摇晃晃,灯笼下面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厢泉,”夏乾疑惑地从桌子上滑了下来,“咱们进门之前看到这个包袱了吗?” 易厢泉没有说话,走到包袱前面伸手打开了它,里面是一些银票和散碎银子,在昏黄的灯下发着光。夏乾惊道:“这是不是凤九娘的银子?可这是谁放的?” 他们绕过了屋子,看向厅堂。夏乾出门的时候,门是留了一条缝的,如今却关上了。 易厢泉从地上拿起包袱,快步地走到门前,轻轻推开了门。他提灯照过去,门内哑儿、吴白、黑黑、水云,四个人都齐刷刷地躺在地上,似乎都睡得很香。 夏乾心中开始打鼓,一定是这四人中的一个,偷偷溜出去听见了自己和易厢泉的谈话,良心不安之下,又把凤九娘的东西还回来了。究竟是谁?门外寒冷,若是刚刚出过门,手脚一定是冷的。这是最简单、最粗暴的判断方法,若是找借口碰触他们的手,应该能够辨别出来。夏乾看向了易厢泉,心里紧张不已,等着他发话。 易厢泉在门上敲打几下,把几人叫醒了。他们都是刚刚被唤醒的样子,睡眼蒙眬,迷惑不解地看向易厢泉。 “明日我们就走了,”易厢泉扫视了一眼大家,“走了便再也回不了村子了。你们快去准备一下自己的行李,回房睡觉吧。” “我们安全了?不用睡在一起了?”吴白揉揉眼睛,问道。 “回房收拾好东西再睡吧!明日我叫你们起。”易厢泉笑了一下,看着他们,眨眨眼睛,“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出村以后一定要做个好人,不贪财、不忘义。”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这些话是对谁讲的,但还是听从了易厢泉的建议,抱起自己的被子回房去了。他们打着哈欠走到寒风中,手脚全部被冻得发凉。等大家都走了,易厢泉什么话也没讲,喝了杯水就开始洗漱了。 夏乾很震惊:“你准备睡了?你把他们都放跑了,这……” “是呀,”易厢泉铺好被子,把凤九娘的包袱往旁边一丢,嘟囔几声,“事情解决了,当然要好好睡。” “但那个帮凶是谁呀?” “不知道,也不用知道了。”易厢泉坐起身来,看着那几个小辈回屋的背影,又看了看远处凤九娘的屋子。 夏乾也站在门口往窗外看。凤九娘的小屋离他有些远,却可以看清墙上有一扇敞开的小窗,透过小窗隐约可以看到被夏乾翻乱的床铺,床铺上散落着一大堆药瓶。 夏乾突然明白那位“帮凶”为什么放弃了。 那位“帮凶”走到凤九娘的窗边,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平日嚣张跋扈的凤九娘卷起袖子,偷偷往胳膊上涂着治外伤的药。她的丈夫过世了,但身上的伤痕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起来的。 “凤九娘真的不是一个好人,但是……”易厢泉看了看屋子,没有说完后面的话,就合眼睡去了。 吹雪喵喵地叫了几声,也卧在火炉边上睡着了。 尾声 待到夏乾回房躺下,将发冠发带悉数扯掉,在榻上滚了几下,终于能睡得安稳。然而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待到天亮时听见外面叮叮咣咣的响动,似乎是推车的轱辘声、木板咔嚓声、吵闹声、敲击声。夏乾实在忍受不了,穿了衣服嘟囔几句,头发随便一系便跑到外面去了。 朝阳燃烧遍地的积雪,纯白之中闪着金光。耐寒的松柏透着浓重的绿色,而冬青树湿润的秃枝和暗绿色的叶子也被阳光烘暖。雪地上留下几排大大小小的脚印,穿过破旧的篱笆墙,向远处延伸而去了。 暴风雪过后是晴天,融雪天最冷,空气却清新干爽。夏乾呼吸着空气,觉得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吴村在太阳的照射下竟然美得让人留恋。他慢慢地走在雪地里,看看低矮的屋子和种菜的园子,突然有些不舍。 走了片刻便看到山崖旁边站了水云与吴白,再旁边则放一破木小车,小车上放着很多东西,衣物、行李包袱,甚至还有锅碗瓢盆。 小车旁边有个巨大的木板。 夏乾诧异上前:“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出村。”水云轻松地笑笑。 夏乾也笑道:“出了这么多事,你还能笑得出来。”他话音刚落,这才觉得不对。 出村! 夏乾惊呆了:“出村!现在?” 吴白与水云不同,水云一脸欣喜,他则满面担忧:“对!用易公子所说之法,哑儿姐身体不好,昨夜突然高烧,若是耽误病情,只怕性命难保。炭火不足,供暖不足,山里冷,而且我们又没有药材,还是及早下山找郎中为妙。” 见夏乾眉头紧皱,吴白又道:“易公子的方法虽然冒险,但是可行。现下没什么别的办法,而且哑儿姐的病也拖不得。即使造成村子地势塌陷也没关系,我们已经决定迁村,大部分财物早就搬到山下。” “地势塌陷?”夏乾听得一愣一愣,“易厢泉究竟要干什么?到底怎么出村子?飞出去?挖地道?炸开山?” 水云不紧不慢道:“易公子要把河水引过来填满山崖,我们坐木板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等着夏乾答话。太阳将屋顶的积雪化成水滴,滴答滴答,落到夏乾的脑袋顶上。他愣了一会儿,摇摇头:“这河水说引来就能引来?” 吴白解释道:“夏公子,出村方法……听起来不可行,但其实是有可能的。你眼前的山崖以前就是河道。” 夏乾指着山崖说道:“这村子地势古怪,山、河、山崖似盘龙围珠,将村子整个包围。河道之中是温水,走向奇特,看起来的确像是曾经改道过。但我自幼生在水乡,见过不少河道。此地地势平坦,河流从山上流下会越流越缓,这山崖却又宽又深,怎么看也不像河道啊!” 水云听夏乾讲话,不由得头痛起来:“其实我们并不清楚。易公子说,这山崖原是河道,后来河流改道,此河道就干涸了,而这山崖……是人们在河道的基础上继续挖出来的。” 夏乾放眼望去,山崖很深,若要跌下去定然会摔断骨头。而两侧的岩石、泥土与底部呈垂直之态,若说是天然形成的山谷,他信;说要是人为挖掘而成,他绝不相信,因为实在没这个必要。 吴白刚要开口,却见黑黑与哑儿从屋内出来,带着不少包袱。哑儿面色微红,身体虚弱不堪,裹了好几层厚衣,黑黑扶着她在大木板上坐稳。 夏乾见状,心里莫名紧张,转身问水云道:“厢泉究竟要如何把水引过来?我们要坐这木板渡过山崖?这……” 水云叹气:“易公子说,河水容易引来。” 夏乾摇头:“哪里这么容易?他又不能呼风唤雨……” 他话音未落,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雷鸣一般的声响,方才还干巴巴的山崖中骤然涌出水来。水流翻滚,拍打着山崖两壁的灰色岩石,卷着泥沙,瞬间就包围了吴村。由于山崖狭窄,水流更是湍急,如同巨龙带着惊雷之声从天而降,隆隆作响,好似雷鸣。 此情此景令人惊骇不已。夏乾头发松散,全身僵直,动也不敢动。所有人都没出声。 “易公子是怎么做到的?”良久之后,黑黑才震惊地问。 吴白也一脸的难以置信:“他早上还拿着铲子之类的物什。” 夏乾瞪大眼睛:“你说他携有火药,埋头苦干三天三夜,再将其引燃,通个新河道将河水引来,我尚且相信。但是,你说他用铲子……” 吴白看着奔流的河水,慢慢道:“我也觉得不可能……但是,那可是易公子啊。” 从夏乾出屋到现在不过片刻光景,而水势迅速上涨,奔流不息如同猛兽,似乎要将吴村整个吞没。夏乾吞了吞口水,看向四周,这才感觉到一丝恐惧。 水云也有些害怕,催促道:“易公子已经说过,我们看河水差不多注满就踏上木板,防止塌陷。” “这河水涨势迅猛,只怕马上便会漫上堤岸淹没村子。若不坐上木板,我们只怕有危险,你们先上。”夏乾脸色有些难看,望向水云,“你刚才说什么塌陷?” 黑黑扶住哑儿在板上坐稳,接话道:“应该会迅速淹没村落,好在村子大部分的财物皆不在此,淹没了……也就算了。” 众人也纷纷踏上板子,还带着大大小小数件行李。夏乾觉得脑袋里一团乱,也上去了。待水没过山崖三分之二处,夏乾左顾右盼,急道:“厢泉在哪儿?再不走就……” 远处一团白影飘来,正是步履匆匆的易厢泉,吹雪连忙从树上跳下,跳到了主人的肩膀上。夏乾突然脑中灵光一现,一拍大腿:“厢泉是不是……挖了一条水道,通向那个洞里?” 吴白愣住:“什么?” “洞。”夏乾似是懂了几分,“凤九娘将我扔入那洞去,而洞正好位于河水与山崖交接之处,离两地距离很近。你想,我是从那洞里爬出去的,当时迷迷糊糊,浑身疼痛,本以为命丧黄泉。可是爬了不久,结果居然爬到山崖那里去了,这才得救。” 吴白恍然大悟:“你是说……” “洞和山崖相通,所以厢泉只要挖一条水道,让河水进洞,再流向山崖。” “可是易公子找你的时候,明明看见那洞塌了!”水云觉得不太对劲。 夏乾吃了一惊:“塌陷?那怎么回事?” 只见易厢泉快步走近了,语气急促:“休要多言,统统坐稳,河水涨上来之后,我们迅速划到对岸去。可有东西做船桨用?” 黑黑点头,扬了扬另一根长木板。夏乾则扭头问道:“那河水会不会把村子淹没?” “多半会淹。”易厢泉只是轻描淡写说一句,又认真地看着四周,“这河水携卷大量泥沙石块,小心为上,防止落水。” 夏乾还想说些什么,刚吐了半个字,却觉得浑身一晃——易厢泉迅速朝木板踹了一脚,木板刺溜一下滑进了滔滔河水里。 “易厢泉!” 夏乾嘶吼一声,而余下几人尖叫抱成一团,易厢泉一跃,跳上了木板。 木板剧烈晃了一下,易厢泉则拿起“桨”,快而稳地划着。六人挤在一块大木板上,好似乘着一只破旧小舟,被湍急的水流推来推去。 夏乾坐在木板上,有些头晕,又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他没顾上要散下的头发,只是看了看自己被河水打湿的衣角,慌乱地抬起头。吴村离他们越来越远,积雪覆盖于村前,原本萧索的村庄在阳光的照射之下闪着微光。吴村一改往日宁静之态,山川瑰丽,却又带着一丝苍凉。 黑黑、哑儿与水云沉默不语,只是凝视着山村。吴白吐了“再见”二字,觉得有些愚蠢,就别过头去,没有再看。 夏乾一怔,整个人就像是刚刚从一幅画卷中走出来。在蒙蒙水汽之中,他这才梦醒,发觉这一连串奇特的事件,竟然以同样离奇的方式落下帷幕。 木板在水中颠簸数次之后,众人终于到了对岸。夏乾从木板上翻下来,揉揉肩膀,双脚踏上了坚实的土地,余下几人互相搀扶着穿过曲折的山洞,慢吞吞地往林子深处走去。 阳光透过松柏茂密的枝叶洒了下来,温暖静谧。被困了这么久,夏乾幻想过无数出村的方式,最后他竟真的离开了吴村,而且是这么短的时间,用这么不可思议的方式。 易厢泉抱着吹雪走在最前面,像一个在雪地间散步的人,片刻便到了岔路口。斑驳树影投射在他的白衣之上,使得他的衣裳不再素净,仿佛用丝线精细地绣上浅淡纹路。他似是想了好久,转身对众人说道:“村子恐怕真的不复存在了。” 黑黑扶着哑儿,微微一笑:“我们早已决定迁村,易公子不用感到抱歉,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夏乾听闻此话,拍了易厢泉一下:“你究竟怎么引的河水?” “我连夜挖了一条短浅的水道,通到凤九娘把你扔进去的竖洞。” 夏乾啧了一声,得意地看了水云一眼。水云惊奇道:“你不是说那洞坍塌了吗?” 易厢泉点头:“坍塌过后地面没有严重下陷,洞没有完全被封死。土石落下,暂时堵住侧洞通道,但是土质极度松软,水则是无孔不入的。村子所处之地就像一个不规则木板,板子的一角被钻了竖孔,再将锯碎的木板末撒在上面。而我挖水道,就像在‘木板’上锯一道深印。水流一过,就是无形的力量,去狠狠地压了那道锯印。” 夏乾接话道:“这样在水流从洞中溢出之前,由于力量过大……力量过大,会导致那木板一角掉下来。” 易厢泉点头:“以那个洞为界限,毗邻水流与山崖的一侧完全塌陷,混着河水成了泥浆。这就是我们刚刚渡河时,河水中掺杂泥土石块的原因。” “塌了!”黑黑惊讶道,“那个地方已经塌了?” 易厢泉点头:“塌了,我估计你们的村子也会完全塌陷。” 黑黑低下头去,看得出,她还是很伤心的。哑儿只是忧伤地看着林子深处,没有言语。 “那……彤云姐的尸体、凤九娘的尸体、孟婆婆的尸体……”水云小声念一句。 大家都没有说话。 夏乾还在愣神,易厢泉也拍了他一下,对众人行个礼:“此路往东是下山之路,镇上有好郎中,你们先行一步,带哑儿去问诊。” “你们先走,我们还要去找……水云的哥哥。”夏乾说到这里,偷偷瞄了水云与哑儿一眼,“水云,你哥哥……在哪儿消失的?” 水云淡淡道:“顺着这个上坡走,在村子边缘处,毗邻乱葬岗和寺庙。” 几人面色都不好,吴白瞅着易厢泉,低声问道:“找到之后做何打算?” 易厢泉点头:“先将其送往沈大人府上,再做定夺。你们放心,杀生之事我决不会做。” 他话及此,说些道别词。夏乾看着吴白、黑黑、水云、哑儿,回想起在吴村这奇特经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认真诚恳地行了礼,微微一笑:“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水云将自己身上的盒子递给夏乾,狡黠一笑:“你忘了你的弓。” 夏乾大惊失色。的确,自己从吴村出来,什么也没拿!他慌忙谢了水云,又总觉得自己还忘了什么。告别之时,吴白吐了一肚子酸言。哑儿带着病容,冲易厢泉、夏乾二人点头一笑。夏乾知道她这一笑可是不简单,易厢泉与夏乾此番可是要去抓捕她哥哥,而她报以微笑,想必经过深思,也是放下了。 她曾经所做的事,到底是愚蠢的坚持,还是一种对于至亲应尽的义务,也不得知晓了。但如今尘埃落定,一切都结束了。 易厢泉再度行礼,转身离去,而夏乾却回头看了余下四人一眼,他看见黑黑也在望着他。 黑黑一句道别的话也没说,只是用她乌黑透亮的双眸看着夏乾。夏乾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便道:“你我以歌相会,不妨以歌送别。” 黑黑没有笑:“夏公子想听什么?” “当日你在河畔所唱之歌即可。” 黑黑缓缓开口轻声唱起: 吴村吴村 一座孤坟 挥别过客 莫忘此歌 她唱完,没有再看夏乾,只是挥了挥手。 易厢泉和夏乾各自行礼,与众人在此分道扬镳。黑夜此时已经退去,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顺着这片密林细细看去,不远处就是塌陷的小土包。 当日夏乾路过此地,就是在这里下的车。夏乾驻足而望,长叹一声,觉得恍如隔世。 二人走了一阵,易厢泉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夏乾,不冷不热道:“方才在众人面前没好意思提起,夏乾,你头发太乱了。” 夏乾不屑道:“那又如何?” 他突然停住了:“我……我头冠呢!” 易厢泉“唉”了一声叹道:“也许被水泡了,我方才上岸才想起此事。夏乾,你要知道,钱财乃身外之物……” “两千两银票!我的头冠里塞着两千两银票啊!” “小点声,速速跟上。我们去寻找狼人脚印,眼下你还不将弓箭掏出来。”易厢泉做了噤声的手势。 夏乾灰头土脸,定了定神。他看到前方就是乱葬岗,白色雪地覆盖灰色的石碑与土地,显得越发荒凉。而皑皑白雪之上,似是有一黑色物体伏于地面,并未被白雪盖严实。 夏乾眯眼打量,看了片刻,突然拉起易厢泉,声音微颤:“厢泉,那边黑乎乎的……好像是个人!” 易厢泉愣住,起身观望,随即纵身一跃向前跑去。 “备弓。”易厢泉低声说了一句。他在前,夏乾在后,二人绕过些许灰色石碑,在黑色物体之前停住了。细看,这不是什么黑色物体,真的是一个人。他高大威猛,头发散乱且体毛很重,衣不蔽体。易厢泉使劲将那人翻过身来,只见其身上中了一箭,地上有一小摊深色血迹,并未完全干涸。 夏乾认识那支箭,那是他箭筒里的,故而喃喃道:“莫非他……是那狼人?死了?水云这小姑娘真是不容小觑,你说,这狼人是不是受伤后冻死在这里?” 说到这里,只见易厢泉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细细地看着那人身上的伤口,又瞧了瞧周遭凌乱的脚印,语气有些沉重:“箭伤并非致命伤。” 夏乾惊讶道:“不是箭伤是什么?” “刀伤。”易厢泉将那人的头发扒开,颈部有一道清晰的血痕。 夏乾无言,他愣愣地站在雪地上,并未贸然上前破坏脚印。见易厢泉面色凝重,方知此事怪异,且非同小可。 “好快的刀。”易厢泉眉头紧促,仔细地看着伤口,“颈部已断,全身上下仅一处伤痕,可见一刀毙命。头颅几乎被完全割掉,用刀之人功力不浅。” 夏乾脸色些苍白:“这怪物这么强壮,有人一刀就将他杀了?估计是哪位路过的大侠,昨夜突然想斩妖除魔,不过那人也真是厉害,一刀毙命,这是有多大力气!” 易厢泉一脸严肃:“若是你有那样的武艺,夜里看到路边有人,你会不会赶尽杀绝?” 夏乾一愣:“依你之意?” “武艺高强,出手干净利落。这狼人虽然受伤,却如同惊弓之鸟,很容易攻击旁人。”易厢泉声音很轻,上前走了几步,在一处空地蹲下了。地上有两种清晰的脚印,第一种脚印很大,似是在此地徘徊许久;另一行脚印则来自远处的丛林,来人步伐有些乱,行至乱葬岗不远处驻足。 易厢泉低头端详许久,低声道:“这位‘大侠’似是醉酒前行。” 他低头细看,眼前的脚印前后深浅不一,重心在后,“大侠”似乎是做了格挡姿势,之后便退后几步,依靠在墓碑上。墓碑已经沾血,显然是被狼人攻击受了伤,却并未动手,而应该是在与狼人交涉,脚印旁边有个小小的圆点。 “这儿为什么有圆点?”夏乾低头看着,被易厢泉挡住了。 “是武器,可能是木棍、戟,但根据狼人身上的伤口可以判断,那应该是一把长刀,”说罢,厢泉倚靠在墓碑上,比画一下,“这个‘大侠’比我矮,看血迹在墓碑上留的印子,应当是肩部受伤,估计是狼人撕抓所致。地上还残存着衣物碎片,右边雪地上可见有弧形划痕,前深后浅,这是刀划的。估计当时怪物扑来,抓伤‘大侠’右肩,而‘大侠’右臂顺势向后挥刀发力,一刀下去,狼人倒地。” 易厢泉描述得很是生动,夏乾不禁有些惊讶。根据易厢泉描述,那位“大侠”是在右肩受伤之后才挥刀的,受伤还能一刀毙命? 两个人都有些不寒而栗。易厢泉看了看远处飞溅的血迹,又看了看尸体,补充道:“这一刀是从狼人左侧脖子砍的。” “右手挥刀,却砍了对方的左侧脖子?” 易厢泉点头:“他能左右开弓,应该是在短时间内换了一只手。看步伐,他应该是喝醉了。” 夏乾愣了片刻,叹息一声道:“世间竟真有这种神人……那他这算不算是杀人?” 易厢泉闻言,犹豫片刻,摇头道:“不好定论,毕竟是‘大侠’先受了攻击。” 二人又说了几句,终是草草将那狼人埋于此地。夏乾叹息一声,总觉得心里有点愧疚。易厢泉本来没动,见夏乾行礼道别,自己也跟着行了礼。二人站起身,看着这片凌乱的荒坟,心中都有些难过。 夏乾觉得心中有惑,也不知这乱葬岗埋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尸骨暴露在外,终年受风吹日晒却无人祭拜。 易厢泉好像读到了他的心思,淡淡道:“他们皆因吴村的财宝而亡。” “吴村真的有财宝?” “我之前说过,吴村事件的起因与山歌如出一辙。即‘生病的姑娘’和‘暴富的富翁’。‘生病的姑娘’对应狼人一事,而财宝……则对应《黄金言》一诗。当年的确有财宝,如今没了。你失踪那日,我住在你的房间,黑黑放了谷物在床上,结果半夜引来老鼠偷食,之后老鼠逃跑入洞,吹雪去追,哪知巨大无比的鼠洞竟卡住了吹雪的头。” 夏乾闻言摇头:“世间没有那么大的鼠洞。” “不错。当时我就怀疑那并非鼠洞,而是人挖出的通道。你坠入竖井之后醒来告诉我,你曾在爬行时听闻女人叹息声。若我猜得不错,那叹息声来自密室中的哑儿。鼠洞、竖井、密室、通往山崖的洞……夏乾,吴村地下全都是通道,有些甚至是相连的,这才使得你可以从洞中爬出生还。” 夏乾一怔,停住脚步。树林显得越发安静,似能听见枝头积雪融化之声。 易厢泉拨开眼前的树枝,正午的阳光一下洒在他脸上。他眯起眼,缓缓道:“留给吴白的纸鸢上有凌乱的花纹,它并不是胡乱画的。凤九娘以为它是藏宝路线,故而拿着纸鸢想要进山。但纸鸢所绘的根本不是藏宝路线,而是吴村的地下地形图,但吴村的地下也不是密道。” “不是密道?那是什么?” 夏乾傻傻问着,易厢泉拉住他登上山头。 地处高势,夏乾放眼望去,不远处是一片土灰色石碑,还有一片连起来的土包,如今已经被积雪覆盖掩埋。在这一片荒地之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丛林,古槐与松柏像灰绿色的墙。再往远处看,是吴村的山神庙,阳光轻柔地照在庙宇破旧的灰色屋瓦之上,将雪融成晶莹的冰柱,一根根地垂下,闪着亮光。 “这里能看到整个乱葬岗。”易厢泉指了指这一片土包,“你要知道,挖掘地道是个巨大的工程,而这片乱葬岗年头已久,不少尸骨暴露在外,人数之多,令人咋舌。这些大部分是劳工,什么工程能耗费这么多人力?修建陵墓,以及——” “开矿?”夏乾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乱葬岗。 易厢泉颔首:“应该是金矿。” 夏乾一拍大腿,一副恍然大悟之相:“这就说得通了!那首诗名叫《黄金言》,指的是吴村的金矿!富翁入山,在动乱年代,钱币反而不如金银值钱。所以他入山而不出山,因为财富就在山中。他雇劳工挖地道,目的为了开采金矿!你说吴村先祖改了河道,是不是觉得金矿在河里?” 易厢泉道:“对。那时金矿开采技术并不成熟,金子很容易在河流上游沉积。兴许他们认为金子在河道中,这才将河水改道顺着河道深挖下去,形成了山崖。他们乱挖一气,效率不会太高,直到后来金矿差不多挖尽了,村子下部也几乎被挖空。我为了出村,仅挖一条水道通往地下,吴村就被冲垮了。” 夏乾点点头:“我懂了,富翁的女儿得了病就藏在地下,那地下密室是矿道改造而成。金矿!真是讽刺!贪财的凤九娘居然把我扔到垂直的矿井里!厢泉,这里的尸体……全都是劳工?” 易厢泉的声音有些冰冷:“估计还有赶来为那姑娘治病而遇害的郎中,和巴望入赘的年轻男子。那地下密室的出口通向此地,也是为了方便弃尸。富翁挖到金子,恰逢乱世,若是传出去,必然被乱军抢了去,若是有人走漏风声,就……” 看着眼前的一片片墓碑,夏乾觉得脊背透着寒意:“他居然杀了这么多人!” 易厢泉轻言轻语:“第一次杀人是最困难的,然而恶行一旦开了头,再往下就会顺畅很多,凤九娘就是一个例子。富翁杀了这么多劳工,自然也就不在乎其他几条人命。” 夏乾问道:“那些金子,他都花掉了吗?” “到了五哥那一代,应当不会再做杀害劳工之类的事,兴许用于分发工钱,重建村落……这些我都不得而知。但是,多年过去,还能剩下多少?” 夏乾叹了口气,愣了半晌,缓缓蹲下将雪扫尽,一屁股坐在粗木根上:“累死我了,容我缓缓。” 地上全都是积雪,夏乾本以为易厢泉会绷着脸,说些“早点下山”之类的话,催促他快速行动。然而易厢泉却没说什么,反倒同夏乾一样将积雪扫尽,慢吞吞坐了下来。 天空早已褪去了灰蒙的颜色,雾气似幕布一样缓缓拉开,阳光穿透云层照射下来。夏乾与易厢泉二人坐在树木的阴影之下发呆,周遭无风声,无鸟鸣,无人语,只听见吹雪叫唤一声,从易厢泉的怀中探出头来,瞧了瞧四周,又缩回头去。 易厢泉隔着衣服拍了拍吹雪的脑袋,带着一丝浅笑,看着眼前连绵的山。 白雪皑皑,群山似画,松柏与古庙似是用上好的墨绘制而成,伸出手去,好像要触到流淌下来的浓墨。眼前的景象美得不真实,夏乾痴愣愣地伸出手去,未曾碰到墨,金色阳光却从指尖流淌下来了。 “景色这么好,那些人还要财宝做什么?财宝就是这座山。” 易厢泉闻言一笑:“这是最终的答案,也是最好的答案。如今人去山空,看吴村当年的事,再看如今的这些事……从山歌到孟婆婆所留《黄金言》字谜,留给后人的根本不是财宝,只是这一段有些离奇的故事。” 他慢慢起身,朝着远方的道路望了望。丛林中的树木多半是松柏,冬季常青,叶不凋零,此时更是遮天蔽日,使得道路有些幽暗。他们往前看去,那大侠的脚印通向官道,那是去往汴京的路。换言之,再行几日便到大宋引以为傲的国都了。那里没有狼人,没有村人,可是那里有最精明的商人、最美丽的歌姬、最奢华的宫殿、最繁华的街道……好像还会有更多的故事。 也许青衣奇盗在那里,侠客也在那里。 夏乾看着这条路,不远处的岔路口就是山神庙,再走一段就是通往吴村的山路。他想了想,问道:“若我当初没有走错路呢?” “走路这种事,哪有对错之分,”易厢泉笑了,“虽然大家都愿意走一条看得见的、终点明确的路,但有时候拐上小径却有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会遇到改变自己一生的人。” 他慢慢站起身来,拿好包袱往前走去了。吹雪从他怀中探出头,叫了一声,催促夏乾跟上。 夏乾赶紧站起来,身上的孔雀毛随着风飘飘荡荡。他来不及和苍山、松柏告别,跟着易厢泉往前走去了。 两个人晃晃悠悠,逐渐消失在道路深处。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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