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是川军 作者:冯小涓 内容简介 《我是川军》讲述一位川北山区普通的农家孩子梁草,虽然生活在落后、贫穷、迷信、麻木的旧时代,但亲情和爱情依然让他对生活充满了期望。然而日本的入侵打破了这个穷乡僻壤的宁静,也击碎了这个懵懂少年的梦想。他被抽丁入伍,随川军出川抗战。 从此以后,梁草便像一棵草一样,随战争的风云飘浮,辗转大半个中国。抗战胜利后,一心想回家过平淡生活的他,又无可奈何地加入到内战之中。之后又成为解放军战士,随军南下征战。当朝鲜战争的爆发后,梁草的部队又重新北上,跨过鸭绿江,投入到了抗美援朝的战斗中。梁草不幸被俘,九死一生的他渴望回到祖国,回到家乡,却被战俘营里的国民党特务胁迫到了台湾。 在陌生的孤岛无助的生活了多年以后,梁草这个川军老兵终于能够回到故乡了,但是,回来的却是他的骨灰和思乡的魂。 引子 我是在二爷梁草从台湾回来的时候听完他的故事的。 记得那天我再次走进熟悉的楼道,敲门后,门很快打开了,一股藏香的气味伴随着念经的声音扑面而来。 开门的是梁玉,脑袋上纷乱的细小辫子像很多张牙舞爪的小蛇,她晃动的时候,那些蛇也扭动起来;她的两道眉毛也像两条蓝色的小蛇,不知是哪位美容师的拙劣手艺。她的嘴唇上留着红色的唇框线,显然也是文上去的,这会儿还没来得及在框子里涂上唇膏。我不喜欢她脸上文上去的东西,但她说跳舞的时候化妆就方便多了。她是少年宫的舞蹈教师,我喜欢看她跳舞。她身上穿着艳红的真丝睡裙,手里还拿着一块没吃完的冰糕。看着我站在门口,羞得满脸通红,叫了一声“哎哟”,一把关上了门,门里传出声音:你等着啊! 当她再次打开门的时候,已经换上一件银灰和黑色条纹相间的连衣裙,裙子的下摆参差不齐,这使她看上去显得有点离经叛道的意味。她的腰身比蛇还细,走路的样子也有一些舞台效果。只有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稚嫩,眉眼间总带着一丝笑意。我喜欢看她笑的样子,仿佛生活很甜蜜。 梁玉很快说到二爷,二爷在我们家学会了念什么经,让我想想,是《地藏经》,没听说吧?我以前也不知道什么经不经的,是爷爷告诉我的。他俩之所以活着,仿佛是为了念经。他们念经的时候,就是五雷轰顶也不会半途而废的。一部几十页的《地藏菩萨本愿经》,他背得滚瓜烂熟。一位法师送了《地藏经》磁带,我给他们买了录放机。二爷每次念经时都要放磁带,说是有高僧大德和诸多佛友的加持力,这样更能超度那些战死的亡魂。二爷发愿要念一万次《地藏经》,我问他那得念多少年啊?二爷伸出两根老藤一样的手指,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是指二十年。二爷说要超度更多战死的人。我曾经问他,成百上千万战死的人啦,你一个人超度得了吗?二爷一脸迷茫。超度一个算一个吧,二爷的声音有些悲壮。他似乎在进行另一场战争,一个人在同整个社会的遗忘和冷漠作战,又似乎在同自己的懈怠作战,与时间进行一场注定要输掉的战斗。 梁玉推开佛堂的门,一股更加浓烈的香味扑鼻而来,屋里有众人一齐诵经的声音,我好奇地探寻经声传出来的地方。与客厅相对的一扇小门虚掩着,两个老人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半闭着眼,嘴唇一开一合,模样极为虔诚。我在门边探头探脑,他们毫无反应。小佛堂的墙上挂着西方三圣像,下面是一个雕花条桌,摆放着鲜花和供果。屋里就两个老人在念经,我奇怪那么多的念经声和木鱼声是哪里来的,梁玉指了指鲜花下的一个小机子,说,放的磁带,是一个大法师领着三百名信众一齐念诵的“地藏经”。 梁玉招呼我喝茶说,你要有耐心。喝了一阵茶,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在客厅里来回走动,故意弄出一些声响,木鱼声让我更加烦躁。从门缝里依然看到老人端坐在蒲团上,像两尊雕塑。 梁玉拿来一本影集,为我翻看,并在一旁解说。照片上有三个男人和两个男孩,三个男人坐在前面,梁二爷坐在正中,后面的男孩站着,背景是农家院落,再后面是葱绿的山峦。 梁玉说,二爷一生只有这几年才留下了照片。我怕有一天二爷走了,关于他的故事就像痴人说梦,无人相信,也许照片能够作证。 过了很久,念经的声音终于停了,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头发花白的老人是梁玉的爷爷梁根,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汗衫,背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洞,为了掩饰自己的衣服,老人又拿来一件蓝色的中山装穿在身上,这件衣服使他看上去显得很老实。二爷的白衬衣和西服看上去很洋气,兄弟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梁玉端来两杯白水,两位老人喝了水,梁二爷说,小汪,梁玉说你是报社的大笔杆子,这几天我闲得慌,我想把自己的经历给你说说,你如果有兴趣的话把这些记录整理出来,等我死了放在老家的神龛下,给爹妈一个交代。 我试试吧,不懂的地方还请您老人家耐心指点喔! 梁玉快人快语:跟我二爷,你还客气个啥? 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消化梁二爷讲述的故事,在查阅大量书籍后梳理并整理出这些文字。同时,我把梁二爷那次回家的行程也真实地记录下来,作为文中A的部分。梁二爷的回忆作为文中B的部分。我只是把这两部分内容作了穿插和剪接处理,使这些文字看上去像一部小说。为了叙述方便,文中人物按他们真实的名字记录,很多地方免去了称谓。 A1 几天前,我第一次见到二爷梁草。那天我和梁玉的爸爸也就是我未来的老丈人梁廷俊一起到成都接他。在机场出口,一个老人四处东张西望,他的头发几乎掉光了,露出了油光发亮的头皮;他的长相也有点异类,脑袋小身子大,脸上显出少有的精明,甚至有一丝狡黠留在眉宇间。眼下正是夏天,他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白衬衣,外面还套着一件挺括的西服,看上去很洋气,老人没系领带,却紧紧地扣着衬衣领口,袖口上也扣得严严实实,仿佛身上包裹着许多秘密。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照片来比对,还是没认出我们。倒是发现了一块写着“梁草”名字的小纸牌,我举着小牌也在焦急地东张西望。廷俊,梁廷俊!他喊道。梁廷俊也喊:二爹,梁草二爹,我们在这呢!他推着行李车走过来,指着梁廷俊说:你就是廷俊吧?你笑起来的样子跟你爹一模一样!他反问,那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你二爹呢?梁廷俊说:旱烟袋呀,你的行李包外挂着一个旱烟袋。我爹对我们说过,这是爷爷留给你的东西呢! 走出机场,春天懒洋洋的阳光落到脸上的那一刻,他知道,终于回到家了! 他望了一眼灰蒙蒙的云层,仿佛对云层之下的故乡山峦呐喊:我终于回来了! 太阳还是熟悉的那个太阳,经过云团的层层过滤,阳光失去了威力,显得懒懒散散的。混合着微风的柔软气息,也是他熟悉的故乡的气味啊! 廷俊把他领上车,给老人介绍我说:这是梁玉的那个……朋友小汪。我递上一杯茶,对他说,这是家乡的绿茶,家乡的水,二爷你尝尝。他扭开杯盖,喝了一大口,噙在嘴里。好多年没喝到这样的茶水了,真甜,真香啊!他感叹。然后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把一杯茶水喝得干干净净。小伙子,你想得真周到,连家乡的茶水都为我准备了!廷俊笑了,二爹想吃什么?回锅肉,臊子面,锅巴凉粉?他说,大侄子,快别逗我了,想家的人嘴馋,都想吃!廷俊对司机说,好哩,小王,到机场宾馆餐厅吃饭! 那一顿饭,我一直认真地看着他吃得有滋有味。回锅肉又糯又香,臊子面又麻又辣。他一个人吃了两碗臊子面,一盘回锅肉。他夹起一大块肉说,五十多年了,整整五十多年没吃上地地道道的回锅肉!廷俊说,二爹,现在回来了,每天都能吃上回锅肉了,我妈最拿手的菜呀,就是回锅肉!他说,好哦,回来享福啰! 一路上他贪婪地看着窗外,恨不得把故乡的一切都收入眼中。记忆中低矮的瓦房很难看到了,到处修起了水泥房,有的地方还在修建中,砌砖的工人挥舞着砖刀正在忙碌。这条抗战时期修筑的公路也拓宽了,另一边正在修建高速公路。廷俊兴奋地介绍,这条高速公路竣工后,从桑州到成都就一个小时,走出四川进入陕西,也就七八个小时,快得很哩!穿着草鞋,身背老套筒枪的队伍在山道中艰难行进。记忆和现实反复叠现。呜呜!火车汽笛声传来,长长的车厢蛇行而过。 都通火车了?他问。廷俊笑了,五十年代就修通了宝成铁路,在崇山峻岭中间开凿隧道,还死了不少人呢! 哦,共产党还真是干大事的! 廷俊说,二爹一看就准,社会主义呀,真能集中力量办大事!廷俊的口气中流露出自豪。 经国先生在台湾,也组织人修公路修铁路,不瞒你说,我就是修过公路的。他说,又问:廷俊是共产党……党员?我接过话头说,我们梁县长呀,是年轻的老党员! 廷俊问,二爹是刮(国)民党……党员? 他摇头,什么党都不是,白瓦片一个! 公路上塞满了车辆,汽车走走停停。我第二次出川时,一天看不到几辆汽车,想不到现在这条路上这么多车子!他说。廷俊说,是啊,这十年大陆发展很快呀,连我这样的人也坐上轿车了。这些年,不搞大的政治运动了,一门心思搞经济,大家都在挣钱致富呢! 他说,这样好呀!以前听说大陆人过得苦,饿死很多人呢!廷俊说:爷爷就是三年困难时期饿死的。我们村离公社远,后来,上面发救济粮下来,通知大家到人民公社去领粮食,居然没人去,你猜是什么原因?没饿死的人也饿得没力气了,没法去领粮食呀!后来还是公社派干部送下来的,那批粮食救了好多人的命呢! 这五六十年,要活下来真不容易哦!人一落地呀,就像掉入河水中的木头,被浪头打得忽东忽西。唉,人到世间是来受苦的。他的话像在自言自语。 二爹最有资格说这种话,你老人家命大福大呀! 是命哦,是人就得认命,没办法。他说。 到桑州时,已是黄昏。夕阳下,远远就看见高高低低的楼房。他说:桑州也变了哦,以前就几条街道,都是青瓦房。廷俊说,现在有三四十万人口呢,还有几个大工厂,都是国营大企业,生产的电视机全国有名呢!二爹,今晚就住桑州,陪你老人家到处看看。 好吧,桑州公园还在吗? 在,现在是城市中心。小王,把车开到桑州公园对面的桑州酒店,今晚我们就住那里。 晚饭后,我们陪他到桑州公园走走。公园里有几棵高大的香樟树,伸向幽蓝的夜空。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这些香樟树是看到我们出发那一幕的,当年好多人来欢送哦!他对廷俊说。廷俊指着门口一排石砌的假山说,二爹,你看! 昏暗的灯光下,只见山石上长满了杂草,依稀能看到石壁上刻着一排字:桑州公园,下面的落款是“李洪武”。 他指着字迹问:真的是李洪武将军的字? 廷俊点头说,将军的墓也在公园呢! 哎呀,你咋不早点告诉我,我什么也没带呀!廷俊,我要拜见将军。走,我们一起去买纸钱! 廷俊面露难色,二爹,这是公园,不是我们安家山,不能随便烧纸钱的。 他不管这些规矩,犟脾气上来了,自顾自走出公园的大门。廷俊跟上来说,二爹,不买纸钱好么,买花吧,买花多文明啊。在公园里烧纸,万一引起火灾……廷俊反复劝导他。我们跨进一家百货公司,二爷先买了一个瓷盆,对廷俊说,我在瓷盆里烧,行不?廷俊见他这样执拗,也就说,行,行啊! 我拿着瓷盆,我们一起上老街买纸钱。所谓的老街已是五六十年代的水泥建筑,一般有四五层。那条迎恩街,还在吗?他问。廷俊说,在啊,这条街出头就是。走,去看看! 果然,跨过街口,对面好像另一个世界。狭窄的青石板街道,两旁是密密的青瓦房,房檐下是仅能容一两个人的街檐。对了,这才是记忆中的桑州嘛!他一下子高兴起来。 在街上行走的男人大多穿着蓝色的中山装,偶尔还能看到穿着粗布长衫的老人,长长的胡须下一根长烟管,烟管下面吊着一个烟袋。他说,看那个老人,多像你爷爷。廷俊笑了,说,二爹,那个年代的男人都这样吧?他大笑着点头,现在时兴穿蓝色中山装吧?廷俊指着自己的一件灰色西服说,不,现在时兴穿这个。前些年,我们都穿中山装呢! 街坊的前半部分是商铺,中间隔着一块蓝色碎花布门帘,门帘后面就是自己的家。 临街的商铺一般是木门板,将门板一块一块揭开,杂货铺、茶馆就开始一天的生意。这条街上,卖油盐酱醋的,卖锄头犁耙的,甚至还有打布壳卖的……各种生活用品应有尽有。一家杂货铺前摆放着一个簸箕,簸箕上堆满了烟叶。他如同看到黄金,只觉眼前一亮,抓了一把烟叶放在鼻子下使劲地吸着烟草的气味。就是这个味道……真的还是这个味道,他喃喃自语。卖烟的男人穿着长衫,慢条斯理地吸着长长的烟管,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和莫大的享受。他从烟袋里拈了一撮烟丝,用两根熏黄的手指搓成一个小圆球,重新放到烟锅里,用手在烟嘴上抹了一把,递给二爷说:老哥,尝一口!他接过烟管,廷俊掏出打火机要点火,他摇摇头。卖烟的把一根燃红的纸捻递过来,他移到嘴边,舌头和嘴唇轻轻一碰,熟练地一吹,一股小火苗就从纸捻上升起,点着烟丝,又深又长地吸了一口,在嘴里包着,再慢慢吐出来,陶醉似的叹:好烟,好烟呀! 廷俊哈哈大笑,二爹,尝一口我这个“大前门”! 廷俊递来纸烟,他用手一挡:大侄子呢,我寻的就是这个味道哦! 卖烟的也笑了,称好烟叶,切成细细的烟丝,装在两个牛皮纸信封里,递到他手上说,老哥是爱烟的人,这烟叶也就遇上知音了!我付过钱,为他捧着信封,又往前走。 远远的就看见两个纸花圈摆在门口,我们寻到丧葬用品店了。买好纸钱、香蜡,跨出门来,就见对面有一个烧卤摊。昏暗的灯光照着一层油腻腻的透明塑料纸,下面有嘴尖、猪脚和牛肉。买好后,他又想买一瓶酒。想起在台湾喝过的绵竹大曲,便招呼摊主,来一瓶绵竹大曲!廷俊说,二爹想喝酒,回家我请你喝五粮液,四川有的是好酒哦!他说,在我喝酒之前,我得孝敬李将军三杯酒! 一切准备停当,转回桑州公园。树木掩映的小径上,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慢悠悠散步。隐隐听见有音乐传来,他便上前凑热闹,原来是一些跳交谊舞的人,在露天坝里寻乐。廷俊说,这些年大家时兴跳交谊舞呢!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蓦然听见一个女人的歌声,他怔住了。眼前,是一对一对的舞伴,在红色的灯笼下影影绰绰,翩翩起舞。唉,像月桂呢!他叹道。月桂是……廷俊问。说了你也不认识,还是不说吧!二爷说。 二爹,这是台湾歌星邓丽君的歌声,这些年风靡大陆,喜欢的人很多呢! 邓丽君?不认识。他说。 廷俊带我们来到一个僻静处,指着一个圆形土堆,土堆上长满灌木和野草,借着打火机的灯光,我们看到“李公洪武将军之墓”几个字。他抚着冷冷的石碑,声音有些颤抖:李将军,您的老兵梁草来看您啦! 此时阴阳相隔,泪落无声,他拭去清泪,颤颤地移开脚步,把一对红烛点燃,又燃了香,把卤肉放在石案上,这才恭恭敬敬地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廷俊掏出两支“大前门”,点燃了,放在石案上。 我们把瓷盆放下,蹲在盆边烧纸。火光发出噗噗的欢笑声,烧过的纸钱一个劲往上飘飞。他说,廷俊你看,小时候爹给爷爷烧纸,出现这种状况时,爹就会说,丑娃子,你爷爷今儿高兴哩!今天将军也高兴呢!他又转向坟头大声说:李将军,您的部下梁草来拜祭您,您来拿钱,放心在天国享用吧。现在天下太平,不打仗了,您老人家安心休息吧! 我们烧完纸,看着火苗慢慢熄灭。他和廷俊抽着各自的烟,半天没说话。临走,他轻轻拍着墓碑说,将军,将来我回桑州,会经常来看您,陪伴您的孤单…… 这样说着,他似乎心里一酸,忙咽下话头,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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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押送着从县城一直走到桑州,那是我第一次到桑州。 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有气无力地行走着跟我一样的庄稼人。我们穿着单衣和草鞋,翻过一座又一座高山。我想起同梁根爬上安家山顶的经历,我不知道我们碰见哪方的鬼魅了,总也走不出迷宫一样的山区。直到有一天我们爬到大庙山上,突然看见下面的山势低矮下去。带路的人说,我们快到桑州了。果然,沿途的山渐渐小了,就像一个个大馒头,平坝越来越宽了。我想起梁根的话,就在心里对他说,老三,山外面是坝子,又平又大的坝子,一眼望不到头的坝子,全是好田好土! 稻子已经收割了,稻桩还在水田里。那么多的田,要打多少谷子哩!我们那里田少旱地多,吃米要拿麦子到场镇上交换,这些地方的人一年到头少不了白花花的大米吧?一路想着,便越发想家。 到桑州后,我们才换上了统一的军服,缠起了绑腿,人一下子精神了很多。我们整天进行操练。我对练习打枪特别认真。锄头是农民的命根子,枪是当兵人的命根子。我一个劲地练习射击,有事没事都在想瞄准的事。后来我就玩得很利索了,打空中的飞鸟一枪一个准。长官拍着我的小脑袋夸我,我便越发来劲了。 操练一段时间后,突然接到命令要开赴前线了。那天是少见的晴朗天气,我们一早便在桑州公园的坝子集合,全城倾巢出动欢送我们。穿着长衫的市民举着一些标语,我不认识字,便偷偷问同乡李发生。李发生读了几年私塾,他说那些标语上写的是“把日本人赶出去”,“还我河山”。坝子前面主席台上坐着桑州的头头脑脑,有一个留长胡子穿长衫的老头儿首先讲话,李发生说他是桑州的五老七贤之一,是清朝进士王朝德的孙子王鸿儒,是当地的什么主席。他说,一定要把倭寇赶出中国!我问李发生,倭寇是什么?李发生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我就不敢再问了,我想那和我妈说的“龟儿子”意思差不多。我当时也愤愤地想,龟儿子闯到我们的地盘来,让老子没法在家里过安宁日子,没法娶春花生儿子,没法孝敬爹妈,老子讨厌这些龟儿子! 然后我便看到了我们的军长李洪武,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大官,威武得很。他的眉毛像两把黑剑,充满杀气;鼻子往两边扩展,显得霸气十足;嘴唇又大又厚,似乎能吞下一切;个头不高,但每一块骨头都硬邦邦的很有力量。李长官说话也杀气腾腾,每句话都要带血,“洒血疆场”、“血战到底”、“马什么裹什么”,梁玉你快说说。那叫马革裹尸,二爷。哦,马革裹尸。李长官后来真的战死了,一身被打得像蜂窝眼,中了鬼子的伏击,大家拼死才抢出他的尸体,用一个麻袋装了背在背上撤退下来。李长官是抱着必死的信念上战场的,他的话让我们精神大振,我才第一次感到我在做一件大事情,而且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 那天整个会场热气腾腾。桑州大学宣传队身着校服的一个女学生,当场咬破手指,写下血字,李发生说,那叫“还我山河”。然后由王鸿儒把血字旗庄重地递到李洪武手上,王鸿儒说,我等妇孺老朽虽无力上战场,也要在川内办工厂修公路种粮食,拼尽全力支援川军抗战! 李洪武敬了一个军礼,一脸肃穆地接过血旗。全场官兵高呼:为民族存亡拼死血战,以告慰家乡父老!王鸿儒当场宣布,老朽手无缚鸡之力,在国难当头时无法挺身而出,与敌人拼一死战,深感惭愧!我愿把文庙街祖宗留下的一处公馆捐献出来,资助前方将士! 会场再次响起掌声。 李洪武用颤抖的声音说,前些年在川内打仗,是熊家刘家邓家之间的混仗;现在打仗,是为救国图存。我李某不留家底,把两个师的兵力全部开赴战场! 公园里掌声四起,锣鼓喧天。桑州大学一位男生从人群中挤出来,跑到李长官面前要求参军抗日,李洪武一拍他的肩说,有这样的好男儿,倭寇休想灭我中华!李长官问他叫什么,他说,张浩存,浩气长存。李长官说,好哇,有志气!大学生说,我还写了一首诗。李长官说,念!大学生站在台上,念道: 男儿报国赴边关, 不灭倭奴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间处处有青山! 李发生在我身旁兴奋得脸都红了,连称写得太好了!我那时不知道什么叫诗,但总觉得我的骨头能埋在安家山埋在我家的屋后也好嘛,我可不愿做孤魂野鬼。李发生白了我一眼道,龟儿子只晓得你安家山簸箕那么大一片天!我就咬住唇不敢说话了。 抗日宣传队演出了《保卫卢沟桥》,我问李发生,卢沟桥在哪里?李发生看得很上劲,他说,给你说了,你也不知道。又继续看他的戏。 城里人还给我们发毛巾,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给我们拿这些东西,我不能拿人家的东西,我从来没接受过人家的东西。但李发生拿了两条,我就稀里糊涂地伸出手,人家就把毛巾塞到我手上。看他们的神情,似乎我们去打仗,与他们有关,是帮着他们去打架似的。李发生很生气地训我,这哪是打架呀,你这人觉悟太低,给你讲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我说,我真不知道什么是打仗,只见过水牯牛跟母牛打架。李发生就笑,周围的人也笑。我摸着小脑袋说,真的,有什么好笑的!李发生说,你看见男人和女人打架了吗?跟水牯牛打架一样!哈哈,你喜欢看,我们都喜欢看!我觉得他们说的是怪话,就不再接话了。 全城的人都围在街道两旁欢送我们,他们的手摇晃不停。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人这么宽的街道,第一次看到桑州城里的汽车,这些让我头晕脑涨。耳朵里尽是人声,眼睛里全是人影,我被后面的人推着走,像在梦中飘浮。城里的女人比我们那里的女人穿得花哨。我不敢看那些女人的脸,只敢看她们的屁股,裹得紧绷绷的屁股,有的还露出了大腿,白花花的晃眼睛。 送行的人渐渐远去,人声也安静下来,我们出城了。我才发现我们走在先前走来的路上。我问李发生,往哪里走?李发生摇头。倒是那个叫张浩存的白面娃娃见多识广,他给我们讲,我们要穿过这片大山区才能出川北上,诸葛亮打曹操就是走的这条路。李发生比任何人都认真地记住了这个娃娃的话。 李发生小鼻子小眼睛小个子,眼眨眉毛动,是个鬼精灵。上过私塾,练过武功,会写字也能舞刀弄棍;练武是想让身体长高些,他爹经常用扁担量身高,说,你长不到扁担高,将来怎么当男人挑大粪挑粮食?李发生的个头就是长不过扁担,也就放弃了习武,在街上的一家饭馆当了一段时间的伙计,看会了厨艺,能做九碗十盘,办红白喜事,不但能混个吃喝,落点工钱,还能包两条又白又大的蒸肉回家孝敬爹妈。他爹也就不再拿一条扁担与献上大白肉的儿子较量,但李发生一辈子忘不了扁担,他把学来的那点武功,都用在扁担上。他吹嘘自己发明了“扁担拳”,大家觉得这是小个子男人的大话,并不在意。只有我相信他的话。我们一高一矮,像鸭子的脚蹼连在一起。他说张浩存告诉他,很久很久以前,这大庙山原来没有路,是满山的树林,五个男人开了一条通往外面的山路,这叫“五丁开山”。 我问,山这面是平坝,是通向成都的大坝子,山那面该不会也是坝子吧? 这下把李发生问住了,他说,我也是第一次出去,晓得山那边是啥子哟!我说,我爹说,山那面还是平坝,平坝后面又是山。我现在终于看到了平坝。种地的人喜欢坝子,好田好土好种庄稼,你看人家这里的菜长得又胖又嫩到处青幽幽的!李发生说,对头,你娃比你爹还聪明!我说,那山和坝子之外又是啥?李发生认真想了想说,听说是海,海大得无边无际。 我问:比坝子还大?李发生被我问得有点不耐烦,说,,你就晓得个坝子!海,那是装满了水的坝子!但一不小心,小命就没有了,鱼虾把你啃得精光,连骨头也不剩。听说这些日本人是专吃鱼虾的,他们凶得很,哪像我们这些吃庄稼的人温和得像羊子一样。我又问,那些人住在海里还是山上?李发生说,你龟儿子问题太多,问得我脑壳都大了! 一路上有李发生聊天,走路也轻松了。时令已过中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我们只穿着单衣、草鞋,背上背一顶草帽,肩上挎一支老套筒枪,有的还没有枪,只背了一把大刀,也有的腰杆上别了一把烧鸦片的烟枪,有人嘲笑我们是双枪队。能抽鸦片的毕竟是少数,穷人哪里抽得起嘛!我把我妈做的夹袄和布鞋藏在背包里,舍不得穿。我们穿单衣行军,最怕雨天,偏偏一进入山区的秋季,那雨就下个没完没了,草帽哪里遮得住,浑身湿透也要走哇,裤子上粘满了泥巴,有时简直成了泥人,只有两个眼睛还在转动。 连续走上十天,身体软得像一摊泥,坐在地上就不想起来。每到休息的时候,我就倒在路边的草丛中,把肿胀的腿伸直抬高,龇牙咧嘴地挤血泡,脚丫和鞋粘在一起了,一脱鞋就会拉掉一层皮。青草靠着我的脸,我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棵草,草不会被连根拔起,东奔西走亡命天涯吧?青草之上是秋日的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张潮湿的抹布。大雁排着人字形的队列飞翔,翅膀闪着好看的银光,叫声更增添了几分凄凉。我不知道它们要往哪里去,它们的家在哪儿?它们是回家还是像我一样离开家? 李发生也躺在地上,嘴里嚼着草根,他叹了一口气说,唉,下辈子我想变成一只鸟在天上飞,或者变成一条蛇盘在洞里,就不会被抓来打仗了。 越往北走,山越高路越陡,比我们的安家山高多了。爬到山顶眺望,山山相连,就像没完没了的波浪。黄昏的太阳给远近的山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芒。远山一片黛青,在云烟雾海中时隐时现。张浩存说,这些山叫秦岭,翻过秦岭,就是大平原了。 李发生在想着自己家里的事,他说,我爹该收工回家了。 我想起小时候跟梁根爬上安家山的情形,我们的吆喝声在山间回响。我家像大山深处的蜂窝。我家的核桃熟了吧,梁根正在用竹竿打核桃吧,我爹我妈在干什么呢?春花一转身跑进家门。我往家乡的方向眺望,云烟雾霭挡住了视线。这迷宫一样的山路,简直是老天布下的迷魂阵。 再往山下看,漫山遍野的树木显得很萧疏,秋风劲吹,树叶纷纷飘落,一派肃杀景象。我们的队伍三五成群,稀稀拉拉,遍布在曲折的山路上。有的穿戴着军衣军帽,有的干脆穿着自己的衣服,长衫夹袄混在其中。没有背包的人们背着竹背夹,也有的干脆背着背篼,就像赶集去卖鸡蛋或粮食的农民。没有水壶,就背一个竹筒,草鞋、草帽、蓑衣、斗笠胡乱地挂在肩上或用两根谷草拴在身上。也有的在刺刀上戳两个红薯或挑几根顺手扯来的蔬菜,还有的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抽大烟,吞云吐雾一副欲仙欲死的样子。各级长官不耐烦,一个劲地催促上路。抽烟的抱怨说,四个轮子的汽车跑久了也要加油,人累死累活的咋个不允许休息一下嘛! 李发生说,看这些龟儿子,像吹吹打打抬花轿的,或是进城抽大烟逛窑子的,哪像打仗的样子嘛! 行军走路,一是累二是饿。那时川军简直是烂杆子队伍,装备差,吃的就更差。一天两顿稀饭,还掺的玉米渣子,饭汤照得起人影,喝下去几泡尿就没了。饥肠辘辘还得走啊,我就只好把裤带紧了又紧。特别是晚上,又冷又饿。运气好时睡在老乡的房檐下,很多时候睡在露天坝,一张小草席,一条单被,经常被冷醒。我就把我妈做的夹袄穿上。半夜里经常被饿醒,醒来回想梦中吃着我妈擀的白面条,那个香啊让人直咂嘴巴。长官说,我们到西安就好了,蒋委员长会派人给我们送来补给,那时就有白米饭白面馍馍吃了。我们互相鼓励:到西安就会好的,就有白米饭白面馍馍吃了。至于委员长是个什么样子,可能就是白白的,像白面馍馍的样子吧! 也有人没熬到西安就死了。在秦岭不是霜就是雪,没有人迹,我们裹着单被在荒野露宿,早晨就有人没醒来。白面馍馍在哪里,不知道,但白生生的肉就埋在黄土里。闷闷的坟堆,没有声音,闷在我们的心头。大家埋着头,有气无力地向前挪。士兵们抱怨,长官也着急,说是去跟南京交涉,要求给部队发冬衣。隔了几天又传话说,南京的头头脑脑正为打仗弄得焦头烂额,谁还管得了我们! 秦岭的雪仍然一个劲地下,几天之前那些又黄又红的树叶便零乱地飘落,山川一派萧寒。我和李发生再也不敢大意,晚上我们把几个人的东西裹在一起,背靠背身挨着身互相取暖。 果然我爹没说错,山的尽头是坝子。翻过秦岭我们一路走到宝鸡,再次看到平坝。张浩存说,那叫秦川,八百里秦川是最富裕的地方,占据秦川就可以称霸中原。诸葛亮一直就想扩大地盘,但在岐山一带就不幸去世,蜀国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李发生说,蜀兵要翻过秦岭去跟曹操的部队打仗,那不等于自己送死!这么远的路,他们吃什么呀?张浩存说,看不出来,你的悟性这么好,你要是多认识些字呀,会有大出息的。李发生嘿嘿一笑,说,我没多大的能耐,我只是肚子太饿,就想到他们吃什么了。张浩存说,你说到了一个大问题,就是行军打仗,粮草先行。李发生说,难道蒋委员长不知道这个道理吗?这下轮到张浩存摇头了。 到宝鸡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我们站在铁路边,看到火车开来大家欢呼起来,纷纷挤上火车,以为到西安去,便有枪有炮有白面馍馍了。哪知到了西安火车并未停下,而是一股脑儿往前开。从车窗往外看,白茫茫的雪地上,树木和房舍蜂拥而来,又呼啸着退去,弄得我眼花缭乱,头昏脑涨,直想吐。张浩存说,这叫晕车。晕车的滋味太难受了,想吐又吐不出来,想睡又睡不着,咣咣当当的声音让人更烦躁。大家脚挨着脚,挤在这个闷铁罐里,空气污浊不堪,有吐了一地的,有憋不住尿湿裤子的,到处是臭气。李发生问,要拉我们到哪里去嘛?张浩存也一脸茫然。我一心盼着这个铁壳子停下来,我快晕死了!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又看见窗外是山了。火车又钻进洞子,巨大的呼啸声震耳欲聋。一天夜里,李发生在我耳边大声说,快醒醒,长官叫下车了!我睁开眼睛,才知道火车停下了。车外只有一幢房子和几棵树。我懵里懵懂地问:有鬼子了?李发生说,谁知道呢! 我们下车后,火车又开走了。小站上站着一些川军,还有的没让下车,跟随火车走了。我们才知道一起出来的川军已被拆散了。不一会儿又来了一列火车,我们听见有人喊“上车”,我心里老大不愿意。李发生推了我一把,我被挤上车,再次听见单调的车声,我又想吐,便闭上眼睛。 天亮后我又看见平坝了,张浩存说,这地方可能是河南。李发生问,你来过?张浩存说,我跟你一样,是个地道的川耗子,在成都那个大盆地土生土长,哪里出过川!我懒得睁眼,管他是哪里,只要让我下车就好,我再也不想坐火车了。 后来终于叫我们下车了。我摇摇晃晃地跟着人流走,双脚似乎踩在棉花团上。李发生说,没有山呢,全是平原大坝。太阳又红又大,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无边无际的平坝就在面前。我觉得自己像一棵无根的草,被抛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站台上全是人,我像一个掉进人海里的蚂蚁,竭力想抓住什么,我抓到李发生的一只手,李发生的手冰凉得像死人。李发生也把我抓得紧紧的,好像一松手,我们就会被人流淹没。我看到张浩存在人群中东倒西歪,满面通红,忙伸手拉他,我的手被人撩开,我们被推到另一边,张浩存伸开手在人流中左冲右突。 我们就这样失去了家,被抛到了国家的风口浪尖上,历尽沧桑,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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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出川的第一站,后来才知道那地方叫郑州。我们简直像菜籽掉进海,到处都是穿军装的人,部队像蚂蚁一样多。那是啥阵势呀,一看就是要打大仗的样子!我心想,这么多兵还怕日本鬼子,就是三个擒一个,也要把那些龟儿子挤死、卡死、压死嘛,还愁打不赢! 一上战场就邪门了。前面的人墙一瞬间就没了,比土墙还倒得快。鬼子还不见人影,只有子弹在空中穿梭,这边的人浪倒下去,另一拨又拥上去。天啊,仗是这样打的吗?这哪是我想象的打仗啊,杀人简直比割麦子还利索!坝子里的尸体堆成山,后面的人便跳上去架枪,没打几枪,轰的一声,死的和没死的都飞上天了,又稀里哗啦地散成碎片掉下来。肉呀,骨头呀,血呀,混合着四处乱飞。开始还听见喊杀声,举着刀枪的身体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到哪儿去杀呀?鬼子躲在铁壳子里,铁壳子向外喷子弹就像射水一样。人家离你远着哩,你怎么去拼、去卡、去砍呀!那些操着各地口音的人,是抱着杀敌的信念来的,没见敌人就挨枪子了。死不瞑目啊,一个一个眼睛鼓得比铜钱还大。活着的只好破口大骂,我日你妈,狗日的日本龟儿子! 长官看着不行了,挥着手枪往后退,人浪便往后涌,互相推搡着找生路,踩的踩踏的踏,喊妈的叫救命的,啥声音都有。这时,飞机又来了。炸弹下来了,扫射也来了,我们往哪儿跑啊?眼看着不行了,一脚掉到弹坑里,人和土一起往下滚,压了我一身。惨叫声很遥远。我一个劲往外爬,抓到一截东西,天啦,是一只炸断的手臂!再往上刨时,又刨到一个人头,我发疯一样大叫着,把那血淋淋的东西扔掉。我爬上去时,弓着背一个劲地向人流的方向跑。有人在叫“梁草”,是李发生。李发生的肚皮上擦了一条口子,我顾不得给他包扎,一只胳膊挽起他的手臂继续跑。我们的营长也在跑,营长一边跑一边叫大家快跑,直到跑进一个小村子,营长才叫我们停下。营长说,他是奉上面的命令叫我们撤退,保存实力要紧。,我哪里听见撤退啊,要不是看见大家跑我也跟着跑,恐怕已经落到日本人手里了。 有人问营长,这是什么鬼地方?营长说你问老子老子问谁!搞半天,我们是在打黑仗啊。可怜那些被打死的,死在什么地方都不晓得,冤啊! 我对那一带一无所知,只好跟着部队转来转去。几天前驻过的村子隔一段时间又转回来了,平坝里很难辨别方向。李发生问营长,你有没有地图呀?营长说,你给老子多管闲事!李发生又问,李长官在哪里?营长说,李长官还不是听人家卫司令的。卫司令是谁?人家是地头蛇,现在正指挥川军打仗呢! 我拉了拉李发生的衣袖,那意思是叫他别多管闲事,李发生便不说什么了。我想这仗怎么打,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人家喊走我就跟着走,喊休息我就休息。很多事情我想弄明白总是弄不明白,出来这些天,脑子给这个世界搅得乱糟糟的,总是晕晕乎乎。一看见人多我就发晕,坐车也发晕,像在河水中漂流。火车、飞机、大炮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本人已经造了那么高级的杀人武器,坦克、汽车、摩托、大炮这些都是我们缺乏的。人家都武装到牙齿了,我们却拿着自己造的老筒套,背着竹筒水壶在打仗。这哪是打仗嘛,简直是白白送死! 第一仗稀里糊涂被打散了。跟着营长走了很久终于又找着说四川话的人。我们才知道那些天我们一直陷在鬼子的包围圈里。是李长官派出一个团在外围死拼硬打,拉开一道血口让我们冲出去的。我们跟着营长跑出了包围圈,随大部队撤退。在一个叫关阙的县城,我们驻扎下来,开始挖工事,准备同敌人决一死战。 这时已经要过春节了。1938年的春节前夕,我们终于穿上发下来的冬衣。北方冬天那个冷啊,四川人哪里受得了!风像无数雪亮的针尖一样直扎骨头,冻得我们每一块骨节都在滋滋作响。我一直把我妈做的小夹袄穿在贴身的一层。我们像田鼠一样没日没夜在城外的防线上挖地堡和壕沟,只能看到新鲜的黄土在阳光下越堆越高。我用挖地的力气干着长官安排的事情,心想把工事筑好了战时就能派上用场。 闲来躺在土上,看着蓝天白云,我就想起我的安家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挖这些土,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这里的土与我们安家山的不一样,是灰的散的土壤,我们安家山的土又黄又糯,黏糊糊的湿漉漉的,有糯米的气味。想起糯米,我就想起我们那里中秋节吃的糍粑,糍粑上有黄豆粉的香气和蜂蜜的甜味。想起食物,家乡的味道在记忆中翻腾。我想一碗米粉,又细又鲜的米粉,加上又辣又麻的臊子,馋得人直流口水。 春节时我们吃上了一顿油醋面,大年初一还喝上了羊肉汤。不过,我不喜欢羊肉那股膻味,弄得我直想发吐。我把分给我的汤留给李发生喝,李发生给了我一个饼子,算是对我的回报。我们蹲在地堡里,外面下着雪,雪花在天地间悠闲地散步,自顾自地飘落,从容得很。李发生像个碎嘴的女人,用手搓着冻得通红的耳朵说,雪下得太大了。我没吱声。李发生又说,不知四川下雪没有?我说,哪个晓得哟,估计也在下雪。 话虽这么说,我心里哪有那么轻松啊!大过年的,我想吃我妈包的饺子。每年除夕,梁家塆的人都要包饺子蒸包子,吃饱了,再用蒸包子的热水洗澡,换新衣服新布鞋。大年初一一早,天还不亮,我妈就要起床做饭。我们躺在床上,听见风箱拉动的声音。过一会儿,又闻到腊肉的香味和蒸肉的气息。天光发白,我们就要起床,先放一阵炮,再坐在饭桌前吃饭。不管再穷,初一大早这顿米饭和蒸肉是一定要吃的,“蒸”就是“增”的意思,祈望新年增加粮食增长寿年。 春节期间,李军长来看我们,还带来了另一个比他大的官,就是营长说的卫司令官。卫司令官看上去像戏里的小生,那张脸白得像抹了一层石灰,眉眼生动很讨女人喜欢。卫司令的肚子大得出奇。李发生说但愿不是一肚子坏水,我想,要养这么一个大肚子需要多少粮食!李发生说,你真是“咸老婆子淡操心”,人家当那么大的官还缺了粮食!卫司令还戴着白手套,说到激动时把手套脱了,露出肥厚的手掌一个劲地挥。卫司令的手又白又厚,李发生说,男人女相,准有福气。我想,人与人不同,人家是司令,肯定比我有福气。卫司令说,这回我们一定要狠狠地收拾日军,把他们通通地整了!我已做了严密的布置,现在我们已关闭城门,全体将士如同装进了棺材,一旦城被攻破,我们就被盖上了棺材盖子,我们将决一死战,精忠报国!李军长接着讲话,说,城在人在,誓与城池共存亡!临走前,卫司令递给李军长一个信封,说是与城有关的密令,到万不得已时才能打开。 春节还没过完,大年初三鬼子的大炮就响了。我们立即奔赴阵地。敌人用飞机地毯似的轰炸。敌机一到,我们的人死伤大半。然后是大炮集中火力,向一个方向猛攻,炸得砖啊土呀满天飞。敌人在坦克和大炮的掩护下,步步紧逼,一旦有一处城墙垮塌,便猛冲而来。我们守的那个城门,是敌人猛攻的区域,我们被炮弹炸得晕头转向,硝烟和炮灰让人看不清什么,呛得人一嘴的沙土。我凭着钢盔判断敌人,连续打倒了两个鬼子,一梭子弹扫射过来,我一翻跟头掉了下去。敌人冲上来了,我们开始打白刃战。我从死去的战友身上捡起一把大刀,往后一挥,借着回力,对准鬼子的肩猛劈下去,一声惨叫后他倒在地上。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劲地砍呀杀呀,我只有一个想法,砍死他我才能活。砍倒两个鬼子后,我突然听见有人叫撤。我当时正跟敌人拼得起劲呢,听到命令我就往后退,一边抡着大刀看着前面的方向,这时我再次听到有人喊,鬼子太多了,快撤!我一慌两脚踏空掉下城墙,急忙爬起来就跑,我们躲进民房,边打边撤,最后从墙头垮塌的地方冲了出去。 晚上,我们退到一个小村庄。村子里的人早跑光了,借着月光,我们挤在一户人家的草垛上打瞌睡,周围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问他们是哪个军的。糟了,都不是李军长的人,我才知道我被打散了。 迷迷糊糊地瞌睡,脑子里尽做噩梦,还在跟敌人拼刺刀,哼哼唧唧的尽是杀声。醒来就一个劲地想,我今天杀死的两个鬼子,有一个的面相很嫩,他妈肯定不知道儿子已经死了。菩萨保佑,妈,我还活着。我活着,但我已经杀人了。天啦,杀人,这是我以前从来不敢想象的,今天以前我还没杀过生,一只蚂蚁都没杀过。我妈信佛,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往安家山嘴的观音庙去敬香,从小就教我别干坏事恶事。但今天我杀人了,我也是没办法啊,难道让他杀死我?我只有杀了他才能活下来。既然你们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我只有杀你,理直气壮地杀你!我这样安慰自己,又打起瞌睡,噩梦不断,被我砍死的那个娃娃瞪着我,肩头一个劲地喷血,我又挥着刀使劲乱砍。醒来时我满头大汗,一缕阳光从房顶的窟窿中投下来照在脸上,我睁开眼睛,心想,又见到太阳了,谢天谢地,我还活着。 后来,我在台湾学习认字后,一有空就看点关于战争的书。我看见一本书上写着:卫生豪司令部署作战后,便于当夜离开了关阙,他早已料到关阙难保,在训话后给了守城军长李洪武一份秘密手令,要他在情况紧急时按手令行事,那份手令上写着:相机撤退! 看着这段文字,身上再次出了冷汗,要不是我当时后退一步便掉下了城墙,我可能也倒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尸体上了。我当时正跟敌人拼得上劲呢,不是与城共存亡么,怎么就撤退了! 从那之后,我就没见过李发生,心想他可能死了。后来梁玉他爸托人到止戈铺镇旁边的安兴镇去打听,人家说安兴镇早改名红光镇了。那里的人说有一个李发生,是一个卖饲料的暴发户,有了钱娶了一房女人又在外面养了一房女人,大房把二房杀了,自己也喝农药死了,当地人正谈得欢呢。你问的是不是这个李发生?托的人说,是七十年前的那个。人家就说,你有病啊,问一个死鬼! 我后来就难得去打听那些人了,没死在战场上,也老死了,像我这样活着的,不知是前世积了多少善德,还是梁家祖宗保佑,那个长着一张大白脸,挺着大腹的卫司令晚年在台湾一门心思打高尔夫球,说老来最大的成绩是减掉了四十公斤肉,老死的时候瘦得像一截枯藤。他是趁我们吃不饱的时候拼命吃,我们都吃饱了,他又把自己饿死了。他总是长了一根与大多数人相反的筋,我们拼死决战,他却溜之大吉,还堂而皇之地下命令:相机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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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躲避的地方,感到又饿又累,全身晃晃悠悠的没有力气。一些人在民房里找吃的,我也跟着去找,找了半天只在马槽里找到一些剩下的黑豆。马已经不知去向,黑豆上黏糊糊的还有一股马粪的味道。我抓起一把在水里洗了一下,放进嘴里嚼着,不敢下咽,一口吐了很远,又四处打量,确信无法再找到其他吃的,我便强迫自己吞下去,双眼一闭,喉头一收缩,豆渣便滑下去了。为了应付可能碰不到其他吃的,我再次跑到马槽里,把黑豆收捡得一干二净,放进衣服口袋里。这才跟着溃退下来的人流走。我问那些跟我穿着同样军服的人,要去哪里,他们也是一脸茫然。走了几天之后,我们这些散兵被收留了,被编入操着各色口音的新队伍,在一个叫花铺的小镇驻扎下来。 春天慢慢地来了,原野上照旧开着一些野花,我心想花铺这名字真是很适合这里。因为没有山,这里比我的家乡梁家村的坝子大多了。梁家村的春天开满了各种野花,从平坝一直延伸到山顶。淡淡的雾散落在山间,如真似幻。我爹喜欢坐在我家石墙的门槛上,看着层层叠叠一直铺上山巅的油菜花,笑眯眯地抽上一袋水烟。这是一年之中最愉快的季节。而我喜欢蔷薇花开的日子,因为我就是蔷薇花开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的。那时油菜已经结荚,漫山遍野都是绿油油的,只有我家的院墙内外铺满了花瓣,微风一吹,枝头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在地,让人想起古戏里天女散花的场景。 花铺没有油菜,也没有蔷薇。只有稀稀落落的苹果树上颤巍巍地开出一些细碎的小花,以及地上很贱的野花,昭示着微弱的春天气息。老乡们仍然在地里忙碌,但另一个神经集中在战事上。有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惊惶不安地谈论着日本人快要打进来的消息,暗地里收拾家里的金银细软,时刻准备逃亡。 我们的连长听说话的口音与川话接近,但很多话又不完全不同。他带着我们筑土壕,又在土壕下面挖深沟。他说,这样就能堵住日军的坦克。我们也就信以为真。再说,对连长的话,我们也不敢反对。 春天,我们不再担心寒冷,但不能不忍受饥饿。我们每天只能吃两次稀饭,那稀饭都能照得起人影,还夹杂着老鼠屎,饭上面漂浮着一层肉虫子,玉米渣呀,小麦渣呀也都掺和在里面,一看就是陈年的烂米。实在难以下咽,我就把眼一闭,狼吞虎咽。长官说,眼下物价飞涨,又是春荒时期,能这样维持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一个一个饿得皮包骨头,还要修筑工事,夜里只好去找充饥的东西。我们把正在灌浆的小麦拔出来喝浆水,把老乡的鸡按住杀了吃,把刚播下的种子翻出来洗过吃掉。老乡们对我们敢怒不敢言。 夏天来到,我们不断听到隐隐的枪炮声,声音离花铺越来越近了。连长带着我们挨家挨户地传达命令,叫老乡们赶快撤离。尽管他们收拾了家里值钱的东西,但真要离开时又没有勇气,毕竟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抛入未知的外面世界,不到万不得已时谁也不愿跨出家门。我们说得口干舌燥,也没人相信我们。胆大的人说,你们还在这里,我们就不怕。也有人说,枪声还远着呢,再等几天走也不迟。一个老秀才说,我们王姓和钱姓家族两千年前就居住在这里,任你改朝换代也没挪窝。祖宗的祠堂和老屋也在这里,我们能撤到哪里?问得我们一脸茫然。老秀才说,明天是黄道吉日,我闺女出嫁呢,长官赏光来喝喜酒!连长怒气冲冲地说,喝个,死到临头你们还不知道!老秀才说:自古女人以名节为重,结了婚,我闺女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男人一家走哇,兴许还能生下孩子。至于我,我这把年纪了,就是死,也要死在祖宗留下的老屋里。 第二天早晨,天空艳丽无比,懒洋洋的云朵在微风中游动。那是一个绝好的天气,没有人想到灾难就会降临。老秀才家的院坝里摆开十多张八仙桌,人们在惴惴不安中等待品尝难得的美味佳肴,也有的人谋划着喝了喜酒吃了大肉就离开这里,携家带口开始逃亡。老秀才穿着长衫在院门前等待迎亲的队伍。大路上走来一群人,欢天喜地吹着唢呐。为了让老秀才高兴给点赏钱,吹唢呐的格外卖劲,把个唢口对着天上,吹得脸上、颈上暴出了青筋。红绸衫没有遮住新郎粗壮的手脚,显示出他是一个做庄稼的好汉子。他在一群孩子的哄闹声中显得有些羞涩,眉眼和嘴角挂满了憨憨的笑。看得我这个当兵的眼馋。我想,要在家里,我也该结婚了,我也会像他这样穿着红绸衫,脸上漾着笑。新娘变成了春花,我和春花手拉着手走进灯光昏暗的洞房…… 但此刻,我们跟在连长身后,从这些接亲的队伍边走过。新郎很识趣地给我们点烟。连长是个大烟鬼,一见烟脸上的表情就柔和了。这年月,粮价上涨,烟简直是难得的奢侈品。我接过喜烟猛吸一口,呛得直咳嗽,引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连长正色道,笑什么笑,你们就等着哭吧,叫你们撤离,你们还闹着接亲!连长说完一扬手,指挥我们去办喜事的地方。我知道连长和我们一样肚子里缺乏油荤,我们已经闻到了好酒和大肉的味道。老秀才家放起了鞭炮,人们都出来接亲。新郎进门后,厨师们在后堂吆喝开席。老秀才不等连长开口,就把他拉到上席坐下,又招呼我们坐了一桌。我们哪见过这么多好吃的食物,馋得肠胃翻江倒海,一落座就吃开了,早已把撤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看见连长那个吃相特粗鲁,嚼得满嘴都是油,在一旁看着的老秀才直皱眉头。过了一会儿,新郎来敬酒,我趁机喝了好几大杯。院坝里满是猜拳闹酒的声音,微风中也灌满了酒气。我们吃得肚子快撑爆了,还一个劲地打酒嗝儿。连长歪歪斜斜的身子勉强撑起来,朝天放了一枪,闹酒的声音戛然而止。连长打着一连串酒嗝后,结结巴巴地说,大家吃饱了喝足了,赶快撤离!啊,赶紧准备撤离! 连长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骚动。外面的人都往里面涌,大叫:水来了,水来了,我跑到门口一看,水真的就来了,比日本人的军车还跑得快。老秀才说,怪了,青天白日下哪来的水,天上是红火大太阳地上怎么会涨水?院里吃饭的人也是一头雾水,都拿眼望连长。连长说,老子昨天叫你们撤,你们不相信!连长说这话时一脸的得意,有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伴随着几个豪壮的酒嗝儿。有人便问,你们也没撤嘛,就会当事后诸葛亮!一句话提醒了连长,连长又对天放了一枪,大叫:兄弟们,快跑! 我们跑出去时水淹到脚踝。我们往营地的方向跑。听见远处有闷雷一样的声音,连长望着天空问:哪来的雷声?我说,没下雨呀咋会涨水?连长说,叫我们疏散民众,只说日本人打近了,并没说其他的呀!水很快往上涨,我们一看不能再往营地跑了。连长说往高处走,我心想哪里是高处呀,这里全是平坝呀!我们只好又返回老秀才家里,老秀才的房屋是这一带最高的地方。这时水已经涨到膝盖深了,庄稼全淹了。尖叫着四处奔跑的人们,在水中东倒西歪,喊天叫地。我几乎吓懵了,浑身无力,腿脚不听使唤。连长说,我们的战壕也给水泡了!我心想,哪管得了这些,逃命要紧。 老秀才家已经乱成一团,刚才还在吃酒席的人惊慌地往楼上窜,五颜六色的纸屑漂浮在水中。老秀才在楼上的窗户里伸出脑袋,大叫快把新娘送上来,新郎抱着新娘出了厢房,蹚水往楼上挤,红盖头飘荡着坠入水中,新娘伸出手做了一个要捡的姿势,新郎虎着脸说,都啥时候了,还要它做啥!我们冲上楼时,连楼梯上都站着人。连长带我们挤到老秀才身边,我往窗外看去,天啦,白茫茫一片泽国,庄稼早没了踪影。远处的黄水翻着漩涡,像奔跑的黄狮咆哮而来,黄水中有很多时沉时浮的黑点向下漂来,近了才看清有的是木块,有的是人或畜生。有人还在招手求救,没有人敢去救他们,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水中无望地挣扎着。我们都躲在楼上,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始终不明白怎么回事。老秀才捋着白胡子说,可能是黄河又决堤了,我小时候见过,但没有这么凶的水呀!老秀才问连长,你叫我们撤,是不是为这?连长说,我哪里知道哟,上面并没说清为啥子,只叫大家撤离。老秀才说,这下日子难过啰! 我们在楼上躲了一天。到了夜晚,大家坐在楼板上打盹,新郎新娘身着湿衣度过了新婚之夜。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听见水声和风声纠结在一起,凄厉得很,像哀哀的啼哭。我心想,这是水中冤魂的悲号呀!一个吹唢呐的汉子,泪流满面,对着满天星斗吹得呜呜咽咽,大家就哭呀,伴随喊爹叫娘、呼儿唤女的声音哭个不停。大家心里都想着自己的家和亲人,不知是存是亡,是死是活,只借着唢呐声,发泄心中的哀鸣。哭声惊醒瞌睡的娃儿,大人、小孩便哭成一团。 半夜传来周围房屋倒塌的声音,轰隆一声惊得我一个激灵。隔一会儿,又是轰隆一声。不知谁嚎了一声:天啦,我们的房没了!立即引来捶胸顿足的号哭。我的猪还在圈里,我的儿呀,他跟奶奶在一起啊!于是又有人往外跑,要回家去找儿子或是母亲。有人往楼下跳,只听扑通一声,黑影很快被浪头卷走。更多的人互相拉扯着留下,惊惶地看着外面的动静。天快亮时,秀才家的围墙倒了,两扇大门在漩涡里漂浮不定。我想,一定要找一块木头才能逃生。围墙倒了之后我们就听见房屋叽嘎叽嘎的声音,我突然觉得房子快倒了。这时候水猛然上涨,已经淹到我们的胸口了。男人们把孩子举在头顶或用衣服捆在身上。突然,一阵剧烈的响动之后,我们全部掉进水中。我觉得四周有很多手在使劲挥舞,试图抓住什么,我使劲往上一跃,吸了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我抓住了一扇门板,再去拉身边的人,才发现周围已经空空荡荡。搜索了一会儿,我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人在水中扑腾,我把门板划过去提着红衣往上一拉,新郎跃上门板时吐了一大口浊水,叫道,我的新娘呀!又反身潜入水中,水面不见红衣服的影子,只见一个穿军装的人在水中奋力划动,我用一只手划着门板靠近他,他抓住门板时我才看清是连长。一个浪头打来,把我们打了很远。我回头看见,刚才还挤满了人的老秀才家踪影全无,房屋和人群全被洪水吞没,让人疑惑眼前的情景是真是幻。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连长说,老天不看承那个迂腐的秀才,他连死也没法死在自己的家里了。我说,那一对新人不知咋样了?连长抹着一头的黄水说,兴许只有到阴间成亲了。 我们抓住门板不知漂了几天几夜,木桶呀、木板呀、死猪、死羊和死人呀乱七八糟地浮在水面上。我们的门板最后被一棵树卡住了。我们就守着这棵大树,直到水慢慢地平缓下来。水中移动着逃难的人群。他们穿着破旧的青布衫子,背着孩子,肩头挎着干瘪的小包袱。有的男人还背着年迈的亲人,在灼热的阳光下涉水前行。我们丢下门板跟着逃难的人走出了水域。这才看清我们停留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回水区。岸边一层一层叠压着尸体。人们哭叫着把尸体翻开辨认自己的亲人或乡邻,但是尸体多半高度腐烂、全身肿胀、面目全非,连衣服也是有一块没一搭的,有的还裸着羞处,如何辨认啊! 老天像一个没心没肺的人,面对此情此景却无动于衷。蓝色的天幕上,仍然是一轮金灿灿的太阳。经历了大水的尸体,在酷热下引来成群结队的蚂蚁、苍蝇。饿得骨瘦如柴的野狗终于找到了千载难逢的美餐。蛆虫在尸体上暴发式地繁衍,恶臭四处弥漫。我自以为是经历过恶仗的人,但面对此情此景,仍然忍不住仰天长叹! 连长是一个五官长得很硬的人,脸上始终一副僵直的表情。此刻他的脸上愤怒的肌肉拧在一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戳进土里,脸对着青天怒吼:老子一直想在战壕里跟鬼子拼个你死我活,却差点让这场大水给淹死。那么多兄弟没有战死,却让大水给冲散了,这是打的他妈的什么仗呀! 我勉力支撑着身体,沿着浅水区寻找穿红衣的人,终于找到了老秀才的女儿和女婿,两个穿着大红衣服的人用一根手绢绑在两只手腕上,并排仰卧在沙滩上,许是新郎在死前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完成了两人的结合。我把他们从水中拖出来,放在地上,再去找老秀才。我翻找尸体时,却发现了几个穿着鬼子军服的尸首。最初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人跟我们长得没什么两样,黄皮肤黑眼睛小个子。要不是军服不同,我根本认不出来哪是中国人哪是日本人。李发生曾经说过,日本人是吃鱼虾长大的,凶得很。我仔细盯着这些在水中被泡得面目全非的脸,也没看出他们究竟有多凶。我解开一个鬼子的军服,在衣兜里找到两张照片。一张是身穿和服的夫妻照,另一张是小两口抱着一个女儿灿烂地微笑着。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成天在战场上杀鬼子,却没有想到鬼子也有自己的妻子儿女自己的家,他们离开家乡奔赴陌生的土地,心中也怀揣着对妻儿的一片牵挂,最终在异乡做了孤魂野鬼。到底是血肉之躯,究竟为了什么要来制造灾难,也断送自己?我这个山疙瘩里出来的土包子,始终想不通这是个什么道理。 我没有找到老秀才,便把那一对新人往高处拖。我找到一把铁锹,挖了一个坑,把两个人埋了,撕下新郎身上的一块红布压在石头下作为记号。我一边做一边说,我喝了你们的喜酒,吃了你家的饭菜,做这点事也算对你们的答谢吧!你们在阴间成个家,那里没有战争,也没有大水,愿你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 连长听见我这么说,也善心大发。他说,我们在花铺住了一段时间,吃着百家粮,不战而散,愧对乡亲。不如动手把这些尸体埋了,也算做点善事吧! 我和连长开始挖坑。逃亡的一些人也来帮忙,我们把那些尸体堆在一个大坑里埋了。浅滩上还有几具日本军人的尸体。我问连长怎么办?连长咬着嘴青着脸不说话。我说,都是人啦,连长!连长说,他们不配做人,他们是畜生,是疯狗,他们杀光了我们那个师,我的连队只有我活过来,我咋个回去跟弟兄们的爹妈交代呀,都是我们一个乡的,隔一个山或一条沟的人。他们只配给狗吃,遭狼啃!连长的眼睛气得通红,脸上一股杀气。 连长的命令只对我有用。我停下来歇气时,看见那些穿着破衣烂衫的人,默默地抬着日本军人的尸首,放进另一个土坑,让那些孤魂野鬼入土为安。 连长说,你还没跟鬼子面对面地干过……连长看了一眼那些埋尸的老乡又说,这里不是敌占区,这些老乡没经历自己的父母、妻儿、朋友被鬼子活活弄死那样的苦痛。经历过这些,就知道什么是血海深仇,这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国恨家仇啊! 连长没有阻挡他们,他似乎失去了发号施令的力气,只恨恨地看着那些尸首,然后背对着埋尸的人群。 做完这些事以后,我和连长商量着怎么办?连长说,我跟你走吧,云南很远,我先跟你到四川再说。四川在什么方向呀?我们两眼迷茫地望着一望无际的原野,又看看青天白日,哪儿是家乡啊?连长认真地想了想说,四川在西边,太阳为我们引路,太阳落下去的方向,就是我们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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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穿着从死尸上扒下的衣服,把自己打扮成流民,开始了艰难的长途跋涉。 最初几天,我们还能找到野果野菜充饥。没有遭受洪水的地方建起了粥厂,我们便排队等候施舍。粥厂每天只早晚两顿开锅,赶上了才能喝上玉米和小米熬成的饭汤。错过了施粥的时间,只好自己乞讨。最初,常能碰上好心人给点残羹剩饭。随着流民队伍席卷而来,乞讨便越来越艰难,粥厂也无法再维持下去。一点剩饭会引来几十个饥渴的饭碗,连施舍者也没了耐心。为了争夺那点食物,饿得绿眉红眼的人们比野兽还疯狂,抡着破棍或菜刀欺侮没有力气的老人或孩子,完全丧失了恻隐之心或怜悯之情。 成群结队冲进家宅抢劫的事时常发生,沿途的大户们日夜紧闭房门,有的还在高处布置家丁守护,没有人敢轻易开门施舍。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形:光着全身的男孩胸前的肋骨似乎只剩下一层红亮的皮,一根一根地能数得清清楚楚,他们的肚子却大得出奇,水在那里鼓鼓隆隆地叮咚作响。他们的脸苍老得像五六十岁的老人,眼睛干枯得像废弃的深井,只有一张嘴巴大得出奇无比,似乎那是一个疯狂的洞就要吞噬看到的一切东西。老人们完全没有尊严,他们用捡来的破布勉强遮住不能暴露的地方,躯体就像衰朽的枯枝,仅靠一根扁担一截棍棒支撑着在漫漫黄尘中移动。 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非洲大饥荒,那情形便勾起我最痛苦的回忆。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两旁,常能看见被剥得一干二净的树。人们像牛或马一样张着大嘴咀嚼树叶、树皮或草根,他们吃得满嘴发绿皮肤发青,整个人已经成了一棵移动的树:枯干的手脚像老树根,肚子里的肠子像一圈一圈的老藤。眼睛里都长上了一层绿茸茸的青翳,看上去像青面獠牙绿眉绿眼的鬼魂。即便这样,为了活下去,人们还不得不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去争抢救命的食物。年轻一点的妇人们一马当先,即便是老母和儿子在面前也没有一点孝悌之情和恻隐之心,张开獠牙便嚼得噼里啪啦,稍解饿气后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女孩们只好绝望地望着母亲有气无力地哀叫几声,母亲们便会张开大嘴吓唬她们:再哭,就把你吃了!孩子赶紧收起哭声,如同看着豺狼虎豹一样地看着自己曾经慈爱的母亲。 前段时间,梁玉从一本书里找到一张老照片。那张照片是一个美国记者拍下的。照片上没有一个成年男人,只有一群孩子和一些妇人。每个人头上缠着一圈新鲜的树枝,一些人手里还拿着树叶,孩子的肚子就像鼓一样突出。梁玉说,这些孩子不读书就去摘树叶啊!我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我说,他们缠在头上的东西都是千辛万苦找到的食物。梁玉伸长舌头,一脸的惊诧:啊,像牛一样吃草哟!我说,连牛都不如,他们甚至找不到草吃! 土地上早已没有庄稼,到处是人们用锄头或柴刀挖下的坑,像密密麻麻的蜂巢铺向地平线。吃光了野菜后,人们开始掘地翻找树根、草根。蚂蚁、蟋蟀和那些蛰伏在地下准备冬眠的动物,被人们掏出来立即放进嘴里。有时候,几只老鼠会引来难民蜂拥而上,棍棒交加。为争夺鼠肉,人群又会发生另一场更加残酷的厮杀。看到这些,我便要想,人这个动物究竟是什么东西,骨子里是否只有疯狂和残忍? 也有不堪忍受的人选择了死亡,在光秃的大树上常能看到吊死的尸体。尸体上的衣服已被剥光。因为秋天已尽,冬天将至,饥饿未尽,寒冷已生,人们又将面对恶劣气候的殊死考验。 再也没有人愿意去埋葬那些尸体。死亡如影随形,人心也日渐冷硬。连长也看惯了,我们连叹息都没有了。生不如死,那些死去的人也算解脱了吧! 我们在原野上无法辨清方向,只好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那是西边,一直往西,就能走向秦岭,再向四川。有时为了找到食物,我们不得不四处迂回。有几天我们在空气中闻到了酒糟的气息,饥饿让我们的五官异常灵敏,从很远的地方都能捕捉到食物的气息,鼻子总是准确地指挥我们朝任何可吃的东西飞奔。 酒气牵引我们走到了一个残存的制酒作坊。酒糟仍在冒着一丝热气,但酒糟旁已经横七竖八地卧着尸体。连长在作坊里发现了一个装酒的木桶,很快便聚拢一大群人,连长一锄头打碎了木桶,酒水在场地上流动。人们扑倒在地,张开嘴唇吸得滋滋响。饥民们甚至顾不得吧嗒嘴唇,享受酒的味道,只见伸开的长舌在地上滑动,喝完酒后连浸透了酒的土也被大家一口一口地啃掉。 那是怎样的情景啊,光屁股面对青天白日,只把脸贴在地上,牙齿深陷在泥土里,启开土层吧嗒吧嗒地吃得津津有味。青绿冷脸慢慢现出丝微的潮红,渐渐整个脸绯红,连颈和脖子都红亮起来。他们越发吃得欢了,泥土糊在脸上,眼睛却现出从未有过的活泛,久违的笑让他们重新生动起来。他们边吃边叫,似乎平生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豪迈。几个男孩光秃秃的头红得像灯笼,连小鸡鸡都红得像辣椒了。一个妇人说,原来酒这么好喝,难怪我那死鬼男人不让我喝酒,他想一个人独吞啊!引得大家一阵嬉笑。 喝完了酒啃光了土的人,肚子鼓隆得像一个个木桶。人们拍着肚皮去装酒糟,却双腿发软,接二连三地倒在地上。酒精在这些饥饿的身体上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功效,它像一把火一盏灯把这些人的肠胃照得真真切切,花花绿绿的肠子已经变得像一截一截的树桩,胃里那些枯枝败叶和死虫让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用仅存的力气拍打着肚皮,说他们看见了死去的亲人,亲人们手拿白面馒头正在招手。那个抱怨丈夫的妇人说,我男人已经做了一大桌饭菜,正在给我斟酒哩!酒精让他们看见了一个满是食物的世界,这便成了他们最后的情景。后来在路上,连长深感后悔,要是当初不打烂那个木桶,兴许那些人不会醉死吧?我无言以对。连长为了让自己解脱,又辩解说,要是饿死的话,他们便不会那么幸福了,也不会做那么美妙的梦了! 当声音渐渐微弱,我才知道他们一个一个死了。我在酒糟边看见那些尸体,才猛然想到兴许这些早到的人都是被酒糟醉死的。这些身上还绑着树皮草根的人们,脸上褪尽了青绿的菜色,变得像紫红的花朵一样好看。北风像一段悲吟的哀乐,在尸首间呼号。北方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给大地覆盖一层凄凉的美丽,为那些衣不蔽体的尸体送去一套柔绵的外衣,给这个混乱的世界带来暂时的安宁。 随着冬天的到来,我们终于走出平原,看到了山,这让连长和我异常兴奋。山区让我们看到了回家的希望。但是山区地广人稀,寻找食物更加艰难。我们不得不捋开浮雪,采摘树梢的嫩枝,像老牛一样慢慢咀嚼,和着冰雪吞下去。俗话说,祸兮福所倚,这段艰难的生活锻炼了我,使我哪怕濒临绝境也能找到活下去的方法。后来,在朝鲜战场上弹尽粮绝,我也是用这种方法活下来的。 我们在山里行走,最难的还是辨别方向。冬天大雪封山,漫山的树木一片萧瑟,雾整天缠绕在山头,很难见到太阳,判断东南西北成了问题。连长聪明,他总是注意观察风从树尖飘来的方向,有时还用一块布条拴在木棍上来确认自己的判断。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常常迷路,走来走去又走回了原地。我便想起小时候我和梁根在山道上迷路的情形,耳边又响起母亲的喊魂声。我告诉连长这次经历,连长在雪天的黄昏模仿我母亲的口气叫喊: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该回家来啰!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快回家来啰!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快回家来啰! 连长的叫喊似乎从悠远的云天里飘来,我循声指了一下西南方向,我觉得那是母亲在唤我。连长说,你龟儿子神经兮兮的。我说,真的是我妈在叫我,我有感应哩!连长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眼下没有其他办法,牛贩子请医生——医(依)你! 后来很多次迷路时,我便用这种方法,最终回到了家。 有一天我们听见远处有鞭炮声传来,稀稀落落的回音很不真实。连长说,兴许是过年了。我们连续两天一路狂奔,终于赶到了秦岭山中的一个县城。这里虽然远离战场,但也照样受到战火的影响。连长说,民房墙上写的字大多是拉夫缴粮之类的标语。难民们像北方飞来的候鸟一样挤在房檐下或破庙里,当地政府不得不出面给予简单的救济。但是,蜀中也遭遇了罕见的大旱,民众吃粮尚且困难,难民的到来更是雪上加霜。勉强过年之后,春荒提早到来,而春旱又让人们再次陷入绝境,很多地方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真是让人触目惊心。 饥饿的人群像搜山的猎狗一样到处寻找充饥的东西,他们往往三五成群,像蚂蚁一样联合搬动尸体,挥舞菜刀抢割那些骨瘦如柴的尸体上肌肉略为厚实的部分。老弱之人再来搜刮别人遗下的一点残肉,找不到肉时,连骨头也不会嫌弃,他们用锅熬成汤喝,或者敲骨吸髓。市场上有人肉公开出售,尸肉每斤五百文,而活人肉每斤一千二百文。但难民哪有钱买肉吃,只有四处觅食死尸。小伙子,别瞪着眼睛看我,我虽然老了但并不糊涂,我没骗你,你不相信呀,我当初也不相信会碰到这样的情形! 树皮草根吃完了,野菜庄稼干死了,土地变得像火炭,一点火星就会燃烧成灰烬。吃完死尸,便有人从活人身上打主意。最先遭殃的是孩子。但人毕竟是感情动物,面对自己的孩子不忍下手,聪明的人就想出了易子而食的主意。孩子们被麻绳拴着,任父母像牵猪一样牵到找好的人家,说那家人将有好肉款待他们,孩子抱着饱餐一顿的梦想走到新家,半夜三更便成了刀下死鬼和别人的美餐。沿途听人说,小孩的肉好吃得很,比猪肉还嫩,而老妇人的肉就像老母猪肉一样难以炖。 我们也加入了吃人肉的行列。为了找到新鲜一点的死人肉,我和连长便会注意那些走路东倒西歪的人,只要倒地我们便扑上去。有时候,那些人用最后的力气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开始割他身上的肉。剧痛甚至没能唤起有力的惊叫,只气息奄奄地发出一丝呻吟声,便落气而亡,任人剥食。 连长是在有一天半夜被人宰杀的。当时我们睡在一个茅草房的草堆上,半夜我被一阵磨刀声惊醒。那是月色明亮的春夜,满月挂在空中,就像一个永远也啃不到的白面饼。连长的呼噜招来了饿狼一样的人群,一个头发焦枯、赤身露臂的男人正在磨石上磨刀,其余的人拿着麻绳轻轻移动过来,我抓住连长的手使劲摇他。几个黑影向草堆奔来,我使劲推了连长一把,同时翻身顺势滚下草堆,我听见连长在问:哪个?我说,连长,快跑!我的声音已经被饥饿吸干了力气,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巨大的恐惧驱使我用仅存的一点力气拼命爬动,我听见他们手忙脚乱了一阵,磨刀的人问:还有一个哪去了?我用手摸到身下的悬崖,借着月光看到悬崖上有一些柏树,我顺势一滚便落了下去。两棵柏树把我挡住,悬崖顶上的人影晃荡了一阵之后便散去,我赶紧抱着柏树往下一溜,滚进一块高粱地。我躲在地里像一只野猪一样咀嚼已经枯尽的高粱秆,身上似乎有了一些力气。早晨我躲在石缝里眼睛一直望着那处茅屋,蓝色的炊烟从黎明一直飘到上午,我看到很多人拿着碗向这里奔来。中午时,有一个男人提着一颗人头站在悬崖上往高粱地里扔下来。到黄昏时,又有人把骨头往下摔。我想连长肯定被吃了。我想哭却没有一滴泪水,甚至不能发出一点哭声,我觉得自己离死也不远了。 我在石缝里猫到天黑,又爬回高粱地吃了一阵,才在黑夜的掩护下捡回了一个头盖骨,我用双手刨土,把他埋在高粱地里,又扯了一些高粱杆拿在手上,趁黑赶紧离开了。 后来我便昼伏夜出,尽量绕开山下的村庄,在山梁上行路,借着树木掩护自己。白天我看好方向,夜里便赶路,实在走不动时就爬。这时我再也不怕鬼了,人比鬼更可怕。在迷迷瞪瞪之际,我的耳边总会响起母亲的喊魂声,狗娃子哩,快回来啰,回来啰!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高大的柏树,我才知道我离家已经不远了。张浩存曾经说过,留在蜀道上的这些柏树是张飞率领士兵们种植的,一千多年来这条古道一直是出入四川的必经之路。尽管新修了公路,偶尔也能听到汽车的轰鸣声,但用驴子或马贩运药材的商队仍然走在这条路上。眼下商队已经绝迹,没有人敢冒险去走长路。我白天也避开这条大道,只远望着山与山之间的垭口上绿云一样的树冠,在山野荆棘中行走,每走一段要躲在石缝里听听四处的动静。有时,飞鸟在林中惊飞也会引起我莫名的战栗。大多数时候,我听见啄木鸟在树间发出的啄击声,和很远的地方传来布谷鸟的叫声,这样的鸟鸣声给我传来家乡的信息,我从小便习惯了这些鸟叫声。 越往前走,逐渐看到油菜地了,山上山下已是金黄一片,山地里不时能发现白菜和萝卜,我能找到充饥的食物了。但我仍然不敢进村庄,只趁黑扯些莴笋、萝卜,或者一把牛皮菜、一把即将成熟的麦子,这是我那段时间吃到的最好的食物了。 A2 当夜辗转反侧,不能安睡。宾馆旁正在修一幢高楼,搅拌机的声音一直响到午夜。早晨醒来,吃过早饭,他便催促我们上路,廷俊说,二爹,我再陪你逛逛桑州?他一个劲摇头:快回家,我现在归心似箭,哪有心思闲逛哦! 窗外的山渐渐高起来,公路在山林中盘旋。山外面是什么?还是山呗。童音回荡,隔着几十年时光传来,仿佛天外来音。衣装不整的军队在林间行进,恍若梦境。二爷一直看着窗外,现实和回忆不断闪回。 车在山间公路上行驶了三个多小时,山下出现一个小镇,廷俊说:二爹,止戈铺到了! 一条河蜿蜒流过,将小镇分成两个部分,一边是低矮的青瓦房,一边是高大的水泥房,那是小镇的老区和新区。河边的麻柳树像巨大的绿伞,支撑在水面上。 古柏呢?过去满山是又高又大的柏树,现在怎么都变成了小柏树?他指着窗外问。 廷俊说,二爹,你看山头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方的山头上果然有一株很大的柏树,高耸在小树丛中。 我们叫它神仙柏,据说它比神仙还长寿呢,从张飞植柏算起,至少一千多年吧? 以前有很多古柏的,都是神仙树呢! 大跃进时大炼钢铁,那些古柏被砍掉不少呢!这些柏树,是十多年前栽下的,现在已经成林了。 他想起那些一路引他回家的古柏,心里空空的,觉得有什么东西随古柏一起去了。 一过河,老街到了。老街只有一条街,青石板路铺成了水泥路。青瓦的平房间,矗立着一幢两层的青砖楼房,上面还有一排用油漆刷在砖墙上的毛泽东手写体字迹:“为人民服务”。在一楼门上残留着“供销合作社”几个字,一块醒目的大招牌上写着:“香港大酒楼”。廷俊说,二爹,这里以前是供销社,现在供销社已经搬到河对岸了。这是老街上最好的酒楼,我们进去吃午饭吧! 一位穿红旗袍的年轻女子替我们打开车门,用软软的声音说:哟,梁县长,是您呀,请,请上楼上雅间! 大侄子,你看,我们去吃那个小馆子! 二爹,哪能让你坐在那些矮檐下吃饭呢,这饭馆要亮堂得多,也干净些,不能让你吃坏了肚子! 廷俊挽着他的胳膊,不容分辩就往里走。 哟,梁县长,你来检查工作呀,事前也不打个招呼,我们好来接你呀! 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老远伸出手来,急急地同廷俊打招呼。 张书记,今儿回来是为私事,陪我二爹回老家,不打扰你们! 张书记忙给梁草一鞠躬,说:这就是二伯吧,你老是我们止戈铺镇的大英雄呢,今儿终于回老家了,欢迎,欢迎呀! 张书记摇着他的手,很久没有松开。张书记说,这顿饭,我来安排,我们镇上给老英雄接风呢! 席间,张书记又是夹菜,又是敬酒,殷勤得很。他吃不下饭,也不想喝酒,气氛就显得有些尴尬。廷俊出来解围,替他喝酒。他只吃了一碗面,推说人老了,消化不好。 张书记要陪我们回家,廷俊死活不愿意。张书记这才说,老英雄从台湾回来,也是全镇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喜事,明天我同刘镇长一起到安家山来!廷俊忙说,哪能麻烦你们,你们工作忙;再说铺排了,影响不好。 摆脱了张书记,他拉着廷俊走进一家老茶馆,坐在竹椅子上,叫了两杯绿茶,呷了一口,指着香港大酒楼对廷俊说:知道那地方以前是什么? 廷俊一头雾水,答不上来。 那是一个大弹坑啊!逢场天,日军飞机投弹,炸死好多赶场的人。 哦。廷俊傻看着那幢楼房,过了一会儿,才说:二爹,这些事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很多人都不记得了。 是啊,都不记得了,可我还记着这些哩! 茶馆里另外四个男人在打长牌,看年纪约莫五六十岁的样子,意态甚为悠闲,他问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人:老弟,记得日军飞机轰炸的事不? 那人打出一张长三,才把眼光移到他身上来,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仿佛他是天外来客:哥子,你说的是啥事哟? 廷俊拉他,他只好悻悻地走出茶馆。 通往安家山的山路拓宽了,廷俊说这叫机耕道。山上的柏树栽得很密,郁郁葱葱的态势让人的精神为之一振。深深地吸着林间的清香,心情很是爽快。山弯里,不时能看到几户人家,房舍大多是土筑的墙基,上面是深黑的瓦,也有几幢白色的小洋楼,鹤立鸡群,格外醒目。廷俊说,这些房子是近二三十年修起来的,为了节约木材,便用土墙。他说,那些老院子呢?过去的人家都在老院子里,中间有天井,旁边有祠堂。廷俊说,土改那阵,分了地分了房,地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产量倒是大大提高了。老院子也分到各家各户,人口增加了,房子就显得很挤。这几年粮食连年丰收,填饱肚子,大家就想修房子。一家要修,另一家也不甘落后,老院子被拆得七零八落,新修的都是小洋楼。廷俊指着一户两层的水泥房说,看,就是那种房子!顺着廷俊的视线,一栋外墙贴着白色瓷砖的房子在青葱的树林间格外显眼。廷俊又说,祠堂改成生产队的保管室,这些年包产到户后,祠堂又空了。他问,祖宗的牌位呢?廷俊说:“文革”那些年,这是“四旧”呢,早就给破了吧! 快到杨家嘴时,他对廷俊说:春花嫂子娘家还有人吗?王孃怕也不在了?我想看看万福叔的坟。 廷俊说:早就没人了。王孃也是饿死的,五八、五九年,止戈铺的好多老人都走了。那些年人们又在山里挖观音土,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塞泥巴,唉! 万福叔也是饿死的,没想到王孃也是这个结局。 春花大妈孝顺哩,这些年有了些钱,请匠人给她父母包坟,坟墓修得很阔气。 正说着,杨家嘴到了。他站在路边寻找当年的痕迹,只找到一丛竹林。竹林后是菜地,长着密密的红萝卜缨子。有一位中年妇女正用锄头挖萝卜,看见有人路过,便放下锄头,提着一窝萝卜往路边张望。 恍惚中那位女人变成一个大姑娘,穿着深蓝的花布衫子,手上拿一把砍刀,向路边窃窃地窥望,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牛皮菜。他揉了揉眼睛。哦,房子也没了,都成菜地了。他自言自语。廷俊说,啥房子?这里一直是菜地呀! 万福叔和王孃,他们当初就住这里的。 廷俊穿过地埂,往中年妇女走去,廷俊在向她打听杨万福的坟地。 那女人说,她嫁过来十多年了,没听说过有人叫杨万福的。她便放下锄头回村子打听,他和廷俊抽着各自的烟,坐在两块石头上等她。 女人带着一个头戴一顶帽子的男人,走到萝卜地。女人对廷俊说,你问他,他可能晓得。廷俊给他递了两支烟,男人把一支烟夹在耳后,把另一支烟接上火,抽了一口才问:你是梁县长吧?廷俊谦逊地点头,说:不说县长吧,是安家山下的老乡呢!男人又问,这位老人家是……廷俊忙说,这是我二爹,刚从台湾回来。没想到男人突然扔掉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双膝一软,跪在他面前。你就是梁大伯啊?我是杨和顺的儿子杨兴社呢! 哎哟,六娃的儿子都这样大的年龄了!兴社,你真是杨老弟的儿子? 他双手扶起兴社,在他身上寻找他父亲的影子。 人们说我长得像母亲,可能是跟母亲一起长大的缘故吧! 你母亲是谁?殷秀珍呀!哦,看来六弟是跟殷姑娘好上了。你认识我妈?他点头。你妈呢?兴社指着山上说:上山了。 下巴倒很像六弟哩,有些尖,但也不完全像你父亲。 母亲是个圆盘脸,我的下巴也有点圆。杨兴社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笑着说。 杨兴社又说,梁大伯,梁县长,到我家去坐坐,喝一口水再走。 他说,这次回来,也想探问你父亲的下落,真是巧啊,就碰上了你! 他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六弟他……还在么?还好么? 兴社摇头:早就不在了。 六弟他怎么……死的? 一言难尽哦!到我家喝杯水,再慢慢给你摆龙门阵。 我们跟着兴社走,兴社说:哦,看那山嘴上的大坟碑,那就是万福叔和王孃的合墓呢。万福大叔的坟是从竹林边迁上山的。离万福叔的坟不远,就是我爹我妈的坟。 透过柏树枝丫,隐隐看到一个灰白的坟碑,像一个小牌坊。 二爹,今天就不去了吧,祭坟也没带香蜡纸钱。改天把这些东西准备好,再去也不迟嘛! 他说:好嘛,改天一齐祭拜。今天我们去兴社家看看。 兴社的房子是水泥房,外面没贴瓷砖,露出铅灰色的水泥,一眼就能看出,兴社有了一些钱,也修了房子,但地板依然是土筑的,没有糊水泥,屋里的家具和床也很陈旧。 兴社说:老婆前年患癌症去世了。我现在带着一个八岁的儿子,一条水牯牛。 兴社打开堂屋门。在天地君亲师的红字条下,有一个油漆斑驳的条案,条案上放着一个小玻璃框,玻璃框里有一张黑白的小照片,是兴社母亲殷秀珍的。在玻璃框旁边放着杨和顺的牌位。父亲生前没留下一张照片,只有给他老人家立个牌位。兴社解释说。 牌位旁,赫然放着一根木扁担。 他一见这根扁担,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六弟啊……他叫了一声,便哽咽着不能说话,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深深磕了三个头。 廷俊拿来三炷香,替他点燃,他举香拜了三下,插在香炉里。站起来,双手捧着扁担移到门口。在秋天的阳光下,扁担两头已有细小的裂纹,楠木的黑色或黄色纹路依然清晰,刀刺或砍凿的痕迹密密麻麻,看上去就像核桃树皮一样布满了伤痕。他掏出手帕,把扁担上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这才恭恭敬敬地放回条案上。 兴社转身进厨房,说给我们烧水喝,廷俊再三劝阻,兴社怎么也不听,说,老伯跟我爹是生死战友,情同兄弟,见了老伯,就像见了父亲,哪能不喝一口水就走? 我便同兴社一起进厨房,廷俊说,小汪,你来烧火。 兴社手里端着一个小筲箕,里面有十多个鸡蛋。 兴社一边往锅里打蛋,一边给我们讲起他爹。 听说打日本那阵,他的照片上了报,这还了得,这是铁证啊!国民党潜伏特务,反动军人。他就被送到云南的劳改农场,挑粪时摔死了,我赶到农场,取回了这根扁担,算是父亲的遗物。 他问:你爹带着你妈逃回老家,为什么后来又去当兵? 唉,遇上拉夫呗!国民党胡宗南部队从陕西一路溃败到四川,准备在成都跟解放军决战,见了男人就拉夫,我爹又被抓到部队,最后部队投诚,他也就当上了解放军。 然后兴社又说起自己,“文革”前,沾了父亲的光,去省城当兵。“文革”一来就受牵连哦,那些年怎么也活不出人样!母亲跟地主富农一样,是队里的批斗对象。我被迫复员回家,后来摆弄收音机弄了个现行反革命。 兴社揭下形状有些像军帽的帽子,给我们展示他的头,稀疏的头发中裸露出几块又红又亮的头皮。大家都说,这是鬼剃头呢,在监狱里留下的。 这几年好了,给平反了,还补发了工资,我也进城挣了些钱,修了房子,娶了老婆生了儿子。眼看着日子好过了,但老婆又走了。唉,人啦,再怎么努力也熬不过命!我爹的命不好,我的命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的念想,就是总算有个儿子,杨家有后,我也没什么怨恨的了! 要说怨恨,那些年我是怨我爹的。他怎么就是个旧军人,后来才投降解放军呢!现在想通了,他那时候看不到前面的路啊,站队站错了,一生就错了! 不像你呀,梁大伯,你跑到台湾,算是跑对了。跑回家来,还不给整死、斗死? 他无言以对。这些年的种种遭遇,三言两语怎么说得清? 我们坐在扑满灰尘的八仙桌上吃着碗里的荷包蛋。兴社吃了一个,便说不想吃蛋,把剩下的两个荷包蛋和半碗汤放回锅里。廷俊小声说,给他儿子留着呢!他便从包里摸出一叠钱,数了一千元。廷俊又小声说,二爹,一千元可是巨款呢,你给五百已是大数目了,这里的人红白喜事送礼,也就送五十元呢! 他说,廷俊,你没当过兵打过仗。我还活着,六弟死得惨呢!他的儿子活得这个样子,我能不管?你就不要为我操心吧! 兴社回到饭桌上,哪里肯收钱。廷俊和他像在打架一样,纸币也揉得皱巴巴的。兴社说,梁大伯也不容易,我再穷也还有个家嘛!嘴边话不好再说下去了。 他说,兴社呢,六弟的孙子也是我的孙儿吧,留给孙儿读书用的。你不收,我就要生气了! 兴社便把票子分成两半,说,大伯,我收一半,领您老人家的心意。另外一半,您留着。 他说,我一个人也用不了什么钱。他攥着钱,放到堂屋的条案上,又对着杨和顺的牌位作了三个揖。 兴社把我们送到机耕道上,廷俊看看天色已晚,便说,二爹,快回安家山,天快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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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金银花开的时节回到家里的。那是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我爬上安家山的坡道,重新踏上杂草疯长的石阶,在微风中嗅出了金银花浓郁的香气。蔷薇已经开过,绿色的叶子随风摇动。我刚要举手敲门时,门开了,母亲带着一条黄狗走出来,黄狗发出汪汪的吠叫。母亲转身从屋里端出一碗剩饭走到我面前说,我家也没多余的食物,只好给你这碗稀饭了。母亲把我当成远方的乞丐了。我身上只有几块蔽体的破布,脸上、身上和脚上污浊不堪,发出难闻的臭味,走到哪里,都会招来成群结队的苍蝇。手指甲和脚指甲长得比鸡爪子还长,里面塞满了污垢。头发和胡子遮挡了我的脸,虱子在那里欢快地产卵,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白屎,焦枯的毛发还不如黄狗的毛皮好看。我接过饭碗一口气把稀饭喝得一干二净,又伸出舌头把碗舔干净,这才抹了一把胡子上的饭渣,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叫了一声“妈”,母亲被这一叫声惊得连连后退,又躬下身子看了我一阵。我是梁草啊!你真的是狗娃子!母亲的尖叫引来了梁根,梁根用脚踢了我两下说,你凭什么冒充我二哥梁草?梁根已经长高了,瘦得能看见每一块骨节。我说,牛娃子梁根,你长高了呀!梁根便跑着叫爹,喊:二哥回来啦,二哥回来啦! 我爹走过来,我再次跪下去,我抱着爹的腿叫了一声“爹”。爹扶起我,夕阳把我爹的身影拉成一道很长的黑影,一滴眼泪像久旱的雨水打在我的额上。我爹抱着我就往家里跑,一边跑一边喊:老婆子,还愣着做啥,煮饭嘛,狗娃子回来了! 我妈在神龛牌位前上了一炷香,又给观音菩萨和祖宗牌位磕了头,说,观音菩萨保佑,列祖列宗保佑,梁草终于回家了!这才引火烧锅煮了一碗荷包蛋,又放了一点糖端到我面前,梁根坐在桌对面看着我直咂嘴巴,梁根说,很久没吃过鸡蛋了,真香啊!我给梁根添了一个,梁根又给我推过来。梁根一个劲地问我,打过仗吗?杀过人吗?你害怕死吗?我只好回答他,打仗就是叫你杀人,害怕死你就必须先杀死别人。梁根瞪大眼睛,看着我半天不敢答话。 我爹拿出剃刀把我的头发和胡子刮净,我妈烧了热水叫我洗澡,又找出梁勤的衣服让我穿上。当我干干净净地走出来时,我妈才搂着我哭出声来,真是我的狗娃子啊!你咋个跑回来的哟!一句话让我大放悲声,我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趴在母亲的肩上号啕大哭,痛痛快快地流着泪水。那时我觉得,能够哭出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我爹说,一家人又可以过安稳日子了。我爹说这话时,眼泪吧嗒吧嗒地流,嘴角一抽一抽的,最后还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那样子比哭还难看。 梁根跑出去找大哥了,天快黑时梁勤拿了一大把麦子回来。我们安家山的季节比山下晚一些,麦子还没有收割。梁勤瘦了一圈,脸也晒得更黑了。梁勤说,听说二弟回来,我特地割了一把麦子回来。一家人把麦粒捋下来,又围着小磨用手推,把新麦碾碎。磨细的连麸面用水调好,母亲用几滴菜油润锅,给我们做煎饼。我贪婪地闻着菜籽油的气味,我已经两年没闻到这种气息了。我爹又拿出玉米酒,给我们斟满。我拿了两块煎饼和一杯酒放在墙外的石板上,又点了一炷香向北方遥拜。我说:连长,你的孤魂有灵,来吃点东西吧。我爹把祭祀祖宗的香蜡纸钱也拿出来,一家人默默地烧着。满天星斗像紫色的葡萄,浩渺的星空下连长的魂魄不知在哪里游荡! 那天晚上,我家的油灯几乎通夜未熄,我把两年多的经历讲给家人听,听得他们心惊肉跳。我爹一个劲地说,这是啥世道呀!我妈说,观音菩萨显灵呢,你幸好逃回来。鸡叫时我们才睡下,我爹特意叮嘱,梁草这几天就不要干活,吃好睡好把身体养好再说! 一觉睡到又一个黄昏,我才醒来。母亲依着门,又在喊魂:狗娃子哩,被鬼魅吓坏的魂魄快回家哟!狗娃子哩,被鬼魅吓坏的魂魄快回家来哟!回来没?回来啰,回来啰! 我起床时,母亲把我拉到香案边。母亲说,你看这饼上留下很多牙齿印哩,兴许那位长官已经来吃过了!我说,这牙印可能是黄狗留下的。我妈说,狗牙齿哪是这样子嘛! 一连七天,我妈都在夜间摆上了煎饼,牙印每天在减少,七天之后煎饼上就没有什么痕迹了。我妈说,可能他的妈也在家里喊魂,他已经吃饱了离开了上路了回家了。你们长官的魂已经回家了! 我对母亲这套迷信不以为然,但我听进了最后一句话,我希望连长的魂真的回家了。温润的夜风带着春夜的暗香,把“吃饱喝足”的连长送过崇山峻岭,回到生养他的故乡吧! 回家几天后老天终于下雨了。我爹披着蓑衣就去山后的堰塘拦水,我才看见小时候我们游泳的堰塘已经裂得深一块浅一块的,最深的地方还有一点黄泥浆。我爹说,前些日子,梁家村的人都在这里排队找水哩,你妈往往鸡叫就去等水,到下午舀两桶黄浆回家,沉淀一夜才能吃。后来我在安家山的悬崖下发现一股细水,就在茅草丛中打了一个暗洞,才勉强维持一家人的吃水。我们这里也旱呀,也饥得慌,大家都去山嘴挖白泥吃,那白泥救了好多人的命哩,我们都叫它观音土。吃下去填肚子,但拉屎很困难,比拉石头还恼火。没办法呀,大家还是要吃,都挤着去挖,山崖下挖了一个大坑。有一天,坑上面的土垮下来,埋了十多个人,春花的爹杨万福也被埋在里面。我们一家都去刨土救人,最后找到的都成了死鬼,一身乌紫,像桑葚果子的颜色。妈说,是观音菩萨显灵,看见他们在世间受苦,大发慈悲把他们召上天吃白米白面去了。为了超度这些亡灵,就在旁边建了一个观音庙,香火很旺呢! 我想起杨万福的哈哈声,他是一个从来不把愁苦现在脸上的人,说话总是伴随一连串的笑声。他死了,不知春花和她妈可好?我爹说,春花一直在想你,她妈王顺华见你去当兵,就犹豫着不想让春花跟你,这事明摆着,当父母的都不愿女儿守寡,你也不要怨他们两位老人。杨万福曾对我说,想让春花嫁给梁勤,梁勤虽然有点傻,但稳当可靠,做农活有的是力气。 雨点突然由慢转急,风把树枝吹得东倒西歪,风雨大作、尘土飞扬,梁家村人都披着蓑衣到田间或地头看水,山上山下传来杂乱的呼喊和欢闹。我爹说,这一年来,我们这里来的乞丐就像蚂蚁牵线一样多,各种口音都有,只是没听说人吃人的事。我说,要不是亲身经历,打死我也不会相信。我爹说,真是观音菩萨保佑呀,你才能大难不死! 那一夜我们一家又是很晚才睡着,兴奋得一个劲地听雨声,连瞌睡很大的梁根都无法入睡,一会儿说,听呀,雨砸在地上的雨河中,砸出水泡了,声音很尖哩!我妈说,水泡出花,下雨成洼。梁根又说,雨打在果子上了,声音很闷哩。我妈说,雨水浇遍,水果香甜。梁根说,雨打在石头上了,声音很痛哩。我妈说,润湿青苔,石头开花。梁根说,雨渗进土里了,声音很细哩。我妈说,土湿成田,今年好过年! 我在雨声中辗转难眠,一门心思想着春花,回家却听见我爹说岳父不让春花嫁给我。那年月父母的意见重于泰山,没听说在婚姻大事上可以自己做主。我心里堵得慌,冒雨跑下山,我要见春花。那天晚上的雨真是大呀,我跌跌撞撞地跑到杨家嘴,浑身没一处是干的。我担心敲门声惊醒她妈,便在外面的竹林里蹭了一夜。天色微明时,我瞅见春花开门往外提尿桶,便怯怯地上前,低声叫“春花”,春花看见我时把眼睛瞪得很大,惊叫了一声“哎哟”,然后把尿桶扔在雨地里,忙开门让我进屋。屋里光线很暗,房顶的两匹亮瓦透出些微的白光。春花的声音几乎是耳语,她是怕她妈听见哩。春花拿出她爹的衣服让我换上,嗔怪道:你比你哥还傻,淋了一夜要发高烧的! 我说:娶不到你,还不如死在外面!春花说,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听说鬼子长的是绿眉毛红眼睛凶得很呢!我趁机吹牛,鬼子跟我面对面我看得很清楚,眉毛鼻子眼睛长得跟我差不多,要不是军服不同就你都分不清哪是日本人哪是中国人。鬼子只是飞机大炮机枪多,要是拼刺刀呀,不是吹的话,他们压根儿就不是我们的对手!春花说,你杀过人没有?我点头。春花惊诧地说,我说嘛,你身上杀气很重!我要上观音庙去捐功德,给你洗罪。我说,我有啥罪呀!春花说,你不是杀人么?我说,杀鬼子,光荣呀!她说:反正是杀人,不吉利。我说,他们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杀人抢劫,就大吉大利了?春花说,抢匪就不配做人!我说,对呀,他们哪里是人呢?春花说,我跟你说不清楚。又把我浑身上下看了一遍,心痛地说,你怎么变得三根骨头两根筋的瘦成这样?我说,没吃的呀,活比死更难!春花便叹气,叹完气又轻松地说,能活着回来,是你妈在观音菩萨那里积的德呀。我说,春花,我想跟你结婚。春花的脸上掠过一丝羞涩,很快又阴云密布,说等一阵子吧,我妈总说梁勤更可靠。我说,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春花说,谁知道以后的事呢?我说,春花你变了。春花说,自从你走后我觉得一生的好日子就结束了,今年又遇大旱,我爹死我妈病,唉!我说,你不要操心,有我在,你家的地不会撂荒。春花说,要是你不在呢?我说,我们梁家还有三个男人呢!我心里就是不想说出大哥梁勤。春花说,我们母女俩只有靠梁家了! 正说着,传来了一阵咳嗽声,春花把两把挂面装在一个竹篮子里叫我提回去吃,她要去照顾母亲。我说,现在下雨了,育秧的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我们家多撒点谷种,到时候给你挑来栽上。春花便嗔笑道,你比梁勤还傻,挑秧过来,多累人!我说,等两天我来给你家育秧。春花说,这样省事些。我便一个劲看着春花傻笑。春花拿眼看我,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不安地掰着手指,那手指虽然很白却有些发黄,春花的脸也不像过去那么白里透红,而是面带菜色,人也瘦得不成样子。我说,你要注意身体,眼下新麦出来,多吃点粮食,别再吃观音土了。春花的泪掉下来了,自从我爹死了,我和妈就再也不吃那玩意了。我大胆地站起来把春花搂在怀里,春花的身体一抽一抽的,泪水濡湿了我的肩膀。我知道她心里苦啊,摊上那样的年月,谁又不苦呢! 我没有拿春花给的挂面,说什么我也不要,我叫她们娘俩煮来吃。春花说,这是过年剩的一点东西,一家人怎么也没舍得吃。我说,今天就把它煮来吃。新麦快收了,还留下做啥?春花说,那你等着,我去煮面,你一定要吃了再走。我说,你和妈也要吃啊,别总是忍嘴待客!春花听见我叫妈,偷偷地笑,又嗔道:八字还差一撇呢,都叫上妈了!我说,迟早会叫,先练习练习。 正说笑,“妈”出现在门口,唬得我赶快站起来躬身叫王孃。我们那一带不称阿姨,未成亲前也不能叫妈,统称孃。王孃的声音显得又惊又喜,天啦,是梁草呀,你都回来了?我正琢磨春花在跟谁说话呢,没想到是你回来了!春花端着面往灶房走,王孃说,春花,快给客人下面来吃! 我扶王孃坐在八仙桌旁聊天,王孃问我战场上的事和怎么回来的,我没有给她说洪水和乞讨的事,只轻描淡写地拣一些事说说,都让她很吃惊。她的担忧一看便知,我便只好沉默。最后故作轻松地说,好在,我回来了!她说,也算是一大幸事。 春花把面给我端来,我端给王孃,王孃哪里肯吃。春花又给母亲端了一碗,最后自己剩了一点稀汤端上来喝。我给春花夹面,两人在桌上推来推去,王孃满怀慈爱地看着我们,笑得合不拢嘴,春花的脸红到耳根,王孃说,春花你就接了姑爷的好意吧!王孃又说,姑爷要是不出去,这是一门好亲哩! 王孃这么说,我当时那个高兴啊,就不用摆了!那天是我两年来最幸福的一天。我稀里哗啦地吃完面,王孃说,春花,把面汤也干干净净舀来。我们三人喝完了面汤,把碗也舔得很干净。春花咂着嘴巴说,喝了面汤,眼睛都清亮了!王孃也笑,还真是这样,我这眼睛刚才还发花,吃了这碗面,眼珠子都有光亮了!春花说,妈今天高兴呢!王孃说,盼来了雨又盼回梁草,能不高兴? 我说,那我今天就不走了,收拾收拾秧田,也关点水。春花说,田里的水昨天已关上了。你要不走,撒种务菜的事多呢! 一连几天,我都在春花家做活路。梁勤来看我,说爹猜我来看春花了。梁勤问,要帮你不?我说,你快回去,家里也要劳力。这几天是啥时节呀,我忙完就回来。梁勤闷声闷气地走了。 因干旱误了季节,冬瓜南瓜丝瓜已无法再种,我们便种土豆,种玉米,育红苕,即便迟了,也要尽可能多种。又把田划出一小块整理出来,撒上谷种。雨水真是好东西,土地就像营养充足的子宫,一下种就发芽,撒下的白菜籽,一出土就疯长。十多天后,小麦也收了,蔬菜也有了。人就像重新吹胀的皮球,粮食把大家瘪下去的身体渐渐充盈起来。人们发疯般地侍弄着土地,田间地角也不放过,连崖坡上也要用锄头挖几个小坑,埋几颗豇豆或是包谷。家家户户的瓦房上飘出了淡蓝的炊烟,又听见菜油滋锅的声音,又响起了大人的说笑和孩子们的追逐欢笑声。 王孃和春花整天眉开眼笑。王孃说,这场雨下来了,我的病也好了,天不绝人哩,总会给人一条生路。 新麦打下后,王孃用菜油做了一碗金黄的面饼,带着香蜡纸钱去给万福叔上坟。万福叔的坟就埋在他家后面的竹林里,一个矮土堆。我对王孃说,等到冬腊月农闲时节,我找几个人打些石头来,给万福叔垒个坟头刻一块石碑。王孃说,梁草,你真是想得周到哩!春花用疑问的眼光看我,我说,这一段忙过了我要去学石匠,会一门手艺好谋生。王孃说,一门手艺身上挂,走遍天下都不怕,当然好哇! 俗话说,温饱思淫欲,一点不假。吃饱饭有了力气,白天累一整天,晚上倒床就睡,半夜醒来下面胀得难受。朝思暮想的春花就在另一间屋里,只是中间隔着一个王孃。王孃白天从不咳嗽,晚上却总是有事没事咳几声,表示她像猫一样醒着,让我不得安身。有几次我用趾尖踮着走去敲了两下春花的房门,春花却不应声,又怕声音惊醒王孃,因为王孃屋里又响起咳嗽声,慌慌忙忙回来,独自抱着被盖想象抱着春花的样子,下面越发膨胀,只好用手自慰。天亮了,春花来理床,见那些污渍羞得转身就跑。在地里,趁她母亲不在,我便拉着春花的手,春花也不挣脱,待我想摸她时,春花不知哪来的劲,一掌就能把我推开。春花总是说,等成亲的那一天,我就只好忍着。 后来我多次回想那些日子的每一个细节,要是我当时知道还会离开家,我会不会强奸她很多次?我躺在异乡的床上幻想着自己粗暴地踢开她的门,把她按在床上,或是在菜地里将她扑倒,完成一次疯狂的结合。在农村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壮年男人无法扼制对女人身体的激情,田间地头的野合变成了年轻男女的恋爱游戏,农村人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有伤大雅的事。只是大家对女人的第一次很看重,而春花始终没给我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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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完春花家里的农活,我回家跟爹商量学石匠的事,我爹一拍大腿说:我俩想到一块了,不愧是你爹的儿子!当时的农村,学木匠、石匠、铁匠、篾匠、剃头匠、杀猪匠、弹棉花匠,或者当货郎走乡串户卖点针头线脑,是男人补贴家用的常见营生。木匠、篾匠要脑子灵、手巧,石匠、铁匠、杀猪匠都需要力气,而我有的是力气。建房垒猪圈牛棚,少不了石匠、木匠,石匠不但能拿到工钱或粮食,也免不了吃香喝辣。当然,我也的确想给春花家做点事,为死去的老丈人垒坟竖碑,这是我对杨家母女的承诺。 我整天待在石窟里,侍弄那些铁锤、钢钎,师父和师弟们休息时就不免问我打仗的事,我始终沉默,不愿回忆那些痛苦的图景,逼急了也只说一句,惨得很! 表面上,安家山又恢复了风调雨顺的平静日子,但是人们的内心仍然牵挂远方的战事。听见我回来,很多人都来找我打听他们的儿子、丈夫或亲戚的下落,大多数一被拉走就没有音讯。村里已经垒起了几座没有尸体的空坟,人们祈望着远方的孤魂回家享受安息。观音庙里跪着无助的善男信女,祈求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亲人平安生还。战事就像空穴来风,摇动着人们的心思。保、甲长也不时上门来催粮派款。你的儿子在远方吃粮不?保长扯着长声发问。不吃粮,喝西北风还有力气打仗啊?当父母的反问。保长顺水推舟地做工作:所以啦,我们就是勒紧裤腰带也不能让前方将士忍饥挨饿!道理说到这份上,人们只好把头上的黑帕再次解下来扎在腰上做出应付饥年的准备,颤巍巍地捧出刚刚收下的粮食,满含泪水的眼睛望着推粮的鸡公车吱嘎吱嘎地向远方移动。 即便躲进深山石窟,我也无法安宁。经常看见飞机像一群一群的苍蝇在天上飞过,轰隆隆的声音震撼着人的神经。凭我在战场上听到的声音,我也知道那是日军的飞机。在晴朗的日子,我甚至能看到飞机上的太阳旗徽记。他们闯到这样偏远的地方来,当然不会干好事。城里遭轰炸的消息不断传来,很多人觉得住在县城也不安全,纷纷把老人、孩子送到乡下来。到止戈铺赶集的人更是惊恐万状地跑回来,向乡邻描述那个逢场天,鬼子的飞机突然向下拉屎,把半条街夷为平地,血水和肉浆到处飞溅;人们再也无法进行简单的买卖,自觉地走到现场清理尸体,圆觉寺的僧人们也出来念经超度亡灵。从那以后,乡下人很少赶集,需要买卖的东西尽量在邻居之间以物易物。尽管这样,飞机仍然像苍蝇一样成群结队地飞过来。逃到乡下的人说,鬼子已经把重庆、成都轰炸得不成样子了。 我在石窟里待了不到一个月,有一天梁根慌里慌张地跑来叫我回家,说家里出事了,我扔下手中的活就往回跑。我爹坐在门槛上满脸怒气地抽烟,爹说:老子要上前线,龟儿子抽丁的不要我,硬要抓我的儿子,这比砍我骨头割我的肉还恼火啊!我妈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水米未进,只一个劲地流泪,眼睛红得像灯笼,连流出的眼泪都像血一样红得吓人。我才知道上头又来抽丁了,他们知道我回来了。我一回来,我们梁家兄弟仨的厄运又来了。他们抓走了梁勤。我爹说,梁勤笨手笨脚的,一上战场火门都摸不到,挨枪子肯定是难免的了。我心想,当兵的在战场上哪里摸得到火门嘛,一个农民军装一穿,做些简单的训练便拉上战场,好多人连死都是稀里糊涂的。梁勤那样子哪能当兵嘛,抓丁的是抓疯了,只管凑数完成任务。梁根还小,我不在家,他们用绳子绑上梁勤就走,梁勤早被这阵势吓傻了,眼泪花花地望着我爹,我爹心里那个痛啊,老泪一串一串往外涌。我爹急了,站出来护住梁勤,叫抓丁的放了傻儿子,我跟你们走!人家对我爹翻白眼,你那把骨头老了,不利索了!我爹只好捶胸顿脚地骂人,指天发誓要操日本人的祖宗捣鬼子的祖坟,然后又骂抓丁的龟儿子斜眉毛吊眼睛看不起梁家的人,看我儿梁草回来收拾你不,梁草连鬼子都杀过,杀你狗日的像杀猪一样简单! 我爹说梁勤被关在止戈铺,等一天就要走了。我妈见我回来,挣扎着起床,跌跌撞撞地走到灶房,叫梁根抱柴烧火煮饭。我妈把家里好吃的都拿来煮呀,弄了一大桌饭菜,又给我倒上玉米酒,我把酒推到爹面前,我爹再给我倒了一杯酒,我们父子俩干完三杯后,我妈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眼泪流在我沾满石屑的双腿上。我伸手扶她,她就是不起来,她说,抓丁的要是不嫌弃老年人,我和你爹都愿意替你们去打仗,送死也不后悔!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还怕啥?但人家不要你,人家偏要戳心挖肝抢走儿子,让我们活得不安生,死又死不了。梁勤那样子出去,肯定没命,我和你爹商量,让你去顶回梁勤。不是当爹妈的心狠,手心手背都是肉呀!算命的说,你这辈子命大,死不了。你比你哥聪明,可能会相机行事,捡条命回来。我会每天烧香拜佛求观音,保佑你回到家里! 我妈血红的泪水在我的腿上淌成了两条小溪。我爹拼命给自己灌酒,脸已经肿胀得像紫黑的酒坛。我爹说,喝死了到天上当逍遥神仙,就不会再担惊受怕、牵肠挂肚了!我夺过爹手里的酒坛,说牛娃子还小,大哥脑子不利索,家里还要靠爹支撑。我走算了。我一走,他们再也不会来找梁家的麻烦了!妈听见我这么说,站起来替我收拾东西去了。 那天我喝得东倒西歪,提上我妈准备的小包裹,从窗户上跳到院坝里。我妈又给我塞了一些土块在小包里,说可以治疗水土不服拉稀拉痢的,我爹把他抽的水烟袋送给我,又给我装了一些烟叶。我走到石墙外,又回来跪在爹妈面前,我说,这一走,可能一生再也见不到爹妈了,请父母亲大人多多保重!我爹我妈就像风中的树枝,悲伤得难以自持,互相搀扶着走到我面前,我们三个人拥在一起哭成一团。梁根也跑来,抹眼泪呜呜地嚎。我又对老人说,等梁勤回来,让他倒插门到杨家跟春花结婚,尽快呀,也好撑起杨家的门面,续上杨家的香火,多生几个儿子,有的跟妈姓杨,有的跟爹姓梁。特别要替我多生一个儿子,拜继给我做干儿子,我回家时才有个依靠,我在外面也多点念想。老人早已哭成泪人,一个劲点头答应。我又说,爹给做主帮我完成一件事,我答应腊月给万福叔垒坟建碑,请梁勤到山里去找我的石匠师父,帮我尽孝还愿!爹说,放心,万福是我的亲家,我一定把事办好! 我又拿一块手绢塞给梁根,叫他送到杨家嘴春花手上,既然命运这样安排,我也只好听天由命。梁勤是我们梁家的骨肉,春花跟他结婚,总能过上安稳日子,我这一去是死是活难以预料,不能耽误了春花。我快刀斩乱麻,把大小事情都作了安排,这才放心辞别爹妈,因为时间紧,我顾不上去看春花,我想我爹会到杨家去说明一切。我拎上包袱,一路小跑直奔止戈铺。 止戈铺是藏在山窝里的一个大村落,四面都是葱郁的山头,柏树在这些干旱的山梁上顽强地生长,从下往上看,应着太阳的方向,形成一种毫不屈服的生命气势。在柏树簇拥的半坡上有一处寺庙叫圆觉寺,出川的大路就从圆觉寺下经过。一条溪河像一条绿色的锦缎一样流过,两岸长着茂密的麻柳树,每年春天挂满了铜钱一样翠绿的花串。有了这一河清水,以及群山环抱、聚气藏风的地势,止戈铺便成了方圆几百里少见的风水宝地。但眼下我无心欣赏这样的景色,直奔新兵集中的地方,在人群中找到梁勤,说明顶替从军的事。抓丁的再三刁难,一会儿说谁知你们是不是兄弟,一会儿又说要找证明人,杨家嘴的杨六娃杨和顺说,那是梁家塆的两兄弟,两兄弟同时喜欢我们杨家嘴的杨春花呢!我用眼剐他,他嘴硬:恨啥,谁不知道你们兄弟喜欢同一个女人啊!抓丁的一脸怪笑,又叫我交了四个银元,才将梁勤身上的绳子取下来绑到我身上,梁勤扑在我身上叫嚷着将我们两兄弟捆在一起得了,上战场死也要死在一起! 我用手捂住梁勤的嘴说:瓜娃子,快点回家,爹妈还在等你呢!梁勤说,我不回去,我跟你一起走!我说,你以为这是去赶场呀,这是去送死,你快回家,爹妈就留给你了,春花也留给你!梁勤那个傻脑瓜一门心思想着春花,一听春花,破涕为笑了,梁勤说,我要去给春花家收谷子!我在他耳边说,你要跟春花结婚,生一群儿子,拜继一个给我做干儿子;好好养活孩子,鬼子杀不尽我们的男人!梁勤傻傻地笑,似懂非懂的样子,问:结婚,就可以跟她睡觉了?对,生儿子,像我爹我妈生了我们三个。我点头,不止三个,六个、九个、十二个!梁勤点着头答应,又突然呜呜地掉泪,把身上的衣服裤子脱下来,只留一条红色的内裤,杨六娃拍手叫梁勤快脱呀把火把裤也脱下来,满屋子关着的人也起哄,脱呀脱下来看看鸡鸡!梁勤一只手护住内裤前面,另一只手把衣服递到我手上,说,爹说那边要下雪呢,多带一点衣服。我心想这点衣服顶什么用。梁勤给我一鞠躬说,今天起我跟妈一起拜观音,保佑你回来!我说,只要我不死,一定会回家!梁勤便一个劲地傻笑,笑得嘴角抽个不停。抓丁的放了一声枪说,再不走就不要回家了。梁勤吓得双手捂着短裤,缩着脑袋,一溜烟钻进柏树林里去了。 那一夜,天空蓝得不带一丝阴影,安静直透到心里去。我深深地吸着柏树林里发出的清香,几颗星子就像无边天空里的几缕孤魂,闪着幽邃的清光,一颗流星从天幕上滑过,不知是哪个人又离世了。我妈说,一个人对应天上一颗星,那个人死了,星子也就落下了。第二天在鸟叫声中醒来,天光初现,周遭仍在酣眠。押丁的人开门叫大家吃早饭,大家蹲在地上围成一圈,吃完后便上路了。 在县城里进行了几天简单的训练之后,我们于又一个黎明正式向北方进发。与以前在桑州公园举行的誓师大会相比,这次就显得简单多了,稀稀拉拉的居民慰问团给每人发了一张毛巾,就算是劳师行动了。大家心头也不像上次那么激动,战争进行到这个份上,谁都知道此去凶多吉少。 默默地再次走在古蜀道上,前后不到半年时间,仿佛已过了十年,逃难的经历恍如隔世,大水,骷髅,连长的死,一幕幕在脑中滑过。我看到路旁一棵一棵又粗又大的柏树挺立着,强劲的老根让我怦然心动,我一定要像这些树这些根一样顽强地活下去。在山顶或垭口,往往有一株婷婷如盖的神仙柏,那神态就像一些参破世事的老神仙,不知看过多少走路的、骑马的、拿梭镖的、背大刀的、扛枪的兵兵卒卒从树下走过,不知道看过多少背柴的、挑米的、推鸡公车的、吆毛驴的农夫或商人从树下走过。高高低低的石阶上,阳光像碎银一样落在被磨平的石板路上,石板上布满了蜂窝一样的眼孔,那是针叶上落下的雨滴长年累月磨出来的。我又想,活着是一大不幸,像这些古树和石头那样长寿,看尽世间万相,将是多么残忍的事情,比如干旱、战争或人吃人,看多了,人的眼睛也许会麻木得像石头上的枯眼。 为了应付随时可能出现的逃跑事件,士兵被绑在一起,即便拉屎拉尿、吃饭睡觉,几个人一组都要互相监视,有人逃脱的话,小组的其他人就要罚五天禁食,饥饿让每一个人都像狼一样防范对方,即便晚上小解也要引来别人的骂声,许多人不得不在躺倒的地方就地解决,即便身上有尿臊味也没有丝毫办法。夜晚站岗的人就像狼眼一样大放绿光,不敢有丝毫懈怠。即使这样,逃跑的事仍有发生。不像上次出川,那么艰苦,却很少有人逃跑。对前途的迷茫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杨六娃就问我:梁哥,听说你是从鬼子堆里跑出来的,鬼子真那么可怕?我说,鬼子也是人,有啥值得害怕的,只是他们打仗的家伙比我们强多了! 越往北走,山越来越高,沟越来越窄,这里便成了川军的逃亡之地。在吃饭或小解的间隙,有人挣脱绳子一阵猛跑,一头跃入滚滚河水之中。押兵的端枪便射,水中泛起一团嫣红,人在旋涡中沉浮着向下游飘去。下面押兵的也放枪,被乱枪打死的尸体像木棍一样漂在水面上。看得新兵们一个个傻眼,剩下的人便重新绑上绳子,无可奈何地继续在山道上向前移动。 我心想,有啥子理由逃嘛,即便打死在战场上,也是为国捐躯,总比当逃兵淹死在嘉陵江里强吧。看着那些被大水冲到江边的尸体,心里老觉得冤。杨六娃显得很机灵,但毕竟年纪小,我知道他心里害怕,便宽慰他说,杨家兄弟,别想那么多,人一想多了就什么事也做不成。生在这个年代,日本人打到我们国家,我们不上战场咋办?索性丢下一切顾虑,痛痛快快地走,心情放松些!杨六娃听了,说,事到如今,也只好这么想了。我又吐了一口痰,眼望乌云密布的天空说,这年头,活都不怕,死有啥子害怕的,真死了也就不遭活罪了!杨六娃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我说的是内心话,这辈子阎王就是不找我,把我放到时代的潮头上打得晕头转向,却就是不来收我的命。我的眼睛看得太多呀,活人真是苦,死是多轻松的事呀,但我就是死不了,历尽千辛万苦,仍然活着。 这次去战场,我又被分到李洪武将军的部队。从西安过潼关很快便到了中横山,长官说,中横山是山西、陕西和河南三省的门户,绝不能让鬼子踏入陕西。那时候,西安、成都和重庆都是大后方,西安如果陷落,成都、重庆就难以保全了。担任中横山守备任务的有西北军,我们川军负责东面和北面。西北军主要是关中汉子,那些冷娃保卫家乡可是铁了心的啊!在当时国军节节败退的情势下,在中横山日军没有丝毫进展,战事进行到胶着状态。 李洪武给我们这些新兵训话,我才又见到了他。他已经瘦掉了几十斤,脸已晒得很黑了,但目光如两团火炬,声音像洪钟。他说,只要我们在这里一天,就要让日本鬼子无法前进一步!为了表示抗敌的决心,他把指挥所设在了半山一处树林掩映的山洞口,这里可以观察到山下的全部情形。 我仍然被分到新兵团,但我一直注意其他团士兵中是否有面熟的人,我想打听李发生是否还活着?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过去的老兵,难道他们都阵亡了? 杨六娃被分到炊事班,这让他喜出望外,当了炊事员的杨六娃经常利用送饭的时间同我说话,有时还偷偷地塞给我一个馒头。舀稀饭时,勺子尽量往下旋转,一勺子里总有多半干的。我知道他照顾我,有时我也悄悄省下一些东西送他,比如一双布鞋或是从鬼子身上缴下来的皮带。杨六娃说,他总是想家,想止戈铺的杨家嘴。我便劝他,既然出来了,就少想些吧,家里的事你也鞭长莫及。杨六娃便要说,他家养了一头母猪,该下猪崽了。我便把我爹的水烟袋递给他,让他吸几口,杨六娃深深地吸了一会儿,说,烟叶的气味就像我爹身上发出的那股气味,我是把家乡的气味都吸进肠肠肚肚里去了。以后,杨六娃经常向我讨烟抽,我总是拈几根烟丝松松地放在烟锅里,我说,想家的日子还长哩,悠着点。杨六娃一边点头,一边深吸,那样子贪婪得很。没有烟丝的时候,就把水烟袋放到鼻子底下,他说,闻着这股气味,心里也踏实,一句话说得我鼻子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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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冬天,一直下着雪。第二年春天,又是倒春寒。到军中来的当地民夫说,他们从记事起,就没见过中横山堆了这么厚的雪。他们说,是老天在帮忙呀,用雪阻击日本人。冬天刚开始的日子,日本军队发动了几次冲锋,都被我们打退。鬼子似乎对战事失去了耐心,不再发动新的袭击,我们也就待在阵地上。天上地下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寂静,四野里只有雪花纷纷扬扬的声音,像四川春天的夜雨,又像蚕食桑叶的声响。两只乌鸦在林间哇哇地叫着,爪子扫落树枝的雪,飞到另一棵树上。那个静呀,静得能听见心跳和呼吸。士兵们抱着枪,满身都是雪,就像落满雪的石头,只有眼睛偶尔转动几下,才能分辨那是一个活物。没有战事的日子,我的瞌睡就像天空没完没了的雪花,黏黏糊糊,一睡去就做梦,梦见的不是梁家村就是杨家嘴。一会儿跟着我爹在耕地,一会儿给春花的爹上坟竖碑。我甚至梦见梁勤同春花结婚了。梁勤一直傻乎乎地笑,而春花一直抽抽嗒嗒地哭。春花的眼睛一直望着外面,我说我在这儿呢,春花似乎听不见我的声音,也看不见我的身体。我也哭,醒来,眼角的泪已结成冰。 后来我听梁根说,那年冬月十八,梁勤和春花办了喜事。那天梁勤一直笑着,从早到晚没有停过,半夜他突然说脸上疼得厉害,一脸的肌肉抽成一团,双眼直愣愣地瞪着门外,说,有鬼有鬼!那天春花一直在哭,她的眼睛就像两个旺盛的泉眼,漂亮的脸颊上一直挂着两道珠帘。那天夜里,听墙根的人没有听见他们感兴趣的声音,只听到梁勤的傻笑和春花的抽泣。半夜,梁勤笑累了,刚一睡下便大叫有鬼,有鬼,双手捂着脸在新婚的大床上打滚。新娘的抽泣立即止住了,她伸手去摸男人的脸,梁勤的脸在春花的抚摸中舒缓下来,但他仍然直着双眼看着门后的黑暗,不停叫有鬼,有鬼!春花抹去泪痕,叫醒了隔壁的母亲。老岳母看了女婿的样子便到灶屋里烧了一些热水,叫春花用帕子放在热水盆里浸湿后给新郎热敷,自己却在土碗里装了半碗水,用三根筷子并拢平放在碗上,又将三根筷子用水浸湿了并拢竖立在横放的筷子上,嘴里轻轻念道,是杨家万福找到梁勤就立起,是万福找梁勤就立起,是万福不满意梁勤就立起,三声低唤之后,筷子直立起来。 老岳母又将办喜事吃剩的大白肉献在水碗旁边,才跪下来对着筷子磕头。按我们那一带的风俗,人突生疾病,往往是亡灵喜欢谁或不满意谁。如果是孩子生病,可能就是喜欢他们的阴间长辈来看他们了,同他们逗着玩,立水筷便知道是谁显灵了,然后,就要献上祭品,跪着磕头说好话,亡灵都是通情达理的,享受献祭听完解释便回到自己的阴间,孩子的病很快就好了。 老岳母知道老爷子喜欢梁草,但眼下梁家的情况和杨家的处境,都由不得感情用事。老岳母便一个劲地磕头,絮絮叨叨地同丈夫说话,仿佛丈夫就是那三根通灵的筷子,深更半夜正注视着家人的举动。她说,他爹呀,生前我们啥事都依你,但这件事由不得你做主了,梁草是当兵的命,眼下是死是活也说不清,等他回来要等到哪年哪月啊!况且,他能回家么?梁勤虽然脑子有点不好使,但俗话说,傻子有傻福,他不会去当炮灰,还有一身好力气,做庄稼有使不完的劲,春花跟着这样的男人,一生踏实有依靠。梁家对这事也是反复考虑过,梁草走之前也反复安排了的。女婿倒插门上来,当收养了一个干儿,杨家也有后啊,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辛苦一辈子,一心想让我们母女过上好生活,却赶上荒年,先是饿得要死又被土方塌下来活埋在地下,他爹你死得惨,我们都记着呢!梁勤腊月就去找石匠师傅给你竖碑垒坟,这也是梁草安排的。到时候,梁家的男人还要来帮忙抬石头。梁家人心肠好,你看得准啊。现在,你就放过梁勤,安安心心回去过你的清闲日子,不要让我们母女俩再担惊受怕! 老岳母又叫来女儿,说你爹逗梁勤开心哩,春花对着水筷子一连磕了八个响头,又给爹说了一番好话,立着的三根水筷子突然散开,撒了一地。那声音,吓得母女俩一个激灵,双双跪下,老岳母喊:春花他爹,你放心走啊!仿佛亡灵从厚重的门板上大摇大摆地穿过,隐隐听见黑暗的空中传来哈哈哈的笑声。老岳母这才舒展眉头,同女儿一起去看女婿。梁勤已经呼呼大睡,脸上仍留着憨厚的笑容。春花便送母亲回房休息,自己坐在梁勤的身边,在均匀的鼾声中双手合十,轻声祈祷:观音菩萨开恩,保佑梁草一定活着回来! 听梁根说,婚后的春花一直维持着一个梁家村的人都很熟悉的姿势,那便是在干活的间隙直起腰来向远方张望。她把手搭在眼睛上遮住耀眼的阳光,然后眯着双眼向远方眺望。为了看得更真切一些,她要紧皱眉心并一个劲地眨着眼睛。这个习惯性的动作使她的眼角和额头过早地爬满了深深的皱纹。只有在眺望的时候,她的眼睛显得格外清亮。即便到了老年,眼角的皱纹间常常堆满了眼屎,但她眺望远方的时候,眼睛里依然保持着青春时的羞涩,那一刻的笑容甚至像一个单纯的少女。这个饱经磨难的妇人在晚年时承蒙观音菩萨施恩,用一丝半透明的薄雾罩住了她的眼睛。善良的人说,那是观音菩萨大慈大悲,看她一生等得太苦,就用无边的法力,为她拉起了一道隔绝远方的屏障,以免她看见战场上的鲜血和尸首。没有信仰的人对这个解释不以为然,直来直去地说,这个一根肠子通屁股的女人结了婚却还不死心,一心想看到虚空处走来那个属于她的男人,望得太勤了眼珠子磨起了老茧!梁勤对老婆这个姿势甚为反感,他用拳脚在她身上留下了青一道紫一道的疤痕。老岳母哀求女婿不要下手太狠,她毕竟已经成了你的女人!梁勤借着酒势,一拳向春花的眼睛打去,春花捂着左眼突然蹲在地上。一连很多天,春花她娘都用自己的白帕子裹住了女儿的眼睛。春花无法下地干活,她伸开双手摸索着爬上了安家山顶,站在那棵大黄桷树下,做出了让全村人都惊异的举动,她把白帕子取下来套在树上,然后伸开脖颈钻向绳套里。看见的人都大惊失色,纷纷跑去救人。春花对一沟的喊叫声无动于衷,她似乎对绳套的大小很满意。她放开绳套,再次向远方张望,人们看见她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春花她娘在山下,也一个双手合十的样子,一边叫观音菩萨,一边急得跳脚!那天爹正从止戈铺赶场回来,在安家山的另一面往家走,翻过山梁时看到了媳妇的那一幕。他挥着镰刀割断了白绳,把奄奄一息的媳妇背下了山。 梁勤那一夜挨了爹的一顿暴打。爹每打一次都要说,看你还敢打老婆不?梁勤觉得很委屈,跪在杨万福的牌位下抹眼泪。春花她娘看见亲家每问一次儿子之前,都要向杨万福的牌位看一眼,仿佛杨万福就坐在那里,看着亲家教训这个不中用的女婿。梁勤却有自己的道理,他说:她眼睛里望的,是心中想的那个人,我只得了她的身子。爹不理会儿子的道理,说:再这样打老婆,你娃会鸡飞蛋打,连一个空壳的身身都找不到的。你懂不?梁勤摇头。他爹用一根黄荆条子敲在脑袋上,说:不懂道理嘛,晓得这个疼么?梁勤疼得喊天叫地,抱着脑袋一个劲点头,爹说:你再敢打媳妇一下,我就打十下惩罚你!记住了?梁勤又点头。爹才在杨万福的牌位前敬了一炷香,说:兄弟,我对不起你,生了这么个傻头傻脑的孩子!春花她娘忙扶起亲家,说,梁兄弟,看你说哪里去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爹哀声叹气地说,都怪这个世道啊,我那梁草,也不知是死是活……一句话未完,老泪横流,春花她娘忙劝,兄弟,不要太伤心,观音菩萨保护,梁草一定活着! 从此以后,梁勤不再打自己的女人。他对老婆的这个动作听之任之。春花平时都像一个好人,只有在这种时候忘记了身外的世界和安家村人的眼睛。她保持着目向远方的姿势说,菩萨保佑,梁草一定会回来! 随着山间融化的小溪往黄河流淌,小鸟们重新回到山里,枪炮声便惊落了树梢的积雪,也惊飞了刚刚觅到新家的鸟儿。这一次日本军队像冬眠后出洞的毒蛇,从四面八方向中横山包抄,妄图围困我们。伴随着敌机的轰鸣,山野大炮的狂吼,天空突然炸开了惊雷,撕破沉沉天空的闪电击中了敌人的一架飞机和山脚下的坦克,仿佛雷公也来为我们助阵。那是春天的第一次雷响。闪电之后暴雨大作,狂风疾吹。大风吹了一夜之后,早晨却是满地雪花,漫山遍野又覆盖了一层积雪。大家感念天神助威,一心要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敌人仍然借助空中和火力的优势,先是用飞机扔炸弹,炸得到处是大洞小坑,树木也东倒西歪。敌人反复轰炸和大炮射击之后,整个几百里的山区好像被翻了一次,到处是苍黄的土和焦枯的树。然后,敌人的步兵密密麻麻地像蚂蚁一样往上攻,我们虽然处在高处,但机枪很少,弹药又跟不上,渐渐地难以支撑。这个时候,大家都打疯了,拼足老命全力豁出去了。李军长命令在新兵中选两百个组成敢死队,抱着手榴弹往敌人堆里冲。我当时已经二十多岁了,他们还是娃娃呀,我更应该去,我便要求连长,连长也没问我的年龄就点头同意。我便抓起一个藤条背篼,装起手榴弹就往山下跑。李军长又调来几挺机枪,叫营长在上头组织火力网,我们跳进靠敌人最近的一个战壕,拼命扔手榴弹,炸得敌人晕头转向。这一招真管用,敌人看到死伤太重,便向山下撤退,我们有几个战士还跳出战壕,向山下猛扔手榴弹,这次,敌人便慌不择路,像一些狂乱的石头往山下滚,自相践踏。我们看着,心里那个高兴啦,狗日的日本鬼子,让你们也尝尝娃娃兵的厉害! 随着夜幕降临,战场上再次安静下来。当夜,李军长到我们新兵团,叫团长给这些新兵蛋子发抚恤金,重伤的每人发一千元,轻伤的发五百元。 盘点我们的人员已经损失近半。李军长一面派人到四川去招募援军,一面商量敌人再次攻击的对策。大家表示,一定与溪泉岭共存亡。军长忧心忡忡地离开时,听见军需官来报:“钱快发光了!” 军长大怒,说:“军部的钱全部搬出来,弟兄们流血牺牲,必须照规定发到每一个伤兵头上!” 我的腿上被弹片划去了一块肉,像利刀砍下一样整齐。我没有领五百元的抚恤金。我只觉得这点轻伤与那些死去的娃娃相比,算是很幸运的了。我不好意思领这个钱。连长来问我,我把我的想法讲给他,连长在我肩头拍了两把,说了一声“好兄弟!”我却无端地流下泪来,战场上清理下来的尸体,就在离我们不到百米地的一个弹坑里掩埋。我坐在黑暗中望着那地方发愣。 过了一段时间,敌人再次来攻。我们的弹药不多了,连长带头跳入敌阵,同鬼子展开肉搏。我们全部打红了眼,纷纷跳出了战壕。有一天中午,杨六娃还是照常用扁担挑着馒头送到阵地上来。他站在溪泉岭上往下一看,天哪,战场上打得难解难分。杨六娃后来说,他当时一点害怕都没有了。相反,一股热血往上涌,他立马放下挑子,操起扁担,跳入阵地,挥舞扁担照准敌人的脑袋就打。在强烈的日光下,敌人的脑袋就像一个个葫芦缓缓浮动。他抡着扁担就像拍一只苍蝇那样简单,鬼子歪歪斜斜地倒下。杨六娃说,他当时什么也没想,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是对准鬼子的脑袋,一拍一个准。他一连拍死了十多个鬼子,这时有几个鬼子一齐端着刺刀向他涌来,杨六娃凭着灵活的身子往上一跃,挥着扁担又打伤了两个日本兵。杨六娃的身上被刺了两刀,团长掏出手枪毙了两个,我也纵身跳到鬼子的背后,一刀穿通了他的胸膛,另有一个飞跃起来纵身跳下了山崖。我拖着杨六娃滚进了战壕,取下裹腿给他包扎了伤口。这时我们的援兵赶到,敌人再次向山下退去。 这场战斗之后,杨六娃声名大震。当天晚上,军长再次来到新兵团,当场宣布杨和顺升任二班长,接替阵亡的刘兴奎班长,杨六娃大声向军长致谢后,却小心翼翼地对军长说:“报告长官,杨六娃有一个请求,请军长特许。”军长说:杨猴子,你又有什么花招呀?杨六娃属猴,人也长得尖嘴猴腮,比猴子还机灵,军长这么一喊,杨六娃便成了杨猴子,大家都这么叫他,连报纸上都这么宣传他,杨猴子挥舞扁担砍死十多个日本鬼子,成了当时各大报纸刊登的大新闻。团长组织全团读了报纸,还向大家依次展示了杨六娃和扁担的合影照片。据说,杨家嘴的人从止戈铺赶集时听见街头敲锣打鼓地宣传杨猴子的事迹,有人看了照片后说,这不是杨家嘴杨洪福家的六娃子嘛!佃农杨洪福家很是热闹了一阵子,保长亲自上门去贺喜,说杨六娃是当今报上宣传的红人,又升了官,有出息了!杨洪福家里积攒的鸡蛋,都煮成荷包蛋喂给保长、甲长和止戈铺下来的大人物了。 杨六娃对我却是很恭敬,私下里总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从背后刺死那个鬼子,龟儿子的刺刀说不定就把我的肠肠肚肚都穿通了!杨六娃说,梁哥,还是家乡人亲啊!我说,当然了,杨家嘴和梁家村,那还消说!杨六娃说,梁哥要是不嫌弃,就收我做弟嘛!我说,你现在是班长了,哪敢高攀呀!杨六娃说,恩人为大,你永远是哥哥!说着就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看他态度诚恳,也就说,从今后,我叫你六弟吧。杨六娃说,要得,梁哥! 当下,军长问他:杨猴子你有啥要求,只管说!杨六娃说,我想留着这根扁担,请军长批准。军长说,好哇,你个杨猴子,要把扁担当孙猴子的金箍棒,照着妖魔鬼怪一阵乱打呀!我特别批准你随身带着这根扁担,打完了日本鬼子,这根扁担还可以带回家去,做杨家的传家宝! 杨六娃摸着扁担,鬼精灵一样地笑。 事隔五十年之后,我回到老家时,经常到杨家嘴去,杨六娃的儿子杨兴社把我领到他家的堂屋,在父亲的牌位下,放着一根千疮百孔的生漆楠木扁担。除了刺刀留下的痕迹,扁担上还有一些裂纹。我问杨兴社,这根扁担是不是你爹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杨兴社说,他爹生前一直带着这根扁担。他爹死之前正挑着粪水往坡地里去浇玉米。那是一天清晨刚出工的时候,他爹从玉米地的窄埂上掉下悬崖,手里还攥着这根扁担。农场里的人找到尸体已是第二天,怎么也没法将他的手从扁担上移开。人们用木棒绑了一副简易担架把他抬到场部。杨兴社接到紧急电报后赶到云南已经是第七天。尸体却没有一点腐烂的痕迹,他立马用热水拧湿的毛巾敷住他爹的手,一边给他爹小声说,这根扁担要带回家去,供在老家的堂屋里,要让子孙后代知道杨和顺是抗日英雄,不是通敌的坏分子。场部的领导并未听见儿子跟父亲的对话,只看见父亲的手轻轻松开,扁担掉在了儿子的手里。杨兴社默默接受了组织认定的畏罪自杀。把父亲火化后,用这根扁担挑回了骨灰罐和父亲的其他遗物。 我这才告诉杨兴社,这根扁担就是你父亲打鬼子用过的。六弟想方设法把它带到了昆明,又带到了保城,最后寄在保城一位老乡家里。六弟说,今生他与这根扁担有缘,他一定会再去云南找到它。那农场离保城那么近,他一定会找到的。 杨兴社叹了一口气,说父亲这辈子是个死心眼,他老人家始终认定打鬼子是一生最豪壮的事情。那张登在报上的照片后来成了他的罪证。“文革”中专案组认定他是国民党大力宣传的旧军人,尽管他所在的部队已在解放成都时投诚,但杨和顺来路不正历史不清,谁知道他是不是美蒋的潜伏特务?所以他被送到云南农场劳动改造。 杨和顺曾经对儿子说起那根扁担的经历,还讲到了救他一命的兄弟梁草。他说,要是那个时刻,梁草不救他,则是一大幸事,省了历史上留下污点。抗日而死,当时的国共两党都要承认是英雄。唉!谁知今天,弄成个潜伏特务!杨和顺的眼睛望着他家竹林的雾气,也是两眼雾水。杨兴社记下了父亲的那段话和说话时两眼的泪水。 但当时杨兴社一直不愿理父亲,父亲的历史断送了他在部队的前途,一心想脱农皮的杨兴社到省城当了几年兵又回到了杨家嘴。心中那个郁闷无法排遣,便成天摆弄一部小收音机。那是杨家嘴的人从未见过的奢侈品,那时家家户户都安着一个小喇叭,由公社播音员操着地方口音播送止戈铺的大事,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的摘要节目。而杨兴社成天穿着没有领章的军服,拿着收音机天线调整方位。这一副与众不同的样子肯定是杨家嘴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老子通敌畏罪自杀,儿子还会是什么好东西! 有一天下午,县公安局的警车打破了杨家嘴的寂静,下来几个穿白制服的警察,把杨兴社带上了警车。后来杨家嘴的人在赶场时看见止戈铺的一面墙壁上贴着布告,布告上说杨兴社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私自收听敌台,试图和台湾的蒋匪联络,反攻大陆。杨兴社被叛了七年徒刑。七年之后被释放回家时,脑袋上满是猩红色的癞疤,稀疏地长着一些头发。为了掩饰难看的头皮,杨兴社就把下面的头发留得很长,一个劲地往上梳,杨家嘴的人戏称这叫“地方支持中央”。 杨兴社已过了四十多岁了仍然是孤家寡人,心中的窝火只好对着那根扁担发泄,他抡着扁担打倒了自家的泥巴墙,扁担也裂了一道口子。晚上,他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喝闷酒,迷迷糊糊地看见月光下,那根扁担在移动,从院坝里到了堂屋的柜子上。他抹着眼屎跪下了,知道父亲的亡魂一直没有离开那根该死的扁担! 第二天他挑着泥浆重新糊好了墙壁,跟着母亲死心塌地过起了一般庄户人家的日子。直到八十年代,他接连收到了组织上送来的两道关于他父亲杨和顺的平反通知,这时他的母亲已去世了。他把父亲的那纸平反文件留在家中的柜子里,把扁担供奉在堂屋上,用父亲补发的工资开始做生意。他进省城拉了一个建筑队。几年后才回杨家嘴来给父母亲合坟,又给自己修了一栋三层的水泥洋房,并带回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杨光宗,了却杨家无后的一大顾虑,逍遥自在地过起悠闲的日子。 当然,这些都是梁根告诉我的。我和梁根无事的时候就说点家乡的事情消愁解闷。古人说,祸福相依,一根扁担,让杨六娃当上了班长,又让杨家后来遭受那么大的冤屈。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杨和顺手执扁担打鬼子的事,已被写进一些书籍,公开出版,九泉之下有知,他也会感到欣慰的。 杨和顺升任班长后,成了我的顶头上司,私下我们还是兄弟相称。 过了二十多天,更加惨烈的战斗再次打响了。 那次敌人试图一举歼灭我们,精心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袭击。听说军长向蒋委员长多次报告要求增派援军,那边只回电:务必死守,绝不后退!军长把两个新兵团一个放在溪泉岭,一个放在断壁岩。溪泉岭是进山的第一山头,而断壁岩是临近黄河的山峰,自己则坐镇主峰药王山督阵指挥。 敌人最先冲到溪泉岭,杨和顺带领二班直接跟鬼子肉搏。他使用扁担的样子简直出神入化,一个木制的家伙在刺刀群里居然左右逢源。他往往抡着扁担往对方的手臂一砍,只听哎哟一声,扁担一挑,便挑落了敌人手中的枪。再抡着扁担向敌人的头上一砍,人便扑倒在地。他轻轻地纵身一跃,又向下一个目标奔去。 一时间,砍杀声连成一片,战场上硝烟刺鼻,鬼子的大炮对准断壁岩狂轰,飞机则去轰炸药王山。 团长王易辉对着话机喊军长增援,军长说,老子到哪里去找增援?失掉战场你龟孙子只有提头来见我!团长说,我上有老下有小,都托付给你了!军长说:兄弟放心,我会尽力照顾。你死了,老子顶替你来镇守溪泉岭! 团长跳出战壕,大叫:我操你妈的日本鬼子!掏出手枪一连毙倒四个。突然,团长的肚子被刺刀划破,肠子流了出来,团长一把把肠子塞进去,几个士兵慌忙去扶团长。聪明的鬼子判断这是一个军官,十多个人一下围了上来。团长命令扶他的士兵跳进战壕,士兵们不肯,团长大吼:不服从命令,老子枪毙你们! 士兵们飞身跳入战壕,回过头来听见团长对鬼子喊:来呀,快上来呀,老子是团长!在十多个鬼子靠近的瞬间,团长拉响了手榴弹。一声巨响之后,只见手呀、腿呀飞到灌木丛中。当敌人退去后,我们清理战场时,只找到团长的衣服碎片。军长派了一名部下将这些碎片送到团长的家乡,各界扶老携幼参加了团长王易辉的追悼大会,并在故乡为他修建了衣冠冢。 那天,溪泉岭又一次保住了,但断壁岩却成了新兵的落魄坡。我们是几天后,军长移到溪泉岭时才知道事情经过的。 鬼子投入重兵,企图撕开中横山防线的一角,断壁岩成了他们的主要目标。轮番轰炸和数次强攻都被打退。但我们没有后援部队,眼看就要弹尽粮绝。断壁岩上的新兵们正打到关键时刻就没有子弹了,只好往下推石头。鬼子高兴了,叫嚣着往山顶上冲锋,他们接近山顶时,一幕意想不到的情景出现了:身负重伤,头顶缠着绷带的一个旗手,突然对着家乡的方向跪下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向悬崖走去。枪声寂静,人们听见他扯开洪亮的嗓音高唱川戏: 身赴洪波, 再历艰辛投河。 两岸雾障愁云锁, 腥风四起鬼唱歌。 忠良为国忘生死, 无法报答父母恩。 从今后三魂七魄归故里, 夜半回家拜双亲! 唱完后,抱着弹痕累累的旗帜纵身跳下了滚滚黄河!战场上二十多名筋疲力尽的士兵,有的拖着断臂残腿,在如血的残阳中,互相搀扶着,向着家乡的方向齐刷刷地跪下来,学着旗手的模样磕了三个长头,然后飞身投进了黄河! 日军在这惨烈的一幕前怔住了,他们蹲伏着停止进攻。军长在望远镜里看见了这一幕,忙从镇守药王峰的部队中抽出一个团,命令团长无论如何也要打退敌人。老子要给这些娃娃收尸啊!军长的声音带着哭腔。经过一团的苦战,当天,敌人又从山头上退了下来。 几天后,断壁岩摆放着二十多个没有骨灰的骨灰罐,军长在此举行了公祭仪式,并亲自撰写挽联: 出川抗战未捷先死 玉碎他乡忠魂长存 李军长带领将士们在骨灰罐前宣誓:血海深仇,我等不报,誓不为人! 公祭仪式后,骨灰罐放进了山下的乱坟堆。当地县长带领社会各界群众代表来参加了简短的安葬仪式。 A3 他觉得自己确乎回了家,又似乎永远也没回家。最后,他终于意识到:永远也不可能回到当初的那个家了。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觉。 一辈子都在期望回家啊,但家却没了。像被一个机灵的小偷,偷得片瓦不留;而他自己的几十年光阴,也像被谁偷了个精光! 那是暮色四合的时分,远远近近的竹林显得凝重起来,几缕淡淡的薄雾轻纱一样飘荡,脚下的一丝阴冷从敞开的裤管里爬上来。告别兴社后,看到一个背着黄色书包的男孩一跳一蹦地跑过地埂,跨上兴社家房檐的石阶,兴社把孩子抱在怀里,向我们远远挥手。 夜,匆匆地拉上了又黑又冷的大幕。廷俊拉着梁二爷的手,小心翼翼地在机耕道上探路。我们凭感觉中隐隐的亮光前行。这是以前的老路吗?他问廷俊,廷俊说:二爹,你说的是哪个时代的老路哟?我记事起,就是走的这条路回家的。 廷俊把我们带到一幢白色的小楼前,这是三层楼的水泥房,外面贴着白色的瓷砖,窗户上装了明晃晃的玻璃,地基是两层的石块,这个房子是我今天看到的最好的建筑。一个身材魁梧得有些像男人的女人站在门前,她的背后是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把她的轮廓勾出一个暗黄的剪影。她的长发有些蓬松而零乱,灯光使它们看上去就像燃烧的火苗。她的右手握着左手放在腹下,一动不动的样子像个雕塑,看来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似乎一直用耳朵分辨着往来的脚步声。 廷俊把行李放下,指着那个剪影说:二爹,还认识她不? 剪影伸开双手,她的手像螃蟹的前爪左右向前探路,看得出她的眼睛瞎了。在伸开双手探路的同时,剪影发出声音,有客人来了,正田、正财,贵客来了!解放,快出来扶我! 那声音像一声惊雷劈过头顶,他的手一松,挎包掉在地上:春……花……不,是嫂子? 廷俊快步上前说,大妈,您老人家别动,小心摔下台阶! 屋里跑出三个男人,还有三个女人在门边张望,一个男人扶住了剪影。 廷俊大声说:大妈,是梁草二爹,二爹……从台湾回来了! 剪影挣脱了男人的手,双手挥舞着,急忙往前探路,摸到一个台阶,一下从台阶上往下扑,两个男人眼疾手快,那一瞬间同时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扶住了。 你就是……春花? 他伸出双手,迟疑着。手与手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青年、中年和老年的光阴,隔着回忆、梦想、希望、失望,隔着无法言说的万语千言!他缩回手,在两肋下的衣服上颤抖、犹豫、徘徊。近在咫尺的这个人,却一下子远在天边!多少年啊,他盼望这一刻,想象这一刻,最终的画面,却不是眼下的情景。他向往的那个春花,无时无刻不在陪伴他,鼓励他,吸引他……而眼下的这个老太太,却是一个又老又瞎的女人,普普通通的乡间老太太! 二爹,这就是大妈……春花大妈!廷俊介绍着。她再次伸开手,抖抖索索地在虚空中寻找着,仿佛一定要抓住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她说:五十年零一个月又八天了,我清清楚楚记着你第二次离开安家山的日子,真的,到今天是五十年零一个月又八天了。是你么,二弟……狗娃子? 一声“狗娃子”,叫得他泪如雨下! 他抓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攥在手里,一行浊泪落在她的手上。她紧紧地攥住他的手,他感到她的手颤抖着、依恋着、挣扎着……我是狗娃子梁草啊,春花!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是一个迷路已久终于寻回家的少年,在向母亲诉说。 不……哭,回来了,就不哭吧。这么多年,我的眼泪已经流干,再也没有泪水了! 春花牵着他的手往台阶上走,我们……一起……回家…… 他们互相搀扶着跨上台阶,两个男人奔向院坝拿行李。 “干……爹……”搀扶春花的男人怯怯地叫了一声。 梁草,这是解放,梁解放,你给取的名儿,还记得不?你哥说拜继给你做干儿呢…… 记得,记得。解放啊,都长成大男人了! 岂止大男人,都有媳妇有儿子了。成芬,快把猪猪牵来认爷爷。 一个叫成芬的女人牵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走过来,成芬说:猪猪,快叫干爷!春花说:叫爷爷! 猪猪却躲在母亲的屁股后面,拿一只眼睛直愣愣地看他,半天不开口。 小家伙没出息,成天在问爷爷,爷爷真的回来,还叫不出口。 他说,别难为孩子,几天混熟就好了。 哦,还有的人呢!春花这时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反身往院坝里探望! 还有谁……喔,看我给忘了,这是小汪……梁玉的男朋友。 梁玉……有男朋友了,这鬼女子,有福气!我是说弟媳妇啊,弟媳没回来?小汪你莫客气,随便点! 哪有什么弟媳嘛! 那你至今还是……一个人? 嗯。 春花的手暗中使了一点劲,仿佛在埋怨似的。咋个搞的嘛,也不在当地找一个女人,一个人过日子,多孤单! 他没接话,春花又嚷嚷:开席,开席,饭菜都凉了,成芬你们快把凉的热热! 他被拉到饭桌上,一张八仙桌上摆满了菜盘。 不忙,先喝一杯水,家乡的水,你一定要喝。春花又伸开手要往厨房去,成芬说:妈,我来端,你眼睛不好使,就陪二爹坐嘛! 成芬端来一个白瓷碗,里面有半碗带着黄泥的水。春花指着瓷碗说:妈在的时候经常说:狗娃在外面不知习惯那里的水土不?临走时给你抓了一把土带在身上。今天回来,先喝这碗水,洗洗肠胃。 他端起碗尝了一口,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和泥土的腥味,张开嘴,把半碗热水一饮而尽。 解放端来两杯茶,是青花瓷杯,猪猪争着要端茶杯,解放怕猪猪把杯子摔了,不让猪猪端。春花便说,解放,你让猪猪给爷爷端茶嘛,猪猪乖,晓得亲近爷爷。爷爷膝下,就缺一个端茶递水的人。说到最后这句,声音有些哽,尽快转向廷俊说,廷俊这两天辛苦,快喝茶。 猪猪捧着茶杯,像捧着一个油壶似的,一步一步地移过来。他伸手去接,说:猪猪乖,等会儿爷爷给你糖糖吃!猪猪舔着手上溅着的茶水说,杯里有糖糖,婆婆说要给你加冰糖,说你们小时候没糖吃! 狗娃,你小的时候哪有白糖嘛,能吃上红糖都是招待贵客了。水是安家山的泉水,茶是你喜欢的绿茶,可惜没有金银花。妈是经常在茶里加金银花的,有时候也加红糖。我是按妈的习惯给你泡茶的,家的味道其实就是小时候妈做饭的味道,对不? 他点头,揭开杯盖,喝了一大口,果然是这个水,这个茶味呀! 廷俊不喜欢糖,就没加糖,你喝得惯不? 大妈,哪有不习惯的,城里还喝不上泉水呢! 是呀,乡下啥都不如城里,唯有空气和水,比城里干净!春花说。看得出,当初腼腆的少女,今天已变成这个家的主宰,说话做事利利索索,能干得很。只是,他和她,显得有些生分。 你的手老了,我感觉得到,头发还没白吧?眼睛也好吧,身体也还好吧?我看不到了,脑子里留下的是你年轻时的样子。春花笑着说,同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仿佛当年竹林边的那个少女。 眼睛看不到倒好哩,也是一种福气。假如有一双好眼,你看到现在的我,多半也会失望,还是看不清的好!他笑着说。 一桌人也跟着笑。春花便介绍正田、正财和他们的媳妇、孩子。 这顿团圆饭呀,我们等了几十年。春花说,又猛醒似的说,哦,二弟,你该到堂屋里见祖宗和父母,只顾着高兴,还把这样的大事给忘了! 真是的,赶紧去!他一拍前额,站起来,解放忙说,干爹往这边走。 堂屋里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天地君亲师”的红纸,红纸旁是一张观音菩萨的画像。红纸下方是一张条桌,条桌上放着老人的牌位,还有两张旧照片。廷俊说:二爹,把你的照片收起来吧?他说,放在那里吧,陪陪爹妈,也算尽点孝心! 点燃一炷香,作了三个揖,说:爹,妈,孩儿梁草终于回来了,可你们已经不在了!孩子没尽孝心,对不起你们。 跪在地上,仿佛跪在爹、妈的面前,万语千言阻塞在心,不禁悲从中来,无法自制,长跪不起,大放悲声! 梁家大大小小一齐跪下,一片唏嘘声和啜泣声! 廷俊扶他说:二爹,老人家已经走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接受,一路劳累,别哭坏了身体! 他慢慢站起来,又点燃一炷香,凝视一张照片上的男人说:哥,狗娃子回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要替我们照顾爹和妈,我们兄弟后会有期! 春花在一旁小声说:二弟,好不容易回家,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干啥? 他再点燃一炷香,敬观音菩萨和列祖列宗,他说:承蒙观音菩萨和梁家列祖列宗的护佑,狗娃子历经千难万险,总算捡回来一条性命。从今往后,梁草只能积善积德,来报答菩萨和祖宗的恩德! 又磕了三个长头,这才起来往外走。春花叫成芬,上菜,上菜,你二爹可能早就饿了! 还没进门就闻到回锅肉的香味,不觉打了一个喷嚏,众人也跟着喷嚏。成芬围着围裙,端了一盘回锅肉放在饭桌中间。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冷盘热菜,是炒花生米、咸鸭蛋、腌黄瓜、腊猪舌、腊猪耳、萝卜拌粉条、青椒拌牛肉、粉蒸大白肉、清蒸全鸡、带丝老鸭汤……哟,天上掉下来这样多的美味,哪吃得完哟!他感叹。 春花说:几天前就在准备呢,鸡和鸭都是自家养的,腊肉也是去年腌的,还没吃完呢!在外面,怕是难得吃上腊肉哦! 一盘又白又红的腊肉端上桌,屋里充满浓浓的腊肉香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小时候一闻到腊肉的香味,就知道年三十到了。在除夕这天海吃一顿,一天都在打油饱嗝儿!大年初一是要吃蒸肉的,意思是这一年日子蒸蒸日上。妈总是提前打招呼,悄悄吃,别说“咸”或“淡”哦! 一家人又跟着笑,猪猪笑得最响。他夹了一块粉蒸肉递给猪猪放在饭里,乖孙子,快吃,悄悄吃! 解放说:干爹喝点酒,是绵竹大曲,前几天才从止戈铺买回来的。 廷俊说:茅台、五粮液不容易买到,要糖酒公司的领导批条子,绵竹大曲就是我们这一带最好的酒! 他说:就喝绵竹大曲。我在台湾的战友,可喜欢这酒了。廷俊给我买两瓶,我要捎回台湾! 干爹还要走?好不容易回来,就不回台湾了! 他望着廷俊,说,落叶归根啊,我也想回来定居,可眼下的政策,允许么?你消息灵通,给二爹打听打听。 廷俊说:好哩,回城我就打电话问问桑州市台办。 那夜他喝得大醉。虽然身体很困,可脑子特别兴奋,没完没了地胡言乱语,这可累坏了春花。尽管正田、解放一个劲催她休息,可她一直守在他的床边。天色微明时,我起床小解,看见春花坐在椅子上打盹。我这才叫来解放,把她扶上床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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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住在山里。那个叫安家山的山是龙门山和秦岭接壤的地方。我们的老屋在半山腰,正三间,两边挂偏厦,青瓦白墙,典型的川西北民居。三间正屋,一间是堂屋,堂屋两边住人,偏厦是猪圈和厨房。房前有核桃树、桃树和橘树;房后是茂密的竹林。我爹用石头和泥土堆砌了院墙,墙的左边栽着蔷薇,右边栽着金银花。每年春天,桃花开过,桃子刚结出指头大的果实时,红白相间的蔷薇开满了墙头,蜜蜂在花间飞来飞去。 我妈说,我出生的时候,蔷薇开得正艳,我便爱上了蔷薇花。我是一个粗人,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蔷薇。我曾经对我妈说过,假如我死了,就把我家的蔷薇挖一枝种到我的坟头,在阴间也能闻到家的气息,就像小时候我睡在大床上,懒洋洋地闻着蔷薇的气息。后来我九死一生,唯一的期盼就是回到那个蔷薇盛开的地方。世界之于我,只有半山腰里的这间小屋是属于我的土地。 蔷薇花期不长,往往在一夜春雨后,花瓣落满杂草疯长的小径,我赤脚在上面踩来踩去,脚丫子染得就像两朵移动的红花。我弟梁根拍着稚嫩的手,呵呵笑着,结结巴巴地说,发,发。我笑得东倒西歪,教他说,花,花。 蔷薇落尽不久,金银花又开了。金银花虽然没有蔷薇艳丽,却比蔷薇香多了。那时节,我们一家喜欢把桌子摆在院坝里吃饭,单是闻香已够我们陶醉了。我妈把金银花摘下来晒干,夏天头疼脑热时就给我们熬汤喝。我爹有时候会奢侈地泡上一杯茶,在土黄的茶碗里放上几朵细碎的金银花。他总是一边抽旱烟一边咳嗽,让人感觉他的喉咙里有细细的烟丝在燃烧。抽完烟后就用金银花水润嗓子,这时我爹的神情显出少见的悠闲,仿佛高卧山里的神仙。 安家山属于秦岭山脉,自古很少与外界交通。我问我爹,安家山那边是什么呀?我爹说,山后面是平坝,平坝后面还是山呗!我对这样的回答很不满意,总想探个究竟。 我暗暗把我妈做的煎饼省下来,有了几张饼之后,我终于开始我的计划。有一天我带上煎饼,同我弟弟梁根爬上了安家山顶。我们站在山上像两棵幼小的树。我们的前面果然是山。我觉得,那些山像一条又一条青皮巨蟒,扭动粗大的腰身扑向天边。风是这些巨蟒的气息,我闻到了它们嘴里青涩的气味。山那面是什么呀?梁根问我。还是山呗!我学着我爹的口气。梁根似乎不满意我的回答,他噘着嘴,一直看着很远的天边。我像大人似的吹着口哨,梁根也想学我,但他吹了两下,总是发不出声来。他急得脸上通红,便张嘴大叫,山谷里传来一阵阵回音,梁根兴奋得拍掌大笑,嘴里叫个不停,仿佛在跟那些山玩着游戏。我是梁根。回音低微:我是梁根。这让梁根很反感,似乎有人在冒充他。我说,傻瓜,这叫回声。梁根瞪着眼不做声。没声了吧?梁根一直紧闭着嘴,不敢再说话。 那时太阳正在沉落。梁根说,太阳快回家了。我说,傻瓜,太阳在天上。梁根说,你看啦,太阳掉到山下了,它在山里歇着呢!我说,有那么大的山吗?梁根说,天边啦,天边的山有多大呀!梁根很幼稚,我跟他讲不清楚。太阳滚落时,无边的静包围了我们。躁动之后的大安详。残云给山峰抹上一层金边。新媳妇的红唇。山慢慢变成紫黛,再转向苍青。垂死人的脸。眨眼间,太阳也成了虚幻。太阳会死吗?梁根说。不知道。太阳的样子像死了一样,梁根又说。我真的不知道,我烦躁地对他吼。 梁根气鼓鼓的样子,我要告你,在我爹面前告你,你偷过他的烟袋。我一脸满不在乎。你个小屁孩儿,连这点事都不懂,男人都抽烟,你看我爹! 我心里有点怕他告我,便走过去抱着他的肩说,太阳不会死的,死了天上就没有太阳了。只有我们会死的,死了就没有我们了。梁根说,死了就进坟里变成鬼了。我说,是的,变鬼了。梁根说,我怕,哥,我怕。梁根一怕起来就变得安静了。我说,别怕,有我在这儿呢!梁根说,爹在这儿就好了,爹可以打鬼!我说,别自己吓自己,哪有什么鬼呀! 往山下望去,我家的房子就像大山深处的一个蜂窝,山下的梁家村就像稀稀落落的蜂巢。我拉着梁根往回走,在疯长的茅草间,寻找下山的路。梁根一不小心滑进草丛,眼疾手快抓住了一把茅草,才没有掉下悬崖。我拉着梁根在草丛里一截一截往下滑。山路曲曲弯弯,纵横交错,很快我们迷路了。我说,别着急啊,我能闻到我家的花香。他说,你那狗鼻子有那么灵吗?我真的嗅见了潮气中的那股香味,我说,往右走再对直下山准能到家。梁根便放开嗓门喊:妈,妈!山野除了雨声便是风声,我也着急起来。梁根说,哥,你怕鬼吗?我说,哪来什么鬼呀!梁根转身摸摸我的胸膛,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厉害。梁根说,哥,你害怕了?我一拍胸膛,谁说我害怕了? 那一夜,我们在山里走啊走啊,总是走不到尽头。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心里那个慌啊,就像风雨中的孤魂野鬼。梁根说,哥,以后我们再也不离开家了。我说,爹妈可能在找我们啦。我拉着他躲进一个崖缝里,这是一个仅可安身的狭窄地方。梁根的手肘划破了一条口子,我替他拭去血迹。夜里山下有几盏孤灯。梁根望着灯哇哇大哭,他说,哥,我们的家在哪里,咋回去呀?我心里也着急,但我是哥呀,我要沉住气。梁根便一个劲地哭,一边哭一边埋怨我,都是你的鬼主意,害得我无法回家。我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他穿上,然后抱着他。梁根哭累了,趴在我的怀里睡了。我不敢哭,怕吵醒梁根,只有悄悄流泪。我们在那个岩缝里度过了一夜。 半夜,起雾了。雾在我们脚下蒸腾,很快便严严实实地盖住周围的一切。浓雾飘过的地方,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我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鸡啼唤醒了我。天空现出一丝白光,雨已经停了。我听见我妈尖厉的喊声在风中幽幽地传来:狗——娃——子,牛——娃——子!我推醒梁根,树林和茅草遮住了我们的视线,我和梁根便齐喊:妈妈! 梁根又掉泪,梁根说爹要打我们。我说,就是被爹打死,也比死在外面好。我们疯跑起来。转过一个山梁,我一眼便看见雾中影影绰绰的两个火把,这次我听见我爹在喊:狗——娃——子,牛——娃——子,你们在哪里啊?我用足了力气,跟梁根一起喊:爹,爹! 我爹准是听见了我们的喊声:因为他使劲挥舞着火把。我们再次飞跑起来,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当我抓住我爹的手,梁根扑向我妈怀里的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了,梁根早已哭成泪人儿。我爹我妈一个背一个把我们背回家,我们兄弟俩已经像两个泥人了,衣裤被挂得有一块没一搭的,我的上半身满是荆棘挂出的伤痕。我们兄弟俩倒在床上便发起了高烧,第二天黄昏我听见我妈在喊魂: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该回家来啰!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快回家来啰!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快回家来啰! 我妈把我抱在胸前,对着西天的一抹残阳,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的小名。她的声音颤颤悠悠的,那神态庄严肃穆虔诚至极。我永远无法忘记我妈的喊魂声音,那声音似乎像穿越阴曹地府的一根游丝,把我从阎王身边拉回来。后来,很多次在战场上负伤昏倒时,都会有这个声音在我耳边出现,每一次都是靠着这声音的牵引,重新回到人间。 我妈喊了一阵之后,对着木讷的大儿子梁勤问:回来没有?回来没有?我的大哥梁勤站在床边露出光溜溜的青皮脑袋,答道:回来啰,回来啰!梁勤的神态看上去呆头呆脑的。但对于母亲喊魂的方法,他仍然是配合得很好的。我妈喊完之后,我便睁开眼睛,轻快地叫了一声,妈,我饿了。她又惊又喜,扑在地上,对着西天就磕了三个响头。我看见一滴泪水掉在泥地上,她抹去泪水时弄花了眼眶,拉着我的手说,你终于醒了!饿了,妈给你煮饭吃。 我喝完我妈熬的一碗稀粥后便有了力气,才想起梁根。梁勤说,三弟没事,只是伤口有点化脓,爹背牛娃子下山敷草药去了。我终于长舒一口气。梁勤说,二弟呀,你知道你们那天碰见什么了?我说,没碰到什么呀!梁勤说,是不是走了一夜早晨才发现一直没走出原地?我说,对呀!梁勤说,是不是鸡叫才把你们唤醒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梁勤说,我爹说你们遇见道路鬼了!我的背上突然感到一阵发麻,头发也竖直起来。我问,啥叫道路鬼?梁勤说,有时他露出黑森森的背影,有时他并不显形,但他会一直迷糊你,让你像行走的僵尸一样,在那些迷宫似的歧路上东奔西走,永远也无法回家,直到走得精疲力竭。它们最怕鸡叫,听说鸡一叫,它们就吓跑了。迷路的人才能醒来,吓得出一身冷汗,有的会吓个半死。爹说,走夜路的人最怕撞上道路鬼,撞上了几乎让人九死一生。我张大嘴巴,倒吸了一口凉气。梁勤说,爹说你命硬,不会死的,鬼都不要你!我说,你怎么总是鬼呀鬼的!梁勤说,爹找梁瞎子给我们算过命,梁瞎子说我们兄弟三人中你的命最硬。我说:他一个瞎子,懂个屁! 我躺在床上,越想越害怕。我妈把我揽在怀里,我闻见了她身上像蔷薇一样淡淡的香气。她摸着我的脑袋说,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我说,是我把牛娃子带上山的,爹会打我吗?她说,你爹的气早就消了。以后再不要乱跑了。你们跑丢了,把我和你爹的魂都吓没了。你怎么总是不听话呀? 我那时觉得家里既安全又幸福,便借故身上没劲赖在床上不起来,在花香中吃了又睡睡醒再吃。从敞开的木门看去,父亲在小院里忙碌,我便觉得我的生活充满依靠。父母和我们兄弟仨,以及半山腰的房屋,便是我的整个世界。 那年我八岁,梁勤十岁,梁根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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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迷路后,我发了几天几夜高烧,病好后变成了听话的人。在这之前,我是一个捣蛋鬼。我喜欢恶作剧,比如把人家菜园子的萝卜拔起来,再照着原样放进去。或者在路道上挖一个坑,用木棍撑在坑洞上,再用土填平,做得没有缝隙的样子。我躲在竹林里,看见担水的梁瞎子一脚踏进陷阱里,两只木桶稀里哗啦地滚进水田,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声。水溅湿了梁瞎子的青布上衣,他扔下扁担,蹲下来抱着自己扭伤的脚又捏又按,他龇牙咧嘴的样子让我产生了复仇的快意。梁瞎子并不全瞎,他的一只眼睛被疯牛角挤爆了眼珠子,另一只眼睛还可以看物。我从竹林里走出来,做出一副关切的样子,把水桶给他捡起来。另一只桶已经摔成了几块木片,我看着他把木片装在那只完好的水桶里,一趔一瘸地朝家里走去,才滋溜一声跑开,一边跑一边捂住嘴以免笑声被他听见。但我还是遭到了梁瞎子的臭骂,他先是抱怨狗日的疯牛欺负他,狗日的小兔崽子也要欺负他,然后指着我家的房子放声大喊:龟儿聋子梁政高啊,你狗日的扯开烂耳朵听着,把你家的狗娃子用筲箕罩着,暴打一顿。不是人呢,尽做缺德事! 我们那一带家家户户都有竹编的筲箕,这是淘菜时女人们盛菜的一种工具。对于那些不听话的孩子,就用筲箕放在头上,再用棍子打,这样既能震慑小孩,又不至于伤了脑袋。打完了站在门背后又黑又脏的地方,或是罚跪半天。大人在桌上唏溜唏溜把个稀饭喝得有滋有味,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吞口水。梁根是我的好兄弟,他从小就知道心疼别人,他偷偷拿了两个红薯埋在灶孔的火堆里,等大人吃完饭出门了才给我刨出来。我拍了几下灰,狼吞虎咽,甚至把烧得又焦又黑的皮也嚼烂了吞下去。 这次事件后,我便恨透了梁瞎子,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路,我高兴得要死。我发誓要报复他。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就在现时。我盼了半年终于等到了过年的时候。我妈每年除夕都要给我们蒸包子。吃包子时,我妈就要嘱咐我们大年初一早晨起来吃早饭的时候,不许说“咸”说“淡”的,我们那一带把“咸”读成“寒”,字音相同,“寒”者便是头疼脑热、发冷发烧或斑疹伤寒之类。那时抗生素类药物还没有传到我们那么偏远的地方,生病之后有点中草药,家人能做的除了喊魂之外,便是在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面前敬一炷香,祈求千手千面的观音菩萨慈悲护佑。母亲说话的语调极为神秘,她说,小时候在娘家时,有一个大吃大喝无恶不作的家伙,大家都恨他,巴不得他早死,有人便在除夕夜趁他家人熟睡时,从茅房里担了一些大粪泼在他家的门上、墙上和地上。早晨一开门,他便连连惊叫,屎、屎、屎!第二年腊月二十八,他便一命呜呼了,连除夕都没过上。“屎”同“死”谐音,他是被人咒死的。初一早晨天未亮的时候,开口说话是能通神的,祸从口出呀,千万不要吱声!母亲反复告诫我们。 她这么一说,吓得我们初一早晨吃饭的时候大气不敢出。我一个劲地掐梁根的屁股,期望他能叫出声。梁根只对我怒目相向,嘴里包着一大块肥肉,两腮胀得像两个鸡蛋。母亲什么也不说,端着碗站在我们身后,我只好规规矩矩吃饭,天大亮时我们吃完饭才跑出去玩。 我想起母亲讲的故事,决定对梁瞎子如法炮制。那年除夕夜,我溜到梁家的圈房,用粪勺舀了一些猪屎,撒在梁瞎子和他的女人梁媒婆住的厢房上,又在他开门就会一脚踏上的地方倒了一勺。我溜回家躲在被窝里想着梁瞎子开门大叫“屎,屎”的情形,心中有无法言说的喜悦。由于一觉睡过了头,初一早晨醒来就被母亲拉到饭桌上,我没有亲眼看到梁瞎子看见那些粪便时的神情。但那年夏天,梁瞎子的老母亲有一天晚上洗脚时,低头去搓又脏又黑的小脚丫子,一头倒下去就咽了气。梁瞎子逢人便说,母亲是善终啊,无病无痛就走了,是她老人家一辈子侍候观音菩萨修来的福分。我却没有忘记我的报复,我觉得梁瞎子那天早晨可能没有他妈起得早,他妈是被我那个龌龊的诅咒咒死的。 像这样恶作剧的事情我没少做过。我爹也没少打我。他后来已经不再用筲箕放在我的头上,而是直接叫我脱下裤子,白花花的屁股朝天,用黄荆条子打,像在对付一条犟牛,猛抽它的屁股蛋子。我爹总是边打边问:还要听话不?好像我听话了就该挨打,我知道他的意思刚好相反,他在怨我不听话。聋子的耳朵是反的,我爹的话显得牛头不对马嘴。我爹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梁聋子。我一生下来就没看见他的两个耳朵。我后来问母亲,她说,给狗吃了!我还以为是我妈说的气话。我爹自顾抽他的烟袋,一边捻着烟丝,一边笑得很灿烂,说:是给狗吃了,狗娘养的侯长官就喜欢狗,凡是他认为不听话的士兵,一律把耳朵割下来扔给狗吃。他的士兵们都会说,你娃不听话吧,耳朵给狗吃了! 侯长官大名侯德胜,人称德公,是大名鼎鼎的四川王。辛亥革命后,北京的袁世凯称帝,蔡锷在云南宣布北上讨袁,不久即病逝。继他之后的云南王唐继尧趁北上之机,率部占领了贵州、四川,拥兵自雄,成为威震数省的西南王。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历来不缺霸主,哪容得滇军横行霸道!德公联合蜂起的四川头目,以重庆为中心同滇军撵趟子,一会儿川南一会儿川西川北,硬是把滇军赶出了四川。德公更不能容忍的是,这些四川小头目一旦有了几百号人马,便不把他这个舵爷放在眼里,纷纷占地割据,收粮纳捐,一会儿效忠北方朝廷,一会儿暗联广州政府,各自当起了川南王或川北王,四川境内没有安宁日子。于是,德公也联合势力稍大一些的军阀,吞并小头目。这些小头目也不是省油的灯,纷纷投靠自己的主子,今天谁势力大就拜为大哥,明天谁失势就成了光杆司令。也有的表面上投靠一个主子,暗地里又去拜另外的大人,在各路军阀之间穿梭。德公的日子也不安宁,他作为这些军阀中的老大,既要防止手下人叛变,也要防止其他头目壮大危及自己的利益。那些年,德公同四川人一样,没有过一天太平日子。当然啊,德公的日子与一个普通人的日子相比,是有天壤之别的。 我爹梁政高最早是德公的马夫,后来被川北王张忠信的部下收买,想离开德公回川北老家过安稳日子。那时我爹已身经百战,浑身伤痕累累,想到梁家无后,就这么死去对不起列祖列宗,便趁月黑风高之夜骑马逃跑,哪知又被人抓住,扭送到德公面前,德公一字一顿地说,军、法、伺、候!所谓的军法就是德公的习惯处罚:把十多条狼狗放出来,在院子里追逐不听话的士兵,奔跑得最快的狼狗将士兵摔倒在地,再由第二条狗准确地一口咬下士兵的耳朵,受伤的人抱着血淋淋的脸在地上打滚,那些狗也就簇拥着咬掉人耳的狗班师回朝,像凯旋的队伍。整个过程中,要让那些被关在暗室的士兵看到,胆小的人会吓得发抖。有人在模仿德公的声调说:德公说了,谁再敢逃跑就割下他的两个卵子喂狗;再不听话,就割了他的脑袋喂狗;德公说了,他养的狗从来都是听话的,狗都不如的东西还配活着吗?! 俗话说,吃哪样补哪样。德公家的狼狗耳朵大得出奇,隔几十里路就能听见外面的动静。有时候,探子兵还不知道的动向都会被狼犬敏锐地捕捉到,然后对着敌人的方向狂吠。狼犬只听德公和饲养员的话,尤其对德公言听计从。有一次德公对一只狼犬开玩笑,瘟殇,去死!当天夜里那只狼犬就暴亡了,没有活到第二天太阳出山的时候。见惯了尸骨的侯军长看到自己的爱犬死在他的卧室外,不禁大放悲声,命人做了一副名贵的金丝楠木棺材,厚葬义犬,并慷慨号之为忠义犬,还用汉白玉石头为狗立了一块忠义碑。侯军长为此教育将士,古人云,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犬狗尚知忠义,尔等一定要以忠义为重,跟随侯某争夺蜀汉江山! 我爹后来还是投降了川北王张忠信。那时候,张忠信的地盘已经到达成都,德公大败,退回他的川东老窝,一直无法插手成都平原的事务。我爹失去了两只耳朵,但是完整地保住了卵子和脑袋。在四十多岁时,我爹获得张忠信的恩准回乡娶亲,娶亲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摔坏了右手臂,无法再用枪,便有充分的理由向张司令告老还乡。我爹回到家后,作出一个重大决定,把祖宗留下的老屋拆了,移家到安家山的半山坡上,同我妈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我爹的耳朵没了,手臂也坏了,但这毫不影响他的其他功能,他总是没让我妈的肚子闲着。外面越是兵荒马乱,他越是专心致志地完成他的神圣事业——传宗接代。他说梁瞎子已经算过了,这些年天上的星宿晦黯,日月无光,地上又狼烟四起,怕是要改朝换代。自古龙廷易主之际,都会血流成河,尸骨成山,人丁锐减,村落萧疏。农村人种田打架,凭的都是力气,有几个儿子的家庭人多势众免受欺负。世代单传的梁家受够了乡邻的白眼。我爹在这荒山野岭接二连三地孵下了自己的小崽,感到心满意足。他抽着烟袋,自豪地看着丑娃子狗娃子和牛娃子,对我妈说,这才是纯种的梁家队伍。 我妈一连生下了十三个孩子,其中九个男孩、四个女孩。有五个都是在没有坐满月子后就死掉了。我妈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几十年之后我们才知道那些孩子死于新生儿破伤风。我妈的生育能力真是无与伦比,但她并不知道是她手中那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害死了她的那些孩子。我妈怀孕的时候肚子大得像个南瓜,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劳动。在每次肚子疼痛的时候,她还要从容不迫地做完家务,再自己坐到一根破木椅上。她生孩子就像拉一次大便那么轻松,只要孩子一掉在她准备好的包布里,她便亲手剪掉脐带把他包裹起来放在床上。十多天之后,孩子就会抽搐而死。我妈总是说,这些死鬼是为讨债而来的。我妈这么说时,心安理得,仿佛又一次了结前世的一桩孽债。五个孩子都是这么死去的。另有五个是死于天花啦,白喉啦,疟疾啦,当然那时候不叫天花叫出痘子,不叫疟疾叫打摆子。我妈能做的就是喊魂和拜观音。五个度过了新生儿破伤风这一劫难的孩子,又被另外的疾病夺去了性命。我妈仍是那句话,前辈子的孽债太多。我妈一口咬定她前世是个劁猪匠,这世才让她来做女人饱尝生育之苦。最后她养育三个男孩成人,老大丑娃子、老二狗娃子、老三牛娃子。 也许你会感到奇怪,为什么我们的小名像畜生的名字,这是父母的苦心,丑得像狗像牛也贱得像牛像狗,同时也像狗像牛一样容易活下来。 我爹挖了最深的坑把死掉的孩子埋在安家山一处山窝里,以免野狗来刨食,也算尽了一场父子缘分。我爹的理由很简单,阳世听长官,阴间听阎王,死活都得顺命,小民百姓万万不能自作主张;侯军长说了,自古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阎王的权力比皇帝还大,任何人抗不过的。 日子还得过下去,地里的活路和床上的活路都得日夜做下去,只是苦了我妈,她的肚子就像南瓜藤一样不停地开花结果。我妈并不以为生育是一场接一场的痛苦,相反,她总是充满希望地去迎接新的生命。而我爹也一直卖力地在地上和床上辛勤耕种,直到七十岁,他还有旺盛的精力让我妈接二连三地怀孕。 那年头,土地是广种薄收,人要活下来也不容易。到我这一辈,我们梁家终于有了三个男人。我爹说,祖宗们在生孩子时也没忘记皇上的恩德,给孩子取名时要以“德政朝廷恩浩荡,光耀先祖永流芳”这十四个字来排列辈分。我一直没弄清楚我们在山窝里生孩子,就像蜂群在树上建窝,与远在几千里之外的皇帝老子有什么关系。我爹说,你这孩子就不懂事了;皇帝贵为天子,是玉皇大帝派来统治万民的;天下虽大,在皇帝看来简直像一个掌心,你连蚂蚁都不是,皇帝叫你往东你还敢往西?我说,皇帝哪能看见我嘛,他又没长千里眼顺风耳!我爹说,有省长、县长、保长、甲长呀,这些都是皇帝的脚脚爪爪,从京城一直延伸到山沟里,这就让皇帝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他们与朝廷就像一根肠子连到屁股,是通的。在朝廷那根大藤上,我们连瓜都不是,只是养瓜的泥巴。 其实,我爹说话时没有顾及辛亥革命后皇帝已经倒台的事实,或者我爹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革命,在他的意识中,一个皇帝被推翻了,另一个皇帝又坐在了京城的龙椅上。龙椅上的皇帝就像天上的太阳,天上一日不可无太阳,地上一日不能没皇帝。虽然我爹只是一个马夫,说话经常前言不搭后语,但对太阳和皇帝的关系,我爹一直没改变过。 我爹的祖宗们就是当时四川总督的一纸文书上奏朝廷,才离乡背井从岭南来到四川的。他们并没有想到生命的根脉会一夜之间被拔掉,朝廷的命令轻易地改变了这些本分臣民的生活轨迹。他们凭着祖宗传下来的坚韧,像一些狗尾巴草,撒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开花结果。梁家四兄弟背着祖宗的牌位千里迢迢走到他们命名的安家山下,建立了自己的祠堂,开始繁衍生息。两百多年以后,发展成为有二百多人的梁姓村落。 辈分在梁家村一代又一代地轮转,就像太阳和月亮在天空轮转。我爹排到“政”字,我们这一辈轮到“朝”字,老大应叫梁朝勤,老二也就是我该叫梁朝草,老三叫梁朝根。后来去掉了中间那个“朝”字,这样叫起来顺畅多了,梁勤、梁草、梁根。我那时想,没有皇帝老倌儿真是轻松啊,连名字都简省了。 我是从安家山迷路之后开始懂事的。那次鬼迷心窍之后我完全变成了一个非常听话的人。我爹说,可能是高烧把我的脑髓烧坏了,长不出那些乱七八糟的鬼主意,就能本本分分地过日子了。我爹还说,这娃这辈子都让我放心了,他那么听话,长辈说干啥就干啥,是个忠臣良民了。我妈也是这么想,这娃死里逃生必有后福,人是瓜了,也许傻子有傻福呢! 从那以后,我便不再恨梁瞎子了。相反,梁瞎子是我的长辈,我该顺着才是。梁瞎子骂我,我以为那是在唱戏。有一次梁瞎子叫我吃狗屎,我便大大咧咧地弯下腰,惊得梁瞎子瞪了一只牛眼睛,赶紧说,哎呀,大兄弟,就当我没说这话,打嘴,打嘴!他便用手掌一个劲地打自己的嘴巴。村里人闲时找乐子,便叫我吃树叶吃烂草,还用吆牛那样的声调吆我,我也不气不恼,一口咬了,慢慢地嚼,像牛那样不慌不忙地磨着牙齿。他们自以为聪明,说我是个吃草的,正应了我的名字梁草。我却是因祸得福呀,没有这段经历,我咋个度过以后的大饥荒呀!在朝鲜战场,冰天雪地连草也没有,我是吃树尖才活下来的。 梁瞎子自从那次让我吃屎报仇之后,对我却是格外的好。他对我爹说,这孩子脑袋越长越小,但牙齿却越来越锋利,骨骼也越来越健壮,胡子呀卵子呀一样不缺,将来照样能娶婆娘生娃儿,做起庄稼来可以当牛使,还是可以独撑门户过日子的。我爹说,真是奇怪,这孩子从小脑后长了一块反骨,像川戏里的那个魏延,总是让我担惊受怕。现在好了,一场高烧居然让他的脑子安静下来,反骨也慢慢消失了,省了我的心病,这下听话了,日子就过得顺畅了。 从那以后,我爹叫我做活路,我绝不会停下,我永远不知疲倦,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力气。我妈叫我吃饭,我也绝不会停下,直到把碗里锅里吃得一干二净,让我爹我妈饿着肚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当然,第二顿饭,我妈就会叫我不要吃了,我也绝无怨言地坐到门槛上。梁根说,二哥肚子里有货呢,二哥像牛一样可以反刍。我真是不饿,我妈说我不饿我就感觉不到饿了。 那次高烧以后,我留下了扯羊癫风的毛病。平时我像一个好人,但经常莫名其妙地发作,每次发作时脑袋里一片空白,双手和双腿就像快要死去的猪腿一样抽动,扯完后感到手脚酸痛,嘴里满是白沫。我像睡了一觉那样醒来,若无其事。大多数时候,我是一个听话的好人,只有扯羊癫风的时候,身体不听自己的使唤,这怨不得我,我对此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这个缺点是不是我的优点,我总是在人生关键的时候扯羊癫风,到老来居然奇迹般地不治而愈。这让我觉得,扯羊癫风是菩萨在我身上显灵,用发病的方式来保护我的。 梁瞎子说得对,除了脑袋小点,我其他地方都很大。到了订婚的年龄,大人安排定亲,我就定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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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一带的风俗,男孩和女孩在童年时就要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亲。 我十岁那年,我家来了梁瞎子的婆娘。瞎子合八字看相定日期,媒婆走村串户说媒,两口子配合得天衣无缝。媒婆把杨家嘴杨万福的三女杨春花说给我。我妈一个劲儿给媒婆使脸色。我妈说,按规矩,梁家老大是梁勤,杨万福要是同意,就把春花姑娘说给梁勤吧,梁草还小呢!媒婆说,不瞒敬大姐说,人家万福偷偷到你家来看过,就相中了梁草,说人能干,有力气。梁勤嘛,只好另外考虑。我知道他们是嫌梁勤有些傻。这让梁勤很自卑,他走路总是低着头,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也很少开口说话,看上去显得呆头呆脑的。 敬玉秀是我妈的名字,媒婆比我妈小两个月,也就恭敬地称大姐。她说,大姐,你和梁大哥商量好了,给我回个话,我还要去杨家嘴,人家等着我的消息呢! 吃完荷包蛋,媒婆扭身就走,两个屁股蛋子很有节奏地摆动着,一路颠下山了。 晚上我听见我妈在床上跟我爹说话。我爹说,人家是嫌梁勤,他的那个脑袋……就让梁草吧,人家杨万福了解底细,强扭的瓜不甜。我妈临睡前叹了一口气,又问我爹,那梁勤的事咋办?我爹悠悠地说,听天由命。 几天后,媒婆和我爹把我们兄弟俩带到杨万福家。我爹只说要去止戈铺镇赶场,让我和梁勤跟着去。梁根很不高兴,一直噘着嘴巴。我爹说,梁根还得等几年才能去赶场。我妈把过年穿的青布衫和布鞋拿出来叫我们穿上,我爹、梁勤和我像三条黑不溜秋的影子往止戈铺走去,媒婆扭着水蛇腰落在后面。 我爹说,止戈为武,这地名有些来历哩,据说是足智多谋的诸葛亮给起的。加上一个“铺”字,可能是古时的站名。我问爹:啥叫止戈?我爹说,就是放下刀子不再打架呗。我爹总是把很正经的事情弄得简单化,在他看来,打仗这么伟大的事情就像两个泼皮无赖打架。我爹是我老子,他的话,就是我的话,他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 梁勤问,我们去买什么呀?我爹说,就是带你见见世面,顺便买两把锄头、称一斤盐巴。 媒婆在后面喊:哟,杨家嘴到了!梁大哥,到万福家去喝一口水再走吧! 喝一口水,是我们那一带的客套话。客人坐定,主家男人陪着说话,女人便烧锅煮饭,不一会儿就会端上一碗荷包蛋,客客气气地说,没啥好款待的,请喝一碗水。水里至少有三个或五个鸡蛋,待吃完喝完之后再烧火煮饭。 梁勤听了媒婆的话说,好哩,正感口渴呢!我爹白了梁勤一眼,梁勤不敢再说话。 我的脸一下红到耳根,我知道大人的心思,便把头垂在胸前,埋头走路,心突突直跳。走过一片菜地,便看见几丛竹子。竹林边站着一个背背篼的小姑娘,穿着深蓝的花布衫子,手里拿一把砍刀,正朝我们这边张望。那女孩鹅蛋形的脸上有一双凤眼,扑闪闪的,像要飞动的蝴蝶。我们看她,她便走到菜园里,蹲下去砍一窝牛皮菜。 媒婆对我爹说,那就是春花,是个美人坯子呢!我爹说,看样子还很勤快。媒婆便喊:春花,春花!春花唉唉地答应,仍然埋头砍她的牛皮菜。媒婆说,来客了,来客了,快回去烧水煮饭。春花扔下背篼便往家里跑。媒婆对我爹说,看那腰身看那屁股,生他十个八个不成问题!我爹便嘿嘿地笑,我的脸早已臊得火辣辣的。 杨万福是个爱打哈哈的庄稼汉子,笑得没完没了,一张嘴那笑声就像滚豆子似的,一句话说完后,还要笑上一段才会停顿。这种性格让我一见便喜欢。他是那种看得开的男人,遇上不顺心的事几个哈哈便了结,背地里人们都叫他杨哈哈。 杨万福的哈哈贴着竹林的微风穿过来,笑声里带着凉爽。哈哈哈哈,梁幺妹高抬贵脚上杨家来了,哈哈哈哈哈哈,王顺华哩快回家烧火!哈哈,这就是梁大哥吧,哈哈哈哈,来坐,来坐,哈哈!春花,快去帮你妈,哈哈! 杨万福把桌子搬到房檐下,招呼客人坐下。春花已经在灶房里烧锅做饭,烟火气息飘出来了。春花她妈王顺华提着一筐鸡蛋上前来同客人打招呼,拿眼看我和梁勤。媒婆忙说,梁草,去灶房看看有事做么?王顺华说,这就是梁草啊,没事,没事,走累了,快歇着。一边说一边钻进灶房忙碌去了。 一会儿春花端水上桌,第一碗放在我爹面前。我爹从来没那么高兴,他把碗往亲家面前推,客气地让亲家吃,杨万福说,哈哈,你是客人,不要客气,哈哈,往后就是一家人,哈哈哈!媒婆说,杨大哥说得好呀,这一家人还客套个啥? 我爹又把碗推到媒婆面前,说,大妹子做好事,得先感谢你!媒婆又推让,春花再端了一碗放到她面前。我爹也不便先吃,一直等到杨万福的碗也上了才埋头去吃。我不敢看春花的脸,只能看见她的一双手。她的手指又白又嫩,沾了一些菜汁青色的斑点。她给我端来时,我看见她的手有些颤抖,开水溅到手上,她提着指头甩了两下便跑回灶房。我心想,是不是烫着手指了,便到厨房去帮她端碗。春花说,你是客人,让我来端。王顺华便大声说,这孩子懂事呢,梁大哥!我爹只憨憨地笑。杨万福说,哈哈,梁大哥的儿子,哪有不懂事的,哈哈! 饭后,我哥说,我们还要去赶场呢。我爹瞪了梁勤一眼,同时起身告辞。王顺华给媒婆送了一些鸡蛋,她便反身回梁家村。杨万福和王顺华把我们送到路边,他爽快地打哈哈,梁大哥,还有梁勤、梁草,以后赶场路过杨家嘴一定要上来喝水啊!哈哈,春花呢?王顺华一努嘴,春花仍在菜地砍牛皮菜,不时拿眼偷偷往这里张望。我觉得自己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恨不得地上有一条裂缝可以钻进去。梁勤傻乎乎地向春花挥手,我爹在他的手上拍了一下,说,快点走,时间晚了,要散场了! 从那以后,爹便经常差我去杨家。有时候送点粮啊菜啊,有时候去杨家帮工。几年之后,我们兄弟仨已长大成人。遇上农忙季节,梁勤和我便一起去。割麦子、栽秧子、打谷子一类的事儿就由老丈人带我们兄弟俩一起做,春花和她妈就煮饭送饭。忙了一天,杨万福喜欢喝上几杯玉米酒,他吩咐春花给我们兄弟俩摆上杯子,我们哪敢喝酒,我爹还没允许哩。杨万福说,梁草,我算不算也是你爹?我便低头默认。杨万福说,这就对了,这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哈哈,我有两个干儿子了!来,陪你爹喝一杯,梁勤已经是大人了,你也喝点。哈哈,喝! 我爹总是说,你们还是小孩,喝什么酒!其实,我们仨都喝过爹的玉米酒,当然是偷偷摸摸地尝。梁根说,爹是男人可以喝,我们也是男人,也该喝。梁根像我爹那样端着酒杯总是喝得很响,我只啜了两口,呛得直咳嗽,梁勤一口倒下一杯,当他再去倒第三杯时,梁根把酒坛抱走了。梁根说,喝多了,爹会发觉的,爹要发脾气打人! 陪老丈人喝了几杯酒,再看春花,我是醉到心里去了。春花已长成一个大姑娘,眉眼间挂满了羞涩。那眼睛里总是盛满水意,眼皮略为有些肿。后来我给台湾的老兵李发章说起春花的长相,七十多岁的李发章一副饱经沧桑看透世事的样子,说:这叫水泡眼,这女子命苦,一辈子有流不完的泪哩!梁根后来说,大嫂的眼睛是流干泪了才变瞎的,她总是站在家门前向远方张望,一边唱着她自己编的小调: 正月望郎是新年, 粑又香来酒又甜; 粑香酒甜人人喜, 不见情哥来拜年。 二月望郎百花开, 朵朵花开上高台; 人人都来采花戴, 为啥情哥不出来? 三月望郎正喂蚕, 背起背篼进桑园; 情哥不来打照面, 桑叶采完眼望穿。 四月望郎正栽秧, 小妹在家烧茶汤; 假意送茶田坝望, 不见情哥在哪方。 五月望郎是端阳, 菖蒲美酒兑雄黄; 盐蛋粽子摆桌上, 不见情哥我不尝。 六月望郎正做鞋, 凉风吹进花窗来; 一双鞋子万针线, 针针线线引郎来。 七月望郎秋风凉, 家家户户缝衣裳; 想给情哥缝一件, 不知情哥穿好长。 八月望郎中秋节, 家家户户看月圆; 手拿月饼咽不下, 思念情哥泪如泉。 九月望郎是重阳, 家家户户蒸酒浆; 人家蒸酒为待客, 我蒸美酒等情郎。 十月望郎小阳春, 一股冷风吹我心; 有劳风儿带个信, 情哥快快加衣襟。 冬月望郎小雪寒, 冷气逼人烧炭丸; 人家烧炭有人烤, 小妹烧炭却枉然。 腊月望郎快过年, 小妹上街买春联; 场头走到场尾去, 不见情哥回家来。 大哥梁勤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姑娘,我和春花迟迟未能成婚。按我们那里的习惯,老大成家后,老二才能结婚。老丈人总是呵呵笑着说,想抱孙子啦!我只好低头喝闷酒。 安家山的水土养人,我长得高高大大,浑身有的是力气,春花也是红光满面,一看就是一个健壮的姑娘。看见她的影子我的心便狂跳不止。夜里倒在床上,满脑袋都是春花的影子。不瞒你说,一想到春花,我那玩意儿便激情高涨。 我们那一带山高水长,在我家附近就有一个清澈的池塘,我们兄弟仨经常在那里游泳,一丝不挂地面向蓝天白云,鸟叫和笑声在天地间回荡。那是我们一生最惬意的时光。游累了躺在池塘边的青草上,我们各自握着自己的家伙,对着清明的天空开炮,比赛各自的高度。那时,我便想到了春花,膨胀让我异常兴奋,我一个劲儿地出击,引得梁根放声大笑,拍掌叫好!梁勤说,你娃娃准是想到春花了!梁勤一边嘀咕,一边加快速度,梁勤一边喘气一边叫,你娃还能想谁?你娃只能想春花啊!梁勤精疲力竭时还在说春花。山里的男人嘴上木讷,就用这种方式巴心巴肝地想女人。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真该早点跟春花结婚。为自己留个后,存留一点念想。每每想到这儿,我便感到钻心的痛。现在我看到梁根的儿子梁廷俊和他的女儿梁玉时,心中悲喜交集。春花要是生下我的孩子,应该比廷俊还大,我的孙子也该比梁玉大呀!此生的遗憾,永远也无法弥补了! 唉,小伙子,我给你讲这些,你不要认为我梁草是老不正经啊!你不知道当兵那个苦闷!从战场上下来,休息好了,就想女人,想找女人生个娃,哪怕死了总有我的骨血在嘛!但我们这种穷兵娃子,哪有钱找女人。我就只好那样了,自个儿娱乐吧。脑袋里把春花不知想了多少遍,她的眼睛、头发、手指或背影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想象中、睡梦里。有时在梦中跟她亲热,醒来湿了一片。回到蔷薇开满的家园,推门见一个青皮小子向我跑来,大叫,爹,爹!梦醒之后,那叫声仍在回荡,泪湿枕边无人知。我就一个劲想春花啊,想狠了,只有借二两烧酒扯自己的头发。我这头发就是那样一根一根抓扯掉的。看我这光溜溜的脑袋,连白发也所剩无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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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爹带着我们三兄弟正在开荒,我爹打算第二年春天在开垦的地里种玉米、红苕。我妈送饭来时说保长来过了,爹很是惊诧,忙问保长来干啥,妈便哭,哭得我爹不耐烦了,我妈才说,要娃去当兵!保长说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我们家要抽一个娃去当兵。梁勤说,当兵要死人啊!梁根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便瞪着眼睛望着我。我一头雾水地看着我妈,仿佛是我妈要让我去当兵。 我爹把锄头一扔就往山下跑,黄昏时他提了一瓶玉米酒回来。他的脸已经喝得变形了,两只眼睛像两个燃烧的小火炉。我爹叫:梁勤、梁草、梁根都过来喝酒!这是我爹第一次叫我们喝酒。我妈炒了一些下酒菜,一个人坐在暗处抹眼泪,然后轮流看着我们,从老大到老二、老三,又从老三、老二看到老大,看完了她便哭,她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一个都舍不得啊!我妈哭着,仍然用泪眼看我们,从老大、老二、老三,再到老三、老二、老大,一个一个从头到脚地看,她说,这些小手小脚都是我摸着长大的,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们拉扯大,怎么舍得让你们去打仗挨枪子啊!老天爷,你咋不让我去当兵啊!我爹闷声闷气地吼,哭个啥呀,把人心哭得乱糟糟的,不说你一个老婆子别人不要你,我这大男人人家也不要,偏要剐你的心肝抢你的儿子,有啥法喔! 过了一会儿,我爹又说:听说日本军队在什么桥边生事,然后占了我们的地盘,天下大乱了。这次招兵不是侯大爷打张大爷,是到很远的地方打日本兵的! 我妈说,日、日本在哪里哟?没听说过。那些人长的是人样还是猪样?不守着自己的家,守着自己的老婆娃儿,守着自家的田地,跑到我们这些地方来干啥子嘛,这些龟儿子日的! 我爹说,搬到安家山的半山里来单家独户地住,就是想躲开下面乱纷纷的世界。前些年,哪里太平过!大爷之间打来打去,撵得鸡飞狗跳。我们一心一意种庄稼生娃儿过日子。唉,好不容易把你们养大,现在又轮到你们去挨枪子! 我爹声音哽咽,梁根一个劲掉眼泪,只有梁勤傻乎乎地看看我爹又看看我妈,竭力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连几天,我爹借酒浇愁,喝得东倒西歪。保长又来催了。一天晚上,我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我妈面前,把她头上的黑帕取下来,叫我妈给他缠住眼睛,然后喊我们三个人在屋里跑圆圈,他喊停我们便停下。我爹说,照现在的顺序走到我面前。我们便怯怯地上前,我爹伸出一根筷子,从我们的脑袋上一个一个敲过,一字一顿地说: 点——兵——点——将, 点——到——和——尚。 最后一次,筷子落到我的头上。我爹扯下黑帕子,一把把我揽在胸前。他的身体在抽动,我感到肩头上有泪水哗啦哗啦地滚落下来。我妈长嚎一声,双脚一软跪在我面前。我已经明白父母的选择了。 我把我妈扶到门槛上,她的身体软得像一根蔫耷耷的枯藤子。我叫梁根来陪她。我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来给爹敬酒。我爹鼓着血红的眼睛用土碗碰了一下,我们一干而尽。我爹说,狗娃子,不管走到哪里,安家山永远是你的家,你一定要回来! 我爹做的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游戏。在我们那一带,孩童们经常张着缺牙的小嘴唱:点兵点将,点到和尚,最后一个字落到谁的头上,谁就去做认定的事情。我爹就用这种方式,确定了我一生的命运,点兵点将,点到和尚,终老也是一个无妻无子的和尚啊! 以前我有些怨他,后来一想,他也是不得已,谁在逼他呀,他哪里知道,我也不知道。 那一夜,夜雨像游魂一样在树叶上徘徊,我平生第一次失眠。我想假如我死了,我就变成这样的雨吧,滴落到我家的核桃树上。我特别喜欢四川春秋时节的夜雨。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静听天地间轻柔的雨声,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赖在床上。但那一夜,我在雨声中靠在枕上,一个劲地抹眼泪。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当兵又是何种情形?我能活着回来吗?然后,又想春花,春花的脸和手在我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放大后交替呈现。一夜胡思乱想,天快亮时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被鸡叫唤醒。我爹拿着一根擀面杖追赶一只大红公鸡,公鸡似乎感到末日降临,加快奔跑,累得我爹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公鸡躲在我的床下,我爹在床边挥舞着擀面杖,公鸡在床角不动弹。我钻到床下,跟我爹一起逮住了大公鸡。我说,逮它干啥?我爹说,给你吃呀!我把公鸡放了,我说,怪可怜了,吃它干啥?我爹说,那也要逮住它,用鸡血祭祖呀!我爹又急又气,再去追赶大公鸡。 我妈端了一碗荷包蛋放到我的床前。妈的双眼肿得像三月的樱桃,头发乱蓬蓬的像深秋的茅草。她把碗递到我手上,又给我披上衣服,一个劲地催我趁热吃,然后坐在床边看着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吃鸡蛋了。我说,妈你也吃一个,一边将筷子递过去。妈说,你快吃呀,我们在家里想吃就煮,你离开家哪有蛋吃哩!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没吃过蛋,我们家的鸡蛋都是凑着换盐巴,或者放在那里以备客人到来。我执意要她吃一个,我说,就当我给您尽一份孝心吧,谁知道以后呢!妈的眼泪掉在碗里,声音哽咽地说,吃,我吃。 我爹把我们家的大红公鸡逮住了。我爹把我拉到堂屋正中,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跪下,又叫老大、老三都来跪下,我爹把鸡冠咬破,挤出几滴血洒在我的肩头,又用手蘸血按在我的前额上,然后我爹也跪下,我们一齐向牌位磕头,祈求皇天后土、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观音菩萨、列祖列宗保佑梁草平安回来。我爹说,三百多年前,我们的梁姓祖先从很远的广东横穿大半个中国,带着几个红薯、一口袋种子来到安家山下,繁衍了梁家后代。梁草你听着,你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家,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回到这儿,这是老祖宗给我们开辟的家园! 我妈从那天起便格外忙碌,变着花样给我弄饭吃。一向节俭的母亲恨不得把天下好吃的都堆在我面前,看着我吃下去,看我吃饭是她最快乐的事情。每天夜晚,我爹一个劲地抽烟,烟呛得他不停地咳嗽,有时咳得满脸通红。我不知道爹在跟谁较劲,他抽烟的狠劲,仿佛要把这个世界吸进肚子里去。我知道爹很无助,爹对山下的世界无能为力,爹无法抗拒风中传来的命令,就像当初他无法抗拒侯德胜和张忠信的命令。我爹把自己弄成残疾,才躲过了当兵的厄运。现在三个儿子中的一个命运已经注定,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列祖列宗也无法摆脱的命令,这是千百年来小民百姓的命运。我爹想得到这一层意思,又无法割舍骨肉亲情。我爹把置身人世的无奈都拧成一个又一个烟疙瘩,往烟锅里塞,狠狠地吸,咳得翻江倒海咳得牵肚扯肠,然后一声又一声长叹,似乎这样他才能轻松一些。 我妈只有偷偷抹眼泪。自从我妈听到保长的话后,眼泪就没干过。除了眼泪,我妈还有什么法子! 我妈的泪水流在了那些衣服上。她忙着把旧衣服拆了给我做鞋,把我爹的长袄拆了给我做成夹袄。妈说,冬天快来了,外面冷着哩!我妈说“外面”时,往安家山下望了一眼,眼睛落在半空,眼泪就迷住了视线。外面的天空被厚厚的雾罩住,浓得怎么也看不透。 雾中慢慢爬上来一个女人,是梁瞎子的婆娘。妈喊:哎呀,幺妹子来了,快上来坐!在搬凳子时慌忙撩起围腰擦去眼泪。媒婆用滚边花布袖子拭汗,抚着前胸大口大口地喘气,埋怨道:梁大哥呀,当初就是犟,非要搬到这半山上来住,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还能搬到天上去?这天底下哪儿不是皇上的土地?这不,叫你娃儿去当兵,你也莫得丁点办法! 我妈说,幺妹子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没生儿女不知道啥叫心肝宝贝,丑娃子狗娃子再怎么说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当妈的愿把儿子送去当炮灰! 媒婆说,大姐你的眼睛就只能看到安家山这块天了,古时候还有女将穆桂英呢!我妈气不打一处来,话就迸出来了:别给我扯远了,妹子!我管不了外面的事,也唯愿外面的不要来害我们!媒婆说,哟,倒说我了,我是外面的,我来害你们?我爹连忙出来打圆场,妹子别生气,她哪是说你、哪敢说你啦!你是来给我们办好事的、办好事的!我妈赶紧转话,妹子,我是心里不好受呢,不敢说你哟,求你还不成吗?媒婆转而眉开眼笑,说,爬这荒山来累得我气也喘不过来,为啥?妹子我放不下大哥家里的事呢!我妈用围腰擦了擦凳子,让媒婆坐下,我爹递一根纸捻为她点上火,也拿一个小凳坐下,陪她说话。我妈说,幺妹子歇歇,我去给你烧水喝! 我知道媒婆来的目的。果然,她吐了一口烟,压低声音说:让春花嫁过来,赶紧跟梁草圆房。我听了又喜又惊,躲在门内不敢吭声。我爹的声音带着烟味和叹息,不紧不慢地说:梁草要走,妹子,我们不能害了春花。媒婆没说话,慢腾腾地抽烟。我爹又说,狗娃子一走,谁知以后的事呢?不如,不如,把春花说给丑娃子…… 但眼下,谁开得了这口……媒婆说,这事得慢慢来,以后,以后才好改口。等狗娃子走了,再慢慢提出来。 我一口气跑到山上,在山上睡了两天两夜。我看到我们家的人打着火把到处找我,我妈喊得声嘶力竭。我不想理他们,我想躲开这世界上的所有人。没有人为我着想,他们只会命令我。连我爹也不为我考虑,他只想着老大。我为啥要去当兵?滚他妈的点兵点将!我对着山谷叫喊:我不想出去,我一辈子也不离开家!山谷里传来回音:我不想出去,我一辈子也不离开家!我大叫:啊!啊! 我听见回音与自己对话,我觉得很孤单,只想哭,便呜呜地哭了。 我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只好下山。既然不可能在山顶当神仙,我只有听话,听外面的话,听我爹的话。我爹的话是有道理的。他说得对,不能害了春花,不能让春花当寡妇。可我呢,我没办法,没办法就只有认命,认命了就心安了,就不那么痛苦了。为了我们梁家,我只有在战场上寻找生路,在死人堆里寻找活命的机会。这是我们梁家三个男人唯一的选择。 下山来,我就听话了。我爹倒下了,他发着高烧,不敢看我也不说话。 临走的那天,我妈用一个小布袋装了一把我家菜园里的泥土,缝进新做的夹袄里,说,在外面喝生水拉肚子时,就用这土拌点水喝,治水土不服哩。 梁勤、梁根都来送我。我爹也穿好衣服下床来送我。我站在石墙下,最后一次看着安家山。然后,跪在我爹我妈的脚下,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说,爹、妈,儿不能尽孝了!我妈抱着我哭出声来:儿呀,你一定要回来,哪怕妈死了,魂也要等你回来!我说,妈,如果我死了,把我家的蔷薇移一枝栽到坟前,我就能天天嗅到家里的香气了! 我妈哭得东倒西歪,我叫牛娃子守住她,梁根哪里守得住!我又叫大哥梁勤,梁勤死死地抱住她。我飞跑起来,我妈的叫喊像鞭子抽在后背上。一口气跑到山下,我才慢慢回过头来,望着安家山那一处孤零零的家园,以及那几个像黑点一样的人影。 我爹跑下山来送我。几天中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我们默默向前走。我说,爹,家里的事就丢给你了,你要注意身体!我爹就哭,狗娃,我对不住你!春花…… 我说,让她当我嫂子吧!我爹望着我,身体一点一点地矮了下去,我爹哭得直不起腰了。 一团雾气飘来,遮住了山头,也遮住了我家的房屋。雾中我听见我妈在喊:狗娃子呢,你一定要回来啰! 母亲的声音虚无缥缈,就像幽远的喊魂声,这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在我爹的胸前放声大哭。我爹紧紧抱住我,仿佛生怕一放开我就会从此消失…… A4 一觉睡到日头高照,酒醒了人也醒了。躺在床上就闻到一股柴火味,他想起小时候懒睡在床上母亲在厨房煮饭的情景了。眼下是秋天,没有蔷薇也没有金银花,倒是有一阵桂花的香味飘来。院坝里有两株丹桂,开繁了,整个树上仿佛有些红红的小火苗。 蓝天上飘着几缕散淡的白云,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猪猪牵着爷爷的手,出门四处转转。 村里建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泥房,几幢土墙青瓦的老房子越发显得破旧了。正如廷俊说的,四合院早已不在了,祠堂的位置上正在建房,砖匠拿着墨斗正在往下吊着。这些房子散落在安家山脚下。往上望去,是密实的柏树遮住了山体,青葱的绿中有一个黄瓦的飞檐凸显出来,看得出,那是一个寺庙,兴许那就是原来的观音庙吧。安家山依然那样高峻,矗立在云天里,山顶的绿与天上的蓝混成模模糊糊的黛蓝色。 山那面是什么? 还是山呗? 儿时的回音仿佛从山的高处传来,他哑然失笑。猪猪说,爷爷,笑什么? 他问猪猪:山那面是什么? 还是山呗!猪猪想了想,说。 他哈哈大笑,猪猪清亮的小眼睛望着他,不解地问:爷爷,你笑什么? 他笑得更厉害了,猪猪噘着嘴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他给了他一把大白兔奶糖,说:将来呀,猪猪一定要到山外去看看,山外面是很大的平原,还有更大更宽的海。知道吗,海?海里有很多很多的水,海上有小鸟在飞。他做了一个小鸟扇动翅膀的姿势。 猪猪望着山顶,眼神里充满了向往。 看着我们,村里人便问,猪猪,是你干爷呀!早就听说你干爷要从台湾回来! 猪猪便点头,眼神里盛满了骄傲:我干爷当过兵打过仗呢! 有个嘴角带痣的男人抹着一把花白的胡子说:难道有死人复活的事,梁草不是早就死了,坟都成了荒坟? 猪猪便对他使了一个鬼脸,猪猪便把这事告诉了婆婆,春花说:那便是梁瞎子的干儿梁廷显,梁瞎子和媒婆没有生育,便收了媒婆的侄儿做干儿,继承了梁瞎子的手艺,到处看相算命。前些年不敢公开活动,这几年也大模大样地做事情,农村人修房子看风水,择日子,都要请他呢! 梁瞎子和媒婆呢? 哎,早就死了。梁瞎子也是大饥荒时走的,又过了几年,媒婆得了食道癌,最后,也是饿死的,死的时候骨瘦如柴。 吃过早饭,他说上安家山看看老屋。春花说,哪还有什么老屋子?早就拆了。刚解放那阵,就搬下山来投入互助组了。一家人住在半山,谁给你搭联成互助组?上工的、帮忙的都不方便。那时候修的是土坯房,一直维持到八十年代土地包产到户,吃饱肚子才有钱来盖新房。 老屋基呢? 早就改成地了,种麦子、红苕呢! 堰塘还在么? 堰塘?干了。这些年水越来越少,堰塘成了月亮塘。 哦,还有什么? 还有啥,只有坟吧,今儿下午,去给爹妈上坟! 春花打发解放上推销店买香蜡、纸钱,快去快回,干爹等着用哩!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解放备好上坟的物品,正田、正财也携老婆,孩子,一齐往安家山去上坟。春花叫成芬在家做饭,晚间要喝酒。 我搀扶他,解放拉着猪猪,上了弯弯曲曲的山道。 山道依然是记忆中的样子,淡黄的石阶高高低低。因为不是村与村之间的大路,便没有人费太多心思拓展;梁家村的人上山种地或砍柴时才会爬这条路。安家山是梁家村人的宿命和依靠,它像青藏高原下的岷山山脉和秦岭山脉中的任何一处皱褶,极为平凡,易守又难攻。人们就像山里的野菌或鸟儿一样在这里土生土长,自生自灭。 廷俊说:二爹,你看那个岩洞。 顺着廷俊指的方向,果然在岩墙上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洞窟。 这倒很新鲜,我们当时没见过哩! 说来也是神奇,农业学大寨那阵,村里人也学大寨造梯田。把这山坡上的台地,改造成可种粮食的土地,地边用石头砌起来,涵养水分。村里组织石匠在岩洞里打石头来砌地边,石匠们就发现了那些洞窟。 洞窟里是啥? 棺材呗,早就朽烂了。省里的考古专家下来发掘,说是一个古代小蜀国留下来的岩墓,里面的房子有客厅、灶房、卧房,生活情景跟今天的人差不多,真是奇了! 哦。我在这里生活那些年,也没听老人说起过。 梁家也是明末清初的移民嘛,张献忠剿四川那阵,土著的蜀人只剩下区区几万人,老虎大摇大摆地走上省府的衙门。四川当时是城池荒废,十室九空。可见,坐拥万山环抱的四川盆地,也不见得就很安全,说不定哪天就殃及池鱼,家也会被连根拔起的。人如飞絮家如飘蓬啊!祖宗遗骨藏在岩洞,倒不失为安全的天国,匡俊说。 哦,哪有什么彻底安全的天国?还是给后人发现了,也抄了人家的祖坟! 廷俊一拍脑袋,倒是呢,听说这里要保护起来,将来成为一个旅游景点呢! 他爬得气喘吁吁,到底是年纪大了,不像年轻时候上山下山像一阵风似的。他说,爹妈把家往山下搬的时候,年纪也不轻了。爹一辈子性子硬,到头来还是融入山下的社会了。 走走停停,还是爬到半山腰。山上山下全是柏树,只有半山是层层叠叠的红苕地,满地的红苕藤长得正旺。正田说,这些年山上缺水,水田都成旱地了,每年种两季:冬天种麦子或油菜,夏天种包谷、红苕。要是遇上干旱,就没什么收成。山这样高,难得挑水上来灌苗。 在一块红苕地前,他站住了。凭着一种奇异的直觉,他觉得这就是原来的家。 他眯着眼眺望对面的山体,又看了看安家山的走势,最后站在地中间说,这就是我原来的家! 正田和正财笑起来,正财说:二爹的记性太好了! 正田说:我还记得很清楚,房外有一圈围墙,墙上爬满了蔷薇和金银花。房前的那棵核桃树,婆婆每年过年时都要砍一条口子喂米饭,说来年能结更多的核桃哩! 是呀,那核桃树呢! 说也奇怪,自从搬到山下,核桃树在那年冬天就枯死了。爷爷想把那三棵树移到山下的,后来只移活了一棵核桃树,橘树也死了。爷爷说,人挪活树挪死,看来比人的适应力差多了,树是恋家恋旧的,只能在熟土中生活! 廷俊也听得认真,正财说:大哥,这些年长进了,说的话很深哦! 正田憨笑着,我是栽树的嘛,只对树子了解一些。其他的事,还是老弟见多识广。 正田包下了安家山嘴上百亩的林地,打算开辟一片核桃园。 他一屁股坐在苕埂上。正财忙拿了一个塑料口袋,垫在他的屁股下。 他说:你们往前走吧,我要在这里歇一会儿,抽一袋烟。 廷俊给大家使了一个脸色,众人便退出红苕地。 他掏出烟袋,用火柴点燃烟丝。望着对面的青山,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虚无中。 房子、花和树。爹、妈和我们。一幅幅画面叠映而过,瞬间又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也没发生过。眼前这一片安静的红薯地,夕阳给叶子镀了一层金黄的薄纱,寂静中显得格外美丽。 爹,妈,还有我们过去的家,我回来了,梁草回来过。 他对着幻梦般的苕地说话。末了,敲掉烟锅里的烟灰,站起来往地边走。走到路上,再回头望了一眼,仿佛跟什么东西告别。 老人坟就在离堰塘不远的地方。堰塘里长满杂草,两头黄牛正在吃草,仿佛品尝着香甜的美餐。 村里人都称这叫月亮塘,白天晒太阳,晚上晒月亮,草长得比任何地方都快,可见地下水还是有的,正田说。 放牛的老妇人向正田打招呼,正田也招呼道:梁大妈,看牛哇? 被称为梁大妈的女人说:你们家来远客了,一看就是富贵人! 廷俊说,大妈,是我二爹回家来哩! 哪个二爹?老妇人刨根问底。 梁草二爹。 不是死了吗?坟在那边哩!妇人指着不远处的荒坟堆说。 你们家当了光荣烈属呢!不像梁政明,弄了个半残废回来,还跟地主、富农一起挨斗,年年冬天吆牛耕队里的冬水田,泡烂了双腿,死得惨哦!妇人说。 解放小声说,干爹,别理她。这是梁廷显的婆娘,嘴巴大,说话像倒豆子,不过脑子,直端端地迸出来,得罪人呢! 她说的梁政明是谁? 梁政明是梁廷显的大儿子,朝鲜战争爆发,自愿申请去当兵。在战场上被俘过,历史上留下污点,回来就抬不起头。现在他的儿子梁朝品是这个生产队的队长,廷俊说。 堰塘边是一块坡地,也种着红苕,苕地通向一片荒坟。梁家村的人死后都葬在这里呢!这是梁瞎子,旁边这个小坟是他老婆的。梁瞎子的后人不孝顺,坟也没修,碑也不立,倒像无主的荒坟似的。正田不屑地看了放牛的妇人一眼说:就知道说东家长西家短,自家的稀饭还没吹冷呢! 紧挨着的就是两位老人的大坟。白色花岗石砌了三层,每层都有上翘的飞檐,檐上雕着腾飞的龙凤。中间的柱上刻着一副联:三亩薄田迎日月,四间瓦房度春秋,横批:勤俭传家。碑上刻着梁德高、敬玉秀之墓,下面是儿孙的名字。廷俊说:这对联是我爹撰写的,他一辈子喜欢念经读古书,就这一次派上了用场。两年前,我们两家商量给爷爷和婆婆合坟,花岗石是从外地运来的,刻石雕花倒是本地石匠的手艺。 要是我在家,也会成为石匠的,我会带着徒弟亲自来做,他说。 猪猪做了一个打石头抡大锤的动作,把大家都惹笑了。 解放拿出香蜡、纸钱。正田把水米饭在坟前的草地上倒了一圈,又把一块煮熟的刀头肉摆在石案上,一个塑料盘里摆上他从台湾带回来的糖果,献在坟前。 点上两根绯红的大蜡,又点燃两炷香,他抽出烟袋,点燃一袋烟放在坟前,长跪不起:爹、妈,儿子梁草回来了! 一声呼号,剩下的话就无法再说下去。 廷俊和解放来扶他,廷俊说,二爹,您终于回来,老人家地下有知,也会惊喜的!再说老人家也离世这么些年了,您也要节哀顺变。 众人拿纸来烧,烧的除了冥币,还有纸做的电视机、电冰箱和小洋楼。正田说,爷和婆一辈子没吃饱饭,多给他们烧点。正财开玩笑问:收得到么?正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纸灰在空中飞舞,火苗发出嚯嚯的欢声,正田便说:爷和婆一定是知道了,他们高兴呢,你看这火苗,像人的笑声呢! 大家便肃立在火堆前,仿佛老人家的灵魂在火中时隐时现。 两只黑白相间的喜鹊,突然飞下来歇在坟头上,引颈欢叫不停。 猪猪伸手去赶,喜鹊并不逃,反而在坟头平静地走来走去,像在踱步似的,末了,双爪一软,卧在坟头,两只眼睛愣愣地看着我们。 大家甚觉灵异,仿佛喜鹊是老人的化身,便一齐跪下来。 喜鹊高卧在坟头,逐个看过下面的人,露出慈爱的神情。 解放仰起脸来说:喜鹊啊,你要是爷爷的化身就点点头! 喜鹊仍然卧在那里,没有动静。 猪猪又做了一个吓唬状的鬼脸,喜鹊仍然没有惧怕的样子,悠闲地卧在那里,露出满意和幸福的神情。 廷俊点燃了鞭炮,密集的炮声使树林里的鸟惊惶飞散,喜鹊仿佛没听到炮声似的,依然卧在那里。 正田灵机一动,把梁二爷扶到坟前,他跪在地上,模仿母亲的喊魂声:爹妈化身的喜鹊呢,是看到狗娃子回来就来看我么?爹妈化身的喜鹊呢,是看到狗娃子回来就来看我么?爹妈化身的喜鹊呢…… 没等他的话说完,人们看见两只喜鹊朝大家频频点头,然后相互对视,发出叽叽喳喳的欢叫声,其中一只大胆地飞过来,扑在他的肩头,另一只迟疑瞬间,也飞过来,歇在他的头上,片刻又飞回坟头。 真是奇啊,我一向是个无神论者,今天也觉得怪异。廷俊扶起他时说。 在爹妈的坟墓下方,有两个坟堆,一个是梁勤的,一个便是梁草的。坟上长满了狗尾巴草,在他的坟尾,有很大一簇蔷薇,眼下已掉尽叶子,露出带刺的枝条。他指着蔷薇问:这是自然生长的,还是谁栽下的?正田说:是妈栽下的,搬房子下山那阵,她把老房子的一丛蔷薇移栽到这里的。 哦。他的心底微微一颤,一股穿越生死的温暖情愫在心中缓缓散开,幸福地弥漫。 干爹,要不把空坟给毁了,免得你看着伤心!解放说。 不,留着它。我以后老了,就葬进去吧!俗话说,叶落归根,这是我最终的归宿呢!爹妈在上,大哥在旁,有亲人陪伴,有蔷薇盛开。多好的墓地,天下就这一小块地方给我留着呢,毁它干啥! 烧完纸钱,暮色越来越浓,一股轻雾从安家山顶飘下来,坟和人都隐进雾里。山下已升起三三两两的炊烟,回巢的鸭子响起嘎嘎的叫声。时光倒流,仿佛几十年前鸡鸭回巢,牛羊归圈,人们回家的某个黄昏。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该回家来啰!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该回家来啰!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终于回家来啰! 母亲的声音隔着时光,仿佛从悠远的冥界传来。两只喜鹊站起来,欢叫着在我们头顶盘旋,最后,向山顶飞去,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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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战斗后不久,连长命令我们抄山间小道撤出了中横山。我心想军长还等着报仇呢,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撤走?军长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看来心中也是窝了一肚子火。大家小心翼翼地跟着走,没有人敢多问,我们连撤到一个山沟里,那里有一些零星的房屋。老乡能跑的早就跑了,带路的老乡说,这条山沟日本人撤了又来,国军也是来了又撤,记不清究竟有多少个回合了。 有一天连长叫我们集合,队伍前面站着不认识的两名长官。解散时连长叫杨和顺和我留下。我们站在空空的操场上,看着太阳下自己被压缩得很短的影子,心里忐忑不安。连长叫我们收拾东西跟着来人走,说是有特殊任务。杨六娃说,长官我可以带着扁担吗?连长告诉来人,这就是我们的“扁担英雄”,他那家伙打鬼子呀,比大刀还厉害!长官笑了,说:到了那边,这条赫赫有名的扁担呀,恐怕用不上了!杨六娃说,长官,用不上我再扔也不迟呀,万一还管用呢!长官说,那就带上吧!杨六娃连声道谢。我们跟着那两个人走。在另一处军营,有人把我们里里外外全检查了一遍,甚至叫我们脱光衣服,又莫名其妙地叫我们穿上。最后这个队伍集结了很多人,军车把我们运到一个小机场,有人命令我们上飞机。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颠簸使我心惊胆战,双手紧紧抓住座椅,仿佛那是空中唯一可靠的东西!我偷看了一眼窗外,我们像云层里一只笨拙的麻雀,要是摔下去可就连麻雀都不如了。杨和顺悄声问我,我们要去哪里?我仍然看着窗外。杨六娃又问,要是碰见了敌机呢,我们这飞机可要遭殃了。我心里烦得要命,又遇上他的哆嗦,便回敬他,你有扁担啊,碰上敌机你挥舞你的神棍吧!杨六娃眨了两下眼睛没再说话,我则闭上眼睛,既不看窗外,也不想敌机,把心一横,听天由命吧!装作闭目养神。 飞机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后开始下降。有人说,这是重庆。我根本不知道重庆是什么样子,便好奇地往下看,只看到了很宽的河面,又看到了一些毫无规则的房子,有几处还在冒烟,像是敌机炸毁后留下的废墟。 到重庆后,我们被分到炮兵营。我和杨和顺在一个大炮上,我是瞄准手,他是装弹手。我们整天训练,累得不行。让人高兴的是,我们穿上了川军想不到的崭新军服,全副美式装备让我和杨和顺开了洋荤。我和杨六娃还到重庆街头闲逛,第一次看见穿旗袍的阔太太们身上那个珠光宝气呀,让我们的眼睛很不适应。在我心目中,春花就是世界上唯一的美女。再看看人家这些太太们那气度,春花就黯然失色了。在没有敌机轰炸的时候,重庆街头还是一派忙碌景象,卖报纸的,擦皮鞋的,卖小吃的,乞讨的,开着轿车或坐着黄包车的人来来往往。晚上重庆的饭馆、舞厅生意火爆,海吃山喝的脸与我们在前方战壕的情景叠映,我想起逃回家乡遇见人吃人的惨景,想起连长的头骨,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杨六娃说,妈的,老子们在前方抗日,他们在后方享乐。我捏着兜里的军饷,拉着杨六娃进了一家川菜馆,我们要了一盘回锅肉,一份麻辣豆腐,一盘花生米和一盘卤猪头,一瓶白酒,喝得脖子都红了,我说,人比人气死人,有什么办法呢!杨六娃说,吃呀,梁哥,谁知道我们又要开到哪里去呢?我说,肯定是恶仗,不然,为什么要给我们发这么好的武器!杨六娃感叹,今天吃饱吧,还不知哪天饿狗就来吃我们的尸体呢! 我们摇摇晃晃地回到兵营,一觉睡到半夜。半梦半醒中揉揉眼,想起床小便,这时听到了紧急集合令,慌忙起床打好背包,最终把那股尿憋到了飞机上,在飞机上又不敢站起来上厕所,只好在黑暗中摸索到喝水的瓷杯,撒到一半时杯子溢出来,弄了我一身,本想把那一半尿再憋回去,但我难受得不行,索性撒了个痛快。黑暗中就听见周围是滋滋的响声,尿臊味在飞机上弥漫,有人还一边撒一边轻松地吁气。杨六娃说,梁哥,我把裤子弄湿了。我听见旁边的人说,哎,裤子湿了有什么,只要命根子还在。要不放水呀,连那玩意也要给胀爆了!引起一阵哄笑。我们的飞机就像茫茫夜空的一点孤魂,直向西南方向飞去。 天亮时飞机降落,有人说,这是昆明。 说来真是孤陋寡闻。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就是安家山那一块簸箕大的天,大山里的那些祖坟和祠堂、土地和祖屋,便是我的世界。我从没想象这个世界还有另外的情形,比如平原和大海。我父亲说他听老辈人说有一片低洼的池塘,盛满了带盐味的水,那就是大海。我们的先辈就住在海边,捕鱼为生。他们被押往四川时,居然背着祖传的渔网。他们来到四川时,渔网就一直放在梁家祠堂,与祖宗的孤魂为伴。我父亲并不知道在我们居住的那一块大盆地边沿都是山,那些山,其实就是平原通往高原的天梯,层层叠叠地拥向高原。 我们心急火燎地被送到昆明,却成天窝在这里没有动静。我们当时根本不知道中国的版图是什么情形,只觉得鬼子像苍蝇蚊子一样无孔不入,一个地方打得难解难分,另一个地方又冒出了他们的队伍。看来小鬼子真是厉害,听说他们还有皇上,臣民们效忠得很。我们的皇帝倒了,国家就像一盘散沙,人家想来就来了。 在昆明,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高原。我对这里的空气、风和阳光格外敏感。太阳经常没遮没拦地直射下来,皮肤很快被晒成了小麦色。这里的花大得出奇,即便冬天也没遮没拦地开放。蝴蝶比女人的衣服还艳丽,在蓝天白云下兀自乱飞,空气里到处涌动着五颜六色的翅膀,让人眼花缭乱。那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有两种动物生活得无忧无虑,全不知道战争即将来临,那便是蝴蝶和婊子。入夜蝴蝶归巢之际,婊子却在灯红酒绿之间像蝴蝶一样穿梭,调节着人们焦虑的情绪。 当时我不知道云南那片迷宫式的山地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那条通往海边的路对整个国家意味着什么,当然无法猜想在重庆的宴会上,那个著名的光头委座的自尊却让位于一个更加自负的大英帝国外交官的狂傲,他的光头连同他的脸都涨得通红,他竭力想说服外交官允许他的军队开到缅甸,但外交官轻慢地挥了一根指头,那意思便是断然否决了。 根据一位将军回忆,那位高鼻子蓝眼睛的外交官那只会弹钢琴会追女人的细长手指被我的想象夸大得就像一根有魔法的玻璃棒。在我们的国度,没有人敢否认那位光头司令的指令,那是皇帝倒台之后,穿着军服的皇帝。但那个傲慢的高鼻子只一个轻巧的手势,便把十万大军压在崇山峻岭之间。动员令已经做了一次两次,就是不见一点动静。会写字的把遗书都寄了出去,我什么也没寄,只偷偷地剪了一点头发缝在红布内裤的松紧带下,我想有人给我收尸时会发现那点遗物,送回我家做个纪念。 正是在这样紧张而又无所适从的时节,高原爽朗的风吹醒了士兵们沉睡的某些部位。脑袋保住了,另外的部位便兴奋起来。每夜都能听见伴着呓语很有节奏的响动。大战来临前的恐惧、潮湿和郁闷更加重了男人们那股无法排遣的情绪。有时候士兵之间为一点小事便要挑起械斗,长官黑着脸要下面严惩打架滋事者。班长李大贵有一天晚上在一间屋里叫大家干了一件让士兵泄火的事情。他命令士兵们脱掉裤子紧急集合,十多个男人一丝不挂,班长让大家相互参观上帝给他们创造的秘密武器,大家便喷笑着评头论足,说谁的是“大炮”,谁只能算一支“小手枪”。被恭维是“大炮”的班长李大贵骄傲地扬起他的尤物,夸口射程很远炮弹充足,被说是“小手枪”的男人从此便得了一个“幺鸡”的绰号,其实,他的大名叫王义武。王义武很不服气地说枪小志气大,照样打鬼子!班长便叫大家齐步走到靠墙的地方,自行解决。班长说,狗日的鬼子进来要找我们的花姑娘,你们就想象东洋鬼子的花姑娘吧!杨六娃瓜兮兮地问,鬼子的花姑娘是什么样子?班长说,你只会操扁担,不会耍枪吗?反正都是花姑娘嘛,难道你没蹲过地洞?杨六娃又说,没见过地洞,战壕倒是待过。一屋男人笑得前仰后合。我拉了拉杨六娃,叫他狗日的不要再出洋相了。班长说,你还没娶婆娘?杨六娃说,我家弟兄多,老大老二还是光棍一个,哪轮上我老六…… 李大贵一脸麻坑,一笑起来脸上更加凹凸不平,这使他的笑看上去很费力。李大贵打仗也很卖力,他曾亲手砍死十个鬼子。因为没有文化,至今只混了个班长。班长说,可惜了,死都不知道做风流神仙的滋味,你这枪至今没放一火,可惜了!幺鸡王义武便站出来揭杨六娃的老底:报告长官,他夜夜走火,虚耗子弹!班长说,自摸不算,他娃还是童子鸡。大家便互相取笑,一屋十个男人有一半都是童子鸡,这些人中也包括我。 那年头有钱人家可以拿钱买人顶替服兵役,也可以出钱缓服兵役。听说我们那里一些大财主也出钱买飞机支援前方抗战,弄了一个什么“止戈”号在天上飞。财主们的义举受到省城大人的赞赏,还同他们在飞机前照相合影,报纸大事宣传。没有钱的人家只好把孩子送来当炮灰。因为家穷,也无钱娶媳妇找婆娘,挺着一条童子鸡,身穿一件单衣服跟着接兵的人走,哪有条件做什么风流神仙! 王义武小名王老七,父亲王喜田是成都一位大地主家的长工。东家看中了他父亲的力气,却讨厌他的播种功夫。他一人可以做十多亩土地,也做出了十多条娃娃。这些满身污秽的娃崽总是跑到东家的马棚或猪圈里偷吃东西,一个个长得比马更健壮。东家是个大烟鬼,整天抽足了大烟,便提上鸟笼子坐着黄包车去少城公园泡茶馆,家里的事由管家操持。 王喜田不但做农活,还要喂马喂猪喂牛,顺手牵羊地拿点麦面呀黑豆呀牛皮菜呀回去熬一大锅喂他家的小娃崽。后来一场人称拉稀屎的瘟疫拉走了四个娃儿和两个大人的性命,王喜田一命呜呼之后剩下的娃崽便被东家撵出了偏棚。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娃儿们便作鸟兽散,自己游走寻找生路。 王老七游荡到离成都二百多里的一个县城,在“何记”面馆里当了一个混吃混住的伙计。白天在面馆烧火端面洗碗,夜里和衣卧在灶孔前取暖打盹儿,饿了便吃客人剩下的面食喝锅里的面汤,人也瘦得像一根蔫头耷脑的豆芽,面带菜色。当然少不了老板娘的责骂,老板娘喜欢掐人,她掐起人来指甲比尖细的刀子还厉害,王老七身上于是就青一块紫一块。小男孩为此恨透了那个凶狠的女人,背后称她野婆娘。 有一天他听见县城锣鼓喧天,人们都跑到青石板铺成的大街上看稀奇,老板娘放松了对小叫花子的监视,挤进人群踮着脚尖看热闹。王老七一眼便看见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手上耀眼的白手套。一只白手套抓住枣红色骏马的缰绳,另一只夸张地在蓝色天幕下向人群挥舞,太阳的强光和手套的白光同时落进小叫花子蜡黄的眼睛。他对将军的神采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觉得做人能做到这个份上就不会再受人欺负,再喝面汤再睡灶边一身上下黑不溜秋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那一双从来不沾灰土的白手套便是人上人的明证。几乎就在那一刻,这个无家可归的小男孩便决定跟将军走,有朝一日在外混神气了便要骑着一匹大马戴着白手套向老板娘耀武扬威报仇雪恨。 他灵机一动跑到大马的侧面抚着缰绳对将军说,我要当兵!将军当时正在向民众宣讲抗日救亡的道理,他甚至领着街头宣传队高唱了一首救亡图存歌,唱完以后街头掌声雷动。将军再次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全场寂静之际,将军听见了一个童音:我要当兵!这个声音配合了将军的宣传,他正是来为前方部队招募壮丁的。他俯下身来说:好哇,人小志气大!又坐直身子,挥着手说,我们中华民族是杀不绝的,我们一定要武装起来,把鬼子赶回东洋老家去!我们有老英雄,这里又将出现一名小英雄!将军的话引来一阵掌声和喝彩声。将军一手提起这个脸上横淌着两行乌黑鼻涕的男孩,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王老七。将军说,从今天起,你就叫王义武,你就是部队里最小的军人! 将军像提一只忐忑不安的小鸡一样把王义武提到马背上,靠在自己的怀里坐下。王义武听见街坊们的欢呼声,俨然自己已经成了一名将军。他模仿将军的手势向老板娘挥手,老板娘瞪着一双牛眼睛扬起她手上的长爪子,但她已经抓不到他了,他第一次发出扬眉吐气的笑声!跟着将军一阵旋风似的跑出了那个让他伤心屈辱的小城。那一年他才十三岁,是货真价实的童子鸡。 王义武没想到当兵的日子居然这么枯燥乏味,他原以为当兵就像将军和他的白手套那么神气。当欢迎的人群消失,将军就像在舞台上谢幕的老生一样露出一副疲态,他毫不客气地把小叫花子扔给了他的下属,胡乱把他编入部队。王义武从马背上下来开始了漫长的行军,他耷着脑袋打着赤脚行走在满是乱石和荆棘的小路上。唯一让人欣慰的是他现在可以堂堂正正地喝上一碗稀粥,不再担心老板娘的长指甲了。长期的流浪让王义武学会了察言观色,随机应变,还有一副鹦鹉般甜蜜的嗓子,他开口不是叫大伯、大叔就是叫大哥,乖巧伶俐的叫声唤起了男人们那点兄长意识。大家都乐于跟他开玩笑,以慰长途行军的寂寞无聊。而他不管面对什么样的玩笑,都一概笑纳,即便是并不友好的事情也当一碗宽面吃下从不翻脸,王义武就这样以一个小叫花子适应一切环境的能力适应了兵营生活。他已有三年兵龄,被编到我们班是因为班长李大贵喜欢他。 那天李麻子李大贵色胆包天,让我们在无聊中自娱自乐。土墙上留下了乱七八糟的痕迹,班长又叫王义武用盆子打水来冲了。大家便像残兵败将一样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后来这样的事情便见惯不惊,大战前夕总能听到含糊的呓语,有的甚至还叫着当时一位著名影星飞飞的艺名,完成一次痛快的释放。没有什么能比这事更能缓解男人的紧张。杨和顺说,梁哥,要是有媳妇多好,有媳妇可以留下孩子,战死了也就算了!这个样子去送死,就是白死了,一生都洗白了!我说,你可以去找婊子嘛!杨和顺讪笑,哥,婊子好是好,还是不能留个后,日了也是白日了! 王义武经常在梦中大叫回锅肉,他说他要是每天能吃上一盘香喷喷的回锅肉,他那个玩意就能从幺鸡变为头条。李麻子说你龟儿子想得美,回锅肉只能补个子不能补卵子!王义武很沮丧,问卵子能增大么,李麻子说他家祖上有秘方,要用高粱酒泡兔丝子和马鞭!王义武说,那等于白说,我到哪里去讨这样的药酒?李麻子说,打完仗,老哥送你!王义武便满怀对幸福生活的憧憬,眼中仿佛盛满了和平时期的享乐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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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部队的南移,我们越发紧张起来。虽然不能听到炮声,但敌机频繁轰炸让我们预感到大战在即。也许是光头委座的据理力争终于让英国人让步,也许是英军的仓皇已经无法顾及大英帝国的傲慢,也许是日本高层的野心终于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这些我们都无法知晓,只有根据自己的行踪来做一些不着边际的分析。不管怎样,我们这次没有步行,而是夜间乘车从昆明移师保城。 保城这个几千年沉寂的小城,一下成为关注的焦点。群山之间的这处小黑点,星移斗转变成战略要地。由于大军的到来,这里的紧张气氛便有所缓和,居民们闲谈的口气也露出一丝轻松,这么多军队来了,日军难以杀进,这里肯定安全了。商贩们不遗余力地运来了药品、汽油或柴米油盐,新开的馆子或妓院还没完工便匆匆忙忙地开张营业。这个城市显现了一种让人不安的短暂繁荣。弯弯曲曲的山间公路上布满了蚁行的汽车,高处夜间的车灯就像天上的鬼火一样忽明忽灭,随山势起伏,蜿蜒数十里,那情形真是壮观!这些负重奋力爬行的汽车,就像当时的中国一样,艰难地喘着气,把头顶最黑暗的日子当做脚下最艰难的路一步一步地挪过去! 一天夜里,营长把我们集合到山下一所学校的操场上,让我们看这些密密麻麻地行进在路上的汽车。天空下起了小雨,近处车灯前可见密密麻麻的雨点。大家站在雨中,默默注视良久,营长才说,这是我们国家现在唯一的一条国际通道,汽油、药品和其他战略物资都只能从这里运进国内。鬼子做梦都想卡断这条运输线,甚至从这条路上打进重庆,那样,中国就完了,我们都完了!说得大家都想流泪,营长声音哽咽,但很坚定地说:我们要誓死保卫这条生命线,谁家都有老婆儿子亲戚舅子老表,流落到西南这一小片未沦陷的土地,作为远征军人,我们的职责就是保卫西南的这条生命线,不让鬼子前进一步,我们的亲人已经没有其他可以流浪的地方了! 不知谁起声唱了一句军歌,大家便跟着齐唱: 为了我们的家乡, 勇敢地奔赴战场。 我们用血肉之躯, 筑起钢铁长城。 服从命令,保卫边疆。 遵守纪律,抵抗列强。 誓把倭寇赶出国境, 让中华民族获得解放! 我们站在雨中,浑身充满了军人的责任。歌声在夜空里震荡,在山谷间传响,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的情景:雨水混着士兵的泪光闪亮,每一个人都紧握着手中的枪,胸中豪情激荡,即便前面是鬼子的碉堡或刀枪,是万丈深渊或刀山火海,我们都要勇敢地踏过去奔赴死亡! 第二天杨和顺专门找了一户卖茶水的人家,把扁担寄放在他家里。卖茶的老汉守着一个未出嫁的女儿过活。女儿小鼻子小脸显出几分秀气,说话不绕弯,直来直去。身段瘦长,后背上拖着一条长辫子。姑娘向他开玩笑,一个扁担哪有这么金贵啊,送给我们得了!杨和顺便把扁担的来历给姑娘讲了,说将来要传给儿子的。姑娘大胆地问,你结婚啦?杨和顺说,哪有时间结婚哦!不过,打完仗,我会结婚的。姑娘的脸上突然飞出一丝红晕,倒惹得杨和顺有些不自在,忙把自己的部队番号告诉她,说,等仗打完了,我会来取扁担的。夜里回来,杨六娃悄悄地告诉我白天寄扁担的情景,还细致地说起那位姑娘叫殷秀珍,又说那姑娘单眼皮,小眼睛,眉心有一颗痣。我听梁瞎子算命说,一痣在眉,绸缎不离,那是富贵相啰!杨六娃说,明眼人还找瞎子算命,怕是一痣在眉,愁字不离呵! 杨六娃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我知道这小子一定是某些部位不安分了,便拍着他的脑袋说,你娃在被窝里搞什么鬼名堂!杨六娃翻身问我,哥,什么样的女人能生娃?我要找一个能生的,生他十几个!我说,你娃有雄心大志呀!要找那种胸脯大屁股大的女人,既能肩挑背扛做活路,又能摸爬滚打生儿育女! 杨六娃说,好个梁哥,你对女人懂得多,很有经验嘛!我说,我是听梁瞎子的婆娘说的,一个媒婆的话哪能当真?杨六娃默想良久,说,有道理,很有道理。胸脯大奶水好,屁股大有力气,白天能做农活,夜里能做事。女人更懂女人。媒婆说得对,我将来要找一个胸脯大屁股大的。杨六娃不再说下去,连连叹气,我问:怎么又叹气了?杨六娃说,可惜殷秀珍胸脯小屁股也小。一句话把我逗笑了,杨六娃说,真的,那姑娘什么都小,就是年龄不小了。我说,你还当真了,把这事搁在心里了。算我多嘴多舌,别拿媒婆的话衡量天下所有女人。杨六娃不再言语,闭眼装睡,却听见他在床板上翻动的声响。 那些天,我们经常被噩梦惊醒。有一天晚上,人们听见班长叫喊:你们这群龟儿子,老子叫你们紧急集合!大家都被吵醒,立即跳到班长身边排好队,报数完毕后却没有动静。王义武指了一下班长的眼睛,大家凭直觉在黑灯瞎火中感到他的眼睛发出的亮光,这才靠近他,听见他打起了轻微的呼噜。杨六娃说,班长还在梦周公呢!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床上,他居然没有醒。王义武轻手轻脚地开门,看见兵营里没一点动静,这才一致断定,狗日李大麻子说梦话又梦游了! 第二天大家说起晚上的情景,李班长说他夜夜都在梦见紧急集合,虚汗透湿了背心。王义武说,都是你那马鞭酒惹的货,你的马药太多,牵挂也多,上战场就没我这么利索!李麻子说,喝了马鞭酒,多造些人,也是对抗战的贡献嘛,不然炮灰从哪里来嘛!我现在想的是祖上要是有什么酒一喝便永远不长大,都给我那些娃娃喝了,就再也不上战场了!王义武沉下脸说,都怪老板娘的面汤把我催大了,我就来当兵了!万一上战场立了大功,我有一天能当上将军么?李大麻子说,你龟儿子想得美,就是投胎投错了,你斗大字不识一个,还当将军!能保住你的小命,就算你龟儿前世积德了! 几天后,我们往前线开拔了。在公路沿途经过的城市或村庄,拥挤着前来欢送的人群。女人们送饼子或水果,男人们把香烟送上,孩子们追着我们的队伍,模仿我们行军的模样。王义武不停地抹眼泪,他觉得自己长成一个大男人了,心中又涌起骑在军长枣红色大马上驰骋天下的豪情,他觉得自己终于派上用场了,再不是受人欺负的叫花子,而是全副武装的士兵了! 在连绵不绝的山间公路上,汽车蜿蜒行进着。回望后面,烟尘蔽天,车队和行走的队伍望不到尽头。杨六娃说,梁哥,这是多大的阵势啊!王义武说,回到成都,我可有吹的了!杨六娃又小声对我说,看,殷秀珍在街边的人群里挥手。在缓缓行进的汽车上,我并没看清他说的姑娘,只看到一些挥动的小旗。杨六娃神秘兮兮地问我,你想春花不?我摇头,他说,你娃太假了,哪有不想的!我说,想也没用,她可能都做我嫂子了! 那次行军,最轻快的就数杨和顺了,他一路眉开眼笑,不时吹一声口哨。扁担再次给他带来好运气。看得出,他喜欢那个卖茶水的姑娘。天地向他敞开,万物对他微笑。因这浪漫的情绪感染,打仗也成了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我打趣他,你那宝贝扁担,可能真是什么神物哟!打鬼子、找女人,都叫你撞上,什么时候我也去找根扁担带上。杨六娃说,梁哥,你还别说,我这根两头包着铁花的扁担是我爷传给我爹的。离家那天,我爹顺手就给我了,说打架没家伙咋行?我不要,我说我是去打仗,不是担大粪!我爹说,管他打仗还是打架,总不能赤手空拳,拿个家伙心里不慌!杨六娃又说,我爷是个铁匠,他老人家在阴间保佑我哩! 出了国界,华侨和缅甸老乡也来欢迎我们。部队要我们严格遵守纪律,我们一路做着友好的手势,他们也回应我们同样的姿势。再往前进入缅甸丛林,行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不知怎么,一进入密林,就想起安家山上我和梁根迷路的经历,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进入缅甸,我们急行好几百公里,大家已经疲乏得喊爹叫娘了。部队又往另一个方向走,在夜晚的星空下走,我们只觉得方向有点变化,但大军行进,我们只好跟上。这样又跑了一天。大炮轰鸣,枪弹在林间嗖嗖地响。王义武躲在我胸前,说:梁大哥,我怕……我知道他第一次上前线,他的身子抖抖索索的,就像风中的草。我像父亲一样拍着他的肩膀,我说:他们也是人,你不怕鬼子,鬼子就怕你! 夜晚长官命令我们在丛林里点上火把,每个人都拿着火把舞动,喊杀声伴随着炮弹在夜空震响。一时间,只见满山遍野都是火把,山峦和凹地连成一片,天上地下连成一体,我们只听见排山倒海的呐喊声,就像狂风一样横扫敌阵。发起冲锋时,王义武跟在我身边。每一个军人在那一瞬间都被鼓荡起来。在猛烈的攻势下,敌人的炮声哑了,枪声也渐渐稀落。天亮了,我们也不知道冲了多远,直到后来看到高鼻子大眼睛的洋人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洋人,好家伙,那鼻子像鹰嘴岩!我还正犯迷糊,就被几个洋人抬起来抛到天上,我被搞得头昏眼花,只好把眼睛一闭任他们摆布。我知道这意味着我们胜利了,鬼子已经被赶跑了!他们笑得直流眼泪。有一个洋人抱着我就不松手,眼泪弄湿了我的肩膀,他还捧着我的脸又亲又啃,臊得我满脸绯红,他们身上的那股臊臭熏得我直想发吐。狗日的,世界上还有这种人不像人驴不像驴的动物,长得这副熊样!奶奶的,我算是大开眼界了。从小就听说鬼怪长的是绿眼睛,他们的眼珠差不多就是想象中鬼怪的样子。后来才知道日军把他们包围了,是我们撕开日军防线救出了这些英国人。我心想,绿眼们兴许在这里也撞见道路鬼了,冲不出去,是我们把他们唤醒的。 当时他们已经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我们递水给他们,他们顾不得喝水,一直这么搂抱我们,哭得一个个东倒西歪的像个泪人儿。这些绿眼洋人也怕死,死里逢生,又高兴得要死! 我们的士兵满脸是泥巴或火把留下的污渍,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笑得脸都变形了。第一次打胜仗,真是扬眉吐气了。王义武被一个高大的洋军官扛在肩头,细小的双手戴上了军官送给他的白手套,挥舞着一半白一半黑的手臂,就像一位将军检阅部队一样神气。杨和顺捡到鬼子落下的一把马刀,就像扛扁担一样,把他的战利品扛到肩上。一位英国将军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你们的长官呢,我要感谢他,你们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这些洋人终于丢下他们的傲慢,刮目看待我们这些并不起眼的中国军人。那位洋将军听说长官还在山头,他便丢下他的士兵一路狂奔到山顶,紧紧地拥抱着那个一身沾满灰土的中国将军。他们几乎是手拉手地来到士兵中。我第一次看见这位过去从未听说过的长官,瘦长的身材要是穿上一袭长衫,在大地方的某个学校当个教书先生,倒是很适合他的气质。但他偏偏一丝不乱地穿着黄呢军服,就像一套滑稽的盔甲,罩在纤细的身上。他的嘴角有那么一点嘲弄一切的笑意,只有这点流露出内心的狡黠。他看见王义武的样子便停下了,问他今年多大了,此时王义武早已摘下手套,慌忙立正敬礼,白手套像小鸟一样飞落在长官的帽沿上。班长李大贵在旁边干着急。长官取下帽子,把手套还给王义武,那小子才结结巴巴地说,报……告长官,今年……十四岁。英国将军连竖大拇指,中国将军夸他:四川的娃娃兵,了不起!并当场取下衣兜里的一支钢笔,送给这位勇敢的娃娃兵。 那次战役后,将军杨兴胜名声大震。他一连获得了美国、英国和国民政府的勋章。士兵们私下谈论自己的长官,都抑制不住内心的自豪。关于将军的传说,像波浪一样阵阵涌过军营。有人说他是从美国最著名的军校毕业,比黄埔军校更加了得!有人说他有十个老婆,其中有五个是崇拜他的洋妞从美国跟过来,非要嫁给他。将军有两个班的混血儿,除了头发是黑色的,其余都没有将军的影子。将军那么瘦,都是那些洋老婆榨干的。也有人故作老成说,杨将军的下颚也就是地角不饱满,天庭倒是明亮灼人,前半生大富大贵声名显赫,谁知道以后呢?剩下的话不便多说。不管怎样,大家都觉得这次鬼使神差地分派到杨将军的队伍中,真是遇上明主了,跟着这样的将军赴死,也是千值万值的! 后来几年里,我一直是他的士兵。也许他并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小兵把身家性命都托给了他。他也不会知道李大贵、王义武、梁草、杨和顺这样的人一直在念叨他。他是日本鬼子的克星,日本人一听见是他的队伍便闻风丧胆,他让我们领略了中国军人的威风。但在国内,他却处处艰难,显出败相。多年以后,我听一位台湾的四川老兵说,他的英名招致了黄埔派系的嫉恨。他在东北战场被共产党的一位名将打得一塌糊涂,我就是在那里不知不觉地掉进解放军的口袋,当了俘虏的。后来在台湾,他又遭到那位光头委座的嫉恨,后半生几乎是在软禁中度过的。洋老婆的传言几乎是一个天大的谣言,这位将军没有三妻四妾,只守着结发老妻熬日子,终日养花写字度过了后半生黯淡的岁月,应了军中业余算命先生的预言。 胜利的喜悦还未散尽,敌人却像地洞里蛰伏的马蜂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我的天,黑压压的钢盔在月色笼罩的丛林里寒光闪闪!我们知道碰上鬼子的大队伍了。多年以后,我才从资料中了解到,那是敌人的一个师团,数万人的兵力啊!而英国和我们的指挥官们却以为是小股部队。我们走到哪里都会碰上鬼子,只好且战且退。退到后来,我们互相走散了。我们混进国军的另一支部队了。据那些溃逃的士兵说,英国部队也逃了。多年后我才知道,是那些混账英国人把我们害了,他们那位刚愎自负的司令一直在跟中国的指挥官争吵,而我们的指挥官碍于脸面没有同他闹翻。在数百公里长的战线上同那个被认为是“小股敌人”的日军作战,结果被日军的师团追得四处逃散。最后,英军一位司令慷慨邀请中国军队到他们印度去,但中国指挥官杨兴胜满脸怒气地回绝了,他用中国读书人那种不软不硬,但却异常坚定的口吻说:既然我们从中国来,就应该回到中国去。我们有自己的祖国,国难当头,怎么可能到印度去享清福或者流落到异邦去做难民呢! 中英两国将军的争争吵吵,最终让数万士兵丢失性命。那些异乡的冤魂啊,经常在我梦中号哭。直到今天,每年七月半,我都要在路边烧掉成筐成筐的纸钱,洒下几十瓶白干。不论是在台湾还是回到家乡我都坚持这样做才能心安,我没有其他方式安慰那些亡魂啊! A5 每次老人一激动,我就只好中断采访。我甚至觉得这老人有太多的泪水,在这点上他比我年轻。我的泪水哪里去了,我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流过泪。他的讲述深深打动了我。但我没有流泪,他的经历与我终究隔着一点什么,我震撼,却没有眼泪。这让我感到人与人之间始终有一种隔膜,尽管我极力想去理解他。 梁玉送我出来,小巷已经被细雨淋湿,我打了一个寒战,毕竟已是深秋,阴郁像天气一样四处弥散。梁玉说,二爷这样认真,他是在给自己的一生做总结呢!我问,他以前给你谈这些事吗?梁玉摇头。你知道远征军吗?梁玉一脸茫然。反问我,你知道吗?我只好如实相告:说实话,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在电影电视里看过《地道战》《敌后武工队》《百团大战》什么的,一点也不知道国民党军队抗战这么惨烈! 梁玉把我送到街口,临别时我看她的眼睛,突然又不想立即离开,我说,我送你回去,天在下雨。我敞开风衣,趁机把梁玉揽在怀里,我感到她的身体在发抖,我突然生出男人的豪情,觉得自己有责任一生保护这个柔弱的女人。我紧紧地搂住他,走得豪情万丈。我真想这样一直走下去,但是梁玉说,我要回家了,不知二爷咋样了?我才如梦初醒,催她快点回家。 离开梁玉后我打的去了图书馆,借了一大堆关于抗日战争的书。回到出租房我又打开电脑,“爱意荒凉”早给我回了一些话在QQ上,我问她知道“远征军”吗?她说你发什么神经啊,想到什么地方当远征军啊,天下太平哪里还要军队呀?我又问她知道日本鬼子吗?她说知道啊,一撮小胡子,满嘴哟邪哟邪,喜欢花姑娘什么的。“爱意荒凉”跟我们一样,关于日本,脑袋里就只有这么一点简单的臆想,那是宣传品留在我们记忆中的烙印。 我在百度搜索中输入了“远征军”词条,立即跳出了一大堆关于远征军的资料。其中有一些老兵求助的内容吸引了我。 ×××,83岁,现居某市某区某镇某街。毕业于黄埔分校的滇西干训团,远征军第2军9师27团团部指导室中尉。曾参加过收复象达、芒市和黑猛弄战役。村里人不知其参加过远征军。解放初任土改工作队秘书,板桥街街长。自填表“远征军中尉”后,顿由“积极分子”成为专政对象,长期监督改造,批斗不断。现每月480元生活费,多病,行动困难。 ×××,83岁,原籍重庆,战后落籍某某市某某区某某镇上水河24号。远征军第6军36师直属队号兵,曾参加过腾冲游击和松山战役,是首攻红木树两个幸存者之一。“文革”中挨批斗,被疏散下放,重返某镇建筑队后一直住在简陋偏棚,两个儿子残疾,儿媳无业,全家五口人靠480元低保金生活,但他很满足。 ×××,87岁,毕业于黄埔军校第13期,远征军第71军独立炮兵营中校营长,中国远征军长官司令部中校参谋。抗战胜利后脱离部队到某某中学教英语。“反右”时成为“一言不发的右派”,从此在狱中度过20年,现居某市第一中学宿舍。 ×××,小名老五,84岁,昆明工业学校工程专业毕业,抗战爆发后改入军校,毕业后任远征军第54军某部炮连少校连长,参加过腾冲战役。战后回某市某区某村务农,长期以“历史反革命”受到批斗、管制。终身未婚,现靠侄儿、侄女接济生活。 ×××,女,82岁,远征军第71军新编28师政治部少尉服务员,是滇西唯一健在的抗日女兵。家住某县某镇某社区。坚决拒绝采访者,“我不愿意见任何人,不愿再谈过去!”无论采访者怎么解释,那扇一板之隔的门就是没打开。原来,她在滇西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受训期间,认识了后来的丈夫丁文涛,两人并肩参加过松山战役,战后她离开部队回乡任教。“文革”中双双遭迫害,一个在公路养护段管制劳动,一个在县城拉板车,太多的磨难使她一度精神失常,从此不愿再提过去。 ×××,80岁,当年进深山躲难遇到打游击的预备2师,被接受参军送往黄埔分校滇西干训团受训,一年后担任远征军71军少尉特工,派回腾冲搜集敌人情报。长期以来,他对乡邻以至父母都隐瞒了曾是远征军情报员的身份,因此也躲过了历次运动受迫害之劫。为此他很得意。现居某县某乡某条小巷59号。尽管还摆脱不了生活的艰辛,但他说:想想腾冲攻城时那些嘴上还嚼着饭就死去的士兵,我还活着就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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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了丛林,谢天谢地,我们终于摆脱了敌人的追击。当他们最后一小股部队被我们殿后的队伍打散之后,我们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缅甸的华侨当初是怎样满怀期望热泪盈眶地夹道欢迎我们,给我们扔食品和香烟啊!我们心里那股豪气还没发泄到日本鬼子身上,怎么就不明不白地溃败、稀里糊涂地撤退呢!想来惭愧啊,作为军人,我们没能保护他们。他们把唯一的安全感仍然寄托在我们身上,带上可怜的家当,扶老携幼跟着我们走。他们大半生经营置下的房屋没有了,田地没有了,只好重新寻找新的生路。跟在我们后面有三十多位华侨,老的老,小的小,我们有的扶着老人,有的背上小孩,仍然怀揣着最后的希望,一定要回到祖国。 有一天,大家突然听说我们的长官逃往印度了,不知怎么的,我们都扔了枪,垂头丧气地坐着。班长李大贵每一个麻点都洋溢着愤怒,呼呼地嚷:我们被人甩了,王义武掏出将军送给他的钢笔,呜呜地哭。我想我们这是打的他妈什么鸡巴仗啊!一心想着为国效力,却弄成个散兵游勇!牢骚归牢骚,闹腾一阵,还得起身,跟着那一支部队走,既然人家逃了,我们也只有逃,这是唯一的选择了! 我们后来才知道,那片树林简直像座地狱。高大的树枝密密实实地盖住了天空,一丝阳光都难以透下来。雾气弥漫,数十米开外不见人影,简直无法分辨东西南北,瘴气刺激着鼻子和眼睛。最为恐怖的是蚂蟥。小时候,我们家乡那一带也有蚂蟥,但它很小,只是栽秧打谷时节偶尔碰上,并不足以致人死命。但我对蚂蟥、蛇乃至黄鳝这类软体动物都很害怕。它们的伤害往往是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的,你连搏斗的力气都无法用上。最先受到攻击的是杨和顺。当我们走得精疲力竭时,听到“休息”,都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是厚积的落叶,坐上去很柔软。对于惊恐又疲惫的士兵来说,柔软的大地简直就像温暖的床一样充满诱惑。这个动作似乎有一种传染性,很多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坐在地上,有的甚至闭上通红的眼睛打瞌睡,瞬间就响起了呼噜。杨和顺说,长官跑他娘的吧,反正老子要回国!我知道他心里装着为他守扁担的姑娘,我意味深长地对他笑了一下,他也投来诡秘的笑。 班长李大贵也倒下了。他说,奶奶的,老子不想走了!他伸开四肢,呼呼大睡,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惊叫:蚂蟥,蚂蟥!惊醒之后我看见自己的腿上、脸上全是蚂蟥。那些又大又长的蚂蟥仿佛闻见了猎物的气息,从树叶上跳下来,或者从落叶上爬起来,成群结队地向浑然不觉的人们爬来,它们钻进肉里,便开始吸血。我惊叫着拿起刺刀去挑,愤怒地把它们劈成两半。我转身翻我的背包,背包上已经被蚂蟥爬满。我大叫着在树干上将背包一阵乱摔,这时我听见像雨点一样密密的响声。一位华侨跑过来抱住我,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两拳打倒他之后,又提着背包跑到别的树下。这时我听见杨六娃拉动枪栓,杨六娃大叫:站住,再跑老子要开枪了!我突然停住。杨六娃哇的一声大哭:梁哥,你把树上的蚂蟥全弄下来了! 我回头才见大家都在逮蚂蟥。被我打过的华侨嘴角还挂着血,他从背包里拿出了一点棉花,又取出一个铁瓶,打开倒了一些汽油,来替我擦洗。怪了,这家伙见了汽油味就从身上滚下来了。大家便抢着这点珍贵的棉球,去对付蚂蟥。我向那位老乡赔礼道歉。这时大家才注意到班长还躺在地上。王义武说,咦,班长居然不怕蚂蟥,还在做他的黄粱美梦呢! 我急忙跑去推他。他的脚上、身上、脸上已经爬满了蚂蟥,连头发里都钻进了那些东西。我大叫:班长,班长!班长没有一点反应,那位华侨贴了一些棉屑在他的鼻孔上,华侨说,鼻孔无气,他已经死了! 我们哪里相信华侨的话呀,便一个劲地摇他唤他!那些可恶的蚂蟥仍在吸他的血,它们通体红亮,就像镶嵌在他身上的细碎花蕾。我抢过华侨的小包袱,把一小瓶汽油倒在毛巾上,使劲地擦呀擦呀。狗日的小东西,比日本鬼子还厉害,说不定是日本人安插的秘密武器。我取下刺刀用刀尖一个一个地戳死它们。大家也都取下刺刀,对准落在地上的蚂蟥使劲地戳啊,丛林里充满了杀气。大家把没有使出来的力气都发泄在这里了,仿佛在同鬼子肉搏一样玩命。有人在抱怨我们是没老子的部队没娘的兵,也有人呜呜地哭。我突然看见华侨在抽烟,我一把抢过他的烟头,扔在沾满汽油的毛巾上,我想烧死这些害人的东西,我要烧掉这片总也见不着太阳的树林! 杨和顺冲了过来,他一巴掌把我推出去很远,这点汽油还有用啊,你却把它烧了!他想去扑,踩了两脚又被火吓退。落叶太潮了,根本点不着。毛巾上的蚂蟥变成了一些焦煳煳的黑点,毛巾最后变成一堆灰烬。杨和顺拔出刺刀开始挖土,大家也都过来戳土挖坑,我们把班长李大贵身上的遗物取下来,就把他埋进浅坑里,大家排成一排红着眼敬礼告别。我看见班长的裤裆上都爬满蚂蟥,班长那个全班第一的家伙也被吸干了血。班长再也用不上那玩意儿了。班长的声音又粗又野,现在便归于永远的沉寂了。班长想打完鬼子回家种田,班长有的是力气,却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再往前走,死人的事越来越多。他们倒在丛林里,蚂蟥便蜂拥而来。饥饿的蚂蟥似乎在丛林里等了许多年,终于碰上千载难逢的美餐了。再后来看见的就不是尸体,而是白骨了。那是蚂蟥和蚂蚁联合攻击的结果,蚂蟥吸血,蚂蚁吃肉,一具尸体很快便成为一具骷髅,空空如也的几块骨头,我们很难想象他们的模样了。大家也由恐惧变得麻木了,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我也会很快变成几根骨头。 食物越来越少,华侨们拿出他们的饼干喂给孩子们吃,我们便饿狼似的看着他们,看得眼睛里都快长出饼干来了。他们不得不做了一些防范,把最后一点干粮装在裤包里,还用两个手插在裤包里走路,我们一眼便看出他们的小把戏。我们一路都在找野果子,往往看到一个稍红的果子大家的眼睛也都红了。我不想跟他们抢东西吃,我总是找树梢的嫩尖吃,我看准了没有蚂蟥时,便像牛一样伸出舌头揽进嘴里。我这个动作也有示范效应,大家都伸出长舌去啃树叶,树林里传来吧嗒吧嗒的咀嚼声。几天后,路旁便稀稀落落地拉着牛屎一样的秽物。人已经瘦得只剩一层皮,稍一合眼便打盹儿,梦却特别多,各种各样的美食在梦境里闪着绚烂的光泽,醒来空留两腮的口水。 我们遇上了热带没完没了的雨季。这让我们又吃尽了苦头。浑身湿透,行军不便就不用提了,更严重的是我们只有喝黄水、脏水,几天之后,寻找食物的人越来越少,拉稀染病的人倒下一大片,人们已经没有力气去搬动那些死尸了。 我们班已经死掉一半的人了。王义武和我都拉得快不行了。那几天我们走了一阵又回到了原地,我们找不到路,树和杂草已经把路封死了。我们看不见前方,雨水和雾气也把天空封死了。老天给我们做了一个空空如也的大棺材,我们只有在那里等死。我们都坐着,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王义武说,杨哥,我把这支笔送给你留个纪念吧。杨和顺说,小老弟,别说丧气话,你能挺过去的。王义武说,我又看见将军骑着枣红色大马出现了,他在雾中向我招手呢!我说,你拉得尽说胡话了。王义武说,我看见面条了,热气腾腾的臊子面呢,还有油辣椒,香死人呢!我去拉王义武的手,他的手已经凉了,我触到那股死亡的气息了。这时候一个华侨过来了,他把最后一块饼干塞到王义武嘴上,他叫:小兄弟,你吃呀!王义武的嘴已经永远也没法张开了。 华侨的母亲、妻子和女儿都在战争中死去,还有两个儿子跟着他。大一点的男孩已经顾不得恐惧了,扑上去一把抓住那块饼干,放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就被小一点的男孩卡住了嘴巴。做父亲的只好拿几个野果送给没抢到的男孩,并答应到中国后,一定给他买白面馍馍。小男孩扑在父亲的肩上哭得伤心,无可奈何地叫着妈妈。 我以为我也要死在那里了。我守着王义武的尸体,心想要死就死在一处吧,在这异国他乡也有一个做伴的,不再是孤魂野鬼。杨和顺说,我们得跟部队一起走。我说我走不动了,再说,我们往哪里去啊?杨六娃说,梁哥,不要说丧气话,你救过我,我不会丢下你不管!我的声音哽咽了:兄弟,我们……该咋办啊?杨和顺说,别说你我不知道咋办,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总有人知道路吧!杨和顺说,鬼才知道!我说,长官们没有地图吗?杨和顺又说,鬼才知道!杨和顺问华侨,你们走过这里吗?华侨说,只听说这些地方是野人居住的,谁也没走过。 我的肠胃里没有什么可拉的东西了,肠子即便翻出来也找不到一点残渣了。我拉的只有一点黄水,身上的力气已经被黄水一点一点地带走了。我拉完最后一把屎后再次走到王义武身边。蚂蟥已经爬到他的身上了,而我们再也没有力气驱赶蚂蟥了,我想被蚂蟥或蚂蚁吃掉都一样了。 这时我们听见了飞机的轰鸣。有人叫喊:藏起来快藏起来。杨和顺拖着我躲到一个粗大的树干后面。飞机上扔下来一些东西,有人说,快看,是吃的东西。大家便去抢。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也站了起来,我抢到一块饼子,又看见另一处有食物罐。我刚要弯腰去捡时,被人一脚踢倒了,我的饼子也不见了。食物让我迸发出新的力量。我再次抢到一块白面饼,死死地抱在胸前。我看见一个饿狼一样的士兵一直盯着我的饼,我已经顾不得什么了,我拉动枪栓说,快滚,再不滚开我就要开枪了!他被我这条更加凶猛的饿狼吓退了。 抢到食物就等于抢到生的机会,士兵们经常为了一点食品互相射杀。部队长官不得不用搜身的办法来平均分配食物。士兵们有的便把饼干塞在内裤里,站着时又掉了下来,弄得大家哭笑不得。也有的使劲往嘴里塞,长官不得不命令大家报数,或者叫可疑分子唱军歌,塞到嘴里的食物又被吐出来分配给别人,没有人敢嫌弃这样的食物。有一天,我们连一个士兵故意把饼干藏在一堆落叶中,准备晚上趁大家休息时再去刨出来吃。但部队要急行军,士兵只好借口拉肚子,并且毫无廉耻地把白花花的屁股对着大家,脸背着众人三下两下就塞进了他藏下的几个饼子。走了不多远,他便借口到河里舀水喝,一直在注意他的连长命令他张开嘴巴,用一根枯枝挑出了他嘴里残存的白面,当场就扇了他两耳光,一边骂他是不守纪律的猪,只知道吃、吃、吃!连长骂完后,再转身警告大家,再敢私占偷吃东西,就地枪决!连长说完,那士兵两个眼睛鼓得圆溜溜的,突然捂着喉咙倒在地上,双脚乱蹬,几分钟之后便鼓着一对大眼死去。大家都说连长的话就像有魔力的咒语,在贪吃的士兵身上发生了奇妙的效力。有人说,兴许是白面渣呛到气管里窒息而死的。也有人干脆说,可怜的,他是被白面饼子胀死的!连长便再次警告:乱抢食物者,就是这样的下场! 大家擦着士兵僵直的眼睛走过,又开始新的行军。 吃了白面馍之后,我慢慢有了一些力气,垂头丧气的士兵们又活跃起来。飞机给我们空投食物,意味着大部队找到了我们,意味着我们离祖国不远,意味着我们很快就要走出这片迷宫,总之意味着我们会活着回去。大家一扫多少天来的阴沉,互相鼓励着又往前走。 我和杨和顺把王义武抬到另一个尸体旁边,我觉得他太小,不忍心将他孤零零地扔在原地。这个被将军带上战场的人,就这样消失在丛林里。我这时顺手牵羊拿走了将军送给他的钢笔,因为这个娃娃再也用不上它,而我又活过来了,我想把它带回去送给我的弟弟梁根,我也许会对他说,这是从鬼子身上缴获的。我当时并不识字,但我总觉得有一天我有机会读书识字。我脑袋里积攒了太多的疑问,识字之后也许就懂了。 那个曾经在老板娘的指甲下痛过,在将军的迷梦中幸福地活过的孩子死在异乡了,死在飞机空投食物的前一刻。 指挥这次部队撤退的是另一位将军,他在丛林里也是历经艰险,九死一生,拉得没有一丝力气。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部下全力以赴地保住了他的性命,砍下树枝做成一个简易担架,一路抬着他。士兵们传说,在担架上奄奄一息的将军从溃逃的华侨的口中知道了这个方位,又同更大的长官联系上了,飞机不断地投下食物和药品,我们终于能够回国了。最后一处障碍是一条河。为了阻断日军的进攻,能够炸毁的桥梁都被炸掉,崇山峻岭之间已经没有一座桥梁。暴雨使这条不知名的河成了咆哮的野兽,它最后吞噬了一部分涉水的士兵,千辛万苦走出丛林的人瞬间便葬身水底。 当我们走出密林又走到自己的土地时,沿途看见十室九空,看不到生火煮饭的炊烟,听不到鸡鸣犬吠和人声,路边不时见到尸体和白骨。我们经过短暂的休整后回到保城,保城被敌机轰炸得面目全非。不断地看到披麻戴孝的人,瘟疫蔓延,死去的人甚至顾不得装进棺材就被草草掩埋,这个四面环山的小城几乎成了死气沉沉的活棺材。 公路中断了。源源不断的运输车挤满路上的情形,已经被空荡荡的沉寂取代。几乎一夜之间,这些汽车就像会飞的甲虫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残存的公路在大山深处留下隐隐的白光。没有逃走的居民又重新打开铺面,把日子一点一点过下去。只要还有人活着,生活总得继续。 杨和顺第二天便去找殷秀珍,他拉着我陪他,向殷秀珍介绍我是他的结拜兄弟、救命恩人和老乡。茶铺里只剩她一个人了。她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们,只顾烧她的水。杨和顺说,我是寄放扁担的那个人。殷秀珍说,那么多人都死了,你还想着一根扁担干什么!杨和顺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是嘿嘿地憨笑。又问大叔呢,殷秀珍便指了指山后的一个坟堆。我和杨和顺都不好再问什么。殷秀珍给我们烧了一杯开水,又问我们怎么瘦成活鬼的样子,杨六娃便叹气,说,一言难尽。 殷秀珍说,那扁担一直放在那里,没人要,你要拿走就拿走吧。杨六娃说,还是放在你这里吧,我们不知道要开到什么地方呢!杨六娃给殷秀珍留下一些钱,说还会来看她。殷秀珍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送我们出来时说,有空来喝茶,这里也没客人,生意做不下去了。我俩满口答应。回驻地的路上,杨六娃说,梁哥,将来有结婚的那一天,我一定请你当媒人喝喜酒。我说,那还用说,这种好事当哥的一定成全! 部队在保城举行死难将士追悼会,从惊悸和瘟疫中幸存下来的居民也来参加。天公垂泪,淅淅沥沥的小雨像低沉的哀叹无边无际。人们站在被炸过的学校操场上默默地抹泪,为死去的将士也为自己的亲人,脱帽默哀。不知道谁带头吼了一声:要为死难烈士报仇雪恨!大家便举起拳头,一遍又一遍地喊:为死难烈士报仇雪恨! 雨中,再一次响起我们的军歌: 为了我们的家乡, 勇敢地奔赴战场。 我们用血肉之躯, 筑起钢铁长城。 服从命令,保卫边疆。 遵守纪律,抵抗列强。 誓把倭寇赶出国境, 让中华民族获得解放! 夜里,保城到处燃起纸钱。星星点点的火光召唤远方的游魂回到家乡。人们宁可相信这种仪式能给那些饥寒交迫的孤魂引路,在茫茫的黑夜中飞越千山万水回到安全的地方。我们的营地前还倒了一摊水米饭,兴许饿死的人能闻到食物的气息。 我和杨和顺烧了一大堆纸,我们一边烧一边叫着李大贵、王义武和其他战友的名字,我抚摸着兜里的钢笔,总觉得身边有王义武的影子。我对杨和顺说,义武小弟已经跟着我们回来了。杨六娃说,奇怪啊,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昨晚睡觉的时候我还听见他磨牙的声音,他在梦中说他的钢笔被人偷了。我听见杨六娃的话,背上惊出了一身冷汗,便对着远方磕了几个响头,又轻轻地说,小兄弟,不是我想拿你的东西,你用不上它啊,留给我做个纪念吧,等战争结束了,我回家送给我弟弟,他比你还小。 夜里我梦见了王义武,他说他还在拉肚子,又说钢笔就送给你啦。天亮后我到军医那里谎称拉稀找了一些药。下午我和杨六娃到殷秀珍那里熬了一些水米饭,把药放在饭里,又烧了一些纸钱,这次我不敢再保存那支钢笔,我把它偷偷地埋在烧纸的旁边。 三天以后,王义武同时出现在杨和顺和我的梦中。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戴着一双白得耀眼的手套向我们挥手。他说,终于当上将军啦,掌管着阎王的千军万马!他说,吃到了你们煮的水米饭,肚子再也不拉稀了。他还说,每天能吃上臊子面,还有香喷喷的油辣椒。我和杨六娃都觉得很惊讶,果真是这样,王义武已经到达天堂了。 后来,我再也没梦见王义武。不知怎么,我又鬼使神差地刨开土层,取回了那支黑色的钢笔。前些年从台湾回来,我把它送给了梁根。这时梁根已是老人了,写字时右手总是颤抖不停。那支锈迹斑斑的笔一直插在他的中山装口袋里。梁玉说,爷爷走出去就像一个移动的文物。梁根呵呵地笑着,小心翼翼地拍着上衣口袋。没有多少人用钢笔写字了,大家都忙着学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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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杨和顺总是往殷秀珍那里跑,借着天黑在街头溜达,趁无人时慌慌张张地闪进茶馆那道半掩半开的小门。两人在秋虫的叫声中悲伤地谈着恋爱。经历了生离死别的这对男女即便在相互依偎的时刻也有一腔忧郁压迫在心头,笑容也是稀薄的样子;再好的事也打了折扣,笑,笑不到心里去,只在眉眼之间一闪而过,有一点笑的意思罢了,板结的脸上挂着实实在在的心事。他们的青春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艰苦的表情永久地留在了脸上,像这一代人的徽记,留在不苟言笑的神情,留在黑白的照片中。 尽管这样,男女之间的身体接触也给他们带来了别样的幸福。没有什么比两个人脸贴着脸、肌肤贴着肌肤、手指缠着手指更真切的了,既然谁也不知道死亡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降临,明天和明天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只有这种缠绵是实实在在的,别样的肌肤会提醒自己还活着,真真切切地活着,这股游丝般的气息总会绵绵不绝地在天地间回荡,在两个人的世界飞扬。他们就这样坐在一起,躺在一起,眼光纠缠在一起,消磨一个又一个空寂的午后和太阳沉落的黄昏。 杨和顺后来偷偷告诉我,女人的气息真是奇妙的东西,他一闻见殷秀珍身上那股青草的气味,便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那时的杨六娃瘦得像一具行走的骷髅,二十多岁的脸像五十岁的男人一样沧桑。殷秀珍说她从小生活在茶乡,茶乡的姑娘身上都有这种香味。杨和顺说,这种气味让他想起故乡的青草地,便不再焦虑,更不怕死了。夜里他总是梦见丛林,李大贵在梦中哭泣,一会儿诉说骨头还留在那片魔地,一会儿又说天空总是没完没了地下着雨。被噩梦纠缠的杨和顺只好到殷秀珍那里寻找安慰,他喜欢看着她在屋里整理那些陈年的茶砖,那些茶叶带着阳光和时间的印记,她的身上分辨不清究竟是茶的香味还是她的香味。她的身影牵着他的目光,安抚着他的心。他说他再也不想东奔西跑了,他想守着她的茶馆了此残生,整天逍遥在茶香之中。 杨和顺想方设法自残。他先是托殷秀珍找一个老中医要了一点巴豆,吃了之后一个劲地跑厕所。大家觉得杨和顺染上了痢疾,纷纷躲着他。那时保城刚经历了致命的霍乱,人人都怕拉肚子。杨和顺被送进了医院。临走时,他偷偷塞给我一把剩余的巴豆。我当天便偷偷吃下它,第二天就拉起肚子,这样,我也被送进医院。当时,部队已经在盛传要开赴印度,整编和集训正在进行,战友之间,谣传很多。我当然不愿意去印度,但又不敢公然自残。杨和顺的办法真是雪中送炭。殷秀珍总是通过各种途径给我送来巴豆,我们也千方百计地藏好这一宝物。有时是用一捧土掩埋在一朵花旁,有时则放在床头的稻草里。医生用尽各种办法治疗,我们的肚子总是不紧不慢地拉个没完没了。杨和顺真是神奇,尽管后来没有巴豆,他也能控制自己的肠胃,他总是想拉肚子就能拉出来。为了证明自己的病,有一天医生正在给他检查,他先是让自己的腹部发出金属撞击一样的尖利叫声,屋里的病友和医生都听呆了。当医生刚按了一下他的肚子时,一股粪臭扑鼻而来,弄脏了床单。杨和顺把自己搞得臭烘烘的,没人愿意跟他在一起,医生和护士也远远地躲着他。我虽然没有这样的本事,但是一天夜里我出去找巴豆时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就像小时候发烧那样居高不退。有一刻我模模糊糊地听见了母亲的叫魂声: 狗娃子哩,被鬼魅叫走的魂魄快回来哟! 狗娃子哩,被哪方妖魔摄去的魂魄快回来哟! 狗娃子哩,被哪方妖魔摄去的魂魄快回来哟! 醒来后医生说我昏迷了八天八夜。我觉得自己轻轻松松地睡了一场安稳觉,没有恐怖的日子只有在昏迷和死亡中才能找到。我真想这样一直昏迷下去。但阎王又一次把我送回人间,我又听到了鸟叫,看到窗前那棵无忧无虑的大榕树。在我昏迷时,杨和顺失踪了。他没有带走他的用品,医生护士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不见他的踪迹,部队长官问我他可能跑到哪里去了,我用两个眼睛看着天花板说,昏迷……真好……谁知道呢!长官们觉得我快疯了。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但我当时的想法刚好相反,想死死不下去啊!我没有勇气朝自己开枪。死是多么简单,一个枪子就了结。我经常摩挲着子弹发呆。我的脑袋反应越来越迟钝,也许是高烧留下的后遗症。我经常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那棵榕树,树下飘着密密的根须。也许这是一棵很男人的树,没有人对这些树发号施令。人还不如一棵树。我要是变成一棵树就好了,能安守故土颐养天年。我想起了故乡的黄桷树,垭口下有人歇凉么?还有止戈铺的古柏,那种柏树千年不死。死亡是上天对人的怜悯,活着是阎王对人的惩罚。我想。 杨和顺走了,我看着病床上的另一个人,那张脸一会儿就变成六娃子的脸。六娃子谈女人时兴奋的样子在晃动。我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但我不会说,打死我也不会说。 我这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不会自己给自己做主。高烧似乎烧尽了我脑袋里那些不安分的神经,我对长官的安排一概听从。病愈出院后我没有被派往印度,又安排往桂州进发。我们背着笨重的物品昼夜行军在山道上,太阳和星星轮番照耀着我们疲惫不堪的身躯。我们在白天明亮的光影中滑行,在黑夜浓稠的幕布上游走,脑袋越来越轻巧,脚步越来越沉重。长途迁徙之中,内心一片茫然,我们不知道走向哪里,长官说往前走吧,总会有命令传来。我们的身体简化成两只移动的脚,要是能变成一只鸟,飞过千山万水多好。 我们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进入桂州城的。那夜,青瓦白墙的房屋在月色中闪着静谧的幽光,月光投在桂树上留下悠长的阴影,满城飘动着桂花的暗香。我们甚至能听见一些乐音在暗香中浮动,先是悠远而抒情的长笛,接着是古筝,有人说那是一首著名的曲子,叫《春江花月夜》。走近了才看见那是一所南迁的艺术学院,古筝就是从校园里发出来的。士兵们沉重的双脚踏在细碎的桂花上,如同走进一个迷离的梦境。 第二天我们便挖坑道筑工事。敌军迫近的消息不断传来,飞机布满天空,像一些驮着太阳的彩色蜻蜓。远方飞来的炮声,就像悠远的雷鸣。四面八方的人群扶老携幼涌进桂州城,他们认为有军队的地方就是安全之地。城里物价飞涨,房屋被挤满,许多人睡在街道上,头枕着随身携带的包裹。士兵的队列无法在街道上走动,只好持枪胁迫难民让路,也顺手牵羊用刺刀挑起他们的物品,老百姓只好双眼圆睁忍气吞声。夜里入室抢劫已成家常便饭。有一天,新班长张光胜带着我们几个走进一家饭馆,喝令店家酒肉侍候,店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小男人,双脚一瘸一拐地簸得厉害,端菜时菜汤也簸得厉害,浪在张光胜的头上。张光胜原本是个劁猪匠,口头禅是“老子把你劁了!”这会儿趁着酒劲大发雷霆,跛子你娃瞎了狗眼啊,小心老子劁了你!店老板急忙赔礼道歉,又拿了一根新毛巾浸水后小心翼翼地给张光胜擦干净。喝完酒后,张光胜命令我捞走了锅里煮熟的一大块猪肉,又叫另一个士兵抢走了他家的一坛桂花酒。张光胜双腿短,上身长,身板结实得像一截柏木。他经常给我们吹嘘他吃了数不清的猪卵子,我瞪着眼很诧异,他说,龟儿子少见多怪,劁猪匠还能吃什么,当然是猪卵子啰!不相信啊,小心老子劁了你,拿你那东西下酒吃!士兵们都怕他,比李麻子李大贵更能威慑部下。 老百姓把桂州作为栖身之地,他们哪里知道不久之后桂州将被敌人围困。眼见敌人迫近,军队不得不赶走这些难民。上面安排的疏散任务到这里就成了驱赶,他们在士兵的枪口和吆喝下,扶老携幼推推搡搡地上路。拥挤的人群中不时传来尖厉的哭喊,尖叫着寻找失散的亲人。地上遗落着或新或旧大大小小的布鞋,打着赤脚的人无法穿上鞋子,又被人流推向前去。青天白日下,只见黑压压的人头就像汹涌的潮水涌出狭窄的城门。没有人给他们指出将去哪里,他们只好沿着山地往四川方向逃难。这是当时所剩不多的偏安之地,大部分国土都沦为敌占区。他们心想着临时首都重庆,当然不会知道重庆已岌岌可危,更不会知道有人已经向光头司令提出了再次迁都的建议。 桂州周围多山,这些山与其他地方不同,它们就像一根根巨大的青笋平地而起,凌空独立,仿佛造化有意叠造的巨大盆景。这些山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溶洞,形成丰富奇特的地下世界。这些溶洞里大多是晶亮洁白的钟乳石,滴水像凿刀长年累月雕凿岩石,铸造千奇百怪的模样,或如飞禽走兽,或如山峰石林,或如观音弥勒,或如情侣依偎,或如母子嬉戏。但我们却无心欣赏这样的美景。军队把这些溶洞当成抵抗的据点,在这里挖战壕,囤积弹药,准备同敌人拉开决战。 防守桂州的司令官魏如坚是一个喜欢研究兵法的人。自从抗战以来他就没刮过胡子。他说,不把日本人赶出去我魏某就不会动脸上的一根毫毛!他那张满是花白胡子的脸成了很好的宣传材料。狂风劲吹时一排胡须就像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现在,历史把他推向了死难关头。他默默地拿出自己的积蓄,让老婆携带老母亲和六个子女向重庆逃难,然后命令部下给他准备一口棺材。在战前动员时,他叫人把棺材抬到会场前,双脚跨进棺材开始他的讲话,他说,魏某一生喜欢孙膑、岳飞、文天祥,崇尚“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样的铁骨壮士。今天我当着所有的将士发誓:宁肯战死桂州,决不弃城逃跑,这副棺材表明我的决心。诸位将士当奋勇杀敌,死守桂州! 几天之后,敌军从四面完成对桂州的包围。战斗是在一天清晨打响的。在初升的阳光中,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兵士们,深深地吸着微风中桂花的芬芳。这时,他们听见飞机的轰鸣,尖锐的警报拉响了。机场遭到狂轰滥炸,然后是进入市区轰炸。双方飞机在空中展开追杀,射击的火力在空中穿梭,不断有飞机冒着浓烟往下坠落,黑烟遮蔽了太阳的光芒。飞机退去之后,炮弹在城中四处开花。大火燃红了半边天空,火光中一些舞动的黑影挣扎一阵之后轰然倒地。张光胜说,那是燃烧弹啊!黑影在火中疯狂地挣扎,隐隐听到撕心裂肺的号叫。张光胜说,老子劁了这些狗日的,为兄弟们报仇! 战斗打到城里时,我们首先被大炮封住了。人们看到城楼上魏如坚顶天而立,身影如一座不倒的雕塑。不断有士兵向他报告情况,也有人劝他撤退,据说他把劝他撤兵的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并掏出手枪说,再敢劝降者,他将亲自枪毙!他的身上已经中了两处弹片,血往外喷涌,眼见敌人已突破城门。他号令部下同日军展开肉搏,并亲自冲入敌阵。敌人见他是大官模样,便纷纷向他包围而来,他大喊倭贼,挥刀杀伤敌人无数,最后敌人用大刀削去了他的脑袋,他的身体却笔直地站着,一直没有倒下。这事后来在士兵中流传,幸存下来的人纷纷脱帽默哀致敬。当晚,又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副司令官王守诚率部突入敌群,摸黑把司令官的脑袋和站立的尸身抢回来。据说,几个士兵怎么也搬不动他的身体,最后副司令官不得不亲自对尸身说,如坚兄,在下来送你回家,请你走吧,棺材已经在你选好的墓地里摆放着。尸身居然大踏步地走开了,解救的士兵张着大嘴看到这个不可思议的情景。几个起夜小解的日兵看着一个行走的无头尸体,吓得失魂落魄。惊醒的敌人亲眼看见无头尸身迅速地走过砾石和断墙,消失在迷蒙的月色中。据说,魏司令大步跨进棺材侧身躺下,副司令王守诚亲自把首级放进棺材时,人们看见他的花白胡子一根一根直竖起来,像寒光闪闪的钢针。 关于魏如坚的传言在激荡着阵地上的士兵,那一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打退了敌人的冲锋,魏司令的死让我们每一个士兵深受震撼。张光胜对着士兵大叫:为了替魏司令报仇,兄弟们,劁了这些日本鬼子!张光胜打仗的方式也很奇特,拼刺刀时专挑敌人的那个部位,往往出手如海底捞月,刀尖下滚动着男人的尤物。这种奇特的攻击方式,让对手猝不及防,钻心的疼痛瞬间便瓦解了人的斗志。张光胜说他这叫斩草除根,他不但要他们失败,更要他们断子绝孙。我们私下都叫他“劁敌英雄”,张光胜为这称谓很是得意。 敌人突进城里,我们便以房子为据点,同他们死拼。没想到鬼子使用燃烧弹,木料建成的房屋瞬间便燃起了大火,一间连着一间地燃下去,整条大街整个城市几天之中化为灰烬。我们以断墙为掩体,仍然不肯放弃。这样,敌人又下狠招,使用毒气。我们没有应对毒气弹的经验,死伤惨重。张光胜就是在毒气中死去的,临死前他的一只手指着淡蓝的烟雾,另一只手在空中茫然地挥了一下大刀,说,狗日的鬼子,个个都是剐了卵子才上战场的,不然怎么会做得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张光胜咳出胸口的一团黑血,便倒地身亡,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一块破布救了我的命。当时大火已经燃起,浓烟呛得我呼吸困难,我听见我们班的小鬼吴明说,快去找一块湿布,当时我们俩正在一户人家的天井旁,随手便抓起落在地上的青布衫,我在水缸里打湿后撕成两块,递了一块给吴明。吴明掩着嘴说,快跑!我问他往哪里跑!吴明说,逃呀,往西边跑!吴明在前我跟着他跳过瓦砾,躲在废墟中四处察看。浓烟遮掩了我们,直到我们逃到西边时才知道副司令王守诚早已下了撤退的命令,士兵们慌不择路,自相踩踏,死去的士兵身上压上密密麻麻的脚印。 我们就这样跟着人流没命地逃跑。枪声渐渐远去,我们还是不敢扔下手里的湿布。我把吴明叫老弟,我说,感谢老弟救了我一命!吴明说,这仗肯定是打不赢的,作为一个士兵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吴明是一所大学的学生,他说自己参加了很多次战斗,最终总结出来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说委员长这样派大军与日本人正面交锋,不如共产党的游击战。日军装备优良,我们与敌人正面作战,肯定损失惨重。我不得不佩服这个机灵的学生兵,别看他一脸稚气,分析问题却头头是道。 一路上大家都在谈论着毒气,后面上来的士兵说街道上是密密麻麻的尸体,吴明说他宁愿想象那些死尸在蓝色的轻烟中安甜地沉睡。吴明甚至教我背了两句诗,“可怜桂州城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吴明给我讲解这诗的意思,我想,要不是吴明救我,把这把骨头留在桂州,春花会梦见我吗,我们会在梦中相见吗? A6 廷俊回城上班,安排我们在老家多住几天。他也想歇歇,连日的奔波颇觉劳累。早晨日头高照时,他赖在床上仍不想起来,听着鸟儿在树林间自由地欢叫,觉得一生从没有过的轻松自在。 春花一大早便张罗成芬煮饭。按照安家山一带的老规矩,贵客来家,一天有三次正餐,两次打尖,晚上还要安排宵夜的酒菜。打尖俗称打幺台,一般在早饭和午饭前,给客人端上一碗小吃,多为醪糟鸡蛋、煎蛋面、鸡蛋汤圆等。天还未亮,便听见灶间的响动和柴火燃烧的声音,煮好醪糟鸡蛋,又不好端到床前,担心打断了客人的睡眠,便在另一个锅里用余火煨着。主人一边煮饭,一边用耳朵捕捉这边屋里的动静,一旦有咳嗽声或翻身,或开门的响动,估摸着客人睡醒了,便叫成芬把“茶”端到床前,吃完后再起床。他对春花说,嫂子,你把我当成外客了,我本来是这个家里的人啊,何必这么客气呢!春花听着,脸上腾起一团红晕,慌忙低着头,一个劲地剥手里的花生。他也觉得自己口笨,又不便细作解释,只好转身回房,坐在床沿上慢慢吃下热腾腾的醪糟鸡蛋,一股温热传遍全身,便觉得浑身有了力气。趁着兴致,拿一件外衣出了门,在清爽的晨风中,走走看看。 除了可耕种的田地,到处都长着柏树,从坡上一直到山顶,形成一股奔向高天的绿色气浪。洁净的空气中,飘来阵阵清香。大口大口地吸进去,仿佛全身的浊气一扫而空,被清醇的香气填满了。夜里曾下过小雨,早晨便格外清新。天蓝得很纯净,几丝白云像婉转的旋律悠闲地画在纯蓝的天幕上。这群山环抱的世界,本应是属于他的天地。要是他没有那份好奇,儿时会爬上山顶向外界探望吗?要是命运没有把他驱赶到外面的世界,他会在这里怎么生活呢?娶下春花,她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他对这样的生活满意吗?要是没有战争,他是否也会跑出安家山,见识山外的世界?我反复问自己。生活的可能有很多,但你走下去了,最终的路径就由自己确定了。一个人不可能同时走两条路,更不可能重新回到原来的路上吧? 他能回到这里,跟春花一起度过老年时光吗,尽管她已不是过去的春花。他和她之间,隔着半个世纪的距离。那么,他能接受眼前的这个春花吗?在乡村小道上徘徊时,他似乎反复在想这个问题。 在地里做活的人,热情地走到地边向我们打招呼。乡亲大多是陌生面孔,相见不相识,他只好问他们,你是谁的儿子或媳妇?对方便报上爹妈的名字,见他还是摇头,便又说出爷爷或婆婆是谁,他大致还有些印象。一问起老人的去处,便要指着山上,意思是老后归山了。这让他无端地生出许多感慨,觉得是家乡的陌生人,既然同辈们大多上山了,他感到无法言说的苍凉和孤独。山河依旧,但当初的家,怕是永远流逝了。 梁家村的老人中,能说些旧事的人,只有春花了。 他提出给杨大伯和王孃上坟。春花说,难为你还记得我的父母。他说,一直记着呢,哪能忘了垒坟立碑的事呢?春花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羞涩,她的眼睛把内心的秘密严严实实包裹着,但从脸上的神情还是能捕捉到细微的信息。春花长叹了一声说,世事多变,你的心该没变吧?不容回答,她又说:垒坟立碑的事,是梁勤办好的。你知道农村的习俗,一年四季,只有冬至到清明节前可以在坟上动土。梁勤是在你走后的第二年冬月,请石匠去办好的。前些年,吃饱了饭,村里人都在给祖宗包坟。梁勤又安排正田和解放请来止戈铺最好的石匠,给我爹妈包坟。你大哥一直记着二弟的话呢!不瞒你说,你大哥心里一直愧对你。你牺牲的消息传来,你大哥连喝了一个月闷酒,你知道他不喜欢说话,什么事都闷在心里,醉了就反复说:我欠二弟一条命啊,他是替我去送死的! 唉,不知谁欠谁的命!我第二次离家,是为顶替大哥。但大哥是为了谁,我又是为了谁?这些事,我们这种小人物怕是理不清的。日本士兵到中国来,给中国人带来灾难,也给自己和家庭带来痛苦。美国士兵在朝鲜,给朝鲜人带来灾难,也给自己和家庭带来痛苦。谁把他们推向战争,他们又为谁送死?我爹是为军阀卖命?到头来,终是一场空。真正划不来的是那些死去的人,命就白白地付出了。他对春花说。 春花说:这几天只顾忙了,还没静下来听听你的事。离家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仗,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以前想过多少次,现在回来了,我想听听呢! 尽是些伤心事,何必再提呢! 也好,那些伤心事不提也就罢了。 这些年也没找个知心的女人过日子? 找了,又走了。 走了? 上山了。 喔…… 有一天,他和梁草、解放、猪猪去杨家嘴上坟。解放备好了香蜡纸钱和祭品。 沿着机耕道走到那片竹林,他说: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万福叔的情景。再次走过萝卜地,爬上一段缓坡,猪猪跑在最前面,走到坟前等着我们。他觉得腿越来越沉,拉着一株柏树喘气,猪猪开心地喊:爷爷,快点!解放返身回来扶他,好一会儿才爬上去。 新坟在山嘴上,站在这里,一眼就能望见山下的一切。墓碑下方刻着“女儿杨春花,女婿梁勤,外孙:梁正田、梁正财、梁解放”的名字。 解放,外婆怎么死的?他问。 外婆死得早哦,我没见过她老人家的模样。听说是在我爷死后的第二年走的,也是水肿病。 唉,到底没逃过万福叔的命呀! 他想起春花给他煮挂面的情形。喝一碗面汤,眼睛变清亮了!这是春花的声音。眼睛刚才还发花呢,吃了这碗面,眼珠子都有光亮了!这是王孃的声音。 解放,下次来上坟,煮一碗臊子面来,好好祭奠两位老人。记着了? 记下了,干爹放心。 听说杨和顺和殷秀珍的墓也在这山嘴,你找找看。 解放很快便回来说,就在那边,干爹我带你去。 猪猪问,要刀头肉么? 他想起刀头肉放在石案上了,笑着说,要,要,杨爷爷几十年没吃肉了! 解放端上刀头肉,猪猪的小手牵着他的手,爷爷,杨爷爷是你什么人? 他说:战友——打仗时的朋友,懂吗,猪猪? 猪猪说:就是站在你一边,帮你打架的人,对吗? 他哈哈大笑,也对,也不对,等你长大了去当兵就知道了! 我才不当兵呢,婆婆说,当兵打仗要死人的。 哦,是的,都什么年代了,我怎么能要求猪猪去当兵呢!他又笑了。 杨和顺和殷秀珍的墓跟杨万福的墓差不多,看得出,是同一批石匠的手艺。 抚着冰凉的石碑,他说,六弟呀,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一句话勾起他复杂的情绪,心中一哽,便扑在墓碑上,双手撑起身子,拍着墓碑像拍着老战友的肩膀:六弟呀,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再次见面喔! 坟上爬满了藤蔓,一大丛铁线草仍然旺盛地生长着。 解放试图安慰他:干爹,和顺叔死了这么多年了…… 都走了,我一个人活着,有啥意思呢! 现在回家了,你就不是一个人了。干爹,还有我们呢!解放说话时看了一眼猪猪。 他拿出烟袋,在烟锅里装上烟丝,点燃了,放在墓碑前。 他似乎在对着墓碑里的人说话:你嫌殷秀珍胸脯小屁股也小,还是给你生下一个儿子呢!殷姑娘给你生下了兴社,兴社又有了光宗,都是儿呀,兄弟,血脉不断,香火未断,你也该安心休息了。 也许哪一天,我就回来了。到时候呀,我会经常来陪你说话的。临走时,他拍了拍墓碑说。 傍晚回到梁家村,老远就看见春花站在院坝边的核桃树下,不时用一条白手绢擦眼睛,擦完了,又望着大路。我才想起,这几天,春花手里一直攥着一条手绢。 解放说:自我懂事起,经常看见母亲有事没事站在院坝边张望,仿佛在等什么人似的。我们从止戈铺赶场回来,也经常看见她在那里等我们。 喔…… 听脚步声呀,我就知道你们回来了!春花笑着说。解放忙着搀扶母亲。 妈,给你说过多少次了,眼睛看不见,就不要下台阶嘛,小心摔倒,您老人家就是不听话。解放小声说。 不用为我担心,自家的院子,早就摸习惯了。春花说着,又用手绢擦眼睛。 上了台阶,借着灯光,他看见春花用的是一条白色丝质手绢。便说:春花,你的手帕…… 你忘了……这是你送的呢!春花把手绢递给他。 手绢已有些发黄,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污渍,中间还有两个小洞,鸳鸯绣花图案已褪去颜色,线头七零八落,看不出究竟绣的什么了。 下次回来,我要带一打的手绢送给你!他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一碰,一股热流泛上心来。 下次回来,就不走了?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那就好了,盼了一辈子,终于盼到了……春花拧着手绢,仿佛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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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见过的又一次大溃败。山野里的人就像蝗虫,士兵、百姓挤成一团。路上有人,庄稼地里也是人,数十万人行进在苍茫的群山之间,像奔逃的蚂蚁,太阳、月亮和星星轮番照耀着这些迷茫的人群,没人告诉他们哪儿是安稳的家园,没人告诉他们这种流浪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有个尽头。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没人去扶他们,后来有的人绕道而行,有的干脆从那些尸体上踏过去,几天之后尸体便面目全非。山上的野菊花径自开放,漫山遍野就像散落的星星。那时候你会觉得人贱得不如一朵小花,在这个世界没有一块立足的安全之地。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一天我们正走着,却碰上了美国飞机的轰炸和扫射。当时美国和中国是盟国,两国军队是友军,你说怪不?这样的怪事也落到头上。十多架美式战斗机对着人群先是投弹,然后是低空扫射。那时我们正走到沐水河边,两岸都是高山,中间是打着旋涡的沐水,高山深水旁的这条便道上挤满了逃难的人流。第一颗炸弹在我们身后百米的河里爆炸,激起冲天的水柱。我拉着吴明跳进路下的树林,这时看见飞机俯冲下来向人群扫射,中弹的人东倒西歪,在悬崖边的当场便落进水中。接着一架又一架飞机冲来,河里漂动着挣扎的人,鲜血染红了河水,成千上万的难民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孤魂野鬼。我和吴明躲在树丛里抄起枪便往空中放,哪里瞄得准目标,吴明跳着脚破口大骂,美国佬,瞎了你妈的狗眼!我们打光了子弹,吴明和我无力地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由于河水太深太急,我们只有眼睁睁看着受伤的和死去的人被水冲走,也有一些水性好的人跳下去救人,抓住岸边的灌木往上爬,上面的人扔下绳子去拉,救出了几个人,大多数被水冲走了。山野里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哀号,幸存的人中也有经不住失亲丧友的打击,突然心一横便投河自尽。大家互相劝慰,一面关照亲人们拉住他们的手,以免再次发生投河事件。有的家庭用绳子互相绑在一起,哭嚎着要死便一块儿去死。也有的惊立在出事地点,呆头呆脑地看着天空,指着满天霞光下的蜻蜓大叫,飞机来了,飞机来了!还有的一直看着河水,说水中有鬼。天空又恢复了宁静,安详的白云懒散地漂浮着,太阳给它们镀上了金色的花边。空气中穿行着交配飞翔的蜻蜓,一律淡红的翅膀,像一些飞舞的血色花瓣,它们成双成对地尽情嬉戏,交合着上下翩飞,透明的翅膀上跳荡着秋天的阳光。 后来我听吴明说,报纸上说那是友军的误炸,还有美军指挥官道歉,吴明一把撕碎了报纸,大骂,狗娘养的,怎么会连逃难的平民也看不见!我能说什么呢,一介草民,没被炸死只能感谢观音菩萨,但那些死去的人呢,到哪里去申冤求助? 我们退到沐水上游的清平县城。这个四面环山的小城一下便涌进了几十万人口,街头的每一块石板上都坐着或躺着精疲力竭的人们,他们对士兵开路的吆喝置若罔闻,军队溃乱得无法保持队形,有的也挤在难民中仰天大睡。只有破烂的军服还能让人看出他们曾经是军人。也有的聪明人沿途扒下死尸的衣服穿在身上混迹于民成了逃兵。桂州兵员除了战死的以外,到清平县城时不足四万人。上面不得不从临近的陕西、四川再次调兵驻防清平。这些士兵不分白天黑夜地跑步行军,走了二十多天跨过两三个省到达这里。听说上面命令,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撤退了,从现在起,我们只能坚决死拼,直到拼尽最后一个士兵,拼尽一个又一个县城。 成千上万的百姓再次被驱赶着像风一样刮进巴山蜀水,人们带着仅有的随身物品再次上路。山路上行进着那些迷茫的人群。退尽人流的清平县城,安静得像一片坟地。到处残留着秽物,苍蝇在很短的时间内繁殖起来,黑压压地四处乱飞。吴明说,死尸和粪土浇灌着蛆虫生活。吴明经常自言自语,还慷慨激昂。那些没有文化的士兵除了喝酒便是发疯。每一个人都知道必死无疑,清平就是一个活棺材,我们将战死他乡,然后被胡乱地丢在一个大坑里,拥挤在一起埋葬,也有可能被扔进沐水像粪便一样随意冲走,省却挖坑埋尸的麻烦。 绝望像苍蝇一样四处蔓延,每天晚上都能听见酒醉之后的狂嚎,酒馆和妓院夜夜爆满。有时为争几句话,或者为争一个妓女,兵士们互相射击,酒吧或妓院在血腥中继续狂欢。也有的喝醉了酒,走到无人的地方开枪自杀。有的在妓女身上完成一次痛快的发泄后,心满意足地饮弹自尽。小城的歌手都是从大地方流落下来的,他们把唱红上海滩上的《何日君再来》演化成凄美的绝唱。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现在,这首歌成了末日宣言。士兵们听得泪流满面,只得端起酒杯再次麻醉自己。再穷的人也慷慨拿出积攒的军饷犒劳自己,既然死期临近,节约也就没有什么意义。节约的含义是未来的日子长着,得悠着过。人在极度绝望时,往往会一掷千金,尽情狂欢。那些冒着风险留下来做生意的商人和妓女们,给了士兵最后的安慰。 我便是那时候尝到女人的滋味的。那些天我们兵营里除了谈论战事便是女人,说起战事太沉重,说起女人士兵们异常亢奋,有的可以从某个妓女的牙齿一直说到那些特殊的部位,当然也有的大骂某个妓女太缺德,就像那些袖手旁观的部队,任人打得焦头烂额,也不配合主力部队作战,还催着你快点完事后面还排着长长的队伍。妈的,这样的事情也像打仗一样总是败退!战友杨德高气急败坏地抱怨。他也是从桂州逃出来的,他说他从1937年卢沟桥事变不久就当了兵,从河北退到河南退到湖北、湖南再退到广西、贵州,也许会从贵州、四川再退到西藏。与其让蒋委员长来拯救我们,不如自己犒劳尽情享受。杨德高是一个长着络腮胡子雄性十足的男人,他炫耀自己骑马的技术比骑女人高超数十倍,他说再烈的马也比女人温顺。吴明就问他骑过了多少匹马又骑过了多少女人,杨德高说他骑过三十多匹马,骑过十多个女人。吴明说,这些女人肯定不是你自个的女人。杨德高说,你一个酸秀才,也装得像个风月老手。你咋知道不是我媳妇?吴明说,只有打定主意跟你终身的女人才知道真正的温存。杨德高便骂,老子还没来得及娶亲就当了兵,哪有自个的女人!吴明说,兄弟,难为你了!杨德高便问吴明,女学生喜欢你么?吴明那得意的神情让杨德高心里很不是滋味,吴明说,那还用说,女学生知书达理,那娴熟、雅致、细腻是诗书养出来的。杨德高便自怨自艾,我们这些粗人也没时间去雅致,讨一个女学生,无法肩挑背磨做活路,那不是找个妈来孝敬,你说得流油,我才不稀罕呢!眼下我们这样大败退,找窑妞很合适,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谁也不负欠谁牵挂谁,省了很多麻烦! 杨德高便撺掇我跟他去逛窑子。我不能说我不想去,那样就把我粉饰得很清高。我毕竟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随时准备赴死的年轻男人。我只有用疯狂去掩饰恐惧,用纵欲摆脱噩梦。今天我回想那些女人,充满了深深的感激和同情。真的,是她们冒死给了我们最后的慰藉,只有她们离我们最近最亲。 我现在还记得让我第一次变成一个男人的那个女人。我之所以这么叫她是出于尊重和感激。她说她叫白桂,我们一直称她白姐。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面容比她的年龄至少苍老十岁。她的男人战死前线,她和家人在逃难途中走散,她一个人带着八岁的男孩,只有以这种方式谋生。她的温存在士兵中流传。有人说她的眼睛就像母亲一样慈爱,也有人说她的双手有神奇的魔力,会安抚士兵们焦虑的神经,也有人说她的嘴唇有桂花一样的香气,还有人说她的声音超过了任何一位影星。每天晚上,她的窗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们在寒冷中等待那一扇门开启。杨德高发誓他要用尽最后一点军饷,骑到这个传得神乎的女人。那天晚上,他在我之前跨进那扇幽秘之门。霓虹灯幻化出天堂的色彩,光影沐浴着这些在静默中期待奇迹的怪诞人群。我的心就像敌人临近时那般跳个不停,耳朵一直捕捉屋里的动静。我没有听见杨德高骑马时的嚣叫,倒是听见嘤嘤的哭声,伴随着喃喃叫妈的低吟,出来时他还抽着鼻子,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人高马大的男人就像一个无助的婴儿。 那天夜里出奇的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没有狗吠也没有虫鸣,荒寒死寂的深渊之上我眼里只有这盏糊着红纸的马灯。白姐斜依在床头,穿着乳白的轻绸睡衣,脸上漾着像母亲一样的微笑,她伸开手臂时我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她的双手从我头上一直抚摸下来,脖颈和肩,然后停留在腰上。她的声音饱含柔情,她说,这些可怜的孤儿有家难回,就当我是你们的亲人吧。她像拥抱久别的亲人一样拥抱我们。关山万重,音讯阻隔之际猛然听到这样的声音,很多男人便落泪。那时我也哭,双泪长流直往她的怀里钻,仿佛只有那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我揭开她的衣服,有些松弛的乳房仍然像两颗炸弹震撼我的眼睛,温热像一条逆行的河流进入我的身体。她引领我向下,我觉得她的那些毛发就像黑色的火焰召唤我冲锋,投入阵地一起燃烧。我冒冒失失地进入、摇撼,纵马驰骋深入一片让人心驰神往的草原,脚踏白云,日行万里。我不再是士兵,我是传说中的天兵天将。我是世界的主宰,我神游在没有恐惧和死亡的仙境。那个短暂的世界为我打开了一扇神奇的大门,以至于很多天之后我都为此而发呆,回忆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刻。每当这时杨德高喜欢张开一双大手在我的眼前晃动,宣称他的手掌能牵引那些士兵重新投入修筑工事的劳作。但有的士兵毫不理会他那小小的恶作剧,闭上眼睛假装瞌睡,任回忆把脑袋填满。多少个夜晚,隔着那层惨淡的红光,女人的身体逐段在想象中展开,伴随我发疯似的自慰,直到精疲力竭时酣然沉睡。 那一夜之后我觉得世界变了,真的,世界是如此美好。早晨醒来看着初生的阳光时,我大喊一声,活着,真他妈的好!杨德高说,梁草,昨夜好享受啊!我没理他,仍然看着天边红亮的闲云,任晨风吹动我的衣襟,觉得天高地阔,心胸怅然。杨德高做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看老弟这个得意劲,昨晚一定骑到极乐世界了。我仍然不搭话,杨德高叹了一口气说,唉,昨晚我什么也没做,伤心地哭,不停地叫妈,提不起兴趣。杨德高的样子很沮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也许今晚可以再去试试。杨德高说,恶仗悬在心头,锤子都吓蔫了! 长官们按誓死决战来布置清平之战,先是炸掉了沐水河上唯一的桥梁,又在山头布置了三层防线。县城每一个井里都投了毒,吃水只能到流动的河里去挑。县城挨家挨户的粮食都被搜出来当了军粮,并吩咐士兵即便在最后的关头也要把粮食和弹药销毁,决不让一颗麦子一粒子弹落入敌人的手中。在大战前夕,遣走了残留的商人和妓女,士兵们列队向那些哭哭啼啼的女人们行礼,含泪目送着她们离去,生离死别的情绪在这些露水夫妻中传递。有的甚至托她们带家书,送信物,还有的干脆把值钱的东西送给这些女人,即便死了也图有个活着的人念想,女人们答应只要路上有寺庙,就会给他们烧香拜佛求平安。士兵们的回答很干脆,来年清明或七月半鬼节时要能在路边烧点纸倒点水米饭,在阴间也会保佑她们大难不死,奋力生存下去。 白桂那件忧伤的白衣露了一大截在外面,上身套了一件黄军衣,她拉着的男孩身上也穿了一件又长又大的军服。她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哭得东倒西歪,而是用微笑传递着她的坚强,士兵们却哭了。有人甚至大胆地跑上前去同她拥抱,立即又有很多人跟上去,队伍夹在女人中乱成一团。有个上校模样的人对天放了一枪,站在高处大叫:紧急集合!士兵们才散开,看着女人们一步一步走远,也看着白桂的那缕白衣消失在流岚和清雾之中。 现在,这座城市安静下来。晚上没有一丝灯火,幽蓝夜空中只有几颗孤寂的寒星,看顾着这个被世人抛弃的小城。在长官的计划中,这座城市已经死掉了,后一个城市又将成为下一道防线,没有人知道哪一个城市是最后一道屏障。狂欢作乐之后的岑寂更加让人难以忍受。不知谁在夜里拉起了二胡,有人低唱: 从北国到南方, 我们被侵略者赶出家乡, 流浪,流浪,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战斗, 回家侍奉我的爹娘? 两天之后我们投入了战斗。这次敌人的炮火来得更加猛烈,四面的山头几乎被夷为平地,大多数士兵还未进入真正的战斗便被炮火掩埋。我们设在前沿的防线就这样被瓦解。但是,这次我们的飞机配合助战,在空中大显神威,敌人无法派出飞机迎战,士兵们从这点看到了敌军的虚弱。虽然没有空中支援,敌人的地面部队却依然来势凶猛,在重炮的掩护下正面强攻,又兵分两路迂回出击。我们打退了正面的敌人,却陷入两面包围。战斗进行了六天六夜之后,城里连苍蝇和老鼠都逃得无影无踪,士兵们疲乏到了极点。第七天深夜,四面的山头突然出现密密的火光,照得天边又红又亮,趴在坑道里昏昏睡去的士兵们听见了日本音乐。火光像一道网一样从山头向下包抄,烧成焦土的清平县城传来了爆炸声,这是士兵们在做善后的紧急处置,爆炸的火光中能看见被炸飞的人影。 我们所在的部队守护在河边,阻击过河的敌人。眼看着敌人就要渡河而来,战前布置的敢死队便绑着弹药驾着小木船或竹筏冲去与敌人同归于尽。河中不时涌起爆炸引起的冲天水柱。吴明带着杨德高和我划着木船,由于来不及绑炸弹,我们只好把炸弹背在身上。我和吴明划船,杨德高和另外两个人开枪掩护,压制敌人的火力。快靠近敌船时,我们扔掉了炸弹便跳入水中。巨响之后,我的耳边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感到自己在往下沉,呛了几口水后,突然慌张起来,觉得自己快死了。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催促我奔命划水,手在挥舞中抓住了一块被炸烂的木头,我便抱着这块木头在浪头中往下游冲去。血水浸泡着尸体一齐向下漂流,腥味四处弥散。被炸死的人比炸死的鱼还多,塞在河道之间,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流淌。突然,我的脑袋猛击在一块石头上,瞬间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仍然死死地抱住那块木板,是天赐的木板救了我的命。我被两棵树挡住了,不偏不倚地卡在两棵树之间。当地人说那是姊妹树、合欢树,我却叫它观音树。那是两株已经被水泡之后死去的树,树叶脱尽,枝丫苍秃,只有两根树干仍然顽强地挺立在水中。我浑身没有一处完整的衣服,衣服已变成了丝丝缕缕的布条,全身的肉皮也没有完整的,东缺两块西掉一块,像千疮百孔的布壳。我的耳朵居然听见了乌鸦的叫声。那声鸦鸣把我唤回这个世界。 那是一个初冬的黄昏,霞光正用五颜六色尽情地装扮天空,天上有一条淡蓝的河铺上了鲜红或金黄的彩带,妖娆绚烂。我醒来时意识到自己又活过来了,便越过乌鸦站立的枝头,如痴如醉地看了一阵天空,才把目光转回来向四处搜寻。乌鸦在河中追逐,欢天喜地寻找美餐。河已经变得平阔,水流也很平缓。带状的薄烟缠绕在水面上,夕阳把烟雾染成了霓虹的色彩。开阔的水面上流金溢彩,波光闪烁。渔船在水中摇动,橹声悠长,天地间更显得沉静。但这些渔船既不是在采菱,也不是撒网捕鱼,而是在捞尸。 我被捞尸的人拉上船,坐在一堆死尸边翻看了几张脸,我没有找到熟悉的人,比如吴明和杨德高。捞尸的老头是个好人,他脱给了我一套青布衣服,说上面鬼子太多,你要小心。我向老头深深地鞠躬致谢。当夜,老头把我带到他家里,给我敷了一些消肿散,老头说,知道我为什么帮你吗?我茫然地摇头。老头说,你长得太像我孙子了,我孙子也当兵去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问他孙子在什么地方当兵,他说在云南呢,听说将军姓孙。我心想,那地方打得很艰苦,广播里每天都在宣传远征军,连打胜仗哩!便安慰他,兴许你的孙子还活着。老头用自家泡的桂花酒款待我,酒后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夜里,我才向老头告辞,翻山越岭寻找大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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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回到部队时,没有找到吴明和杨德高,阵亡名单上也没有他们,我只好抱着侥幸心理祈祷他们还活着。 没有战斗的时节,日子便在每一天流走了,吃饭和睡眠都成了最大的乐事,连空气都显得懒洋洋的。我们驻扎的那一带冬天雾特别多,傍晚雾便从天而降,像一团轻柔的棉被笼罩着地上的一切。1944年的冬天,我们驻扎在离清平县城仅八十公里的一个小镇吴家坝,和日军仅隔两座山。吴家坝只有一条街,两边的房檐呼应着一线白白的天光,街上的店铺大多关门走人,仅有两家杂货店的老头不愿逃走,表示死都要死在祖宗留下的基业上,其余的人都逃到了更远的山里。我们住在民房里,能吃上米饭、面条,恍若住在自己的家里。在这暂时的平静中迎来了1945年的春节。清平县一个抗战宣传队带着慰问品来劳师,我们吃上了猪肉,晚间还看了演出。演出队里有一个小姑娘穿着红花夹袄,脸上有两团夸张的胭脂,一张嘴便露出了整齐白亮的细牙齿,士兵们便向她鼓掌吹哨。她抚着辫子唱了一曲《流浪》: 从故园到异乡, 我们在祖宗留下的土地上遭殃, 流浪,流浪, 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和平, 重新沐浴清明的阳光?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疑问,在寒风中士兵们也只能暗自落泪,都期望来年有一个好光景。 只有在过年的这几天里,士兵们恍惚遗忘了战争,不久前的战事似乎被浓雾掩盖在另外的世界。大家纵情喝酒,学着小姑娘的声音怪声怪气地唱歌,晚上用骰子或扑克消磨时光。也有的要闲聊家乡的汤圆,母亲做的饺子或自家门上年年春节都要换上的大红春联。我却在暗夜里用父亲的烟袋抽上一袋旱烟,吴家坝的杂货店里有燥辣的烟叶出售。 再次整编后,我与新来的蒋国全成了好朋友,他的老家和我仅有一县之隔,我在武连,他在平阳,我们那一带都喜欢把“二”说成“儿”,把“环”说成“烦”。我们那里都喜欢种油菜,每年四月“菜籽花花菲菲黄”,最后的那个“黄”字会说成“房”,乡音让我们一见如故。蒋国全总爱炫耀说他跟当今委座是本家,要长官对他客气点。士兵们都爱逗他玩,对这个有着显赫姓氏的蒋姓士兵不客气看你龟儿咋着?蒋国全便没了下文,士兵们嘲笑他,叫委座给你派个好差使嘛,怎么也来送命?蒋国全便振振有词地说:老子上战场打鬼子,光荣呢,我们蒋本家都说了男儿当精忠报国嘛!士兵们就笑,好个男儿,你就等着送死吧!蒋国全也来了气:老子又不是没死过! 蒋国全其实是九死一生的人,他也是从河北、河南再到湖北、湖南一直打到广西,他失去了两根小指,腿上被弹片切掉了一大块肉,耳朵削去了耳垂,背上至今还有大火烧伤的痕迹,还掉了两颗门牙,这让他说话不关风,吹牛时嘴巴里也嘶嘶啦啦的,他喜欢撩起上衣给人看他的脊背,脊背上有很大的疤痕。他说老子不是说了耍的,老子这是玩命拼出来的。士兵们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蒋国全言必称“老子”,这让很多人不舒服。我因为急于攀老乡,也就不再计较他说话的口气。我问他家还有什么人,他说,还有母亲、媳妇和两个弟弟。蒋国全说他结婚很匆忙,定亲七天就完了婚,媳妇也没坐上红轿子,还是自己走来的。他在临走之前没日没夜地在媳妇身上倒腾,希望抓住最后的日子让她怀孕。蒋国全抽着我的旱烟,幽幽地望着黑黝黝的山说,不知有了没,但愿不是个男孩。 蒋国全问我老家的亲人,我告诉他我还有父母、哥哥和弟弟。蒋国全又问我娶媳妇没有,我说还没来得及呢!蒋国全便说,你娃空长子弹,可惜了。我不再说什么,一心想着春花,把春花的每一个细节都想遍了,叹了一口气,也对着山说:不知我哥嫂生孩子没?我希望他们过继一个儿子给我做养子,仗打完后回家过日子。蒋国全叹,这鬼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呢? 春节后不久,炮弹打碎了沐水河里的暗冰,抖落了吴家坝上空稀薄的欢乐气氛。这次不是敌人的炮弹,而是我们的炮弹向敌方阵地出击。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有效的抵抗,我们便拿下了清平县城,后来才知道敌人利用春节期间悄悄撤退了,清平几乎是一座空城。 我们以清平为大本营开始反攻。数十万部队在山野间兵分三路迂回、穿插、包围敌人。一天清晨,我们的侦察兵发现一个山窝里飘出了一团一团的炊烟,老百姓都逃了,这一带哪来那么多炊烟呢?长官分析可能是日军烧起柴火煮饭。我们悄悄潜入山头,突然吹起冲锋号扑向敌人时,才发现敌人的早饭还没来得及吃下便仓皇逃命,地上甚至遗落了袜子、内裤、刮胡刀和水杯。 又有一次我们冲进一个开满黄花的山谷,花丛中看到数十具烧焦的尸体,清理时才知道那是一些伤兵,那是鬼子撤退时做的紧急处理,他们浇上汽油烧死了那些无法带走的伤兵。我扒开烧得残破的衣服,发现一个面目很稚气的日兵肚子上的裂口能看到裸露的肠子,手里还握着一张烧了边角的全家福,黑白照片上的人都穿着和服,前排正中坐着一对年迈的老夫妇,左右两边一边是一个中年妇人和中年男子,后排则站着两个男孩两个女孩。很显然,这是一个三世同堂的家庭,背后是树木掩映的小屋。 我们真不敢相信,鬼子会这么对待伤兵。山谷里有几间瓦房,要不是因为战争,这里倒是安家居住的好地方,三面环山,聚气藏风。一条小河从前面缓缓流过,水边长满了翠绿的杨柳。河边有一些水田和堰塘,黄色的小花从山谷一直铺向天边,微风把死寂的战栗从花上传递出去,两耳能听见风的低吟。在这些鲜艳的花丛间,零乱的尸体就像焦黑的石头被遗弃在那里。团长王耀义便骂:狗日的东洋鬼子,尽干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命令我们从农舍里拿来锄头挖了一个大坑,把这些死尸一起埋葬了。 蒋国全和我抬尸体时,老是把脸别在一边,他说死尸让他想起那股回锅肉炒焦的味道,他甚至用手轻轻一揭,便拉起一块长长的肉皮,就像一条撕破的黑布,在他的手上荡来荡去。蒋国全说,人肉和猪肉一个味道。他又说,小时候听人说人的肠子是花的,现在才知道和猪肠子差不多。那次埋尸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敢吃回锅肉,一向饿痨一样的士兵们都怕吃回锅肉,这让炊事员大惑不解。 团长王耀义,是成都陆军讲武堂的学员,在川军混战时从小兵一直当到营长。抗战开始后他便蓄须明志,表示要等到赶走鬼子再刮胡子,士兵们都叫他大胡子,他也以大胡子自称,这让部下感到亲切。大胡子说他是响应蒋委员长新生活运动的人,在军官中他没有纳妾蓄婢,而是严格遵守一夫一妻制度。大胡子甚至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脖子里面挂着一个十字架。大胡子说就是这个十字架在战场上两次救了他的命,他取下十字架在士兵中间传递,我问团长这个十字架上长着大胡子的男人是不是犯了事情被绑在架子上动弹不得?大胡子说,你龟儿子脑袋简直是个大草包,怪不得你爹叫你梁草。十字架上的叫耶稣,是个外国人。至于他为什么要被绑在架子上,大胡子说一言难尽,他没偷没抢是个好人。蒋国全说,听说我们本家委员长也信耶稣,这外国爷爷是不是像观音一样能救苦救难?大胡子说,蒋家老弟,你还真他妈的灵光,脑子转得比风车还快,你看这弹痕,要不是这玩意挡着,子弹早就钻进心窝里去了!蒋国全便滋滋地叹着,嘴里嘶嘶啦啦的像蛇芯子的声音。 士兵们便开玩笑,叫大胡子再弄些耶稣像来,每人胸前挂一个。大胡子说,哪有那么多嘛,这一个还是我妈亲自从脖子上取下送给我的。我妈从小失去了双亲,是一个英国修女收养了她,她在教会里长大成人,当然皈依了基督教。后来结婚生子后,便让我们每一个孩子受洗,我对我妈所在的教会也是一知半解,做弥撒完全是孝顺母亲的一种方式。直到战场上,十字架救了我的命,我才认真起来,没事时也看看《圣经》。哎,蒋老弟,听说你的本家蒋委员长在骊山被张学良、杨虎城两位将军软禁时,有一天早晨翻开《圣经》就读到一句“有个女人将要来救你”,委员长暗喜,当天下午蒋夫人宋美龄女士便乘飞机赶到了丈夫身边,委员长居然抱着夫人痛哭。当然,夫人救了委员长的命。不知真有其事?蒋国全一头雾水,直说蒋家人连这么大的事也不给他通风报信,太不够本家亲戚。几百年前,说不定我们还同祖同宗呢!大家便一阵哄笑,大胡子笑得胡子抖个不停。 那一带的夏天雨水特别多。印象中那些黄花很快被浊黄的水流代替。大大小小的水田里,河流上都泛着褐黄的水花,房舍像汪洋大海中孤零零的破船,夜里能听见墙体泡软后房屋倒塌的声音。小河里的水泛到无人耕种的水田里,水又泛进土地,有时在山坡上也能捡到死鱼或者泥鳅。岩石上长出厚厚的一层青苔,连我们精心保护的被褥也有淡绿的霉灰。士兵们经常在黄水中行走,泡得关节已经变形。蒋国全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还长出了一个细小的指头,蒋国全便骂:长出这东西有鸟用,还不如下面长出一条来。周少智说,你就是把种子播进女人的地里也要被这水泡死的,发不出芽来,长了一条派不上用场,再长一条也无济于事! 周少智是一个老光棍,他家穷得吃了上顿愁下顿,当然讨不到婆娘。周少智是主动要求当兵的,混吃混喝兴许还能混上一个女人。后一个愿望至今没有达到,肚子倒是混了个半饱。周少智说,老子不为党为国参战,只图一口饭一点军饷。私下里周少智说他打得过就打,打不赢就躲,躲不过就跑,保存自己要紧。周少智说得像喝一口稀饭那么轻松,他能从北跑到南,也并非易事,至今屁股上还削去了半边坐墩肉,周少智经常抚着空虚的屁股说,多好的瘦肉,都喂东洋狗了,这辈子吃香喝辣也补不起来了! 那场没完没了的雨使云雾岭战役显得极其悲壮。足足有四十多天,我们发起二十多次冲锋,血水顺着雨水往山下流淌,士兵的尸体漂浮在水中,我们甚至无法掘地掩埋,只有任随那些尸体浸泡、肿胀。大胡子王耀义经常冲锋在前,左手已被打断,右腿上挨了一颗子弹,随军医生甚至无法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为他包扎。最后还是当地的一位向导为我们指引了一个山洞。王耀义捋一把胡子往嘴里咬住,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叫医生用刀子挑出了弹头,又烧掉一把头发用灰烬来止血。 潮湿让伤口很快感染,伤兵们往往两三天之后便发起高烧,蛆虫在伤口上很快繁殖,老鼠在山洞里袭击着士兵们的断肢残腿,惨叫和高烧的呓语在阴暗的洞穴里游魂般地飘荡。洪水阻断了担架队、运输车和后援部队,幸好飞机还能给我们空投食物,后来还投下抗感染和止痛的药品,挽救了一些士兵的生命。 战斗进行到胶着状态,有一天冲锋后敌人俘走了我们几个士兵。天渐渐暗下来,我们不得不再次撤回。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我们听见士兵的号叫,然后是尖厉的叫骂,最后一声是一齐喊出来的,弟兄们,替我们报仇啊!雨声中复归于一片死寂。 团长气愤已极,一把扯脱了几根胡子,大叫:此仇不报,老子誓不为人! 三天之后,雨居然停了,天空出现了又红又圆的太阳。大胡子请求上面派飞机轰炸云雾岭。几十分钟之后,山头被飞机像揭瓦片似的削地三尺,连岩石也成了松软的土堆,尸体也被炸成碎片,残肢和人肉一片狼藉,树枝和草木混杂在一起。飞机完成扫荡后扬长而去,天空只留下一些杂乱的飞行轨迹,像一些没来由的轻巧弧线。大胡子趁机率部突击,最后,我们在山头的地堡里找到两名受伤的日军。据交代,那一连串巨响,是日本兵用最后的几颗手榴弹爆炸自杀。大胡子团长追问日军是怎样弄死了被俘的中国士兵,一个双腿被炸断的日军说:他们被绑在树上开膛剖肚。大胡子命令士兵们去找尸体,士兵报告,大树被飞机突袭时炸得东倒西歪,只在一根折断的树上找到一具尸体,大胡子去看,尸体被从中剖成两半,内脏还悬挂在胸腹腔之外,蛆虫像蜂窝一样欢活地蠕动。大胡子大吼:狗日的杂种,这也是人能干出的事吗?吩咐部下立即把尸体取下埋了。 团长坐在不远处的一片草丛中,向我们招手:弟兄们,过来歇口气。我们走过去,才看见团长的胡子上沾满泪痕。团长向我们每人发了一支烟,又逐一给我们点火,双手有些颤抖,团长的声音也有点哽咽,团长扯了一根狗尾巴草说,士兵的命运还不如这些狗尾巴草,唉!大家都看着疯长的野草,垂头丧气地抽烟。胜利者没有胜利的表情。周少智说,咦,怎么狗尾巴草是红色的呢?大家都说,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狗尾巴草。我说,我家乡那一带这种草是青绿色的。蒋国全说,看上去上面洒满了血。团长说,这种草是血水泡出来的。我颤颤抖抖地扯了几根狗尾巴草,放在鼻下一闻,真的有一股血腥味,连花上的那层绒毛都是紫红紫红的。放眼望去,摇曳的狗尾巴草染红了我们的视野,也映红了云雾山的这一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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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岭战斗之后,我们和日本军队形成隔河对峙的格局。河上的桥梁早已被炸毁,只有蜻蜓或小鸟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河面上经常漂浮着一层水雾,河边的树木或野草在这层虚幻的光影中显得影影绰绰。早晨到河边洗脸的时候,冷不防就在雾中看到对面河边的黑影,开始还以为是一丛灌木,再仔细一看,才看清是洗脸的日本兵。子弹贴着水面飞过来,这边便举枪还击。这样,白天便没有人敢下河,取水的士兵们也只有趁天黑才敢去挑水。 夏天我们不断听到湖南战场上传来的好消息,士气受到极大的鼓舞。敌人近在咫尺,我们哪敢有丝毫的松懈。大雨过后,夏天的太阳无遮无拦地照射下来。因为太近,躲在掩体里,时刻注意对面,生怕敌人突然发动进攻。 那年八月,是每一个中国人都不应该忘记的日子。8月15日,士兵们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在收音机巨大的噪声中,我隐隐约约地听见蒋委员长沙哑的嗓音最后说,希望这是世界上最后的战争!士兵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兴奋弄得昏头转向,大呼小叫着把帽子或衣物抛向空中,许多人脸上是笑容,嘴里发出的却是号哭,泪水长流、表情怪诞、疯疯癫癫。我看见团长的泪水顺着胡子直往下淌,蒋国全和周少智抱成一团。我默默地掏出父亲的烟袋,双手抖索得半天无法搓齐一小团烟丝,最后终于搓好了放进烟锅里,刚点燃吸了两口,再吸时才看见泪水淋湿了烟丝。 因为敌人很近,长官仍然命令士兵们各就各位。我们躺在掩体里,脑袋还是幸福的虚空,很久没有明白广播里那些话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战争是怎么开始的,又怎么莫名其妙地一下就结束了?敌人就在河对面,河水上的那层水雾依然如梦如幻,这消息就像那水雾一样极不真实。 蒋国全说他第一次听到本家那个大得不得了的长官的声音,,像个鸭嗓子那样难听!周少智说,人家的嗓子难听,说的话可是天大的事。我问,委员长是咋个晓得这个消息的?蒋国全说,梁草包,委员长肯定是第一个晓得消息的人。我还是不懂,难道是日本人的委员长亲自对他说的,就像战场上日本兵举手表示投降?蒋国全说,鬼子的头儿不叫委员长,叫天皇,皇帝老倌还坐在宝座上。我们的皇帝都被推翻了,我们只有姓蒋的委员长,没有皇帝,人家才敢来打我们。你想,自古中国哪能没有皇帝,皇帝老倌被推翻了,天下还不大乱!我说,你还是没听懂我说的问题。周少智插嘴,要叫他们的天皇也举手投降,那才叫痛快!蒋国全做出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轻蔑地一咧嘴,人家住在皇宫里,你打到日本去抓他?周少智操起枪拉动扳机,我还真想一枪毙了他才解恨!我说,那皇帝也真是个大浑球,现在投降了,难道还有脸再当皇帝?蒋国全说,那是人家的事情,我们呢?周少智说,这么说,我们就要回家了,我们再也不打仗了?一句话说到每个人的心头,几个战友凑过来问:真的,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有人在周少智头上拍了一巴掌,周少智也来了火气,说,老子也是瞎猜嘛,你凭什么打人?兴奋让每一个人都变得和颜悦色,那人赶紧给周少智道歉说,托兄弟吉言,我们也是太想回家了! 直到这时我们才清楚日本投降这则天大的好消息对每一个士兵意味着什么!战争就要结束了,我们很快就会回家了!和平对我们来说,就是回到故土同亲人一起安享日常生活,再也不用这样在死亡的阴霾中挨过一分一秒了!回家,回家,战争结束就意味着家庭的温馨重新降临。说起回家,掩体里的欢乐便有了具体内容,大家一脸灿烂。蒋国全说,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媳妇补坐一次婚轿。他说,结婚那天新媳妇走了二十里山路,又气又急还扭了脚踝,肿得像包子似的,夜里老是揉脚让他又气又急,只得答应她一定要让她坐一次轿子。蒋国全说,他要用大红的绸缎装饰婚轿,要是老婆给他生了儿子,他要亲自去抬轿子,把老婆儿子从娘家隆重地接回来。蒋国全说,老子一定要让老婆风光一次,女人一生就那一次风光,都让可恶的战争给搅和了。蒋国全说,老子做新郎时也很窝囊,回家后也要在家乡显摆一次。周少智说,有脾气就再纳一房小的,要新就新到底。蒋国全说,老子那山沟里就两个地主和一个保长娶了二房,其他的男人能娶个老婆,白天下地夜里暖床已经很不错了。我老婆还是我家里卖了两亩田的稻谷才买来的,再娶就要喝西北风了。周少智说,那你要把老婆用够,让她至少给你生他十个八个,老来也好享福嘛!蒋国全说,你娃是咸老婆子淡操心,你当兵这么多年混了个啥?周少智说,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我回家呀,也要花点礼金找个年轻漂亮的女娃子。蒋国全咧嘴,一脸不屑的样子说,能找个寡妇倒插门,也算你的福分了!周少智涨红脸说,老子这些年都把银饷攒着呢,不说一个,就是三四个黄花闺女,我也买得起! 我只能想春花,她现在是我的嫂子了,梁勤对她肯定好,不知有儿子没有,我能领养她的儿子做干儿子吗?当然,我也可以重新找一个女人来结婚。她会是什么样子呢,想来想去还是春花的样子。一会儿又想到白桂了,想到她我的身体就被唤醒了。白桂斜依在一盏红纸罩住的马灯下,脸上飘着一层红色的光影,慈祥的眼光敛住了内心深深的忧伤。她引领我进入一片纵深的地域,我信马由缰、策马飞奔。我点燃烟袋,白桂在轻烟中反复呈现。不知怎么,我想完春花后,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白桂,春花让人心痛,而白桂让人怜惜。我无法区分我对白桂究竟是感情还是欲念,但我一直无法忘记她,后来我遇见过很多妓女,却没有一个有白桂那样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蒋国全问我将来咋办,我说,托梁瞎子的婆娘再说一门亲事,我要在安家山下好好建一个家。如果可能的话,我要在老家旁边再修一栋房子,房后栽竹林,房前植果树,用蔷薇做篱笆。回到老家,你要到我家来做客呀,不要围着老婆娃儿便忘了战友。蒋国全说,梁老弟说到哪里去了,我给老婆置办婚轿时,一定要喊人来请你到我家喝喜酒啰!我说,这样的好事,我一定来喝个大醉! 一开始知道胜利的消息时,我们还有所节制,没有举行大规模的庆祝,主要是顾及降军的心理反应。雾散落在敌人的对岸,也散落在我们的阵地,似乎掩盖着失败也遮掩了胜利。浅浅的一水之间,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我们隐约听见喝酒狂嚎和痛哭的声音。一连几夜,那边都没有灯光,死寂中有酒鬼的呼喊,也有零星的枪声。那种压抑隔河也能感觉到。有一天中午,在酷烈的太阳下,我们看见有一个男人对着河边脱光了上衣,遥对东方三拜之后,举刀刺进了自己的腹部。又有几个男人同时举枪自杀,号叫和痛哭引发成群体事件。还有人对着河水射击。我觉得那些人快要疯了,夜夜都听到对岸的号叫。地堡里、山洞中、住房里,往往一两声号叫便引出一连串回应,汇成一股疯狂的浊流,震动群山。团长便叫我们狂笑,团长带头狂笑。为了增加我们的声势,部队还专门运来了鞭炮和烟花,对着沐水河去放。烟花炫耀着我们的胜利,在夜空中绽放。烟花放完之后,团长指挥我们敲碗、敲盆、敲门板,敲一切可以壮大声势的东西,然后放开喉咙呼啸,尽情地狂笑。团长把这作为一场特殊的战斗,命令每一个士兵狂笑,直笑得声嘶力竭、面部僵直、牙齿脱落也没有停止。当场便笑死了两个伤兵。一个脑部受伤的士兵,笑得七窍流血,倒地而亡。另一个胸部受伤的士兵狂笑了一个小时后,突然胸膛爆裂,血像喷泉一样往外涌,他已经无法停止大笑,身上的肌肉就像传送带上的机器一样继续运转,血柱喷射着欢呼这场史无前例的胜利,直到血液流尽,他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大笑的表情,仿佛欢呼自己走进极乐世界,永享胜利与和平。 我看着渐渐模糊的人群,蒋国全、周少智的面孔在我眼中慢慢僵滞,我的眼睛、面部、双手和全身都抽搐起来,我倒在地上,人群在我的上方狂舞,欢叫慢慢远去,我进入了一个机械一样有节奏地抽动的世界,每一个细胞在爆发式地抽搐…… 醒来时,蒋国全坐在我的床前打瞌睡,天空已经现出一丝晨光,周围还是一片呼噜声。我又闭上眼睛。全身酸胀,疼痛一点一点地唤醒我的神经,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痛。黎明时鸟儿在窗外鸣叫,我听着鸟的细语,又一次回想昨夜,我的抽搐发作了。抽搐把我的体力抽空了,我浑身发软、四肢无力。我多么想回家啊,想躺在家里的床上,听母亲在灶房里忙碌,兴许还有春花在烧火,食物的气息在晨雾中飘来。几滴眼泪落在蒋国全的手上,蒋国全醒了,揉着红眼说,梁草啊,想家了?别哭,你再哭,我也要掉泪了! 团长为这次狂笑受到了上级的批评,团长说,这是胜利之后的又一次胜利。团长说,老子就是笑死也不会输给日本人。团长的狂笑攻势的确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战略效果,以后几天,剖腹和投河自杀的日本兵接连不断。团长却隆重地安排了刮胡子这件大事。他选择了一个阳光普照的上午,安排在日军能清晰看见的一块高地上,让几个民夫在那里舞了一会儿狮子龙灯,再放了几串鞭炮。然后在众人的注目下,请剃头的士兵慢腾腾地刮掉了胡子,再烧起一堆大火,把刮下的长胡子扔进大火中烧掉。团长说,八年来就盼着这一天啦!团长当天表示自己掏钱请各位弟兄喝酒,欢庆胜利。那一天我们再次喝得东倒西歪。 随着秋天的到来,我们开始接管敌人占领的地方,并让这些敌人沿着沐水而下到更大的地方集结,最终遣送回国。沐水上迅速搭起了一座临时便桥,我们跨过沐水河。敌兵一个个垂头丧气,胡子拉碴,衣冠不整,兵营里也混乱不堪。我们搜查了地堡和掩体,才发现敌人已经把那座山几乎挖空了,纵横交错的地道像迷宫一样,装满粮食的麻袋堆积如山,弹药也相当充足。蒋国全和我惊诧得大伸舌头,心想,要是日军不投降,我们部队的命运可想而知。 敌人转瞬之间便被沐水冲走了,清平县城举行了大规模的庆祝活动。团长王耀义参加了,回来时他还领回一群劳师慰问小分队,送来了猪肉和大坛大坛高粱酒。 逃难的人群陆续返回家乡,现在又挤满了山道,远远看去他们就像一些背负着物品的蚂蚁。他们总是期望能在清平找到顺水而下的船只,但每天只有一两只木船装载三四十人,为了抢到位置,许多人不惜给高价,也有的为抢船大打出手,每天都有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人在河边大骂,一会儿骂政府无能,一会儿骂船家心黑。更多的人选择了忍受,他们携家带口,沿着沐水边的小路行进,满脸都是疲惫、焦灼和莫名的兴奋。农夫们起早摸黑地耕作下种,一心想多些收成。集市又恢复了贸易,商店也想方设法招徕客人,酒店、饭馆和妓院重新活跃起来。我们有时便到清平县城寻欢作乐。周少智这时便显露出流民的恶习,很让我们看不起,他总是把枪往酒桌上一掷,吓得老板直哆嗦,结账时不是忘了酒钱,就是有意不给饭钱。我们虽然知道他的习性,但在店家面前肯定要共同维护当兵的脸面,久而久之我们也习惯当兵痞。周少智经常敞开军衣露出自己的伤痕说,老子在卖命打鬼子,你们在干什么,老子吃点喝点还不该么?唬得店家低头哈腰,该,大爷,千该万该。恭恭敬敬地送我们出门,等我们走远了还要拱手作揖。 从那时起,我便经常去妓院。最初是想打听白桂的下落,遭到了周少智的嘲笑,他说,看不出来你还对一个妓女这么有意思啊?我说,她不是一般的妓女。周少智说,呵呵,妓女还有什么不同呀,不都是花钱买欢吗?我说,白桂就是不同。周少智说,她没收你的钱,还让你爽透了?我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嘴角胭红一片。蒋国全拉开我俩。我再去清平的烟花巷时,便不愿跟周少智为伍。 烟花巷的生意空前火爆。每一个从战争中走过来的人都急于摆脱内心的阴影,士兵们更是丢掉了对死亡的恐惧,全力以赴寻欢作乐。当时抢手的是青杏,但我们这些士兵根本无法靠近那家叫“思春”的雕花小楼,那是军官们去的地方,据说,团长跟青杏打得火热。团长表面上坚守了蒋委员长规定的一夫一妻制新生活,暗地里去找青杏。我们只能去那些价格低廉的小地方,把一些散碎银子花在那些又老又丑的女人身上。 每个月我都要从军饷中计划一点额外的支出,我一般每周去一次。这些女人不像白桂,她们只管挣钱,往往是上床就拉开阵势,任你在上面折腾,她们就像一堆死肉一样没有反应,直到你完事了,她们马上撑起来就伸手要钱,弄得人没有一点情绪。本来是出来寻开心的,心里反而空得厉害,烦躁得想打人。有一次我恼了,我伸手给了那个叫嫣花的女人一耳光。当时我甚至连裤子都没穿好,她不但催我要钱,还急忙打开门想拉进下一位客人。我说你她妈的急得像打仗似的,嫣花扑在我的身上又抓又扯,在我的脸上留下了几道血印。嫣花还叫来了老鸨,老鸨叼着烟不紧不慢地说,哟,这老哥是不是王团长的部下呀,明儿我给王团长说说让他关照关照?得,我赶紧把钱扔在床上,提着裤子就跑。从此以后,我很长时间没去逛烟花巷。秋天的霖雨中,我们不免想入非非,我宁愿自己解决,也不愿去找女人。 无所事事时,我们便趁难得的晴天坐在太阳下,脱开衣服找虱子。从当兵出来这些年,虱子成了我们最贴身的朋友。我们把又肥又黑的虱子在两个拇指甲盖之间挤死,听着一声脆响,看见刚才还在爬动的东西转瞬便血肉模糊,我仿佛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有力量的人,轻意就能决定它们的生死。你们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上,我对一些正在爬行的虱子说,看你能爬到哪里去,你早就在本大爷的手心里了,然后双指一挤,一股血便留在指甲盖上。我得意地笑着,发疯般地又挤又掐,连那些虱卵也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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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胡乱地过了三个月,有一天深夜我们接到紧急行军的命令。那是一个冷雨横飞,秋风凄紧的夜晚,我们从被窝里翻身下床,整装集合开始行军。 大家心里窝着一肚子火,骂骂咧咧地踏进泥泞。周少智问,这样猴急的样子,是不是日本人又打进来了?蒋国全说,刚赶回去才几个月,怎么可能又打回来啦?周少智又问,我们要赶到哪儿?我说,谁知道呢,跟着走就是了。团长王耀义骑着一匹黄色的马,在队伍前后巡回跑动,他穿着一件黑雨衣,雨水顺着帽沿往下淌,他挥着马鞭不停地叫喊:跟上,跟上,不许掉队!说完后一记响鞭,策马向队伍前面狂奔。 从团长那紧张的神色看,这次是有大事发生了。我对蒋国全说,可能又要打仗了。蒋国全说,跟谁打呀?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天明时雨停了,但路仍然滑得很。我们从背包里取出干衣服换上,又多穿了一些衣服,仍然冷得直哆嗦。到了一个村庄稠密的地方,团长命令就地架锅煮饭,我们各自摸到老乡家的房檐下和衣倒下打盹。老乡端上热稀饭,我们三口两口喝下去,身子渐渐暖和起来。有的士兵甚至还没来得及把饭吃完,便听见上路的吆喝。团长又骑马飞奔着大喊:快点,不许掉队! 一连七天,我们只能每两个钟头休息十分钟,其余的时间不分白天黑夜一直走个不停。团长的马鞭换成了手枪,王耀义朝天放着枪说,掉队者,杀! 我们脚上的血泡马上又被新的血泡覆盖,挤掉血泡的地方很快便感染化脓。许多人走掉了鞋子光着脚小跑,见到老乡或者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便想方设法弄一双鞋子穿上,拿枪抢劫常有发生。团长无暇过问军纪这类小事,一直挥舞着他的手枪,叫喊:掉队者,杀! 蒋国全说,剃胡子以后团长似乎变了一个人。周少智说,当兵越来越不好混了。周少智的右脚踝扭了,肿得像包子一样,每走一步都咬着牙齿,我和蒋国全便轮流架着他走。 夜里我们打着火把恍恍惚惚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瞌睡,有时撞在别人身上,也有打瞌睡丢掉了火把,引起小小的山火,士兵们不得不强打精神,投入扑火,有的因此而被烧伤。有一天晚上,我走着便一头跌倒,什么也不知道了。我被一声枪响惊醒,看见团长在马上举着枪对着我,周少智一下跪在团长面前说,长官,梁草发羊癫风了。团长的手电照在我的脸上,团长说,早不发迟不发,偏偏在这会儿发作,再不起来,老子一枪毙了你! 过了一会,团长再来时,我已清醒过来。我双脚一伸,急忙站起来说,报告团长,我从小就有这个怪病。团长放下枪说,你也是老兵了,赶快起来。走!再不走,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 我全身酸疼,骨头骨节都疼,我觉得自己快散架了。星星在摇晃,黑黝黝的山峦东倒西歪地扑过来,灯光和火把重重叠叠,我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蒋国全跟周少智走在后面,我说,蒋哥,这会儿要从这山崖摔下去我便解脱了!蒋国全说,别想那么多,要想就想你妈吧,我心里一直想着我媳妇呢,想着她我就不想死了。这一招还真管用,我就开始想春花,一想到春花就轻松一些了。 深夜终于传来原地休息的命令。我们一屁股坐在路上,两腿一伸便倒在山坡上。天蓝得没有一丝纤尘,星星仿佛像淡紫的葡萄高高低低地挂在空中。士兵们横七竖八倒卧在山坡上,像一些乱石头。变成一块石头多好,一直待在那里,没有人指挥你,命令你,驱赶你。我们这样被驱赶着,究竟要走到哪里?静谧的夜空下,只听到一片酣声、叹气和咳嗽,我也很快睡去。那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船形的山上修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庙里传来柔和的音乐一个白发老者慈祥的声音:众生皆苦,万事唯有忍耐吧! 当晨光初现,鸟儿啼鸣的时候,团长又快马催促我们上路。 这样走到第七天,周少智出事了。那时我和蒋国全都无力顾他,他便远远地掉在队伍后面。王耀义已经催得不耐烦了,他说部队必须在九天之内赶到有火车的地方。这么婆婆妈妈地走下去,半个月也赶不到。团长想拿周少智杀一儆百,在他举枪的那一瞬间,周少智从山崖上跳下去了。 那时候,我们正在两省交界的一处高山上。我们都听见了枪声。一个黑影像乌鸦一样落下去了。山崖下盛开着白色的或淡黄色的野菊花,还有淡红的野棉花,苦涩的香味在微风里飘得很远。周少智像一只惊恐不安的鸟,落在野花盛开的杂草中。团长命令一班的士兵往下射击,他们端着枪没动,团长便用枪对着一位年轻的班长,团长说,再不开枪,老子先打死你!那位班长的枪响了,一排子弹落在黑影坠下的地方,密集的子弹将花瓣打得四处翻飞。团长策马奔向队伍的前面,大声说,掉队者,格杀勿论! 蒋国全小声说,团长已经疯了。我说,兴许他装死躲过这一劫了。蒋国全说,也有可能真被打死了。团长的威慑很有效,士兵们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赶路,生怕掉队似的。也有的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死去了。夜里睡觉时,又有的趁黑逃走了。团长便恼火地叫晚上站岗的加强警戒,逃跑者,格杀勿论! 每一个人脸上都忧心忡忡,不知道这样荒唐的急行军是什么缘由。直到第九天夜里,我们终于听见了火车的叫声,团长脸上才现出了轻松的表情。他叫部下清理人数,发现少了两个班的人,团长恼怒地打了报告者两个耳光,那人委屈地申辩,人都累死了,我有啥子办法? 清理队伍时,我们互相打量身边的人,有的穿着草鞋,还有的一只脚穿鞋一只脚光着,衣服上也是有一块没一搭的,脸上的胡子比野草还长。那样子哪像一支部队,完全是难民! 我们在一个小站用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火车,第一件事便是睡。蒋国全说,哪怕火车把我拉到阎王那里,我也要美美地先睡上一觉。 睡了一天之后,我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晕车。透过窗玻璃看到的尽是陌生的地方,荒草从铁轨边一直延伸到远方,田间只能看到很少的人在劳作,铁路两旁不时能看到回家的人流。火车进站时,站台上是黑压压的人群。我听见大家都在互相打听要去哪里,但没有人知道。火车上的厕所太拥挤,士兵们拉开裤子从两个车箱之间的缝隙往外撒尿。很多人这时才脱开鞋子,小心翼翼地清理脚上的血泡。我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线袜和血泡分开,蒋国全说他没那个细致工夫,咬着牙一把脱掉了袜子,两边脚底上都是猩红的肉层,肉皮粘到袜上被扯掉了。 这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些军医,又送了一些药来敷在伤口上。几天之后,结了一层新痂,伤口便长好了。 火车停下来时,有人叫下车,我们到了武汉。汽车把我们载到船上,拉到一处靠山的营房,休整了十天。之后,又叫我们乘上火车,有人说我们到了上海。火车在站台上停了两个小时,不准我们下车。根据火车来往的频率判断,这是一个大站。两小时之后,火车向另一个方向开去。这次火车把我们拉进山里。在一个小站下火车后,我们问一个老乡,这是哪里?那人说,问你们的长官。这时候团长又喊紧急行军,走了两天之后,团长长吁了一口气,终于按命令到达指定地方了!直到第二天,战斗打响之后,我们才知道跟共产党的部队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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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又是山地。我们驻守的地方叫幺店子。幺店子只有几户人家,几幢破破烂烂的瓦房散落在山下的平坝里,一条小河沟弯弯曲曲地向另一个山沟里流去。我们要拿下的山叫鸡鸣山,传说每当月明星稀的晚上,在鸡鸣山上可以听见天鸡的啼鸣,隐约能听见天宫里有一个鼓瑟和鸣的清平世界。这样,鸡鸣山便成了一方胜地,是文人隐士清修的场所,山上还有唐代的摩崖造像,也有清代道观。 国共两军在鸡鸣山对峙。新四军本来驻扎在离鸡鸣山还有五十里的苍坪县,鸡鸣山属日伪军的地盘,日军投降后,国军一时没赶到这里,新四军便占领了鸡鸣山,逼迫日军缴械,日军只得呼吁国军尽快赶到这里。在我们到来之前,新四军已炸毁了鸡鸣山方圆百里的桥梁,汽车无法开动,我们只得步行进山。 王耀义在鸡鸣山很威风了一阵,他忙着吆喝日军,把武器送到我们的阵地,又把日军集中起来由国军押送出山,向火车通行的站点集结。王耀义在鬼子面前人模人样,吆五喝六,但送走鬼子后,他便望着鸡鸣山犯愁。 一天夜里,我们被枪声惊醒。大家都往战壕里钻,蒋国全拉起我就跑。我们听见外面在喊,蒋军的弟兄们,你们被包围了。我们不要内战,要和平。我们同日军浴血奋战多年,这里的地盘和日军武器理应交给新四军,不能由蒋军独霸胜利果实!只要你们放弃阵地和武器,我们就给你们留一条生路! 枪声大作,我看见周围的士兵都在开枪,也跟着放枪,但却看不见新四军的影子。喊话声又响起来,我懵里懵懂地看见蒋国全他们弓着腰在跑,也跟着顺着战壕跑,我想,我们这是在逃跑,后来枪声渐渐稀少。我们撤退到古香镇。 两天后更多的部队开进山来。一周之后的一个黄昏,战斗再次打响,这次是国军首先发动攻击。山炮、迫击炮一齐轰鸣,把个鸡鸣山上的道观、古刹、摩崖打得稀烂,大火引起滚滚浓烟,方圆二十里都能看到,步兵在炮兵的掩护下冲锋,我们再次占领了鸡鸣山,新四军退守苍坪县。国共两军时有小打小闹,摩擦不断,一直形成对峙局面。 我当时并不知道国共两党的首脑正在谈判,一个伟人在机场挥帽道别的照片后来成了一张历史巨照定格在1945年的秋天。而我对那个秋天的回忆里充满了迷茫和疲惫。整天对着一座山,从枪孔里望去,那些岩石上尽是弹痕。没有炮火的日子,野兔和斑鸠在林间出没,喜鹊叽叽喳喳地欢叫。我一直想听到天鸡的声音,蒋国全取笑我尽想傻里傻气的事情。 我以为我们会在鸡鸣山驻扎下去,但有一天我们接到换防的命令。部队又从战壕里撤退到古香镇,再走两天的路程,进入一个火车站,我们再次坐上火车,这一次我们回到了上海。 说来惭愧,我对上海的记忆只有一片营房,营房外是连天的黄水,分不清是江还是海,浪头大得能吞下小驳船。每天早晨,太阳从水面上升起,黄昏又从水面落下,我便怀疑太阳住在水里。蒋国全说,梁草啊,你经常扯羊癫风,是不是脑袋变得像羊脑子?在太阳、水和营房之间穿梭来往的是轮船,轮船大得很,梁家祠堂二三十个也抵不上,哼哧哼哧地吐着长长的黑烟。 有一天晚上,我们排着队走到船上,长官命令我们把衣裤脱光,赤条条站在甲板上,要我们好好洗一次澡。甲板上拉起帆布当作围栏。有人用水龙头向我们喷射,士兵们大呼小叫高兴坏了。我迟疑着不想脱内裤,想起以前的班长李大贵叫我们脱掉裤子的情形,当年被称作“大炮”的李大贵,被叫做“幺鸡”的王义武都成了异国孤魂,而杨和顺又在哪里呢?这样想着无端地伤感起来。周围的士兵果然一脱掉裤子便互相观看着别人的隐秘部位,也有比作大炮或手枪的玩笑声传来。水柱像浪潮一样从这头到那头,喷到身上引起愉快的欢叫。人们在水中嬉戏。有人说,两年没洗过澡了!也有人说,洗干净了,虱子没吃的了。男人们古铜色的身体在夜幕中闪着幽光,水和笑声在甲板上滚落,仰着头能看见船上方幽蓝的天空,天空和星星都像洗过澡一样纤尘不染。 要是不打仗,要是经常能洗澡,要是还有女人和干净的床铺,洗完澡之后躺进干燥松软的被褥里,搂着自己的女人美美地睡上一觉,直到晨光升起小鸟啼鸣,万物迎着太阳再次醒来。这便是士兵们的梦想。有人一边洗澡一边说,要能躺在我家的床上就好了!还有人说,我老婆身上可热乎了。一个瘦得能看见肋骨的男人,居然哇哇地哭起来,他说,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嘛,洗完澡我想干干净净地回家!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很难受,一个个沉默地垂着头。喷水的人把水柱喷到抱头痛哭的男人身上,那个人没有反应,自顾抽抽搭搭。有人拍他的背,安慰他说:老兄,等几天就可以回家了。那男人停止抽泣,半信半疑地看着说话的人,大家都拿眼望着他,那男人问:当真?说话的人便没了底气,嗫嚅着说,我哪儿知道?有人便给了说话男人一个耳光,他吐了一口血水,委屈地大叫:我也是想家了嘛,才这么说的!打人的男人说,不要装得什么事都知道的样子,散布假话骗我们!打人的男人旁边有几个同伙,也抱着拳头冲上来揍人,被另外的一些人挡住了。喷水的在上面叫,快点洗干净,后面的人还等着呢! 我们洗完后回到营房,那天晚上大家都在想着回家的事。蒋国全又在念叨媳妇,我听见他的声音含含糊糊,哼哼唧唧的。我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准是一边想着媳妇,一边忙乎自己的事情。窗外还是能看见又大又亮的星星,就像我们安家山下看到的星星那么亮。几声狗吠,越发宁静了山弯。这里没有狗叫,只有风声在窗户外徘徊,像一个无家的游魂。 第二天早晨,我们吃上了白面烧饼。又大又白的烧饼啊,士兵们一见,脸都笑得歪歪扭扭的,便挤着去抢,人群往前倒,倒在地上的骂骂咧咧地挣扎着赶快爬起来,没爬起来的挥着手同别人扭成一团。炊事班的人眼见没法维持秩序,不得不向长官报告。团长王耀义朝天开了几枪,才让大家安静下来,最后他只得下令各连拉回自己的队伍,在营房里等着炊事员送烧饼来。 我们每人分到两个烧饼。我把烧饼放到鼻子底下闻了又闻,我至今仍然记得那白面烧饼的干燥香味,还有一丝烤焦的气味。我掰开一小块,仔细看着面团松软的纹路,那面团就像安家山的土壤一样是充满弹性的。放在嘴里一嚼,绵长又香甜。蒋国全说,梁草,你又在动哪根神经啊,吃得像没过门的媳妇那么拘礼!蒋国全的两颊上有两个游动的大包,哽得两个眼睛一鼓一鼓的。我说,这么好的东西舍不得吃呀!蒋国全喝了一大口水终于把嘴里腾空了,他说,你以为真是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再送你回家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啰!你不吃呀,说不定哪天就吃不上了,到时候连后悔都来不及!同一个班的年轻士兵魏福凑过来说:蒋大哥说话阴阳怪气的,有啥话就明说嘛!蒋国全瞪着眼说,你一个毛头伙子懂啥嘛,我也是从这烧饼里闻到了另外的气息! 魏福是我们驻在沐水时参军的,他是从桂州逃难时投靠部队的。魏福的家离桂州不远,在乡下有六十亩地,在桂州还有一个小饭馆。 魏福这小子总是警觉地关注着某些时局的动向,他说他才不管谁是中国人民的救星,他只关注他家的田地能否安然无恙地传给下一代。魏福说他参军的目的就是这个,谁要分他家的田就是他的敌人。他问我和蒋国全为什么要来送命?我说为顶替大哥。他说,你大哥为什么就该来送命呢?我说,人家就这么规定的。蒋国全说,他恨日本人。魏福说,我们都恨日本人。蒋国全说,我媳妇没坐成轿子。魏福便哈哈大笑,蒋大哥只知道媳妇的婚轿,但现在,日军投降了,你为什么还不能回家?问得蒋国全答不上话来,只好说,管他的,先吃了这个大烧饼再说,老子当兵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吃上烧饼!蒋国全又叫我:快吃呀,你没听见魏福的话吗? 那几天我们天天有烧饼吃。上海的气味便是烧饼的气味。干燥的、松软的、香甜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留在舌尖上。多少年之后,我仍然记得那些烧饼的气息。就像我在缅甸战场,对美军的记忆就是那些空投的牛肉一样。 有一天晚上,我们吃了烧饼后便在江边的一块空地上集合,上海的歌手在甲板上唱歌劳军。灯光把船照得很亮。高高的桅杆上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干净得好像刚从海水里洗过似的。晚会开始时,一位美国军官开始讲话,我们都瞪大眼睛,这位金发碧眼的家伙居然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他说,蒋委员长和毛泽东主席签订了和平协议,你们就要回家了! 兵士们都高兴得欢呼起来,一齐大声喊回家,回家!蒋国全一把抱着我,梁草,我们要结伴回家了!我也紧紧地抱着蒋国全,嘴里哽咽,半天才说出两个字,回……家!蒋国全说,我要请你去我家做客。我说,你要是不嫌弃,我来给你媳妇抬轿子嘛!蒋国全说,哪敢嫌弃你,梁大哥,你我有这个缘分,既是老乡又是战友,我要把你一辈子视为兄弟!魏福也是一脸的喜悦,说国共和平,我家的田地高枕无忧了!魏福又说,等我回家看了父母,我要到四川来看你们,两位大哥给我介绍一个四川妹子,听说川妹子能干得很呢!蒋国全一拍胸脯分外豪爽地说:没问题,事情包在我身上! 那天晚上,阵阵海风传递着士兵们很有节奏的欢呼声:回家,回家!有人鼓掌,有人顿脚,还有的敲打着随手抓到的任何东西。回家的声浪响彻夜空。秋天的海上飘起一层薄雾,潮湿和阴冷的风刮得人一阵战栗。但士兵们被回家的浪潮鼓动着,情绪分外热烈。有一些士兵甚至冲上舞台,把那位宣布这一特大消息的美国军官抬起来,一次又一次欢呼着往上抛去。而美国军官挥舞双手,也激动地说,中国和平,我也可以回家了!他也同大家一起喊,回家,回家! 一位男歌手慷慨激昂地演唱了一首军歌: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 昂首含笑赴沙场,大旗招展日无光, 气吹太白入昂月,力挽长矢射天狼。 采石一载复金陵,冀鲁吉黑次第平。 破波楼船出辽海,蔽天铁鸟扑东京! 一夜捣碎倭奴穴,太平洋水尽赤色, 富士山头扬汉旗,樱花树下醉胡妾, 归来夹道万人看,朵朵鲜花掷马前, 门楣生辉笑白发,闾里欢腾骄红颜。 国史明标第一功,中华从此号长雄, 尚留余威惩不义,要使环球人类同沐大汉风! 我对于当时部队流行的歌印象特别深,我能准确地唱数十首与军队有关的歌,在这点上我有超凡记忆力。直到老年我才知道这首歌是一位让日本人魂飞魄散的将军亲自书写的。 那天晚上,我们只知道狂欢,士兵们喝得东倒西歪,大叫着:为回家,干杯! 上海女歌手又唱: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喝醉的士兵大叫:我们要回家!这鬼地方我永远不会再来!士兵们跟着起哄,有人乘着酒兴吼,老子一刻也不想待下去!女歌手一脸依依惜别的样子,陶醉在演唱中。 吃着烧饼,想着回家的日子,上海于我,就像一场秋梦,转眼间,好梦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仅仅过了三天,我们便换上新的军服和美式武器,踏上了开往秦皇岛的美军军舰,闯进内战的惊涛骇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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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乘船。登船的时候,我觉得那艘军舰又高又大,神气得很。它足有四层楼那么高,简直是个庞然大物。每一层都有大炮,炮口又大又粗。好家伙,我又一次大开眼界。蒋国全说,当海军真是神气。魏福说,肯定比我们在地面上跑强多了。我听见很多人都发出惊讶和赞叹声。 我们都打开船舱,不顾海上强劲的风,看着海上排满了运兵的军舰和船只。蒋国全向另一艘军舰挥舞着帽子,大声喊:张孝文,张大麻子!一个脸上坑坑凹凹的男人也脱下帽子在手里挥动,一边抱拳作揖,他的嘴显然在说话,一声尖锐的汽笛压制了船上的声音,蒋国全又喊:张孝文,孝文啊!那艘军舰开走了,留下一阵白色的波浪涌过来。那船离我们越来越远,吐出的浓烟长龙似的留在天边。蒋国全说,哎,他和我们一个方向,说不定呀,我们还会在战场上碰见。 那么高大的船开出去后,简直就像一叶小舟。无边无际的海上,人笨拙得不如一只海鸥或水里的鱼。我看着海浪,头晕目眩。心想要是有炸弹从空中的飞机上投下,我们乘坐的舰艇被炸沉时,我是否有勇气跳进海水里去,要是落海了我必死无疑。蒋国全还在想那位叫张孝文的战友,他说张大麻子曾经救过他的命。他喜欢喝酒,上战场都揣着一个扁平的酒壶。冲锋之前,他会大喝一口酒,然后便提枪飞奔。蒋国全说,张大麻子这是害怕,他只有靠酒壮胆。蒋国全说,他负伤后,张大麻子掏出酒壶,把酒洒在伤口上,没有感染化脓。所以,张孝文和他的酒救了我的命,后来我经常给他买酒,张大麻子也不推辞,总是拉着我一起喝,闲来也常去酒馆,张大麻子的军饷都花在了吃喝上,他不让我掏钱,说他是一人吃饱全家安,不像我家里还有媳妇。蒋国全说,张大麻子以前是土匪,日本人杀光了他的全家,他便主动要求当兵。他们那里流行一句民谣:市无人,田无谷,山无木,村无屋,食无粮,着无衣,病无药,死无棺,家无男丁,室无贞妇。到部队,一来可以混个生活,有衣有饭;二来可以杀鬼子报仇雪恨。魏福问:那现在又为啥?蒋国全说,你问我,我去问谁啊?蒋国全有些气恼,觉得魏福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俩争得面红耳赤,我却无力说话。船上哇哇的呕吐声刺激着我的神经。我闭着眼,用双手抚摸着肚子,竭力让自己轻松一些。我们坐的船一会儿涌到浪尖,又突然掉进浪底,船底打在坚硬的波浪中,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船身叽嘎叽嘎地响,波浪揉搓这只军舰就像揉搓一个烂篾篼。这条船被波浪撕碎了,我该如何逃生?我想象自己抓住一根木块在海上漂浮,但哪里去找木片啊!我又想管他的,这一船的人都死,我也无能为力。我的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浑身发热感觉天旋地转,使劲闭上眼睛。一口秽物喷在墙上。我吐得昏天黑地,排山倒海,仿佛要把胃肠都翻出来。吐了以后,轻松一些,又昏昏沉沉地睡。然后,背上又一阵发热,呕吐再次袭来。吐完了白面饼,吐出来的全是黄水,最后连黄水也吐尽了,只剩下干呕,张着嘴巴,却吐不出来一点东西。我想下船,我甚至想跳海淹死,这难受让我生不如死。我便嘤嘤地哭了,这船要开到哪里嘛,我不想活了!蒋国全便抱着我,我躺在他身上,像小孩一样无助地掉泪。 下船时我才知道蒋国全也吐了,魏福跟我一样都瘫成泥了。地板上墙上到处是呕吐的痕迹,很多人衣服也弄脏了,没有力气清理。直到有人吆喝,下船了,下船集合!我们才爬起来搀扶着往外走,走出舱门,冷风一吹,再次呕吐起来。一脚踏到陆地仿佛从地狱里再次回到人间。那一刻想,即便是死,也不要死在海上,土地让人感到踏实和安全。再互相看对方,一个个脸色铁青,像死人一样! 那天是怎样的集合,长官说了一些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要是有一张床多好啊,一张铺着棉絮的暖和的床,让我睡一觉。我的脚像踩在棉花团上,身体也是晃晃悠悠飘荡。只看见一些浮动的人头,黑压压的,像游走的葫芦。寒风刮走了身上仅存的一点热气,两条腿哆嗦着,手和脸都变得通红。我小声念叨,我要睡觉,我想睡一觉啊! 晚上我只喝了一点热开水,便倒在地铺上,把单薄的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浮梦不断,仍在海上颠簸。母亲飘来,给我熬了一碗黄糖生姜水,叫我趁热喝下去。春花把又厚又大的棉被抱过来,给我盖在身上,睡梦中,我一个劲地哭,我说,妈,我再也不想打仗了,母亲什么都没说,母亲随着波浪越漂越远。 清晨起床时,觉得又冷又饿。早餐时吃到了稀饭,吃了饭就有力气了。蒋国全说,梁草的脸上又有颜色了,不像昨天下船时苍白得像死人。 自从我们登上秦皇岛,每天海面上都有军舰开来,部队源源不断地登陆。宁静的港口热闹起来。蒋国全说,看样子又要打仗了。魏福说,这么多兵过来了,肯定要打大仗。 经过一段时间准备,我们的部队向守城的解放军发起进攻。我们的指挥官不敢轻易冲锋,只用大炮轰击对方阵地,占领了关外的两处高地。 我们守在阵地上,双方对峙,都不敢轻易放枪。班长郑廷卫就给大家闲聊风水消遣时光,驱赶紧张的气氛。郑廷卫家住河南大别山区,当兵前是一个看阴阳宅的风水先生。他家也有一些土地,爷爷是个老童生,民国后科举废除,仕进无望,爷爷便研究易经,看起了风水,并把这门手艺传给了父亲,父亲又传给了他。郑廷卫从小便给父亲背布包,布包里装着罗盘和一本万年历。郑廷卫曾向我们吹嘘,爷爷花了二十五年的时间给自己看下的阴宅,是一处绝佳的风水宝地。有一天他爷爷、父亲和他一起喝酒,酒过三巡,爷爷和父亲吹牛取乐,父亲说某家的阳宅下是一处阴地,阳宅的主人住进去,夜夜睡觉时就做梦,梦见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影轻手轻脚地走来,用尖细的手指卡住他的颈,他张大嘴巴大喊救命,直到叫喊声把自己吓醒。夜夜都做同样的梦,这人再也无法忍受,只好重金邀请他。他叫人从床下挖下去,便挖到了一个破席包裹的尸骸。主家置办了一口柏木棺材,又用白布把尸骸裹住,埋葬到村里的大坟堆,又照他的办法,将屋里的阴气做了治理,主人便再也没有做噩梦。爷爷捋着长长的白胡子,故作神秘地说,我给自己寻了一处穴位,猜猜看何处最佳?父亲说,爹,明天下午我们都出去,按各自看好的地点走,怎么样?爷爷说,明天,孙子跟我走! 第二天,爷爷拉上郑廷卫走了两个小时,终于走到了一处山窝,停下来喘气时,却见儿子立在一棵柏树旁,悠闲地抽着烟。爷爷拍掌大笑,不愧是我郑德品的儿子!爷爷指着山脊理着龙脉。郑廷卫说,他看见下方山峦如马似狗,都冲着这山头作揖,颇有万山来朝的气势。近处的地上,小石头如花似玉,晶莹可爱,果然是一个荫庇后代的好穴地。爷爷兴奋的神色还留在脸上,我父亲郑朝谦却当头一盆冷水,不紧不慢地说,这的确是一方宝地,可惜在六百年前已被人锁住。那时,历代都有大户人家为争这块宝地,耗尽财力,枉费心机。六百年前,也是两位风水大师预测到这种结局,为了挽救生灵,两位大师便联手制造了通天铜锁,系住穴位中央。自此,无人能入住此地,这块美穴将永远是一个沉睡的处女,闪着召唤的幽光。父亲说后,爷爷大叹,知我者,吾儿也。儿对风水研究至深,传之后代,不愁衣食,我死亦无憾,何求美穴哉! 父子两代在大别山区声名大震。私下里,爷爷教我算过开封、长安、洛阳、南京和北京的风水。对南京这一“六朝金粉地,十代帝王州”,他有高论说,此地虎踞龙盘,有王者之气,但自秦始皇破坏金陵风水之后,无大山可枕。加之地富民弱,耽于衣锦,溺于享受,只能成为文化之都,无法作统领神州的政治中心,自古皆为偏安朝廷,明代迁都北京,实乃朱棣雄才大略。辛亥革命后,时居广州,时迁北京,又迁重庆,国都不稳,国势难久,即便蒋委员长处心积虑,恐也难改天时地理。郑廷卫不敢再说下去,有人便叫他预测国共之争,谁主沉浮?郑廷卫故弄玄虚地说,自古江山易代,都在阴阳变化之中,郑家测得了一家的风水,难断一国的气数啊! 那夜天空漆黑得就像无底的深渊,冷风刮得人缩成一团。我们都抱枪而眠。在离我仅五六步的地方,有一只孤单的蟋蟀在叫着,连叫几声之后停了下来,似乎在盼着同伴的回应,像夏天联成一片的鸣奏。但是,没有一声回应,蟋蟀们都在寒冷中噤声。于是它便再叫,等待它的仍是死一般的静寂,它的叫声显得有气无力,寂寥又哀伤,但它仍在叫个不停,似乎在为死去的夏季唤魂。 下半夜,莫名其妙地响起了枪声,还有手榴弹爆炸声,爆炸的火光中有一些跑动的人影。再也听不到蟋蟀的声音。有人说解放军已经突进我们的阵地了。因为无法弄清真实情况,不敢贸然冲锋,只好漫无目的地放枪。团长王耀义这天晚上特别清醒,他说,解放军诡计多端,既然情况不明,就不能冒冒失失离开阵地。我们就这样有一枪没一枪地打到天色微明。有人在亮光中看见尸体皆是国军的衣服,长官们急忙下令停止射击。天光放亮,阵地上散落着淡蓝的烟雾。突然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喊,有一位连长大叫,这是打他妈的什么仗啊,我的弟兄们全被自己人打死了!担架队急忙上来清运尸体,我们看见伤亡的都是国军弟兄,都惊呆了。 阵地上传来消息,说前晚解放军派了一些神勇的士兵闯进国军阵地,一阵猛冲猛打,分散到各处遍地开花,国军指挥官以为是大股人马进来了,便让几个连去追击,另外的守军又看不清楚,见着黑影就开枪,那些冲锋的士兵便成了守在战壕里的士兵的靶子。可怜国军几个连的兄弟就这样糊里糊涂地送了命。 一轮又圆又大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冉冉升起,照在那些僵硬的尸体上。乌鸦在阵地上欢叫,血腥的气息让它们兴奋地飞来飞去。蒋国全用嘴吹枪筒,显然枪筒已经发烫。魏福抱着枪瞌睡。我却看着阳光照在枪筒上溅起的光斑发呆。不知是谁造出了枪?又是谁给我们每人发一杆枪,逼我们走上战场?我越想越糊涂,只好呆呆地看着太阳在一个又一个枪筒上溅起的光斑。 两天之后,战斗正式打响。一阵重炮狂轰,打开对方城墙的缺口,长官下令冲锋。我们便沿着这一狭窄的缺口往里突进,墙内外的尸体堆成了两堵墙,士兵们只好从尸体上踏过去。冲锋时,魏福在前我在后,魏福一跟斗栽倒,我本能地往左一偏,躲过了子弹,伸手拉魏福,看见魏福抱着肚子,我一把搂住他往旁边一跃,再扛着他飞快地跑到城内一处民房的断墙边,魏福的肚子上有两个窟窿向外喷血,双手染得鲜红。他伸出手在掏上衣,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他说,梁哥,请你把信寄到我家。魏福渐渐惨白的脸上勉强现出一点笑容。川妹子,永远也找不到了……魏福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便弱下去,两眼发直,脑袋一偏,便没了气息。我喘着粗气,双手抖抖索索,把魏福的信装在衣兜里,再把他放平说,兄弟,好好安息,我要走了。站起来跟着后面的士兵往前冲。这时已经在进行巷战,子弹在狭窄的巷子里穿梭。有人用火焰喷射器清扫那些屋子,浓烟和烈火很快从一间传向另一间,呛得我们直咳嗽。再往前冲锋,没有找到解放军。我们并没遇到多少抵抗便占领了这座海边小城。 后来才知道解放军大部队早已撤退,只留下一小股部队掩护。街头上打死的解放军身上还穿着单衣,脚上穿着破烂的布鞋,背着简易的背包,那种清寒让人看了也感到心酸。 战斗结束后,我和蒋国全、郑廷卫一起拆开了魏福的信,郑廷卫念道: 爷爷、父亲、母亲大人: 见信如面。不知身体是否安康,哥姐弟妹们是否安好?儿在远方,常遥想亲人慈容善目,追忆儿时趣事,聊以排遣思乡之情。时下时局多变,战事又起,前景如何,未可预料。父母一直忧心祖业能否传承,依儿愚见,不如让兄弟姐妹尽快成家,细分田产,各自经营方为上策。时局未卜,积田不如多积粮食。儿在远方,生死难测,不能尽孝亲前,虽说自古忠孝难全,但每念及不能尽孝,亦深感愧疚,万望爷爷和父母保重身体!战事频仍,命悬一线,我死不足惜,值此时代,死则长矣,生存尤难。儿有不测,还望父母及诸兄弟姐妹节哀顺变,各自将息!若有来世,我当魂归故里,投生魏家,侍奉亲侧,以报此身之憾也! 读着魏福的信,再想那天冲锋的情形,要是我和魏福换个位置,那死去的就不该是他了。这样一想不免兔死狐悲,大哭一场。蒋国全和我收拾了魏福的遗物,一支钢笔和一本《增广贤文》,连同遗书一起寄回他的家乡。 蒋国全说,梁哥,老子们应该留一封家书在身上,如果被打死了,也有个交代。我说,是啊。蒋国全要我帮他写,我说,这几年利用闲时学文化,也认识了一些字,但写信怕写不好,何况你的信要寄给你的媳妇,我不知道说啥才能讨她高兴,万一口气不对,引起误解就不好了。还是请班长代写吧。郑廷卫听蒋国全说,便爽快地答应了。他问蒋国全,写给你父母还是媳妇?蒋国全先说媳妇,又抠脑袋,嘿嘿干笑两声,还是父母吧!郑廷卫说,你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吧?蒋国全说,先给父母磕头请安,再给媳妇说点私房话。郑廷卫故意逗他,要给媳妇说啥私房话啊?蒋国全说,能说啥呀,就是想她嘛,想让她体体面面地坐上轿子,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嘛! 郑廷卫写了,念给蒋国全和我听: 尊敬的父母大人台鉴: 国全叩首,遥拜双亲。儿离家万里,关山阻隔,征战不休,无法在膝前承欢,侍奉父母安享天伦,深感愧疚! 吾妻王淑琼见信如面。因倭寇侵华,战事紧急,匆促成婚竟来不及备轿接亲,很对不住你,如能生还,一定会让你补坐一次轿子,锣鼓唢呐吹吹打打,热闹几天。 郑廷卫念完,问蒋国全,还要说什么话,蒋国全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郑廷卫说,要说啥你尽管说呀,就当要死了,还有什么顾忌的? 蒋国全才说,问问我媳妇生孩子吗,是儿是女,是儿就叫蒋继父,是女就叫蒋秀珍。郑廷卫说,“继父”二字啥意思呀,蒋国全说,这还消说,就是记住老子吧!郑廷卫才反应过来,应该叫“记父”,但一听读音,便说,你这叫啥名呀,听起来像“继父”,蒋国全也说,不妥,不妥。郑廷卫说,不如叫“继业”,子承父业。蒋国全说,这不是叫我儿子长大了当炮灰又来打仗呀?叫蒋发家吧,但愿下一代不再打仗,安居乐业,发家致富。蒋国全说,这意思很好,就叫“发家”吧。郑廷卫便在信中又加了一句: 不知吾妻生有儿女否?是儿则叫蒋发家,是女就叫蒋秀珍。 隔了一会儿,蒋国全突然说,再加一句:如果我死了,请父母同意让王淑琼改嫁,置办婚事,要隆重一些。郑廷卫说,你舍得让媳妇改嫁?蒋国全说,我也不想让她走,但假如我死了,孤儿寡母不好过,农村的活路离不得男人。郑廷卫停了一下说,想不到蒋大哥这么心细,替媳妇想得周到。但眼下青壮年男丁都出来当兵,农村寡妇多得很,即便想嫁也难找到男人。蒋国全又叹气,便说,那就再加一句:如是不好找男人再嫁,还请父母尽力扶持媳妇和孩子,看着孙儿孙女长大成人。郑廷卫又耐心在信上做了补充。 那些天蒋国全怀里装着信,很踏实的样子,他催我写信,我说过一段时间再说。同他开玩笑说,我没媳妇,不像你整天想法多。蒋国全一脸幸福的样子说,媳妇,真是让老子想不完……又叹,可惜你没尝到女人的滋味,这样死了,也太冤枉,白来一遭。老子我幸好抓紧时间找了一个老婆,过了几天瘾,总算是没白来阳世。我一脸坏笑,看着蒋国全说,你咋知道我没尝过女人,有一个叫白桂……蒋国全说,噫,梁哥的心里还一直装着女人?我点头。蒋国全说,你说说她。我突然不想说了,一个妓女有什么好说的。 随着我们占领这座小城,更多的国军部队从海上被运到这里。有一天,我在行进的队列里意外地看到了吴明。吴明已经当上连长了。见到我,他也很诧异,他拍着我的肩膀,使劲地握手,他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我笑,阎王不收我。我问他杨德高呢?他摇头说,一直没消息。吴明说他们要往更远的地方去,我只好跟他告别。他跑步去追他的部队了,我见他回头招手,也怅然挥手告别。 那些天,人群像蝗虫一样涌来,小城的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身着黄军装的人。他们挤满了居民的房子,又塞满了街道上的每一块石板。露宿的人裹着毛毯仍然无法祛除寒冷,士兵们只好三三两两把毛毯拼在一起,互相搂抱着取暖。蒋国全说,妈的,老子从来没见着这大阵势,人群像红苕一样密密麻麻地堆在一起。 王耀义说,长官们正着急要把这些部队尽快运到各大城市去,但前面传来的消息解放军把各地的铁轨扒坏了,铁路运输陷于瘫痪。公路上的桥梁也被炸毁,运送部队的汽车只好开开又停停。班长郑廷卫私下说,八路,八路,就是扒路,扒路,你别说,人家这一招还灵,国军那些上过黄埔的高官,脑袋就是不如人家土八路灵活! 一段时间以后,部队一批一批地送走了,据说铁路已经抢通了。仍然有新的部队从海上开来,从军舰上下来的士兵一个个面色铁青,疲乏和困倦留在脸上。飞机忙着往这里输送物资,每天都能听到隆隆的噪声掠过头顶。郑廷卫说,看来有一场恶战等着我们! 随着第一场大雪的降临,酒馆生意红火起来。雪压住了房顶,锁住了行人,当兵的白天猫缩在哨位和兵营里,晚上便是寻欢作乐的时候,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喝酒、赌牌,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不如及时行乐吧!最牛皮的就是那些运送国军的美国海军,他们在酒吧里高声大叫:战争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还不送我们回家?有的垂头丧气地说,这该死的中国,像个烂泥潭,把我们都陷在里面!美军在酒吧里狂闹,有时还提着酒瓶在雪地中摇摇晃晃,见着国军醉眼蒙眬地打招呼:哈啰,哈啰!然后走到烟花巷找中国姑娘寻开心。白天他们又回到军舰上,骂骂咧咧地运送士兵。 雪铺在原野上,苍苍茫茫的一片白。房屋上冒出的青烟,还能让人感到一丝生的气息。对于很少见雪的南方士兵,大雪带来的新奇很快就被寒冷一扫而光,他们不得不裹上厚厚的棉袄,依然无法抵挡像针尖一样刺骨的雪风。很多士兵不得不拿出军饷,去集市或商店里买一些更暖和的衣物穿在身上,也有的干脆戴上了毛帽子。队伍集合的时候就像土匪或杂牌军。团长王耀义穿着大衣给大家训话,说无论如何也不准乱戴帽子,像你们这个样子,打仗的时候谁还分得清楚谁是国军谁是解放军或土匪。士兵们嘀咕,穿着大衣不知冷,站着说话不腰疼,心里虽然窝火,士兵们仍然摘下毛帽戴上了军帽。 大雪并没阻挡大军的行进。国军重新控制了铁路线,士兵们通过铁路奔赴各自的据点或防区。我们也离开了海边,坐上火车停停走走,沿途能看到铁路被扒坏的痕迹,还有零乱的枕木落在铁轨附近。大大小小的火车站,都能看到苏联军队。我们私下里都称他们为“老毛子”。有一天路过一个火车站,车窗外的站台上有一些戴着红边军帽,穿着军大衣的苏联士兵,车厢里的人都叫,快看老毛子! 老毛子其实是一群年轻的小伙子,脸色白得像从没见过太阳的婴儿,仿佛是在地窖里长大的。也有人说那种脸色就像被月光漂洗过的,许是老毛子生活在没有太阳只有月亮的地方。还有人说老毛子白得没有血色,像传说中僵尸的样子。老毛子的眉毛都是黄中泛白的,就像土狗身上的毛。嘴巴很薄,胡子也刮得光光的,远看就像没有胡须似的。士兵们都觉得新奇,拿眼痴看。那些年轻的士兵突然面对这些中国大兵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蒋国全说,唉,那件军大衣真神气,穿在身上一定暖和极了!一边说一边抖抖索索地拍着膀子,他冷得直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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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跟解放军的战斗简直算不上是真正的战争,更像一场捉迷藏的游戏。往往乘着夜色掩护,游戏便在枪声和炮火中拉开帷幕。他们像蚕吃桑叶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一会儿便包围一个连或一个营,然后让大家跟他们走。国军不像跟日本人打仗那么凶狠,被包围后也不抵抗,就跟着他们走。解放军发给俘虏衣物,这些脱下国军服装的人摇身一变就成了解放军的队伍。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们团就是在一次夜晚的伏击中,不知不觉地掉进了解放军的口袋,稀里糊涂地做了俘虏的。这些衣着单薄的乡下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凭着两腿飞到这里,就像雪地里突然出现的狐狸一样让人大惑不解。王耀义被解放军的一位团长请到农民的小屋里,坐在温暖的炕上喝酒时,仍然弄不明白自己是怎样掉进解放军包围圈的。解放军团长说,耀义兄是抗日英雄,大名如雷贯耳啊!王耀义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既已沦为俘虏,要杀要剐由你!那位团长说:我们都是中国人,耀义兄在抗日战场出生入死,没死在日本人手里,岂有死在中国人手里的道理?我们不愿打内战,我们一直在谋求和平。只要耀义兄肯与我们合作,我们一定会既往不咎。王耀义缄口不言。解放军团长趁机做工作,你把队伍从南方带到这里不容易,你也要替弟兄们的身家性命考虑考虑吧!王耀义仍然不搭话。解放军团长说,天寒地冻,喝酒喝酒,不瞒你说,我也是南方人,怕冷!王耀义还是僵着脸。解放军团长又说,思想上一时转不过弯来,先喝酒,再想想吧。俗话说,识时务者方为英雄,眼下大局,耀义兄不会不清楚。丢失一城一池并不重要,丢失了民心,就会丢失天下,这些道理耀义兄不会不明白。王耀义连喝了三碗白酒,蒙头大睡了两天两夜。 三天之后,我们便正式穿上解放军的衣服,团长王耀义仍然做团长,我们被编成解放军的一个团。蒋国全说,我们怎么能背叛委员长呢?郑廷卫倒是显得很得意的样子,他说,自古江山易主之际,都在阴阳变化中。郑廷卫欲言又止的样子,引起大家的不满。有人便叫他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那么吞吞吐吐。郑廷卫只是重复那句话,又饿又冷的士兵们不愿深究郑廷卫的故弄玄虚,大家都为能吃上白面馒头而欣喜,又大又热的馒头,才是雪天里士兵们最需要的东西。 随着1945年的飞快流逝,解放军抓住最后的十多天时间抢占地盘,我们跟随解放军东拼西夺,占领了几个县城,最后,解放军把目标锁定在原平。 原平是铁路交通枢纽,那些密密麻麻的铁路通向东西南北,占领它就可以在整个东北自由驰骋。国军利用掌握铁路线的主动权,早在解放军到来一个月之前便占领了原平。现在,解放军只有在国军手上去抢夺重要的城市,原平成了两军争夺的焦点。 战前我们接到密令,里面穿国军衣服,外面穿解放军服装。战斗开始,解放军以猛烈炮火轰击原平城墙。蒋国全说,解放军哪来这么好的重炮?郑廷卫说,听说是老毛子把日军的重炮交给解放军了。蒋国全小声说,是我们,我们都是解放军嘛!又嘻嘻一笑,我还是听你的,班长,你说是解放军就是解放军,是国军就是国军,是毛军就是毛军,是蒋军就是蒋军!郑廷卫小声说,狗日的小滑头。蒋国全转身对我说,谁给我馒头,我就为谁打仗!蒋国全这种说法并不新奇,当时许多散兵游勇,日满留下的伪军和一些土匪散落各地,遇上毛军就投靠,遇上蒋军也投靠,他们是无首的乌合之众,单凭散股势力无法求得生存,只有寻求更大的队伍谋一碗饭吃讨一个活路,他们嘴边挂着一句话就是,谁给我馒头,就为谁打仗。 白天,清冷的空气中依然出现了淡黄的太阳。不管地球上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太阳照常会升起的。但太阳丝毫没给这片冰冷的大地带来温暖,仿佛阳光也带着冰雪的清寒。我们一点一点地看着太阳从地平线上落下,从圆形到半圆,最后消失了。幽蓝的夜空中,星子闪着寂寞的寒光,透过枪尖痴望,两眼就落进那一派森寒里,如同掉进无底的深渊。这是战争前可怕的寂静。 随着炮弹的轰鸣,星空摇摇欲坠。更多的炮响起来了,大地像一个哀伤的妇人,抖索着身上的黄土,任军车、火炮和士兵践踏而过。 黑夜中,人群像黑压压的蝙蝠飞向原平。炮弹像魔鬼的长剑,在夜空穿梭。我们冲在侧面,突进那一片迷宫似的铁路线时遇到了国军的抵抗。王耀义命令大家唱起了军歌,又带头脱下了解放军的衣服,露出了国军的上衣。国军的阵地上传来了欢呼声,王耀义突然说,弟兄们,我们仍然是国军,现在掉转枪口同国军弟兄一起消灭后面的解放军。士兵们不知道枪口应该对着谁,队伍出现了一阵骚乱。王耀义又说,不服从命令者,格杀勿论!大家这才急忙掉转枪口,也有的人仍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好服从团长的命令掉转枪口。解放军齐刷刷地倒下,尸体堆积在我们前面。后面的解放军意识到前面部队哗变。有那么一刻,犹豫着不知进退,但他们很快便冒着枪林弹雨冲上前来,更多的部队奔向这里。王耀义只得下令部队后撤,我们的队伍越过铁路,国军借助猛烈的火力网拦住了解放军的冲锋,双方隔着铁轨对峙,谁也不敢再贸然前进。1946年1月13日午夜,火车站大楼里的窗口突然拉出一幅白色的字条,上面写着,和平了,不打了! 国军士兵在各自的位置向对面呐喊,不打了,不打了,和平了!我还盯着铁轨,注视着一个人影正往铁轨上爬。随着国军阵地的叫喊,枪声渐渐稀落下来,最后完全停止了。我听见对面有人在喊,刘启胜,快回来,快回来!那个被称作刘启胜的人仍然在往前爬,这时一列火车开过来,试图阻挡在两军之间。天啦,铁轨上有人!火车头上拉着白色字幅,照样写着红彤彤的大字:和平了,不打仗了,和平了!火车头突然轰的一声被炸得四分五裂,司机的头正落到我面前,颈上还在喷血,两股热血,溅了郑廷卫一身,染红了我的枪,吓得我大叫着后退。再看时,那个条幅已被炸成碎屑,车身上剩下的“和平了”三个字,又被火舌席卷,留下一团灰烬。铁轨上那个黑影也在爆炸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着枪声停止,人们隔着铁轨享受到短暂的和平。蒋国全把司机的脑袋包在一块碎布里打算埋到铁路旁的一棵白杨树下,他说,但愿这是最后一个冤死鬼! 和平骤然来临,那一瞬间,我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很快,郑廷卫就告诉我们,这是蒋委员长和毛泽东签订的和平协议生效了。蒋国全说,狗日的,咋不早点生效嘛,害得我们差点当了冤死鬼! 硝烟还未散尽,我能听见对方阵地传来的歌声。我们就这样对峙着,享受短暂的和平。解放军似乎特别亢奋,一唱歌就没完没了,一首歌完了,又向我们喊:和平万岁!国军阵地不敢接茬,他们说,共产党的嘴比枪杆子还厉害,一支好好的军队都会给他们喊垮的。解放军就这样夜夜唱歌,都是南方的民歌,听得这些来自南方的士兵一个一个抹眼泪。 蒋国全一个劲地在我面前嘀咕,人家解放军给了我们馒头,到阵地前说变就变了?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又把烟嘴塞到他的嘴里,一个劲地给他使脸色。新年国军也给大家发馒头,还有热气腾腾的稀粥,蒋国全说,委员长还是想着我们呢!我说,你这人真是,一会儿说解放军好,一会儿说委员长好,究竟谁好?蒋国全挥着馒头说,谁给我这个,我就说谁好! 一连几天,我们都听到解放军的歌声,但后来歌声渐渐稀落了,天明时才知解放军在夜里撤走了最后一批士兵。他们用歌声掩盖了撤退的声响。解放军的诡计让王耀义完全失去了耐心,黄埔军官的风仪荡然无存。他经常揭下帽子摸着光溜溜的脑袋,说解放军简直是些不讲规矩的土匪。现在他的胡子又疯长起来,经常三五天一次不刮,当初打日本军队那个吃铁吐火的王耀义已经变成一个糊里糊涂的酒鬼。重新回到国军阵营的王耀义无法洗清自己做了俘虏的耻辱,在上级面前明显失去了信任。在士兵中间,也失去了大家的敬重,很多人觉得他是一个出尔反尔的小人,跟着这样的指挥官打仗,要么死在敌人手里,要么死在自己人手里。士兵的情绪也分成了两派,亲共的倾向大大高涨。既然已投降了解放军,人家优待俘虏,吃了人家的白面馒头,到阵地上又调转枪口,这算哪门子举动?索性赶紧投奔过去,不然说不定哪天就被国军同伙黑办了。黑夜便出现士兵往解放军阵地逃跑的事件。王耀义一面赶紧向上司汇报假投降的事情经过,一面加强夜间值班巡查,声称再往解放军那里逃跑,任何人都可以直接开枪,击毙叛逃者一律重赏。王耀义既觉无颜见国军,也无脸见解放军。在东北天寒地冻的日子,我们面对未来一片迷茫。 有一天夜里,王耀义把郑廷卫叫去算命,郑廷卫推辞说,父亲是看阴阳宅风水的,并不知道算命。王耀义明白他是不敢给他算命,只好叫郑廷卫占上一卦,这仗是否真的不打了。打卦的结果完全相反,仗还会打起来。王耀义从椅子上跳下来,把酒瓶摔得粉碎,摇着郑廷卫的肩膀说,搞清楚没有,眼下和平协议已经生效了啊!郑廷卫说,团长,我不知道什么协议,卦象如此,不必当真,就算一次游戏好了。这仗究竟打不打,我们也无法做主。王耀义说,都说你是个神算,看来也是个信口开河的角色。郑廷卫辩解说,以易术推断,战事还将出现。酒兴大发的王耀义哈哈大笑,他说,你比蒋委员长还神了,那你给我算算,喝酒之前,我干了什么?王耀义纯属信口胡言,郑廷卫不敢不遵命,一阵打卦之后,他说,长官做过那事……王耀义的嘴突然停在半空,过了一会儿才大笑起来,吩咐人们备酒备菜,他要邀郑神算喝他个一醉方休。郑廷卫小心地侍候团长喝酒,团长说,还叫你说中了,我喝酒前真是做了那事。隔了一会儿,团长却哭了,抹着眼泪诉苦,我王耀义打日军没退缩过,打解放军却成了俘虏,眼下党国正值多事之秋,身为军人,自当为国分忧。重新回归国军之后,又遭多方挤兑,我也是有苦难说,只好找女人寻乐或者借酒浇愁啊!王耀义居然哭了,在郑廷卫面前大放悲声,倒弄得郑廷卫不知所措。 几天后,郑廷卫调到了团部。在每一次开战前,团长都要找他打卦,大家背后都说郑廷卫把团长也搞得疯疯癫癫的。 蒋国全接替郑廷卫做班长。我说,你要向老班长学几招,就会升得更快了。蒋国全说,最好把郑廷卫提到蒋委员长身边,让他给算一算中国的前景,不就得了,还用打仗么? 一个月以后,战事真的如郑廷卫预料的那样,又拉开了。 这次战斗仍然在夜间进行,王耀义所在的团被压在最前线,王耀义心中窝火这样的安排,却不得不接受长官并不信任他,有意拿他作炮灰的现实。因为有了郑廷卫的预料,王耀义加紧安排部队修筑工事,把火车站外围解放军撤走的地盘也变成了铜墙铁壁,高墙和暗堡上密布起严密的火力网。由于布置充分,这次解放军的冲锋无异于以卵击石,一夜数次扑击,都被打散,不得不撤退。 白天,王耀义又下令部队不准休息,继续整修被打烂的工事,士兵们强撑着血红的眼睛,耷拉着脑袋,闷声不响地做事,只有把物体扔得很响来发泄心中不满的情绪。王耀义的眼睛就像两个熬红的柿子,他却极为耐心地劝说弟兄们一定要修好工事,我们今天还能在这里修工事,都是因为前段时间准备充分,不然早被解放军打死了。王耀义还破例让弟兄们喝了一次羊肉汤解乏祛寒。到黄昏,喝下羊肉汤的士兵都有了一些活泛的表情,许多人说要能睡上一觉就好了。王耀义却命令士兵调动情绪,蹲在各自的位置上。要想活命,就不要睡觉;要想睡觉,就躺到阴曹地府里去!王耀义粗声粗气地告诫大家,等他走后,我小声对蒋国全说,阴曹地府倒是唯一的清静之地。蒋国全一当班长脸就变,说话的口气也像个当官的样子,他说,你就再熬一夜吧,今晚解放军可能又会冲锋! 那夜冷得出奇,呼出的气很快就结成了冰,胡子上都有白色的冰渣子,帽子、眉毛和胡须一律变成白色。士兵们仿佛一夜之间都成了迟暮的老人,很多人把手放在衣筒里,懒得去碰枪,因为枪就像冰块一样灼痛双手。瞌睡在阵地上游走,很多人不顾寒冷,倒在雪地上便睡去,有人很快将瞌睡的人叫醒。信号弹几乎彻夜不停地升起,它点亮我们内心的恐惧。 但是这夜却不见解放军的踪影,解放军似乎在沉睡。天光放亮,很多人再也无法忍受,不顾团长和下级长官的叫喊,躲进地堡瞌睡。这时,人们听见了解放军那嘹亮的军号声。数十只军号一齐吹响,有如万箭齐发,向国军阵地压来,慌乱中的国军士兵摸着枪一阵乱发,才睁大眼睛看清敌阵里并没有士兵冲来,白茫茫的原野上看不见一个黑点,那军号仿佛从地缝里发出来的。王耀义掀开帽子大骂,日他娘的,又耍什么花招,搞得老子两夜没合眼! 军号搅扰得士兵们无法瞌睡,但是谁也不知道军号从哪里传来,仿佛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都有一个发声器,刚一睡着便被军号唤醒,狂乱的士兵便漫无目的地开枪。一连折磨了四天,到第五天时,王耀义简直无法控制局势,士兵们的眼睛就像疯牛的眼睛一样喷射着狂暴的怒火,每一个人都像快要爆炸的火药桶。一个机枪手提起枪来就对自己的弟兄一阵乱射,当场便打死打伤二十多人。士兵们有的怨恨王耀义临阵又把大家拉回国军的阵营,也有的抱怨上级不派另外的部队来换防,硬把这个团往死里逼。 到后来,很多人听见风声都以为是军号声。我在这几天,犯了三次病,每一次听见军号便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扯完风之后便呼呼大睡,蒋国全知道我的老毛病,他喊人把我抬进掩体内,这让我可以借机睡上一觉。我把一切能御寒的衣物全都裹在身上,甚至从解放军尸体上扒下来的灰布棉袄也穿在里面,这样我便在每次犯病之后能睡上两个小时。我假装吐一些白沫在嘴边,偶尔还让手脚抽搐两下,士兵把我挤到角落里,他们用脚踢我,谁也不在意这个扯羊癫风的家伙。我便扯上几下,又睡上一会儿。抽搐使我对军号置若罔闻,我的一只耳朵已被重炮震聋,另一只耳朵对声音并不那么敏感,我只能听到苍蝇一样细小的声音,这对我来说,简直是难得的福分。 解放军用这种办法骚扰得国军疲惫不堪时,真正的进攻才开始了。这次,人们并没听见军号,倒是大炮的响声把王耀义惊醒了,他马上意识到这样下去只有全团覆没,便一个劲地向上级呼叫增援,上级显然在叫他死守,绝不准撤退,因为王耀义说,我团将打得一个不剩,但火车站就会落入敌人手中,谁更重要,你看着办!也许是王耀义的叫喊起了作用,也许是上级认为绝不能让解放军霸占铁路线,很快,增援的部队就把火车站围得水泄不通。 这次解放军的进攻仍然是无功而返,天明时不得不结束战斗。我们团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只有两百六十多人存活下来。上午,王耀义终于接到了换防的命令,他看着这些眼睛肿胀、脸皮青一块黑一块的残兵时,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士兵们也掉泪,但更多的人很快抹掉眼泪说,长官,我想睡觉。也有的说,让我们吃上两个馒头,再好好地睡一觉。 我是怎么醒来的,连我自己也不清楚,那一觉仿佛真的睡死过去。蒋国全说,他梦中依然听到解放军的军号,红旗像血把天上地下都染得通红,他问我这梦预兆什么?我记得郑廷卫说,梦见血表示有大好机遇降临,郑廷卫还举例说三国时期蜀汉政权的大将蒋琬在出山之前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流血的牛头向他飘来,不久他便因诸葛亮的推荐恭列朝廷,位置显赫。蒋国全的脸上大放异彩,成天都吹着轻快的口哨。 临时拉来的士兵很快扩充到王耀义所在的团,但王耀义不再担任团长,他被调往师部做参谋。王耀义来向老部下辞行,他抱拳向大家作揖,连说对不住大家,更对不起死去的弟兄们,要大家以后打仗要多留些心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然后便抹泪要走,蒋国全说,团长你把我们从南方带出来,还得把我们带回去!王耀义说,我以前是个粗人,只知道按命令行事,唉!兄弟们多保重!王耀义又说,蒋国全,你也是老兵了,该轮到你当班长了。郑廷卫下到你们连做连长,以后大家要抱成一团,共求生存! 王耀义走后,新团长江尚怀很快便来了,他是师部的参谋,据说很受长官的赏识。同江尚怀到来的还有大批新兵,他们大多是本地人,因为守城军长下了一道严格的指令,本城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丁必须到部队里服役,否则,一律不供给粮食,让他们像老鼠一样饿死。眼下,原平这座小城老鼠长得奇大,饥饿的人尚且得不到粮食,老鼠一旦出现就会被围打,熬成又浓又稠的肉汤喝掉。吃过鼠肉的赵兴中是一个年龄满四十岁的男人,他一来便向我们讲授老鼠的美味,听得我和蒋国全直咂嘴巴。然后他不惊不诧地问我:梁老弟,你知道老鼠为什么能长得又肥又大?我不假思索地说,难道是粮食多?赵兴中一个劲地摇头,粮食这么金贵,哪有老鼠的份?是人肉养肥了老鼠,一个一个长得像狐狸那么大,比狐狸还精。我才明白了,他说的是死人的尸体,那些死去的国军和解放军的尸体,成了老鼠的美餐。每当战事停止的时候,雪原上的野物们便出动了,狼呀狐狸呀,最多的就是老鼠,成群结队地在尸体上串来串去,这些盲目的牲畜们并不知道,当它们把自己喂得又大又肥连行走都很缓慢的时候,人们便开始捕杀它们。 赵兴中一点也没有东北男人的气势,倒像一个南方乡下的穷秀才,脸型是典型的小白脸,还长着一双丹凤眼,两片红润的薄嘴唇。他能写一手好字,尤其擅长小楷,他写字比女人绣花还有耐心,往往一笔一画像在穿针引线,一埋头就把其他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这样,他经常受到蒋国全的呵斥。蒋国全说,看你那双手哪是拿枪的,女里女气的样子。赵兴中却不急不恼地,经常做成兰花指的形状,说这上面有墨香,哪有杀气?蒋国全说,就凭你这些细指头,连老鼠都抓不住,别说打仗了!赵兴中嗫嚅着争辩,兔子逼急了也要咬人,人就要逼死了,还逮不住一只老鼠? 赵兴中经常向我们炫耀他有一个曾经让中国子民膜拜的姓氏:爱新觉罗。他说他流着与满清皇帝有亲缘的高贵血脉,要不是因为辛亥革命,他的母亲还会在亲王府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而他照旧会将每一天的光阴消磨在笔墨上,他喜欢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秀才生活。他说他对权力一向深恶痛绝,但对权力带来衣食无忧的生活却充满留恋。他毫不隐瞒他母亲是老亲王身边的一个婢女,垂老的亲王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身上找到了鲜活灵动的气息,这个女人为他生下了一个瘦弱的男婴。老年得子的亲王对这个小孩倍加宠爱,从孩子细长的手指上看到了他纤细敏感的内心,便请教师给他讲授四书五经,同时严格地训练他写字。老亲王知道儿子无力同另外十多个虎视眈眈的儿子争斗,便一心教孩子学习书法以避祸。辛亥革命后,亲王老宅被新的地方头子霸占,赵兴中便带着老师给他取的汉名随母亲回到娘家小城,开了一家叫翰墨轩的商店,专卖笔、墨、纸、砚和书法作品,请了一位伶俐的姑娘来守店,自己在商店里面的小屋摆了一方桌案埋头写字,闲时便给姑娘充当先生教她识字,最后教她完成了男女之事。夫妻俩奉母携子,在小城勉强度日。后来日本人在东北扶持了伪满政权,爱新觉罗这一高贵姓氏有回光返照的迹象,赵兴中的母亲却不为所动,这倒不是她有多么憎恨日本人,有多强的爱国热忱,她从跟随老亲王就知道皇帝对这个处于权力边缘的亲王并不重视,何况自己又是一个无名无分的婢女。但赵兴中并不安心这种默默无闻的生活,他一心想混出个人样来,便投靠日本人的“协合会”,为日本人写一些中文告示。国军占领原平后,在协合会的牌子处挂上了国民党维持会的牌子。赵兴中有时在维持会当差,业余自然去帮助老婆经营翰墨轩。直到有一天有人闯进他的翰墨轩,用枪挑落了他手中的笔,把他押到部队,穿上军装,这时的赵兴中成了国军部队年龄最大的新兵。 负责训练这些新兵的人伤透了脑筋,他们走路总是习惯弓腰驼背,怎么也难让他们昂首挺胸,出操时往往出左脚摆左手,看上去像一些可笑的木偶。为了尽快补充兵源,长官们不得不把他们编到缺人的部队,每一个人变成数字,充实了那些花名册。这些新兵有的说,等了十四年,一场空欢喜。有的说,我们流血汗,别人争江山。赵兴中没想到被拉来当兵,这才怨恨起国民党来,新仇旧恨让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说了一句有点男人气的话:“这些年日本人霸占了东北,我们没有看见国内什么党到这里来解放我们;日军一投降,你们就来了,还要逼我们打仗!”他的话遭到了长官的训斥,长官抚着精致的手枪说,要想活命,就闭上你的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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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冬天过去,积雪逐渐融化了,春天仍然如期来临,野草疯长起来,五颜六色的野花开遍了大地。经过一个春天的精心准备,原平被武装成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百姓被驱赶到固定的处所,尽管他们哭哭啼啼地不愿离开,长官已经完全没有耐心去应对这些婆婆妈妈的问题,现在如何保住原平,给蒋委员长一个完满的交代已经逼得守城长官像一头疯狂的狮子,他只能不顾一切去保证战事的进行,至于这个城市的居民是死是伤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总喜欢拿人与老鼠来做比喻,他说,人这个动物他妈的比老鼠还繁殖得快,只要城守住了,运一些女人进来,隔不了多久,满街都是鼠崽子在跑! 士兵们端着枪就像驱赶羊群,把平民赶到事先安排好的低矮房舍里,这些地方即便白天进去也很阴暗,比牲口棚好不了多少。但是,死到临头的人们仍然忘不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家,他们有时要回去拿衣服,牵羊子,或是家里值钱的金银细软。守城长官觉得这些跑动的闲人严重影响了弹药的运输,更不知道他们中是否有解放军派来的特务或侦察人员,于是下一道命令,除了军车能够通行外,行人不问匪我一律射杀。穿着黑制服的警察现在严格地执行这项命令,在一连枪杀了十多位行人之后,这些群众才服服帖帖地守在长官指定的地方,他们甚至不敢用任何方式表现自己的不满。 大战开始前夕,另一支部队又开到了原平外围,他们像老鼠一样不停地挖洞、筑战壕。每天清晨,飞机都会掠过原平的房顶,在几里外的郊区扔下炸弹,天空中密密麻麻的炸弹像苍蝇屎一样铺天盖地。然后是重炮狂轰,震得整个原平抖抖索索,很多土墙也被震塌了。从这些迹象看,解放军已经开到了原平外围。我们的大炮响起之后,解放军的重炮也在原平四处开花,瓦片、木头和土块一齐向空中飞溅,很快原平便笼罩在土黄的尘烟之中。 解放军发动了很多次冲锋,都被外围部队打退。战斗进行到僵持状态,从瞭望孔看出去,现在解放军又开始挖战壕,一锹一铲的土被扬得很高,却始终看不见人的脑袋。晚上进度更快,每天清晨都能看到战壕大大地向前伸展。国军也没放松进度,战壕也在向前延伸。这样,国军便戴上了钢盔,也学着解放军的样子,猫缩着修建工事。双方的战壕相距不到百米,互相甚至能听见咳嗽声。战壕前可谓短兵相接,经常在进行小规模的战斗。有时是国军用手榴弹攻击对方,有时解放军又派上一小股队伍,冲到我方阵地猛打一阵,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撤退。 僵持了一段时间后,解放军却去攻打原平相邻的另一个小城。那个小城有一条国军曾经修建的战壕通向原平。解放军沿着国军撤走的战壕摸到原平城下。守城长官一边向上级请求增援,一边下了一道毫无人性的命令,各部队守住阵地,打到最后一个,绝不允许退缩和撤离。凡弃阵逃离者,格杀勿论!一个战事监督队被下派到各连队,到各处去监督执行这一命令。 飞机每天都飞到原平来,空投武器和给养。长官命令各部队:给我打,放心大胆地打,让炸弹和子弹像倾盆大雨,洒向解放军阵地! 另一边,解放军的长官也叫喊:即便尸骨成山,也要拿下原平! 由于火车站上一直是重兵把守,解放军先后冲锋了十多次都无法突破。解放军集中攻打城墙。双方在此展开激烈的争夺。有人冲上去,全身立即被子弹穿得像蜂窝。赵兴中这些新兵蛋子早已吓得面如死灰。江尚怀还给老兵们下了一道密令,严密监视这些并不可靠的新兵,一旦他们有逃跑的迹象便射杀之。他还命令各连在新兵站岗时要派老兵暗中监岗,因为站岗放哨往往是新兵逃跑的时机。 天却像一个悲悲切切的女人,一直没完没了地流泪。雨一连下了二十多天,大地像一个肿胀的巨大尸体,双方士兵都滚得像泥人,分辨不清哪是解放军哪是国军。雨水全被血水浸红,大街小巷都是红彤彤的,血腥味引来成群结队的苍蝇,只有苍蝇不怕子弹,这些生灵得到了充足的供养,长得像蝴蝶一样大。分不清血水还是雨水,齐膝深,染得鞋子裤子都是红色。那便是我对原平的记忆,红色的水流浸泡着垮塌的房屋,浸泡着牲畜和人的尸体,浸泡着千疮百孔的大地。庄稼被摧毁,野花被炮弹连根拔起,血水泛滥,染红了每一个人悲怆的记忆。 关押原平百姓的房屋被大炮摧毁了,还未炸死的人像惊恐的鸟一样逃离,却不知道该逃到哪里。有人躲在断墙边,有人忘了长官的通告,满街寻找失散的猪或失散的亲人。几个老妪和女人疯了,在街上断断续续地喊魂,哒哒哒哒哒,是机枪的声音,机枪在执行命令,她们被轻而易举地射杀了。杀人者站在血水中,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他们打死的是一匹马,或是一只鸡。 解放军冲进城,占领了几幢水泥房。这些水泥房是原平重要的建筑,也就成了争夺的焦点。国军便将被占的房屋包围,然后发动一次又一次冲锋。刚占的房屋很快易手,后面的解放军又去夺回,一幢水泥楼要反复争夺十多次。有时候,一声巨响,房屋和守军被彻底炸掉。在我参加的战斗中,我还未见过这么血腥这么残酷的场面,蒋国全也说,这次是真的打疯了! 火车站的候车楼是水泥和石头建筑,高出了小青瓦房,连同邮电楼和政府办公楼,是原平二十年间仅有的一点变化。在政府办公楼旁,还有日本人留下的别墅,现在被国军守城长官辟为指挥部。解放军集中炮火猛烈攻击这些地方,很快便成了断壁残垣。国军凭借高处,布置了火力网。我们所在的火车站候车楼被打烂了房顶,右边被击落了一大块。雨水从震碎的玻璃上哗哗啦啦地往下流。透过窗户看到郊外的白杨树已被炮弹劈断,高粱和玉米地像挨了冰雹一样零乱不堪。雨水在大地上交织成一种轻柔的沙沙声,要是没有战争,这便是一个很好的睡觉天气。庄稼人就盼雨,下雨时可以赖在床上睡懒觉。但眼下,我们守在这些碎玻璃下面,防备解放军冲进来。 蒋国全把赵兴中交给了我,那意思是一旦有逃跑的迹象,我可以立即处决他。这样,我还得抽些空隙时时注意他。赵兴中用怯怯的眼神看我,这让我陡然生出自豪和优越感。我一直听命于长官,现在居然也有人害怕我,而且是一个有亲王血统的秀才。有时我故意吩咐他,赵兴中给我弄点烟叶或酒来,隔不了几天,他就会乖乖地拿来。他不会抽烟,但自从进部队以后,他的身上就会装着一个小酒瓶。他说,酒真是个好东西!我知道他想说酒可以消除恐惧和紧张,我从他脸上看得出来。他的眼皮在瞄枪的时候总会痉挛,一扯一扯的,弄得他的手也在颤抖。我知道他害怕,我便故意逗他,用枪瞄着他,这个脓包居然给我跪下,举着双手,大叫饶命饶命!蒋国全说,梁哥,玩笑开得过分了!我收起枪说,记住了,不要给我惹麻烦!赵兴中居然也叫梁哥,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火车早已停开,铁路全被弄坏,铁轨有一节没一节的,铁轨下低洼的地方堆积着尸体,也有断肢或残体落在铁轨上,血和雨水浸泡着尸体,铁轨下面的土层中依然有野花按着节令开放,红的黄的紫的,在雨中现出潮湿的光。这个初夏时节,似乎没有太阳,阴霾的天空堆积着厚厚的黑云,血是那个夏天最鲜亮的色彩,血水涨满街道,运送弹药的汽车把血水溅到白墙上、玻璃上,甚至黑瓦上。 解放军又一次冲过来了,这是他们第九次冲锋。他们借着残破的车厢掩护,朝我们驻守的楼上开枪,子弹打在碎玻璃上,纷纷往下掉。蒋国全叫:快扔手榴弹!我便往窗外扔了两颗,手榴弹击中了汽油罐引起大火,有人从火中跑出来,许是躲在铁罐后面,我听见惊慌的惨叫声,着火的人在泥水中打滚,试图扑灭身上的火苗。“打”,又有人叫喊,我们便一齐开枪。着火的倒在地上,挣扎几下便不再动弹,身上仍然有烈焰在燃烧。赵兴中呆在那里,他在自言自语,我杀人了,我打死人了!他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我杀人了,我是杀人犯!蒋国全看着他说,你是英雄,打得像个男人!眼泪从赵兴中的脸上往下掉,他用又细又白的手指蒙住脸,一直哭个不停。蒋国全看着赵兴中抽泣的样子忽然哈哈大笑,他说,新兵就他妈这个样子,一见死人就掉马尿!然后,在赵兴中肩上拍了两下,说,兄弟,多打几仗就好了! 每天从早到晚,国军的运输机源源不断地运送弹药和粮食。现在,粮食全部用来打仗,守城长官无暇顾及居民的粮食供应。一些大米包被垫到战壕上,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到处可见发霉的大米或小麦,泡胀的土壤中甚至长出了麦苗。士兵们有时能吃上又白又大的馒头、饼子,有时还会送来包子,有劳军的意思。赵兴中一见包子来时,两手抓满了,蒋国全说,你知道那包子里包的是什么?赵兴中说,有一股酸酸的味道。蒋国全说,那是人肉,据说人肉才是酸的。赵兴中扔掉包子,我杀人了,我杀死人了!蒋国全却大笑着,大口大口地啃起来。但赵兴中一直没吃包子,闲来他总是自言自语,一直没从杀人的阴霾中走出来。 眼下,原平的居民只有参军打仗才能找到吃的,两军已打了十多天,残留少量平民根本无法逃出去,未被炮火击中而幸存下来的人又不能上街走动,粮食吃光了,只有去给部队运送弹药或拉伤员,兴许还能讨回几个馒头或几块饼干,一些小孩和老人便加入了这样的运输队,他们得到食物后,小心翼翼地包在帕子里拿回家,有时也会顺手牵羊偷点米面或任何可以充饥的东西。 有一天夜里,解放军再次往火车站候车楼冲击。江尚怀突然从顶楼下来,叫我们往下撤退,他说,解放军用上了炸药包。在此之前,邮电楼反复争夺了十多次,最后解放军组织了爆破手,把邮电大楼炸成废墟。江尚怀说,一定要把解放军消灭在大楼外,我们跟着团长往下跑,在楼下的空地上与解放军遭遇。江尚怀叫,冲啊,打死他们!我们便大叫着猛冲猛打。后面却响起了爆炸声,我转过身去,看见火光中有一些人从楼上往下跳。我才猛然想到赵兴中可能被炸死了。天亮时,我们看见候车楼被夷为平地。蒋国全怪我没看好赵兴中,我说,那阵只顾跟江团长往下跑,哪注意到他。解放军并未占领火车站。江尚怀命令我们用大楼的残墙和断砖修了一处掩体,坚守在那里,防止解放军新一轮的冲击。 每天从清晨到黄昏,都有国军飞机轮番轰炸扫射,凡是看见解放军的人马都要攻击,解放军却没有飞机来助战,越来越陷入被动。这时,原平外围又响起了枪声,国军阵地欢呼起来,知道增援的部队到了,里应外合一齐向解放军开火。一天以后,解放军不得不放弃进攻原平,一边战斗一边撤退。 赶走敌人之后,城外的国军同城内的会合,城墙上又插上了一面又高又大的青天白日旗。守城长官下令休整十天。我们撤下来时,一身都快瘫了。我觉得头轻飘飘的,像一缕轻烟在空中旋转。闭着眼睛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我觉得自己快崩溃了。睡梦中满眼都是血水在流淌,血从天上一直流进土里,血中有人在挣扎,断胳膊或断腿喷射着血柱。梦中的赵兴中梦呓般地自言自语: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醒来后,全身疼得直呻吟,蒋国全给我抽了几口烟,我把烟袋抱来,狂乱地吸着,直吸到嘴唇发麻,舌头发苦。蒋国全说,你又扯风了。我满脸沮丧,扯死倒轻松,为啥又活过来!蒋国全说,梁哥,别忘了我们兄弟的约定。我说,你有媳妇,我他妈的活着为啥呀!蒋国全拍着我的手臂说,冷静点,现在战斗已经结束了。我有气无力地叹,这场战争要什么时候结束呀! 几天后,守城长官允许本城临时招募来的四十五岁以上的男人回家。我跑到火车站的瓦砾中,看见一些人正在把尸体往板车上装,他们往往两个人抬着手和脚,一齐用力扔进车上。我一连找了三个板车,终于找到了赵兴中。他的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血已经流光了,两条腿都不见了,双手上沾满了血迹,他在临死前似乎用手按过伤口,也许他想按住喷涌的血流,但终于松开了手,他的脸上有一丝轻松的笑,也许在最后一刻,他终于想到,再也不必去杀人了。 清理尸体成了那段时间最紧迫的任务,原平幸存的居民吆喝着马车或手推着板车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尸体拉到城外去,那里早已挖好了一个大坑,将这些来自南方的士兵草草地埋葬在异地他乡。甚至尸体还没清运完毕,守城长官迫不及待地举办了一些庆祝活动。持续半月的战事使每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只有喝酒、逛窑子、抽大烟才会让人彻底放松下来。军官们在那些还没来得及修缮的别墅里开起了舞会,音乐回荡在夜晚的空气中,拉来的妇女被送到那里。也有的通宵达旦地玩起麻将,夜深人静时都能听见搓得很响的麻将声。个别窑子草草开张,灯笼和床上用品还没置办齐全就迎来了不顾一切闯入的士兵。妓女却少得可怜,谁都知道这个时候卖身就可能搭上性命。大胆回来的妓女们这段时间成了全城最为忙碌的居民,士兵们以守卫本城的英雄自居,他们大声武气地吵闹着要烟花楼不分白天黑夜开门营业,有的女人甚至一边瞌睡一边接客,以自己可怜的肉体抚慰党国的英雄们。 那些天老天也露出了笑脸,一扫十多天的阴雨天气。太阳红得像个大血盆,照耀着这个千疮百孔的小城,给残存的大地带来些微活着的生气。 我和蒋国全约了郑廷卫去喝酒。我们都拼命喝,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战事再次拉开。蒋国全请郑廷卫看相,郑廷卫说,从相面和手相看,你今生财疏福薄,但命大得很,耳垂又大又长,生命线也长,能安享长寿。蒋国全端杯敬郑廷卫说,托连长吉言,看来我性命无忧了,敬连长三杯!郑廷卫推托只能喝一杯了,蒋国全自己连干三杯,请连长自便。郑廷卫干掉酒后,又给我看相说,梁草一生,四处飘荡,晚年可享高寿和安宁,但膝下无嗣,难续香火,可忧可叹!我也敬郑廷卫三杯,我说,托老天看承,保全性命,也属万幸,至于续香火承祖业,梁家还有两个男人,自然会替我完成的。我们又请郑廷卫算一算,原平还要打仗吗?郑廷卫摇头叹气说,国事动荡,原平也是风雨飘摇啊! 有一天,我在城内闲逛,突然看到了一个拾荒匠的板车上有一块翰墨轩的牌匾,只是那个翰字已被炸脱半边,我问拾荒匠这块匾是从哪里弄到的,那老头看到我穿着军服,心虚几分,忙说,捡的呗!我问拾荒匠翰墨轩在哪里,那老头很殷勤地说开了,以前是在福顺路边,是一个满族亲王的私生子开的书画店,给炸得不见影儿,这半块牌匾还是在街对面的烂瓦中捡到的,长官要有兴趣,就送给你。老头是怕我找他的麻烦,急忙取下来。我摇头走了,老头站在原地,半天不敢离开。 福顺路那一带的房子只剩下一些断墙,还有大火烧过的痕迹。有几个小孩在烂砖中翻找东西,一个孩子手里拿了一支毛笔,我问他知道赵兴中不?小孩警觉地看着我,问我是谁,我说,我认识赵兴中,跟他在一个部队。小孩的脸上马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他急切地问:叔叔,我爸还活着?我问,你是赵兴中的儿子?他点头,我说,赵兴中哪有这么小的儿子?小孩说,我妈三十八岁才生下我,我有两个姐姐,一个病死了,一个嫁到沈阳去了。我爸真的活着,他们说他死了,我不相信!孩子的眼神里饱含着渴望,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孩子也许察觉了我脸上的表情,瘦小的脸上慢慢退去了那一丝期盼,又凝重起来。他说,这么说,他真的死了?我点头。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他竭力忍住悲伤,又问,他怎么死的?我说,他是被炸死的。孩子终于控制不住了,他的眼泪直往下掉,发出呜呜的哭声。但他马上又问,他的尸体在哪儿,我妈一直想找到他的尸体。我告诉他,埋在大坑里。孩子一屁股坐在一块倒塌的土坯上,脸埋在膝盖上,双肩一直抖个不停,过了一会儿,我拿起他的手,把十块银元放在小手心里,我说,是你爸叫我转交给你们的,你爸爸要你读书识字,还要你照顾好奶奶和母亲。小孩的眼泪再次掉下来了,奶奶那些天饿死了。我的心里也不好受,便叫孩子照顾好母亲,孩子点头答应。我离开时,孩子一直站在那里,一只手攥着银元,一只手拿着毛笔。 两天后,我把赵兴中的遗物收拾起来,一件白布对襟衫,一条棉裤和一根洗脸用的毛巾。再次来到福顺路口,期望能见到赵兴中的儿子,我向其他孩子打听,有一个孩子说,他们走了,到沈阳投靠姐姐去了。 战事在其他地方展开,原平平静了一段时间。夜里,我又听见蟋蟀的叫声了。这些小虫躲在断墙或野草中,节令一到,便自顾鸣叫,这让我徒生感叹,人还不如自由自在的虫子。 那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们却再次掉进解放军的口袋,再次做了俘虏。那是一个酷热的天气,一连二十多天没有下雨,树叶上沉积着厚厚的灰尘,连植物都显得灰头土脑。阳光像一层蒸汽,把房屋和树木都罩在光雾里,远看就像虚幻的海市蜃楼。在这层光雾里行进的队伍,也影影绰绰的,如同幕布上移动的幻影。 团长江尚怀走在前面,脱下军帽,徒然地用帽子扇风,脸上汗水牵成几条线,帽沿下的头发已湿透。这张脸过于白净,留着几根可笑的长胡子,假如把那几根胡子刮掉的话,看上去就像一个中年妇女。每次团长向我们发布命令时,我都会看着他的胡子,用力忍住笑。江尚怀为什么带我们出来,我不得而知。当我们快走到一个小镇时,我听见江尚怀叫郑廷卫派人去侦察,他说,好好查看,究竟有没有解放军。郑廷卫带了十多个人骑马奔向前面,过了不久回来向他报告,前面的小镇在逢场,农民正忙着交易,没有发现解放军的影子。江尚怀脸上的表情顿时松弛下来,他抹了一把汗,说,弟兄们,到镇上去休息,弄点水喝,也找点吃的,这该死的太阳快把人烤化了!这些又饥又饿的士兵振作精神向小镇走去。 集市上的人群仿佛一点也不知道战争,打饼子卖麻花煮面条的小饭馆里有三三两两的食客,卖鸡蛋卖油盐的人干着各自的营生,一个算命看相写字的先生坐在又脏又黑的大伞下,眼睛藏在反光的黑镜片后面。摆茶水摊的老太婆坐在一排杯子后面,用一把扇子赶着飞来飞去的苍蝇。江尚怀第一个扑到茶水摊前,一连喝下三杯凉茶之后,便带着几个军官直扑酒馆楼座雅间。国军分散到各店铺里去吃饭,有的坐在阴凉处等待饼子或凉面,还有的去买烟买酒。蒋国全在面馆里等着老板煮臊子面。我买了一些烟叶回来,见面条煮好,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碗面刚吃到一半时,我突然看到那个算命先生一把摘下眼镜,镜片对着阳光,不停地闪着光斑。我觉得那老先生居然像个顽童,玩起这种低级把戏,便指给蒋国全看,蒋国全呵呵地傻笑,大声叫,照过来,往这边照。老先生将镜片的反光对过来的同时,突然掏出了手枪,对天开了两枪,吓得蒋国全急忙钻到桌子下面,小镇上枪声大作,那些商铺里跑出一群一群的解放军。算命先生一把扯脱脸上的假胡子,带着一帮人直奔团长江尚怀喝酒的楼座去了。刚才还在给我们煮饭的伙计突然从面柜里拿出一把枪对着我们,端面的女人冲到后面拉开木门,二十多个持枪的解放军跑到店里,大叫:不许动,缴枪不杀!把我们往外押时,我看见街上有一些国军在逃跑,街房里便有人开枪射击,国军的尸体散落在集镇上,刚才还在交易的人群瞬间不见踪影。从酒楼里被押解出来的江尚怀气得几根长胡子也在抖动,他对那个算命先生模样的人说,这也叫打仗,简直是打劫!算命先生哈哈大笑,说,江团长,古人言兵不厌诈,打仗哪有定法,得胜便是最高目的。现在,你输我赢,你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江尚怀狠狠地看了一眼郑廷卫,那意思是你既在算命又在侦察,难道就没料到解放军会有这一招?郑廷卫沮丧地低着头,不敢面对江尚怀的目光。算命先生示意身边押解俘虏的解放军,其中一个大吼一声:快走!江尚怀只好跟着解放军走了。 俘虏营房在镇上的小学校,这是一个小四合院,中间有一个天井,天井里还有两棵大松树。为了管理方便,我们进来的当天晚上,松树被砍掉了。我们睡在谷草搭成的地铺上,屋里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土墙上还有学生们画下的歪歪扭扭的人头像,以及墨汁留下的痕迹,最醒目的便是大大小小的弹孔,使这些墙看上去就像蜂窝,血迹残留在弹孔间,已经变得暗红甚至发黑了。窗子用木板钉住了,屋里的光线很暗。我们的地铺间是原来的教室,一间房里密密麻麻地住着二三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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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每天都坐在天井里学习。算命先生现在穿着解放军制服,每天温文尔雅地坐在讲台上,面带微笑地听着部下给我们念那些没完没了的学习材料。这位解放军连长名叫魏启盛,未损一兵一卒就瓦解了国军一个团,从此声名大震。他被擢升为团长,并接受了新的任务。这个任务便是把俘虏们头脑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扫除干净,用共产主义思想武装一支崭新的队伍,使他们明白不是国民党而是共产党才能解放全中国,让包括国军士兵在内的穷苦人民能够有饭吃有衣穿有田种。 魏启盛说,过去你们替蒋介石卖命,有什么好处呢?国家安定的时候,你们依然没田种,要到地主家去租地,受他们的剥削和压迫。假如这场战争蒋介石打赢了,你们依然要回家去,永远无法改变被压迫被剥削的命运。但是,解放区不是这样的,那里地主被打倒了,土豪劣绅被镇压了,土地回到人民手中,人民再也不受压迫受剥削了。这样的好事,蒋介石能做到吗?不能,万万不能!因为他代表的是大资本家、大地主的利益,不是我们穷苦大众的利益。只有毛主席、共产党能做到,为什么呢?因为共产党是工人、农民的党,是替穷苦人民谋福利的党。你们是穷苦人民的一员,为什么要去为那些大资本家、大地主们打仗送命呢?你们应该同人民解放军站在一起,解放全中国,你们就能过上有田有地的好日子! 蒋国全举手问,长官,我们能吃上白面馒头吗?魏启盛呵呵笑着,把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到时候你分上好田好地,还愁吃不上白面馒头!又将目光转向大家,我们的目标是,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到共产主义实现的那一天,岂止是白面馒头,大鱼大肉由着你们,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我举手问魏团长,我们可以回家吗?魏团长又笑了,说,那时候天下太平了,你想打仗都没机会啰!魏启盛正被自己的幸福图景激荡着,他显然没明白我的意思,但我又不敢再问。坐在我身边的李喜田和黎至孝互相嘀咕,黎至孝怂恿李喜田,一个劲催他,问嘛问嘛,李喜田推脱不过,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魏启盛从讲台上走下来,躬身和蔼地问:小同志,你想问啥子嘛?李喜田站起来,脸上漾起羞涩的红潮,他显然不敢当着这么多人说话,声音结结巴巴:我想问,到时候能不能那个……那个……大家都笑,李喜田的脸红到了耳根,忙拉黎至孝说,你说嘛,你叫我问的。黎至孝站起来说,长官……他想问,能不能娶媳妇?魏启盛一扬头,笑声爽朗,有田种有饭吃还愁娶不上媳妇?俘虏们都笑了,只有江尚怀一本正经地坐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正午的阳光,从天井上直射下来,照耀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俘虏们被魏团长的讲话弄得很兴奋,一个接一个地提问,而魏启盛似乎从不厌倦,他的笑容伴随着眼镜片的反光传到每一个角落,仿佛那笑容带着光芒一样的穿透力。郑廷卫终于站起来问道:那时候,人们能活到多大岁数呢,难道都是长命百岁?他们都不害怕死吗?魏启盛说,古人有诗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共产党员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是死得很有价值。郑廷卫又问,长官,死后有天堂吗,或者人能转世吗?魏启盛的眉头皱紧了,显出一丝不耐烦的情绪。我们是无神论者,不管人死后能否进入天堂,或转世成神,世上没有神仙皇帝也没有救世主,我们要靠工农大众的力量,当然也包括你们,推翻旧世界,建立社会主义的新世界,建设一个人间的天堂! 江尚怀终于站起来,用他的大脸环视周围,仿佛这些人仍然是他的部下,然后把目光转向魏启盛说:难道共产党人就不讲仁义礼智信了?假如我们背叛了国军,我们不是成了长反骨的魏延吗?魏启盛见江尚怀问话挑战,用一根指头把眼镜往上戳了一下,这才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说,社会主义是人类历史上的新鲜事物。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国军兄弟弃暗投明,选择正确的人生道路,怎么能跟封建时代的魏延相比呢?江尚怀还站着,并没被魏启盛的话所打动,魏启盛又补充道,当然,有人思想上一时转不过弯,还想不通,这是可以理解的。等几天我们会安排大家到解放区农村走一走,看一看。 两天以后,江尚怀、郑廷卫不见了,有人说被押送到军官改造所去了,同他们一起走的还有连以上的军官。士兵们突然觉得无所适从,长官一走,他们便有些惶恐。魏启盛每天带着炊事员亲自给大家发馒头,这让俘虏们很感动。蒋国全说,人家当这么大的官,还来给我们送饭。李喜田和黎至孝一见着魏启盛就敬礼,魏启盛一边还礼,一边拍着两位的肩膀说,要争取早当积极分子啊!他们一起回答:是,请长官放心! 李喜田很快就成了积极分子,他一见魏启盛就要把手附在他的耳朵边说话,他越说得小声就越要引起大家的怀疑。李喜田毫不掩饰他跟解放军首长套近乎。他总是一声不响地把房间里的事情写在一张小纸上递给站岗的解放军,甚至连蒋国全夸赞馒头好吃,汤里有了肉和油水,黎至孝说社会主义也让男人娶媳妇,共产党员也会放臭屁这类的话也传到了魏启盛那里。魏启盛在又一次讲课中引用了这些话,并说他对这类冷嘲热讽毫不在乎,因为他关心的是大势,眼下我们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向蒋家王朝发动沉重的打击,到时候你们就知道蒋介石连放臭屁的资格也没有了。你们这些俘虏回去被枪毙,只有共产党仁至义尽,还收留你们。再有散布反动言论者,也将同国民党反动派一样的下场!魏启盛的眼镜片闪着金属般的寒光,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举起白净的右手,轻巧地做了一个杀头的姿势。 黎至孝顽强地克制了内心对李喜田的恼怒,他无法阻挡李喜田的密报纸片,只好整天闭着嘴不再轻易说话,他像猫一样警惕着每一个人。有一天,他看见蒋国全同李喜田放风时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就对我说,梁草,你的老乡也当上积极分子了。我呵呵一笑,啥叫积极分子?黎至孝吐了一口唾沫小声说,瓜娃子!我仍然呵呵笑着,黎至孝反而没有言语了。 黎至孝对李喜田的仇恨很快便得到了大家的共鸣,不再对李喜田的革命举动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黎至孝有一天半夜趁李喜田熟睡时把他的裤子扔进尿桶,又在他的鞋子里撒了一泡尿。李喜田第二天一早无法起床出早操,被站岗的解放军误认为睡懒觉遭到训斥。听见李喜田挨训,很多人心中都出了一口恶气。 很快,魏启盛组织我们到一个叫旺铺的地方参观。旺铺村的贫协主席向光明组织农民为我们举行了简短的欢迎仪式。他说,我们村过去的土地是由两个地主把持的,一个叫向慕仁,是封建社会的官宦世家。向家明朝出了一个礼部尚书,清朝又出了一个县太爷。土地从明朝的几千亩降到几百亩,仍然是旺铺村的一大望族。另一个地主叫洪尚德,是靠当土匪起家,又当上了伪联防军的团长,为日本鬼子效力。我们召开了群众大会,广大贫下中农斗地主热情高涨,向慕仁和洪尚德被我们当场镇压了。向慕仁的四房老婆,除大夫人还守着一间偏厦外,其余的三房太太都嫁给了翻身农民,过上了一夫一妻的幸福生活。洪尚德有一房日本女人,两房中国女人,日本女人已被驱逐,两房中国女人至死不愿离开洪公馆,在洪家悬梁自尽。向光明自我介绍说,我以前是向慕仁家的长工,名叫向狗娃,是共产党给我带来光明,带来了土地、老婆、儿子和崭新的生活,还给我取了一个正经的名字向光明,我才真正找到了光明和幸福,我一定要死心塌地跟着共产党闹革命,这是我们贫苦农民唯一的出路! 向光明走在田间,不停地向种地的人打招呼。他指着被划成小块的麦地说,这些以前都是向慕仁家的,分到几十户人手中,土地就划小了,大家垒起土坯为界,种地的热情高得很,瞧这麦穗多饱满!向光明的口气轻快得像风一样,夏日的凉风跳过麦尖跑向远方,蓝天下只见一浪一浪的麦穗在起伏,有一些老农在麦地边转悠,像看管自家的孙儿一样看管麦地。一个老头说,以前是给东家种地,现在给自己种,做得可精细了。向光明说这老头叫向财贵,两个儿子叫向有田、向有地,这是有田有地之后他给儿子重新取的名字。老人家感谢共产党啊,让两个儿子都参了军。接兵的长官说,老人家,你就留一个儿子在身边吧!向财贵说,要不是年纪大了,我也要去参军。向光明说,弟兄们,你们知道解放军为什么壮大?因为解放军有群众的拥护,都想参军哩!你们蒋委员长做得到吗?他能给你们土地吗? 李喜田说,我爹给我取名喜田,就是想田想地,我想参加解放军分好田! 向光明拍着李喜田的肩膀说,这位兄弟说得好,等到全国解放了,你肯定能分到好田好地,全中国受剥削受压迫的人都能分到好田好地! 魏启盛的笑一直就没停过,他说,光明同志,还是带我们看看你的家吧! 向光明把我们带到一套大宅院。院外是白墙黑瓦的围墙,两扇正门雕绘精美的门神上面贴上了毛泽东的像。正门一直敞开着,因为住进十多户人家,这道门只能是一个公共通道了。这是一套五进四合院。跨过正门往前走,青砖地板的缝隙间长满了杂草,四棵大松树种在院落的四周。对着正门的中堂现在挂上了“旺铺村贫农协会”的牌子。向光明说,旺铺村的群众大会都在这里召开。中堂上有一副对联:“礼义治国,忠孝传家”,这副对联已经被岁月熏得又黄又黑,横批已经看不见了。中堂正中贴上毛泽东和朱德的像,看上去干净得耀眼,给屋里平添了喜气和生气。两边的厢房各住着四户人家,向光明说,两户以前是向慕仁家的马夫,另外两户是向家的管家和厨子。他们又在中间空地上搭起了鸡圈和猪圈,到处弥漫着鸡屎和猪屎的臭味。向光明住在中堂后间的厢房,这是向慕仁过去的卧室和大太太的房间。卧室里有一张贴金的雕花红木大床,脚下还有踏板,床前有一对木椅和一张小茶几。向光明说,现在这是我和老婆何淑琼的卧室,何淑琼原是向慕仁最小的姨太,嫁给七十多岁的老头时她才二十出头。向光明还说,那老家伙一直想要儿子,他哪有那个能力,何淑琼跟我结婚第二年就有了儿子。我们这种人,要财产没有,要力气可不缺!向光明那样子神气得很。 正说着,一个女人抱着婴儿走过来,看得出肚子里又有孩子了,走路也慢腾腾的。猛然见这么多人,急忙低头往另一间屋里钻。向光明叫,淑芬,淑芬!那女人停住,向光明伸手拉她,让她说新旧社会哪个好?淑芬低着头,一直不说话。魏启盛和颜悦色地问,何淑芬同志,你觉得向慕仁好,还是向光明好呀?何淑芬臊得两腮绯红,半天不说话。向光明急了,扬起巴掌要打她,被魏启盛挡住了。魏启盛说,向光明同志,做老婆的工作,可不能像土地改革一样疾风骤雨,得慢慢来呀!何淑芬仿佛遇到知音似的说,首长说得太对了!向光明让我有了孩子,我记他这个好,但他爱打人,以前向老爷从来不打人的。这下轮到向光明臊得一脸通红。但女人又轻声说,既然天都变了,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魏启盛说,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你的思想转变很快呀!他又转向我们说,有的人居然认不清改朝换代的大趋势,还要愚忠蒋委员长,这样的男人,还不如一个女同志觉悟高! 向慕仁的大太太住在最后的一个小厢房里,她手里握着一支毛笔,正在写字。向光明说她是一个疯女人,只知道写“胜利果实”几个字。那女人的两只眼睛一直不敢正眼看向光明,嘴边挂着白色的唾沫。果然,桌上的淡黄色宣纸上写满了大大小小的“果实”两个字。向光明说这疯女人没有其他本事,一天到晚只知道写这几个莫名其妙的字。那女人对向光明的话和我们这一大群参观者置若罔闻,两个眼睛发直,一直盯着墙角的蜘蛛网。蜘蛛用这张大网把自己覆盖起来,不理会外面眼花缭乱的世界。蜘蛛似乎轻易找到了安全的栖身之地,它在上面自在地歇着。 参观回来后,那天晚上地铺上躺着的人都很兴奋。蒋国全说,这样下去,共产党还愁兵源?难怪我们连连吃败仗!李喜田说,我们村的李广福家霸占了三百亩土地,我爹一直想佃他家靠近河边的一块地,狗日的土肥得发黑,抓一把都捏得出油珠来,那里地势低凹不愁水,天旱也有好收成。李广福那老东西死活不同意,我要是在村里,也要跟着共产党闹革命,像向光明一样过上有土地有老婆的好日子。我从小就看着李广福抽大烟,睡两个老婆,那样子神气得就像天王老子,我们为啥不能抽大烟,睡两个老婆,也神气得就像他妈的天王老子?! 这话第二天便传到了魏启盛那里,魏启盛在教大家学习《论联合政府》时,蒋国全公然瞌睡,打起了鼾声。黎至孝则用指头蘸着口水,在李喜田的后背上轻轻画了一只张牙舞爪的乌龟。魏启盛突然放下学习材料,提高声调将话锋一转说,有的人说我们为啥不能抽大烟,睡两个老婆,神气得就像天王老子?这说明,他的脑袋还是没有超过一个封建地主的认识水平。我们革命的目的难道就是抽大烟、搞女人?我们是要为全体穷苦人民谋幸福,而不是个人的享乐!李喜田脸上的青筋一根一根慢慢地鼓起来,只好埋头看着地上两只离群的黑蚂蚁。那蚂蚁正搬着寻来的食物不知往哪里爬动,放下食物用触须东探西望,然后又搬起食物慢慢往前爬。李喜田一巴掌拍烂了蚂蚁,翻开手掌把蚂蚁用食指和拇指捏得粉碎,压低声音恨恨地说,狗日的告密者,也将是这样的下场!大多数人都被魏启盛的话惹笑了,同室的人们互相对视了一下,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有人瞥了李喜田一眼,心想,怎么着,你只能拿两个蚂蚁撒气! 会后,魏启盛让部下给每人发了一些纸,叫大家说感受谈想法写自传。这些士兵拿起笔杆比扛大炮还沉重,他们对着白纸苦思冥想,最后不得不写上“坚决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拥护新民主主义”、“以向光明同志为榜样”等口号。我不知道怎么说,请黎至孝帮忙,黎至孝有点得意,一边用指头捏着笔杆,一边向我扬起头,我的眼光落在他那带着骄傲神情的鼻头上,恨不得一拳打去。你想说什么嘛,我不能替你硬编噻!我愿为人民服务。你转变得真快,咋个为人民服务嘛?黎至孝的话阴阳怪气。我说首长叫我干啥就干啥。黎至孝说,你个木鱼脑袋还真会见风使舵嘛!我说,不会看风头就会变成向慕仁的疯女人!黎至孝愣了一下,认真地盯着我说,狗日的,还猴精哩!黎至孝又问,你真想干啥?我说希望回家参加土地革命,黎至孝又用惊诧的眼神看我,你就是想回家,又想有土地,还想有老婆吧?我说,你狗日的不想?黎至孝把头一沉,终于开口:想呀,做梦都想!我在他肩上使劲拍了一巴掌说,那就快写,为人民服务,拥护共产党! 很快,魏启盛又让大家下棋、浇花,他一改过去只学习的方式,叫俘虏们进行唱歌比赛。这些不敢乱说乱动的人们,对唱歌投入了空前的激情。魏启盛站在矮凳上,亲自打起了拍子,他的节拍经常打得不准,士兵们的声音也不整齐,但他的镜片反光有一种煽动激情的能力,大家便跟着狂吼,现在唱的是一首崭新的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 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 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 努力减轻人民的负担; 三大纪律我们要做到, 八项注意切莫忘记了。 第一说话态度要和好, 尊重群众不要耍骄傲; 第二买卖价钱要公平, 公买公卖不许逞霸道; 第三借人东西用过了, 当面归还切莫遗失掉; 第四若把东西损坏了, 照价赔偿不差半分毫; 第五不许打人和骂人, 军阀作风坚决克服掉; 第六爱护群众的庄稼, 行军作战处处注意到; 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 流氓习气坚决要除掉; 第八不许虐待俘虏兵, 不许打骂不许搜腰包; 遵守纪律人人要自觉, 互相监督切莫违反了; 革命纪律条条要记清, 人民战士处处爱人民; 保卫祖国永远向前进, 全国人民拥护又欢迎! 然后,魏启盛又一句一句地教大家唱《东方红》: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蒋国全在唱《东方红》时,只保持着在唱的口型,但他并没发出声音,我用手戳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却瞪了我一眼。我后来问他为什么不唱,他说,我姓蒋啊!我赶紧捂着他的嘴说,都落到这个地步了,你龟儿子还要绷起,姓蒋有用,姓毛倒好哩!蒋国全说,梁哥,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能看不起蒋委员长!我说,蒋委员长要派飞机来救你?蒋委员长给你好田好地好老婆?蒋委员长给你白面馒头?蒋国全垂下头,接二连三地叹气。最后说,唉,姓蒋有用,还是馒头能填饱肚子啊!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就当上了解放军。魏启盛给我们发了新的军装,还给每个人颁发了革命军人证明书,上面有解放军两位高级将领的签字。这是我保存下来的唯一物件。在夏日的阳光下,我喜欢把这张早已发黄的证书拿在手里,仿佛时光倒溯,我又回想起那个夏天领到证书时的情形。我们每人排着队从魏启盛手中接过那张沉甸甸的纸,心情既高兴又难受。被关押的日子终于结束,但回家的念头又一次压在心里,当兵就难免打仗,国共双方究竟谁输谁赢谁也不知道。如果消息传回老家,我的家人不是要遭殃?我把证书折好压在背包里,直到全国解放才寄回老家。我妈一直把这张证书藏在箱子底层,去世前才托付给春花,春花也学着我妈的样子把它藏在箱子底层,那是我妈陪嫁的樟木箱。我妈和春花对那张纸的恭敬心情,甚至超过了她们喜爱的观音菩萨。我妈有空时偷偷地翻出来,捧在怀里,她说,我保住了梁勤,却害苦了梁草啊! 我们被分散编入解放军的队伍。李喜田和黎至孝被人领走了。蒋国全一个劲地抹眼泪,他去找魏启盛,要求跟我编在一起,他说我们是患难兄弟,生死战友,请组织考虑这点个人感情。魏启盛最终同意了这个请求,但是他说,先打招呼,不能因为个人感情影响革命工作啊!蒋国全说,请长官放心!魏启盛也动了感情,说,你们要走了,我真还有些舍不得呀!他取下镜片时,我们清楚地看见魏启盛发红的眼睛。 魏启盛目送我们被领走。大路上又有另外的俘虏像蚂蚁一样一队一队地走来。每个人脸上都是疲乏、迷茫而又沮丧的神情,叹气声分外凝重,他们就像大路上的树叶,灰头土脸,垂头丧气。蒋国全低声说,当俘虏是早晚的事,我们只是早来一步罢了。 初到解放军军营,我觉得那些人都很年轻,还喜欢笑,轻松得似乎没有一点牵挂,仿佛那笑声是从胸膛里自动飘出来的,似乎当兵打仗甚至死亡是天底下最幸福最光荣的事情。他们走路的样子,就像脚底安装了弹簧似的,轻快得仿佛在云里飘浮。难怪解放军能用双腿追上国军的火车和汽车。他们都喜欢唱歌,列队时要唱,出操时要唱,节假日还要互相拉歌比赛。有的人吃饭、走路甚至睡梦中也要唱,他们爱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他们还有文艺宣传队,宣传队的男男女女教大家扭秧歌。我却怎么也不会扭,总也踏不上节奏。但周围的人却扭得起劲,他们的屁股和双手摆动得很夸张,双脚踏得又重又响,仿佛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红绸带遮蔽了天空,风和云都在舞动。那情景有很强的感染力,我也跟着胡扭乱舞,蒋国全笑得前仰后合,他说梁草像个大狗熊!我一把拉上他,蒋国全只舞动屁股,双手僵在两腿边,我说,蒋老兄像一只掉队的鸭子! 大规模的革命就像扭秧歌一样,欢迎参与,讨厌旁观;需要热情,讨厌评判;喜欢顺大流,排斥落伍者。这是我这几年得出的结论。但那时我年轻,害怕孤独,对热闹的场合有一种天生的好感。革命和扭秧歌有一种暗合气息,我喜欢上了秧歌。这种又歌又舞的方式,让人有一种醉酒般的幸福体验,而我那时太需要清除脑袋里不堪回想的记忆。扭秧歌时我忘掉自己的身份,很快融入这个新的群体。 我对解放军部队最早的记忆,就是秧歌。那是夏天,太阳的光线被红绸遮挡了。那些绸子像飞舞的精灵,一直飘荡在记忆之中。红色的波浪,翻滚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鼓点一下、两下,很快便带动一片,形成一种气荡山河的鼓声,脚步伴随着节奏,有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很快,尘土扬起来了,阳光和尘土形成一股强烈的烟雾,烟雾又被红绸映得通红。人的血液也被激荡起来,冲刷脑袋里的杂念,消融了战栗和恐惧,甚至消融了自己,仿佛在红绸中飘动起来,然后跟着这些红色的潮流飞奔,勇往直前。我们跳得大汗淋漓,却越来越轻松,脑袋里轻松得只剩下一团红色的烟云,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就像一面激越的大鼓,它在欢庆新生,融进这片红色海洋里。这时我才发现,一个人一旦丢掉自己,他便自由了,彻底地轻松了,他无牵无挂,听凭命运的安排,并迅速找到新的生机。 蒋国全在我耳边大声说,这秧歌扭到酣畅的时候,简直就像痛痛快快地抽了一场大烟!我说,大烟我没抽过,这秧歌还真是个好东西!蒋国全说,你看一看大家脸上的神情,跟吞云吐雾一个样!我这才睁眼看这些扭秧歌的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迷幻般的幸福表情,仿佛他们的脑袋浮动在一个红云轻舞的极乐世界。我便哈哈大笑着,更加张狂地舞动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一个崭新的世界就是在一片红绸飞舞、鼓声震天的时刻降临的。那时候,我们的冲锋号一吹,所向披靡,国军如摧枯拉朽,望风而败,然后我们扛枪、列队进城,红旗开道,歌声飞扬,然后便是敲锣打鼓,秧歌扭起来,欢庆胜利。在我的记忆中,炮声已经沉寂了,倒是鼓点和秧歌经常出现,仿佛那数十座城市不是在枪炮下解放出来的,倒是在秧歌声中,青天白日旗黯然退下,而红旗冉冉上升,一个旧世界倒下,一个新中国站起来了。 B25 参加解放军后,我至今还记得清楚的是解放军和国军对乌城的争夺。乌城紧靠原平,解放军对乌城采取了不同于原平的硬打猛攻,而采用旷日持久的包围,最后再猛然一击,便拿下了乌城。 包围是从第二年的春荒时节开始的。解放军在乌城外设置了堡垒,几条壕沟像几道死亡的紧箍咒。通往城内的路上有重兵把守。我们每天守在壕沟里,百无聊赖。对面城墙上戴着钢盔的国军士兵也守在那里,同我们一样百无聊赖。最早,大家还有放冷枪的,看见那些对着墙下撒尿的国军,便有人开枪,当然遭到了国军的还击。后来,有人命令我们,不准开枪!我心想不开枪守在这里干啥嘛,心慌得很。蒋国全说,你娃要看清楚火候嘛,这是打仗,不是扭秧歌!我说,打仗就要来猛的嘛!蒋国全说,你是人家的兵,就得听话。 后来我们被组织起来,夜晚去巡查偷运粮食的人,这些人中有商人也有化装成普通人的守城士兵。据他们说,城内粮价上涨,已经翻了几番。我们没收了偷运的粮食和他们身上的证件,并警告他们,再被抓到就地枪决,他们唯唯诺诺,唯恐我们不放行。我们白天睡觉,夜晚再次出击。我们拿着手电筒或提着马灯,一看见黑影就大声叫喊: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黑影便乖乖地停顿下来。有一天晚上,蒋国全远远地看见有黑影,大声命令黑影站住,却发现黑影摇晃起来,一串子弹打过去,黑影仍然晃个不停,蒋国全大叫:有鬼,有鬼!我们的马灯一齐往那里照亮,才看见是一株杨树,树叶在风中舞动,发出沙沙的响声。蒋国全说,我日你妈呀,吓得我出了一身毛毛汗!连续几天夜里,这株杨树妨碍了我们的视线,蒋国全带了一把斧头,怒气冲冲地砍倒,拉回来当柴火煮饭时烧掉了。 排查运粮者成了部队的最大任务。一条秘密指令传到了士兵的耳中,要让乌城成为一座死城,绝不让一颗粮食运进去。蒋国全悄悄在我耳边说,我有弟兄守在乌城,这下可惨啦!我说,听说吴明在城里,也不知他的具体情况。蒋国全使了一个脸色,后面有班长何顺诚跟着,何顺诚是本地人,他是向光明说的那种分到土地的翻身农民,开口闭口都说共产党好。他总是紧跟着我们,不擅伪装的眼睛时刻不停地盯着我们,站岗放哨或执行任务时从不间断。表面上,我对这个小兵恭顺得很,但心里一直压抑着莫名的怒火,老子打日本鬼子的时候,你娃还在吃奶哩! 偷运粮食很快减少了。国军的飞机从围城起便忙着向乌城空投粮食,解放军的大炮发挥了威力,每天都能看到飞机在空中爆炸的情景。何顺诚的确是一个心地单纯的孩子,他一看见飞机中弹,便要拍掌大叫: 飞机飞机摔下来, 吃了铁蛋炸开怀。 只有这时我才跟蒋国全互相对看,相视而笑,我也模仿着何顺诚的样子,向着天空正在散落的飞机残片,叫: 飞机飞机摔下来, 吃了铁蛋炸开怀! 何顺诚的叫声慢慢停下来,他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他很快向我跑来,他跟我拥抱在一起,他用双手拍着我的肩,跟我一起叫: 飞机飞机摔下来, 吃了铁蛋炸开怀! 看,又一架敌人的飞机冒烟了!何顺诚兴奋地说。我说,是的,敌人的飞机冒烟了!对我来说,我才清楚地意识到:眼下,乌城就是我的敌人,吴明是我的敌人,还有那两架败落的飞机,也是我的敌人。 别看何顺诚这孩子年纪轻轻,心里清楚得很。对他来说,共产党给了土地,就是大恩人,而国民党要反对共产党,就是恩人的死敌,也就是他何顺诚的死敌。这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把心里的那点爱憎情绪都写在脸上。而他和我,也从那两句近似于儿歌或童谣的天真叫喊中,渐渐消融了防范心理,从那以后,他的眼睛柔和多了,但对蒋国全,他却一直那么冷冷地盯着。 人的感情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有些人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而有一些人却会成为生死之交。他们一直在寻求内心的认同,一旦认同了,他便接纳你,互相成为同党,形成力量,去对付那些在感情上无法接近或沟通的人。人与人之间如此,是不是战争也如此呢? 中弹的飞机越来越多,运粮的飞机减少了。飞行员就像惊弓之鸟,一听见炮声便胡乱扔下粮食,掉头就跑。黑压压的口袋随风飘落,很多粮食都落在我们的哨卡之内。飞机在天空中出现,国军的哨卡内便出现了一股一股的炊烟,然后便是潮水一般的人群跟着飞机的方向跑,飞机扇动着巨大的灰尘,扬起一阵黄色的烟雾,人在烟雾中影影绰绰,就像一些慢慢飞动的黄色大鸟,巨大的轰鸣压住了人群的惊呼声。从他们跑动的身影看,抢着米袋或面粉袋子的人,低着头小心地夹着自己的口袋,而更多的人群向飞机伸出双手,他们的手像随风摇摆的根须,在风烟中挥舞不停。 飞机飞走之后,对面阵地上的炊烟便悠闲地飘成一朵一朵的蓝色云团,看得出来,他们在煮着抢到的大米享受难得的美餐。后来便听见零星的枪声,还有争吵声,有些人抱成一团翻滚在一起。蒋国全说,狗日的,一定是抢粮食互相打架!何顺诚的脸上大放异彩,他挥了一下拳头说,打,狗日的反动派们,狗咬狗互相残杀,多打死几个,省了我们的子弹! 后来飞机就不再飞过来,何顺诚说,狗日的,咋不飞来呢,害怕我们的铁蛋子? 几天之后,就有国军冲出来抢粮食了。他们进入两个哨卡之间的地带,把居民家里的东西抢光了,甚至连牲畜吃的东西也抢光了。他们登上居民的屋顶,把房顶上的草扒光后便开始拆房子,把能够当柴烧的一切东西都抢走了,最后只剩下一堆破墙。还有一点力气的男人不顾死活为保卫自己的家迎着枪口冲上去,结果自然是以卵击石。枪声响起,反抗的人倒下去了。人们掩埋亲人的尸体,收拾仅有的物件,扶老携幼往外逃离,一批又一批难民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新生的嫩叶很快便被抢光,充填在这些饥肠辘辘的人那如牛似马一样的胃袋之中。 何顺诚说,国军就像饿疯的野狗,这些野狗们要出来抢食了。果然,没多久,国军便向我们的哨卡扑过来。我们每天能吃上馒头,有的是力气。国军当然被我们打退了。连长李梓富发布命令,只要国军冲过来,就把这些饿狗坚决打回去,记住,把这些饿狗坚决打回去,绝不能让他们抢到一颗粮食!李梓富原是国军的一个连长,因改造积极被解放军重用。李梓富是那种面相很硬的男人,却有一双女人一样纤细的手。说这话时,他果断地挥动着双手,仿佛那双手是两把能卡断脖子的铁钳。 这些人已经完全不是军人的样子了,被饥饿折磨得疯疯癫癫,与其说找粮食,不如说是在找死。他们一群一群盲目往这边涌动,歪歪倒倒地走来,灼热的太阳下,空气中有一层薄薄的水雾,他们的样子在水雾中蒸腾,变得歪歪扭扭,黄色的军服像一些污脏的斑点。李梓富做了一个手势,眼睛一直注意着连长的何顺诚狠狠地说:打!枪声响起来,这些黄色的斑点左摇右晃,然后轻飘飘地倒下去了,像纷纷扬扬的树叶,无声地飘落在地上。 没有人收殓这些尸体,饿疯的野狗东咬一块西咬一块,吃饱了肚子的野狗又被人杀掉吃下去。空气中弥散着死尸的恶臭,苍蝇在死寂的太阳下嘤嘤嗡嗡地乱飞。何顺诚一见苍蝇就要恶狠狠地又打又骂,似乎看着这些黑压压的怪物也带着莫名的深仇大恨。但他却无法阻止苍蝇更加欢快地繁殖起来,因为一天又一天的封锁导致那边的绝望情绪四下蔓延,更多的人选择了冲向解放军的方式,企图用最后一搏寻找渺茫的生路。李梓富不停地传达上级的命令,坚决把这些饿狗打下去,记住,不能让他们抢到一颗粮食,一定要将乌城变成一座死城! 李梓富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另一个个头不高、一脸冷峻的男人,他是我们连的指导员刘兴华,仿佛他的脑袋不是自己的,嘴巴也不是自己的,而是刘兴华的。刘兴华的脸上仿佛有一层钢铁一样阴沉的东西包裹了他的眼睛,他不轻易流露一点情绪。这让李梓富说话时显得结结巴巴的,并用眼神去征求刘兴华的意见,刘兴华只要一点头或是露出一丝温和的神情,都会让李梓富精神大振。眼下刘兴华接过话头说,同志们,乌城的国民党反动派已经疯了,这些饿狗随时会扑过来,我们要把他们消灭干净,叫他们有来无回!李梓富提高嗓音,又挥动着白皙的手臂,重复了刘兴华的话:对,我们要把他们消灭干净,叫他们有来无回! 一批又一批盲目的暴动者,又一次在太阳下变形,扭动,然后轻飘飘地倒下,给沉寂的日子搅起一股紧张、激动和狂乱,瞬间又归于沉寂了。枪声惊跑了飞鸟,还没被人吃掉的野草兀自开出零星的花朵,给大地显示唯一的生气。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眼睛被强光灼得不愿睁开。一闭上眼,苍蝇的欢叫声便异常清晰而尖锐,那些饥饿的士兵用自己瘦弱的尸体把蛆虫养育得又肥又大,苍蝇也壮得就像一群黑压压的蝴蝶。 士兵的暴动还在发生,城里的居民却像一阵风席卷而来。他们听说解放军要放卡子了,这些天是共产党某位领袖的生日,效仿皇帝大赦天下,给居民一条生路。这样的谣言就像飞沫和病毒一样四处流传。成千上万的居民扶老携幼蜂拥而出,他们一过国军的哨卡就被没收了证件,然后便奔向传说中的自由之地。等待他们的是密密麻麻的枪口和紧闭的卡子。现在,刘兴华坐在那里,像一座无坚不摧的铁塔,脸上的表情就像指挥部队打退那些国军疯狗时一样的坚毅、果断和不容置疑,他提高嗓音,既是对那些盲目的人群,也是对站在哨卡前沿的国军士兵一字一顿地说,有胆敢冲击哨卡者,我们会像打死一条疯狗一样毫不留情! 我们都从刘兴华的脸上看到那一股森寒的杀气,但是闹闹嚷嚷的人群并不理会这位其貌不扬的长官,他们推推搡搡地撞击着大门,混乱的声音中能听清有人在喊:给我们一条生路!更多的是哭声和叹息声、哀求声。刘兴华一直坚守在大门下,我们时刻准备看他的脸色行事。当人流推搡猛烈地冲击着大门时,刘兴华示意李梓富,李梓富靠近他,听清了他的命令,也转身对何顺诚说,对着地下,打! 一排子弹飞出来,嗖嗖地钻进土里,扬起一阵尘土,人群像惊恐的潮水一样往后退,伴随着尖叫和慌乱。这样,绝望的人们又往回走,走到国军的哨卡前,期望能回到城里。但是,国军坚决不准这些饥民回去。这样,也许城里的粮食就能再支撑一些时日。 绝望的人们把怨气往国军头上发,他们说,是你们说共产党像皇帝一样大赦天下,你们怎么能骗人呢!没人回答他们的话。饥饿与疲乏使他们停顿下来,他们呼唤自己的家人、亲戚或邻居三三两两地坐下来,解开包裹,拿出仅有的一点干粮给孩子吃,许多老人即使饿得奄奄一息也不愿张口吃上一点食物。 太阳落山后不久,月亮升起来了。淡蓝的夜幕下,能看见一群一群的人坐在黑暗中,他们的身影像零乱的石头,又像被折断枝丫的树根,他们坐在祖辈生息的大地上,眼睛茫然地盯着清冷的月亮。天空没有一丝烟尘,月亮像被洗净的处女一样皎洁、明净。但是幽蓝的月光却给大地披上了一层忧伤的纱衣,照在无人清理的死尸上,照在有家难回的难民身上。有人拉起了二胡,凄凉的声音撞击在这些悲伤的心弦上,低沉的抽泣在原野上起伏。大人的眼泪惊醒了孩子,他们惶恐地大放悲声,很快便有一些大手捂住了他们的嘴巴,大人们只需指一指两边,这个简单的手势就会吓退小孩的哭声,孩子们瞪着惊恐的嘴巴,把哭泣压进胸膛。二胡声像一缕凄惶的孤魂,在月光下游走。这时,在靠近我们不远处有一个婴儿在啼哭,先是一阵干嚎,然后便嘶哑着一声接一声地啼泣,婴儿的啼叫突然中断,紧接着又是更加猛烈的号哭,啪的几声脆响,一个男人低声骂道:蠢婆娘,你要弄死我的孙子啊!那女人哭诉:没有奶,我喂他啥嘛,早晚得饿死!又有一位老妇的声音说,媳妇哩,我这里还有一点干馍。女声说:妈,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老妇说,我活够了,孙子还小啊,我们一家就这个种呀!那女人撩起衣服在给孩子喂奶,月光照着两只像布袋一样干瘪的乳房。孩子的哭声停止了,小家伙的嘴巴吧嗒吧嗒地响,但是很快孩子又哭了,喂奶的也哭,老妇说,哪来的奶水嘛!老妇抱着媳妇也哭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蒋国全悄声在我耳边说,这样下去要饿死多少人啦!我和蒋国全一人拿出一个干馍,趁大家都在打盹时把馍扔到那个喂孩子的女人身边。那女人一定看见了干馍,她惊喜地东张西望,我却不能露出一丝表情,顽强地包裹了自己的脸。第二天晚上,蒋国全站岗时也是这样。白天,我们看见一个抱孩子的女人在往这边张望。蒋国全用手在我肩上意味深长地捏了一把。 哨卡之间出现了三三两两的坟堆,很多是用手刨出来的小土堆。一弯残月在坟堆上徘徊。再后来听不见婴儿的哭声了。有一个穿着红花衣服的疯女人依然在往这边张望,开敞的衣服露出了空空荡荡的乳房。蒋国全说,那孩子兴许已经死了。我说,那个老人可能也死了。蒋国全一天晚上扔饼子时被班长何顺诚发现了,何顺诚扣了他两天的饼子,还从哨卡上撤下了他。 地上能吃的草已被啃光,树上的叶子已被捋光了。人们连号哭的力气也没有了,更没有拉二胡的劲头了。蟋蟀伴和着低低的呻吟声,那些呻吟声比蟋蟀的叫声更细弱,游丝似的断断续续。白天,肥大的苍蝇嗡嗡乱飞,淹没了人群的呻吟声,还有一点力气的人伸开双手扑打撞进怀里的苍蝇,那些又肥又大的苍蝇有的是力气,很快就飞起来了,如果有个别被打死,有人便像得到宝物一样往嘴里一扔,然后吧嗒吧嗒地嚼着。我啧啧地直恶心,问蒋国全苍蝇是啥滋味,蒋国全说,尸体的臭味,你没闻见吗,这股恶臭已经熏得人无法呼吸了! 终于有一天,刘兴华说上面有命令,要打开哨卡放人,每天只能放一千人。难民们便排成一条线,肩靠着肩往前挤,生怕有人挤到自己前面。为了争得刘兴华的信任,李梓富专门叫刘兴华挑选查证放行的人,刘兴华选的是何顺诚这样的骨干,我和蒋国全互相对视了一眼,便被李梓富带去维持分饭的秩序了。闻见稀饭和馒头的香味,人们仿佛从地狱里醒来,突然看到生的希望。大家便不顾一切地哄抢,把装稀饭的木桶打倒了,很多人就地一跪,趴在地上舔饭吃。馒头被一抢而光,人们的嘴仿佛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几个馒头下肚,仍然难解饥饿,又加入争抢的人群中。蒋国全说,看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那女人的头发上沾满了树叶、尘土,眼下又沾了一些饭粒,她一边吃一边傻乎乎地笑,望着我和蒋国全空空洞洞地笑。蒋国全猛伸一只手,做了一个抢她手中馒头的姿势,她却把馒头往衣服里一扔,双手兜着衣服跑开了。蒋国全说,我看这女人是疯了。我说,这年头,疯了也许好受些。 一天后,李梓富也受到刘兴华的批评,原因是他没有管好这些放过哨卡的人,让他们暴吃一顿,当天撑死了十多个人,这些人中就有那位穿红衣服的女人。地上堆放着骨瘦如柴的尸体。他们的肚子却大得像个小山丘。刘兴华的眼睛盯在那些尸体上,他用手拍了几个尸体的肚子,那里传出食物的闷响。李梓富当场做了检讨,刘兴华挨个点了一些下级军官的名字,并命令我们,以后放进来的人,只能先给一碗稀饭。士兵们维持秩序,凡是不听命令者,格杀勿论! 李梓富带领大家挖了一个大坑,把这些撑死的人埋掉了。蒋国全拉着穿红衣女人的双脚,头却在地上拖动,蒋国全叫我,梁哥,快来帮我一把,我抱着那女人的头,看见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张开的嘴里塞满了食物,一只手还紧攥着半个未吃完的馒头。蒋国全放下尸体,试图扳开她的手,他说,妹子,你放松呀,你到阴间去好好休息了,再也不需要吃东西了。但他怎么也无法松开她的手。我说,算了吧,让她拿着,也许这样她心里才踏实。蒋国全叹息着,说,可惜呀,看样子她不过二十多岁。我说,孩子没了,这一家人都死了。 放开哨卡这一着很快瓦解了城里的军心。每天都有人向蒋军阵地喊话,他们说,蒋军弟兄们,放下武器,到这边来有好酒好饭款待你们,在城里只有死路一条!蒋委员长救不了你们,你们的飞机早就不来了! 夜里,不断有士兵从城里出来投奔我们。有一天我甚至看到了吴明,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吴明,吴明却紧紧低着头不理我,我一直盯着他沿着铁丝网往外走,蒋国全说,别给自己找麻烦!我压低声音说,他在桂州救过我的命。蒋国全说,眼下他还是蒋军。我急了说,不管是解放军还是蒋军,老子只知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蒋国全紧紧拉住我的一只手,我用另一只手向吴明招手,我看见他转身走下铁丝网时,举起一只手。我知道他这是在向我打招呼呢,我激动得抓住蒋国全,他认出我来了,真的,他真是吴明! 吴明跟着一队人被送走了。我心想,他现在已投奔了我们,我们又是战友了。蒋国全说,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我双手合十,默念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我们能够再见!

B26

几个月以后,当我们进入乌城时,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这里的房屋被扒个精光,所有能当作柴烧的东西都被人抢去烧火煮饭,街道上只剩下残墙和烂砖。夏天刚过,城里却看不到一丝绿色,树叶啦、藤条啦都被人吃得一干二净,很多老树也被齐腰砍断,当作柴火烧掉了。残存的士兵一身酒气,气息奄奄地躺在坑道里,据说他们只能靠酒糟度日。街上仅存的两处肉摊上,赫然摆着几条人腿。血肉模糊的人腿,其中有一只脚还是被缠过的,那脚小巧而柔美,仅有拳头大小,这样精致的脚形要裹出来,想必是费了巨大的代价,却被当作肉跟其他的腿胡乱扔在一起。乌鸦在天空叫个不停,苍蝇简直把这里当成了乐园。 蒋军士兵们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迎接我们的到来,有气无力地举手投降,任随处置也毫不在乎的样子。我们进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架起大锅煮饭,一闻见食物的香味,他们便从各处掩体爬出来,使出最后的力气拼命往外爬动。饥饿的队列就像蚂蚁群寻找食物一样浩浩荡荡地延伸,每一处食物摊前都聚满了士兵。死寂的城市里只听见几声枪声,惊跑了空中的乌鸦,后来听说,那是守城的长官开枪自杀了。蒋国全说,这年头,老子喜欢说的那句话最管用,谁给我们吃的,我们就为谁打仗! 一连几天,乌城上空布满了炊烟的气味,那些吃饱了稀饭的士兵们,贪婪地闻着这股气息,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他们像没爹没娘的孩子一样无助地流泪。刘兴华在哭声里异常活跃,他安慰大家,现在,你们有了一个新家庭,将来我们就是社会主义的大家庭,那时候,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田种,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你们将找到新生,成为为共产主义奋斗的战士!有了力气的士兵们对刘兴华的话报以热烈的掌声。 这些吃饱的人被送到另外的地方,我们就在乌城住下来休整。秋收之后,粮食源源不断地运进来,幸存下来的居民又陆续返回来了,被扒光的房顶上又盖上了青瓦或茅草,城里又有了些微的生气。我对蒋国全说,要是那个穿红衣的女人不被撑死,也该回到城里了。蒋国全说,是啊,要是活着,她还可以找个男人,生一群孩子的。我叹了一口气,这年头,每个人都活得难,神仙打仗,百姓遭殃!蒋国全忙看了一下左右,说,梁哥,你说话小声点,万一被人听见。我忙闭上嘴巴,往周围看看,没有人注意我们,这才轻松地把脚下的一颗小石子踢了很远。 休整期间,我们吃上了热气腾腾的饺子,至今我还记得那股香气。看见饺子在水锅里翻滚,我们的口水也在嘴里翻滚。我不知道人为什么总是馋嘴,要是不为这张嘴,人会活得多么轻松!那天,蒋国全的嘴里被烫了两个大水泡,烫得他哇哇直叫,食物噎起的大包从喉头一直往下移动。蒋国全吃得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吃完了还说,这饺子能撂倒几万大军,要是给投降的人吃上这玩意,比子弹还厉害。何顺诚不满地说,蒋军就这点觉悟,我们共产党员可不是这样的哦,别说一碗饺子,就是一堆铜钱,也诱惑不了我们!蒋国全只好搭话说,是,是,共产党员那比蒋军厉害多了! 部队甚至没让我们出操,大家美美地睡了几天大觉,人一下便有了精神。一旦闲下来,回家的念头又在心里打转。想着这季节,家乡应该是小春播种前的空隙,大家都会享受收到的新谷,美美地吃上一顿白米饭。男人们闲来聊上几句,就一碟泡菜、几颗花生或者地里砍来的小菜喝上两杯酒。我家屋前的蔷薇已掉光了叶子吧,石板路间的铁线草还没发黄吧,我妈又提上核桃或水果去拜观音菩萨吧,她一定在念,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你保佑我儿梁草平安回来……春花在干什么呢?她也许抱着孩子,也许小孩已经在她身边跑来跑去,要是结婚不久就有了,现在孩子已经快十岁了。我爹还是喜欢坐在门槛上抽旱烟吧,他的咳嗽可能更加厉害了。梁根长大了,也该说一门亲事呢,不知是谁家的女子?这样胡思乱想,然后摸出我爹给的烟袋,没有烟叶,就一口接一口地吸那股苦涩和燥辣的味儿,我总觉得那是我爹的气味,一闻见这气味心里就踏实了。 不久,部队又接到新的命令。我们跟大部队一起移动,究竟多少人,我也无法说清。据说蒋委员长已经放弃这片地盘了,也有人说解放军已经全部占领东北了。我们的部队在路上排成两排往前走,前后都望不到尽头,我心想,好家伙,这得多少人啦,看来解放军的实力越来越强了,蒋委员长怕是要完蛋了,要改朝换代了吧!不知怎么,我心头涌上一阵自豪感,心想,跟解放军怕是跟对了!这样想着走在队列里突然来了精神,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刘兴华给我们作了一次报告,他说:同志们,你们正在参与一项伟大的事业,我们要打倒蒋家王朝,解放全中国,建立工人、农民当家做主的政权!俄国革命早就胜利了,苏维埃社会主义成了我们的榜样。现在,中国胜利在望。我们要配合兄弟部队,狠狠打击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争取全中国的解放! 随着战争形势的好转,刘兴华的脸上多了一些笑容,他甚至要跟大家拍拍肩膀,不时做出亲近的动作,大家对他的畏惧减少了。 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打仗是顺畅得很。多大的场面啊,往往是密密麻麻的人一起冲锋。“嘀、嘀、嘀、嘀”,那冲锋号真是神奇的东西,它一吹响,人们便喊叫着往前冲。那喊声汇成摧毁一切的洪流,蒋军便投降了,举着手乖乖地出来。硝烟在天空弥漫,炮火在新的城市轰鸣,我们又随冲锋号一起呐喊着进行新的冲击。蒋军的阵线土崩瓦解,投降的人又成为新的人流,加入到解放军的队伍之中。与其说这是一场战争,倒不如说这是一场大追赶,追得蒋军走投无路,他们便放下武器,投入新的阵营。 一个又一个胜利,让我们欣喜若狂。我和蒋国全彻底融入了解放军的队伍。没有人喜欢失败,人人都渴求胜利。自从当兵以来,我才真切地体验到这种豪壮的滋味!每次打仗前,刘兴华都要再次鼓励我们,同志们,我们在进行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我们要推翻蒋家王朝,解放全中国!每次胜利后,我们都要列队进城,全城的人出来夹道欢迎,他们敲锣打鼓,喜笑颜开,仿佛我们的到来揭开了新的一片天。 胜利后,要摆宴庆功,我们便一个劲地喝酒。刘兴华也跟大家狂喝滥饮,然后便组织秧歌队跳舞助兴。我成了秧歌队的一员,我舞起秧歌来比谁都投入,只有在跳动的时候,才能把那些惨烈的场面忘得干干净净。只觉得自己在云端里飘浮,清爽的凉风拂面,然后春花在更远的天边出现了,她低眉浅笑,向我招手,她喊:梁哥,梁哥!我挥舞着双臂,仿佛要跨过浅浅的云海,我快拉住她的手了,但她笑着一闪,又飘向更远的天边,我便使出更大的劲挥舞不停。 后来,我们从平原追到山边了。看到山我就感到亲切,夕阳西下,山上的树披着一层金色的光辉,那一瞬间,两颗清泪滚落下来,泪水中我看到天边一派嫣红。我在蠕动的人流里往山边挪动,眼前尽是黑压压的人头,像一个又一个的葫芦在雾气中飘动。他们被潮流驱赶,像一群没头没脑的羊,在牧羊人的鞭下向前浮游。何处是我的归宿啊?现在太阳正往山背后沉落,它像一个金色的大柿子,暮归的乌鸦也在寻找自己的家,叫声在雾气中显得潮湿又凄凉。我闻见了树的香味,像柿子一样香甜的气味,我咂咂嘴唇,却舔到了一股淡淡的咸味,才知是自己的泪水的味道。我甚至听到了山的寂静,那沉寂是被乌鸦的叫声唤醒的。乌鸦的出现,总有一种不吉利的意味。母亲说,那叫声,总让人想起坟墓。春花的父亲坟头上的两棵柏树,歇着两只乌鸦,叫声里混合着柏树发出的清香。现在正是炊烟上升,鸡鸭归圈,牛羊回家的时候,母亲总喜欢站在核桃树下往山下眺望,她一手遮着额头,一手放在围腰上。她总是系一个青布围腰,上面有她手织的红、白、蓝三色鸳鸯图案。眼下,核桃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只剩下黑色的枝丫吧?母亲总喜欢给核桃树喂饭,她用刀砍出一个又一个裂口,树的浆汁一滴接一滴地流出来,树也会哭,它尖叫着在流泪,母亲不管它的哭声,母亲只顾用白色的瓷勺给它喂饭,像喂幼儿一样极有耐心。母亲说,人是铁,饭是钢,树也要吃饭,来年才会结果子。母亲把树当成一个母亲,希望它多生一些小核桃来喂自己的小崽子。核桃补人呢,母亲在我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吃了核桃,你的木鱼脑袋就开窍了。我并不懂什么叫开窍,梁根说,就是多长一个眼,我心想脑袋上怎么能长眼。梁根说,老爹说的那是天眼,天眼通了,天上地下的事情都知道了。我要是长出一只天眼,就知道什么时候回家了,就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被人驱赶着去打仗了,就知道这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了。 追到山里,我们打仗的方法就不同了。人一掉进山里,就像蚂蚁像蜜蜂,变小了也变得隐蔽了。我们碰上的都是小股敌人,藏在寨里或是山洞里。古人有言,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觉得他们的反抗注定会失败的。果然,我们接二连三地打下了很多山寨和山洞。我们的枪声惊动了大山的沉寂,四面都响动着回音,每一发炮弹都有惊天动地的效果。大地在震颤,树枝像无助的婴儿一样簌簌发抖,悬崖上的松土哗啦哗啦地往下掉。我们的大军打破了这亘古的沉静,我们在做着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我们在解放全中国!刘兴华说得对,我们的思想被武装起来,打仗的时候豪情万仗,虽然还未完全克服恐惧,但我们觉得自己的死亡充满意义。是的,献身于解放事业是天下最光荣的事业,我们会享受烈士的荣誉,虽然同样是死。 有一天我们攻占了一座县城,听当地人的口音和我们家乡那一带很相似,不知怎么我听见茶馆里和菜市场上那些说话的口音便泪流满面。我呆呆地站在街头听那些讨价还价的声音,心中抑制不住一阵狂喜,我走过去问那些老乡莲花白怎么卖?这是我们那一带冬天出产的菜,我想起用它煮面时那股微甜的味道。老乡一见我穿着军装便有些害怕,这是一位头缠黑帕的妇人,她的装束跟我妈相似。我说你是哪里人呀?她说,我家离这儿还有五六里路,我说你听说过武连吗?她说,还远啦,有好几百里吧!我说,武连离这里只有几百里?妇人惊异地看着我,我把身上的钱掏出来给她,我说,你的白菜我全买啦!我把背篼往身上一背,说,大妈,你跟我走吧!她还愣着不知所措,我说,背回我们的驻地,我就把背篼还给你!大妈跟着我走,她说,长官还会背背篼?我说,啥长官呀,我只是一个小兵,从小在家乡也是要背背篼的。她又说,听你的口音,好像也是我们这一带的人?我说,大妈,我老家和这大山一模一样,我们出门就爬坡,天天背背篼呀!不瞒你说,你跟我妈长得很像,连缠的黑帕子都相似!我喜滋滋地正说着,却看见她突然偷偷地抹眼泪,我怯怯地问:大妈,你怎么啦?她说,我有个儿子,在一天赶场后就没回家,有人说他被部队抓走了,替那些兵扛大炮呢!不知他现在哪里,是死是活?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他长得没你高,身体比你单薄,他叫牛娃,大名叫刘放牛,你帮我打听打听。我问那是谁的部队?她说,我一个乡下老婆子,哪知道是什么部队?我说,大妈,这就难了,人进了部队就像菜籽掉进大海,我到哪儿打听嘛?大妈一听,眼泪刷刷地往下掉,肩膀一抽一抽的,我只好说,大妈不要着急,我再托人四处打听打听。大妈的脸上再次掠过一丝喜色,那就劳烦你,这菜我就不要钱!我急了,说,哪能不收钱呢!大妈把钱塞给我,我坚决不要。正在互相推让的时候,班长何顺诚看见了,他走来问清情况后,把大妈拉到我们的驻地,何顺诚说,兴许牛娃是被国民党溃败的部队抓走了。大妈忙问:那是抓到哪里去了?何顺诚说,要是我们正在追的部队,也没跑多远,还在这一带山里。大妈忙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阿弥陀佛保佑牛娃。何顺诚说,老乡,信佛信神不如信共产党。大妈却仍做自己的动作,何顺诚便说,这一带解放了,很快就要分田分地了,你家也有份。大妈说,菩萨说了,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想不要求,拿了人家祖辈积下来的田地,心里不安呀!何顺诚说,大妈,那些有田有地的人在剥削你们。大妈说,啥叫剥削?何顺诚说,大妈,就是吃你们收的粮食。大妈说,租了人家的地,付给人家粮食,自古都是这样。何顺诚说,现在共产党来了,共产党要把地主的土地分给穷人,自己种的粮食自己吃!大妈说,阿弥陀佛,让老爷们喝西北风去?何顺诚见老太婆终于开窍了,便如释重负,面现喜色,对,就是要让那些剥削穷人的老爷们喝西北风去!大妈又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阿弥陀佛,人可不能忘恩负义!何顺诚见老太婆是个木鱼脑袋死不开窍,急得一跺脚跑出去了。大妈拿了背篼往外走,临行又把钱往我手上塞,说,长官倒是替我打听打听牛娃的下落,要是真分了田地,谁来种哇?我把钱再次给她,我说,班长在看我呢,我不付钱要挨批评。大妈才把钱攥在手里说,你要多保重身体呀,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妈也像我这样在天天盼你呢!说得我俩一起抹眼泪。 那些天,我的心情很复杂,蒋国全也闷闷不乐。我们都知道家乡快到了,都想赶快打到家乡去,那些又麻又辣的豆腐呀、凉粉呀、酸辣粉呀,唤醒了嘴巴和胃对于家乡的记忆。我们一碗接一碗的往下吃,蒋国全吃得稀溜稀溜地直抹口水,我笑他,辣椒快把你弄成红鼻头了!蒋国全用家乡话说,大哥莫说二哥!蒋国全指着一碗麻婆豆腐说,这豆腐的味道,跟我家那一带分毫不差,都是一样的泉水一样的胆水做出来的,麻得舒坦辣得安逸,为了这碗豆腐,我宁愿在家乡当烂龙做讨口子,也不愿到外地做官当将军!我说,你是二两黄汤下肚,大话狂话就来了,谁要你做官当将军了!你不跟我一样,始终是受人差遣的兵。托阎王保佑,至今还在世上走,没跟兄弟们一道去阴曹地府,算是哥俩的命大了!蒋国全的眼睛红了,梁哥,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说,没死,只有一天一天、一仗一仗地熬呀,好不容易又打回来了,打回家来了!我想回家种地,再也不想当兵打仗了!蒋国全说,梁哥,我也想呀,梦里全是我媳妇,她坐花轿,她给我煮饭,我们有一大群儿子,围着我叫爹呢!醒来就淌泪呀,恨不得偷跑……蒋国全说到“偷跑”时把话音压得很低,又往周围看看,再坚定地说:偷跑,真的,偷跑回家。蒋国全的话如五雷轰顶,我瞪大眼睛:你是说,偷……偷跑?蒋国全说,还有什么办法?我一连喝了几口酒,我说,那边还是国民党的天下,并没有分田分地;再说,现在当解放军光荣呢,要是偷跑了,回去怎么办?蒋国全说,当农民管他什么光荣,只要天不干水不旱庄稼有收成,管他是哪个党的天下!我说,我也想回去,但眼下时机还不成熟。要是被国军抓住,盘问出底细,我们的脑袋就要搬家。要是回去,解放军到了,盘问出我们的底细,也没好果子吃。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尽快随解放军部队打回家乡,既光荣有脸面,又能分到好田好地。部队快些开拔过去,以前急行军一晚上也要走上百里,几天就到我们那里了!蒋国全说,你越是急,部队越是不着急,住在这里,人都快急死了!我们便唉声叹气地喝闷酒。 醉醺醺地回到驻地,何顺诚坐在我的床前,轻言细语地问:喝酒了?我闭着眼睛不理他。何顺诚说:我知道你想家啰!我说,知道了还用问?何顺诚说:我也想家呀!我吃不惯这里食物的那股麻辣,我想吃小葱拌豆腐,我妈做的猪肉炖粉条。何顺诚这一说,我的心也软了,我说,班长离家越来越远了。何顺诚说,我们要大家只好舍小家嘛,托毛主席、共产党的福,我们家分了地,生活有依靠,要是没有共产党打天下,哪有穷人的田地穷人的好日子嘛,这点我想得通。我说,部队赶快打过去,打到西南去,我们家也要分到好田好地,我就留在家里把田地侍弄好。何顺诚说,我也替你着急呀,快了,我们很快就会打过去!我兴奋得一跃而起,真的?班长模仿我的口音说,我们要把龟儿子国民党赶得鸡飞狗跳,看老蒋往哪里跑? 蒋国全听班长的话也情绪高涨,那些天我听见他总是嘴里哼哼唧唧地唱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蒋国全甚至说,梁哥,我给媳妇补坐轿子,你一定要来扭秧歌,让山里人见见世面!我说,那还用说,秧歌是我的拿手好戏,到时候呀,你要小心把你媳妇的眼睛看花了!说得蒋国全哈哈大笑。 蒋国全问我,回去干啥?我说,学石匠呀,我还没出师哩,就被拉来当兵了。你呢?蒋国全说,种地呗!隔了一会儿又说,弄个贫协主席当当,也算当个官嘛!我说,你还是想当官呀,蒋委员长当那么大的官,现在怕是要完蛋啰!蒋国全说,我现在是解放军,我老婆也算是军属,上面不是说革命军属光荣吗?兴许还能分好田。我早想好了,我们蒋家塆那一片靠河沟的平坝地,土地肥得就像女人的肚皮,一撒种就疯长,那是保长蒋喜权从一户没落秀才家霸占来的,我要把这块土地分到自己名下。我要一枪崩了这个恶霸,我当兵就是他拉来的,害得老子九死一生,他却享受最好的田地,住着蒋家塆最大的四合院,抽着大烟睡了三房女人。现在当个贫协主席,也跟甲长的官差不多,老子心里才解恨,总算活个人样嘛!老子当过解放军,打过天下,村里哪个敢跟我比?说得直一点,我们还不是托共产党的福才能分田分地,而共产党的天下,是谁打下来的,还不是我们这些解放军!我说,你现在知道当解放军的好处了?蒋国全狡黠地嘿嘿直笑。 那时节正是秋后的好时光,我们在橙黄的阳光里懒洋洋地泡着,没有枪声的时候,山野分外安宁。蒋国全一心想着怎么对付保长蒋喜权,他一会儿说要让他把裤子脱掉在批斗会场上扫光他的威风,因为他总是穿一身蓝色中山服人模人样的,这回扒了他的皮看他害臊不害臊;一会儿又说要让他的脑袋上顶着尿瓶子做靶子,让他“享受”被枪毙若干次的滋味,让他吓个半死,让尿水流他一身。蒋国全说这些话时,脸上有一种复仇后的得意神情,仿佛在想象中他已把自己的仇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他已经当上了蒋家塆的贫协主席,他已经分到了梦寐以求的好田好地。蒋国全说,跟着姓蒋的尽打败仗,没想到阴差阳错落到解放军手里,反而混出点名堂了!我嘿嘿一笑,也跟着说,以前班长说要改朝换代,真叫我们碰上了,现在国家是共产党的,我们都是光荣的人民军队了。蒋国全说,你哥子尽讲大话,说话的腔调像刘兴华那样,你就没想过回去打土豪分田地?我说,想呀,想找一个老婆,把家搬到安家山下,在平坝里住着,谁想出门就爬坡呀!蒋国全说,你也回梁家塆去当贫协主席嘛,这年头,贫协主席比保长管用多了!我说,我还是想当石匠。蒋国全戳了戳我的脑袋,你这脑壳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混了这么多世面也不开窍,难道你能把石头绣成一朵花?眼下这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正在改变多少人的命运?我说,庄稼人得安分守己!蒋国全说,你看那些大官,哪个是安分的,安分了还能操成大人物?我说,兄弟,你莫开导我了,我能活到今天,已经很知足了。蒋国全也不说话,默默地抽着烟。 后来,我们听到了重庆、成都解放的消息。但我们一直滞留在那片山地,没能回到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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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突然接到紧急命令,部队要开拔了!蒋国全一听蹦得老高,他说,终于要开走了,我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我的脸上也抑制不住兴奋。李梓富说,大家准备好,傍晚就出发。刘兴华的脸上阴沉沉的,我觉得他心里压着什么话,没有告诉大家。蒋国全把自己的物品收拾好,问,你看我给媳妇买个什么东西好。我随口说,帕子或围巾嘛!他一拍我的肩膀,梁哥,你对付女人还很有一套哩,我就没想到这个!蒋国全便往街上去了。我一直在想着刘兴华的表情,随着大军南下,他脸上那种严厉和冷峻的神色已经渐渐淡去,眼下为什么突然又阴沉起来?我一边想一边到街头的杂货铺子买了一些烟叶,这里的烟叶又阔又大,同家乡的烟叶一个味儿,这段时间美美地抽着,仿佛把家的味儿吸进每一个毛孔里。 太阳还没下山,部队的炊事班就把饭摆开了,老远就闻到了回锅肉的气息。青林县给我们送来猪肉和酒壮行,大家你一盅我一盅地喝,都说川酒甘洌醇厚,好喝!回锅肉更是让我们解馋,外地人也不怕辣了,连青辣椒都抢着吃。蒋国全说,走遍天下,还是回锅肉吃来安逸!何顺诚说,四川人会做菜呀,这肉真香!我说,哪天打到我家乡,我一定请班长到家里做客,到时候不要嫌弃啊!何顺诚说,梁哥客气了,真有机会呀,我要毫不客气地大吃一顿,你莫嫌我嘴大哟!说得我们一阵大笑。 那天出发时,天空正是一派嫣红的火烧云,壮观得很。在山顶上行走,每一个人身上都披着一层金光,凉爽的风中听见山下回家的鸭子嘎嘎的叫声,还有牛脖子上的铃铛发出的响声。拿着锄头的山民们哼着小调回家,看见我们,慌忙停下让路。刚翻过山头,蒋国全便小声说,梁哥,不对呀,我们应该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走,我们的家在西南方向呀,现在我们在往北,逆着太阳走,这是北上呀!我也觉得方向不对,但又不敢问,只好说,走走再看。 夜里,山岭上都亮起了火把,火光延绵很远。我知道这是大部队在行动了。到第二天晨光初现时,我们果然看见山山岭岭上都是行走的兵,我和蒋国全互相使了一个眼色。白天仍然是急行军,直到晚上才让大家就地宿营。蒋国全趁撒尿时说,梁哥,再不逃走就没机会了。我说,你先走;我们俩一起走,怕班长发现,你一个人动静小,容易逃脱。蒋国全说,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我会上梁家塆找你。我说,一言为定!我俩还互相拉了一个钩,表示慎重。蒋国全使劲摇了几下屁股,好像终于把闷在腹里的尿撒完,故作轻松地吹起了口哨。 那天夜里,我们睡在山坡上,我又听见了蟋蟀在周围鸣叫,又看见了满天星光,多么像几年前秋天的夜晚,我们在湖南山道上急行军时的情形呀!那时我们也是这样满腹疑虑地往前走,并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谁知道等待我们的是没完没了的战斗。这次我们会不会去新的战场?这样想着,一团疑云在胸中升起。 偷跑,逃兵,这些称谓在我脑中闪过。我又想起湖南山道上逃跑的情形。他往悬崖上纵身一跃,枪声响起,灌木丛在摇晃。蒋国全。天啦,蒋国全。我在心里惊呼。我听见咚的一声,他像一块石头掉进谷底。我摸了摸身边,只摸到一团乱七八糟的物品,我瞪大眼睛,没有找到蒋国全。我紧咬着嘴唇,听见鼻孔在喘气。站住,何顺诚在叫,再不站住,我开枪了!我看见一团黑影就像一只乌鸦在往下沉落。妈的,何顺诚拉动枪栓,一声枪响让我浑身一颤,我抱着头蜷成一团。我听见自己的另一个声音在说,起来,快跑!我却更加紧张地蜷成一团。我听见班长在叫:蒋国全跑了!班长向我这里跑来,班长把枪对着我的脑袋,他像一个顶天立地的黑影直立在头顶,班长用枪管戳住我的前额:快说,蒋国全跑哪去了?我的双手被两只大脚踩住,疼得我哇哇直叫。我的心快蹦出来了。我全身痉挛。我闭上眼,来吧,来吧,痛痛快快地抽搐一场,我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蟋蟀的叫声停止,天空的星子向我关闭,我听见全身的关节在叽嘎叽嘎地响动…… 太阳像一根又一根尖细的针直刺我的眼睛,我终于醒来了。我用两片树叶刮下嘴边的白沫,看见我的手上有一些血迹,是从两道划破的口子里流出来的。我伸了伸腿,腿又酸又疼。脚上被绳子绑着,一根又粗又黑的麻绳捆着我的脚,绕过一根柏树,另一头攥在班长何顺诚的手上。他坐在地上抽烟,脸色阴沉得要拧出水来。我坐起来,班长说,你他妈终于醒了,我问你,蒋国全是不是跑回家了?我不吭声。何顺诚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还能跑哪去?我仍然不吭声。何顺诚说,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狗日的能跑到哪里去,一纸文书就追到他家了,文书跑得比他还快,看究竟是共产党有能耐还是一个逃兵有能耐!我心想,蒋国全这次是一心想着回家打保长分好地,这下把军属的光荣也弄掉了。何顺诚还说,土改工作组里有我们部队的人,逃兵在村里永远抬不起头!我知道何顺诚的话是针对我说的,我想,假如我回去就让我们一家抬不起头了,让春花的日子也不好过了,让父母整天在村里灰头土脸的。算了,认命,我这一辈子就是打仗的命。 部队再往前走时,我叫班长把绳子取下来,班长说他已经挨批评了,连长李梓富和指导员刘兴华都说,再有人跑掉就要处分他。我便不说什么了,自己把绳子套在我的左手腕上,把绳子的另一头递给他,我说,我向你保证,向毛主席保证,我绝不逃跑!班长说,你同蒋国全是一伙的,你又不是没背叛过……我说,指导员曾说,那叫弃暗投明。何顺诚还不服气,只说,走,乖乖地跟着走,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我们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翻过一道又一道山梁,太阳像一只染得通红的大眼睛,我们的队伍在这只眼睛的大背景上通过,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线。我向淡蓝和青黛色的西边望去,那里还沉浸在清晨的阴霾之中。一声鸡啼传来,遥远得就像儿时的梦中,我突然想到清晨母亲起来煮饭之前放开鸡埘时,大公鸡跑到外面兴奋地对天鸣叫的情景,一颗清泪滴落下来,我慌忙用袖管拭去。我在心里说,原谅我,妈妈……妈妈…… 我又一次离开家,又一次走向陌生的地方,又一次投向新的战场。 走出山区,我们进入平原时,部队进行了一次动员,刘兴华给我们讲述了朝鲜遭到美帝国主义的侵略,战火已经烧到鸭绿江边,全国人民同仇敌忾。仇恨从每一只耳朵进入,在血液中循环,每个人的脸上都灌注了凝重的表情。一个无恶不作的敌人美帝国主义在我们心中升腾起来,他便是我们的目标,我们安宁生活的破坏者,我们誓死消灭的对象。 我们再次登上火车,开始横贯中国的狂奔。哐当,哐当,世界浓缩为火车单调的节奏。树木和房屋向后飞奔,黄昏的阴影,召唤着人们归家。哐当,哐当,另一个声音带领我们上路。火车在一些站台停下,不断有人背着背包上来,他们一脸兴奋的神情,仿佛去赶集的样子,胸前佩着大红花。站台上,人们拿着小旗一个劲地舞动,右手不断地往上举起,又放下,他们的嘴在动,整齐划一地呼着口号。总有几个凄切的妇人站在人群里,格格不入地抹眼泪,把她们的痛苦顽强地挤进皱纹里去,再追着火车跑上一段,最后佝偻下来蹴在铁轨边的石块上,痴痴望着空荡荡的枕木。 越往前行,风越来越冷,大家背靠背挤在一起互相取暖,有的甚至打开背包把棉絮裹在身上。我们在一个车站上终于领到了新的军装,大家便在火车上换军服。我们连补充了几个新兵,有一个娃娃兵那张圆脸上只有几根又软又黄的绒毛。李梓富说,这是谢争光,一位志愿入朝杀敌的大学生,临行时特意取了这个名字,为国争光。刘兴华鼓掌欢迎,大家也跟着鼓掌。刘兴华说,美帝国主义是一只纸老虎,妄图推翻我们的社会主义新中国,帮助国民党反动派进攻大陆反攻倒算,我们坚决不能答应,一定要粉碎他们的阴谋,把美帝国主义赶出朝鲜,保卫我们新生的红色政权,为志愿军争光,为祖国争光!大家便举起右拳,高呼:为志愿军争光,为祖国争光! 刘兴华叫谢争光,谢争光立即站起,做了一个敬礼的姿势,到!刘兴华说,教大家唱《志愿军战歌》。谢争光便教我们唱: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华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谢争光走到我身边,许是看见我唱得心不在焉,便站在我面前,一边唱一边打着节拍,我看见何顺诚不满地盯了我一眼,我闭上眼睛,用尽力气高喊: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那时我对美军还没有真正的仇恨,我始终记得在缅甸丛林,美军给我们空投牛肉罐头的情形,那是我在战场上吃到的最好的食物。大片大片的牛肉,比我们家乡做红白喜事时的粉蒸白肉还厚实,吃后几天都不觉得饿哩。 我们是步行着跨过鸭绿江的。那天天空阴沉得很,地上到处积着雪,踩在雪地上叽嘎叽嘎地响。我们看到了被炸毁的房屋,大大小小的弹坑,空气中弥漫着焦煳的气味,战争的气味近在咫尺。我的鼻孔对这股气味特别熟悉。刘兴华说,同志们,向四周看看,看看美帝国主义犯下的暴行!千疮百孔刺疼了我们的眼睛,像锥子一样扎在我们的心上。仇恨在血中流淌,谢争光背着又大又重的背包,不停地用嘴呵气暖手。我说,我帮你背点东西吧,小兄弟。谢争光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能行。 我们在一个无人居住的朝鲜民居中住了一夜,第二天傍晚便开始急行军,不断地听到“跟上,跟上,不许掉队”的催促声。这里又是山路,灌木和荆棘很多,雪地里又滑,经常有人摔倒。我们的背上已被汗水浸透,双脚沉得像铅板一样,我的脚后跟已被磨破,走动时龇牙咧嘴,那样子一定难看得很。谢争光走路一拐一拐的,仍然坚持背着自己的物品。何顺诚悄悄地夺过了他背上的弹药,谢争光小声地推辞着,刘兴华过来了,轻声说,班长帮你捎点东西,你的用处大得很呢!谢争光不再争执,默默地接受了。何顺诚的脚也是一瘸一拐的样子,但他很顽强。背了一段路程,我说,班长,我力气大,让我背吧。何顺诚把弹药交给我时,脸上现出一丝亲切的微笑,这是蒋国全走后,他第一次对我露出轻松的表情。 黎明又白又净,雪的反光让树林看上去更加寂寥;一缕霞光给蓝色的天际涂上橙红的色彩,渐次点染着高高低低的山峦。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仿佛站在家乡的山头,真想对着腊月的雪景吼一声四川民歌: 太阳出来啰喂,喜洋洋哟喂, 拿起扁担上山岗,上山岗哟喂…… 但是,天空出现了苍蝇一样的小黑点,凭经验我有大难临头的预感,像飞蚊一样的声音正在靠近,我说,不好,敌机来了!何顺诚说,就你是怕死鬼,别把你那股情绪传染给新兵!他看了一眼谢争光,谢争光正在看着异乡的太阳,他说,太阳里有黑点。李梓富在叫喊,隐蔽,快隐蔽,敌机来了!我们用树枝编成圆圈戴在头上,这是我们在山地作战时学会的。这样躲进灌木丛里,远看就像一株野草或一簇灌木。我顺势跳进一处洼地,把谢争光的头往下一按,说:趴下,敌机来了!敌机喷着烟雾飞过来,在天空留下了一串长长的烟带,密密麻麻的黑点往下坠落,我听见了爆炸声。天地在震动,我的手感到谢争光的身体在颤抖,一丝怜惜的情绪从手上传到我的心里。一颗炸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爆炸了,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响,什么也听不见,我看见大家起来,又在往前走,谢争光拍了拍我的手,做了个往前走的姿势,我便站起来跟着走。在炸弹爆炸的地方,有一些残缺的肢体和血迹。 清点人数之后,我们继续上路。走到太阳西沉时,前面出现了一片开阔地,李梓富命令大家隐蔽起来,天黑再上路。刘兴华说,同志们看见了,美帝国主义是老虎,也是武装起来的铁老虎,大家一定要提高警惕!还有,脚上有血泡的,把它挑了,休息几个小时,晚上还要赶路! 我们拿出炒面,在雪地里抓了一把雪,吃起来,谢争光吃雪时做出一脸痛苦的样子,大家看着他的样子都轻松地笑了。何顺诚问,谢争光,你家是地主还是贫农?谢争光的脸立即阴沉下来,半天没开口,只把炒面往嘴里塞,等了很久才说,报告班长,我妈是地主的丫头,后来当了我爹的三房,我爹五十五岁才生下我,我是地主的儿子。我爷爷是大清的一个县官,政声清廉,墓碑上一直记着他的功德。我爹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才能振兴家业,守住祖上的好田好地。何顺诚阴沉地说,一直在做梦哩,也不看看啥世道。谢争光说,我爹是个本分人,一辈子守在家里写写画画,租子和家庭都是我妈操心。我爹就是个死脑筋,土改那阵分田分地时才清醒过来,自己写了自己的墓碑,叫“二一老人之墓”,左右题写:“一事无成闲度日,一朝清醒遇阎王”,然后自己用一块白布挂在房梁上彻底了断烦恼。我妈也是个死脑筋,看见地被人家分了,就在最好的地里挖了一个墓坑,喝药把自己弄死了。她以为死了能占下那地,人家哪里顾及一个死人的愿望,就把她弄到大坟山里埋了,地还是照样分给别人了。我老早就进省城读书,接触了很多新青年和新书籍,我是不喜欢我爹身上的那种酸腐气息的,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是见过世面的人,当然懂得时势造英雄。我只有背叛家庭才有出路,所以我要入党,我要参加志愿军。我写了入党申请书,请组织考验我,请班长考验我。 班长的两个眼皮一开一合,他在勉强支撑,听到最后只嗯嗯两声,便打起呼噜来。谢争光问我,你家是地主还是贫农?我摇摇头,隔了一会儿说,是“光荣军属”。谢争光笑着,把胶鞋脱掉用一根刺挑水泡,他的脚上有两个又大又亮的水泡,稚气未脱的脸上现出疼痛的样子,嘴里咝咝地响着。 我们挑完水泡,刚迷糊一阵就被冻醒,我的手和枪已冻在一起,双臂失去知觉,如同一截又冷又硬的铁棍。这样下去,要被冻死。我告诉自己,不能睡去。我站起来,双脚全部麻木,我又踢又蹬又跳,不停地做着动作,才渐渐感到一丝疼痛。我去推连长李梓富,李梓富的嘴上积了厚厚一层冰,一丝热气仿佛是冰窟窿里面冒出来的。我使劲摇他,才把他弄醒,他睁开眼睛便叫:快叫大家起来,别睡啦,再睡下去就睡死了!我的手和枪仍然冻在一起,我突然灵机一动,用又冷又硬的手往下拽裤子,却怎么都弄不开,李梓富戴着手套,我把裤裆伸到连长面前,我说,连长帮忙。李梓富说,你一个大活人还能让一抔尿憋死?我说,尿有用处。连长帮我掏出那玩意儿。我蹲下,把热尿洒在手上,手和枪分开了。我把双手放在肚子上捂着。我去叫班长,班长好像睡死了。我使劲摇晃他,我喊,班长,班长,何顺诚!他没有一点反应。班长的身体像一块又冷又硬的冰,我用自己的棉衣把他裹起来。我把他的双脚捂在上衣里,一个劲地拍打他的脸,等了很久,他终于醒来。他问:我的枪呢?我说,你差点冻死了。他的话又冷又硬:冻死也不能丢了枪。我便拉开他的裤裆,叫他用尿来化冰,他毫无血色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意,想不到你脑瓜子还灵呢! 连长李梓富对指导员刘兴华说,今天多亏梁草叫醒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刘兴华说,以后大家都小心一些,我们刚到这里,一切情况都不熟悉。何顺诚拍着我的肩说,我们扯平了,梁兄,你救我一命,我们这下扯平了。我知道他还在想蒋国全逃跑的事。我想,蒋国全可能已经回家了,要是我逃跑,也回家了。可我没跑掉,现在离家更远了,冰天雪地之中,更没逃跑的勇气了。 为了躲避飞机,我们白天隐蔽,晚上急行军。我们终于到达一个山顶。有人说那叫香草岭。据说很多年前这山上开着一种紫色的花,有一种奇异的香味,闻见这种香味的人能够返老还童,长生不老。我觉得这种说法未免荒唐可笑。这是一片毫无人烟的山地,即便住在这里,日子也是艰难的,何况还有难熬的漫长冬季。在这样的鬼地方长生不死,简直就是没完没了的惩罚。但眼下,这块高地成了战略要地。李梓富说,我们一定要守住这个山头,除了游魂和俘虏以外,绝不能让一个活着的敌人踏上这个地方。刘兴华把一面红旗挂在树枝上,说:记住,旗在,阵地在,即使拼尽最后一个人,也坚决不能丢掉这个山头!他又指了指四处一些低矮的山峰说,我们的战线就在这一带群山中展开,我们的任务最光荣,因为我们守卫的香草岭是675高地,事关这场战斗的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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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鲜战场上,与其说我们在跟人打仗,不如说在同机器打仗。我们所在的香草岭成了重点目标,飞机一批又一批轮番投弹,好端端的树不是被拦腰折断,就是被爆炸引起的大火烧毁。很多人瞬间便成为这些杀人机器之下的冤魂,连敌人是啥模样也没见着,便身首异处,尸骨不全。我心想,美国鬼子比日本鬼子还厉害,发明了那么多的杀人机器。而我们只有人——被仇恨武装起来的人,对付这些疯狂的杀人机器。 狂轰滥炸之后,地面部队的进攻开始了。为了节省子弹,李梓富叫喊:大家准备好,等敌人靠近点再打。谢争光喘着粗气,握着枪趴在战壕里。我们能看到前面的敌人了,何顺诚小声说,狗日的长得同我们差不多,我还以为是高鼻子蓝眼睛的洋鬼子!谢争光说,那是李承晚的军队,朝鲜人跟我们一样都是黄种人。谢争光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何顺诚把嘴里的半截烟头塞给谢争光,谢争光用牙齿咬住,恶狠狠地抽了一口,呛得直咳嗽,何顺诚又把烟头抢回去,给你抽烟,是糟蹋了。要做男人,你必须要学会杀人,也要学会抽烟! 李梓富喊:同志们,打,狠狠地打!密集的火力网在山头展开,敌阵中的人群纷纷倒下,后面的人仍然往山上冲击,连长便扔手榴弹,大家猛醒似的往山坡下面投弹。敌人躲进草丛中。连长叫,准备好,敌人要冲上来了。很快,黑压压的脑袋又浮现出来,连长再叫:打,打啊!机枪一阵狂射,敌人乱作一团,又有几个手榴弹扔下去,敌人哇哇乱叫着,抱着枪往后跑,连长站起来,一枪撂倒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我是老兵了,弹无虚发,一枪打一个,过瘾得很。谢争光的双手抖个不停,一边开枪一边叫,我杀人了,我打死人了!何顺诚打得什么也不顾了,他扔出的手榴弹能准确落在人丛中。 我们就这样打退了敌人二十多次进攻。最危险的一次是班长右臂负伤,枪落地上,一个满脸抹得乌黑的敌人端着刺刀,突然跳进我们的战壕里,只见谢争光突然举起枪托从后面向敌人的头上砸去,敌人倒在地上,脑浆喷在战壕里。何顺诚把那人的尸体翻过来,看见一张同样稚气未脱的脸说,狗日的,还是个娃娃兵!谢争光突然捂着嘴,蹲在地上翻江倒海地吐个不停。 何顺诚把那个娃娃兵的尸体举起来扔向山下,然后去拉一直蹲在地上的谢争光,何顺诚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兄弟,你救了我。谢争光抽泣着说,可我打死了他,像拍死一只飞来的苍蝇!何顺诚被谢争光有点幼稚的声音弄笑了,他说,你不打死他,你能救我吗?这里是战场,不像读书那么快活,也不像你爹拿笔那样轻松!你打死了敌人,为志愿军争了光,就为祖国争了光!谢争光似乎并没听见何顺诚的话,仍然抹着眼泪说,我拍死了他,是我拍死了他…… 清点战场时,刘兴华走过来,问谢争光,小兄弟,你今天打死几个敌人呀?谢争光说,用枪放倒了几个,又拍死了一个娃娃兵。刘兴华笑了,说,娃娃也是兵啦,打得好,要像对付仇人一样狠狠地打!谢争光说,我找不到仇人。刘兴华说,那边是狗地主大恶霸,他们想霸占整个朝鲜,还想霸占中国,你就是要狠狠地打击他们的嚣张气焰!何顺诚悄声在刘兴华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刘兴华便不再说话,到另一边检查去了。 我们一直在香草岭坚持了十五天,打退了敌人数十次的进攻,残留的树桩上钻进了密密麻麻的子弹。山头的五星红旗上,弹孔就像蜂窝;随便抓一把土起来,里面都有很多弹片和弹壳。我们团死了一半的人,而敌人的伤亡更大。 在我们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敌人又发起冲锋。山下,增援我们的坦克出动了,追着敌人打,敌人很快便往后退却。山头响起了冲锋号,我们跨出战壕向山下猛扑过去,一直追了七八里才停下来,这一场战斗让我们扬眉吐气,又占领了新的地盘。 香草岭是我们连光荣的记忆,我们得到了“英雄战斗连”的特别嘉奖。战斗结束后,文工团来慰问演出,有人谱写了一首歌: 传说中的长生不老地,而今成了战斗的前沿。 敌人胆敢来进犯,我们的英雄坚守山巅。 炮火烧焦了土地,热血染红了山岩, 白天尸阵遍野,夜晚鬼魂蹁跹。 这里是魔鬼的坟场,这里是英灵的天堂, 让我们记着祖国人民的托付,向着更大的胜利冲锋!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主心骨的人,一个听从长官命令唯唯诺诺的人,闲来抽几口叶子烟,要是能喝上几口酒就是很不错的事情。我也没有仇恨,我打仗只是为了活命,要是不来当兵,继续跟师父学手艺,一定是个好石匠。 那些文工团的歌手,一唱就把我们提到云端里去了,我觉得自己像英雄了,这样的战斗真是不同凡响,但到底是怎么个不同凡响,我也说不出来。 谢争光还是个孩子,说他是孩子是因为他痛苦和快乐都分明着,而我呢,对痛苦和快乐迟钝了,脑子里有点犯晕,这便是快乐,心里有点不舒服,这便是痛苦。 谢争光问我,你说那位女演员唱得好吗?为了不败他的兴头,我说,比鸟声还好听,不过,叫啥名字?谢争光说,姓王,叫王红梅。我说你有点那个她。谢争光的脸一下红到耳根,他一个劲地摇头,说,你这个人真是……我说,男人的那点心思一看就懂,我是怕……这是在战场,不是在学校里。谢争光便不再言语,拿出一个小本子在写着什么,我凑上前一看,上面写着大大小小的名字:王红梅、王红梅、王红梅…… 战场又有新的动向了。因为我们又开始行军,进行新的布防。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行走,下半身冷得几乎失去了知觉,我在想,要是敌人突然出现,我会不会举起双手投降?但眼下,只有跟着队伍走,跟着队伍才有希望,就像一片雪花与铺天盖地的冰层一样,才能形成力量——生的力量。 我们又到达另一个山头,有人说这是彩云山。我心想,又一个好听的名字,朝鲜人挺爱美的,不是香草就是彩云。彩云山的确是看云的好地方,每天早晚都能看到极为壮观的景色,流岚和雾霭极尽绚烂,把这里装饰成人间仙境。 李梓富和刘兴华一个劲地催促我们挖坑道。 我们把树砍下来支撑在坑道里,再用泥巴填好。坑道比外面暖和多了,我们一进入坑道就像进入自己的家一样,何顺诚说,再有一个暖炕就好了,像家一样。我说,班长也想家?何顺诚说,没有一天不想。何顺诚的眼睛红了,忙背过身去抹泪。谢争光进进出出都哼哼唧唧的,他在断断续续地唱,向着更大的胜利冲锋。炊事员在坑道里给我们做了一锅美味的酸辣汤,我们每个人都喝得很响,刘兴华和李梓富还带头舔盅子,大家伸开舌头往盅子里空洞地舔着,咂巴着又辣又香的嘴唇,大叫:过瘾,辣得安逸!谢争光的脸颊和额头、头发上都沾着酸辣汤。这个可怜的孩子在喝汤时也显出他的稚气,脸上甚至还长着几颗又大又红的青春痘,那位叫王红梅的女演员充满弹性的歌声为他揭开了另一重天,他的脚底像装了弹簧似的在雪地里行走自如,他想象着自己有一天戴着军功章向她跑去,梦里也在念叨王红梅的名字。 彩云山之战,敌人照常先出动飞机、大炮,然后就开来了很多坦克,躲藏在坦克背后冲锋的是一帮黑咕隆咚的怪人!何顺诚说,我日他娘的,这些鬼子是烟囱里爬出来的吗?说美国鬼子是纸老虎,还有这种黑老虎吗?谢争光说,那叫黑人,是从非洲运到美国去的。何顺诚白了他一眼,日他老娘,像大猩猩!何顺诚大声说,弟兄们,等鬼子出来要像打野猪一样狠狠地打!李梓富挑选几个人去炸坦克,谢争光一听,马上叫,连长,我要去!李梓富不耐烦地说,去,你个小鬼!谢争光抱住李梓富的腿又哭又喊,连长,我就是为了争光才上前线来的,你给我一次机会呀!刘兴华为谢争光说情,连长,就算谢争光一个吧!李梓富说,好吧,你就算一个吧!谢争光抹去眼泪,大喜过望,说:谢谢连长! 谢争光忙着准备手雷和炸药包,我说,谢老弟,你还小,我替你去吧!谢争光说,梁哥,你知道,我要为王红梅争光,假如有机会,请你转告她。我说,这话你最好亲口对她说,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何顺诚抱了一下谢争光,说,兄弟,多加小心!谢争光说,假如我没回来,请求组织批准我为中共党员,请向毛主席报告,我已脱离一个地主家庭,成为追求革命的新兵!何顺诚说,放心,我一定把你的话向上级转告。 谢争光一去就没有回来。一些人在雪地里往山下翻滚,接着就看到坦克炸开了花,浑身着火的黑人鬼子哇哇大叫着从坦克里爬出来。据炸坦克的唯一幸存者肖光荣回忆,谢争光是抱着炸药包和敌人的坦克同归于尽的。当时,他把炸药包放在坦克履带上,很快就掉了下来,情急之下,谢争光只好选择同归于尽,他在最后的时刻试图喊一声什么,肖光荣说,他居然听见这个男孩大声高喊:为祖国争光,为毛主席争光,毛主席万岁! 只有我听懂了肖光荣的叙述,这位老兵后来在很多次报告中讲述了第X军第N师第9团第6连四位勇士舍身炸坦克的光辉事迹,以及谢争光的名字的由来,他同封建地主家庭的断然决裂,以及勇士最后的喊声。在很多报告和文献中,我没有读到关于王红梅的记载。这位新兵对文工团女演员的暗恋直接催生了一次壮举。 去年冬天,我在央视的“艺术人生”中看到记者采访老艺术家王红梅的节目。王红梅已是满头银发,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她说她最难受的便是朝鲜战场上的那段记忆,她满含热泪地唱了那首香草岭的歌,唱得像有一块石板压住胸膛似的艰难又沉重。她说,她至今还保存着一位英雄的军功章。但是,对于这位英雄的连队首长为什么要把军功章寄给她却大惑不解,主持人说,也许是英雄听过她的歌声,是她的粉丝。王红梅说,没错,没错,我当时是文工团的演员。后来,我给央视那位主持人写过信,请求他告诉我王红梅的联系方式、电话或通讯地址,主持人后来给我回信说,那次访谈后三天,王红梅便因肺心病去世了。看信后,我仰天大哭,哭得像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梁玉不停地抚着我的胸口,仿佛怕我一口气接不上来就去了。我觉得内心有愧啊,没有完成谢争光最后的嘱托,王红梅到死也不知道那个秘密啊! 那天黄昏,我叫梁玉给我买了香蜡、纸钱,煮了腊肉香肠和水米饭,对着东方跪拜,我一边烧纸一边说,谢老弟,快过年了,你也尝点肉味,吃几口米饭。烧这些钱就当我向你赔罪。我回来晚了,知道王红梅的消息也晚了,兄弟,我对不起你呀!我又把主持人的信烧了,我说,兄弟,王红梅现在也去了你那个世界,但愿你们能遇见,你亲自告诉她那个秘密吧! 那天我们居然俘虏了一群黑人士兵,那些家伙黑得像大猩猩,只有牙齿白得耀眼,说话时仿佛一道白光在嘴里闪亮。何顺诚端着枪嘿嘿地笑,他说,日他娘的,长这么大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黑的人!梁草,你个老兵油子,自以为见多识广,见过吗?我说,在缅甸见过晒黑的人,那些人连嘴唇也被太阳烤焦了。但这样黑的人,也没见过。何顺诚用枪上的刺刀对着一位肚子上缠着绷带的黑人俘虏,叫他:停下,停下!那俘虏用疑惑的眼光看着高高在上的何顺诚,用手指了一下自己,何顺诚说,说的就是你呢,停下!我说,他不懂你的话。何顺诚便用刺刀在他面前晃着,俘虏被吓坏了,嘴里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何顺诚用刀尖把他的绷带挑开,看了一眼,收回了枪,说,你,走了,走开!俘虏还呆在那里,我跺了一下脚,大吼,滚,快滚!那家伙似乎明白了什么,往前走了。何顺诚说,绷带上的血是红的,老子还以为这些家伙流的是黑血呢! 那天,彩云山上的残霞乌红一大片,像胭红的血痕。李梓富带着我们十多个人去找战友的尸体,收罗了一些残肢断片,手臂啦,腿啦。我们从衣服和尸体皮肤的颜色上分辨我们的士兵。我一直小声地喊:谢争光,谢争光,谢争光。我找到了一只像谢争光的手,因为我注意到他的手细长细长的,又白又嫩,像一个很少做粗活的大姑娘的手。李梓富发现了肖光荣,他被土埋着,只露出一个脑袋,李梓富把他身上的土扒掉,用手轻拍着他的脸,他似乎睡着了,李梓富摸着他的颈说,脉还在跳,狗日的命大。李梓富说,梁草,快来背他!我说,连长,我在找谢争光!连长又叫:江勇!江勇应声跑去,连长叫,快把肖光荣背走! 天很快黑了下来,连长叫:别找啦,看不见了!我说,连长,还有谢争光呢!连长说,找不见,没法,回了!我们带着找到的残尸往回走。我走在最后,连长说,梁草,你磨蹭个啥,天很快便黑透了。我似乎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叫我,梁哥,梁哥!我脱离队伍循声跑去,连长叫,梁草,给老子站住!我还是在跑,我一边跑一边大声说,我听到谢争光了,他在叫我!连长也跑过来,连长说,你们先回,我跟梁草马上就来。但他们并没走,他们都站着看我。我看见他们的黑影像一截木桩直立在雪地上。 我被那细微的声音牵引着,在一个大坑上停下,我用双手使劲刨土,我一边刨一边叫谢争光,谢争光,谢争光!连长来拉我,连长吼,梁草,你疯了,谢争光死了!我说,我听见他在喊我。连长拔出枪说,梁草,你再不起来,我就开枪了!我听见连长在数“一、二、三”,连长数到“三”时,我刨到了一身军服,我站起来,说,连长,你看!连长放下枪,装进枪套里,连长说,快刨呀,快点,连长跟我一起刨土,谢争光的脸现出来了,连长大叫:真是谢争光!连长用双手捧着他的脑袋往外拖,拖出来的是失去了一只手臂的半截身子。我又在旁边刨了一阵,没有找到另外的部分。连长说,梁草,我们必须走了。我只好抱着谢争光的半截尸首跟连长一起离开了。 我们借着雪的反光摸回了阵地。连长命人把肖光荣送走了,又把搜到的尸体用一条布单裹在一起,把一面布满弹孔的红旗放在布单上,全连的人取下帽子默哀。哀毕,刘兴华带领大家举起右手宣誓,血债要用血来还,我们一定坚守阵地,打退敌人,为谢争光等英雄们报仇雪恨!刘兴华还向大家宣布,谢争光同志以自己的勇敢行动实践了他生前的誓言,为了保卫共产主义事业,保卫新生的人民共和国,他毅然放弃大学生活参加志愿军,在敌人面前毫不畏惧英勇献身。遵照他的遗愿,组织上决定,批准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刘兴华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兴奋神色,并带头鼓起了掌,大家也跟着鼓掌。唯独我没有鼓掌,我脑子里一直想着他的半截身子和脸上那些又大又红的青春痘。 简单的追悼仪式之后,尸体被连夜送走了。阵地上安静得可怕,一阵一阵的雪风像游魂一样在残树间飘荡,未燃尽的硝烟散落在山坡上,刚刚飘出来,随即被白毛风撕成碎片,凛冽的空气中有一股呛人的焦煳味。 那夜我和江勇放哨,何顺诚说,上级叮嘱不要放松警惕,严防敌人偷袭!我的耳边一直响着谢争光的声音,梁哥,梁哥,梁哥。我问江勇,你听见什么声音吗?江勇立即警觉地问:谁?我说,谢争光。江勇摸我的前额,仿佛我的额头是一盆炭火烫着了他。他说,你在发烧!我浑身发抖,我听见那个东西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在右边,一会儿在背后,他始终不紧不慢地叫:梁哥,梁哥,梁哥,梁哥!我突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我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我说,谢争光,你要说什么就说吧!江勇说,梁草同志,你的额头烧得吓人!我说,我他妈的都快冷死了!江勇叫来了何顺诚,何顺诚说,梁草,你跪地上干吗?我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我只听到那声音,梁哥,梁哥,我用双手堵住耳朵,我说,别叫了,别叫了,别他妈的缠着我!何顺诚说,他疯了。何顺诚往下一蹲,把我背在背上,我说,放开,放下我!何顺诚并不理人,他一直把我背到坑道里,我看见坑道里有飘飘忽忽的亮光和一些飘来飘去的人影。那声音又跟进坑道里来了,梁哥,梁哥,我使劲拍打自己的脑袋和身上,我觉得那声音就在我的头发上,衣服上,它一直潜伏在我身上,我想把它拍打下去,就像试图抖落灰尘一样。我使劲地拍啊打啊,我感到有人紧紧抓住我的手,后来又用一根绳子把我的手捆上了。灯光刺疼了我的眼睛,我便闭上了。两眼一闭,谢争光就在脑中出现了,他那半截身子说话了,梁哥,梁哥。隔了一会儿,他又在唱,向着更大的胜利冲锋!

B29

那是一次让人多么轻松的睡眠啊!我睡得浮浮沉沉,昏天黑地。一会儿是谢争光在叫喊,一会儿谢争光的脸变成了蒋国全,我说,你还活着?他说,我回家了,有了土地活得有滋有味呢!我想来安家山看你。我用后背对着他,说,远着呢,我回不了。蒋国全说,逃呀,你可以跑嘛。我说,谢争光死了,我怎么能跑呢!蒋国全说,你龟儿子以前就想跑,现在反而又不想跑了!我说,你去看我爹妈吧,代我看他们。蒋国全的身影越飘越远了。 醒来时,我看见房顶上有一个很大的白炽灯,沿着灯我看见一些有着污渍的墙壁。然后听见了呻吟声,房间里全是床,床上躺着伤员。旁边的一个人正在看书,我问他,同志,这是哪儿?他头也不抬地回答:医院。身体一动,我便感到疼痛,剧烈的刺痛从胸部传来,我什么时候负伤了,我的胸怎么了? 一个长着圆脸的小护士拿着一瓶液体来给我换上,我问她:同志,我怎么在这儿?她一言不发,脸上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用牙齿咬着嘴唇,换掉液体后,掉头就走,仿佛我这里有瘟疫似的。我竭力回想,只想到了谢争光的叫声,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谢争光的笑脸在我面前晃荡,告诉她,你一定要告诉她,她叫王红梅。谢争光变成一具没有下半身的僵尸。我问,这是哪儿?看书的人说,这是栗树沟,沟里长满了大栗树,见过栗树吗?我摇头,我说我喜欢柏树,柏树有一股清香。那人笑了,那人说,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栗树。 后来我知道他叫李德麟,是一个音乐指挥。指挥?我一脸茫然地重复。他用双手比画着节拍,又张嘴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知道吧,打拍子!我觉得自己似乎懂了,便说,是指挥唱歌的,就像连长指挥我们打仗。他说,对了,唱歌的人一多,就要一切行动听指挥,就像打仗一样。 他喜欢和我聊天。他是那种快人快语,充满激情的人,一双眼睛亮闪亮闪的。他在一天夜晚乘车往前线时遇上了敌机投弹,他看见司机的头一歪,车子一个急刹停住了。他叫,张师傅,张师傅!他慌忙去救司机时,自己的身体却向前扑去,他的双手抓住了一只被截断的腿,借着炸弹爆炸的火光,他看见那只腿和自己鲜血淋漓的手。他叫了一声:天啦,我的腿!他解下绑腿把正在流血的伤口死死缠住。他觉得自己的手已经哆嗦得不听使唤了,巨大的恐惧在脑中凝成一个意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热辣辣的血正在往外喷涌,他给自己鼓劲:用劲,再用劲!他使劲拉着绷带,觉得绷带怎么也扎不紧。车子已经起火了,他拉开车门,爬到司机那边,没有触到司机的呼吸,确信他死了,他一把把他拉下来,拖到离车稍远的地方。他用双手撑着身子,往燃烧的汽车爬去,他把断腿伸向通红的火苗,他大吼一声,翻身一滚离开了汽车,扑灭了腿上的火苗之后,他疯狂地把雪抹在断腿上。他一边抹雪一边对自己说,我不能死,我不能死!他笑着对我说,我就这样救了自己的命。 他问我怎么负伤的?我说,我没受伤啊。他说,那你的胸上怎么缠着绷带?我轻轻翻了一下,强烈的疼痛使我不自觉地叫了一声。他说,对了,没受伤怎么送到医院来啊!说完又重新拿起书来翻看,好像我的话让他有点扫兴。 我竭力回想醒前的一切,连梦中的细节都想到了。妈的,要是蒋国全真去安家山看我父母就好了,但愿观音菩萨把我的梦带给他,我轻轻念了十声“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这是母亲教我的。母亲总是说观音菩萨长着千只手千只眼,她能看透这个世界看透你的心。母亲还说,在危急时念诵观音菩萨,她总会来救你。我对母亲的话一直半信半疑,但人在无助的时候,不找观音菩萨又找谁呢? 过了一会儿,看书的又把书放下,说,你还不是党员吧?我放下双手,睁开眼睛看着他。他说,看你念佛的样子,我猜你不是共产党员。我哧哧干笑了两声,说,其实,我也不知信什么,嘿嘿,长官你别见笑。他说,别叫我长官,看样子我还比你小呢,就叫我小李吧!我说,不敢,不敢,你虽然年轻,但有文化啊,还是……指挥。将来一定会当官的。李德麟说,这位同志见识广啊,见人就夸要升官,想必在部队待了很久吧?我一听心里有些警觉,只说,不长,时间不长。又转移话题问他,你那个指……挥是从小学的吗?我模仿着他的样子打着拍子。 李德麟到底年轻,性子直爽,他说,不瞒老哥说,我是从小在唱诗班学会的。唱……诗……班?我一脸茫然。李德麟又用右手比画了一个十字,说,阿门。这是我们的祈祷方式,就像你拜观音菩萨一样。我觉得自己有点理解他的话了,也跟着他做了一个比画十字的动作。他点头,对,就这样,阿门。我说,我妈说,世上只有观音菩萨最慈祥,我虽然没见过观音菩萨,但我想,菩萨可能就像我妈的样子吧。也不对,我妈为了保我大哥的命就把我送出来当兵了,可见,菩萨也不公平,就像我妈偏爱我大哥一样。李德麟的脸上有些迷茫,看得出来,他并不懂我的话。我说,不说这些吧,提起这事,我有点恨我妈。但我还是想她,除了这事,她是观音菩萨一样的好人。李德麟说,我也想家啊,我妈也像圣母玛利亚一样慈祥。我一头雾水地望着他,他说,哦,圣母玛莉亚,就是耶稣的母亲。我更是不懂,他说,耶……稣,就像你信的菩萨。我问,他也有千只手千只眼吗?李德麟笑了,没有,但他也有神力。我说,神能救我们吗?神能让我们不再打仗,让我们平平安安地回家吗?谢争光死了,他像你一样年轻……我用双手捂住眼,泪水沿着手指往下流淌。 “你还活着,一个大男人,好意思哭!”透过泪水润湿的指缝,我模糊地看见圆脸护士一边加液体,一边数落我,她的眼睛出奇的大,看我时露出过多的眼白和不满的眼光,仿佛我和她有着深仇大恨。她的怒气仿佛都从手指注入液体,哆嗦的手把输液管子弄得哗哗直响,然后噔噔噔地走了。我对李德麟说,噫,这护士咋啦?李德麟说,听说她哥前几天死了。他哥是担架队的,遇上敌机轰炸,抬担架的同伴死了,他把伤员背在身上东躲西藏,最后到达栗树山顶,眼看山下就是医疗所了,又遇到敌机扫射,他把伤员往山岩下一推,一身被机枪打成蜂窝眼了。据说,她当时躲在树丛中看见了他哥死的那一幕。敌机走后,她上山去找回了那个伤员,把他背到了医疗所。“噢,可怜的姑娘,难怪她心情不好。” 李德麟说他是教会学校长大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教会,他说就像你们经常去拜的寺庙,我说,寺庙里只有和尚,哪有孩子嘛!他显得有点烦,或许是觉得我这人太愚笨,又宽慰我说:不知道也没关系。我父亲是个医生,在一所教会医院谋职,也就渐渐信上了基督教。我母亲相信我父亲,也就相信了上帝。我从小一听到教堂风琴声就显出异乎寻常的兴奋,我父亲便经常把我带到教堂去。我还记得第一次进教堂是在一个冬天的清晨,雾气笼罩着小城的房屋和树木,居民们仍在酣睡。通往教堂的路上堆满积雪,踩在上面有吱嘎吱嘎的响声。教堂门口放置了两盆柏树,上面撒了五颜六色的纸屑。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圣诞节,父亲穿上了只有在重大节日才会穿上的西装。教堂留在我心中的印象是色彩斑斓的,我从来没见过那种玫瑰花窗,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蜡烛,还有那个身着奇怪服装的神甫那光秃秃的头顶,晃得我眼花缭乱。父亲的一只膝盖跪在长长的木椅上,另一只脚支撑身体的重量。那是一种桌凳相连的木椅,很多人都坐在凳子上。我奇怪父亲的姿势,他的双肘托着下颏,眼睛一直看着神甫。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蹲在他身边,但我的身子太矮,无法将双肘放到桌上,便将双脚蹲在木凳上。神甫是一个美国人,他跟医院的女院长很要好。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我后来经常注意到神甫喜欢到医院来找那个叫密斯卢的院长,他们拥抱时,女院长一双细长的手总是从神甫的后颈往上面爬动,就像一条不声不响的蛇,攀上神甫那光滑明亮的头顶。神甫的手像一只毛茸茸的大蜈蚣,盘绕在女院长的腰间。我用双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看见他们的动作。后来我见到神甫时就领着一群孩子跟在他身后,用手指刨脸,或者脱下裤子拍打光屁股喊:羞,羞,不要脸!羞、羞、不要脸!神甫似乎一点不懂我们的意思,他总是和颜悦色地笑,有时还跟我们做鬼脸,伸出又红又长的舌头吓唬我们。圣诞节那天早晨,神甫似乎变了一个人,他穿着又宽又亮的袍子,头上戴了一个亮闪闪的小帽,站在前台的正中布道。他说了什么我也记不清楚,只记下了一句话: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的赐予,我们要爱他,尊重他,不要用黄荆条子打他!神甫说这话时,居然从讲台下面拿出一根又细又长的黄荆条,在空中舞得嚯嚯直响,最后做了一个打手掌的姿势,把在座的人都弄笑了,我捧着下巴咯咯地笑出声来,然后示威一样地看着父亲,那意思是说,神甫已经说了,以后不许再用黄荆条子打我!但父亲并不理会我的意思,也不看我一眼,他只傻乎乎地盯着神甫。后来神甫又说了一些什么,我完全没有注意。我看着神甫后面站着的一些孩子,他们都穿着像我父亲那样的西装,那样子神气得很。我想,穿上这样的西服就像大人了,就不会像我那样被父亲呵斥着跪在地上伸出手掌挨黄荆条子了。仿佛神甫站着的地方是一条界线,那后面的孩子在神甫的庇佑下过着一种像唱歌一样轻松的童话般的生活。由此,我便喜欢唱歌,盼望像他们一样穿上那样神气的衣服。后来有一天,父亲考我背唐诗时,我背不出来,他便气得又去拿墙上挂着的黄荆条子,我挺起前胸,模仿神甫的口气说,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的赐予,你们要爱他,尊重他,不要用黄荆条子打他!你说奇怪不,父亲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居然没有打我。由此,我觉得神甫的话是有力量的,足以用来反抗父亲。但我想起他同密斯卢拥抱的时候,便愤愤地说,你说得那么好听,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地同密斯卢结婚,而要偷偷摸摸地来往呢? 我的那点音乐才能便是跟着神甫学会的,父亲叫他密斯特孔,我叫他孔老师。神甫的中国名字叫孔尚礼。父亲不再打我,我一连几天都没有背唐诗,这让父亲愁眉不展,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后来父亲便学会了与我谈判。他问,你不想背唐诗想干啥子?我说,我要唱歌,像神甫后面的孩子一样穿上西装唱歌。父亲拿眼看母亲,母亲做了一个点头的样子。父亲说,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如释重负地说,答应什么?父亲说,我同意你去唱歌,但你要答应我,每天必须背一首唐诗。我咬着嘴唇不说话。父亲又说,做男人必须识字读书,长大了才有出息,唱歌能养活你一辈子?母亲在一旁敲边鼓,这事你必须听你爸的,神甫是一个洋人,能给你饭吃?你要跟神甫学唱歌,也要跟父亲识字念书。 孔尚礼神甫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他有一双纤细的手指,每当弹琴的时候,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狂奔,我才能听到神甫温文尔雅的外表下内心炽烈的激情。神甫的世界除了《圣经》、音乐,便是密斯卢。对我们那个县城的人来说,神甫和密斯卢就像两只天外飞来的怪鸟,他们既不耕田种地,也不开铺经商,成天迷恋上帝和音乐;上帝能给你饭吃吗?音乐能填饱肚子吗?一男一女,偷偷摸摸,不走明媒正娶生儿育女的正道,成何体统,有伤风俗!嘴巴上虽然如此议论,但对两个西洋人,也就当新鲜的西洋景一样观看,并不往心里去的。 我的钢琴就是神甫教会的。从我进唱诗班的那一天起,神甫就喜欢我。他总是用清澈的蓝眼睛看我,他的眼睛让人想到天空和阳光,我喜欢神甫就是从他的眼睛开始的。整个县城,除了妈妈用这种眼光看我,没有第二个人。大人们不是叫我的小名德娃,就是说“喂”,他们很少拿眼睛正视我,更是难得给一个笑脸。神甫却不一样,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仿佛一下就能看到心底,心底里发出的暖融融的光,能将我包围,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神甫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师,总是看着我弹琴,沉溺在音乐中,然后鼓掌欢呼,好,好!神甫一边拍掌一边走到玫瑰花窗下,从一个小抽屉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我第一次看到那种黑乎乎的东西时,不敢吃;神甫也拿了一块,张大嘴巴,放进去,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好吃!后来,我便喜欢吃巧克力。你吃过吗,同志,巧克力? 巧……克……力,没见过。我对他的话不感兴趣,闭着眼睛养神。到底是年轻,耐不住寂寞,李德麟又说开了。 好吃,真的,只是名字不好记。直到我读完高中,每个周末,我都会去神甫那儿。后来神甫和密斯卢走了,那是解放军进城后的事。我最后一次去见神甫时,他已收拾好全部行李。他把钢琴送给了我,但我爸不让我碰那架钢琴,仿佛那是一枚一碰就爆的炸弹。他们也不允许我弹神甫教授的曲子,这是那个小城的人并不了解的东西。 后来,我们就听见了美帝国主义入侵朝鲜的消息,当时我在上音乐学院,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我们学校举行了揭露美帝国主义的教育,参加了省城市民大游行,声讨美帝国主义的暴行。很多学生当场报名参加志愿军。一队一队戴着大红花的小伙子从街头走过,全城倾巢出动,欢送出行。我觉得他们真是神气极了,我也报名参了军。我妈对共产党、毛主席感恩戴德,她常说:没有共产党,哪有我们家的地?没有毛主席,哪有现在吃饱穿暖的幸福生活?她愿意把家里的粮捐出去,整夜整夜纳鞋底交到居委会支援前线,可就是不让我去当兵。我戴着大红花走过县城时,我妈一看见我,笑容便凝固了,她摸着额头倒下去时,我爸一把抱住了她。我跑过去时,我爸一跺脚,还不快走!我转身跑回队列中,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欢送的人群像一道背景,飘忽而过,我妈偏偏欲倒的姿态留在记忆里。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妈是什么时候,这位同志,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姓梁。 哦,梁大哥。 小兄弟,是第一次上前线吧? 可不,刚上前线就断了腿,唉! 叹什么,你是有福之人! 有福?断了腿,还有什么福? 保了命呗,你很快就要见到你妈了! 大家都在流血,我可不是怕死鬼。我也想杀敌,我不想躺在这里! 你没有看见真正的战争,小兄弟,快到后方去吧,这样你还能看到妈妈。 李德麟身上稚气未脱,他长得眉清目秀,有一副好嗓子,又念过书。我是一个粗人,但我敬重有文化的人,我不忍心看到他被打死,就一个劲地劝他回家。 梁同志,哦,不,梁大哥,你恨美帝国主义吗? 以前不恨,但现在恨了,他们炸死了我的兄弟,他跟你一样小。 他叫什么名字? 谢争光。 唉,我也想为国争光,可现在…… 李德麟摸着他的断腿,低头看着厚厚的绷带,眼泪掉在浸血的绷带上。 你恨他们吗? 恨呀!从丹东一路过来,看到被炸得千疮百孔的民房,我就恨他们。以前我觉得美国远在天边,他们怎么过日子我不知道。我喜欢孔老师,孔老师也喜欢我。但现在,我觉得孔老师是敌人,因为他是美帝国主义。但我怎么也没法恨他,想起他就想起巧克力。我最好的同学李东方说,那是糖衣炮弹,你中了美帝国主义的糖衣炮弹啦,你的觉悟怎么这样低?李东方说话的时候,流露出蔑视的神情,他理直气壮的模样显出一种立场坚定的优势,我在他的眼中一点一点地缩小,最后瘫在地上像一堆狗屎。从此,我不敢跟任何人说起孔老师和巧克力,因为我们班上都在声讨美帝国主义的暴行,人们握紧拳头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 小兄弟,啥叫美帝国主义? 你这人,真是,这都不懂!就是……就是……李德麟摸着脑袋,半天才说,就是称王称霸呗,像有钱有势的地主老财,像码头上的舵把子! 哦…… 李德麟不满地看了我一眼,隔了一会儿又问:你见过鬼子吗?是高鼻子蓝眼睛吧? 鹰钩鼻,又尖又长。 我做了一个手势,在鼻子前画了一个很夸张的鼻子。李德麟嘻嘻地笑,说,孔老师就长着这种鼻子。 有一次我们还看到一种人,黑得像锅底。我以为他们的血也是黑的,龟儿子流出来还是红的,跟我们的血一模一样! 我乘机在李德麟面前吹嘘,李德麟看着我的眼神慢慢就变了,我在他心中慢慢高大起来。 梁哥,你打过很多仗吧? 多啦! 究竟打了多少仗嘛? 记不清了。日军啦,解放军,蒋军,联合国军啦,统统打过。 真刀真枪地干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那还消说! 你怕吗? 怕,刚开始谁不怕,后来就习惯了。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道理很简单。 啧,啧! 李德麟咂着嘴唇,说,我下不了手。 第一次,都是这样。第二次,就不怕了,以后慢慢习惯了。 仗打完,你想干啥? 回家,学石匠。 李德麟又笑了:石匠?那可是力气活。 我握紧拳头挥了挥,那意思是,我有的是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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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麟在一天夜晚转移到后方医院去了。他并不想走,他说他要上前线打美帝国主义。圆脸护士给他打了一针,一会儿李德麟就睡着了。我看着担架队员把他抬走。床上只空了几分钟,另一个蒙着头的伤兵被抬进来,放到李德麟的床上。那伤兵没有一点动静,除了嘴巴仍在呼吸外,就像一具死尸。 圆脸护士总是不愿见我,她在给我换药时,也只看胸上的伤口。她总是绕过我的床,仿佛我有传染病似的。医生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他说,你的烧已经退了,伤口很快会好的,你很快又能上前线打鬼子了! 弹片只擦着我的胸膛飞过,划了一条二十公分长的口子,并没有伤筋动骨。 促使我下定决心重返战场的,是那位圆脸护士。有一天她径直走到我床边,用体温计测量我的温度,说,你的温度正常了。又给我解开伤口上的纱布,叫我看,我看到胸膛上一条像细绳一样的疤痕。护士说,很好,你应该回……我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她说:也许……让我再养几天?护士不满地看了我一眼,露出不屑的白眼。她收拾消毒药水和纱布要走,我说,妹子,再给包扎一次。她说,懦夫……狗熊……我有些生气:你说谁?她指着我的脸。我心想,老子在前线……但我没说出口,我犯不着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充英雄。 护士哇的一声哭了,满是泪水的眼睛瞪着我,说:那天,救你……我哥,他……他救了一个狗熊……真不值! 护士断断续续地说,然后一转身捧着换药的物品,哭着气咻咻地跑了。 我觉得莫名其妙。我努力回想她的话,救我,她的哥哥?难道他哥哥救了我?我只记得谢争光的声音,我在发烧,全身颤抖,然后躺在这里…… 后来是医生将实情告诉了我。护士姓金,叫金福芳,哥哥叫金福来,他们是朝鲜人,父母被敌机炸死,房屋也被烧掉,兄妹俩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便来这里为伤兵服务,为破碎的国家尽一份力量,也为父母报仇雪恨。金福来在担架队,就是在抬你时碰上了敌人的飞机扫射,他把担架放下,用身子扑在你身上,掩护了你。你当时高烧昏迷着,哪知道实情呢! 天啦,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等你养好伤,我自然会告诉你的。现在说出来,也不迟啊! 金福来,他……埋在哪里,我要去看他。 金福芳知道的,就在医疗所背后的山坡上。 第二天,金福芳来我旁边的那个床给病人送药时,我下床来,怯怯地叫了一声,妹子……然后双腿一软就跪在床前:妹子,我才知道,你哥,救了我! 金福芳把我带到她哥的坟前。一个小土堆上面有一块石头,石头上用树枝画了“金福来”三个歪歪斜斜的字,是医生写的汉字。我将地上的两朵野花摘下来,放在写着名字的石头上然后跪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我说:福来兄弟,你的救命大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我要回前线去,替你报仇,狠狠地打美帝国主义! 福芳在一旁抹着眼泪,她向我竖起沾满泪水的大拇指,挂着两行泪珠的脸上,露出了坚定的微笑。 仇恨就是这样慢慢积累起来的,先是谢争光,后是金福来,我要替他们报仇雪恨! 那天,我让医生为我写下了金福芳的地址。后来,我在台湾时给她写信寄钱,但一次又一次被退回来,她还活着吗?我这样猜想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我所在的部队警告我:往北韩寄信,你这是在投共叛国,通敌通匪,小心你的狗头!从此,我便不敢写信寄钱了。回大陆之后,我又写信,仍然被退了回来。我就想,也许金福芳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些年,每到逢年过节烧纸的时候,我总要用一块黄表纸包着一包纸钱,上面恭恭敬敬地写上:朝鲜金福来收。我只能用这种方式缅怀我的恩人。他的大恩,我今生今世无以为报。 临行那天,我把身上的五十元钱放到医生手上,请他转交给金福芳。当面交给她,我担心她不会收下。 重新回到部队时,战事已经进行到胶着状态。最早赶趟子的打法,曾经让我们热血沸腾。那样宏大场面,置身其中,每个人都被豪情鼓荡着。军号一吹,团长、营长、连长、排长、班长都在喊:“冲啊!”我们便猛扑过去,排山倒海一般卷向敌阵。人海汇成洪流,很快将敌人席卷而去。“秋风扫落叶”,“风卷残云”这样的词,用在最早的朝鲜战场毫不过分。 躺在战壕里,口中嚼着一根草,我想起夏天的夜晚,当月亮出现的时候,母亲会抱着我们坐在篾席或晒单上,一边奶着梁根,一边唱: 小月亮,大月亮, 哥哥起来学木匠, 婆婆起来舂糯米。 娃娃闻到糯米香, 打起锣鼓接大娘。 大娘一上门带个小姑娘, 姑娘脚脚小, 一脚踩到癞格宝。 癞格宝,跳得高, 吓得姑娘转身跑。 母亲的眼睛像月光一样悠远又明亮,她看着月光的样子,仿佛唱的是月亮上的传说。梁勤嘻嘻地笑,也跟着唱: 姑娘脚脚小, 一脚踩到癞格宝。 癞格宝,跳得高, 吓得姑娘转身跑。 嘿,嘿,好一个小姑娘, 跑球了,空欢喜一场。 母亲就用手掌轻拍梁勤的脑袋,说,你个浑小子,从小就想姑娘!梁勤分辩说不想姑娘,想啥子嘛?我说,要想老娘,孝顺老妈。母亲就把我搂过去,我闻到她身上的一股奶香,母亲说,还是狗娃乖,狗娃从小就知道心疼老娘! 母亲说完了,又拍着怀里的三娃,仍旧望着月亮唱: 月亮光光, 芝麻地头烧香。 烧死麻大姐, 气死幺姑娘。 幺姑娘,不要哭, 买个娃娃打鼓鼓。 鼓鼓叫唤, 买个灯盏。 灯盏漏油, 买个枕头。 枕头开花, 接个干妈。 干妈脚大, 打个圣卦。 干妈脚小, 二龙抢宝, 抢到就开跑。 很多时候,我觉得母亲不是在唱歌,倒好像是在说歌。她的嘴巴哼哼唧唧的,调子也是自己临时随意发挥,调子时而又长又高,时而低沉得像自言自语,有时又戛然而止。母亲在月下唱歌的时候,完全变了一个人,平常老实沉郁的母亲,这时候显得悠远又缥缈,像在蓝色月光中出没的仙女。 有时,母亲会说:你看那月亮上的阴影,像一棵桂花树。听说,月宫里住着一位名叫嫦娥的仙女,而那个仙女的男人叫吴刚。母亲会把吴刚说成会挑水、砍柴的男人;而嫦娥,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她织的布像月光一样又白又长。 妈,你找梁幺妈帮忙,等我长大了,要找嫦娥一样能织布的女人,我就有衣裳穿了! 妈,嫦娥会煮饭吗?她会炒香喷喷的回锅肉吗? 梁勤和我问母亲,母亲便笑,笑得东倒西歪的样子,然后说,男人呀,从小就是馋嘴猫,一个想穿衣裳,一个想吃回锅肉;等你们长大有出息了,还愁找不到女人,还愁吃不上回锅肉?该念书时要念书,该种地时要种地,人要勤快不能懒,到时候啦,该有的就会有啰! 母亲说这话时,只注意了安家山那一片天。她看不到安家山之外还有更大的一片天,而这一片天下的风吹草动都会波及到安家山。她当然不会想到,她的儿子会在一阵飙风中变成一缕飘蓬,任意南北西东。她也不会想到,这时远在异国的土地上,她的儿子衔着一根草,痴痴地看着月亮,回想童年的情景。 后来,我在书上看到一位联合国军指挥官曾经也同我一样望着月亮发呆。只不过他琢磨的月亮不是我琢磨的月亮。他苦苦地思索中国军队为什么选择夜晚行动,而且是在有着月光的夜晚。他不能眼见着每一个月色迷蒙的夜晚都上演联合国军的死亡噩梦。后来,这位将军茅塞顿开。他终于琢磨到了中国志愿军喜欢在月夜行动的秘密。战争,就像两个人的肚皮官司,一个人不知道另一个人腹中的秘密。假如,每一个人腹中的秘密都向对方敞亮时,冲突是否就会化解呢? 回到战场后,便转入了阵地战。月夜的突袭结束了。我们必须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部队挖筑坑道,一整座山上都布满了弯弯曲曲的地下通道,在这些山间,像密布的蚁洞,藏满了蚂蚁一样的军队。敌人的飞机大炮一来,我们就躲进去,听见外面的爆炸声,我们屏住呼吸,心里有一种鬼子奈何不得的窃喜。从洞里钻出来,看见满山的树被斩断,草木在燃烧,到处是呛人的烟雾。炮弹密密麻麻倾泻在山坡上,整个山坡像被翻耕过一样,每一块土都化为齑粉,伸手插进去抓一把土起来,就能看到弹壳或弹片。人作孽,地遭殃,飞鸟和蚂蚁也在劫难逃。 有一天我们挖到一堆白骨。从白骨外面的衣服看,是朝鲜群众的土布服装。有的头盖骨破损,有的腿骨斩断,还有的没有手臂。白骨堆里,还有弹壳和一把匕首。匕首留着日本文字。显然是日本军队侵占朝鲜时杀害的朝鲜同胞的遗体。我们站在白骨前,想起几年前日军在中国的暴行,便义愤填膺。朝鲜人和中国人,有着共同的痛。 我们把那一堆白骨埋在一个大树桩下,一齐默哀。哀毕,刘兴华说,同志们都看见了,朝鲜人民跟中国人民一样,过去受日本帝国主义的蹂躏,今天又受美帝国主义的践踏。假如美帝国主义打到中国去,我们的同胞也会遭受朝鲜同胞一样国破家亡的命运!我们一定要打败美帝国主义,保卫新生的红色政权,保卫祖国,保卫家乡! 刘兴华的话音刚落,李梓富带领大家举起拳头高喊:打倒美帝,保卫祖国,保卫家乡! 我们的坑道沿着山弯一直通向山顶。那座山叫秃岩岭。秃岩岭是那一带并不起眼的山头,既不高拔,也没什么特别的战略优势,双方争夺最激烈的是离秃岩岭仅几公里的雄鸡岭。由于与雄鸡岭相距不远,秃岩岭的战斗进行得也相当激烈。二十多天里,秃岩岭就被反复争夺过十多次。我们连的人,已拼到了最后十一个人。那些天,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缺水。那是夏天,没有雪,炒面要咽下去,只能和着口水,一点一点哽咽下去。每个人的嘴唇都像干焦的土皮,一揭就要揭掉一层。眼睛一闭,就梦见家乡的清泉,喊叫着“水,水”,扑过去时又醒来,用火辣辣的舌头舔一舔开裂的嘴唇,整个身子就像烈日下的干柴一点火星就会燃烧。 有一天,通讯员来送信时,带来了两个苹果。他把苹果递到江永红手上。江永红被敌机的弹片砍掉手臂,还没来得及运走。断臂用衣服撕成布条包扎着。由于失血过多,他昏迷,嘴里念叨着“水,水,水”。通讯员把苹果递到江永红手上,江永红没有知觉,仍在念叨,水,水。通讯员咬了一口苹果,嚼碎,然后对着江永红的嘴吐到他嘴里,江永红慢慢嚼着,咽下去,突然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围在他身旁的人。当通讯员再一次试图喂他时,他闭紧嘴巴,歪到一边,说,大家,都吃一口。苹果递到李梓富手上,李梓富看了一眼,默默地递到我手上,我也默默地看了一眼,递给王大为;王大为又递给张万海……转了一圈,苹果重新回到李梓富手上,李梓富通红的眼睛里涌出了两行泪水,滚落在苹果上。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同志们,大家都吃一口吧,不然,苹果会坏的。李梓富尖着牙,咬了一小口,在嘴里慢慢嚼着,就递给了我,我也不忍心多吃,也咬了一小口,递给王大为……十多个人只咬掉半个苹果。大家都看着躺在坑道里的江永红。半个苹果又一次回到李梓富手上,李梓富走到江永红身旁,蹲下去说,兄弟,我命令你,把剩下的苹果吃下去……这是我们连仅剩的十位同志对你的一点心意……江永红吃力地移动着那只被鲜血浸透的断臂,在额前艰难地做了一个敬礼的姿势,咬下一块苹果时,人们看到他的眼角流下一颗晶莹的泪珠。 几天后,江永红便在高烧中死去,他的手臂先是化脓,又慢慢腐烂,恶臭的伤口上爬出又白又亮的蛆虫。李梓富焦裂的嘴唇有气无力地念叨着担架队,但他心里清楚,坑道被敌人炸坏了,我们的部队被切断了。担架队没法上来。 由于缺水,每一个人都觉得离天堂越来越近了。李梓富说,假如敌人来搜山,我们落到敌人手上,受尽酷刑,生不如死;宁愿死,也不要做俘虏。大家下定决心,最后一刻,决不做俘虏。 为了维持生存,我们不得不喝下自己的尿。李梓富拿着水盅,做出准备接尿的姿势。他说,同志们,眼下,我们要千方百计活下去,只要活下去,我们的队伍就会上来解救我们! 端着尿,我犹豫着,李梓富说,听说童子尿可以治病,梁草,喝下它,你的眼睛就清亮了! 那时候,眼珠干涩得像生锈的门轴。从坑道的瞭望哨往白花花的太阳下一望,眼睛里泛起水一样的波纹,大片的水域在幻觉中闪现。 在那些躺着等死的日子里,我便想起安家山上的池塘,以及儿时脱光衣服在水中嬉闹的场景。大家都说不出来话,失水的喉咙沙哑着,说话异常困难。我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泉水。我在想象的清泉中,喝下了那半盅浊黄的尿水。 我在迷迷糊糊之中,喝到水时,还真的以为躺在安家山的池塘边。增援的部队扫清残敌,救出了分散在坑道中的士兵。担架队又一次把我抬到临时医疗点。我醒来时,看到王大为正在为李梓富刮胡子。李梓富摸着泛青的下巴说,梁草,我们又一次胜利了!那些尿,帮助我们支撑到最后的时刻,要不,恐怕你我都到天堂见马克思了! 李梓富、王大为和我是我们连仅存的三个人。我们都荣立二等功,李梓富升任营长,王大为和我升任排长。新的兵源补充上来,我们的部队又成了一支朝气蓬勃的队伍。 做志愿军的荣耀,此时我亲自体会到了。我破天荒地收到家里的来信,是春花写来的。 梁草兄弟:你好! 你离家去当兵,至今已十多年,音信渺茫。你参加解放军的证书寄回来后,我们家就成了光荣军属,干部和乡亲们处处照顾我们。我们分到了平坝上的好田,房子已从半山搬到了山下。这几年你当了志愿军,在朝鲜打击美帝国主义,我们一家更光荣啦,过年过节都有干部和学生来慰问我们,又送礼品又做家务,爹、妈都觉得不好意思,插秧、收麦时,互助组的人首先做完我们家的活路,才做自己的。前天武连乡乡长带着其他干部,还有一大群学生敲锣打鼓来到我们家,把你立功的喜报贴到我们家的大门上。还给爹妈的胸前戴上了大红花,全村的人都来贺喜,把我家院子围得水泄不通。乡上还开了庆功会,要爹妈去讲话,爹一个劲地推辞,说没啥讲的,乡下人说不出来话。妈一直笑得合不拢嘴,从嘴巴上甜到心里,她总是念叨:狗娃还活着,狗日的硬是命大福大!倒是你哥总想在人面前绷个面子露个脸,好不容易翻了身,又有兄弟当了志愿军,还立了功,全武连山旮旯都闹响了!他也想在人面前露脸,就跟爹妈去了乡里,还拉上我。我们坐在大会主席台上,还有好多家属都坐在主席台上。你哥一看下面黑压压的人就懵了,还是我把他拉到位置上坐下。乡长当着全乡人的面,宣读了立功喜报,又喊光荣家属讲话,妈看爹,爹看梁勤,梁勤看我,最后爹说,叫春花代表我们梁家说两句。我一个劲给大伙鞠躬,感谢乡亲们给我们家送来礼物,帮我们家挑水、洗被、打扫卫生。梁勤拉我衣服,小声说,人家叫你说我兄弟梁草的事!我说,我兄弟梁草,那是没说的,打日本鬼子那阵,他打了好多大仗!打国民党反动派那阵,他又是一马当先!打美帝国主义,他又去了朝鲜。我们十多年没他的消息,想起他,我妈的眼泪流干了,眼睛都快哭瞎了!前天突然接到立功喜报,我们家一夜没睡好。我爹说,既然儿子在前线立功受奖,我们也要当支前模范。今年要种好麦子,来年支援500斤麦子,国家号召捐飞机大炮,我们捐麦子卖了,也凑个份子。我妈说,那就做棉鞋,做夹袄,听说朝鲜的雪有一人多深,那多冷啊!那些兵,都像我儿一样需要棉衣棉鞋,我就帮我妈,把棉絮拆了做成夹袄和棉鞋。大家都来做啊,邻里乡亲,都给前方的人鼓劲加油!梁草兄弟,你说我说得对吗? 哦,忘了告诉你,我这几年加入扫盲班,认字认得很快。你哥支持我学文化,替我做家务。我是互助组里的活跃分子。妈说我成天在外见世面,变了一个人。新社会了,妇女也翻身了,我觉得心明眼亮有奔头,每天都有精神。 老三梁根已长成大小伙子,人高马大的,也想来当志愿军。说要到朝鲜来找哥,兄弟俩一起打鬼子。妈死活不同意,说,你以为当兵是闹着玩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是杀鸡,是杀人!梁根说,现在翻身了,有衣穿,有粮吃,美帝国主义、蒋匪帮要叫我们回到旧社会,没衣穿没粮吃,我们得保卫胜利果实。好说歹说,我妈同意梁根参加了基干民兵。昨天,武连乡派人来,说要安排梁根进钢厂当炼钢工人,把我爹我妈高兴坏了。 还忘了告诉你,我和你大哥结婚以来,已生下二男一女,男娃叫梁正田、梁正财,女娃叫梁素芬,肚子里还有一个,未知是男是女。你哥说,是男娃就过继给你收养,做你的干儿,侍奉你养老送终。孩子的名字由你取,等你把仗打完了就回来,找一个女人成个家,有儿有女过日子。我们的儿女也是你的儿女,你是替你哥去当兵的,我们的儿女将来不会丢下他二爹不管。 爹的身体还好,妈的眼睛不好使,眼里有一层白雾,看东西是花的看不清楚。爹说是妈望你回来引起的。妈经常爬到安家山的半坡上望你,一望就是一两个时辰。她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是她让你去当兵的。妈说她一定要活到你回来的那一天,哪怕看不见你,也要用双手摸到你。 家里一切都好,爹妈叫你不要牵挂,一心一意跟着部队,部队就是你的家,长官就是父母。要注意保护自己,保重身体,等仗打完了,就回到家里过上安稳日子。 大嫂杨春花代全家老小问好 信下面又有一段文字,是梁根写来的。 二哥: 托你的英名和福气,人民政府安排我到武连钢厂做工人,我一定要给二哥争气长脸,多炼钢支援前线。请二哥放心,家里有大哥大嫂,爹妈好着呢! 梁根 接到信时,正是部队重新补充人员的日子,我一下当了排长,忙得很。看到春花亲手写的信,我惊喜又诧异。记忆中那个腼腆的黄毛丫头,如今已成为一个泼辣能干的女人,还学会了读书写字。新社会真是改造人啦!我暗暗下定决心,要利用战斗间隙更好地学文化。特别要练好钢笔字,给春花写信,可不能让她小看我。我用树枝在地上写字,有时也在随身带的本子上记上几句,我要把这个本子带回家,作为送给干儿子的礼物。春花叫我给他取名,我想,叫梁解放吧!在兵营瞎混了十多年,到今天才觉得扬眉吐气,才感到未来的日子有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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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命运又一次发生转折,我被美军俘虏。 那场战斗持续了四十多天。坑道外是厚厚的积雪,山上山下白茫茫一片,阴沉的天空还在飘着雪花。战斗的间隙,死寂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雪给我们带来了水,假如没有雪,早就被渴死了。炒面吃光了,坑道里什么也没有。白雪覆盖的原野上只有零星的野草,我们白天不敢去找吃的,敌人离我们太近,一露头子弹就飞过来了。有一天,一个鬼子跑出来蹲在一棵被打断的树下大便,我看见他白花花的屁股,便指给战士张常发看。那人显然拉得很吃力,蹲在那里很久没动。砰的一声枪响,那人倒在地上,雪白的屁股还露在外面,他甚至没来得及穿上裤子,谁干的?谁干的?我吼道,李元胜提着还在冒烟的枪躬身小跑过来,报告排长,是我,一枪把他崩了!你他妈的这枪开得真不是时候!我挥挥手,赶紧躲到坑道里来!李元胜的脸上现出一丝不满,但还是趴在坑道上,轰的一声,敌人一发炮弹打过来,刚好击中李元胜刚才站的位置上。我拿眼看他,李元胜吐了一下舌头说,好险!我说,敌人肯定会报复的!从那之后,李元胜对我这个老兵佩服得五体投地。 雪,为我们带来了水,但没有吃的,一个一个饿得东倒西歪。黑夜中,我爬出去摘树尖。树尖是最嫩的,放在嘴里嚼,然后咽下去。我们像牛一样,大口大口地嚼着树尖和草叶,让空荡荡的胃里装满食物。睡觉时,也能听见周围的咀嚼声,仿佛坑道里躺着一群饥饿的老鼠。梦呓中,听到馒头或米饭的叫喊。在睡眠或幻觉中,那么多好吃的食物堆在面前,热气腾腾的臊子面飘忽而来,醒来时,嘴里还有嚼过的草。 我们已断粮十多天了,饿倒在地上就没有力气起来。我觉得自己就快到天堂去了。天堂里有食物和仙果吧?我断断续续地清醒,很快又昏迷过去。周围没有声音,大家都睡了。不是死在敌人的枪口下,作为一个军人,我没想到一生会是这样的结局。 等等,什么在响,哦,是重炮的声音。兄弟们,快起来,战斗打响了,该冲锋了!我觉得自己在说话,没有声音,我只是在心里说话。竭力想睁开眼睛,眼睛像两扇笨重的大门,大门即将关上,到那边去。那边是什么,永恒的黑,就像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得冲锋,兴许还有活着的机会,援兵会到来,炒面也会送上来,不能这么等死!我摸了摸身边,都是躺着的人,还有一丝热气,他们还活着!同志们,快起来!我的嘴在动,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们等来的是对面山头的美军。刺刀戳在脸上时,我动了动,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一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草铺上,上面是一顶帐篷。我摸了摸身上,小本子掉了。李元胜也躺在我身边,还有张常发,我们排剩下的人都被俘了,三三两两被关押在不同的地方。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小铁牌,上面写着我们的编号。 从外面望去,几层铁丝网把战俘营紧紧围住,每一个方位都有高高的岗楼,哨兵们昼夜值勤。随时都能听到警犬饿狼一样的叫声,每到晚上,探照灯把战俘营照得如同白昼。 第二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帐篷外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把大自然的生机顽强地传递给我们。尽管在严密的监视下,我仍然想到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着回到自己的家。 战俘营的日子是严酷的。美军当局和混进来的台湾特务竭力争取我们到台湾,而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也在竭力争取我们回国。每一个人都是同胞,又可能变成敌人。每一个人都关注着每一个人。选择随时都在发生。按我的本意,我肯定想回家。 在苦役般的生活中,我首先得保存自己。每天我们只能吃发霉的麦饭,一小勺菜汤。当时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一心想着回家。有一夜,大家在营地的帐篷里传递着一面五星红旗,那是战俘中的共产党员自己动手做成的。李元胜说,明天要举行升旗仪式,排长你参加吗?嗯,我的家乡在中国,五星红旗是我的国旗,我对李元胜坚定地说。 第二天,李元胜拍醒我,排长,快起床。窗外只有一线亮光,黎明前的黑暗正在亮光中节节败退。我们从各自的帐篷里往外走,每一个人都心照不宣,意味深长地看对方一眼。我们肃立在晨光中,看着那面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大家齐唱国歌: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每一个营场上都飘扬着五星红旗,歌声在铁丝网上空回荡,我们的心中鼓荡着正义的豪情。 美军当局见状,如临大敌。很快,数十辆坦克和全副武装的美军将集中营团团包围,广播里响起美军指挥官的声音:现在命令你们,立即降旗!再说一遍,立即把旗子降下来! 我们站着,没有人移动半步。 戴着防毒面具的美军,手持火焰喷射器、瓦斯弹、手榴弹、自动步枪和轻重机枪冲进营场,企图强行夺走旗帜。不知是谁高喊:“打倒美帝国主义”,“誓死保卫国旗!”愤怒的人群赤手空拳冲向美军,展开肉搏。有的用石头、木棒作为武器投向敌人。美军在潮水般的人浪中向后退却。有十多名战士作为护旗班成员死守在国旗周围,不让美军靠近。一连冲锋两次均未得逞,恼羞成怒的美军在坦克的掩护下再一次向国旗扑来。护旗战士紧急降下国旗,一把火将之焚毁。坦克上的美军射出密集的子弹,人们纷纷中弹倒地。李元胜被拦腰拉开一条口子,肠子流到外面。兄弟,你可不能死,我们要一起回国啊!我抱着李元胜说。李元胜用满是鲜血的手指指了指上衣口袋,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口袋里是一封没有交出的信和剪下的一撮头发。信写得很简短: 父亲母亲大人: 我抱着一腔热血投入战场,只打了一次仗,便做了俘虏。这是孩儿的耻辱,没能为国争光为你们争一口气,让你们在邻居面前抬不起头。对不起了,爹,妈!这里的气氛很恐怖,我不知道能否回国?我万分想念你们,盼望回家侍奉你们。但又害怕回去,让你们蒙受羞耻。更对不起莲香,莲香为了送我上前线,把婚期都推迟了,还自己跑到我家来照顾你们的生活。我原想狠狠地打鬼子,争取立功受奖,让父母和莲香也觉得光彩,哪知道现在成了俘虏,生不如死。这样回去,哪有脸面跟莲香成亲呢?她是盼着英雄回来,哪知等来的是一个灰头土脸的狗熊呢! 我把李元胜的手指拿起来,在信上盖了五个血印。然后,把李元胜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睛轻轻合上,我说,兄弟,安心去吧,你不是贪生怕死的狗熊,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子,你的血能证明一切! 那一夜,同胞的遗体摆在营房中间的空地上,被雨水冲刷着。探照灯惨白的光束照亮密密麻麻的雨点和地上溅起的团团水花。成团成团的血块,在雨中化成血水,顺着沟渠向海里流去,潮湿的空气中到处是刺鼻的血腥气息。 战俘们悲愤交加地看着雨中战友的遗体,每一个人的眼睛都被仇恨燃烧成耀眼的火苗。难道升旗有罪,要求回国也有罪?有人蘸着漂白粉在一块小纸牌上写着:抗议美军枪杀战俘的暴行。探照灯发现了,有十余个身着雨衣的美军冲了进来,将小纸牌扔在雨水中,用穿着皮鞋的脚踏碎,然后架着举小纸牌的人离开营房,在雨中毒打,并用中国话大喊:谁敢反抗,就是这样的下场!被打的人始终用双手抱着头,血顺着手臂往下流淌,雨水把头发和衣服淋在一起,当毒打的美军士兵把他架回营房时,这位遍体鳞伤的战俘,聚敛了满嘴的血水向领头的美军上尉吐去,喷了他一脸。 战俘们拍着手掌大笑,心中的恶气也随着那一口血痰向美军喷射出去。美军上尉气急败坏地说了一通英语,四个美国大兵架着战俘往战犯监狱走去。 当夜,从战俘营中的“共产主义团结会”总委会传来消息,对全营记大功一次,追认死难烈士为斗争英雄。我在李元胜的家信上补充写道: 李元胜同志在战俘营中因护卫国旗英勇牺牲,共产主义团结会总委会追认死难烈士为斗争英雄。李元胜同志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排长梁草特此证明。 这是战俘营中的一次较量,但更艰难的考验还在后头。 为了阻止我们回国,混进来的台湾特务居然采取了一个恶毒的计谋:在每一个战俘的身上刺字,让耻辱伴随终身。 自从李元胜死后,张常发就躺在我身边,代替了李元胜的位置。张常发的旁边是刘德怀。刘德怀问张常发,要刺字了,怎么办?张常发不吭声。刘德怀说,我死也不刺字! 轮到刘德怀刺字的前夜,他上厕所时就没回来。天亮时,有人在厕所里发现刘德怀的尸体。他用自己的衣服撕成绳子,吊死在厕所的窗户上。 张常发被拉出去,临走时他看了我一眼,我小声说,常发,活着要紧。回来时,张常发的头上有一条血口,身上刺满了字。他哭诉着,我不愿刺字,他们一棒打在头上,将我打昏过去……我想抱他,他说,别碰我,我是一个不干不净的人…… 他们把我拉到一张床上,死死地按住我的身子。白惨惨的灯光照着刺字的长针。一个长相和我差不多的中国人问我,要死要活?我说,宁愿死,也不刺字!他说,想死,没那么简单,老子要你死不得又活不了! 他们让我站在水田里,三天三夜不睡觉。见我不动摇,又三天不给我食物,第四天强迫我喝辣椒水,第五天他们把我的嘴里、肛门里灌上汽油,把我埋进土里,土越堆越高,越埋越深,汽油在膨胀,全身要燃烧,肚子要爆裂,难受得要死,想呕吐又吐不出来。这些该死的畜生,发明了残害人的手段,让人真的生不如死。死了就不受罪了!我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和鼻涕流在一起,我抓起一把土抹在脸上,以免敌人看到我的泪水。刺吧,刺吧,刺了就不这么难受了!我不怕死,但忍受不了这种难受!要是有枪就好了,只要一颗子弹,我就不这么难受了。死了,就解脱了!我干吗活着,活着就是没完没了地打仗!最后这一刻,我又想,我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回家,为了春花,我必须活着回家!我终于垂下了脑袋。 惨白的灯光,带着高压和威逼,像一些又长又尖的刺针悬挂在头顶。我紧闭眼睛,咬紧牙关。颤抖从指尖传向每一根神经。死亡之前的高度亢奋,每一个细胞都被调动起来,肌肉和皮肤发出尖厉的长嚎,汇成抗拒的颤抖,我只能用颤抖表达我的抗议。因为我的嘴里被人塞进一只袜子,双手和双脚分别被两个彪形大汉死死地扣在床沿,像四个套紧的铁箍。我的脑袋也被一双大手压着,那双分外坚硬的手,似乎想挤出我脑袋里那些不服从的脑髓。我知道他们是台湾派来的,他们带来了另一片天空的指令。他们利用我们贪生怕死的弱点,成功地控制了我们。 他们把他们的观念和仇恨植入我的身体,他们强迫我同意他们的观念和仇恨。他们带着深仇大恨,也试图煽动我的深仇大恨,却不知道在我的内心激起了更大的愤怒和仇恨。但我很渺小,我无力推开那些钳制我的手,他们有岗楼、部队、警犬、机枪和坦克。我只能任凭他们把我的身体当做一面墙壁,随意涂抹。他们在我的左臂上刻下几个蓝色的大字,“杀猪拔毛”;在右臂上刻着,“消灭共匪”。在前胸上刻了一个青天白日徽章,徽章下是一排字:“实行三民主义”;他们又在我的后背刻上“精忠报国”几个大字。直到我昏死过去,他们才把我抬回营房。 像老鼠的尖牙扎进皮肤,疼痛的感觉牵引我慢慢往上爬,我从昏暗的地狱又一次重返人间。我摸了摸前胸,手指上有一些黏糊糊的汁液。我睁开一丝眼缝,看到指头上的血迹。我想起昏迷前的事情。我慢慢往营房外爬动,周围有鼾声,也有翻来覆去的声响,还有人在噩梦中大喊:不,不,我要回家!是的,我也要回家,但不能这样回家。带着一身的反动标语回去,我活不好,梁家老小都活不好。人们会把我当成美蒋特务或奸细,我会成为故乡水田里的一根稗子,高高地直立在秧苗中。每一个人都会轻易地拔掉它,没有一点土壤是稗子的容身之地。为了回家,我必须去掉这层皮! 我爬向厕所,摸到一包漂白剂,撒在刺字的伤口上,再捧水浇在漂白剂上。漂白剂在水中膨胀、燃烧,无数疼痛的小蛇在双臂、胸膛和脊梁上一齐扭动,我想号叫,但紧咬牙关,把千刀万剐般的疼挤压在心里。烧吧,烧吧,烧掉这层耻辱的皮,裸露的肌肉会证明我的清白,伤疤会表明我的心迹。我的身体被你们随意驱遣,但我的心属于故乡,属于爱我和我爱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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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摧毁人们要求回家的意志,美军采取又一个狠招:断粮。 断粮延续了十天,双方仍在僵持。回祖国大陆,还是遣返到台湾?又是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 太阳像一个烧得通红的大饼,一点一点地沉落下去。我们被押进一个礼堂。三盏油灯下的人们显得影影绰绰。礼堂内站满了手持棍棒或手提尖刀的人。今天能活着出去吗?我嗅到了疯狂和杀戮的气息。脱光衣服,趴在地上!有人在叫喊。手提尖刀的人从四周包围过来,厉声重复:赶快脱光衣服,趴在地上!听见没有?战俘们开始解纽扣。别他妈的磨磨蹭蹭,老子的刀子等不及了,今天想吃肉了!尖刀在摇晃,灯下的长刀寒光闪闪。我的双手刚挨着冰凉的地面,一只脚就踏在后背上,给老子老实点!有人冲过来,用绳子死死地捆住我。硬邦邦的鞋底在脊梁上使劲地蹭了一圈,仿佛鞋底下是一只蚂蚁一根烟蒂。打!给老子狠狠地打!棍棒发出杂乱的闷响,惨叫声响成一片。木棒落在我的屁股上。今天不死也得掉一层皮,我想。张常发的屁股上嫣红一片,木棒也红了。张常发用手往屁股上护着,我听见一声折断的脆响,张常发大叫一声,哎哟,手臂便蜷曲了。他的手臂断了,我想。我把手臂藏到胸下,老子今天把屁股豁出去了。那一刻我想。 停!一个人从礼堂上方走下来,他把刀扛在肩上,迈着轻松的八字步,屁股随着脚步一左一右地摇晃。他走到张常发面前停下,对地上沾满尘灰的人说:起来!背上的脚移开,张常发像一堆破絮蜷成一团,在地上蠕动着。他在用另一只手托住那只断臂,慢慢站了起来。说,你到哪里?张常发的嘴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他在权衡,在犹豫。问他的人顺势拿过了沾满血肉的木棒,你究竟到哪里?大陆还是台湾?话音刚落,木棒骤然扬起,向他的断臂狠狠劈去。哎哟!张常发仰天大叫一声,手就垂了下来,膝盖一软,跌倒在地。 当张常发再次昂起头来时,他的眼睛像两团愤怒燃烧的火球,他一字一顿地说:回——家,我——要——回——家! 尖刀一闪,张常发另一只胳膊上的肉掉下一块。那人用刀尖戳起来,慢腾腾地吹着沾上的灰尘,然后走近墙壁中间的一盏煤油灯下。他慢条斯理地用刀尖挑去灯花,再把那一片肉放在火中烤着,一股焦煳的气息就像死亡的气味弥散在气息奄奄的人们周围。他极有耐心地把那块肉烤熟,然后张开嘴巴,放进去,用牙齿夸张地咀嚼着。味道好极了!他吧嗒着嘴唇,皮笑肉不笑地说。他从裤包里掏出一张白手帕擦着刀尖。人嘛,不能忘恩负义,你吃了人家的饭,长了一身的肉。要回大陆,简单得很,今天就得把肉留下!然后挥着刀吼:快说,每一个人都要说,你们要去哪里? 礼堂里响起一连串的逼问,说,快说!伴随着声声惨叫,一块又一块肉落在地上。那人把地上的肉块捡起来,串在刀上。他提着两把串着肉块的尖刀从一排被捆绑的人群走向另一排,迈着悠闲的八字步,然后走到礼堂正中,把两柄肉刀插在地上。 他重新换了一把刀,再次踱到张常发身边。 说,你叫什么名字? 张——常——发。 家住哪里? 河南大别山。 台湾也有山啦,一年四季青幽幽的山。想好了吗,究竟去哪里? 那人把张常发一把拎起来,两个人上来,一左一右夹住他站稳,那人把刀尖对准他的太阳穴,狂吼:你要去哪里? 张常发的模样反而显得异常冷静,他不慌不忙地说:哪儿是我的家,我就去哪里。生是家乡的人,死也要做家乡的鬼,绝不到异地他乡做孤魂野鬼! 那人的三角眼像两把刀尖闪着分外森寒的光,他一使劲,尖刀扎进张常发的脑袋里,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张常发怒骂;不得好死的杂……种……他倒在地上,双脚在地上蹬出两条深深的槽沟,两只眼睛瞪得像两颗通红的燃烧弹。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长嗥了一声:常发呀! 背上的鞋像一座沉重的磨盘,又转了一圈: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着,谁想回大陆,也是一样的下场! 那夜剩下的时光,我不知是怎么熬完的。我不愿看他们做出的事情,但又不能闭上眼睛,我只能看着那人的皮鞋。那是一双擦得像尖刀一样锃亮的皮鞋,鞋面上闪着地狱一般幽黑的光。 他用刀划开了张常发的胸膛……他的刀尖上挑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他幽灵一般在人群中飘过,强迫人们睁开眼睛看着那颗心……他在疯狂地叫喊:老子今天就要让你变成这里的孤魂野鬼,老子要你们永远回不了家!不知精忠报国的人,连一条狗都不如! 我不知道那夜的一分一秒是怎么挨过来的,只觉得脑袋里有很多声音像天空中的炸雷,呼啸而来。活,还是死?只有违背内心,听从他们的安排才能活。但我要回家!千载难逢的机会又一次摆在面前,我必须回家!回大陆,也是一样的下场!又一个炸雷一般的声音劈空而来。我的脑袋要炸裂了,手开始抽搐,我的身体抽搐成一团…… 当初升的太阳又一次爬上帐篷时,我们在刺刀的押送下,走进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的几分钟,将决定我们的后半生。那人依然站在那里,他的一排人都站在那里,他用手帕意味深长地擦着刀尖。轮到我了,我站在两个门之间。我不敢抬头。我看到那双刀一样闪亮的皮鞋,那双皮鞋往地上又是意味深长地蹭了一圈。我的双腿抖个不停。后面的人腿也在抖动,抖索的人群推搡着,我们慢慢向那道铺着红地毯的小门走去,因为另一道门闪着刺刀的幽光,那是通向家乡的小门啊,那一刻我却害怕了,无力选择那条路。我一直望着那道插着尖刀的门,双脚却在往铺着红地毯的门边移动。我不知道是谁在选择我的后半生。脑袋和脚分离,身体和思想分离,愿望和求生本能分离。一个更为强大的外在力量驱赶着我,我被迫服从,乖乖就范。 这是通往异乡的门。异乡是什么样子,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几天后,我们被押上一艘军舰。我坐在最底层的地板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的铁丝网。那一层网在发动机的轰鸣中颤抖。那是我头顶上的一片天空,这层网无处不在。我们处在网的底层。清醒时,我这么想。因为我很快就不清醒了,晕船让我翻江倒海,死去活来。我的胃里波涛汹涌,我紧咬着嘴唇,控制着不让那些东西冲出来。终于,哇的一声吐在前面人的背上。前面的人也在呕吐,他胀鼓鼓的腮帮上面是一双无奈的眼睛,无力地放出一丝愤怒的幽光,表达着心中的不满,随着一个更大的颠簸,也哇的一声吐出来,喷在我的头上。 后来,我便闭着眼,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任随军舰把我带向何方。 下船了,下船了! 快起来,下船了! 舱门打开,透进一束刺眼的光亮,一阵伴着海腥味的风吹了进来。 我睁开眼睛,谢天谢地,我还活着。 快下船,快下船!背着刺刀的人在吼。 军舰停在一个海湾里。海岸上密布着铁丝网,一直伸向地平线看不见的地方。 面黄肌瘦的人们踏上了这个隔绝的岛屿,人们叫它台湾。 冲澡,换衣,我又被编入国军。蒋介石的梦想成了国军的神圣使命,我们经过洗脑培训,迎来“新生”。 1958年的金门炮战期间,国军部队进入备战状态。那时的紧张自不待言,我们时刻准备着被调上前线。随着炮战渐渐停歇,我们的心才渐渐松弛下来。后来,部队组织到金门参观。踏上那些弹片密集的土地时,才知道炮战激烈的程度,暗暗庆幸没有成为这里的炮灰。 大陆就在海水的那一头,我却无法跨过这一线浅浅的海峡。迎着海风,痴痴凝望,一声叹息,却被波涛掩盖。 我所在的部队有一些台湾青年,他们是应征入伍的新兵。他们对我身上的字充满好奇,打听它的来历。我便同他们保持冷冷的距离。 但有一天深夜,为首的王大明揭开了我的被盖,另外两个人按住我的胳膊,手电的光亮在我身上缓缓移动。他们看过我的前胸,又强令我翻身,宿舍里的人都在惊醒中围了过来,他们似乎在参观一个怪物。王大明问,这些字是如何刻上去的?我说,针,很长很长的针。王大明吐出长长的舌头说,疼吗? 此后,王大明对我毕恭毕敬,他总是叫我老哥。与他相比,我是名副其实的老哥。王大明身上揣着离家时拍的全家福,他坐在正中,白衬衣外披着红色绶带,两只胳膊抱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他是孩子们的父亲。王氏家人二十多人围在他身旁。背后是他家两层的瓦房,瓦房边有两株正在开花的樱桃树。 王大明的小学时代受的是日式教育。每天早晨,他们站立在操场上,向日本天皇遥拜,然后举行升旗仪式。大家注视着缓缓升起的太阳旗,齐唱日本国歌: 皇祚连绵兮久长, 万世不变兮悠长, 小石凝结成岩兮, 更岩生绿苔之祥。 没想到,长大后进了国军。王大明唱完后,又补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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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和一些即将退伍的士兵一起修建公路。我的任务是用扁担挑土。两年后,工程竣工举行了隆重的通车典礼。大客车拉着那些贵宾行驶在碎石铺成的公路上,扬起一阵灰烟。 后来,我们在山区组建了农场。退伍的荣民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 在台湾举目无亲,战友便是亲人。与我来往密切的人是李发章、杨盛勇。李发章断了一条胳膊,用一只手骑着自行车在乡间卖水果。杨盛勇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四川老乡,他经常邀李发章和我一起喝酒。杨盛勇总是喝得酩酊大醉,把酒瓶摔碎,破口大骂:国家欠我们太多了!老子从“卢沟桥事变”之后便出川抗战,一直在国军熬了二十多年。老婆没讨上,至今还是孤家寡人,老子跟谁讨公道?李发章说,自古“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你到哪里讨还公道? 杨盛勇便把收来的粮食换成钱打酒喝。他把酒瓶放在门后,进出便喝上一口,做农活时裤包里总有一个小酒壶。几年下来,鼻子上就有弯弯曲曲的血管,我们都叫他酒糟鼻。杨盛勇不气不恼,说:既然没女人看上我,我也就不想讨谁喜欢,酒糟鼻就酒糟鼻吧! 李发章有一天卖货回来,自行车后座上搭了一个女人。那女人阔鼻子,厚嘴唇,眼睛往外凸出,就像两个血红的葡萄,头顶掉光了发,露出红亮的头皮。李发章说,梁老弟,这是嫂子。我说,李大哥,哪天喝喜酒呀!李发章说,快了,快了! 接下来的日子,李发章三天两头骑自行车进城,给女人添置衣物,还买了一顶白帽子。女人的脸上也有了喜色,嘴巴活泛起来,见面就喊:梁大哥! 杨盛勇邀李发章来喝酒时便问,李哥,这女人,哪来的?李发章说,人家没问我是哪来的,我也不好问她。杨盛勇又问,那她,结过婚没?有娃吗?李发章沉默不语。杨盛勇急了,又问,她那个没?李发章把脸一沉,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说,兄弟,你管得太多了! 后来,李发章便来得少了。杨盛勇和我晚间对坐时说,李大哥有女人了,尽管来历不明,但总是女人。李大哥现在快活了,就忘了兄弟!我说,李大哥有家了,该为他高兴呀!杨盛勇便苦笑着叹气。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没有女人,没有孩子,他永远回不了家。他的处境就是我的处境。 那一夜,我们都喝得大醉,是我先倒下桌的,杨盛勇把我扶到他的床上,为我脱掉鞋子和外衣,我听凭他摆布,只觉得他的声音像飘浮在另一个世界,隔山隔水传到我的耳朵里。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飞升起来,同他的声音相会,而身体坠落在床上,心脏像一面绷紧的大鼓被敲得咚咚直响,伴随着鼓声是我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手在半空狂舞,哈哈哈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盛勇,我们都是不孝之子啊!哈哈哈哈…… 几个月后,李发章邀请我们喝喜酒。他置办了三桌酒席,把周围的荣民都请到了。大家争着给新娘敬酒,李发章不让新娘沾一滴酒,接过新娘的酒杯便往自己嘴里倒。李发章醉得大睡了三天才起床。黄昏时,他挣扎着走过小路,来到我的院坝里,看见我正在喂鸡,便说,梁老弟,把你的公鸡逮一只,你嫂子有喜了,要补补身子! 第一个孩子落地,李发章请我们喝满月酒,那天,大家都喝醉了。李发章说,梁草、盛勇兄弟,来喝几口醋汤,醒醒酒! 杨盛勇端了一碗黑乎乎的醋汤过来,我喝了两口,刚喝下,便感到胃肠里有千万条小蛇扭结在一起,嘴巴一张,吐出一大堆秽物来。杨盛勇连忙去灶房铲了一把草木灰撒在上面,趁他摸黑到门外拿锄头的间隙,我爬起来拿起桌上的半瓶酒就往嘴里倒,杨盛勇扔下锄头扑过来,夺掉我的酒瓶往地上砸,碎渣乱飞。他一把抱着我,兄弟,你要干啥子,千万不要胡来!喝酒啊,兄弟,喝死当睡着,睡着了,就回家了!我浪着身子发出像水浪一样漂浮的声音。一个“家”字点到杨盛勇的痛处,便伏在我的肩上失声痛哭。 半夜,我被一只滚烫的大手弄醒。那只手伸向我的肚子,像一个燃烧的火炭,贲张和疯狂的气息渗透我的皮肤,只那么一瞬间,他便直奔而下,抚摸着我的敏感部位,沉迷在燃烧中,短暂的窒息,僵硬如同死亡,牵引我飞升在云朵之上。啊,我看到家了!迷幻一样的宫殿在紫红的雾中若隐若现。我全身瘫软,像睡在云团上。 这妖女一样的手牵引着我的手,顺着平坦的野地寻找另一片灌木丛。每一根草木都被唤醒,它们在等待着点燃的那一刻。我的手在奔跑,在饥渴的沙漠上狂奔,奔向泉水喷涌的地方。最后,我们瘫倒在地,一股热流从地热中挤压出来,向万里无云的蓝天喷涌。杨盛勇火辣辣的胸膛贴在我的胸膛上,猛烈的心跳震动着我的胸壁。我们长久地搂抱着,像一对久别的恋人很久不愿分开。 此后,我们把对方当做世界上唯一的依靠。下田时,我俩走在一起;上山摘果子,我俩在一起。我把粮搬到杨盛勇家,一起煮了吃。我在灶间烧火,他在灶头忙碌。两人的生活,就多了很多乐趣。有个人说话,不至于闷得慌。有时候晚间不愿一个人睡时,索性挤到他的床上,互相暖被窝。半夜醒了又睡不着时,就起来抽一袋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有一次,我俩一齐出现在荣民之家的那间小屋时,引来周围人窃窃的讪笑。 那年中秋节,荣民之家举办了一个赏月晚会,要我们表演一段节目。杨盛勇平常爱听收音机,他喜欢上了当时流行的一出戏《梁祝》,使私下教我几句,我们俩走到前面,杨盛勇用假嗓子唱女声,一边唱还一边模仿祝英台翘起了一只兰花手,他唱道: 我为你泪盈盈, 终宵痛苦到天明。 我接着模仿梁山伯唱: 我为你汗淋淋, 匆匆赶路未曾停。 坐在台下的人便掩着嘴怪笑,他们觉得我们是两个怪物。 一天,李发章的老婆又带回一个女人。李发章夫妇便把她带到我家里。我有些手脚无措地说,哎,嫂子,叫什么,我该怎么称呼她?黄花。那女人的头上戴了一朵小黄花,眼睛从不看着近前的事物,倒像是飘飞的两只黑蝴蝶。以前受了惊吓,李嫂解释说。她的男人被拉丁到大陆去打仗,他不愿去,跳海时被押兵的乱枪打死,她听到消息后便疯了,成天不做事,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发呆,说男人在空中喊她。哥嫂养了她这么多年,终于不愿养她,便把她卖……也就是给荣民当媳妇。前些天,我同发章在街上卖货时看到她被打了一顿,坐在石阶上哭,我看她可怜,就把她带回来了。兄弟,你要她呢,便留下。不要呢,我再看杨老弟要不。如果都不要,我只好把她送回去。 黄花便留下来,晚上,我没到杨盛勇家里去,杨盛勇来找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矮凳上,又看到我在灶间烧火煮饭,便悄声问,兄弟,哪来的女人?我说,媒人带来的。哪个媒人?我不言语,我不想让他知道是李嫂带回来的女人。杨盛勇小声嗔怪道,我还指望跟你过一辈子哦,你倒是先抛弃了我。他神色黯然,低头往外走。我说,兄弟,吃了饭再走!杨盛勇说,各人知趣点,免得扫了你的兴。双手插在袖筒里,低头缩脑往回走。 草屋里只有一张床,我把床铺整理了一下留给黄花。黄花坐在床边,双手搭在膝盖上,眼睛看着膝盖上的手。我说,大妹子,哦,黄……花,你要愿意,从今天起,这儿就是你的家。黄花仍然不说话。我抱着柜子里的棉被往外走,黄花猛地开口问道:你要去哪里?我说,到吃饭的屋子搭地铺,睡惯了地铺的。黄花又低下头。我说,早点睡。黄花点了点头。 躺在地铺上,抽一袋烟,春花和黄花的模样交替在脑中闪现。春花和梁勤结婚多年,是我的嫂子了,我不该再存非分的念想。我这样有着不干净身世的人,春花该看不起我吧?她要求进步,还当了妇女队长。我们在两个阵营里,中间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和数十年的时光。唉!春花兴许已老了。我想象着见面的情形。我走上前去,不知该叫春花,还是该喊嫂子。倒是春花爽快,说,二弟,你终于……回来了。声音哽咽,两颗珠泪挂在满是皱纹的脸上。这样想着,自己也掉出两颗冷泪,在无边的寂静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轻轻推开门缝,一缕月光挤进来,像挂了一道银白的珠帘。走到门外的菜地边小解,看见盛勇的屋里还有一道幽幽的灯光。他又睡不着了,在灯下喝酒吧?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窗下,听到里面有夹杂着酒嗝的声音传来: 我为你泪盈盈, 终宵痛苦到天明。 是男扮女腔的唱段,接下来是梁山伯字正腔圆的男声: 我为你汗淋淋, 匆匆赶路未曾停。 然后又是喝酒的咕咕声。本想敲门,手停在半空,又缩回来,踮着脚尖回到我的草屋前。 天空蓝得一尘不染,有几颗紫亮紫亮的星星,像是簇拥月亮的细碎花朵。一轮满月挂在头顶,能看到月亮上的阴影。 大月亮,小月亮, 哥哥起来学木匠, 婆婆起来舂糯米。 娃娃闻到糯米香, 打起锣鼓接大娘。 …… 童音在耳边回响,唉,还是回屋吧。我对自己说。见门缝里伸出一盏灯,黄花一手护着火苗,站在门前。 你啷个不睡哦?深更半夜的。我说。 我把她拉进屋,给她脱了鞋,扶她躺下,又给她盖好被盖,吹灭了灯,说,乖乖地睡上一觉。 黄花温顺地躺下,我也回到地铺上再次躺下,思谋着是留下她呢,还是让给盛勇老弟。我这样同他分开,他越发显得孤单,不如先让他成个家。这样想着,听见里屋传来轻微的鼾声,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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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上山开荒,心想,多了一个人,便要多种一些粮食和蔬菜。日头毒辣时,歇工回来,老远就看见我的草屋上冒出几缕懒懒的炊烟。那一刻,我放下锄头,把脑袋歇在锄把上,呆呆地看着蓝色的烟雾从房顶蹿出,弯弯曲曲地升腾,最后消融在半空中。一行热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我有家了!这是我的家啊!想了半辈子老家,自己的新家却在异地建了起来。我索性把锄头挖进地里,在锄把上坐下来,拿出烟袋,点燃烟锅,悠闲地看着那些淡蓝的炊烟,像一些冒冒失失的小孩,推挤着往上蹿,然后画了悠长的弧线,往空中飘浮,倏然便隐身不见。一股烟火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散,撩动我心中的喜悦,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上几口,似乎要把家的气味储藏在胸中。 抽烟的时候,我拿定主意,要留下黄花,与她一起建立自己的家;要为黄花取一个新的名字,“花”字会让我想到春花,而“黄花”显然是她的化名,带着侍候荣民的风尘。我要为她取一个良家妇女的名字,比如“梁素珍”。 随着梁素珍的到来,屋里明显有了生气。她喜欢扫地,每天清晨起来,拿着扫把打扫院坝,屁股一颠一颠很有节奏。我躺在地铺上看着晨光中这个一身灿烂的女人和她的屁股,便有些想入非非。据说,屁股大的女人会生儿子。这女人的屁股结实得像个小母牛的屁股。她的屁股一会儿明亮,一会儿又隐入阴影中。我在被窝里欣赏时,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坏笑,下面的东西已蠢蠢欲动。我喊:素珍!她停下,探出头朝屋里看,我说,起得早啊!她不答话,用手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又埋头扫地。 男人和女人之间,说近也近,说远也远。尽管我心里急得要死,但不能像打仗那样猛打猛冲。谁先冲锋,谁就输了。两个沉默的人,都把心中疯长的念头关闭在冷冷的脸皮下,波澜不惊的样子,该扫地就扫地,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似乎谁都不在意对方,但对方的每一个动作就如一丝隐隐的线牵动内心敏感的神经。 在男人与女人的两个阵地上,女人是一个来去自由的动物。她们可能坚守防线,绝不会越过半步;也可能随意跨越,视界线如同儿戏。她们是一些被情绪驱使的动物,在感情的支配下,进退自如。有一天晚上,我被一阵抚摸惊醒。这只手滑过我的头和脸颊,它没有再往下滑,却又回到头上,手指轻轻梳理着我快要掉光的头发,一丝,又一丝,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归拢,抚平。她做得非常轻柔,生怕弄坏似的,仿佛她在整理着白霜压坏的菜叶,一捋就要朽烂。她的另一只手搂着我的头,我的脸贴在她的胸前,隔着薄薄的棉织内衣,我靠着她像棉花一样温暖的乳房。一股混合着的女人气味,让我头晕目眩。我睁开眼睛,又慌忙闭上,装睡,甚至响起轻轻的鼾声。 在海的一边, 你快回来。 椰风下的山弯, 有我们的家园。 她轻轻哼唱着自己编的歌,反复唱着。她半卧着,眼睛望着屋顶的亮瓦,亮瓦上是幽蓝的夜和一颗遥远的星星。她仿佛在对星星说话,她的歌声是对着星星唱的。她一边唱,一边轻拍我的背,身子随着节奏起伏。她的声音轻柔得像耳语似的,仿佛对半空中的魂灵说话。 你消失在海上, 魂兮归来。 椰风下的山弯, 有我们的家园。 唱完了,她的手又回到我的头上,轻捋着头发;细细的手指,掠过头皮。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像精神饱满的士兵,等待她的手指轻触的一刻。安静,世界纷纷归于静寂。柔情激荡,在长年荒疏的原野上。干涸的土地,流进清泉的一刻,尘土膨胀,滋滋的惊呼撩起土黄的气泡。半个世纪远去,硝烟和白骨飞入梦境。我回到母亲的怀抱,金银花的气息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母亲怀抱着我,坐在寂静的春夜,哼哼唧唧地唱着儿歌,拍着后背,摇着婴儿入睡。 唉,一样的苦命人!唱完,她轻声低叹,隔了一会儿,又叹:一样回不了家的苦命人! 一颗泪水顺着眼角流下,她似乎一惊,头上的手移到另一只手臂上。她把沾满泪水的手指移到唇边,舔了舔,然后顺着她的手臂移到我的脸上,在眼眶上停住,她突然搂着我,用双臂紧紧地搂着我。感情的潮水顺着破裂的管道往外喷涌,几十年的辛酸汇成汹涌的河,我的肩和背在颤抖,每一个毛孔在委屈中悸动,我仿佛扑进母亲的怀抱,让泪水痛痛快快地流个不停。她紧紧地抱着我,十指抓住我的双肩,牢牢地抓住,生怕一松手,我就要离开,而胸膛像一面温柔的墙壁,为我抵挡着外界的一切。 那一夜,我哭得稀里哗啦。我像一个无助的婴儿,在母亲的怀里感到安全。在泪水滂沱中,我听见自己喃喃地叫着……妈……妈妈。我不是士兵,不是俘虏,不是荣民,我只是一个离家的孩子,一直在寻找妈妈。妈……妈妈……世界上最温暖、最安全的字眼,我已经半个多世纪没有叫了。妈……妈妈……像妈妈一样的女人,就是我的家呵! 她没有说一句话,一直那么紧抱着,我看到她的心打开一扇门,我从那里进入。她在这个世界为我敞开了温柔之门。这个失去丈夫的女人,这个半夜起床用歌声喊魂的女人,终于成为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亲近的女人! 后半夜,她变成一个火辣辣的女人。我在泪水中被掏空似的,沉醉于幸福的疲乏状态。她吻我的前额、脸颊时,像一个慈祥的母亲;但嘴唇贴到嘴唇时,她摇身一变,由母亲变成一个妖魅的女人。我突然紧张起来,紧攥住衣领。我担心她进一步往下,她的皮肤会感觉到我烙满纹印的皮肤,暴露我的惊天隐秘。我早就盼着一个女人来打开我的身体,揭开造物主给予这个肉身的秘密;但我又非常害怕这一刻到来。我害怕她看见这个残损的身体,上面印满了屈辱。每一道疤痕,都是一个隐秘的暗堡,拒绝外界的亲近。不,不,我痛苦地嗫嚅着,脑袋像要炸裂,但体内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来吧,来吧,来吧,我一辈子都在等待这一天……我不知道该接受,还是该拒绝?不,不,嘴里呢喃,双手紧紧护着衣领,害怕她撩开上衣。她的唇滑过胸膛,骤然停在肚脐上。肚脐像埋着一颗地雷,就要爆炸。她的双手却越过雷池,滑向下面。她在阵地上猛打猛冲,如入无人之境。她反复拨弄着,想将它唤醒,但它恨不得钻进肉里,才能得到安全和庇护。它拒绝迎战,缴械投降。她停顿了片刻,用手将那个缩头缩脑的孩子摩挲着,像拨弄一个粘满尘粒的土豆,试图去掉它的灰头土脑、瑟缩怯懦和自贱自卑。她的努力没有唤起回应,死一样的平静让她慢慢停了下来。 她在犹豫,是该前进,还是放弃。她突然将脸移到下面,滚烫而又潮湿的嘴唇后面,是让人越隐越深的沼泽,我在奋力挣扎。放弃吧,放弃我的阵地,和她一起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那里有家,一个远离战争和死亡的天堂,爱和生命像鲜花一样盛开。这个奋力前行的女人,她要带领我跨进那道轻盈的五彩之门…… 她的吻进入我最隐秘的生命记忆。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女人。她让我在晚年的阳光下发呆,战栗着最初的惊悸,停顿在天堂的门前。我却辜负了那个幸福的春夜,怎么也没有回应,她终于累了,重新将脸靠在我的身上。我的双手移到她的头发和脸颊上,像慈父一样摩挲着,心底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她任凭我的抚摸,最后将右脸贴在我的手掌上。突然,趁我不注意时,她的手像一条迅疾的响尾蛇,昂首钻进我的袖筒,闪电一般抓住我的手臂,我像被毒蛇击中一样僵直在那里。这是什么?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着蛇一样的绿光。什么呀,你身上长着什么?整天封着衣服,你在遮掩什么? 我瘫在那里,像被攻破的阵地一样空空荡荡。没,没什么!她突然坐起来,像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瞬间露出狰狞。她抽出我的袖筒,两手插进我的胸膛,从前胸一直摸向后背。尖厉的痛,像无数针尖扎进皮肉。不,不……我无力地反抗着…… 她解开纽扣,手移向另一颗纽扣,她的手像一把刀,我像一条正被剔除鳞甲的鱼,伤痕累累又无路可逃。黄铜色的皮肤上,粗暴的蓝色笔划切割之下丑陋的疤痕,赤裸裸地戳进她的眼睛,尖锐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天啦!她捂着唇,惊叫了一声,这是青天白日徽章。她指着锁骨之间的位置,认出了那个司空见惯的徽记。怎么会刻在皮肉上?她摇着头,怎么也无法相信,谁刻上的?她问。我说,他们。他们是谁?我再次摇头,不知道。 她点燃油灯,移到地铺前。她一手掌灯,一手抚摸着疤痕问,疼吗?她又变得像一个母亲:唉,可怜的!他们怎么那样狠……真下得了手啊!她用指头抚摸着那些疤痕,每一块疤痕都像一条被愤怒灌注的扭结的虫子。她摸着徽章下面的字问,这里写的什么,我不识字。我说:实行三民主义。“三民主义”又是什么?我摇头,唉,谁知道!她说,看看背上写的什么?她抚过背上的字,我念道:精忠报国。她说,这句话我听他说过。谁?王运生,我丈夫;他们也是这么告诉他的,说他们一起打到大陆去,就是光复神州、精忠报国。最后他在海上精忠了。他的魂回来了,是被我喊回来的。我夜夜梦见他在海水中漂浮,全身湿淋淋的,一直喊冷。我就夜夜喊他呀,他听见我的声音就回来了,回到我们的老家,我在后山上给他建了一个空坟,里面埋了好多衣服。我说,运生,换上干衣服,别再凉着。后来,运生又托梦来说,你要找个男人,成个家,生了孩子要让一个跟他姓王,就权当是他的后人吧!可我这肚子不争气,一直没…… 素珍说完自己的事,又撩起我的手臂问:这又是什么字?杀猪拔毛。唉,这样的事也写到你身上,杀猪当然要拔毛,哪有连毛吃的?你不懂呀,素珍,这猪不是那个猪,毛也不是那个毛。素珍狐疑着:怪了,自古有猪就有毛,杀猪就一定得拔毛,每个杀猪匠都会做。我打断她,说,这“猪”和“毛”,是指两个人,是共产党的头领,他们怕得很!所以,要杀,要拔。杀着了,拔掉了吗?素珍问。杀得了,拔得了吗?人家有千军万马,最后反被人家赶到这里了。我小声说着,又把手指放在她的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竖着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一道公鸡的打鸣声,吓得我们两个浑身一激灵;紧接着,远远近近的公鸡都跟着鸣叫起来。 你还是不要知道这些为好,说错话是要杀头的。 素珍走到门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又用一个木棒顶在门后,再跑过来问,这只手臂上是什么? “光复大陆”,就是要打到那边去——海的那边。 素珍往黑暗中的半空看着,她在竭力想象着海的那边。 听说,那边大得很。 嗯,很大。 你家有土地? 有。 你想回家吗? 想。做梦都想。 那,我…… 一起回呀,回去看看。 …… 素珍摇头,我晕船。 唉,以后再说吧。 可怜的,他们把你的皮肉当黑板了。把他们的意思刷在上面,一辈子也洗不掉了。素珍又来回摩挲着,一边唉唉地叹气。 黑一层一层地褪下,像一条松松垮垮的裤子;白一点一点地升起,像一条干干净净的围巾。天光大现的黎明到来时,我抖落了身体的羞辱,赤条条地呈现在爱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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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勇是在三个月后出事的。有一天他提上两瓶酒到我家来,一进门就说:嫂子,弄两盘下酒菜,我今天要跟梁哥好好喝一杯。素珍应承着下厨房。未等下酒菜上来,盛勇端着杯子就连干了三杯,待他端起第四杯时,我伸手挡他:兄弟,有酒慢慢喝,菜还没上呢!盛勇的眼睛红了:梁哥,你我兄弟一场,只怕这是最后一次喝酒了!一颗浊泪滚落下来,盛勇又倒了两杯酒下肚,才说:国家,狗屁国家,老子现在无国也无家。国家欠我们的太多了,兄弟,我就是想讨个公道呀!盛勇带着哭腔,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勇弟,出事啦?盛勇终于长嚎了一声:梁哥,出大事了!兄弟我……保不住脑袋了!我大吃一惊:快说呀,究竟出什么事了?盛勇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梁哥,我抢银行了!我一拍大腿,站起来指着他,你说什么……什么!抢银行?盛勇又拿起酒瓶,对着瓶口往嘴里灌酒。我一把夺掉酒瓶,说,兄弟,你好糊涂呀,居然做出这种事来!盛勇说,我咽不下这口气,国家欠我们的太多,死了那么多兄弟,就白死了?我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那么天真,这世道根本就没什么公平!抢银行又能怎样?就能把他们的命抢回来?盛勇说,老子活着,有啥想头嘛,还不如当初战死了倒好。我无言,一切安慰都显得轻飘飘的。 素珍端上来一碟花生米,两盘清炒素菜,又退回厨房。我把菜夹到盛勇面前,说,兄弟,从今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要是有儿子,也就是你的儿子,我当爹,你当干爹。盛勇敬了我一杯,然后说,晚了,兄弟,一切都晚了,说不定今晚或明天,他们就来了…… 谁……来了? 他们……抓我的人呀,那些警察,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我能跑哪儿去? 你真的抢了银行? 嗯。 抢到钱了? 嗯。 钱在哪儿? 在床下的麻袋里。 盛勇突然跑了出去,很快抱了一个大麻袋回来。他打开袋口,露出一捆一捆的钞票。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双腿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忙用一截麻绳扎紧袋口,又探头向厨房,看见素珍正往灶孔里夹柴烧火,忙关紧房门小声问,这钱,咋办? 放你这里,留给我干儿子呀! 唉,你好糊涂呀!我一跺脚,急得团团转,仿佛自己搂着的不是钞票,而是一颗即将爆炸的手榴弹。 跟我走! 上哪儿? 埋掉,埋到后山。 我示意盛勇抱着麻袋先走,然后走到厨房对素珍说,我到盛勇家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我扛着锄头,盛勇抱着麻袋,在后山挖了一个坑,埋好麻袋,又把一些熟土堆在上面,表面上看不出蛛丝马迹。这才放心地回来,心仍然怦怦跳个不停,连喝几杯酒压惊。 盛勇如释重负,反倒平静下来。他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没什么后悔的!他们弄死了那么多人也不偿命,退到这里过自己的逍遥日子。他们欠我们的太多了! 我说,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过一天算一天呗。 要不,干脆……逃吧? 这岛就这么大,往哪儿逃? 盛勇又吞了一杯酒,脸憋得通红,出了一口长气,睁开眼睛,望着黑夜中的东南方,悠悠地说,要是在大陆,我就能逃呀,大陆那么大,总能找个藏身的地方。 我说,事情既然已经做下了,你也无处可逃,就听天由命吧! 盛勇说,我也是这样打定主意了。只是,我……恐怕要在异地他乡做孤魂野鬼了。要是能埋在家乡,埋在父亲墓旁……唉!这辈子不可能了! 盛勇和我同为四川老乡,他的老家在川西,绵竹清平镇山区。父亲早亡,母亲带着兄弟五人和两个妹妹,在杨氏家族中受尽了欺凌。盛勇对仗势欺人的大伯一家颇为反感,一心想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体体面面地回家撑持父亲死后坍塌的门脸,开辟堂堂正正的生活。当年之所以混进拉丁的部队打日本军,也是为了讨一口饭吃,减轻家里的负担。盛勇打过淞沪会战,在国共内战中,跟随部队起义,投奔了解放军,最后在朝鲜战场当了俘虏,为了保命不敢声称回家,来到了台湾。 后来的十多天里,盛勇一反常态地平静。每天早晨起来,跟我一起下地。晚上回来,素珍备好酒菜,两人喝几杯。盛勇说想吃母亲做的凉粉,青椒豆豉拌热凉粉,还要加新鲜的狗屎椒。你吃过吗,梁哥,那是山里的花椒,每年七八月就可以吃了。我们那里,在水边或山上经常能采到。那种花椒外形一点不起眼,比狗屎还细,但麻得安逸!回家时捋上一把,放进金黄的菜籽油里一炸,那种又麻又香的滋味,想起来就让人流口水。母亲喜欢把青椒和豆豉一起放在菜板上剁细,放进油锅里煎熟,再将凉粉打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到水里煮热,放上油、盐、酱、醋、生姜、大蒜、小葱,再加上煎熟的青椒豆豉和狗屎椒调料,又辣又麻又鲜的滋味让我们直咂舌头,吃完凉粉还要争着舔碗。梁哥,你没吃过吧?一般人家拌凉粉都用红油辣椒,唯独我妈喜欢用青辣椒和鲜花椒,味道就特别不同。在战争时期,我经常想,等战事结束回到老家,我要把这门手艺传给我的儿子,我甚至想象我有一大群孩子,像我们小时候,我妈带着我们一群兄弟姊妹一样,我要像我妈那样给他们做凉粉吃,我甚至给小家伙们表演吃凉粉舔碗的情形,想得我暗自发笑。嘿,嘿!盛勇的样子笑得憨憨的,像一个没遮没拦的男孩。盛勇越笑,我的心越酸。盛勇说,兄弟,可惜这里没有狗屎椒,也没有潼川豆豉,要是有啊,我一定做给你和嫂子吃,一次下肚,包你一辈子也忘不了!什么叫家乡,那种地地道道的童年味道,才是家乡啊,梁哥!盛勇依然在笑,眼睛里却有一层水雾漫上来,忙端起酒杯,说:来,梁哥,喝酒喝酒,你我同为四川人,兄弟的后事……就委托你了。以后,要是有可能……你能回到四川……兄弟要拜托你一件事情。盛勇突然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布小包,打开时才见里面包着一缕整齐的毛发,糅杂着一些白发。盛勇说,古人说,毛发受之于父母;我一生在外,没有尽孝,就让这一把头发,陪伴母亲吧。假如母亲健在,也是九十多岁高龄。十有八九都过世了。假如她老人家不在了,就把这个红布包埋在母亲的坟边,让我的魂陪陪她吧!请你找到我的老家,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吧! 盛勇突然双膝跪下,我忙答应,好兄弟,你放心!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回四川,去你的老家,完成你交办的事情。我接过盛勇手中的红布包。盛勇说,梁哥坐好了,兄弟要给你磕三个响头以谢大恩。我说,这咋使得?局促不安地坐着,受了盛勇的大礼。 我扶起他时,盛勇显得非常轻松,又嘿嘿憨笑着,一连给我敬了三杯酒。盛勇说,平生大事已安排妥当,我赤条条一人,来去无牵挂了!假如有来世,我们还做朋友。记住,来世我们变成女人,女人就不会上战场了。我们要合伙开一个凉粉馆子,躲进山里过自己的逍遥日子,管他牛打死马马打死牛的国家烂事! 当夜我们喝个大醉,第二天还没醒来,就被素珍推醒。听,外面有响动。刚翻身坐起,门一脚被踹开,我把素珍揽在怀里,另一只手举起来说,别开枪!警察团团围上来,我说,让我们穿上衣服。素珍吓得抖抖索索的,拿上衣服找不到袖口,我替她穿好衣服后说,素珍,为了兄弟盛勇的事我连累了你,很对不起。我一心想跟你过日子,生孩子。但现在,我犯法了,要耽误几年光阴。我走了,要是有了孩子,是男孩就叫梁念安,是女孩你就给她起个名字吧。要是没怀上孩子,你熬不住时间,再老了更没机会了,就再找一个男人生孩子。我不能耽误你,你都四十多岁的女人了,拖不起啊!素珍说,犯法,犯什么法?我穿上衣服时,警察说,你男人心里清楚。 与其说是警察抓住了杨盛勇,不如说是杨盛勇乖乖地跟他们走的。但他一看到我被警察押出来时,“噗”的一下跪在地上,哭喊:警官大人,不关梁哥的事,我抢银行是一个人所为,梁哥没有参与,凭什么抓他?警察中有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走到盛勇面前问:钱藏到哪儿了?交出钱来,我们就放了他!盛勇垂下头,半响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警察没有说话。盛勇又问,你说话算数?警察点了点头。盛勇说,跟我来。 盛勇带着他们挖出了钱袋,那位警察阴沉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盛勇说,不关梁哥的事,是我埋在他家后山的。那位长官说,兄弟,这事不由你我说了算,得听法官大人的。转身吩咐警察,将两人一起押走! 盛勇被激怒了,跳起来将一口浓痰吐在警官模样的人脸上。几位警察蜂拥而上,将盛勇按倒在地,用绳子将他五花大绑。盛勇便骂:狗日不讲诚信的东西,老子打日本军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你有资格来抓我?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欠老子太多了!什么国家,狗屁国家!丢了大陆跑到屁股大的岛上来称王称霸!猪鼻孔里插大葱——装你妈的象!一个二个大人物都是他妈烂心烂肺的乌龟王八,害死了多少兄弟!你们他妈的有什么资格当将军、委员长?赔偿兄弟,也该赔偿我们! 山沟里的荣民都知道杨盛勇出事了,纷纷出来看热闹。有的说,兄弟,何苦呢,胳膊扭不过大腿呀!有的说,说得好,害死了那么多人,也害得我们回不了家。更多的人默默地看着警察把我们带走了。 我最后一眼看到素珍,她扶住一棵树才勉强站稳,茫然地望着猝然离去的人群。她的身影显得那么虚弱、无助。我在心里低唤了一声:素……珍…… 盛勇后来被枪毙了。他在法庭上一直喊:国家欠我们太多了,赔偿我们!他被判处死刑执行枪决时,也一直在喊着这句话。 法官问他:你为什么要抢银行?盛勇说,没人赔偿我们,我要给死去的弟兄们讨个公道!法官问:你知道抢银行是犯法吗? 盛勇答:那些命令士兵们上战场的人呢,他们为士兵的命负责吗?自古杀人偿命。他们命令人们互相残杀,那么多人没命了,为什么没人偿命? 他的话引起旁听席上一阵骚动,法官不耐烦地敲响惊堂木,又问: 被告杨盛勇,你难道不知道抢银行是违法犯罪吗? 盛勇说,我只想讨个公道!死了那么多人就白死了?谁弄得我九死一生?谁弄得我有家难回?谁弄得我至今还是孤家寡人? 法官说,被告杨盛勇,请你回答我的话!知道还是不知道? 盛勇说,谁回答我的话?谁来给我们说一声“辛苦了”,对死去的人说一声“对不起”? 法官转向我,问:被告梁草,你知不知道替罪犯杨盛勇窝藏赃款,是共同犯罪? 我说:我和盛勇在不同的战场上出生入死,老来在异地他乡互相帮助,情同兄弟,担当兄弟之难,与当年担当国难一样,铁肩道义,义薄云天。我并不认为是犯罪。兄弟以抢银行来做一次破釜沉舟似的讨命、讨义、讨债行为,也是为死去的兄弟鸣屈申冤。他像在战场上一样勇猛,我理应助他一臂之力。何罪之有? 我的话引起更大的骚乱,法官不得不宣布暂时休庭。 我知道我们的辩解和努力都是徒劳的。杨盛勇最后的结局早已注定,他被判处死刑,我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法官宣判之后,我们相对望着,盛勇举起镣铐嘿嘿地苦笑起来。他被押解下去时,我听到他喊了一声:梁哥,来世报答你! 五年后,我从狱中出来,回到我和素珍生活的地方。老屋的后山墙已经倒塌,门上的锁扑满尘灰。盛勇的房子坍塌了,可用的梁木和檩子已不知去向,几只鸡在断墙边寻找虫子,野猫蹲在墙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李发章和嫂子认出了我,慌忙拉我到他家。五年不见,发章已有一儿一女。儿子怯怯地牵着发章的手,脸藏在他的屁股后面,不时露出一只眼睛偷看我。女儿还在吃奶,由大嫂抱着。大嫂胖得像一条牛,倒是发章瘦得像一根灯芯草,鬓角已经全白了。发章拉儿子出来,说,牛牛,快叫二爹,不,叫干爹——这就是我经常给你说起的干爹啊!牛牛很不情愿地站到我面前,生硬地叫了一声:干爹!发章摸着孩子的头发,慈爱地笑着。我从包裹里找到一袋水果糖,递给牛牛,说:来,干爹背你,背你回家!发章把孩子抱到我后背上,拿起我的包裹在前面带路,嫂子抱着女儿跟在后面。 发章家的小院坝上晾满了孩子的衣裤和尿布,一条白花狗跳起来就咬,发章冲狗一跺脚,狗就不叫了,发章对狗说:吼啥子吼,干爹回来了!嫂子把睡着的女儿递到发章怀里,上灶房烧水煮饭。 我才问:素珍呢? 发章说:跟另外的荣民,走了。对方是山东人,就住在隔山的山腰上。听说,还生了一个儿子,怕有两岁了。 哦,好事啊! 生孩子不容易,大出血,差点就死了。幸好那男人和她的血型相符,挽起袖子就给她输血。还好,大人、小孩都保住了。 素珍还念旧情哩,逢年过节要来这里看看,为你看家哩! 发章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起素珍。 大嫂沏了一杯茶,又端了一盘炒鸡蛋,一盘花生米。发章把睡着的孩子放到床上,拿了两个酒杯和一壶泡酒,我默默地端起酒杯,发章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二弟,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牢也坐了,还活着,就好好活下去!来,欢迎你回家! 发章又说,明天一起去收拾你的家,把倒下的墙砌上。这日子嘛,还得过下去。是吧,二弟? 我说,当然,当然。死不了,就要好好活嘛!干儿也有了,又多了一份希望。 我摸着牛牛的头,发章也眯眼看着儿子,说,牛牛,快给干爹倒酒。牛牛拿起壶,颤颤巍巍地倒了酒,端到我面前,发章又教儿子,牛牛,快说,敬干爹一杯!牛牛便模仿大人的声音说,敬干爹一杯。我摸着孩子的头,心中生起父亲一般的柔情,说,好,好,这杯酒,干爹一定喝!端杯一饮而尽,牛牛又为我斟满。我把炒鸡蛋拨一大半到牛牛的碗里,说,干爹喝酒,牛牛吃菜。 第二天,发章和我开始收拾我的家。牛牛跟前跟后,递瓦添砖的事也帮着干。小家伙嘴甜,开口闭口脆生生叫干爹。发章怕我寂寞,牵了白花狗来跟我做伴。 屋子收拾好后,发章拉着牛牛回家。我送走他们,一个人回到屋里,烧了一壶水,拿起一个玻璃杯正欲泡茶时,才想起这杯子是素珍喝水用的。一个人握着冰凉的杯子,在空荡荡的屋里,困兽似的转上两圈,心中的无名火慢慢升腾起来,对着杯子说,你就真熬不住了,嫁人了,还生儿子了!我呢,你想过我吗?想过我一个人回家的日子吗?忘恩负义的女人!一把把杯子攥在手里,想往地上扔。耳边另一个声音在说,别扔,控制自己的情绪!但那股强烈的愤懑喷薄而出,随着手冲向空中,只听到哗的一声锐响,玻璃碎了一地,残碎的片粒旋转着,最后瘫在地上。我像碎片一样有气无力瘫坐在地,捂着脸嚎出声来,泪水顺着指缝滴落下来。 空了,日子彻底地空了。 呆呆地望着屋顶的亮瓦,脑子和心中的空就像那一片模模糊糊的白悬浮在半空。没人陪伴的日子,就像没有声音的死寂。我就那么坐在死寂中,望着头顶一小片白茫茫的亮瓦发呆。 过了很久,我感到脚上有一股温热慢慢传到我的大脑中,我低头看到了白花狗。它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偎依在我的双脚上,那一丝温热从它的体内传遍我的全身。这是一种生命的体温。它用清亮的双眼凝视着我,显得既乖巧又无助。它轻轻地叫了一声,这声音显得那么孤独和冷清。见我看它,它又叫了一声,像是同我说话。可怜的狗,你也是一个没有同伴的生灵,就像我一样孤单。你在向我求助,你需要我。一股责任感顺着我的脑袋和四肢,沿着体温传递的方向传递到狗的身上。那一刻,它的生命与我的生命相连,就像它的体温传到了我的皮肤上一样!我伸开双手,把它抱起来,慢慢抱到我的胸前。这条狗救了我,它让我生起对它的责任,这便是我活下去的理由。从此,我将与这条狗相依为命。 它是一条母狗,我给它取名“珍珍”。珍珍哦,你珍惜我,我珍惜你。我们是两条没人要的狗;你可不要抛下我,我当然不会抛下你的,知道吗,珍珍?你比国家、比委员长、比女人都可靠,你是不会抛下我的,我相信你。 珍珍又叫了一声,像是回应我的话,语气显得很爽快,又像是在为我起誓。 抱着珍珍我重新站起来。好珍珍,我要给你弄吃的,你自己待一会儿啊! 我拿起扫帚,把碎玻璃扫进垃圾篼里。一个声音在说,以后别扔杯子了,没人帮你扫的,还得自己动手清理。我扫得有气无力,我知道,空屋里这种深深的无奈,只有我一人慢慢品尝了! A7 到了周末,廷俊又来了。这次,是接他进城,同梁根一家团聚。 梁根的头发全白了,腿脚也不灵便,离不开拐杖。梁根媳妇杨凤琼倒还利索,操持家务忙个不停。廷俊的媳妇在银行上班,脖子上挂着又粗又大的黄金链子。廷俊的女儿梁玉一有空便缠着梁草二爷讲自己的事,每讲一段,她便拿出一本书,有时是教科书,有时是从图书馆借来的相关书籍,关于那一段历史的零碎记载,便是她念给我听的。 梁根皈依了佛门,取名识幻居士,每天下午戴着老花眼镜念经。梁根说,念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是为二哥念诵的,祈求地藏王菩萨保佑二哥离苦得乐,早生净土。凤琼插话说,他觉得二哥在外打仗,是为梁家三兄弟,愧对二哥呀!梁根说:念念经,也是一种补偿吧。 有一天闲聊时,梁根说:二哥,你在台湾孤零零一人,我们不放心呀,不如把台湾的房子卖了,回家乡安度晚年,跟我们一起住吧!梁根指了指一间空房子说。 我这次回来,下定决心了,一定要回来。我回台湾去,把一些事情办好,就回到家乡定居,再也不走了!他如释重负地说。 他惦记着盛勇和发章委托的事,趁廷俊周末有空,便央求我们一起去完成老友的嘱托。 费尽周折,终于打听到盛勇的一个兄弟杨盛勋。杨家兄妹七人,为了谋得一口饭吃,便四处流浪,星散各地,只有最小的儿子盛勋一直陪伴着母亲留在老家。村里人一直以为盛勇是在朝鲜战场上牺牲的,杨家享受了光荣烈属的政治待遇,盛勋还当了十多年的生产队长。盛勇的母亲是在八十岁那年离世的,死于心肌梗死。 梁草说:盛勋的模样跟盛勇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他在见到盛勋的时候,呆看了半晌。要不是满头白发,真以为盛勇还活着。他又说。 盛勋喜欢把蓝色的中山服披在身上,双手叉在腰间顶起衣服,这使他的气派显得不同凡响。他在山区的小村落披着衣服走动时,上工的,喂牛的,背柴的人都闪在路边谦恭地同他打招呼,这使他看上去像这个村落的首领。杨家终于活出了人样,这是盛勇没有看见的。假如他回到老家,看到弟弟在生产队吆五喝六的样子,心里的那些积怨会不会有所消减,并最终放弃自己疯狂的讨问行动呢?后来我反复这样想。 我们和盛勋在屋里密谈。盛勋怎么也不相信他带回的消息,他霍地站起来,把披着的衣服熟练地往后一扔,衣服像一件丢弃的道具一样降落在凳子上。他挥着手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哥是在朝鲜战场光荣牺牲的,怎么会是俘虏,又怎么会干出抢银行这样伤天害理的坏事呢? 他说:这一切都不是盛勇的错,他是一个好人,是我的好兄弟! 盛勋说,好人还能抢银行?在我们这里,也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也是要掉脑袋的! 盛勋说这话时,警惕地往门外看了又看,同时关上了房门。 老哥,这些话你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既然你跟我哥是结拜兄弟,小弟我就求你了。你不要跟村里人说什么,有人问起我会说你是我妈娘家的远房亲戚,来串串门的。哥已经死了,就当他永远死了。死在朝鲜是光荣,死在台湾就不清白。我宁愿他死在朝鲜!至于抢银行这样的坏事,传出去很丢脸。他不在这里活人,我在这里活了一辈子,我的四个子女和孙子们还要在这里活下去。 盛勋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气鼓鼓地坐着发愣。隔了一会儿,他的情绪似乎有所缓和,又问:我哥他葬在哪里? 葬在我们住处的后山上。 老了都要归山的。葬在这里是山,那里也是山嘛,都一样,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对吧,老哥? 理是这个理,但盛勇想埋在母亲的坟边。梁草说着,从包里摸出一个红布包裹,递给盛勋。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一缕头发摆在面前,盛勋停住了。 盛勇对我说过,毛发受之于父母,他想用这缕头发陪伴母亲呢! 盛勋捧起红布包,他的手在颤抖,他打开门,往外看看,见四处无人,才小心翼翼地捧着包裹,说:老哥,跟我来。 盛勋把红布包放在堂屋里的条案上,条案上方照例是天地君亲师的神位。盛勋点燃了香蜡,跪在一个红蒲团上磕头,说:哥,你流浪了一辈子,你的魂就回来吧,回到老家来,明天我就把你安葬在母亲身边! 我们也在红布团上磕头,梁草说:盛勇兄弟,我代你向杨家祖宗和父母亲大人磕头谢罪了。我带你回家,你的魂儿回乡来安息吧! 磕完头,盛勋用一把铁锁锁住堂屋,才招呼老伴端上打幺台的荷包蛋。廷俊吃过后,一个人到村里闲逛去了。盛勋看了一会儿墙上的挂历说,你们今天不宜上坟,明天可以。你们要在这住两晚,明天我们上山去。 当晚我们在那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下午四点,盛勋说:可以进山了。 我们知道盛勋说话的意思,他甚至瞒住了老伴,只带上我们上山。他一只手提着一个黑布袋,一只手扛着一把锄头。在山间,经常能看到一丛一丛的花椒,红艳艳的,远看还以为是细碎的小花呢!摘几颗一闻,一股郁闷的暗香扑鼻而来。廷俊很好奇,摘了一大把攥在手里。盛勋说,那是狗屎椒,我们这里漫山遍野都是,用来拌凉菜,香得很哩!梁草说,听盛勇说,母亲大人做的青椒豆豉拌热凉粉,香得巴适,麻得安逸呢!盛勋说,那是母亲最喜欢做的菜,她一辈子喜欢吃凉粉。 爬了不过十多分钟,盛勋指着一个石头垒起的坟堆说:就是这里。坟头没有碑,显得很简朴。盛勋刨开坟前的野草,见地上有一块灰白的花岗石,上面竖刻着“老孺人杨氏之墓”,下方刻着子孙的姓名,第一排便是“杨盛勇”。 盛勋长跪在母亲墓前说:妈,大哥回来陪你了! 盛勋在母亲的坟旁用锄头挖出一个半人深的小坑,把红布包装在一个陶罐里,把陶罐放进坑里埋好,将土垒成一个小坟堆,看上去像婴儿的坟,又在坟头压了一块石板。他说:哥,这块石板就当你的墓碑了,没有名也没有字,委屈你了!你生前受了那么多苦,死后这点委屈也算不得什么了! 做完这一切,下山时盛勋显得很轻松。他摘了一大把花椒说,叫云凤给你们拌热凉粉吃,云凤的做法跟我妈做的一模一样! 夜里照例要喝酒消夜,酒菜上桌时,盛勋向灶间喊:云凤,先上凉粉来,让客人尝尝! 云凤便端上一盘凉粉,给每人盛了一小碗。盛勋说:快尝尝!梁草说,弟媳妇,请你再拿一个碗来。 云凤便再给我盛了一碗,盛勋似乎懂得我的意思,他便提上马灯,端上凉粉,跟他一起到堂屋。 梁草把凉粉放在条案上说,盛勇,你一直想吃家里的热凉粉呢,今天你就回来尝尝吧! 盛勋说,哥,以后给你上坟的时候,我会带上热凉粉的。 梁草说:他曾说想回老家来,在小镇上开个凉粉馆子呢! 盛勋说:哥,下辈子你的愿望都能实现了。 提着马灯回到饭桌前,廷俊说,热凉粉好吃得很,我已经吃了两碗! 梁草用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一股青椒和花椒的奇异香味让人食欲大振,一口下肚,便迫不及待地再舀一勺,一口气吃下半碗,额头微微出汗,只觉口齿留香,全身通泰,不觉又吃了半碗,还想再舀半碗时,被盛勋拦住了:一桌的酒菜还没动呢,凉粉就填饱了! 酒菜可以不吃,凉粉倒是还想吃呀!他笑了。 廷俊拿着酒瓶说,二爹,你看这是啥酒。 哎呀,绵竹大曲。 到绵竹来,喝绵竹大曲,我们本地的酒,这有什么稀奇的?盛勋说。 老弟,在这里不稀奇,在我们那里,可是稀奇得很呢!梁草说。 哦……盛勋似乎懂了。 老弟,帮我买两瓶,我要带回那边去,那边还有四川战友盼着呢!他凑在盛勋耳边说,同时掏出两张大团结。 大哥见外了,小弟家还有几瓶酒,明天带上就是了!盛勋怎么也不肯收钱。 好,这钱不收,也就罢了。盛勇的遗产,我给处理了,折合美金有一万二千元。这个钱,你分给杨家弟兄姊妹吧!他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亮出一叠美金。 盛勋瞪大眼睛:这么多……钱! 也没什么,就一点房产,在乡下,也值不了几个钱。他说。 盛勋说:他死得那样惨,我们怎么忍心用这个钱? 又拿出一叠票子,递到他手里:梁大哥,多亏你照顾我哥。这点心意,无法表达杨家弟兄姊妹的感激之情,请您老人家一定收下。 梁草说,我一个人,用不了几个钱。你们弟兄姊妹多,分着用吧! 盛勋摇头,这钱现在还不能分,这事不能张扬。我先存着,等些年再说。 第二天一早,盛勋提上酒,又用另一个小包装了一包花椒,披上蓝布中山装,一直把我们送下山来送到镇上,我们的车子开出很远,回头看见他还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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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珍珍的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 有一天,发章说,他进城看到大陆的图片展览。那个穷啊,二弟,大陆人活在水深火热中啊! 我说,离开大陆二十多年了,该会有变化吧? 变得更穷了!唉!发章捶胸顿足地说,当初没回大陆,阴差阳错地弄对了。回去,怕是连饭都吃不上。听说,前些年大陆饿死了好多人呢! 我说,回家受穷,在这里受困,哪里都是受罪。还是在家好嘛,哪有儿嫌母丑的! 发章说,理是这个理,但我们这些叛逃的俘虏,回去,怕也活不下来。听说,“文化大革命”斗死了很多人。我们这个身份,不是“历史反革命”,就是“美蒋特务”,斗得死去活来。没女人敢跟你结婚,是“黑五类”。连父母兄弟也要背黑锅,在人前抬不起头,那日子也不好过啊! 唉,在这里一门心思盼回家。果真回到家,人家不拿你当自家人,处处防着你是奸细、特务,那也生不如死啊!何况亲属也受牵连,没法做人。早知这样,还不如用一颗子弹或一根绳子自己了结,倒落个轻松爽快!我说。 又过了十年,珍珍老死了。 我把珍珍埋在后山上。拍着新垒的小坟堆说:珍珍,我这把老骨头,不想埋在这里。你死后也孤单啊!但我有家,我想回家。你不要埋怨我。只要我在这里一天,我就会陪你一天的。 埋葬珍珍的那一天,一个男人带着十多岁的男孩来到我家。他的口音一听便知是山东人。我说,你是素珍的男人吧,这孩子是素珍生的?那男人说,俺是素珍的男人,这是俺的儿子,也是素珍的儿子。我说,素珍呢,她还好吧?那男人便哭,孩子也哭。我便知道素珍不好了。他说,素珍死了。他又说,素珍一直觉得对不住你,想来看你,又怕我们两个男人不高兴。俺也是不高兴,哪有心甘情愿把自己的老婆送给前夫的,况且泰山也不能没有妈。是吧,泰山?泰山不答话,眼泪雾湿了眼睛,又努力控制着不让泪水流出来。我说,是啊,我这老头,孤单惯了,还有珍珍陪我呢,孩子哪能没有妈!泰山,你的孩子叫泰山? 是小名呢,大名叫王念安,我老家在泰山脚下的泰安县呢! 哦,可惜我和素珍没孩子,要是有孩子,我也会给他起名梁念安的。我老家后面的山叫安家山呢! 山东人说,真是巧啊,我们的家乡都有一个“安”字! 我把发章一家请来,同山东人一起吃饭。牛牛叫我干爹,山东人也爽直,要泰山也叫我干爹,孩子死活不愿意。我便说,素珍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不要为难孩子,叫什么没关系的。发章说,还是叫二伯,我是大伯呢!泰山跟着发章一起笑了,大大方方地叫了两声:大伯,二伯! 从此,山东人便把我当亲戚,每年过年都要带着泰山来看我,把发章和我叫大哥二哥。我留着好酒好肉,专等发章父子俩和山东父子俩来一起享用。 终于有一天,发章告诉我一个天大的喜讯:我们可以回家了! 消息迅速传遍荣民居住的地方。每一个人都在思谋:回,还是不回。发章叫来山东人商量。山东人说,哪有不回的道理,俺朝思暮想都盼着这一天!我原想带泰山一起回去定居,但泰山不愿意,说他的家乡在这里。你们说,这孩子数典忘祖呢! 发章说,这么大的事,也得听听泰山的意见;先带他回去看看再说。山东人便说,眼下也只好如此了。 发章喝着闷酒,然后一个劲地诉苦:你嫂子这些天睡不着觉呢,我一提回老家的事,她便哭。她说我要是跟大婆子和孩子团圆了,就抛弃他们娘儿仨不管了!那边又一再来信催促,老婆守了一辈子的寡,终于知道我还活着,盼星星盼月亮的等我回去!我恨不得劈身两半,一半留在台湾,一半飞回大陆啊!老家的孩子是骨肉,台湾的孩子也是骨肉,顾了那头又顾不上这头,我都愁死了! 我倒是显得一身轻松,我想起盛勇曾说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正适合我的心境。我说,我打算先回去看看。要是大陆肯容留我这样的人,我便回来处理房产。我想,家里再穷,总有一口稀饭喝,哥和弟不会让我饿死的。再说了,这把老骨头能埋回故乡,此生别无他愿。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大哥以前说过,我们这种人回那边,父母兄妹要跟着背黑锅,那我还回去干啥? 唉,你个笨牛,就认死理!风向变了,你没感觉到?听说,大陆的邓小平与老毛的思路不一样。老毛跟老蒋,也不知哪辈子结下的宿怨,弄得冤冤不解,有你没我,有我没你,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弄得两支军队也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现在而今,老蒋死了,老毛也死了,旧恨勾销,彼此还是同根同祖的中国人嘛! 山东人便笑,大哥就是大哥,站得高也看得远! 发章谦逊地说,不是我站得高看得远,听说大陆的一个大官,在报上发了一封公开信,把我们称为台湾同胞;既是同胞,当然都是中国人嘛! 发章说,来,为同是中国人,干一杯! 我们干了酒,发章又斟满,接着说,听说大陆实行开放政策,靠近香港的深圳、广州发展很快,外国人到中国受欢迎,香港、澳门、台湾人回去,也成了香饽饽,让人高看呢! 发章和山东人便催我,赶紧启程。他俩决定拿出积蓄,为我筹集一部分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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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山东人和念安,我反复思谋,这样回去很唐突,还是写封信探听虚实,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坐在饭桌前,摊开信笺,不假思索地写下“爹、妈”两个字,在心底也跟着轻唤了一声:爹,妈!突然一阵哽咽,泪水便滚落下来,濡湿了稿笺,无法再写下去,索性趴在稿笺上,痛痛快快地哭了,洗把脸,重新坐下,换一张新的信纸,再写道:父母亲大人。又停了下来,心想,不知爹妈还在么,这信是寄给父母呢,还是寄给大哥?最后确定,把父母和大哥大嫂的名字一齐写在信封上,总会有人健在的。于是继续写下去。 父母亲大人台鉴: 儿在台湾,遥祈双亲福寿康宁!儿自离开家乡,投身战场,参加大小战斗近百次,横跨中国的南北方,远征缅甸,急赴朝鲜,先后参加了国军、远征军、解放军、志愿军,经历了国家易帜部队易装,九死一生又大难不死,至今仍然身心无恙。托菩萨保佑,祖宗阴德,父母念想,我一直熬到了今天。儿从离家的那一天起,朝思暮想能回到家乡,侍奉父母,振兴家业;经历了半个世纪的分离,我的愿望就要实现了。而今台湾的政策已趋缓和,政府允许民众赴大陆探亲。得知这一喜讯,我恨不得一夜飞回故乡! 儿离家已五十多年,自从在朝鲜战场接到春花嫂子的信后,便与你们失去了联系。前些年,两岸形势紧张,我不敢贸然写信回家,担心我的问题连累你们;就当我死了,你们兴许还能成为光荣军属。但现在,风向有所变化,我很想回来看看。假如回来探亲,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我会迅速启程,以了平生的心愿。年纪越大,越想落叶归根。 不知父母平安健在否,大哥、大嫂、三弟以及侄子们怎样?家里的一切,常在念中,分外牵挂,请回信一一告知。盼寄一张全家福照片来让我看看,以免回家时认不出来。 儿子梁草 写完后,又补上一句:切盼尽快回信,并告知回家路线。 想了想,又挑选了一张照片,随信寄去。 在亦喜亦忧的气氛中盼来新年,大家聚在一起时都在说着家乡的消息。送信的人成了最受欢迎的人,人们眼巴巴地盼望着邮件的到来。 春节后的一天,发章和牛牛过来,发章老远就在喊:二弟,二弟,你的信来了!发章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牛皮纸信封,然后叫牛牛,快把信给干爹送去!牛牛接过信就跑,发章的腿犯风湿,一瘸一拐地走得很艰难。牛牛脆生生地叫:干爹,干爹!我把一袋糖果递给牛牛,牛牛说,谢谢干爹。我说,干爹要谢你呢,干爹以后带你回老家!牛牛便说,我跟干爹到很远的老家去,我爹说,那里有回锅肉,臊子面,锅盔,凉粉,我早就想大吃一顿!说得我和发章哈哈大笑。发章说,快看信。我便拆开,给发章念道: 二弟: 接到你的信,我们简直不敢相信你还活着!1953年初,我们接到你牺牲的消息,妈哭得死去活来,爹也默默流泪。全村人为你送了葬,在空棺里放上你的衣物,垒了一个坟堆,坟上早已长满杂草。 爹是1959年搞大食堂那阵离世的,他老人家宁愿饿死,也要把节约下来的一口饭留给孙子们吃。他得的是当时很多人得的水肿病,死后就葬在安家山堰塘边,也就是你的空坟上方。 妈是三年前去世的,她老人家长期犯胃疼,后来就癌变了。妈死的前一天晚上,还说梦见梁草了,说儿子在唤她,又说爹在向她招手,爹说饿得慌,叫她过去煮饭呢!妈死得很平静,她在清醒的间歇说,阳世的事忙完了,还得去忙阴间的事呢!我们把她跟爹合葬在一起。 你大哥梁勤去年冬天也走了,是中风病,晚上洗脚时倒下去的,葬在你的空坟旁。我这几年眼睛不好使,医生说是白内障。接到你的信后,大家争着要给你回信,我就动动嘴,是梁解放给你写的。 我的几个孩子还不错,孝顺懂事,都在家务农。这几年,又实行包产到户,家家都吃饱穿暖了,人有吃的,猪牛也有吃的,家禽家畜长得又肥又壮。这几年,人人都在想挣钱,万元户可光荣了,带上大红花游街呢! 三弟梁根解放初跟杨家嘴杨才贵的二女儿杨凤琼结婚,生有三男二女;其中,老大梁廷俊最有出息,当了县长,一家人跟着沾光呢!梁根现在做不动农活了,两年前带上老伴进城跟大儿子享福去了。 我们把信送给梁根,三弟一家也是又惊又喜。梁廷俊说,政府欢迎台湾同胞回来。前些天,听说止戈铺上来了一个老华侨,穿得洋盘得很,一下车就吵着要吃酸辣粉,走进小吃店就要了四碗,引得赶场的人来看热闹。又听说,止戈铺跃进村有一家人突然接信,说那家人的大儿子现在是台湾的一个大官,要回来探亲,听说还寄了好多美金。那家人过去挨批斗,属“地富反坏右”,现在一下子扬眉吐气,乡邻羡慕得很呢! 现在,你要回来,我们安家山都传开了,不认识你的人也在揣摩你的模样。你要回来,我们一家要好好准备,迎接贵人呢!梁根还说,让廷俊的车来接你。你可能不记得路了,问来问去的也麻烦。廷俊已经答应,要来成都接你。你就安心回来,并且把回家的时间告诉我们。 大嫂杨春花口述儿子梁解放整理 下一页是梁廷俊写来的,信很简短: 二爹: 您好! 来信收悉。知您平安健在,老爸兴奋得喝了个醉,一直在讲你离家前的趣事。现在,海峡两岸的政策变得宽松开明了,武连的海外华人包括台胞,都纷纷回来观光探亲,甚至投资兴办企业。政府欢迎得很呀!打消一切顾虑,尽快回来吧,二爹。大爹一家和我们一家都在准备迎接您呢!启程前,请告诉我回国时间和航班号,我一定到成都双流机场接你。 侄儿:梁廷俊敬上 信的下方还写上了他的办公室电话。 随信还寄来两张照片,一张是大哥一家的,一张是弟弟梁根一家的。我反复看着照片,大哥变胖了,脸圆乎乎的,只是笑容没变。坐在大哥身边的春花的脸也变得饱满,眼睛周围布满了藤条一样的皱纹。记忆中她是瓜子形的脸,很清瘦,照片上的人笑得很灿烂,想必是什么趣事或笑话引发的,摄影师就在那一瞬间拍下了。春花的眉眼间漾着笑,嘴也大开着,两颗门牙掉了。我没再往下看,把照片递给发章,回屋倒水喝,喃喃自语,老了,真的一个老太婆了! 发章说,你在说谁呀?我把照片上的人指给他看,发章一瘸一拐地进屋,拿一个镜子出来递给我说,你照照自己,好好照照自己的模样! 镜子里的那张脸上有几颗老年斑,额上的皱纹纵横交错,眉毛和胡须白了大半,浅浅的几根白发,在又红又亮的头皮上迎风招摇。 我这样子回去,又老又穷,有什么脸面见春花,又有什么脸面见侄儿、侄女呢!我放下镜子叹气。 这就不对了,二弟,你这是回家呀!儿不嫌母丑,母也不会怪儿丑的。能活着回去,是你前辈子修来的福呀,还想那么多干啥? 爹妈也走了,我回去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上坟呀,香火香火,不就是坟头上香案旁的香火嘛!父母九泉有知,也会惊喜呢! 发章一个劲地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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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我终于踏上回家的路。 临行的前一天,我把盛勇的遗物小心装好,又到盛勇的坟前烧了纸钱,大声对他说,三弟,我明天要回家了。放心,我一定把你的遗物带到父母身边!如果有魂灵的话,你明天就随我一起回家吧! 长长地作了揖,抬起头来,看见一高一矮的两个人翻过山头,迎面走来,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那男人老远就喊:梁哥,梁二哥!这才看清是山东人和泰山。我说,哎呀,老弟,正要带信去请你们过来呢!山东人说李大哥想得周到啊,昨天已托人给我捎口信了,叫我们今天过来为二哥送行呢! 李嫂不让我煮饭,招呼我们都上她家。我也就不再推辞。山东人捎了两瓶绵竹大曲,说是一位四川老兵的家人寄来的。我拿着酒瓶看了又看,生产厂家是“国营绵竹县酒厂”,几个字传递着异样的气息,尤其是“国营”两个字,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发章说,那意思就是国家经营吧?我想起第一次回家酒糟醉死人的情景。不管国营还是私营,酒还是按部就班地酿出来吧?那还消说,自古就那样造酒!山东人言辞利落,来,开酒,开酒! 一股浓烈的酒香散发出来,发章猛吸了一口,好酒,好酒!天下酒还是我们四川的好喝哟! 大家便开怀畅饮。泰山还不愿喝酒,山东人便一个劲地说,尝点,哪有男人不喝酒的?牛牛也拿了一个杯子,发章瞪了他一眼。山东人给牛牛倒了半杯,说,尝一口,哪有男人不喝酒的道理? 李嫂端上菜来,闻着浓浓的酒香,也来了兴致,连喝两杯,说,平生没喝过这么香的酒。发章想讨老婆高兴,说,你来陪兄弟们喝两杯,我给大家炒生爆盐煎肉去。李嫂就坐下,逐个敬酒。几杯酒下肚,脸红得像熟透的柿饼,问山东人,王老弟,你也回那边去看看?山东人说,要回,哪有不回的,一辈子就盼回家啊!李嫂眼眶红了,汪出一行泪水,撩起围腰擦了,幽幽地说:我们老李呀,晚上说梦话都在喊:妈,妈,我回来了!李嫂声音哽咽,继续说:你们说,我能放他回去不?从前的老婆也联系上了,儿子长得一表人才,就因为摊上国民党反动派的老爹,村里的好女人不敢嫁给他,三十多岁才娶了个寡妇。现在儿大女成,还有孙子了。听说这几年发了财,修了新房,发章想回去看孙子呢! 我说:嫂子,依我说呀,就让大哥回去看看。你不让他回去,他在这里也不安心!让他回了,了却一生的心愿,他就会回台湾来的。山东人也说,大哥一回四川呀,心又挂着这里了!两边都放不下的。索性让他回一趟,见了儿子孙子,心也就安定了,还会回来的。 李嫂说,你们倒说得轻巧,那发章的大老婆咋办?守了一辈子寡,挨了十多年批斗,终于盼到男人回来,能轻易放他回台湾?一句话呛得我们无言以对。李嫂又说,我是女人,就了解女人。你们不知道女人心里的苦。山东人便把话题岔开,说,二哥,喝酒喝酒,回来时别忘了带两瓶绵竹大曲!我说,到了绵竹,办完盛勇的事,一定买几瓶好酒带回台湾! 发章端了盐煎肉上桌,李嫂说,你们慢慢吃啊,我再炒两个小菜来。发章对牛牛说,牛牛,去,到厨房烧火!牛牛很不情愿地离开饭桌,山东人说,泰山跟牛牛一起去。泰山便拉牛牛走了。 发章往厨房望了一眼,从裤包里摸出一封信,又往信封里塞了两千美元,递给我小声说,快装好,别让嫂子看见,她会伤心的。二弟,照信封上的地址,送到我的老家去。还有,告诉我前妻,找个老头子安度晚年吧,我没法陪她,对不起他们娘儿俩!发章的声音有些颤抖,忙端起酒杯,说:二弟,一路平安!山东人也端起酒杯,二哥,一路平安! 第二天一早,我便起身,发章、李嫂、牛牛、山东人和泰山都来送行,知道消息的荣民也来相送。大家既为我高兴,又有些依依不舍。 突然要离开这里,我才一下子意识到这里就是自己的家啊!住了十多年,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现在,突然要丢下,脑子似乎陷入轻飘飘的失重状态,茫然不知所措。我锁上门,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看看树,又看看地里的庄稼,像在同老朋友告别。发章催我,你还在磨蹭个啥?我说,大哥,我们一辈子跑了那么多地方,待得最久的还是这里,这一块院子才是我的院子,这一小片天才是我的天啊!我干吗要回去?老家都很陌生了,这一回去,倒像是去新地方,心里没底啊! 发章说,你看你,像个女人婆婆妈妈的。想家想了几十年,终于要走了,突然又恋上这里,不想走了。你这人真是老还小,变得像个孩子了! 发章的话像一根柔软的细丝,把堵塞在心中的块垒捅了一个窟窿,感情的潮水一发不可收拾。我放下行李,索性坐在门槛上,点燃一袋旱烟,望着面前的青山。那一抹稀疏的绿意融入青黛的天际,显得悠远而辽阔。我曾多少次眺望这山和天交接的地方,想念更远的故乡啊!我曾多少次坐在这里,在歇工的薄暮时分,看着鸡归圈里,乡邻回来互相招呼,素珍和盛勇从这里进出,珍珍是那么可怜巴巴地偎在我的脚旁。这不是家吗,又分明有家的感觉。这是家吗,又似乎不是永久的安居之地。家在哪里,家应该在哪里?我一时无法回答自己。 山东人和泰山背着我的行李往前走,不时转过脸来催我,邻居们都看着我窃窃地笑,说,梁草又发神经了!发章耐着性子等我把烟抽完,敲落烟锅里的烟灰,拉我往外走,说,一个破家有啥舍不得的,我和牛牛会帮你照顾得巴巴适适的,保证不让你丢失一块瓦片一根稻草!快去快回,啊? 我向大家抱拳作别,躬身一路小跑,不敢回头再看一眼,直到翻上山梁,追上山东人和泰山那一刻,我们三人一齐回过头来望着山下。模糊的人影依然停留在院坝里,我向他们挥手,眼泪便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A8 发章的家离成都不远,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我们找上门去。 郊区比山区发展快,到处是水泥楼房。发章的儿子叫李成明。李成明是个鸡鸭贩子,到山区收购鸡鸭贩运到成都,这些年赚了不少钱,不但修了小洋房,还买了一部皮卡车跑生意。见到李成明时他正在院坝里擦洗车子,车厢里满是鸡屎和鸡毛,一股臭气扑鼻而来。带路的邻居是一个趿着灰色塑料拖鞋的小伙子,语气中毫不掩饰对李家的羡慕。听说他的老汉在台湾当了大官,有钱得很,用的是美金呢!李成明又是万元户,肥上加膘哦!小伙子老远就扯开嗓门殷勤地喊:李大伯,你家来贵客了! 随着小伙子的喊声,几个邻居也凑过来看热闹。李成明忙着给大家散烟,又向屋里喊道:惠芬,搬凳子出来,来客了! 梁草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说,这是发章的信。又问,嫂子在么? 成明拍了两下身上的鸡毛,往屋里喊:妈,来客了! 惠芬搬出两把竹椅,又端来两杯茶水。 一个双手拄着拐杖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口,黑色外衣敞开着,露出里面鲜红的衬衣,衬衣似乎裹在身上,显得紧巴巴的,从款式上看,仿佛是年轻人淘汰下来的;老妇人的头发全白了,眼眶下挂着两个又红又亮的眼袋,奇大的眼袋倒把眼睛显得又细又小。妇人的右腿只剩一条裤腿,在拐杖周围空荡荡地飘着,走路时全靠腋下的两根拐杖。 廷俊忙去搀扶,说:大妈,您慢点,小心摔着! 老妇人说:习惯了,不会摔倒的。便在一张藤椅上坐下来,把两个拐杖熟练地收起来,放在手边。 梁草走到她旁边说,我是发章的朋友,从台湾回来,你是桂琼嫂子吧? 妇人点点头,慢条斯理地开口说话,她的门牙掉了,说话显得不关风,便用一只手捂着嘴巴。 那个死鬼,没回来,几十年没音讯。你都晓得回来,他为啥不回来? 梁草说:他也想回来看看。他把一个装着钱的牛皮纸信封递到她手里,她捏了捏信封,把上衣口袋翻出来,把信封塞进口袋,又才开口说:拿钱有啥用?没有他的钱,我们母子也活过来了。现在家里有点钱了,肚子也吃饱了,年纪一大把了,身体也残了,成天守在家,钱用不出去的,我要这些钱干什么?桂琼的话音里充满怨恨。 发章他……觉得亏欠你们母子俩,也只有用这种方式表达歉意了! 那个死鬼,不回来,让狐狸精给缠住了? 妈……成明想挡她。 是不是?妇人把拐杖在地上敲了两下,逼视着梁草,他看着她盛怒的眼神和沉重的眼袋,便低下头,不敢看她。 发章说,叫您找一个人安度晚年。梁草嗫嚅着,最后鼓起勇气把话说出来。 死鬼说的啥话?找?找谁?你看我这个样子,还找得到人吗?妇人突然抽泣起来。 等了这么多年,就等到这句话!妇人觉得委屈,哭得更厉害了。 妈……成明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您一辈子都在抱怨老汉……年轻时有人劝你结婚,你要死等……这把年纪了,还说这些干啥?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吧! 桂琼分辩说:过日子?这些年,我过的是啥日子?! 成明说,现在有吃的有住的了,比前些年好多了,你还想啥? 桂琼盯着儿子,想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惠芬用围裙拍着身上的灰尘说:成明,饭菜做好了,请客人吃饭吧! 成明招呼我们吃饭,我去扶桂琼,桂琼用衣袖拭去泪水,说:你们上大桌吧,我只能在小桌上吃饭。 桂琼望着旁边的一个空茶几说,惠芬要把饭菜端来的。 果然,惠芬端了一碗米饭,又在桌上夹了一些菜放在米饭上,端来放到茶几上。 成明说:自从前年出了车祸碾断了腿,妈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 廷俊说:老人孤独,你要理解她。 成明说:大哥,我们不比你们有单位的人,一分一厘都得自己挣。我在外跑生意,惠芬要给老三、老四带儿子,两对小夫妻都在成都打工,孙娃子丢给惠芬,一个五岁,一个才两岁,还有妈要人照顾,一时没有卖脱的鸡鸭也要喂养,惠芬的担子也不轻。 廷俊便没了言语。 成明端着酒敬了他说,大伯,这杯酒敬我爹,请您老人家代喝吧! 多喝了几杯酒,成明的脸红到耳根,这时也来了情绪,就向我们诉苦:我从小就没见过爹,寡母孤儿,在队里受尽欺侮。妈年轻时活得烈,看到有人欺负我,就要跟人家拼命,吵嘴打架的事也没少干过,靠这个才拼着活下来。我是独苗,结婚后妈要我多带几个娃娃,农村的人欺软怕恶,大家族兄弟多就不受欺负。老天有眼,我生了三男一女。但农村结婚,要给儿子修房子,不然,娶不上媳妇。我便搞些小生意,从山区买来,卖进成都,那些年叫投机倒把,这几年叫勤劳致富。富倒谈不上,就是修了两个儿子的房子,还有一个儿子跟我挤在一起,还得再累些年,给他娶个老婆,才能完成父母的义务。 隔了一会儿,成明小声问:大伯,我爹在台湾真的有家了? 梁草说,成明,你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你能理解的。你爹在台湾结了婚,还生了一儿一女。 成明说,我妈做梦都梦见那妖精把我爹给缠住了。眼下,有海外亲戚的人,让人羡慕。以前不敢联系的,也都纷纷联系上了。我爹只来信寄钱,并不回来,八成是在那里成家了。 梁草说,一个人在外,孤单呢!你爹也不容易,你要理解他。 成明说,我理解他,只是……可怜妈,她老人家这一辈子没过几天好日子! 成明给廷俊劝酒,两人一杯接一杯喝高了。惠芬拉了两个孩子回来,大孩子的脸红扑扑的,满头是汗;小孩子的脸上沾满稀泥,两只小手也被稀泥糊得黑黑的。惠芬拿盆子打水给孩子洗手,同时就在小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数落小孙子:不听话,叫你不准耍尿泥巴,你不听话就要挨打!孩子便有气无力地干哭起来。 成明招呼大点的孩子上桌吃饭,自己又喝了一杯酒,廷俊把空杯收了,说:兄弟,酒就不喝了,你还要跑车,我们下午要往回赶。 成明便说:我这里是农村,怕你们住不习惯,卫生条件也差。也好,就不留你们了! 成明在屋里找了一会儿,找出一张全家福照片,又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装在信封里递给梁草:大伯,请带给我爹。也请我爹回来看看,这里毕竟是他的老家嘛! 成明把我们送出来时,桂琼手里拿了一双黑色灯芯绒布鞋和一双红色的鞋垫,鞋垫上用彩色的丝线绣成一对鸳鸯。当着我们的面,把鞋垫放进布鞋里。桂琼的神色缓和多了,她对自己的手艺似乎很满意。她说:那死鬼以前的脚要小些,路走多了,可能脚也变大些了。这双鞋子的尺寸大,他穿得进去的。桂琼伸出手,把布鞋递给成明。成明用一张牛皮纸包好,装进一个塑料口袋里。桂琼说,大兄弟,给那死鬼说,请他有空回老家来看看,让我们死前最后见上一面,再不回来,怕只有来世再见面了…… 成明打断母亲的话说,我送送你们。 我们一个劲推辞,成明说,前面有个小卖部,我要买点特产,给我爹带去。 成明买了郫县豆瓣,潼川豆豉和涪陵榨菜,一并装进塑料口袋中,又买了两条雪竹烟,说,一条送给大伯,一条请大伯带给我爹。 成明把我们送到公路上,指了通向大路的方向,目送我们离去。 廷俊在车里半天没说话,过了很久才说,每一个台胞的家庭,都有一把辛酸泪啊!二爹,你们在外面出生入死,家里人也活得不容易哦! 唉,都难,活人难,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活人更难!他叹道。 尾声 梁二爷用了两周的时间,才讲完了他的故事。其间,他经常因为情绪激动而中断,有时候又因为记不清楚而暂时停下。他讲述的事情,我压根儿没听说过。为了更清楚地了解他讲述的事情,我到图书馆翻阅了大量的书籍。 梁二爷还在梁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念经,便是四处走走看看。然后,回老家住了一阵子,这是他一生最为幸福的时光。他拉着春花大婶的手,在梁家村走动,看到他们的人都说,这是村里最幸福的一对老人。 我和梁玉之间也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在工作和约会的间隙,我整理并写出了梁二爷的故事。 梁二爷下定决心回老家来定居,他带上绵竹大曲和李成明带给父亲的礼物,又一次飞回台湾。 就在梁家人盼望梁二爷回来定居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梁玉的爸爸梁廷俊接到了一份来自台湾的电报,上面写着:“梁草病危,速来台湾。李发章”。 梁廷俊回来的那一天,我和梁玉去成都双流机场接他。 梁廷俊走出机舱,手里抱着一个小纸箱。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的太阳,懒洋洋的阳光下,巴蜀大地上莺飞草长,春暖花开。 小纸箱里有一个骨灰盒,廷俊便对怀里的盒子小声说:二爹,您终于回来了,彻底回来了! 梁廷俊把小纸箱抱在怀里,一直低声同他说话。 汽车开到止戈铺时,梁根、杨凤琼和正田、正财、解放早已在镇上等候。解放接过纸箱,抱在怀里,一行人便跟在后面,正田走在最后,一边走,一边撒引路钱。 走到梁家村时,正是黄昏时分。春花站在堂屋前,对着西天的一抹残阳喊魂: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快回来哦!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快回来哦!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快回来哦! 解放躬下身来,放下纸箱,双手取出里面的骨灰盒,慢慢跨上台阶,缓缓答道:干爹,回来啰!回家来啰! 春花抚着冰凉的骨灰盒,一滴泪水滴落在盒子上。狗娃子呢,你终于回来了……谁想到是这样……变成一把灰……回来! 骨灰盒放进堂屋的条桌上,油灯和香蜡点起来,众人跪在地上磕头时,屋里响起了低泣声。 春花一直坐在堂屋的一把藤椅上,夜深时也不愿离去。这样坚持到第三天上午,春花便发起烧来,正田和解放连着藤椅把春花抬了出去,强迫她睡到床上,又把赤脚医生请来看病。 停灵三天之后,梁家村按照最隆重的习俗把梁草送上了山。他们挖开那座空坟,把骨灰盒埋下去。坟垒好后,春花要解放给坟尾那株盘根错节的蔷薇花重新垒上新土。春花说,狗娃子闻见蔷薇花的气味,就知道回家了;蔷薇花就要开了,你看这上面有好多花骨朵呢! 正财接了半桶山泉水,灌在花根上。 梁根和正田抬起一块石碑竖在坟头,众人用锄杆把它夯筑得很牢固。石碑正中刻着:老兵梁草之墓;下方刻着梁家人的名字。 狗娃子,你终于回到安家山,跟家人生活在一起,再也不走了! 春花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掉石碑上的泥土,轻轻地说。 后记 2006年春节,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朋友相聚时听说了一个台湾老兵的大致经历,我感到震惊,决定去拜访这位老人。 在一间普通的民房中,我听到了我们这一辈人闻所未闻的故事。对于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我小时候只是在诸如《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等电影上看到过,这是我们这些在“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共同的记忆。后来还看过《平型关大捷》《血战台儿庄》等。这位老人是一个普通的四川老兵,他的讲述让我深感自己的浅薄和无知。于是,我到图书馆和书店寻找这类书籍,由此进入了一个从未认真探究的领域:从抗日战争开始的中国现代战争史。 我知道了一连串的会战,这些会战通过自己的想象不断在脑中形成骇人的画面,飞机轰炸、子弹穿梭、人群逃亡、生命失去、城池丢失……狼烟弥天、焦土遍地、血肉横飞、家破人亡、国无宁日。 我曾在一篇短文《重庆:英雄的城市》中写道: “从1937年8月13日开始,历时3个月的淞沪会战,日军投入30余万人,死伤7万余人;中国投入60余万人,死亡15万人。1937年12月13日,台儿庄大战,中国军队40万人,历时半个月,伤亡失踪3万人,歼敌11984人。武汉会战,持续4个半月,中国投入百万兵力,伤亡40万;日军投入35万,伤亡20万。豫湘桂会战,日本投入50万兵力,国民党军丢失146座城池。整个‘二战’期间,中国军民伤亡3500万人,日军损失兵力70万人。冯玉祥将军感叹:‘我们的部队,每天一个师又一个师投入战场,有的不到3个小时就死了一半。这个战场就像大熔炉一般,填进去就熔化了。’那时的中国,真是‘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 “重庆也成了日本军队的眼中钉。从1938年2月18日至1943年8月23日,日军对重庆进行了五年半的大轰炸,轰炸总计218次,出动飞机9000架次,投弹11500枚以上。炸死平民1万余人,炸毁房屋1.7万幢,市区大部分繁华地段沦为废墟。1941年6月5日,重庆发生了震惊中外的防空洞窒息惨案。日军飞机从傍晚至午夜狂轰滥炸,人们躲入防空洞,敌机炸毁了防空洞出口,致使洞口阻塞洞内缺氧,踩踏和窒息造成成千上万的无辜平民死亡,尸身青紫,布满抓痕,尸骸横积,惨不忍睹。” “面对强敌,英勇的中国人民绝不妥协。八年浴血奋战,艰难地支撑着残破的河山。一批工厂搬迁,撑持工业的战时运转。学校师生长途跋涉,维持教育薪火相传。文化精英奔走呼吁,为抗日救亡摇旗呐喊。那时的中国就像山城的路,必须奋力爬坡,苦苦支撑,才能熬过时局的艰危!” “数十年一晃而过。但我们不能忘记那段历史。在城市的某个地方,应该给历史留下庄重的一笔,就像古埃及人用方尖碑,现代人用纪念碑、纪念塔或博物馆的形式,把重大的历史事件浓缩并珍藏。这样的历史,是生动鲜活的,能引起后来者的共鸣和深思。” 遗憾的是,除了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以外,中国还没有全面反映抗战的纪念馆。这就是我决定把这个故事写成小说的原因。我想用自己的方式——一个作家的方式,来纪念这段历史,纪念为保卫国家而战斗并且献出宝贵生命的人们,我觉得后代不能忘记他们,历史不应该忘记他们! 通过研读战争史,我知道了解放战争特别是东北解放战争的一些往事。虽然那位不善言辞的老兵只说了一句:“那血水啊,漫过膝盖了。”我知道了四平、锦州这些被血水浸泡过的城市。我们不应该让这些事件沉入历史河流的底层,让水和流沙掩盖血淋淋的事实真相。 2009年春,在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习期间,我利用周末专门去了一次锦州,参观了东北解放战争纪念馆。那次参观,使我明白了共产党为什么能得到天下,国民党为什么失败,远征军的那些著名将领为什么在东北战场丢盔卸甲。看到那些长龙一样的支前民工队伍,看到那些分到土地的翻身农民欢天喜地把自己的儿子和丈夫送到前线打仗,我就知道了共产党为什么会在短短的两三年在东北组织起百万大军,并打败了赫赫有名的国民党王牌军队。人心,是一个政权的基石。这印证了那句千古名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那么,什么是人心的基础?利益,只有解决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问题才能天下太平。在一个人口众多、人口素质不高、资源贫乏的国家,恐怕只能选择多数人对少数人的专政,只有向人口数量占大多数的利益群体倾斜。这就迫使体制没有过多的选择余地。平均主义和大锅饭是这个东方大国根深蒂固的思想和情感,不是人人平等,而是利益平均。在人口素质高的国度易产生平等思想,平等是能承担公民义务、享受公民权利的人提出的合理要求,平等渴求民主;在人口素质高并且物质丰富的国家才有追求自由的条件。没有高素质的绝大多数人口和强大的物质基础,追求民主和自由就是痴人说梦。相反,没有公民人格和公民能力,在物质上只渴望平均主义;在精神上,要求精英向大众妥协,知识群体向工农兵学习;在政治上,主动放弃民主,期望好皇帝、好清官。在这个国家的政治生态和文化生态中,没有精英的土壤;也就不可能有政治权威并自觉维护政治权威实现宽容和持久的改革,最终走向进步。相反,当利益分配差距拉大,国家的控制能力弱的时候,经常会激起革命的非理性情绪,从政治家到平民,容易被各种美好的口号引导,走向非理性的暴力,把像本文主人公梁草这样的无辜草民抛向时代的惊涛骇浪之中。 战争与革命,革命与战争,如影随形。“为什么战争容易导致革命,为什么革命会显露出引发战争的危险倾向?无可否认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暴力是两者的共性。”汉娜·阿伦特在《论革命》一书中的思考,值得我们注意。 解放战争,又是2500万人的伤亡。如果再往上追溯,辛亥革命后,军阀蜂起,北伐战争有多少人伤亡,换来的国民党政权与清廷相比有多大的进步?中国近代,每一次的政治进步都经历了暴力和流血,重新建立的政权在多大程度上体现了政治文明,又在多大程度上能保证国家的长治久安?国情强迫我们实行某种体制,体制的不完善又导致革命的发生,革命带来的可能不是长治久安的新体制,而是历史的倒退,并伴随着大量的暴力冲突、社会动荡和人员伤亡。革命的结果如果没有比旧制度更加完善的新体制,这样的革命有何意义? 通过研读战争史,我知道了抗美援朝战争。南方老兵在零下40摄氏度的雪地里作战,有些人第二天早晨就被冻成了冰雕。为了不暴露目标,战士被敌人的燃烧弹烧着了,直至把自己烧死也一动不动,不能让战友蒙受牺牲。这些情节让我震撼。同样是血肉之躯,他们有着怎样的钢铁意志,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为了信念敢于献身?又是什么样的利益和信念,使他们觉得牺牲是值得的、光荣的? 通过研读战争史,我知道了美军战俘营伤天害理的甄别事件和一些战俘被迫押送到台湾的经历。如果不是亲眼看见眼前的这位老人身上被刺下的“杀猪拔毛”等恶劣的口号,我不会相信人类为了意识形态之争,会干出这样灭绝人性的事情。 无论是全球两大阵营的争端,还是一个国家内部党派之间的较量,都是源于价值分歧和利益争夺。如果没有人性的善良、着眼全球人类的胸怀以及对不同价值的宽容作为解决政治争端的基础,作为政治家的人格基础,那么这样的价值和利益就是片面的、狭隘的,人性可能就有滑向恶的危险。如果是普通人之间,就是一场冲突而已;但在政治家的决策下,就有可能把一部分人推向战争,同时也给另外国家的人民带来战争的伤痛,给另外的社会群体带来灾难。战争是邪恶的,尤其要警惕那些在漂亮的口号下进行的战争,特别是“国家”、“解放”、“革命”、“民主”这些引发非理性激情的美丽字眼带来的暴力危险,释放恶的巨大能量,这些能量只能带来毁坏,并不一定会带来富有进步的重建。砸烂一个旧世界,难道就一定能建立一个超越旧世界的新世界? 所以,真正的进步可能不是轰轰烈烈,政治的进步和人性的进步,应该始终处在不断的改革和完善中,这样,我们的社会才能避免大规模的冲突和暴力,每一个社会成员才有真正的安全。 回顾20世纪从30年代到90年代的战争和冲突,透过那些貌似正常的决策和让众多人卷入的重大历史事件,我看到了魔幻和荒诞不经以及非理性的行为。每一次战争都以国家的利益或国家的名义名正言顺地进行,像梁草这样的普通士兵被抛入历史旋涡中,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无论是日本士兵、中国士兵,还是美国士兵、联合国军士兵,无论是为了“构建大东亚共荣圈”,为了日本的利益、美国的利益还是苏联的利益,每一个漂亮的口号都可能把千千万万的小人物推向死亡边缘,把千千万万的母亲推向痛苦深渊,把千千万万的家庭推向骨肉分离的惨境。社会与个人,道义与生命,国与家,在我的脑中纠结。我在困惑之余,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悲凉。英国近代思想家霍布斯曾说:“一个人的最高义务即在安守其职责,作为国家的好公民。”“人所有的一切价值,一切精神的实在只能经由国家而有之。”“国家”一词在全世界畅通无阻,似乎一旦有“国家”的光环,就占领了道义上的制高点,就有振臂一呼的理由,就有慷慨赴死的价值。那么,生命呢?生存的权利对每个生命是平等的。不管是哪国人,也不管是作决策的政治家还是山里的普通农民。 人类建立了国家体制,而国家体制对人的伤害,每一天我们都可以在电视上看到,在我们每个人身上体验到。村上春树曾说:“更深一层来看,我们每个人,也或多或少都是一枚鸡蛋。我们都是独一无二、装在脆弱外壳中的灵魂。你我也或多或少,都必须面对一堵名为‘体制’的高墙。体制照理应该保护我们,但有时它却残杀我们,或迫使我们冷酷、有效率、系统化地残杀别人。”从某种程度上说,本书的主人公梁草的命运,也是每一个人在国家和时代中的必然命运。每个人都是一棵草,一棵低贱的草,也是一棵顽强的草! 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说:“我们应该对受害者履行纪念的义务。没有纪念,人民的历史就不存在。”参观过长城的人无不对这一伟大的建筑奇观发出惊叹,我们无法考证那些参与修建长城的普通人,他们在当时就默默无闻。一个凄楚的民间故事——“孟姜女哭长城”一直流传至今,这是对参与修建长城的民间英雄的一种祭奠和纪念。我想以这本书,作为对像梁草这样的老兵表示一个作家的纪念。 此书于2007年秋天动笔,正当要完成的时候,2008年5月12日,一场八级特大地震发生了。我不得不放下笔,投入安置受难乡亲和写作关于地震的报告文学。其间留下的种种心绪,是平常日子难于体验的,也是终生难忘的。在内忧外难中安定下来,重新拿起这部未完成的小说,并在工作杂事之余断断续续地写完,就像一场持久战。好在,我还是终于完成了,这让我如释重负。至于本书的命运,就像那位山里人的命运一样,是自己无法把握的了。 2011年11月25日四川绵阳虚白斋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