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地火明夷》全集 作者:燕垒生 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会当挽、轰雷掣电,向沧海、披浪射蛟龙。扳倒逆鳞,劈残螭角,碧水殷红。 记得纵横万里,仗金戈铁马,唯我称雄。战血流干,钢刀折尽,赢得身似飘蓬。抚长剑、登楼一望,指星斗、依旧贯长虹。笑看千秋万世,谁与争锋。(调寄《一萼红》) 第01章追击千里 一骑马如风疾驰。这是北疆的平原。时值秋暮,草地多已变黄,因为气候干燥,马蹄下卷起一股黄尘。这马颇为神骏,尘土滚滚不断,连绵不绝。 马冲入了在平原上行进的一支队伍中。到了大旗下,骑者勒住了马,高声道:“毕将军,小人探路归来。” 在那面大旗下,共和军第二上将军毕炜正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见到来人,边上一个亲兵催马上前,喝道:“可有叛贼踪迹?” 骑者在马上行了一礼,道:“禀毕将军,前方三十里有生火造饭痕迹。” 毕炜忽然道:“灶眼有几口?” “一口。” “周围可有牛羊足迹?” “只有三匹马,没有牛羊足迹。” 这里已是狄人聚居之地。不过狄人是逐水草而居的,这里荒芜干旱,狄人出没的可能性不大。即使有的话,也应该是赶着牛羊路过。毕炜哼了一声,喝道:“商君广。” 毕炜的部队,最擅长远程攻击,弓术名手很多。不过弓箭队以前向来没有用于冲锋的,毕炜却别出心裁,训练了一支五百人的冲锋弓队。冲锋弓队是马弓手,远则弓射,近则枪刺。只是练成后天下已经太平,只有几年前平朗月省时用过一次。那一次战事,冲锋弓队起到了出其不意之效,战绩颇佳,是毕炜手下的王牌军。 商君广就是这支冲锋弓队的队长。他打马上前,在马上行了一礼,道:“末将在。” “你带一百冲锋弓即刻追击,发现叛贼后立刻进攻,务必生擒。如欲违抗,格杀勿论。”命令十分明确。如果是平时,商君广得到命令自然不折不扣地执行,可是今天他却有些犹豫,道:“毕将军,只是……” “没有只是,遵命而行。” 毕炜长着一部虬髯。壮年时这部大胡子黑如漆染,此时却已花白了,让他的脸增添了几分慈祥。但此时哪里还有半分“慈祥”之意,仍是当初那个手握重兵,厮杀疆场的勇将。商君广身子一颤,道:“遵命。”虽然回答得响亮,声音里却总是带着些不情愿。 毕炜不再理他,对边上的亲兵道:“传令下去,全军全速前进!” 当命令传下来时,中军参谋郑司楚正闷闷不乐地骑在马上,听着一边的同僚程迪文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程迪文口才很好,声音清亮,说的也是些奇闻趣事,可是郑司楚却觉得充耳不闻,顾自想着心事。 共和国,这个在血与火中建立起来的国家,已经有了十九个年头了。两年前,收复了一直有前朝帝国残军盘踞的朗月省后,共和军南九北十,一十九个行省终于归为一统。 共和国建立伊始,开国名将以三元帅、五上将为首。岁月荏苒,三元帅中次帅莫登符和第四上将军于谨都已因病离世,剩下的六大将领中,第一上将军魏仁图因为在战火中失去了右臂,早就不问军事了,三帅邓沧澜统率的则是水军,在大江南岸的东平城镇守,留守首都的将领中,便以大帅丁亨利为首。只是,在共和十九年的这个秋天,全国议员会议召开之际,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大帅丁亨利突然抢夺了一艘飞艇逃离了首都雾云城,举家往西北而去,大统制下令,由镇守西北部重镇昌都省首府西靖城的第二上将军毕炜领军五千,一路追击。 丁亨利。这个共和军第一名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古怪的举动。毕炜固然也是百战百胜的名将,然而在共和国军人眼里,丁亨利这个几乎是神话中的名字一夜之间突然成为叛逆的代词,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商君广并没有做过丁亨利的直系下属,连他也这么想,不要说曾经当面受过丁亨利教诲的郑司楚了。 在郑司楚和程迪文指挥着士兵保持队型加速前进后,郑司楚也把坐骑轻轻一踢。他的马口很轻,名叫“飞羽”,是两年前用了重价,请高手相马人找来的,极是神骏,原本就有点不耐烦慢吞吞地走,此时一发力,立时冲到了前面。程迪文连忙加了一鞭赶上来,道:“司楚,你说,丁帅为什么要这么做?” 郑司楚沉吟了一下,道:“老伯有没有来信跟你说过什么?” 程迪文的父亲名叫程敬唐,也是共和国的名将。郑司楚的父亲郑昭虽然是国务卿,但他父子二人平时话很少,何况郑司楚随军驻守西靖城,这一类消息反不如程迪文知道得更多。程迪文也略一沉吟,道:“阿爹也没说什么。” 一定是大统制严令不得泄漏吧,也许,雾云城的城民绝大多数还不知道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郑司楚有点不快地想着。很多事都是这样,往往事后人们才知道,而许多事的内情则恐怕永远都不会公开的。就像两年前他随毕炜远征朗月省,出发时只说那是一支叛军,到了交战时才知道原来那是前帝国地军团的残部,并不是一支乌合之众。共和国号称以人为尚,以民为本,可仍然这般遮遮掩掩,与喊得震天响的“一切权力归于民众”这句口号形成一种微妙的讽刺,总让郑司楚的心里像硌着什么一样。可是,作为一个军人,又该如何?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令行禁止,虽误亦行”这句话,在军校里就被灌得满耳都是,快要听出老茧来了。 所以,还是服从吧。郑司楚想着。可是不论如何说服自己,他总是无法相信,那个随和睿智的大元帅丁亨利会真的密谋叛反,想要颠覆新生的共和国。 昨天,追兵发现了荒漠上坠毁的飞艇残体。驾驶飞艇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丁亨利西逃时带的只是一些自己的忠实部下,虽然事发突然,他顺利夺下了飞艇,但要驾驭它飞行数千里,却是件不可能的事。而这一切,显然也在大统制算计之中。只是丁亨利逃遁,身边只带了十来个人,要让一位上将军率军五千追击,实在有点小题大作的意思。在郑司楚心里,他其实盼着丁亨利能安全逃出,不管是什么地方。 “司楚,你说毕将军此番到底要做什么?” 程迪文在边上忽然耳语一般说道。郑司楚身子一震,道:“怎么?” 程迪文看了看周围正在加速前进的士兵,小声道:“我总觉得有点怪。就算大帅再厉害,他手下也没有兵,派一两百个骑兵追击那也足够,至于这样大动干戈,出动五千人大军么?骑兵只占五分之二,行军速度也拖了下来。” 他顾自说着,却发现郑司楚眼里透出一丝阴寒,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了?我说得不对么?” 郑司楚小心地摇了摇头,在马上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这话你别说出去。” 郑司楚向来很小心,但现在未免有点小心过份了。程迪文也摇了摇头,道:“是啊是啊,反正我们只是参谋,决策的还是毕上将军。” 程迪文没再说什么,郑司楚心里却依然不能平静。程迪文也发现了这事的蹊跷,如果为了追击,派纯骑兵队要有效得多。虽说狄人当初也是边患,但现在天下承平已久,狄人在与共和国的交往中,发现用牛羊交易远远比当初烧杀抢掠来得划算,现在只怕是狄人更不希望与共和国发生战争。如果说派五千人出击是为了预防万一,那的确有点过份了。 五千人。如果只看这个数字,并不算如何惊人。事实上五千人的队伍已经相当庞大,辎重、补给,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用步骑混合的五千人去追击十来个逃窜之人,当真有种以神威炮轰击蚊蚋一类小虫子的意味了。也许,这件事背后,还有着另外的内幕吧。 队伍全速前进后,声势更是骇人,黄尘揭天而起。幸好这里周围荒无人烟,否则只怕要闹得鸡犬不宁。在队伍中默默地随众前行,郑司楚心里越发沉重。 商君广回头看了看身后。黄尘扬起,约摸还在十余里地以外。 看来大部队赶上来还要大半个时辰。他看了看正聚集听命的那些冲锋弓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话。正想着,副队长洪修光打马过来,道:“老商,下令分头搜索吧。” 洪修光是他副手,两人交情莫逆,向来无话不说。商君广见他过来,又看了看周围,小声道:“老洪,你说,我们真要将大帅格杀勿论?” 洪修光一怔,道:“你难道想放他一条生路?”丁亨利是这些共和军人极为景仰的人,受命前来追杀他,军士一百个里至少也有七八十个不乐意,可是就算再不乐意,把这话明说出来的却也没有一个。 商君广沉吟了一下,道:“大帅为国鞠躬尽瘁,看他落到这样的地步,我实在有些不忍……” 他话还未说完,洪修光忽地将手一伸,喝道:“来人!”他一声令下,几个冲锋弓手已快马过来,道:“洪队长。” “你们看好商队长,他旧疾忽发,不能成行,余者四散搜索,发现叛贼踪迹,立刻施放信号。” 他令下如山,那些冲锋弓手答应一声,四下散开。商君广根本没想到他会这样,惊得目瞪口呆,道:“老洪,你……” 洪修光皱起了眉头,眼里带着丝痛楚,低声道:“别怪我。毕将军交待过我,你若有心要放大帅逃生,让我连你也格杀勿论。” 这话当真如一个晴天霹雳。冲锋弓队是毕炜亲兵中的亲兵,每个人都极受信任,可商君广也没想到这个平时无话不说的好兄弟居然还受过这等密令。他颓然道:“那你就要格杀勿论了?” 洪修光眼中痛楚之色更深,道:“别说这话了。”他扫了一眼周围看着商君广那五人,沉声道:“商队长不过稍事休息而已,知道么?” 那五人在马上齐声道:“是。商队长与我等上下一心,绝无二意。” 商君广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洪修光低声道:“其实我也不想看大帅落得这般一个下场,只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那也是他的命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之下,商君广更觉难受。其实他虽然景仰丁亨利,但要自己豁出性命去保护他,那也是做不到的。他伤心的只是洪修光这个有着过命交情的副手居然也会背叛自己,虽然洪修光其实也是好意。他叹了口气,道:“你看着办吧。” 这时,突然从北边有一道亮光冲天而起,“啪”的一声在空中炸开。 这是冲锋弓队身边带的信号弹。洪修光猛一抬头,失声道:“找到了!”可是他的声音中却没半分高兴。商君广苦笑了一下,道:“老洪,你还不去么?” 洪修光犹豫了一下,道:“老商,请你别怪我了。假如毕将军找的是你的话,你会这么做么?” 商君广一怔。洪修光的问话让他回答不上来,假如自己与洪修光换过来,毕炜事先是命令自己监视洪修光异动,那自己会不会也这样做? 会的吧。他觉得自己的心也似在淌血。令行禁止,虽误亦行。无论如何,命令总是命令。他低声道:“老洪,别的我也不求你,只求你让大帅死得痛快些。” 洪修光似乎不敢面对商君广的目光。他点了点头,道:“身不由己,保重。”转身打马向信号起来处奔去。 也许,该考虑退伍的事了。看着洪修光的背影,商君广默默地想着。 冲锋弓队在毕炜军中待遇最高,训练也最好,个个都是千挑百选的精兵强将,弓马娴熟,等洪修光赶到,已经有三四十个都围在那里。见洪修光打马过来,一个什长上前道:“洪队长,追到了。” 这些人围着了一个半月形,当中横着匹死马,身上中了几箭,后面的一丛短树后显然有人。洪修光暗自叹息,扬声道:“出来吧,你们跑不了了。” 在这里失了马匹,哪里还跑得掉?想到叱咤风云的大帅竟然落得如此狼狈,洪修光心中也不禁黯然。但他话音刚落,树丛中忽地一箭射出,只是这一箭既无准头,也无力量,离得丈许远便斜斜插在了地上。洪修光毫无怒意,反倒更增恻然,道:“大帅,兵临绝境,你还是出来吧,否则,我们便要放箭了。” 除了这一丛短树,周围空空荡荡,连躲的地方都没有。那里有个人忽然高声叫道:“你们要放便放,少说废话!” 一听这声音,洪修光不由一怔。这声音十分清脆,看样子只是个少年。他呆了呆,喝道:“大帅,您向来爱兵如子,难道忍心看着这些追随你的人枉送性命么?” 丁亨利领兵,对士兵极为体恤,他的口碑在军中也极好。虽说受毕炜之命可以格杀勿论,可是要他放箭射杀丁亨利,他实在做不出来,便想以话语激他出来。他话音刚落,树丛后那少年哼了一声,叫道:“姐夫才不会害人的。你们这些走狗快放箭吧,给老子一个痛快,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洪修光越听越是不对。丁亨利那是何等人物,哪里是事到临头躲在树丛后一声不吭、只叫这少年回话的?听口气,这少年是丁亨利妻弟。丁亨利素来刚正不阿,从不援引私人,他的妻弟年纪又小,洪修光也不知那是何许人也。他手一扬,道:“拔刀,上前!” 这里已有三四十个人,得令之下,都将冲锋弓背到背上,拔出腰刀向前冲去。这等强兵冲锋,声势极是骇人,如果用上冲锋弓,前面便是石头也要被射得跟个刺猬一般。现在他们弃弓用刀,却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有十余人冲过了那树丛。从树丛里虽然又飞出了两箭,却连一个人都没伤到。 这一轮冲锋疾如闪电,两个冲在最前的士兵一到树丛前,翻身从马背一跃而下,扑入了树丛里。只听得一两声惊叫,有个士兵惊叫道:“大帅不在这里!” 他们动作迅捷,出手又狠,已将树丛后的人擒住。等拖出来,洪修光才知道原来只有两个,其中一个肩头还中了一箭,另一个便是那面带稚气的少年。这少年头上包着个扎巾,颇有英气,在那士兵掌下根本动弹不得,却仍在拼命挣扎,没口子大骂,尽是“走狗”之类。洪修光心中恼怒,打马上前,喝道:“丁亨利到哪里去了?” 那少年扭头瞪着他,猛地向他吐了口唾沫。只是洪修光人在马上,那少年个头又矮,根本吐不到他。少年挣了两下,见挣不脱,骂道:“你们是抓不到姐夫的,要杀就杀我吧!” 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年,洪修光的怒气却不知为何消了。他淡淡对抓着那少年的士兵道:“你们把这两人杀了。”扭头对旁人道:“是谁没看清就放信号?” 本来是说好找到了丁亨利这才放出信号,没想到有人看都没看清就先放了,简直是有意误传。旁人看到信号都向这里集中,丁亨利就有时间逃遁了。还没等那放信号的人出来,西南边忽地又有一点亮光升上天际,“啪”一声炸开。他身子一凛,顾不得再去追究,叫道:“快过去!” 那少年见信号的方向,忽地大哭道:“你们抓不住姐夫的!”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抓住他的那士兵,向洪修光冲来。那士兵抢步上前,一腿扫去,将这少年踢翻在地,喝道:“别叫了!”话虽凶,声音里却有点颤抖。 此时那些士兵见到信号都已追了过去,生怕赶到晚了,分不到功劳。有一个见那士兵对这少年毫无办法,笑道:“老陆,看来你只能立这功劳了。” 那姓陆的士兵其实年纪极轻,比那少年大不了几岁。他沉着脸,喝道:“走你们的吧,我马上就来。”伸手从腰间拔出刀来向那少年走去。少年见他手中的刀子,眼中也有些惧意,却抿着嘴骂道:“你杀吧,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那士兵站在少年跟前,不知为何有些迟疑。他盯着这少年,眼睛却似乎在瞟着一边。边上那士兵见他迟迟不动,伸手拔出腰刀道:“明夷,干掉他,我们追吧。” 他刚要上前,那个叫陆明夷的少年士兵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道:“阿亮。” 阿亮被他一拉,怔了怔,道:“怎么?” “放了他吧。” 虽然此时周围没人了,但陆明夷这话仍然说得很轻。阿亮看了看他,似乎有点不认识这个同一伍的队友了。但迟疑了一下,他忽然收好刀,叹道:“好吧。” 虽然与他们这两个位列最下层的士兵从没打过照面,但大帅在军中一向风评不错。大帅落到现在这种下场,在他们心目中,实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慨。眼前这少年是大帅的妻弟,又如此维护大帅,要杀了这少年,他们终究有些不忍。陆明夷见他答应了,不由舒了口气,道:“阿亮,多谢你了,回去我请你喝酒。” 阿亮也笑了笑,道:“自家兄弟,客气什么。”他看了看四周,道:“那小子跑得真快,现在都没影了。算了,这功劳看来注定不是我们的。” 此时少年明明就在他面前,他却视而不见,转身便要去带马。陆明夷也转过身去正要走,忽然扔过一个水囊道:“北边没人,往北走吧。” 少年先还是怔怔地不知所以,见他们真个要走了,眼里忽地流下泪水来。他拣起了水囊,转身向北而去,消失在了暮色中。 当号角响起来的时候,郑司楚正半躺在榻上看着一部的《十七年战史》。共和国虽然成立已有十九年了,但这个国家究竟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却一直没有详细而明确的记载。 他正翻着,程迪文忽然挑帘进来,叫道:“司楚,前锋回来了!” 郑司楚放下了手中的书,眼里闪过一丝痛楚,道:“大帅呢?” “冲锋弓队带回了他的首级。”他说得有些迟疑,眼里也有些哀伤,“毕将军正率队迎接,你不去吗?” “不去了。我只是个校尉,这些事就让他们那些大将做去吧。” 郑司楚现在的军衔是校尉。虽然军衔不算高,但军职是行军参谋,有权列席军机会议,也算中级将领了。前两年程迪文与他都参与了围剿盘踞在朗月省的叛军之战,在那一战中郑司楚曾大放异彩,战后得到二等共和勋章。可是也自从那一战后,郑司楚一下变得沉默寡言,对什么都提不起劲了。程迪文叹了口气,道:“那我也不去了,毕将军想必也不会来难为我们。” 大帅在军中威望极高,军中中高级将领有三分之一都曾是他的直系下属。程迪文当初随父亲拜会过他,对这个平易近人的大帅极是崇敬。现在大帅被斩首而归,纵然事不关己,他心里也不好受。他拿起郑司楚的书,道:“你看什么呢?”一见封皮上几个字,吃了一惊道:“这书不是还在修么?你哪里搞来的?” “这是第一版。” 这部《十七年战史》是国史馆奉命撰写的《建国史》中的一卷。承平修史,这是历来的传统。国史馆虽然从共和十年就成立了,但八年后才算修成初稿。不过《建国史》一成,大统制审阅时发现书中有许多地方立场有误,责令毁版重修,初印的一千部《十七年战史》也付之一炬,使得《建国史》上市的时间推迟到了明年年初。听得是第一版的,程迪文笑了笑,道:“你是从老伯那里顺来的吧?” 郑司楚的父亲郑昭是共和国国务卿,主管政事。《建国史》修成,是共和国的一件大事,郑昭那里当然会第一时间得到。郑司楚从程迪文手里拿了过来放进怀里,道:“你可别传出去,父亲还不知道我拿了他的书呢。” 程迪文见了这书,心痒痒的,想翻,只是被郑司楚拿了回去。他道:“书里有什么啊?以至于要毁版重修。”他和郑司楚同龄,今年也不过二十,正在年轻好事之时。如果不是出了这种毁版重修之事,他根本不会对这种书有兴趣。 郑司楚笑了笑,道:“我看到现在,也没看出什么来,可能是当中有几处提到了前朝帝国与我军协同抗击蛇人的事。” 抗击蛇人,那是一件大事。虽然程迪文和郑司楚出生的时候蛇人就已经被消灭,但他们听长辈说起那种妖兽之可怖,也是心有余悸,却也因为没见过而更加好奇。只是一听郑司楚这般说,程迪文诧道:“帝国军抗击蛇人?帝国军不是投靠了蛇人吗?” “所以才叫立场有误吧。”郑司楚站起身,道:“毕将军在吹第二次集结号了,我们还是去吧。要是就我们不去,那也难看。” 他们的营帐也在中军,离毕炜的营帐很近。刚走过去,却见军中诸将已大多到齐,毕炜正与一个幕僚说着什么,面色凝重,也不知想些什么,他跟前却放着个小案。程迪文原本以为心伤大帅之死,很多他的旧部都不会来,没想到居然来得这般齐整,不出来的只怕没几个。而来的人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哀伤之意,他心中感慨,忖道,真是人一走,茶就凉。只是他看了看边上郑司楚,同样表情严肃,没有半点哀伤之意。 此时又传来了一声号响。这三声一声近似一声,显然追击的冲锋弓队马上就要到中军来了。毕炜高声道:“列队,迎接冲锋弓队的勇士们!” 冲锋弓队是毕炜的亲兵爱将,也是他手中的王牌。这支队伍立下这件功劳,自然要大大给一个面子。他一声令下,身后的军乐队登时擂鼓助威,鼓声中,一队人马齐齐上前。 前去追击的冲锋弓队有一百人,过来复命的当然不是全部,只是队中的正副队长以及五个百夫长。这七个人身背长弓,骑在马上,大有威势。 到了毕炜跟前,七个人滚鞍下马,当先一人双手捧着一个盒子,道:“毕将军,末将等受命追击叛贼丁亨利元帅,现将丁元帅首级带回复命。”他们一边口称“叛贼丁亨利”,却又称其为“元帅”,未免大为不伦。但丁亨利作为共和国三大元帅之首,这种称呼也没人觉得不合适。 毕炜接过木盒,打开了盖。里面那人须发皆是金黄色,一双眼睛却是碧色。丁亨利生具异相,极少有人长他这种样子的,自不可能是替身。他看了看,忽然放声大哭。 毕炜这一哭,一边的众将全都变了脸色。丁亨利背离大统制远遁,固然犯下了弥天大罪,但他毕竟声望极高,很多将领听到这消息后,纵然不明说,暗中却希望丁亨利能安然脱身。当初毕炜与丁亨利虽然不算太接近,但两人同为国家首将,私交也算不坏。当大统制从首都发下急命要他们追击丁亨利时,身边众将都有点不知所措,觉得毕炜只怕会阳奉阴违,可是毕炜却二话不说,发下五千兵,亲自日夜兼程地追赶。他们心中纵然有一千一万个不愿,但军令如山,岂敢有违。待丁亨利的首级被带回,很多丁亨利的旧将心中黯然,有几个曾跟随丁亨利多年的将领险些要哭出来。只是毕炜这般放声大哭,他们却万万不曾想到。 毕炜已是老泪纵横,将装着丁亨利首级的盒子放在案下,双膝一屈,跪倒在地,高声道:“丁兄,魂兮归来。毕炜受命于大统制,以身许国。与丁兄交好数十载,不意丁兄为叛贼蛊惑,以至最后一面竟是如此相见。” 他越哭越是伤心,终于,身后的众将也都哭出声来,一时间尽是愁云惨雾。 真是假惺惺。郑司楚虽然随众跪倒在地,但他心中却这样想着。丁亨利在日,与他最为交好的是三帅邓沧澜与第一上将军魏仁图两人,何况毕炜镇守西靖城,一年都难得见到几次。但听毕炜这等哭法,几乎要让人以为丁亨利与他实是莫逆之交了。 毕炜,好用计而不善用计。他记得父亲这样说过,所以父亲要他去跟随毕炜。毕炜也知道自己的弱点,所以颇能礼贤下士,听从参谋意见,在毕炜军中应该更有发展的前途。现在毕炜这条收买人心之计虽然不能说不好,可未免也做得太过了,以至于有造作之嫌,不知道底细的人也许会被他瞒过,但知道丁亨利与他真实交情的人却一定明白真相。 他正在想着,毕炜忽然高声叫道:“丁兄,毕炜誓要为你报仇。不应此誓,有如此指。”他忽然拔出腰刀,一刀向自己的左手尾指斩去。毕炜的刀名叫镇岳刀,是一柄吹毛可断的宝刀,他出刀又极是突然,旁人还没回过神来,他一刀已过,尾指立时齐根削断,鲜血四溅,将他的左袖都染得红了。 毕炜这一举动又将旁人都惊呆了。他的一个幕僚快步上前,掏出一块纱布来给他包上了,叫道:“毕将军!” 毕炜疼得脸已煞白,嘴唇都没了血色。虽说战场之上受伤乃是常事,毕炜受过的伤远较此为重,但他到底已是个老人,而这些年承平日久,这疼痛他也有些受不了。他一边让那幕僚给自己包扎,一边高声道:“诸位将军,丁元帅是被西原叛贼妖人以妖术蛊惑,以至于叛国而逃。毕炜誓要扫平叛贼,为丁元帅报此大仇!” 他挥刀断指,所有人都已惊呆了,周围鸦雀无声,毕炜虽然说得也不是太响亮,但这话还是声声入耳,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等他说完,所有将领全都站起身,喝道:“誓为丁元帅报仇!” 毕炜的手已经包好了。他将断指放在木盒之上,道:“全军听命,麾师西进,荡平残寇!” 所谓“西原叛贼”,是一支前帝国的残军。那支残军原本割据共和国西疆的朗月省已有多年,几年前就是被毕炜与第三上将军方若水攻破,残部再次西逃出境,进入极西的西原,从此声息皆无,只怕已是在那里苟延残喘了。西原地广人稀,很久以前曾臣服于中原王朝,但此地毕竟离中原太远了,派军驻守实是得不偿失,所以早就已经脱离。此时众将心伤丁亨利之死,对这支死而不僵的叛军更是恨之切齿,群情激奋之下,齐声喝道:“遵命!” 他们这支部队有五千之众,西进至此,离西原已不足千里。行军一月,当能抵达。西原道虽然贫瘠偏僻,可是毕炜在西靖城经营多年,屯兵垦荒,沿途设堡,因此补给线畅通无阻,也完全有了西征的条件。这些将领中有很多都参与过两年前的朗月省之战,本来觉得那支残军已成疥癣之疾,不足为虑,听得丁亨利竟是因为中了这些人的妖术而死,却是愤愤不平,恨不得立刻将那支残余的叛军斩尽杀绝。 令已传下,拔营西进,那些点数运营之事,便是由郑司楚和程迪文这些参军负责了。虽然毕炜一军向来严整,但一时间也乱成一片。程迪文和郑司楚夹杂在另外几个行军参谋中,分派调度,忙得不可开交。 毕炜下令,向来雷厉风行,而那些行军参谋全都颇有能力,忙了一阵,全军拔营启程,已是井井有条。先锋营和工营在前开路,中军在中间,后军殿后,又要分派军使责令沿途屯军堡补充草料食水,这些事一丝不苟,分毫不乱。等全军进发,程迪文和郑司楚走在中军后方,程迪文叹了口气,道:“毕将军果然是要西征。” 出发时程迪文就有些怀疑,如此兴师动众地追杀丁亨利,未免有点异样。他隐隐就觉得毕炜真正目的是要继续向西,现在当真有点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 郑司楚轻声道:“是啊,你猜对了。毕将军这条苦肉计也用得高明。” “苦肉计?”程迪文一怔,“司楚,你也别太疑神疑鬼了,苦肉计不至于要削掉自己的手指。” 郑司楚点了点头,喃喃道:“也是。” 毕炜这条苦肉计未免太过了。削去尾指,固然并不严重,毕竟不是无关痛痒,所以众将纵然有对毕炜斩杀丁亨利不满的,却仍被毕炜说动,将愤怒指向那支帝国残军了。不过郑司楚心中洞若观火。毕炜断指之时,他也吃了一惊,但当那个幕僚马上掏出纱布来,他也立刻心头雪亮,这还是一条苦肉计。纱布又不是什么必备之物,何况也不是一个幕僚应该携带的。可是那幕僚在毕炜一断指就即刻取了出来,说明毕炜早就有了断指的准备,才会让手下准备好。这也是毕炜好用计而不擅用计的一个表现吧,可是,毕炜的这些话,真的仅仅苦肉计吗?他也有些茫然。也许,毕炜心中也已对征战有了厌倦之意吧,最大的可能就是此战结束,他要借着这个名头挂冠退伍了。 在毕炜这个一生都在厮杀的名将心里,也会有这等想法么?他摇了摇头,看着身前身后连绵不断的队伍。 不管怎么说,战争又要开始了。己方固然兵精粮足,准备充份,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郑司楚有些不安,毕炜此时也不见得坦然。他在中军大车之中,一边啜饮着一碗鸽肉汤,一边听着面前洪修光禀报追杀丁亨利的详情。 鸽肉性温,补血益气,受伤后喝一点,大益伤口愈合。虽然要激发士气并不是一定要用到断指这种极端举措,可是当他接到大统制的密令后,还是马上就打好了这个主意。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战了。他想着,心里却没有半分欣慰。陈忠,你我命定将要做最后的交锋。 陈忠和曹闻道,是五德营的残存的两大统领。朗月省一战,曹闻道战死,陈忠的女儿陈星楚,五德营后起的统帅也被自己斩杀,可是陈忠却还是带着一些人逃了出去。陈忠的勇力固然名震遐迩,可是当初盛极一时的五德营五统领中,毕炜最不畏惧的就是这个五德营信字营的统领了。 假如没有旁人辅佐,没有五德营互相接应,信字营无非就是一些只会凭蛮力冲锋的乌合之众。可是在五德营里,这支本来不足为惧的军队却成为一支同样令人闻风丧胆的精兵,五德营统帅之才,当真是旁人所不能及。只是昔年五德营五大统领,帅才杨易,智将钱文义和廉百策早早就倒下了,勇猛而不乏精细的曹闻道也逃不过两年前朗月省一劫,偏生这个一勇之夫,没什么统领之才的陈忠成了漏网之鱼,恐怕天意也是真的存在吧。不管怎么说,陈忠那个颇为统率才能的女儿也已被杀,军中剩余的精英几乎在朗月省一战丧尽,就算陈忠再勇猛,他一人又能抵挡几人?何况西原地处两河之间,号称“河中沃土”,一马平川,连当初他们盘踞在朗月省的天炉关那种天险也不存在,以陈忠的性子,一定会狗急跳墙地出来硬拼了。更何况,在天炉关时他们还有两门巨炮,对守御极是有效,在西原连这点优势都没有,就算自己与陈忠易地而处,也唯有作死拼一途吧。 可是,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陈忠都是难逃败亡的结果,毕炜还是有些担心。他是个军人,也只知一刀一枪干起,只消上头能信任自己就行了。所以当初邓沧澜胁裹他叛离帝国,投归共和军时,他也并没有反抗。这些年来,大统制对自己不薄,虽然没有列名三帅之中,但任用之重,还在邓沧澜之上。不管此战得胜归来能不能拜帅,但自己共和第一名将之号,必将永垂史册。 以前行军,毕炜都是骑马,但这些年他也觉得自己的筋骨已远不及以前,经不起长时间的鞍马劳顿了,所以备下了这辆八马大车代步。这车十分宽大,足可以坐十来个人,在前线有紧急军机会议,这辆车也可以代替中军帐。不过,现在这车中只有洪修光笔挺地坐着。 “……丁亨利被我们追上,马匹尽被射杀,再也无法逃遁。末将要他归降,丁亨利见大势已去,只得自尽身亡。” 毕炜叹了口气,道:“自尽也好。丁元帅当世人杰,终不肯死于旁人之手。这些人,都是这样的。” 洪修光听毕炜在私底下仍然称丁亨利为“丁元帅”,不由一怔,有点迟疑地道:“丁元帅弄到了三匹马,有可能是沿途戍堡中得来,是不是……” “算了,”毕炜摇了摇手,“丁元帅威望之重,受士兵爱戴,就算戍兵暗中放水也是人之常情。现在事已过去,此事就当不知道吧。” 洪修光心头一凛,站起来道:“毕将军仁厚。” 毕炜笑了笑,道:“坐下吧。就算商君广,跟了我那么久,从没跟过丁元帅,连他不也有放水之心么?” 洪修光本已坐下,此时又站了起来,道:“毕将军,商将军虽然微露此意,却并没有付诸实行,还请毕将军网开一面。” “我不是要怪他,这也是他的一点仁心,不会责罚他的。只是,将来冲锋弓队就由你来统领了。” 洪修光忽地站直,道:“毕将军,商将军之才远在末将之上。虽然他犯了些小错,还望毕将军原谅这一次,末将仍愿行辅佐之职。” 毕炜看着他,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半晌道:“修光,你也不必小看了你自己,要统领冲锋弓队,你的才能绰绰有余。不过既然你坚持,这样吧,从今日起冲锋弓队队长不设正副,只设左右,你为左队长,商将军为右队长。” 共和国尚左。设左右职的,一般左职就是正职。像六部中的左右侍郎虽然职权完全一致,但一旦尚书有缺,由左侍郎递补接任,那是不成文的规定。毕炜这样说法,其实仍是将洪修光提拔为正职的意思。听毕炜这样说,洪修光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毕炜喝了口鸽汤,忽然又轻声道:“丁夫人和丁公子的事都办妥了么?” 洪修光已坐了下来,他也压低了声音道:“末将已命心腹之人将丁夫人母子送往狄人处了。” “那人靠得住么?” “等如末将本人。” 毕炜点了点头,道:“要他转告丁夫人,丁公子长成后,不要习武,再不要从军了。” 洪修光面上一阵黯然,低低道:“是。” 毕炜忽然长叹了一声,“假如此战我有什么不测,丁夫人母子还要你照顾了。” 洪修光没想到毕炜会说出这等话来,他吃了一惊,正要说什么,毕炜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丁亨利生具异相,金发碧眼,十分引人注目。他成婚很晚,现在儿子也只有四岁。那孩子虽然头发是黑色的,但眼珠却与丁亨利一般为碧色。在雾云城,这副相貌仍然很让人注意,但狄人中有很多也是碧眼,在那里应该不太会惹眼了。假如不出这种事,丁公子长大后纵然不能出人头地,至少也在常人之上,可是将来却要泯然于狄人之中了。想到这些,毕炜就觉得有些颓然。大统制密令,自丁亨利以下,跟随他出逃的随从统统斩杀,一个不留。毕炜也不知道一向不折不扣地执行大统制命令的自己为什么也动了恻隐之心。丁亨利威望极高,共和国众将对他全都仰慕之极,大统制让与丁亨利没什么交情的自己来追杀,也是基于这个考虑,所以大统制肯定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放了丁夫人母子一条生路吧。 不管怎么说,丁兄,将来九泉之下,我总也有面目可与你相见了。 他想着,把碗中的鸽汤一饮而尽。 西原,因为北有乌浒水,南有真珠河两条大河,因此在中原史书中被称河中。此地尽是草原,虽然地域也不过是中原三四个省的大小,却聚居了数十个部落,一向有河中三十六国之称。帝国初年,大帝西进开疆,河中诸国望风而降。大帝平定此地后,先是设了河中四都护府管辖。但这里离中原实在太远,调度中原军队前来驻防,开支实在太大,得不偿失,后来大帝纳谋士之策,改为设立羁縻州,分封诸王。随着帝国势力渐渐衰退,西疆也一退再退,渐渐与中原分离,现在已有近百年不相往来了。 陈忠能在这地方立稳脚跟,实在也有他的本事。说丁亨利中了他们派出的妖人的妖术,毕炜其实并不相信。丁亨利究竟为什么想逃到那里去,他也不想知道。他知道的只是这股势力虽小,却恐怕是大统制最终的噩梦。虽然五德营已被打击得几乎灭绝,但在彻底消灭他们之前,大统制大概一直都寝食难安。 他撩起车帘看了看外面。连绵不断的队伍,正不可一世地向西行进。 这五千人虽是步骑混合,但现在军中休整多年,马匹车辆已十分充足,长时间行军步兵也有步兵车可坐了。照这个速度,二十天左右便可抵达西原。 冲锋弓队作为先锋,走在队伍最前。陆明夷走在队中,小心的控着马。他看了看身后,小声道:“阿亮,那叛军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会在那么远的地方?” 这五百人全部都是骑兵,也都是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仅要箭术出众,还要有娴熟的枪术,所以平均年龄在二十一岁以上。陆明夷今年十七,能从军校一毕业就进入冲锋弓队,算是相当难得了。也正因为他的年纪还小,同一队的队友大多比他要大上五六岁,只有齐明亮只比他大两岁,最为合得来。听得陆明夷的话,他笑了笑道:“是帝国的残军啊。你在军校没学过《共和国发展史么》?” “那里只提了一句。” 《共和国发展史》是军校的一部教材。因为腐朽堕落,人民被压迫得挣扎在死亡线上,所以共和国一举推翻帝国,建立了光明伟大的共和国。书上就是这样说的。毕竟,帝国灭亡已是十四年前的事了,那时陆明夷太小,根本没什么印像。齐亮道:“帝国军很差,根本不会打仗,大概是被蛇人打得逃到那里去的。” “帝国军也和蛇人打仗?” 《共和国发展史》里,共分上下两篇。上篇是共和国与蛇人的七年抗战史,下篇是消灭帝国的五年战史。如果加上共和国正式成立前的十二年酝酿期,和平到来之前的战争足足持续了二十四年。这二十四年里,倒是最后五年篇幅最大,详细写了大统制力排众议,坚决排除了各种阻碍势力,最终催生了这个伟大的国家。只是陆明夷从课本里读到的只是在蛇人战史章中帝国军协同蛇人想要消灭共和势力的记载,根本没有说过帝国和蛇人也发生过战争。 齐亮哈哈一笑,道:“当然。那时蛇人可不管你是谁,只要是人就杀掉,所以一开始帝国也和蛇人打仗,后来被打败了才投降的。帝国军,没用极了。” 边上一个士兵哼了一声,道:“阿亮,两年前你在哪里?也敢乱说,帝国军的五德营哪是好惹的?” “五德营?” 那士兵两年前曾参加过朗月省一战,听陆明夷问起来,更是得意,道:“这是那支叛军的名字,原先是帝国最强的部队。两年前,毕将军,还有方将军两人带了三万兵,打人家一万多,还险些血本无归,毕将军自己都差点把命丢在那里。你们还说得轻轻松松。”那一战中这士兵因为表现出众,被选入冲锋弓队,听齐亮说五德营不成,那简直是在指责自己的功劳立得太容易,自然很不服气。齐亮听他说得厉害,却也有点不服,道:“要真这么厉害,毕将军哪敢还只带五千人去?你也吹得太过头了。” “那一战五德营也被打惨了,到底只过了两年,他们恢复不了什么。要是和朗月省一样的实力,我敢说,借毕将军一个胆,他都不敢只带五千人去。” 边上一个老兵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喝道:“老汪,少胡说八道,祸从口出。” 被那老兵一喝,这姓汪的士兵也闭了嘴。只是话未说完,实在心有不甘,他讪讪地道:“这一战也不是容易的,你们都小心点吧,别把小命丢在西原了。” 这五德营真这么厉害?陆明夷心中突然有种异样的雄心。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西疆的天空,看上去更是广阔无垠,让人看了便有种任我翱翔的豪气。 看我的吧。父亲,我不会给你丢脸的。他默默对着自己那个从没见过面,曾经名满天下,却无人再提的父亲说着。 第02章势弱用奇 刀光一闪,一根足有人大腿粗细的木桩从中而断,却只发出了一声如同割过软泥般的声音。 这种木桩的木质虽然并不怎么坚硬,但毕竟太粗了,就算用锯子去锯,只怕也要锯好一阵才会断。可是这一刀劈过,断口极为光滑,只是边上有些相连。更难得的是,这木桩并不是埋在地上,而是平平搁着的。这一刀的力道、准头,实在不作第二人想。 见这一刀竟有如斯威力,边上几个年轻的士卒全都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看着那个持刀站立的老者,不由想道:“陈将军真不愧有铁刃之号,这种刀法,天下有几人使得出来?” 铁刃陈忠。虽然年近六旬,须发都已花白,但他的刀依旧雪亮。看着那木桩边上相连,他眼里闪过一丝颓唐,叹道:“真是老了。” 不说别的,只是两年前,当他领着几千个、而且大多数是妇孺的残兵败将来到这里,定义可汗想要把他们当成奴隶的当口,正是他一刀将定义可汗金帐前的石鼓砍成两半,震慑了这些最崇敬英豪的异域之人,允许他们在河中西原立足。可是,两年后的今天,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陈忠知道自己的力量已大不如前。假如再有那石鼓,自己肯定是砍不开了。 所以一定要尽快把这些年轻人培养起来。在这片只凭力量说话的草原上,自己已无法再守护他们几年了。他将大刀插在地上,喝道:“看到了没有?马上刀法,不在花哨,只在三个字:狠,稳,准。这三字也是一切击刺之术的根本,出手要狠,双臂要稳,刀口要准。你们不要看这木桩粗,其实就算是生铁,本身也有纹理在。你们若能在纹理上发出雷霆一击,便是生铁也能破开。来,你们试试。” 这话一出,那几个年轻人都有些变色,有一个勉强笑道:“陈将军,您也太看得起我们了,我们哪有您这样的神力。” 这话说得也是。陈忠的神力,出自天生,这些年轻人虽然也有些力量不小的,可是也只不过与常人相比要大一些,和陈忠比起来,只怕要两三个才能比比。陈忠笑了笑道:“当然不是要用这么粗的,你们可以用细一点的木桩练起。” 他们正练着,一匹马远远地疾驰而来。马上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生得极是英武,只是左手却有些变形,竟是个残废。这人到得近前,那几个年轻士卒都停下了手中刀,举手行礼道:“薛帅。” 这人正是楚国大帅薛庭轩。他翻身下马,向陈忠行了一礼,道:“父亲,孩儿有礼。” 薛庭轩与陈忠之女陈星楚本有婚约,朗月一战败北,陈星楚被毕炜斩杀,自此以后薛庭轩也对陈忠以父亲相称了。朗月省一战,五德营精英几乎丧尽,陈忠痛定思痛,自觉无统率之才,所以帅位由薛庭轩接替。薛庭轩的左手在两年前朗月一战中废了,可是这两年来他更为刻苦,兵法枪术都大非昔比,独臂枪薛庭轩和铁刃陈忠,正是这个小小的楚国在西原立足的两大支柱。陈忠见他行色匆匆,道:“庭轩,出什么事了?” “刚接到羽书传报,共和反贼再次来犯,大约一月后就要到了。” 薛庭轩这话说得也并不响,但边上的人全都大惊失色。特别是这几个年轻士卒,朗月省一战时他们还都只是少年,对当时的亡命奔逃记忆犹新,听得共和军又要来犯,都吓了一大跳。 陈忠的脸也抽动了一下,道:“谁是主将?” “上将军毕炜。” 薛庭轩的口气虽然平和,但这话终究已透出一丝刻骨的仇恨。毕炜是斩杀了陈星楚的大仇人,就算薛庭轩再镇定,说到这名字时还是有些激动。 “毕炜又来了?真是上天保佑。”陈忠的脸仍然如石头一般,只是眼里也有了一点隐隐的怒火。“多少人?” “先行五千,后继还有三千。” 八千人!这个数目不啻于一个惊雷。河中一带,由于部落众多,城邦林立,一般大部不过十余万人,小部只不过一两千,能有一万士兵,便已是极强的了。像这一带最强的定义可汗,号称河中之首,也不过是三十万族人,拥众五万而已。而五德营逃到此地时,总人数不过六千许,士兵不满两千,而在朗月省天炉关时,他们还有一万多士兵。朗月省的一万兵不敌共和三万,现在的两千,能敌得过八千共和军么?更何况河中一带一马平川,失去了天炉关这等天险。那些年轻人全在交头接耳,面上露出惧意。 陈忠将大刀交给身后的两个亲兵,道:“庭轩,马上召集众将会议吧。”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孩儿正为此事而来。” 说是众将,现在的楚国正规军五德营连陈忠和薛庭轩算在内,总数不过两千一百二十七人,列席会议的将领一共也只有八个。无坚可守,还要以一敌四,恐怕胜负已不言而喻。 当陈忠和薛庭轩进入楚都城的议事厅时,里面六将齐齐站立,行礼道:“陈将军,薛帅。” 议事厅里已挂着一幅地势图。这是刚到此间,薛庭轩就派了人四处查探画好的。薛庭轩看了看他们,道:“诸位将军,大家想必也已看过朱先生发来的羽书了。” 从朗月省败退逃到了这里,陈忠一直在准备着共和军发动的下一波攻势。他向来不喜用计,却也派人潜入共和国境内。虽然这只是一招闲棋,那朱先生在共和国里也呆了足足两年,却终于发挥了作用。不管怎么说,这消息他们已及时知道,不至于措手不及了。几个将领齐声道:“禀薛帅,末将等已阅。” “先行五千,后继三千,大家以为该如何应付?” 敌众我寡,而且敌人都是精兵,己方却有不少是从没上过战阵的年轻人,要说如何应付,现在当然不会是个定论。不过这是五德营的传统,每次前敌会议都由众将提出建议。当初陈忠为信字营统领,虽然没提出过多少提议,但这个场面他却看得惯了,因此保留了下来。 现在的五德营仍然分仁义信廉勇五营,只不过一营只有四百人。五德营以仁字营为首,仁字营统领名叫董长寿。他是从士兵一步步杀上来的,今年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听得薛庭轩发问,他率先站了起来,道:“薛帅,兵来将挡,方才我们也商议过了。虽然难了点,但趁他们后继未至,分而破之,不见得会输。” 说不见得会输,这意思也就是说赢面并不大。虽然不好听,但这是实话。薛庭轩沉吟了一下,道:“如果反贼步步为营,攻我楚都城,又该如何?” 毕炜不是等闲之辈。以寡之众,分而破之固然是上策,可是毕炜会轻易上这个当么?五千人并不是绝对优势,两分之下便与五德营相去无几,毕炜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董长寿道:“虽然不容易,终要一试。”他一说,另几个统领也随声附和。 五德营精英丧尽,现在五大统领都是从士兵中提拔上来,未免有点言不及义。当初的仁字营统领杨易被称为不下于楚帅的帅才,言必有中。现在的会议依稀有当年的影子,可听着董长寿这等言谈,陈忠不禁有些沮丧。董长寿在众将中已经算是精通兵法了,看来也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薛庭轩脸上没什么异样,心中也不觉有些失望。楚帅的年代太远了,他的印像也已很淡,可是陈星楚在日,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无头苍蝇地说些空谈。五统领固然不是弱者,可是敌人却是更强的强者,这一战,究竟要如何应付? 他看了看一边一直不语的行军参谋道:“苑参谋,你可有什么看法?” 行军参谋苑可珍,今年四十出头。虽然年纪并不很大,但他的资格却与陈忠相同。陈忠从军时,他是帝国工部的一个年轻小吏。帝国灭亡后,苑可珍不愿留在共和国,一直在五德营中。虽然他以前从未从过军,但兵法颇为熟悉,也出过几次可行之策。听得薛庭轩叫他,他抬起头,道:“薛帅,如果就事论事,两军相接,你以为哪一方会赢?” 董长寿险些就要叫道:“我们!我们必胜!”可是看薛庭轩面色凝重,他终不是鲁莽之人,这话也吞了回去。 薛庭轩没有多想,道:“共和军会赢。” 苑可珍嘴角露出笑意,道:“薛帅既然如此想,那么我们眼下有两条保全之路可走。” 董长寿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条来,没想到苑可珍居然有两条。他心里暗骂:苑先生,你这是要出我的丑么,怎么不早说?他已忍耐不住,道:“哪两条?” “第一条,全军放下武器,前去投降。” “放屁!” 这是五统领同时在骂了。五统领虽然性情不同,有急躁有沉稳的,可是听苑可珍说了半天说出这么条万全之策来,简直都要气爆了肚皮。若不是在这会议上,脾气最暴的勇字营统领刘斩只怕要一把揪住这位苑先生,给他一个大耳刮子尝尝。只是听得他们破口大骂,苑可珍却又露出了笑意,道:“此路当然不通,共和反贼是无义之辈,我们投降了,他们多半还是要斩草除根,所以只能走第二条路。” 旁人还好,廉字营统领文士成已隐约听出苑可珍话中之意了,他试探道:“苑先生之意,是想借助外援?” 廉字营当初的统领廉百策以足智多谋著称,文士成虽然远不及廉百策多谋,却也有他几分遗风。苑可珍点了点头,道:“孤掌难鸣,独力难支。可是若能借得兵来,就不必畏惧敌兵了。” 董长寿皱起了眉头道:“定义可汗肯借兵给我们么?一则他们不敢得罪共和反贼,二来他们对我们也向无好意,只怕会弄巧成拙。” 董长寿的顾虑并不是多余的。五德营逃到此地,并不是一帆风顺。那些在西原游牧的部落见突然多了这一批异邦之人,并不全都很好客,势力最大的定义可汗甚至傲慢地要五德营甘心为奴,才许他们立足。初来的半年里,当真是一日数惊,亏得陈忠和薛庭轩会同诸将软硬兼施,以手头仅存的兵力支撑着渡过这难关。定义可汗被陈忠的勇力所震慑,又被薛庭轩说服,觉得把他们当盟友远好过把他们当敌人,在结下了五德营称臣,每年向定义可汗进贡三百匹好马的盟约后,总算放了他们一马。这也是五德营的奇耻大辱,可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只能忍气吞声。想要定义可汗出头挡灾,几乎不可能,所以董长寿听苑可珍说要借兵,借不借得来是一回事,借来了恐怕也未必是件好事。 苑可珍却笑了笑,道:“定义可汗关起门来做皇帝,他未必怕共和军。不过,我说的借兵,并不是指他。” 董长寿吃了一惊,喝道:“思然可汗?那更不行!” 思然可汗是河中仅次于定义可汗的第二大势力,有近三万兵。兵力只有定义可汗的一半,势力自然也小得多,只是离五德营要近一些。所以当五德营与定义可汗结盟后,思然可汗虽然对五德营一般虎视眈眈,却也不敢明着对五德营下手。也许思然可汗在打着拉拢五德营的主意,可是只消想想也知道他不会是善男信女,一旦五德营没了定义可汗做靠山,第一个对五德营下手肯定是思然可汗。他刚说出口,苑可珍却摇了摇头,道:“我说的也不是他。” 董长寿急道:“苑先生,你说的到底是哪支兵?” 苑可珍看了薛庭轩一眼。文士成见他们打了个眼色,肚里雪亮,心知苑参谋定然是与薛帅已经定好了主意。薛庭轩接任大帅,只是两年的事。他几乎是在军中成长起来的,年纪轻,加上曾是陈星楚的未婚夫,旁人总有些觉得他是靠裙带关系才爬上去的。可是看样子,他们对这个左手已残的年轻大帅,其实都是小看了,薛庭轩一定是觉得自己资格尚且不够,所以故意定好了主意,却把功劳全归于这个资格很老的苑参谋,再故意先危言耸听,不至于让人大意。 明智,清醒,能忍。文士成是个老将了,在这个年轻大帅身上,他又依稀看到了当年楚帅的影子。这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当即接口道:“苑先生,请不要再卖关子了。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您有良策,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能够更加完备。” 薛庭轩见文士成看了一眼,面上再无忧色,心知他已看破自己的用心。他定下此计不无行险,关键就是五德营五统领这执行者的能力。本来有点担心,但此时却暗中舒了口气。 以前,自己一直是个冲锋陷阵的将领,现在却是一个决策者了。陈星楚留给自己的那部《兵法心得》中就说过,为将者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善用精兵者不是名将,真正的名将就是扬长避短,用好每个人的能力。这几句话的意义,他现在才算真正理解。 薛庭轩听着苑可珍侃侃而谈,目光却仿佛透过了屋顶,看着远方。虽然文士成说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可是他不相信这些老行伍能对自己这条计做什么补充。势强用正兵,势弱出奇兵,《兵法心得》中的这句话倒是不易的真理。他不是个脑子一热,就脱光了膀子冲上去的莽夫,以现在这点兵力,想要从正面击败老于用兵的毕炜,那是绝无可能。可是毕炜将八千兵分为两队这一举措,却也让他看到这个平生大敌的一个小小破绽,那就是轻敌。在毕炜看来,五千兵要对付自己的两千兵便已足够,后面的三千兵作为补充,只是用来追击逃窜的五德营的。 郑司楚,多谢你,多谢你教给我冷静。他握了一下左手。左手已经变形,更似一把铁钩。两年前,自己就因为轻敌,结果败在那个年轻的共和军行军参谋枪下,若不是陈忠及时来救,连命都险些丢了。也是那一次失利,让他明白了自己的枪法并不是天下无敌。可是两年后的今天,这笔帐一定要还给他。 毕炜,郑司楚,你们来吧,我等着。 郑司楚坐在一块石头上,正出神地听着程迪文吹奏一支笛曲,忽然觉得一阵寒意突如其来。他打了个冷战,站起身打量了四周。程迪文把笛子从唇边拿了下来,道:“司楚,怎么了?” “我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 程迪文听他说得郑重,吓了一跳,道:“有奸细么?” 郑司楚摇了摇头:“不是在我们身边,而是在很远的地方。” 程迪文笑了起来,骂道:“得了,你还真成了神棍。以前法统吹牛说能练成千里眼顺风耳,你难道也练成了?” 虽然被程迪文笑骂了两句,可是郑司楚仍然面色凝重,道:“迪文,你发现没有,我们离五德营的老巢越来越近了,这一路你见过大群游牧的牧人吗?” 西原沃土千里,尽是草原,那些部落逐水草而居,到处都是。计算行程,离五德营所建立的楚都城大约只有十天的路程了,在河中也已行进了十余日,可是这十多天里竟然没见到过几个牧人,难得见到的也只是赶了一两匹牛羊的贫人。虽说现在已是秋暮,此间水草也并不丰茂,牧人原本就少,可是如此少法,实在让郑司楚放心不下。 程迪文将笛子在手掌上拍了两下,道:“这个你担心什么,有大群牛羊的牧人远远地看见我们,自然逃个无影无踪了。” 郑司楚道:“是啊。可是,你说他们为什么要逃?” “见了兵,还不逃么?” 郑司楚微微一颔首,道:“正是。可是他们为什么会觉得我们要对他们不利?中原军队有多少不入西原了,我读到此间的记载说,这里城邦林立,有三十六国之称,各国不论多少,都有些兵马,那些牧人应该也见惯了才对,为什么对我们会望风而逃?” 程迪文也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道:“你说为什么?” “恐怕,”郑司楚慢慢地说着,手指轻轻扣着掌心,“五德营是在用心战。” “心战?” “不错。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所以早就放出风声,说我们会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以至于那些牧人都望风而遁。” 程迪文恍然大悟,道:“他们是想绝了我们的补给啊。是要拖垮我们么?” 如果共和军与牧人有接触,从当地购买补给的话,那么补给压力就会大大减轻,五德营的抵抗也更增一分难度。只是五德营在河中已有两年,而共和军却是初来乍到,这一点上是注定要落后手了。这也是毕炜把军队一分为二,以三千为后继的另一个原因吧,并不仅仅是轻敌。保证五千人的给养,当然比八千人的要容易得多,看来毕炜已料到了五德营会进行这种心战。郑司楚担心的却不仅仅是大战前的这一处斗智,而是对五德营的韧性咋舌。朗月省一战,他只道五德营已是精英丧尽,再无还手之力,没想到到了现在还是守御谨严,一丝不苟,看来这一场战斗不会是一面倒的。从这方面来看,毕炜纵然老于用兵,还是有点轻敌了。 要向毕炜报告么?郑司楚有些犹豫。虽然毕炜对自己还算照顾,可是自己初到军中时,就曾因代一个犯了军纪当处斩首的士兵求情而和毕炜闹了一番矛盾。好在毕炜并没有往心里去,朗月省一战他对自己也颇为器重,可是郑司楚心中总有些疙瘩,知道自己与毕炜不是一路人,所以后来一直非常低调,凡事能躲则躲,尽量不去多事。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去禀报这一点,毕炜也许会说自己庸人自扰吧。可是,这话又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假如毕炜万一真因此败北,自己这个行军参谋岂非也是失职? 还是应该上一封书。五德营已在河中这个大牧场经营两年,战马一定非常充足。如果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对方的攻势大约会在己方行军还有五日、而他们只有两三日的时候发起。也就是说,再过几天五德营就会派轻骑前来骚扰,采取的定是一击即走的战略。假如真是这样,就说明了对方准备与己方打持久战,事情恐怕不好办,毕炜想要捕捉对方主力一鼓歼灭的战略多半行不通。郑司楚想毕,道:“迪文,我回营房一下。” “现在就要上书么?” 毕炜领兵,颇有博采众议的长处,所以每次发兵前都要求行军参谋写一份策划,然后从中采纳最优综合而成。这一点是毕炜的长处,可是他毕竟是主将,采不采纳由他说了算。在出师之始,郑司楚已经上过一封了,当时却觉得时机还早,只能泛泛而谈。经过这几日,他觉得以前那封上书未免估计太过乐观,已有必要修正。 郑司楚回到自己营帐,点亮了灯,取出一张纸来,斟酌着辞句。他在军校里就有文武双全之名,书法很不错,文思也足,这封上书并没有多少字,很快就写成了。写完后,就立刻到中军。毕炜正在与几个亲近将领饮宴,他把上书交给了毕炜的亲兵便回去了。 上完了书,天也已不早。此时大多数人都已睡了,只有一些放哨之人还围着火塘烤火,大概有人打着了野味正烤着吃,冰凉的夜风中远远地传来一股焦香,更显得祥和。 这些士兵会有多少战死在草原上?郑司楚不知道。每次战争,肯定要死人,他只希望死的不要是自己。 第二天天一亮,全军又要出发了。郑司楚刚收拾了营帐,一个传令兵骑马过来道:“郑参谋,郑参谋在吗?” 郑司楚心知定是毕炜看到了昨天自己的上书,派人来叫自己过去商议了,忙过去道:“我在。” 那传令兵道走上前来,将一封信递过来道:“毕将军有信给你。” 郑司楚一怔,接过信来,在传令兵的腰牌上销了号,撕开信封看去。里面正是昨天自己的上书,不过毕炜在上面批了几句话。自己说五德营在实行心战,毕炜批道:“此言是。叛贼已无余力,唯作此跳梁之举。”在自己判断的五日后五德营可能会派轻骑劫营那一句下面也批道:“此言是。令各部加紧戒备,以防骚扰。”只是在自己建议防备五德营联同各个部落那一条下,毕炜写得最长,说的却是此事之不可行。在毕炜看来,河中各部如同一盘散沙,而且全对五德营不怀好意,又不敢得罪共和军,其中最大的两部更是与共和军已有约定,所以说五德营想说动各部联军抵抗,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至于没见到大股牧人那一条,毕炜根本没理睬,大概觉得这根本不算是个问题。 全都不痛不痒。虽然毕炜大多赞同了自己的意见,可是却没有叫自己当面商议,只是在上书上批了两句。两年前的朗月省之战中自己也上过一封书,那一次毕炜十分郑重地将自己叫去,细细商议,现在却只是批两句后把上书退回来,可见他并没有真当一回事。只是从这一件事中,郑司楚已隐隐嗅到了毕炜的骄气和暮气。 所谓名将,也并不永远都是名将吧。即使是如天人一般的丁大帅,最终还是逃不脱毕炜的追杀,只能说这时代已经不是这些老人的时代了。郑司楚淡淡地想着。以毕炜现在这情形,唯有希望五德营正如毕炜所说,精英丧尽,再无能人。如果再有一个陈星楚,即使共和军的兵力占了上风,郑司楚还是觉得胜负之数顶多只三七开。而现在,毕炜这封回书,则把他心中共和军的胜算又降了一成。不过,假如没有陈星楚这样的人,那么即使毕炜已经犯下了好几个错误,这一场战事还是稳赢的。毕竟,毕炜对于大局的把握没有错。 他把那封书撕得粉碎,扔在了地上。雪白的纸片,被车骑压进了泥里。虽然心里不高兴,可是郑司楚还是希望自己不要言中。 一只苍鹘在空中打了个盘旋,直落下来。薛庭轩伸出套着皮套的手臂让苍鹘落下来,从苍鹘脚上解开了一个束得紧紧的小皮囊。 里面是一张撕碎后又拼起来的纸。虽然并不完整,但基本上可以看得出来。苑可珍看薛庭轩脸色一变,再是展颜大笑,诧道:“薛帅,这是什么?” “你看看吧。” 薛庭轩把那张破纸交给了他。苑可珍看了几个字,皱起眉道:“糟糕,他们居然料到了!” “不,你看看下面的批文。” 苑可珍的面色却依然十分凝重,道:“薛帅,这未必不是共和军的骄兵之计。也许,他们故意把这消息透露给我们,让我们以为他们没有防备。” 薛庭轩笑了起来,道:“苑先生,你未免太过虑了。这张纸是斥候从共和军拔营后的泥地里找出来的。如果他们真个故意让我们知道这消息,不该撕得如此碎法,也应该更易让我们发现才对。所以,这必定是共和军中有人向主将上书,结果被驳回了。” 苑可珍仍然没说话。拼起这张纸,一定也花了那斥候不少时间,薛庭轩说得固然没错。可是这也说明,共和军中已经有人生了疑心,特别是最后一条,上书之人说要防备五德营联合各部,几乎已经说中了薛庭轩此计的关键。不管怎样,对方仍然会有所准备。他轻声道:“薛帅,此事不可等闲视之。” 他还要再说,薛庭轩已道:“苑先生,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在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处的斥候也飞书来报,共和军确有使者抵达两处。” 他正从腰间一个皮囊里摸出几根鲜肉条喂那苍鹘。那苍鹘啄了一根,仰头正吞着肉条。薛庭轩淡淡地道:“毕炜也算是深谋远虑了,只是此人毕竟已有暮气,使者颇为傲慢。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二人虽然答应了他的请求,却一定心怀不满。而毕炜也显然觉得,我只能从这两处求兵。《兵法心得》上说,兵者诡道,远者交,近者攻,示强以弱,示骄以谦。只消这一战得胜,阿史那史与仆固氏将来一定会为我所用。” 薛庭轩说得不响,但话语中却自信之极。苑可珍看着他的侧脸,心中忽然一热。 这个青年人,已经从两年前的那一场大败中走出来了。此时薛庭轩说来,事无巨细,几乎都在他掌握之中。这两年来五德营休养生息,此间气候也不似朗月省般恶劣,营中又以妇孺居多,人口增长得很快。再过十年,当下一代长成之时,也许就是五德营的复兴之日了。 可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薛庭轩运筹帷幄,却也是“几乎”掌握了全局。战场上瞬息万变,畏头缩尾固然是自取败亡,可太过自信却也不是取胜之道。薛庭轩现在,就有点稍嫌太过自信了。可要自己说出薛庭轩此计中还有什么破绽,却也说不上来,充其量不过泛泛提醒一句不要太大意而已。他想了想,道:“现在答应出兵的各部,是不是真靠得住?” 薛庭轩道:“是。我已将此事告知四部,四部受定义和思然压榨已久,已是迫不得已,也唯有依靠我们一途了,否则迟早会被吃掉。有他们这两千人,毕炜的兵力就不占优势。” 西原种族极多,共有十余族。其中思然可汗是狄人西迁一族的后裔,定义可汗则是从极西东来的罗刹族。这两族都信奉西方景教,而薛庭轩招揽的四个小部却受中原影响,都信奉法统。信仰不同,种族不同,而这四个小部又人单力薄,在定义和思然两大部的压迫之下,只能委曲求全而已。当初五德营还在朗月省时,与他们就有过联系。陈忠和薛庭轩带五德营来此间,得这四部引路之助不小。这两年五德营表面上向定义可汗称臣纳贡,极为恭顺,暗中与四部的联系却更为紧密。法统的医术甚精,五德营中医肖虚明就是法统上清丹鼎派传人,由他与这四部中的法统法师联系,为四部修订因年久散失的法统典籍,教授医道,因此这四部早已与五德营定下攻守同盟,只不过为了瞒过思然可汗与定义可汗,表面上显得各不相干而已。连五德营的五统领都不知道,知道此事的只有薛庭轩、苑可珍,以及执行此事的肖虚明等寥寥数人而已。四部人数很少,加起来也不到六七千人,最大的一支有三千人,还能出数百之兵,另三部则只靠游牧为生,以前并无养兵。与五德营取得联系后,薛庭轩选派教官,这两年里为四部练兵,现在已能派出两千之众,可谓倾尽他们所有的力量。定义可汗和思然可汗能容忍五德营立足,其实这也是一大原因。苑可珍倒不担心那四部会反咬一口,只怕他们畏惧共和军势力,不敢出兵相助。可是毕炜派使者去招抚定义和思然可汗,等如斩断了这四部的退路,如果五德营败亡,他们没了靠山,定义和思然可汗也一定会马上吃掉他们了。薛庭轩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扎实,看来的确大有一战之力。可苑可珍毕竟还有些担心,兵力虽然并不占劣势,可毕竟有一半是异族之人,合兵一处的磨合仍然大成问题。他轻声道:“那么,薛帅,你觉得这一战的胜负有多少?” “说五五开,你想必不太信吧。我想,应该在四六开左右。” 苑可珍皱起了眉头:“胜算有六成?” “不,四成。” 薛庭轩见苑可珍眉头一扬,却又笑道:“不过,这是两军正面交锋的胜负之数,却没算到另外的变数。如果我的策划中的几步全部实现,那我们的胜算当在八成以上。” “八成?” 这个成数让苑可珍也吓了一跳。虽然他觉得薛庭轩有点过于自信,却也没料到他会自信到这等地步。他道:“真有这么大胜算?” “现在当然还只是四成。” 这时,一骑快马突然从楚都城里疾驰而来。楚都城,是五德营到了西原后筑起来的,名虽为城,却并不太大,城墙也只有两丈高而已。这样的小城在中原实在不值一提,不过西原各部都游牧而居,像五德营这样筑城屯田的极少,所以在西原一带也算是大城了。只是要以之对抗擅于攻城的共和军,实在太过单薄了。苑可珍看着那匹马向他们过来,突然道:“薛帅,是不是让城中妇孺先行转移?” 薛庭轩摇了摇头,道:“毕炜不是等闲之辈,我们转移妇孺,也要分兵保护,正中了他各个击破之计。”他见苑可珍仍是忧心忡忡,笑道:“苑先生,先听听来者之报再说。” 那一骑马已飞奔到了他们跟前。马上骑者也不下马,在马上行了一礼道:“薛帅,苑参谋,廉字营骁骑周继祖有礼。” “怎么样了?” “文将军命我向薛帅禀报,已按将令布置停当。” 薛庭轩双眉一扬,眼里已露出一丝喜色,向那周继祖行了一礼道:“很好,替我多谢文将军。” 等他一走,苑可珍的眉头也舒展开了,道:“文将军的手脚真快。” “是啊,提前了一天。”薛庭轩的兴致已高了许多。他手一抖,那苍鹘离臂破空直上。他看着苍鹘飞去,笑道:“苑先生,现在就算以后诸事不顺,胜负也在五五之数了。” 的确。苑可珍的心中阴霾也似散去了许多。没想到文士成的动作如此之快,看来毕炜这一次真遇上了劲敌。他道:“现在就要看四部的配合。薛帅,最坏的打算还是要做好。”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是。”他看着那苍鹘越飞越高,直入云端,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这一战,必将震动数千里之外的共和国。而对于西原的广袤土地而言,大概不下于一次天崩地裂了。五德营必将在血与火之中崛起,将来的五德营也必将走出楚帅的阴影。 离楚都城还有两天的路程时,远征军放慢了行军速度。 远道而来,敌人以逸待劳,过于急进,只是给敌人以破绽。毕炜老于用兵,这种错当然不会犯。一路斥候兵不断来报,五德营并没有弃城远遁的迹象,看来五德营也是无法割舍那座苦心经营起来的楚都城。这种小城,抵挡西原惯于冲锋野战的胡骑,大概还有些作用,可是在携带神威炮的共和军面前,挡得住骑兵的城墙定然难挡十余炮轰击。 胜利就在眼前了,而自己退伍,享受安闲的日期也已经很近了。 在大车中,毕炜拔出腰间的镇岳刀,用一块丝巾细细擦拭,雪亮的刀身上映出了他那部花白的胡须。这把古老的刀经过数百年居然还能如此锋利,大概连铸刀的大帝都没想到吧。可是再锋利的刀,也和人一样会衰老,会破碎。大帝开国所铸十三把名刀,现在留存于世的还有几把?李思进的百辟刀和陈开道的赤诚刀都碎了,大帝所用定国刀在帝国破灭时不知下落,数百年帝国,代代传承不息的海靖省孙氏,到了共和国一般走上了末路,无法再割据一方,只能在雾云城里担当一个闲职而已,孙氏昆吾刀大概还在,可一定已满生红锈,不复昔年的锋锐。就算这把看上去锋利如昔的镇岳刀,在军圣那庭天手上,曾号令天下,风云为之变色,但经过几百年的磨洗,其实早已单薄脆弱得多了,还能保留多久? 他把刀身擦净了,又细细涂上一层油膏。那是鹔鹴膏,一种十分少见的奇鸟身上所产的油膏。这种油膏细腻无比,号称永不干涸,每年都要涂一层,以护住刀锋。可鹔鹴膏再奇妙,毕竟还是会干的。 就像人生。 毕炜摇了摇头。现在我究竟是怎么了?戎马征战一生,出征也不知有多少次,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的多愁善感。也许,是因为自己老了吧?此道那小子,也已经长大了。 毕炜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慈祥的笑意。这种笑意,大概从没有一个人见过,就算他的儿子毕此道也没见过……不,其实毕此道是见过的,只不过那时他还太小了。毕炜也已不记得儿子懂事以后自己有没有对他笑过。毕此道,将门之子,却转而学文,成为士人,现在已是方阳省流沙县的县令,还颇有政声。这个年轻的县令,即使不靠身为上将军的父亲的荫蔽,也是个颇有能力的官员了。 想到了儿子,毕炜的心里就流溢着少有的温情。经过了太多的厮杀,他比谁都更清楚军人的命运。毕此道不喜欢从军,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更高兴。自己的儿子不再掌军权,就算对什么人都不信任的大统制,也不会猜疑自己有不臣之心吧。等这一战结束,上将军毕炜光荣退役,以后就在雾云城养老。在小院子里种种花,养养鸡鸭,这把年纪再学点琴棋书画,就算学不出什么门道也不要紧。说不定,自己还来得及在史书中读到赞美自己的辞句,那倒是当真不错的结局。 的确不错。只是这样的念头,还是太远了,一切都等这一场战争结束吧。五德营纵然已是今不如昔,可爪牙还在,绝对不能有丝毫大意。他又想起先前郑司楚所上那封书来了。记得郑司楚的上书中,提到要小心五德营联合西原各部作战,虽然这种可能性太低,却也不能不防。势利最大的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都不会发兵相助,可那些不及五德营势大的小部落却有可能会被卷进来。不过,那些部落都太小了,如果五德营真个把那些部队混编进来,兵力可能会多一些,战斗力却只怕反而下降。军权贵一,一支军队没有统一的指挥,就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五千共和军精兵,足以击破两万由十几个部落联合而成的联军,所以毕炜最担心的还是思然可汗与定义可汗。这两部不会出手,就不必太忧心了。至于军械,五千人里编了一支十人的飞艇队,两门神威炮,加上冲锋弓队,怎么算五德营也不会有其他意想不到的战力。在朗月省时他们还有两门巨炮,但那两门巨炮早已失落,西原的钢铁铸炼较中原也落后了数十年,连日用的菜刀马蹬之类也要靠西原来中原的商人贩运,五德营纵然有人会冶铁,这两年里铸造出了火器,可火药的运用却大大落后,大概至今也没有共和军用的白火药。这样算来,五德营实在没有一点是占上风的,五千精兵击破他们,仅仅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可是,毕炜心里还是隐隐地有些不安。作为一个多年征战的战将,他明白五德营曾经是一支多么可怕的力量。当初大统制不惜极大的损失,也要将这支已是残缺不全的队伍彻底消灭,并且已掌握了绝对先手,结果还是功亏一篑。这十几年来,他们屡败屡战,固然被打击得四处逃窜,却总是死而不僵。这一次,会不会仍然在自己的雷霆一击下脱身? 也许,还是把郑司楚叫来商议一下?他原本对这个国务卿之子不太看得起。这一类二世祖,大抵仰仗父辈余荫,想在军中谋个出身。可是经过朗月省一战,他对这个年轻人已是刮目相看。他对谁也没说过,假以时日,这年轻人必定是后辈战将中出类拔萃之辈,能力应该远在自己之上。可还有一句话他也从没对旁人说过,每次见到这年轻人,总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其实从外貌来说,郑司楚与那人并不太相像。可是他们的神情有时竟是酷似,竟让他恍惚中觉得那人又重生于世。所以朗月省一战后,他也是有意没有去提拔郑司楚,前几天郑司楚前来上书,他也故意只是批驳了几句,可他心底却有些赞同郑司楚所说的几点大多很有道理。防备五德营的心战,以及他们可能会在这几日发动奇袭,这两点毕炜都已加倍注意。对西原各部进行怀柔招抚,软硬兼施,斩断他们帮助五德营的可能,保证补给线畅通,这些他都已吩咐诸将着力去做了,所以这两天郑司楚也没有再来上书。而今天已是郑司楚预料的五德营奇袭的最后时机,等到了明天兵临楚都城下,五德营想要奇袭就已失去机会了。真有奇袭的话,就一定是在今日。 他拉了下车铃,守在车外的亲兵立刻掀帘而入,行了一礼道:“上将军。” “把几位将军请来,召开紧急会议。” 这次的五千人,分为前中后三部。前军冲锋弓队五百人,左队长洪修光;中军三千人,统领廖武、尹世通,后军一千五百人,统领岳良。这四人中,除了洪修光因为是冲锋弓队的统领,身份特殊以外,另三人全是下将军的军衔,可以称得上是当今共和军的中坚。这些人都是老于行伍的宿将,行事稳重,不会出差错的。 可惜林山阳在朗月一战中战死了,不然调度分派的事也不必毕炜事必躬亲。这林山阳跟随毕炜已久,虽然不是大将之才,但做事不折不扣,兢兢业业。本来郑司楚是接替林山阳的绝佳人选,可是毕炜就因为每次看到郑司楚,都不自觉地想到那个人,所以一直没有提拔他当自己的副将。 等自己退伍以后,不论谁来接替,自己都会大力举荐郑司楚。不过,这一次就让他做好幕僚的参谋之职吧。毕炜想着,把镇岳刀插入鞘中。 传令未久,诸将都已过来。行过礼,落座已毕,毕炜扫了众人一眼,道:“诸位,战事已在面前,诸军可曾分派停当?” 洪修光军衔虽然较低,但他是毕炜亲信中的亲信,所以率先道:“禀上将军,冲锋弓队枕戈待旦,不敢有丝毫懈怠。” 毕炜已下过令,这几日冲锋弓队马不解鞍,人不卸甲,随时准备交战。这支兵原本就是精兵,冲锋弓队更是强中之强,不论是整体战力还是单兵攻击力,在整个共和军中都是屈指可数的。毕炜点了点头,道:“廖将军,尹将军,岳将军,你们呢?” 三将齐齐站起,道:“我军已万事俱备,不敢有误。” “斥候汇报如何?” 廖武道:“禀上将军,斥候未发现周围有异动。” 毕炜轻轻敲了敲案头,道:“五德营若要奇袭,定是清一色骑军,机动力极强。真要杀过来,等斥候发现恐怕也来不及了。诸位将军,敌军想要击倒我军,今日实是最后一个机会。过了今日,敌人就已大势已去,诸位万万不可大意。从今日开始,全军休息时一律不得卸甲。” “遵命。” 这些年战事纵然不多,但廖武等人也是从帝国征战时成长起来的将领,当初雾云城外的会战他们也都经历过。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但他们对五德营的战力同样记忆犹新,不消毕炜说得也不会大意。此时见毕炜再三吩咐,更是加倍小心。 第03章燎原之火 “今天叛军真会发动进攻么?” 程迪文拎着件软甲撩开帐帘进来时,郑司楚又在灯下读着那部《十七年战史》,见程迪文风风火火地进来,他笑了笑道:“你盼着他们来?” 程迪文撇撇嘴道:“得了,你说什么笑话。毕将军现在让全军休息都不能卸甲,要是他们不来岂不是自讨苦吃?” 郑司楚指了指自己的领口道:“不来的话,我们不过是休息得不太好而已。可真要来了,那穿上甲胄,就能多一分活命的希望。”他们是行军参谋,平时并不用身着战甲,不过战袍下总穿着贴身软甲。此时郑司楚已将软甲穿好了,程迪文却被突然告知不能卸甲,一肚子都是气。他脱下战袍,一边系着软甲,道:“司楚,你说,现在的胜负在几成?” 郑司楚沉吟了一下,道:“现在还不好说。不过毕将军诸事合宜,起码也该有六成胜算。” “才六成?” 郑司楚笑了起来:“你以为六成小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六成就是十成的胜算。现在那四成,只不过就是意外而已。” “什么意外?” “如果猜得到的话,就不叫意外了。”郑司楚说着,却有皱皱眉道:“我还从没经历过这种草原上的战事……” 他没说完,程迪文已撇了撇嘴道:“得了,说得你已是身经百战一般。你还不与我一样,只是在朗月省打过一仗。” 郑司楚讪笑了一下,道:“不过这本《十七年战史》中说到的也少。约略有些相似的,只是对狄人之战而已,所以我也说不出五德营会有什么意外之举使出来。” 中原诸地,皆是平原丘陵,战争大多是攻城战,野战则大多依靠地形之利,只有与狄人所处的大漠于此间有些相似。只是共和军与狄人没发生过战事,帝国时狄人倒是多次入寇,但这本书里说到帝国军的战事少而又少。郑司楚熟读兵书,可到底经历过的实战并不多,何况书上记载也少,郑司楚再聪明也难脱纸上谈兵之讥。程迪文听他都没什么主意,有点担心地道:“那怎么办?” “战事变幻莫测,但行军之道,却是万变不离其宗。一般是出奇兵偷袭,如果有地形之利,也有可能借助水力、风力之类。像雨夜偷营可以事半功倍,一来可以掩去马蹄之声,二来雨夜敌方多半不备,想我军有许多火器,一旦下雨便不能使用。” 程迪文此时已把软甲穿上了,听郑司楚这般说,他松了口气道:“那就好。今天天气晴好,看来不会下雨。” 郑司楚笑了起来:“也没有这等说法。所谓兵法,原本就是势强用正,势弱用奇。而奇兵正是要料敌所不能料。十二诡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就是这个道理。” 程迪文叹了口气,道:“你说了半天,等如没说。那今天他们到底会不会来偷营?” 郑司楚也叹了口气,道:“如果我说他们肯定要来,结果他们没来,总比说他们肯定不来、结果却来了要好一些吧。迪文,多做准备不会有错,有备无患,毕将军这一点完全正确。” 程迪文咂了下嘴,道:“没想到你现在对毕将军如此信服。” “毕将军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能活到现在,自然有他的本事,不然早被人干掉了。”郑司楚书把放回怀中,道:“走,我们再去查看一次。” 行军参谋之职,正是为主将出谋划策,分派调度。现在虽是扎营,事情不多,但还是要去看一下。程迪文在家时,他父亲程敬唐就曾对他说过,凡事多听郑司楚的建议,而事实也证明郑司楚所谋多半有中,更让程迪文信任。他道:“好,走吧。” 因为毕炜有令,马匹皆不下鞍,他们的坐骑也都拴在帐外,拉出来就行了。上马刚查看了一圈,忽然听得东边发出一阵喧哗。程迪文手搭凉篷,道:“出什么事了?” 毕炜整军甚严,扎营中不得喧哗。郑司楚道:“声音平和,不是来偷营。走,去看看。” 他们刚要到中军附近,已见一队人拥着几个身着胡人服饰的人向毕炜的大车走来。毕炜已闻报下了车,身边的亲兵高声道:“何事喧哗?” 有个军官上前道:“末将后军岳将军帐下。启禀上将军,这几位自称思然可汗来使,携带粮草前来劳军。” 毕炜发兵之时便已派使者前往思然可汗处联系,取得思然可汗承诺不相助五德营,却也没想到他如此殷勤,居然会来劳军。他哼了一声,道:“请他过来。” 那几个胡服之人走上前来。到了毕炜跟前五六步远,他们齐齐跪下,当先一人道:“共和国毕上将军在上,小人思然可汗帐前沙黑那拜尔都有礼。” 这人高鼻深目,眼珠湛蓝,确是胡人,但中原话却十分流利。毕炜知道沙黑那是狄人官职,后来狄人受中原影响,此官改名为少监。思然可汗是狄人西迁一部后裔,官职保留原先称谓,看来不会有假。他点了点头,道:“拜尔都大人费心了,你们来了多少人?” 拜尔都手捧一封卷轴道:“小人先行,带来的是牛八十口,风干羊肉两千斤,新鲜蔬菜五千斤,煤一千斤。” 草原上不比中原,大多没有田地,肉食虽多,蔬菜却少。远征军至此,最让伙头军头痛的便是蔬菜供应。从中原运来的话,路途太远,到了这里多半烂光了,思然可汗送来这笔食物虽然不算很多,牛羊肉也罢了,那五千斤蔬菜却是雪中送炭,更及时的是煤。河中地带不比中原,没有那么多柴禾树木,很多地方都是马粪牛粪,也有烧煤的。毕炜也淡淡一笑,道:“请拜尔都大人回去后,代我多谢思然可汗。来人,设宴款待拜尔都大人诸位。” 拜尔都也是一笑,道:“大人好意,拜尔都不敢推辞。只是那八十口牛还在后面,我让这几位从人去赶来,将军之宴,唯有小人领受了。” 毕炜微微一颔首,转身让身边的一个幕僚随拜尔都的从人前去接收。思然可汗定然是怕了共和军军势,想要趁机前来讨好。当初大帝的势力曾伸入河中一带,虽然年深日久,中原大军的威名在草原各部中依稀还有流传。平了五德营以后,共和军的势力必然也趁势进入此地,这思然可汗一直屈居定义可汗之下,一定打着靠拢共和军,将来好与定义可汗争雄之意。他道:“拜尔都大人,请。” 郑司楚和程迪文在一边看得清楚。见是前来劳军的,程迪文松了口气,道:“思然可汗倒是会烧热灶。”他见郑司楚皱着眉,又是一怔,低声道:“司楚,怎么了?” 郑司楚道:“那些东西,若是下毒的话该怎么办?” 程迪文心中一沉,道:“是啊。毕将军会不会大意了?” 要是这些食物中有毒,诸军吃了的话,等如被解除了战斗力,仗不打就已败了。程迪文听郑司楚一提醒,马上也为之一凛。郑司楚道:“走,我们去看看。” 他们转到辎重营处,那里正有几个士兵在几辆大车上卸货。两千斤风干羊肉,五千斤蔬菜,一千斤煤,着实不少,一扎扎地推了不少。他们刚进入辎重营,那辎重官叫王伏扬,也认得这两位行军参谋,招呼道:“郑将军,程将军,你们也过来了。” 郑司楚见一边有几个医营之人在忙碌,小声道:“王将军,医营在检查吗?” 王伏扬也小声道:“是啊。毕将军交待的,严防有诈,万一下毒的话,岂不是中计?” 煤不会有异,就堆在一边。郑司楚见那些医官不时抽检,每一扎羊肉、每一捆蔬菜都拿来试验一下。这样子查法,看来是万无一失了。知道毕炜早有预料,他也终于放心。 查得如此之细,要查完大概得花好一阵。他道:“王将军,请忙吧,我们先走了。” 王伏扬忽然一笑,道:“等一会我叫人送点检查好的过来。羊肉菜汤,味道倒是挺美的。” 郑司楚见他误会自己是要来打秋风,脸不免有点红了。他和程迪文两人都是国家重臣之子,在家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只是出征在外,吃的尽是干粮,有羊肉菜汤喝固然是美事,可他自律甚严,到辎重营来打个秋风之类的事从来没有做过。不过王伏扬也是一番美意,他淡淡一笑道:“多谢了。不过我不太吃得惯羊肉。” 程迪文倒是有点垂涎三尺。狄人并不精于饮食,不过那些肉干却是别有风味,他很想尝个新鲜。被郑司楚推着走了,他有些不情不愿,道:“司楚,你急什么,王将军也是好意。” 郑司楚道:“你想吃羊肉,回去后我请你大吃一顿吧,现在可不忙着这个。” 那拜尔都看来确是前来劳军的。可是,他们迟不来早不来,偏生是这时候来,未免让人生疑。程迪文见他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道:“司楚,你还在担心什么?” “看看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思然可汗大致在乌浒水一带活动,也就是这儿的北边,而五德营在西南面。如果那些人不是从北边而来,那么此事仍然可疑。可是郑司楚此时的疑心已是若有若无,食物并没有下毒,那拜尔都也坦然赴宴,显然此事并没有什么异样。 也许,我也是太多疑了吧。当看到北边星星点点有些火把光,随风还隐隐传来牛铃之声,离这儿已是不远,定是拜尔都说的那八十口牛正在赶过来。活牛当然不可能下毒,医营也可以免了这一遭差事了。不然,再去检查几千斤牛肉有没有毒,医营的人非骂死不可。郑司楚终于放下心来,道:“迪文,走吧,回去歇息了。” 扎营时他们已忙了半天,这一阵又在营中穿行半日,确是有些倦意了。程迪文打了个哈欠,道:“好歹能睡半宿觉。” 他们刚转过头,程迪文眼角忽然看到那处地方有一点红光破空直上,无声无息。这一点红光并不大,但草原空旷无比,在暗蓝的天空里更显得显眼。他道:“司楚,你看,那是什么?” 郑司楚也已看到了这一点红光了。他盯着那红光没入云霄,渐渐暗去,喃喃道:“是花炮!” 火药发明后,除了军用,民间也慢慢开始流传。硫、硝、炭这三种东西都不是难得之物,民间又多心灵手巧之人,他们在火药中加了种种秘药,做出了各色花炮焰火在节庆之日施放。眼前这点红光,明明就是最寻常的一种叫“钻天猴”的焰火。也许思然可汗的手下把今天当成一个节日吗?可是郑司楚的双眉已然紧皱在一起。 不对,事情不妙了! 虽然不知道五德营到底会出什么奇计,可是这花炮明显是在施放信号。郑司楚心如风车一般在转着念头,没等他猜出敌人的用意,眼前忽地一亮,耳边也传来了一片炸裂之声。 是北边的牛群中,突然燃起了一片大火。暮色黯淡,原本看不清,但火光一起,便能看到一排惊牛正向这边奔突而来。蹄声如疾雨,尘土也飞扬而起,那一排牛群后面,火光连成一片。 火牛阵! 郑司楚的心底呻吟了一下。这计策他只在一本书中读到过,不过一直不当一回事。因为中原的牛十分宝贵,何况真要使用火牛阵,又要对手扎营不动才行,所以这种计策实是绝无仅有,只能当故事听听。听过也算数。可是他却没想到,河中之地多的就是牛羊,又是一马平川,这种计策的确是可行的。 居然没有算到!他狠狠地咬着嘴唇。只是一瞬间,他已经大致猜到了敌人的用意。先前拜尔都劳军,食物定然并无异样,不过是为了取信于共和军而已。而拜尔都坦然赴宴,也是作为死间,抱了必死之心了。在共和军刚失去戒心之际,突然发动,这计策实在狠毒。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岳良的叫声:“不要忙,钉鹿角,退后!” 鹿角是扎营时的一种器械。钉在地上后,可以代替围墙。敌人以火牛进攻,鹿角正好可以挡住惊牛的去势。岳良经验丰富,又受毕炜千叮咛万嘱咐,虽然事起突然,但马上就想到了应变之策。 后军足有一千五百人。这时已经纷纷涌上,将鹿角钉死在地上。程迪文却已慌了手脚,道:“司楚!司楚!”郑司楚已调转马头,叫道:“快回中军!” 先手已失,但只要应变得当,还是不会有大碍。岳良的应对没有问题,只消全军不要自乱阵脚,纵然敌人用了这火牛计,还是不算什么。现在首要之事就是前去禀报毕炜后军有变,那个正与他饮宴的拜尔都是个死间。 郑司楚的马极快。可是他刚回到中军,却见中军处已是一片火光,到处都是挤来挤去的人群。他没想到居然会乱成一团。他见有个士兵正急急走过身边,喝道:“出什么事了?” 那士兵已是心慌意乱,手里拿着一杆长枪,一时间也不知是谁在问自己,顺口叫道:“上将军遇刺了!” 这话让郑司楚的心头又是重重一沉。毕炜遇刺!战事还没开始,主帅就已遇刺,这一仗还能如何打法?一时间他也乱了方寸。正在这时,却听得一个响亮的声音喝道:“刺客已经伏诛,全军妄动者,斩!” 这是毕炜的声音。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并没有受伤的意思。被他一喝,正在乱跑的士兵立时站住。郑司楚坐在马上,看得清楚,中军帐虽然起了火,但毕炜被几个亲兵簇拥着坐在帐前一把椅子上。 毕炜只用了一句话,就让军心镇定下来了。他还不知后军出了什么事,看了看身边的亲兵,低声道:“郭中军,你立即拿我的将令向诸营传令,全军上马,不得妄动!” 中军官名叫郭凯,就是毕炜现在最为接近的那个幕僚。他虽然没什么领兵才能,但因为跟着毕炜很久,最得毕炜信任。他行了一礼,道:“遵命。” 郭凯刚走,有个士兵的马已到了近前。毕炜的亲兵见一骑马疾驰而来,正待呼喝,那士兵已然滚鞍下马,高声道:“敌军用火牛冲击后军!” 这是后军的传令兵,传的话简明扼要,没一个多余的字。毕炜所统一军,一直最擅长的就是远程武器,因此火器带了很多。这也是毕炜击败五德营的信心所在。虽然他也一直都没有看出拜尔都的破绽,却仍然不敢有丝毫大意。拜尔都突然出手攻击,还是被毕炜一直严防的亲兵格毙,可是他也知道拜尔都只是一个死士,五德营真正的攻击还在其他地方。听得这话,他心头一沉,忖道:“原来是这样的攻法。” 以火牛攻击,毕炜同样不曾想到。不过,岳良跟随他已有多年,他也知道自己这个手下颇为不俗,火牛这等奇计顶多只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一旦立稳阵脚,除非五德营真能放出上万条火牛,将此间变成一片火海,那是谁也没办法,否则岳良定有防守之道。哪知他刚要开口,后军处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这一声响极为惊人,地面都为之一颤。毕炜脸上登时变色,喝道:“快守住火器!” 共和军现在用的是白火药。与硫、硝、炭这三者混合而成的黑火药相比,白火药威力要大得多,但也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危险性太大,容易走火,平时保存必须极为小心。白火药遇到一点火星都会炸开,所以平常总是以木匣封好,收藏在水桶之中,连铁器都不能见。一旦白火药被炸开,恐怕这一座大营都要被炸个底朝天不可。 此时全军都已开始行动。虽然遭到了奇袭,但远征军仍然未乱。冲锋弓队已上马在外围巡逻,防备五德营趁乱打击,中军开始紧急灭火,以防火势烧到火药。虽然混乱,但并没有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郑司楚骑着马站在边上空旷之处,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本想报告毕炜,没想到岳良的传令兵来得更快,此人果然名下无虚。飞羽有些不安地打着响鼻,他抚了下马鬃,低声道:“别怕,乖乖的。”原先他的坐骑也叫飞羽,在朗月省一战中被陈忠斩断了马腿。战后郑司楚不忍抛弃它,费尽心血将它运回了家中。眼下这匹是他花重价买来的,一般取名叫飞羽。原先那匹飞羽已经残废了,但那本是一匹牝马,以之为种马,这两匹飞羽已生了两匹小马,看来用不了几年亦是两匹神驹。因为已经损了一匹,所以郑司楚对这匹飞羽更为爱惜。 程迪文这时也已过来了。他勒住马,道:“司楚,我们怎么办?” 他的反应没有郑司楚快,马也没有郑司楚的好,此时才赶到。郑司楚道:“先不要下马,静观其变。” 现在那些火牛已被岳良钉死的鹿角挡住,而火牛拖着的车上似乎并没有多少火药,爆炸声也已歇了下来,看样子危机已经过去。可是郑司楚心中还是极为不安,五德营此举,不惜动用了死士,还布置了火牛,难道真会雷声大、雨点小么?现在下马充其量就是多一个救火之人,但在马上,随时可以观察周围,以防突变。 肯定还会有第二波攻击。只是,第一次攻击他未能料到,还能料到第二次吗?郑司楚一直对自己的智谋颇为自诩,此时却感到莫名的惊恐。 毕炜好用计而不善用计。现在的敌人,却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可以说正好击中了毕炜的要害。假如我是主帅的话…… 郑司楚正想着,从后军的方向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他对程迪文道:“走,再去看看。” 程迪文刚从后军赶过来,现在又要赶过去,着实有些不愿。可郑司楚已经走了,他也只好跟了上去。好在这回没有走多少路,前面已围了一群士兵,毕炜也正在其中。在他们中间,是一辆已翻倒在地的大车,一头牛倒在地上正不住挣扎。这火牛居然冲破鹿角到了这里,要是牛群再多一点,恐怕真能冲到贮放火药之地,把军营炸个精光都说不定。 那匹火牛的身后,拖的是一辆简易大车。车子并不大,只不过几根木板拼起,再加上两个轮子,车上装的却是一些还有余烬的柴草,更多的却是一个个包裹。那些包裹有不少已经破了,里面是一些黑乎乎的石块。 “是煤么?”程迪文在一边小声道。 煤固然可以燃烧,但用煤来火攻,恐怕也太笨了,根本无法引燃。郑司楚也摸不着头脑,他翻身下马,道:“迪文,你帮我看着马。”说着快步向前走去,拿起了一块石块。 这石块黑黝黝,上面带着些金属的光泽。一拿在手上,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腰刀“喀”的一声响,钢刀竟要脱鞘而出。 这是什么?他正自一怔,有个在车边的士兵叫道:“是磁石!” 磁石?郑司楚更觉奇怪。他拔出腰刀来放在那石块边,果然刀身一下被石块吸住了。寻常磁石的吸力并不大,但这块磁石却大不一样,吸力不小。 五德营费尽心机,把磁石扔到这里来做什么?郑司楚皱了皱眉头,突然想到了以前读到过一部书上的一个故事。 据说某个将领领兵经过一个山谷,谷中山贼全部只穿些皮甲,而己方却身披重甲。照理这只是一面倒之势,但追入一个山谷时,那些甲兵竟然动弹不得,原来这谷中有大量磁石,敌军身着皮甲,手持铜刀,在谷中能来去自如。这故事也是一个无名无姓之人写的笔记,真伪莫辨,郑司楚读到后只觉有趣,也一直不太相信。五德营把磁石扔到这里,难道想靠这些磁石吸住我军么? 他摇了摇头。这样的计谋,未免太幼稚可笑了,敌人并不会如此。那么,他们要做什么? 他正想着,程迪文忽然在那边叫道:“司楚!司楚!”他扭头一看,只见程迪文手中拉着两匹马,仰头向天。他跑了过去,道:“这是些磁石。你发现什么了?” 程迪文道:“好像,有一大群鸟飞过来了!” 此时军中一片喧哗,郑司楚根本听不出空中有什么异声,但他知道程迪文的爱好是吹笛,他的耳力也远超常人,定然不会听错。他从马鞍边掏出望远镜,向天看去。 望远镜虽然并不清楚,可还是能看得远一些。望远镜中看去,却见空中有一片黑影正急速飞来。 不是鸟,鸟没那么大,而且每个影子后还拖着一条火光。郑司楚皱起了眉头。难道五德营也有飞艇?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有人失声叫道:“飞行机!” 那正是毕炜的声音。毕炜发现五德营用火牛冲营,带进来的只是一些磁石,一时觉得摸不着头脑。此时空中的呼啸声很近了,他也已听到,抬头望去,赫然已见空中的十余个影子。看到这些影子,毕炜就倒吸一口冷气。 那正是帝国军风军团的飞行机。 飞行机是帝国军的特别武器,能载两人在空中飞行,从空中袭击。风军团人数本少,帝国覆灭时,风军团也全军覆没,飞行机没有留存,懂得制造飞行机之人亦已不在人世。共和军因为有了飞艇队,同样是空中部队,虽然速度不及飞行机,但威力要大得多,所以对飞行机一直并不重视。两年前毕炜与方若水攻击朗月省的五德营残部,当时五德营正在试图复制飞行机,却一直未能成功,造出的飞行机只能如风筝一般飞行,并不能载人。但当时在战事最终,五德营统帅陈星楚用手头几架不全的飞行机载了火药进行远程攻击,险些炸到了自己。从那以后,已经两年没再见过飞行机了,没想到现在又再次看到。 五德营的飞行机,应该仍然没有进展,还是不能坐人。可是他们再和那次一样,在飞行机上放上几十斤火药,当成一个能飞行的炸雷使用,那也是极为棘手的事。毕炜也清楚,飞行机虽然能够飞得比共和军的神威炮射程更远,但那么远法,准头已根本无法掌握,可看起来这些飞行机却如长了眼睛一般直向营中冲过来,竟是毫不偏差。 难道,五德营的飞行机终于复制成功了? 他的脑海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却听郑司楚惊叫道:“快离开磁石!” 磁石!这一瞬间,毕炜终于知道五德营真正的用意。拜尔都的死间,火牛阵,其实都是这一条计策的准备。飞行机上一定也装着磁石,而先前带来的那一千斤煤中,定然混杂着大量的磁石,他们还嫌不够,又用火牛把这些磁石也弄到远征军的军营中,这样飞行机虽然是从极远的地方飞来,也能准确无误地击中远征军营地。想到了这里,他已是遍体冷汗,也叫道:“快走!” 晚了。一架飞行机一头扎了下来。一到地面,“轰”的一声,立时炸开。这飞行机上装着六十斤火药,五德营的火药并不甚多,一共也不过两千余斤,这里的十架飞行机就已用去了三分之一,里面还夹杂着许多铁片瓦砾。随着炸开,火热的碎片四片飞溅,烈火亦如泉涌,把地上炸出了一个深达三四尺的大坑,一些就在飞行机落地之内的共和军被炸得粉身碎骨,鲜血亦是四处溅开。 这一声巨响像是一把重锤砸在了郑司楚心上。完败,完全没有半点胜机的败北。自从出发这一天起,他一直在评估着毕炜此行的得失。假如我是远征军统帅,那会如何?他总是把自己放在毕炜的角度去看待,也一直觉得自己肯定能比毕炜做得更好一些。可是这一声炸响把他所有的估计都炸得粉碎,就算自己能弥补毕炜几个错失,却也一般无从挽救目前的败局。 知己而不知彼,一样毫无生机。他抬起头,翻身上马,喝道:“迪文,往前走!” 正如火牛阵只是这条计策的准备,飞行机的轰击同样不会是最后的手段,仅仅是第一波攻势而已。当飞行机全数爆炸后,五德营骑兵的突击一定马上就要来了。尽管这一点郑司楚早已料到,可讽刺的是,准备得再充分,计划得再周详,反而在这个计谋中陷入得更深。假如毕炜没有下令全军放慢速度,步步为营,而是一股作风杀过去,五德营固然可以以逸待劳,却也无法使用这种计策了。而两军正面交锋,起码也有六成赢面。 真是可笑。郑司楚想着。可笑的不是毕炜,而是自己的自命不凡。自己在心里抨击毕炜的骄气与暮气,认为他轻敌,却没想到自己同样犯了轻敌的知名大错。五德营在楚都城岿然不动,本来还觉得那是他们走投无路,没有人会去想其实是诱敌之计。现在,不可一世的远征军,兵力战具各方面统统占上风,却连楚都城的影子都没摸到就已陷入不可收拾的混乱了。当初想的六成赢面,现在是十成的输面了…… 不,起码还有一线生机。 他突然勒住了马。程迪文没想到郑司楚还要往回走,连忙也勒住马道:“司楚!” 郑司楚叫道:“你能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往前冲,我马上就来。”他转身向中军冲去。行军参谋虽然没有领兵之权,可地位不低,现在又是混乱之中,军衔比他们低的同样要接受他们的号令。程迪文对郑司楚几乎有些迷信,就算现在这情形也是一般,叫道:“是。”拍马向前冲去。 飞行机已接二连三地向地面轰击。此时有七架飞行机落地,只有一架错过了路,坠到营帐以北十步外,没有伤人,其它几架尽数落在了营中。如果现在检点战果,那么大概是一比一千吧,我方的战果仅仅是斩杀了一个死士,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为悬殊的比例。 郑司楚的心头都似在滴血。此时诸军全都乱成一团,中军有后退的,后军有向前的,挤在一处都难以分开,而空中还有三架飞行机在盘旋,随时都会落下。混乱中,有人高声叫道:“全军向北移动!” 那是毕炜的传令兵在高声吼叫。这传令兵倒是尽忠职守,此时喊得仍然清清楚楚。可是听得这个命令,郑司楚几乎要吐出血来。 楚都城是在西南边,毕炜一定觉得五德营的奇袭会从南边而来。的确,南方一定会有敌人,可是敌人算计得如此精准,肯定也算定了这一点,所以北方才是他们的主力所在。现在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向前冲锋,撕开一条血路,就算不行,也能及时转而向南。现在移向北边,却是落入了敌人算计之中,一旦在北方遭到迎头痛击,转掉头向南,那就大势已去了。 他一催马,飞羽如离弦之箭般向前冲去。此时已能看到毕炜被一些亲兵簇拥着。他现在没有坐在那辆大车上,而是骑着一匹马。郑司楚冲到近前,高声道:“毕将军,向西去!” 他刚说出来,耳边又是一声巨响,却是一架飞行机正击中了火药帐。那些火药虽然是封在水桶中的,此时已被震破,纷纷引燃。这一声响比方才的更要响亮数倍,一道火舌直冲云霄,那些奉命守卫火药的士兵连哭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卷入火舌。 火药帐里存放的尽是远征军的火器。这一下爆炸,气浪将二十几步外的人都冲倒在地。郑司楚虽然离那里有五六十步,飞羽还是被震得惨嘶一声,前腿跪倒在地。他猛地一提缰绳把飞羽拉了起来,耳中仍然带着巨震后的嗡嗡声。抬头看去,却见毕炜被震得摔下马来,被一群亲兵拥着向北而去。 完了。最后一个机会也已失去。郑司楚没有再去理会毕炜的死活,转身向西冲去。他的马脚力极快,比寻常战马快得多,冲了几步,却听得前面程迪文正在叫道:“要向前去!大家向前!” 郑司楚打马到了近前,也叫道:“毕上将军有令,这里哪位是骑兵队最高指挥官?” 程迪文听得郑司楚的声音,又惊又喜,叫道:“司楚!”有个将领催马上前,应声道:“末将中军第一队队长,翼尉沈扬翼。郑参谋,你可有上将军将令?” 这沈扬翼生得面如鹰隼,两眼极是明亮。中军共分十队,这里大概只是一队人马。直接统领中军的是两个下将军,翼尉已是中级军官,沈扬翼领的又是第一队,当然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郑司楚在马上行了一礼,道:“沈将军,末将行军参谋,校尉郑司楚。毕上将军急令,命前队向前突围。” 沈扬翼道:“遵命。” 郑司楚曾得过共和国二等勋章,又是国务卿之子,他的名声在军中可以说不下于毕炜,沈扬翼不认得程迪文,却认得他,但军中有急事交代,必须报出自己的军职、军衔,这是纪律,郑司楚也一丝不苟地执行。只是沈扬翼却也想不到,这个行军参谋此时其实是自行下令了。 程迪文也不知郑司楚是自行其是,方才他好说歹说,沈扬翼总是不听,郑司楚一来他就听了,不免有点讪讪。他见郑司楚已打马向前,忙靠过来道:“司楚,我们要冲锋么?” 郑司楚道:“不是,突围。敌人定会有阻挡,但这里会是虚兵。” 他说得斩钉截铁,可心里实是忐忑。五德营这连番进攻实在太出人意料了,那个布局之人实在了得,郑司楚虽然算定对方在远征军西面会虚张声势,可也不能十分确定。 此时四周皆是火光,到处都传来厮杀之声,敌军竟似从天而降,自四面八方围住了远征军。火牛狂奔,飞行机轰击,这两波攻势已大乱了远征军的阵脚,此时突如其来的奇袭更是给了致命的一击。本来远征军虽然损失惨重,终究还能抵挡,可这时毕炜也被震晕过去,诸军失去了统一的号令,已乱作一团。程迪文扭头看了看身后,道:“司楚,毕将军恐怕被围了,要不要回去接应?” 郑司楚摇了摇头:“没有用的。” 中军一个队,满员是三百人。沈扬翼这个队是骑兵队,但并不满员,也就是在两百多人而已。前两波攻势,损兵大约在千人左右,现在那边起码还有三千人以上可以动用。无论如何,这三千人也是自保有余,可听声音却已成一面倒之势。 兵败如山倒。任你是千锤百炼的精兵也不例外,一旦败下阵来,同样不可收拾。对百战百胜的毕炜落得这么个下场,郑司楚虽然一直对他颇存看法,心中也不免黯然。现在这两百多人掉头杀回去,充其量也只是给败退下来的远征军阻挡片刻而已。就像一团熊熊燃起的烈火,一盆水只会起到火上浇油的作用。 沈扬翼这时打马靠过来,道:“郑参谋,上将军给你什么急令?” 郑司楚道:“一往无前,直取楚都城。” 做梦!程迪文简直要失声叫出来。当五千人整装待发,毕炜也以持重为上,不敢直取楚都城,现在这两百多人倒可以了么?沈扬翼脸上初时也有些惊愕,马上展颜道:“好计!不愧为上将军之策。” 应该是好计,这可能是现在唯一的反败为胜之机了。五德营大举奇袭,出动了这么多兵力,楚都城一定十分空虚。假如毕炜还和他年轻时那样惯于猛冲,那么五德营这条奇袭之计就会作法自毙,楚都城早已破了。敌人竟然敢如此大胆,设这个空城计,郑司楚也一直不曾料到,只有听到四面八方都遭受攻击了才算明白过来。现在虽然晚了点,却也并不太晚,可惜的是冲锋弓队在中军受攻之时已全数回援,否则这条反攻计的赢面要多好几成。 现在只有两百余人……要用这两百余人攻下楚都城,虽然是行险,却也并非不可行。假如毕炜能够咬住五德营的奇袭队,那么他们就失去了立足之本,那些跟随五德营的小部落必然树倒猢狲散,最终胜利还是属于共和军。就算毕炜被彻底打散,五德营遭到的损失也不会小,想要夺回楚都城也将付出极大的代价,后继的三千人赶到的时候,他们终究要难逃一劫,所以关键就在于能不能拿下楚都城了。 司楚,上将军真有这样的命令么? 程迪文看着沉思着在马上疾驰的郑司楚,心中不自觉地想着。他记得清楚,郑司楚让自己去传令向前冲,分明是在见毕炜之前。 显然,郑司楚是在自行其是了。可是程迪文并没有多嘴,不仅仅是和郑司楚的交情以及信任,而是同样有一条军令,若有紧急军情,主将不能过问行军参谋提议时,只消有两个以上行军参谋发令,效令等同主将所发,但后果亦将由行军参谋负责。郑司楚一定是用这条军令在自行调度军队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败迅雷不及掩耳,程迪文对毕炜的信心也一瞬间跌到了谷底,现在他更愿意相信郑司楚。反正已经败了,现在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就看郑司楚能不能扳回局面。 十月七日夜,远征军受叛军突袭大败,行军参谋校尉郑司楚、程迪文,会同中军第一队队长,都尉沈扬翼,突击叛军巢穴楚都城。 十月八日…… 在程迪文心中,这一段战事的总结应该是这样写的。远征军扎营所在地距楚都城还有两天的行军路程,但这样快马狂奔被行军足足快得五六倍,明天天亮前能赶到。这篇总结的重头和结尾,就要看明天了。 远征军刚休整过,而今天扎营时毕炜也下令全军马不解甲,人不下鞍,现在的速度可以说是最高速。刚冲出一程,前面已能见到密密麻麻的火把,不知有多人在,约摸总在千人以上。沈扬翼看得有些发毛,叫道:“郑参谋,硬冲么?” 郑司楚头也没抬,道:“敌人正在突袭,此处火光虽多,却不移动,只是虚张声势,一支疑兵罢了。” 沈扬翼听他说得如此肯定,心里不觉得定了些。郑司楚神机妙算之名,自从朗月省一战后就在军中传开了。年轻,勇猛,足智多谋,加上是国务卿之子,简直天生就是一个传说。沈扬翼虽然有些担心这种传说只是言过其实,但郑司楚的态度如此坚决,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个青年的确有几分本领。现在,该印证他的第一个判断了。如果前面并不是疑兵,而是一支重兵的话,那还是趁着没有全军覆没,立刻向两边突围算了。 前进速度极快,沈扬翼刚打定了主意,距前方已经只有几十步远了。现在看去,那些火把更是密密麻麻,耀人眼目,后面更是尘土飞扬,郑司楚摘下了枪,喝道:“小心脚下!” 是疑兵。当看到那些尘土和火光时郑司楚就已确定。倍则围之,五德营的实力根本不足以从四面包围远征军,甚至只能主攻一面,最可能是从北而来,也有可能从南面进攻,而西边这表面上看来最要紧的方向,却最不可能是五德营主力。这个敌人即多智又大胆,毕炜败在他手上也是不冤。可是这种近乎狂妄的大胆也让他留下了最大的破绽。 郑司楚盯着前方。虽然只是疑兵,但对方一定也会设下栅栏鹿角之类。陷阱倒不怕,要挖陷阱得花费很多人工,五德营的用意只在阻拦,应该不太会做这种事倍功半之事,他最怕的还是五德营在这边也会布下火牛阵。如果真有火牛,那么自己这两百来人就不知怎么死了。可到了现在,只能赌一赌。 他放慢了一点速度,一直保持着走在旁人的蹄印之上。这样做让他心里有些不安,可是他也没有多想。现在这种孤注一掷如果没有自己主持,那么程迪文、沈扬翼和这些人全都难逃一死。现在就算牺牲掉几个人,也是为了更多人的活命。 快马如风,蹄声如暴雨。那些在此间设疑兵的五德营士兵也没想到居然会有人从这边突围。他们原本都是在马后拖着树枝,做出千军万马的样子,一见有人杀来,登时向两边让开。薛帅说过,敌人往这边冲的可能性极小,就算冲过来,也不要恋战,闪开就是,后面的追兵马上就要到了。可是这支共和军却全是骑兵,速度快得异乎寻常,人数也少得异乎寻常,他们刚往两边一闪,那些人已尽数冲过,后面竟是空空荡荡,再无后继。 怎么回事? 这支疑兵的统领是五德营勇字营的半个百人队,领兵的是个百夫长,名叫罗兆玄。罗兆玄这一队人个个骑术精强,机动力极高,而他本人也颇有能力,很受薛庭轩器重,所以薛庭轩让他们担当这个责任。可是这几百个突围而去的共和军也让他们懵了,半晌摸不着头脑。事前薛庭轩分析过两种情形,一种是共和军根本不会向此间来,另一种是全军孤注一掷,都向西进发。可现在这情形,似乎已在薛庭轩估计之外了。说那些是被打散的散兵游勇,那支共和军未免太过严整,人数也多了点。说他们是有意想要从此间突围,那他们人数也太少了点。 应该是一支在败势中失去指挥的残部。现在应该向薛帅汇报吧,可现在薛帅恐怕也在发动总攻。罗兆玄想了想,这一小股共和军此举,到底算不算已经看破了这条疑兵之计?薛帅有命,一旦共和军看破了,自己这一队人马便自行躲开,不必强行防守,因为防也是防不住的。可他们没看破的话,就不能擅离职守。现在,还是应该在原地保持不动,这支队伍很可能是想要夺路而逃的共和军派出来探路用的。他们不再回转,应该更让共和军觉得西方有重兵把守,这支探路的骑军已全军覆没,薛帅的策划也可以更好地实现。 就这样吧。罗兆玄打定了主意。他却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险些破坏了薛庭轩苦心布置的全盘计划,会差点让共和军来个大翻盘。可现在,共和远征军的确已陷在了薛庭轩的重重包围中,无法自拔。 第04章天网之漏 毕炜果然下令向北突围! 得到这个报告时,薛庭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欣慰。他手头的兵力并不足以与共和军正面交锋,何况楚都城无论如何还要留下数百人留守,他能动用的兵力,只是一千七百五德营,以及四部的两千兵。这两千人是四部所有的力量,一旦失败,也可以说就是四部的末日到了,所以这一战他也已踏上了绝路。文士成的廉字营早已奉他之命,绕道赶着牛群到了共和军后方,其余一千三百余人他分了一半在共和军以南,由董长寿统领,其余人,还有四部的两千人,都已在共和军的北方了。四部原本就在楚都城与思然可汗之间活动,这里调度也要方便得多,薛庭轩知道火牛计与飞行机轰击之计定然会成功,最担心的还是毕炜最后下令向南突围。不论在火牛与飞行机双重攻击之下他们会损失多少,董长寿的实力还是不足以抵挡他们。可现在这样一来,位于北面的五德营绝对主力足以与共和军一战,董长寿一部从南面攻来,两方合流,像一把铁钳一样封住共和军西去之路,断了他们最后一个翻本的机会,现在的共和军只能向东逃去了。 而东面,正是文士成的火牛队。 苑可珍与他商讨这个计策时,对西面的只设疑兵不无顾虑。西边是楚都城大本营,却最为空虚。此番倾巢而出,一旦共和军向西突破,前面的一系列措施就尽成虚话。依苑可珍之意,四队火牛队,应该留一队在西面,可是薛庭轩反驳了他的意见。牛在西原一带是最宝贵的财富,这一次四队火牛队会损失八十头牛,对于五德营来说也是个大手笔。如果留一队在西边,假如共和军全军西进,也不过是阻挡一时而已,而共和军不来的话,这一队火牛就浪费了。不如索性只设疑兵,把火牛都交给廉字营来使用。第一波火牛的任务,只是把磁石带进共和军营中。当共和军觉得计仅于此,那就错了,因为火牛还有三队。他们在向东逃跑时,这三波火牛队的冲锋,足足抵得上数千精兵的战力,这就是《兵法心得》中所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 现在,南北两方已经合流。就像立下了一道坚不可破的闸门,共和军即使想要孤注一掷,来个反突袭也已没机会了。胜券在握,薛庭轩更是欣慰。 毕炜,愿你命大一点,别死在乱军中了。 他指挥着诸军掩杀,心里这样想着。与共和军不同,五德营和四部胡骑都是马比人多,因此人人都是骑兵,机动力在共和军之上。那四部胡骑先前还有顾虑,此时见敌人大势已去,再也不留手,一个个叫着“三清在上”,或者“老君护佑”,挥舞着长刀拼命冲杀。法统信仰的是三清,最高神是一个骑牛的老者,名叫“老君”。法统在中原十分平和,但传到西原一带后,因为常年颠沛流离,已变得大富攻击性。薛庭轩还希望共和军残部回去后能疑神疑鬼,觉得那是思然可汗与定义可汗发兵支援,迫使他们近期不能再度来犯,事先曾告诫过,要他们进攻时不要呼喊这等口号。但那些胡骑杀得性起,哪里还管,他也只能命五德营也呼喊同样口号。现在只能希望那些急着逃命的共和军在慌乱中没有发现其中异样,只道都是五德营喊的。其实五德营中虽然有不少法统弟子,但信仰远不及四部那么坚定,法统弟子并不太多。但法统的密号咒语之类极多,什么“急急如律令”之类,十分拗口,五德营念来哪有四部胡骑那么上口?一时间声震四野,共和军其实已不知这些对手在念些什么东西。 乱军中,毕炜终于醒来了。 被那一声爆炸震得五脏移位,此时他仍然感到心口空落落的,而败北的痛楚却清晰地横亘于胸。 败了,败了。从还在帝国为将开始,毕炜领兵数十年,虽然不是从无败绩,但败得也从无如此惨法。毕炜猛地坐起来,喝道:“诸将何在?” 他的大车移动不便,已经丢弃了,现在坐的只是一辆运兵车。几个亲兵见上将军昏迷至今,突然精神十足地坐了起来,也吃了一惊。其中一个道:“禀上将军,方才有人禀报,尹世通将军阵亡,岳良将军已受重伤。” 这次远征,毕炜以下就是三位上将军。三人中一死一伤,勉力支持的也只有中军的廖武一人了。毕炜扫视了四周一眼,喝道:“带马过来,传令兵,传令下去,全军不要妄动,结阵坚守!” 现在这种情况,败局已定。如果再令出多头,分批突围的话,只给对手以各个击破的机会。唯一的办法就是立稳阵脚,再作定夺。那些亲兵见上将军已经恢复,发令如山,心中为之一定,传令兵立时前去发号传令。 毕炜一军,向有共和军精锐之称。就算在这等情形,只不过片刻,全军登时已齐整了许多。现在共和军已被压到了一处,毕炜发令只不过片刻,几个传令兵便已回来。 中军损失一千以上。后军损失七百以上。只有冲锋弓队,因为全是骑兵,机动力强,又一直在外围抵御,五百人还剩下三百七十多人。 只剩下三千多人了。这个兵力,如果真要一战,还是有一战之力的。可是兵败如山倒,士气已经落到了谷底,想翻本已不可能,只能想办法突围。五德营已经将共和军四面包围,岳良的后军曾试图向东突围,结果被一阵火牛队冲击,损失惨重。报上来的损失七百,只怕没受伤的已剩不下几个,几乎已失去战斗力了。能一用的,可以说只剩下中军和冲锋弓队这不到三千人。 到底该怎么办? 毕炜皱起了眉头。他刚上了马,边上的中军官郭凯已急道:“上将军,叛贼又要突击了!” 五德营因为全是骑兵。来去如风,共和军守御虽严,可辎重尽失,五德营的骑兵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一样不时削过,将外围的士兵扫去。再经过几次突击,共和军就会如一个被削去果肉的水果一样,内核尽出,到时候五德营的致命一击就会如一根坚钉般钉进来,将共和军分为两半。到那时,一切都完了。可是现在要退只能向东边退去,东边又有火牛阵在防守。不知五德营的火牛还能放出几波,就算只剩一波了,聚拢在一起的共和军也经受不住这等打击。 毕炜想了想,忽然喝道:“好,聚集所有力量,向西突进!” 五德营倾巢而出,楚都城一定城防空虚。如果能有一两千人能突破重围,一举夺下楚都城,就算五千远征军损失了四千,这一仗还是赢了。毕竟后继的三千人马上就会来,五德营不能重新夺回楚都城,就只剩全军覆灭一途。现在发出这命令虽然晚了些,但应该还不是太晚。 为了求胜,可以不择手段。毕炜一直怀有这样的信念。只要取得胜利,五千远征军,包括自己的性命,会丢在这里都无所谓,不要说损失五分之四了。他勒了勒马,嘶吼道:“出击!” 确实强兵。 从望远镜里看到共和军急速集合,大旗已指向西边,薛庭轩心里不禁由衷地赞叹了一声。 尽管失误了一些,但应对得大体还算正确。不过,共和军已经失去了最宝贵的时机,在五德营尚未合流时他们就全军向西突围,还能给自己带来一些麻烦。现在这样子,只能是遭到屠杀了。他把枪一指,喝道:“传令下去,诸军不要恋战,让车营上。” 还在帝国时,帝国军有四相军团中,风军团的飞行机,水军团的螺舟,火军团的神龙炮,还有地军团五德营的铁甲战车,号称四大神兵。后来共和军出现了神威炮,凌驾于神龙炮之上,也有了飞艇,足以与飞行机匹敌。水军团全军投降,螺舟之秘尽归共和军,但铁甲车仍然是五德营的独得之秘。朗月省由于地形崎岖不平,铁甲车无法使用,西原却是平原地带,铁甲车更能一展所长。在西原,金铁难得,像地军团时期那样全部由钢铁铸成的铁甲车已不可能,薛庭轩将铁甲车改造成了厢车,使之更为轻便。威力虽然不及当初的铁甲车,可用来防守却是无往而不利。要布置厢车其实并不方便,一旦有缺口,厢车的威力就会大减。现在南北两军已经合流,厢车也已布置完全,西边已不再是疑兵,共和军现在想突击,等如撞上了铜墙铁壁。 毕炜,你彻底败了。 如果毕炜就在面前的话,薛庭轩一定会这样对他说。看着这个给五德营带来灭顶之灾的敌人在自己手下完败,实在是说不出的快意。如果提着他的脑袋回去祭奠星楚和五德营战死的英灵,那才是大快人心。 想到此处,薛庭轩更是意气风发。 突击的五德营接到命令,已在且战且退。四部胡骑没有五德营那样严明的纪律,在共和军的反击中有一些损失,却也并不很大。两千胡骑,一千七百五德营,现在的损失顶多只有三百人以下,而且大多损失的是胡骑,而敌人的损失大概已有己方的七倍以上。这一战就算在此结束,也是一场辉煌的胜利,定义可汗和思然可汗从现在起,一定会对五德营刮目相看,而西原之上从此也将崛起楚都城这第三大势力。这不仅仅是一场胜利,带来的更是五德营在西原的霸主地位。这一战后,前来依附的小部落更会增多,要超越思然可汗已不会太遥远。然后,再联合思然可汗向定义可汗下手,扫灭了阿史那氏后,对思然可汗的仆固氏发动攻击,帝国重光也并不是不可想象。 将来,会有一个薛氏大楚王朝么?薛庭轩不敢再想下去,可是这念头就如同一杯诱人的毒酒,让他难以放弃。 一切,就从现在开始。一个新时代,必将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诞生,眼前的五千共和军的鲜血,将是这新时代的第一件祭品。 薛庭轩的双眼已是灼灼发亮,停在他肩头的那头名叫“风刀”的苍鹘也不时从喉头发出“咕咕”的低鸣,似一柄在鞘中跃动鸣响的宝刀。 反击过来的共和军前锋已经在二十几步以外了。薛庭轩把大枪猛地一举,喝道:“出击!” 掩在前排的骑兵忽地左右闪开,在后排待命的厢车立时上前。“喀喀”连声,几十辆厢车的铁链已连在一起,形成一条长长的防线。 西原的钢铁十分珍贵,厢车已放弃了整体钢铁的设定,只在前面装设铁甲。这铁甲可以翻平,平时就变成独轮车,一旦停下将铁甲翻起,就成为一排连在一起的盾墙。共和军已在准备一场大战,没想到面前突然出现一堵高达六尺的铁墙,他们吃了一惊,不待反应过来,厢车后已是万箭齐发。 厢车都是由义字营执掌。地军团时期,廉字营的箭术为全军之冠,但现在的弓箭手都已集中在了义字营。厢车的车身也十分简单,其实是一把可以连射的巨弩。义字营统领名叫羊叔奋,是个屈指可数的神射手,在他统率之下,义字营的箭术更是远超其它诸营。 这一排快箭放出,共和军措手不及,冲在最前的骑兵纷纷倒地。巨弩射程可达千步,现在只有这几十步,力量更是能穿透铁甲。那些冲在前面的共和军被利剑穿透,纷纷摔落马下,不住惨叫,可后面的共和军仍然冲了上来。巨弩虽然可以连射,要装填还是要时间,而箭支也是有限,因此并不能多放,趁这时候,那些共和军也已开始放箭。 骑射,本是毕炜一军的强项,冲锋弓队的骑射更是强中之强。可是他们的箭虽然不比五德营放出的慢,射在那些铁盾上却纷纷弹开,只有零星几人躲闪不够好被射中。只是这支共和军竟然在厢车的攻击之下还没有散乱,尚能反击,出乎意料的强悍也让薛庭轩有些吃惊。他将大枪一举,喝道:“再放!” 厢车利守不利攻,箭带得也不多,主要还是用来作为防御工事。薛庭轩见共和军攻势丝毫不慢,心知先前设想的迭次射击已不能成立,索性将箭全部放出,省得混战后无法再用。 箭如雨下,又有近百个共和军落马。一时间,空气里弥漫的也尽是鲜血的味道,耳边响着未死之人的惨叫。 用厢车挡住敌军攻势,敌人势弱后,骑军再度出击,这正是薛庭轩的构想。当这一波进攻结束,战鼓忽然擂响,总攻开始了。 共和军被厢车拦住,已无法前进,而五德营却可能随时冲出,伤者也能及时回来医治休养,所以两军的损失实在不成比例。共和军的战意仍然颇盛,在这等攻势下还是无法抵挡。在挡住了两次进攻后,五德营的第三波攻势直如雷霆万钧。不论是五德营还是胡骑,全都一往无前,共和军连退却的时间都快没有了。 看着士兵一层层倒下,五德营的战旗越来越近,耳边那种“三清在上”、“急急如律令”的吼叫也越来越响,毕炜闭上了眼,不忍再看。 这支勇猛的精兵,失败来临时竟也如此惨不忍睹吗?五德营竟然真如传说中一般,就算斩去头颅,四肢仍能奋战。只道他们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可是强弩毕竟是强弩,现在还会有如此强悍的战斗力。 地军团天下至强,信不虚也。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这话是丁亨利曾经说过的。在共和军,谈论前帝国是件犯忌的事,但丁亨利作为共和军第一战将,与地军团交战多年,当时谁也不会认为他说这话是为地军团张目,只是心有同感。毕炜虽然对这话一直不服气,可这时却也想说出同样的字句来了。 地军团五德营,不愧是天下至强。可是,你们别以为胜利就已经唾手可得。 他举起长枪,喝道:“共和国的勇士们,随我来最后一战!” 年轻时,他也曾身先士卒,可后来就一直没有过这种机会。此时少年时的热血却像再一次沸腾起来。上将军毕炜,纵然有过“三姓家奴”的骂名,死也要死得像个共和国的勇士,让此道不会因为自己而抬不起头来。 上将军冲锋陷阵!这个消息让已在崩溃边缘的共和军精神为之一振。现在已走投无路,唯一的希望就是杀开一条血路。共和军的“毕”字大旗依然未倒,跟着毕炜向南转战而去。 东、西、北都已有重兵把守,只有南方相对较弱,这一条生路也只能在南方。共和军这最后一击却也让董长寿有些难以应付。此时已是短兵相接,共和军此时残余的兵力还有两千余人,以他这七百人实在有点难以抵挡。好在共和军虽众,却是腹背受敌,能与他交战的不过只有七八百人,一时间也斗了个旗鼓相当。 乱军中,商君广带着几个人抢到了毕炜跟前。他向来是毕炜心腹,此时更是紧紧靠在毕炜周围。他击退了两个拦路的胡骑,叫道:“上将军,你快走,末将在后掩护!” 毕炜手握长枪,身边也围着几个亲兵。见商君广过来,高声道:“商将军,冲锋弓队还有多少人?” “大约两百。洪将军正在抵御。” 洪修光与一些冲锋弓队正在与一些追杀过来的敌军交战,其中有五德营士兵,也有一些胡骑。这些胡骑出手极狠,冲锋弓队已无暇用箭,只能以刀枪厮杀。毕炜喝道:“商将军,你速与洪将军开路,会同廖将军带领诸军向南突围,我在此断后。诸事由廖将军决断。” 商君广面色一黯,道:“上将军,廖将军与岳将军都已战死。” 岳良本已受了重伤,方才一波狂奔中落马被乱军踩死。廖武原本在指挥中军作战,却也中了敌方冷箭身死。听得远征军的三个下将军都已阵亡,毕炜心头不由一沉,喝道:“就由你与洪将军指挥,带诸军突围,与后继大队合流,以图再举!” 后继三千人,原本准备用来追击败逃的五德营,以及押送粮草,因此一直保留着三日行程的间距。没想到楚都城还没到,远征军主力竟已一败涂地,已有全军覆没之势。毕炜话语虽然平稳,但声音里已有悲伤之意。 商君广道:“末将遵命。” 毕炜见他冲到洪修光跟前,洪修光领着一拨人向南而去,他自己却且战且退,又退到毕炜边上。毕炜喝道:“商君广,你为何不走?” 商君广此时已摘下长弓,高声道:“末将愿与上将军共存亡!中!” 他一声断喝,一支箭疾射而来,正中一个追来的五德营士兵咽喉。边上有几十个冲锋弓队也齐声喝道:“愿与上将军共存亡!” 冲锋弓队正擅长的还是箭术。他们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在乱军中箭不虚发,不时有五德营与胡骑士兵被射中落马。只是这样子只是杯水车薪,虽然射倒了几个敌兵,敌人却更源源不断地冲上来,毕炜身前已没有多少士兵了,再过得片刻,他们就再无余暇射箭。 毕炜心如火焚,却也有种异样的豪情。他仰天大笑了两声,喝道:“反贼,住手!毕炜头颅在此,有胆的就来取!”一打马便冲了上去。 他的声音极是响亮,而“毕”字大旗跟着他冲上,五德营也向他聚拢,旁人压力登时减轻,已有十余个骑兵杀出董长寿一军的包围,落荒而走。可是毕炜迎上,当中的共和军却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依命向南突围还是跟前毕炜而去。毕炜此时已顾不得这一切了,刺倒了一个胡骑,大笑道:“反贼,你又能奈我何!” 他说得更响,忽然一支箭疾射而至。边上一个亲兵见势不妙,催马抢上,这一箭正中那亲兵面门,将他射落马来。毕炜喝道:“有胆的就来一刀一枪搏个真章,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 那亲兵为毕炜舍身挡箭,所有人都为之一惊。不论是五德营还是胡骑,对这个忠勇的士兵都起了几分敬意。却听得五德营中有人高声道:“毕炜,你算是英豪么?” 这人声音清亮,听来极是年轻,随着声音,有个将领从五德营阵中催马而出,到了毕炜跟前。一见这人,五德营和胡骑全都欢呼起来:“薛帅!薛帅!” 这是五德营现在的统帅?姓薛?毕炜并不认得薛庭轩,见薛庭轩顶盔贯甲,一手已残,肩头还立着只苍鹘,冷笑道:“五德营真是无人,不是女子为帅,就是残疾称尊。” 薛庭轩听他说起陈星楚,心头怒火更盛,脸上却仍是平静如常,在马上举枪行了一礼,道:“在下五德营元帅薛庭轩,家父帝国工部尚书薛文亦。” 薛文亦是旧帝国的工部尚书,有“巧手”之号,帝国风军团飞行机便是他发明,铁甲车原先也是他主持建造的。毕炜是从帝国过来的,薛文亦他也认识。只是薛文亦人胖胖的,又是半身不遂,只坐在轮椅上,生个儿子竟然会是如此英武的战将,他当真没想到。毕炜突然有些意兴索然,道:“原来是故人之子……” 薛庭轩举枪了长枪,指着他,喝道:“呸!三姓家奴,谁与你是故人!薛庭轩一手已废,你敢与我一战么?” 薛庭轩看着毕炜的目光里,似乎有怒火要喷出。毕炜掂了掂手中枪,道:“不意毕炜临死之前,还要手刃故人之子,真是造化弄人。” 薛庭轩虽然恨他,但见毕炜舌枪唇剑,仍是不落下风,心中也不由有些折服,心道:这毕胡子果然能与义父交手多年。虽是小人,自有他的气度。薛庭轩向来自诩枪法出众,若是毕炜畏畏缩缩,他也无心与毕炜斗枪了,此时却起了好胜之心。若是陈忠在此,定不许他在这占尽上风时行此不智之举。胜亦无益,若是败北却让五德营士气大受影响。可现在陈忠留守楚都城,他已动了争胜之心,谁都拦不住他。 两军主帅将要比枪!一时间战场上鸦雀无声。故事里虽然常有双方大将会斗枪之举,其实真正战场上极少有这等事发生。一人勇力再强,又能抵过几人?陈忠做地军团信字营统领多年,他勇力绝伦,冠绝天下,战场上与敌方大将一对一比试的机会却是少而又少。见两人竟要比枪,双方都不由得各退数步,厮杀也停了下来。 毕炜胜了,共和军突围就有望。若败了,原本能逃出去的,这回也走不成了。可是共和军却没有一个人想过这些,只是围在一片方阵,静观毕炜与薛庭轩两人。 薛庭轩肩头还停着那苍鹘。他伸指在苍鹘脚上轻轻一弹,道:“风刀,去吧。”苍鹘忽地直直飞起,在空中不住盘旋。他扣上护面,高声道:“毕炜,五德营大帅,独臂枪薛庭轩有礼。” 毕炜领兵这么多年,却也没什么外号。他看了看天空,暮色正暗,星月在天,草原上吹来的风也有寒意。他沉声道:“火将毕炜,见过薛帅。” 很久以前,毕炜还是军校生时,他与同朝三个最受期许的同学合称为“地火水风”四将。排名第一的地将名叫劳国基,死得最早,死时也仅仅是个百夫长,另三人虽然际遇各有不同,后来却成为帝国地、火、水、风四相军团中的三大都督。“火将”这个名号还是他刚离开军校时所得,后来就一直没有这样被人称过。此时毕炜知道已是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些遥远的记忆一时间都回到了心头。虽然他因为多次改换门庭,被人称为“墙头草”、“三姓家奴”,可是他的心底也珍视着许久以前那一段时光。 那时的自己,意气风发,以天下为己任,誓要掌握天下兵权,为万世开太平。这些年来,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多少? 草原上的风轻轻地从护面缝隙间吹进来,带着些青草的芳香,却也带着血腥气。谁也看不到,护面下,毕炜的眼里已闪烁着一点泪光。 他也是枪法好手。虽然薛庭轩只有一只手可用,但他看得出这人持枪沉稳,出枪有力,是个极强的好手。纵是自己盛年,也未必会是他的对手,不要说现在这风烛残年了。可现在残余共和军的存亡可谓系于自己一身,他还从来没有过一身担当这许多人安危的感觉。以前的他看来,兵力只是一个数字,随着胜负而变化,可现在,这些士兵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每个人的目光都像是给他以力量。 我已经活的够了,他们能逃出去,就逃吧。 他想着。这种念头,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当洪修光先前说起商君广要放丁亨利一马时,他心里还有些愤怒,现在却觉得很能理解商君广的感受。 丁帅,报应不爽,来的可真快,我只不过比你多活了几天而已。 他想着,双腿一用力,战马立时冲了出去。 两马一个交错,两柄枪电光石火间相交,“当”一声响。这第一枪还是试探性的,但毕炜仍然觉得浑身一震,虎口也在发麻。薛庭轩第一次与毕炜交手,一般不敢出尽全力,但两枪相交,却也让他暗自吃惊。毕炜已是个六旬左右的老人,没想到臂力居然还如此之大。不过想来也难怪,陈忠与他年纪相仿,论臂力,毕炜比陈忠还是差得远。薛庭轩平时就常与陈忠练枪,这点力量也不算什么,吃惊的只是毕炜养尊处优,但枪法与力量并不下于年轻人。 他带转了马,此时五德营一方已在欢呼起来。虽然刚才这个照面并没有分出胜负,可是士气却是五德营占了绝对上风。薛庭轩也知道自己放弃了一鼓作气地全军总攻,却来与对方主将单挑实属不智,可他实在无法抵御心底的诱惑。 仅仅过了一招,薛庭轩已对毕炜的本领有了数。眼前这个老头子到底不是易与之辈,自己要赢他只怕很难。但薛庭轩却并没有半点悔意。能与毕炜一对一地交战,将这大敌挑于马下,这是薛庭轩一直埋在心底的愿望。 星楚,你的灵魂还在么?附到我枪上来吧。他右手轻轻一晃,长枪在他右掌中像活了般滚动了半圈,掌心沁出的些微汗水让皮肤与木柄贴得更紧。这把轻巧而坚韧的长枪还是父亲亲手制成的,用不了多久,毕炜的首级必将挂在枪杆上了。 他的双腿一夹马腹,坐骑四蹄翻飞,立时又冲了出去。不论毕炜的枪法和力量有多强,他到底是一个老人,体力和反应定没自己好,薛庭轩此时就已发现毕炜将马带转的速度比自己要慢一些。 胜机就在于此! 他的马冲出了数尺,毕炜才发动冲锋。单挑时,马匹疾驰时发出的力道远远大过立定时发出的,因此一半斗人力,一半斗的是马力。 到底是年轻人。看到薛庭轩极快地冲过来,毕炜不由暗自赞叹了一声。薛庭轩虽然一臂已废,但这等枪术在共和军里也是屈指可数,何况此人足智多谋,布置得如此丝丝入扣。毕炜向不服人,但对这年轻人却也有了三分佩服。对方趁自己立足未定极快地冲来,的确是对的……假如不是要对付自己的话。 护面下,毕炜的嘴角已露出了一丝笑意。先发制人,在通常情形下都是对的,但并非绝对的真理。很久以前,毕炜还在帝国军校学习时,枪术老师,号称帝国第一枪的武昭老师就这般说过,如果能先发制人,就尽量抢到先手。如果对方实在太快,却也并非就是死路一条,仍然有取胜之机,只是胜机极微,要赌一下了。 现在,也正是要赌一下的时候。毕炜还记得武昭老师教这一手蟠蛇枪时说过,这种枪法其实是孤注一掷,是在弱势危急时刻才能一用,占上风时并不值得用这等危险的枪法。毕炜这么多年来,与人单挑的机会极少,这路蟠蛇枪更是从未用过,而这一次,不论胜负,多半也是平生最后一次了。 他左手抓住马缰,枪杆靠在了左手的手背,握枪的右手却向身后伸了伸,让枪退后一点。这与二段寸手枪十分类似,但二段寸手枪是抢攻的招式,蟠蛇枪却是防御的枪法,定然不能先攻,要的正是对方先攻击。 坐在马背上,纵然战马狂奔时颠簸不定,但毕炜的目光却如利针一般盯住了薛庭轩的枪尖。蟠蛇枪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因为蟠蛇枪一击不中,说明对方的本领与自己相差实在太远,已根本没有胜机了,所以也只需要一击。这路蟠蛇枪在大多数时候都毫无用处,武昭老师对一般人并不传授,唯有那些学有余力的学生,武昭老师才会讲一讲。毕炜在军校时是以名列前十位毕业,号称“金刀十杰”中的佼佼者,武昭老师当初也是因为自己问起,万一对方枪术太强,而且定要杀死自己时该怎么办,才讲了这蟠蛇枪的。而武昭老师死时这薛庭轩还太小,知道蟠蛇枪的机会微乎其微。 快马如飞,蹄声如暴雨,两匹马的马头已经快要接触在一起了。薛庭轩忽然一声暴喝,人已离鞍而起,两腿踩在马镫上直直站起,一枪猛地刺向毕炜前心。 这一枪快如闪电,直若天雷下击。五德营一边的人见大帅发出这一枪,同时暴雷也似的一声叫好,而共和军一边却有不少人都惊呼了一声。他们都觉得这一枪如此凶猛,想要躲过的可能性已然极小,不少共和军的士兵心里已在不由自主地庆幸不是自己在对抗薛庭轩了。虽然毕炜死了,共和军还是会全军覆没,可毕竟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也就在欢呼和惊呼声响起的同一刻,毕炜忽地一抬头。护面下,他的双眼湛然发亮,而他的长枪忽地直刺出来。 薛庭轩一枪刺得快,毕炜这一枪回得也快。甚至,旁人还不曾清楚发生了什么,却听“啪”一声响,却是薛庭轩的枪头直弹了起来。那阵欢呼还不曾煞尾,许多五德营士兵便惊呼起来,而共和军那边的士兵正在惊呼,见此情形却欢呼了起来。 懂点枪法的,便知这是败枪势。 枪是长兵,与刀剑之类的短兵不同,枪不能让对方进门。一旦枪势过老,再想刺中对手就必须抽回来再刺。可是交战时对方正在向自己冲来,除非是两人相距实在太远,冲过来的速度足足慢了一倍,那才有可能做到收枪再刺。像现在这种情形,毕炜与薛庭轩的枪术在伯仲之间,并没有绝对的优势,薛庭轩的长枪被荡开,已是中门大开,这个照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躲闪和求上天保佑了。 不论是谁,也不清楚刚才这电光石火间发生了什么事,薛庭轩为什么在大占上风之时枪尖突然被荡开,成了败枪势,但薛庭轩自己却很清楚。刚才这一枪,他刚刺出去,毕炜忽地将右手向前一送,长枪以毕炜的左手背为支架,猛地向薛庭轩的枪尖刺来。毕炜是后手,而这一枪又是有支点的,准确度远远超过随手一刺。薛庭轩出枪虽快,却还是被毕炜一枪刺中。两把长枪的枪尖一交,毕炜的右手忽然向下压去。他的长枪以左手为支点,靠枪尖部份只有后面部份的三分之一左右,这一压之力等如大了三倍有余。薛庭轩这一枪力量虽大,却也抵不过三个毕炜的力量,登时被毕炜挑了起来。 这正是蟠蛇枪的精髓。如果毕炜这一枪挑不中,那现在他前心就已多了个洞了。此时将薛庭轩的枪挑开,他再不留手,这一枪趁势便向前刺去。 只消将薛庭轩刺于马下,五德营定然大乱。然后麾军全部冲锋掩杀,这最后一线胜机就算抓住了。毕炜的一枪刺出时,心中也在暗叫侥幸。薛庭轩布置严谨,但此人敢倾巢而出,定是个敢于冒险之人,所以毕炜猜他是受不住言辞相激的。这条计策果然兑现,而蟠蛇枪也没有落空,看来上天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长枪再进得少许,便能将薛庭轩刺个对穿了。他心中正自暗笑,却听耳边极短又极尖的一声哨响,眼前忽地一暗。一瞬间,像有一根钉子刺进了他的右眼,他疼得惨叫一声,心道:“是什么暗器?” 那并不是暗器,却是那只薛庭轩驯养的名叫“风刀”的苍鹘。本来他有一把手弩,可是左手残废后,薛庭轩心知单靠一臂使枪,终究不利。到了西原,偶然得到了一只幼小的苍鹘,养到现在,驯养得极其听话。与毕炜交战时,薛庭轩将风刀放到空中,它一直盘旋。听得薛庭轩的哨响,它猛地向毕炜扑来。苍鹘号称看得到草间滚豆,跑得极快的田鼠、兔子之类也躲不开这一扑,而风刀比寻常苍鹘更为神俊,这一扑只啄中了他的右眼,爪子只是在铁面上抓了几道白印。可是一眼瞎了,出枪登时失了准头,他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右腰里一疼,却是薛庭轩的长枪横扫过来,将他从马背上扫了下来。 这一个照面很快。也就在这片刻之间,薛庭轩的心已是一起一落,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心知若无风刀这路奇兵,星楚的仇别想报,自己却已被毕炜一枪挑死了。他又惊又怒,带转马来,举枪便要向正在地上滚动的毕炜刺去。刚带得马,耳边却听得有人厉声喝道:“住手!”一道厉风已当胸刺来。 那是一个共和军士兵从众人中扑了出来。这人来势之快,竟然较毕炜和薛庭轩犹有过之。薛庭轩也没想到共和军中居然还有这等好手,他举枪一档,拉着马连退了几步,口中却又是一个忽哨。风刀啄瞎了毕炜一只右眼,此时正停在空中不住扑打双翅,只得薛庭轩的哨声,又忽地向来人扑去。那人看来也对风刀极有忌惮,右手长枪舞了个花,护住面门,风刀怎么都扑不进去,正在外围盘旋,那人却已到了毕炜身边,人在马鞍上一侧,几乎要倒下来,左手却是一把捞住了毕炜,将他拎在马鞍前,转身落荒而逃。 薛庭轩见此人枪术大为高明,只道会斗个半日,谁知此人一击不中,便已远飏,他反倒一怔,正待去追,却见那些共和军已是大乱,他猛地带住马,喝道:“下马者免死,否则格杀勿论!” 他刚喊出,身后的五德营士兵亦是高声应道:“下马免死!”这许多汉子同时呼喝,声势甚为惊人,有不少共和军士兵被这一声呼喝惊得呆住了,不自觉地将手中武器都扔往地上。 商君广见毕炜与敌方主将比枪落败坠马,却又被自己队中一人救走,一些冲锋弓队跟着那人遁去。他一时也不知救走毕炜的是何许人也,见五德营已要前去追击,他喝道:“冲锋弓队,随我来!” 这里的冲锋弓队只有二十几人。箭在方才的恶战中都已用完,但冲锋弓队原本就是弓马枪术皆精,不用箭也是精兵。这二十几人原本就是自愿留下来保护毕炜的,见商队长冲了出去,他们齐齐冲上。 商君广的主意,就是将敌方的主帅擒住。虽然这个目标九成九要失败,但只消挡得片刻,五德营就无暇去追击逃跑的毕炜。只是薛庭轩敢和毕炜比枪,只是因为好胜,哪会不防着这一手。商君广刚冲过来,他长枪一指,喝道:“放!”厢车中,一排利箭激射而出。 这些箭手埋伏已久,方才那个共和军士兵抢走毕炜时,薛庭轩亦是措手不及,两人全在一处,乱箭有可能会伤了薛庭轩,因此那些箭手未敢放箭。但此时薛庭轩已退到了厢车边上,商君广冲得虽急,却正好成了箭手的活靶。这一排箭来得极猛,冲锋弓队虽然长于弓箭,却谁也没有接箭的本事,连人带马立时被射得浑身都是箭。 薛庭轩射死了这群人,但见先前那人带着毕炜已跑得远了。他哪肯让毕炜逃跑,正待呼喝士兵随自己追杀,却又有十几个共和军扑了出来。这些共和军见商君广这批冲锋弓队死得如此壮烈,一时间也都毫不怕死地冲了上来。等五德营将这十几个共和军也射倒在地,共和军的阵营终于崩溃了。 纵然有勇者视死如归地冲锋,但此时已等如送死了。此时有些共和军已在退却,但五德营和胡骑的包围越缩越紧,他们再想逃出去已是难上加难,外围逃得一个,倒下的却要有三四个。薛庭轩见他们一个个地倒下,厉声叫道:“反贼,还不下马投降么?” 陈忠对他说过,如果敌人想要投降,就尽量少些杀戮,何况薛庭轩也不想再多加杀伤。纵然己方已是全胜,可是要杀对手,自己还是有所损失。再说五德营现在最需要的还是补充实力,胡骑只是共同信奉法统之教,却终究是异族,眼前这些人却与五德营是同族,能收编他们的话,连训练都省了,一下就能增强一大截实力。 他这般呼喝,终于有一些士兵扔了武器,跳下马来走到一边去了。薛庭轩生怕胡骑杀得手滑,连这些人都砍了,对左右道:“来人,快将这些降者集中起来。” 有了一个投降的,就要第二个,然后就有第三、第四个了。如滚雪球一般,投降的越来越多,已经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大片,现在死战不降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已越来越少了。薛庭轩看了看那些正在编队的降兵,对边上的一个人道:“兆玄,这里有一千人吧?” 罗兆玄道:“恐怕有。”他忽然有些迟疑,道:“薛帅,这些死不投降的,是不是就放了……”虽然在战场之上他对敌人毫不留情,但要屠杀那些已无还手之力的败兵,却也于心不忍。 薛庭轩摇了摇头,道:“不能放。如果降兵见死战不降也能被释放,就会起二心。非常时刻,当使霹雳手段。”他顿了顿,却轻声道:“你去传令,要诸军不必贪功,以自家兄弟的安危为重。” 罗兆玄先听薛庭轩说不能放,也觉不无道理,待听他这般下令,才明白薛庭轩见这等杀法,心中也有些软了。虽然不能明摆着放了那些死也不降的共和军,但这话就是要诸军网开一面。他道:“是。”刚说完,却又想起了什么,道:“对了,薛帅,先前有一支两百余人的队伍向西边冲过来过,小心这批人会杀个回马枪。”如果那批人从西边再杀回来,虽然并无大碍,但看到这些死战不降的共和军,那批已经逃走的共和军只怕绝望之下,会去而复返。 罗兆玄刚说完,薛庭轩却是一惊,喝道:“什么?有过两百多人?” 罗兆玄不知薛帅为何反应会这么大,点点头道:“是啊,先前他们比我们设疑兵的人势头大得多,我们也不敢拦,就放他们过去了。” “你怎么不早说!” 薛庭轩的脸色都已变了。罗兆玄设疑兵,他是交代过罗兆玄,要是敌人势大,不要硬挡,因为挡也挡不住的。在他的预测里,共和军要么不来,要么就是全军杀向西边,没想到居然已经有两百多人杀出去了。南北两军合流时,罗兆玄回来缴令,他见这一支疑兵没有半点伤,自然根本没往这边想过。 罗兆玄见大帅担心成这样,他心里也是一动,道:“薛帅,怎么了?” 薛庭轩已在向一个亲兵交待,要他立刻召集两个百人队。交代完了,他转过头,喝道:“罗将军,你已是犯下了弥天大错,现在将两个百人队给你,以最高速返回楚都城。若追上那批人,立刻攻击,不必多言。若到了楚都城下叫门,陈将军未在城头出现,也立即攻城!” 听到这个命令,罗兆玄的心头猛地一震,瞠目结舌地道:“薛帅,你是说他们偷……偷……” “他们是去偷袭楚都城了!” 薛庭轩心中已不知是什么滋味。仅仅片刻之前,他还是踌躇满志,运筹帷幄,片刻之后却觉得自己实在是个愚不可及的笨蛋。罗兆玄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打乱了他的心思,他怎么也想不到共和军居然还有这种手段。两百多人的偏师,难道这五千人的主力竟然是留在这里当诱饵么?虽然陈忠说过,毕炜好用计而不善用计,可这条计也未免太蠢了,蠢得无法让人相信。可掉过头来说,正是因为让人无法相信,这条计也是条绝妙之计,的确像毕炜这种不择手段的人做得出来的。五千人,就算全军覆没,可一旦楚都城被他们夺得,那五德营就成了无本之木,现在这些胜利也仅仅是灭亡前的狂欢罢了。 还来得及吗?他心中已惊慌之至。本想着派人追击逃走的毕炜,现在哪里还有这种心思,只想着尽快回城了。 他向着空中招了招手,随着一阵风,风刀落到了他的手臂上。薛庭轩从一边拿过一个火把,伸手割下了一块衣角,拿了根炭在火把下写了起来。 希望风刀还能赶得及。这里离楚都城的行军距离大约是两天,但快马加鞭的话,三四个时辰就能赶到。而合流到现在,已经快要两个时辰了。 希望那些人到了楚都城下,天已经亮了,或者风刀能先行赶到。楚都城留有陈忠的近三百人留守,两百多个共和军想攻下它来,根本不可能。可是假如对手趁着夜色,将城门诈开后,擒住陈忠又该如何?陈忠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可薛庭轩知道自己这个义父只是一勇之夫,要斗智,根本不是他所长。 就算留一个别人,也比现在这种情形好啊。薛庭轩已是追悔莫及。陈忠年纪大了,又是五德营的耆老,他实在不忍让陈忠还随着自己奔波劳累,冒这风险,所以让他留守。假如共和军的反奇袭得手,这一次要全功尽弃。如果要反击楚都城,这一千多降兵就如同一把顶在后背的刀子,随时都会发作。不管怎么所说,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运气。 薛庭轩本来觉得自己算无遗策,现在才知道,真正要算无遗策原来这么难。毕竟尚不能算是名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错,就可能让全局翻盘。以弱胜强,单挑攻击毕炜的兴奋此时已荡然无存,心中只有无尽的惶恐与惊惧。《兵法心得》中有这种情形下的对策么?他飞快地转着念头。那部《兵法心得》关于奇袭01章里,倒是写着“欲发奇兵,必先固己后防”这样一句话。自己一直觉得那只是泛泛之论,并没有太过上心,现在只怕就要翻在这句话上了。 三清在上,保佑楚都城不失。但愿陈忠能福至心灵,不让敌人得手,毕竟敌人也不过两百余人,真要守的话,也能守住。虽然薛庭轩并非法统的虔诚信徒,此时心中也只能这样想了。 第05章功亏一篑 草原上,凌晨来得早。太阳虽然未升出地面,但东边已有隐隐的曙色,西边却仍然漆黑一片。在一片昏暗之中,能看到前面有一座城池。那座城不大,在中原只能算是排不上名号的小城,然而在一马平川的河中西原一带,却显得如此突兀。 这就是楚都城?程迪文正想着,郑司楚忽然喝道:“全军暂停,砍些树枝,后队用树枝拖地,再行出发。” 这一路狂奔而来,二百多人都已是筋疲力竭。草原上大树虽然不多,小树却也不少,这里稀稀落落长着十几棵小树。沈扬翼带着十几人下马砍了十几根树枝,过来道:“郑参谋,是要布疑兵?” 他们冲出来时,那些五德营的疑兵也正是用树枝拖地,大造声势,郑司楚现在定然效法敌军故智。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沈将军,让这些人等我们走出一里以后再追上来。接下来可能会有一场九死一生的恶战,请你问一下诸军,如果有谁不愿冒险,让他们自行逃走。” 沈扬翼笑了笑,道:“百里之行,已到了九十九里,这里哪有打退堂鼓的。”郑司楚想趁虚夺下楚都城,沈扬翼也猜到了。可是五德营纵然倾巢而出,楚都城仍然不会是座空城,一定还有一些士兵防守。共和军只有两百多人,一旦打起来,敌人以逸待劳,胜算还是不大。若要攻城,城中就算只有十几人也能守得住,更不可能了。他吩咐了几个留下的士兵依计行事,又追到郑司楚身边,低声道:“郑参谋,就算诈开了楚都城,接下来该怎么办?” 郑司楚低声道:“擒贼擒首。五德营留下的人,充其量也不过两三百人,所以要让十几人在后面故布疑阵,引他们出来。” 沈扬翼脑中一亮,道:“反客为主?” 两军都只有这么点人,硬拼的话胜负还很难说。如果能反客为主,拼着布疑阵的十几人牺牲,剩下的人突入城中,倚城坚守,敌人这两三百人想要攻破城池同样不可能。若能擒住敌方首将,就可以说是必胜无疑了。沈扬翼沉吟了一下,道:“可是,要怎么诱他们出来?天马上就要亮了,他们应该能看得出我们的衣甲不同,想要冒充恐怕不易。” “不要冒充,坦承是毕将军麾下。” 沈扬翼吃了一惊,道:“这么说,他们会信?” 郑司楚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毕将军当初曾是旧帝国的战将,沈将军想必也清楚?” 毕炜曾是帝国反正将领,这一点倒是都知道。沈扬翼道:“那又怎么样?” “毕将军在旧帝国,统率的名叫‘火军团’,当初与五德营的地军团齐名,都是帝国四相军团之一。我们便说是甘隆将军旧部,要来投诚,被毕将军派军追杀,五德营仓促之间多半会相信。” 甘隆本身毕炜部将,一直是毕炜的副手,在共和军里也算是宿将了。但甘隆几年前被人告发,说他与五德营残军暗中有往来。甘隆被告发后向大统治申辩,后来查无实据,告发之人被定为诬告,但甘隆还是被大统治责令退伍回家。这是两年前朗月省之战前夕的事了,在共和国也不是件小事,很多人都知道。沈扬翼皱了皱眉道:“为什么说我们是甘隆将军旧部,叛军就会相信?” “还在火军团时,甘隆将军与五德营的交情就很不错,五德营向来将他看成自己人。” 沈扬翼一怔,道:“郑参谋,你怎会知道这种事?” 共和军成立后,旧帝国的一切都被刻意抹杀,连雾云城这个帝都的街道都被大举改名,这种陈年旧事已经少有人知晓了。沈扬翼是共和国成立后才当的兵,他都不知道甘隆还有这种旧事,郑司楚比他年纪还小,真不明白他怎么知道。郑司楚也没有回答,只是道:“应该没有错,但也不能太过大意。沈将军,五德营也未必就会轻信,所以我们要这样赌一赌。” 沈扬翼心头一颤。不过现在也正如郑司楚所言,好坏都要赌一把。反正远征军已经崩溃,大不了仍是逃跑而已,在这里逃总比在前线逃要好一些。只是他没想到这个一向随和低调的年轻参谋原来也会如此大胆,也敢如此豪赌。他的手在马鞍上一拍,道:“好,我们就赌这一把。” 此时他们这一拨人马已经赶出了一里以外,后面拖着树枝的十几个士兵也追上来了。远远望去,尘烟滚滚。郑司楚呆了呆,道:“糟糕,过分了点。” 沈扬翼也回头看了看,笑道:“这样搞法,少说也该有上千人,不过谅五德营的人也不会多想。” 郑司楚摇了摇头。这条计策想得太急,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只望这个破绽不会被五德营看破就好了,好在五德营精英尽丧,应该不用太过虑。可是,假如这条计策真的实现了,接下来又该怎么样?真要痛下杀手,把不服的五德营杀尽么?两年前朗月一战后,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更希望五德营能有一个好点的结局。在那一战中,陈忠曾经可以将他斩杀,却又放过了他,所以当方若水要伏击遁走的五德营时,郑司楚不惜为五德营求情,让方若水放走了一半的残军。难道今天倒要把五德营彻底摧毁么? 他正在犹豫不安,楚都城里的陈忠同样心神恍惚,极为忐忑。 陈忠一生,几乎都是在军营中渡过。与旁人不同,陈忠并不是军校出身,从十五从军开始到今天,数十年的军旅生涯里,不知经过了多少大战恶战。虽然祖上是号称帝国十二名将的陈开道,可到了陈忠这一代,祖上的余荫早已不存在了,他靠的也只是手中的刀枪。可是,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心神不定过。 薛庭轩的计策可谓天衣无缝,应该不会有错,可是陈忠却还是不安。他虽然不是个智将,可那么多年的征战教过他,战场上瞬息万变,无论如何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而薛庭轩缺少的正是这一点。 万一奇袭失败,毕炜的大军杀到了城下,该如何应付?抵抗是完全不可能的,就算逃,拖家带口也逃不脱共和军的铁骑。所以从薛庭轩的角度来看,这样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办法。 天还没亮,但这两天陈忠枕席难安,一合眼,想到的就是以前的事。过去的朋友,过去的敌人,现在他们都已成为深埋在泥土中的枯骨,而自己却还活在世上。陈忠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许用不了几年,自己也将到那个永远的地方去了吧。 “陈将军,您休息去吧。” 说话的是站在一边的副将尚明封。尚明封今年只有二十一岁,虽然年轻,却颇有能力,一直就作为陈忠的副将跟随他左右。陈忠看了看黑暗中的尚明封,笑了笑道:“没事。明封,你先去睡吧,我老了,睡不着。” 尚明封还有说什么,箭楼上忽然有人叫道:“有人来了!” 楚都城太小,箭楼也只能呆两三个人,真有战事,弓箭手在上面起不了太多的作用,所以实际上起的也只是瞭望的作用。听到那哨兵的声音,尚明封抬起头,高声道:“是什么人?” “看不清,似乎有很多人,总有五六百。” 望远镜虽然能看远,却并不清楚,何况现在天还没亮。陈忠皱起眉头,喝道:“不要慌,加紧戒备。” 城中一共只有两百多士兵,其余的尽是老弱。定名为楚国的五德营,现在实行的是全民皆兵制,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要入伍,留守的两百多人里,一大半便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兵。这些少年兵在两年前还是依偎在母亲身边的孩子,从没经过战阵,听得有人来了,一时间都有些慌了手脚。听得陈忠的话,他们才定了定神,想道:“怕什么,陈老将军也在这里。” 陈忠现在主要教授少年兵的刀法骑术。在这些少年人的所见所闻里,陈老将军的勇力实可谓天下无双,有他在这里坐镇,的确用不着害怕什么。 尚明封已在望远镜前看了看,道:“陈将军,是有很多人,似乎前面一些人在逃,后面有很多人正在追赶。” 是薛庭轩失败了,要逃回来吗?陈忠心里一沉,道:“前面那些人是什么人?” “现在还看不出来。”尚明封又看了看,道:“要不要派人出去查看?” 陈忠摇了摇头,道:“先不要出去。” 城中这点兵力,坚守还能抵挡一阵,要是野战的话,真要砸了五德营的牌子。陈忠的兵法没什么心得,不过仗打得多了,这点却是清楚的。尚明封犹豫了一下,道:“陈将军,兵法有云,击其未济。如果来的是敌人,我们以逸待劳,还能一举破之。要是让他们立稳脚跟后再攻城,那就麻烦了。” 陈忠苦笑了一下,道:“明封,如果连薛帅都已经被打败了,你觉得能打得过那些人么?” 尚明封虽然心里还有些不服气,却没再说话了。此时那拨人马已渐行渐近,看得出他们行得极为仓促。正在这时,箭楼上那个士兵惊叫道:“不是我们的人!” 是共和军! 城上所有人,包括陈忠在内,都吃了一惊,薛庭轩的奇袭把握很大,他们也都觉得定然成功,没想到共和军还是这么快就到了城下。陈忠一把抓起自己的大刀,喝道:“搭箭!” 这时箭楼上那士兵忽然又叫道:“等等,他们打的是白旗!” 白旗是求降乞和时打的旗。听得这支人马居然打的是白旗,陈忠又呆了呆,喃喃道:“这些人要做什么?” 如果共和军败了,要投降,那么在前线就该向薛庭轩投降了,哪会狂奔到楚都城下投降的道理。尚明封也莫名其妙,不知这些人要干什么。 那些人在离城只有三四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尚明封高声喝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黎明前最后的夜色中,只见有个打着白旗的人打马上前,嘶声道:“我们是火军团甘隆将军麾下。因为要倒戈,受毕炜派兵追杀,请五德营的兄弟援助。” 尚明封嗤之以鼻,哼了一声道:“鬼话说成这样,当真骗鬼!”他话音刚落,边上一个老兵忽然惊道:“是甘隆!陈将军,他们是甘将军的手下!” 甘隆是当初火军团中的一个将领。在帝国时,四相军团经常要联合作战,而毕炜的火军团与地军团五德营不睦,有联合用兵时都是由甘隆出面,这甘隆与五德营关系也最为密切。在地军团远征蛇人巢穴一战时,甘隆更是与地军团合作无间,等如地军团的第六个营。后来甘隆虽然随毕炜投降了共和军,但朗月省一战他并没有来,听说是因为他反对共和国大统制对五德营斩尽杀绝之议,被大统制勒令退伍了。当初甘隆与五德营合作时,陈忠与他也颇有交往,对甘隆印象甚是不错,觉得他虽然不能与五德营同生共死,却也已仁至义尽,不能怪他。他上前一步,喝道:“甘将军现在人在何处?” 城下那人高声道:“甘将军因为不愿与五德营为敌,已被大统制秘密杀害。我等是后继三千人中的先锋队,毕炜命我等一千人暗中出发,奇袭楚都城。我等本是甘将军亲兵,受迫来此,不愿再为毕炜卖命,因此临阵哗变,前来报信。后面八百人是毕炜亲信,正追杀而来。” 共和军此番远征,主力五千,后继三千,五德营也都已知道了。听得居然有一千人暗中前来偷袭,尚明封大惊失色,心道:“三清有眼,天可怜见!”薛庭轩要奇袭共和军,没想到共和军打的也是同一个主意。他见远处尘烟滚滚,确实有支大军追击而至。如果那支部队赶到,城下这一百多人自是走投无路,死路一条,楚都城也难逃一劫。他扭头道:“陈将军,怎么办?要开城让他们进来么?” 陈忠迟疑不答。甘隆遭贬退伍,这消息他两年多前听说过。共和军的大统制言而无信、心狠手辣,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让毕炜把这支甘隆的亲兵送来打头阵,也确是大统制的作风。可他纵然没什么智谋,在地军团时五德营另几个统领都多半是足智多谋之人,斗智角力他也见得多了,仍然不敢全然相信,低声道:“等等,先让他们进来一个人。” 尚明封又是惭愧,又是佩服,心道:陈老将军不愧是宿将,我方寸大乱,他还如此镇定。城下这些人虽然比楚都城的驻军人数少得多,可是城中要守御四墙,每一面也不过五六十人而已,把他们全放进来,万一有变,根本无法制服。他对边上的士兵道:“来,拿个筐放下去,把那人吊上来。” 边上有士兵正待将筐放下,却见城下那些士兵一阵大乱,有个人又冲上前来叫道:“不好了,毕炜的人杀来了!” 后面尘烟滚滚。烟尘中,有一群人马如尖刀般从尘烟中突出直取城下那些人,多半是追兵中的先头部队。城下打白旗的那人显然也慌了手脚,嘶声叫道:“快退!快退!”声音极是凄惨。尚明封见此情景,心中大为不忍,低声道:“陈将军,我还是派些人下去接应。如果有变,再关城门也来得及。” 陈忠见这些远道来投的士兵就要丧生在追兵刀枪之下,心中亦是一沉。这些人是故人旧部,共和军的兵力占了绝对优势,他们强攻的话完全可以将楚都城拿下,根本不必节外生枝用这种计谋,可见此人说的定是实话。他们揭破了毕炜的奇袭毒计,如果看着他们被消灭,陈忠实在看不下去。他低声道:“好吧,开城。” 尚明封大喜过望,叫道:“下面的弟兄们,快靠近城门,立刻让你们进来。”那拨杀来的人马已经在与这些人接战了,城下这些人且战且退,一时间还难解难分,但只消共和军的大股赶过来,他们自然死无噍类。听得尚明封的话,这些人齐声欢呼,那个打白旗的人高声道:“多谢五德营的弟兄们。” 就像当年与甘隆合作时一样。陈忠想着。可是,他的脑海中却像是有个人猛地在叫着:不对! 这个人的声音,竟是如此熟悉。难道他是从帝国火军团时期过来的老兵么?可这人分明年纪不大,不可能当过火军团的士兵。他见几个士兵已去开城了,心头忽地一凛,大喝道:“不要开城!” 这一声吼突如其来,正要开城的那几个士兵一惊,全都住了手。尚明封也吃了一惊,道:“陈将军,您发现有什么不对?” 陈忠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低声道:“这人不是甘隆的手下!” 尚明封呆了呆,也不知这个有点木讷的老将为什么会如此确认。他道:“您认识他?” “我认识他的声音。” 陈忠已向城墙边走去。他的额头仍然带着些冷汗,又伸手抹了一把,高声道:“郑司楚!” 这声音很响亮,尚明封见那个打着白旗的士兵在马上一晃,白旗也抖了一下,却不回答。陈忠厉声道:“郑司楚,你难道忘了我的声音么?” 陈忠的声音苍老浑厚,很好辨认,军中像他这把年纪的已没几个了,但郑司楚做梦都想不到陈忠居然记得自己的声音。两年前的朗月省一战,他曾与陈忠交谈过两句,可到底两年都过了,他还刻意把声音压住,没想到这老人的记忆力竟然如此惊人。他只怕陈忠是要诈自己,高声道:“陈将军,我不姓……”刚说完,立时省得失言。陈忠并没有说过自己是什么人,自己一个“陈将军”就已露了馅了。 陈忠冷笑道:“郑司楚,你的声音,我可忘不了。” 尚明封不知陈忠和这个共和军的年轻将领有什么深仇大恨,居然把他的声音死死记着。可是听陈忠的语气。却并不像有什么恨意,倒似有种说不出的关切。可也幸亏陈忠记得郑司楚的声音,否则险些就中了他的计。他在一边高声道:“原来是郑将军,你这计谋可够阴险,看来你们并没有什么兵了,否则也不用如此行险。” 郑司楚没想到功亏一篑,弄巧成拙,心中悔恨莫及。他将白旗一扔,对边上道:“走吧。”这计策破产,五德营也已知道了自己并没有多少实力,再想诈是诈不下去了。陈忠这个五德营五统领中硕果仅存的一个,向来以一勇之夫出名,没想到自己自负足智多谋,偏生被陈忠看破,与这计策不成功相比,这更让他不好受。 这时,一只苍鹘忽地飞落城头。一个寻常给薛庭轩放鹰的士兵叫道:“是风刀!” 这士兵从苍鹘脚下取下布卷,递给了陈忠。陈忠展开看了看,舒了口气,道:“是庭轩提醒我们,共和军会来偷袭。” 他说到共和军,向来是说“反贼”,此时却便了口吻。尚明封也不以为意,笑道:“薛帅却是慢了一步。” 可惜陈将军没有沉住气。如果将计就计,方才那些共和军并不知道已被看破,将他们引进来然后突然发难,多半可以将这些人斩尽杀绝。陈忠说得早了点,让他们全身而退。不管怎么说,这场大难总算躲过去了,仓促间陈忠也不会想那么多。虽说有些可惜,但这个有惊无险的结果也算差强人意。 陈忠也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天边已露出一点微明的曙色,方才来到城下的那些人此时只剩了远远的几点影子,他看着那些背影,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太可惜了!” 走了一程,程迪文不禁又回头望了望楚都城的影子,长叹了一声。 已经到了楚都城下,而且城门就在被诈开的那一刻,居然被人认出了郑司楚的声音,冥冥中只怕真有天意在。程迪文想着方才险些就能一举成功,直到现在还在可惜。郑司楚淡淡道:“没什么可惜的,时也命也,胜负总是寻常事。”他定下这条计策时也没有多想,只盼能一举成功。但真正实行时,却忍不住又犹豫起来,心中竟隐隐盼着五德营能够看破。现在这样全身而退,倒让他松了口气。 程迪文道:“司楚,我可没你那样看得开。唉,真想不到,他们的记性如此之好。” 陈忠的记性真这么好?郑司楚却知道并不是这一回事。在朗月省,陈忠就曾对自己手下留情,他一直不知道他为了什么。父亲不是从旧帝国过来的人,应该和五德营的旧军官没什么交情,陈忠不会看在自己父亲的面子下留情,何况他未必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那么陈忠到底在想什么?他知道关于自己的什么事? 郑司楚不禁也回头望了望楚都城的影子。这时沈扬翼打马过来,朗声道:“郑参谋,我们的运气可真是不好,不知毕将军现在如何了。” 郑司楚淡淡道:“只怕,毕将军已是凶多吉少,但愿我们能赶上后继部队。” 五德营的进攻一丝不苟,极有章法,远征军能逃出一半,也算是上天保佑了。可是这一败,让后继的三千人就难办了。如果毕炜真能和自己现编的那样,让一支奇兵突击到楚都城下,就算这场大败仍有翻本的余地,可现在大势已去,正好落入了五德营各个击破的圈套。可是五德营算计得如此精细,又倾巢而出,击破了毕炜后定不会耽搁,马上挟大胜的余势去突击后续部队。只盼后继部队的主将能够顶住,别像远征军败得那么惨。 想归这么想,但他们不能沿来路回去,只能向南绕道而归。突击楚都城耗尽了马匹之力,向南转道而归就更加困难。好几天后,他们才回到来时的路上,却发现地面折枪断戟,旗帜也撕成碎片,正是后继军的旗号,尸首不少,活人却没有一个。看到这情形,郑司楚的心沉了下去,心知那三千后继部队定然也遭到了突袭。 具体情形他们并不知晓。等到他们辗转回到西靖城,已是十一月三日。从败逃回城的残兵口中才算得到确切消息。十月八日晚远征军被五德营奇袭攻破后,五德营立刻整编士卒,发动了对后继军的奇袭。 当时后继军正衔尾而至,做梦也想不到前方的五千主力已然全军覆没。运气更不好的是,远征军虽有逃走的士兵,却没和他们碰上,以至于后继军根本没有得到这消息,全然不备;而五德营以逸待劳,又挟大胜一场的余威,士气极盛,兵力更已超过了后继军的兵力。这一仗,后继军败得比远征军更惨,几乎没能组织起一次有效的反击。好在虽然败得难看,但损失却远没有远征军大,三千人中只损失了五百余,大多数都逃了回来,只是押送的辎重粮草全部失去。 郑司楚等人回到西靖城时,让不少人都大为意外。让他们更意外的是,毕炜居然逃过了那一场大败,只是丢了一只眼睛。 拜见过毕炜后,他们被打发了回去。一离开毕炜的官邸,程迪文就不由小声骂了几句:“他娘的,这伙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当我们是什么了!” 毕炜还没说什么,但那些登记的军官看着这两百多个身上无伤、只是一脸疲惫的军官士兵,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这一场败仗太惨了,逃回来的人身上无伤的已是极少数。偏生这两百多人身上连块油皮都没破,纵然面有菜色,疲惫不堪,那也是一路赶回来时累的。程迪文被那些军官登记时不住转弯抹角地追问他们脱身经过,就有点想要发作。那些军官根本不相信他们曾组织起一次突袭楚都城的行动,只觉这些人贪生怕死,临阵脱逃,逃回来后又怕受责,因此对好了口供,编出这个离奇的故事。的确,毕上将军的五千人被打残了,后继的三千人也被打跑了,两百多个人在战斗最为激烈的时刻脱离战场,差点拿下叛军的大本营,这种故事实在难以置信,至少那个登记的军官不相信。 郑司楚淡淡道:“当我们是逃兵啊。”他看了看跟他们一同走出来的沈扬翼,叹道:“沈将军,真对不起,是我害死你了。” 沈扬翼却只是笑了笑,道:“郑参谋,你说笑了。沈扬翼是靠你才逃得一命,还差点立下不世之功,别人信不信也由他,理他作甚。” 郑司楚见他不往心里去,更是难受,道:“沈将军,只怕你以后无法再得升迁了。” 沈扬翼又笑了笑,摸了摸后脑勺,道:“郑参谋,你没听说过么?爬得早,跌得重。我已经是翼尉,还真有点嫌高了,降我一级倒让我更安心一点。哈哈,命中注定,不是我的功劳,终究还是拿不到的,你别往心里去了。” 他越是大度,郑司楚就越是难受。这一场大败,自己和程迪文定然要承担起责任。但自己二人都是高官之子,沈扬翼却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军官,真正背黑锅的多半也就是他。郑司楚听沈扬翼说什么“别往心里去”,鼻子就有点酸酸的,更觉对不起他,道:“沈将军……” 他还要说两句抱歉的话,沈扬翼忽然在他肩头一拍,道:“郑参谋,你不要做这等小儿女之态。胜败乃是兵家常事,沈扬翼能结识郑参谋这等当世英雄,是我的荣幸。” 郑司楚苦笑道:“我算什么英雄,沈将军你真会说笑。” 沈扬翼正色道:“我不是说笑。我也算当了十多年的兵,见的人多了,但沉着镇定,足智善断者,唯有郑参谋你一个。陈忠是何许人也,他都能把你的声音死死记着,难道还不能证明什么?” 虽然五德营和旧帝国的事是共和军严禁谈论的,但朗月省一战后,军中对于这个曾给了共和军重创的敌人的谈论就没有断过。尤其是陈忠,这个旧五德营五大统领中唯一留下来的老将,他的勇力就连共和军中也是人人佩服。曾见过陈忠出手之人对他更是足尺加码地吹捧,吹得简直神乎其神,说他力能拔山、横推八马。其实陈忠力量虽然远较常人为大,拔山是笑话,要推倒八匹马也是不可能的。当沈扬翼知道看破郑司楚身份的正是这个传说中的叛军头目时,他心中的震惊远远超过了外表露出的样子。而这一次奇袭失败,实在也是因为偶然,计策本身并没有错误,这也更让他叹服郑司楚的急变。 这个少年军人,将来必定会成为震动天下的人。在离开的时候,沈扬翼心里不禁这样想着。 程迪文这时从毕炜府外的拴马柱上解开两匹马的缰绳,道:“司楚,走,洗个澡去吧。他们不待见我们,我们不能委屈了自己。” 从西原奔波归来,一路也没有粮食,只能沿途打猎、挖掘野草充饥。人又多,当真是饱一顿饥一顿,马匹又不能亏待了,程迪文那时真盼着自己也是一匹马,这样能吃的东西就遍地都是了。现在回到西原,因为急着见毕炜缴令,他们只是将已经又脏又旧的外套换下而已,里面仍是一身的臭汗。现在程迪文最想的就是洗掉这一身的臭汗和在毕炜府中受的一番鸟气,再去吃一顿好的。 郑司楚道:“好吧。” 他的心中仍然想着沈扬翼最后那句话。的确,陈忠为什么对自己如此看重?他到底知道自己什么事?一个旧帝国的名将,与自己这样一个自幼生长在共和国的年轻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也许只是沈扬翼说的那样,陈忠仅仅是爱惜自己的才能,可郑司楚知道这并不是答案。 洗过了澡,周身的疲惫也像一下被热水涤去。郑司楚披着一条毯子躺在长椅上,慢慢啜饮着一杯热茶。屋角,有个卖唱的瞎子正在拉着琴唱着一段《英雄谱》,这是共和国这些年来十分流行的故事,说的是共和国的名将抗击蛇人的故事,这瞎子唱的正是毕炜的事迹。据说毕炜很喜欢听这些关于自己的段落,所以在西靖城,这些卖唱艺人唱得最熟的也是这几段。 “大将军将战刀撩在了地平埃, 屈膝跪倒在高堂双亲前。 妖兽铁蹄尚肆虐于故国山川, 恕孩儿不能尽孝二老到天年。” 听到这些,郑司楚不禁有些想笑。所谓的“妖兽”,指的就是蛇人。可是蛇人并没有脚,哪来的“铁蹄”?至于说毕炜会在父母跟前跪倒说这番话,那更难以置信。其实这些都是从这瞎子过去唱熟的段落改编而来,过去艺人们常唱的是几百年前旧帝国开国之君的故事。后来这些都不能唱了,而这些艺人的唱词口耳相传,也没本事现编出新的来,只好硬把过去的唱词改一下名字,就算是歌颂共和国的名将了。可是现在人们还知道底细,要是过了一两百年,这些唱词仍然流传下去,恐怕那时的人们就要当这些是真实的历史了。 澡堂的水汽中,瞎子那苍老的声音幽幽传来,郑司楚突然觉得一阵睡意袭来。正要小睡一会,耳边忽然有个人叫道:“娘的,毕胡子也是老了,打仗都不行了。” 西靖城是毕炜的驻地,他对民间言论倒管得不严,在雾云城,如果有人这样说大统制,巡兵大概会请他去拘押所住一两天,不过在别的地方这人大概也不会如此大胆,澡堂却几乎是个化外之地,人人都赤条条的,拘束也少了许多,这汉子肚里憋得慌,便叫了一声。他边上的同伴道:“你别说,毕上将军也算尽力了,他的一只眼睛都丢在这一战中。” 共和国是从血与火中建立起来的,军人的地位很高。事实上,共和军的军力也相当强盛,边上诸国,包括向来不太老实的西北狄人,在共和国里也很安分。毕炜身为共和国五上将中第二位,威望甚高,虽然现在吃了这个大败仗,旁人也不敢对他有什么不敬。那汉子倒也赞同,点了点头道:“上将军也是轻敌了。” 西靖原本有两万驻军,经此一役,已损失了近三分之一,多年积蓄起来的粮草战具也大多丧失,确实是前所未有的大败。郑司楚刚回来时听到这个消息,没有说什么,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平心而论,毕炜并没有犯多大的错误,但五德营就是抓住了他的几个小错,毫不留情地下了手,而运气这回也离共和军而去,几个可以转折的机会全都阴差阳错地失去了,可以说,这一场大败是任谁都改变不了的,就算郑司楚是远征军主帅也一样。 他苦笑了一下。天下英雄。这几个字现在他比谁都更能体会。郑司楚记得自己的老师曾说过,五德营是一支无法估量的强兵,永远都不可低估,即使他们只剩下一兵一卒。可是在出发时,谁都觉得五德营已经精英丧尽,战力尽失。这种成为公论的轻敌之念才是真正的致命失误吧,就算自己,总是将这个定论加在五德营头上。那汉子说毕炜轻敌,倒是深中肯綮。 那汉子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对了,你听说没有,今天有一支逃兵回来了。他们临阵脱逃,居然一点伤都没有,真是丢尽了上将军的脸面。” 程迪文一听便知说的是自己。他也没想到这消息这么快就传到澡堂里来了,脸登时有些红。好在澡堂里热气腾腾,每个人的脸都红通通的,也没人注意。那汉子说得兴起,口沫横飞地道:“听说带那支兵的,是两位大少爷。毕将军一世英名,就是让这些大少爷毁光了。”他那同伴也叹了口气,道:“人家大少爷命生得好,来军中是镀镀金的,性命比一般人金贵,那也难怪。”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程迪文已有些受不了。他和郑司楚的父亲虽然都是共和国高官,但他们从来没有过倚仗父亲权势的念头。不过他们年纪轻轻,就在军中成为行军参谋,也不能说和出身毫无关系。他越听越不好受,郑司楚见他有点坐立不安,站起来道:“洗好了吧?我们走吧。” 穿好衣服出了澡堂,程迪文的脸还是红通通的。一出门,他小声道:“司楚,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说我们。” “他们又不知实在情形,嘴长在他们身上,说什么也由他。”郑司楚看了看天色,道:“走,去喝一杯吧。” 他们找了个小酒店坐下。叫了几个菜和一壶酒,程迪文端起来就喝了一杯,骂道:“真是憋气。”他父亲从不喝酒,程迪文自己也没这个嗜好,这一口喝的猛,一张脸涨得更红。 郑司楚啜饮了一口,道:“接下来,不知还会有什么举措。过几天,大统制的问责书就该下来了。” 程迪文压低了声音道:“司楚,你说我们会不会遭斥?” “多半逃不过。不过你也别太担心,顶多被骂几句贪生怕死。” 程迪文的脸像喷上了血一般,道:“要真是因为贪生怕死被斥,那也不冤。可我们哪里贪生怕死了,差一点反败为胜,只是运气不好,结果屁的功劳没有,还要被冤枉。” 郑司楚笑了起来:“英雄,只能以成败论。胜了是英雄,败了,就是草包。你看毕将军百战百胜,都被编进唱词里传唱,打了一次败仗别人就说他老了、不行了,我们这点事又算什么。” 程迪文又喝了一口,道:“我可没你这么好性子。唉,司楚,我们可差一点就成为英雄了。” “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郑司楚还是慢慢啜饮着。这一次虽然是一场大败,但也不能说一无是处,五德营的实力还是远远不能与共和国相比,接下来一定会有第二次远征。而经过这场失败,对五德营的虚实已经不像先前那样一无所知了,下一次五德营会如何应付?过去的事已经过去,现在要考虑的是下一次攻势。只要稳扎稳打,五德营的灭亡只是个时间问题。 郑司楚在心中盘算着下一次进攻的大纲。保证补给,斩断五德营与可能结盟的部落之间的联系,随时派斥候侦查,就算五德营的统帅有通天之能,恐怕也翻不了盘。得胜后,将俘虏分而治之。共和国那么大,让他们之间失去联系,就翻不起什么浪来了,对共和国就不存在威胁,这样也可以少造杀孽。而郑司楚最想做的,就是细细盘问陈忠,为什么他会对自己如此看重,究竟他知道自己的什么事。 回到营房后,日子还是这样过。伤兵接受治疗,新兵入伍训练,这一些事还是很多,转眼就到了十二月初。这一天,郑司楚和程迪文正在营中盘点一批新来的辎重,一个传令兵忽然传下毕炜将令,要他们前去开会,大统制派来的使者到了。 大统制的处分到了。郑司楚和程迪文都心照不宣,把手头的事交给旁人后,连忙赶到议事厅。在那里,毕炜以降,驻军的各级将领都在陆续聚齐。等人都到了,那个使者开始宣读大统制对此事的处分。第一个处分的就是毕炜,大统制在处分文中斥责毕炜轻敌妄动,以致此败,因此罚俸三月,追夺军功一级。不过,对于战死的三个下将军,却下了追恤令,追封为偏将军,并得到国葬。以下参与战斗的各级将领中,死者全部有不同程度的追封,生还者也并没有什么处罚。 看来大统制也不想让毕炜这一军一蹶不振。郑司楚想着,正在这时,却听那使者宣读道:“行军参谋郑司楚、程迪文听令。” 郑司楚和程迪文没想到大统制的文中还专门提到了自己,连忙站起来行了一礼,道:“末将在。” “查第二军团行军参谋郑司楚、程迪文,妄传军令,临阵脱逃,罪不容赦。为儆效尤,责令即令起夺去军衔,开革退伍。” 听到这样的处分,郑司楚和程迪文都不由得目瞪口呆。本来觉得顶多背个处罚,戴罪立功,没想到这处罚居然如此之重,竟然被开革退伍。程迪文张了张嘴,却也没说话。大统制在共和军中具有无尚的权威,即使是毕炜的命令,终有挽回的余地,现在却是大统制亲自下令,可以说是板上钉钉,再无更改。 会议结束后,郑司楚和程迪文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一些与他们交好的军官过来安慰几句,但不安慰还好,越安慰他们心里就越是难受。程迪文更是觉得冤屈难言,明明已是置生死于度外,竭尽全力地去战斗了,最终的结果却是这样。他父亲是共和国的名将,一直希望这个儿子也能成为名将,可从此以后此路不通,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成为名将了。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只怕会痛哭失声。他也没理郑司楚,一出议事厅就打马而去,虽然嘴上没说,只怕心里也在怪郑司楚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害了自己。 那封策划书也没用了。郑司楚想着。他正要上马,有个人忽然过来轻声道:“郑先生,上将军有请。” 那时毕炜的亲兵。平时他们见到郑司楚,不是说“郑参谋”,就是说“郑将军”,现在却一下改了口。郑司楚看了看他,道:“上将军有什么吩咐?” “上将军有话对你说。” 郑司楚跟着他回去,此时众将都已散去,议事厅里空空荡荡。穿过大厅到了后院,是毕炜私人会客的小厅,一进去,便见毕炜半躺在躺椅上。他那只受伤的眼睛蒙着,脸色甚是苍白。见到郑司楚,毕炜站了起来,道:“郑参谋,请坐。” 郑司楚行了一礼,道:“上将军,我已不是军人了。” 毕炜摆了摆手,把旁人遣退了,道:“郑参谋,以后你准备如何?” 郑司楚怔了怔,道:“上将军,我已经被开革,当然只有回雾云城去了。” 毕炜叹了口气,道:“大统制其实并不知道前线的底细,你们奇袭楚都城,原本也是条好计,只是不知为何没用成功?” 郑司楚也叹了口气,将此事首尾原原本本地说了。毕炜听得不胜唏嘘,等他说完了,道:“真是天意啊。真没想到陈忠这个浑人,居然也会聪明一时。” 郑司楚心中一动。也许,毕炜叫自己来,也是爱惜自己的才华,说不定他向使者说明情形,对自己和程迪文的这个处分会撤销吧?他抬起头,却见毕炜拍了拍自己的肩头,道:“郑先生,此路不通,还有他路。你才学过人,一定不会埋没的。” 郑司楚满怀希望,却想不到毕炜说出这等不痛不痒的话来。他大失所望,又行了一礼,道:“上将军,小人走了。” 等郑司楚走出门去,毕炜一下跌坐在躺椅中,默然不语,仿佛一下子又老了许多。 一定是。陈忠饶了他两次,一定也是看出来了。他想着,他一直觉得郑司楚有点像记忆中的某个人,但又不敢肯定,但听郑司楚说了此番详情,他几乎敢确定,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并不是全无道理。 幸亏没有提拔这个年轻人。他默默地想着。是不是该把这个猜测告诉大统制?那个人是大统制平生最为忌惮之人,如果大统制也在怀疑,那么自己提拔了郑司楚,势必就要引起大统制的猜疑了。虽然自己只是个旧帝国的降将,但对于大统制的心思,恐怕整个共和国都只有自己最为清楚,而这也是大统制信任自己的基础。所以在向大统制的回报中,他有意把此战失败的原因往郑司楚和程迪文两人带兵突袭这一举动上推,这也是大统制对这两人加重处罚的直接原因。 这个年轻人与记忆中的那个人,尽管相貌并不太相像,可是临危不乱、当机立断,这份举止和才能却简直有八分相似。如果突袭成功,他就会成为共和军前所未有的少年英雄,日后一旦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这后果当真不堪设想。所以把他们开革退伍,对他、对自己,以及对这个国家,应该都是有利无弊的。可是一旦告诉了大统制自己的猜测,恐怕会引起别的麻烦,所以这个秘密就烂在心里吧。陈忠的寿命不会长了,到时就再没有别人知晓,让这个年轻人泯没于常人之中,这样更好。 虽然眼睛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毕炜心里却在暗自发笑。爬到这个地位不容易,保住这个地位更不容易。临危不乱,当机立断,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自己岂非也是一样? 此时的郑司楚当然不会明白毕炜的独思。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营房,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被开革退伍,别的东西都要缴还,马匹和佩刀是自己的,却要带走。可是这样回去,该怎么向父亲和母亲交代?让他更难受的是程迪文都受了自己的牵连。 他整理好东西,想去看看程迪文。到了程迪文的营房,却见他房中已是空空荡荡。程迪文家中豪富,那些衣褥之类也都不要了,大概只带走了一点随身的东西。他走时根本没来理睬郑司楚,肯定心里对郑司楚颇为怨恨。但这也难怪,本来以程迪文这样的家世,在军中就是个稳步升迁的命,可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 地上,扔着几张纸。郑司楚捡起来看了看,却是程迪文写的一份战情汇报。程迪文做事十分有条理,行军时不管多忙,每天都要将当日要事记录下来,战后检点战果,他的汇报总是最受毕炜首肯的一份。这些纸上记着的,正是这场战事每天的情形。 十月八日,远征军中军第一队突袭楚都城,城中叛军已有防备,突袭未能成功,向南折返。 十月十一日,叛军伪称败军,接触远征军后继三千人,突然奇袭,后继远征军大败,辎重尽失,大部投降。 十一月三日,败军陆续返回西靖城。八千远征军,最终得脱者已不满四千人。 十二月五日,大统制使者抵达西靖城。 这份报告到这里结束了。虽然已经无法交上去,但程迪文还是在最后记下了这几个字:借追击叛国大帅为名远征西原楚国的这一仗,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得到完全的败北。 第06章歃血为盟 薛庭轩整了整战袍,小声对身后的苑可珍道:“苑先生,礼物在吗?” 苑可珍按了按前心,道:“无误。”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好吧,我们进去。” 面前,是定义可汗的金帐。西原各部都是逐水草而居,并没有固定所在。定义可汗有一定金帐,据说是数百年前由大帝亲自赐下,因此定义可汗也被称为金帐大汗。碧绿的草原上,这顶金帐金碧辉煌,虽然已是数百年的古物,仍然显得华贵异常。 数百年前,帝国的势力深入河中一带,曾短暂地设立过都护府。不过到底离中原太远,鞭长莫及,后来就改为羁縻州,以可汗为大都督,定义可汗和思然可汗这两个名号就是从那时传下来的封号。帝国的荣耀早已成为过去,可是定义可汗却仍然以曾为帝国藩属为荣,这名号也一直保留着。大帝当时封第一代定义可汗时也没想到,这个遥远的藩属竟比自己那盛极一时的大帝国寿命更长,而现在,作为帝国最后残留的五德营,却成为定义可汗的藩属。 他们走到金帐前,一个赞礼高声呼喝了一声,定是说五德营大帅来朝之意。定义可汗号称佣兵五万,有三十万族人,在河中一带是当仁不让的首领,能让过去的宗主成为属国,定义可汗心里一定也有着说不出的得意。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也许用不了二十年,定义可汗就会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薛庭轩心里想着,脸上却仍是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带着苑可珍和另一个名叫司徒郁的幕僚走了进去。 金帐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踩上去都能没到脚背。看着坐在宝座上的定义可汗,薛庭轩跪了下来,三叩九拜,高声道:“下国楚都城五德营薛庭轩有礼。” 这样的礼节十分屈辱,但薛庭轩做来却十分自然。边上一个通事刚把他的话传译过去,定义可汗就高声笑道:“薛元帅,你们这一次可是大出风头啊,还来做什么?” 不用通事传译,薛庭轩也听得出定义可汗的笑声里带着的不怀好意。此番五德营一举击溃了中原远征军,对定义可汗一定触动极大。中原虽然遥远,但那个强大的国度在西原诸部里留下的阴影至今未散。楚都城居然敢反抗中原的讨伐军,并且取得胜利,这种势力定然要趁羽翼未丰时剪除,薛庭轩未来之时就已料到定义可汗定然不会对自己有好意,这要是诸将大多反对自己前来的原因。可是薛庭轩知道,这一次胜利不无幸运,可就算这次胜利也来得极不容易,若不是陈忠看破了共和军的偷袭,现在自己连这个机会都不会有,所以即使危险也一定要来。共和军不会善罢甘休,纵然五德营召来了一千多降兵,势力大增,仍然不会是大举进犯的共和军对手。其他小部落就算肯帮助自己,却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定义可汗和思然可汗这两支力量。他等定义可汗笑完,不等他再有什么话,突然道:“大汗,薛庭轩此来,是为大汗吊丧。” 这话一出,那传译的通事脸色大变,不敢翻译,司徒郁却趁机将这话翻了过去。这司徒郁是流落在河中的中原人后裔,心性聪明,西原一带各族的话都会说,比那通事说得更为流利。他将这话一翻,定义可汗的脸登时变了,喝道:“大胆!” 他一声厉喝,边上侍立的武士同时上前一步,腰刀也全拔了出来。薛庭轩的脸色却是变也不变,只是道:“大汗,你可知此番共和叛军远征,真是为我楚都城而来吗?” 司徒郁刚把话翻过去,定义可汗的脸又是一变。他挥手制住了那些武士,道:“薛元帅,你是想挑拨是非吗?” “大汗明鉴。此战之中,薛庭轩大破共和叛军,得辎重无算。战后清点战果,却发现了一个秘密。” 定义可汗纵然不信,却也被薛庭轩的话吸引住了。他道:“什么秘密?” 薛庭轩看了苑可珍道:“苑先生,请将那东西献给大汗过目。” 苑可珍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锦盒,双手捧着递了上去。定义可汗身边一个侍从接了过来,放到定义可汗面前的案上,定义可汗揭开了锦盒盖,却见里面是一个金印。他怔了怔,对边上那通事道:“钵古,上面是什么?” 那通事名叫阿史那钵古,其实是定义可汗一族宗亲,算得上是阿史那部的头面人物,只因他精通中原言语,这才暂居通事,定义可汗也只相信他的传译。他恭恭敬敬地走到案前,拿起金印看了看,道:“是‘中原都督府大都督印’。”在西原各部眼中,共和一词他们也不明是什么意思,所谓的大统制在他们的理解里也就是皇帝的意思。阿史那钵古虽然通晓中原文字,却也一样觉得中原仍是皇帝当政。当初帝国兵威极盛,以雷霆万钧之势君临西原,不从者杀,定义可汗以及思然可汗这两个名号便当初大帝颁发。这许多年过去,西原这些部落如今早已与中原绝了音信,这两个名号他们过了这么多代却一直沿用,实是心中对中原之威犹有余悸,又带着点自己都不承认的敬意。 定义可汗听得那是河中都督府的大都督印,不由又惊又喜,忖道:原来中原皇帝又要封大都督了!他与思然可汗争雄,虽然沾了点上风,却也没有必胜把握,不敢轻举妄动。如果自己得到中原册封,各个小部落定然望风而降,思然可汗再不能与己相争,自己就能独霸西原,不说别的,单单掌握了这条西东商道,就已是财富滚滚而来了。而中原距此遥远,不会对自己的实权有什么影响,因此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弊。他正在高兴,却见阿史那钵古皱起眉头,不由诧道:“钵古,你还担心什么?” 阿史那钵古道:“大汗,这金印也不知真假……” 定义可汗还弄不明白阿史那钵古所言何意,道:“难道还有假?弄个假的有什么用?” 在定义可汗心中,这金印是纯金所铸,本身就价值不菲,有谁会吃力不讨好地弄这么个东西?阿史那钵古为人却颇为精细,心知这大汗多半弄不清其中细微,也不多说,向薛庭轩道:“薛将军,请问贵军是从中原军中夺得此物吗?” 薛庭轩正色道:“正是。” 阿史那钵古喝道:“大胆!你们得罪了中原皇帝,便想拖我们下水?”他转身向定义可汗道:“大汗,这金印他们是从中原军队里夺来的。如果是假的还好,如果是真的,那他们是想把这把火烧到我们身上啊,大汗。” 定义可汗此时才弄明白,心道:对啊,中原皇帝原本是要封我的,若是知道金印被这姓薛的夺了来再送给我,岂不要当我是仇敌?这姓薛的原来是打这个主意!他猛地一拍面前小案,也喝道:“薛庭轩,你大胆!” 薛庭轩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向司徒郁道:“司徒先生,我说一句你翻一句。” 司徒郁点了点头。薛庭轩朗声道:“大汗,想必你尚未见到印身铭文吧。” 铭文?司徒郁刚把话翻过去,定义可汗便怔了怔,向阿史那钵古道:“钵古,上面有铭文吗?” 阿史那钵古也怔了怔,重又将金印拿了起来。印文是反的,要辨认颇不容易,方才他一直在看着印文,根本没注意印身还有什么铭文。拿起金印仔细一看,却见印身上刻着几行小字。字很小,似乎是依手迹刻的,写着:“有识曰思,有信曰然,永为干城。共和十九年七之月。” 阿史那钵古对中原文字颇为精通,只是这几句话并非口语,他一时也弄不明白什么字,只是一见这几个字,他的脸色就变了变,捉摸了一下,忽然道:“思然!” 这金印是颁给思然可汗的!这消息让阿史那钵古也顿感震惊。西原实力最强的是定义可汗的阿史那部,思然可汗的仆固部只能算是第二位。如果中原皇帝要分封,充其量两者皆封,不可能只封一个思然可汗的道理。他盯着薛庭轩,道:“薛元帅,另一个金印在何处?” 薛庭轩脸上仍带着点微笑,心中却不由暗自赞叹。这阿史那钵古虽是胡人,却着实了得,目光如炬,很难瞒过。幸好他并不是可汗,不然这条计难以奏效。他向定义可汗一弯腰,道:“回大汗,那金印确在此处,但我怕大汗见了会大发雷霆,故一直不敢献上。” 这话就算阿史那钵古听来都有点莫测高深。他看了一眼薛庭轩,道:“薛元帅,但献无妨。” 薛庭轩将中原大军一举歼灭,可是共和国毕竟是西原无法匹敌的庞然大物,一定会再次西征。依阿史那钵古的想法,薛庭轩无非是想挑拨阿史那部与中原敌对,好从中取利。为了这个目的,薛庭轩当然有可能伪造金印,以此游说定义可汗,让大汗觉得中原是准备扶植思然可汗,打击阿史那部。因此,只消薛庭轩说只有一个金印,阿史那钵古立刻就会指出破绽,因为先前中原使者前来时曾经答应重新册封大汗,即使中原当真有扶植仆固部之心,表面上也不可能如此。可是薛庭轩居然说确实有册封定义可汗的金印,饶是阿史那钵古足智多谋,也想不出薛庭轩到底有什么用意。 薛庭轩挥了挥手,苑可珍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盒。这锦盒与先前那个一般无二,阿史那钵古接了过来,一打开,却见里面一颗金印与给思然可汗那颗一模一样。 多半是真的。阿史那钵古暗自叹了口气。西原铁器甚少,连刀具都要与中原交易而得,铸造之技自然远远不及中原。楚都城的冶匠虽然比西原各部要高明得多,但这两颗金印铸得极其精致,楚都城的冶匠也没这等手艺。他翻起印身看了看,念道:“定义可汗之印。” 定义可汗虽然不通中原言语,但“定义可汗”四字的发音却是一样的,听阿史那钵古说了这几个字,不由又惊又喜,道:“钵古,这是中原皇帝给我的印吗?”定义可汗现在手上的金印还是昔年大帝所颁,数百年来一直作为历代大汗的御玺。如今有了新的,不由他不大喜过望。 阿史那钵古点了点头,道:“禀大汗,正是。” 定义可汗扫了薛庭轩一眼,喝道:“薛庭轩!” 他的语气已大是不悦,显然马上就要发作,薛庭轩却不待他再说,抢道:“大汗睿智过人,也该看出其中奥秘了吧?” 司徒郁口译极快,几乎是接着薛庭轩话音就把他的话翻了过去。定义可汗不由一怔,心道:我看出什么奥秘来了?一时间有些怔忡。阿史那钵古暗自叹了口气,小声道:“大汗,这印只是可汗之印。” 定义可汗猛地一凛,心道:不错。 如果思然可汗是河中都督府大都督印,而自己只是定义可汗印,其间亲疏不言而喻。中原也知道阿史那部与仆固部一直在西原争霸,而且阿史那部势力较大,可还是让思然可汗做了大都督,那这河中西原一带到底算谁的?无疑中原就是要扶植仆固部了。思然可汗有了中原撑腰,势必势力大张,日后阿史那部被灭族也大有可能。定义可汗虽然不是什么明察秋毫之人,到底不是呆子,此时也已想通了。他看了看阿史那钵古,轻声道:“这印是真的吗?” 阿史那钵古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此时薛庭轩却朗声道:“大汗,共和叛贼向来诡计多端,此计名谓二虎争食,极是阴毒,他们要的其实并不是楚都城这小小一地,而是整个西原。楚都城人寡兵弱,在中原大国看来不足挂齿。但楚都城若灭,共和叛军就会以楚都城为基,渐渐侵蚀四方,请大汗三思。” 阿史那钵古虽然还有些疑心,可是心里已信了八成。思然可汗的印上,那几个手迹与先前中原使者发出的中原大统制诏书手迹一般无二,定然就是那中原皇帝亲笔所书,不是伪造的,而且给定义可汗的金印上并没有加上手迹,显然暗示了亲疏有别。如果站在中原的立场上看待河中局势,仆固部虽较阿史那部势力不如,但双方一直相持不下。中原势力进入后,自然是扶植较弱一方消灭较强一方为上策,这样阿史那部被消灭后,仆固部一方面会感激中原援手之恩,二来也无力独抗中原,只能将这种依附之势更为加强。薛庭轩当然是为了楚都城的存亡来拉拢己方,可他的说辞并非无中生有,现在阿史那部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他道:“薛元帅所言,自是一番好意,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还请薛元帅暂住几日,待吾等从长计议。” 薛庭轩心中一块石头此时才算放了下来。阿史那钵古这话虽然还没有完全肯定,但听得出他此时担心的,只是楚都城的实力到底是不是足以影响到西原诸方势力了。如果是十来天前,他们当然不会把五德营放在眼里,可是毕炜远征军全军覆没这一役已让楚都城份量大增,这个原本可能会是最大阻碍的阿史那钵古现在成了最大的臂助,自己这一趟冒险可谓大获全胜。 他心底暗暗发笑,脸上仍是带着点淡淡的微笑,行了一礼道:“谨遵大汗之命。” 他们休息的帐篷倒是装饰得甚是舒服。一回帐中,苑可珍解下长衣,长舒一口气,道:“薛元帅,这事总算有八分成了。” 司徒郁在一边也笑道:“也是共和叛贼该当败亡,居然做得如此堂而皇之。” 薛庭轩也笑了笑,道:“他们本来觉得胜券在握,自然无所顾忌。今天好好休息吧,想必明天就会有回音了。” 把阿史那部拉到了自己一边,就算共和国再派军远征,也不必担心了。苑可珍和司徒郁两人心情都极好,在帐中说说笑笑,喝着帐中备下的马奶酒,说着将来的打算。薛庭轩不时凑两句趣,心里暗自得意。 苑可珍和司徒郁只道大统制真的已准备册封思然可汗为河中都督府大都督,等如送来了一份大礼,因此此番前来时就甚有信心,他们却不知薛庭轩一直在担心。共和国的确有扶植思然可汗之心,但其实并没有这么急。那两颗金印,其实一颗是定义可汗之印,一颗是思然可汗之印而已。只是在缴获的共和军辎重中发现了这两颗金印,见到思然可汗金印上的手迹,薛庭轩登时猜到了那个大统制的用意。“永为干城”云云,当然是答应思然可汗,将来会扶植仆固部的意思。只是他担心这个隐晦的用意定义可汗看不出来,因此将两印同时磨去,“定义可汗之印”那几个字一仍其旧,而“思然可汗之印”重新刻上了“河中都督府大都督印”这几个字。楚都城的铸造之术没有如此之精,但刻字却要容易得多,完全可以做得天衣无缝。薛庭轩心细如发,两枚金印一般无二,如果只磨去一枚,两枚高度不一,只怕会被看出破绽,因此两枚金印同时磨去,刻好后仍是一般无二。如此一来,就算定义可汗也马上就猜到了大统制用意了。此事虽然不无冒险,但薛庭轩胆大之极,做得也极是机密,连苑可珍和司徒郁都瞒过了。好在那个精细之极的阿史那钵古也没看出金印上做过的手脚,这条计策大获全胜。说到底,也是那个大统制对毕炜的远征军太有信心了,只道定能奏凯而回,因此一事不烦二主,把金印交由毕炜带来。 十年后的西原,定然不是现在这样子了。薛庭轩拿起面前的一杯马奶酒一饮而尽,心底像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然而,第二天定义可汗并没有如薛庭轩预料的那样给他们回音。虽然阿史那部的士兵依然对他们颇为礼貌,全无敌意,但定义可汗一整天都没有召见他们。 这让薛庭轩不免有些不安。难道事态有意料之外的变化,定义可汗难道看破了金印是被磨后重刻的?如果他真的因此而认为共和军并无扶植思然可汗打压阿史那部之意,那自己这一招就成了弄巧成拙。 苑可珍和司徒郁两人虽然没说,但眼中已有疑惑。只是薛庭轩将自己的担忧全都深埋心底,他们也看不出来,便没有说什么。等过了这一天,第三天仍无消息。此时就算苑可珍都有些沉不住气了,薛庭轩虽然不说什么,可心里禁不住忐忑。 这一天黄昏,在帐中吃完了晚饭,苑可珍和司徒郁二人觉得无聊,摆开棋枰杀上一局。他二人棋艺甚精,薛庭轩却不精棋道,只能在一边看看。 正看着枰上黑白子攻战杀伐,外面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薛元帅在吗?” 这是阿史那钵古的声音。一听得这声音,苑可珍和司徒郁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的笑意。来了。他们都这样想。阿史那钵古定是前来传达定义可汗要和楚国联盟的旨意了。他们看了看薛庭轩,薛庭轩却只是将手在棋枰上轻轻一按,让他们接着下棋,自己向帐外走去,一边朗声道:“钵古大人,我在。” 帐帘挑开了,阿史那钵古满面春风地站在帐外。一见薛庭轩,他双手一抱拳,道:“薛元帅。敝处膳食还用得惯吗?” 薛庭轩微笑道:“钵古大人太客气了,我等住得很好。” 阿史那钵古笑道:“我听中原人常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薛元帅若是有暇,可否陪钵古出去走一圈?长河落日,薛元帅以前在中原也是没见过这等景致吧?倒是可以一舒胸怀。” 薛庭轩见阿史那钵古不说正事,只说些散步之类的话,也不知他是什么用意,但一定不是闲得无聊。他也抱了抱拳道:“钵古大人有命,庭轩不敢有违,大人请。” 阿史那钵古笑了笑,向一边招了招手,有两个亲随模样的人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这两匹马一黑一白。都是驯良神骏。一见这两匹马,薛庭轩不由得赞道:“好马!” 他是武将,除了睡觉,在马背上的时候只怕还多过在平地上的时候。他见这两匹马虽然毛色有异,但同是一般的神骏,不禁脱口赞美。阿史那钵古一笑,牵过那白马道:“这两匹都是天马之种,薛元帅果然神目如电。” 天马!薛庭轩也听说过。河中一带传说有天马出没、这天马可以日行千里,汗出如血,所以又称汗血马。天马根本无法捕获,但牧马人以北马放到天马出没之处,过数月再将那北马带回,有时也会生下出奇神骏的宝马,便是这天马遗种。不过这只是一个传说,薛庭轩一直都是半信半疑,没想到阿史那钵古说这两匹马就是天马之种。他道:“钵古大人,难道这是汗血马?” “正是。薛元帅请。” 阿史那钵古将马组交到薛庭轩手上,又道:“此马虽然驯良,但跑动太快,薛元帅上了马还请多加留意。” 他和薛庭轩同时上了马,扭头对那两个亲随交待了两句,让他们就在这里等着。薛庭轩也听不懂他的土语,只是打量着胯下坐骑。他平时骑坐的战马也是匹良驹,但与这匹马一比,相去不啻霄壤。 此时阿史那钵古已交待好了,笑道:“薛元帅,能打个大滚吗?” 所谓“打个大滚”,乃是中原骑马之人所用习语,也就是让马快跑。阿史那钵古虽是胡人,对中原却极是了解,连这种习语都知道。薛庭轩坐在马上正想试试这马的脚力,当即道:“好啊。” 阿史那钵古道:“要打大滚,薛元帅可要小心拉好了缰绳,不要掉下来。” 他说着,朗声一笑,双腿一夹黑马两肋。那匹黑马四蹄一扬,直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寻常马匹要疾驰,总得先慢跑几步,但这黑马却连这点都免了,一下就疾冲而去。薛庭轩见此情景,心道:怪不得他要再三交待这马跑得快,要是不当心,措手不及之下还真要摔下来。 他的骑术极是高明。虽然一手已废,却丝毫未影响御马之能。双腿一夹,那白马亦是疾驰而去,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身后的帐篷已成了些小点。 阿史那钵古此时已将马速放慢了。静等薛庭轩上来。薛庭轩到了他边上带住马,阿史那钵古笑道:“薛元帅,这马如何?” 薛庭轩见奔跑了这一段,胯下之马的气息却毫无异样,赞道:“确是名驹。” 阿史那钵古道:“薛元帅如此喜欢,钵古便将这玉花骢赠与元帅。” 薛庭轩听他要把这马送给自己,吃了一惊,道:“这如何使得,君子不夺人所好,此马又是天下至宝,庭轩万不敢受。” 阿史那钵古仰天一笑,道:“中原有一句俗话,说名马当配以烈士,脂粉当赠与佳人。薛元帅足智多谋,武艺出众,自当配以这玉花骢。” 薛庭轩并不是好谀之人,但阿史那钵古如此抬举他,他也不免有点轻飘飘。身为武人,宝马的价值不可估量,远在这马匹的本身价值之上。薛庭轩相信当初若有这匹玉花骢,与毕炜对枪时便不会输了一招,也不必冒险动用风刀了。他心中兴奋之极,轻轻拍了拍坐骑的头,道:“钵古大人,此恩不知该如何报答。” 阿史那钵古又笑了笑,道:“只消薛元帅日后一统河中,让钵古这支阿史那部能生存下去,便是最好的报答了。” 这话直如晴天霹雳,薛庭轩纵然镇定,也是一惊,睁大了眼道:“钵古大人此言何意?” 阿史那钵古将马鞭挽在手上,轻声道:“这里并无第三人,薛元帅不必与我言不由衷。你能将金印重磨印文,虽是计策,但也说明你们确是想与我部联手。哈哈,薛元帅,你们楚都城此时虽然弱小,但钵古看得清楚,绝非久居人下之辈,钵古有生之年只怕还会有向薛元帅屈膝的一天。与其将来成为仇敌,那就不如不要成为仇敌更好,薛元帅你说是不是?” 薛庭轩看了看阿史那钵古,目光极是凛厉。他终于看清了阿史那钵古的用心,发现自己把这人一直是太小看了,没想到这胡人竟然如此睿智清醒。但如此一来他也更放下了心,阿史那钵古送给他这匹玉花骢,自然是要来拉拢自己,所以他虽然看破了自己的计谋,却实是有同样一个目标。也许正是因为看到自己能如此用计,阿史那钵古觉得自己统率的五德营不是弱者,大可利用,才最终打定主意要和楚都城联手的吧。现在的阿史那部首领虽然是定义可汗,阿史那钵古却同样是宗室,拉拢了五德营后,过几天定义可汗的位置多半便要属于眼前这个阿史那钵古了。只是真到了那一天,阿史那钵古还会不会和今天一样客气,那就是个未知数了。 彼此彼此。到了那一天,五德营的实力定然也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自己会不会和阿史那钵古如此客气同样是个未知数。他心里打着转,脸上却露出了笑容,道:“钵古大人诚当世人杰,庭轩也是多此一举了。” 阿史那钵古眼中亮了亮,道:“不知薛元帅今年春秋几何?” 薛庭轩不由一怔,不知阿史那钵古问自己年龄做什么。他只记得自己是帝国天保二十七年生人,只是戎马倥偬,一时间也想不起自己有多大了。屈指算了算,道:“我今年二十五了。” 阿史那钵古赞道:“真是少年英俊。钵古较薛元帅痴长一十九年,真是自愧不如。” 薛庭轩更是莫名其妙,道:“钵古大人取笑了。” 阿史那钵古满面春风地道:“钵古有一小女,今年刚满十八。若薛元帅不弃,钵古愿将小女献给薛元帅以奉箕帚,不知薛元帅意下如何?” 薛庭轩心头猛地一沉,这才明白阿史那钵古最终的用意。如果自己成为阿史那钵古的女婿,那么五德营势必就要成为他的私人武装,日后成为他篡夺定义可汗之位的得力武器了。可是阿史那钵古说得虽然谦和,薛庭轩也明白若不答应,阿史那钵古定不会答应阿史那部与五德营联盟之议的。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这种结果,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他心思沉稳,脸上仍是不动声色,道:“钵古大人真是客气,只是庭轩已是废人,令爱却是大人掌珠,只怕会误了令爱终身。” 阿史那钵古道:“我阿史那部有句俗话,说男人的每一条刀伤都是金子刻成。薛元帅左手乃是征战时负伤所致,在我阿史那部人看来,那是无尚的荣光。薛元帅,小女虽是化外之人,不是我这父亲夸口,她生得杏脸桃腮,不逊于你中原绝色女子。” 薛庭轩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却听得越来越是吃惊,心中惧意也越来越甚。自己对阿史那钵古岂止小看,简直是犯下了致命大错!这阿史那钵古连自己的左手是在征战时受伤残废都知道,而自己对他却几乎一无所知,此番纵然联盟成功,其实五德营是一败涂地,从头到脚都让自己卖了。他看破了金印之计,猜到自己对盟约势在必成,在这个当口来要挟自己。也许阿史那钵古之女的确生得美貌,可这样一来,将来五德营还能保持独立吗?阿史那钵古可以名正言顺地派军队到楚都城,说是襄助女婿,用不了几年,楚都城就会成为阿史那部的一个前哨。自己殚精竭虑要让五德营壮大,到头来也只是给这阿史那钵古卖命而已。 不,绝不能答应。可是这话刚到嘴边,他看到了阿史那钵古的眼睛。阿史那钵古仍是满面春风,可是他的眼里却带着一丝隐隐的嘲弄。他是算定了自己无法拒绝!薛庭轩暗暗咬了咬牙,道:“钵古大人,此事虽好,不过庭轩尚有义父在,尚须察报,实不敢贸然答应。” 阿史那钵古仰天大笑起来,道:“薛元帅领兵雷厉风行,脸皮倒也薄得紧。这是美事,令尊大人岂有不允之理。何况此事大汗也已知晓,大汗竭力支持。可薛元帅不答应,那便是看不起我阿史那部胡人,看不起大汗了。” 他的口气虽然和缓,也似玩笑,可是薛庭轩已听得他话中咄咄逼人之意。他心头越来越寒,在他眼里定义可汗就是个呆子,本来也觉得这是好事,可由得自己拨弄,可是这呆子却更听阿史那钵古的话。阿史那钵古说什么为笼络五德营,愿将女儿许给自己,定义可汗一定会觉得阿史那钵古忠义可嘉,当然不会反对。 虽然胯下是一匹日行千里的宝马,薛庭轩也自认足智多谋,可此时却有种被逼上绝路的感觉。现在说什么也没用,阿史那钵古是定要把五德营收归手下,经过全灭共和远征军一役,自己的斤两都已落在了阿史那钵古眼里,他对五德营也是势在必得。如果自己硬不同意,盟约不成还是余事,阿史那钵古定会说动定义可汗,马上让阿史那部兵前来攻打楚都城了。这正是当初帝国对付边孤各族惯用的和亲之计,没想过几百年后,这条计策又重现于世,只是换了个方向。 “薛元帅,贵部万里西来,在河中举目无亲。与我部结为至亲后,诸事都能有个照应,岂不甚好?” 阿史那钵古还在说着。如果结亲后,五德营的确就真正站稳了脚跟,可是也失去了最重要的独立性。而中原人与阿史那部到底不是一族,薛庭轩不用想也猜得到旧后阿史那部若要出兵,首先出动的定然便是五德营。战死的战死,通婚的通婚,用不了二三十年,只怕五德营这名号都没了。 到底该怎么办?薛庭轩纵然足智多谋,一时也已毫无应对之策。答应不好,不答应的后果更糟,自己这一趟谋求联盟之行本以为十拿九稳,变成了这样的结果却也想不到。薛庭轩的脸上仍然声色不动,心中却已满是惶恐,也对自己狂妄自大、小看别人而感到痛悔。 没有别的办法了。自己是自动撞进了这圈套,只能两害择其轻。他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岳丈在上,受小婿一拜。” 他跳下马来。在阿史那钵古身前跪了下来、阿史那钵古也慌忙跳下马。扶起他道:“庭轩起来。哈哈。”笑声中终于透出计谋得逞的快意。 这个结果虽然早就在他算计之中,可是真正来临时他还是感到说不出的欣慰。听到五德营能够战败中原来的远征军,阿史那钵古就颇为忌惮薛庭轩的武勇、谋略以及五德营的战斗力。如果任由他们发展,将来必定会威胁到阿史那部。现在好了,这头猛兽已被关在了自己的牢笼中,成了一件听任自己使唤的工具。自己送出去一匹宝马、一个女儿,得到的却是一支远远超过西原一般战力的精兵,这件买卖做得划算之至。在阿史那钵古心中,定义可汗这名号下,用不了多久,就要加上一个“名阿史那钵古”的注解了。 薛庭轩借着阿史那钵古一扶之力站了起来,道:“岳丈,共和叛军定然还会派人前来蛊惑大汗,岳丈要千万小心。” 阿史那钵古的嘴角微微一扬,“贤婿请放心,有老夫在,大汗定会对楚国另眼相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薛庭轩却觉心惊肉跳,总觉他话中有话。自己的确是对阿史那钵古小看了,此人看来已经全然看清了自己的打算。如果自己不是答应了做他女婿的话,这一趟多半会徒劳无功,自己这条性命也可能丢在这里。薛庭轩本来觉得自己能对付阿史那钵古,此时又有些不安起来。不过,好在阿史那钵古笼络住了自己,现在当然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自己并没有白跑一趟。他也笑了笑道:“全靠岳丈费心。小婿回去后,尽快前来迎娶令爱。” 阿史那钵古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好。贤婿英雄无敌,老夫平生以无子为憾,不意衰年得此佳儿,诚上天之福。楚国与我阿史那部之盟约,老夫会一力担当的,贤婿放心。” 他正说着,远远却见有匹红马疾驰而来。他们所乘之马都是神驹,那匹红马看来却是与他们的坐骑一般神骏,在草原上便如一支离弦的红色利箭。他们看到时还离得甚远,待抬起头来时那匹红马已离得甚近了。只见马上的骑者一身劲装,个子不高,向阿史那钵古用土语说了一句什么。阿史那钵古回了一句,却向那人招了招手,扭头对薛庭轩道:“贤婿,说也好笑,你还不曾见过忽兰呢。” 忽兰?薛庭轩不由一怔。他对阿史那部上下打探得甚是清楚,虽然不能说事无巨细都能知道,但族中掌权能兵之人他都有个数,可一时间也想不起阿史那部还有哪个贵人是叫这个名的。他还没说什么,阿史那钵古已叫道:“忽兰,快来见见薛元帅。” 那人催了一鞭,红影一闪,那匹红马已到了他们近前。这红马跑得虽快,但到了他们跟前时便一下停住,便如打了个桩般。薛庭轩见马上骑者头上梳着十几根辫子,竟是个年少女子,不禁又是一怔,已听得她落落大方地向薛庭轩一笑,道:“薛元帅好。”又转向阿史那钵古道:“阿塔,阿那要我来问你,今天喝不喝酒了?”想必因为薛庭轩在一边,她说的是中原话。阿史那钵古道:“要喝,要喝,你去跟阿那说,我马上就回。” 阿史那部中会说中原话的并不多,忽兰的口音虽然略有生硬,却已十分流利了。她的声音娇脆,语速甚快,便如满盘滚珠,十分动听,而一双大眼睛更是灵动非常。薛庭轩知道“阿塔”和“阿那”是阿史那部中对父母的称谓,这才恍然大悟,马上省得这忽兰就是自己刚定下的妻子,阿史那钵古的长女阿史那忽兰了。这门亲事在他看来纯粹是被迫的,他几乎没当成是亲事,可是此时心中却不免一动,脸上也微微一红。 忽兰也听说过远来的楚国由一个年轻的薛帅统领,这薛帅刚创造了一个奇迹,把中原皇帝派来的兵都打败了,实是想来见识见识。一见之下,却见这薛帅比自己想的更为年轻,更没想到脸还会红,大感有趣。她自幼生长在草原上,从来不觉看人有什么可害羞的,更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薛庭轩看。阿史那钵古忽然道:“薛帅,走吧,到我帐中喝两杯去。我们阿史那部的酒虽然比不得中原,一样能醉人。”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钵古大人请。” 这门亲事虽然只是一种各怀目的的手段,这时薛庭轩才第一次觉得其实也不坏。他和阿史那钵古交谈一直都有种异样的意思,表面客气,内里其实仍然剑拔弩张,此时却终于都少了一些的戒心和敌意。 阿史那部逐水草而居,除了定义可汗的金帐特别豪华,远远就能看到以外,别人的帐篷大多差不多。虽然阿史那钵古是部落重臣,如果排个座次定然是在前五位以内,他家的帐篷也与旁人相差不多。到了帐前,天已经黑下来了。西原一带日夜温差甚大,有不少人正围成一圈正在烤火跳舞,颇为热闹。忽兰下了马,眼睛便往那边溜去,阿史那钵古笑道:“忽兰,今天陪阿塔和薛元帅坐坐吧,先别去玩了。” 忽兰脸微微一红,道:“阿塔,我又没说要去。”她把两根挂到身前的辫子向后一甩,已先冲了进去,叫道:“阿那,阿塔回来了。” 等薛庭轩回到自己帐中,已近中夜。苑可珍与司徒郁两人仍然坐在棋枰前,但那一局棋却下得颠三倒四,胜负都分不出来。一见薛庭轩进来,他们立刻站起身,苑可珍小声道:“薛帅,出什么事了?” 薛庭轩被阿史那钵古叫出去,竟然过了这许久才回来,当真把他们吓出了一身冷汗。等见薛庭轩回来,身上并无伤损,倒微微有些醉意,他们心头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心头疑云却更多了,不知阿史那钵古到底有什么事。 薛庭轩解开外套道:“给我杯凉水。” 司徒郁倒了杯凉茶递过来,道:“薛帅,阿史那钵古说什么了?” 薛庭轩将凉茶一饮而尽,只觉头脑清醒了些。他揉了揉印堂处,苦笑道:“阿史那钵古要招我为婿。” 司徒郁一怔,苑可珍却皱起了眉头道:“是这样。薛帅,你答应了吗?” 薛庭轩道:“别无良策,我也只能答应。” 司徒郁舒了口气,笑道:“这也是好事。薛帅,陈老将军深明大义,你不用担心。” 薛庭轩成为阿史那钵古之婿,那么阿史那部与楚国之盟比预想的就更为牢固,在司徒郁看来这一趟可谓大获全胜。他见苑可珍脸上更增忧色,诧道:“苑先生,这样不好吗?” 苑可珍讪讪道:“当然是好事,好事。” 薛庭轩呵呵一笑,道:“早点休息吧,明天肯定就该订盟约了。” 他把外套挂在床头,倒在床上睡倒。苑可珍和司徒郁见他睡下了,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各自睡下。司徒郁心里没了担忧,没一会儿就打起鼾来,过了一会儿,苑可珍的鼾声也响了起来。只是薛庭轩虽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心里却直如风车般打转。 盟约是不会有差错了,也不用再去担心共和军再来拉拢阿史那部,现在最让人不安的倒是阿史那钵古。薛庭轩知道此人虽然在定义可汗跟前唯唯诺诺,活脱脱一个跟班的模样,其实心机深沉,足智多谋。 与阿史那部,迟早都会有一战。薛庭轩也并不担心这一战的胜负如何,他相信当这一战来时,胜利终究是属于自己的。他担心的,只是自己会不会活到那一战来的时候。 阿史那部与五德营的人口差距不成比例。如果合二为一,允许通婚,用不了两代人,五德营就会自然消亡。如果两者之间越是亲密无间,甚至用不了二十年,一万多人的五德营就会淹没在拥众三十万的阿史那部中。阿史那钵古给自己拴上了这根绳子,所以才会如此自信吧。不过阿史那钵古也一定没想到,这根绳子拴上的却是一柄快刀的刀锋,随时都会被斩断。 可是,想是这么想,薛庭轩心中还是静不下来,眼前总是闪动着那个俏丽的少女身影。阿史那部的少女在婚前都要扎辫子,一岁一根,婚后盘起。忽兰今年十八岁,应该扎了十八根小辫子。 虽然睡在床上,他还是晃了晃头,想把这些念头甩掉。星楚死后,他原本已心如止水,觉得自己可能要与当年的楚帅一般独身了,所以才会答应阿史那钵古的招亲。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似乎没有没自己想的那样心定,如果自己真能活到开战的那一天,到底还有没有可能义无反顾地将这根绳子斩断,他想了又想,有时觉得定能狠得下心来,可转念又觉得不能。那个少女的影子,就仿佛粘在他心头一般,怎么也撕不下去了。 这一夜,薛庭轩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第二天一早起来,洗漱已毕,刚吃完了早点,帐外便有人进来传报,说大汗相请。他三人整好了衣冠到了定义可汗金帐,一进去,便见定义可汗与阿史那钵古两人满面春风地正说着什么,一见他们进来,定义可汗破天荒地请他们入座。 五德营送上的盟书已获定义可汗首肯。阿史那部对会盟之事极是隆重,由一个赞礼主持,当场杀了一头羊,以羊血兑入酒中共饮,以示不背盟约之意。仪式十分冗长,好容易结束了,阿史那钵古微笑道:“薛帅,盟约已定,小女之事也已禀报大汗知晓,大汗极是高兴,请薛帅给小女留下一点信物吧。” 这已在薛庭轩预料之中。他从腰间解下一柄小腰刀,道:“钵古大人,此刀是家父生前为我手制,庭轩无一刻离身,还请钵古大人笑纳。” 阿史那钵古接过腰刀来看了看。这腰刀形制甚小,想必是平时切肉用的,虽然已经旧了,但做得极其精致,紫褐色的恤木柄上雕了个小小的“庭”字。他笑道:“好,好。”伸手放进怀里,又摸出了一个黄金项锁递过来道:“薛帅,这是小女幼时之物,也请薛帅收好。迎娶之日,便定在贵国得胜庆功之时可好?” 薛庭轩深施一礼,道:“是,请钵古大人放心。” 这次会盟乃是密约,不能大张旗鼓,所以盟书已订,薛庭轩他们也马上就要离去。待阿史那部送行之人离去,苑可珍造到近前,低声道:“薛帅,以后阿史那部若要派兵驻守楚都城,那该怎么办?” 薛庭轩笑了笑,道:“苑先生,你也看破了钵古这条反客为主之计了啊。” 薛庭轩成了阿史那钵古的女婿,阿史那钵古若是以保护女儿为名,派遣部队前来,势必要造成喧宾夺主之势,这也是苑可珍一直在担心的事。他见薛庭轩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一怔,道:“是啊。难道就任由他们收编了五德营吗?” 薛庭轩眼睛忽然射出两道寒光,低低道:“苑先生,请你放心,不会有这一天的。” 共和军迟则一年,早则半年,定然又要前来。阿史那钵古说的便是再次战胜共和远征军时才是迎亲之时。如果五德营失败了,那么这婚约自然也就作废。这自是阿史那钵古打的主意,左右都对他有利,苑可珍旁观者清,已是心知肚明。可是要对付共和军远征,取得阿史那部的帮助又必不可少,他怎么都想不出薛庭轩该如何应付。他张了张嘴还待说什么,薛庭轩道:“苑先生,走吧,接下来的事还多着呢。” 他加了一鞭,胯下的玉花骢一个发力,登时将苑可珍和司徒郁抛在了后边。苑可珍再说不出什么,只得也加鞭跟了上去。 第07章纪念堂 虽然远征军吃了个大败仗,但对于共和国子民来说,这只是一个发生在遥远边疆的小战事而已。共和二十年伊始,依然是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好年份。过了年的正月十五,便是上元日,首都雾云城的街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郑司楚一大早起身,在院子里练了趟拳,正准备去吃早点,看门的老吴忽然急匆匆地过来,一边叫道:“少爷!少爷!” 老爷少爷之类的称谓,在共和国早就废除了,郑司楚便跟他说过好多次,只是老吴年纪大了,总也改不了。郑司楚叹了口气,道:“老吴,什么事?” “程家少爷来了,请你出去。” “迪文?” 郑司楚怔了怔,心里却有一阵欣慰。程迪文原本三天两头便要过来一次,但自从自己和程迪文受到处分开革出伍后他就从没来过。他顾不得和老吴多说,急忙向门口走去。一到大门口,却见程迪文穿着一身便装,正站在门口,有点百无聊赖地吹着口哨,一边停了辆两人座的马车。他又惊又喜,迎上前去道:“迪文!” 程迪文抬起头来,笑了笑道:“司楚,你今天有空么?” “有空有空。上哪儿去玩?” 以前程迪文去酒楼喝酒,或者去郊外跑个马打个猎,总会来叫自己。这两个月一直不来,郑司楚心知他是责怪自己连累了他,有心去赔个礼,却也觉得拉不下这个脸。没想到今天程迪文来了,说明他已不怪自己,当真让他喜出望外。 程迪文道:“听说城西新开了个酒楼,有个厨子是句罗来的,做得一手绝好的烤肉,酒也很不错,一块儿去吧,我请客。” 郑司楚没口子道:“好,好,我去换一下衣服,你先进去坐。” “不了,你换好衣服就出来吧,我在外面等你。” 程迪文受处分,纯粹是受自己牵连,郑司楚一直觉得过意不去。他终于原谅了自己,郑司楚实在比什么都高兴。他连忙换了身衣服,又抓了些钱。再出来时,见程迪文已坐在车上了,他上了车道:“迪文,你不怪我了吧?” 程迪文笑了笑道:“我爹也说了,其实这一仗是你救了我。要是那时我们不走,只怕也要死在乱军中,何况我们差点还赢了,那也是运气不好。走吧,好久没一块儿喝酒了,那酒楼里唱曲的姑娘也都不错呢,嘿嘿。” 郑司楚知道程迪文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人,又因为喜欢一个少女,这两年来更是谨言慎行,不敢有丝毫越轨。现在居然说什么酒楼的唱曲姑娘,多半是在信口胡扯。不过程迪文好不容易原谅了自己,他也不敢去拆穿,只是道:“走吧。” 现在快要过年,酒楼里生意很是红火,程迪文和郑司楚在一个雅座里做了一阵。程迪文其实并不爱喝酒,因为郑司楚酒量甚宏,他这才提议来酒楼。他的酒量远没郑司楚好,只是上来的酒是新酒,上口甜甜的好喝,郑司楚吃得口滑,与程迪文一杯干一杯,程迪文要撑面子,也只得杯到即干。唱曲的姑娘倒是有一个,不过隔壁有人在喝酒,那个姑娘正弹着琵琶唱曲,也没空过来。虽然只是隔壁,但那女子唱得不响,听不清唱的什么,听曲调只隐隐约约听得是一支《一萼红》。郑司楚一边喝着,心里不由想笑,正要夹一块酱肉吃,却听得隔壁有个人高声唱道:“嗨,姑娘,你这歌太不够意思了,我来唱个给你听吧!” 这人想必是喝得有几分醉意了,那唱曲的姑娘轻声惊叫了一声,却听那人道:“怕什么,我唱完了就把这琵琶还你,又不会抢你的。”想必是夺过了那姑娘手里的琵琶。 弹琵琶的多半是女子。传说以前有穆、曹两善才是琵琶圣手,都是男子,但郑司楚所见,也只有女子才弹琵琶。他听得隔壁那人声音粗豪,居然夺过琵琶来,心道:这人也当真不知好歹,不知会如何难听法。 正这样想着,却听铮铮两声,却如刀枪突出。郑司楚嚼着酱肉,正要把杯中酒都喝下去,一听这两声,不由一怔。对面的程迪文本已醉态可掬,听得此声却是眼中一亮,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赞道:“好手法!此人是正宗的曹氏三才手!” 程迪文擅吹笛,而笛子的指法与琵琶指法颇有相通。郑司楚也不知有什么曹氏三才手的说法,但听得此人指下琵琶声立时响了许多,一声声直如打上屋瓦的暴雨,却又一声不乱,心道:没想到这人倒是个琵琶好手。 这时听得那人弹了几个调子,忽然放声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会当挽、轰雷掣电,向沧海、披浪射蛟龙。扳倒逆鳞,劈残螭角,碧水殷红。” 琵琶本以柔媚见长,弹的也仍是那支《一萼红》的曲子,可是在这人指下却如天风海雨般逼人,隐隐竟有金戈之声,而他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越发显得歌声慷慨激昂。程迪文只觉浑身都有些热,他的酒量并不算大,却一口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笑道:“这人倒是唱得好曲子。” 郑司楚也暗暗心惊。此人唱的这曲子虽然只有小半支,也算不得什么佳作,但其中豪气却直如旭日朝阳,喷薄而出。他平时待人温文尔雅,其实自视极高,心中总隐藏了一个自己远超侪辈的念头,可是听得这人的歌声,却不由大为心折,忖道:人说英雄辈出,如大江之水,后浪推前浪,果然不错,听这人弹唱,风度大为不凡,不知是何许人也。 此时听得隔壁那人接着唱道:“记得纵横万里,仗金戈铁马,唯我争雄。战血流干,钢刀折尽,赢得身似飘蓬。抚长剑、登楼一望,指星斗、依旧贯长虹。” 听到这里,郑司楚大觉诧异。听那人的嗓音,似乎年纪并不大,但歌声却似饱经沧桑,直如阅尽世事。他知道这《一萼红》还有最后一小段,却不知会是什么。可在屏息凝神听,隔壁却是“哗啦”一声响,有个人叫道:“宣先生,宣先生你怎么了?”随之而来的却是“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夹杂着瓷器碎裂之声。 郑司楚呆了呆,程迪文叫道:“怎么回事?”两人同时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程迪文一站起来,脚下边上一踉跄,郑司楚连忙扶住他道:“迪文,你坐着,我去看看。” 他一走出门口,却见一个酒保扶着一个人从隔壁出来,那人年纪甚轻,口角流涎,满脸通红,嘴里尽是酒气。他道:“小二哥,这位先生怎么了?” 那酒保愤愤道:“这小子喝醉了。” 这人想必就是方才唱那支《一萼红》之人了。郑司楚没想到此人的歌唱得如此豪迈,却是个醉鬼。他道:“小二哥,你要带他去哪里?” “扔到门外。” 郑司楚吓了一跳,道:“他喝醉了啊。” “喝醉了就有理吗?把一桌子细瓷器都砸个稀巴烂不说,还要动手打人,没把他扔到茅厕去醒醒酒就算对得住他了。” 郑司楚这才看到那酒保额上还有块瘀青,定是这宣先生撒酒疯时打的。他道:“他现在是在醉中,等醒了当然会赔给你,把他扔到门外总不好吧。” 酒保方才也是为了阻挡那人乱砸东西,结果额头被打了一拳,气头上才要把他扔出去。听得郑司楚这般说,他冷笑道:“这小子哪有那么多钱赔。以前撒撒酒疯,顶多也是胡乱吼几声,现在居然还要动手,我就算命贱,也服侍不起这种贵人。” 郑司楚看那人醉得人事不知,酒保却是一脸恼怒。开店的讲究和气生财,若不是真个恼了,也不会把客人扔出去。他忙从怀里掏出几个金币,道:“小二哥,你看这点够么?” 酒保没想到郑司楚会替那人赔钱,连忙堆下笑来道:“不用那么多,两个金币就够了。” 郑司楚数出两个金币给他,那酒保道:“那我去结账,把找头给您。先生,你是他的朋友么?” 郑司楚代那人赔钱,这酒保的脾气登时也好了起来。郑司楚摇了摇头道:“不用找了。他叫什么?” “他啊,好像是叫宣鸣雷。” 听得这名字,郑司楚不由皱了皱眉。这名字似乎很熟,宣姓也并不多见,可一时却想不起来了。他道:“那让这位宣先生找个地方坐吧,给他沏壶酽茶,账都算我身上好了。” 宣鸣雷砸坏的东西有人赔,还有点小账,那酒保的心情大佳,笑道:“好嘞。大堂里有个空位,我给他找个地方坐着就是。打扰了先生喝酒,当真过意不去。先生贵姓?”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我姓郑。” 他回到房里,却见程迪文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程迪文酒量本来就不及他,又喝得急,几杯下去便已受不了了。一人喝闷酒不免无趣,郑司楚把酒壶里残酒喝尽了,已觉意兴索然,便叫了壶茶慢慢喝着。刚喝了几口,却听得程迪文嘟囔了两句,也听不清是什么,只听得似乎在说“舜华”二字,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郑司楚一边呷着热茶,一边梳理着自己的记忆。 他是国务卿公子,认识他的人远远多过他认识的人。“宣鸣雷”这名字印象不深,自然只是偶尔听到的。到底是从哪里听到过这人? 他正自想着,程迪文忽地站了起来,叫道:“你别走!”他吓了一跳,忙道:“迪文,我还没走呢。” 程迪文怔了怔,忽然脸上一红,干笑道:“司楚,是你啊,我还以为你赖账走了呢。” 程迪文的父亲程敬唐,也是共和国名将,而且家中豪富。郑司楚的父亲郑昭虽然是主管政事的国务卿,论家底还不及程家富,说赖账云云自是玩笑。郑司楚心思机敏,察言观色,知道程迪文自是做了个梦,那“舜华”要走了,他一急之下才醒过来。那“舜华”多半就是他现在爱慕的一个女子,不过看样子也是一头热。郑司楚也不去拆穿他,道:“我喝得差不多了,你还喝不喝?” 喝到此时,程迪文已经快不成了。听得郑司楚说喝够了,他如蒙大赦,笑道:“哈,你不行了吧,现在酒量还没我好。不过我也喝得够了,再喝下去,纪念堂可去不成了。” 郑司楚诧道:“纪念堂?你什么时候转了性要去那里了?” 那纪念堂规模十分宏大,是为了纪念共和国成立而建起来的,里面有几个展馆,分别展示了共和军的成立、发展和壮大。只是陈列着的那些破刀破枪实在没什么好看,所以自从落成,除了在建国日之类的纪念日里雾云城的各级官员会来应个景,平时也只有文校或军校的老师带着学生前来接受教育,至于一般平民,只怕做梦都不会跑到那里散心,郑司楚和程迪文两人在军校时还经常被带到此间,可是毕业后就再没来过了。听得程迪文说什么要去纪念堂,郑司楚才真正觉得诧异。 程迪文正色道:“无数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了共和国,我去纪念堂纪念他们也是应该的。” 他说着便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了出去。郑司楚见他走得很不稳当,忙扶着他下楼,自己在柜上付了钱后,让跑堂的泡一碗浓茶让程迪文啜饮,道:“迪文,你真要去纪念堂?” 程迪文小睡了片刻,酒意未消,现在醉意反倒更浓。他喝着茶,脑子还没糊涂,可是一颗脑袋却是东倒西歪,苦笑着道:“司楚,没想到这酒劲这么大。” 郑司楚见方才那撒酒疯的宣鸣雷现在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面前是一杯浓茶,已经喝掉了半杯,只怕也没料到这新酒劲头会这么大。见郑司楚下来,那宣先生抬起头看了看,似乎想站起来,但还是没有起身,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大概是在表示谢意。郑司楚心知这宣先生酒品不好,喝醉了就发酒疯,现在大醉未醒,能有这样表示就不错了,也没在意,而程迪文这样子若再去赶车,只怕会撞进路旁的人家里。他道:“你还是回家歇息吧,今天也不早了。” 程迪文却像是被扎了一刀似地跳起来叫道:“什么?不早了?糟了,得赶快去。” 他站起身东倒西歪地便向马车走去。郑司楚一把扶住他道:“你真要去的话,就在车上醒醒酒,我送你去吧。反正好多年没去过纪念堂了,去看看也不坏。” 程迪文嘟囔着道:“不……不要你去,我行的。”可是嘴上说得响,却连站都站不直。郑司楚不由分说地扶着他上了车,自己解开马缰,一扬鞭,赶着马车向前而去。 纪念堂在城北,离这里不近,坐马车也要好一阵。他也知道程迪文的酒意不浅,不敢太颠簸,走得便越发慢了。赶着马车不紧不慢地走着,开始程迪文还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后来便倚靠在座位上呼呼大睡。郑司楚一边赶着车,一边想着到底是哪里听到过“宣鸣雷”这名字,可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路上人并不多,郑司楚虽然赶得不快,但也已到了。纪念堂向来人很少,今天门口却停了不少大车,看车上号牌,却是一些幼学的公车。共和国有个口号是开启民智,所以大力发展教育,儿童满七岁便要入幼学学习,到了十三岁再择优进入文武二校。这是共和国大力宣传的一个政绩,而参观纪念堂也是开启民智的一个重要举措,郑司楚就经常能在《共和日报》上,读到那些孩子参观纪念堂后写的千篇一律的文章。 “今天我参观了纪念堂,回来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文章大抵是这样开头的,然后是想到无数先烈抛头颅、洒热血创造了这个幸福美满的共和国云云,或者说“这种精神激励着我”之类。尽管文字并不完全相同,可是看起来却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这样就算是开启民智?郑司楚不禁有些想要苦笑。程迪文似乎也并不需要去受这种激励了,他实在想不通程迪文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居然要来纪念堂。他停下车,拍了拍边上睡得迷迷糊糊的程迪文道:“迪文,到了。”可是程迪文却只是低低嘟哝了两句,转到另一个方向又打起了鼾。郑司楚实在没办法,便向纪念堂边的门房走去。门房里有个老者坐着,正看着一份新出的《共和日报》,郑司楚在门口轻轻叩了叩门,道:“老伯,能讨口热水喝么?” 这老者抬头看了看郑司楚,道:“有,有,那边炉子上烧着呢。嫌烫的话,边上的瓦罐里有凉开水,兑着喝好了。” 郑司楚倒了杯热开水,又兑了些凉开水,试试水温不烫了,端到了马车边,道:“迪文,喝口水吧。”程迪文迷迷糊糊接过来,刚喝了一口,喉咙口忽地“咕噜噜”乱响,猛地扭向一边,“哇”一声吐了出来。总算他还有点神智,是吐向车外的,没把郑司楚吐了一身。郑司楚也只觉胸口一阵难受,隐隐有些作呕,心道:“迪文真是害人,别把我也弄得吐出来。”他见那门房的老头气势汹汹地冲出来,多半是听得有人在纪念堂门口吐了,要出来干预。他忙跳下车,把杯子递给那门房道:“老伯,真对不住,请借我把扫帚吧,我马上打扫。” 他说得诚恳,加上衣着体面,那门房被他几声“老伯”一叫,倒也不好发作,哼了一声道:“要用柴草灰盖一盖再扫。门房里有把竹丝扫帚,我再去灶间拿点灰来。” 郑司楚见这门房不发作了,这才松了口气,忙道:“我去拿吧,老伯你请去坐着好了,我会收拾干净的。” 郑司楚从灶间拿了点灰来,盖在程迪文的呕吐物上,再慢慢地开始扫。虽然盖了些草木灰后气味也淡了,但那种酸酸的气味依然还在,让他眼里都有些湿润。他停下来抹了抹眼,却惊愕地发现,原来那真的是泪水…… 自己哭过么?似乎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忘了哭是怎么一回事了,不过现在居然还真的会哭。想到自己原来也会哭,这比想到自己业已彻底葬送了的军人生涯更为难受。其实,我心里一直都在为被开革出伍而伤心吧?郑司楚一阵茫然。他是军校出身,武功高强,兵法精熟,年纪也轻,又是国务卿之子,原本前程远大,谁都认为自己会成为一个名将——包括自己也这么想。可是这条开革令却将这一切都毁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自己将永远与军人生涯告别了。 只是,会有意外么?他不知道。此时的郑司楚心里,却只是茫然。即使上阵冲杀,他也从未如此茫然过,现在却有种无比的惶惑,仿佛不知该怎么是好。 “叔叔,你不要哭了。”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小孩子清脆的声音。郑司楚扭过头,却见一队五六岁的小孩子正由几个老师带着从纪念堂出来,其中一个胖胖的小男孩站在自己身前,正仰起头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他不觉有些尴尬,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走了过来微笑着拍拍那孩子的头道:“叔叔是在扫地,被灰迷了眼。” 郑司楚勉强笑了笑,装着没事的样子道:“是啊,叔叔眼里进了灰。” 那小男孩“啊”了一声,抬头向那女老师道:“舜华老师,你给叔叔吹吹眼吧,我上回眼里进了沙子,你就这样给我吹的。” 小男孩天真的话让郑司楚有些想笑,那女老师也笑了,却没有给郑司楚吹眼,而是摸出一块丝巾递过来道:“先生,你擦一下眼吧,手上也沾了灰,别用手去揉。” 这个女子其实比郑司楚大概还小一些,但举止甚是大方,好像郑司楚也是她的学生一般,郑司楚接过来,见这丝巾极是干净,便拿过来擦了擦眼后还给她道:“谢谢了。” 那女子抿嘴一笑,正要走,那小男孩忽然看见了一边马车上的程迪文,惊叫道:“程叔叔!舜华老师,那不是程叔叔吗?” 那女子看着车上的程迪文,显然也有些吃惊,似乎要走上前去,但还是没有动。郑司楚道:“小姐,你认识他吗?” “你和他是一块儿来的吧?他怎么了?生病了?” 程迪文吐了一阵,脸色不是太好,现在又在睡觉,神情十分恍惚,真如生了场大病一般。郑司楚道:“不是,他喝醉了。” “喝醉了?”这女子微微皱了皱眉。她的鼻翼很薄,皱眉时小巧的鼻子也微微一动,却甚是好看。郑司楚也心里有些异样,觉得让她生气实是最为不好之事,忙道:“都怪我,我陪他多喝了两杯,忘了他酒量不好。我叫醒他吧。” 那女子见郑司楚要去叫醒程迪文,急忙伸手按住郑司楚的手臂道:“不要了。”她展颜一笑,轻声道:“没什么。我叫萧舜华,先生你呢?” 舜华?郑司楚蓦地想起程迪文醉中念叨着的这个名字了。程迪文念念不忘的,原来就是这个萧舜华?他打量了一下萧舜华,她并不是那种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却生得清雅秀丽,仿佛春日的柳枝梢头那一抹新发的绿意。他淡淡一笑,道:“萧小姐好,我叫郑司楚。” “郑司楚!” 这回却轮到萧舜华吃了一惊。她指着郑司楚道:“你……你就是那个在朗月省一战中获得二等勋章的郑司楚郑将军?你……你怎么这么年轻!” 郑司楚苦笑道:“我已经不是什么将军了。” 萧舜华更吃了一惊:“怎么,难道你升了元帅了?” 共和国有三元帅,五上将,但现在三元帅中大帅丁亨利已然被斩,次帅莫登符早已亡故,只剩下三帅邓沧澜硕果仅存,郑司楚爬得再快,也不可能越过五上将成为元帅。何况郑司楚不过二十来岁,这种年纪成为元帅,那只有说书人的故事里才有可能。郑司楚又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我现在连军人都不是了。” 萧舜华没再问什么。郑司楚也没有多说什么,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已说明了一切,何况方才他眼里确实有泪水,并不是被灰迷了眼。她道:“程迪文呢?” 郑司楚迟疑了一下,道:“和我一样,也退伍了。” 萧舜华不再说了。她看了看程迪文,喃喃道:“他从小就说想当个将军,看来这愿望也要落空了。” 郑司楚只觉鼻子有些酸。想当个将军,这愿望自己何尝没有?不过对自己来说,这愿望也已经破灭了吧。萧舜华应该也看出了郑司楚心中所想,却抿嘴一笑道:“郑先生,其实有个故事你听过没有?” 郑司楚怔了怔:“什么?” “有个猎人出去打猎,捕到了一头刚出壳的小鹰。于是他把这小鹰带回家中,和家里的鸡养在一起。”萧舜华的声音轻柔而清脆,忽然笑道:“真是失礼,我这样说,好像把郑先生当成我的学生一样了。” 她的学生就是那些胖乎乎的小孩子吧。郑司楚也笑了:“挺好啊,我想听。” “这小鹰慢慢地长大了。因为它生活在鸡群里,就以为自己也是一只鸡,永远飞不出院子。开始时大家都一样,都是毛绒绒的,直到有一天,这小鹰发现自己和那些兄弟姊妹太不一样了。它有着钢一样的羽毛,铁一样的利爪和喙,当风雨来时,那些兄弟姊妹只会尖叫着乱窜,而它却听着风声,浑身的血液都仿佛会沸腾。” 尽管知道这个故事会怎么样,但郑司楚还是听得入迷了。不仅仅是故事,也许更多的是因为她的声音。他道:“后来呢?” “后来?”她笑了,“后来的事,只有后来才能知道。你只要记住,未来永远都是属于你自己的。” 她挥了挥手,向那辆大车走去。郑司楚也挥了挥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车厢里,耳朵却仿佛还在回荡着她最后那句话。 的确,未来永远都属于我自己。 这个年轻女子的话仿佛点燃了他心底的一根引线,让他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开始沸腾起来。 “毕将军到。” 随着赞礼的传报,大统制府门口的两个卫兵一个立正。尽管毕炜将军最近遭受了一场大败,连一只眼睛都丢了,但第五上将胡继棠也是从断了手腕后才开始领军征战,结果“断腕之猛将”的称号一直传到了倭岛,所以毕炜虽然右眼蒙着眼罩,反倒令这两个卫兵更为尊敬。 只是毕炜心里却没那么好受。 西原一战,共和远征军一败涂地,前后八千人,最后逃回来的只有四千许,竟有一半丧生在西原大草原上。胜负固然是兵家常事,但作为共和国的名将,在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情状下迎来这样一个败局,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虽然事情过去了已有一段日子,大统制对自己也已处分完毕,但这次大统制召见,毕炜心里仍是忐忑不安。 雾云城,本来就是帝国的首都,而大统制府也正是昔日帝君召见朝臣的勤政殿。虽然事隔多年,毕炜却还记得当初自己跟随帝国的文侯第一次上殿谒见帝君的情景。尽管那个帝君是个长年缠绵病榻的人,可是自己在听得帝君说话时还是出了一身冷汗。权势,威严,这些字眼从此就像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深处,直到今天。 “毕将军。” 过来招呼的是一个年轻人。这人名叫伍继周,是大统制的文书。他虽然年轻,现在却是大统制下达政令的中间人,几乎可以说是这个庞大的共和国里的第二号人物——当然他并没有实权,只是一个忠实的传声筒而已。毕炜站起来,拱了拱手道:“伍先生。” “毕将军,大统制在荷香阁接见将军,请将军随我来。” 伍继周的脸上带着礼节性的笑意,只是这些笑容好像是黏在他脸上的一样,从这张脸上毕炜根本无从判断大统制此时的喜怒。他只是道:“是。”说得恭恭敬敬,虽然他的年纪多半比伍继周的父亲还大。 让毕炜带来的两个亲兵在勤政殿等候,伍继周领着毕炜向荷香阁走去。荷香阁在勤政殿的后院,是大统制读书的地方,布里得十分清雅幽静。到了荷香阁门口,伍继周弯下腰,沉声道:“大统制,毕将军到。” 这一切,岂不与当初的文侯一模一样?不,见到文侯时的压迫感也没有如此沉重。毕炜还没来得及再去比较什么,门里传出了一个平静的声音:“请毕将军进来吧。” 伍继周轻轻推开门。门推开时,发出了“呀”的一声,显然是门枢里长久没上油了。毕炜听到过一个传言,说大统制有个怪癖,喜欢听门开合时发出的声音,有一次某个新来的内务官员不明就里,给大统制的住处门枢里都加了油,还惹得大统制大为生气,命令把那些油立刻擦去,直到门在开合时仍能发出这种有些刺耳的声音为止。只是毕炜却知道,大统制并不是有喜欢听开门声的怪癖,而是不喜欢有人在自己没察觉的情况下走进来。 与当时的文侯一样,不过文侯也没有大统制这样挑剔。他想。 毕炜一走进去,伍继周便轻轻关上了门,门发出“呀”的一声,在关上时又发出恰如其分的“喀”一声。大统制的文书并不好当,伍继周年纪虽轻,听说精于史实,下笔也快,大统制大概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 门里,一扇竹帘隔开了内外两室。透过竹帘,可以看到大统制正在内室里挥毫写着什么。大统制不喜欢与人面对面,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在公开场合露面的,甚至这种私下的场合也是如此。毕炜笔挺地站在竹帘外鞠了一躬,道:“大统制,毕炜前来。” 共和国以人为尚,以民为本,因此废除了跪拜礼,代之以鞠躬致敬。可是尽管已经推行了十多年,毕炜还是有点不习惯,他隐隐觉得以前的跪拜礼让他更自在一些。 “毕将军,请坐吧。” 大统制的声音很温和,可是毕炜不知道在这温和背后还隐藏着什么。表面上看来,大统制不喜欢抛头露面,但作为共和国的最高领导人,还是会出现在民众面前。在民众看来,这张只能称得上平常的相貌,配以这种温和的声音,让人油然而生亲近和景仰之心。可是,作为共和国最核心阶层的毕炜却能看到大统制的另一面:阴险,狠毒。 这两个贬义词汇用在大统制身上,完全不过分。而这个无法告诉别人的结论是在毕炜偶尔读到一份第五上将军胡继棠在东平城易帜期间上给大统制的密信时,发现了一点小小的墨迹而得出的。 共和国能够最终胜利,水火两军团在最紧要关头倒戈固然是第一大功,当时帝国前哨第一重镇东平城在共和军与帝国军的主力决战于坠星原时倒向共和军也起了极大的作用。当时镇守东平城的是帝国后起名将钟禺谷,后来在扫荡帝国残存力量时钟禺谷也表现得极为抢眼,大统制对他赞誉有加,那个时候毕炜还曾经担心这个后辈有可能在新生的共和国里地位超过自己。可是,当钟禺谷率领自己的嫡系前去扫平一支帝国西府军残兵时,却传来了他全军覆没的消息,钟禺谷亦战死当场。事后,钟禺谷的名字作为共和军先烈,进入了纪念堂。消灭了钟禺谷的那支西府军残部,曾经被编入帝国军的地军团,战力当然可圈可点,却只是一支残兵败将,兵力和战具都远远不及钟禺谷军。但就在那一战前,钟禺谷军中出了内奸,行兵计划尽为西府军主将获悉,以至于这一战毫无悬念,全军覆没。 钟禺谷被困死时,另一支数目可观的共和军就在十几里以外驻扎。如果当时这支部队能够及时增援,钟禺谷根本不会败。可是很奇怪,尽管相隔只有十几里,当战事开始时那支部队却一直按兵不动,当时的解释是没有接到钟禺谷的求援信使。直到第二天,这支部队才赶到战场,当时钟禺谷已经全军覆没,而那支西府军尽管获胜,亦是惨胜,被这支共和军堵了个正着,结果同样被彻底消灭。 当共和国已经取得天下,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荡残余敌人时,出了这么个败仗实在不太光彩,所以共和国战史里说起钟禺谷时,只是加了些“为国捐躯”之类的褒奖之辞,并没有对此事的前因后果详细描述。 钟禺谷倒戈时,胡继棠在其中出力极大,后来便接掌钟禺谷的兵权,成为共和国开国八大名将中的最后一个。胡继棠是大统制的亲信,那封密信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内容,无非是汇报当时东平城中的情况,所以当东平城顺利易帜后,这种密信也就没什么价值了,已是准备毁掉。毕炜也是在一个极偶然的机会里看到这封密信的,偷偷保留下来,本来他也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听说上面有大统制的批文,希望能揣摩一下大统制的书法,这样在上书时就可以拉近与大统制的距离了。但读了几遍批文后,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大统制十分勤政,对这种上书批得也多,像这封密信上,胡继棠说的东平城诸要点,大统制还加了个一、二、三、四的序号,但在一句话下,却隐隐有一点墨迹,似乎开始想写,后来却改了主意,没有落笔。 “其心欲降,然依职所见,其尚存观望。” 那点墨迹就在这句话的边上,很淡,一不注意还不会发现,或者发现了也只以为是偶尔溅上的。如果是年轻时的毕炜,当然会不以为意,根本不去多想。不过,在经历了受邓沧澜裹胁不得不倒戈的事后,毕炜已不敢放过任何一个疑点,甚至是多疑了。 仔细地看,那点墨迹可以看得出笔锋的毛痕,所以并不是溅上的墨汁。从那一点点痕迹来看,细细的毛痕纹理相当顺畅,所以是一个字的第一笔。 仅此一点,自然看不出大统制到底想写什么字。但大统制写字有个习惯,一定要打完腹稿,所以下笔如游龙,从无滞涩。为什么他会在准备写下批文的当口突然又改了主意,只能是一个原因:大统制不希望被别人看到自己的想法。假如把这件事作为“因”,钟禺谷军败干西府军之事作为“果”,毕炜就可以肯定,钟禺谷的死一定另有文章。尽管钟禺谷死于帝国覆灭后的第二年,但很有可能在大统制落笔又收回的当口,就已种下了死因。一想到大统制在轻轻一提笔的瞬间,对已经答应投降的钟禺谷的杀机就已种下,可是付诸实施却是在第二年了,而且是在这个虽曾起过观望之心、却已死心塌地的降将为了共和国不遗余力消灭帝国残部的同时,毕炜就感到无比的寒冷。 自己比钟禺谷还不如。钟禺谷虽有观望之心,但他还是主动与共和军接触,而自己却是因为受到邓沧澜的裹胁才投降的…… 一想到这一点,毕炜的身体就会颤抖起来。不只一次,他在做梦时都会梦见自己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个蒙面的刺客,而这刺客却穿着……大统制的礼服。大统制当然不可能来行刺自己,即使他真的有心要除掉自己,可是这个荒诞的梦毕炜却觉得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胆战心惊。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敢有违大统制的命令,甚至只做大统制说过可以做的事,可是他仍然害怕。 戎马半生,身经百战,即使是面对死,毕炜也相信自己挺得过去,可是这种背后隐隐悬着一把利刃的感觉却让他心力交瘁。大统制究竟知道了什么?他对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仅仅这两个问题就纠缠得毕炜几乎要发疯,所以当他听说儿子毕此道不愿从军,只想踏上仕途、做个小官时,他这个共和国第一流名将居然全力支持。其实在他看来,毕此道能够不卷入官场才最好。 从少年时就热衷名利,一心想要出人头地,老来却有这种想法,毕炜都有点不敢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他站得笔直,却垂下眼不敢看竹帘背后的那个人。有句话,叫“成大事者,必生异相”,但那人身材并不如何高大,外貌也毫不惊人,与在路上见到的那些平民百姓毫无两样,可是这个人不折不扣可称得上“成大事者”。也许,他的异相并不在外貌,而是在心里。 “毕将军,此番远征失利,请你将前后详细说一下吧。” 毕炜又感到了一阵寒意,那股曾经在纸上嗅到过的对钟禺谷的杀机,仿佛一瞬间都对准了自己。战事在刚结束时就由随军参谋撰写详细军情总结上报了,大统制也已肯定看过。隔了这些日子,大统制又专程让自己讲述一遍,恐怕并不是要知道战场上的细节,而是想知道自己隐瞒了什么吧。 这种汇报,大多避重就轻,尽量为自己开脱,但此时毕炜却再也不敢有所隐瞒,事无巨细都说了,连同大败前夕,郑司楚那封被自己驳回的上书都说了。 “毕将军,郑司楚的上书,你觉得有没有见识?” 毕炜怔了怔。在战况总结里,他故意把郑司楚自作主张,拉了两百人突袭楚都城这件事夸大了些,说此举使得兵无死斗之心,以致抵挡不住叛军进攻,却没想到大统制居然会问郑司楚有没有见识。 他到底是什么用意?毕炜心里极快地捉摸着,但一时间却摸不透。是该对郑司楚落井下石呢,还是说两句好话,这个念头只是一转,他马上就道:“颇有见识,但还是书生之见。” “此话怎讲?” “战场上瞬息万变,此人的看法却有点拘泥兵法。”他咽了口唾沫,又道,“但这只是因为他经验缺乏而已。假以时日,这人才堪大用。” 大统制没再说话,只是在挥毫写着。毕炜也不敢抬头,听着那种笔锋擦过纸面的声音。大统制突然问起郑司楚,到底是什么用意?在开革出伍前,郑司楚只是个行军参谋,论军衔也是个校尉,也许是郑国务卿私底下向大统制求情了,此时毕炜又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往郑司楚身上推卸了太多责任了。虽说郑昭不能与大统制相提并论,但郑昭毕竟也是这个政权里的第二号人物,如果郑昭恼恨自己害了他儿子,对自己怀恨在心,岂不是无妄之灾,不过郑昭大概不知道,郑司楚其实似乎…… “才堪大用吗?” 大统制的话打断了毕炜的思绪。声音依然温和,但毕炜陡然间觉得身体又有些寒意。但这寒意也使得他脑海中一亮,直到此时他才恍然大悟,这一次大统制叫自己来,真正的用意并不是对质自己哪些是避重就轻地瞒过去了,而是为了郑司楚吧…… 这想法让毕炜也有些吃惊。郑司楚只是个年轻人,又已开革出伍,无论如何大统制都不该对他如此关心。那么,大统制实际上,关注的是郑昭了。难道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郑昭为了儿子向大统制求情,而是大统制对郑昭动了杀机? 这个想法让毕炜的心都一瞬间变得冰冷,如果不是强忍着,几乎当时就要发抖。大统制对国务卿动了杀机,这可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共和军受到的震动,将不亚于天崩地裂。不过毕炜当然不敢去向大统制求证,脑海中只是飞快地打着转。 起因,当然是自己递交上去的那份军情总结。在总结里,自己将贵任推了一大部份给郑司楚,不过也说了些好话,说他熟读兵法,胆量也大,颇有谋略决断。也许正是这几句话触动了大统制吧。大统制至今没有子女,但年纪不老,这些年多半会生下儿女来的。而主管政务的郑昭有这样一个才堪大用的儿子,将来说不定有朝一日会威胁到大统制的地位,也许大统制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可是这样一来,大统制难道……难道想复辟帝制? 毕炜几乎要惊呆了。大统制复辟帝制的话,那也有点太出尔反尔了。共和国胜利后,当时为了斩断复辟的可能性,把几乎所有帝国宗室全都斩杀了。这种血腥行为,虽说震慑了民众,却也使得那些帝国残军也铁了心与共和国对抗到底,五德营甚至一直抵抗到了十多年后的今天。当然这也符合大统制斩草除根的原意,可是大统制真的想让自己的儿子接任大统制,岂不是成了变相的帝君?那与当初宣扬的一切未免也离得太远了。 当然不可能。毕炜心里想着。大统制到底想做什么,不是我能看得出来的。他也自知自己有好用计而不擅用计的风评。虽说经过那么多年战火洗礼,自己已算得上足智多谋了,不过与那些心计极深的人比起来,仍然是“不擅用计”吧。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当然是要在战场上磨炼才行。不然,也仅仅是一本活的兵法罢了。” 大统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挥毫写着。眼角瞟到了竹帘后的身影,耳朵里则是沙沙的走笔之声,毕炜一声不吭,心里却默默地念叨道:郑昭,我也卖给你一个人情,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自己老了,能与人为善,就多行善事吧。他想着,猛然间却想起了自己让洪修光暗中保护丁亨利妻女之事。他是有意让自己忘了这事,但此时却不住地冒出来。 大统制,有识人心事之能。在这当口毕炜还想到了这种传闻。如果大统制真能识人心事的话,现在他岂不是就知道自己违背了斩尽杀绝的命令?他越想越怕,紧紧咬住牙关,要不然上下排牙齿真要捉对厮杀了。半晌,才听得大统制缓缓道:“毕将军,说下去吧,说说叛军首领之事。” 第08章黑眚枪 “啪”的一声,两杆枪相互一击,两匹战马交错而过,其中一杆却如闪电般一缩一伸,重重刺中了齐亮背心。齐亮身子一晃,勒住马叫道:“行了行了,我认输了。” 虽然只是枪头包着白垩粉的练习枪,但齐亮周身上下斑斑点点,几乎要被涂遍了。接连中了十几枪,就算是棉布枪头还是有点受不了。另一边的骑士也带转马,揭开护面笑道:“阿亮,你的枪法也有长进啊。” 那是陆明夷,在他的左肩上也有一点白。齐亮晃晃悠悠地从马上跳下,苦着脸道:“也只能刺中你一下而已。”不过话语里也真有点得意。陆明夷年纪虽轻,却已是人才济济的冲锋弓队里公认的枪术好手,纵然不是顶尖,也是数一数二了,练习时能刺中他一枪的,同样已算得上好手。齐亮虽然和陆明夷交情深厚,可练习时陆明夷从不放水,所以也从未能够刺中他过。这回见自己也能刺中陆明夷左肩一次,齐亮自是大为得意。 陆明夷也坐马上跳下来,牵着马过来道:“阿亮,先去洗个澡吧。” 齐亮的脖子里都有白垩粉,被汗沾住了,大是难受,现在最想的确实是洗个澡。以前同是士卒,只能等大家训练完了一同洗,不过现在陆明夷已经升为百夫长,而冲锋弓队一共只有五百人,百夫长也只有五个,陆明夷虽居五百夫长之末,在冲锋弓队里算得上是队长洪修光以下的第六号人物了,提前去洗个澡已不成问题。不过齐亮看了看周围,摇了摇头,小声道:“明夷,还是等大家练完了一块儿去吧。” 陆明夷年纪最小,这一次因为在战场上救了毕炜将军,才得以升任百夫长。西原一战,冲锋弓队损失惨重,右队长商君广也阵亡,补充进来的人与他大多不熟。能补入冲锋弓队的,多半是老兵,见百夫长居然如此年轻,知道的说他凭本事赚来,不知道的只怕背地里会有闲话。而陆明夷的年纪也的确太小了,对这些人际之事尚不熟悉,先去洗澡当然只是件小事,别人也说不了什么,却有不与属下同甘共苦之嫌。齐亮虽然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当兵却要多好几年,当初见长官吃苦在后、享乐在前,肚里也会暗骂,推己及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陆明夷略略一怔,却也明白了齐亮的意思,点点头,大声道:“诸位兄弟,大家加紧练吧,练完了就好歇息。” 他们已练过了一趟,把马拴好后坐在一边看士兵练习。冲锋弓队的训练自然主要是弓术,但既要冲锋,当然不能只凭弓箭,枪术也很看重。齐亮看着场上一队队交替厮杀,忽然轻声叹道:“明夷,叛军那个一只手残废的元帅枪术好厉害。” 西原一战,毕炜与叛军总帅薛庭轩比枪,他们全都看在眼里。毕炜的枪术相当了得,他们也知道,不知道的却是那薛庭轩的本事。薛庭轩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而且一手已废,还能身怀如此神奇的枪法,他们虽然意外,却也没有吃惊,吃惊的是薛庭轩竟然能驭使鹰隼在阵上助攻。陆明夷也低声叹道:“天下奇才异能之士,确实极多,那个薛庭轩当真不是等闲之辈。” 齐亮笑了笑道:“姓薛的是厉害,不过明夷你能在他枪下救出毕将军,他也无奈你何,看来你比他更厉害。” 陆明夷摇了摇头道:“战场上,可不是枪术决定一切的,不然胡将军也不会成为第五上将了。” 第五上将胡继棠,与那薛庭轩一般,也是一手已废。不过胡继棠没能练成单手枪法,连骑马都难,只是这并无损于他的名将声威。毕竟,名将更重要的并不是匹夫之勇,而是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的能力。齐亮也明白这道理,只是陆明夷刚升任百夫长,就算他有不输于薛庭轩的兵法,现在也没显现出来。 他道:“俗话说枪为百兵之王,这话当真不假,军中十成里倒有九成使枪。” 陆明夷道:“其实这也不奇怪,枪做起来最为简易,实在不行了,一个木柄削尖了都能当枪使,军中当然用枪的最多了。要是只会用刀,万一临阵时刀坏了,就等如废人。” 齐亮怔了怔,笑道:“你一说也说破了这道理。也正因为使枪的人多,所以枪法最为多变吧。世上事都这样,一环扣一环,不说破时觉得大为神秘,说破了便一钱不值。” 他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边上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陆将军,有没有兴趣玩两手?” 说话的是冲锋弓队第二百人队百夫长王离。西原一战,冲锋弓队损失惨重,原先的五个百夫长中战死了三个,现在补充上来的三个百夫长里,有两个本来亦是军官,就陆明夷一个大头兵,一步登天连跳了两级,直接升任百夫长。王离已经在冲锋弓队做了数年百夫长了,这次战后仍是原位不动,他性情偏狭,对陆明夷这种越级提升大为不忿,这话说得也有点阴阳怪气。陆明夷却不怠慢,站起来行了一礼道:“王将军,我刚把马匹牵回去呢。” 现在陆明夷和王离是平级,顶多是队列序号有点不同罢了,陆明夷不愿上马比试,王离也不好坚持。他笑了笑,走到陆明夷边上坐下,道:“陆将军,听说毕将军本来有心要调你进亲兵队,结果你仍愿留在队里?” 毕炜是一军主帅,做他的亲兵大有好处,上阵时跟随主帅,比旁人自是安全得多,而升迁起来也是因为跟着主帅,要快很多。陆明夷淡淡一笑道:“我是自知不是这块料罢了。” 王离撇了擞嘴。在王离看来,陆明夷这种表示无非是讨好毕将军罢了,以示愿留在第一线,实在虚伪之至。他道:“冲锋弓队,战必冲锋。陆将军,您的枪法的确了得,是不是担心把我打落马下,让我下不来台啊?” 这话已是在挑衅了。陆明夷的嘴角也微微一抽,却马上笑道:“岂敢岂敢,我是怕我被王将军您一枪捅下来。” 王离看着陆明夷。这个年轻的同僚竟是出乎意料的沉稳,也不受激,让他多少有点意外。他打了个哈哈道:“陆将军真是说笑话了。” 场中,有两个士兵正在缠斗。这个照面两匹马已在缠在一处,马头碰马尾地绕成了一圈。实战中把这种情形叫作推磨,最为凶险,因为两人相隔极近,一时也分拆不开,肯定以一人被刺落马或两人同时落马为结局。不过在练习中因为用的是白垩枪,这两个士兵力量也不大,扎上去不痛,所以两柄枪你来我往,倒是打得热闹。王离长了长身,淡淡道:“陆将军,您的部下可当真了得啊。” 陆明夷自然听得出王离话中的讥讽之意,但这两个士兵的枪法实在乏善可陈,甚至可以说是可笑,他也没办法反驳。正在想着该如何回答,王离忽然一招手,他的坐骑飞跑过来,刚到他身边,王离的手一搭马鞍,人轻飘飘跃起,跳上了马背。马鞍边本就挂着一杆白木枪,他握枪在手,猛一催马,这马如利箭般冲出,眨眼便到了那两个士兵近前。 当王离冲出时,齐亮吃了一惊,刚“啊”了一声,王离的白垩枪已然探出。枪在手中滚动,说时迟,那时快,“啪”一声,他的白垩枪枪头正压在那两个士兵正交在一处的枪头上。这一招出手,陆明夷也不由吃了一惊,轻叫道:“败枪势!” 败枪势,是枪法大忌,就是一枪的枪头被另一枪压住。枪头并不大,要在交战中压住对方的枪头,实是极难之事,但一旦被压住,这一方也就基本上没有回天之力了,除非能比对手的枪法远远高明。不过假如枪法远高于对手,又定然不会让对手施出败枪势来,所以败枪势又被称为绝枪。王离在一瞬间能使出败枪势,纵然这是在练习中,而且那两个士兵的枪术实在不算高明,可他能一枪压住两个枪头,时间拿捏之准,实在令人骇然。 这是给我下的挑战书啊!陆明夷想着。王离拼命想向自己挑战,定然是想让大出了一次风头的自己出丑,而看他的枪法,他也的确有这个本事。如果单论枪法,王离不会比自己弱。 那两个士兵的枪头被王离压住,两杆白垩枪同时枪头着地,在地面上点了两个白点。他们抽回枪来,脸上已有些泛红。不过丑也出了,让他们出丑的又是个百夫长,作为士兵他们当然说不出什么来。他们向王离行了一礼,正待退下,王离忽然道:“两位兄弟,你们一块儿上,陪我玩玩吧。” 那两个士兵怔了怔。一对二,在练习时当然也不是没有,不过若不是私交极好的好友,就是师长教导弟子,军中练习却甚少有这种情形出现,因为那已是种侮辱。其中一个士兵涨红了脸道:“王将军,我怕……” “怕伤了我吗?上了战场,人家可不会跟你一对一的。来吧,你们从左右同时过来,只消击中我一次就算你们赢了。” 这话已说得满了。这两个士兵枪术虽然不高,却也不是门外汉,以二对一,如果连一枪都刺不中,连他们自己都不信,何况王离还让他们从前后齐来。那两个士兵显然有点恼怒,虽然不敢形于色,却也不推辞,只是道:“王将军,得罪了。”说罢带着马向一左一右走去。 第二百夫长王离要同时与两个士兵比试,这消息马上就传来了。不仅是第二队和第五队的士兵,其他队中也有不少人过来看热闹。王离骑马立在当中,也不戴护面,只是将白垩枪平举到胸前,伸手握住了正中。 见他这种握枪法,齐亮呆了呆,小声道:“明夷,他这是什么握法?”陆明夷小声道:“这是无双手,是黑眚枪中以寡击众的手法,王将军原来是黑眚枪的传人,怪不得敢托大。” 齐亮从没听过黑眚枪的名称,道:“黑眚枪?这是什么枪法?” “那是很久以前,一个名叫姚仲唐的将领所使的枪法。这种枪法十分少见,没想到王将军居然会。” 齐亮更是奇怪了,心道:既然这枪法十分少见,明夷怎么会知道?陆明夷年纪还轻,刚从军校毕业,军校里也没教过这一类事。他小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陆明夷盯着王离,顺口道:“我是我父亲留下的书里看来的。” 陆明夷从没说过自己父亲是谁,只说父亲也当过军人,很早就去世了,他是遗腹子。过去的军人识字的很少,陆明夷的父亲能够看书,应该不是普通军人,不过陆明夷不说,齐亮也不好问,猜想很有可是旧帝国军人。共和国成立以来,旧帝国的一切都成了禁语,不得谈论,著书立说也不严禁涉及。陆明夷的父亲死的时候,大概正是共和国与帝国交战之时,有可能正是死于共和军手下。在讲究出身的共和国,有这样的出身无益于陆明夷在军中升迁,所以陆明夷从来不提吧。齐亮道:“是什么书,现在有印吗?” “是父亲手写的,应该不可能印。” 齐亮还想再问问,周围忽然“啊”了一声,又是一片喝彩之声,却是那两匹马在王离跟前一个交错,只是一闪,两个进攻的士兵同时摔下马来,两人前心同时有个白点,而王离身上却干干净净。白垩枪只有一头包着棉布,那两个士兵枪术虽然不佳,骑术却大为高明,冲过来时速度极快。在交错时如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王离同时刺中了两人前心,而且方位一般无二,这等手法简直神乎其神。第二队的士兵齐声欢呼,而第五队的有不少人大感沮丧。 王离在马上看着那两个被他扎下来的士兵,笑道:“两位兄弟,你们没事吧?” 从奔马上被扎下来,虽然枪头包着棉布,这种滋味也不会好受。那两个士兵踉跄着挣扎站起来,满脸尽是羞惭。王离将白垩枪在手上舞了个花,高声道:“战阵之上,敌人要的是你的性命,也不会与你一招一式地比枪。现在多流些汗练习,到时就少流些血,也能保住性命。五队有哪位兄弟愿意上来的,不妨也来玩两手吧,只消五个人以内便成。若是上来六位,那我可要缴枪投降了。” 二队的士兵哄堂大笑。王离虽然说什么“缴枪投降”,但这话怎么听都是在羞辱第五队上下。有不少五队的士兵把目光投向陆明夷,盼望这位新上任的百夫长能给本队找回颜面。齐亮见陆明夷的手越握越紧,小声道:“明夷,别受他激,你不一定斗得过他。” 齐亮的枪法远不及陆明夷,眼睛却很识货。王离这人虽然狂妄偏狭,但枪法的确了得。这种黑眚枪甚是神奇,王离也是明摆着要激陆明夷出来给他个好看。陆明夷刚升任百夫长,如果被王离从马上扎下来,第五队的士卒只怕会有一多半看不起他了。陆明夷却似泥塑木雕般动也不动,只是坐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场中。那些士兵见百夫长不肯出头,大为懊恼,有个士兵忽然高声道:“王将军,我们这几个兄弟来请将军指教。” 军队是以五人为最基本单位,五人一伍,设一伍长,两伍为一什,设一个什长,十个什为一个百人队,设一个百夫长。说话的是个伍长。这个伍的五人尽是彪形大汉,个头都比一般人高出半个。五条大汉力量全都不小,在第五队里算得上枪术最强的几个了。王离哈哈一笑,高声道:“请。” 齐亮叹了口气,轻声道:“还真会出去。五个人打一个,打赢了也不光彩,要是再输了,那这面子真丢到姥姥家了。” 陆明夷忽然站了起来,高声道:“等一下,王将军已经疲倦了,不得如此无礼。” 王离似乎料定了陆明夷会这样说,笑道:“陆将军真会体恤手下。不过战场上本来就是强者才能生存,敌人也不会因为你累了就让你休息一阵的。” 齐亮又叹了口气。陆明夷最终还是经不起激了,只是现在若不出头,只怕陆明夷在队中更抬不起头来。他真不知陆明夷到底哪里得罪了王离,这王离要这样不依不饶法。现在只能希望陆明夷能够不输给王离,这样王离岂但不能折羞他,陆明夷反而能在第五队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陆明夷拉过一匹马来,拣起方才掉落在地的一杆白垩枪,扬声道:“王将军说得是。不过现在到底只是练习,不是以性命相搏。王将军,这样吧,你已经累了,那我就用单手持枪,以谁先中枪为负,好吗?” 这话一出,王离的面色亦是一变。他千方百计要激陆明夷出来,可先前陆明夷死活就是不受激。这回总算出来,但他没想到陆明夷一出来居然会如此狂妄,竟要单手与自己对敌。他干笑了笑,扬声道:“陆将军客气了。陆将军若要单手使枪,那我也用单手吧,若是用了双手便算我输。” 陆明夷跳上了马,两匹马各自跑开。相隔了十余丈,各施了一礼。在冲锋时,大多数时间也确实只用单手持枪,但在两马交错,双方交手的一瞬间,却不能只用单手了。不过陆明夷将话说得如此之满,王离当然不肯占这个便宜。他也自信自己的黑眚妙绝天下,双方同是单臂使枪,力量当然要小得多,可灵活性却大大增加。只消先刺中对方就能赢,所以单手使枪的话,王离觉得其实是自己占了便宜。 两匹马相向疾驰。现在陆明夷骑的只是士兵的坐骑,王离骑的那匹却是骑惯了的良马,所以双方虽然同时全力出击,王离却要快得多。但在这种单挑情况下,双方相向攻击,马速的快慢其实对胜负全无影响。 陆明夷看着王离的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心底也越来越沉静。王离的枪法的确很了得,不过看来他并没有看破自己的计策。黑眚枪是种极为神奇的枪法,最厉害的一招名叫“隐雾”,是用双手拨动枪尖,使得枪尖处似有黑雾笼罩,单挑时让对手摸不清枪路。陆明夷在那部《枪谱》中读到过,姚仲唐的黑眚枪得自家传,他战死后枪法就极少有见。这种枪法十分厉害,却也有种最大的毛病,就是过于注重枪法变化。枪法是用来使枪的,如果把枪法发展到登峰造极,其实是本末倒置。 对黑眚枪,父亲也仅仅是知道一些,并不会用,所以《枪谱》中没有黑眚枪的修习方法。而这些话也未免太过玄妙,陆明夷一直不明白这个“本末倒置”是什么意思。方才见王离一下将两个士兵击落马来,他的脑海中也随之豁然一亮。王离这一枪看似无懈可击,但说到底却有个致命之弊。双手运使黑眚枪,枪招变幻莫测,但方才那两个士兵若是不理枪招变化,两人一前一后同时刺来,王离枪术再高明,顶多也只能击中一个,却要被另一个刺中了。而那两个士兵居然在最紧要的关头想与王离斗枪,结果黑眚枪的奇妙就越发能发挥,被他一击两中。 所谓的“本末倒置”,就在于此啊。黑眚枪的枪法太奇妙了,虚招太多,让人眼花缭乱,反而失去了枪术中最根本的朴素。陆明夷想着。自己用话僵住王离,让他也单手使枪,这招“隐雾”必然大打折扣,自己虽然不能说必能击破黑眚枪,但至少也已经可与他一战。 两匹马一个交错,“啪”一声,两人又几乎同时带住了马,相距已有丈许。这一枪却只是枪杆互击,谁也没刺中谁,只是王离眼中有了些惊愕。 方才这一枪,陆明夷使得有些无赖,这一枪笔直刺向王离前心,竟是丝毫不动。那时王离已自信起码有五六种手法刺中陆明夷,可是在两匹马高速相向疾驰之下,自己也必然要被陆明夷这一枪顶下来。想不要两败俱伤,唯一的办法就是闪开了。可就在闪开的一瞬,陆明夷那杆直挺挺的白垩枪猛然间一伸一缩,竟然用单手使出了二段寸手枪。这二段寸手枪也是种相当奇妙的枪法,以两手握枪距离极近而得名,奥妙在于二段发力,让人防不胜防。要二段发力,即使用双手来使也大不容易,王离没料到陆明夷单臂就能使出这二段寸手枪,好在他的黑眚枪反应极速,在千钧一发之际总算将陆明夷的枪挡开了。开始时陆明夷是用玩命式的无赖招数占了点上风,他也不服气,不过后来陆明夷单臂使出的二段寸手枪却让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将领被提拔得这么快,也自有他的道理。 此时的陆明夷心中吃惊,却也不下于王离。他方才所使,乃是父亲《枪谱》中所载的二段寸手双枪术。二段寸手枪是很早就有的枪法,但将这路枪法化入双枪,却是父亲的独得之秘。他以单臂使枪,但其实使的是双枪术。至于开始说照顾王离、要单臂使枪,那其实是用话挤住他,让他也只能单臂使枪。自己对枪法下过苦功,尤其是这双枪术,因为使双枪的人极为少见,所以他更是痛下功夫。只是,自己看过了王离的枪法,又算计了多时的这一枪,在最后时刻仍然被王离挡住,此人的黑眚枪确是不凡。 “本末倒置”云云,其实也仅仅是一句隔岸观火式的话罢了,真正交锋之时,黑眚枪这种奇妙变化,足以令人防不胜防。陆明夷馒慢将马带转,手中的白垩枪也似沉重了许多。 方才自己单手用二段寸手枪,打了王离一个措手不及,但这路枪本来应该使用双枪,两枪同时二段发力,尽管力量不及单枪,变化却远有过之,这才是父亲创出这路枪的真正用意。单手使枪,用的仍是不完整的枪法,只能起到出其不意之效,对付真正的高手却是没用的。 而这个王离,就是个真正的枪手高手。 马已转了回来,现在要开始第二个照面了。陆明夷此时却想起了在西原曾交过一枪的那个楚国元帅薛庭轩的枪法。薛庭轩使的,才是真正的单手枪,如果能有他这样的枪法,才可能击败王离。只是薛庭轩是因为一只手残废了才练成那种单手枪的,自己并没有专门练过。 王离已在催马了。他的马比陆明夷的坐骑好得多,速度也要快。方才这一招没能得手,这回他一定是想要速战速决。不过这也是陆明夷的用意,二段寸手枪本来就不是轻易便能使出的枪法,何况还是单手,陆明夷也不知道自己共能发出几次,如果不能尽快击败他,那自己肯定就没有胜算。 两匹马越来越近。王离单手握枪,双眼紧紧盯着对面的陆明夷。这个对手的本领,他也很清楚,但真正交上了手,他才明白自己仍是小看了这个年轻人。虽然这只是练习,白垩枪也伤不了人,可是在王离心中,对手包着棉布的枪却仍似锋利无比。 只要击中一下。他想着。 陆明夷年纪虽轻,个子却也不矮,双臂更是比一般人都要稍长一些。这样的人,是天生的枪术好手,而显然陆明夷还经过多年的苦练。王离的右手将白垩枪紧紧握着,掌心也开始发热。 两匹马越来越近,马蹄声也咚咚如战鼓。王离盯着陆明夷,却见陆明夷的眼神却并不盯着自己的脸,反而有些向下。他心中暗笑,忖道:是想刺我的胸口吗,刺前心当然比刺头部要容易得多,陆明夷应该自恃双臂较长,可以先行刺中。可是王离自己的双臂也比一般人要长一些,这一点上陆明夷并不占上风,他不看着自己,当真是在找死。 战马疾驰之下,数丈的距离只是一瞬间而已。当王离估计着两匹马的马头已快要交错时,在马上一长身,喝道:“看枪!”一枪猛地刺出。他单臂使枪也并不习惯,但枪法练得熟极而流,这一枪使出仍是毫无破绽。这一枪从正中直直刺出,正对着陆明夷的前心。他已算计停当,陆明夷纵然再用上次那种两败俱伤的无赖战法,他只需将枪杆一振,便可将陆明夷的白垩枪震落在地。 这一枪直如电闪雷鸣。齐亮见王离出枪,惊得失声“啊”了一下。王离发枪,哪里像是在操场上比试,简直就是生死相搏。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正待冲出去大叫,却听得“啪”一声响,这声音却极是暗哑,两匹同时发出了一声嘶鸣,王离和陆明夷也同时从马上摔了下来。 比试居然比出了这种结果,谁都没想到。两人虽然身上都披着软甲,却都没有戴护面、如果白垩枪扎在脸上,把眼睛戳瞎了也完全有可能。第二队和第五队的人同时向场上冲去,一些正在观看的人也随之上前。待上前几步,定睛一看,却见王离和陆明夷两人竟是稳稳地站在地上,倒像是从马上跳下来的,而不是摔下来一般。 齐亮心中一宽,见两人的前心同时有个白印,叫道:“两位将军当真了得,不分胜负啊!”他心想这样的结果最好,谁也不会丢面子,王离可以下台,陆明夷也不会被手下看轻。 王离的脸上,却有些异样。他嘴角抽了抽,忽然将白垩枪一扔,笑道:“不,我还是输了,方才我还是用双手握枪才算把枪稳住。” 方才他一出枪,眼看就要刺中陆明夷,突然间陆明夷的枪自下而上猛地刺上来。那一瞬间王离还一怔,心道:他怎么会把时机把握得如此之准?这时正是他力量使尽之时,陆明夷的枪自下而上,力道极大,枪杆已格住了他的枪杆,枪头却如毒蛇蟠着树杆般顺着他的枪杆直刺过来。王离只觉右手的虎口一阵发烫,但他这一枪刺出,力量已尽,再不能压住陆明夷的枪了,而陆明夷却借着马势而来,马上便要将他的白垩枪崩出。他心知不妙,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左手握住了枪尾,双臂猛一用力,总算把陆明夷的枪压住,可这样一来两枪就几乎并在了一起,随着战马一交错,两人的前心同时中枪。王离老于行伍,骑术精湛,心知定要摔下马来,足尖已极快地脱出马橙,甩镫跃下了马背。可是一落地,却见陆明夷居然也跳下了马,并没有摔倒在地。这一枪力量虽大,但枪头包着厚厚的棉布,两人胸前也有软甲,只觉得有点疼而已,并没有受伤,可王离却如被刀扎一般难受。只是他颇有大丈夫气概,这一招输便输了,却也不赖。 陆明夷淡淡一笑,也把白垩枪扔到一边,拱了拱手道:“王将军的枪术确实高明。” 方才他并没有看着王离的脸,看的其实是地下的影子。在马上看过去,估算距离总会有些误差,但这影子却是个平面,可以精确看出两人的距离。陆明夷知道王离枪术高强,用寻常手段对付不了他,自己能用的仍是二段寸手枪,但二段发力的时机却还把握不好。借这影子,他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机会,只是王离仍然把他的枪压住了。交锋时他全神贯注于枪上,也没有发现王离有没有用双手,听此人直承最后用了双手,只觉这人虽然对自己不依不饶,却的是个大丈夫,不觉对他也有了几分好感。 他这样说也是真心佩服,可是在王离听来却似在嘲讽。王离更有些恼怒,正待说什么,边上有人高声笑道:“王将军,陆将军,你们两位的枪法果然是一时之选啊。” 这是第一队的百夫长韩宣的声音。韩宣是个老兵了,四十多岁仍是个百夫长,不过此人生性甚是忠厚,在冲锋弓队里颇得爱戴,传说本来他应该被提升为冲锋弓副队长,只是当时的队长商君广与洪修光是莫逆之交,所以洪修光做了副队长。商君广在西原战死,冲锋弓队偏生又不设副队长了,他仍然留任第一队百夫长。他一说,边上的第三队百夫长时万雄和第四队百夫长米德志亦随声附和。时万雄与米德志与陆明夷一般,都是西原之战后新近提拔为百夫长的,其中米德志还是王离部下的一个什长。王离对他们也不甚看得起,在心底里他们实已站在了陆明夷一边,只是也知道枪术不及王离,王离没来找他们的麻烦便谢天谢地,见陆明夷居然能击败了王离,他们暗地里都有种扬眉吐气之感。当然不好说王离的坏话,不过他们附和时却都暗暗捧了陆明夷,听起来好像陆明夷倒是大获全胜一般。 韩宣一开口,王离已不好再说什么。他这人纵然狂傲,对韩宣却也颇存敬重。他向韩宣行了一礼,笑道:“韩将军,让你看笑话了。” 韩宣道:“王将军客气。西原这一仗,我们冲锋弓队失去了不少好兄弟,不过新上来的兄弟也都个个了得,用不了多久,必能为战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了。” 他这话一出,王离以降四个百夫长都吃了一惊,王离道:“韩将军,难道又要出征了?” 韩宣点了点头,“方才毕将军的传令官回来传令,要我们加紧操练,随时准备出发。” 毕炜去首都谒见大统制,来回总得几天,他们却没想到这命令竟会如此急法。王离追问道:“什么时候走,仍是毕将军统兵吗?” 韩宣道:“详细的情形还没说,我也是碰到了洪队长,洪队长跟我说了几句。听说,这回毕将军只是作为三路中的次路主将。” “另两路是谁?” 毕炜是第二上将军,第一上将军魏仁图已是个断臂的废人,不太会出征了,再上面的三元帅中,仅存的三帅邓沧澜也是水军,而且驻扎五羊城,近期轮防,正要调到东平城去,这些事就够他忙一阵了,同样不太可能出征。毕炜是次路主将,他们都想不出谁会成为首路主将。韩宣却顿了顿,道:“是胡上将军。” 胡继棠! 陆明夷几乎叫出声来。第五上将军胡继棠,出身士人,却在军中立下赫赫名声。胡继棠最大的功绩,就是远征楼国,迫使楼国的幕府将军源太吉投降。倭人远处海外,心性狠毒,多年以前总有些倭人骚扰东南沿海一带,在海上劫掠货船,还上岸来杀人越货。共和国成立初年,便人更是大举进犯,两路齐下,一路跨海侵攻东北的句罗国,另一路化整为零,在东南一带无孔不入。胡继棠以数年之力肃清沿海海盗,然后跨海远征,源太吉接战不利,将侵攻句罗诸军调回,在关之原与共和国的远征军决战,结果被打得全军覆没。源太吉再无可战之兵,只得率国主投降,数百年的倭患至此彻底平息,胡继棠这个半路出家的将军最终也名列开国八大名将之一。 胡继棠长相文弱,原本并不是将领,断了一手后才开始领兵。只是这个长相文弱的人,用起兵来却如疾风烈火,而且极为凶悍,共和国里还在传说着他在远征倭岛时下过的一条命令:围而后降者杀。被包围后投降的俘虏,一律不留活口。杀降本是兵家大忌,但这条命令却震撼了凶悍的倭人,以杀人不眨眼著称的源太吉后来跪在胡继棠面前进行投降仪式时,竟然在胡继棠走后好久还站不起来,由小姓搀扶着才能回去。 “吾辈为恶鬼,胡公为修罗天。” 修罗天是倭岛信奉的鬼神,以凶恶著称,源太吉最信奉修罗天,他的战旗上便画着修罗天的神像。军中私下传说,胡继棠本来准备在受降仪上将倭国国主以及源太吉以下数百显官大将尽数烹杀,因军中参谋力谏而罢,所以源太吉会这么说。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倭人尚有百万之众,胡继棠的兵力并不足以让倭人灭国,一旦定下这种绝户之计,倭人绝望之下,誓死而战,远征军并不能在倭国立足,胡继棠当然不会干出这种蠢事,这种谣言甚至可能是源太吉想要激起倭人的战心而造出来的。不过结果却未能如源太吉之愿,远征军对军人毫不留情,对倭人平民却不加害,倭人投降后,这十几年来安安静静,再也没什么不逊之举了,让句罗王都松了口气。而胡继棠征倭成功后,基本上也就在家闲居,不再实际领兵了。这一次大统治再次起用胡继棠,并且让毕炜担任副手,看来是势在必得。 他正想着,有个人道:“韩将军,不是有第三路吗?第三路是谁啊?” 第三路军,基本上担任着打扫战场,保障后勤一类的职务。只是首路和次路是两个上将军,第三路主将想来也不会太差。上将军以下,还有八个副将军,十几个偏将军,不知道会是哪一个。韩宣却咽了口唾沫,道:“你们大概谁也想不到……” 他话未说完,王离忽然道:“是方将军?” 韩宣点了点头道:“正是。” 这句话几乎让所有人都震惊了。那个方将军,正是第三上将军方若水。也不是方若水的威望最高,而是这一战竟然需要共和国的三位上将军出征,当真谁都想不到。 这种反应韩宣大概也已料到了,他大声道:“大家想必也知道此次出征的分量了吧。这次出动的兵力,大概会有三万人。从现在起,每个人都要加紧操练,以备随时出发。” 陆明夷听着韩宣的话,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个看似意外的消息,其实他也猜得到。上一次朗月省之战他还没有参加,但上一次就已经出动了毕炜和方若水两个上将军,这一次新败之下,出动三个上将军并不奇怪。让他奇怪的只是大统制对那支已经远走西原的残军的执念。那支残军的战斗力的确可圈可点,但他们的势力却也并不值得一提,不可能对共和国造成威胁,大统制到底为什么如此看重那股小小的势力,定要将他们斩尽杀绝?远征西原,单单保障后勤补给,就需要大量财物。对于建国二十年,统一才十几年的共和国来说,这笔开支无异于雪上加霜。共和国把“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作为国策,号称一切以人民利益为重,有什么重大国策也需要议府表决,可是这场明显没有意义,也没有好处的战争,大统制仅仅一个念头就付诸实施了,这难道也叫“以人为尚,以民为本”? “什么?” 当看到文书送上来的这封决议时,郑昭不由得大吃一惊。上一次借追击丁亨利之名,远征楚国,还是议府诸人商讨后同意的,他也承担了远征失败后自己的相应责任,可是这仅仅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居然又要派出一支更为庞大的远征军去远征楚国,而且这一次竟然绕过了自己。他把那封决议往桌上一扔,喝道:“你为什么不先给我过目就给议府了?” 郑昭的文书名叫鲁立远,三十多岁,是个十分尽职的人。他虽然心里感到委屈,但还是平静地说道:“这次是大统制亲自颁发的,发到议府时上面已经有了大统制批文。” 动议在成为决议以前,由议府讨论,最后由大统制签发,这是共和国一向的做法。换句话说,当大统制签批后,就已经成为决议了,那么这一次大统制其实连议府都饶过了。郑昭的脸有些红,喝道:“就算大统制先下了批文,也应该给我过目,再交给议府的!” “但这回大统制动用的是临时决定权,可以不必经过国务卿府中转。” 所谓临时决定权,是共和国宪法中的一条,说一旦有紧急事态需要动用兵力,大统制可以直接交给议府审议通过,不必通过以政务为主的国务卿府的中转。这是为了在紧急事态下避开冗长的审议过程而定下的权宜之计,但对于这条紧急事态,郑昭一向理解为有兵变、暴动,或者外敌突然入侵之类。眼下共和国全国上下一片太平,曾经时不时要闹点事的倭人这些年来一声不吭,而句罗这个紧邻,尽管已经不再是共和国的藩属,却对共和国一如往昔地恭顺。现在这种情形,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紧急事态。 当然,对于大统制来说,那支远走西原的小小力量,是一根扎进骨髓里的尖针。上一次出乎意料地失败只不过是一根引线,引发的是大统制按捺已久的怒火。虽然郑昭也知道那支看似不起眼的小小力量里蕴涵着何等惊人的能量,可是作为主管政务的国务卿,他还是清醒地认识到,现在如此兴师动众地去远征旧帝国最后的残余,实属不智。 他坐了下来,让心头的怒火慢慢平息。鲁立远垂手侍立在一边,也不敢离开。半晌,郑昭道:“鲁先生,给我准备车马,我要面见大统制。” 国务卿是这个国家的第二号人物,当然有权随时面见大统制。鲁立远答应一声,便出去预备了。用不了片刻,他便回来道:“郑国务卿,车马备好了。” 郑昭走出了书房。马车就停在书房外,他进了车厢,鲁立远坐到了车夫身边,小声说了声:“去大统制府。”车子便开动了。在车中,郑昭默默地坐着,想着很久以前的事。 与大统制相知,已经有很多年了。当初他还是属于五羊城主的属下,大统制也只是个跟随义父前来避难的年轻人。第一次看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他就有种奇异的感觉,仰慕、崇拜、惊叹、恐惧,兼而有之。以后,他背离了五羊城主,成为大统制最为信任的班底。这么多年来,他亲眼看着大统制从几乎一无所有到掌控整个国家,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也越来越深,其中最为鲜明的,便是……恐惧。郑昭身怀异术,能够读出别人的心思,还有控制别人的思想,更能无声无息让一个人死去。可即使他有如此厉害的异术,仍然对大统制感到恐惧。因为,他无法读到大统制的心思。 有些人的心思,他读不懂,但那是些异类。作为同类,他无法读到的,有生以来只碰到过两个,而这两个人都让他感到恐惧,也都与他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其中一个死了有十几年了,结果就是他平生最爱的妻子离开了自己,可是现在想到那个人,郑昭只感到同情,甚至还有几分悔恨。然而想到大统制,他就只有恐惧。 大统制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郑昭想不通,有时几乎要怀疑他也是个异类。然而异类的心思只是读不懂,而不是读不到。就算那另一个他无法施读心术的人,也是因为自己中了那人控制心神的摄心术而已,就是对大统制,读到的只是一片空白,就同他去读一个初生婴儿的心一般。大统制当然不是初生婴儿,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几十年来郑昭都想不明白。而大统制明明知道自己有读心术,仍能如此信任自己,大概也正是知道自己无法对他施展读心术吧。这样看来,大统制说不定还真是一种异类了,只不过和人类长得完全一样。 一个异类,掌握了这个庞大国家的最高权力,也许这是一件更加可怕的事吧。郑昭想着,背后的冷汗涔涔而下。然而不管自己有多么害怕,这一次还是要去告诫大统制,现在用兵实属不智,因为…… 郑昭的心更沉了。共和国虽然已经进入二十一个年头,但如果以前朝的灭亡算起,至今不过十五年而已。这十五年来,尽管显得风平浪静,但底下仍然有着无数暗流,随时会卷起惊涛骇浪。 前面的街头走过一个杂耍班,跟着一些看热闹的小孩,路被堵住了,车子一时过不去。鲁立远敲了敲车厢的前窗,道:“郑国务卿,是等等还是另找一条路过去?” “已经开始起浪了。” 这个回答让鲁立远怔了怔,他想不出郑国务卿为什么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这么句话,他们坐的是马车,又不是船。他犹豫着是不是再问一下,车厢里又传来一句:“就在这里等一等吧。” 又是一年了。 西山已是一片荒芫,不过已透出些绿意。西山遍是红树,但那种红树并不是枫树,只是到了秋天叶子一样会变红,因此“西山红叶”向来是雾云城十八景之一。现在一年已过,漫山红树尽已凋落,只有零星几片绿叶。今天天气很好,天空一片碧蓝,白云软软地在山头露出一半,又被风一点点吹散。天气虽冷,但阳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舒适。在山头的最高处,那座俗称“叫天塔”的高塔也显得清瘦秀美。 “叫天塔”当然是俗名。郑司楚小时候因为觉得这个名字太过匪夷所思,塔又不是什么鸟兽,怎么会叫?查过旧书才知道这塔本名“郊天塔”,是以前的帝君祭天所用,塔下那两座纪念碑原来也一名国殇碑,一名忠国碑,本是纪念前朝阵亡将士所用。共和国成立后,一是拆毁所费人工太大,二来那也是古迹,毁去可惜,所以当时把两碑洗平后,一块刻上“永垂”,另一块刻上“不朽”二字。这两个字大得在山脚下都能看到,只是远远望去,下半被树掩去了,只能见到“永不”二字,倒似有人在赌气一般。所以在俗传中,这两块碑也叫“永不倒碑”。共和国永远存在,巨碑也永远不倒,算是个吉祥之意。 在山腰的一个潭边,是老师住的无想水阁。老师离群索居,郑司楚记得自己在七岁那年,母亲带着自己来到这里去行拜师礼。当时老师也还年轻,但十几年过去,当时看起来比现在的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老师也已长出了一嘴胡子了。他不禁有些想笑。以后每年,自己逢年过节都要过来看看老师,送点时鲜果品之类,不过全是母亲准备好的。现在母亲虽然回老家五羊城了,但仍然会让人带些五羊城特产来,一半给自己,一半让自己给老师送去。 上得山来,路已越来越窄。这条路大概还是老师开出来的,他在无想水阁自耕自种,养些鸡鸭鱼兔,除了偶尔买点油盐衣服要进城一趟,其他时候都是在无想水阁度日了。不过奇怪的是,老师的名声在军中很是响亮,毕炜、方若水都认得他,但他们从来也不来看老师,大概也没交情,说不定还有点仇吧。有时郑司楚也怀疑老师会不会在旧帝国军队中任过职,但算算年纪,旧帝国灭亡时老师顶多二十五六岁,毕炜方若水他们那时却已是一军统帅,似乎不该认识他的。虽然郑司楚有几次旁敲侧击地问过,但老师每回都顾左右而言他,从来没有回答过,渐渐地郑司楚也就死了心,不再去问了。 这次母亲带来的是一些五羊城特产的腌腊海味。大概因为有股腥味,飞羽闻着不舒服,一路不时打个响鼻。转过山嘴,小径越发狭窄,已不能骑马行进了,郑司楚便跳下马下牵着走。走了一程,已能见到无想水阁的屋顶,却听不到瀑布的声音,想必是入冬以来雨水稀少,山溪断流,瀑布也断了吧。 瀑布下有一片水潭。这水潭不大,因为水浅了些,也要小许多。有时老师会戴了顶大草帽坐着钓鱼,但今天却不见人影。郑司楚拴好马,从马鞍旁把一大袋腌鱼风肉拿下来,走到门边,正要敲门,却听得老师的声音从头顶响了起来:“司楚,你来了啊。” 老师竟然爬在屋顶上,露出了半个身子。郑司楚提起腌鱼道:“老师,我带了些这个。” “哈,五羊城的腌鱼啊,好东西,蒸肉饼吃很鲜美。”老师从屋顶一跃而下,接过腌鱼道:“正好,昨天我把一口猪杀了,又打了点新米,早点做饭,你吃完了再走吧。” 这房子名字很好听,叫无想水阁,其实就是幢临潭而建的砖房罢了。老师拿了个铜盆出来,从水缸里舀了些水洗手,一边道:“这房子十多年未修,前些天刮风把瓦片都吹乱了,我去整整,省得下雨又漏。司楚,你现在的枪法练得怎么样了?” 老师的枪法最为出名,郑司楚记得方若水听自己说起老师时,便说了一句“楚先生枪法绝伦”。不过也仅此而已,老师现在顶多也只是四十出头,但方若水似乎从来没有起心要把这位枪法绝伦的楚先生请作枪法教官过,不光是他,毕炜也是一般。当然老师也不会愿意出来,但这些人在对老师有某种尊敬的同时,又是在有意地疏远。这让郑司楚更为好奇,更想知道这个其实年纪还不算大的老师到底有个怎样的过去。他听老师问起自己的枪法,心底忽地一疼,低声道:“老师,我已经不是军人了。” 老师转过头,双眉一扬:“你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了?” 郑司楚的父亲是国务卿,自己也得过共和国二等勋章,本来是个在军中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突然退伍,只能是犯了大罪了,连父亲都保不住他。可是一向谨慎的郑司楚会犯这等大罪,老师同样感到不可思议。郑司楚嗫嚅地道:“是因为这次的西原之战……” 他将这次远征西原的事约略说了。听得丁亨利居然会举家叛逃,老师的双眉突然皱到了一块。而说起远征军与五德营终于交锋,老师的眼里更是如同燃起了火焰。在郑司楚记忆中,老师向来沉稳无比,喜怒不形于色,他从来没见过老师有过这么多表情。当他讲到自己功亏一篑,被陈忠看破时,老师竟然长吁一口气,似乎庆幸他的计划失败一般。他没敢多问,只是平平说去。说到最后,老师忽然道:“就因为这样,大统制亲自下诏,把你革职,勒令退伍了?” 郑司楚不知道老师为什么用“下诏”这个词,不过意思是一样的。他道:“是啊,大统制的手令中说我此举动摇军心,念在过往有功,而且事在紧急,因此不再问罪,只是开革出伍。” 老师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但这笑意却带着嘲弄。他喃喃道:“不再问罪?真是冠冕堂皇的理由。” 被开革出伍的伤心现在已经过去,郑司楚倒是淡淡道:“其实也好,总有别的路好走的。” 老师点了点头,附和道:“是啊,你还年轻。”想了想又道,“你父亲怎么说?” “他也没说什么。” 郑昭律己甚严,对旁人也一样严,从来不会以权势欺人。而且他对那种贪赃枉法有种刻骨的痛恨,国务卿府里也出过几起贪污案子,郑昭对当事人的处罚十分严厉。其实那几次案子的数额都不算大,真不知郑昭贵为国务卿,竟然还能如此明察秋毫。也正因为如此,国务卿府里没人再敢冒大不韪了。以父亲这样的性格,不去说才是正常的。老师却又笑了笑,笑意中仍然带着嘲弄:“果然啊。” 郑司楚顿了顿,却没说话。老师洗完了手,把灶头上一壶水拿起来,冲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郑司楚。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老师笑了笑,和言道:“司楚,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有什么话别憋在心里。我这个老师现在大概连枪法都没办法教你了,至少可以陪你说说话。” 郑司楚抬起头,慢慢道:“老师,我一直感到奇怪。” “什么?” “老师您到底是什么人?” 老师的手颤了颤,马上又微笑道:“我?是你老师啊。” “我想问,您是不是在帝国当过兵?” 老师喝了口茶,点点头道:“是啊。虽然大统制不让人提帝国的事,不过事情都过了快二十年了,现在不算是什么罪。” 郑司楚只觉喉咙口一阵发干,可茶尽管就在面前,他也没想去喝一口,只是道:“那,您是不是曾经叫楚休红?” 这个名字一出口,老师的脸突然变了。老师向来温和宽厚,脸上一直挂着些笑意,但现在他的脸上却是什么表情都有。悔恨,痛苦,愤怒,都有一些,人也仿佛化成了泥塑木雕。郑司楚根本没想到老师的反应会如此大,惊得向前一探,大声道:“老师!老师!” 老师放下了茶杯,苦笑了笑道:“司楚,让你看笑话了。” 郑司楚看着老师的脸,却追向道:“那您到底是不是?” “不是。” 老师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天空。冬日的下午,阳光和暖,可是老师的神情却显得如此沉重。半晌,他才低声道:“司楚,你为什么要问这个人?”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楚休红这个名字,他是在两年前随毕炜远征盘踞朗月省的前朝残部五德营时第一次听到,家中的司阍老吴也知道这个。楚休红是前朝大帅,用兵如神,百战百胜,对平民秋毫无犯。这样一个人,无论如何都应该是如雷灌耳的名将,可奇怪的是现在的人大多不知道。前朝最终覆灭时,郑司楚还是个七岁的孩子,他还依稀记得当时母亲领着自己去看斩杀前朝战犯。他至今不明白一直对自己和蔼温柔的母亲为什么会带尚在幼年的自己去如此血腥的场合,那些从断头台上喷起的血柱,以及周围看客声嘶力竭的叫喊,在那时让他几乎以为走进了一个噩梦,他只敢蜷缩在母亲身边,每当断头的利刃落下时就闭上眼。 那时,母亲的眼里有些泪水。 虽然难以察觉,但偎依在母亲身边的他还是发现了。母亲是共和国的女军官,这个大敌最终被消灭,她本应高兴才是,为什么会哭?郑司楚不知道。他只记得母亲的泪水从颊边滑落,滴在他手背上,滚烫。现在,他在老师脸上又看到了这种神情。 “五德营那个陈忠,已经放过了我两次。”郑司楚低声说着。 “陈忠是个一勇之夫,没什么谋略。”老师笑了笑,“你的运气很不错。” 不是这样的。郑司楚想着。虽然他也只能这么想,但仍旧一直都想不通。在朗月省那次,尚可说陈忠自知大势已去,不愿再杀人了。可是这次陈忠看破了自己的计策,他并没有将计就计,只是立刻就叫破,让自己得以全身而退。那个陈忠固然不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可是他能带领五德营坚持了那么多年,也绝对不会是个连这点策略都没有的将领。他道:“老师,你认识陈忠吗?” 老师点了点头:“是的。”他转过身,此时他的脸上神色已一如平常,仿佛刚才的激动只是郑司楚的错觉。他看着郑司楚,自语般道:“我也曾经是五德营的一员。” 老师也是五德营成员!郑司楚的心头像被什么刺了一下。虽然他也知道老师是从旧帝国过来的人,可是没想到他也曾经是五德营成员!怪不得他对五德营那些人如此熟悉。他正想再说什么,老师已经坐了下来,给自己又倒了杯茶,慢慢道:“司楚,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不要再问好么?” 老师的口气几乎已是哀求,尽管他的声音依然平静。郑司楚心中不禁一软,再说不出什么来。老师的过去,一定是一段太过痛苦的记忆了,他也不忍心再去追问,好在,未来总属于自己。他笑了笑道:“对了,老师,你歇息吧,这些天我在家里没事干,跟厨子学了几个菜,我来做吧。” 老师也笑了起来:“你居然会做菜了?好啊,我来尝尝你的手艺吧。” 他说得平静,可是心中却如波涛滚滚,再无宁日。眼前的郑司楚经受了如此大的一个打击,可现在却如丝毫没放在心上。他的将来会是怎样的? 第09章斩草除根 “郑国务卿。” 郑昭拉开车门,外面已有一个青年等候着了。看见郑昭,那个青年十分恭敬地行了个礼,才道:“大统制正在书房等候国务卿。” 郑昭下了车,看了看周围。大统制府他来过好多次了,不过今天这个布置清雅的庭院却显得阴霾重重,尽管冬日爽朗。他道:“好吧,请带路。” 其实也不用带路,不过大统制一直有这种习惯,一定要这个伍文书将来人带过去。这种规矩看似多余,郑昭却了然于胸,那是大统制对任何人都不相信,即使是他郑昭。 郑昭和丁亨利,是公认的大统制属下一文一武两大重臣。可是丁亨利突然叛逃,就算是郑昭都没有料到。他现在有些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早些窥测一下丁亨利的内心,假如早点知道他的想法,也能够让他躲过这样的厄运了。可现在都已经晚了,随丁亨利叛逃的所有人尽数被杀,这也一定是大统制的命令,防的其实正是他。 大统制是怕我查出丁亨利叛逃的真正原因吗?他淡淡地笑了笑。大统制其实是多虑了,尽管他与丁亨利并称两大重臣,可他从来没想过和丁亨利共进退,不论从私交还是从国事考虑。共和国在大统制的治理下正蒸蒸日上,可以说这个国家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的生机,自己当然不可能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毁掉让这个国家新生的契机。可是这些话当然也不能对大统制说,不过他也知道大统制定然理解,就算他是个异类。 走过小径,到了荷香阁前,伍继周站在门口,轻声道:“大统制,郑国务卿到。” “请他进来吧。” 伍继周推开了门。随着“呀”的一声,门开了,伍继周退到一边,道:“郑国务卿,请吧。” 荷香阁是大统制最常待的地方。郑昭走进门,刚把门掩上,里屋就传来了大统制的声音:“郑兄,今天突然来找我,想必不是只为闲聊吧。” 大统制对人向来不假颜色,唯独对郑昭说话时才如此随和。郑昭撩起里屋的帘子道:“南武兄,也算是闲聊吧。” 荷香阁里屋,只有极少几个人能够入内。除了郑昭和伍继周,整个共和国大概也不到十个了。郑昭刚走到里屋,便见大统制正站在书桌前,桌上摊着一张刚完成的画,大统制正在给这幅画钤印。这画足有两尺见方,画的是一幅山水,云蒸霞蔚,气象万千。见郑昭进来,大统制抬起头,笑道:“郑兄,看看这幅能卖出多少钱?” 郑昭笑了笑道:“润轩先生的画,时价都在两百金币以上。这幅山水神完气足,应该能挂上五百金币了。” 大统制也笑了笑,“可惜仍然比不过尉迟大钵。” 这些年共和国太平无事,国力日强,百姓安居乐业,这些书画也大行于世,雾云城有一条街就卖门做书画生意。现在共和国有七大画匠之称,尉迟大钵是个定居雾云城的狄人,虽是狄人,却是公认的中原第一画匠。润轩排在第三,是个很神秘的人,画作不多,每幅都是精品。那些爱画之人传说润轩是个前朝遗老,因此不愿用真名实姓示人,可谁都不知道,这润轩其实就是大统制的化名。高高在上,不苟言笑,如神一般的大统制,居然能画得一手好山水,大概最有想象力的人都想不到吧。事实上知道润轩就是大统制的,也不过是伍继周和郑昭两个人了。 大统制把那块“润轩”印收了起来,锁在书桌的抽屉里,从一边正在炭炉上烧着的壶里倒出两杯浓茶,递了一杯给郑昭道:“郑兄,请。” 郑昭接过来拿在手上,看了看桌上那幅画,道:“‘万里江山’。呵呵,吸大江之水于笔端,吐云霓之气于纸上,南武兄这画笔,纵然起胡道真于九原,亦不逊色。” 胡道真是古之画师,号称“画圣”,精擅山水和人物,“吸大江之水于笔端,吐云霓之气于纸上”这两句话是当时对他的山水画的评价。大统制的画笔,学的正是胡道真,郑昭博览群书,引经据典自不在话下。大统制却摇了摇头道:“我自知尚去胡公一筹,这画不及他工致。” 作为共和国的最高统治者,与画师并称,纵然是号称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人人平等的共和国,总有些不伦。就算大统制胸怀广大,可是明明有这绝妙画笔,依然要托名行世,听不到直接的赞誉,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吧。郑昭微微笑着,慢慢道:“胡道真虽有画圣之名,但一味耽于画,终究难免匠气。南武兄开亘古未有之新天地,纵然工致处尚稍有不及,但画中胸襟,胡公安能梦见?哈哈。” 大统制的脸上也浮起了一丝笑意,拿起茶来喝了口,道:“郑兄也太抬举我了。其实只是人逢喜事,落笔顺了些而已。” 郑昭道:“南武兄遇到了什么喜事了?” 大统制的眼里难得地也有了喜孜孜的意思,道:“拙荆已经身怀六甲了。” 郑昭怔了怔,忽地站起来深施一礼道:“此诚大喜。南武兄,你居然不早点告诉我,害我未能及时准备贺礼了。” 大统制打了个哈哈道:“这是将来的事了。郑兄,你今天来当然有话,还是直说吧。” 来了。郑昭想着,坐了下来道:“南武兄,今日我看到一份议府签发的向西原用兵的决议……” 没等他说完,大统制已道:“你果然是因此而来。是觉得此议太急吗?” 郑昭顿了顿,点了点头道:“不错。如今国力虽然已与当初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民力尚未复原。西原不过疥癣小疾,与百姓安居乐业相比,轻重缓急不可同日而语。依郑昭所见,眼下首要之务,还在于养民强国。” 大统制点了点头道:“不错,确是此理。” 郑昭不由一怔。那份用兵决议是大统制绕过了国务卿府,甚至绕过了议府直接签发的。在郑昭看来,大统制一意孤行,早就拿定了主意,没想到他居然一下就同意了自己的谏言,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说了。他迟疑了一下,又道:“只是,那份决议却是要发重兵,明年就远征西原。如此劳师动众,定会使国库空虚,民负更重,只怕会引起骚乱。” 大统制叹了口气道:“郑兄,我本来是准备五年后再用兵西原的。只是,你可知现在的共和国已到了生死关头吗?” 郑昭又是一怔。现在的共和国十分平静,旧帝国的苛捐杂税尽已废除,百姓称颂。经过这十多年休养生息,当初在战乱中流亡的民众已慢慢安定下来,荒废的田原也重新得到开垦。国务卿府中每年根据各省报上来的数据统计,人口、出产年年都有一成左右的增长。仅仅十几年,国力已增长了一倍有余。今年虽然毕炜远征吃了个败仗,但用的也仅仅是毕炜这些年的积蓄。虽然今年昌都省定会遇到困难,但在国务卿府的调度下,对整个共和国的国力增长影响不会太大,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共和国的生死关头。他道:“南武兄,郑昭不才,实在不知何谓,请明示。” 大统制把茶碗的盖轻轻敲了敲,喃喃道:“丁亨利的叛逃,对外是宣称他与叛军有勾结,你相信吗?” 郑昭的心猛地一颤。丁亨利叛逃,的确是这个罪名,不过他知道那定然是大统制欲加之罪而已。五德营是帝国最后的残余,而丁亨利当初与帝国军征战多年,可以说是帝国军的死对头。当初五德营盛极一时,号称天下第一强兵,用兵如神的丁亨利在五德营的打击下同样占不到上风,可那时他也丝毫没有反复之心,现在胜利了,当然更不可能与那些残兵败将勾结。但大统制如此直言,他却又有些迟疑。 又是因为那个人吗?在他在心底呻吟着。五德营在那个人的统率下,几乎可以说是不可战胜的,就算丁亨利也曾如此哀叹过。不过,那个人墓木已拱,五德营也已在苟延残喘,现在已不必担心了。而在这些年的禁令下,百姓一律不得谈论前朝,那个人也渐渐已被遗忘,再过几年,等那些经历过旧帝国的人过世,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那个人了。他试探着道:“南武兄,那么真相到底如何?” “当初为了让那支败兵不至于因为绝望而反啮一口,我们定下的是帝君以下全都隐名处斩。当时是使得叛军尚存一线希望,使他们不敢破罐子破摔,却也埋下了一个隐患。” “难道丁亨利一直都耿耿于怀?” 大统制默默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这一点郑昭早就知道。当初帝国覆灭,那个人率五德营投降,大统制却认为这支部队威胁太大,定要斩草除根,当时他也全力支持。那个时候他就怕丁亨利全力反对,曾想过在讨论时用摄心术控制住丁亨利,可是当时丁亨利竟然也竭力支持,使得这个无论如何都有背信弃义之嫌的决议得以通过,五德营也几乎被彻底消灭。只是五德营的战力依然超过他们的想象,这支曾经把梦魇一般的蛇人都扫除了的强兵,实在是个噩梦中的噩梦,在那种绝对的劣势下仍然逃出了一小部份,也许那时开始丁亨利就开始产生了二心吧。不过他想不通的是丁亨利为什么会经过那么多年,在事情都快被遗忘的时候重新发作。 大统制慢慢道:“丁亨利是个忠诚的武士,对共和国忠贞不二,可是他也太过看重情义了。郑兄,这是他最致命的弱点,所以后来他一蹶不振,连征倭也只能由胡继棠带队。幸好胡继棠不辱使命,平定了倭患,让共和国得到了这些年的安宁。” 倭人无义,在前朝就时常骚扰沿海。句罗因为与倭岛接近,更是屡受侵攻,在帝国时期甚至险些被倭人灭国。胡继棠征倭,使倭人这些年再无异动,东南沿海防倭的重兵也终于得以得到喘息。郑昭道:“只是,丁亨利当时真的与五德营有联系了?” 大统制点了点头,“他竟然想要背弃共和国,说是要回故土定居。哼哼,他祖上从极西而来,可他一直住在这里,回去连话都不会说了,还要回去干什么?自然是要和叛军勾结。” 郑昭不由呆住了。丁亨利居然要去国!对于平民来说,定居异国当然不是罪,那些去异国行商的商人更是几乎年年都要出去一趟。但丁亨利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共和国的第一元帅,以这样的身份去国,自然会造成轰动。不过,仅仅因为他提出要去国就说他和五德营勾结,未免也是罗织罪名了,可郑昭知道这话不能说出口。他道:“当时他向南武兄你提出来过吗?” “正是。”大统制的面色变得极是森严,“被我严辞拒绝后,他居然私自逃走!果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话又让郑昭的心头一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句旧帝国的老话,当时因为狄人和倭人屡叛,故有此说,可共和国号称的人人平等、不分族类。事实上这条政策贯彻得很好,现在共和国的官吏中也有定居在中原的异族之人,丁亨利就是最好的例子;至于尉迟大钵这样的名画师,更是没人把他当狄人看待的。可是这句已经没人说的话居然又从竭力坚持人人平等的大统制嘴里说出来,郑昭不由又是一阵晕眩。 共和国虚伪。五德营在败北后也曾这样向民众宣传,但当事实证明他们只是在造谣,民众当然不去相信他们,使得他们在中原立不下足,一退至朗月省,再退入西原。可是大统制这话若是被别人听到,简直就坐实了五德营造的这个谣言了。当真言多必失啊,怪不得大统制在人前十分谨慎,这荷香阁内室也少有人进来。郑昭勘酌着词句道:“只是,这样也不至于让共和国到了生死关头啊。” “郑兄,你真是天真!” 大统制打断了他的话。在郑昭面前,大统制向来是难得的和颜悦色,可现在他的神情分明与在议府发言时一般无二了,公事公办,面无表情。大统制把茶碗放在了几上,低声道:“你难道没想过,一旦丁亨利进入西原,真的与叛军合二为一的话,会有怎样的前景?” 丁亨利用兵,不逊于那个人。当初五德营强极天下,也只有丁亨利顶得住他,否则以那时共和军的兵力,早就被五德营消灭了。大统制最担心的,就是五德营重新得到一个不亚于那个人的统帅,再次成为他的噩梦吧?郑昭心里不禁开始呻吟了。这种想法实在是多虑,连他这个与丁亨利交情不算太深的人都相信丁亨利不会这么做,不要说与大统制交情莫逆,从一开始就跟随大统制的丁亨利怎么可能倒戈相向,毁掉自己亲自参与建立的事业。难道大统制为了自己的疑神疑鬼,就对几十年的老朋友和老战友下手?现在他都有些担心了。从与大统制的交情来说,自己与丁亨利可以说不相上下,不过自己是文官,大统制多少对自己也更信任一些,更因为那个人是自己手擒的吧……然而假如真有一天大统制对自己也起疑了,那自己自以为是大统制多年心腹的这点自信就实在靠不住。 大统制当然不知道郑昭此时在想什么,仍在低声说着:“那支叛军是只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不能把他们彻底消灭的话,迟早会死灰复燃。这些年来我好几次晓之以理,要丁亨利放下私情,以国事为重,为共和国解决这个心腹大患,可他就是不听,现在甚至提出这种要求,难道还不能看出他的真实用心吗?哼哼,我已经得到过密报,这些年他对西来之人特别有兴趣,多次打听叛军下落。那时他没有异动,我也由他,现在他居然摆上台面来了,岂能再容他胡作非为!” 丁亨利的确该死。郑昭心里在呻吟着。也许,大统制的决议才是上上之策,乘着五德营还没有死灰复燃,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消灭他们,彻底解决隐患。他道:“南武兄,只是你为什么定下出兵之议不先告诉我?出动重兵不是易事,谋措军费就让人焦头烂额了。你若早些告诉我,我在定明年的国策时就可以将这一笔开支定下来。” 大统制笑了笑,“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让人直接给你的文书,好让旁人尽量少牵涉进去。出兵以前一定要保守机密,让叛军自以为得计,你要知道他们这些人无所不用其极,在共和国一定还留有密探。我把决议传给你,就知道你一定会过来的,也正是为了要你再做一件事。” “是什么?” “尽快找出叛军的耳目。” 大统制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金币。确切说,是半个,而且是用种锯齿形的利刃切断的。郑昭接过来道:“这是什么?” “到时会有人拿着另外半个来找你。此人是我安排下的影忍,到时你要给他提供方便。” 影忍是刑部的一个秘密机关,专门破获那些妄图颠覆共和国的组织。在共和国初建时期,这种组织有不少,大多是些前朝遗老搞起来的。影忍平时打扮成平民,在各地活动,专门搜集各种集会之类的情报,一旦拿到证据,刑部就派出人员缉拿。不过影忍一直与刑部联系,国务卿府定的是全国的国策,要和影忍联系尚属第一次。郑昭怔了怔道:“是要经费吗?” 大统制摇了摇头,道:“影忍自有经费来源。我要的是你给他们提供方便。” 郑昭心头猛地一动,低声道:“难道国务卿府里也有五德营的耳目?” 他的心已经提起来了。当看到大统制微微点了点头时,郑昭更是如同浸在了冰水里。不过,在这种彻骨的阴寒中他也有一丝欣慰,因为至少可以说明,大统制并不认为自己与五德营有勾结。 离开了大统制府,郑昭上了车。鲁立远见郑昭出来,解下马缰道:“国务卿,现在要去哪里?” “回府吧。”郑昭说了一句,怀里那半块金币似乎在烧灼他的胸口。国务卿主管全国政务,是个很大的部门,吏员上上下下不下千人。他虽然有读心术,但施这种秘术要耗费很大的精力,他已经老了,而且政务缠身,不可能对每一个人的心思都刺探一番。大统制想必也体谅这一点吧,可是他仍然觉得,大统制没有要他对国务卿府所有人员筛选一遍,真实的原因还是不够相信自己。 如果仅仅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那还好办一些。假如他不相信自己会找出真的耳目来,难道就是说明大统制仍然在怀疑自己吗?想到此节,郑昭心中更是如同什么重重扎了一下。他一直以为自己与大统制生死与共,辅佐他创下了如此庞大的事业,早就应该肝胆相照才,此时才发现自己的确是太天真了些。 不行,一定要打好退路了。坐在车里,他闭上了眼。不管怎么说,这一次面见大统制,自己总算不是全无收获。 回到国务卿府,郑昭见马厩里只剩三匹马,问道:“司楚还没回来?” 郑司楚很爱骏马,当初那匹在两年前远征朗月省一役中被斩断了双足。但那匹马极为神骏,郑司楚不忍它这样死去,幸亏当时一同出征的上将军方若水帮忙,将这匹马硬生生搬了回来。虽然断了腿,但郑司楚用木头给它削了两条假腿,纵不能跑,却已能站立。以其为种马,郑昭又请相马高手物色了一匹年岁相当的牡马,与那匹断腿马相配,已生下了两匹小马。因为最早时他母亲的坐骑是匹名叫飞羽的神驹,这匹断腿马正是那匹飞羽为种生的,郑司楚干脆把所有的马都取名飞羽。现在马厩里就是那匹断腿马和它的两匹小马在,郑司楚惯常骑的那匹飞羽却不在厩中,只怕郑司楚出去尚未回来。 老吴牵着马进马厩,一边道:“少爷他去西山看老师去了。” “几时去的?” “大人你出门没多久,他就出去了。” 郑昭微微皱了皱眉。他并不喜欢郑司楚那个老师,但夫人坚持,而老师的枪法的确称得上天下无双。所以他也没有反对,只是不希望郑司楚与老师接触太多。只是现在郑司楚已是个成年人,又刚经历了这么大的挫折,他向来对老师极是尊敬,有什么话向老师说说也不奇怪。只是郑昭心中总是有点微微的难受。 仅仅是因为老师与那个人的关系吧?不过老师也答应过绝不会向郑司楚提起,应该不会食言。 他微微摇了摇头,正要向自己的居室走去,老吴忽然回头道:“对了,我还差点忘了。大人你刚走没多久,驿差就送了夫人的信过来,我让他们放到大人你书房里了。” 国务卿府里,郑昭有一幢三楼三底的大宅子。只是现在夫人远在五羊城,这宅子一下子显得空了许多。听得夫人来信,郑昭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也不回居室了,直接向书房走去。 书房的桌上,放着一个木匣。打开来,里面是一件衣服,看得出正是夫人亲手缝的,另外还有五羊城特产的荔枝卷。荔枝卷是从干荔枝里剥出肉后一个套一个叠成了长长一卷,可以用来煤汤,也可以当零嘴吃,是种滋补品。郑昭撕开了一卷,拿了一个放进嘴里,见那些干荔枝肉都是精心选过,一个个黑得发亮,多半是夫人亲手剥的。在木匣里,还有一封信,撕开火漆看了看,倒也没什么要紧的话,无非是报些平安,送上什么什么东西,要自己保重一类。虽然这些都是套话,但郑昭心中仍然感到一阵温暖。从这封看似平淡的信里,他分明看到了夫人对自己的关心。 国务卿与夫人分居已有多年了。虽然夫人说是住不惯北方的雾云城,要回老家五羊城去,背地里却有人猜疑是国务卿和夫人吵架了。不过就算夫妻吵架,也不至于闹到从此分居、只通书信,而国务卿仍然对夫人十分关怀,隔个十天半月就写信递东西去,又显得两人并没有闹翻。旁人看来自然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认为夫人水土不服的理由是真的。只是,郑昭自己当然清楚分居的原因。 虽然白薇永世不会原谅我,但她对我终究不能无情。 郑昭一边嚼着嘴里的干荔枝肉,一边看着信,默默想着。事实上,这些年来自己对郑司楚视若己出,郑司楚幼年时生过一场大病,自己为了他求医问药,甚至比白薇更关心,她就算嘴上不说,也看在眼里的。何况,是她先对不起自己,而自己从来没有提起过此事,尽管大家心照不宣。在她心里,至少自己的分量并不比那个人轻,甚至还可能更重一些,因为她毕竟嫁给了自己。 他不禁苦笑起来。他自幼修练读心术,当时还不知道有什么后果,事实上修成了读心术后就不能人道,永远不会有子嗣了。这一点白薇嫁给自己时没有对她说明,所以仍然是自己先对不起她。这样看来,只要大家一直心照不宣,维持现状,就是最好的情况了,至少郑司楚一直将自己当成亲身父亲。事实上,因为郑司楚和自己住的时候多,为人性格,甚至相貌都有点像自己了,有时他都忘了这个儿子其实与自己并无血缘。自己对郑司楚的关心无微不至,这样也对得起那个人了吧…… 他看着屋顶,又往嘴里放了一颗干荔枝肉。许多年前,那个人就因为他被擒。其实就算自己不去动手,他同样难逃一死,自己只是为了出这口气,也为了让他少受些痛苦,但后来白薇知道后就恨了自己那么多年。现在又过了许多年,白薇和自己都已经老了,她对自己的恨意也终于被岁月磨洗干净了吧。只是,大统制的恨意却是历久弥新,直到现在仍然将五德营当成最大的敌人。看来若不把五德营彻底消灭,大统制这一辈子都会寝食难安了。只是大统制说妻子怀孕,这是真的吗? 郑昭又把一颗干荔枝肉放进嘴里。他曾经怀疑过大统制也与自己一样修练过读心术,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无子,可是细细察看,他并没有这种奇术,而且有时大统制为了知道属下的秘事还要劳动自己。这次大统制说起自己有孩子时,也是真心实意地欢喜,郑昭的读心术修为精深,虽然读不出大统制心思,可察颜观色也看得出。这样看来,大统制的确不可能有读心术,这样便又能放下心来了。现在才让妻子怀孕,想必是这些年来国务繁忙,事情太多吧。 可是郑昭依然无法让自己安心。现在普天下,只有这一个人自己是读不出心思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统制这人身上的秘密也实在太多了点。不过对于自己来说,还是不要去多想方是正理吧。 他正想着,却听得门外传来了一声清亮的马嘶,正是郑司楚那匹飞羽。他站起身走出书房的门,恰好看到郑司楚将马牵进马厩。他高声道:“司楚!” 郑司楚把马拴好,走过来道:“父亲。” 这两年郑司楚随军驻扎在昌都省,天天训练,人也长高了不少,已比郑昭高了半个头。郑昭眯起眼看看他,微笑道:“司楚,你去见老师了?” “是啊,母亲信中交待的,要我送些鱼干和干荔枝肉去。” 这也是惯例了。郑昭和郑司楚说了几句闲话,便道:“天也不早了,你身上净是汗,去洗个澡再歇息吧。” 郑司楚笑了笑道:“是啊,天不是很热,可骑马走了一程就觉得热。我在老师那里吃过了饭,不过他那里不容易有热水,所以没洗澡,汗味很重吧?” “是啊。你娘给你寄衣服来了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是啊。里外的衣服都有。” “她在五羊城没事干,大概就整天在做衣服了。你小姨的手很巧,你娘和她在一块儿,手艺应该好了许多。” 郑司楚道:“是啊。父亲,那我洗澡去了。” 等郑司楚走了,郑昭回到书房,这才放心地让帮工把自己的饭菜送过来。方才他以读心术扫视了一遍郑司楚心头,老师的确什么也没说,而郑司楚终于从被开革出伍的痛苦中挣脱出来了,现在他很是放心。 只是郑昭当然没有发现,此时的郑司楚眉头微皱,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第10章知我心忧 国务卿府的公事十分繁重。共和国疆域辽阔,南九北十,共有十九行省,其中朗月一省更是两年前才算重新回到共和国治下。朗月省的居民多是异族,更是诸事繁冗,当地官员报上来的汇报都叠了一大块。幸得现在纸张大行,郑昭还记得自己幼年时尚无纸张,不是竹木简,就是帛书。朗月省不出丝帛,若是他们发文书用的是木简,这些汇报只怕有上千斤重了,运到这里都不知已是什么时候。 正翻阅着一份朗月省太守的汇报,鲁立远在门外轻声道:“国务卿。” 在办公时郑昭并不喜欢被打扰,不过鲁立远过来定然是另有要事。他把手头的资料放下,道:“立远,是什么事?” 门开了,鲁立远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有人要见您,他说有这东西要交给你。” 鲁立远张开手,他掌中赫然是半片金币。郑昭怔了怔,从怀里掏出了半片金币对了一下,缺口处恰好能对上。他道:“请他进来吧。” 是那个影忍!郑昭默默想着。他没想到那个影忍来得如此之快,难道已经查出头绪来了?这时有个人已从鲁立远背后走了进来。这个戴了顶帽子,一进门,便摘了帽子放在胸前向郑昭鞠了一躬,道:“郑国务卿,你好。”待鲁立远退了出去,这人掩上门,却向前走了一步,又行了一礼,低声道:“国务卿大人,您已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郑昭把半片金币还给他,道:“是。” 传说中影忍能够飞檐走壁、神通广大,甚至有这些人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凶徒的传说,但眼前这人长相却平常之极,衣着也极是普通,简直就是个在街头一眼就能看到的过路人。那人将半块金币收好,又微微一笑道:“国务卿大人,在下名叫南斗。” 南斗是天上一组星的名字,但这种名字当然不会是真名,可能影忍都是以天上星座命名的。郑昭道:“我已知道了。你想要什么?” 南斗的脸上仍是带着点微微的笑容,道:“请大人让我在府中担任一个端茶送水的差事。” 他是要用这个身份去查探吧。郑昭点了点头:“可以,我让负责总务的人安排。” 南斗的声音却更低了些,“还有一件事,大人。” “什么?” “若有人暴毙,在下会事先向大人通报。” 这话郑昭一时间回不过味来。他想了想,忽然道:“你是要在这里杀人?” 南斗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寒气,低声道:“大统制有命,此人不可留。” 郑昭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好的。” 影忍是大统制直属的秘密机构,官职虽小,但这种人还是不要得罪为好。他小声道:“南斗先生,这个人是谁?” “眼下尚无证据,因此要国务卿大人安排。” 要在千余个官吏中找出一个怀有二心之人,的确大为不易。南斗多半要以这个身份为掩饰,翻检所有人的物品吧。郑昭心头不由一寒,但脸上仍然毫无异样,只是道:“这个自然。不过南斗先生若怀疑什么人,请先告知。” 南斗的脸上又浮起一丝近乎谄媚的笑容,“不劳国务卿大人费心,这个当然。” 不过,也仅仅是一个“告知”罢了。南斗要杀什么人,那个人就必定是死路一条。郑昭心头一阵烦乱,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影忍这个机构浮出水面并不很久,然而肯定不是新近成立的。曾几何时,暗处也许同样有这样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吧。当初自己想象的共和国,是个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国度,人人平等,可现在却仿佛与自己的想像离得远了些。 让总务过来安排南斗的事宜后,郑昭只觉身上说不出的乏力。国务卿府是个庞大的机构,招个杂役那是常事,虽然由国务卿亲自安排有点古怪,不过那个总务也许会觉得此人与国务卿沾亲带故,想来谋个差事。郑昭律己甚严,从不援引私人,杂役当然也算不得私人,定不会猜疑。可是,他知道,从今天起,国务卿府里就有这样一双眼睛盯着了。 假如,南斗并不是第一个呢? 郑昭脑海中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大统制当然不是神仙,连自己都没察觉,他就已经认定国务卿府里有内奸。会不会早就有人在暗中看着一切?想到这里,他身上更觉得一阵寒冷。 不会吧。大统制不至于到现在还不相信自己。郑昭这样对自己说着,可是总无法来说服自己,心底隐隐觉得,自己面临的也许同样是一道万丈深渊。 虽然南斗的到来让郑昭一阵不舒服,可是这毕竟是细枝末节,繁忙的公务让他马上忘掉了这件小事。接下来两天南斗一直没出现在他面前。这个人居然有一手自来熟的本事,而且手脚麻利,抹桌子扫地十分勤快,才两天时间就与那些吏员混得很熟,那些不太勤快的吏员动不动要他做些收拾桌子、倒掉垃圾之类的活,南斗也从不推三阻四,更得到他们的欢心,觉得这个新来的杂役很是得力。郑昭知道,南斗一定会在一个隐密的地方一样样检查那些扔掉的垃圾,也许那个内奸最终死掉的时候都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新来的杂役。 第三天快要下班时,郑昭正要收拾点东西回去,门外响起了敲叩。郑昭刚说了一句“进来”,却见南斗走了进来。他的脸上仍然带着点谄媚的笑容,掩上门走上前低声道:“国务卿大人。” 郑昭心头一动,也低低道:“查出来了?” “陈大化。” 郑昭怔了怔,“这是什么人?” “此人是第五课的抄手,已婚,无不良嗜好。” 抄手是负责誊写文书的小吏,对郑昭来说这些人实在微不足道。他道:“有证据了?” “是。请国务卿大人给第五课发下这份文书。” 南斗从怀里摸出一张小纸片,郑昭接过来看了看,却是一份前往西原行商的商人文照批复。他怔了怔,道:“这有什么用?” “此人看到这份文书,定会想办法交给接头之人,到时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五德营眼下就在西原。因为西原铁器很少,前往西原行商的商人可以说多半会与他们有联系。这是个公开的秘密,因此对西原商人文照批复一直管理极为严格。这份商人名单只怕另有玄机,因此那个陈大化定会将它传递给与他接头之人。郑昭点了点头,在上面批了个“交第五课签发”的答复,道:“一定要杀了他吗?” “此人只是被叛军收买,并不知道底细。与他接头之人被擒后,定不会有人与他再行联系。但此人既然能做出过一次这等事,定然也会做第二次,不能留他了。” 郑昭心头又是一沉。这个陈大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证据确凿后将他开革,或者关上一阵子也就算了,就算不理他,他也未必还敢再贪这种小便宜。可是南斗居然仍然要将此人灭口,只能说是嗜血成性。但郑昭不想多说什么,为这种小人物与大统制发生冲突也不值得。他点了点头道:“不过不要搞得人心惶惶。” 南斗笑了笑,“国务卿大人放心,他是暴病身亡,不会有人怀疑的。” 等南斗走出去时,空气里仿佛依然留着一点淡淡的腥味。郑昭微微叹了口气,再不去多想。 尽管现在不是军人,但在行伍中养成的每天出操的习惯仍然不改。郑司楚每天一早起床,就去院子里练一趟拳脚,有时就骑着飞羽出去跑一趟。 新的一年开始了。虽然说未来属于自己,可是在军中时未来是实实在在的,根本不用多想,现在却让人觉得茫然。踏上仕途,成为官吏吗?作为国务卿公子,这条路当然也应该相当平坦,可是郑司楚总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走这条路。尽管父亲是共和国最大的官吏,可他继承得最多的,大概是外公段海若的血脉吧。尽管军中的生活要单调得多,可是他却更觉自在。 只是,此路大概永远都走不通了。他苦笑着。虽然知道此路不通,可是读兵书、练枪马的习惯却怎么都放不下。当成是个爱好也不错,或者去军校做个教官吗?只是军校教官同样属于军人,自己被开革出伍,永不录用后应该同样不行了,只能去文校当教席。不过想到自己一生都要去教一些孩子“一人口刀手”之类,郑司楚同样无法想像。 真是高不成、低不就,自己的未来究竟会是如何?不过能和萧舜华成为同僚,当文校教习其实也不是不可忍受吧……只是想到萧舜华,他就又想到了程迪文。程迪文对萧舜华一定怀有爱慕之心,那天在纪念堂遇到萧舜华,恐怕就是他与萧舜华约好的。那天程迪文喝得烂醉,后来不知如何了,多半会涎着脸去赔礼吧。 别去想了。郑司楚心头突然一阵烦乱,轻轻拍了拍飞羽的脖子,凑到马耳边小声道:“飞羽,现在能打个大滚吗?” 大滚就是快跑的意思。飞羽打了个响鼻,似乎是回答。郑司楚笑了笑,这匹爱马深通人性,跟随自己上过阵,那次奇袭楚都城时就跑在最前,把身后的军马拉下好一段。那次为了照顾到别人,也没有全力奔跑,现在没事,倒可以让它尽性奔驰一番。 他双腿一夹马腹,喝道:“快跑!”飞羽也不作势,一个箭步便直冲出去。一般的马疾驰时总要先小跑一段,但飞羽这等神驹却几无停顿,说跑就跑。此时已在城外,甚是偏僻,昨晚起过一阵风,路上的积土也已吹净,显得白而平坦,飞羽翻蹄跑发了性,身边的树木一棵棵直往后退去,耳边亦是风声大作。虽然风寒似刀,但他胸中却有说不出的痛快,仿佛又回到了战云密布的西原,神出鬼没的敌人即将发动总攻。 雾云城里的大路尽是石板铺成,极是整洁。不过这些郊外的路自没有这等待遇,只是条泥路。好在毕竟是首府的郊区,路甚是宽阔,压得也甚是平整。马匹在泥路上奔驰更是得力,飞羽虽是疾驰,蹄声仍是错落有致,极富节奏,显然仍有余力。现在正值年后,春雨未至,也是农闲时候。这些年共和国承平已久,大力发展农牧,农人袋里有了余钱,过年时更是日日醉饱,路边的田里都看不到一个人。在无人的路上狂奔,郑司楚更觉胸怀为之一空,那些不快尽已消散。 跑过一段,远远地见前面有一辆车。郑司楚生怕会出乱子,连忙拉了拉继绳,让飞羽放慢了脚力。在这种大路上跃马狂奔,撞上人自是自己的不是了。飞羽刚奔发了性,让它放慢脚步还有些不愿,不时哼一声。 离得近了,却见那辆车前并没有马,右边轮子却陷到了路边的沟渠之中,多半是赶车的不小心。郑司楚带住马,高声道:“要帮忙吗?” 车门开了,有个女子探出头来。一见这人,郑司楚心中不觉一动,失声叫道:“萧小姐!” 这人居然正是萧舜华。她看见郑司楚,嫣然一笑,从车中跳了出来,道:“是郑先生啊,我还怕是坏人呢。” 看来我不是坏人。不过让他高兴的是事隔一年,萧舜华居然仍然认得他。郑司楚微微一笑,从马上跳下来道:“怎么了,马夫呢?” 萧舜华道:“刚才车子不小心陷到路边了,他一个人抬不起来,去叫人帮忙了。我一个人在这里正害怕呢,幸好郑先生你来了。” 郑司楚道:“是吗?这马夫也真不上道。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看看吧。” 萧舜华见他要去抬车,忙道:“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那车子不轻,郑司楚托了托试试,只觉车子仍是纹丝不动,便道:“让我的飞羽来拉一下吧。只是要找点东西垫垫。” 他把给飞羽拴到车前,又去四处看了看,只见一边的田边有一块条石,总有两三百斤,便道:“等一下我。”过去将那块条石抱了过来。萧舜华见抱着这块两三百斤的条石竟然行有余力,吐了吐舌头道:“郑先生,你力气好大!小心啊。” 郑司楚将条石放到沟中,笑道:“你别忘了我当了好几年兵了。”他扶住一边车轮,吆喝了一声,飞羽闻声发力,这辆大车立时被拉了上来。 把车子拉了上来,郑司楚的手上也沾了不少泥巴。正想找点沟水洗洗,萧舜华已从车里摸出一个小罐子道:“郑先生,你洗洗手吧。”这罐子包着一层棉絮,是个水罐,里面的水还有些暖意。郑司楚洗了洗手,正要往身上擦,萧舜华已递过一块丝巾来道:“郑先生,用这个擦吧。” 这块丝巾正是去年在纪念堂萧舜华给他擦眼的那块。郑司楚接过来擦了擦,微笑道:“谢谢了。” 萧舜华抿嘴一笑,“郑先生,我才该谢你呢,幸好遇到你。” 郑司楚看了看周围道:“萧小姐要去哪里?这里很偏僻了。” “放年假了,我要回家呢。”萧舜华把丝巾折了折放好。她的衣着并不华美,料子也不算高档,而听她说要回家,郑司楚不由一怔,道:“萧小姐家不在雾云城?” 萧舜华又是抿嘴一笑,“我家在猿山镇,离这里足有四五十里呢。” 共和国成立初始,为了防止异动,国务卿府就大力推行保甲制,限制居民流动,如果要外出,必须要地保开具文书,十分麻烦。现在虽然承平已久,但保甲制仍然未变,这样的好处是使得各处百姓安定下来,坏处也就是没办法随心所欲地迁居了。不过这坏处在国务卿府的吏员看来,实是件好事,因为土地有肥瘠之分,战后土地分给流亡,如果任由他们迁居,往往后来的会与先来的发生矛盾,斗殴之类也层出不穷。推行保甲制后,那些人安心侍弄自己分得的地,上等田赋税重一些,贫瘠地赋税轻,还能有开荒补助,得到一个相对的公平,谁都没话可说。猿山集是雾云城外的诸多小镇的一个,也算是其中比较富庶的一个了,萧舜华想必是考上了文校后留在雾云城当老师,父母就留在猿山集务农。郑司楚道:“是吗,那怎么现在才去啊?” “学校里一直没空。反正每年回去两次呢,也不在乎过年晚几天。” 萧舜华微笑着,颊边突然浮起了一丝红晕。这里放眼望去看不到人,她一个人大概还真有点怕,所以一直躲在车里。现在有郑司楚在身边,她却不知为何突然又有些羞怯。 郑司楚把飞羽从车上解下来。他解得很慢,可是仍然已经解开了。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好说,但他实在不愿这般就走,便道:“萧小姐,你那车夫还没来吧?”车夫当然没来,这话实是没话找话了。萧舜华道:“是啊,真慢。”只是她说时根本没半点心急的意思,倒像盼着那车夫来晚点。郑司楚顿了顿,道:“那好吧,我陪你一会儿吧。” 刀枪并举的战场他已经历过两次了,可这话说出来却用了他好大的勇气,几乎比那一次决定突袭楚都城时更为艰难。萧舜华脸上又是一红,道:“真谢谢你了,郑先生。” 虽说陪一会儿,可是这两个青年男女站在车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风不时吹来,尚带料峭寒意,郑司楚还不怎么觉得,见萧舜华立在风中有些畏寒之意,突然道:“萧小姐,你回车里去吧,外面很冷。” 萧舜华脸却又红了一下。她是个老师,平常对着那些孩子嘴里说个不停,可是在郑司楚跟前却像什么话都说不上来了。她道:“不要紧。郑先生,对了,上次你说你不是军人了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是啊。都怪我不好,害迪文也陪我被开革出伍,都一年了。” “因为什么?” 如果是旁人问起,郑司楚根本不想说,但这是萧舜华在问。他将随毕炜出征的事约略说了,开始还说得简短,后来却越说越多,当时种种情形越说越是详细,连最后陈忠看破了他的行藏之事都说了。萧舜华听得目驰神移,等听到陈忠听出了他的声音,惊道:“他认识你吗?” “四年前这支叛军还在朗月省,我也曾随毕上将军与他们交过手,和这个陈忠曾经面对面过。” 萧舜华皱起了眉头,“两年前的声音他还记得,这陈忠倒是个细心的人。” 陈忠并不是细心的人,不过郑司楚也不知为什么他把自己的声音记得这么牢。其实当时已是最后关头了,如果当时让别人去答话的话,这条计说不定确有成功的可能,可那时自己担心旁人回答得不对,被人看出破绽来,谁想到偏偏就是因为自己答复就被陈忠看破,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道:“也许,陈忠是高看我了。” 五德营无愧于天下第一强兵之称。与他们交战两次,两次自己都在他们手下死里逃生,郑司楚却奇怪自己为什么对他们恨不起来。朗月省那次自己杀了他们不少人,这一战自己却一人未杀,也许在心底,自己就藏了一个不愿再杀五德营的私心吧,连自己都没发觉。他最希望的,还是五德营能够全军投降,这支坚持到现在的部队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尊敬的,他更希望五德营能成为共和军的一员。也许,陈忠对自己也有类似的想法吧。 萧舜华沉思了一下,道:“也许还有另外不为人知的原因。也许,陈忠认识令尊大人。” “大概吧。” 父亲的确认识陈忠,但郑司楚看不出父亲和陈忠有私交的痕迹,在父亲嘴里,五德营仍是一支叛军,消灭也是应该的。当然父亲也可能瞒着他,但这些内情他都无法知道了。他道:“萧小姐,你们几时开学啊?” 萧舜华展颜一笑,“要下个月三号了。” “到时迪文来接你吗?”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也许是实在无话可说吧,一说出口他就有点后悔。如果程迪文到时真会去接她,那他只会觉得难受。萧舜华却是笑了笑道:“程先生只是以前普通朋友,他忙着呢,才不会。” 那我来接你!郑司楚险些就要说出这句话来了,可还是没有说。在战场上他可以不畏刀剑,但在萧舜华面前却不知为什么总是缺乏勇气。而萧舜华说她与程迪文只是普通朋友更让他如释重负,他笑道:“那你可要小心点,到时雇车让他走道看仔细些。” 这时那车夫骑着无鞍马过来了。这车夫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想必是找不到帮忙的人,到得近前却见车子已经拉上来了,不由大喜过望,向郑司楚千恩万谢。上好了马,萧舜华坐回车里,却伸出手来向郑司楚招了招,高声道:“郑先生,谢谢你了。” 郑司楚也扬了扬手,看着这辆车绝尘而去,心里不禁有些空落落的。他出身既高,人也生得俊秀潇洒,许多共和国高官的掌珠都以结识自己为荣,可是他却是第一次与一个女子分别时有这种感觉。 难道自己爱上了箫舜华吗?他有些茫然。与萧舜华只见了两次,可这个出身平民之家的清秀女子却让他感到如此亲切。程迪文对她定然也有这样的感情,真的发展下去的话,该怎么向程迪文说? 他跳上马时不由失笑。仅仅偶然遇到了两次,就想这些实在有点多余,可是他实在盼着能够第三次见到她。 共和二十一年,春三月,诸军集训。 虽然士兵依然蒙在鼓里,但军官大多已经知道今年共和国将有一次继胡继棠征倭以后最大的军事行动了。这一次的主将仍是征倭的英雄、断腕名将胡继棠,担任副手的则是史无前例地安排了毕炜和方若水两大上将军。一次出动三个上将军,这是共和国成立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四年前远征朗月省出动了两个上将军和三万兵力,已让人叹为观止,没想到四年后竟然要出动三个上将军,兵力也定然会高达五万以上,对于久无战事的共和国来说,实在惊人。 惊人归惊人,事情仍是按部就班地运行。毕炜一部虽然新败,这一次士气却是最为旺盛。上一次没去的要为同袍报仇,而经历过上一次大败的立誓雪耻,毕炜一部秣马厉兵,从年后就开始集训,其中训练最为刻苦的便是冲锋弓队。 冲锋弓队是毕炜的王牌军,上一次毕炜死里逃生,正是被冲锋弓队救出。虽然那一战冲锋弓队损失极大,不过经过整编,现在已尽复旧观,五百人整装满员,每人一枪一马,身背冲锋弓,腰挎三十支利箭,每天都在练习。 毕炜一军本就注重骑射,冲锋弓队更是以骑射为根本,五支百人队有一个单独的训练场地。这一日,陆明夷看着自己这一队五人一列,跃马而出,弯弓射向十余步外的游靶,心中不觉亦是窃喜。他年纪很轻,又是新近升任百夫长,本来对带好这支部队信心不足,但经过这几个月的训练,队中士兵骑术射术枪法尽皆有长进,虽然不少人都是新晋,但已不逊于老兵。 “啪”一声,却是齐亮在马上发出一箭,正中游靶。陆明夷高声道:“好!阿亮,你发箭时身体再伏低一些。” 马上发箭与步下发箭全然不同,不能细细瞄准,只能在第一时间射出,靠的其实是手感。齐亮枪术不差,但箭术一直都有欠缺,现在这一箭能应弦而中,显然平时经过了不少训练。齐亮见这一箭中靶,不禁也有些得意,带马回来道:“明夷,我箭术有长进吧。” 陆明夷道:“不错,下面就轮到我了。” 百夫长在十三级军衔中名列第十一位,训练时与士兵完全一样。齐亮见陆明夷在马上试着弓力,不由叹道:“明夷,其实你……” 上一次远征,毕炜与五德营大帅薛庭轩斗枪落败,千钧一发之际是陆明夷出马救了毕炜回来。事后毕炜曾有意将陆明夷收为亲兵,但陆明夷婉言谢绝,只说愿意留在冲锋弓队。这事齐亮已说了好多遍,因为毕炜的亲兵待遇好、晋升快,真碰到打仗,危险比需要冲锋在前的冲锋弓队更是小得多,他想到就替陆明夷惋惜,不明白自己这个朋友为什么要放弃这等绝好的机会。如果是他自己,早就求之不得了。不等他说完,陆明夷已打断了他的话道:“行了行了。阿亮,我可不想当个亲兵,好男儿本来就该凭一刀一枪搏个出身。” 齐亮不再说话了。陆明夷枪马弓箭皆有过人之处,他在冲锋弓队的晋升同样是少有的快,也许陆明夷说得也对。这一次又要远征,尽管此番毕炜一部不再是主力,但立功的机会同样存在。正因为这次毕炜一部不是主力的,如果是毕炜亲兵的话,要立功就难得多,也许陆明夷的选择并没有错。 这一队已出去了。游鞍立在十几步以外,地上划着一条白线,箭必须在马冲到白线前射出。那些游靶全立在一根能移动的长木条上,有人在一边推动,使得靶子不住摇晃,更增困难,因此只消射中便属合格。冲锋弓队对射术最为注重,陆明夷这一队的一百人大约只有十几个脱靶。没射中的人接下来再射,直到射中为止,而且训练后也不得回去休息,要担任收拾靶场的任务。虽说偶尔脱了一靶无伤大雅,但这一队的人现在成绩这么好,若是陆明夷这个百夫长反而射不中,岂不大丢面子?齐亮本来常常要收拾靶场,刚才一箭中靶,心中正自高兴,见陆明夷要射了,心中却也有些担心。但见陆明夷跃马到了白线前,弯弓射去,“啪”一声,箭矢飞出,正中游靶,不禁高声道:“好箭!” 他刚喊出,边上却忽地传来一阵震天般的喝彩:“好箭!”齐亮一怔,一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陆明夷这一箭固然不错,但也不至于好成这模样,与自己方才那一箭相去不远。他听得声音多是从边上传来的,定睛看去,却见边上的第二队里,一骑马正横着冲过来,方才那一箭插在最右边的游靶上,只是骑者并不回去,只是沿着白线跑来,“啪”一声又是一箭,第二箭仍中游靶。 游靶共有五面,第一箭中了最右边的那面,第二箭射中的右边数过来第三面。那人却仍不带马回去,向然向左跑来,弓上却又搭上了一箭。而这人,正是第二队百夫长王离。 王离有弓马枪三绝之称,弓术还在第一位。齐亮见他竟要连发三箭,又选在此时,自是有意要下掉陆明夷的面子了,真不知这王离为什么要如此对付陆明夷。只是王离神乎其技的弓术确实令人吃惊,待第三部射出,再次射中最左边那面游靶时,他也不禁高喊了一声:“好箭!”骑射一半靠射术,一半靠运气,百发百中的步弓手上了马,也许连一箭都射不中。王离箭无虚发,而且接连发箭,实在算得骑射一道屈指可数的好手了。怪不得军中一直传说王离身怀绝技,若不是脾气太差,早就可以晋升为中四级将领了。看他在马上的身手,此言实是不虚。 定是上一次比枪,王离败在陆明夷枪下仍不服气,要来找回面子了。可是陆明夷枪术可以与王离匹敌,但箭术定然远远不及。此时王离已射出三箭,带住马高声道:“陆将军,在下这一手‘旋风三连珠’还看得过去吧?” 王离的声音已纯是炫耀。陆明夷微笑着点了点头,道:“王将军神技,明夷望尘莫及。” 王离却只是笑了笑道:“陆将军也别客气。当真上了战场,敌人自不会以一对一跟你单挑的。做百夫长的,若是练不成连珠箭,那可是很危险的事。” 这话实是在挑衅了,连珠箭不是轻易练得成的,不要说百夫长,就是身为上将军的毕炜也没这等本事。齐亮生怕陆明夷一时冲动,也要试试王离这种射法。他知道陆明夷的枪术高强,箭术却只能算不错,射连珠箭与单射又大为不同,陆明夷若是受不了激,多半连一箭都射不中,只怕会成为笑柄,好容易在队中建立起来的威信只怕又要大受影响。 陆明夷的嘴角也微微一动,却依是微笑道:“是啊,王将军说的正是。”他也不再与王离多说,带马便转了回来。 齐亮松了口气。不会连珠箭不算什么,整个冲锋弓队会连珠箭的恐怕也不过三四个人,百夫长里大概只有王离一人才会。与其受不住王离的激,勉强射箭出丑,不如忍一时之气为好。他见陆明夷回来,忙接上前道:“明夷,不用多想了,不会连珠箭算不得什么。” 陆明夷扭头又看了看王离,小声道:“不过王将军的这种箭法当然了得。” 齐亮道:“是啊。王将军弓马枪三绝,不过他的枪术也承认败给你了,一换一罢了,反正你的骑术不会比他差。” 陆明夷年纪虽小,骑术却大为精绝,在毕炜与薛庭轩落马之际,能一把捞起毕炜通走,这等骑术王离纵然不输,也定不能过之。如此看来,陆明夷并不落下风。而从年纪上看,陆明夷要小得多,前程远大,王离现在年富力强,但十几年后陆明夷仍在壮年,王离却将衰老了。不说别的,光是耗下去,王离迟早都要甘拜下风。 陆明夷却显然没有那么看得开。他的脸色略略有些阴沉,道:“不过王将军箭术的确远过于我,这一点也不能不承认。” 齐亮道:“那是当然。只是真打起来,哪容得你在战场上跑个花出来,再好整以暇地连连发箭?他也是华而不实的花架子罢了。” 陆明夷道:“不能这般说。如果练成了连发的手法,的确大为有用。” 这一天训练完了,洗过澡吃罢了饭,一干士兵在营房歇息。军中可供消遣的也不多,而共和军也严禁赌博,因此天一黑下来,等营房关闭,上街玩耍的全都回来了,早早熄灯睡觉。齐亮也已睡下,打了个盹醒来后却觉有些异样,原来此起彼伏的鼾声此时却静了许多,睁眼看去,却见陆明夷的床上竟是空着。 陆明夷去哪里了?齐亮怔了怔,换黑披上了外套。他与陆明夷交情深厚,这个年纪轻轻的百夫长在他心目中便如弟弟一般,有时他半夜起来还给陆明夷盖被子。现在这时候陆明夷居然不睡觉,到底出什么事了? 走出营房,门口值夜的两个士兵见齐亮出来,其中一个笑道:“阿亮,你也撒尿去啊?” 齐亮道:“你们见到陆将军没?” 那士兵道:“陆将军已经出去有一会儿了。” 一般人熄灯后自不能外出,但上个厕所自是常事。可是上厕所也不会上半天的,齐亮更不放心,道:“你们辛苦,我上完了就回来。” 兵营里白天喊声如雷,到了晚上却出奇地安静。齐亮上完了厕所,却不见有旁人,正在诧异,耳畔忽然听得有“啪”的一声,正是从靶场传来的。他拴好裤子,从厕所窗口望去,只见靶场上影影绰绰有个人。 是陆明夷?齐亮不由一怔。深更半夜的,陆明夷还在靶场做什么?他摸黑走去,刚到靶场口,却见月光下正是陆明夷。他握着长弓,手中拿着几支箭,极快地开弓放箭。 他是在练连珠箭! 虽然陆明夷的动作仍有些生涩,但拉弓搭箭之间,衔接得相当快捷,比旁人已快了许多。尽管开弓放箭的动作十分单调,可是陆明夷却如一尊石像般,几乎以一种固执的神情在拉着弓、放着箭。齐亮看得呆了,他见陆明夷练了一阵、擦擦汗去将射出的箭取回时,脱口道:“明夷!” 陆明夷听得齐亮的声音,扭过头道:“阿亮,你怎么过来了?” 齐亮道:“我见你没在床上,还不知发生什么事了。现在你还要练箭啊?” 陆明夷笑了笑道:“王将军三绝,那也是他练出来的,我不信我就练不成。你别担心,我也不会练得太晚,每天抽时间多练一阵,迟早也能有这一手。” 齐亮叹了口气道:“明夷,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那么拼命。连珠箭本来就不是必需的,不练也没什么,你的箭术已经算不错了。” 陆明夷把箭搭上弓,一边练着一边道:“如果我是常人,当然不练没什么,只是我不能丢了我父亲的一世英名。” 齐亮不由一怔道:“你父亲?他不是早去世了吗?”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是啊。他曾是天下传颂的名将,不过有朝一日我定能超过父亲。” 齐亮更是摸不着头脑。共和国名将里,他从来没听过有个姓陆的,何况如果陆明夷的父亲是名将,怎么至于混成现在这等地步,连个百夫长都是搏命救了毕炜才挣到的。他迟疑着道:“令尊大人……他到底是谁啊?” 陆明夷手一颤,两支箭已极快地射了出去,第三支箭慢了慢。他叹了口气,道:“家父讳经渔。” 陆经渔!齐亮更是呆住了。陆经渔这名字也不算太有名,不过在军中算是如雷灌耳,因为传说那是大帅丁亨利的师父。只是连丁亨利的名字现在都已经不能说了,这个陆经渔当然提的人不会太多,事实上当时提起陆经渔的人就并不算太多,因为据说陆经渔是旧帝国的将领,一些老人仍能记得他。可不管怎么说,那是丁亨利的师父,这个身份就足以令人惊异了,更让人惊讶的是陆明夷居然说陆经渔是他父亲!齐亮期期艾艾地道:“真……真有这个人?” 陆明夷放下弓,抬头仰望着天空道:“其实我没见过父亲,我是他的遗腹子。不过,我妈跟我说过,父亲是一个曾经让世人仰望的英雄。” 他见齐亮目瞪口呆的样子,有些不悦地道:“阿亮,你以为我在吹牛吗?” 齐亮道:“不……不是,只是我记得老人说陆经渔是很久以前的人了,丁大帅都已经那么大年纪。” 陆明夷笑了笑道:“父亲结婚很晚。其实丁大帅结婚了不早,他的孩子现在就算活着,也不过才几岁。” 齐亮点了点头。照这样算倒也可以理解,要是陆经渔结婚比丁亨利还晚,他的儿子的确也应该是陆经渔这点年纪吧。只是这个朝夕相处的同伴居然有这等身份,实在让他想象不到,怪不得陆明夷年纪轻轻就颇有大将之风,也许正是陆经渔的血脉关系。他道:“陆经渔……令尊大人……明夷,你和丁大帅是师兄弟的话,他难道一直不知道吗?” 陆明夷的脸沉了下来,低声道:“只怕没人知道的。父亲当初战死在坠星原,连这件事知道的人都不多了。” 因为陆经渔是旧帝国的忠臣吧。齐亮想着,他倒也在老人嘴里听到过这些名字。文侯、武侯、陆经渔、沈西平,还有就是那个曾经名震天下的楚帅。这些人的名字现在都已渐渐为人淡忘,以至于让人觉得那是很久以前的古人,全然忘了其实不过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罢了,连毕炜都曾是旧帝国的军官,也许就曾经做过陆经渔的属下吧。陆明夷的父亲是个帝国的不世名将,在共和国当然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怪不得他从来不提。 齐亮看了看陆经渔的侧脸。陆经渔的面容并不如何惹人注目,但也许是因为知道他父亲是一个如此了不起人物的缘故,在月光下看来,他的脸都似在灼灼放光。齐亮小声道:“怪不得你的枪术如此高明,是令尊大人的遗法吧?” 陆明夷点了点头。他的手仍然在重复着开弓放箭这几个动作,但话音却十分平静,毫不间断。他道:“家父的枪法,师承当年的天下第一枪武昭。可惜我没能受他老人家亲身指点,只能凭自己练习,所以我要在冲锋弓队里。其实,王将军对我大不服气,定然是我的血脉让他感到了害怕!” 齐亮险些要笑出声来。这话陆明夷未免太一厢情愿了,王离又不会算命,定然猜不到陆明夷的父亲是谁。与其说是王离害怕陆明夷的血脉,毋宁说陆明夷本身的势头让王离惊心。也许在号称三绝的王离心中,陆明夷这个少年人是平生遇到过的最大的威胁,随时都会后来居上吧。不过这一点就算齐亮也看得出来,王离顶多是个战将,但陆明夷却将是个震惊天下的帅才。 上天对我当真不薄,让我成为他的朋友。 齐亮心头忽然一阵激动,道:“明夷,我来帮你拾箭吧,你接着练。” 陆明夷却有些迟疑地道:“你不去歇息吗?” 齐亮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明夷,你我是什么关系?你早点练成连珠箭,让王离知道陆大将军的儿子,同样是个世上最了不起的将军。” 陆明夷的眼里也闪烁了一下,点了点头道:“阿亮,多谢你。” “谢什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要干点什么名堂出来。”齐亮微微笑着,深夜的月光下,他那张平庸的脸此时也焕发出异样的光芒,“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会跟着你,一直向前冲!” 陆明夷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点了点头,手一抖,两枝箭又急快地射了出去。这两箭射得极是流畅,直如一道水波倾下,两箭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射中了十几步外的箭靶。等他刚射出,齐亮已急急将几枝箭拿了回来,轻声道:“好箭法!才一晚上你就练到如此,要练成连珠箭想来也不远了。” 离王离那种连珠箭还有不小的距离。但陆明夷也知道,王离尽管有不少地方高过自己,但自己也有王离所没有的,就是未来。 月光下,他仰起头,看着天空。月光如水,月色如刀,静谧安详。但这个少年的心里却如同有滔天巨浪翻起,即使他现在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官。 乱世出英雄。现在这个世界太平静了,所以像海一样翻起波涛来吧。陆明夷想着。当听到又要出兵的消息,他心中实是比谁都兴奋,尽管不少人也在咒骂。他甚至希望,敌人能越强越好,因为挫折对于他来说也是最好的老师。事实上,那个名叫薛庭轩的五德营大帅应该不会让自己失望。 如果上天有灵,他会去祈祷薛庭轩能够成为胜者。对手是一块磨刀石,只有这等不世出的敌手,才能磨砺出一口上决浮云、下彻九泉的宝刀来。当然这样的祈祷不可能让别人知道,就算齐亮也不能,可是他仍然会在心底这样想。 宝刀所斩,当是不世英豪之首,否则宝刀有灵的话都会哭泣。薛庭轩,你也尽快翻起滔天巨浪,成为不世英豪吧。 如果你是这样的人,那么这一次共和国的三上将在你面前仍将铩羽而归。 西原的薛庭轩,你听到了我的期待吗?我会让你羽翼丰满,直到有一天,你会匍伏在我的脚下,乞求我的饶恕。 那些已经逝去的、尚存于世的、即将到来的英豪,你们听到了吗?听到我这踏出的第一步吗? 世界,你听到了我心跳的声音吗? 第11章诱之以利 西原的薛庭轩当然听不到遥远的雾云城里一个小小百夫长的心声。此时的薛庭轩躲在自己书房里,一边喝着浓茶,一边翻着一本书。 虽然一战大获全胜,但自身损伤也不小,而且安置千余降兵的事也让人焦头烂额。五德营一共只有一万多人,士兵两千许,现在突然多了千余降兵,十来个人里就是一张新面孔,万一降兵作乱,那可不得了。好在司徒郁献策,楚都城未婚少女和寡居的妇人都有不少,本来五德营并不废止纳妾,但在楚都城当真称得上全民平等,大家都同枝连气,少女自不肯为人妾室,而寡妇的前夫也许是现在对她有意之人的上司或朋友,她自己不愿,哪有人敢强逼,何况未婚女子还多着。本来这些女子的婚姻之事大成问题,现在这一千余降兵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正好可以让他们在此成家。一来使降兵不起二心,二来可以大增楚都城人口,实是一举两得之事。薛庭轩大为首肯,而楚都城的民众因为这上千降兵都是语言相通、相貌一样的同族,招他们为婿自然比招西原中同信法统的异族为婿要好得多,同样大为支持。唯一不太支持的,大概只有楚都城的未婚男子了。因为以前楚都城男少女多,他们挑选妻子的余地要大得多,这样一来他们也成了被人挑选的对像。那些降兵虽然只是投降过来的,不少人却相貌堂堂身材离大,条件比他们要好。这些年轻男子也曾聚众向帅府请愿,以不能对降兵如此优待为名要求修改这条决议,不过还没等他们聚集半天,就被家里人拖的拖打的打,全拉了回去。五德营鼓励生育,这些未婚男子家里几乎人人都有姐妹,在他们父母看来,儿子娶媳妇虽然比以前稍难一点,却仍不是问题,嫁女儿却是最为头痛的大事。想挑个上好的女婿,在楚都城比什么都难。薛帅这条决议只不过稍解了点燃眉之急,这伙小兔崽子居然想搅黄了,真个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除了这一点小小的波折,这条决议一致通过。虽然五德营平时的决议全是由全民投票决定的,但有史以来这一条大概是最一边倒通过。薛庭轩是五德营大帅,楚都城里地位高一些的人家嫁女,都希望他和陈忠这两个威望最高的人能够出席。薛庭轩开始却不过情面,跑了五六家,结果被敬酒都敬得快要吐血,只能借口生病,在书房里喝两口茶醒醒酒意。 楚都城里办喜事的人接连不断。即使那些降兵仍然有怀二心之人,但起码有一半也心定了。然而薛庭轩知道,危机并没有过去。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一招不慎,就会彻底崩溃。他身上担负着的,不是一身的安危,而是这一万多人的身家性命。 楚都城现在的存在十分微妙。名义上已经立国号为楚国,然而这个楚国没有皇帝,只是大帅负责,而事实上却是陈忠以一个人的威望支撑着。陈忠是过去那支威名赫赫的五德营最后的宿将,以他的余威,在遥远的西原也足以令远人注目。只是陈忠年事已高,现在最重要的是自己能尽快把陈忠的担子接过来。这一战固然使他的威信大大上升,可目前仍然远远不够。 门外有人叩了两下,司徒郁的声音响了起来:“薛帅,有空吗?” 薛庭轩抬起头道:“司徒先生吗?请进。” 司徒郁走了进来。他的脸也是红通通的,大概刚喝过酒。看见司徒郁这副样子,薛庭轩给他倒了杯茶,不由笑道:“司徒先生也逃席了?” 司徒郁接过茶来喝了口,道:“是啊。幸好苑先生酒量好,他去撑着,我可真撑不下去了。” 西原上的酒大多是马奶酒。对于喝不惯的人,马奶酒味道实在有点怪,喝多了更不好受。薛庭轩微笑着道:“陈老将军呢?他应该没事吧?” 司徒郁也笑了,“陈老将军没人敢灌他酒,所以和他一块儿去的话,就是我和苑先生喝得最多。” “坐一会儿吧。哈哈,反正过了这个月,办喜事的人就该少了。” 楚都城虽然是帝国的最后残余,但在这里完全没有帝国那种森严的地位之差。对于楚都城的人民来说,大帅以降,所有人都与他们一般,是在异域打出一片天地的同伴,而这也是楚都城在这里一直屹立不倒的根本。得民心者得天下,这话很早就有了,现在五德营要得天下当然还无从谈起,但楚都城却的确坚如磐石。为楚都城共存亡,几乎是所有楚都城居民的信念。 如果这不是一个小城,而是一个国家,或都只像阿史那部那样拥众三十万,也足以纵横天下了吧。不过,现在离纵横西原的目标已然不远了。 薛庭轩喝了口茶,道:“四部的事如何了?” 此番大破共和国远征军,四部出力不小。四部与楚都城虽是异族,但同是信奉法统的,这也让四部对楚都城有种天生的好感。不过西原宗教很多,许多部落并不信奉法统,要争取那些部落的支持,才能真正在西原立下脚来。 司徒郁道:“四部已安定下来了。回报之人说,我们派出的农耕指导很得他们欢迎,如果明年能得到丰收,四部就更会死心塌地地跟随我们。” 帝国军队有一项行之有效的措施,就是屯田。驻守部队在当地开荒种地,自行解决粮秣,因此五德营里也有不少经验丰富的农人。西原部落大多游牧为生,但游牧太靠不住,一旦遭受天灾,牛羊倒毙,剩下的就只能去抢掠了。如果农耕有成绩,四部率先可以成为定居部落,也就与五德营行成一个切实有效的攻守同盟。这是司徒郁早就提出来的,本来就已开展,现在大胜之后得到了喘息之机,帮助四部转向农耕也就真正开展起来了。薛庭轩点了点头,道:“很好。” “朱先生有什么消息吗?” 朱先生是潜伏在共和国里的耳目。这虽是一招闲棋,但在上一次正是朱先生及时通报了共和国将要突袭的消息,立下了第一件大功。共和国吃了这个败仗,但根本未损,肯定还会有第二次行动,因此朱先生的任务也将会十分吃重。薛庭轩的面色沉了下来,道:“你看看吧,刚收到的羽书。” 他从桌上拿起一张帛书来。司徒郁拿过来刚看了一眼,也动容道:“共和叛贼已经发现了?” 薛庭轩点了点头,“是啊。虽然朱先生现在没事,但他的处境定然更加艰难,近期已不能再与我们联系了。共和叛贼虽然无信无义,却是个不可小看的对手,他们吃了这个大亏当然不肯善罢甘休。” 司徒郁沉默了片刻,点点头道:“也只能如此。好在朱先生足智多谋,应该能够自保。好在叛贼仍有行动,我们早就料到了。” “你觉得,他们下一波攻势会在何时发起?” 司徒郁淡淡笑了笑道:“依下官浅见,叛贼虽然窃据国器,但这一败已让前线积攒的辎重损失殆尽,想再发动一场攻势,至少也要准备大半年。”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是啊。他们很有可能会在今年夏末秋初发动攻击,那时我们秋粮尚未收割,正值青黄不接,此时发动,事半功倍。”说到这里,他用手指轻叩了一下桌案,又道,只是这一次,恐怕他们会与思然可汗联合了。 司徒郁忽地站了起来,道:“薛帅,下官也在一直想这个问题。依下官所见,不妨先下手为强,与思然可汗取得联系。” 阿史那部的定义可汗已与五德营结成同盟,仆固部的思然可汗本来就是阿史那部世仇,多半就会倒向共和军。虽然阿史那钵古那老狐狸以婚姻之事拉拢,想借机利用五德营,不过婚姻的履行之日尚远,现如今阿史那部与五德营的结盟乃是密约,思然可汗未必知道。薛庭轩怔了怔,淡淡道:“这确是一条未雨绸缪的好计,只是能说服思然可汗吗?” 司徒郁笑了笑,“下官不才,愿担当此任。也不必要求思然可汗与我们结成攻守同盟,只消他能对共和军产生怀疑,那就足以打破叛贼两面夹攻的计划。” 薛庭轩看了看司徒郁,有些犹豫地道:“是吗?司徒先生,你有什么计划?” “下官已查探过,思然可汗这人甚是凶悍,但此人自命情种,宠爱一个名叫真珠姬的宠妾。真珠姬生日就要到了,如果能搭上真珠姬这条线,给思然可汗吹吹枕头风,当有效用。” 薛庭轩摇了摇头道:“思然可汗也不是个软耳朵,纵然宠爱姬妾,但这些事关部族的大事他是不会听的。何况他纵然不知我们已与阿史那部结盟,风声总听得到一些,更不会轻信。” 司徒郁却又笑了起来,“薛帅,要他相信我们自然很难。但我们只要他不相信叛贼,那就容易得多了。” 薛庭轩双眉一扬,道:“司徒先生有什么具体计划?” “当今西原,阿史那部、仆固部与我们鼎足而三,任何一方倒下便打破了这个平衡。思然可汗一直担心我们会对他下手,现在五德营新得大胜,他一定更加担心。一旦让他知道,我们已有借小胜向共和军乞降之心,他就会感到害怕。” 薛庭轩的眼里亮了起来,“你是说……” 司徒郁点了点头,“共和叛贼对我们穷追不舍,在旁人看来总有些想不通,思然可汗自不例外。只消先造出风声,说共和军其实是借收降楚都城为跳板,有敉平西原之意,西原诸部定然人人自危。此时再派人去思然可汗跟前说明唇亡齿寒的道理,到时他就算心中不愿,也不会坐看叛军得手。” 薛庭轩道:“只是究竟要如何才能让他相信?” “双管齐下。一方面让他明白,五德营距他近,叛贼距他远,得罪了我们没他的好果子吃,另一方面也让他知道我们的实力已让他吞不下去。” 薛庭轩笑了起来,“就是要对阿昌部下手?” 阿昌部是一个依附仆固部的小部族,离楚都城较近。虽是小部族,但实力与五德营大致相当,大约也有万余人,拥兵两千余。这一部倚仗仆固族势力,不时抢掠周围部族,现在依附楚都城的四部就曾遭到他们抢劫,对其甚是痛恨。五德营初来时因为根基未稳,曾向他们示好,但阿昌部酋长十分狂妄,不把五德营放在眼里。在薛庭轩计划中,阿昌部正是他的下一个打击目标。司徒郁点了点头道:“阿昌部酋长贪欲甚强,只消如此,就让他自食其果。” 听完了司徒郁的计划,薛庭轩的眼里更加明亮。司徒郁这个计划与他不谋而合,只是更加细致,丝丝入扣,当真一举两得,到时翦除了思然可汗的羽翼,思然可汗也无话可说。他的手掌一敲,道:“好!” 阿昌部的酋长名叫哈拉虎,是个身高体壮、力大无穷的勇士。他自夸是西原第一勇者,固然有不少人不同意,但阿昌部出去抢掠,别族勇士的确从无能正面与他相抗者。 “大王。” 过来的是他手下三百铁虎军首领亦都赤。亦都赤是哈拉虎的表弟,也是个又高又大的汉子,满脸都是胡子。此时亦都赤的一张胡子脸上尽是笑容,那三百铁虎军则押着数辆大车过来。哈拉虎迎上前去道:“亦都赤,今天弄到什么好货了?” “是一伙中原商人。我见他们的车很是沉重,就知道东西不少,没想到居然有如此之多,哈哈。”亦都赤从车上抓起一个包,拉开了道,“大王,你瞧,这是中原的缎子,真漂亮。” 中原丝绸在西原是极为贵重的东西,那些酋长无不以有一套缎袍为荣。听说在极西的大罗国,干脆把中原叫做“丝国”,就是因为这种奇妙而华美的丝绸让他们神魂颠倒。阿昌部只是个小部,难得抢得到中原商人,这次居然抢了这么许多,哈拉虎喜出望外,接过来道:“好,好,亦都赤,你真会办事。” “还有呢。大王,你瞧瞧这个。”亦都赤说着,领着哈拉虎走到另一辆车前。这车上装的却是一个个大泥块,也不知是什么。哈拉虎正在纳闷,亦都赤伸手在一个泥块上扒了两下,泥土纷纷而下,里面露出的竟是一套五彩细瓷器。原来瓷器易碎,行商要走远道,就先把瓷器埋在软泥中,再种上豆子之类。等豆根将泥块重重绕缠,就算砸在地上都不会碎了。瓷器是中原出口异国的另一大宗物品,哈拉虎虽然不学无术,但泥块中露出的这些细瓷器灿然生光,比他现在用的那些漂亮许多。这一辆大车上足有十几个大泥块,定然有几百套瓷器了,这两辆车装得满满的,单是这两辆就是一笔惊人的财富,而后面居然还有五六辆。他大喜过望,叫道:“这伙中原商人生意倒做得不小,哈喇了没有?” “哈喇”在西原一带俗语中就是“杀”的意思。亦都赤道:“他们逃得倒快,一见我们过来就远远逃了。哈哈,但愿他们胆大包天,还想再做一趟翻本。” 这条路上有阿昌部这么个煞星,商人很少经过。虽然阿昌部也是游牧为生,在西原四处不定,可运气总没那么好,不一定能碰到这么大的客商,这一次也是听得过往牧人说起,有一批带了不少货物的商人居然从这里走过,他才让亦都赤带着铁虎军去抢劫。只是没想到居然抢了这么大一票生意,哈拉虎从泥块中扒出一个盘子,一双大手不住抚摸,更是喜不自禁,道:“还有什么?” “好叫大王得知,这几辆车还只是些小东西,这辆车上更是了不得。” 亦都赤带着他走到另一辆东西少一点的车上。这车子却只载了两口大箱,箱锁却已被砸开了。亦都赤打开箱子,一开箱便觉宝气冲天,里面居然尽是些珠宝。西原当然也有珠宝出产,像玉石更是出在西原一处山中,但西原匠人的手艺却远不及中原匠人。这些珠宝无一不是上品,做工精湛,哈拉虎心花都要开了,伸手要去抓,又怕自己一双沾过了泥巴的手弄脏珠宝,不住口叫道:“快放好快放好。今天杀羊杀牛,好好庆祝,铁虎军每人都有一条牛腿。” 虽然哈拉虎甚是小气,但这一笔意外之财实在太大了,连他都似转了性。铁虎军自是人人都加了伙食,连他自用的马奶酒这回都毫不小气,拿了许多出来犒赏部众。这一天对阿昌部来说,当真是个节日。 阿昌部僻处西原,族人少学无文,歌舞也多半粗俗。这一日篝火熊熊,族中大小尽围着火堆不住欢歌舞蹈。他们的歌曲虽然粗俗,在放声唱起时却也声震霄汉,到了半夜仍然未止。哈拉虎坐在正中的椅上,看着族人围着火堆舞蹈,心中说不出的得意。 在那辆丝绸车上,居然还有一整套做好了的衣袍。他身材虽然高大,但这衣袍竟然甚是合身。虽然思然可汗比自己势力大多了,但服饰用品只怕也未有如此之精。他还记得曾去拜见思然可汗,当时见思然可汗身上那件绸袍子十分眼热,现在自己身上也有一件,而且是全新的,面前的酒杯盘子也焕然一新,与以前那些做工粗糙的牛角杯、木盘陶盆不可同日而语,至于这些珠宝饰品,更是连思然可汗都未必能有。他越想越高兴,一手抓着一只烤羊腿不住地啃,却还小心不让油脂滴到身上。 正吃得开心,外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虽然歌声响彻云霄,但这声音里竟然还夹杂惨叫。哈拉虎呆了呆,看了看正在边上啃着牛肉的亦都赤道:“亦都赤,出什么事了?”亦都赤把一块牛肉咽了下去,道:“想必是……” 他话未说完,有个铁虎军已急匆匆冲上前来,叫道:“大王,大王,有人杀来了!” 有人杀来!哈拉虎也顾不得油脂会沾在身上了,把羊腿一扔,跳起来道:“上马!” 阿昌部的抢掠和游牧并重,十天半月就会出去厮杀一番,就算遭人突袭也不是第一次,他是看得多了。可是那铁虎军却似乎大为惊恐,仍在叫着:“大王,那是那个楚……都……” 这两个字音对西原人来说,要发得清楚并不容易。哈拉虎一时间尚未听清,亦都赤却叫道:“是五德营?” “五德营”这三个字音要好发得多了。那铁虎军定了定神,道:“是啊。”他话音刚落,却听得轰然一声响,这回的惨叫声人人都听得清。这回那些正围着火堆跳舞的人们也全慌了手脚,立时四散。阿昌部是马上部落,武器马匹都在身边,很快就能组织起攻势。可是这一回却有点不一样,那种响声来得极快,方才还有里许以外,现在居然已到了近前。远远的,只听有人高声喝道:“哈拉虎,还不出来投降!”说的却是西原通行的土语。哈拉虎呆了呆,向边上的亦都赤道:“那些商人是从五德营来的?” 五德营势力不比阿昌部弱,而且新近把中原讨伐军都打败了,声势极盛。不过五德营从来不做行商,哈拉虎根本没想到为什么会惹翻了五德营。 就算五德营也不怕你!他翻身上马,边上的侍从已拿来了他惯用的铁刺棒,他将铁刺棒一举,厉声叫道:“阿昌的好汉,跟我去杀!” 哈拉虎的勇力在西原亦是有名。那三百铁虎军是他两千余部众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更是个个都不同寻常。他刚喊出,身边已聚集了百余名勇士,跟着他便向前杀去。 敌人是从东南边杀来的。此时东南边已是烈火熊熊,阿昌部的不少穹庐都被点着。阿昌部的战士极是悍勇,看到这等情形,更是愤怒,杀心也更盛。可是又冲出没多久,哈拉虎只觉眼前突然一亮,耳畔只听得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便是部众的惨叫。 是中原火器! 哈拉虎的心都已抽了起来。中原火器,对西原人来说实是种不可思议的武器。不过他勇悍无比,就算火器也不放在眼里。他一举铁刺棒,喝道:“杀啊!” 火器发射,当中必然要有间断。如果被一击挫了锐气,这样这些中原人就能连续发射,怎么都斗不过他们了。可若是劈头迎上,来个以硬碰硬的话,哈拉虎不相信世上有谁还能斗得过他。在他带动下,那些铁虎军亦直冲上前,外围原本已被火器吓破了胆的部众见大王亲身冲上前来,亦是信心大增,跟随而上。 果然,这一波攻势抢在了敌人火器的间隙。在周遭一片晦暗中,哈拉虎只见战马环列,不知有多少人正列阵过来。他大吼一声,挥起铁刺棒便直冲过去。他这铁刺棒重达七十多斤,一棒下去,石头都要粉碎,迎着他的有个士兵,用的却是中原人习用的长枪,但在他铁刺棒迎头痛击下,长枪“啪”一声从中折为两段,铁刺棒仍然落下,正砸在那人头上,将那人砸得脑浆崩裂,连哈拉虎身上的缎袍都沾上了血迹。 这一下先声夺人,便是敌人都气为之夺。哈拉虎更是气贯云霄,手起棒落,接连三四个迎上来的敌人被他打落马下。他的铁刺棒又重又大,一棒下去,挥舞时速度又快,敌人连闪都闪不掉,唯有阻挡。而阻挡的结果,就是枪杆断折,人被打死。打到第四个上,哈拉虎的力量使发了,这一棒下去,那敌人的坐马也哀嘶一声,铁棒连马脊都打断了。 来吧,我一人就把你们全都打死!哈拉虎的眼睛都已红了,拍马又待向前,斜刺里却有个人冲了过来。 这人手上拿着的,是一把大刀。虽然这把刀亦极是阔大沉重,但哈拉虎丝毫不惧,故伎重施,铁刺棒又是一棒打下。“砰”一声,火星四射,两匹坐骑却同时嘶鸣一声,哈拉虎只觉一条手臂被震得发麻,那人的刀杆却没有断。 这人用的是铁杆刀! 哈拉虎大吃一惊,还不等回过神来,边上亦都赤已叫道:“铁刃陈忠!” 刀杆用铁铸,那这把大刀的重量已不比哈拉虎这杆怪物一样的铁刺棒轻了。西原虽然多有勇力之士,但用这等铁杆大刀的,唯有一个人。 楚都城的老将,铁刃陈忠。 哈拉虎今年四十岁。陈忠比他大了快有二十岁,须发都已有些白了。然而在火光中,陈忠提刀立马,巍然直如天神。哈拉虎心头不由一颤,对眼前这个老者有了一丝莫名的惧意。 陈忠的勇力,在西原几成传说。当初五德营初来,想解决他们的人大有人在。当时定义可汗召见他们,本来是想把他们全部变成奴隶。在谈判不顺之时,陈忠举刀,在阿史那部诸多勇士跟前挥刀劈开了定义可汗帐前石鼓,一举震慑了这些桀骜不驯的勇士。那石鼓足有半人高,用一整块坚石凿成,陈忠一刀竟然将它齐齐劈开,这等勇力纵然是定义可汗帐下猛士如云,也无一人能及。不过哈拉虎听说了这事后甚不服气,觉得砍开石鼓不算什么,他的铁刺棒要打碎寻常石头不在话下,用的如果是大刀的话,多半也能劈开。现在终于碰到了这个传说中的勇武之士,力量上他虽然不见得逊色,可是心底仍然升起惧意。 不仅仅是勇力,更让他畏惧的是陈忠那种当者辟易、一往无前的气概。虽然这人已经老了,可是在他身上,仿佛有天火正在燃烧,不可向迩,恐怕靠近了都会被烧得连渣都不剩。 陈忠接了哈拉虎的铁刺棒,也觉手臂发麻。但他仍然若无其事,牵着马,听得对方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高声喝道:“正是陈忠。有胆的勇士,上来一战。” 他说的是中原话,哈拉虎听不懂,不过也知道那是陈忠在挑战。他咬了咬牙,叫道:“西原第一勇士,阿昌大王,哈拉虎!” 哈拉虎的话陈忠一般听不懂,但最后的报名却也懂了。他冷笑了一下,握紧了刀,向哈拉虎指了指。 哈拉虎是西原有名的勇士,号称无人能够击败。当然,这种击败指的是单挑,现在阿昌部在五德营的突袭下已是一败涂地。不过如果不能将哈拉虎斩于马下,这些把性命当儿戏的西原勇者仍然会不顾一切地反扑,五德营的损失也不会小。解决阿昌部的决定是薛庭轩秘密提出来的,阿昌部依附思然可汗,解决了他就是和思然可汗正面为敌。不过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子侄自有他的道理,其间细微他虽然不懂,但他一定要让这个计划成功实现。 火光中,他的须髯飘洒,此时战场上有了难得的静谧,双方也暂时停止了厮杀。五德营固然对陈忠有绝对的信心,阿昌部对他们这个贪财又小气的大王也信心满满。尽管现在谁先冲锋,谁就能占点便宜,但谁都没有动。 勇者的对决,永远都值得尊敬。 哈拉虎嘶吼一声,双腿一夹坐骑,马立时向陈忠冲去。阿昌部遭到五德营偷袭,败北是免不了的,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想到五德营居然在思然可汗的威胁下还敢如此出击。但能够阵斩陈忠,西原勇士哈拉虎,就是名副其实的西原第一勇士。 两匹马交错而过,又是“砰”一声响。两样武器都是纯铁铸就,火星更是如喷泉般直罾出来,在两人头顶都笼成了一道细网。旁人尽都屏住呼吸,连战马都似乎被这两个勇者惊得呆了。 哈拉虎与人对敌,一棒下去,从无人逃得性命,唯一的例外是当初一个仲兰部的勇者。那人接住了哈拉虎一棒,但第二棒下去就虎口震裂,第三棒被哈拉虎打死。虽然也死在哈拉虎棒下,但此人居然要哈拉虎三棒才打死,一般被西原的歌者传颂,说那是少有的勇士。只是这一次哈拉虎已与陈忠交手两次,两次都是硬碰硬,哈拉虎却丝毫没能占到上风。 这还是人吗? 双方都这样想。 此时的陈忠也觉得有些喘息。仅仅两个照面,哈拉虎就把自己逼到这等地步,这个怪物果然名下无虚。 哈拉虎的力量,也不会比当初的蛇人逊色。陈忠带转马时想着。如果有楚帅在自己身边,自己挡住哈拉虎的猛攻,楚帅趁机出枪,哈拉虎定然难逃一死。事实上,现在若是薛庭轩与自己联手,要杀哈拉虎同样是轻而易举的事。 只是,他的骄傲不允许自己这样做。哈拉虎要用自己的力量来对抗,难道铁刃陈忠越老越不长进,反而想倚多为胜? 他看着黑暗中向自己冲来的哈拉虎,依稀又看到了当初在疆场上与蛇人浴血奋战的情形。 陈忠一生,绝不低头! 他咬了咬牙,胸口也似有一团烈火燃起。这团火散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已经因为衰老而有时感到酸痛的四肢重新充满了力量。 哈拉虎,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中原武人也有用铁棒的,但从来没人用过如此沉嚣的铁刺棒。七十多斤的铁棒,不用打,倒下来都足以压死人,不要说以哈拉虎这一身怪力挥舞如飞。哈拉虎的手法并不出奇,然而这种力量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阻挡。 第三个照面又过了。“啪”一声,这一下火星更是漫天飞舞。陈忠有生以来,也是第一次产生了迷惘。 这个对手的力量仍然没有穷尽吗? 在与陈忠交手前,哈拉虎已经打死了好几个五德营士兵。虽然他出手行若无事,但单手挥动七十多斤的铁刺棒,就算铁人都不可能支持多久。可是哈拉虎每一棒下去,力量却似有增无减,第三个照面虽然仍是平分秋色,陈忠却感到刀杆已在发烫。 老了。毕竟是老了。哈拉虎正在盛年,他的力量并不能超过陈忠,可是长力却要好得多。如果这样硬拼,陈忠知道自己最多只能支持十个照面。 如果自己年轻二十岁,哈拉虎的力量虽然可怕,仍然不在他心上。毕竟,当年的陈忠与蛇人这等怪物都敢一对一硬拼,可是现在毕竟是老了。 看来,只能和楚帅一般,用手法取胜。 陈忠年轻时就以勇力闻名。他虽然没有“中原第一勇士”这种称谓,但知道他的都默认他是中原第一神力之士。 陈忠的远祖,是帝国开国十二名将之一陈开道。陈开道在十二名将中就以神力闻名,陈忠的力量更胜乃祖。以他的力量,正与哈拉虎一般,一刀下去,旁人根本无法阻挡,所以当他当也并不把刀法之类放在心上。 胜负只在一线。再好的刀法,来不及使用,就等于无用。 只是当时楚帅曾劝告自己,人力有时而尽,如果一味自恃勇力,终有尽时,因此要尽量保存体力,用最少的力量去取胜。 那个时候,五德营人才济济,五大统领尽是一时俊彦。陈忠在五德营五大统领中最为谦和,听了楚帅的劝告,他也觉得有理,便礼下于人,随时向人请教,久而久之,练成了五刀。 只有五刀,陈忠将其命名为“五德”。在刀法精通之士看来,这仁义信廉勇五刀稍嫌笨拙,并不算极其精妙。然而就是这五刀,以陈忠的力量使出来,却有天崩地裂之威。 任何刀法,说到底无外乎两点:力量和速度。陈忠的这五刀简化了种种变化,却将速度练到了极致。而以他的力量使出,更是比任何精妙刀法威力更大。 可惜的是,这五刀也只有陈忠才能用。如果没有陈忠的力量,这五刀就仍然是五式稍嫌笨拙的刀法罢了。所以后来陈忠想把这五刀传授给五德营,实战中却发现其实还没有通常的刀法威力大。可是只消陈忠使出这五刀,仍然锐不可挡,旁人毫无胜算。 看来,只能用这五刀了。 他带转马,手腕一翻,将铁刀翻了个面。原本提刀时刀头在前,刀口向下,但这回刀头向了身后,刀口也成了向上。 寒色已深,周围虽然有火光,但哈拉虎根本没去注意对手握刀的变化。眼前这老头子的力量,同样让他心悸,有生以来,哈拉虎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力士。他把铁刺棒也握了握,左手却不自觉地握住了棒尾。 他从来没有用双手棒对付人过。双手用棒,固然力量大了不少,但速度终究要慢。而且骑在马上,一旦双手脱缰,用力过大,反要摔下马来。不过眼前这个老头子,显然不是单手棒能对付的。 他盯着对面暮色中的陈忠,双腿忽地一夹,猛吼一声,马已直冲向前。 哈拉虎的马也不是寻常坐骑。一般的马饮水吃草,但这匹马自幼哈拉虎就喂它饮血吃肉,人是怪物,马也是怪物。就算与陈忠硬拼了三个照面,力量传到坐骑上,他的马反而凶性更发,呲着牙,简直与草原上渴欲饮血的饿狼一般。 这个老头子力量再大,终究是个老头子。一棒打不死他,两棒三棒,十棒一百棒,就算是块铁,在这等猛击之下也要变得粉碎。 哈拉虎的双手握住了铁刺棒,这杆不知击碎了多少豪勇之士头颅的武器,此时也似散发出浓浓的血腥味。事实上,铁刺棒方才的确沾了不少血肉,血腥味本就很重,但此时却如活了过来一般,上面的铁刺都如同怪兽的利齿。 两匹马近了。当马头与马头交错的一瞬间,哈拉虎的铁棒高举过头,猛地向下砸去。 “砰!” 火星瀑布一般散开。这一棒便是陈忠都晃了晃。哈拉虎心头一喜,知道这个对手这一次终于要敌不住自己的神力了,正待趁热打铁,再一棒横扫过去,哪知眼前一花,陈忠的刀却后发先至,忽然先行当头劈下。 他的力量小了些,没想到速度会这么快! 哈拉虎不禁愕然。两马正在交错,只是电光石火一闪,但他的力量足以以闪电一般的速度挥棒,不等陈忠的刀落下,他已将铁刺棒横了过来。 “砰!” 这一刀却砍在了铁刺棒上。如果是木棒的,这一刀足可立断,但铁刺棒却是铁的,刀口砍在棒上,只是激起了一片火星。然而没等哈拉虎反应过来,大刀再次落下。 “砰!” 这一刀落下的地方,较方才这一刀更下面一些。哈拉虎明明知道自己一棒横扫就可以将对手拦腰扫成两段,可是这一刀如此之快,只要他的铁刺棒让开,就足以先将他劈成两段了。他魂飞魄散,只能咬牙硬挡。 两匹马的马身已经贴到了一处。战马相向疾驰,交错时相当于跑过半个马身的距离,更是短短一瞬。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哈拉虎只觉自己头顶如同雷电交轰,不知有多少把刀落下。 简直如同万千条闪电同时击下! 事实上,没有人看得出陈忠在这一瞬间劈了几刀。因为那几刀实在太快了,几乎就是同时劈出,而哈拉虎在慌乱中更是数不出自己的铁刺棒响了几下。 “砰!” 这一刀就劈在哈拉虎的手腕处了,甚至激起的火星已跳到了哈拉虎手上。可是哈拉虎什么感觉也没有,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觉得右手忽然一轻,而左手却突然变得极其沉重。 躲过去了?他还没回过神来,大地突然极快地向他压来。他还不明白怎么回来,就已躺在了地上。 躺到地上,哈拉虎才突然发现,在自己身边有一条手臂。这手臂上还套着华美的丝袍袖子,正是亦都赤刚才抢来,他一直小心别沾上油脂的那件。 五刀。共是五刀。只不过,那是一瞬间劈出的五刀。 这正是只有陈忠才能使出的五刀。旁人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劈出五刀,就算劈出了,力量也必然小得无济于事。然而在陈忠手下,这五刀却直有雷霆之威,当真与当初极盛时的五德营一般,连这个号称西原第一勇士的哈拉虎,也终于被第五刀的勇刀劈断了手臂。 当哈拉虎翻身落马时,阿昌族的武士尽都失声大叫。哈拉虎虽然又小气、又贪财,但他的勇力也是这些桀骜不驯的异族武士诚心钦服的。可是,这个西原第一勇士,却终于被铁刃陈忠劈下马来,对他们信心的打击其实比遭到突袭更大。 陈忠劈出最后一刀,终于将这个力量足以与他相比、甚至比他还大的劲敌劈下马来,心头突然一阵空虚。他身经百战,生死关不知闯过了几回,但平身单挑,无过于此次之险,即使是当年对付蛇人亦无以过之。 好一个蛮人! 他圈回马,扫视了一眼那些阿昌族勇士。方才他们还是气势汹汹,悍不畏死,但此时在陈忠目光注视下却不约而同地畏缩了。铁刃陈忠的名声他们原本听到过,但当真遇到,见到这等气吞牛斗的气概,纵然是这些不知死为何物的异族勇士,此时也丧失了最后的勇气。 哈拉虎一臂已断,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直到此时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败了,还败得如此之惨。他左手仍然握着铁刺棒,但重伤之下,一只左手已举不起来。看着骑在马上的陈忠,哈拉虎只觉这个对手竟是如此高大。 阿昌族的末日到了! 此时哈拉虎心中除了悲痛,更多的则是迷惑。如果说那批商人是从楚都城出来的,可是楚都城的反击未免来得太快了,白天刚抢了车队,晚上就遭到突袭。这些人难道不怕思然可汗知道了会报复吗? 不过,这些事在他的脑子里,是得不到答案的。他看着陈忠,突然大笑道:“陈忠,好汉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左手举起了铁棒,猛地砸在自己头上。 陈忠看着哈拉虎自尽,心头却是一沉。不管怎么说,哈拉虎的勇力的确让人心折,这个人宁死不屈,也当得上是条好汉。虽然不知哈拉虎临死时说些什么,他举起了刀,高声道:“哈拉虎,你确是好汉。”虽然两人都不知对方说些什么,但说出来的却是同一个意思。 此时五德营中又是一声呼喝。陈忠力劈哈拉虎,摧垮了阿昌族最后的士气,也让五德营的士气抬到了极点。登时刀枪并举,万马齐出,阿昌族的那些士卒在哈拉虎被劈下马时已彻底失去了信心,本来尚可阻挡一阵,这时哪里还动得了手?交战之下,纷纷被五德营砍下马来。这一战,杀得阿昌族的驻地尽为血染,甚至来年牛羊过此,闻到新长出来的草仍有血腥味,全都掉头不食。 此时陈忠却立马于阵中,不再出手了。看着五德营兵将在阿昌族驻地里前后冲突,再无人可挡,四处烈焰腾起,夹杂着垂死之人的哭喊,他心里却更为空虚。 “陈将军。” 几个士兵兴冲冲地推了几辆大车出来。那正是先前当成诱饵的车子,看样子几乎纹丝不动。那士兵兴高采烈地叫道:“哈哈,那胡人真够贪财,居然全放在一块儿没动过,省了不少力气了。” 这些东西是五德营仅存的财物,有不少是从民间借来的,如果失去了当然可惜。陈忠淡淡一笑道:“收好吧,到时仍要还给别人。” 薛庭轩算无遗筹,这一战大获全胜,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仍然有一些五德营士兵战死。不过在胜利的喜悦中,士兵们都根本没顾及这些,仍在嘻笑着四处查看。阿昌族上下有万人之众,虽然没有太多值钱的东西,但牛羊肉之类总有不少,哈拉虎帐中更存着不少金宝,就算战火中损失了一部分,这一次仍是得远大于失。可是陈忠却觉得茫然,他到现在还是不明白薛庭轩为什么要对阿昌族下手。 阿昌族固然依附思然可汗,对五德营心怀不善,但他们到底并没有出手。现在这么做,等如与思然可汗直接为敌了。但陈忠知道薛庭轩定然早有计较,行事之前也已考虑周全。可不管怎么说,现在这般出手,终是无义之举,对于那些对楚都城有些好感、但尚在观望的部族来说,影响未必是正面的。如果是楚帅,他肯定不会同意这样的举措。 陈忠心里突然又是一疼。那个曾经在他心目中有如天神,却实际上却是平生最好同伴的楚帅。与他在一起时,无论面前遇到多么大的危机,陈忠从来都是心里踏实的。可现在,薛庭轩虽然屡战屡胜,他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 楚帅,你真的还活着吗?如果还活着,难道就忘了我们? 陈忠的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啮咬着。虽然大家都觉得楚帅早就去世了,可陈忠就是死也不信。当初勇字营统领曹闻道在时,也与他一般坚决不信,因此在五德营一直都认为楚帅还活着,只是被软禁起来了。可是,现在陈忠终于对自己这个信念产生了动摇。 耳边又传来了一阵哭响,却是妇女和孩子的叫声。他扭头看去,却见几个五德营士兵从一个穹庐中拖出了一个怀抱小儿的妇人,那妇人不住挣扎,死也不肯放开,惹得那士兵火起,举刀便要砍去。陈忠再忍耐不住,喝道:“住手!” 那个士兵被陈忠一喝,手一颤,立时住了手。可是他住手了,那妇人却不住手,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夺过了那士兵手中的刀子。只是边上尚有旁人,她虽然夺过了刀,尚未出手,边上的长枪已刺过来将她刺了个对穿,连怀里的孩子哭声都戛然而止,想必一块儿刺死了。 当长枪刺死那妇人时,陈忠心里又是一疼。他喝道:“为什么要对妇孺下手?五德营戒律第一条是什么,你们难道忘了?” 五德营有九大戒律,第一条是不杀妇孺,第二条是不杀降虏。那士兵有些委屈地道:“陈老将军,我也没想杀她,没想到这臭女人居然敢动手,方才小汪都被她捅了一刀。” 在阿昌族看来,这些突袭了他们部族的异族人,个个都是该千刀万剐的敌人。阿昌族本就刚烈,就算妇孺也是如此。就算是妇孺,也同样是危险的敌人。可是陈忠却无法这样来说服自己,但硬要部下在妇孺刀下束手待毙,他同样说不出来。他叹了口气,道:“如果他们要逃,就让他们逃吧,不用赶尽杀绝了。” 那士兵却道:“可是,薛帅说过,斩草要除根,否则他们迟早要报仇。这些人连商人都要斩尽杀绝,怎能饶过?” 陈忠再也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些人的父辈都是曾与他同生共死的五德营弟兄,可到了这一代,名称未改,五德营的编制也一仍其旧,但在他眼里却越来越是陌生。当初在帝国当军,他看到过不少军纪败坏的部队,每次都为自己加入了五德营而自豪,可现在,这些自豪却似乎已经淡了,淡到再也无法辨认。 楚帅,你是真的不在了吧。 他想着。虽然五德营的欢呼一阵高过一阵,他的老眼里却淌下了泪水。 第12章计出必绝 思然可汗也有一顶金帐,比定义可汗那顶著名的金帐更大,可容五百余人,但金帐可汗这个名头仍然落在定义可汗头上,只因为定义可汗那顶乃是数百年前的天可汗、中原的大帝颁下。 如果能砍下定义可汗的头颅,第一件事就是把那顶著名的金帐拿来,即使小了点。这也是思然可汗一直以来的梦想,他同样坚信这一定会在不远的将来变成现实。 此时的思然可汗正躺在寝帐里,身上盖着中原丝被,真珠姬那晶莹得有些透明的肉体偎依在他胸前,纤细的手摸着他的胡子,时不时用牙齿轻轻地咬一下他的胸口。麻酥酥、痒丝丝的感觉,混合着从真珠姬檀口中喷出的鸡舌香味,思然可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坦。他伸手一把揽住真珠姬,真珠姬也娇笑一声,大腿缠住了他的腰。思然可汗正待压下去,却听得帐外有人低声道:“大汗。” 真是不知趣!思然可汗早就关照过,谁也不准来打扰自己。他险些就要拔出刀来向外掷去。以他的臂力,这一刀定然会将帐外那人穿心而过,可手握到金丝刀柄时,还是松开了。 帐外那人,乃是他的台吉赫连突利。 台吉一官是仆固部特有,其实是中原“太师”一词的音转。太师是中原天可汗手下最大的官,仆固部把最重要的重臣命名为台吉,其实正是暗暗把自己摆在了天可汗同等的位置上。赫连突利是思然可汗的妹夫,也是他最信任的谋士,不要说现在真珠姬只是把两条白嫩的大腿缠在自己腰上,就算现在合二为一了,只要赫连突利过来,也只能立刻分开。 因为赫连突利要报告的,定然是极为重要的事。 思然可汗将锦袍胡乱披了一下,扯了下丝被,盖住真珠姬裸露在外的肉体,叫道:“进来。” 赫连突利垂首快步走了进来。尽管思然可汗身后有一个显然什么都没穿的绝色美女,赫连突利却如同什么也没看到一样。他向思然可汗行了一礼,低声道:“大汗,楚国有使臣前来。” 这个消息却让思然可汗脸上绽出一丝笑容,“他们来投降了?” “回大汗,不是。” 思然可汗的脸上显得仅硬了许多。他喝道:“那么他们想要和我们动手?” “回大汗,也不是。”赫连突利的脸仍然毫无神情,仿佛木头刻出来的一般,“他们是来向真珠夫人奉送寿礼。” 听到这个消息,思然可汗脸上登时露出霁色,便是身后的真珠姬也不觉从丝被下探出头。可是赫连突利仍然平平说下去:“但使臣禀报,寿礼尽被阿昌部劫去。” “什么!” 思然可汗猛地从丝被中跳了起来。他身上只是披了一件锦袍,跳起来时衣带散开了,正对着赫连突利,十分不雅,可是他却丝毫不觉,怒喝道:“哈拉虎这浑蛋居然有这等胆子!与我点兵,将他捉来哈喇了!”赫连突利皱了皱眉。哈拉虎固然颇为不驯,但此人对思然可汗也一直极为忠实,很多思然可汗不便于做的事,让哈拉虎去做却顺理成章。这一次多半是误会,哈拉虎抢红了眼,看到这么多礼物就不问青红皂白下手。仅仅因为一点误会就把一个忠实部下杀掉,实属不智。他道:“大汗,哈拉虎定然不知道那是给大汗的,只消派个使者前去向他讨要,他定然会将东西交出来。” 思然可汗的气也已经消了一些。赫连突利的话向来有理,他点了点头道:“是。先款待那些楚国使臣吧,谅哈拉虎不敢私吞。”于是着赫连突利去安排打点,于翌日接见使臣。 楚国派来的使臣名叫司徒郁,西原土语十分熟练,在思然可汗面前也极其谦恭。此人能言善辩,思然可汗与他交谈,大是欢悦,觉得楚国这番确有诚心,哈拉虎也太过冒失了,定要让他好生向这些遭他惊吓的使臣赔礼道歉。 正说得入港,有个侍从突然从帐下进来,道:“大汗,阿昌部的亦都赤来了。” 亦都赤是哈拉虎表弟,也是阿昌部的勇士,只是使臣刚派出,居然这么快就来了,想必是哈拉虎发现误劫了送给大汗的礼物,惶恐之下,马上派表弟前来赔罪。思然可汗心绪大好,笑道:“让他进来。”让亦都赤给司徒郁赔个礼,然后对哈拉虎也笼络一番,礼物分出一些送给他,这样双方都下得了台,哈拉虎这个忠实部下亦不至于离心。 他正想得好,从帐外抢进了一个人来,跌跌撞撞地冲到金帐里,跪下便放声大哭道:“大汗!” 亦都赤浑身是血,头发也已散了。思然可汗没想到他会是这等模样,吃了一惊道:“亦都赤,怎么回事?” 亦都赤哭道:“大汗,我家大王遭五德营突袭,部族尽都被灭!大汗,请你定要为阿昌部报仇啊!” 他刚哭了两声,眼角却已瞟到了边上坐着几个中原人,正是白天抢劫时逃跑的那些商人。他呆了呆,心道:这些人也与大汗相识?难道他们先来哭诉过了? 还没等他说什么,司徒郁站了起来道:“大汗,正是此人抢的我们!” 思然可汗哼了一声,喝道:“亦都赤,司徒先生的东西是你们抢的吗?” 亦都赤听思然可汗的话中大有不悦之意,心中更是忐忑,叫道:“大汗,当时我等并不知情。但这些人不是商人,是五德营的人啊!” 思然可汗又是冷哼一声:“司徒先生当然是五德营的人。哈拉虎呢?他还活着没有?” 阿昌部竟然遭到五德营突袭!这个消息让思然可汗一时间也懵了。阿昌部是依附仆固部的小部落里势力最强、也最忠实的一支,虽然知道哈拉虎抢了送给自己的礼物让他很不满,但阿昌部被袭灭却让他更加惊愕。 亦都赤哭道:“我家大王被五德营杀害,部落也大半遭屠,小人只带了些残部来此。大汗,请您一定要为阿昌部做主啊。” 思然可汗心里一阵混乱,不由看了看一边的赫连突利。赫连突利心知大汗定是要自己出面了,便出班道:“大汗,此事实属突然,还是请亦都赤先将前因后果说明。” 司徒郁突然扬声道:“大汗,此事小人却知道一些情由,还是由小人说吧。” 赫连突利扫了司徒郁一眼。一瞬间,他的眼神极为凌厉,但还没等他说什么,思然可汗已道:“好吧。” 司徒郁道:“当时我等押送礼物前往大汗驻帐之地,本以为大汗威加西原,定然沿途平安无事。纵有误会,只消加以说明那礼物是送给大汗的,定然无人敢加以留难。” 思然可汗点了点头,道:“正是。”司徒郁的话听起来很舒服,但也确是实情。这里是思然可汗的势力范围,那些小部当然抢掠成性,但借他们一个胆子也不敢抢思然可汗的东西。 司徒郁待思然可汗点完了头,又朗声道:“但我家大帅献给大汗的礼物实在颇为贵重,不能有丝毫闪失,因此大帅要小人以人头担保。小人道路上艰险,万一有变,纵然倚仗大汗天威亦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因此我家大帅便送了我一程。我等要经过阿昌部时,我家大帅知道阿昌部本是大汗忠实部属,定然不会有事,而送礼以重兵押送,反倒让大汗多心,因此当时大帅便与我等分手,让我自行前来。” 思然可汗又点了点头。司徒郁的话合情合理,滴水不漏。他道:“那怎么会出事的?” “当时我等要过阿昌部了,是小人大意,手头也没有多余人手先行通报,想来遇到了再说也来得及。谁知刚走了一程,就见这位将军带领上千部属,突然疾驰来攻。当时这位将军亦在当场,当时我曾大叫过几句,你可曾听到?” 司徒郁的西原话十分流利,亦都赤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听司徒郁说起照面时他曾喊过几句,便道:“当时我听得你们叫了几声‘思然可汗’……” 司徒郁抢过话头道:“正是。我生怕尔等误会,因此先行说明,谁知尔等竟然丝毫不听,挥刀杀来。此时我再无办法,只能拨马逃跑,是也不是?” 亦都赤暗暗叫苦。当时他确实听得司徒郁叫了几声“思然可汗”,只是叫得惊惶之极,在他听来只道是对方发现了铁虎军杀过来,正在叫着那是思然可汗的人马。阿昌部虽然与仆固部是两个部落,却是同一族的,衣著一样,更何况阿昌部本就依附于思然可汗,对方认为自己是思然可汗的人马并没有错。他点了点头,喝道:“只是……” 司徒郁又抢道:“我家大帅当时并未走远,等我追上他禀报后,大帅极为惊恐。大汗在西原威武绝伦,我楚国来到西原,正是受大汗荫蔽方能立下脚跟。这些礼物是为庆贺真珠夫人寿辰而聊表寸心,私心也想蒙大汗有所赏赐,让我部众能度过冬寒。其中有不少是大帅变卖私产得来。若是没了,我楚国势难在西原立足。因此大帅命我立刻先来向大汗说明,他率军去将礼物讨回。却不知因何起了战事,闹到兵戎相见?” 亦都赤听他说什么五德营是来讨要礼物的,一口血险些喷出来。当时变起突然,五德营一到就动手杀人放火,哪里有什么说明情由、讨要礼物的事情。可就算否认,他当时正与哈拉虎在火堆边吃肉观舞听歌,五德营硬要说已经说明过,现在都死无对证了。亦都赤也不是什么心思机敏之人,但此时隐隐觉得阿昌部实是落入了一个准备得极为周详的圈套中,连那个说有商人经过的牧人,都极有可能是五德营安排的。他虽是西原人,但司徒郁能言善辩,话说得比他还要流利,眼见司徒郁越说越起劲,似乎在说哈拉虎在五德营讨要礼物时坚决不还,这才惹出一番大祸,思然可汗的脸色更是越来越黑,看见自己时全然没有善意。他心头渐冷,忽地拔出刀来骂道:“你这中原蛮子!” 他身上虽然受伤,但伤势不算太重,勇力尚在。在大汗金帐中当然不能携带长兵,他手上只抓着腰刀,但出刀仍然甚是快捷。哪知刀刚要挥出,司徒郁身边两人忽地抢上一步,同时在腰间拔剑。这两人用的剑与西原人用的大相径庭,又细又长,两口剑同时拔出,同时在亦都赤肩头一点,又同时收剑入鞘。亦都赤双肩中招,伤虽然不重,但肩头多了两道伤口,哪里还拿得住腰刀,那把腰刀“当”一声落在了地下。 亦都赤拔刀时司徒郁脸上亦是大变,待两个随从打退了亦都赤,他仍是浑身发抖,颤声道:“大汗,此人竟敢在金帐之内行凶!”声音虽颤,但流畅不减。 亦都赤拔刀,思然可汗的怒火终于耐不住了。他从座下一下立起,厉声喝道:“来人,将亦都赤拖出去哈喇了!”一边上武士正待上来拖走亦都赤,赫连突利却转了出来道:“且慢,大汗,亦都赤是个粗人,他虽有不是,但当时情形他最清楚,还是让他将诸事说完再做定夺吧。”他走到亦都赤跟前,将他扶起来,和言道:“亦都赤,你说吧。” 赫连突利这话一出,司徒郁的眼里突然极快地闪过一丝光亮。 赫连突利不除,思然可汗难敌! 此时的司徒郁心中,只有这句话。大帅和自己这条计至今都是丝丝入扣,分毫不差,只有赫连突利显然是个变数。照他原先的估计,话说到这里,思然可汗的怒火已然勃发,那个向思然可汗哭诉之人定然要被拖出去斩了,此计至今功德圆满。没想到赫连突利到了这时候仍然相当清醒,这个人确是不易对付。 西原英豪,一般不能小看…… 好在当时他们也防到了这样的意外,这条计策仍然未完。接下来,就算赫连突利再清醒,他仍然会被搅进去的。 司徒郁的心里已是乐开了花,但脸上依旧诚惶诚恐,扬声道:“赫连台吉之言大善。大汗,事情若不清楚,我等向附大汗之心亦不能白于天下,请大汗宽容他片刻,让他将事情说完。大汗英明神武,小人谅他不敢在大汗面前颠倒黑白。” 司徒郁的马屁一个接一个,拍得无迹可寻,思然可汗已经全然信了司徒郁的话。不过司徒郁还愿与亦都赤对质,他也不忍过拂其意。他手挥了挥,喝道:“将他腰刀也除了。亦都赤,你说当时究竟又如何了?” 亦都赤心中不住叫苦,忖道:当时哪还有什么究竟如何?五德营突然袭来,摆明了是弄个圈套让我们钻!可是司徒郁先前已将这些漏洞补得实实的,若是仍要说他们突袭来得如此之快,其中必定有诈,亦都赤就算脑筋不太灵光也知道说不出来的,反倒让思然可汗觉得自己在强辞夺理。他越想越不知该怎么辩解,突然在地上磕了个头,哭道:“大汗,我阿昌部本有万余人,现在逃出来的只剩千余了。就算五德营想要讨回礼物,他们为什么要下这等狠手?” 司徒郁的眼里又是一闪。这话如果亦都赤想到,一开始就会说了,但直到现在才说出来,那么只能是一个原因:有人教他。这个人,除了赫连突利还会有谁? 虽然司徒郁并不知道赫连突利在这么紧迫的情况下如何教亦都赤说这一席话的,但显然他已经觉察到了自己和薛帅定下的这条计,不过在他们天衣无缝的安排下,这个机警过人的赫连突利也还找不到破绽。只是就算找不到破绽,他仍然还在利用亦都赤反击。 此人不除,思然难敌! 司徒郁已是第二次这样想了。然而要除掉赫连突利,眼下虽然绝无办法,要化解他这一拨攻击却并不困难。因为,他们纵然没有料到赫连突利这个变数,却依然准备了应付这等意外的对策。 而这,将是对阿昌部的最后一击。 司徒郁这时对薛庭轩越发地佩服。这最后一击正是薛庭轩预备下来的。在他们的计划中,思然可汗被如此挑拨,定会下令向阿昌部斩尽杀绝。如果这条命令依然未下,说明他的智计高过了事先的估计。 不论如何高估敌人,都不是过分的。就算思然可汗到这时已下了对阿昌部的屠杀令,后面的准备将会显得用力稍过,但既然阿昌部已屠,怎么用力都没关系了。假如思然可汗仍然不下屠杀令,经过这最后一击后,他吃的亏反倒更大。 司徒郁向前一步,道:“大汗,此事小人实亦不知,不敢胡乱猜测。” 思然可汗道:“难道此事就这样不明不白吗?” 司徒郁正色道:“自然不会。此事立时就应大白。” 思然可汗一怔,道:“为什么?” “我家大帅仓促之间,也曾交待过我,万一以大汗天威亦压不倒阿昌部的话,势必难免一战。如果战事真的起了,我家大帅自知僭越,就会亲自向大汗解释赔罪。” 这话一出,就连赫连突利的脸色都变了。仆固部与五德营的关系并不算好,何况出了这种事,与仆固部同属一族,依附最力的阿昌部遭到灭族,五德营大帅薛庭轩居然轻身来此。万一这时候思然可汗起了杀心,准备借此机会消灭这个隐患,五德营就马上会继阿昌族而灭。 薛庭轩难道真的会如此不识大体? 赫连突利呆住了。他已猜到阿昌部陷入了五德营的设计,这个只知以蛮勇横行西原的部落,在智计面前就算灭族了还是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可是这最后的变化却让他这种猜测也产生了动摇,现在看来,只能认为五德营确有交好仆固部之心,因此不顾一切前来解释?因为一旦仆固部与五德营势不两立,立时交战的话,五德营也是抵不住仆固部的全力进攻的。 这时远远的传来一阵喧哗,思然可汗引颈望去,正要让人去查探,又有一个仆固部士兵冲进来道:“禀大汗,楚国大帅薛庭轩求见。” 真的来了!思然可汗的心里也终于产生了波动。他还没见过薛庭轩,只知这个有“独臂枪”之号的中原孤臣是个武力过人之辈。仆固部与西原诸部一样,最敬英雄,即使薛庭轩是敌人,他们也承认此人算得上是个英雄。思然可汗道:“起辇,迎接薛元帅!” 思然可汗的宝座,其实是一抬八人座辇。八条光着上身,束着牛皮宽带,头发刮得精光的大汉抬起了座辇,赫连突利以降所有人都跟着出去,被缴去所有武器的亦都赤也被押了出去。 一到外面,喧哗声更响了,大多是哭喊,正是那些跟随亦都赤逃到这里来的阿昌残部发出的。阿昌残部只剩了千余人,大多是妇孺,这些人虽然不能上阵参战,但骂人时却是很凶的,一串串毒詈脱口而出。好在薛庭轩虽然听得懂一些西原话了,但那些口音极重的阿昌族骂声全然不解,正好充耳不闻。他领着七人走马前来,这七人一式的年轻精壮汉子,服饰一样,手中握的也是一式的金枪,后面跟着三辆大车。 五德营元帅的贴身侍卫,本来是五剑斩。但朗月省一战,五剑斩损失殆尽,于是薛庭轩依昭帝国旧例,选了七个枪术过人的年轻好手,组成这一支金枪班。这七人个个枪术不凡,加上年纪虽轻,相貌俊朗,虽然阿昌部残部在一边毒詈,但仆固部的不少少女却看得含情脉脉,只觉这些异族少年郎个个说不出的可爱,本族的少年人与他们一比,土头土脑的全然不解风情。 薛庭轩到得思然可汗辇前,忽地翻身下马。他一下马,身后那七个金枪班也同时跳下马来,姿势美妙,整齐划一,七杆金枪同时插在地上,成了一道整整齐齐的屏障。薛庭轩一手已废,但下马时却与旁人没什么两样。他的长相固然没有金枪班俊秀,但举手投足间却隐然有一种不可一世的气概,英气勃勃。而他的坐骑是一匹高头白马,更是神骏非常,虽然仆固部亦多好马,只怕没有一匹及得上薛庭轩的坐骑。 他一下马,忽地单腿在思然可汗辇前跪下,高声道:“大汗在上,楚国小将薛庭轩有礼。” 他一开口,身后的七个金枪班也齐齐高声道:“大汗万安。” 这是练熟了的西原话。他们虽然还不会说西原的土语,但练这一句当然不在话下。思然可汗没想到薛庭轩竟然会向自己行此大礼,草原上的英雄只是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或者还有一些英雄会在家中跪老婆,但薛庭轩在仆固部面前向自己屈膝,等如公然表示依附仆固部之意。他不由大审过望,翻身从座辇上跳下,迎上前一把挽住薛庭轩的手臂,叫道:“薛大帅,请起请起。” 边上自有通事传话。薛庭轩站了起来道:“大汗,我楚国欲向真珠夫人献上寿礼,以示恭顺之心,但阿昌部哈拉虎竟然无视大汗天威,反欲将我等灭口。小将无奈,仓促之下未及请示,便代大汗扑杀此獠,还请大汗恕罪。” 薛庭轩的话经过通事传译,意思不变,语气却更为恭顺。但思然可汗却觉得薛庭轩这等谦恭又不失身份的口气更对胃口,草原部落敬的是英雄,如果对方一味谦卑,反倒遭人看不起。他拍了拍薛庭轩肩头,笑道:“薛大帅,你虽然来得晚了点,但来了就好。” 薛庭轩道:“禀大汗得知,我部一千七百部众,此番尽已来到,只是怕惊扰大汗,因此小将请陈老将军带队在外守候。阿昌大逆叛贼哈拉虎首级,以及趁手兵器都已在此,献给大汗,只是要献给真珠夫人的寿礼却被哈拉虎毁去不少,还请大汗恕罪。” 西原的铁器不易得,因此铁器颇为贵重。哈拉虎趁手的兵器是一杆七十多斤的铁刺棒,不说那是哈拉虎用的,单是这七十余斤铁就价值不菲。西原惯例,决斗时谁赢了,败者马匹战具皆归胜者所有。没想到薛庭轩竟会将这些都献给自己,而他一口一个“恕罪”,更显得恭顺无比。思然可汗又惊又喜,点点头高声道:“薛元帅,哈拉虎不识好歹,咎由自取,你做得好。” 此话一出,被士兵押着的亦都赤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叫,那些阿昌族妇孺也几乎同时哭喊起来。思然可汗皱了皱眉,厉声道:“将阿昌上下,全都哈喇了!” 此令一下,哭喊中更是惨叫连连。西原铁器不多,许多下级士卒用的都是大木棒。这些木棒打下去,一些阿昌妇孺脑浆崩裂,人却一时间还不死,只在哭叫。薛庭轩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丝不忍,忽然又向思然可汗跪下道:“大汗,庭轩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大汗恩准。” 思然可汗怔了怔道:“薛元帅请说。” “这些阿昌残部实无必死之罪,请大汗将他们降为奴从,听候使用,岂不甚好?” 思然可汗心中一动。薛庭轩这个建议倒的确不错,这些阿昌残部大多是妇孺,养在部中让他们如牛马般干些粗笨活累活,年轻女子还可以拿来狎玩,就算死亦不足惜,反正本来就要把他们统统哈喇的。他看了看赫连突利,心想:突利向来不太愿意杀人,多半也会同意的。正待发令,却见赫连突利上前道:“大汗,薛元帅确有悲天悯人之心,但阿昌部既已冒犯大汗天威,就不能留下!” 思然可汗没想到赫连突利这回居然竭力主张将阿昌部灭族了。反正屠杀令已下,现在收手恐怕也所剩无几,他点了点头道:“薛庭轩,不必管这些杂碎了。来吧,到我金帐中喝酒去,不醉的不是好汉子!” 薛庭轩这人很是对他的胃口,而他能解决阿昌部,一定比只会恃勇斗狠的哈拉虎更加得力。此时思然可汗心中已勾勒出一片驱使五德营与定义可汗争雄的前景了,只是赫连突利忽然又道:“大汗,薛元帅一路厮杀,已极是辛苦,何况诸军劳顿。今日不是喝酒的日子,反正司徒先生在我部勾留,还是请薛元帅另选好日,让突利我也与薛元帅多多亲近。” 思然可汗心头忽地一动。赫连突利显然是在阻止自己与薛庭轩过于接近,难道这薛庭轩会怀有谋刺之心?可方才自己将他扶起来,薛庭轩要刺杀的话,一下手就是一个准。他想不到赫连突利为什么要节外生枝,但这个妹夫的见识远远比自己要高,他也知道听突利的多半没错,但重重在薛庭轩肩头一拍,笑道:“薛元帅既然离国已远,那就早些回去吧。” 薛庭轩却也不坚持,只是又行了个礼,道:“多谢大汗开恩。来人,将礼单送上。” 这份礼着实不轻,各色绸缎数十匹,五彩细瓷器数十套,精工珠宝首饰一大匣。这份礼在西原上不论送给谁都不寒碜,思然可汗没想到在西原立足未久的五德营居然还有这等积蓄,心底对薛庭轩的评价不禁又看高一线。他让下人接过了礼单,笑道:“薛元帅,可是因为今冬牲畜不够?” 薛庭轩行了一礼道:“大汗英明,我等请大汗赏赐百头牛只,以备春耕,来年定当如数奉还,还请大汗恩准。” 听了通事的传译,思然可汗没想到薛庭轩居然只是要借百头牛而已,这么多礼物,要买一百头已经绰绰有余,看苹薛庭轩仍是以此为名目来讨好自己,而这也表明五德营真的向仆固部屈膝了吧。他大笑一阵,道:“此事好办,让司徒先生办理吧。来人,将我的金刀拿来。” 边上有人拿过一口金刀来。这刀铸得倒是十分精美,刀柄上是个骷髅。思然可汗将金刀递过去道:“此刀是我心爱之物,薛元帅,你是好汉子,送了你吧。” 薛庭轩接过金刀,深施一礼道:“多谢大汗赐刀。” 思然可汗意犹未尽,还想再送点什么小礼品,赫边突利突然道:“大汗,外面甚冷,还是由我送薛元帅回去吧。” 思然可汗心里其实急着要赏鉴这些礼物了,顺口道:“好好好,突利,你去办吧。” 他坐着抬辇回帐,赫连突利却跳上了马,微笑道:“薛元帅请。” 薛庭轩的眉头忽地轻轻一跳。因为赫连突利此时说的,竟是标准的中原话。司徒郁的西原话说得极好,不看相貌,别人根本听不出司徒郁是中原人,而赫连突利的中原话同样有这等效果。但薛庭轩的异样只是一瞬间的事,马上正色道:“多谢赫连台吉。” 陈忠率领千余之众立马在里许以外,见薛庭轩终于安然出来了,他长吁一口气。当听得薛庭轩说要亲自前去押送礼物,陈忠大惊失色,百般不准,说要去也是自己去,大帅要指挥全军,不能轻赴险地。但薛庭轩说此去不为打仗,而是要凭口舌说服思然可汗,陈忠自觉笨嘴拙舌,这任务是完不成的,只能听得薛庭轩调遣。他在这里等候多时,尽管薛庭轩事先说过,万一有变,定然会有喊杀声,风刀到时就会立刻过来通知,到现在也没见风刀飞过来,至于惨叫则只是短短一瞬,听声音多半是女子,当然不会是薛庭轩了。可是陈忠心里仍然担忧,担心思然可汗突然变脸,想要一举解决五德营,现在五德营的战力基本在这里,纵然有些小火炮,但思然可汗拥众三万,三万仆固部武士突然冲上,这一千多人就是死路一条。他等了半天,正是急得疑神疑鬼的时候,见薛庭轩回来了,当然喜出望外,迎上前高声道:“庭轩。” 赫连突利见有个白须老将迎出来,这老将虽然年老,但精神矍铄,四肢更是仿佛藏着用不完的力量。他微笑道:“这位,想必是五德营声名赫赫的铁刃陈忠陈老先生了?” 陈忠见有个胡人跟了来,也没放在心上,待这胡人以一口标准的中原口音说话,他却也小小吃了一惊,道:“正是老夫。请问这位先生尊姓大名。” 赫连突利道:“小姓赫连,草字突利。化外村野之人,让陈老将军取笑了。” 赫连突利的一张脸完全是胡人相貌,但谈吐大为清雅不俗,陈忠更是吃惊,在马上行了一礼道:“赫连先生请了。” 赫连突利微微一笑,向薛庭轩道:“薛元帅,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既然陈老将军在此接应,那突利就此告辞了。” 薛庭轩也淡淡一笑道:“赫连台吉请便。” 赫连突利看了一眼后面的陈忠,以及陈忠身后阵容极其严整的五德营士卒,长叹道:“有此强兵,确可横行西原而无忌了。”他突然又一笑道:“薛元帅,此间突利孤身一人,在下心里还真有点怕。要是薛元帅想留下我,那么突利就只能束手就擒。” 薛庭轩只是礼貌地一笑,道:“赫连台吉取笑,请吧。” 赫连突利又看了一眼,掉头走了。待突利走远,陈忠打马上前,小声道:“庭轩,这胡人倒像是要你捉住他一般。” 薛庭轩看了赫连突利的背影,嘴角突然抽了抽,轻声道:“他自是打这个主意。如果我沉不住气,在这里将他一刀杀了,更是正中他的下怀。” 陈忠一怔,道:“为什么?突利先生是不想活了吗?” “他确有此心。”薛庭轩忽地叹了口气,低低道,“想不到仆固部竟有此等忠心耿耿、明察秋毫之人,思然可汗比我预料的更难对付。” 在他构想中,平灭仆固部,再与阿史那部翻脸,运气好的话二十年间就可统一西原。可是阿史那部有一个阿史那钵古,仆固部有一个赫连突利,都是极难对付之人,看来西原这二十年间仍然会是鼎足之势。 不过,他们都不年轻了,而自己还有未来。这是自己最大的优势,也将是最终的优势。 薛庭轩终于笑了起来。 在薛庭轩终于露出笑容,转身与陈忠和五德营离去时,远远的,赫连突利回头望去。 与薛庭轩只是见了第一面,但这第一面让他认识到这个年轻的五德营元帅名下无虚,是平生仅见的强敌。 上天,你为何要给西原降下这等魔星? 赫连突利心中直如刀绞。在思然可汗对薛庭轩印像大佳之时,他就知道自己已失了先机。纵然仆固部拥众三万,要对付这一千多严整之极的精兵也大不容易,而薛庭轩敢轻身来此,一定同样做好了准备。如果现在不顾一切就开战,最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最坏的结果是被五德营以弱克强,一败涂地。但即使是最好的结果,得利的也将是阿史那部。到时在阿史那部打击下,仆固部一定会被连根拔起。 方才,他故意露出些锋芒,用言辞引诱薛庭轩来杀自己。趁现在他们羽翼未丰,大汗及时看清薛庭轩的真面目,事情仍能有转机。可是薛庭轩的沉稳让他的死谏之计破灭了,却也让他更感到了眼前这个敌人的可怕。 在整个西原,也许只有自己一个人,看到了这个一手已残的中原小将的危险。不过,现在角逐毕竟只是开始,而且留着五德营这支势力,未必就是件坏事。他已看清了薛庭轩的真面目,那么这个爪牙深藏不露的敌人如果真如自己预料,与阿史那部结成了同盟的话,三方中最倒霉的就是阿史那部了。因为他们一定想不到,薛庭轩处心积虑对付的第一大敌,其实正是他们。如果能掌握得好,仆固部反而有可能在其中得到最大的利益。 回到仆固部驻地,赫连突利也感到了一片喜气洋洋。真珠姬的生日马上就要来了,原本就要筹备一个盛大的庆典,而五德营锦上添花送来了这一份厚礼,思然可汗虽然贪财,却向来不小气,给族中分散了不少财物,许多德高望重之人还拿到了一块丝绸料子。 只是,那些被打死的阿昌部残余的尸身仍然在那里,一些士兵正把男女老少的尸身扔上大车,准备到无人处烧掉。赫连突利看了看那些尸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上天,保佑这些无辜之人吧。我突利让你们逃脱了最悲惨的命运,你们死后,也该感谢我。 他到了思然可汗寝帐前,便听得里面传来嘻笑之声。在帐门口通报了一声,便听得思然可汗道:“突利,快快进来。” 挑帘进去,却见思然可汗穿上了一件簇新的大红缎袍,而真珠姬身上则披上了一条轻薄的湖水色鲛绡长裙。这身长裙几如烟云,隐隐露出真珠姬一身雪白柔嫩的肌肤,看起来美妙无比,而她胸前还挂了一串圆润无比的珍珠项链,随着起舞,发出悦耳的轻轻撞击声,直如玉骨珊珊,更显得她这“真珠姬”的名字取得妙不可言。思然可汗一边击节赞叹,一边道:“突利,中原匠人的手艺当真名不虚传,比我们的衣工做得太好了。下一回薛元帅过来,我要他带个高手衣工来,再给我做一套袍子,你和阿佳也做一套。”那些礼物中有几套成衣,别的却是料子,思然可汗见这成衣做得竟是如此精致,同样衣料,族中巧手衣工做成衣袍,与之真不啻天壤。阿佳是思然可汗御妹,赫连突利的妻子,虽不好看,但秉性却与思然可汗大不相同,十分温柔,与赫连突利琴瑟和谐。 赫连突利苦笑了一下,小声道:“大汗,那个司徒先生已经安置歇息了吧?” 思然可汗道:“是啊。”他见赫连突利脸色大为异样,也小声道:“有什么不对吗?” “大汗觉得,那薛庭轩是什么样一个人?” 思然可汗道:“此人年轻虽轻,一只手也残了,却的是个英雄。我想问问他有没有妻室,要没有最好,真有了,宝美给他做次妻也行。” 思然可汗有一正二侧三个妻子,最得宠的是真珠姬。正妻年纪大了,平常也不厮混在一起,不过这正妻生的女儿宝美却是思然可汗最为喜爱的掌上明珠,今年十七岁,正值招婿的年纪。一看到薛庭轩,思然可汗就觉得此人大有气概,如果成为自己的女婿,那么仆固部的势必将一跃超过阿史那部。他对亲属向来十分信任,那些亲属也兢兢业业为他做事,以至于思然可汗觉得只消一个人成为他的亲属,就一定绝对值得信任了。 赫连突利更是苦笑。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些,道:“大汗,此人不是个笼络得住的人物,对他绝不能相信。阿昌部无疑是中了他们的圈套,结果被他们彻底消灭,而我们还不得不把他们当好人。” 思然可汗一怔,道:“哈拉虎这混蛋乱抢东西,还不肯还,这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被薛元帅他们杀了也就杀了,一个小族而已,至于如此吗?” “阿昌部对我们仆固部向来忠顺,虽然他们在外面名声很臭,连带着一些小部族对我们都不服,所以他们被灭亦不足惜,只是这薛庭轩计不仅于此。现在这样子,灭掉阿昌部的名声可是我们在担着,他们五德营是为了夺回自己的东西,而且还曾经为阿昌残部请命,那些小部落在仆固部与五德营之间,因此事会多少偏向五德营一点。” 此时思然可汗也回过味来了。这一次没来由地担起了一个把一向忠顺自己的小部灭族的罪名,的确有点莫名其妙。固然阿昌部抢掠成性,名声太坏,那些受阿昌部欺凌过的部族也可能会投向仆固部,然而与阿昌部实力相当的附属部落却也有可能因此事而离心。思然可汗虽然不是个明察秋毫之人,却很能听取赫连突利的真知灼见。他道:“那么当时你为什么还要将阿昌部灭族?” 赫连突利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阿昌部已然将我们当成了仇敌。薛庭轩说要饶恕他们,你当他真个是恻隐之心?这些阿昌部妇孺做了奴隶,定然会受尽折磨,而他们也定然会想尽办法来报复我们。留他们下来,等如给我们埋下了一个大大的隐患,这才是薛庭轩的真正用意。” 听了赫连突利的话,思然可汗直如冷水浇头。他挥了挥手,让真珠姬不要跳舞了,去后帐歇息。等真珠姬噘着嘴走了,思然可汗道:“那为什么当时你为何不把他留下?那时他才几个人,在我们族中,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都已不行了。” 赫连突利道:“当时他那七个随从你难道没发现个个都是了不得的勇士吗?何况他那匹白马,那是天马啊。当时我们向他下手,他定然能安全脱身,而就在外面,有一千多精兵严阵以待,我们冒冒失失冲上去,只是白白送死。到时仆固部背信弃义,五德营不得不对我们下手。小部族当然弃我族而去,而他们有阿史那部做同盟,到时仆固部被连根拔起,阿史那部……” 说到这里,思然可汗的脸都白了,低低叫道:“什……什么?五德营已经和阿史那部同盟了?” 赫连突利点了点头,“原本我也不敢确认,但送他出去,见他将一千多骑兵带了出来,就已经敢打包票。一千多部众,那快要是五德营的一半了,他把这一半力量都带出来,就是确信阿史那部不会趁他大部在外时对楚都城下手。阿史那拔突我想也不会有这种心,但拔突最相信他那兄弟钵古,钵古岂会不来占这个便宜?如果是我,早就从后方将楚都城端了,让他这一支千余人的精兵在外吸风饮露,自取灭亡。他有这个胆出来,就说明他坚信钵古不会对他下手。钵古为什么不对他下手?唯一的可能,就是五德营和阿史那部结盟了。” 赫连突利的一席话已让思然可汗心惊胆战。他本来觉得薛庭轩来依附自己,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根本没想那么多。如果五德营和阿史那部结盟,一个是在西原如奇迹般异军突起的新晋势力,一个是原本就在仆固部之上雄厚实力,二者合二为一,仆固部的末日就到了。一时间,思然可汗头上汗已涔涔而下,对赫连突利抽丝剥茧地分析出这么多事也顾不得赞叹,一把抓住了赫连突利道:“突利,那该怎么办?怎么办?我马上去叫人把那司徒哈喇了!” 赫连突利却笑了笑道:“大汗,话也要说回来,五德营虽然和阿史那部结盟,对我们却并不是坏事。” 思然可汗一怔,道:“这话怎么讲?” “大汗觉得,他们结盟后,最大的危险是什么?” “自然是双方合兵,对我们仆固部下手。” 赫连突利一拍手道:“然也。阿史那部有了五德营做帮手,灭掉我们不在话下,但问题是薛庭轩真会看着我们被灭吗?如果我们灭了,钵古下一个目标就是五德营。薛庭轩既然是如此厉害一个人,我就不担心他会想不到这一点。” 思然可汗一片迷茫,道:“那到底该怎么办?” “如果真有这一天,我怀疑不消我去联络五德营,薛庭轩会先秘密派人来谋求我的联系,共同对付阿史那部了。到时我们正面抗住阿史那部,他在阿史那部背后下刀,到时阿史那部不垮,就是上天显灵。”赫连突利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阿史那部真的被五德营吃掉的话,到时我们的日子就比现在更难。薛庭轩这人不是轻易就满足的人,到时我们面对的,就会是一个比阿史那部更加大、比钵古更阴险的敌手了。” 思然可汗打了个寒战。这个前景实在太可怕了,他不知道那个一手已废的少年元帅是不是真有赫连突利说得那么凶,但赫连突利向来言必有中也是真的。他道:“你就直说吧,怎么样才是正确的应对之道?” “三足鼎立,结弱抗强。”赫连突利淡淡地笑着,“谁弱就联结谁,放下一切世仇和面子。眼下族中也时有风声传出,说中原共和军有解决了五德营后重将西原收归之议。不论这是不是真的,现在最个可怕的敌人把主要目标放在了五德营上,我们就可以从中取利。” 在赫连突利与思然可汗正在寝帐中密谈的当口,薛庭轩停住了马,回头望了望。 赫连突利不除,思然可汗不亡。 虽然没有和司徒郁交流过看法,但他不约而同地得出了同一个结论。 这一次出来解决阿昌部的行动已然大获全胜,损失的只有十来个五德营弟兄,却把这根肉中刺彻底拔掉了。而这一趟不无冒险的行动,给他最大的收获便是发现了仆固部真正的核心。 赫连突利居然比阿史那钵古更不易对付!而他向来自豪的情报网,居然会漏掉这个最为危险的人物。他对法统的信仰并不坚定,现在他实在有点感激三清护佑。假如阿史那部中不是阿史那钵古,而是赫连突利的话,那么五德营的末日已经来了。 上天是公平的。钵古固然厉害,但他自信能够对付。而这个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赫连突利,却是在实力不及阿史那部的仆固部中,而且已经被自己及时发现了。 更重要的是,这两个敌手虽然手握重权,却都不是敌方阵营的最高统治者,所以都有一道致命的裂缝。而且,他们年纪都比自己大得多,所以他们的压力也势必比自己大得多。 相形之下,钵古的破绽更多一些,而且有不臣之心,也更致命。只是这个赫连突利,明明只是思然可汗外戚,居然如此忠心耿耿,不惜以死报之。先前他真怕自己会忍不住杀死这个大敌的诱惑;与陈忠立刻就走,不无想让自己远离这诱惑的用意在。 赫连突利正在用自己的性命在试着自己。如果自己为了将来少一个劲敌,就趁现在将他杀了,那么自己在赫连突利的衡贵中就败下阵来,说明五德营并无发展前景,现在立刻决裂就行了。 好在,自己经受了这个考验,现在终于可以享受果实了。目前有赫连突利在,对自己实是利多弊少,因为此人能深刻体会到共和军的威胁,也看得到西原三方鼎立的前景。至少,他本来对司徒郁的安危心存担心,现在却可以放心了。 不过,等到明年解决了共和军的第二波攻势后,就该安排赫连突利的死期了…… 第13章人人平等 现在萧舜华应该回学校了吧。 郑司楚看了一眼。又到了一年春耕季节,田里星星点点地已有不少农人,这条大路上也不时有人走过。每当有车子经过时,他就放慢了马,立在一边,希望车帘突然撩起,能听到一个清脆如春冰的声音呼唤自己,只是每一次他都失望了。 这些日子每天他都来西城跑一下马。二月春早,路边已生了一层软软的草芽,飞羽也显得颇为兴奋。只是郑司楚跑了一圈,心里总是感到空落落的,像有什么东西一直没着落。 程迪文现在已经转入仕途,成了一个礼部司的小官吏。礼部司专门负责接待国宾,与诸邻国交涉,这些程迪文也没什么兴趣,不过礼部司还负责着全国庆典和娱乐的管理,像书画音乐都有专门机构管辖。程迪文最大的兴趣却是吹笛,论笛技他本就算得上是个名人,去做这些事务倒是得其所哉。当了小官,被开革出伍的阴影早已散去,现在正忙着组织人手去民间收集各种乐谱,说要编写一部《八音集成》,还要改编出一套大曲,将有三百人一同演奏,将是今年国庆大典的重头节目,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郑昭也对郑司楚说过,既然郑司楚的兴趣全在军务上,可以去兵部司的兵法研究院谋个职,不过郑司楚说要再休息一阵,等下半年再去。 兵法研究院是半武半文的性质,只是郑司楚觉得一旦去了兵法研究院,这一生大概只能与案牍为伍,要和军队永别了。他从军校毕业就一直在军中,现在有这等闲暇,只想多享受一些这些自由。 如果与萧舜华一起,买一个小宅子住下,每天早出晚归,吃点时鲜果品菜蔬,平平淡淡过这一生,也许也不错吧? 郑司楚笑了。都想到哪里去了,萧舜华未必还记得自己,何况,在他心中,隐隐觉得就算自己有这个心思,但这个世界不会这样平淡下去。也许,用不了多久,一场波澜壮阔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他抬起头。天气依然晴朗,万里无云,可是这表面之后隐藏了多少惊心魂魄的惊雷闪电?这些天他虽然只是吃吃喝喝,却在一直有意识地搜集种种动向。共和国即将再次出兵,他早有预料,应该也会是夏末秋初,五德营秋粮未收时出发。这样从中原运送的粮秣可以省却一大笔运营调拨费用,而五德营却要在抵御进攻的同时抢收粮草,此消彼长,胜面极大。 只是,真会如此如意吗?他想起前年的那一场大败来了。五德营的大帅薛庭轩,那个胆大包天又极富谋略的人,肯定也有应对之策。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出了这等变故,现在自己一定又要撰写军情汇报,策划着下一波攻势的具体举措。 可是现在这些离他都远了,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他带转马,向雾云城走去。身后的郊天塔和永不倒碑兀立于山顶,远远望去,显得如此渺小。 回到国务卿府,在家看了几页书。吃完午饭,刚在书房躺椅上打盹,家中做杂务的工友阿四突然出现在门口道:“司楚,快去看看吧,国务卿昏过去了!” 郑昭对这些在家里做杂务的人都很和蔼,除了老吴一直改不了口,别人称呼郑司楚,年纪大的叫他“小郑”,和他差不多的都是直呼名字。郑司楚吃了一惊,站起来道:“父亲怎么了?” “他刚才去见大统制,鲁文书回来时说他突发疾病,昏了过去,现在郎中正在会诊呢。” 郑昭虽是文人,但身体一直不错,郑司楚从来不知道父亲居然还有这种病。他急忙跟着阿四向父亲的卧室走去,远远的就看见门口围了不少人,见郑司楚过来,他们让开一条路,将郑司楚让到里面。 一进卧室,却见国医院的副院长叶先生正坐在床边给郑昭搭脉,郑昭躺在床上,一张脸极是苍白,双眼紧闭。叶先生年事已高,但医术极是离明,医道远在院长之上。郑司楚看了看叶先生,想看看他对父亲的病情有什么看法,但叶先生的脸十分平静,也看不出什么。 叶先生搭完了脉,站了起来。郑司楚上前小声道:“叶先生,家父是什么病?” 叶先生也认得郑司楚。他看了看郑昭,也小声道:“来,到外面说吧,让令尊大人好好休息。” 叶先生将郑昭身上的被子掩了掩,走了出来。郑司楚跟羞他出门,刚把房门掩上,边上那些杂役中已有一个上前道:“叶先生,国务卿大人的病怎么样了?”郑昭对下人很和蔼,虽然不能说亲如一家,也是很得众人之心。假如郑昭有个三长两短,下一个国务卿未必有郑昭这等好性子,于情于理,他们的关心实在并不比郑司楚逊色多少。 叶先生淡淡笑了笑,道:“国务卿不要紧,请大家让开吧,不要打扰了国务卿休息。” 叶先生这般一说,旁人登时散开了。等周围的人一走,叶先生才道:“郑公子,放心吧,令尊大人不碍事,只是用脑过度。” 是因为国事太过繁忙了吧,也许就是因为要准备这场空前的大战,忙得焦头烂额。郑司楚看了看已经掩好的门,道:“谢谢叶先生。家父什么时候能醒来?” “我现在给他吹了些提神散,让国务卿好好睡一觉。现在去给国务卿配上一罐养元膏,明天再过来一趟。另外,阿海,你今天就守在国务卿的房外,以防有变。一旦有什么异样,就立刻通知我。” 叶先生边上一个青年人答应一声。这青年人名叫戚海尘,是叶先生的得意门生,据说已有了叶先生的七分手段。虽然年轻,却也算得上是个良医了。叶先生年事已在,在这里守着身体吃不消,所以派这个得意门生看着。不过他既然可以放心离开,说明郑昭的病的确不碍事。郑司楚点了点头,拿起戚海尘已整理好的医箱道:“谢谢叶先生。叶先生,我送您出去吧。” 叶先生的车就停在门口。他正要上车时,突然有些犹豫地说:“对了,郑公子,令堂大人现在还在五羊城?” 郑昭夫妻分居,那是他的家事,郑司楚不知叶先生问这些做什么。他道:“是啊,家母都在五羊城住了好几年了,一直没来过。”他突然想到叶先生问这些会不会是暗示说父亲有外室,便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叶先生,是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 郑司楚倒不好说了。他是儿子,向外人打听父亲是不是因为女人而得病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他迟疑了一下,斟酌了一下词句道:“是不是因为家母和家父的分居,家父才会得病的?”叶先生点了点头道:“也有这个可能。从国务卿的脉像来看,他心里压力很大。不过国务卿大人燮理国事,压力本来就很大,唉。” 郑司楚没想到叶先生会是这样的回答,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叶先生此时已上了车,郑司楚将医箱送上去,叶先生突然道:“对了,郑公子,你也要注意一些。国务卿大人这是宿疾,我看他是从少年时就没调理好,现在年事渐高,身体就受不住了。趁现在天气还冷,明天我给你也煎一份适合你吃的养元膏。” 郑司楚一怔,道:“我也要吃?” “是啊,趁年纪轻,好生调理。郑公子还没结婚吧?要是不注意,万一将来子嗣艰难,那就是件憾事了。” 郑司楚脸忽地一红。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过来,叶先生原来说的是阴虚之症。不过这种病一般是性好渔色之人才得,郑司楚年纪轻轻,虽然家境极好,人也长得潇洒帅气,但自幼家教很严,从来没有寻花问柳过,当然现在不会得阴虚之症。只是叶先生如此关切,他也不好过忤其意,便道:“谢谢了。” 叶先生在车里小声道:“国务卿为了国事殚精竭虑,公务之余找点消遣也无可厚非。不过万事都要适度,过犹不及,小心为上。” 叶先生在郑司楚心里已是一落千丈,他肚里暗骂这叫什么庸医。郑昭自律甚严,他虽然并和父亲整天在一起,但住在同一个崖檐下,父亲做过什么他当然知道。父亲的精力都放在公务上了,每天一下班就回家,连应酬都很少。事实上一个国务卿,只有别人来应酬他,他也根本不必去应酬别人,叶先生看来连这些都不知道。不过他脸上依然没什么异样,仍然微笑着道:“是,叶先生,我记得了。” 他把医箱放到叶先生身边,叶先生忽然道:“等等,郑公子,我先给你搭个脉看看。” 郑司楚正待推辞,可叶先生大概搭脉惯了,出手极快,右手两根手指极快地就往郑司楚腕上一触。才一碰,叶先生倒尴尬地一笑,道:“哎呀,郑公子,真是抱歉,我也是胡说了,原来你是童身啊。” 郑司楚显然要破口大骂了。他自律亦是极严,可方才叶先生大概把自己想成一个整天玩女人的花花公子。不过叶先生只是这般一搭,连自己是童身都看得出来,还当真有几分门道。他道:“是啊,那种养元膏不用吃了吧?” 叶先生微笑道:“是啊。虽说补益总是好的,不过郑公子身体强健,脉像沉稳有力,多补无益,现在是不用吃养元膏。”只是他眉头突然皱了皱,郑司楚心里又是一沉,忖道:他又要说什么了?脸上仍是含笑道:“叶先生,有什么不对吗?” 叶先生展颜道:“没什么不对。郑公子正值当年,当然与国务唧的脉像大为不同,呵呵,老朽也是多心了。郑公子,请回吧,不必送了。” 送到了车上,原本就不必再送了。郑司楚把车门掩好,道:“多谢叶先生费心,请走好。” 他对叶先生已全然失去信任,告辞了叶先生便转身回去了。叶先生坐在车中,掩上车帘,却陷入了沉思。 叶先生是个国手良医,对方脉一科更是精擅,几乎称得上百年来无双。在搭郑昭的脉时,便觉郑昭脉像虽然还算平稳,却虚浮不实,是个身体被淘空了的样子。作为一个位居绝顶的高官,这种脉像当然不希奇,当初他在帝国时期给帝国高官搭脉,十个里起码有八个是这样的脉像,有些年轻宗室甚至也是这样。现在是共和国了,但只要有些身份,一上五十岁,脉像就多半会如此。郑司楚人材英俊,他实在不忍心见到如此一个少年被女色毁掉,因此不惜冒昧,旁敲侧击地告诫。谁知一搭之下,发现郑司楚竟然尚是童身,显然与他父亲完全两样,看来这少年当真是自律甚严。只是…… 每个人有脉像都有细微的特点。对于一般医者来说,脉搏只是脉搏,分辨不出有什么两样,但叶先生却可以察觉。父子母女,这些直系亲属的脉像都有一种微妙的相似之处,不过这只是存乎一心,难以言说。但叶先生方才却发觉郑司楚的脉像与郑昭的脉像大异,简直完全是两个人,根本没有相似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叶先生不禁有些担心自己的多嘴会不会惹祸。这种家庭,何况国务卿夫妻分居多年,天知道隐藏了什么秘密,还是烂在自己肚子里,谁都不知道为好吧。 只是,郑司楚的脉像,似乎在他漫长的记忆中早有印象。到底哪个人是郑司楚真正的父亲?叶台摇了摇头。太多了,他每年要搭的脉都不下千余人,有时甚至会破万。这么多年来,他根本不可能记住每个人脉像的特征。事实上若不是方才刚搭过郑昭的脉,他也根本不会发现郑司楚的脉像与郑昭有异。这件事,既然本来就是个秘密,就让它永远是个秘密好了,反正就算郑昭不知道,与他分居已久的夫人肯定是知道的。 回到郑昭卧室,戚海尘正坐在门外椅子上闭目养神。听得郑司楚进来,戚海尘站起来道:“郑公子。” 郑司楚道:“叫我郑司楚好了。贵姓啊?” 戚海尘道:“我姓戚,叫戚海尘,是叶先生的弟子。” 戚海尘虽然医道已相当高明,尽得叶先生真传,但到底还年轻,来这等高官府邸并不多。不过就他不多的经验而言,国务卿官职最高,居室却是最朴素的,甚至连女眷都没有,直到现在他还在吃惊。 郑司楚见戚海尘有些局促不安,便坐下来道:“戚先生,你肚子饿吗?要不要下碗牛肉面?” 戚海尘道:“不用了,谢谢郑……先生,我现在不饿,而且我是吃素的。” 郑司楚坐到了戚海尘边上的椅子里,道:“戚先生坐吧。”他见戚海尘仍然很局促,坐下来时两手按住膝盖,人一动不动,便道:“戚先生,你跟叶先生学了几年了?” “回郑先生,有七年了。” 这戚海尘现在不到二十岁,比自己小一点,七年前,他还是个小孩呢。郑司楚笑了笑道:“戚先生的医道也已经很高明了吧?” 戚海尘脸红了红道:“差得远呢,叶先生的妙术,只怕我学了不到一半。只有叶先生的医道,那才能称作高明。” 郑司楚对见戚海尘对叶先生推崇备至,心道:看来叶先生医道确是很高明,也不能因为他一个错漏就把人家看扁了。他道:“戚先生,家父的病你看要不要紧?” 戚海尘道:“方才我给国务卿也号了下脉,国务卿是心经受损,以至三焦不调,气血有亏。一般来说这也不算大病,只消多加休息,静养几日就好了。” 只是父亲也没有静养的闲暇。郑司楚不禁有些黯然。回想自幼以来的经历,母亲对他一直极为慈爱,父亲虽然十分严厉,却也十分关心他。他学会骑马时,极为喜欢母亲那匹飞羽,但那匹马已老,母亲也不怎么让他骑,父亲就专门请高手相马人找了一匹骏马来与那匹飞羽相配,直到现在飞羽代代相传,第三代都有了。后来父母分居,他因为在上学,没有跟母亲一起回五羊城,就留在父亲身边,父亲纵然没有多少空陪他,但每年生日他都能收到父亲的礼物。小时候他一直很害怕父亲,总觉得父亲是个陌生人,后来纵然没有这种感觉了,可还是和父亲相当疏远。直到父亲现在病倒,郑司楚才发现自己其实对父亲也并不是视同路人。 不过戚海尘这人,方才还大为局促不安,但一说起医道,马上神采飞扬,直如换了个人一般。郑司楚正想再问些什么,却听屋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戚海尘面露喜色,道:“国务卿醒来了!” 他站起身向内室走去,郑司楚也跟着他走了进去。一到里面,却见郑昭躺在床上,一只手已伸出被子外面。戚海尘给郑昭号了下脉,扭头道:“郑先生,国务卿已经不碍事了。让他躺到明天,吃些易于消化之物就可,不要吃发物。” 郑司楚道:“什么叫发物?” “发物就是鱼虾海味羊肉之类。这些食物本身无毒,但容易让体内毒物发散,因此大病之人尽量少吃,还是吃些肉汤蔬菜。”戚海尘顿了顿又道,“生冷现在也最好少吃。”他放下郑昭的手,又道,“郑先生,我先去看看给国务卿的药熬得怎么样了。要是好了,就去给国务卿服下。” 郑司楚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点了点头道:“好的。”他将父亲的手放回被下。这些年来他还是第一次与父亲离得这么近,只觉父亲的脸苍老之极,其实他现在也不过五十出头而已。看着父亲的脸,郑司楚心头一酸,见他额上尽是冷汗,便拿过边上的汗巾给郑昭擦了把汗。 刚擦了一下,却听郑昭低低说了句:“南武兄。” 声音很含糊,但郑司楚却听得清楚。南武是大统制的名字,郑司楚没想到父亲昏迷中还在叫大统制,只怕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依旧在想着发病前的事。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擦拭着父亲额头的汗。 郑昭说了一声,停了片刻,突然道:“南武兄,此事还应从长计议。”这句话说来语气已连贯许多,看来他确实已经好了许多。郑司楚也不知父亲说什么从长计议,想必和大统制讨论什么国事时产生了分歧,以至于现在还在想着。虽然郑昭是他父亲,但这一类国家大事父亲也不会跟他说,不过郑司楚猜也猜得到,定是父亲为出兵之事向大统制进谏。 三上将出兵,这个消息已经隐隐流传。要出动如此大规模的部队,其间牵涉到的方方面面足以让郑昭筋疲力竭。父亲一直反对妄动刀兵,郑司楚也知道,三年前的朗月省一战,父亲就曾经向大统制提出过不同意见,但那一次议府通过了这项决议,而当时朗月省一直在五德营控制下,对于共和国来说亦是一个不能不解决的问题,因此当议府表决时通过了决议,郑昭就没有再表示异议。这一次五德营已经逃到了共和国势力以外的西原一带,仍然出动如此庞大的远征军,郑司楚也看不出其中到底有什么必要。薛庭轩固然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但他在西原最终立不立得稳脚跟尚属未知。就算五德营真在西原扎下根来,反扑共和国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即使薛庭轩每一样事都侥天之幸,顺利无比,他具备对共和国造成影响的实力也起码得二十年以上。而且到时就是五德营劳师远征,想真正对共和国形成威胁几乎不可能。 现在远征五德营,对正在恢复中的国力影响极大。父亲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反对出兵吧?郑思楚想着。三上将出兵,兵力到少要有三万。三万人每天耗费的粮食是近三万斤,行军至楚都城,起码得两个月。这样算来,仅仅是行军途中的粮食就需要一百五六十万斤。西北不能进行船运,运输大成问题,只能用车运,加上民夫也要吃掉一大批粮食。如此一算,单单人吃的粮食,起码得准备一千万斤。而为了巩固战果,投入更将成倍增加,到时共和国只怕会被这一战拖垮。 所以那本《兵法心得》里,就说是“劳师不远征”吧。事实上从战史来看,大多数远征都会以失败而告终。当然这也是因为真正的远征本身就没有几次,国力强盛时各地都驻有相当实力的驻军,不必劳师动众远征。当要远征时,往往就是不得已而然,而这时国力实已捉襟见肘,失败的可能性当然更加增大。现在的国力还不能算捉襟见肘,只是也不能说非常强盛,现在采取巩固边防,屯田积粮的办法,方是上上之计。 当然,大统制执意远征,也一定有他的道理,到底会是什么? 他正想着,门外忽然又响起了阿四的声音:“司楚!司楚!” 郑司楚站起身,拉开门道:“怎么了?” 阿四的脸上,写着惶恐。他结结巴巴地道:“有……有人要来看望国务卿。” 应该是父亲的同僚吧。国务卿染病,他们当然得来看看。事情过去已经有一阵了,他们也肯定已经得到了消息。郑司楚道:“好吧,我去迎接他们。” 阿四却不走开,小跑着跟在郑司楚身边,小声道:“是大……大……” 郑司楚站住了,道:“大统制?” 阿四点了点头,脑上又是惶恐,又是激动。共和国上下皆已熟知大统制的事迹,在阿四这样没有读过什么书的人看来,他简直如同九天之上无所不能的神明。现在居然能面对面见到,怪不得阿四激动成这样。 郑司楚的心里也有一阵激动。父亲能经常见到大统制,可是他没有这种机会。他从小就听闻各种有关大统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故事,但却从未真正见过这位这位高高在上的核心领袖。记忆所及,父亲虽是国务卿,大统制到国务卿府来也是第一次。他快步向前走着,只觉今天的地面不知为何怎么不平了,到处都是磕磕绊绊。 刚走出卧室门,却见这后院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一些手执金枪的士兵将那些蜂拥过来的人们拦在一边,那些人里有工友,有小吏,也有一些下层官员,一个个全都激动万分,有些甚至满面流泪。 那是大统制的近卫队。大统制的近卫队全是用这一类金枪,听说程迪文的父亲程敬唐当年就曾经是大统制的近卫队长。在近卫队后面,五六个人正向郑昭的居室走来,外围几人服饰相同,想必也是近卫队。 当中那人就是大统制! 郑司楚不由失声叫出来。他只听得边上“咯咯”作响,却是阿四牙齿打架,手脚也不住发软。其实郑司楚心中与他一般激动,只不过他到底做过了好几年军人,战场上都去过两次,不至于如此失态。他迎向那几人,待离了五六步里,行了个大礼道:“大统制。” 大统制的个子不算高,长得也十分平庸,但他的眼睛却出奇的明亮。看了郑司楚一眼,大统制慢慢道:“你是郑国务卿的公子吧?” 大统制和我说话了!郑司楚亦是一阵狂喜,但他仍是笔直站着,道:“是,我叫郑司楚,大统制。” “请带我去看看你父亲吧。” 大统制在屋里看望郑昭时,近卫队守在门口,就算郑司楚都不能入内。这时候假如不是近卫队拦着,只怕挤过来的人会把这房子都挤塌。 门开着,从门外可以见到里面的情形。郑昭又睡了,大统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床头看着他。郑司楚见大统制在父亲床头站了一会儿,便又走了出来。 “郑司楚。” 大统制慢慢说着。郑司楚没想到大统制竟然会叫自己的名字,心里登时又有一阵说不出的激动,走上前去行了一礼道:“大统制。” 这个个子不高,相貌也平淡无奇的人,身上似乎散发出一种无穷无尽的威严。父亲对自己,以及毕炜治军的手腕,都算得上严厉,可是那种严厉与大统制的威严相比,简直就是儿戏。大统制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下,沉声道:“好好照顾你的父亲。” 这是大统制的最后一句话。郑司楚顿了顿,才道:“是。”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从小到大这位在他心中无比神圣庄严的领袖现在就站在他面前,即使是郑司楚也有些惴惴不安。 大统制没有再说什么,领着近卫队走了出去。郑司楚回过神来时,大统制已经出了后院的门,而那些工友官吏已经挤成一堆,将他与大统制分开,现在就想追都追不上去。 这个人就是大统制吗?这个无比伟大的人也叫了我的名字吗? 郑司楚想着,却见边上阿四跪在地上,浑身仍在发抖。他不知阿四出了什么事,过去道:“阿四,你怎么了?” 阿四抹了抹额头的汗,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道:“司楚,大统制跟你说话!”郑司楚这个国务卿的儿子在不相干的人看来也颇有点伟大,但阿四与他几乎天天能见面,常给他端茶倒水。因为郑昭要大家都称呼郑司楚的名字,郑司楚在阿四眼里也就是一个熟悉而和蔼的上等年轻人罢了,与这个神明一般的大统制不可同日而语。现在这个神明和郑司楚说过话,郑司楚在他眼里登时伟大了许多,要是当时大统制对他说了一句,只怕他会当场屁滚尿流都说不定。郑司楚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是啊,大统制也是人。” 阿四却像是听到什么大逆不道地话道:“大统制可不是一般人,司楚你怎么能这么说。” “共和国里,不是人人平等的吗?这是大统制的话,大统制自己肯定也是认为我们都是平等的。” 人人平等,这句话在共和国里自然无人不知,也是常常挂在嘴边的。阿四纵然没读过多少书,可是也不能反驳这句大统制自己说出来的话。他嘟囔道:“人和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郑司楚怔了怔。共和国人人平等不假,但阿四到底是没读过书的工友,就算他向来认为人和人都是平等的,可是总不自觉地把自己和程迪文归为一类,阿四他们这些工友则是另一类。这种想法实在已是无意识的概念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想起来,这正是一种人和人不平等的想法。阿四虽然没读过书,但这句“人和人到底不一样”的话却一针见血地说破了其中真谛。 难道,人人平等仅仅是一句空话吗? 郑司楚突然感到如此茫然。那些官员对小吏一向顿指气使,而小吏对工友又往往呼来喝去。至于那些工友,因为在国务卿府做事,遇到在别处做事的乡人时,又不自觉地表现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派头。这些情形人人都习以为常,根本没放在心上,人人都觉得天经地义。然而现在想想,难道共和国并不是人人平等的?至少看到他们在见到大统制时这副疯狂模样,谁也不会承认自己与大统制平等。不过换过来想,在大统制面前,倒真个人人平等了,自己和阿四在大统制眼里可能毫无分别。 如果人人平等这句话因人而异,那这还是真话吗? 如果人人平等只是一句假话,那么在这句话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共和国又算什么? 郑司楚突然感到了一阵心悸。这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他还从未有过,但此时种种想法纷至沓来,尽在脑海中盘旋。 人和人应该平等。然而,现在又的确是不平等的。也许,现在这个国家并不是共和国? 在见到大统制时,郑司楚同样感到了激动。可是现在他又忽然觉得方才自己简直是疯了,大统制也是一个人,自己为什么因为见到他就激动得连话都快说不出了?如果说仅仅因为他是大统制,那么假如自己是大统制,这个名叫“南武”的人见到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激动得痛哭流涕? 不,人和人的确是平等的,大统制的这句话的确没有错。可是,大统制真的相信这句话吗?看他的样子,分明把旁人对他的景仰和崇拜当成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了。这样的人,在决定做某件事时,会真的考虑到人和人的平等吗?难道他不会认为,牺牲掉某些无足轻重的人、保住某些重要的人是正确的?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从今天起,我一定要把对大统制的惧意驱除干净!即使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这样认为,我也会坚信,大统制与我是平等的! 就在郑司楚仿佛看到了一个新天地的一刻,车里的大统制却阴沉着脸,正看着手中的一份报告。 “继周,你觉得这个郑司楚是怎样一个人?” 伍继周侍立在大统制身后。他道:“年轻,有能力,但言过其实。” 大统制的脸上露出了霁色,“确实。这个年轻人的确很奇怪,在他身上有种奇特的力量,不过毕炜对他仍是高看了。” 郑司楚在见到大统制时表现出的那种不安,显然与旁人一模一样,即使他的自制力要强得多。其实不管是谁,只要他是国务卿的儿子,就算见到大统制也多半不至于会痛哭流涕吧。现在大统制已经放心了许多,这个郑司楚会有一番作为,但仅仅是一番让人赞叹的作为罢了。 郑昭的儿子,并不足虑。这样看来,郑昭也不足虑…… 不是。大统制的脸上已变得沉重起来。自己的秘密被丁亨利发现,好在丁亨利终究和自己有几十年的交情,仅仅因为失望而离开,肯定不会告诉旁人。而丁亨利显然做梦都没想到,他这样做的结果却是等来了自己的辣手。 其实,我也不想杀了丁亨利……大统制的心头,不为人所知地颤动了一下。天下之大,知交能有几人?很久以前,当丁亨利和自己都还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丁亨利为了自己所描绘的未来构想而激动,发誓一心一意辅助自己造就这个人人平等的世界。那时自己经受过不知多少次生死关头,但每一次都依靠着丁亨利和郑昭的帮助闯了过来。这两个人已不仅仅是自己的属下,甚至已经算得上是自己的朋友。 朋友? 大统制不禁有些茫然。如果有人见到这样子的大统制,那是死都不会信的,包括伍继周。但伍继周站在大统制身后,什么都看不到,只以为大统制仍在看着手头那份毕炜的报告。 曾经,丁亨利和郑昭都是我的朋友。然而裂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丁亨利与那个人也是朋友,可是不论他被那个人逼到了何等地步,丁亨利都不曾背弃自己。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共和国,而不是一个美好的帝国,这个信念支持着丁亨利一路走来。当时连大统制自己都不禁有些感动。以郑昭和丁亨利的能力,想在帝国飞黄腾达都轻而易举,但他们在自己最为落魄的时候支持着自己,这种感情无论如何都应该是“友情”了。可是,这样的友情,终究还是靠不住的…… 大统制微微闭了闭眼。在他眼底深处,依稀有一丝湿润,但谁也发现不了。和丁亨利的裂痕是从帝国灭亡后的大处斩开始的吧,当丁亨利得知自己将要处斩帝国君臣时,那次不顾一切地来劝谏自己的情形犹在目前。可是丁亨利难道不知道,一个新生的共和国,是要从血泊中诞生的吗?就像一片生满了毒草的荒原,如果不把草根都彻底翻起挖断,来年毒草仍会发芽。 十几年前,当丁亨利得知道自己的决定无法改变时,伤心欲绝,甚至违背了人人平等、永不向人下跪的誓言,向自己跪下,只求自己饶过那个人。如果是旁人都可以商量,甚至丁亨利要自己饶过帝君,自己说不定也能答应他,但唯独那个人不能。 那个人…… 那个人其实也并不是一个能力极强的人,遇事优柔专断,而且时常会犯错,即使在战场上他能够百战百胜。这样一个人,其实根本算不得自己的对手,可是大统制见到他时,仍然会感到说不出的恐惧。 如果我是一座冰山,他就是一团火。即使很微弱,即使被冰山压着,但这团火总不会规灭。这是天生的敌人,永不能调和,也永远不能原谅。如果放过了他,这团火就会越烧越大,即使是一座巍巍冰山,迟早也会被烧融。 这是大统制第一次知道这个人时所想的。那时大统制就动用手中一切力量去调查这个人,得出的结论是此人不足为虑,应该很快就死于乱军之中。然而,大统制的这个结论却错了。那个人并没有死于乱军,反倒势力越来越大。 这是大统制唯一一次错误。所以当他从毕炜那里听到,郑昭的儿子曾为了一个士兵与毕炜发生冲突时,大统制的心底就对这个名叫郑司楚的青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此人会成长为与那个人一样的人吗? 大统制来国务卿府,固然是想看一看郑昭,而同时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能见一下郑司楚。如果以前他一直有这个担心,那么今天这个担心就不存在了,因为郑司楚绝对不会变得与那个人一样。 大统制有生以来只错过一次,那次错误也会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错误只犯一次也是太多了,他的义父,第一次提出共和理念的苍月公当初去世,就是因为接连犯了几样大错。过于急进,未能巩固后防就被暂时的胜利冲昏头脑,急于渡江,结果被帝国军奇袭,丧失了大好局面;随后,又错误地相信了五羊城主何从景,结果犯下第二个大错,使得共和军的最后力量也被何从景吞并;而他最大的错误,就是想把自己当成亲生儿子的替身吧。 何从景,这个曾经的五羊城主,能力远在义父之上,也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相信了自己。结果经过了数年准备,大统制终于和郑昭、丁亨利一起,借帝国军之力打垮了何从景,反客为主,将五羊城变成真正的共和军大本营。这是大统制平生得意之作,顺理成章地将共和军势力夺回来,甚至把何从景的老班底也接收了大半。正是靠这份力量,他最终击败了拥有那个人的帝国,成为这场角逐的最终胜利者。 现在,我仍然会是胜利者。大统制想着。不论拦在前面的人是谁,义父,敌人,朋友,兄弟,只要是挡路者,杀。共和不能一蹴而就,共和应该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但在目前这阶段,也许民众只是一堆污泥。 大统制将毕炜那份报告递给伍继周,只是说了声:“销。”伍继周接过来,将手上一个戒面往面上一敲。这戒面能印出痕来,却是个“销”字。大统制时时刻刻都在办理公务,处理好的公文当然要即时销毁,未处理完的则需先行封存。伍继周左右手各有一个戒指,封存的敲一个“封”字,销毁的敲一个“销”字,每天晚上他都会把文书全清理一下,将需要销毁的文书烧掉。 接下来一份文书是之江太守发来的,汇报目前驻守在东平城的次帅邓沧澜情况。虽然文书很厚,但伍继周已经做了一个扼要。伍继周这人记性极好,而且擅于概括,言简意赅几句话便将文书内容都概括进去了。邓沧澜原本在五羊城镇守,统领共和国水军南战队,不过共和国的各部驻军每隔几年都要进行轮防,表面上是说让守将熟悉各地,其实是大统制不希望某个将领在一个地方驻扎过久,以至于在当地形成势力。邓沧澜是水战权威,也是共和军水军北战队的缔造者。由于北战队与南战队之间相距过远,一旦出事不能互相呼应,因此大统制命邓沧澜在中部也建立一支水军战队,这样南北中三支水战队就能联为一体。之江太守汇报的是邓沧澜目前的进展,从资金使用到人材调度,相当详实,从中也可以看出邓沧澜十分敬业。现在邓沧澜将螺舟队调往中部,准备作为中战队的特别主力,因为螺舟本是北战队的秘密武器,十几年前还根本没有,所以北战队的螺舟实力要远远强于南战队。有鉴于此,邓沧澜一直大力发展南战队的螺舟。 大统制看了看扼要,道:“继周,这文书里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吗?” 伍继周站在大统制身后,他也看到了这封文书,用低低而清晰的声音道:“问题不大,唯一需要关注的是本月二日,螺舟队潜虬号管带宣鸣雷初到东平,便在东平一家名叫‘观风阁’的酒楼中恃酒闹事。酒楼主人向东平太守控告,责令宣鸣雷赔偿,但由于邓沧澜元帅庇护,未对宣鸣雷进行拘禁。” “宣鸣雷与邓沧澜是什么关系?” “是邓沧澜在水军士官学校的得意门生。那一届有两人号称天才,一个正是这宣鸣雷。此人对水战颇有心得,战法别具一格,但性好饮酒,而每饮必醉。” 大统制闭上了眼。这个宣鸣雷只不过是个战将罢了。每饮必醉的人,肯定不会有什么野心,所以没什么好关注的。他道:“另一个天才是谁?” “那人名叫傅雁书,是闽榕省归泉县县令之子,时任螺舟队潜鲲号舟督。” “都在螺舟队吗?” “因为那一年是螺舟队见习士官特训班,所有人都进入螺舟队,现在这一届全在螺舟队。” 原来如此。大统制想着。螺舟队是水军团中待遇最好的一支部队,也因为新鲜,最受那些爱冒险的年轻人青睐。正因为想考的人多,宣鸣雷和傅雁书能在这一届里号称天才,看来的确名下无虚。只是这个宣鸣雷未免恃才傲物,胡作非为,邓沧澜也未免太护短了。大统制翻了翻,递给伍继周道:“销。” 之江太守是个循规蹈矩之人,虽然很认真,但未免太过琐屑了,把什么事全报了上来。邓沧澜的夫人可娜是大统制的妹妹,尽管有这样的身份,邓沧澜做事还是以低调出名,所以庇护一个喝醉发酒疯的弟子,在之江太守看来都是值得注意的事了。这汇报虽厚,大统制已粗粗翻了一遍,又听伍继周说了重点,便知没什么可看。 车子慢慢行进,两人在车中这样一份份文书看下去。到了大统制府时,大统制已批完了十几份文书。走下车时,伍继周将需要销毁的和需要封存的文书一边夹了一包,跟在大统制身后向荷香阁走去。在那里,大统制还要对几份特别关注文书再次进行审阅。 坐在荷香阁内室,批阅了几份文书,大统制突然想念起郑昭来。 第二次远征马上就要开始了。现在,郑昭这个唯一会提出不同意见的人躺下了,出师之议再没有人非议,远征也不会有波折了。可是要远征的话,各种杂务也多得足以压死一个人,以前有郑昭处理,大统制不必事必躬亲,现在却只能样样过问。这种批阅与看之江太守的汇报相差甚远,大统制看了几份便觉头痛。物资调度,兵力集结,武器发放,服装监造。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堆在一处时,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有个完美的调度实在令人头痛。 看来要尽管物色一个郑昭的后继人才了。大统制想着。 第14章曲中锋芒 共和二十一年,三月初三。三月初三是踏青节,也是祭扫先祖的节日。过了一个冬天,人们终于换下了沉重的冬装,开始走出家门。一年多前虽然发生了大帅叛逃、西靖省远征军吃了个败仗这两件大事,但这一年多来共和国仍然走在日益发展的路上,对于这些普通民众来说,那两件大事无非是增添了一些私下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不放在心上。 郑司楚把刷子往温水桶里蘸了蘸,刷到飞羽身上。飞羽舒服地打了个响鼻,一动不动,身边那两匹关了一个冬天的小马却一直欢蹦乱跳。趁着今天天气暖和,他将几匹马都牵到了院子里刷一下。 看着这几匹爱马,郑司楚淡淡笑了笑。自从父亲暴病昏迷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爽朗。 郑昭昏迷以后,大统制下令,国务卿府事务由吏部司司长顾清随暂时代理。虽然现在还没有正式任命,但谁都知道,假如郑昭一直昏迷的话,顾清随迟早会接任国务卿一职。官场上这种人事更替郑司楚也管不着,只是这几个月来他为了照顾父亲,原先定下的谋职一事也就搁下了。 洗完了马,他回到父亲卧室的外间。戚海尘的药尚未煎好,他进去看了看父亲,见郑昭睡得正香,便掩上门,从外间的小橱中取出一本乐谱跟一支铁笛,重新回到院子里,坐在院中大树下的一块石头上照着乐谱试着吹起来。 这乐谱是程迪文给他的。程迪文来过几次,看望郑昭之后和郑司楚闲聊,说起他在礼部司的事情,程迪文说得眉飞色舞,说那部《八音集成》进展甚快,改编的大曲现在亦已初见眉目,国庆大典时应该可以由乐师演奏了。说到兴头,程迪文还拿出铁笛来吹了几个调子,郑司楚虽对音律不太感兴趣,却也觉得这曲子雍容典雅,甚是大气,当数百个乐师以各种乐器演奏时,多半气势宏大。程迪文给他留了一本乐谱,还送了一支铁笛给他,说音乐可以让病人心神稳定,对养病大有好处。不过郑司楚也知道程迪文吹笛才算动听,自己吹起来的话只怕会鸡犬不宁,但程迪文一片好意,他也不好忤其美意,现在偷空便试着吹吹。 谱子上的乐曲是程迪文编写的一本学笛的入门教材,谱子由简渐繁,大多是他到礼部后搜集来的。郑司楚以前也学过一些,并不是门外汉,只是他对此道一直兴趣不大,又自知再练都练不成程迪文这等笛技,所以一直没动过。不过这支铁笛做得极是精致,就算当成摆设都不错。他吹了开篇的练习曲,只觉有模有样,心想自己的笛技原来并不如预料之糟,便翻到后面的实际乐谱。第一支是首《落梅风》,这是支古曲,流传极广,连很多要饭的都会吹。他吹了一段,手法渐渐熟练,笛声也渐有悠扬之意。 看来我已经有了要饭的基本手艺了。郑司楚自嘲地想着。这支《落梅风》曲调虽然简单,但甚是动听,只是清丽中总有些凄楚之意。他翻到下一页,却见上面写着“秋风谣”三字,下面还有个脚注,写着雾云程迪文据民间小曲改编。这曲子也很简单,不过这名字倒是新鲜,郑司楚都从来没听到过。他来了点兴趣,照着乐谱吹了起来。 这支曲子一般极是清丽,但与《落梅风》相比却是另一种路子,声调甚高,清丽中透出一股高亢昂扬之气,郑司楚甚至觉得其中有几分悲壮。秋风萧萧,原本就有种萧条悲哀之感,但这支《秋风谣》的悲凉中却似乎还带着一丝壮怀激烈。 这是什么曲子?郑司楚甚是好奇。吹第一遍时还有点生涩,再吹一遍便要流畅许多。只是这一次不自觉地吹得响了些,清丽之意大减,而那种肃杀悲壮却大为增加。 只怕走上了野路子。郑司楚抹了抹铁笛,不由苦笑起来。程迪文爱吹的曲子大多是些清丽婉转的调子,而自己吹出来竟然带上了干戈兵刃的杀气,如果被程迪文听到了,只怕会气个半死、说自己暴殄天物吧。他照着谱子又吹了一遍,只想回到那种清丽的调子上去,可是这一遍吹完,竟然更加肃杀,直如利剑突起,长枪林立。 真是支有趣的曲子。郑司楚笑了起来,心里却也有几分苦涩。也许自己心中总是忘不了军旅生涯,所以连吹笛子都不自觉地有这种意思了。只是不知为什么,他隐隐觉得这曲子有几分熟悉,仿佛很久以前曾经听到过。当然这也不奇怪,程迪文本来就是根据民间小曲改编的,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听到过,自然大有可能。他把笛子拿到唇边,又慢慢吹了一遍。 这一次吹得慢了些,只是如此一来更与“清丽”二字风马牛不相及,竟是一派苍凉悲壮之音。他越吹越响,虽是春风迨荡,草木峥嵘,但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横尸遍野的沙场。 真是入了魔道了。郑司楚没好气地想着。他放下笛子,却见司阍老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边,似乎要说什么话。他道:“老吴,有什么事吗?” 老吴“啊”了一声,道:“少爷,方才信使来报,说夫人这几天就要来看望老爷。” 这等“老爷”、“少爷”的称谓在共和国早已废止,郑司楚自己便纠正了他好多次,但老吴年纪大了,总改不掉。此时听得母亲要来,郑司楚也吃了一惊,道:“马上要来吗?” “是啊。信使说他们一同出发,但夫人要慢些,大概还有三四天吧。” 信使是快马加鞭,一路驿站换马的,母亲要来的话自然不会有他们这么快。但如果只迟了三四天的话,那母亲赶来也是非常急了。郑司楚没想到与父亲分居已久的母亲听到父亲重病的消息居然也会赶到雾云城来,站起来道:“是吗?我去让他们准备些南边的食材吧,再让人去路上迎接。” 郑司楚的母亲名叫段白薇,是南边人,饮食也一直保留着南方的习惯。其实郑昭也是南方人,但郑昭在雾云呆得久了,吃的东西已无所谓,郑司楚更没有偏食的习惯,但他知道母亲一直吃不惯北方菜,所以伙食一定要提前预备下。而他们现在已经搬出了国务卿府,住到一个清静的小院子里来,母亲只怕还不知道他们的新住址,确要派人迎接。 老吴报完了信,正待要走,忽然道:“少爷,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郑司楚道:“这曲子叫《秋风谣》,你听过?” “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不过这曲子倒真的好像听过。好像……好像……”他说了两个“好像”,却苦笑道,“真是老了,想不起来,只记得以前听过好几次这个调子。好多年没听到了,没想到少爷你会吹,吹得真好。” “真好”两字自是老吴在拍马了,郑司楚知自己的笛技实在算不得好,能算得上“平常”都是过誉。听到母亲要来,他心中已甚是着急,也没心思想这些了,便道:“老吴,你去吧,我会关照他们的。” 老吴忽然恨恨地道:“那个鲁先生一次都没来吧?亏他还是老爷的文书呢,这种人真会烧热灶。” 郑司楚知道老吴说的“鲁先生”是郑昭的书鲁立远。鲁立远跟随郑昭已有多年,虽然顾清随接管了国务卿府事项后他一定很忙,但郑昭得病,他无论如何也该来看看。只是来郑昭住处的官员已有不少,这个原本与郑昭最为接近之人一次都不来,连老吴都看不下去了。郑司楚淡淡一笑道:“鲁先生掌管国务卿府的书,他也不是郎中,没空过来也是常事。” 老吴哼了一声,“人一走,茶就凉,世态炎凉,向来如此。” “人一走,茶就凉,世态本炎凉”是一出戏里的戏词,老吴爱看戏,所以才记得这几句,不然他也不会咬嚼字说这些。郑司楚心头不禁一阵黯然,虽然大统制下令对郑昭要十分照顾,但郑昭失去了知觉后就搬出了国务卿府,到了这个小院子后,看他的人便一日少于一日。两个月过后,现在也就是程迪文和他父亲还过来几次,旁人全都绝迹不来了。反倒是大统制,这两个月里还来过两次。 世态炎凉,大概的确如此吧。 他正想着,却听门外有人道:“有人吗?请问,这里是郑司楚先生的家吗?” 院子不大,这里也能听到门外的声音。老吴听得这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正要迎出去,哪知郑司楚忽然快步向门外走去,走到了他前头。 这个女子,竟然是萧舜华! 他一走出门,却见萧舜华拎了个篮子站在门口。郑司楚只觉心头一暖,迎上前道:“萧小姐,你怎么来了?” 萧舜华见郑司楚走出来,嫣然一笑道:“郑先生,真抱歉,我还是听程迪文说起,才知道令尊大人生病了,所以赶过来看望一下,顺便谢谢你那天帮忙。”她将那篮子递过来道,“这是一点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请郑先生不要笑。” 郑司楚接过来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还要萧小姐破费。请进吧,只是家父尚未醒转。” 萧舜华走了进来。老吴见这回的访客是个年轻美貌女子,而且是孤身一人,看衣着也不像是什么达官贵人之女,不由甚是惊愕,心道,当初好多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都看不上眼,没想到原来早有人了,真看不出他。 郑司楚领着萧舜华向里走去。到了卧室门口,刚开了门,萧舜华见里面躺着个人,便低声道:“郑先生,那是令尊大人吗?” 郑司楚也小声道:“是啊,昏迷了有两个月了。” 萧舜华脸上闪过一片阴云,低低道:“不要打扰令尊大人了吧,希望他早日醒来。” 郑司楚见她接下来肯定是要告辞了,心中不知怎么极是不好受。他只盼着萧舜华能多呆一阵,可是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怔了怔,他忽然道:“萧小姐,你在学校是教什么的?” “国文。” 一缕微风将萧舜华的鬓发吹得有些乱。她捋了一下,微笑道:“郑先生,我也该回去了。” 听到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郑司楚心头又是一阵烦乱。平时他也不算个笨嘴拙舌的人,可不知为什么在萧舜华跟前总是那么说不出话来。他也只是淡淡一笑,道:“我送你。” 萧舜华迟疑了一下道:“这不太好吧,郑先生你要照顾令尊……” 其实也并不要照顾什么。不过这句话终究不能说,郑司楚只是礼貌地笑了笑,“不要紧。” 他们默默地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外,萧舜华抬起头,又是嫣然一笑道:“郑先生,请回吧,不必送了。” 其实在郑司楚心里,送她是愿望而不是义务,不过萧舜华都这般说了,他也没有硬要送的道理。可是萧舜华马上就要走了,他又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迷惘,心底都仿佛空落落的。他顿了顿,道:“萧小姐,多谢你来看望家父。”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因为这样的话太客套了,所以显得生份。但萧舜华显然并没有在意,她又捋了一下鬓发,小声道:“郑先生,有句话也许有点冒昧,请你不要见怪。我觉得令尊大人……” 她的发丝黑亮如鸦翼,在晚风中微微拂动。当她雪白的手指捋过发丝,指缝间就仿佛流过一缕泉水,说不出的柔美。郑司楚看得有点痴了,都没听清萧舜华在说什么。萧舜华见他看着自己看得出神,不禁有点羞涩,颊边飞起一片粉红,嗔道:“郑先生。” 她的声音把郑司楚从怔忡中唤了回来。郑司楚已知自己的失态,不禁也有点不好意思,干笑了一下道:“真对不起。萧小姐还有什么指教?” 萧舜华见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不由抿嘴一笑,又正色道:“郑先生,家父颇好医道,我从小跟随家父,也约摸学了一点。” 郑司楚“啊”了一声,“原来萧小姐也懂医术。” “说不上懂。医道有‘望闻问切’四字,我虽然没学成什么医术,不过对‘望’字多少有点心得。”萧舜华沉默了一下才道,“郑先生,方才我看令尊大人,面相上并无病容。” 如果谈论的不是父亲,郑司楚只怕会笑出来。父亲昏迷在床,全无神智,难道这还不叫病吗?显然萧舜华的医术实在太过蹩脚,不值一哂。不过既然是萧舜华说的,他也不能取笑,顺口道:“那家父是怎么回事?” 萧舜华有些犹豫了。她轻声道:“小时候,我曾听家父说过,说世上有种异术,可以使旁人全然听从自己的指挥。” 郑司楚怔了怔,道:“有这种异术?” 这种异术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能够让别人全然听从自己的指挥,这岂不是世上第一厉害的本事了?他实在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人会有这等本领。萧舜华却也有点犹豫,她咬了咬嘴唇道:“我也不知道,便是家父都没见过,只是他说他曾见古书中有记载,所以我也不太敢肯定。” 多半不可能。郑司楚想着。但萧舜华亦是一片好意,他自不能去挖苦她一番。他道:“如果真是中了这种异术,有什么解救的方法?” 萧舜华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倒听家父说过,这种异术虽然厉害,却并不能长久,一般过个一两天也就失效了。不过……” 她并没有说完。因为郑昭昏迷已经两个月了,显然与一两天失效不符。郑司楚也有些失望地道:“是啊。” 萧舜华已叫过一辆马车。她上了车,又淡淡一笑道:“郑先生,那天真的要再谢谢你了。吉人自有天相,希望令尊大人早日康复。” 她要走了。郑司楚突然感到如此茫然,他下意识地扬了扬手,道:“萧小姐,再见。” 看着萧舜华的马车渐渐消失,郑司楚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萧舜华和他现在算得上是朋友了吧,可也仅仅是朋友而已。他不知道萧舜华还会不会来,甚至直到现在他也不知萧舜华在哪个学校教书。即使知道,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借口可以去看她。他在军中已有多年,生死相搏的战场都上了好几回,挺枪拼杀时的豪气现在却已荡然无存了。 正想着,耳边响起了程迪文的声音:“司楚,你来迎接我啊,真是愧不敢当。”随着声音,程迪文拎着一个果篮从一辆马车里钻了出来。 郑司楚笑了笑道:“你今天没事吗?怎么坐这般大一辆车。”却不由有点心虚。程迪文道:“我是要去接一位蒋夫人,顺便来看看老伯。老伯现在怎么样了?” 郑司楚叹了口气道:“仍是这样。” 程迪文也没再说什么。郑昭这场怪病来得实在突然,郑司楚被开革退伍不久又遇到这种事,在他看来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原本他对郑司楚出了偷袭楚都城的主意害得自己也被开革退伍多少有点恼怒,但看到郑司楚现在的处境,再没有什么芥蒂了,只觉自己因祸得福,这个好友却从国务卿公子一落千丈,至今也呆在家里照顾病人。郑司楚在军事上的才学程迪文比谁都清楚,他也一直坚信这个好友会成为不世出名将,可现在郑司楚已经被断绝了这条路,实在令人同情。他看了看仍然躺在床上的郑昭,把那一篮水果放好后道:“对了,司楚,你没事的话陪我一块儿去接蒋夫人吧。” “蒋夫人是谁?” 程迪文打了个哈哈道:“蒋夫人年轻时是个歌姬,艺名叫花月春。” 不论是蒋夫人还是花月春,对郑司楚来说都是一回事。他道:“怎么了?”见他这副轻描淡写的样子,程迪文痛心疾首地道:“哎呀,你居然连花月春都没听说过。早三十年,她的名字可是震动天下。你听说过闵维丘吧?” 闵维丘是当代大诗人,不过现在云游天下,也不知行踪,如果活着的话只怕已经有八十岁了。闵维丘的诗盛传一时,郑司楚当然听说过。他道:“怎么了?” “闵维丘当年给花月春写过两句诗叫‘自幸身由天眷顾,出都犹得阅清歌’。你听听,闵维丘觉得他被贬出都城时能听到花月春唱曲,反是上天眷顾,可见对她是如何推崇了。我也是偶尔才打听到她的下落,请她来指导。听说,她已经几十年不唱曲了,难得一闻啊。”程迪文说到最后,摇头晃脑地大是陶醉,似乎郑司楚不去听听花月春的歌声,此身白活了。 闵维丘的诗句至今在酒肆歌楼里常常听到,听得他居然如此推崇花月春,郑司楚不禁也来了兴致。他想了想道:“好吧,我跟你去见识一下。你这个官可真是事必躬亲,接人也得自己去。” 程迪文被他取笑了一句,干笑道:“蒋夫人可不是一般人,若没点诚意,她哪肯过来。” 郑司楚向正在煎药的戚海尘交待了两句,跟着程迪文上了车。雾云城是经营数百年的古都,占地很大,人口也的数十万,他们这辆车在城中七拐八拐,拐进了一个幽静的小院子里。程迪文道:“司楚,到了,下来吧。” 这个小院子隐没在一条深巷中,墙很高,墙头上也长满了瓦松。郑司楚跳下车,程迪文小声道:“小心点,蒋夫人好静,也不要失了礼数。” 程迪文当初在军中,就算对顶头上司都没有这样奉承过,看来他对这个原名花月春的蒋夫人是尊敬已极。郑司楚更有兴趣了,也小声道:“明白。” 程迪文走到院门前,拉了拉门铃,一会儿一个干瘦的汉子前来开门。一见程迪文,这汉子鞠了个躬道:“程大人,您来了。” 这汉子礼数很足,程迪文却也还了一礼道:“蒋夫人已经准备好了吗?方便的话,请蒋夫人启程。” 那汉子看了看身后的郑司楚,道:“这位是……”程迪文忙道:“这是敝友郑司楚。他也是奏笛好手,心慕蒋夫人之名,与我同来恭迎蒋夫人的。” 汉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想必觉得这两个年轻人对蒋夫人如此尊重,孺子可教,向郑司楚也行了一礼道:“程大人笛技绝伦,郑公子也一定是此道高手。兄弟石仙琴,多谢郑公子移玉,请入内稍候,夫人正在更衣,即刻便可启程。” 石琴仙转身已走了进去。郑司楚见这宅院很小,正厅更是逼仄,挤三四个人就快要连转身都不成了,小声道:“迪文,我们在院子里等吧。”程迪文显然也发现要在正厅坐下实在太挤了,轻声道:“是,这儿等。” 院子虽小,但布置得着实清雅,青砖铺地,打扫得一尘不染。沿墙种了几株花木,开得也甚好。郑司楚心道:这蒋夫人虽然出身歌姬,家里倒是不俗。共和国人人平等,但人与人毕竟不可能完全平等,纵然郑司楚这样想,旁人也对他这个国务卿公子视若天人。在他眼里,歌姬无非是在酒楼给人唱个曲换钱,难脱三分俗艳,没想到蒋夫人曾是名动天下的歌姬,家里也不见宽裕,但布置却如士人一般。 他正看着那几本掩映在翠竹间的红花,却听得有个女子道:“两位公子亲来,实在令小妇人感激莫名。” 这声音娇脆如莺啼,郑司楚呆了呆,扭过头,却见石琴仙扶着一个穿着蓝布外套、梳了个发髻的老妇正走下楼来,这老妇竟是个盲人。一时间郑司楚还没回过神来,心里只在不住打转,忖道:刚才说话的少女在她身后吗?为什么不露面?一边程迪文却深施一礼道:“蒋夫人,有劳您了,迪文实在有愧。” 蒋夫人淡淡一笑道:“不要这么说,小妇人能在衰年得见程公子妙技,才是我的福份。” 程迪文的妙技,定然就是吹笛了,郑司楚也想不出程迪文还有什么别的过人之处。被蒋夫人夸了一句,程迪文脸上也登时光彩照人,多半兴奋莫名。郑司楚看得好笑,他这时也才听得仔细,那声音正是蒋夫人发出的。蒋夫人看样子年纪也不是太大,但起码过了四十,将近五旬了,却没想到她的声音居然仍旧如此动听。他正在胡乱想着,却听蒋夫人道:“听说还有一位郑公子亦是奏笛名手,不知郑公子是哪一流门下?” 郑司楚被程迪文硬派了个“奏笛好手”的名目,此时听蒋夫人说起,不由有点脸红。程迪文的吹笛之技确实高明,蒋夫人对他青眼有加也难怪。可自己那种笛声在她听来只怕与狗吠差不多,何况还要问自己是哪一流门下。自己吹笛,其实是照着程迪文编的那本书瞎练,难道说“程迪文门下”不成?他瞪了程迪文一眼,躬身道:“蒋夫人见笑,在下本是武人,只不过初学乍练,难登大雅之堂。” 听郑司楚说到“武人”,蒋夫人那无神的双眼中似乎也闪过了一丝异样的神情。她微笑道:“郑公子是武人吗?小妇人当初所见的笛技名手,也有不少便是武人。” 郑司楚道:“蒋夫人,当真不是在下自谦,我于此道只是初学,并无什么心得。” 蒋夫人脸上仍然带着点淡淡的笑意,慢慢道:“郑公子,音律之道,亦有别才,非关学也,其实天份极是重要。武人的手指灵活有力,所以武艺高强之人,学笛往往能事半功倍。”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又道,“程公子,有劳您大驾光临,请启程吧。” 请蒋夫人先上了车坐下,程迪和郑司楚才上了车。那石琴仙扶着蒋夫人上了车,自己又出来坐到了车夫边上。虽然共和国号称人人平等,公子小姐一类的称谓早已废止,但蒋夫人却一如往昔,而石琴仙恐怕也自认是下人,不敢与蒋夫人并坐吧。坐在车里,郑司楚正想着,忽听得蒋夫人道:“程公子,不知那套大曲已编得如何了?” 程迪文道:“别个还好,就是在第三部合唱中,有一段协奏我总是加不好,每次吹来都觉突兀,好像……好像笛孔里塞了半斤猪油。” 他对这套大曲下了很大的心血,也是今年国庆大典的重头戏。别个还好,但第三部有一段笛子协奏,因为是他自己吹的,因此更为看重,可是吹出来却总是与歌队配合不好,因此才想请蒋夫人听听。 蒋夫人听他打了这般一个比方,“扑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声音脆嫩无比,光听声音,一定会以为那是韶龄少女发出的。她道:“程公子,您不妨先吹给我听听。” 程迪文早就想吹了,听得蒋夫人这般说,马上从怀里摸出一支笛子道:“蒋夫人,那我先吹一段,您帮我听听有什么不恰之处。” 他将笛子凑到嘴边,手指轻轻一动,一串音符登时飘了出来。郑司楚知道程迪文的笛子吹得极好,见他手法更见纯熟,定然是到了礼部后更有时间练习,笛技也越发长进。只吹了几个调子,程迪文将笛子放下了,道:“蒋夫人,这是这儿。单独听也不觉难听,可是放到大曲里,总觉牴啎凿枘。” 蒋夫人听得已是出神,等程迪文收了笛子,她道:“程公子,您奏笛之技,已是妙绝天下,小妇人所闻,大概只有一人能胜过程公子少许。” 程迪文道:“真的?蒋夫人,那人是谁?”他向来以吹笛自诩,听蒋夫人听起居然只有一个人能超过自己,不由又惊又喜,也有几分不服气,想的便是找那人切磋一番,假如那人真的胜过自己,便可多加揣摩学习,以期有朝一日超过他。 蒋夫人叹了口气道:“此人已然故去快二十年了。”她的声音娇俏甜美,此时却突然显得沧桑无比。程迪文心道:原来他已经死了,我大概仍是天下第一。可不知为何并没有愉意,反觉得见不到那个超过自己的人大为遗憾。 蒋夫人又道:“程公子,您的手法已极之纯熟,无可指摘,现在听来也听不出什么不当之处,不知您为何要觉得在大曲里会牴啎凿枘?” 程迪文摸出丝巾来擦了擦笛子,将笛子收好,这才道:“这便是我想不通的了。这一段用的都是宫调,原本应该极为和谐方是,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蒋夫人低头想了半晌,才道:“现在小妇人也想不出来,只怕要听程公子在大曲中吹奏出来方才明白。” 郑司楚在一边听蒋夫人和程迪在谈些音律之事,大感兴味索然。蒋夫人与程迪文越谈越深,宫商角徵羽的接连不断,郑司楚粗通音律,也只能听懂个一两句,大多不明所以。他看着蒋夫人的面庞,虽然她的面相并不如何美貌,但声音着实美妙动人,年轻时恐怕只凭这声音就让她增添了无穷魅力。只是现在她终究已经老了,看着她那副老妇的模样和那种娇脆的声音,简直显得诡异。 这时车子停下了。程迪文撩起车帘看了看,笑道:“蒋夫人,已经到了。请您还是实地听一下,为我指点迷津吧。” 程迪文和郑司楚先行下车,那石琴仙已跳下前座来扶蒋夫人出车,程迪文小声道:“司楚,你今天可有耳福了,蒋夫人会与我合作一曲,哈,你一辈子都没什么机会能听到了。” 程迪文的笛子旁人确是没什么机会能听到,不过郑司楚倒是听过很多次了,但能听到蒋夫人的歌声,他也不禁有点兴奋。闵维丘这人诗句遍传宇内,但其人眼高于顶,据说向来不用正眼看人,连他都对蒋夫人推崇备至,看来蒋夫人的歌声当真妙绝天下了。 他跟着程迪文走向一幢大屋。刚到近前,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大约总有七八种乐器正齐齐发声,甚不中听。他们刚进门,却见当先有个正在抚琴的干瘦老者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忽然脸色一变,一下站起。郑司楚正在诧异这个老者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恭敬,却听得他声音颤颤地道:“花……花月春姑娘,你也来了!”郑司楚这才明白他原来认识蒋夫人。这老者的年纪与蒋夫人相仿,想必当年便知道花月春的名字。 蒋夫人虽然看不到,耳朵却更为灵便,听得了这老者的声音,微笑道:“小妇人已不是昔年的花月春了,先生请不必多礼。” 那老者抢上几步,伸手想来扶蒋夫人,却又缩了手,急急道:“花……蒋夫人,我真没想到便是你。在下王锡,当初听得你的歌声,至今犹在耳畔,不知不觉,已有三十年了。”这老者也有五旬了,三十年前却正值少年,想必当初听了花月春的歌声,魂梦与之,想到了现在。虽然他年纪已然不小,但此时说来却直依然如少年。程迪文见这老者絮絮叨叨也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忙插嘴道:“王先生,您请坐吧,蒋夫人是来指导一下我们这支大曲的。” 待王锡坐回了原位,程迪文对蒋夫人躬身施了一礼,道:“蒋夫人,请您先听一下我们的合奏吧。” 蒋夫人淡淡一笑道:“好的,程公子请。” 程迪文虽然是礼部官员,而坐在这里的都是乐手,他倒毫无架子,也去了个位置坐下。那王锡想必是以琴声指挥乐曲的,先站了起来,也不顾蒋夫人看不到,先向蒋夫人鞠了一躬,这才坐下拨了下琴弦。铮铮两声,登时八音纷呈,各部乐器同时响了起来。那些乐器乱响时很不好听,但一有条理,便优雅雍容,极是动听。郑司楚才听了一小段,便不由暗暗吃惊,心道:没想到迪文居然还有这等大才,真看不出来。程迪文在军中当行军参谋时,最擅长的便是战后汇报,别个都不算出色。不过他编排这套大曲,却当真出色当行,只怕天下都罕有其匹,也许他现在才算一展所长。他听得不免又有些嫉妒,看了看一边的蒋夫人,却听蒋夫人嘴角也微含笑意,似有赞许之色。 这套大曲十分繁复,全篇奏完要好长一阵,此时已转入了第二部。第一部是以那老者王锡的琴声为主导,到了第二部,程迪文的笛声越来越亮,已是接替了先前的琴声。郑司楚本来觉得自己的笛子学得也已入门了,隐隐觉得不会比得程迪文差多少,但此时一听才明白过来,程迪文的笛技竟似深不可测,哪里是他这种刚入门的三脚猫功夫可比,指法、运气,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以前他对吹笛只是粗通皮毛,只觉大家都是吹个响,现在下了点功夫,已窥门径,才发现其实程迪文的笛技远在他之上,两人之间的差距反倒拉得更大一般。他越听越是惊心,正在这声,却听得笛声中又是铮铮几声,琴声复振,而随着琴声,一队少女曼声高唱: 〖日之出兮,沧海之东。 普照万方,其乐融融。 拯民水火,天下大同。 共和盛世,宇内唯公。〗 这是一首歌颂大统制功绩的赞歌,只是辞嫌古雅些,一般人也听不出来,只听得懂“其乐融融”、“天下大同”之类。共和国成立以下,算得下天下太平,与当初连年战乱相比也的确可称得上盛世了。郑司楚听那些少女歌声齐声唱来,歌声在雍容中更带了几分脆甜,也更动听了些,不由暗自笑道:迪定是挟带私货了,让那些少女唱这么响也难为她们。 唱完这一段,大曲却没有继续下去,程迪文站起来道:“蒋夫人,便是这里。歌声一歇,我的笛声便一下显得突兀,直到后面才算好。我本来以为是音调太高,可是若调低了,笛声便被歌声盖住,仿佛戛然而止,更显突兀了。” 听时郑司楚也没听出什么门道来,此时待程迪文一说,他回想起方才听时的光景,正如程迪文所说,在那队少女唱出“日”字的同时,程迪文的笛声显得如此不协调。不过他对音律实在没什么研究,想不出原因,心道: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蒋夫人闭上了双眼,沉思半晌,忽道:“程公子,请您与我来合奏此段吧。”她笑了笑,又转向王锡道:“王先生,请您也加入合奏。”那老者王锡不弹琴时,两眼直勾勾地紧盯着蒋夫人看,听得蒋夫人竟要他合奏,登时喜不自禁,张开了嘴道:“是,是,一定,一定。”看样子似乎恨不得重复个十七八遍。 程迪文将笛子凑到嘴边,吹了几个调子,王锡又轻拨琴弦。随着笛声与琴声汇合之际,蒋夫人的歌声也起来了。歌声虽然与先前一般无二,但听来却如水乳交融,竟是说不出的和谐,程迪文的笛子还在嘴边,脸上便已露出了笑意。郑司楚不由暗自称奇,忖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真术业有专攻,旁人都看不出门道来。 蒋夫人唱到“公”字,声音刚落,旁边那队人尽都鼓起掌来,王锡更是涨红了脸站起来叫道:“蒋夫人,王锡今日得闻清歌,余生无憾矣。”看样子,似乎眼泪都要落下来了。程迪文待他们都静了些,才道:“蒋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蒋夫人微微一笑,道:“程公子,笛曲以清丽为宗,转入商声或角声,稍不注意便显得剑拔弩张,声调凄厉了。此曲雍容典雅,却不能算清丽,而此歌开头一字为入声,声音短促有力,相形之下,笛声便觉突兀了。” 程迪文听得大有兴味,追问道:“是啊,那蒋夫人您唱来为何全无此感?” 蒋夫人又笑了笑,道:“度曲为歌,有时候便要随机应变。程公子方才听小妇人唱来不觉突兀,只因我将‘日’字用平声唱出,下句的‘沧’字却用了去声。因为这两字皆是首字,声调虽变,却听不出异样。” 程迪文“啊”了一声,叫道:“原来如此,以平声入,以去声承,这等便避去了突兀之病。蒋夫人,听您一席话,当真茅塞顿开。”这个谜团迎刃而解,程迪文不由欣喜若狂。 蒋夫人又道:“程公子,还有几处音应该改一改,这一段你是用了《感皇恩》的调子吧?” 郑司楚站在一边听他们说得热闹,自己越来越听不懂了,不觉有点索然无味。乐曲奏起来时甚是动听,但练习时各练各的,着实不中听。在屋了呆了一阵,已觉得头大,而程迪文说到了兴头上,双眼放光,更是不肯停歇。人声和乐器声夹在一处,他感到头都有点疼,便走出屋子到了院中。一到院里,声浪轻了许多,也觉得舒服了些。他站在一株树下,看着树皮上一队蚂蚁正上上下下游走不停,一边想着方才听到的那支歌。 那本是一支民间小调,原本甚是粗俗,有什么“白吃白喝,白睡姑娘”之类,后来填上词后成了赞歌,恐怕谁都不知原来竟是这等淫靡小调。想到这儿他不由失笑,因为他又想起了毕炜的事。毕炜在远征失败以前,曾经有百战百胜之名,结果远征楚国失败,旁人便又说他老了不中用了。不论什么话,重复多了便有人信,天长日久便成了真理,世上事多半如此。 正想着,忽听得身后响起了那石琴仙的声音:“郑公子。”他转过身,却见石琴仙扶着蒋夫人便立在他身后,他忙向蒋夫人行了一礼道:“蒋夫人,您也出来了。” 蒋夫人微微一笑道:“程公子正在修改大曲,现在是最吵的时候,郑公子大概有点烦吧?” 郑司楚是因为听程迪文说能听到蒋夫人的歌声才跟了来的,但练习时的声音确实太让人心烦了。被蒋夫人一语道破,郑司楚不觉有点不好意思,微笑道:“蒋夫人见笑了,我于音律实是一知半解。” 蒋夫人笑道:“其实小妇人也觉得练习之时实在太烦。少年时为衣食奔忙,不得不然,现在老了,就好个清静,所以能不听便不听吧。” 郑司楚听她直承自己也觉得练习乐曲时心烦,不由奇道:“蒋夫人现在不爱听曲吗?” 蒋夫人道:“乐者好音律,却不好不成曲调之声。其实武人也是一般,百胜之将,神武不杀,如此方可称武者。” 这想必是当初她还是花月春时武人跟她说过的话吧,郑司楚没想到蒋夫人居然会提到这等事。与乐曲相比,他对那个曾向蒋夫人说这席话之人更感兴趣。他道:“蒋夫人,不嫌冒昧的话,请问一下夫人昔年认识哪些有名的武人?” 蒋夫人道:“小妇人在前朝曾是歌姬,认识的也是前朝武人。现在共和国了,似乎不太好说这些吧。” 共和国有禁令,一律不能谈论前朝之事,所以对于覆灭并不是很久的帝国,郑司楚这一辈人几乎已全然不晓。他心头一动,笑道:“此时也并非谈论,不过私下略有涉及罢了。我听得旧帝国有位大帅名为楚休红,不知蒋夫人可曾见过?” 蒋夫人摇了摇头道:“此人出名之时,小妇人便再不曾见过他。据说他微时也曾与我见过面,不过那时小妇人根本未曾注意。”她笑了笑,这才道,“因为楚帅平生也不好音律,又极少饮宴,因此他根本没来召过我陪宴。” 蒋夫人在当初做歌姬时,原来还要陪宴,这等一定有许多难以言说的隐事。郑司楚不由暗自叹息,如此说来也不好刨根问底地追问什么了。其实他对那位大帅楚休红的生平颇有兴趣,也一直想知道此人结局如何。这个人曾经名满天下,又毫无声息地隐没在时间的长河中,蒋夫人虽然与他不熟,至少还听到过这名字,再过些年,大概连这名字都不会有人知道了。郑司楚道:“那蒋夫人较为熟悉的是哪些武人?” 蒋夫人抬起头道:“帝国先前有龙虎二将,以及武侯最为出名,其中武侯便是天下少有的笛技名手。不过我见的人里,武侯的奏笛只可称为第三,还有……还有前朝的帝君,做太子时就是天下少有的奏笛高手。” 武侯、帝君、太子,这些名词现在已经根本听不到了,一边石琴仙咳嗽了两声,想必觉得蒋夫人说得有点越出边际。蒋夫人也一下回过神来,微笑道:“郑公子,奏笛亦是因人而异,多加练习便有进益。郑公子若有兴,不妨为小妇人吹奏一曲,可好?” 若是平时,郑司楚定然不肯。但此时他对这个老妇有点莫名的好感,他从怀里摸出铁笛笑道:“蒋夫人,那我就献丑了,请不要见笑,我刚学会几段呢。” 他现在吹得最熟的便是那支《秋风谣》,便凑到唇边吹了起来。他吹起来手法远没程迪文纯熟,好在《秋风谣》曲调很简单,他又吹过几遍,总算没有什么纰漏。一曲吹罢,他放下笛子,正想听听蒋夫人有什么话,一眼却见边上的石琴仙眼中有点讥嘲之意,脸上不由微微一红,心知自己真是在献丑了。石琴仙跟随蒋夫人多年,又以“琴仙”为名,多半也是个音律高手,自己这点三脚猫的奏笛之技当真不入他的法眼,便道:“蒋夫人,见笑了。” 蒋夫人笑了笑道:“真不错。不过,郑公子,您大概疏于练习吧?” 蒋夫人说得客气,但郑司楚更觉不好意思,干笑一下道:“以前虽然会一点,可是一直没有多练,也就是最近才练了练。” 蒋夫人叹了口气道:“那也难怪。我只是奇怪,郑公子您的手法甚是生疏,但这曲《国之殇》中却大有英气,小妇人已很多年未曾听得了。” 郑司楚怔了怔,道:“《国之殇》?这曲子是叫《秋风谣》啊。” 蒋夫人也怔了怔,反问道:“是叫《秋风谣》了?”她想了想,笑道,“是了,定然被改了。这曲子犯忌,我都忘了。” 乐曲都会犯忌,郑司楚不由大感诧异,问道:“这曲子有什么不妥吗?” “其实也没什么不妥,不过此曲本是帝国军军歌,流传极广,共和后自然不能唱了,所以被改成这个名字。” 原来是军歌啊。郑司楚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吹出来会有如此的杀伐之气。他本以为是自己手法拙劣,没想到其实是这曲子应有之相。也许是因为自己一直在军中,与这支乐曲有点天然契合,所以自然而然地吹奏出本应有的曲风来。这时蒋夫人又道:“郑公子,您对奏笛其实甚有天份,若是有兴趣,常来舍下坐坐,小妇人虽然不擅吹笛,但也有些心得。” 郑司楚听得蒋夫人说自己对吹笛甚有天份,不由大为兴奋,道:“是吗?蒋夫人,您说我能超过迪文吗?” 蒋夫人怔了怔,又微笑道:“各有因缘。程公子对奏笛一道,实是不世出的天才,不过郑公子也甚是不俗。假如勤加练习,我想应该不下于程公子。” 虽然蒋夫人说得委婉,但郑司楚还是听得出来,自己在吹笛上实是不可能超过程迪文了。以前他一直有点不服,但蒋夫人都这么说,他总算死了在吹笛上也要超过程迪文的心。他笑道:“多谢蒋夫人青眼有加。若是有空,在下定然前来请教。”术业有专攻,自己虽然在兵法弓马上远远超过程迪文,但程迪文终究有一样本事自己是望尘莫及的,也算公平。 这时石琴仙突然眉头一皱,小声道:“夫人,程公子好像又遇到点麻烦。”他耳力极聪,已听得屋中的合奏又有点不协。蒋夫人也听出来了,淡淡一笑道:“郑公子,对不住,小妇人又要去听听。” “蒋夫人请。” 看着石琴仙扶着蒋夫人走回屋中,郑司楚心中只是不住转念着,原来是军歌,原来那是帝国军的军歌啊。 这曲子改成《秋风谣》后就只剩下凄楚,却总有种说不出的悲壮。就仿佛宝刀沉埋已久,成了一团锈铁,但一旦磨砺过后,便又锋芒毕露。萧舜华说过,未来只在自己的手中,而郑司楚也似乎隐约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他仰头望着天空,默默地想着。 第15章兵不厌诈 方若水看了看坐在上首的胡继棠,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胡继棠,原名胡仲继。在前朝覆灭前夕,他还仅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只是在策反东平一仗中立下奇功,这才成为领兵军人。现在在五上将中也名列最末,结果这一次他却成了主将,自己和毕炜这两个排在他之前的上将军成了他的副将。可是这个安排是大统制亲自颁布的,方若水对任何人都可以不服,对大统制却不敢有丝毫违背。不过,毕炜新败,这回成为副将也算是戴罪立功,可自己难道也陪着他承担上次战败之责吗?何况对于此次远征,他心中并不看好。毕炜远征失败,那是前年的事了。固然这一败仗使得共和军颇伤元气,但为了彻底解决这个心腹之患,应该趁热打铁,马上发动第二波攻势才是。他不明白大统制为什么决定要晚一年,而且这一次要出动一支如此庞大的远征军。 胡继棠这时端起了面前的杯子,淡淡道:“毕将军,方将军,此番远征,继棠忝为主将,实是有愧。然任务已下,我等唯有精诚团结,方能众志成城,以克全功。两位将军皆是百战宿将,还请两位将军恕我僭越。” 方若水还没说什么,毕炜已向胡继棠拱拱手道:“胡将军,毕炜败军之将,实不堪言战。蒙大统制不弃,毕炜唯胡将军马首是瞻,不敢有违。” 方若水的眼角飞快地瞟了一眼毕炜。毕胡子这人最不能容人,当初连邓沧澜拜帅,他却只是上将军,背后也隐隐嘀咕了几句,不过现在他倒是毫无不满之色,说得还如此客气,方若水心中虽然不愿,也只得拱拱手道:“胡将军,请不必过虑,方若水亦听从胡将军分派,绝无二话。” 胡继棠道:“继棠岂敢如此无礼。然军令贵一,只能委屈两位将军。此战功成,首功归两位上将军,继棠唯有聊附骥尾而已。” 方若水暗自叹了口气。胡继棠这样说,自是不希望自己和毕炜二人离心。可他是主将,纵然谦让,最大的功劳仍然会是他的。不过胡继棠说军权贵一,各部要精诚团结也是对的,五德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现在是强弩之末,仍然极不好惹。毕炜就是因为轻敌吃了这般大一个苦头,无论如何,现在这一战是势在必得,不能犯毕炜的错误,就算自己心中不满,也只能把苦水硬咽落肚了。他道:“胡将军,方若水不敢多言,唯有以我军人的名义起誓,一切听从胡将军安排。”他话音刚落,毕炜马上道:“方若水之言深得我心,毕炜亦是如此。” 胡继棠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两位将军深明大义,继棠感激莫名。出师在即,请两位将军整顿本部兵马,随时准备。” 方若水道:“胡将军,最终准备几时出师?” “八月一日。” 毕炜怔了怔,方若水也是一怔,马上微笑道:“好计。”他本来觉得抢在收割之前出师可能会更好,但太早的话,共和军自己的补给都成问题,而那时秋粮未熟,五德营索性死了这条心,一意迎敌,反倒不妙。十月收割,八月出师,两月抵达西原。到时西原秋粮正熟,五德营既要收粮,又要迎敌,便有可乘之机了。事实上,西原一带多是牧民,唯有五德营屯田耕作,这正是示之以利,让他们首尾不能兼顾的妙计。他也是宿将,纵然对胡继棠后来居上有点不忿,但这点小小的不忿却已被胡继棠的算度冲淡得乌有了。 胡继棠脸上也仍然带着点笑意,道:“两位将军高明,在下亦是此意。若是抢在秋粮收割之前出师,叛军绝了此念,便一意迎敌。他们在西原经营已近四年,定然有不少余粮储备,因此这一年粮草失收不足以让他们面临绝粮之苦。但明明已可收割,却要迎战我军,他们便无从面面俱到了。而他们未及收割之粮又可为我军所用,因此实是一举二得。” 毕炜这时也算明白过来了,点了点头道:“果然是好计。”将城池团团围住,待城中粮尽而降,那也是常用的战法,但劳师远征却不能如此,唯有速战速决。事实上前年他出发亦是此时,不过想要让五德营绝粮,恐怕远道而来的共和军先要粮草断绝,何况那一次连楚都城都没见到远征军便已溃败,所以他也根本没打算用围城的战术。先前想的是趁楚都城收取秋粮前兵临城下,但胡继棠考虑得显然要更远一些,因此在秋收前出兵,需要动用的是往年存粮,而上次一败,离楚都城相对最近的西靖城辎重丧失殆尽,粮秣问题对共和军来说更为迫切,所以胡继棠最统采取的这个策略应该是最为稳妥,也最为合适的。 方若水想了想,又道:“西原一带的那两个可汗已联系过了吗?” 胡继棠道:“去思然可汗处的使者已然回返,说思然可汗已将金印接下。去定义可汗处的使者虽未回来,但羽书已至,也应没有意外。” 西原的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这两股势力不可等闲视之。上一回毕炜带了册封的金印前去,结果金印尚未送到,便先行溃败,两颗金印都丢了,因此这一回胡继棠谋定而动,先让使者出发。方若水舒了口气道:“那就好。他们只消按兵不动,便是我军的臂助。”方若水身经百战,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五德营在西原已经立足三年多了,这三年里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没有动他们,说明五德营定与这两位可汗有过约定。方若水最担心的便是五德营说动了这两个可汗,万一他们三方合力,共和军再想动五德营便难了。听胡继棠说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都已接受册封,至少就不会在共和军出兵时背后下刀,这后顾之忧便可解决。 胡继棠却摇了摇头道:“这些蛮夷之辈无信无义,万万不可相信,因此不能掉以轻心。好在定义可汗的位置在西南,距离尚远,不足为虑,倒是思然可汗的部族,等我军攻到了叛军所在,他便在我军后方了,万一这时他捅上一刀,那我们便要腹背受敌。” 方若水又是一怔,道:“胡将军,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不是听到风声,而是胡继棠准备一举解决思然可汗。毕炜在一边想着。虽然对于胡继棠八月出师的目的他理解得慢了一拍,但这句话他却比方若水更能听出背后的深意。思然可汗比定义可汗要弱,从兵法上来看固然应该结弱抗强,对思然可汗以笼络为主,但思然可汗的仆固部位置在西原东北部,共和国势力想要如昔年的帝国一般突入西原,思然可汗便成了最初的阻碍。而胡继棠这人,因为有过征倭的先例,对这些异族向来抱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所以他不会信任那些西原异族的,多半在想着趁机解决掉思然可汗。 只是这个时候对思然可汗下手,未必早了点,恐怕会逼得他与五德营联手。如果是以前,毕炜定然要反驳了,但现在他身为戴罪立功的败军之将,实在不好,也不愿开口。 胡继棠看了他们一眼,先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这才道:“不是什么风声。兵法有云,劳师远征者,必于国力有损。所以既然出兵,就应该一举解决诸般后患。思然可汗与定义可汗这两人在西原盘踞已久,趁这机会将他们一举拿下,方是上上之策。” 这话一出,方若水和毕炜都是面色一变。毕炜虽然猜到了他可能会趁此机会解决思然可汗,却也没想到他居然连定义可汗也想吃掉。方若水沉吟了一下,慢慢道:“胡将军,你考虑到辎重补给的问题吗?” 定义可汗拥兵五万,思然可汗的兵力则在三万以上。想一举解决掉这两人,此番共和国远征只怕要出动十万以上大军不可。虽然共和国的总兵力有近二十万,但实在不可能会动用一半去做如此漫长的远征,事实上以共和国当今国力,出动五万人已是极限了。胡继棠淡淡道:“自然,我们所能动用的兵力,应该也就是五万。” 方若水皱起了眉:“五万兵,就算再精锐,能够同时对付西原各部吗?” 胡继棠终于笑了起来,“自然,一下子是吃不掉他们。不过,假如他们自己先斗起来,这五万和三万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三万了。” 反间计! 毕炜险些要叫出声来。胡继棠一定在用反间计,只是他猜不出胡继棠有什么办法能让思然可汗和定义可汗斗起来。虽然这两股势力向来不和,但双方都是西原举足轻重的力量,就算定义可汗不顾一切将思然可汗消灭,结果也一定是由于阿史那部损失惨重,反而让第三方势力崛起。这一点定义可汗阿史那拔突肯定想得到的,所以这些年来西原反倒相当平静。现在胡继棠说思然可汗与定义可汗会自相残杀,未免有些不可思议。方若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胡将军,不知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先斗起来?” 胡继棠的嘴角仍然带着点笑意,“前朝收伏西原,已是两百年前的事了。不知两位将军可曾读过当时的史料?” 毕炜怔了怔。他虽然不算是不学无术的人,但并不爱好读书,就算读也不会读关于西原的书。方若水在一边道:“当时西原诸胡皆臣服于一个名为泰如氏的大部。泰如氏有数十万之众,极为强盛,而且兵势极强,屡屡东犯帝国之境。然而有一年发生了一场大瘟疫,牧畜死伤大半,开春时又祸不单行,下了一场暴雪,以至于幼畜也死了许多。泰如氏要所属各部加倍上贡牛羊,于是帝国立即出兵,收买了两大部落反水,一举将泰如氏驱出西原。此战过后,西原纳入帝国版图。” 胡继棠道:“方将军果然渊博。那两个部落正是阿史那氏与仆固氏。西原不像北狄,部族甚多,诸胡大多以游牧为生,所以一旦发生瘟疫,各部就会你争我抢,这也是以往西原边患不像北狄一般严重的原因。五德营叛军在西原屯兵耕种,以推广农耕来招揽几个小部落,但大多数部族仍是以游牧为主。假如再有大规模的瘟疫发生,阿史那氏与仆固氏自顾不暇,就算与叛军有过密约,也只能任由我们摆布了。” 方若水怔了怔,一时想不通这两者有什么关系,毕炜的眼中却是一亮,低低道:“胡将军,难道这一步棋已经下了?” 胡继棠仍然高深莫测地微笑着道:“好叫毕将军得知。缓了这一年,正为此举。前几日密报已至,阿史那部与仆固部的牛羊已病死了大半,等如火药已装好了引线,只等我们点火了。” 这句话一出口,方若水终于恍然大悟,心头亦是一阵阴寒。原来大统制晚了一年才进攻,不仅仅是为了做好准备,还因为花了一年在西原散播疫毒。他根本没想到大统制会出这等阴毒的计策,牛羊是西原游牧部落的根本,这种计策有效是有效,但带来的后果却是会让西原各族死伤大半。 所谓兵法,并不仅仅是两军交战而已,还应该考虑到长远。他还记得当年学兵法时便听老师说过,兵者不祥,因此不可伤害民众,否则纵然得计于一时,却因为民心丧尽,终会自食其果,因此战略与战术之间有时水火不容。现在这条绝后计固然极为高明,但如果走漏了风声,那么除非将西原人等斩尽杀绝,否则西原之人知道后会同仇敌忾,与中原势不两立了。胡继棠是仅仅从战术出发,但从战略角度来看,此计后患无穷。 他正想劝告,却听毕炜赞道:“好计!好计!胡将军,真不愧是你啊。” 毕炜正在赞不绝口,胡继棠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岂敢,我怎想设下如此深远恢宏的计谋,这是大统制一手拟定。” 一听是大统制定下的计,毕炜更是赞叹不已。方若水张了张嘴,却终于没有说。他知道,如果是胡继棠的主意,自己还能提醒他一句,不能因为眼前利益而丧失西原民心,这样会造成难以估算的后患。可听得那是大统制定下的,他也终于绝望地闭上了嘴。 既然是大统制定下的,那么定然不会有人知道了。 他心里想着,也只能如此想着。 薛庭轩正看着眼前那两头刚倒下的牛,一匹马已如飞而至,马上的正是司徒郁。 “薛帅,思然可汗要我们加派牛医……” 司徒郁的话只说了半句倒停住了。司徒郁出生在西原,会说西原各部的土语,因此薛庭轩让他担当联系各部之责。上个月,思然可汗部中突然有牛羊大片倒毙。对于西原以游牧为生的各部而言,牛羊不仅仅是财富,也是赖以生存的食物。一旦发生了这种情况,部族生存下去都有问题。以往也曾有过这等情形,而这也是西原各部屡屡发生征战的起因。五德营虽然不把畜牧放在首位,但军马众多,而且农牧也需要牛只,因此薛庭轩对军中兽医颇为重视,以往也一直没出什么大乱子。不过这几个月来楚都城的牛羊马匹屡屡染病,那四个依附楚都城的小部落也为此所苦,营中的兽医忙得不可开交,仍然制止不了畜疫的漫延,这时候如果再把兽医派到仆固部去,只怕要自顾不暇。 薛庭轩仍然看着面前。这两头牛正是去年从仆固部中借来的一百头牛中的两头。五德营来到西原,马匹还有不少,但牛却一直十分缺乏。虽然马也能耕田,但真正用于农耕时牛毕竟得力得多。薛庭轩本来打算以从思然可汗那里借来的这一百头牛做种牛,只是仅仅过了一年,繁衍的小牛还没多少,偏生遇上了这等事。 司徒郁见薛庭轩默然不语,只道他不曾听见,又小声道:“薛帅,若是不派的话,只怕会得罪思然可汗。” 薛庭轩忽然道:“思然那边畜疫情形如何?” 司徒郁叹了口气,“十分严重,牛羊倒毙极多,已近三成。” 薛庭轩淡淡一笑道:“只怕,假如我不派,他就会要我立刻还那一百头牛。” 一百头牛对仆固部来说自是杯水车薪,派不上大用,但对于五德营来说却是性命攸关。司徒郁没有说什么,却也知道薛庭轩说得没错。如果不是五德营与仆固部刚结成秘盟的话,思然可汗只怕已经发兵过来抢了。薛庭轩接道:“司徒先生,请回复思然可汗,我即刻加派人手,务必让仆固部渡过难关。” 薛庭轩答应得如此痛快,司徒郁倒有些惊异。他道:“可是,薛帅,我们人手够吗?” “想要全保住当然不可能。不过,我们的牲畜较少,就算死绝了,也不过一两百头。”他顿了顿,又道,“何况,阿史那部也刚派了人来。他们听说我们的牛医有独得之秘,也请我们前去帮忙。” 司徒郁睁大了眼,“定义可汗那边也有人来?” “是啊,这一场畜疫十分厉害,只怕要席卷整个西原。” 司徒郁只觉一颗心如石头般沉了下去。他已听得朱先生发来密报,说共和军正在准备大举攻来,此番只怕会动员数万之众。眼看大兵压境,却屋漏偏逢连宵雨,后院起火,发生了这般一场大瘟疫。他的嘴唇都在颤动,小声道:“薛……薛帅,怎么办?” 薛庭轩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司徒先生,你怕了?” 司徒郁苦笑了笑。现在他都快要急疯了,可薛庭轩却依然如同没事一般。他道:“薛帅,你有办法了?” “这是天助我也。” 司徒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事态已如此危急,就算共和远征军不来,明年开春后春耕也是个让人担忧的问题,无论怎么看,他都想不出这种事怎么可能是上天之助。他道:“薛帅,愿闻其详。” “这次畜疫,主要针对牛羊,对骡马影响并不大,对不对?” 司徒郁点了点头。畜疫也有很多种,这一次正是针对牛羊,马匹死得不算多。但这也仅仅是不幸中的万幸罢了,又怎能算得上天助。他道:“薛帅,恕卑职愚钝,仍然想不通。” 薛庭轩眼里闪过了一丝狡狯,“本帅已有计了。此间更无六耳,而此计也要着落在司徒先生身上。此计得成,当能一举数得,五德营一飞冲天,指日可期。” 也许是薛庭轩出乎意料的镇定乐观,司徒郁只觉心境也好了许多。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大帅足智多谋,也许他真的能想出一条万全之策。他道:“那我们召集众将,一同商议吧。” 薛庭轩摇了摇头道:“这次不必了。” 以往五德营有什么计谋,都会召开军机会商议。这是五德营的惯例,上一次毕炜突袭,尽管薛庭轩早已有了周密安排,还是让苑可珍以自己的名义将这计谋提出来大家商讨。听得薛庭轩说不再商讨,司徒郁不禁有些吃惊,迟疑地道:“那要不要和苑先生商量一下?” 苑可珍是薛庭轩身边的第一参谋,还要承担工具制造之职,可以说是薛庭轩的左膀右臂,在五德营的实权其实还在陈忠之上。但薛庭轩却仍是轻声道:“此计不传六耳,不能让旁人知道,你一个人知晓便已足够了。” 看来是条秘计。司徒郁的眼里开始闪亮。薛帅将此计只告诉自己一人知道,看来是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也低低道:“卑职遵命,请薛帅明示。” 虽然近期牲畜大批染病倒毙,但思然可汗心中并没有太多的忧虑。牲畜暴发瘟疫并不是一件少有的事,几乎每年或多或少都会有疫病流行。这一次的瘟疫虽大,好在主要在牛羊中流行,马匹染上的不多,何况族中肉干积存不少,尚不足以引起恐慌。等天气转凉后,畜疫定然会有所好转,真个不行,也正好以此为借口征伐一些不服命令的小部族,抢一批粮草回来。至于眼前族中种种事务,自有突利去操心。这个妹夫忠心耿耿,又精明强干,他也绝对信任。 他坐在帐中,看着真珠姬正跳着一支新近编好的舞。这个宠姬身材曼妙无比,穿上轻薄的罗裙后更是宛若天人,看着真珠姬一举手一投足不时露出的雪白娇嫩的肌肤,加上马奶酒在肚中翻滚,思然可汗只觉下腹不时涌上热流,嘿嘿笑道:“宝贝儿,快过来。” 真珠姬抛了个媚眼,正待纵体入怀,帐外的护卫忽地高声道:“大汗,突利大人求见。” 又来煞风景! 思然可汗虽然有些不悦,但突利要见,他是向来不会不当一回事的,毕竟他是个执掌仆固部的可汗,不是个只把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的淫逸之徒。他正色道:“请他进来。”顺手在真珠姬丰臀上捏了一把,小声道:“进去吧,等一回再来过。” 赫连突利走了进来。思然可汗也不站起,只是指了指一边道:“突利,坐吧。有什么事?” 赫连突利行了一礼道:“大汗,五德营已加派牛医前来。” 薛元帅还当真知趣。思然可汗提了提精神,笑道:“他倒是个晓事的。” 赫连突利抬起头,沉声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司徒先生说,这等瘟疫不应突如其来,因此他怀疑是有人蓄意为之。” 思然可汗的脸也沉了下来。他虽然不把这场畜疫太放在心上,但赫连突利这话还是让他警觉起来。他道:“是什么人?是阿史那吗?” 赫连突利的脸上仍然凝重之极,“我本来也在怀疑。但派在阿史那部的细作前来报信,说阿史那部今年亦遭受了一场畜疫,牛羊损失甚重,应该就不是他们干的。” 思然可汗松了口气道:“那便好。司徒先生怀疑是谁?”损失了些牲畜固然让思然可汗心疼,但他更担心的是这件事是阿史那部在捣鬼。在西原,牲畜便是一个部落的命脉。假如谁有让另外的部落染上畜疫而自己却能幸免的本事,便等如扼住了旁人的喉咙。听赫连突利说阿史那部没这个本事,他不由松了口气。 赫连突利的眉头却仍是紧紧皱着,“司徒先生说,此事是中原派人来做的。” 思然可汗怔了怔,诧道:“不会吧,中原做这等事做什么?” 赫连突利喃喃道:“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中原做这等事做什么?”与中原结仇的乃是五德营,中原共和国想对付的也是五德营。可是五德营以农耕立国,牲畜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很重要。就算他们没有牲畜,无非是农耕时吃力点,并不足以威胁到五德营的生存。赫连突利精明睿智,这一点早就想通了。共和国有没有这个本事暂且不提,如果这是他们为了消灭五德营所布下的一环,那这条计也太笨了。 除非…… 思然可汗突然又道:“突利,司徒先生这么怀疑,可有证据吗?” 赫连突利道:“大汗,司徒先生正是已擒获了一个奸细,说是要我们审问。” 思然可汗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冷笑道:“有个活人还不好办吗?给他尝尝上天梯,马上就会说出来的。” 赫连突利摇了摇头,小声道:“大汗,此事不是那么简单。” 思然可汗见赫连突利说得郑重,诧道:“难道还有什么内情?” “中原人的兵法中,有一条叫‘反间计’,里面又有生间、死间之说。所谓生间,便是这间谍要活着回去汇报情形的,也就是细作一类。最难对付的便是死间,这等间谍已抱必死之念来给敌人下圈套。” 思然可汗虽然不是什么足智多谋之人,但此时也已明白过来。他道:“你说,这是个死间?” 赫连突利点了点头,“正是。中原一心希望我们不去帮五德营,而五德营却一心想要挑拨我们与中原为敌。所以依常理看来,中原实不必行这等计策,有七八成是五德营派来的死间。他们不以牛羊肉为主食,而兽医手段也高明,此计一来可以削弱我们各部力量,二来又能收买人心,三来还能挑拨各部对中原的敌意。” 思然可汗道:“若是五德营的死间,那便哈喇了,让他们有苦说不出。” 赫连突利道:“但万一这真是中原派来的呢?我们若与五德营闹翻,便正中他们下怀。中原发兵攻入西原,若真个消灭了五德营,那下一步十有八九便指向我们了。” 思然可汗叹道:“突利,听你说起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你有什么主意,直说吧,听你的自是没错。”思然可汗对赫连突利言听计从,他自己没什么主意,却也知道突利定有好办法。 赫连突利上前一步,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小声道:“大汗,此事既然难以判明,不妨来个将计就计,就算是死间,我也要让他露出破绽。” 司徒郁走进来时,不免有点不安。这条苦肉计瞒过思然可汗不难,但要瞒过赫连突利,他心中实在没底。思然可汗这个妹夫睿智过人,实非易与之辈。 赫连突利不除,思然可汗难敌。此时他的心头又浮上了这句第一次见到赫连突利时想到的话了。但无论如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得在赫连突利面前耍这个花枪。他对自己倒是颇有自信,相信突利看不出自己的破绽,可是那个人呢? 他不敢回头去看身后那个被五花大绑着的人。毕竟,那也是五德营的一员,可是他必须担当起这苦肉计的一环。听着那人的脚步声一如平常,并不如何散乱,司徒郁不禁有几分佩服。两千余的五德营众,他当然不可能个个认识,但薛帅却仿佛人人都识得,甚至能够说出每个人的大概性情和专长!单只这一点,这个一手一残的年轻大帅便名下无虚了吧。也只能薛帅,能在两千余五德营众中找到这样一个合适的人。忠诚,坚忍,聪明,缺一不可。 “司徒先生。” 赫连突利的声音打断了司徒郁的思绪。他抬起头,只见赫连突利正站在金帐前向自己招呼,一张脸也喜怒不形于色。司徒郁抢上前去行了个礼道:“赫连台吉。” 赫连突利的脸上仍是一副无喜无忧的表情,缓缓道:“司徒先生,此人便是贵军捉到的奸细吗?” “回赫连台吉,正是。” “我家大汗要亲自审讯,请司徒先生入内。”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与薛帅估计的一模一样。不过,接下来的,也将是此计成败的关键。司徒郁扭过头道:“带进去。”他心中终究有些激动,声音也略有颤抖,他马上借着几声咳嗽掩饰过去。 “司徒大人有点伤风了?” 赫连突利突然关切地问道。听到这种声音,司徒郁几乎要惊叫起来。他最怕的就是赫连突利的关心,此人一旦用心,当真能明察秋毫之末。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赫连突利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势必会在那人身上减少注意。他伸手抵住下巴,又咳了两声道:“还好,昨天吃了碗姜汤,今天好不少了。” 这次草原上突如其来的大疫,使得各部牲畜损失惨重,有些部落已经开始在抢掠更弱小的部落了。有鉴于此,薛庭轩定下这条苦肉计,说这场疫病是共和军前来散播,为的就是让各部为争夺过冬的食粮而自相残杀,从而无法与五德营结为一体,他们也正好能借机远征。事实上,共和军的确已经在准备远征了。虽然共和军的消息封锁得很牢,可是要出动空前的五万人大兵团,完全封锁消息自是不可能。现在已是七月中,消息在西原一带隐隐约约也已传了有半个月了。这个消息,加上瘟疫的流行,正好使得这个说法丝丝入扣。事实上薛庭轩和司徒郁也的确怀疑过这场疫病是共和军有意散播,只是他们一来想不出到底怎么个散播法,二来也实在怀疑共和军是否真有这等神通广大的本事。而他们既然怀疑过,无疑赫连突利也会有这等想法,所以这条计策就更有奏效的可能。 走进了金帐,赫连突利已上前,向着高坐的思然可汗行了一礼道:“大汗,五德营已将人犯带到。” 司徒郁连忙上前,也行了一礼道:“大汗,小人叩见。” 思然可汗扫了一眼,突然喝道:“大胆!” 听得思然可汗的呼斥,司徒郁心头不由暗笑。因为薛帅便是这样说的,赫连突利必定会让思然可汗怒喝一声来先声夺人,然后再说出理由云云。这一切他事先与薛庭轩全都套过,现在这思然可汗居然和他们设想的一模一样,他实在有点忍不住想笑,但脸上仍是装着诚惶诚恐的样子道:“大汗,不知……” 他话未说完,思然可汗已向赫连突利怒喝道:“突利,你为何要带这等人过来?” 在司徒郁的设想中,思然可汗该是斥责他们伪造证据,想要嫁祸给共和军,却没想过他会这样说。但薛庭轩事先也设想过思然可汗不是这样反应,所以司徒郁并不慌乱。既然现在思然可汗并不是斥责自己,那他便闭上了嘴,静观其变。 赫连突利这时诚惶诚恐地上前,行了一礼道:“大汗,是薛元帅说,此人乃中原皇帝派来散播疫病的,被他们当场捉住,所以我让他们带来给大汗审问。” 思然可汗道:“中原皇帝派来散播疫病?若真有这事,那可了不得。突利,你快问快问。” 赫连突利道:“遵命。” 司徒郁暗中松了口气。虽然与设想的稍有不同,但赫连突利会亲自审问这一点,他们仍是料到了。事实上,也只有这一点根本不必去料。 赫连突利走到那个被绑着的人跟前,缓缓踱了一圈,和声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思然可汗说的都是西原话,而赫连突利说的却是极流利的中原话了。他说得和颜悦色,几乎不像是审讯,那个被绑的死间却声色不动,低低道:“小人名叫俞明录。” 赫连突利的声间越发和缓,这俞明录也是有一句答一句,言谈间并不露出破绽。司徒郁在一边听了几句,心中不由大为佩服,心想薛庭轩临危受命,能带领五德营打下现今这一片天地,的确名下无虚,至少这一点知人善任之能便是一般人所没有的了。五德营中丁壮有两千余,总人口在万人上下,薛庭轩能挑出这余明录来担负起这件重任,自然此人非同等闲。 赫连突利与那俞明录说了一阵,突然转身道:“司徒先生可知我仆固部有七刑?” 赫连突利与司徒郁对谈,为了让思然可汗听得懂,用的都是西原话,但这一句却是用中原话说的。司徒郁心中一震,忖道:果然不出薛帅所料。薛庭轩说过,赫连突利可能会在审讯时出言恫吓,他这话的真正用意其实是要让俞明录听到吧?司徒郁心头窃笑,但脸上也仍是声色不动,道:“在下不知。” 赫连突利道:“七刑者,第一叫‘撒斯尔者’,译成中原言语便是‘皮毛’之意。这是对犯下不赦之罪的人所下的刑罚,是以三日时间将活人身上所有的皮肉都割成一条条细丝,却又不取罪犯性命,因此那罪犯是活活痛死的。此人犯下弥天大罪,只能以撒斯尔者来处罚。” 听得赫连突利用平静的口吻说出这等酷刑,司徒郁只觉背后发麻,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那俞明录,却见他脸色煞白。司徒郁暗叫不好,赫连突利词锋了得,如果任由他说下去,俞明录说不定真被他吓惨了。好在薛帅对此也早已有备,他躬身一礼道:“此人罪大当诛,只是,赫连台吉,若是被共和叛军知道我等如此处死他们派来的内间,只怕……” 赫连突利哈哈一笑道:“中原皇帝如此不仁不义,惧他何用?与其优柔寡断,不如大张旗鼓,以示我等精诚团结之心。自然,若薛元帅觉得与中原尚有转寰余地,那就不妨将这内间带回去自行处置便是。” 司徒郁的心登时沉了下去。薛庭轩说,赫连突利这人颇识大体,不会头脑发热的,也知道这般明着与共和军撕破脸并不是上策,因此他最后仍会将俞明录交给五德营处置。但他的反应却与薛庭轩所料大相径庭,言辞间的深意,隐隐更有看破这条苦肉计的意思,他不禁后悔莫及,心想:糟了,我坏了薛帅的大事!纵然薛庭轩料事如神,自己也有见风使舵的本事,可最终还是低估了赫连突利的本事。这人察颜观色之能竟然也是神乎其技,现在前功尽弃,而赫连突利也一定会恼怒于五德营在他跟前耍花枪,只怕秘盟刚结成,马上就要破裂了,司徒郁心中,当真连想死的念头都有了。 难道真的灰溜溜带着俞明录走人吗?司徒郁心中直如车轮翻转,正待开口,却听得俞明录大笑道:“赫连台吉,你不必恫吓我。我奉共和国之命前来办理此事,原本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纵然杀了我,我的名字终将留在史册之上!” 这话一出,赫连突利的眼角却也抽动了一下。思然可汗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知俘虏突然大声疾呼,在座上道:“突利,这人招认了吗?” 赫连突利向思然可汗行了一礼道:“回大汗,此人已经供认不讳,我说要将他撒斯尔者,他说不怕。” 思然可汗咂了咂嘴笑道:“他不怕撒斯尔者?这倒有趣,我活到现在,看到的算他是第二个。明天便要行刑吗?” 赫连突利道:“正是。”他转身对司徒郁淡淡一笑道,“司徒先生,此君既然狂妄如此,倒也不好拂此君美意。来人,将这内间押下去,明日请司徒先生观礼,让他嚎叫三日,好让这些宵小之辈胆寒。” 司徒郁只觉遍体生寒,仿佛是自己要受那撒斯尔者酷刑,心头仍在不住地打转,忖道:这俞明录不要一时胆壮,到时却软下来。他知道那撒斯尔者虽是酷刑,但人总是会有一时之性,如果仗着一时冲动,也能拼了一死。可赫连突利现在说要行刑,真正行刑却是在明日,这一夜时间却是最为难熬的。而这一夜间,赫连突利一定仍会软硬兼施,俞明录能不能挺过这一夜,他实在心中没底。 俞明录,你的名字将来定会载于史册! 司徒郁又看了俞明录一眼,这样想着。可是,他也知道,更有可能的是在史册上根本不提俞明录这三个字,而是…… 而是五德营的苦肉计彻底失败。 他心中沮丧之极,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又躬身一礼道:“大汗,赫连台吉,那恕小人先行告退。” 虽然赫连突利说要让俞明录嚎叫三日而死,但事实上那撒斯尔者酷刑只持续了两日,第二日晚间俞明录便已丧生。此时他身上的皮肉尽已成丝,血水淌了一地,司徒郁看得五内俱焚,而仆固部众却是群情激昂,纷纷叫骂,这个说中原皇帝太不讲信义,那个说此仇不报,非仆固部好汉,总之个个都表示与中原皇帝势不两立。从这一点上来看,薛帅的策略已全盘实现,可是薛帅的计划却只成功了一半,让司徒郁却是心中郁郁。 告辞了仆固部,司徒郁带着从人回到了楚都城。向薛庭轩禀报了前因后果,薛庭轩也是一震,长叹道:“赫连突利不除,终是心腹之患啊。” 司徒郁点头道:“是啊。此人迟早都会是个大敌。” 阿史那部的阿史那钵古自然也非等闲之辈,但在司徒郁看来,阿史那钵古实在远不是赫连突利的对手。如果两人易地而处,只怕仆固部早就被灭了。换句话说,思然可汗碌碌无为,仆固部却能屹立不倒,实在全是有赖赫连突利在。这个人现在还是同盟,但五德营与仆固部的冲突迟早都会到来,除掉他是宜早不宜迟。 薛庭轩突然微笑道:“司徒先生,你只怕是有计了?” 司徒郁道:“计策倒是有一条。不能明着下手,便是暗中着力。选派本领出众的刺客,取下赫连突利的首级,应该还是可行的。”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正是。不过赫连突利这人绝不会不防,因此只能选一个他万万想不到的时机方能得手。此事须从长计议,等一会儿你来我房中商讨。” 看着薛庭轩的背景,司徒郁不禁有种五体投地的敬佩之感。这个年轻的大帅,最早是以勇将的面目出现,但损伤了一只手后,反倒越来越表现出足智多谋来。看来天不绝五德营,总给这支曾经的天下第一强兵一个机会。 突然间,他的心头却是一沉,有个声音隐隐地在心底悄声说着:不对,不对。 这一招苦肉计出了闪失,薛庭轩表现得也太过镇定了些。而且,虽然折了一个俞明录,但计策的结果却又与当初所估计的一样。司徒郁总是隐隐觉得,事情的真相并不是如自己所想的一样,其实还有更深一层在。 难道…… 司徒郁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薛帅早就猜到了苦肉计是瞒不过赫连突利的,此计与其说是苦肉计,不如说是送给赫连突利一个名目,逼得他表态与五德营站在一起?回过头来想一想,共和军五万人远征,即使仆固部两不相助,五德营也是必败无疑。但共和军派遣了如此庞大一支远征军,肯定不会满足于区区一个楚都城,仆固部肯定也是他们的目标,所以薛庭轩故意将“共和军派人来西原散布瘟疫”这个消息大肆传播,这样便让西原诸部都只能非此即彼。要么襄助共和军,要么与五德营结盟,而作为西原诸部两雄之一的仆固部,更是直接逼得他们公然表态。毕竟,即使仆固部保持中立,阿史那部远水难救近火,五德营也是不可能单独抵御共和远征军的。 想到这儿,司徒郁更是遍体阴寒。如果自己想得没错,那么此事彻头彻尾都是薛庭轩暗中谋划的了。事先他说此事不传六耳,只有薛庭轩、俞明录和自己三人知道,可事实上只有薛庭轩一人知晓而已。如果这是真的,薛帅从一开始就已经打算葬送俞明录这人了,所以听得俞明录被赫连突利用酷刑折磨死时也并不如何意外。也许,当赫连突利不杀俞明录,薛庭轩才会觉得意外吧。 突然之间,司徒郁只觉心头一阵苦涩。这个年轻的大帅固然让人佩服,但“敬”字却是谈不上了。他想起了少年时代听到的五德营传闻,当时说起五德营,人人都交口称赞,说那是支仁义之师。只是,薛庭轩这样做法,与五德营标榜的五德中第一位之“仁”也已背道而驰,现在的五德营,还是当年的五德营吗? 就在司徒郁感到恐惧的一刻,仆固部中,正与妻子阿佳格格对酌的赫连突利发出了一声长叹。 “格格”在西原一带,即是公主之意。阿佳格格是思然可汗御妹,虽然相貌平平,但性子却与思然可汗全然不同,十分柔顺,与突利伉俪甚协。听得丈夫长叹,阿佳格格给他斟了杯酒道:“大人,你叹息什么呢?” 赫连突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低声道:“仆固部眼下危难重重,想想也实在可怖。在我有生之年恐怕尚无大碍,但将来……” 阿佳微微一笑道:“那你担心什么,有大人在,仆固部就不会有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赫连突利暗暗叹息。妻子并没有理会他话中的言外之意。眼下五德营自顾不暇,自然不会与仆固部有冲突,然而随着五德营壮大,将来迟早会有一战。五德营这个年轻的大帅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赫连突利第一次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感。第一次与薛庭轩见面,他就已觉察到了那个年轻人对自己的杀机。一旦五德营立稳脚跟,薛庭轩首先要对付的,肯定会是自己。这一次薛庭轩这条计策迫使仆固部公开立场,可怕的是自己虽然已洞察了薛庭轩用心,却又毫无办法,只能顺着他的心思办,否则自己必然会背上出卖本族利益给中原皇帝之名,赫连突利几乎可以清楚看到薛庭轩的后续手段。更可怕的是,从那司徒郁的表现来看,他分明也并不知道这条计策真正的含意。薛庭轩年纪轻轻,竟然如此狠辣,如此不择手段,赫连突利甚至觉得自己有可能选错了立场,说不定投靠共和军,靠共和军庇护更好一些。只是一着错、着着错,现在五德营和阿史那部也已经有了联系,也是被逼得只能向前,不能后退。 这人太可怕了,不过,自己也有准备。赫连突利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少年时那种好勇斗狠不自觉地又涌上心头。阿佳原本见丈夫忧色忡忡,此时却已展颜,笑道:“大人,你有办法了吧,我知道你准会有办法的。来,再喝一杯。” 又喝了一杯马奶酒,阿佳格格道:“大人,一直听你说担心的事,难道中原皇帝真这么厉害?” 赫连突利道:“中原人口众多,比整个西原的人还要多出好几倍。如果正面相抗,倾西原之力也未必能敌。好在他们要来,须经长途跋涉,而我们以逸待劳,所以总还不是太可怕。” “那就好了,你还担心什么?” 赫连突利又叹息一声道:“我真正担心的,是五德营这支力量。原本西原有仆固部与阿史那部两支力量相持,现在却多出一支来。好比一架天平,本来是平的,当一头加上了一块重物,自然不能再平了。” 阿佳格格道:“我们仆固部有的是勇士智者,大人你更是智者中的智者,有你在,这架天平肯定会是仆固部这一头重。” 赫连突利笑了笑。妻子对自己有着绝对的信心,他对自己同样也有。他为了仆固部殚精竭虑,死而后已,薛庭轩固然厉害,但只消有自己在,薛庭轩不敢向仆固部下手的。可问题在于自己比薛庭轩大了足足二十来岁,再过二十年,自己精力衰颓,而此人却正值壮年,兼之到了那时五德营定然羽翼已成,事态就不会和现在一样了。自己的儿子还小,固然不是庸碌之人,但将来要成为薛庭轩的对手,多半也不能指望。 一定要在自己死前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薛庭轩! 虽然下了这个决心,赫连突利又不禁有些沮丧。他知道,自己有一点是万万不及薛庭轩的,就是不可能如他那样不择手段。第一次,他有种面临败北的预感。 第16章兵贵神速 八月初秋,天气转凉,西原这场牲畜瘟疫渐渐好转。这场大瘟疫对游牧部众打击很大,但最早与五德营结盟的四个小部由于加大农耕,虽然牛羊损失不小,但秋粮渐熟,眼见今年冬天要渡过并不困难。而楚都城中由于前年捉到了不少俘虏,与城民通婚联姻,大多安定下来,此消彼长,楚都城的实力在这一年半里已是大增,一些小部眼见此情,纷纷主动来向五德营示好。 再过两月,秋粮便能大面积收割了。陈忠站在城头,一边指挥着部众负责修整城池,一边看着城下收割早熟粮草的军民,心头不由大感宽慰。来西原几年,直到现在,才算是真正站稳了脚跟。西原土地肥沃,气候也十分宜人,前年这场大战固然消耗了不少粮草,人口又多了数千,但今年打下秋粮,吃到来年秋深也不成问题。只消这样持续下去,经过几年休养生息,楚都城必能有进一步发展。也许,有朝一日,自己还能够看到五德营重新打回中原去。 一想到这个实际上已不太可能的目标,陈忠心头就有种抑制不住的激动。雾云城外一战,五德营被彻底击溃,固然实力悬殊,非战之罪,但陈忠一直引为奇耻大辱。在他心里,一直觉得那一战如果有楚帅在,一定能胜——即使有时静下心来细想也不得不认为,就算楚帅在,实际上也没有回天之力,但他总是不愿让自己承认。杀回中原,与楚帅会合,重振五德营声威,这个目标已成了他下半生唯一的愿望。现在在薛庭轩带领下,这个目标已依稀有了眉目,自是令他大感宽慰。 这时两个士兵抬着一块大石上来了。这块石头总有两三百斤,那两个士兵抬得颇为吃力,走得甚慢。陈忠走上前去,顺手一把接过,行若无事地堆到城头,斥道:“你们没吃饱饭吗?这点也担不起。” 那两个士兵有点委屈。好在陈忠对部曲甚是体恤,他们也知这只是陈忠的口头禅罢了,其中一个打趣道:“陈老将军,我们把三天的饭并作一顿吃了,也没你的一半力气。” 陈忠虽是气这两个士兵不够出力,却也不是蛮不讲理,淡淡一笑道:“力气虽然一半天生,另一半却也靠打熬出来的。这几日加修城墙,想必操练都放松了吧?” 那个士兵笑道:“岂敢。平时多出汗,战时少出血,这话我们可记在心头的。” 正在扯着,苑可珍嘴里嘟嘟囔囔,一手掐指算着什么走上了城头。陈忠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高声道:“苑参谋,石头够了吗?” 苑可珍抬起头,见是陈忠,笑道:“陈老啊,您也亲自到城头来了?我方才算过,已有得多了。” 楚都城是从白地上筑起的,以前都嫌单薄,抵御寻常小部落侵扰尚属有余,但要抵挡大兵攻城便力有未逮了。上一回毕炜远征,薛庭轩倾众而出,一半原因也是有鉴于此。这一年来一直在加修。苑可珍弓马不佳,但有一手算术设计之能,此事便由他负责。经过这一年加修,楚都城的城墙已加厚加高了一倍,防御力比以前大有增加。陈忠老于行伍,据他估计,就算毕炜卷土重来,这城池已足可抵御一月以上。 他们刚说了两句,有个传令兵走上城头,到了陈忠和苑可珍跟前,他行了一礼道:“陈老将军,苑参谋,薛帅有命,召开紧急会议。” 苑可珍和陈忠互相看了一眼,心道:终于来了。虽然那传令兵没说什么事,但他们知道定然是共和军再次远征的消息。前年一战得胜,本来觉得去年就可能来,但去年平静了一年,以至于不少人都几乎忘了这事。好在当中隔了一年,当初抓来的俘虏虽然又逃掉一些,大多却已在楚都城成家立业,已成为五德营的一员,而城池也更为坚固,这消息终于到来的时候,他们反而不再那么担心了。 将城头事宜安排妥当,两人到了帅府。人聚齐后,薛庭轩示意众人静下来,站起来道:“诸位,方才得到朱先生密报,共和叛军第二路远征军已于八月一日出师,九月前便有可能抵达楚都城下。此番,”他顿了顿,扫视了众人一眼,慢慢道,“首将胡继棠,副将毕炜、方若水,三部人马共五万人。” 这句话平平道来,但听者心头无不如遭万丈狂澜轰击。勇字营统领刘斩率先站了起来,叫道:“五万人!” 五万大兵,在中原也算是一支大部队了。五德营全盛时期,正好也是五万人,在西原,更是与实力最强的定义可汗所拥兵力相当。当年五德营割据朗月省,共和军远征,派来的不过是三万,还分前后两次,这一次一下就出动五万远征,对于国力强盛的共和国来说,亦属倾国之力。刘斩性子最直,听得这个数字,不由得便叫出声来。他刚喊出口,薛庭轩贴身的两个金枪班忽地出枪直指刘斩,喝道:“肃静!”刘斩被金枪班一喝,立时省得自己失态了,不觉尴尬,薛庭轩却只是示意金枪班退后,缓缓道:“刘将军请坐。但若再打断本帅发言,当有重责,勿谓言之不预。” 薛庭轩刚接掌五德营时,这些将领对他并不是很服气。但薛庭轩战败毕炜,平灭阿昌族,与定义、思然两可汗结盟,无形中树起了超越陈忠的威信,此时众将对这个年轻大帅都大是敬畏,方才刘斩也是听得这个数字太过震惊,否则定不敢如此无礼。听薛庭轩这样说,刘斩诺诺连声,坐了回去,诸将心道:就你脾气躁,先听听薛帅说什么吧。 薛庭轩扫了一眼众人,又道:“此番共和军不但出动了十倍于前番的兵力,据朱先生密报,炮队与飞艇队亦同时出击,已是势在必得。敌军的行军路线已在此,请诸位过目。” 一个亲兵挑了幅挂轴挂到了薛庭轩背后,薛庭轩道:“诸位,请看。” 西原与中原之间有流沙阻隔,要抵达五德城,只有绕开流沙的南北两线。北路是绕远路,南路则近一些。董长沙见这地图上一支红线自中原出发,只画到了流沙边,却没再画下去,想必薛庭轩目前亦不知道共和军的行军路线。他张了张口,正待说什么,这时突然有只鹰扑楞楞从天窗直飞下来,落到了薛庭轩案头,正是薛庭轩那只名为风刀的苍鹘。薛庭轩从风刀腿上解下一个布卷,打开来看了看,忽地站起来道:“斥候有最新密报,共和军兵分两路,毕炜走南线,胡继棠与方若水走北线。” 董长寿一愣,心道:分兵了?敌军多达五万,分成两支,一支三万,一支两万,任一支的实力也远远在五德营之上,但这种南北夹击之势比单线进发更为凶险。他正想着,却听身边文士成喃喃道:“这是要把我们斩草除根啊。”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正是。此番共和军势在必得,因此并不急于求成。如此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实是最难应付的,不知诸位可有妙计破敌?” “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八字,实为用兵的不二法门。董长寿以降诸将都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双方实力悬殊,单靠五德营,实是毫无取胜可能。他们只待不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一时间,众人全都看着薛庭轩,只盼着能从他嘴里有什么奇谋妙计说出来。 薛庭轩见众人无语,叹了口气,道:“大敌当前,若说破敌之策,现在一时间也难以提出。但是战是和,还请诸位教我。” 所谓的“和”,不过是好听一点的词语而已,实际就是降了。刘斩张了张嘴,却想起方才被薛庭轩斥责,没敢说话,文士成则看了看董长寿,也不说话。薛庭轩见众人仍是不说,又道:“五德营向来集思广益,本帅不敢擅专。若同意求和的,请站起来吧。” 虽然在众人心目中想的,多半也只有投降这一条路,但谁也没站起来。薛庭轩扫了一眼,厉声道:“那么,敢于与叛军一战的勇士,请站起来!” 话音甫落,所有人都直直站了起来,其间也包括司徒郁和苑可珍这些文职人员。这一战固然凶险万分,取胜的机会可以说分毫没有,但他们都是与共和军血战过来的,朗月省天炉关那场惨败,陈星楚的遇害,都使得他们对共和军宁死不屈。每个人都这样想着:就算性命丢在这一战里,也在所不惜。 薛庭轩见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喝道:“好!即刻上望楼,召集全城军民大会!” 望楼就在城头上,里面悬着一口大钟。上一次全城军民大会,还是前年击败毕炜远征军后召开的。当钟声敲响后,除了巡哨之人,城中几乎所有人都聚拢过来。眼见下面黑压压一片,薛庭轩向陈忠行了一礼,道:“义父,请你随我上去吧。” 铁刃陈忠,独臂枪薛庭轩,这是五德营的两面大旗。以前在楚都城中,陈忠的地位至高无上,现在薛庭轩虽是后来居上了,但以往有什么大举措,仍是陈忠居首。只是薛庭轩仍然要陈忠先行,陈忠小声道:“庭轩,你要动员全体军民吗?” 薛庭轩点了点头,也小声道:“义父,生死一战,唯有众志成城,才有一线生机,否则五德营自此除名。现在,唯有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决心。” 陈忠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好,义父听你的。”他转头喝道,“拿我的大刀来!” 陈忠的大刀太过沉重,要四个人方能抬起。当四个亲兵抬过大刀来,陈忠抓到手中,高声道:“薛帅,请登楼。” 陈忠的嗓门不小,楚都城的城墙也并不很高,城下这万余人中倒有八九千都听到了。听得陈忠这般说,所有人都心里一动,忖道:陈老将军正式让贤了。薛庭轩也知道陈忠的用意,又微微一点头,没说什么,便向望楼走去,陈忠提着大刀跟在他身后,七个金枪班紧随其后。上了望楼,陈忠高声道:“楚都城的父老乡亲,薛帅有话要向大家说,请大家肃静!” 陈忠在楚都城中的威信可谓一时无两,下面登时变得鸦雀无声。陈忠说完,却退后了一步,并不与薛庭轩并列,更似统领金枪班一般。薛庭轩扫视了城下一下,缓缓道:“楚都城的父老,今日得报,共和叛军已于八月一日发兵五万来犯。” 五万!虽然有陈忠弹压,城下还是顿时响起了一片嘈杂声。薛庭轩待城下又安静了一些,接道:“庭轩与众将已一致决定,与叛军决一死战。但此事干系全城父老身家性命,庭轩不敢妄作决断,从今日起,愿意离城的,概不留难,一律给发盘缠。我等军人,身负守土之责,唯有力战而已。” 城下又是一片哗然。薛庭轩这话,实与遗言相仿了,即使是平民妇孺,也知这一战凶多吉少。只是人人都没想到薛庭轩竟会坦然相告,并且说愿意逃走的自行逃走。有些胆小的便在想,看来这一回是真守不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是逃到哪里去呢?这里是异族聚居的西原,要东归中原,谈何容易。但留在城中,又是死路一条,当真进退两难。交头接耳中,却听人群中有人叫道:“走是死,不走还有生路。薛帅,我不愿走!” 这人的声音极响,口齿也极为清楚,城下诸人都听得清楚。胆大的便想,这人说得不错。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有进无退。胆小的也想,这人说的也是道理,逃出城去,哪里还有生路,留在城中,总还有一线生机。登时边上便有人附和,一时间“不走”之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响。 薛庭轩在望楼上听着下面的声音,眼中已有泪光闪烁。待下面的喊声静了一些,他又高声道:“多谢诸位父老。五德营百战之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四字薛庭轩说来,有着一股凛然之气。下面静了静,又是那大嗓门的叫了起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登时边上的人也随着喊了起来。这八字很顺口,越说越整齐,渐渐声响渐高,直如惊雷,声动数里。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此时的楚都城中尽是军人家属,刀头舐血的生涯可谓是过到现在了。老年人想起了当初威名远扬,百战百胜,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地军团五德营,不由得热泪滚滚,即使是没经过那些日子的后辈士卒,也被这等如火如荼的情绪感染,更是高声疾呼,只觉勇气百倍,纵然面前是刀山火海,也敢于一闯。一时间,楚城都几乎要被声浪震塌,连那些正在巡哨,未到望楼下的士卒,虽然看不到此情此景,亦是泪流满面,人人都想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望楼下,司徒郁同样激动万分,但激动中却也有点异样。薛庭轩此番是明摆着要孤注一掷,他不知道薛庭轩还能有什么手段破解眼前这个危机。五万大军,在西原可以说除了定义可汗以外,没有哪支势力能与之匹敌,何况西原那么多部族中并不是都站在五德营一边。即使定义可汗和思然可汗能够袖手旁观,两不相助,肯定也会有一些部族被共和军买通。再激昂的情绪也无法抵销实力上的天差地别,难道薛庭轩打定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心,只想孤注一掷,做最后一搏吗?他想让自己相信薛庭轩不会如此头脑发热,但也想不出他到底能有什么办法。只是他总觉得薛庭轩已对眼前这一切早有预料。 唯一的途径,是能够让阿史那或仆固部与五德营联手,只是司徒郁清楚的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而且,联手的结果,也肯定是五德营被定义可汗或思然可汗吃掉。不论司徒郁怎么看,现在的五德营总是已到绝境,不可能再翻盘了。只是想归想,他心中还是与众人一般有着这样一个念头:这是五德营的光荣之战。即使战至全军覆没,五德营也将是后人口中不没的传说。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楚都城中震天的吼声再响也传不出几里。此时沿北道而行的胡继棠与方若水两军正在急行军中。方若水在队伍中,却是惴惴不安。 每日行军百里。这个速度已是行军的极限,诸军亦是疲惫不堪。本来诸军行进一直都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但与毕炜分兵之后,胡继棠突然下令全速前进。固然这一路军以骑军居多,行军速度也要快很多,但这样狂奔,冲到楚都城下,就已是筋疲力竭,恐怕士兵连刀枪都举不起来了。兵法有云:趋百里而蹶上将。胡继棠曾经远征倭国,怎么现在的举措会如此大违兵法? 他越想越是不对,招呼了左右亲兵,急急向胡继棠的中军奔去。胡继棠统兵在前,中军设在一辆大车中。方若水通过名后,胡继棠停下了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招呼道:“方将军大驾光临,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方若水弓马娴熟,打马到了车边,直接往马鞍上一按,人已跃上了车。一进车里,他就急急道:“胡将军……” 没等他说完,胡继棠已倒了杯酒递过来道:“方将军稍安勿躁,让继棠先猜一猜,你是要问我为何下令急速前进吧?” 方若水道:“是啊。这般急行,兄弟们的锐气很快就要销磨尽了。” 胡继棠笑了笑道:“方将军坐吧。此言从何而来?” 方若水见他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当真气不打一处来,急道:“此间距楚都城,还有近两千里。这般急行,难道胡将军觉得能撑上二十日吗?” 胡继棠摇了摇头道:“当然不能撑二十日。”他见方若水更是气急败坏,微笑道,“但只消再撑两日呢?两日后,便可得到休整。” 两日?方若水一怔。按现在的行军速度,两日后就该到思然可汗的地盘了。虽然当初胡继棠说过这回要顺手将定义、思然两可汗都解决掉,但现在总不能先行对付思然可汗吧?思然可汗有三万兵力,只略少于他和胡继棠带的这路人马,如果加上部落中平民,则要远远多了。要解决思然可汗,不是不可能,至少要先把五德营解决了,否则一旦先与仆固部动手,等如逼着思然可汗与五德营合流。他道:“难道,你要先对仆固部下手?” 胡继棠道:“是对思然可汗下手。” 方若水一下站了起来。车子并不高,他站得急,车子都是一阵晃。他叫道:“胡将军,这是什么手段?仆固部的兵力达三万以上,纵然急切不能集结,也不是轻易能解决掉的。难道你想让远征军泥足深陷,让人各个击破吗?” 要击败仆固部的三万人马,方若水信心自然还有,却也明白己方损失定然极大。这样做,简直就是让五德营获渔人之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胡继棠却摇了摇头道:“方将军,你听错了。” 方若水一怔,道:“听错什么?” “是对仆固束下手,而不是对仆固部下手。” 思然可汗,姓仆固,名束。方若水隐约觉得已知道了一些胡继棠的真正用意了,小声道:“是要将思汗可汗扣作人质?”胡继棠脸上的笑意仍是很淡:“不错。”他只有一只手,这一只手稳稳地握着酒杯,直如钢打铁铸的一般,又慢慢道,“仆固部举族二十余万人口,部中六姓,以仆固部为尊。要击破他们,固然不易,但如能将其驱为前锋,那么与楚都城唇齿相依阿史那部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唇齿相依”这四字让方若水吃了一惊,他道:“阿史那部与五德营竟然已这等亲密了?” 胡继棠道:“刚得到密报,阿史那拔古手下有个重臣名叫阿史那钵古,已与五德营伪帅薛庭轩结为翁婿。这层关系,便表明双方已然结盟,若是直取楚都城,万一阿史那部不顾一切卷入,我军便要进退两难。” 这个消息令方若水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胡继棠到现在还会得到如此重要的消息,而阿史那钵古与薛庭轩结亲之事必然极为机密,真不知他是如何打探来的。他顿了顿,小声道:“这消息确定吗?不要是五德营有意放出的风声吧?” 胡继棠摇了摇头道:“不会,这是我安排在阿史那部中的细作传来的。此事一直机密,直到共和国的册封使抵达,定义可汗才在机密会议上透露,因此我也才知道。阿史那部已然决定,伪领我军册封,但五德营若与我军相持不下,就将救援楚都城。” 胡继棠居然早就在阿史那部中有细作,而这细作居然能够知道如此机密的消息,在阿史那部中定然地位不低。方若水原先对大统制让这个五上将居于末位的胡继棠成为首将多少有点不满,此时才算佩服个十足。他忖道:大统制知人善任之能,当真了不起。如果派我为首将,定然不及这胡继棠精细。他虽然对胡继棠瞒着自己作出这么重要的举措还有点不满,但信心同时多了几分。他笑了笑道:“胡将军,你在仆固部里,定然也有细作了吧?” 胡继棠道:“有是有,不过那细作不如阿史那部的那个一般有地位,因此才要借大兵压境之机,硬干这一回。”说到这儿,他突然叹了口气,轻声道,“那薛庭轩当真不是等闲之辈,能与阿史那部达成这等密约,与仆固部定然也会暗通款曲,所以与其与仆固部虚与委蛇,不如快刀乱麻,逼仆固部与阿史那部动手。而仆固部与阿史那部也是世仇,我军正好从中取利。” 方若水心道:听毕胡子说薛庭轩也是一手已废,所以有“独臂枪”之号,你们两个倒是惺惺相惜了。他本觉先对仆固部下手实是本末倒置,现在才明白这是胡继棠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他想了想又道:“只是,胡将军,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拿不下思然可汗,那就弄巧成拙了。” 胡继棠淡淡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此次出兵,楚都城有九成为据城坚守,仗的一是与阿史那部犄角相应,二是我军粮草不继,只消拖上半年,定然会折尽锐气,然后再出城反攻。他这计划只有一个最大的问题,便是仆固部近而阿史那部远。本来远交近攻是兵法上不刊之论,如果仆固部袖手旁观,他这条计多半便能得逞,因此要破这条计,唯有以仆固部下手,打破这三方平衡。这样一可以震慑阿史那部。即使阿史那部仍要一意孤行,则仆固部正好可以用来抵御阿史那部。驱使仆固部为前锋,也可从仆固部取得粮草,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将之击破,西原局势,一战可定。” 方若水不由呆住了。他是个老行伍,可称身经百战,却也从未想过能够一战将广袤的西原一举平定。这个计划气势恢宏,庞大到他几乎不敢想象,可是想来又极有可行性,但是其中总觉得有一个大毛病在,就是根本没考虑到损失。五万远征军征战异域,要达成这个目标,势必大势杀戮,而自己的损失也将会极其惨重。他喃喃道:“可我们……我们毕竟只有五万人,够用吗?” 胡继棠又是淡淡一笑道:“好叫方将军得知,锐极易折,单靠五万人,纵然能一举成功,想要安定下来却是很难。不过西原本来就是杀戮之地,安定只是暂时的,一旦阿史那部与仆固部的战争被挑了起来,就已由不得他们了。到时仆固部不妨就放他们出去,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让他们之间斗个不亦乐乎,而我军解决掉五德营后,再来个锄强扶弱,五年之内,西原便将收归共和国版图。” 五年也许可以平定西原,但西原的人口也必将丧失一半以上。方若水心中更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不是见了死人就心生恻隐之人,可是这等滥杀西原诸部,他实在也无法完全认同。他道:“此计确实大妙……” 胡继棠大笑了起来,“方将军,你也不必沮丧。这条以胡制胡的妙计,连方将军您都想不出来,继棠当然也想不出来的。” 方若水叹道:“是大统制所定?” 胡继棠点了点头,“然也。” 先在西原散播瘟疫,使得西原各部实力大损,埋下了自相残杀的种子,然后再以迅雷不及掩雷之势将思然可汗拿下,迫使仆固部发兵攻击阿史那部,任由双方血流成河后,再来收拾残局,西原就再没有一支力量可与共和军相抗,这样即使五德营仍然有残部逃遁,却也在西原完全丧失立足之地。这条计策,与其说是为了平定西原,不如说是为了彻底消灭五德营而设。方若水此时才算明白这条计策的全貌,只觉后背发寒,再说不出一个字。 共和军三天前流沙分兵,这消息刚传到赫连突利案头。虽然已有准备,但赫连突利对共和军的这一举措仍是大惑不解。兵分两路,只能认为共和军觉得没有后顾之忧。可是前些日子仆固部处决中原派来散布瘟疫的内奸这消息刚传出去,仆固部已对共和军怀有敌意,他不相信共和军居然会对这等重大事件无动于衷,事实上他最终配合了薛庭轩的苦肉计,为的正是使仆固部与共和军保持距离。在他原先的预料中,共和军会尽量避开仆固部,以仆固部保持中立为上,自己也正好可以从中获利,可是现在共和军的这一举措却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难道共和军是要来问罪吗? 赫连突利摇了摇头。中原皇帝派人来散播瘟疫,这消息是从楚都城传出来的,因此有识之士大多觉得那是楚都城用来攻心的谣言,不足为训。但风声终究有了,共和军的上上之策是避开仆固部,以免这等谣言被坐实。不过,这只是赫连突利的预测,共和军实际行动偏偏相反,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难道说率领这一拨远征军的中原将领竟是个白痴吗?赫连突利更是难以置信。 他正独自在帐中思量着,耳畔突然传来一阵马嘶,夹杂在一片蹄声中,极是急促。赫连突利怔了怔,走到帐门口向外叫道:“出什么事了?” 帐外是两个亲随,但他们也是莫名其妙,其中一个道:“台吉,我们也不知道。”正在这时,有个思然可汗的亲随急匆匆地过来,远远地便大声道:“台吉,中原皇帝的使者来了。” 赫连突利心下更不由一怔。中原派来的册封使走了没几天,难道这人看破了仆固部与楚都城的密约,去而复返,前来问罪不成?如果真是这样,思然可汗可不要在那使者跟前漏出破绽。他道:“我更一下衣,马上过去。” 回到帐中,阿佳格格从后面转出来道:“大人,怎么了?” “中原皇帝的使者回来了。” 阿佳怔了怔,“回来了?他们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要赶紧到大汗身边去。” 赫连突利的手刚搭到衣架上,却觉指端传来了一阵轻颤。他只道妻子是急着帮自己拿衣服,正要说不必有劳,但一抬头,却见阿佳站在一边,手根本没碰到衣架。他又是一怔,还没回过神来,帐外忽地传来了亲随的喝声:“干什么?”有个人叫道:“我要见台吉,紧急事!” 这是赫连突利派出去的一个斥候,因为扮成了牧人,那两个亲随也不认识,只道是哪个部众竟敢来闯台吉的帐篷。赫连突利听那人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极是惶急,忙道:“让他进来吧。” 帐帘一挑,一个人冲了进来。那人恐怕是狂奔而来,进来时还直喘粗气,一边道:“台吉,台吉,中原皇帝的兵马已经只有二十里远了!” 赫连突利没想到这人带来的是这般一个惊人消息,只觉如被人当头一棒,喝道:“什么?多少人?” 那斥候喘了两口粗气,才算定下神来,急急地道:“听说,中原皇帝派来了七万大兵,好多。” 当然不可能是七万,总数只有五万,在流沙又兵分两路,这一路顶多也就三万多人。但三万大军已是仆固部所有的实力了,赫连突利没想到共和军来得竟然会如此之快,那么那使者竟然不是先前的册封使,而是这支远征军的使者?竟然与自己的斥候一同到来,这等速度简直骇人听闻。而且大兵只剩二十里,顶多半天就抵达此地,就算紧急动员全部也来不及了。赫连突利已是惊慌失措,也顾不得穿长衣了,急道:“快!快备马!”阿佳见丈夫居然连正装都不穿就要去见思然可汗,急急地从衣架上扯下衣服送过来道:“大人,穿上衣服,出什么事了?” 赫连突利将衣服一下披上,小声道:“大事不好了,大汗只怕已被人劫持!” 阿佳大吃一惊,失声道:“真的?我马上去召集八犬。” 八犬是思然可汗的近卫队。赫连突利把衣服胡乱扣上,又低低道:“你马上让八犬到大汗帐前,希望还来得及。”亲随已牵过马来,赫连突利翻身骑上,大声道:“快走!快走!”那个传令的思然可汗亲随看得大惑不解,心道:台吉向来镇定自若,今天怎么一下慌了手脚? 赫连突利刚一上马,从东边忽地传来一阵震天样的号角之声。仆固部平时用的是牛角号,声音亦是不轻,但这一声却响彻云霄,几乎是同时,一阵马蹄声已如暴雨突至,东边一带烟尘滚滚,夹杂着这阵阵号角,大地都似被撼动起来,许多仆固部众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从帐篷中出来查看。赫连突利在马上又是怔了怔,喝道:“这是中原皇帝的兵马?” 传令的那个亲随道:“正是。”他忖道:久闻中原皇帝的兵马很强,看起来,比我们……比我们仆固部更强。西原人向来尊崇英雄好汉,眼见共和军竟有如此声势,他也大为心折。 糟了!赫连突利眼前顿时一黑,人几乎连马都坐不稳。那亲随从不知自己一句平平常常的话竟然让赫连台吉吓成这样,连忙打马过去道:“台吉!台吉!你怎么了?” 赫连突利定了定神,拉住了马道:“快去召集亲兵队,不能让使者见大汗!” 那亲随更是莫名其妙,道:“只怕现在已晚了。”他心想赫连台吉吃错什么药了?虽然中原皇帝派了人来西原散播瘟疫,已是仆固部大敌,但眼下终不能说翻脸就翻脸,听赫连台吉的意思难道要将那些使者拿下?人家如此声势的大军就在不远处,现在招惹他们,岂不是找死?就在这时,却听得金帐那边忽地也传出了一声牛角号,帐上挂出了五色幡。这道五色幡迎风招展,仆固部众见了无不举手行礼。 这是仆固部最为隆重的迎宾礼,只有最为尊贵的宾客到来才用,升此幡后,部落中各大长老贵族都要即刻向金帐聚集。赫连突利见此情景,一张脸更是煞白,但人却镇定下来。边上那思然可汗的亲随见赫连突利心神已定,心道:中原皇帝的声势当真了得,连台吉都吓成这样。 他却不知赫连突利的心里已如刀绞一般。赫连突利自负智计无双,却根本没想过共和军竟然会如此堂而皇之地向仆固部下手。虽然还没见过思然可汗,但见到这五色幡,他已知思然可汗落到了共和军手里。这一手单刀直入,迅雷不及掩耳,他虽然在一瞬间就已明白过来,但还是慢了一拍。现在去夺回思然可汗吗?一瞬间赫连突利也已有了七八个主意,但每个主意都已不可行。现在夺回思然可汗的机会已微乎其微,即使猛攻金帐,将这支使者尽数歼灭,思然可汗多半也会死在乱刀之下。而事态如此紧急,这样一来仆固部陷入混乱,只怕立刻便遭灭族大难。 上天保佑,好在他们的真正用意也并不是要歼灭仆固部。赫连突利在心底这样想着。这一次自己棋错一招,被共和军抢了先手,如果共和军是要对仆固部不利,那么仆固部已是大势去矣。好在他们的居心不在此,事态尚有可为,希望仍能扳回来。赫连突利心知越是这时就越要镇定,伸手擦了把脸将额头的冷汗抹去,平静地道:“不要叫亲兵队了,先去见大汗要紧。” 思然可汗的金帐虽然没有定义可汗的金帐出名,却要更大。等赫连突利到了金帐边,却见门口已站了数十个顶盔贯甲的中原武士,有个身着长袍的中原人正在一路与陆续聚集过来的族中长老贵族搭话。见赫连突利过来,那人迎上来道:“这位是……” 这中原人倒是说得好一口西原话。站在他边上的那人叫仆固安国,是思然可汗的远房堂侄,在一边陪笑道:“王大人,这位是我部赫连突利台吉。” 那王大人满面春风,迎上来道:“赫连台吉,下官王如柏,是共和国远征军第一中军官,奉胡元帅之命前来与大汗议事。” 赫连突利看了周围那些中原武士一眼,道:“这几位是……” 那王如柏仍是满面春风,微笑道:“这位是我军铁阵营的战士,名叫杨慕园,对面那位叫丘峰,下手的叫孔世德,对面下手的叫杜时中……” 赫连突利问的当然不是这些士兵的名字,但这王如柏却如同听不懂赫连突利的意思一般侃侃而谈。赫连突利虽知他是有意扯开话题,但见他口若悬河地将这些士卒名字一个个报下去,心中不由一沉。一个中军官,当然不可能对军中那些无名小卒都如数家珍般报得上名,而这王如柏却全都说得上来,自然是此人有过人之能,却也说明这些士卒一个个都非同等闲。他本来还有行险夺回思然可汗之意,但此时已彻底打消了,陪笑道:“王大人,不知来得如此紧急,是有何吩咐?” 王如柏仍然微笑着道:“叛军跳梁,窃踞西原,给贵部带来了不少麻烦,实是我国之耻。此番天兵远征,蒙大汗好意借道,但叛军无所不用其极,胡元帅得到消息,说叛军有刺客欲对大汗不利,因此命我等紧急前来护卫。” 赫连突利见王如柏口齿灵便,这一席弥天大谎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心中也不禁心折,拱拱手道:“王大人倒也不必过虑。我部多的是豪杰勇士,大汗麾下更有有号称‘八犬’的八位近卫勇士,刺客根本无法靠近大汗,也不必有劳王大人了。” 王如柏在此接待每个聚集过来的王公长老,绘声绘色地说了一番刺客的可怕,那些人不是被他带来的这支精锐卫队吓呆了,就是心怀不忿,但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威逼利诱,无人再敢多嘴,却从未碰到过赫连突利这等软中带刺的。但他脸上仍是平和之极,笑道:“赫连台吉有所不知,叛军出自我国,颇有奇才异能之士。这等人非寻常人能敌。贵部‘八犬’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恐怕也难以保证大汗安全。” 西原之人,最为崇敬勇士。仆固部的“八犬”乃是思然可汗贴身卫士,是仆固部尽人皆知的勇者。王如柏这样说,说的又是西原话,边上不少人都露出不服气的神色。赫连突利却依然声色不动地道:“王大人只怕不知我部‘八犬’的神勇。这八人都有移山之力,寻常百余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何况贵部远来是客,岂敢有劳贵部。” 赫连突利心道:谅你们也不敢与我们翻脸,只消能把大汗解救出来,你们就不能为所欲为。他睿智过人,旁人只道共和军远来,当真只是过路,但赫连突利已经明白对方的真实用意。虽然棋差一招,结果缓了一手,但现在终究还有解救的余地。因此口气是越来越客气,话中却越来越强硬。王如柏心中也在暗暗称奇,心想:这胡人倒也了得,居然这么快就看破了胡将军的奇计。不过他有备而来,胸有成竹,朗声笑道:“赫连台吉屡称这‘八犬’之能,不妨请这八位好汉过来吧。” 赫连突利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忖道:只消看到了“八犬”,你也没再没有推搪之术了。他扭头对边上的侍从道:“快去请‘八犬’过来。” 那八人是思然可汗的卫士,原本呆得就不远,阿佳格格又已派人召集,此时已聚过来了。王如柏见那八条汉子一个个都高大威猛,脸上也不由微微一抽。这副样子自是落在赫连突利眼里,他不禁暗自好笑。他知道在中原说人是狗那是骂人的话,说的是人猥琐无能,但在西原并不如此。西原人游牧为生,狗是放牧时的得力助手,在西原人心目中地位也甚是崇高。思然可汗这八个卫士以八犬为号,实是因为西原人原本就长得高大,而那八人更是比一般人都要高大强壮,个个都是巨汉。他微笑道:“王大人,我部这‘八犬’,可保护大汗安全否?” 王如柏脸上的惊色只是一闪而过,他又是满面春风地道:“赫连台吉,这‘八犬’果然生得高大。只是台吉只怕有所不知,中原刺客,实非‘八犬’所能抵挡。” 此话一出,不少仆固部众都脸上变色。先前部中以撒斯尔者处死了一个来散布瘟疫的内奸,据说正是中原皇帝派来的,那些部众已对共和军有了敌意。虽然共和军真个来了,这等声势也让他们惊心,但听到王如柏看不起“八犬”,一些年轻气盛的仆固部众再忍不住,破口骂道:“放屁!你们斗得过‘八犬’吗?” 仆固部众大多粗鄙无,不少人嘴里也不干不净起来。王如柏的西原话很流利,自然全听得懂,但他仍是满面春风地道:“赫连台吉,‘八犬’能否护卫大汗,不妨当场比试一下,以作证明可好?” 西原人尊崇的是英雄好汉,王如柏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他们也是不服。听得他居然答应比试,登时全都轰然叫好。赫连突利已隐隐觉得不妙,这王如柏如此自信,只怕他手下真有什么极强的异人。不过他也相信“八犬”的实力,如果王如柏手下当真有人能轻易击败“八犬”,那么这条计策就是自己已无法化解了。他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 “八犬”在仆固部中全是数一数二的勇士,听得要和中原皇帝的手下比试,一个个登时跃跃欲试。赫连突利不知王如柏会叫什么人,却见他转身向身边一个军官说了句什么,那军官点点头,便越众而出。只是叫了这一个,王如柏迎过来道:“赫连台吉,我军的卫子恒将军愿来领教贵部‘八犬’之能。” 那个叫卫子恒的军官身材甚是高大,长得也十分健壮,但比“八犬”还是矮了近一个头。听得对方居然只是一个人,“八犬”中为首的洛克什已率先道:“那我也是一个人吧。” 这洛克什姓步六狐,在仆固部中算得上是第一等的神力之士。当初阿昌部前来拜谒思然可汗,酒酣耳热之际,阿昌部的哈拉虎曾经与“八犬”相较。虽然“八犬”中人人都不及哈拉虎力大,但洛克什却也能单手举起哈拉虎那根七十余斤的铁刺棒,便是哈拉虎亦赞了他一句。阿昌部被五德营解决后,铁刺棒送到了思然可汗帐前,旁人都无法使用,融掉了重铸又觉可惜,思然可汗便赐给了洛克什,此时他正握在手中。铁刺棒太过沉重,比试时当然用不着,他将铁刺棒放到一边,正待向前,卫子恒忽然向他叫道:“把兵器拿上来吧。”洛克什听不懂,王如柏在一边道:“你把兵器拿过去吧。” 用兵器比试当然也有,但这等情形已等如决斗了。洛克什吃了一惊,向赫连突利看去,赫连突利道:“王大人,兵器无眼,万一有什么意外的话,那怎么是好?” 王如柏向卫子恒说了,卫子恒却是哈哈一笑,高声道:“我不会伤他的。若是我伤在这汉子手里,也只怪我本领不精,与人无干。”王如柏刚传译过去,洛克什登时大怒。这等说法大有藐视之意,他暗道:这些中原人,给你点苦头尝尝!挥起铁刺棒喝道:“好!”便是一棒砸了过来。他为人鲁莽,火头上哪还顾得上别的,这一棒已是用尽全力。赫连突利吃了一惊,生怕洛克什当真一棒打死了那卫子恒,共和军恼羞成怒之下,顿时撕破了脸便不好办,正要出言喝止,耳边突地如起了个霹雳。 那是卫子恒一声大喝,只见他双手忽地往上一架,“当”一声,火星四溅,洛克什却是浑身一震,铁刺棒登时落地。这一下更是人人震惊,方才那声音明明是铁器撞击,可人人都看得清楚,卫子恒是用双手架住了铁刺棒,难道他这人是铁打的不成? 卫子恒接住了洛克什一棒,把洛克什都震得铁刺棒脱手,赫连突利的脸色已极快地白了一下。果然如他所料,王如柏带来的是身怀绝技之人,就算真个撕破了脸,自己准也讨不到好处。只是卫子恒是怎么架住的,他却也不明白,定睛看去,却见卫子恒的手中原来握着两根短棒。这两根短棒黑黝黝的暗淡无光,长与小臂等,而中间三分之一处则有一根横档,与铁刺棒撞击之处有亮点闪烁,他这才知道卫子恒是极快地抽出短棒架住了洛克什的铁刺棒。洛克什单臂出棒,而卫子恒则是双手架住,不无取巧,但这等力量却已在洛克什之上。至于两人的速度,则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卫子恒接了一棒,脸上却极快地一变。洛克什的力量非同小可,他虽然接住了,但周身仍是一阵发烫。看看脚下,却见双足的靴子已被砸得陷入土中半寸,他心道:“这胡人的力量当真不小,我也托大了点。”他本想以单臂去挡,这样更显得行若无事,幸好在出手一刻发觉单臂是挡不住这一棒的。他拔出脚来,走过去提起铁刺棒掂了掂,笑道:“这棒子倒是不轻。” 洛克什见卫子恒单手也能提起铁刺棒,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虽能单手提棒,但想舞动却只能双手握棒,方才单手出棒实是勉为其难,此时被卫子恒震得虎口崩裂,单手更已举不起来了,但卫子恒却仍能举起,他伸出拇指道:“好汉子,洛克什服你了。”西原人最服英雄好汉,而仆固部中能比洛克什力量更大的已几乎没有,见洛克什竟然一棒心服,所有人都大为动容,静了半晌,才震天也似的叫了声好,有人却在暗地里想着:这个中原人的力量不知和陈忠比如何。当初陈忠在定义可汗帐前一刀劈开了石鼓,在西原几乎传说成了神话。当时也有人想着此人能不能比得过阿昌部哈拉虎,待后来哈拉虎以铁刺棒会斗陈忠铁杆刀,被陈忠劈下马来,这些西原人终于承认现在的西原第一勇士非陈忠莫属。加上楚都城现在与仆固部关系不错,而西原人心直,不知不觉间,已把陈忠看成了自己人。眼见卫子恒折服了洛克什,便有人拿陈忠来与他比。 卫子恒将铁刺棒举了两下,忽地向地上扎去。“通”一声,泥土四溅,铁刺棒没入土中足有尺许。卫子恒高声道:“还有哪位好汉前来请教?” “八犬”中以洛克什的力量为大,其余七人心知自己的力量定然比不过他,但临阵退缩却也不肯,排第二的乞陆德古正待走上前来,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震天也似的号角,紧接着,却是一阵鼓乐之声。赫连突利呆了呆,王如柏已含笑道:“赫连台吉,我家胡元帅的大军已经到了。” 大势已去。 赫连突利心知再纠缠于“八犬”能不能守护思然可汗也已无用了,共和军有备而来,而仆固部全部的兵力一时半刻也动员不起来,这一次全然落在了后手。他心中沮丧,脸上仍是声色不动,也淡淡笑道:“原来胡元帅也来了,请大汗也前去迎接吧。” 王如柏道:“大帅交待过,大汗万金之体,不必远迎,以防叛军刺客趁乱下手。赫连台吉,请你前去接待,恕如柏军务在身,不能陪同了。”他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又破解了赫连突利这条计,赫连突利却也不坚持,微笑道:“如此甚好。那此间便有劳王大人。” 若有所思地看着赫连突利的身影远去,王如柏转身进了金帐。金帐中,思然可汗巍然高坐,模样却有点不安。他在仆固部至高无上,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多中原武人围着他。王如柏到思然可汗跟前行了一礼,道:“大汗,请暂且安歇,我家胡元帅即刻就到。” 此时有一些仆固部的王公大臣也被放进金帐来了。虽然不得靠近思然可汗,但他们见大汗安然无恙,倒也放下了心,而思然可汗见部中长老进来了不少,便自在了许多。王如柏寒暄了几句,不再多说。他这番有备而来,身边还带了一队厨子,已在金帐后开伙,端了一些小炒出来,还有一些美酒。西原饮食粗砺,吃的无非是白煮牛羊肉,喝的是马奶酒,哪里见过这等美食美酒?而王如柏麾下还有好几人会说西原话,不时凑趣答话,一干人等颇得小酌之趣,有些人便想,先前台吉杀的那人只怕不会是中原皇帝派来的,而是楚都城的反间计。有些人仍是不信,心想,中原皇帝只怕另有打算,也不可大意了。但不论是谁,都觉得眼下远征军有求于仆固部,并不会撕破脸。 王如柏转到了金帐后面,走到一个人跟前,小声道:“北斗大人。” 王如柏手下尽是些彪形大汉,但这叫北斗之人却显得很是瘦小,旁人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伙夫。他转过头,低声道:“王大人,已经应付过去了?” 赫连突利担心仆固部会陷入大乱,而他们这一小队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入仆固部,最担心的也是仆固部会陷入不可收拾的大乱。他们要劫持思然可汗,而不是刺杀他,如果仆固部大乱,远征军击其不备,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击,仆固部固然会彻底崩溃,只是那条计策便前功尽弃,而他们这队施计之人也多半不能生还。说不怕终是假的,现在终于已见眉目,胡元帅的大队人马也即将来到,大局已定,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了。 王如柏点点头,小声道:“仆固部的五明王,六长老,全都等如废人,唯有台吉赫连突利要值得注意。好在此人已然服软,不必迫得太紧。” 第一次,北斗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好。王大人,你这回可是立下了奇功。” 这条计策至此已尽数实现,五德营的末日也迫在眉睫了。亲身前来执行后,此计对制定这条的大统制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每一步都在意料之外,但细想来又在情理之中。想来用不了多久,自己的刀也将饱饮五德营众的鲜血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舔了舔嘴唇,仿佛已提前尝到了鲜血的滋味。 第17章蓄势待发 “共和军裹胁仆固部为前锋,合兵十万前来!” 这个消息传到正在紧急备战的楚都城时,不啻于当头打下了一个霹雳。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五德营连同妇孺在内,一共也不到一万五千人,能用之兵更是不满四千。以这样一个数字去抗击十万大军,只能是一个以卵击石的效果。 陈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终于坐不住了。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当初的雾云城外一战,五德营五统领中折损了杨易、钱文义和廉百策三人,朗月省天炉关前,女儿陈星楚和曹闻道又战死沙场。这些生死与共的人一个个离去,对陈忠而言等如自己的生命也已死去了大半。在他心目中,自己这条命已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楚都城了。 现在这等情况下,只有让城别走一条路。虽然没人说出来,但每个人都这样想,陈忠也不例外。如果坚守,结果只有一个。可是逃的话,还能逃到哪里去?向西,到更遥远的异域去苟延残喘吗? 以一般速度行军,仆固部到楚都城大约是二十余日,而阿史那部到楚都城则要一个多月。现在仆固部已倒向共和军,即使阿史那部能够全力支援楚都城,也是远水难救近火。何况阿史那钵古虽然招薛庭轩为婿,但这等联姻实在亦是靠不住的,如果楚都城彻底崩溃,阿史那部铁定会袖手旁观。 他赶到帅府,却说薛帅出去了。陈忠也不知这时候薛庭轩还有什么事,正待去城中再打听一下,有个士兵突然急急过来禀道:“陈老将军,城外粮田起火了!” 粮食还得一个月多才能收割,陈忠不明白现在怎么会起火。他吃了一惊,定睛看去,见远处有几片粮田有浓烟升起。他只道是共和军的细作前来破坏,赶紧带上几个亲兵提刀飞马前去。到得近前,却见有一些人正在粮田放火。离得老远,他便大喝道:“哪里来的鼠辈!”正待一刀劈去,有个人却迎上来道:“陈老将军。”陈忠见是个金枪班,不由一怔,喝道:“你们在做什么?”那金枪班还未说话,边上却响起了薛庭轩的声音:“义父。” 陈忠见薛庭轩也在这里,更是惊诧,打马过去道:“庭轩,为什么要烧粮?” 薛庭轩的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共和叛军来得太快,这儿的粮草来不及收割了。与其资敌,不如烧掉。” 陈忠虽然不是深通兵法之人,但这个道理他也明白。只是这些粮食还有一个多月便可收割,现在烧掉实是令他心疼。他也没想到薛庭轩竟然到机立断到这等程度,犹豫了一下道:“不能抢收吗?” “现在抢收,只能当成马料,而料草已经足够。”薛庭轩又冷笑了一下,“义父,放心,这笔账一定会让叛军偿还的。” 薛庭轩虽是不动声色,其实他心中的疼痛实不下于陈忠。粮草是军中命脉,但胡继棠的行军速度超出了他的估计,而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仆固部,同样让薛庭轩有些意外,他原本估计共和军总还要一个月才能抵达,但现在看来,共和军将要提前半个月就到达楚都城下。嘴上没说,他心里已有了先输一筹的悔恨。好在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自己的大计划并没有被破坏,只不过接下来这一战要更艰苦一些而已。他见陈忠还要说什么,在马上行了一礼道:“义父,这几日训练如何了?” 陈忠这些天的首要任务是在对抽调出的一支骑兵队进行紧急集训。这支骑兵队有五百余人,都是中各营中抽调出来的精锐骑兵。陈忠不明白这样一支骑兵到底有什么用处,想来也应该是奇袭所用,但薛庭轩直至今日仍未使用。他道:“一直都在集训。庭轩,这一仗你到底打算如何?” “走一步看一步吧。”薛庭轩说得仍是轻描淡写,却也不慌不忙。他看了一眼东边,冷笑道:“没想到那胡继棠在共和五上将中名次居于末位,却是最难对付的一个。” 方若水是老对手,毕炜更曾经是帝国宿将,这两人陈忠都知根知底,唯独对胡继棠知之不深,而薛庭轩就更不知底细了。陈忠心中忽地有点莫名的慌乱,打马到了薛庭轩身边,小声道:“庭轩,到时若战事不利,你还是带人退入阿史那部吧,我来顶着。” 当初在朗月省败退,陈忠的女儿陈星楚不惜牺牲自己让五德营残部逃走,这情景似乎又将再现。每当陈忠想到那一次自己逃走,而女儿最终却死在毕炜手里,他就有说不出的痛苦,这回说什么也要让薛庭轩留得性命。薛庭轩却也一怔,轻声道:“义父,你难道还没看透阿史那拔突的面目呢?与其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不如决死一战。” 陈忠没再说什么。这个义子兼女婿,骨子里也是骄傲得无以复加。他道:“好吧,生死存亡,只在此刻。” 薛庭轩突然笑了起来,“义父,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陈忠怔道:“难道……” 这等情形,难道还会有胜机?陈忠口中不愿承认,但心中实是明白这回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十死无生。但薛庭轩仍是淡淡一笑道:“如果共和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那我们当然连一线胜机都没有,只是现在却已经有了。” 陈忠又是一怔。现在共和军已经拿下了仆固部,更是不可一世,陈忠有时想想,就算楚帅复生,同样只有逃跑一条路,却想不到薛庭轩居然还会说有胜机。他道:“可是,在那回的总动员中,你不是说……” 薛庭轩打断了他的话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他见陈忠更是茫然,又笑道,“共和军如一块磐石,领军的又是名将,义父你说他们至今有过破绽吗?” 斥候不断前来报告共和军的行军动态,共和军所分南北两军行军都十分稳重,可以说毫无破绽,陈忠看了那些汇报,不得不承认连毕胡子都因为吃了一个亏,这次加倍小心,再也没有可乘之机了。他摇了摇头道:“我是看不出。” 薛庭轩道:“我也看不出破绽。共和军这回,是拿出了拼命的架势,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可谓连逃的机会都没有。然而这只是当时的情形。” 陈忠更是莫名其妙。现在共和军已经拿下仆固部,仆固部众被当成了前锋,力量只有更大,那时都连逃的机会都没有,这回难道反而有了?薛庭轩见陈忠仍是不明所以,便低声道:“义父,一块一百斤重的石头当头砸来,如果不挡开,会不会砸死人?” 陈忠道:“当然砸得死人。” “那一块一百斤重的石头跟一块两百斤重的石头,哪块重?” “当然是两百斤的石头重。” 薛庭轩道:“正是。可是假如这块两百斤重的石头只是一堆沙子呢?两百斤重的沙子倒下来,能不能砸死人?” 陈忠依稀已明白薛庭轩的意思了。他道:“叛军裹胁了仆固部,固然指挥上会不得力,但也不至于会是一盘散沙。” 薛庭轩大笑起来,“共和军当然不是散沙,仆固部也是块石头。但两块石头如果互相撞击,份量虽然仍是两百斤,却都会成为沙子。” 陈忠脑海中灵光一闪,道:“你是要让他们起内讧?” 薛庭轩点了点头,“共和军若不假手于仆固部,那么楚都城当真面临绝境。但现在他们好大喜功,先拿下了仆固部,而仆固部中还有个赫连突利在,这回他们要自讨苦吃了。” 陈忠想了想,约略已有点影子了。他道:“也是。仆固部刚处死叛军派来散播瘟疫之人,现在叛军又迫使他们当前锋,的确可以利用,这机会倒也凑得很好。” 薛庭轩却又笑了起来,“好叫义父得知,散播瘟疫的多半是叛军派出来的,但这事有可能会引起西原各部同仇敌忾,他们哪会如此大意,轻易让人察觉的?那内间其实是我的苦肉计,是给赫连突利一个名目。要么他担上出卖部众给共和军之名,要么就杀了他,死心塌地地跟我们联合。此人权衡之下,最终还是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陈忠大吃一惊,失声道:“你是说,那个……那个……俞……” 薛庭轩小声道:“义父,现在你别说,俞明录的真实身份尚不可公开,不然他的牺牲便毫无价值了。这一线胜机,可是他用生命的代价换来的。” 第一次,陈忠对这个女婿和义子产生了一分惧意。这个年轻人似乎把一切人都看透了,把一切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他想起当初楚帅对曾经的南武公子、现在的共和国大统制的评价:“此人不择手段,视众生为草芥。这等人能治世,更能乱世。”而这个评价,似乎用在薛庭轩身上也恰如其份。兵不厌诈,陈忠也还记得当初五德营与共和军在坠星原的决战前夕,楚帅同样使用了苦肉计,让曹闻道的勇字营诱敌,结果有许多士卒都被派去牺牲。陈忠记得当时楚帅一直痛苦万分,觉得自己太对不起那些士兵,因此当帝都被共和军以奇兵击破的消息传来,五德营虽然有全歼丁亨利一部共和军的机会,他还是放弃了,不想再让双方士兵无谓牺牲。现在薛庭轩用的,与楚帅当初所用之计有相似处,但薛庭轩对派去送死的死间毫无内疚,反有自鸣得意之意。 楚帅,你曾经渴望着能有一个永无刀兵的世界,五德营也正是为了实现这个理想而奋战,可是现在的五德营却是在把世界拖入血海。陈忠此时又有了在讨伐阿昌部时,看到那个阿昌部妇女被杀死时的茫然了。只是现在终究不是指责他的时候,他小声道:“是,我会守口如瓶。” 薛庭轩因为计策得逞,一时口快,正自有点后悔,见陈忠答应不说,他才放下心来道:“那位俞明录是为了楚都城而牺牲的,事后我会对他的家人好好抚恤,不会对不起他这样的无名英雄的。义父,你还是快去加紧训练吧,那支奇兵也将是这一战中取胜的关键。” 陈忠道:“好吧,你好自为之。”此时他的声音已有着深深的无力。 陈忠正待要走,忽然在马上转过头道:“庭轩,虽然一切由你指挥,但有一件事还请你放在心上。” “什么?” “今日是你与四部最后一次议事,脱克兹部大概仍然不肯从命。虽说他们有点辜负五德营的恩义,但也情有可原,你不能杀他们。” 薛庭轩一下语塞。依附五德营的四部分明为扶兰、亦思哈、兀立麻和脱克兹,其中脱克兹部势力最小,一共才一千多人,族中战士还不满三百。此番薛庭轩要求四部与五德营共进退,与共和军决一死战,另三部还表示同意,脱克兹部族长脱克兹撒林却表示不能从命。薛庭轩不曾想到陈忠会说这话,犹豫了一下道:“现在是五德的生死存亡之际,需要万众一心,不能有任何差错。” 陈忠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是在异域谋生,四部与共和叛军无仇,帮我们是人情,不帮也无法苛责。何况他们能出的兵力不过两百来人,有了不多,没了也不碍大事,总之不能伤害他们。”他已经越来越发现这个女婿兼义子的不择手段与心狠手辣,只怕已经打好了除去脱克兹部的主意,因此即使明知脱克兹部的离心会使得五德营与四部的联盟出现裂痕,这话还是不得不说。 薛庭轩点了点道:“好的,义父,我不会杀他。” 在西原,小部只能依附大部方能生存。这四部因为信奉法统,而仆固部和阿史那部都信奉西方景教,以前日子过得相当艰难。现在得楚都城庇护,这才安定了许多。加上五德营派出农人帮助他们农耕,这一年收成看样子能不错,对五德营自是感激涕零,楚都城平时有什么差遣调派,他们也全都遵从,此番薛元帅招集诸人过来,他们更是无不从命。当陈忠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回到帅府时,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四部的随从,有个不知是哪部的胡人正拿了一管短笛在吹奏,边上几个人围着火烤肉,一边哼唱着一支歌。西原是草原和大漠,但这种短笛的声音却出奇的清丽婉转,陈忠虽然对音律一窍不通,也觉动听。那几个唱歌的胡人声音则甚是低沉,听来也大有伤感之意。陈忠在西原呆了几年了,西原话只能听懂没几句,也听不懂那些人唱些什么。只是见他过来,那几个胡人却一下站了起来,向他行了一礼道:“陈老将军。” 陈忠的威望,不仅在五德营中至为崇高,便是这些尊崇英雄的西原胡人亦无不景仰。陈忠点了点头,用西原话道:“你们好。”他也就会说这么句西原话,那几个胡人却面露喜色,他们见心目中的英雄跟自己说话,登时叽哩呱啦地说了一大通,陈忠这回一字不懂了,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其中一个胡人也明白陈忠其实听不懂,结结巴巴地用中原话道:“陈老将军,我们是脱克兹部众。陈老将军的大名,我们听过很早,很尊敬。” 脱克兹部虽小,却极富才艺,部中人人都会填词作曲唱歌,所以有个绰号叫“天铃鸟部”。这胡人长了一部胡子,相貌甚是粗豪,实在更像是山羊而不是天铃鸟,但吹起笛来却如此妥帖蕴藉。他的中原话虽然说得不算太好,但陈忠也都听懂了。他见这胡人说得很是诚恳,心中不觉感动,微笑道:“多谢你们了。你的笛子吹得很好。” 这胡人见陈老将军夸奖了他,更是兴奋莫名,连连道:“这个是我们部里的一首柔巴依,意思是说,树在地上生一百年,山在地上立一万年。闪电虽只有一瞬间,照见情人却直到永远。” 柔巴依是西原一带流行的一种曲调。如果是以前,陈忠听到这等歌词只怕会说肉麻,将此时却突然想起了早死的妻子。他的妻子生下星楚后便去世了,陈忠以前也一直没去多想她,但此时却想起当初与妻子短短的相聚时候,尽管过了那么多年,自己也一直不想她,但想起来时,妻子的样子仍然清晰可辨,真如这胡人歌中所唱,“照见情人却直到永远”。他突然一阵心疼,勉强又说了一句:“你们的歌也很好听。”便匆匆进了帅府。那胡人却一阵惊异,因为这个他仰若天人的陈老将军,居然眼角突然间出现了一丝泪痕。 这时,薛庭轩与四部族长正好从帅府出来,脱克兹撒林也在其中。薛庭轩倒是春风满面,毫无不悦,反是脱克兹撒林有些内疚之色。他们迎面见陈忠带着一些亲兵过来,齐齐向他行了一礼。陈忠见四部族长都安然无恙,心里也放下了一块石头,迎上前去笑道:“诸位大人,请不必多礼。” 一边司徒郁将话传了过去,四部族长也各各向陈忠寒暄了几句,分明告辞走了,薛庭轩这才迎上来道:“义父,今天的训练完成了?” 陈忠点了点头,小声道:“他同意了吗?” 薛庭轩也小声道:“虽然说了不少歉疚的话,但他仍然不愿。” 陈忠叹了口气道:“人各有志,也不能强求,不用多想了。” 脱克兹撒林的胆怯虽然让陈忠有些意外,但他并没有什么愤怒。毕竟这一次共和军的势头实在太大了,陈忠对自己训练的这支奇兵虽然颇有信心,却也明白五德营毫无胜算,不要说脱克兹撒林了。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薛庭轩没有食言,虽然脱克兹撒林不肯随五德营与共和军玉石俱焚,薛庭轩还是没下辣手,而这也是脱克兹撒林内疚的一个原因吧。他道:“现在共和叛贼有什么最新动向?” “已在做最后的整编,马上就会出动了。” 那么,十几天之后,楚都城下便将腥风血雨,展开一场厮杀了。这一战,会是我的最后一战吗?他想着,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茫然。此时四部已经准备回去,他们却大为殷勤,每一部走时都来向陈忠和薛庭轩告辞,脱克兹撒林虽然表示这一次不与五德营共进退,礼数却丝毫不少,一样过来了。其中那个吹笛子的脱克兹部胡人过来行礼时,看着陈忠的眼光更是满含敬意。 送走了四部,薛庭轩与陈忠在帅府又商议了一阵。虽然计议已定,但他们都知道这一次实是凶多吉少,说来说去,总觉得心头沉重。正在商议,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有个传令兵急急进来高声道:“陈老将军,薛帅。” 薛庭轩原本站着,一听这传令兵的声音,他站立起来道:“有什么事吗?” 那传令兵进来,先行了一礼,道:“禀陈老将军、薛帅,脱克兹部求见。” 陈忠不觉诧道:“他们还不走吗?又来做什么?” 那传令兵眼里闪过一丝茫然,道:“是脱克兹部副族长安多,他说有要事求见。” 安多乃是脱克兹撒林的堂弟,也是脱克兹部副族长,每当撒林来楚都城议事,族中事务便是安多负责,却不曾想他也来了。陈忠怔了怔,薛庭轩已抢道:“快让他进来。” 那传令兵应声出去,很快,那脱克兹安多便带着几个人过来了。一进帅府,安多便行了个大礼道:“薛帅。” 薛庭轩道:“司徒先生,你问问安多大人,有什么事吗?” 司徒郁将话传过来,安多说了几句,司徒郁突然失声道:“什么!”陈忠也吃了一惊,在一边道:“司徒先生,怎么了?” 司徒郁转过身来道:“安多大人适才有言,撒林不识大体,辜负了薛帅期望,脱克兹一族将他废了。现在安多大人已是脱克兹族长,前来请求与五德营共进退,一切听从调遣。” 竟会出这等事!这急转直下的变化让陈忠不觉一阵茫然。薛庭轩道:“那撒林呢?” “已被安多大人大义灭亲,当场斩杀。” 薛庭轩急道:“快带我去看看!” 等他们来到撒林来楚都城的住处,那里已围了不少人,其余三部的族长也赶过来了,只是他们不知出了什么事。见薛庭轩和陈忠过来,这些人都迎了上来,见礼已毕,一干人都走了进去。陈忠一进大厅,便闻到了一阵血腥气,却见大厅地上整整齐齐地躺了五六个人,几个脱克兹部部众面色煞白地立在一边,手无寸铁,另一些却手执兵器对着他们,一副刚火并过的模样。见陈忠和薛庭轩进来,那些人都行了一礼,连这些被看守着的脱克兹部众也行了一礼。这时安多又大声说了几句什么,司徒郁在一边随口译道:“安多大人说,五德营与脱克兹部乃是一体,脱克兹部也唯有依靠五德营庇护才有今天,撒林不识时务,竟然忘恩负义,一是大违西原好男儿的法则,二来脱克兹部若今番做出这等不义之举,必为人不齿,将来也不能独存,因此他不惜大义灭亲,将他除去。” 西原的胡人向来性直,脱克兹撒林在四部中独持离心之议,另三部对他实是颇有不齿之心,此时听安多说得慷慨,不等陈忠和薛庭轩说话,他们已先行鼓噪起来,陈忠虽听不懂,却也明白定是在赞扬安多的深明大义。 这变故虽然突然,实是大大有利于五德营,可是陈忠看着那几具死尸,心中却高兴不起来。他看到其中有一具死尸正是那个笛子吹得很好的大胡子,这人死了还是双眼圆睁,当真死不瞑目。这时薛庭轩叹道:“安多大人深明大义,实在令人敬佩。事已至此,多说亦是无益,撒林大人便安葬在楚都城外,对外间说是暴病而亡,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司徒郁刚将这话译完,便有人附和。另外三部自是觉得这样处理没什么不妥,安多也不会反对。 虽然出了这样一件意外,但对于全局来说并没有什么大碍。脱克兹部本来就是个小部,能出之兵不过两百余人,实在微不足道。打发走了诸人,薛庭轩和陈忠、司徒郁重回帅府,又坐下商议了一阵,门外那传令兵又禀道:“苑参谋到。” 行军参谋苑可珍,现在担负的是楚都城修缮加固,以及工具、兵器制造之责。大战在即,现在他忙得焦头烂额,陈忠也已有好几天没见他了。见他匆匆进来,陈忠也站了起来道:“苑参谋。” 苑可珍面露喜色,向陈忠先行了一礼道:“陈老将军。”便转向薛庭轩道,“薛帅,成功了!” 薛庭轩猛地站了起来,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亦现出喜色:“怎么样?” “三里之内,精度已达六尺。” 苑可珍精于计算,而这些陈忠一窍不通,他顺口道:“什么精度?” 苑可珍还没说,薛庭轩已道:“义父,你可还记得上次我们以飞行机轰炸毕炜军营之事?” 昔年帝国军风军团的飞行机能载两人上天,但自从风军团全军覆没,而发明飞行机的薛庭轩之父薛亦生前也只留下一些零碎资料,因此五德营虽然一直希望能够重新把飞行机造出来,却一直不能成功。只是虽不能成功,却也并非没有进展,现在他们造出的飞行机可以载重六十余斤。共和军的火炮比五德营造出来的射程远得多,但飞行机却可以比任何炮弹飞得更远。当几年前共和军远征朗月省,攻破了五德营的天炉关时,当时的大帅陈星楚正是将几架不能载人的飞行机装满了火药,发向毕炜的中军帐。只是因为离得太远,差了些距离,只把毕炜吓出了一身冷汗。到了西原,上一次毕炜来犯,薛庭轩派死间以犒军为名,将一些磁石送到毕炜营中,这样飞行机便能准确无误地飞到,一战见功。不过薛庭轩也知道那次一是靠不怕死的死间,二来不无侥幸,实是可一不可再,这一次共和军肯定不会再上当了,因此让苑可珍干脆放弃了飞行机载人的研究,改成了只装载火药,再就是提高精度。听苑可珍说三里之内精度已达六尺,那已相当高了,只消共和军的中军设在离楚都城三里之内,便可来个击其首脑,将他们主将击毙。 陈忠前一阵一直在全力训练奇兵,也没关心别的,听薛庭轩一番解释,他暗自咋舌。当初五德营全盛时,廉字营统领廉百策是个箭术大高手,曾经在营中选了五十个箭术好手,专门以射雕弓偷袭敌方主将。不过,这种手段在对付视力不佳的蛇人时还有点用,后来与共和军交战时便基本上没什么用处。薛庭轩现在这个想法可以说与射雕弓一般无二,但威力却比射雕弓强得太多了,说不定真能收到出奇制胜之效。他笑了笑道:“那就好,这回让毕胡子来得去不得。” 苑可珍叹了口气道:“陈老将军,话虽如此说,但实际使用时还是不容易。因为人聚集一多,便会使得风向变化也多了,实际用时的精度多半不能有那么多。而且,飞行机的速度毕竟远不及炮弹,一旦敌人知道了这种武器,到时闪避也不是太难的事。” 薛庭轩道:“天下事,没有十全十美的,苑先生也不必自谦。共和叛贼自恃战具精锐,我们要与他们正面相抗不是对手,只能出奇制胜。” “出奇制胜”四字,也确是兵法中的不二法门。陈忠想起了当初楚帅说过,行军之道,奇计不可恃,但势不如人时,也只能行险出奇,因此五德营出兵,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即使敌人实力在己之上,也要想办法分而制之,所以五德营全盛时纵不能说百战百胜,也是胜多负少,就算偶有失利亦无损实力。不过,现在这种情形已不能对共和军分而制之了,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出奇制胜。司徒郁的计策,自己的奇兵,以及苑可珍的飞行机,无一不是围绕着这四个字。 薛庭轩这小子的兵法,已经约略有当初楚帅之风了,可是陈忠心里却怎么也不能将这个女婿兼义子和当年的楚帅重合在一起。即使兵法再像,这两人的距离依然有如天壤。如果这一次五德营能够再次获胜,实力当一举超越思然可汗,可以与定义可汗争雄了,可是这还能是当年的五德营吗? 陈忠心里不禁茫然。同时,薛庭轩的心里也有点茫然。 风刀能够安然回来吗? 陈忠的奇兵已如利刃发硎,苑可珍的研究也大有进展,同时在楚都城附近还发现了贮量不小的硝硫矿,火药储备相当充足,上天看来也在佑护楚都城,现在只看风刀了。他从来没让自己这头爱鹰飞出那么远过。这只小小的苍鹘还是他刚到西原时驯化的,这几年与自己可谓朝夕相处,无片刻分离,简直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份。上一次与毕炜斗枪,若不是靠风刀突然间啄瞎了毕炜一只眼睛,自己只怕会落败在毕炜枪下。 风刀,你一定要回来。五德营的一切,都系在你这小鸟身上了。他想着,虽然脸上仍是不动声色,眼中终是露出了一丝焦虑。 在楚都城正在分派布置之时,共和远征军中军帐里的胡继棠也正在调兵遣将,开始了最后的攻击。 大统制设下的计划,共分两步。第一步是解决思然可汗,将仆固部作为前锋,这一步在他设想中远较直接攻击五德营困难,没想到却出乎意料地顺利。接下来的战事,即使是从来不轻敌的胡继棠,也觉得是顺理成章,再无变化了。 五德营的彻底覆灭,已成定局。 对诸将的分派已毕,身边有个亲兵突然进来禀报道:“报胡元帅,毕将军有书前来。” 毕炜来信?胡继棠心中有些诧异。难道自己有什么未曾考虑周到的地方吗?他道:“送上来。” 亲兵将书信送上,胡继棠拆开来看了看,却见这封信中写道:“书呈胡元帅继棠公:炜按将令,已安抵商议之地,诸事无误。贼军至今尚无异动,炜恐其有奇兵突袭之举,望胡帅万不可大意。” 毕炜自己上一次大意了,结果被五德营一举击破,这次反倒来劝告自己不要大意。胡继棠心中暗笑,拿起一张信笺来便要写封回书。这次行军,辎重大多由毕炜携带,在事先的计划中,也是自己与方若水轻装突进,毕炜从另一路两路包抄,到楚都城下会合,这样如铁钳合拢,一来防止五德营逃窜,二来也正是为了稳扎稳打,不让敌军能够突袭。因为五德营若想突袭,已不可能集中力量突袭一路,不然会腹背受敌。而兵分两路,各个偷袭,却也超出了五德营的能力,所以说五德营会突袭,其实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不过毕炜这样提醒也是他的好意,只是毕炜向来以一往无前著称,败了一次后胆子却小成这样,恐怕是上次的败仗折尽他的锐气,自己让他担任殿后,看来也没错。这样想好,他便提起笔来写了封回信,说了这一路现今的动向,让亲兵交给毕炜来使带回去。 军情万变,随时都会有意外发生。但无论什么意外,现在都已无关紧要了。二十日之内,两万仆固部战士与五万共和军将要兵临楚都城下,要担一点心的就是阿史那部会来增援楚都城。不过在胡继棠心中,他更希望阿史那部能够增援,因为让仆固部当前锋攻打楚都城,他们战心不会太强,对阿史那部,他们才会使出全力,这样阿史那部的增援岂但不能对楚都城有什么实质性帮助,反而能让自己一举解决了西原两大部族,当初定下的五年平西原的日程表,也一定能够提前个两年。 胡继棠正在给毕炜发信时,在一座帐里,赫连突利也在昏暗的油灯下写着一封信。在他案前的衣架上,立着一只小小的苍鹘,正在吞食着一条新鲜羊肉,正是薛庭轩的爱鹰风刀。 赫连突利并不想写这封信,因为他知道,楚都城里的那个一手已残的少年元帅,并不比不远处营帐里共和军那个断腕元帅可靠多少,换句话说,这两人同样是仆固的敌人。可是局势就是如此纠结错乱,自己明明知道薛庭轩对仆固部不怀好意,却又不得不去配合他的步骤,否则自己再没有半分翻盘的可能了。 真是小看了天下英雄啊。赫连突利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心里却已后悔得似要流血。自己自恃足智多谋,自以为能够看破敌人的用心,而这一点小小的自大却让仆固部陷入了如此惨痛的境地。思然可汗落在了共和军手里,族中勇士大半已成为共和军手中的武器,灭亡了楚都城,下一步自然就会直接与阿史那部对阵。那些五明王、六长老,包括思然可汗,还在认为这是个消灭世仇的契机而兴奋不已,唯有自己洞若观火。可是明明已经看破了共和军的用心,偏生又有口难言,这等滋味实在难以忍受。 好在,共和军并没有太注意自己,而这也是自己的机会。只要能抓住这个机会,仆固部就能涉险而过,而且还能借此机会迎来发展壮大的契机。 他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 信写完了。他将这片帛布卷成小小的一卷,向风刀招了招手,风刀吞下了肉条,飞到案头来,向他举起一只爪子。他将帛卷小心地缠在风刀足上,又轻轻一挥手,风刀立时飞了起来,从他这帐房上的天窗里钻了出去。 西原上鹰隼很多,又是晚上,风刀这样一只小小的苍鹘飞走自然根本没有人注意。赫连突利是这样想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除了不远处一个营帐里的一个人。 那个人身材瘦小,几乎不像个士卒,但一双眼睛却极其明亮。他一直坐在营帐边,动也不动,仿佛身躯都化成了一块顽石。风刀飞出天窗时声音极轻,但同样不曾注意,但当冲天直上时,夜风中传来的轻微声音却还是引起了这个人的注意。他猛地抬起头向上望去,看见了暮色中那小小的一点。 从哪里飞出来的?他并没有看清楚,但下意识地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弹弓,搭上一颗石子,一下射了出去。 石子飞行极速,甚至带着轻微的破空之声。风刀此时正在向上飞,虽然这小鸟已能通灵,毕竟只是只小鸟,石子飞来时觉得有异,身子一侧,还是晚了。 “啪”一下,空中落下了一茎断羽,但风刀只是侧了侧身子,又盘旋直上,消失在夜空中了。那发射弹弓之人眼里闪过一丝懊恼,知道再没有机会了。 会是赫连台吉吗?也许只是多心? 他想着,心中只是不住地反覆。在草原上,这种鹰隼之属相当多,不少人还豢养鹰隼,用来捕捉狐兔,也许并不足为奇。他思量了片刻,终于收好了弹弓。 这人正是王如柏去见过的北斗。这北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险些就揭破了楚都城唯一一个取胜的机会。正因为这机会实在太微乎其微了,连他也根本没去在意,所以也没多想,而现在,风刀就带着这唯一一个机会向楚都城飞去。 行军需要二十日的路程,风刀这样的苍鹘飞起来也需要好几天,何况这只小小的苍鹘左边翅膀受了伤。只是这只小鸟仍然在夜空中疾飞,仿佛并没有伤口。这只小鸟自然不知道下面这些人类的想法,它只知道主人让自己飞到这里来,必须马上飞回去。 飞到楚都城,已是它从赫连突利营帐出发后的第三日的黄昏了。平时一天多的路程,这一次它足足飞了三天。 将风刀放走的三日里,薛庭轩当真坐立不安。草原上鹰隼很多,有种鹰双翅展开足有一人的长度,可以一下将一只小羊叼走。风刀虽然凶猛,但与那些大鹰相比,依然不是对手。难道会被那些大鹰截下了?他向来镇定自若,但这三天里还是不由自主地焦躁。眼看着这已是出发后的第四天了,他坐在城头,心里翻来覆去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庭轩。” 陈忠的声音响了起来。薛庭轩吃了一惊,扭头看去,却见陈忠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边。薛庭轩向来警惕万分,旁人走到他身边一丈以内他就能察觉,这次却魂不守舍,居然陈忠到了他身边还没发觉。他忙站了起来,干笑道:“义父。” 陈忠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坐下吧。”他自己也在雉堞上坐下了,两人同时望向东边。 半晌,陈忠轻声道:“庭轩,脱克兹撒林的死,也是你的计策吧?” 薛庭轩的身子略略一震。他没想到陈忠隔了好几天还想着这事,刚想否认,却见陈忠目光灼灼,想要否认的话便说不出来,低声道:“正如义父所想。” 陈忠叹了口气,“你这样做,难道就心安理得吗?” 薛庭轩只道义父会责骂,没想到只是这般轻描淡写地一说,他也放下心来,小声道:“其实也不全是我的计策。脱克兹安多很有野心,一直想取而代之,我不过是添了把火而已。” 陈忠道:“这个当然。脱克兹部一共也不过两百来个能上阵的,但安多胆子再大,若没有你撑腰,他哪敢这样做。” 薛庭轩干笑了一下。对这个义父兼岳父,他一向都很尊敬,但也只尊敬陈忠的勇力与年纪。在他心里,陈忠也是归于“一勇之夫”的行列。不过,没想到这个一勇之夫也能看破自己的计谋,当然那是因为陈忠太了解自己了。他小声道:“义父,这不仅仅是两百来个兵而已。四部已是一体,脱克兹撒林离心,势必会影响到另三部的决心。” “可是安多这人能够为了一个区区的族长之位,将自己堂兄都手刃了,这种人能相信吗?” 薛庭轩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好叫义父放心,他的结果我也已经定下了。脱克兹部日后会编入其余三部,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西原部落众多,许多部落也是同族之人,分分合合那是常事,依附楚都城的四部便是出于同一个祖先,将来脱克兹部编入其余三部也不是什么异事。陈忠沉默了半晌,低低道:“可是,这样做法,还有仁义吗?” 五德营便是以“仁义信廉勇”这五德命名,而仁义两字居其先,更是人人耳熟能详。薛庭轩正想反驳,陈忠又道:“当年五德营在楚帅麾下,以仁义为先,人人景仰,百战百胜。那时并非不曾杀人,可就算是我军的敌人,说起五德营无不敬佩。为将者,当不失仁者之心,不仁者,天诛之。当初楚帅常这么说,如果对人不仁,就算能得计于一时,最终还是会被天地诛灭。” 陈忠不是个健谈之人,这次滔滔不绝,与平时已大不一样。这一席话他实是骨鲠于喉,不吐不快。作为五德营最后的耆老,他一直在心中守护着记忆中的五德营,可是眼看着五德营在薛庭轩带领下起死回生,实力渐强,却与他的记忆越来越远,他也再不能不说了。 薛庭轩道:“义父,仁义何谓?有大仁大义,也有小仁小义,义父你还没想通吗?” 陈忠一怔,道:“什么叫大仁大义?什么叫小仁小义?” “战阵之上,两军对垒,当敌人举刀向你砍来,而你心怀恻隐,不去伤他性命,那便是小仁小义。你不杀他,固然饶了他一命,但他的刀下却要多死几个我军同袍。” 这个道理自然没什么错。陈忠本不善言,不由语塞,又道:“那什么叫大仁大义?” “五德营被叛贼逼到了这等地步,眼看便要灰飞烟灭,为了这些父老,不论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只要五德营能够生存下来,那么就算我行卑鄙无耻之事,同样是大仁大义。义父,你难道不曾听说过,‘事缓从恒,事急从权’这句话吗?” 这也是兵法中一句,陈忠对兵法虽无深研,当初却也曾经听楚帅说过。他再说不出什么来,薛庭轩却接道:“仁义二字,实是要有力量来做后盾。若无力量,那么仁义都是空话了。义父,我所作所为,也许在义父您眼里有不齿之举,但庭轩敢说,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五德营的父老兄弟,为了他们能在这异域活下去。为了活下去,挡我者杀!” 薛庭轩说到最后,已有几分激动,声音也响了些,边上有几个巡视的士兵不由往这边看了看,眼中有惊疑之色。薛帅和陈老将军有了争执!这事可非同小可,难怪他们生疑。薛庭轩这时已明白自己有点失态了,朗声笑道:“义父,你不必担心,就算战到最后一人,庭轩绝不后退。为了五德营的光荣,我死而无憾!” 陈忠脑筋虽慢,却也不是呆子,心知现在不能让士卒觉得将帅不和。他站起来道:“那就好吧,庭轩,你好自为之。” 这时薛庭轩眼里一亮,叫道:“来了!”他向东边打了个呼哨,陈忠扭头看去,却见暮色中风刀更斜斜地飞来。 看着风刀飞行的样子,薛庭轩也心如刀绞。等风刀一来,他伸臂便去接。原本臂上要套上牛皮套,但情急之下已全然忘了,风刀落到他臂上,爪尖透衣而入,已刺破了他的皮肤,他也只觉微微一阵刺痛。但薛庭轩见风刀脚上缠着个帛卷,哪还顾得上别个,伸手便去解。陈忠见他战袍袖子上已有血迹渗出,急道:“庭轩,你手臂伤了。” 薛庭轩已在看着帛卷,忽然大声笑道:“不碍事不碍事,这一回,叛贼已是必败无疑了!”他伸手抚了扶风刀,见风刀左边翅膀有伤,心疼之极,从怀里摸出金疮药来给风刀洒上,根本不顾自己臂上被风刀抓破了还在淌血。 共和军威名远播的三上将,这一次将要尽数丧在西原大地之上! 落日西沉,东边已是暮色一片,他看着这一片暮色,心中的豪气直如一团熊熊燃起的烈火,直欲冲霄而上。 决一胜负吧。 让这片大地浸在鲜血之中,血泊里将会有一个胜者巍然站立。 胜者,舍我其谁! 第18章血洗刀兵 共和二十一年九月七日,共和远征军南北两部经过一个多月行军后会合,会合处距楚都城约有十三里。 本来觉得五德营定然会来偷袭,没想到一路上居然波澜不惊,平安抵达。这一点不仅出乎毕炜意料,连胡继棠也有点意外。胡继棠本来算定,五德营听得共和军分兵,辎重大多由毕炜带领,多半会前去偷袭。对付远道而来的敌军,劫烧粮秣是最有效的应对手段,对于实力远远不及共和军的五德营来说,这也是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上一次他们正是这么做的。胡继棠有意兵分两路,其实正是为了诱使五德营采取这种战略,毕炜已经吃到过一次苦头,这一次肯定会加倍防备,而自己趁机猛扑楚都城,这样反是五德营被各个击破,胜利唾手可得。没想到,这一次五德营居然毫无异动,简直摆出一副龟缩死守的架势,难道他们有信心守得住两万仆固部加五万远征军的攻势? 这是不可能的。到了现在,五德营也不可能翻本了……当然,还是要注意他们前来劫营。胡继棠深通兵法,知道史上明明占据全面上风、却因粮草被断而崩溃的战例并不是一次两次,因此就算胜券在握,也仍然要保护好粮草。 九月八日,前敌军机会议开过,共和军的策略是方若水率一万共和军和一万仆固部担任前锋,胡继棠逐步压上,毕炜殿后,保护粮草。离中原太远了,从中原来的补给起码得数月之后,在这里只能就地解决。虽然五德营坚壁清野做得很好,原先估计的五德营在城外恳地种的粮食全然无收,好在收伏了仆固部后,从仆固部里也拿到了不少补给,足可应付数月之用,这也仅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波折罢了。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这一战必胜,若不能胜,恐怕明天的太阳就得从西边出来了。胡继棠在中军帐外看着周围景色,心里想着。 再向前推进,大约二里半左右,大军就该扎下营来了。本来依胡继棠的意思,主营应该扎得更近一些,但毕炜警告说五德营会以飞行机载火药轰炸,如果离城太近会很危险,因此最后定下来为二里半。本来依毕炜的意思还要更远一些,可是太远了,从主营出发攻击就会相当困难,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城下,加上主营本身也要连绵一里之遥,辎重补给运输都会相当辛苦。十来里路,就算是一般行军,两个时辰也足够了。最危险的便是扎营的这段时间,五德营很可能以逸待劳,趁共和军立足未稳杀来。胡继棠不由暗自窃笑,他让方若水带了一万仆固部打前锋,也正是为了这一点。五德营与仆固部肯定有过联系,如果他们交上手,仆固部只怕不肯真个出力。但五德营如果偷袭,让仆固部士卒有了死伤,双方便也结下深仇,以后再不会留手了。让方若水带的一万远征军,真正用意其实是为了监视那一万仆固部。同时把仆固部分为两部,另一万留在中军,又是为了防备跟随方若水前去的一万仆固部士兵反水。 大统制真是考虑得面面俱到,毫无破绽。胡继棠接到大统制的密令后,多少还有点担心。毕竟战况千变万化,难道真能按大统制说的一步步实现?只消有一步出现意外,后面就要全然不同了。可是一直到现在,所有的一切全在大统制计划中。征战至今,唯有这一战最为轻松,仿佛自己只是一支笔,大统制握着这支笔在作画而已,根本不必多想什么。 “胡元帅。”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胡继棠扭过头,却见中军王如柏站在身边。他道:“如柏,有什么事吗?” 王如柏是他的得力助手,这一次奇袭思然可汗,便是王如柏的首功。他上前一步,小声道:“胡元帅,仆固部众有些异动。” 胡继棠眉头微微一动,“是吗?看来要宴请思然可汗了。” 这也是大统制密令中的一条。拿下思然可汗后,便不能把他放脱手,不过要隔一段时间以思然可汗的名义宴请仆固部诸头面人物,以释其疑心。他原本还担心思然可汗不肯合作,没想到此人空长了一副威风凛凛的相貌,简直跟个白痴差不多,表面上共和军上下对他恭恭敬敬,他就再没有什么反抗的念头。能解决仆固部,第二大功倒是这思然可汗的。胡继棠顿了顿又道:“方将军一部进展如何?” “正在出发,一切顺利。” 方若水此时也觉得一切顺利,甚至太过顺利了。只是他总觉得,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种下了隐患。 如果只是为了解决五德营,根本不需依靠仆固部。军队的战力并不是随着人数增多而增加的,夹杂了一支不太听号令的队伍,指挥起来不能得心应手,反而不得力。只是这一战是为了彻底解决整个西原,那么也只能这样了。 他看着周围的胡人部队,心里更添了几分不安。仆固部的五明王六长老倒没有什么异样,但士卒总有点骚动迹像。这些桀骜不驯的胡人,当有异族人来指挥他们时,他们就有种本能的反抗之意。可是胡继棠似乎轻看了这一点,只认为将思然可汗、赫连台吉和五明王六长老诸人都笼络住了便什么事都没有。如果说兵势如巨石,这会是磐石碎裂的细缝吗? 方若水摇了摇头。现在想这些实在有些不吉利,何况他也知道,仆固部士卒之间虽然在传说共和军有将他们当替死鬼去与五德营作战之意,但上有思然可汗,下还有一万兵都在共和军中,自己带领的一万远征军是不可能会当真骚乱的。可是,万一真的起了骚乱,胡继棠将一万仆固部士兵留在中军,等如埋下了一个心腹之患…… 方若水已不敢多想了。自己虽然是共和国第三上将军,但论地位,上面有第二上将军毕炜,论亲疏,自己也远不及胡继棠受大统制信赖,又何必多此一举?即使是丁帅,最终还不是落得个那样的下场? 一想到最终竟会被斩首而归的丁亨利,方若水心里便如刀绞一般。早在五羊城七天将时期,他与丁亨利都是陆经渔的弟子,两人之间的交情也相当不错。当丁亨利叛逃时,方若水也曾大惊失色,怎么都不明白丁亨利叛逃的原因。丁亨利坚定信奉共和制,当年在最艰苦的时候都不曾动摇,现在共和国已经成立了,难道他反倒要叛向当年的对手?想想也绝无此理。可是方若水并不曾把这话说出来,因为在他心中,对大统制的恐惧已是根深蒂固。可是现在,他又想到了丁亨利。 丁亨利为什么不惜身败名裂,也要逃出共和国?这个共和国究竟有什么让他最终无法忍受的事? 方若水又摇了摇头。他只觉自己的前额简直和裂开一样疼痛。他是个武人,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在战阵上取胜,对于这些,他当真不曾多想过。但现在他对自己也有点怀疑了,难道长久征战得来的经验,最终也未能理解大统制的真正用意? 胯下的战马这时轻声打了个响鼻,那是队伍行进已轮到中军了。方若水夹了夹马的两肋,对周围的亲兵喝道:“大家跟上。” 两万人的行军,足以扬起漫天灰尘。方若水在行军时,生怕会遭五德营偷袭,因此他传令下去,行军求稳不求快,反正也只有十里路,用不着太快。 两个多时辰后,前锋已抵达预定地点开始扎营,方若水抵达时则已是近三个时辰后的事了。他到达时,营帐已扎得差不多。方若水一军要担负起为全军开路之责,因此扎营帐就不是易事。不过方若水一军向非弱者,这些士兵的动作很快,树起的营帐也全都整整齐齐,很是坚固。相比较之下,那些仆固部的胡人虽然平时住的都是帐篷,扎营却还不及共和军的快而整齐。 当方若水抵达时,几个正在监督巡视的军官过来见礼。方若水点了点头,道:“此处距五德营只剩二里半了吧?” 一个军官道:“是。方将军,若是出了我军营帐,还能隐约看到他们的城池。” 在中原,因为地势高低起伏,在离处望出去十几里地也不稀奇,但在平地上往往看不了多远。西原一带一马平川,虽然也有些小山,但大多平坦,以至于一眼望去,四周尽是绿油油的草地望不到边。方若水一时兴起,道:“走,去看看。” 营地大门已经扎好了。他们一行人一走到门边,方若水便看见远处隐隐有座城池。他眯起眼道:“那就是楚都城吧?”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边上那军官道:“是。” 楚都城不算很大。与中原那些名城相比,这楚都城实在排不上号。但在西原,这个小城却显得如此突兀,简直就像一块生了根的顽石。不知为什么,方若水明明知道这个城里的都是敌人,他心中却莫名地升起了一阵敬意。 在那里,还有陈忠。他想着,可是他心里真正想到的,却是曹闻道。 曹闻道可谓是他宿命中的对手。还是很久以前,他曾与曹闻道有过一次单挑,两人铢两悉称,但那一次曹闻道行险用了一招落马分金枪,自己被他在背后抽了一枪杆。后来屡有交手,两人总是互有胜负,但再也没有单挑了。到了天炉关前,自己攻破关门时,曹闻道带人冲了出染,杀到自己跟前挑战,但方若水那次依然心有余悸,没敢和曹闻道单挑,只是曹闻道最终杀不透重围,拔刀自尽,那一战也成了他的落幕之战。而曹闻道死后,五德营的耆老也只剩了陈忠一人。 都已经老了。方若水想着。那座城,虽然是敌人的,却也仿佛带着自己少年时的记忆。陈忠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吧,所以他们逃到了这人生地殊的西原,筑起来的城也以“楚都”为名。 方若水的心头,升起了一种异样的凄楚。他转过身,大声向一个亲兵道:“小汪,去请失离大人和仆固次大人过来,商议攻城之事。” 编入方若水队中的仆固部士卒有两个首领,一个叫仆固次,另一个名谓段勿干失离。仆固部共有六姓,分明为仆固、赫连、步六狐、贺兰、乞陆、段勿干,仆固次是思然可汗一宗,而段勿千失离却没有靠山,全然靠自己的本事一步步打上来的,方若水一见这两人,便知段勿干失离比仆固次要可靠多了,那亲兵答应一声,打马而去。 二里半,对于骑兵只是一蹴而就的距离。在方若水遥望楚都城的时候,楚都城上的薛庭轩也在用望远镜看着共和军的阵地。虽然看不清来视察的那共和军军官是什么人,却也看得出定是个高级军官。 “薛帅,要开打了,趁他们立足未稳去突袭吗?”刘斩在一边跃跃欲试地说。 五统领中,文士成已被秘密派遣出去,城中只剩下仁、义、信、勇四统领。作为继承了曹闻道位置的刘斩,他似乎把曹闻道那种超过常人的战意也继承下来了。薛庭轩放下望远镜,摇了摇头道:“敌军章法森严,兵力也远远超过我们,现在去只能自讨苦吃。” 刘斩的想法,薛庭轩并不是没有产生过。如果能够趁敌军立足未稳就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这样撼动敌人的根基,一层层传递下去,纵然敌军众多,也并不是不可战胜的。可是眼前这个敌人不焦不躁,从扎营开始,就如同一根钉子般深深钉下了,按部就班地一步步行动,偷袭这样的敌人,肯定不会有好处。 共和军的先锋是方若水。在天炉关时,方若水一开始久攻不克,薛庭轩对他也颇存轻视。不过几年过去,他已清醒了许多,明白任何敌人都不可轻视,何况这个曹闻道将军的宿敌方若水。方若水最大的长处便是治军严整,很难冲动,当初以曹闻道的骑兵队如此强悍的冲击力,冲入方若水营中后便如石沉大海,不要说现在的楚都城了。 现在的五德营,每一个人都是最宝贵的财富,任何损失都可能会是一场无法承受的灾难,因此当看到共和军扎营的情形,薛庭轩便放弃了突袭的想法。他对刘斩道:“刘将军,你营中那些降兵情形如何?” 上一次,有一千余共和军投降了五德营。藉由司徒郁招亲之策,这千余降兵中有一大半都被招为楚都城人家之婿,这些人应该可以相信了,但还是三四百人还没有成家。这批人就算平时不会有异动,现在共和军大兵压境,安知他们会不会重新反水,因此薛庭轩把这些人都拆散了分派了五昔中,这样每营都只有几十个降兵,应该不会有意外发生,但薛庭轩仍然不放心,关照各部统领暗中监视,以防不测。 刘斩道:“回薛帅,眼下看来应该没有什么不对的。另外,我也照您的吩咐,凡是民家招亲,优先给这些人。” 让降兵在楚都城有家室,这样他们就不再有二心。司徒郁这条计策可谓釜底抽薪,有些降兵成家后甚至已有子女了,那些人就更不必担忧。虽然远在西原,但这里的人全都说同样的话,穿同样的衣服,对于降兵来说,和当初在共和军当兵没什么不同。但如果这一次捉到上万降兵的话,又该怎么办? 想到这儿,薛庭轩不由暗自笑起来。现在想这些,当真也太远了,捉到上万降兵,那可能性太小了,先不必多想。他扫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四统领,道:“诸位将军,你们觉得叛军最难对付的是什么?” 董长寿以下四个统领互相看了看,刘斩道:“是叛军的巨炮吧。”董长寿在一边道:“应该是飞艇。” 刘斩年纪轻一些,只经过天炉关一战。朗月省因为地势太高,天炉关一战中共和军无法使用飞艇,而当时五德营有两门巨炮,对共和军威胁极大,迫使共和军派遣敢死队前来毁炮。而董长寿年纪大了,经历过五德营在帝都城外的覆灭之战,他至今记得那一战中共和军的飞艇不断从空中扔下炸雷的情形。西原地势平坦,五德营也没有对付飞艇的切实有效的武器,如果这一次共和军以飞艇打头阵,先来轰炸一番,五德营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只能束手待毙。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这两样,确实是共和军最厉害的武器。不除掉这两样,这一仗我们毫无胜算。” 上一次毕炜也曾带了飞艇队,但没来得及使用便遭到突袭而溃散,那艘飞艇却已被共和军烧毁,不然这一次己方的胜算要大不少。刘斩心头一惊,心想也是,他道:“不过,我们也有共和军所没有的飞行机,而且城中的火药虽不及共和军的威力大,储量却要大得多,两相比较,我们也足以匹敌吧。” 薛庭轩道:“飞艇可以升到数千尺的高空,在这个高度,我们对他们毫无办法。而他们在高处扔下炸雷,楚都城的城池亦是分毫不能防备。好在,叛军一开始是不会用飞艇的。” 董长寿一怔,道:“薛帅,这是为何?” 薛庭轩微微一笑道:“因为他们已经解决了仆固部。”他顿了顿,又道:“叛军解决仆固部的用意,其实并不是针对我们。如果只是为了消灭我们,叛军五万的兵力已是绰绰有余,所以……” 这时一边的义字营统领羊叔奋忽然插嘴道:“薛帅,叛军是为了对付阿史那部?” 阿史那部已与五德营达成密约,一旦五德营能够顶住共和军的攻击,阿史那部会出兵助阵。这种密约明摆着是要趁共和军和五德营两败俱伤时来捞一票,然而对于五德营来说,阿史那部仍是大旱中的甘霖。薛庭轩道:“不错。他们一定已经知晓了阿史那部与我军的密约,这一次出了如此庞大的兵团,他们要的是一劳永逸,所以最好的手段是让仆固部对付阿史那部,他们再来对付我们,然后将阿史那部和仆固部一起消灭。” 仁义信勇四统领,包括向来很少说话的穆杭也都变色。共和军的胃口竟然如此之大,但想来,为了对付兵力不足四千的五德营,要出动五万大军,确实有点想不通,也唯有这种解释才最为合理。董长寿道:“叛军是为了引出阿史那部,所以一开始不会用飞艇?” 薛庭轩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这是共和军最大的败笔,如果他们在远处就升起飞艇,由飞艇主攻,攻陷楚都城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五德营也毫无还手之力。但共和军的实力太强了,目标也太大了,楚都城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一块无关紧要的小石子,也许他们觉得随时都可以拿下,这种自大将是此次共和军败北的最大原因。 楚都城这块小石子,将会是一根哽死这头巨兽的坚硬骨头。 他沉声道:“今天,楚都城将经受第一次考验。诸位将军,薛庭轩从今日起,再不下城,直到叛军败北的那一天!”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有着无比的坚毅,城头诸将不由一凛,全都站直了,高声道:“遵命。” 九月八日卯时一刻,从共和军营地里,一骑打着白旗向楚都城跑来。 那是共和军前来下战书的使者。楚都城靠近真珠河,边上便有一条真珠河的支流,因此绕城挖了一条护城河。到了护城河边,那使者将白旗摇了摇,城头放下吊篮将他吊了上去。那使者一上城头,薛庭轩便上前道:“本帅五德营薛庭轩,阁下可是奉胡将军之命而来吗?” 那使者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道:“胡元帅率十万兵马远征西原,大兵过去,玉石俱焚。念及贵部本是共和国子民,还请薛将军三思,早日归降。” 薛庭轩接过信来撕开封口看了看,道:“不知将军贵姓?” 这人没想到薛庭轩居然客客气气地问自己叫什么,他道:“末将曹万隆。” “曹将军啊。” 居然和曹闻道同姓。董长寿想着。曹闻道在世时,也是这批军官的偶像。而曹闻道在天炉关一役阵亡,死得极为悲壮,至今仍为五德营思念。薛庭轩淡淡一笑道:“此事非同小可,本帅不敢自专,还请贵军宽限三日可好?” 曹万隆前来下战书,根本没指望薛庭轩会答应,他心知肚明这只是薛庭轩的推搪之策。方若水对这些也早就已有交待,他并无异样,只是道:“还请薛将军写封回书交末将带回。” 薛庭轩道:“这个自然。”边上已有亲兵捧着笔砚过来,薛庭轩便在战书后批了几行,折好了道:“曹将军请回。” 送走了曹万隆,薛庭轩看着他的身影回到共和军营中,转身道:“诸位将军,各回防区,一个时辰之内,共和军必然首攻。” 所谓共和军劝降,其实也只是个形式吧。如果五德营真的愿意投降,他们恐怕也不会相信。站在一边的司徒郁想着,等诸统领都回防区,薛庭轩对身边的司徒郁道:“司徒先生,趁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去小酌几杯吧。” 说是开宴,其实无非是几杯酒和一点烤肉而已,到了望楼,薛庭轩坐了下来,挟了片烤肉吃下去道:“司徒先生,你还在担心吧?” 司徒郁犹豫了一下,道:“是啊。” 这支共和军实在太强了。放眼西原,就算兵力能与共和军相等。阿史那部,正面相抗也肯定不是共和军的对手,更不要说是五德营了。薛庭轩又是淡淡一笑道:“既然我们赢不了,那还要怕输干什么?哈哈。” 大敌当前,薛庭轩反倒比平时更加轻松。司徒郁吃了几片烤肉,嘴里却什么滋味都尝不出,眼睛不时瞟向共和军的营地。连仆固部在内一共是七万,号称十万大军,密密麻麻地排在五德营东南,几乎把视野都塞满了。这样的敌人,不要说取胜,连抵抗都恐怕只是奢望。他吞下了一片肉,小声道:“薛帅,无论如何,该怎样退兵?” 薛庭轩道:“兵法中,以寡击众,有几种办法?” 司徒郁对兵法远不及薛庭轩和苑可珍熟悉,但平时也时常看看。他道:“各个击破,或者断其粮秣。”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攻守双方,守方所占优势要大得多,一般是以一对三,也就是一个守军起码可以抵御敌人。我军现有三千二百守军,即使分守四面,每面也能有八百人,照最低限度,起码每面可抵两千四百个敌人,四面便是一万敌兵了。加上楚都城不大,随时可以调度,而敌人要绕城调动,我们要防守五万大军,并不是不可能。” 这话虽然明摆着是吹牛,但防守一方有利是不争的事实。司徒郁说:“所以共和军并不围城,只列在一面吧?” 薛庭轩道:“这是一个原因,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是两个。第一,他们真正的用意是引出阿史那部来,第二,便是对仆固部尚不能完全信任。如果分开了,万一仆固部发生哗变,以他们分散的兵力就不容易镇压。” 司徒郁一怔,道:“仆固部还会哗变?” 薛庭轩狡黠地一笑道:“不错,而且这将是共和军致命的毛病。侥天之幸,他们至今还不曾觉察。” 就算仆固部哗变,也不会帮着五德营去攻击共和军,司徒郁真不知薛庭轩的信心从何而来。他道:“那么,什么时候动用那支奇兵?” 那支奇兵可以说是薛庭轩的最强实力。虽然只有五百人,但威力已不逊于昔年风军团。薛庭轩却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奇兵突起,定然可以打共和军一个措手不及。但那支奇兵毕竟只有五百人,也只能起到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的奇效,等共和军立稳脚跟,奇兵同样无济于事。好钢要用在刀口上,薛庭轩只怕是要找准一个机会,出动奇兵消灭共和军的巨炮和飞艇吧,到时便可以打相持战。再伺机烧毁敌人稂秣,如此才是五德营唯一的胜机。司徒郁已隐约明白了薛庭轩的战略,但心中仍然没底。实力太悬殊了,能够如薛庭轩所愿步步实现吗? 九月八日辰时,共和军果然发动了第一波攻势。 这是第一次攻击,自然带有试探性质,何况担任首攻的是仆固部众。仆固部众有不少人已与五德营士兵相识,并不愿全力攻击,因此攻势不强,而辅攻的共和军同样没有出全力,同时楚都城在这一年来已加固了许多,城墙加高了五尺。两丈五尺的城墙,对于不惯攻城的西原部落,更是有如铜墙铁壁,攻势到了午时便结束了。虽然持续了两个时辰,但双方损失都非常小,五德营伤亡不到十人,而共和军和仆固部也只有两百来人伤亡。不过,谁都明白,血腥的战事已经开始,接下来,鲜血将会浸透脚下的大地。 九月十二日。战事正式开始已是第四天。这四天里,共和军发动了六次攻击,有两次登上了城墙,但每一次都被五德营击退。此时的共和军中,已开始有了焦躁之意。 小小的楚都城居然如此坚忍,实在超出了胡继棠的意料。最让他不安的是,五德营并没有如意料中一样向阿史那部求援,阿史那部也一直按兵不动。大统制的计划一直都毫无意外,但这一次大统制却失算了。 五德营难道真有守住城池的信心? 胡继棠摇了摇头。就算瞎子也明白,五德营是根本不可能守得住的。可是这些人就是死战不休,看来想逼出阿史那部的计划已不可能实现了,只能速战速决吗? 这时中军官来报,说方若水与毕炜两人同时求见。胡继棠心知他们定是前来商议军机,便让亲兵出去请两人进来。方若水与毕炜一进帐门,便行了一礼,齐声道:“胡将军。” 胡继棠站起来还了一礼道:“两位将军请坐。” 刚坐下,方若水已按捺不住,大声道:“胡将军,看来五德营是死也不出头了,而阿史那部至今亦没有出动的迹像。”说到这儿,他张了张口,又道,“仆固部众已越来越不易弹压。这些胡人中私底下议论,说我军是拿他们当肉盾,只怕接下来真要思然可汗出头了。” 这其实正是胡继棠的用意,不过他的真正用意是要借仆固部去抵挡阿史那部。可是阿史那部一直不出动,仆固部就如同挥出万钧巨力的铁拳却落到空处,难怪他们会起骚动。方若水不是平庸之辈,这一点纵是青萍初起,他仍是看得清楚。让思然可汗亲自弹压,当然有效,但胡继棠实在不想冒这个险。万一五德营的死士混在军中行刺,思然可汗一死,仆固部在共和军中炸营,后果不堪设想。他闭上了眼,沉默了半晌,道:“毕将军,我军的辎重粮株还有多少?” 毕炜道:“根据昨日的清点,基本上还够二十天。” 五万共和军,加上两万仆固部,七万人一天要消耗的粮食就起码得五万斤。虽然解决了仆固部后取得一些粮秣,但如果从仆固部抽取太多,这些人的骚动就会愈演愈烈。胡继棠的手指轻轻敲着案头,突然睁开眼道:“毕将军,你以为应该如何?” 毕炜犹豫了一下,才道:“速战速决。” 他话音方落,一边方若水也道:“着哇,毕将军此言极是。胡将军,纵然大统制有命,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以我军实力,要击破楚都城并不在话下,何必玩这许多玄虚?” 因为大统制没有把任务交给你。胡继棠在心底这样说着。他何尝不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他清楚地明白,共和军实力雄厚,唯一的弱点也正是太过雄厚了,根本是众寡悬殊,就算是西原这批脑筋简单的胡人也看得出中原派出这么大一支远征军的真正用意何在,尤其是一举解决了仆固部。看来,阿史那部中也并不全是脑子一热,操刀子便上的莽汉。本来这也不是问题,确如方若水所言,七万人大举压下,这小小的楚都城,踩都踩平了,可是这样就违背了大统制的事前决策。 胡继棠隐隐已有些不安。这次出兵,大统制事无巨细,样样都策划停当。一直到抵达楚都城下,几乎大统制所有的计划都丝丝入扣,因此让向来不大意的胡继棠也有种“此战必定高枕无忧”的感觉。可是到了现在,胡继棠才明白,他向来奉若神明的大统制,同样也会有错误。 大统制居然料错了薛庭轩的反应!胡继棠只觉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发觉大统制也会错,而是发觉自己在这么想。不可能的,一定不可能,他想着。表面上看来速战速决是上上之策,但这样就会打断大统制的步骤,如此一来,想要五年解决西原就不可能了。 方若水见胡继棠不说话,只道他心中赞同,便道:“胡将军,你意下如何?”他和毕炜论军衔比胡继棠高,但此番胡继棠为帅,他们也只能听从胡继棠的分派。 胡继棠抬起头来,慢慢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可妄动。” 方若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急道:“什么叫从长计议?胡将军,劳师远征,粮草乃是命脉,多呆一日,我们的胜机便要错失一分,这已万万不可耽搁了。” 胡继棠只觉心中一阵烦闷。方若水说的其实完全没有错,可是他却不能自行其是。他道:“方将军,毕将军,你们想必也知道,此战乃是大统制亲自制定战略吧?” 方若水顿时语塞,心道:该死,该死,我怎么忘了这一点。其实他虽是五上将之一,但与大统制的关系远不及胡继棠与大统制那般密切,尤其上一次远征天炉关,他作为首发大将,表现得乏蕃可陈,因此大统制对他实是不太信任了。他想要说一句什么,毕炜在一边却道:“胡将军所言极是,大统制乃是掌控全局。只是眼下情况有变,是不是以羽书急报大统制,请示一下大统制的意见?” 此话一出,方若水也如释重负,心道:没想到毕胡子这么滑头了。方若水啊方若水,你空有若水之名,实在及不上毕胡子能见风使舵,怪不得毕胡子败得狼狈不堪回来,一只眼都丢在西原,大统制仍然让他担任三主将之一。他越想便越觉得自己快要跟不上趟了,胡继棠是大统制亲信,自己不能比,而毕炜过去有“好用计而不擅用计”之名,现在也这么圆滑,剩自己一个人特立独行,实在不是好事。一念及此,他也附和道:“是啊,胡将军,尽快请大统制定夺才是。” 这其实也是胡继棠的想法,现在得方毕两人首肯,他道:“好吧,我即刻便修书。这几日,仍然要保持攻势,说不定阿史那部这两日就已忍不住了。” 胡继棠在阿史那部里安插的内间有报,定义可汗听得楚都城吃紧,已相当焦急,而阿史那部这些天已在召集人马,看样子很有可能会在近期出发。只消阿史那部一动,不必他们来到楚都城下,大统制的计划便能够圆满了。虽然有这点小意外,但胡继棠一点也不担心。大统制仍是算无遗筹,而自己,也仍是忠实执行大统制的命令无误。 如此,方可称两全其美吧。胡继棠也相信,大统制定然从善如流,采纳他们三将的建议。虽然会使得战事多延续几日,不过这根本就无关紧要。 远征军已远离中原,派信使送信,即使日夜兼程,全力以赴,来回也得个把月,但如果发羽书,就只需四五日了。 胡继棠的羽书刚发出,差不多同样的一封书信便已出现在薛庭轩案头。 这是赫连突利的密报。作为仆固部台吉,赫连突利一直跟随在思然可汗周围。此人居然在共和军中还有如此能量,连胡继棠向大统制的禀报这么快就能抄一份回来,让薛庭轩既佩又惊。 赫连突利不除,思然可汗不亡。第一次见到赫连突利时涌上心头的这句话,此时已转入念中。虽然此人的死期已经不远了,但显然早先的计划得再做一番修正,否则此人就会如落网的大鱼,挣扎之下反而会破网而去。一旦破网的话,后患只怕比共和军大兵压境更为可怕。 坐在他对面是司徒郁。司徒郁被薛庭轩拖着对弈,只是他现在哪有心思下棋,纵然棋艺远较薛庭轩为高,一局棋结果还是下得难解难分。他不知薛庭轩此时是在想着如何解决赫连突利的事,见薛庭轩拿着密报半天不语,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道是其中有无法应付的大变,心中不由惴惴,小声道:“薛帅。” 薛庭轩回过神来,将那密报递过来道:“司徒先生,你看看。” 司徒郁飞快地扫视了一遍,脸上露出了喜色,道:“薛帅,被你料中了!” 薛庭轩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这是朱先生的功劳。” 朱先生留在共和国中,先前不时抽空发出密报,事无巨细,各方各面都有,其中便说到大统制在共和国的威望。在现在的共和国,大统制在民众心目中比当年帝国的帝君在民众眼里更为神圣。据说有一次,大统制的讲话中有个口误,将“明珠暗投”说成“明珠投暗”,于是共和国上下皆说这四个字本来就应该说是“明珠投暗”,没想到几个月后,大统制在另一次讲话中又说了“明珠暗投”,于是先前那些鼓噪之人又鼓吹说两者通用,并无二致。 这一条看似无关大局,却让薛庭轩不由动容。因为从中他看到了大统制至高无上的权威。虽然他早就知道,却没想到大统制在共和国已然如同神明,连随口所说的话都成了金科玉律。如果是这样的话,想在共和军中挑起哗变就几乎不可能,可有一利也必然有一弊,如果共和国的人将大统制视若神明,那么大统制事先有什么吩咐的话,旁人也一定不敢随便更改。而师出在外,前线指挥官不能随机应变,这是兵法大忌中的大忌。当风刀带来了赫连突利的第一次密报、确认了薛庭轩的这个猜测时,薛庭轩明白自己终于抓到了不可一世的共和军的最大弱点了。 司徒郁心中也有着按捺不住的兴奋,他道:“薛帅,现在是出动奇兵的时机了吧?” 薛庭轩点了点头。本来以五德营现在的情形,趁共和军立足未稳,出动奇兵突袭,断绝共和军粮草,使共和军无法维持,虽说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却也是唯一正确的应付手段,共和军分兵两路也正是为了防备这一手。辎重粮草分成两半,五德营却没有两路出击的实力,打乱共和军的步骤,这第一步已然成功了。司徒郁哪还有心思下棋,站起来道:“事不宜迟,我即刻就去召集奇兵队。” 奇兵队只有五百人,由陈忠亲自带队集训,不与外界相通。虽然战事已经进行了好几天,但奇兵队至今不曾有所动作。奇兵队自上到下,都笼罩在狐疑和不安中,不明白薛帅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这些人是百里挑一挑出来的,又是陈忠亲自带队指挥,纵然人人心中诧异,却还是天天按时训练,一句话也不说。 这一日又是在练习变幻越障队形。五德营有个恃作至宝的阵势,名谓八阵图,防御力和攻击力兼长,但阵势只适合步兵防守使用。当年曹闻道在世时曾想在骑兵里也用这八阵图,但骑兵冲锋时很难保持阵形,因此一直无法实现。薛庭轩觉得刻板地用骑兵来照搬八阵图实是毫无意义,因此也索性放弃了这个企图,而是只将八阵图中的穿插变阵之法化入骑兵中,如果一来骑兵的灵活性不减,防御力却可以大大增加。但即使是这样也无法大规模使用,到现在也只能在两三百人中训练纯熟,奇兵队有五百人,因此分为了两队。 正在变阵,有个亲兵忽然叫道:“陈老将军,升抟电旗了!” 所谓抟电旗,是薛庭轩亲自设计的奇兵队战旗,画着一只俊鹰抓着一支闪电的图形。这鹰自是照薛庭轩的风刀画的,只是比真的风刀大了许多。这旗一升起,奇兵队便是要出动了。这些天陈忠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盼着抟电旗升起来,没想到真升旗了,他倒没有率先看到。看着那面黑旗上一只白色神鹰抓着金色闪电的模样,他只觉心头都如烈火燃起。 终于要出发了!他想着,登时在马上直了直身子,厉声道:“集合!” 五百人的操场并不算小,一个人的声音不能传遍。但奇兵队的军纪之严匪夷所思,离陈忠近的骑兵听得了命令,将手中武器向空中一举,立刻停住不动,后边的人见势也随即归队站好了位,这五百人靠拢了排成五十人一排、整整齐齐的十排时,陈忠的话音似乎还不曾落。 营门开了,司徒郁飞马进来。他刚关照门口的哨兵升起抟电旗后马上就进来了,本以为进来后总要再等奇兵队集合,没想到人还没到,奇兵队已然排列整齐,心中不由骇然,暗道:这……这是什么样的队伍?如果不是五百,而是五万,还有什么人能够阻挡? 陈忠迎了上来,高声道:“司徒先生,要出发了?” 司徒郁点了点头,正想说,身后却响起了薛庭轩的声音:“是的,就在此刻。” 薛庭轩来得也当真是快。司徒郁见他已到了,忙退到了一边。陈忠虽是薛庭轩的长辈,但军中只认军衔,现在薛庭轩已是全权指挥五德营的大帅,便是陈忠也要行礼。他行了一礼,高声道:“薛帅,末将陈忠在此。” 薛庭轩还了一礼,带着马过来。他的马在骑兵队前小跑了一圈,到了尽头又转回来,待到队伍正中,薛庭轩高声道:“诸位兄弟,薛庭轩今日在此,恳请诸位将性命借我一用。若有哪位不愿的,请即刻离队。” 这些人是薛庭轩和陈忠亲手挑出来的将士,都有父老姐妹在楚都城中,也早有必死的准备,何况大庭广众乏下哪会有人当众退缩。听得薛庭轩的话,五百人动也不动,有个军官高声道:“我军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为国捐躯,死而后已!” 他这般一说,身后的士兵齐齐沉声道:“死而后已!”五百个汉子齐声低吼,声音虽不响,却似乎连大地都要撼动。 薛庭轩扫视了一眼,忽然喝道:“陈老将军听令!” 陈忠是这支奇兵队的训练者,也是五德营心目中的战神,薛庭轩第一个点到他,自是谁都不意外。陈忠带马上前,在马上行了一礼道:“陈忠在。”他虽然是薛庭轩的长辈,但此时却毕恭毕敬,与一个平常的下级军官无异。 “陈老将军,此番突袭,天字队由老将军带领。” 陈忠道:“得令。”随即退到了一边。 由于马阵变幻太快,五百人也是太多了,根本布不成,因此只能分为两队。因为八阵图有个变阵叫天地阵,就是一个阵分为两阵,两支马队便相应命名为天字队和地字队了。天字队由陈忠带领,那是众望所归,地字队不知该由谁带领?五德营中没人能与陈忠的勇名相提并论,如果有谁担当地字队统领,那就说明已能与陈忠相埒了。这时却听薛庭轩道:“地字队,由薛庭轩带领。” 薛庭轩亲自带领地字队!这消息一下子半所有人都震惊了。奇兵队本来就是支敢死队,人人都已做好必死的决心,却没想到薛庭轩也要去。薛庭轩是现在的五德营大帅,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楚都城就根本不必再守了。这话一出,岂但是五百奇兵队,但是陈忠和司徒郁都脸上变色。陈忠张了张嘴,正待开口,可是薛庭轩此时正在下令,谁都不能插嘴。只听得薛庭轩道:“此番出击,任务有二,第一是毁去叛军辎重粮草,第二,”他顿了顿,接道,“务必要将思然可汗从叛军营中救出。诸位出发后,定要以此二者为首要,不惜一切代价。” 毁去粮草,断了共和军的后路。如果能救出思然可汗,这样便可使得被共和军驱作前驱的仆固部反水。但共和军也明白这两件事是何等关键,一定守御得如铁桶一般,想要达成,可以说完全不可能。只是现在人人都不去想这些,每个人只觉这年轻大帅身上散发出一股无坚不摧的锐气,自己身上也涌出了无穷的力量。一刹那,几乎所有人都举起了手,沉声道:“是。” 薛庭轩扫视了一眼,又喝道:“立即前去准备,在此听命出发!” 令下直如山倒,奇兵队登时散开。此时陈忠迎上来道:“庭轩,你怎么也要去?”他们本来商议好的是由陈忠带队突袭,却不知薛庭轩临时又变计。方才薛庭轩下令时不能问,但此时已不能不问。 薛庭轩道:“义父,这是楚都城生死存亡之战,我岂能置身事外?” 现在的每一战都是生死存亡之战。但这句话陈忠也没说出口,他道:“你也走了,防守谁来主持?” 薛庭轩笑了笑道:“义父,你是担心一旦我战死了该怎么办吧?” 陈忠的意思正是如此。他没想到薛庭轩说得如此直接,不免有点尴尬。薛庭轩心知他已经不好接口,低声道:“义父,叛军的实力实已超出了我的预料,我生怕你不能成功。” 这话实在很不客气,但陈忠也有自知之明。陈忠勇力绝伦,却实在缺乏应变之才,而对手却是共和军顶尖的名将,战事瞬息万变,万一有什么意外,陈忠确实没底。他顿了顿,也小声道:“可是,你身为大帅,以身涉险……” 薛庭轩打断了他的话道:“义父,现在每一战我们都只能赢,不能输。一旦一战失败,也就是楚都城的末日到了,防守只是苟延残喘而已。义父,一旦我战死,你便率众投降吧。” 陈忠的心里突然如同刀绞一般。他想要反驳,却又根本说不出话来。薛庭轩说得一点也没错,共和军的势头如此之大,为了引出阿史那部,他们至今一直不曾动用飞艇队和巨炮,可接下来却肯定会用了。奇兵队是唯一的转机,一旦失败,就算薛庭轩还坚守在城中,一样无济于事,连逃都不能逃,确实只有投降一途。他知道这个义子实是骄傲之极的人,肯定不愿投降,最终也定会死战到底。与其作为一个败将战死,还不如在奇袭队里孤注一掷。 薛庭轩见陈忠脸色沉了下来,忖道:也不要让义父灰心丧气了。他笑道:“义父,你也不用太过绝望,奇兵队的战力,绝对是叛军想象不到的。” 奇兵队的战力的确能胜过共和军的任何一支精兵,可毕竟只有五百人,又能济得何事?只是陈忠心里想的却还不止于此。当年的五德营虽然百战百胜,也曾遇到过险境。可那时每到险地,楚帅总是想好后路,从来不会像薛庭轩这样把全部实力当成赔注押上去。陈忠一直想着要保留下五德营的火种,可是现在的五德营纵然实力有所恢复,却当真与当年的五德营越差越远了。 这时陈忠和薛庭轩的亲兵已将战具都带了过来。薛庭轩接过来道:“义父,等一下冲锋,千万不可恋战,必要共同进退。”他心知义父年纪虽老,战心却不减少年,一旦杀红了眼,只怕会一往无前,根本不顾一切。 陈忠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会听你指挥的。” 他伸手从亲兵手中接过大刀,往手上掂了掂。这口刀,不知又将斩杀多少英豪了。 这时,陈忠的副将尚明封打马过来道:“薛帅,陈老将军,准备已经完成。” 天色已经很暗了,这些人又都穿着黑盔黑甲,仿佛要溶入黑暗之中,唯有一双双眼睛在灼灼放光。薛庭轩扫视了一眼,心中腾起了万丈杀气,沉声道:“火枪骑,出发!” 第19章决死突击 真是个好天气。 发出羽书,胡继棠的心中也似乎放下了一块巨石。这几天的天气都很好,很是干燥。这样的天,利于火攻,不论是对哪一方而言。对处于弱势的五德营来说,火攻也是他们最可能采取的战术,上一次毕炜失败,同样起始于五德营以飞行机的火攻,因此胡继棠此番特别注重这一点。西原上秋风多半会刮北风,前一阵风向是吹向东南的,胡继棠极为担心五德营故伎重施,严令各营严防火烛,加倍防范。这几天,风势已转向西南了,接下来几天飞艇正好可以升空,他也可以放心一些了。五德营在楚都城外坚壁清野,一方面使得先前共和军抢收五德营种下谷物的计划落空,却也使得共和军一方不必再担心五德营前来烧营。他已下令辎重营将带来的神威炮和飞艇都准备起来,这样过几天大统制的回令抵达,立刻就能投入战场。 与五德营的战事,马上就要进入尾声了,只是与西原各部的战事却即将拉开帷幕。胡继棠心中实在高兴不起来,毕竟大统制天衣无缝的计划最终还是未克全功。不过,对于远征军来说,这仅仅是稍许费一些事罢了,并不能改变战局的走向。断腕名将胡继棠,平倭岛,克西原,自古以来,有谁的武功能有如此之盛?就算当年帝国军奉为神明的军圣那庭天,也不能与我相比。 胡继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唤过了亲兵,让他热一壶酒来。胡继棠酒瘾不小,不过饮酒极为克制,每日饮酒从不超过一壶之量。今天因为与毕炜和方若水议事,后来又斟酌词句给大统制发羽书,一直未曾喝过,现在准备在睡前唱上一小壶。 酒很快就烫了端上来了,厨子还给他炒了一份羊肝。他喝了两口,正觉踌躇满志之事,耳畔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声音是从西边传来的。胡继棠一怔,一下站起,喝道:“来人!” 亲兵应声而入,胡继棠道:“快去查探,出什么事了?” 他现在最担心的,仍是仆固部。方若水也说过,仆固部已有军心浮动之迹。毕竟,让他们与以往关系不错的五德营交战,这些直肠子的胡人全都不甚乐意。不过这到底只是疥癣之疾,取下五德营后,马上就要对付阿史那部,那时只怕不必动员,仆固部就会争先恐后地冲上去了。 那亲兵刚走不久,又有一个亲兵进来禀道:“胡将军,方将军派人前来通报。” 远征军五万,加上两万仆固部,连营足有二三里之广,如果是方才那亲兵,不可能回来得如此之快。胡继棠一怔,心道:难道真是仆固部哗变了?根据战前细作的汇报,仆固部上下都对思然可汗极为爱戴,只消思然可汗在中军,仆固部众私底下再有不满也不会有异动。就算有五德营的细作在营中挑拨,胡继棠到时只消让思然可汗前去弹压,定然药到病除。 他起身走出营帐,脑海中已飞快地转过了好几个念头。刚出帐门,却见一匹马飞驰而来,马上骑者到了近前,翻身下马,行了个礼道:“禀胡将军,方将军有报,五德营方才发兵出城,奇袭我军。” 胡继棠不由怔了怔。他想过好多种可能,最觉得不可能的就是五德营出击。五德营一共不过四千余兵力,不到共和军的十分之一。他们坚守城池,就算动用飞艇和巨炮,楚都城总也能坚守一阵,一旦出击,他们却已丧失了防守之利。他道:“仆固部有异动吗?” 那传令兵道:“适才尚无异样。” 听得不是仆固部哗变,胡继棠登时放下心来。他道:“速速回禀方将军,不必担心中军。” 胡继棠领兵,从来不敢大意,即使是这一次占了绝对的优势,他也下令中军士兵晚上休息,一半人不得解甲。穿着甲胄睡觉当然不舒服,对这一条命令那些士兵暗地里只怕也在骂自己不通人情,但现在却显出奇效来了。即使方若水的前锋措手不及,被五德营的奇袭突破,到了这里也有严阵以待的中军迎着他们。 五德营的目的,无疑是两个,一是抢夺思然可汗,二是击毁共和军辎重。不过,即使五德营投入了所有兵力,就真能达成这两个目的吗? 胡继棠淡淡地笑了笑。 当突然听得中军官盛文彦禀报,说楚都城里杀出了一支人马、马上就要冲击共和军阵营时,方若水心中只是诧异,而不是惊恐。 五德营是想干什么? 盛文彦是方若水的老部下,见方若水的样子便知道上将军心中的疑虑。他小声道:“方将军,要不要分兵去监视仆固部?” 方若水带领的共和军前锋有一万人,加上一万仆固众,就算五德营倾其所有,连同依附他们的小部落一同杀过来,也不会有两万之众。只是盛文彦心中对仆固部不无担心,生怕会生变故。 难道仆固众已被五德营收买,要来个里应外合?但这个念头只是转了一下,就被方若水排除了。 仆固众有不稳的迹象,那是不假。但方若水已经注意到了这点,所以对仆固众一直加倍关注,并没有发现仆固众有反戈一击的意思。如果这一点都料错了,那自己真不必为将了。五德营肯定是希望让自己这样去想,想让自己分兵防守仆固众,仆固部是胡人,五德营此番袭来的多半同样是胡人。虽然他们不是一部的,但对于中原来的共和军而言,在夜色里根本分不清那些胡人的差别。如果仆固部与共和军卷在一起,共和军一定会莫辨敌我,这样五德营便能突破共和军前锋,直取中军,击毁共和军的辎重粮秣。 这,才是五德营的真正用意。 方若水沉声道:“不必,马上派人去向失离大人和仆固次大人传令,让仆固部坚守阵地,不要妄动。” 盛文彦答应一声,转声传令去了。方若水召集起亲兵,有条不紊地一条条发令,指挥各部应战。五德营这次出乎意料的突袭,定然已做好了赴死的打算。来的这支队伍全然是些亡命之徒,倒是不能轻敌了。这些人自知走投无路,破罐子破摔,孤注一掷之下,只怕共和军伤亡也不会小。 照方若水的本意,兵不厌诈固然是兵法中的不二法门,但堂堂之兵更难抵敌。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攻拔楚都城,然后挟余胜之威讨平定义、思然两可汗,西原上剩下的小部众不是望风归降,就是望风而逃。只是当他知道大统制已经对全局有了一个整体计划时,他便不坚持自己的想法。 大统制那是何等人物,当初的地军团五德营,那个噩梦般的存在,最终也毁在了大统制的手上,现在自然也不会有意外发生。不过,随着对楚都城的攻击正式展开,大统制的计划第一次出现意外,方若水心底又隐隐觉得以正兵决战才更有效些。 不管怎么说,这些人到了这等绝境,居然还敢主动出击,实在让方若水咋舌。在一瞬间,方若水又想起了前几年的朗月省一战。那一战,五德营的残部在逃窜之时,遭自己伏击。而自己听了郑司楚的求情,放掉了一半妇孺。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给了国务卿公子一个人情,而他在那时也实在有点难得的恻隐之心了。可是现在想来,当时反而是幸亏已放走一半,使得剩下的五德营兵无战心,否则当时五德营绝望之下发出的最后反击自己只怕也难以承受,就和现在一样。 方若水领兵甚是严整,而他作为前锋,同时已加倍小心,因此很快共和军就结阵而待。可是不管他有多快,士兵还没有完全集结起来时,营门处已传来了一声巨响,一阵灰焰已冲天而起。有个号兵疾冲到方若水的中军前,嘶声叫道:“方将军,匪军已突破营门!” 营门是第一道关口,本身就有重兵防守。虽然阵营的营门只是些木栅,但在方若水想来,五德营的总兵力也比营兵守兵多不了多少,共和军有防守之利,想守住一时半刻自是不在话下。只消前锋的中兵集结好后增援,五德营就只能在营门外留下一堆尸体后狼狈而逃,没想到营门说破就破,竟会如此之快。他哼了一声,向一边的盛文彦喝道:“吹号,抵住他们!” 现在最佳时机已经错过,不过五德营冲了进来,定然会泥足深陷。然而,五德营的锐气实在难以抵敌,即使眼前这支只是当年的残余。盛文彦也想到了当初的朗月省一战,那时在天炉关下,曹闻道带兵突袭,同样曾经突破了方若水一部,最终止步于后阵的毕炜跟前。现在难道又要重演吗? 号角刚一吹响,方若水却听得耳畔传来了一阵噼啦的响声。他怔了怔,心道:这是什么声音?听声音,颇似火药的炸响,但即使是最小号的火炮,声音也应该更大一些。他看了看盛文彦,盛文彦也一脸疑惑。正在这时,却见前面的共和军士卒突然起了一阵骚动,竟然有溃散之势,当中还夹杂着一阵阵惊恐万状的嘶声叫喊。方若水惊呆了,厉声喝道:“来人,快去查看是怎么回事。” 其实也不必叫人去查看了,中军刚集结起来的共和军已如同被巨舰破开的浪涛般纷纷向两边涌开,当中正是一些身著帝国军战甲的士兵,而当先一骑,是个执着大杆刀的白须老将。 陈忠! 方若水险些就要叫起来了。他曾和曹闻道单挑过,但对陈忠,方若水自知是根本敌不过这个人的神力的。难道陈忠的用意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击斩自己,使共和军陷入大乱吗?一时间他只觉背后都是冷汗,但还没等他发令,边上的共和军已经拥了过来,遮住了他的中军。 五德营这一次冲锋当真出乎共和军意料之外,如此之快就突破营门,使得中军已立足不住。只是现在最初的惊惶已经过去,共和军已镇定下来。虽然前部被五德营突破,可是方若水一军到底有一万人之多,很快就把陈忠以降的五德营士兵围在当中。方若水也已定下神来,喝道:“传令下去,加紧攻击!” 陈忠带来的人不多。虽然只是一瞥,但方若水已然明白陈忠这些人顶多不过千余。一千人想要攻击一万人,当真是痴人说梦,营门被突破,无非是因为五德营的锐气太盛,共和军措手不及而已,现在陷入了重围,陈忠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方若水久历行伍,自然明白这一点。可是他刚传令下去,又是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接着又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惊呼,然后便又同营门守军一样,这批刚涌上去的共和军向两边溃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若水又惊又怒,方才的惧意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厉声喝道:“跟我上前!”可是眼前尽是人头攒动,共和军人虽多,却反而阻住了他的去路和视线。 虽然心中对陈忠仍存一分惧意,可是这一仗实在让方若水感到窝囊。他根本没想到,令自己自豪的本部精兵居然如此不济,陈忠竟会如入无人之境。盛文彦见主将亲自上前,心中一急,立刻召集执旗亲兵跟上。只是共和军人太多了,方若水怎么也上不了前。他气急败坏,喝道:“快闪开!再不闪开,斩!” 平时方若水军令如山,可这时候那些士兵已经乱了,哪里还听得到方若水的声音?方若水远远望去,只见陈忠那支人马兵锐极锐,只这片刻又已前进了许多,马上便要突破共和军的前锋了。一旦突破前锋,便是胡继棠的中军,而此时胡继棠肯定也已严阵以待,陈忠前去只是受死而已,只是被这么点敌军突破,方若水的颜面也算是丢得干干净净了。他一手执鞭,一手不住摸着腰刀,当真恨不得真个杀几个拦路的士卒立威。 又是一阵喧哗,但这次却是带着由衷的庆幸。方若水恨得牙关紧咬,喝道:“俞藉!赵一鸣!把这两人带过来!” 俞藉和赵一鸣是方若水手下的两员副将,也是这批士卒的直接指挥者。军中传令,平时有传令兵,紧急时便是碉楼上以令旗或号灯传令。方若水领兵有方,向来军令森严,很快赵一鸣就过来了。 一到方若水跟前,赵一鸣滚鞍下马,方若水不等他说话,喝道:“赵一鸣!你是饭桶吗?俞藉这浑蛋人呢?” 自从军以来,方若水可谓身经百战,胜仗无数,败仗同样也有无数,但从未打过如此窝囊不明的一仗,让如此少的敌军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穿营而过。赵一鸣脸上也尽是惊恐,抬头道:“方将军,俞藉已然战死。” 方若水心头一沉,问:“是被陈忠砍了?” 如果是陈忠的话,那情有可原,方若水也明白当今之世,恐怕极少有人能经得起陈忠的当头一刀,俞藉在共和军中也以勇力闻名,只怕是因为不信邪,想要单挑,才遭不测。但赵一鸣却道:“不是,只是被他的部下。” 方若水骂道:“浑蛋!他们难道是三头六臂不成?你们居然挡不住!” 赵一鸣苦着脸道:“方将军,他们……他们的兵器上,竟是能发火的。” 方若水还不明白兵器上能发火到底是什么意思,胡继棠此时却已亲眼看到了。 方若水竟会如此不济,当真出乎胡继棠的意料之外。不过,他的中军集结了一半,已远远超过这击突袭奇兵的数量。虽然在这种情形之下炮火不能再用,但众寡如此悬殊,已是以十搏一,就算五德营的奇兵再精锐,还能有什么作为? 中军王如柏这时转到胡继棠跟前,行了个礼道:“胡将军,匪军已与我部前锋接战。” 这是例行汇报,其实胡继棠自己看得清楚。他道:“命人从两翼包抄,务必要一网打尽。” 五德营突破了方若水的前锋,凭的是一鼓作气的锐气。现在陷入如此重围,只消碰个硬钉子,锐气一失,就不可能回身再次突破方若水一部了。自己只消三面合围,将这支兵马步步压回,他们后面则有矢志复仇的方若水部,定然会如石磨下的一堆谷子般被码成齑粉。王如柏应道:“是。”转身便去发令。 现在正面抵住五德营的是共和军中军铁阵营第三队辅尉卫子恒。共和国的军制本是出自帝国,军衔也从帝国而来。帝国共有元帅、上将军、副将军、偏将军、下将军、都统、都尉、校尉、备将、骁骑、百夫长、什长、伍长这十三级军衔,共和国的军衔大体保持一致,也分为三档,只是第一档中取消了副将军和偏将军这两级,第二级称四尉,由下而上依次为辅尉、翼尉、校尉、都尉,第三级则皆不变。卫子恒虽是四尉中最低这一级,名声在共和军中却大得异乎寻常,因为此人身材虽不如何高大,却有一身神力,因此尽管他资历较浅,连前几年的朗月省之战都没来得及参加,却也已成为尉级的军官了。在收伏仆固部时,卫子恒作为王如柏亲自点出的军官,以神力震慑了仆固部“八犬”中排名第一的步六狐洛克什。铁阵营本是胡继棠的亲兵,卫子恒更是这支亲兵中的带队军官,临敌之际,越发奋勇争先。眼见这支五德营奇兵突如其来,势不可挡,他率先带着本部士卒迎了上去。 虽然五德营的奇袭太过突然、来得也太快了,但铁阵营是胡继棠一军精锐中的精锐,休息时也不卸甲,因此此时已极为严整。陈忠在冲突方若水一部时,见到不少共和军士兵还都是衣冠不整,仓促上阵,一到中军,看见这支严阵以待的敌人,心中不觉暗暗喝了一声采。如果不是火枪骑先声夺人,想要冲到这儿实是痴人说梦。只是他人虽年老,战心仍不减当年,敌人越强,他心中的战意燃得更旺。 铁阵营大多是步兵,但卫子恒一部却大多是骑兵。五德营火枪骑来势极快,但如果被卫子恒的阻住去势,接下来众多共和军缠上,就会泥足深陷,再难前进分毫了。尚明封见卫子恒来势汹汹,已端起了手中火枪,喝道:“放!”这支奇兵经过了陈忠精心训练,百余人如出一手,噼啪之声接连响起,极为紧密,直如下了一阵暴雨。卫子恒尚不明白,只见对方手中的兵器齐齐喷出火舌,便觉胯下战马向前一冲,已跌倒在地。他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手中长枪一扔,双手在鞍上一按,双脚已退出马蹬,人猛地向后跃出。战马虽然砰一声摔倒在地,卫子恒却仍是稳稳地站在了地上。只是他那些部下却没他这般好身手,许多人连人带马摔倒在地,有些则是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卫子恒只觉心头升起一阵阴寒。他边上正有一个铁阵营士兵摔下,前心却多了个小孔,鲜血正不住涌出,已染红了半边身子,人也已断气了。毕炜一部有一支冲锋弓队,撞长骑射,但冲锋弓虽强,却也没有如此威力,而且马上骑射,纵然千锤百炼,实战时的准头也并不很高,何况靠得太近,弓箭反而不得力。可是这支五德营的奇兵手中的能发火的兵器却是近战更能发威,己方却毫无还手之力。 五德营用的,肯定是种小炮。只是共和军也有小炮,但最小的炮总也有三四十斤,发射起来也并不方便,哪能如五德营这样骑在马上手挎使用?他心中极是不甘,但脑海中却也转瞬间转过了一个念头。 只要是炮,就不可能连续施放,一定要再加火药和炮子。现在敌人已放出了一波,这时候退缩,就会落入敌人囿中,让他们轮番出击,所以唯有以快打快,不惧牺牲,立时反扑。他拉过边上一匹空马,翻身跃上,喝道:“冲!” 卫子恒身材不算很高大,但吼声却很是响亮,他这一部本就是精兵,虽然被五德营这一轮扫射打了个措手不及,数十人落马,剩下的却还有百十来人。听得主将的声音,共和军又重振旗鼓,脑子快些的也在想着:正是,现在立刻反扑才有生路。 他们的反击快,但五德营的攻势却仍然井然有序,尚明封身边这些已发射过一次的士兵稍稍放缓了一些,而他们身后的骑兵却已加快速度,从间隙插了上来。骑兵最困难的便是在冲锋时保持队形,可是这些五德营虽然全是骑兵,前后穿插却几乎如同变戏法的一般,卫子恒正待整顿余众反扑,那些本在后面的五德营骑兵却已冲到了前阵,还没等卫子恒一部反击,又是一阵炸响,噼啪连声,卫子恒只觉身下一空,这匹刚骑上的战马再一次摔倒。 这一回他不能和上次那样及时跳出了,连人带马摔倒在地。卫子恒人一倒地,便急急一翻,翻出了那匹被打倒的坐骑身侧。那匹马却还没死,倒在地上仍是四蹄挣扎,不住翻滚,卫子恒若是缓得一步便要被马压住了。他动作极快,手在地上一按,已翻身立起,抬头看去,心中不由一阵剧痛。辅尉所带之兵有两百到五百不等,铁阵营是胡继棠亲兵,人数少一点,为两百人,但这两百人却算得上共和军中千挑万选的精锐,可是被五德营这两波冲击,他手下的两百人此时已大半倒地,剩下的只怕还不到二十人了。 还不曾真个交手就全军覆没!卫子恒心头已如刀绞一般。正在这时,耳畔却听得有人喝道:“随我冲!” 那是第五队的辅尉杨慕园。王如柏在中军看得清楚,卫子恒一部刚抵上五德营骑兵,简直就在转瞬间便全军覆没,心中震惊亦难以形容。五德营这么快就突破了方若水一部,方才他还对方若水大为不满,只觉方将军虚有其名,如此不济,但铁阵营也在转瞬间就被消灭了一阵,他才明白眼前这支五德营实是从未见过的奇兵,战力之强,真是生平仅见。 铁阵营共有两千人,分十队,由十辅尉统领。这是胡继棠一军的精华,王如柏本来想要用铁阵营来打掉五德营的锐气,没想到作法自毙,五德营的锐气没打掉,卫子恒一部转瞬间全军覆没,反倒震慑了共和军的军心。他深通兵法,心知当务之急是立刻补充援兵,不能让这个消息传开去。毕竟共和军的数量要远远多于五德营,即使损失会超乎预料得大,最终胜利依旧无可改变。可是若不能及时夺回优势,让共和军对五德营产生的畏惧之心,那么这一小支敌军就会在共和军阵营中翻起滔天巨浪。 杨慕园虽然不如卫子恒这般勇力过人,但他这一部同样是精锐。当他看到五德营这支骑兵手中的兵器竟能发火,一瞬间便同样猜到了那是一种极小的炮。火炮发射,是不可能接连不断的,一定要装填子药,因为炮营攻击时大多采取轮番进攻,这样才能保持炮火连续。五德营的这支奇兵虽然见所未见,但刚才这两波消灭了卫子恒一部的攻势分明也是与炮营战术如出一辙。虽然他们能够用骑兵使出这等战法,但太快了,最先发射的那一波骑兵现在还不可能已装填好子药,现在反击仍是机会。 真是名下不虚的强兵! 陈忠见胡继棠一部在受到突如其来的重创之下,仍是军容严整,阵脚不乱,心中亦不觉暗暗赞叹。能够这么快突破方若水部,固然是五德营来势太快,战意旺盛,更重要的原因却是火枪骑先声夺人,使得方若水一部生了惧心,自乱阵脚之下,前面的人不敢向前,后面的又过不来。可是胡继棠一部却显然比方若水一部军令森严许多,如果再撼不动阵脚,火枪骑的突击便要前功尽弃了。火枪要装填子药还要一段时间,敌人的反攻却没丝毫停顿,短兵相接在所难免。他一举铁刀,喝道:“五德营的好男儿,随我来!” 火枪骑中,只有陈忠不带火枪。尚明封此时也已来不及再装填子药了,薛庭轩的地字队还不曾接上来,他将手中火枪一翻,枪尾在前,应声喝道:“弟兄们,跟上!” 火枪的枪尾是个枪头。因为火枪重装不是很方便,另带砍刺武器的话骑马也很不容易,因此苑可珍设计的火枪是两用的,枪尾是寻常的枪头,平时用木鞘套着,倒过来拔掉木鞘,便是平常用的短枪。他们的坐骑也不放缓,随着陈忠冲了上去。 杨幕园原本只道五德营不能用火枪后,定会手足无措,却没想到这支奇兵居然也能短兵相接。虽在意料之外,但他心神却定了定。铁阵营战力之强,在共和军中有口皆碑,只消敌军不用那种匪夷所思的喷火武器,他也不怕近身交战。只消缠住了对手,接下来铁阵营其余诸部马上就会上来增援,战场上的上风便又抢回来了。 双方都是骑兵,只一刹那便已交上了手。杨慕园冲在最前,见敌军当先是个老将,胡子都已白了,手中的铁刀却比寻常的大上一号,心道:这人便是陈忠吗?陈忠之名,在共和军中亦有传说,不过杨慕园从未见过他,也不知这个名将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眼见陈忠直向自己冲来,他挺枪迎上,喝道:“匪将,去吧!” 这一枪枪风甚锐,破空而来,陈忠亦觉厉风扑面。他心知来将定不是寻常之辈,铁刀一竖,喝道:“受死!” 他的声音也不是很响,却沉稳如巨石。杨慕园的枪尖刚近陈忠面门,铁刀已从一侧削来,嚓一声,将杨慕园的枪尖削落。平常用的枪杆都是以铁木制成,十分坚韧,用锯子锯断都得花不少力气,可陈忠这一刀却如削朽木,杨慕园的枪尖应手而断。杨慕园根本没料到陈忠的力量竟有如此之大,眼见这一刀削断枪尖,便平平砍来,自己躲无可躲,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身子一侧,已挂在了马身一侧,这一刀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掠过。 陈忠见对手力量虽不甚大,但动作灵敏,居然可以闪开这一刀,不觉赞了一声好。只是他这一刀行有余力,力量并未用尽,手腕一翻,刀锋刹那间便反了过来,转向砍向杨慕园脖颈。此时杨慕园人已倒在马身一侧,根本无法闪避,眼里却见一口大刀越来越近,吓得魂不附体,心想:这回是完了。他只道陈忠的名声多半是以讹传讹传出来的,却不知真个交手,自己连陈忠半刀都接不住。陈忠杀进万军阵中,当然已不能生还,可自己却要死在他之前。 眼看这一刀就要将杨慕园的头颅砍落,边上忽然伸过一只手来,当一声响,陈忠的刀砍在这手上,顺势滑了下去,那手臂上却贴着一根铁棒。陈忠只觉刀锋上吃到了一股不小之力,原本他用力斫下,就算砍不断铁棒,但下面的杨慕园铁定会被压得七窍吐血不可,只是他见杨慕园闪得过自己一刀,这个执铁棒之人又敢硬接自己这一刀,颇有袍泽之情,心中有了一丝不忍之心,手一提,已将刀提了起来,喝道:“滚吧!” 那人正是卫子恒。他人在地上,比骑在马上自是要灵活得多,眼见杨慕园要被陈忠砍死,一时也顾不得多想,一个箭步抢上,抽出袖中铁棒替杨慕园挡住了大刀。这一刀接下,卫子恒也觉一条手臂一阵发热,却也尚可抵挡,心中又是恼怒又是不服,心道:陈忠,你以为你天下无敌吗?他连步六狐洛克什的大铁棒都能硬接下来,陈忠的刀虽阔,终究没有那根大铁棒重,自觉力量并不逊于陈忠,偏生一队属下在转瞬间就丧生在五德营的火枪之下,更是怒火万丈,抢上一步喝道:“卫子恒前来领教!” 陈忠正挡住从一旁扑来的几个铁阵营士兵,没想到这个自己放了一马的敌将居然又卷土重来,心头怒起,忖道:当真不识好歹。陈忠杀心不重,但一旦上阵,也不会留手,何况方才便觉这个卫子恒力量非同小可,更是起了好胜之心,便喝道:“好,吃我一刀!” 他的刀在头顶舞了个花,刀头转向身后,刀口朝上,打马向卫子恒冲了过来。他们两人原本就相距极近,卫子恒已先行冲来,一眨眼便已到陈忠马前。陈忠脑子平时也不算甚灵,但上阵后的反应却远比常人为快,眼见卫子恒的右手铁棒已向自己的坐骑当头打来,他怒喝一声,一刀砍了出去。 五德刀。也仅仅是五刀。这只是第一刀,仁刀。 在陈忠的心里,这五刀已凝聚了无数曾经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现在却已在另一个世界的袍泽的魂魄,每一刀都带着昔年纵横天下、战无不胜的地军团五德营的赫赫威名。 卫子恒本想先下手为强,没想到陈忠出刀竟比自己还快,他狠狠一咬牙,右手的铁棒一转,铁棒又贴到了右臂之上,猛地迎了上去。他这短棒中间三分之一处有一根可以握住的横档,长端向外,可以击人,向内,则可以护住手臂。陈忠的刀来势太猛,他已觉单靠手腕之力已挡不住,迫得转为守势。 当一声,陈忠的刀正砍在铁棒之上。平常这等粗细的铁棒陈忠能一刀砍断,只是卫子恒的铁棒颇为特异,火花四溅,却不曾被砍断。卫子恒只觉脑子里嗡一声响,简直和接住洛克什的那一棒一般无二,一条右腿不觉一软,便软了下来,心想:一臂挡不住他!他出手快极,左手铁棒也一下挥出。这两根铁棒是近身战斗的短兵,可以锁住敌人兵器,他本想以右臂锁住陈忠大刀,左手一棒便可击死陈忠坐骑,趁他落马之际,一棒打死这个敌人,可是现在单臂是挡不住陈忠的,只得双手齐上。只是左手刚抬上,却觉右臂吃到的力量一下无影无踪,他心中诧异,正待站起,头顶又传来当一声响。 义刀。 陈忠的仁义信廉勇五德刀,五刀一般无二,砍在同一地方。如果是旁人,在这么短短一瞬间砍出五刀,就算速度能够达到,力量也不会大,但陈忠的力量当世无匹,每一刀都如天雷狂涛,每一刀的力量都毫不减弱,而每一刀又借上一刀之势,速度只有越来越快。 信刀。 三刀砍出,陈忠也觉有点气喘。他毕竟已不再年轻,要在一瞬间砍出五刀,现在也有点勉为其难,何况卫子恒的力量竟然不输于哈拉虎。劈到第三刀时,陈忠已觉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几乎要喷血,只是他心中仍然只有一个信念,就是砍下去。 砍下去。一如当年的五德营,一往无前,锐不可挡。 当一声。当第四刀砍落,卫子恒右臂的铁棒终于抵挡不住,豁然分为两段,陈忠的刀势却不曾减弱,仍是当头而下,随即已砍断了卫子恒的右臂,将他的一颗头颅亦砍作两半。此时,距他砍落的第一刀也仅仅是弹指之差,旁人只能看到在陈忠刀下,卫子恒被当头劈成两半,鲜血脑浆四溅。 卫子恒是铁阵营第一勇士,他一战身亡,刚才被卫子恒救下的杨慕园再忍不住了。他也顾不得自己方才险些丧命在陈忠刀下,枪也已扔脱了手,猛一打马,便向陈忠冲来。陈忠的五德刀余势未竭,眼见又有人冲来,大刀已趁势一划,自下而上划了个弧形。杨慕园冲到近前才省觉自己手无寸铁,伸手要拔腰刀,可哪里还来得及,陈忠的刀已横刀过来,嚓一声,连人带马被砍作两段。 卫子恒被陈忠砍死,只是一瞬间之事,人又在地上,旁人还只是震惊,杨慕园却是连人带马分为两段,上半段直飞起来,鲜血更是冲天直上,这等景象便是五德营之人见了也自心寒,不要说是共和军了。铁阵营的十辅尉中余下八人本来见势危急正待冲上,见此情景,不约而同地带住了马。眼前这个妖魔一般的敌军老将,简直不是人力所能抵挡,这些豪勇的战士无不生了惧意。 正在这时,从共和军的中军处传来了咚一声鼓响。 那是胡继棠在命人击动进军战鼓。胡继棠在中军,虽然看不清楚前面发生了什么,却也察觉连铁阵营都有怯敌之意。来的这些五德营骑兵目的只有一个,无疑是为了破坏共和军的辎重粮草,肯定早存死志,有进无退,根本没打算回去。作为共和军主力的中军如果不能挡住,让这些人冲到毕炜的后军,已经对五德营有畏惧之心的毕炜肯定更难挡住他们这股疯狂的攻势。一旦被五德营在放火烧掉粮秣辎重,到时就算将这些人斩尽杀绝也无济于事了。他即刻让人擂响战鼓,命令全军压上。 五德营一直在穿插冲突,共和军也搞不清共有多少敌人,但可以肯定敌人不满千人。杀到现在,五德营几乎还没有伤亡,共和军的伤亡却只怕已有数百了。现在中军有三万多人,用三万人全力围攻不满一千的敌人,有史以来只怕还不曾出现过。铁阵营十辅尉剩下的八人互相看了看,心知也无退路,如果再不上前,事后必要遭军法处置,他们八人一咬牙,齐齐向陈忠扑去。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陈忠,非一人所能敌。其实在这些共和军军官心里已隐隐觉得,似乎五万共和军一起冲上去,只怕也摧不垮眼前这个白须老将的冲霄战意。这一仗,就算最终将五德营这支奇袭队全灭,参加过此役的共和军上下也定然会多一个永世不忘的噩梦。 见到几乎所有的共和军都向自己冲过来,陈忠心里不觉有点宽慰。 斩杀杨慕园用的只是五德刀余势,并不如何吃力,但斩卫子恒那四刀却几乎耗尽了陈忠的力量。他现在其实已是勉强坐稳马鞍,如果有哪个共和军立刻冲上去,他多半难以还手。但现在共和军的注意力全到了自己身边,对火枪骑的其他人来说却是压力大减,就算自己战死,别人终究可以多活一阵。他已无力再催马狂奔,提刀勒住战马,不住平息胸口如怒涛般的气息。不过,他这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在八辅尉看来更是心寒,只觉眼前这老将仍然有着深不可测的实力,只怕上一个死一个,上两个死一双,虽然身后有进军鼓擂响,他们仍然不敢过快地靠近。 尚明封此时得暇,已在火枪中填装子药,听得共和军战鼓声响,心中一沉,忖道:糟了,看来要功亏一篑。薛帅说过此行有两个目的,但现在既没到思然可汗的营帐,也没看到共和军的辎重,千辛万苦冲到这里,难道最终还是可望不可及吗?他下意识地向后望了望,却见身后的火枪骑仍在穿插移动,阵势不乱,缝隙间,却有一个人快马冲来,正是薛庭轩。他心头一喜,叫道:“薛帅!” 薛庭轩统领地字队紧随陈忠的天字队前行。在共和军眼里,这只不过是一支拉得长长的五德营奇兵队,但在薛庭轩眼里,天字队和地字队即使是在共和军的千军万马丛中冲杀,仍然阵形不乱。他暗自欣喜,心道:义父练兵,真是卓有成效。火枪骑结阵冲营,虽然不能和当初地军团用步兵结八阵图一样坚如磐石,防御力却也提高了好几倍,五百人的火枪骑突破共和军方若水部至此,损失极微,只有十数人受了些轻伤。 这一场豪赌,也许真的赌中了。 他想着。出发时,薛庭轩自己其实并没有多少信心。虽然在出发时对火枪骑说,此行目的有二,一是在七万敌军中夺回思然可汗,再就是烧毁敌军辎重,但实际这两者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胡继棠不是易与之辈,思然可汗是他驱使仆固部众的法宝,一定防守严密,随时都可以转移,即使有赫连突利的密报,薛庭轩也明白自己绝对不可能将思然可汗从共和军阵中夺过来。至于用火枪骑烧毁辎重,那就更不可能。粮秣辎重是军中命脉,虽然不可能随时转移,但守粮的是已吃过一次亏的毕炜率近一万人把守,他一定会加倍防守,火枪骑只能起到异军突起的一时之效,想真个杀透重围,杀到共和军辎重处放火焚烧,根本没这个可能。 好在,我不需要这个可能。 他在后阵,当觉察到前进之势放缓了,已知天字队现在啃上了硬骨头。火枪骑突击,唯一的优势是火枪和速度。一旦陷入缠斗,火枪不能使用,速度也没有了,那也就是末日来临,因此当速度放缓时,薛庭轩比谁都急。好在天地两队本来就训练过互为穿插,天字队受阻,地字队立刻补上,让天字队休整,这样轮番交替。他指挥着地字队冲上前来,心里不住地念叨着:顶住,义父,一定要顶住! 天地两队互为依托,相互补充,威力才能发挥到最大。一旦天字队崩溃,地字队势必随之溃散。当薛庭轩看到前面陈忠提刀立马,仍是威风凛凛地站在天字队前列时,不禁欣喜若狂,扭头喝道:“地字一队,援救陈老将军!” 火枪每次只能发射一次。因为有骑阵为基础,发射过的火枪骑随即退后装子填药,由另一队上前,然后再轮番出击,万不得已时便将火枪倒过来进行白刃战,他们一路上也都是这样打过来的,一杆杆精铁铸成的火枪全都打得烫手。听得薛庭轩的号令,地字队的第一队已拍马跟着薛庭轩向前。陈忠这段时间全力以赴地训练火枪骑,这五百人骑术个个都是一时之选,就算周围尽是密密麻麻的敌军,他们仍然进退有序,分毫不乱。 薛庭轩冲到陈忠身边时,八辅尉已率铁阵营骑兵围住了陈忠。幸亏方才陈忠斩杀卫子恒和杨慕园两人的声势太过骇人,八辅尉也不敢过于接近,甚至不敢和陈忠兵刃相交,陈忠总算还能支撑,但身上已经添了好几处伤口。薛庭轩冲到他跟前,见有个共和军军官挺枪正向陈忠刺去,而陈忠此时大刀在外封门,挡住另两人的围攻,势必已挡不住这一枪了,他情急之下,一声呼哨,风刀忽地从空中扑向那正要刺中陈忠的共和军军官。 那军官是十辅尉中的易复华。他与杨慕园交情莫逆,见杨慕园丧生在陈忠刀下,一心要为杨慕园复仇。眼见这一枪便要刺中,陈忠却还没能还手阻挡,他一时间都不敢相信这个身具神力的老将就要真个丧生在自己枪下,只略略一犹豫,眼前忽地一暗。他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头一低,只觉头盔忽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手抓住了,头皮上却是一阵刺痛,吓得惨叫一声,已顾不得去刺陈忠了,伸手拔出腰刀来向上砍去,心道:这些叛军会妖术吗?难道放出了鬼怪不成?他的腰刀刚拔出,还不等挥去,前心忽地一疼,人已直摔下来。而此时抓着他头盔的风刀受惊之下,放脱了他的头盔,一飞冲天而去。 那是薛庭轩手中的火枪响了。与他同时,地字一队的火枪骑兵也纷纷放枪,剩下的七辅尉已知道五德营这种火器的厉害,再不敢恋战,四散退开,却也有两个辅尉已被火枪击下马来。 薛庭轩抢到了陈忠跟前,叫道:“义父,你怎么样?” 陈忠的身上已沾满了血,有他自己的,也有敌人的。他正了正头盔,喝道:“庭轩,不要管我,冲进去!” 薛庭轩见陈忠已露筋疲力尽之态,心中亦是一酸,心想:我真对不起星楚。他扭头道:“护着陈老将军,跟我冲锋!” 地字二队也已杀上来了。陈忠的力战和地字队的及时赴援,铁阵营的阵脚终于已开始不稳,即使共和军军令如山,进军战鼓也擂得山响,靠得最近的共和军还是纷纷向后退去。陈忠那副满身鲜血的模样,当真有如噩梦中的天魔,似要摧毁一切——即使他们也明白,只消齐上,任陈忠的勇力有多骇人,终究难逃一死。可是他们更知道,冲在最前的肯定会首当其冲,被陈忠的大刀砍开,被火枪骑的火枪洞穿,就算这支精兵终于已至崩溃的边缘。相形之下,火枪骑天地两队穿插得更是纯熟无比,一路火枪爆响,共和军的中军阵也已出现缺口。 这个消息立刻便传到了胡继棠身边。听说五德营已要插入中军纵深了,而中军后面便是毕炜的驻地,那里也是存放辎重和安置思然可汗的所在,胡继棠此时也已满头大汗,心道:糟了!他看了看周围,铁阵营虽被五德营突破,到底还是精锐中的精锐,将胡继棠的中军帐守得水泄不通。胡继棠看了王如柏一眼,喝道:“如柏,立刻转移思然可汗!” 王如柏也明白,一旦思然可汗被五德营夺去,前军的两万仆固众只怕立刻就要哗变。前军方若水部兵力只有仆固众一半,一旦仆固众有了骚乱,后果不堪设想。他答应一声,胡继棠又道:“立刻要刁斗向后军发令,要毕将军不惜一切护住辎重,万不得已,可以动用重炮。” 战场上紧急军令,派传令兵已不够快,便由刁斗上的哨兵白天以旗语,晚上以灯语传令。王如柏面色一变,道:“胡将军,真要动用重炮?”重炮威力虽大,但现在五德营却已深入共和军腹地,在阵营腹地动用重炮,肯定会造成己方误伤。 胡继棠面沉似水,沉声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以快刀乱麻之势解决,后患更多。” 王如柏不由打了个寒战。胡继棠这话,其实也已承认对这支五德营的奇兵队已没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了。前军的方若水没挡住他们,中军仍然让他们突破了,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以重兵困住他们,直到这些人力尽而亡。但这些人都是些亡命徒,又有骑阵和火器辅佐,任由他们在营中驰骋,只怕会将共和军阵营冲个天翻地覆。相形之下,不惜误伤己方动用重炮,将这支奇兵一举轰成齑粉,也许是最好的办法。只是,要下这种决心,王如柏也不免觉得残忍。 胡将军,怪不得倭人对他有“断腕之猛将”的称号。这不仅仅是指他断了一只手腕,更是指他有壮士断腕之心。王如柏转身便去让刁斗向后军传令,心中仍是惴惴不安。无论如何,这一战将给他的下半生留下一个永难磨灭的噩梦。 此时的火枪骑已经突破了共和军中军,抵达后军阵地。虽然有赫连突利的密报,但如薛庭轩所料,共和军安置思然可汗的营帐已是空了,思然可汗早已被转移。 到了这里,薛庭轩不觉抬头看了看天空。风刀已不知去向了,但这只忠心的小鸟只怕躲在哪个帐房尖顶后面窥视,时刻等待自己的命令。接下来,会不会误伤它呢? 不要管了。即使我的性命要留在这里,也已经创造了一个奇迹! 他想着,放眼看去。现在共和军的中军已在他的身后,身前便是毕炜的后军。毕炜一军与五德营已有过两番恶战,一胜一败,对五德营的畏惧之心也比另外诸军更强一些。而这一战的成败,也马上就要揭晓。 这时罗兆玄冲了过来叫道:“薛帅,贼军追不上我们了!” 薛庭轩回头看了看。突破中军后,共和军一直在追击他们,但现在身后的厮杀声已轻了许多。他道:“传令下去,放慢速度,不要和他们拉得太开。” 这道命令让罗兆玄摸不着头脑。共和军追击不上本是好事,他不明白为什么薛庭轩竟然要主动缠上去。他道:“薛将军……” “贼军要用大炮!” 罗兆玄恍然大悟,道:“遵命。”心中却是一沉。如果共和军真个不惜误伤自己人在自己阵营里动用大炮,就是五德营面临的死局。而薛帅到底打什么主意?事前所说的两个目的,一个已不可能实现了,另一个破坏共和军辎重粮秣的目的还能有几分希望? 随着共和军追击的减慢,五德营也慢了下来。由于陈忠伤势不轻,也已力尽,现在天地两队已经由薛庭轩直接指挥。这时最前方的尚明封带马过来,禀道:“薛帅,前方有贼军拦路,他们要用炮了!”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那自是毕炜的后军了。火枪骑突击,连破两营,速度再快,到了共和军的后军也已经有好一阵了,要是毕炜到这时候还没准备好,那才是怪事。薛庭轩反倒露出了微笑,道:“我军损失如何?” 尚明封冲在最前,发现毕炜一军已严阵以待,旌旗招展,当中排着两门大炮。共和军的大炮名叫神威炮,威力比当初帝国军的神龙炮更强,如果共和军在攻城伊始就动用巨炮,只怕楚都城的城墙早就被轰塌了。当他看到毕炜竟然要在自己营中发射大炮,当真吓得魂不附体,可是见薛庭轩却似没听到一样,他惴惴不安地道:“到现在为止,天字队和地字队一共大概还剩了四百多人。” “五百人劫五万敌兵大营,穿营而过,伤亡不到百人,五德营弟兄真不愧是天下至强啊。” 薛庭轩眯起眼,抬头看着天空。到了这里,随身携带的火药用得也差不多了,几乎所有人都已只剩下最后一分力气,连马匹都在不住地喘息。可是,面前却是毕炜的重兵,想要炸毁共和军辎重已绝无可能,但薛庭轩仍是镇定自若,仿佛周遭的千军万马都不存在一样。尚明封道:“是啊是啊。”他顿了顿又道,“要做最后一搏吗?” 薛庭轩笑道:“我们的最后一搏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尚明封一怔,失声道:“难道……” 他想的是薛庭轩说最后一搏已经完成,难道接下来就束手就擒不成?薛庭轩道:“陈老将军现在如何?” 尚明封道:“陈老将军虽然受伤不轻,但还骑得住马。”他见薛庭轩如此镇定,不由感到几分羞愧,忖道:薛帅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岂可让他小看了。现在又要面对毕炜这个老对手。朗月省一战,毕炜攻破天炉关后,本有将五德营尽数烧死之心,因为天降大雨,便故意以招降为名稳住五德营,结果反被那时五德营大帅陈星楚利用,以己身为饵,使得陈忠和薛庭轩率残部遁走。尚明封在朗月省一战时还是个少年兵,记得此事,当即笑道:“薛帅,我就带人冲锋,用一阵快枪,杀得一个是一个!” 薛庭轩忽然有点诡秘地一笑,“尚明封,奇迹就将发生,你如此轻贱自己性命做甚?” “奇迹?” 尚明封呆了呆。薛庭轩点了点头,道:“不错。接下来,你要护着陈老将军笔直冲过去。记住,我们只有数到五十的时间。” 吩咐了尚明封,薛庭轩伸手到怀里摸出了一个东西。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在他的预计之中。火枪骑虽然打了共和军一个措手不及,但凭这五百人想要得胜是不可能的,现在才是最为关键的一刻。 第20章天下雷行 “五德营还能有什么奇计吗?” 毕炜将一只独眼微微眯起,看着前方那一群五德营人马,低声向一边的中军郭凯问道。这一小队人马,居然能突击七万大军阵营,大概真的是疯了。不过,即使是些疯子,也是些可尊敬的疯子。 郭凯上次死里逃生,对五德营已有种本能上的畏惧。他见毕炜问他,也小声道:“只怕没有了……但也难说。” 毕炜上一次失败,全是因为五德营派死士将磁石运到了阵中,然后直接从楚都城发射飞行机轰炸。这种从天而降的攻击谁也想不到,同样谁也挡不住,因此这一次毕炜兢兢业业,刻意防范,不但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后军,连仆固部众来到后军附近他都极其关注,生怕这些胡人中混入了五德营的细作。他还生怕五德营先行在地下埋入磁石,扎营时还专门让人四处检查,甚至掘开了不少地方,确认地底并无异样才算放心。掘地检查让他这一军士兵叫苦不迭,都说还没有打仗时要兼当矿工的,但毕炜却明白这不是多余的举措,因为他还记得昔年自己尚是帝国军的火将时,对抗蛇人围攻帝都时的那一战来。 那个时候,蛇人正值极盛,几乎如野火般占领了帝国全境。帝都作为帝国最后一个岌岌可危的城池,眼看要被攻下,人类将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然而当时主持帝都防卫战的文侯派人在帝都城外预先埋下了大量炸雷,派死士潜伏在地底,等蛇人在城外大举集结后点燃炸雷,一举扭转战局。那一战也是人类得以延续的关键一役,而当时地雷炸响时冲天的烟火他也至今不忘。五德营作为帝国最后的残余,很可能再次用这种计谋,所以当他发现地底没有异样,才算松了口气。 好用计而不擅用计。毕炜很清楚自己在旁人眼里的风评,自己也明白自己的短处。不过,就算不擅用计,但用得多了,至少也有一点好,就是能比旁人多了几分防备。薛尚书这个儿子在朗月省时还只是个一勇之夫,谁曾想短短几年,居然会成长成一个如此狡诈多智的敌手。此人足智多谋,而且势弱用奇兵,现在也更是他出奇计之时,自己看不出,不能证明他不会用。现在五德营派出这样一支奇兵突袭共和军阵营,难道真的只是破罐子破摔吗? 不可能。如果这些人是以自身为炸雷呢?他们的目的也是为了冲到后军存放辎重火药之处,万一每个人都身带火药,不惜一死地冲过来,发射大炮便正中他们的下怀。他们已到后军,炸起来对中军影响不大,但后军的辎重火药粮秣只怕要被炸个精光了。 毕炜想到此处,已觉骇然。五德营这种自杀式突击,的确很像在用这等舍身之计。逼急了,这些亡命之徒便真个会破罐子破摔。后军带了两门神威炮。神威炮不小,从中原拉到西原,实在不是件易事。现在这两门神威炮都已褪了炮衣,填好子药,正对着五德营。五德营距后军只不过一两百步之遥,神威炮的威力远不止这点,真放出来,威力定然连追在后面的中军都要波及,而五德营恐怕连点渣都不剩了。此时战场上倒有了一阵短暂的静谧,这时郭凯小声道:“毕将军,有人出来了……是薛庭轩!” 因为知道毕炜会动用神威炮,所以共和军的中军现在正在两下分开,只消接到从中军发出的号令,神威炮便将横扫五德营。只是现在的五德营周围却是异样的平静,薛庭轩出来时也没有人迎过去。冲杀时也没人认得出薛庭轩,但现在薛庭轩一出来,他那只已残废了的手就十分显眼。当看到五德营这支敢死队竟是由主帅薛庭轩率领的,毕炜也不禁有点震惊。不知为什么,见到这个夺取了自己一只眼、让自己蒙受败北羞辱的敌将时,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怨恨,仅仅有些意外而已。 也许是因为老了?毕炜有点自嘲地想着。郭凯小声道:“毕将军,恐怕……恐怕这薛庭轩真的有什么奇计!要让冲锋弓队出击吗?” 自从上一次大败,郭凯对薛庭轩几乎有点本能的畏惧了。毕炜道:“你也不必把对手想得太厉害了,他们无非是想孤注一掷,烧毁我军粮秣辎重。只是,现在已办不到了。” 断绝共和军的粮草、破坏战具,那是五德营唯一的胜机,即使薛庭轩再想什么匪夷所思的奇计,正面对抗也完全没有一点机会。这正是薛庭轩加入敢死队的原因吧?不过现在自己已将大炮都准备好了,他这条计也已落空。 不必让冲锋弓队枉做牺牲了。 毕炜淡淡一笑。神威炮已准备守毕,虽然毕炜并不想真的动用大炮。在自己营帐放炮,危险实在太大,但五德营这支奇兵拥有奇异的火枪,冲锋弓队纵然一样可以远程攻击,缠战之下也会吃亏。上一次冲锋弓队遭受重创,经过这一年的休整,现在的冲锋弓队已尽复旧观,隐在旗门后跃跃欲试,毕炜实在不想让自己这支亲兵再次遭受损失。他正要下令开炮,却听对面的薛庭轩突然高声道:“毕炜将军,时隔年余,尊胆已随贵目化作乌有了?” 这是在出言挑战。战阵之上,单挑一般都是在大战之前,一边有人自觉武勇过人,另一边也不肯相让,便出马单挑。这个时候五德营已在神威炮的炮火范围之内,只消一炮就能把薛庭轩打个渣都不剩,但共和军见这个一手已废的敌将到了这时候还出来单挑,毕炜既觉可笑,又不由得有几分佩服他的勇气。 听得薛庭轩提起自己在上一战中丢掉的眼睛,毕炜只觉心头又有怒火燃起,只是心底却在告诫自己:不要受他挑拨,他定是希望我们混战。现在五德营已如俎上鱼肉,在这个时候受他挑拨而卷进入混战,实属不智。只是他心里只在咽不下这口气,长吸了一口气,高声喝道:“薛庭轩,毕炜以一目换尔之命,也算值得。” 听得毕炜回话,却不见他出来,薛庭轩暗自叹了口气。毕炜性如烈火,但吃了个亏便学了个乖,看来此人仍是命不该绝。他将手中两块燧石一敲,笑道:“只怕在下一条贱命,一只贵目尚不足换取。” 当他手中打出火星时,毕炜身边的亲兵登时将毕炜围在了一处。五德营的火枪太过奇异,他们都已听得从前面诸军来的传令兵说过,生怕薛庭轩突然发难,向毕炜下手。只是薛庭轩手中的火枪并没有响起,却有一条细细的火柱冲天直上,升到半天,啪一声炸开,在空中炸开了一朵火花,映得四面都亮了许多。 是个号炮?毕炜不由一怔。他在帝国时就统率火军团,对大炮颇有心得,听得五德营居然有能在马上使用的火枪,实在很想见识一下。薛庭轩出来时,毕炜料定他必是自知走投无路,想在最后关后以火枪突袭自己,跟自己同归于尽,待见他手中打火,更觉自己想得没错。却没想到薛庭轩没有放火枪,居然放了个号炮,这人到底要干什么?正在思量,忽听身后的冲锋弓队队长洪修光失声道:“毕将军,你看!” 洪修光率领着冲锋弓队隐身在旗门后,随时准备冲锋,毕炜没想到他这时候竟然说话,正待恼怒,郭凯也失声道:“毕将军,那是什么!”毕炜抬头望去,却见极远处的楚都城头,一刹那升起十几道细细的光柱,直直地破空而起,远处望去,倒如一条正在升空的火绳。 也是号炮?毕炜怔了怔。楚都城头放这么多号炮,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但楚都城头那些光点一升入空中,却没有炸开,而是直直向这里冲来,速度之快,较飞鸟犹速百倍。这时,却听薛庭轩朗声笑道:“毕炜,你拿命来吧!” 五德营要冲锋了!这是郭凯第一个念头。但还没等他回过头来,从楚都城头飞来的光点已到了他们头顶。一刹那他心头雪亮,吓得魂飞魄散,叫道:“飞行机!” 不是飞行机。毕炜心里明白。飞行机绝对没有这么快,而且受风力影响,不可能如此之快。但不等他想明白,那些光点已直直落了下来,正落向他身边。此时已能看得清楚,那的确不是飞行机,而是一些细细长长,更像是巨型花炮的东西。 这是五德营的第二种秘密武器!直到此时毕炜才明白以五德营这么一点兵力,为什么敢于打守城战了。只是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五德营的这种武器竟然能够如此准确,简直长了眼睛一般,难道上面有人在控制不成? 这个问题他已想不明白了。第一个飞来之物已经落地,正落在两门神威炮之间。几乎同时,轰然一声,震得大地都似颤动,火光冲天而起。神威炮用的是白火药,威力比以前帝国军那种七硝一硫二炭的黑火药要大得多,但危险也要大得多,这飞行物落地刁钻之极,竟然就在两门大炮当中炸开,两门大炮同时炸膛,登时将周围的共和军炸得血肉横飞。毕炜虽然离神威炮还有个二十来步,也被震得浑身一颤,险些摔下马来,耳边一瞬间便都是共和军士兵的惨叫与惊叫之声。 完了!毕炜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几乎和上一次遇袭时一模一样,可笑的是自己明明已时时小心,万分戒备,最后还是又中了五德营之计。他已丢了一只眼睛,骑马不如从前一般稳当,而坐骑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一个趔趄,也乱跳起来,他只能拼命拉住缰绳。 苑参谋真是名不虚传! 当看到第一个火天雷正落在两座大炮中间,薛庭轩不由欣喜若狂。这种火天雷是苑可珍费尽心机才研制成功的,虽然飞行机总是复制不出来,但换一个想法,干脆不去枉费心机地试验载人,而是直接做成能飞的炸雷。苑可珍极精算学,可是这种武器亘古未有,直到不久前才算试验成功,三里左右,精度可达六尺。薛庭轩仍然有些担心,生怕未能如愿。毕竟是直接从楚都城直接攻击共和军本阵,太远了,一旦精度没有预计的高,仍然无济于事,充其量只能把毕炜再吓一跳而已。不过,侥天之幸,第一个火天雷就一举把共和军运来的两门大炮尽数摧毁。此番火枪骑冒险突击,公开的目的是两个,但不论是救出思然可汗,还是烧毁共和军辎重,薛庭轩清楚得很,根本不可能由火枪骑完成。火枪骑真正的任务,也就是突入共和军后阵,为在楚都城头指挥发射的苑可珍提供一个精确地点而已。 现在,火枪骑真正的两个任务已经完成了一个,而火天雷比预计更高的攻击精度也使得第二个任务完成的可能性提高了更多。待第一波的七个火天雷尽数落地,薛庭轩将长枪一挥,喝道:“冲!” 火天雷的真正威力其实并不及大炮,如果不是恰好击中共和军的大炮,给共和军造成的伤损也不会有太多。即使现在毕炜一部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攻击弄得手足无措,但他们真正的实力却仍然还在。事前薛庭轩与苑可珍商量过,第一次发射信号后,留数五十下的空隙再发射第二波,而这短短的一刻,就是火枪骑突破共和军后军的最佳时机。随着他一声号令,天字队与地字队立时冲了过来。 薛庭轩冲向的,是毕炜方才声音传来的地方。如果能将毕炜引出来,当火天雷袭来,毕炜一怔之下,定然要被薛庭轩一枪挑于马下。但毕炜没出来,薛庭轩仍不愿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一马当先,这匹玉花骢更是神骏非常,毕炜的亲兵被这一连串火天雷震得蒙了,一时间根本组织不起反击,随着一排火枪,已有最外的七八个亲兵被击落马下,登时显出后面的毕炜来。 机会来了! 薛庭轩心里已有说不出的兴奋。刚才的火枪是随他冲上来的火枪骑发射的,他的火枪却一直留在手中。见毕炜已经现身,他提起火枪,两指用力一擦。 这火枪是用燧石打燃的,这两块燧石薛庭轩也一直绑在手指上,在这样的距离,不必取准也能射中,这一次毕炜已难逃一死了。可是两指一擦,却觉指间一空,一块燧石已碎裂飞了出去。他不由一怔,正待低头去看,却觉一道厉风扑面而来。 是暗箭!薛庭轩的反应极速,只觉这一箭来势极快,他挺枪一拨,火枪头已将箭尖拨开。可是刚拨开这一箭,后面却又有一箭。再用枪拨已不可能了,他身子猛地向后一仰,人倒在了马背上,这一箭擦着他额头飞过。 好厉害的连珠箭! 薛庭轩眼角已瞟见毕炜边上是一个极为年轻的骑手,手上还拿着一把冲锋弓,方才两箭定是他射出来的。如果有第三箭的话,薛庭轩定然躲不过。但这第三箭并没有来,那年轻人看来也只能一下射出两箭。可是薛庭轩却根本没有为自己庆幸,眼见毕炜被亲兵们簇拥着退后,再也杀不了他,他想的只是功亏一篑,这个千载难逢的取下毕炜性命的机会已经失去了,心中怒不可遏。 这一波箭雨正是冲锋弓队射出的。五德营的火天雷直如霹雳下击,洪修光一时也被震得立足不稳,但马上就省得主将遇险。他定了定神,眼见有十来个五德营火枪骑正面冲来,只一瞬间便将毕炜身前的亲兵扫落了七八个,立时摘下冲锋弓射了出去。冲锋弓队精锐远在旁人之上,边上还乱作一团时,已有十几个冲锋弓队员也已回过神来,只是他们射箭终究比火枪骑要慢一些,火枪骑这排快枪放出,他们才射出了箭,也有三四个火枪骑士兵中箭落马。只是火枪骑来得太快了,他刚把箭射出,火枪骑便已冲到了跟前。 薛庭轩心中怒极,将火枪一转,枪鞘已脱,枪尖向前,一吐劲,便向那人刺去。他一手残废后,苦练独臂枪,虽是一臂使枪,实不下于旁人双臂使枪。而一臂使枪,速度却能比双臂更快,这一枪带着满腔怒火,更是快得有如电闪雷鸣。只是这一枪刺去,却听得当一声,那少年手脚却也快极,左手还拿着冲锋弓,右手已抓起马前长枪一下架住。 好枪法。薛庭轩暗自赞了一声。那少年也是单手使枪,但这一枪却震得他手臂都有点麻,可见此人力量着实不小。他还记得上一次与毕炜单挑,眼看毕炜被风刀啄瞎一只眼后自己一枪便可取他性命,结果毕炜麾下冲出一骑接了自己一枪后带着毕炜逃走。那一枪,与现在这少年极为相似,很可能便是同一个人。薛庭轩不由得定睛看了看,却见那少年神情坚毅,嘴抿得紧紧的,看样子颇为吃力。 这人正是陆明夷。陆明夷是冲锋弓队第五队百夫长,方才便在洪修光身后。当火天雷落下,他站位离得较远,虽然也被震得七荤八素,但很快就恢复过来。一定神便见五德营冲了上来,他出手比想的更快,摘下冲锋弓便射出两箭。冲锋弓队第二百夫长王离有一手连珠箭的绝技,一下能射出三箭,陆明夷自知弓术远不及王离,一直在苦练,但现在也只能一下射出两箭。两箭射出,没能奈何薛庭轩,他心中亦大是后悔,心知若是王离在此而不是自己,眼前那个五德营的大帅便要丧生在箭下了。本想再拔箭射出,薛庭轩却已冲到跟前,百忙中他只得单手持枪挡住。幸好陆明夷练过双手枪,用单手也很稳,这才能接住薛庭轩这一枪,只是毕竟是用单手,感觉比上一次救毕炜时更为艰难,薛庭轩的臂力似乎较诸上次相遇又有增进。 不仅是自己在进步,旁人一样也在变强。他想着。冲锋弓不能再用,只能以枪对枪。他的枪术其实比箭术更强,手一晃,冲锋弓已背到了背上,左手便握住了枪柄。薛庭轩出枪极快,他回得也快,边上之人也有与火枪骑在交战的,但旁人交得一枪的时候,他们两人却已交了五六枪了,噼噼啪啪之声不断,直如炒豆。 对了几枪,薛庭轩已明白眼前这年轻的对手枪术出乎意料地强,短时间是不可能拿下他了。他本就不打算恋战,一声呼哨,身后已有四五个火枪骑冲了上来助战。冲锋弓队战力不逊于火枪骑,但没有火枪骑练就的骑阵,陆明夷对了几枪,只觉敌人穿插交错,此前彼后,自己左支右绌,只怕一不小心就要丧命,心中暗暗叫苦,心道:糟了!正在这时,边上忽地冲过来一个人,叫道:“明夷,别担心!” 那是齐亮。齐亮见陆明夷遇险,已觉不妙,便带着几个冲锋弓队员冲了过来。他们一过来,便将围攻陆明夷的火枪骑接住了,刚对了两枪,一边薛庭轩却厉声喝道:“放!” 薛庭轩一边冲一边数着数。只有五十个数的时间,现在已数到了二十几。事先和苑可珍商议好,第一波攻击后,数五十个数,第二波火天雷又将袭到。如果数到了五十还不离开,那当真是作法自毙。眼见冲锋弓队死斗不休,他心急如焚,命令火枪骑尽数冲上。刚才冲上来的是他是带领的地字队,火枪已经放掉了,而这时天字队也已上来。尚明封领着天字队,因为要保着陈忠,比薛庭轩稍慢片刻。他们一插上,又是一排火枪。冲锋弓队在短兵相接时不能再射箭了,但火枪骑在白刃战时同样能放火枪,这一下冲锋便是冲锋弓队也抵挡不住,火枪过后,又有十几个冲锋弓队被火枪扫落马下。罗兆玄冲到了薛庭轩身边,叫道:“薛帅……”话刚说出两个字,斜刺里忽地一箭射来,正中他的左边额角。这一箭已直透入脑,罗兆玄身子一晃,便从马上摔了下来。 那是冲锋弓队的另几队也赶到了。冲锋弓队有五百人,此时的兵力实在火枪骑之上,而这些人精锐亦不逊于火枪骑,虽然方才稍稍受挫,仍是死战不退。薛庭轩眼见再冲不出去,第二波火天雷袭来,火枪骑便要丧命在自己的武器之下,也不再去顾及罗兆玄死活,喝道:“火枪骑的弟兄们,进者生!” 进未必是生,但不进就肯定是个死。薛庭轩以主帅之身,陈忠更是以宿将之尊一同参加火枪骑突击,而这些火枪骑更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听得薛庭轩的呼喝,同时厉声叫道:“进者生!”本来火枪骑应该轮番发射火枪,这样可以一轮轮接上,但这一波谁都不再保留,火枪声大作,冲锋弓队虽然有生力军补充,却也抵挡不住,加上天字队的第二队也已冲了前面,又是一排火枪,冲锋弓队原本铁壁一般的包围登时被撕开了一个缺口,火枪骑立时冲了过去。 陆明夷在火枪骑的火枪连发,冲破包围之际,暗自咋舌,忖道:这些五德营果然厉害!他们要冲到后面……不好了! 他脑筋快极,发现五德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开一条血路时,便已感到内里有蹊跷。见齐亮还要追上去,他喝道:“快快闪开!不要在此处逗留!” 陆明夷是第五队百夫长,他能指挥的也就本队人马。齐亮听得陆明夷的声音,立时带马跟着他向一边跑去。虽然不知出了什么事,但他想陆明夷所说定然大有道理。旁边几队却不信这个邪,足有好几十人向五德营追击过去。 薛庭轩才冲出二十几步,却听得身后又是一阵呼啸。百忙中他回眸一瞥,只见火天雷雨点般落下来,正落在方才他们与冲锋弓队缠斗的地方,顿时化成一片火海。冲锋弓队本还要追击,被这火天雷一阻,队列立时乱了,总有几十个陷入火海,便是火枪骑中有两个落后的也被波及,被火天雷震落下马,而坐骑也浑身着火,嘶吼着向前冲去。 火天雷共做了五十来个,刚才两波已经放出了近二十个,还有三十个要用在最后的关键处了,也就是说再不会有火天雷来给自己解围,接下来只能全靠自己才有生路。薛庭轩恨恨地看了一眼毕炜消失的地方,心里说不出的恼怒。若不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自己的火枪出了问题,此番毕炜的首级便要悬在自己马前了。但现在后悔已来不及,与斗杀毕炜相比,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 那就是破坏共和军的辎重。 共和军的辎重,包括粮草,还有飞艇和攻城的重武器。这些战具都是五德营不可能抵挡的,将共和军粮草烧毁后,他们更难坚持下去。只是,现在自己手上居然连燧石都没有了,心中却在想方才实在应该趁机从罗兆玄尸身上把燧石取下来。火枪虽然威力惊人,却也大有改进的余地,这种点火就实在太困难了,而且一旦燧石没了,火枪就等如废物。他扭头一看,见尚明封掌着抟电旗就在边上,打马过去道:“尚明封,小朱战死了?” 那小朱本是掌旗兵。尚明封道:“是。” 这一点,能有一半生还,便是奇迹了。但薛庭轩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道:“那把你的打火石给我吧。” 燧石是用皮套装好扣在指上的,尚明封掌着旗,也已没功夫用火枪了。他从手上取下燧石抛过来道:“薛帅,你的丢了?” 薛庭轩道:“是。”口气却平静得毫无起伏。尚明封道:“薛帅,下一步要去哪里?” 一举轰掉了共和军的大炮,尚明封心中实是说不出的高兴。薛庭轩道:“自然是一鼓作气,冲锋!” 这时却见左前方忽然也升起一个号炮。尚明封先是一愣,又笑道:“薛帅,他们想要混水摸鱼啊。” 这个号炮定是毕炜命人放的。薛庭轩也忍不住笑了,“真是欲盖弥彰,向右边冲!” 毕炜的反应倒也不慢,已经明白号炮是给楚都城上的火天雷定位用的。只是薛庭轩已经想过这一点,因此事前交待过苑可珍,自己的特制号炮第一个为红,第二个为黄,在空中会炸开,与平常的号炮大不一样,不要看错。共和军虽然也有号炮,但这号炮与自己要放的完全不同,苑可珍不会上当。而他这般一放,等若说明了辎重都放在右前方。看来,毕炜好用计而不擅用计之名,真不是假的。 火枪骑冲到现在,五百人大约还剩下三百五六十个,杀伤的共和军总也有五六百了。共和军这点兵力损失自然不关痛痒,但只要能将他们的辎重破坏殆尽,共和军再多也不足为惧。尚明封知道胜利在望,道:“遵命。”挥了一下手中的抟电旗,扭头大喝道:“火枪骑,冲锋!” 就算原先的掌旗兵已经阵亡,这杆大旗仍然兀立不倒。尚明封在五德营的年轻战将中以勇力闻名,一杆旗挥得呼呼有声,天地两队见号旗招展,更觉热血沸腾,个个心中都在想着:这一战必要成功! 身后方才那一波火天雷攻势给共和军造成的混乱仍未平息,他们短时间里还冲不上来,一时间火枪骑周围已平静了许多。现在共和军的后军已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但一旦这两半合围,又将是一场血战。尚明封也明白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挥动战旗紧紧跟着薛庭轩冲锋,身后的火枪骑也跟得极紧。只是片刻,他便见前面有共和军横亘结阵,他道:“薛帅,就是这儿了!” 薛庭轩远远望去,见这支共和军身后大约两三百步远便是一连串营帐,虽然看不清楚,那里一定是辎重了。那些共和军前排尽是大盾,竟是摆出了死守的架式,心中不由一沉,忖道:毕炜虽然好用计而不擅用计,领兵倒真有几分本事。 刚才毕炜被火天雷打了个措手不及,但退下来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结成这个坚阵。计划中,第二个号炮点起后,苑可珍会将火天雷发射到号炮之前五十步远的地方,为的就是防备共和军守御过于严密,火枪骑没办法冲到共和军辎重营跟前。可是这些共和军守得如此靠前,显然正是为了防备这一点。看来,毕炜已经发现了火天雷是需要地面进行精确定位的,所以连出两计,搅乱号炮那一计未能实现,但这一条不算计策的计策,却成了火枪骑的最大阻碍。毕炜想和自己斗智,薛庭轩根本不惧,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毕炜死守。这种任人冲击的死守固然会死伤甚众,却也击中了火枪骑唯一的弱点,就是时间。火枪骑没有时间,就算能以一换十,甚至以一换百,只要突不破共和军的坚阵,再辉煌的胜利也是空的。 现在是没办法再通知苑可珍了。何况,要在三里外射中目标,虽然火天雷的精度大大提高,却也极难,第一波火天雷正好击中共和军的大炮,与其说准头好,不如说是运气好。薛庭轩咬了咬牙,道:“尚明封,全力冲锋!” 到了现在,什么计策,什么谋略,全都没用了,唯有硬碰硬。尚明封怒吼一声,将抟电旗又是一展,喝道:“天字队,冲啊!” 毕炜正是坐镇在此间。方才他命人在北边空地放一个号炮,待见到号炮升起后与薛庭轩放出的大不一样,这才明白自己弄巧成拙,只怕反而给薛庭轩指明了道路,心中后悔不迭。只是他久历行伍,转瞬间便已镇定下来。后军虽然已经分成了两半,但他身边的士兵也足有两三千之众,当即下令全军下马,密集结阵,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五德营冲过去。见火枪骑已冲锋过来,他在阵后喝道:“诸军弟兄,死守在前,退后者斩!” 火枪骑的天字一队已率先冲上。虽然现存的已只剩三分之二,但威力却仍是不减。他们上来便是一排火枪,但共和军前排是盾牌兵,一面面盾牌排得密密实实,火枪骑纵然如狂涛惊澜,共和军却也如磐石峭壁,火枪骑只击伤了七八个共和军士兵,但伤者马上退下,后面的士兵却抢上前仍是死死顶住,盾牌隙间则是长枪探出,防备火枪骑冲阵。 第一波攻势刚过,天字二队便已接连冲上。可是这一波攻势仍是劳而无功,火枪骑如同打在石壁上的浪涛般被狠狠地弹回,而共和军的阵势却动也不动。尚明封捧着抟电旗,见怎么都冲不开共和军阵势,已是目眦欲裂,叫道:“薛帅,让我去炸出条路吧!” 火枪骑突击,因为带的是火枪,所以火药并不用太多,也不曾带炸雷。何况共和军死守不攻,就算有炸雷,只怕也炸不开他们这个坚守阵势,即使尚明封不惜一死也无济于事。薛庭轩听得身后杀声越来越响,而地字队迟迟不上来,想必毕炜的冲锋弓队卷土重来,已在与火枪骑接战了。冲锋弓队虽然威力尚不及火枪骑,却也是唯一能够与火枪骑面对面交战的队伍,一旦缠斗上了,恐怕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分不出胜负的。饶是薛庭轩,此时也已心乱如麻,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天字二队仍然未能突破,幸亏冲锋弓队已被地字队挡住,天字一队已能将手中的子药重新填好,正待第二次冲击,火枪骑中突然有一骑越众而出。 那是陈忠。陈忠身上受伤不轻,加上年事已高,长力不及少年,先前已累得几乎连刀都握不住,但此时见火枪骑连番突击都冲不破,心知薛庭轩遇到了最大的难关。他咬了咬牙,心道:我还能有几年可活,拼着这条老命也要做最后一搏。何况毕炜这三姓家奴便在对面,他也不知自己身上从哪里又来了力量,提刀催马向前冲去。火枪骑中唯有他不带火枪,不用换子药,比旁人自是快了一拍,登时冲在了最前,喝道:“毕炜,陈忠在此,出来受死!” 陈忠之名,共和军中的老兵自是听过,便是年轻士兵,也约略听得过敌军中这员老将之名,听来将自称陈忠,又直呼毕炜之名,不由心为之一凛。在传说中,陈忠勇武过人,力能扛鼎,但眼前看到的是个须发都已发白的老将,虽然威风,终是个老人了,全都松了口气,不少忠厚些的还心生怜悯,心想五德营连这等老人也要冲锋陷阵,实在可怜。 陈忠也知道毕炜不会出来应战,他飞马向前,已到了共和军阵前,大喝道:“闪开,挡路者杀!”手中大刀已经抡起,猛地挥刀扫去。战场上有种扫刀,刀刃极长,一刀扫过,足以将战马四肢砍断,也可以将一个敌人拦腰扫为两段。但扫刀极为沉重,不是有大膂力者根本不能使用。陈忠的大刀虽非扫刀,刀杆却是铁杆的,重量不下于扫刀,一刀扫过,厉风突起,咣一声,正砍在一面大盾之上。 这大盾不是冲锋时用的手盾,足有近一人之高,又厚又重,外面蒙了一层牛皮,竖起来时便如一堵短墙。陈忠这一刀砍在上面,却不曾砍透,只砍出了一个口子,但在盾背后握着大盾的那共和军士兵却被震得脚一软,勉力撑住,却听得又是咣一声响,陈忠的刀第二次砍出,仍砍在先前的破口里。刀头透盾而入,正砍在持盾士兵臂上,他疼得尖叫一声,摔倒在地,边上却有个士兵极快地抢上,扶住了大盾。 毕炜在后面也能看到陈忠挥刀猛砍,他又惊又怒,喝骂道:“出枪!” 这等坚阵,在大盾之间是长枪兵,防的正是敌人的骑兵猛冲。陈忠冲上来挥刀猛砍,几乎所有人都惊得呆了。听得毕炜呵斥,边上的两个长枪兵如梦方醒,从大盾隙间齐齐出枪。毕炜练兵颇为严厉,那两个长枪兵出手甚快,陈忠正在挥刀,哪里闪得过去,两枪齐中他的坐骑前胸。陈忠的马一声惨嘶,立时摔了下来。 陈忠年纪老迈,若是年轻时,他还能及时从马背上跳下来,但现在却已没这个本事了。眼见他要连人带马摔倒在地,一匹白马已如飞疾驰,正是薛庭轩。 薛庭轩见陈忠落马,已知情势不妙,他的玉花骢神骏之极,跑发了更是如飞一般。冲到陈忠身边,他也来不及去扶陈忠,伸手将手中的火枪往地上一插,扛住了陈忠的坐骑。只是陈忠连人带马实在太重,压得一根火枪也嘎嘎作响,薛庭轩不由提心吊胆,生怕火枪折断,陈忠那匹马就会倒在玉花骢身上,恐怕会把玉花骢也压得倒地。他正在担心,身后忽地又有一匹马冲上,马上之人手握着一面旗帜,冲到了薛庭轩身边,将旗帜往地上一插,一旗一枪终于将陈忠的马扛住了。 那是尚明封。尚明封是陈忠的副将,又正在薛庭轩身边。他的马没玉花骢这般神竣,也是匹好马,虽然比薛庭轩慢了一拍,却也是前后脚赶到。马匹被扛住了,陈忠甩镫跳下马,手中的大刀却不曾收回,趁势一勾,将那两枝刺中他坐骑的长枪都勾住了,刀头一绞,咔咔两声,两枝长枪都被绞断。 枪杆大多是木制,好的枪杆坚韧不下金铁,却比铁杆要轻巧许多,刀砍不断。但陈忠的大刀既沉重,力量又大,那两柄枪应手而折,如同蔗杆,盾牌后的两个枪兵见手中一空,一时间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待明白过来枪杆齐折,不由变色。陈忠却又踏上一步,喝道:“开!” 他的大刀直直竖起,在空中盘也个花,又直直劈下。平时这等招式华而不实,虽然在头顶盘个花可以增加力量,但也落了后手。只是这时的共和军全都龟缩在大盾之后,他也根本不必有所顾忌,这口铁杆大刀舞得呼啸生风,再没半分保留。随着一声断喝,这一刀正砍在先前那面大盾之上。这大盾已经被陈忠砍破了一个口子,而且竖着砍下时力量要远胜于横扫,嚓一声,大刀已直劈而下,这一刀不但将大盾砍成两半,连后面持盾的士兵也从顶门砍开,一分为二。 鲜血飞激出来,陈忠的身上也溅到了血。他这一刀已凝聚了所有的力量,砍出这一刀,连提刀的力量也没有了,只觉一个身体摇摇欲坠。他心中只在想着:不能倒!不能倒!方才这一刀已立下了威势,火枪骑本已变钝了的锐气重新回来,若是自己倒下,等如给火枪骑一个致命的打击。他拼命屏住呼吸,扶住了大刀站立不动。 大盾可防奔马的突袭,从来不曾被人一刀砍成两半过。本来共和军完全可以两边合拢,填补上这个缺口,但这惊天动地的一刀已震慑了所有人的心魄,加上那具被从头劈作两半的共和军尸首还横在地上,一时间都没人敢靠过去。相形之下,屡战不果的火枪骑本来已露疲态,此时却齐齐欢呼一声,立时冲了过来。他们原本视陈忠若战神,现在陈忠又让敌人这个坚若磐石的坚阵露出一丝缺口,无论是谁都不再有半点怕死之念,只怕自己晚了一步。几乎一瞬间,便有十几个火枪骑从缺口处冲了进去。虽然共和军及时反击,这十几个火枪骑有一半都被刺下马来,但随之冲上来的火枪骑更多,一阵火枪连射,缺口越撕越大,冲进来的火枪骑越来越多。 眼见苦心布成的坚阵被陈忠一刀斩开,毕炜已是面如死灰。现在的火枪骑人数其实仍旧远少于他这一支,就算陈忠砍倒了一面大盾,仍然不可能如此轻易就突破坚阵。只是陈忠这一刀实有天地雷火之威,共和军刹那间也仿佛被这一刀夺去心魄,现在哪里还有众寡之差,看上去反倒是五德营的兵力胜过了共和军一般。 兵败如山倒!毕炜心里一瞬间闪过了这句话。军心已败,即使战场上未败,亦再无胜机。更凶险的是自己守的是最后一道防线,这最后一道防线被五德营突破,难道辎重粮草真要守不住了? 郭凯一直呆在毕炜身边,见共和军已将有全面溃散之势,低声道:“毕将军,走吧!” 毕炜一只眼横了他一眼,喝道:“走?走到哪里去!”他喝道,“毕炜在此,共和国的勇士们!” 他的声音向来十分响亮,早在帝国时,邓沧澜私底下就玩笑说毕炜的火军团里,毕炜自己喊一声就顶一门神龙炮。现在战场上厮杀声震天,却也不曾遮去他的吼声。那些共和军本在勉力坚持,已有了怯敌之意,听得毕炜的声音,心中都为之一宽,心道:是啊,怕什么,毕将军都没走。 毕炜从亲兵手里接过长枪,高声道:“随我上前!”大炮已被五德营破坏,坚阵也被他们突破了,现在毕炜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便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守住辎重。 薛庭轩在人群中已见到毕炜的花白头发了。毕炜本就比旁人高大,加上头发花白,在共和军中极为显眼。方才火枪失灵,未能取下此人性命,让他引为大憾,没想到这么快第二个机会就来了。他正待上前,耳边忽地又听得一声箭矢厉响。 这支箭来劲极猛,定然是个大高手射出来的。薛庭轩心头一凛,在马上本能地一闪,可是这一箭并不是射他的,啪一下,却正射在尚明封举着的抟电旗旗杆上。 是偶然吧?薛庭轩的心为之一跳。旗杆虽然不算太细,但要以箭矢射中旗杆,实在非人所能想象。但几乎是眨眼之间,又是一支箭飞来,啪一声又射中了旗杆。 那人是想射断抟电旗! 想通了这点,薛庭轩几乎惊呆了。此人的箭术神乎其技,如果先前射自己的两箭是这人射出来,恐怕自己已经抛尸在地了。持旗的尚明封也已明白有人想射断抟电旗。战旗被射断,虽然没什么实质损害,但火枪骑的士气却要大受影响。他将旗一挥,心想:这回看你怎么射。谁知他刚挥动抟电旗,第三支箭到了,却是正中他的后颈。 射出这三箭的是冲锋弓队的二队队长王离。王离一队先前在神威炮边上,神威炮一炸开,他这一队损失最为惨重,但王离只受了几处轻伤。眼见刚组建起来的冲锋弓队又遭如此重创,王离气得快要疯了,当第一波火天雷轰下,火枪骑冲了过去时,陆明夷虽然让大家快快闪开,王离偏生不信这个邪,率先追击,结果遭第二波火天雷打了个正着。他这支百人队连遭两番重创,只剩下了不到一半,但王离却仍然没受什么大伤,他心中的怒火已无法遏止。 定要将这支敌军斩尽杀绝! 王离的心头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冲锋弓队再次冲过来时,王离冲在了队伍最前列。与火枪骑地字队对上后,他无意与士卒缠战,想的尽是与薛庭轩单挑。冲锋弓队精锐为毕炜一部之冠,王离的勇武更远过旁人,枪术箭术骑术全都不凡,火枪骑虽然有骑阵掩护,竟然挡不住王离的冲锋,被他直冲了进来。王离一时间也看不见薛庭轩,却见抟电旗招展,立时抽出冲锋弓来发箭。他的弓术也许称得上当世第一,便是旗杆亦被他射中,眼见中了两箭后那面旗却挥舞起来,这回他弓术再强也射不中了,却也被他看到了挥旗之人。连珠箭三箭连发,第三箭已在弦上,向下一移,这一箭正中尚明封。尚明封后颈中箭,只觉一阵钻心般的疼痛,眼前也顿时一片漆黑。但他坚忍之极,奋力将旗往地上一插。这是他临死前用出的所有力量,旗杆一下插到地里,他这才从马上摔下来。 薛庭轩见尚明封也中箭落马,险些惊叫起来。尚明封和罗兆玄两入是五德营少年军官中最受他看重的两个,总觉这两人迟早会接掌五德营统领之位,没想到加入火枪骑突击,一战便先后中箭而死。他一勒玉花骢,只见有个共和军的军官手持长弓正疾冲而来,带转马头,也不说话,挺枪便向那人刺去。 王离三箭射出,正等拔出箭来再射,眼前一花,但觉有人向他刺来。他也没想到玉花骢竟有如此之快,不论拔箭还是换枪都已来不及,情急之下,挥起冲锋弓便抽了过去。冲锋弓有三尺来长,弓弦一下缠住了薛庭轩的枪尖,登时割断,弓身立时伸直。薛庭轩却也不曾想到会如此,眼见弓梢直扫过来,头一低,已从他头顶捎过,只是王离趁此时机从马鞍前提起了长枪。他也看得清楚,来人是独臂使枪,一手已废,心中一阵狂喜,忖道:真是薛庭轩! 上一次毕炜与薛庭轩单挑,王离观战,心中实是对两人都大不服气,只觉若是与薛庭轩对枪的不是毕将军而是自己,定然能叫薛庭轩授首。现在这机会居然真个来了,他激动得双手都有点发抖。长枪在手,更是豪气横生,厉声道:“薛庭轩,冲锋弓队第二百……” 话未说完,薛庭轩手中的枪却已一转,手中一捺,火星四溅,立时点燃了火枪上的引线。薛庭轩的火枪早就装好了子药,但由于先前燧石掉落,所以一直不曾用过。方才情急之下挺枪刺来,被王离一弓梢差点扫中,脑子却一下清醒了不少,立时便转过火枪,点燃引线。王离已见识过火枪的厉害,只是方才薛庭轩明明要与自己对枪,没想到这独臂枪居然马上就要用火枪了,吓得万丈豪气顿时化作乌有,名字哪里报得下去,猛地一拨马头。砰一声,却是肩膀一疼,长枪已握不住了。他疼得大叫一声,带转马头便走。 薛庭轩没料到这个还没报完名的共和军军官骑术也高超之极,这般短的距离之内还能闪过要害,火枪只射中他的肩头,心头不觉升起了几分佩服之意。王离一逃,他也没心思去追击,又带转了马冲到抟电旗边,一把拔起抟电旗,喝道:“火枪骑,冲!” 要对付的首要大敌,仍是毕炜。此时的毕炜也已在与冲破共和军坚阵的火枪骑交手了。他身边的亲兵仍有不少,围了一层又是一层,火枪骑虽然有骑阵辅佐,但毕炜仍是指挥若定。如果说火枪骑是一把削皮的快刀,那么共和军已成了一个不知有多少层外皮的坚果,快刀怎么都削不到核心,而那个缺口却在越缩越小。 如果再这样纠缠下去,陈忠用尽最后的力量鼓起的士气也将低落,而这个缺口也终将被共和军填补起来。薛庭轩左臂将抟电旗挟在腋下,右手握着长枪连续出击。他本来用的就是独臂枪,左臂夹着战旗也并无妨碍。火枪骑眼见抟电旗又已冲上前去,一时间纷纷跟上。后阵的地字队也已经看到抟电旗前冲,不再与冲锋弓队恋战。而冲锋弓队也惧怕火枪骑的火枪犀利,只以冲锋弓射击,火枪骑则回马发射火枪。 这是最后一战,生死已不在五德营士兵的眼里。他们心中,想到的仅仅是只消这一战成功,身后楚都城的父老就赢得了仅此一线的生机,因此个个奋勇争先,毫不畏死。冲锋弓队精锐虽不下火枪骑,却没有这种必死的信念,虽然双方都不断有人落马,可两者间距却越拉越开了。毕炜也觉五德营的冲击力越来越强,他的亲兵虽然拼死向前,可是两旁的共和军士兵却已不复锐气,被五德营的冲击震慑得不敢上前。 大势已去。 毕炜只觉心头一痛,正待呼喝,胸口却似有口血马上就要喷出。一旁的郭凯见势不妙,带马过来牵住毕炜坐骑的缰绳,叫道:“护住毕将军,撤退!”毕炜的亲兵大是忠勇,护着他向一边闪去,只是这般一来,对共和军的士气打击却也更大,越发没人敢再冒死阻拦五德营了。毕炜见此情景,再也忍不住,一张口,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将马头也染得殷红,眼前一黑,顿时人事不知。郭凯更是吃惊,连忙将毕炜扶下马来。此时火枪骑若直冲过来,毕炜有几条命都不够丢的,可五德营却也无暇去取他性命,趁共和军松动的机会,直如一道洪流,一举将共和军最后一道防线也突破了。 两三百步,对于快马来说仅是一蹴而就的距离。冲到此间,薛庭轩只见眼前尽是堆放得整整齐齐的粮秣辎重,却不见有共和军士兵阻拦,不由得放声大笑。火枪骑拼死突击,为的正是此刻。现在,近三里以外的楚都城上,苑可珍也等着这一刻。他从怀里取出那支号炮,伸手点燃了。啪一声,号炮冲天而上,在夜幕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光带,又在空中炸开。夜幕中,顿时开出了一朵硕大无朋的黄色火花。 这是胜利的信号。在共和军出师的第一天起,楚都城就一直面临着灭顶之灾。也只有到了现在,共和军不再有必胜的实力了。也许五德营的胜利仍是个未知数,但至少,战局已被扳成了平手。接下来,就是苦守。但火枪骑这等必死的突击都能成功,死守楚都城,在薛庭轩看来,不再是什么问题。 这是两个火枪骑挟着陈忠的马匹过来了。陈忠已连马鞍都坐不稳了,旁人索性用皮带将他缚在马上,他虽然筋疲力尽,仍是精神百倍,眼里老泪纵横,高声道:“庭轩,我们胜利了!” 不论薛庭轩会把五德营带往哪个方向,但这个年轻人终于给五德营保住了最后一线生机,五德营终将持续下去。薛庭轩转过头,亦是泪流满面,高声道:“是,我们胜利了,义父。” 楚都城上,最后一波火天雷发射出来了。火天雷比飞行机要快得多,近三里路程,弹指即到。数十点火光自天而坠,落地开花,一霎时就把共和军的辎重营化作一片火海。共和军此番远征,务求必胜,火器带了不少。飞艇本来便是投掷炸雷的,那些炸雷也都收到此处,到了现在已被纷纷引燃,随之火势已四处漫延,将共和军的后营烧得一片通红。现在,共和军的首要任务已不是消灭这支突击进来的小股敌军,而是抢救辎重了,薛庭轩指挥余部从南面突围,冲出了共和军阵地,扬长而去。 这一战,五德营火枪骑连同薛庭轩和陈忠两个队官在内,共五百零二人出击,剩余二百八十三人回返,战死者包括陈忠的副将尚明封在内,共计二百一十九人,杀死杀伤共和军不下千余。杀伤犹是余事,共和军的辎重战具几乎被摧毁殆尽,近期失去了轻取楚都城的可能。 一个时代结束了。 打扫战场时,看到人事不知的毕炜和一片狼藉的辎重营,共和军远征军主将胡继棠不由这样想到。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理解了大统制不惜代价,也要消灭这支帝国最后残余的用意。 一个时代开始了。 而几乎是同时,带着火枪骑余部回归楚都城的薛庭轩回望着余火未尽的共和军阵地,心头升起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司楚!司楚!” 听得程迪文的声音,正在书房读书的郑司楚连忙赶了出来。郑昭仍未苏醒,需要静养,程迪文平时也常来看望,每回都是悄声静息,他不知道这回却是出了什么事,大声疾呼地进来了。他迎向程迪文,小声道:“迪文,小声点。” 程迪文这才想起郑昭还在休养,连忙压低了声音道:“司楚,刚才得到远征军的消息。” 郑司楚哦了一声,道:“楚都城已经取下了?” 程迪文摇了摇头说:“不是,三上将遭贼军突击,辎重损失了三分之二,胡上将紧急求援。” 本来这种消息虽不公开,郑昭作为国务卿也该第一时间得知,但现在郑昭人事不知,已不会有人再来通知他们,因此反是程迪文先行知晓。只是这个消息让郑司楚不禁愕然。这一次三上将远征,兵力远远超过了五德营,而且步步为营,向无错讹,他算定了大统制出动如此庞大的一支远征军,真正用意实在不楚都城,而是要一举平定西原。此举有二,一是彻底解决西北边陲的不安,二是彻底断绝五德营的生存空间,因此总觉远征军不该过早就取下楚都城,而是以此为饵,引诱楚都城的同伙出击。这个推断他也向程迪文说过,程迪文深以为然,因此方才见程迪文满面惊愕,只道是因为远征军过早夺取楚都城,与自己推断不符,没想到竟是这个消息。他道:“什么?五德营是怎么得手的?” 三上将都非等闲之辈,又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加上已经吸取了上一次毕炜远征失败的教训,想来怎么也不会失手了,可没想到仍然失手。程迪文道:“这个也不是很楚,只知道贼军有了新武器,是一种会飞的炸雷,从空中轰击。是不是仍是那种飞行机?” 郑司楚摇了摇头,“可一不可再。那种飞行机准头很是不精,上一次他们要派死士运磁石进来,这次毕将军岂会再上当?你没有更详细的消息了?” 程迪文苦着脸道:“这消息是不公开的,我也是从我爹那儿才得知一些,哪有更多。司楚,这样一来,远征军是不是要无功而返了?” 如果按一般情形而言,远征军的优势仍然存在。粮秣辅重固然是军中命脉,劳师远征,粮草被毁,远征军已陷困境,但指挥得当的话,这个困难也不是不可解决的。但现在郑司楚已不敢再这样断言了,五德营那个年轻的大帅薛庭轩,实在不是易与之辈。他想起在天炉关时曾与薛庭轩对过枪,当时薛庭轩的左手正是毁在自己手上,那时他没看出薛庭轩除了枪法还有什么过人之处,此人年轻气盛,容易冲动,本来应该是个一勇之夫,却未曾想到仅仅过了几年,这人居然成了这般一个有勇有谋的帅才。说不定,正是那时自己以交牙十二金枪术毁了他一只手,才让他脱胎换骨的。接下来,这人恐怕还将在西原搅起更大的波澜。 如果远征军失败,后果将极为严重。这不仅仅是一支远征军的失败,而是撼动了共和国的基础。共和国如一道磐石筑成的巍峨坚城,五德营却已抽掉了它一块基石。一旦远征军失败的话,那么,说不定,一个时代也将结束了。 程迪文见郑司楚一脸黯然,心想只怕郑司楚已不看好远征军了。只是自从上一次奇袭楚都城失败后,他已不再对郑司楚无条件相信,知道郑司楚也会有失算的时候,他也没太往心里去,只是轻声道:“司楚,你说,到底远征军会不会铩羽而返?”见郑司楚摇了摇头,他松了口气道,“也是,我想这种小败也无关大局。”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大统制派重兵远征,势在必得,远征军已不可能灰溜溜地回来了。要么全军凯旋,要么……” 他没有说完,但程迪文已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咯噔一下,心道:真会这么凶?不会吧?他干笑了一下道:“只是没想到那个薛庭轩居然会变得这么厉害,毕将军败在他手上一次,这回三上将齐上,也吃了他一个大亏。” 在天炉关,程迪文也曾和薛庭轩单挑过,险些被薛庭轩刺死,他对此人的印象亦是极深。郑司楚道:“人如精铁,在烈火中才能百炼成钢。薛庭轩到了西原,几乎无时不在战争之中,他能活到现在,自是会越来越厉害的。” 程迪文没再说话。他是将门之子,和郑司楚都有在军中建功立业之心,但此路对于他们都已不通。不过程迪文现在在礼部司干得不坏,当初的金戈铁马离他已越来越远。他道:“对了,老伯现在如何了?” 郑司楚叹了口气道:“还不是老样子。” “你不用去照顾老伯?” “现在有我妈在照顾呢。”郑司楚之母段白薇以前一直住在五羊城,与郑昭分居已久,但郑昭染上重病后便从五羊城赶来照顾郑昭了。程迪文心想这是他的家事,也不好多问,便道:“我去看看老伯吧,顺便也拜见一下伯母。” 郑司楚领着他到郑昭休养的房前。敲了敲门,听得母亲在里面说了声“进来”,他推门而入。程迪文来过两次,也见过郑司楚的母亲,依子侄礼拜见,寒暄了两句,便告辞走了。等程迪文一走,段白薇道:“司楚,你方才与程迪文说什么了?” 郑司楚将程迪文所言之事约略说了,段白薇却也不多说。但郑司楚说时,却见母亲眼里隐隐有种异样的神情。 母亲与五德营也有什么关系吗?他想着。老师曾经是五德营的一员,难道母亲也是?可是想来却又失笑。他外公段海若在他出世前便已去世,却也听说过,外公是共和第一代名将,父亲更是共和国的缔造者,父母双方都不可能是帝国一方的人。也许,母亲曾经和五德营交战过,听到这个老对手的消息,总有点关心吧。 他正自想着,耳畔忽然听得轻轻的一声呻吟。因为平时都有母亲亲自照顾,工友除了送饭送药都不来这里,这呻吟声是从哪里来的?郑司楚正在诧异,却听母亲惊喜地叫道:“阿昭!阿昭!司楚,你爹醒了!” 听得父亲醒过来,郑司楚不由又惊又喜,抢到床前,却见父亲虽然双眼紧闭,眼球却在眼皮后转动。他听戚海尘说过,人睡觉时眼球一般不会动,若是动的话,不是醒着,就是正在做梦。父亲昏迷至今,从未见他眼球动过,现在居然动了起来,不论是不是醒过来,总是好转的迹像。他也轻声叫道:“父亲!” 郑昭的眼睛仍在转动,越转越快,似乎正在努力睁开眼来,但眼睛闭得久了,一时间也睁不开。段白薇见他这样子,心里不由自主地代他使劲,忖道:天可怜见。段白薇和郑昭很早就已反目,但她对丈夫的感情却依然存在,尤其是见郑昭对郑司楚关怀备至,心中亦不无感动。听得他染上怪病昏迷不醒,段白薇只觉以前对他的厌恶感突然间荡然无存,心头只剩柔情。 郑昭的眼珠子动了半晌,仍然睁不开来。段白薇心中着急,小声道:“司楚,你快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平时专门护理郑昭的,是国医院副院长叶台先生的弟子戚海尘。戚海尘年纪虽轻,医道也着实高明,现在专门给郑昭号脉开方子,平时也住在郑昭家里。郑司楚答应一声,正待出去,忽然听得郑昭张口道:“不要去!” 郑昭开口说话了!虽然声音极其虚弱,却也极是急迫。段白薇和郑司楚都是欣喜若狂。段白薇伸手抚着郑昭的脸,柔声道:“好的,不去不去。”她知道郑昭大病初愈,不能让他着急,反正让大夫来看也不急在一时。 郑昭又努力睁了两下眼,只是眼睛一直合上,眼皮大概也粘连在一起了,只有左眼微微翕开一条缝。见郑昭终于睁开了眼,段白薇更是欣喜,伸手帮着他拉开眼皮,小声道:“阿昭,你终于醒了!” 眼睛一睁开,郑昭便看见妻子坐在床头,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他自觉对不起妻子,与妻子分居后,从未见她如此关切自己,此时心中一宽,忖道:小薇终究是我的,哈哈。待见郑司楚也在一边关切地看着自己,他努力想要抬起身,可身体太过虚弱,总抬不起来。段白薇揽住他的脖子让他坐了起来,道:“阿昭,你刚好,别心急。”眼里已有泪水滚落。 郑昭定了定神,道:“小薇,你哭什么?我没事了。”他看郑司楚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又道:“司楚,你也大了不少。” 他昏迷至今,已经大半年了。不过郑司楚已是青年,半年时间也不会有什么大变化,郑司楚知道父亲昏迷了那么多,脑子仍是有点不清楚,但现在终于清醒,他眼里亦有泪水涌出,哽咽道:“是,父亲。我去让大夫过来号脉吧。” 一听郑司楚要请大夫,郑昭又道:“不要去!” 这话说得很是急切,段白薇只道他仍是神智不清,正待说病还是要看的,郑昭已喘息了两下,小声道:“我醒过来的消息谁也不能说。” 段白薇一怔,小声道:“为什么?” 郑昭又喘息了一阵,才低低道:“那是南武搞的鬼。” 南武即是大统制的名字。段白薇更觉诧异,心想丈夫是不是脑子彻底糊涂了。郑昭一直跟随大统制,大统制能有今天也几乎可以说是就靠郑昭之力,大统制为什么要害郑昭?她心中诧异,郑昭却看了下郑司楚,道:“司楚,你先出去。记住,谁也不要说,在外面也不露出口风说我已经醒了。” 郑司楚满腹狐疑,看了看母亲,段白薇向他点了点头,他这才出去。掩上门,他在外面一块大石上坐下,从怀里摸出那支铁笛,轻声吹奏了几下,心中却一直在想着此事。虽然仍然不明所以,但他已隐隐觉得,父亲和大统制之间,一定已经有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裂痕。 一个时代真的要结束了。他想着。 一个时代,也真的要开始了。 尾声 远征军辎重被毁的消息虽然没有公开,但军中却大多已经知晓。大统制下令,紧急调拨物资,增援远征军。 远征军失去了大炮和飞艇,只剩下强攻一途。但楚都城虽小,却也守得如铁桶一般,一直巍然不动。而大统制的回信依然是保持攻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共和二十一年十一月七日。远征军对楚都城已强攻数十次,一直未能拔城,而此时传来了一个最不好的消息,从中原出来的物资运送队道到楚都城一直埋伏在外的奇兵突袭。 那是薛庭轩一直埋伏在四部之中的五德营廉字营文士成部。由于先前的大炮和飞艇都被火枪骑炸毁,共和军一直无法使用这两项最有效的进攻手段,一直在等着本国的补给。虽然运输队有重兵把守,胡继棠也来接应,只是他们没料到薛庭轩把这支力量一直隐藏到现在。虽然文士成一部的突袭也逋到了重创,四部和廉字营近三千人损兵一千有余,文士成自己也已战死,但共和军的补充物资还是损失大半,最终运到的已不足一半。同时,一直在共和军中与共和军共同行动的仆固部因为待遇不均,对不知尽头的战事有了不满,发生了哗变。 主持此事的,正是被一直轻视的仆固部台吉赫连突利。赫连突利趁共和军前去接应运输队,密令仆固次和段勿干失离二将突袭共和军主营。这等窝里反着实厉害,而赫连突利也已准备停当,将思然可汗夺回后,便急速离开共和军转回本部,摆出一副若共和军前来讨伐便决一死战的架势。其实赫连突利很清楚,现在的共和军已经没有实力丢下楚都城来对付仆固部了,如果胡继棠真的不顾一切要对付自己,薛庭轩便会再次开城突袭,向共和军背后下刀。虽然卷入共和军中与楚都城开战,仆固部也有损伤,但由于抽身及时损失并不大。 接下来的共和军只有独力猛攻楚都城。只是这个小小的城池真如在草原上生了根,城墙破了,便在箭矢与刀枪中抢修,兵力不足,便是妇孺老幼亦持刃登城,几乎楚都城里每一个人都成了军人。战火连绵不绝,若无尽日。 共和二十二年,正月十七。共和军前敌第三次紧急会议。 第一次,是流沙分兵。当时共和军上下踌躇满志,只觉此次出征当能立下不朽功业;第二次是五德营火枪骑突袭,破坏共和军辎重稂秣,胡继棠召开紧急会议稳定军心,一方面从仆固部再次抽取补给以解燃眉之急,再则向中原请求增援。到了这第三次紧急会议,人人都知道,仅仅几个月前还不可一世的远征军已到了山穷水尽之地,要商议退兵了。 等军中诸将到齐,胡继棠扫视了一眼。人人都是一脸凝重,不知从胡继棠嘴里会说出什么话来。胡继棠却一直不开口,等营中静下来,才道:“诸位,方才有个最为不妙的消息。” 他顿了顿,没有马上说下去,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最为不妙的消息定然是阿史那部出兵。阿史那部与五德营结成攻守同盟,而仆固部并没有,所以在最初的计划中,是让仆固部去抵住阿史那部。可是这个看似完美的计划却不知在哪里出了漏洞,现在阿史那部真个出兵了,仆固部却已不能利用。 胡继棠等了片刻,像是鼓足勇气,才道:“西原阿史那部定义可汗已于二十日前出兵,增援叛军,兵力三万。” 一般速度,阿史那部赶到楚都城需要一个月左右,但全速前进的话,二十几日也能抵达,也就是说这几天阿史那部随时会出现。阿史那部在这个时候出兵,摆明了是要趁楚都城和共和军两败俱伤之际来取渔人之利的。营中一片死寂,这个最为不妙的消息最终还是到了,谁也没有万全之策。胡继棠又顿了顿,道:“即刻传令全军,准备班师。” 虽然这个行动人人都有所准备,但胡继棠真个说出口来时,还是让人有点愕然,其中最为惊愕的要数方若水和毕炜两人。等营中诸将散去,方若水和毕炜却不约而同留了下来。屏退旁人,方若水按捺不住,抢道:“胡将军,大统制他……” 大统制的命令,是全军继续迎战,等候援军,方若水和毕炜作为军中首将,事先已经知道大统制这条命令。胡继棠打断了方若水的话,叹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方若水仍是不肯罢休,道:“胡将军,若是违背了大统制的命令,只怕事后要受处置啊。” 胡继棠却笑了笑道:“继棠会将此事全责担负起来的。纵然要受斩首之刑,总也好过使我五万袍泽做域外鬼。” 这话原是当初源氏慕府的源太吉所说。源太吉攻句罗,初期极为顺利,破句罗王都,但胡继棠领兵增援后,倭兵被打乱部署,源太吉眼见要全军覆没,颓然道:“勿使我十万兵做海外鬼。”当初胡继棠听说了源太吉因为自己说过此话,胸中豪气万丈,却没想到自己也要说出相似的话来,当真是百感交集。 听他这般说,方若水也已无言以对。如果阿史那部生力军抵达,共和军的兵力优势也不存在了,加上因为缺粮,兵心涣散,万一仆固部怀恨在心,遮断粮道,只怕远征军当真要匹马无归。他也是名将,深通兵法,岂会不知绝粮不再战之理。沉默了片刻,方若水道:“班师的具体步骤如何?” 按正常程序,前部的方若水当变为后队,负责断后。但共和军一班师,被围至今的五德营定然会出兵追击。在眼下这等军心,想要反戈一击已不可能,断后的只怕会被五德营杀个片甲不留。胡继棠正待说将由中军断后,一边的毕炜忽然道:“胡将军,此次班师,阵形不可乱了,由前军先退,中军继之,我部断后方为上策。”他见胡继棠还有什么话要说,又抢道:“此番远征失利,推其本源,实是我部未能守住辎重,被贼军得逞。毕炜自知有罪,唯以此稍赎万一。” 此次远征,说到底正是被五德营的火枪骑突袭得手,以至于败到不可收拾,以如此重兵而惨败。只是毕炜向来好争功,现在却主动承担责任,胡继棠本来对他有点不满,此时也不多说,点了点头道:“也好。” 虽然无功而返,又饱受缺粮之苦,但共和军的损失其实并不很大。全军上下听得终于要班师了,也没人为不能建功立业而悔恨,反倒士气高涨起来,打包打得很是积极。 共和军这番异动,薛庭轩也已发现了。共和军当机立断,立刻班师,却也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在他计划中,还希望能利用阿史那部的兵力对共和军展开最后一次打击,这样一来让阿史那部不能太过得利,二来也可以借机收降共和军败兵。可是共和军提前班师,楚都城纵然得胜,也是惨胜,根本得不到什么好处。 他正在沉思,亲兵来报,说陈老将军率五德营四统领前来禀报。他站起身迎了上去,还不等说话,刘斩已抢先一步,叫道:“薛帅,叛军要逃了!” 刘斩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兴奋。薛庭轩点点头道:“正是。” 刘斩见他仍是声色不动,急道:“薛帅,这是趁胜追击的良机啊。若此时不出击,我们就等若让他们白白打了一顿。” 刘斩的战意极盛,这几个月来艰苦卓绝的守城战乎根本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薛庭轩扫视了他们一眼,向陈忠道:“义父,您的意思如何?” 陈忠与四统领齐来,他的意思不言而喻。陈忠道:“庭轩,叛军终于顶不住了。他们固然势头依旧不小,但败军之将,何足言勇,若不追击,恐怕再没这个机会。” 刘斩在一边接道:“是啊,薛帅,要报文兄之仇,正在此日!” 战死的,何尝只是文士成一人。文士成是五统领中最值得信赖的一个,而尚明封与罗兆玄亦是少年军官里前途无量的两个,但他们都已在此战中阵亡。薛庭轩握住了拳,看了另三个统领,道:“董将军,羊将军,穆将军,你们呢?” 董长寿、羊叔奋和穆杭三人同时向前一步,齐声道:“战!” 这几个月来,他们一直在不眠不休地守城,从未出城战过。眼见胜利在望,让共和军全身而退,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人人都想着,纵然身死,也要在死前杀几个共和军报仇。薛庭轩见诸将全都战意旺盛,终于露出了微笑,“我军现在可用之兵,连同四部在内,大约还有四千。既然三军士气高昂,机不可失,”他看向城外的共和军,喝道:“战!” 听得薛帅终于同意了追击,陈忠和四统领全都面露喜色。薛庭轩忽道:“义父,此战请您不必出马了。全军出动,必要巩固后防,义父您就在城中主持。” 陈忠捋了把胡须,笑道:“庭轩,我虽已老了,刀可不老。守城的大有人在,不是还有地雷阵吗?这一次,把你的马给我。” 上一次全军出动,结果楚都城险些被诈开,薛庭轩至今回忆起来犹有余悸,因此早就定下了计策,等全军出动后,留守之人立刻在城外遍布地雷,出征军队到时宁可绕远路回来,也要守住城池不失。他见陈忠跃跃欲试,要换自己的坐骑,心知这一次是陈忠斩杀毕炜这个杀女大仇的最后机会,便不再坚持,沉声道:“好,即刻准备。等叛军拔营至半时,出发!” 共和军班师的效率很高,五德营出兵的速度也很快。当胡继棠的中军刚退过后阵,毕炜也待拔营时,楚都城里一声炮响,五德营连同四部全军扑上。 终于来了。毕炜听得这个消息,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虽然早就准备,但以现在的士气,不到一万的后军想抵住五德营实在不易。只是再不易,也要试试,在毕炜心中,这是他作为一个军人的最后一战。 郭凯却没有毕炜这般声色不动,他把这个消息禀报给毕炜,脸色都已白了,道:“毕将军,我们怎么办?” 毕炜横了他一眼,摘下头盔一扔道:“胡将军正在退兵,若是我们此时拔营,冲动阵脚,那真是不可收拾了。传令下去,全军严阵以待!” 郭凯心中暗暗叫苦。现在要严阵以待,谈何容易。但命令已下,也唯有动员后军各部防备。 五德营此番仍是火枪骑冲阵。但共和军对火枪骑已有防备,将营中的鹿角棘藜遍布营前,再以大盾布阵。虽然士气不是很高,但火枪骑几番冲击还是冲不破。只是共和军大势已去,士兵的士气已不能与当初相提并论,火枪骑发动第四次冲击时,四部人马也已赶到。四部的战力虽不及五德营,但他们都是胡人,口诵“三清在上”或者“老君护佑”,用的又是长弯刀,这般连番冲击,共和军终于抵挡不住,正中被突破了。此时坚阵被突破,更不能与当初火枪骑冲阵相比,共和军已是魂飞魄散,一个接一个地丢盔卸甲而逃。 兵败如山倒。薛庭轩赶到时,已是遍地死尸。四部胡人杀得手滑,哪里还停得了,见人就砍,管你降不降。薛庭轩暗暗叫苦,先前收降败兵的举措相当有效,此次他也希望能再收一批降兵,进一步扩大五德营势力。但见四部这等杀法,简直不留一个活口,只怕连一个降兵都招不到,这次出击岂不是仍然劳而无功,仅是出出气而已?连忙命人竖旗招降,传令给四部人马,要他们不可杀戮降兵。 陈忠在阵中一马当先。他勇武过人,却也不愿多杀,何况共和军见到这白须老将全都吓得魂不附体,没人敢在这时候挡他,陈忠的战马左冲右突,直入无人之境。只是跑了一圈,居然仍然不见毕炜踪影,他心中怒火越盛。正在这时,见有个共和军败兵扛着枪在前拼命逃跑,他一打马追上去,弯腰提起了他,喝道:“毕炜在哪里?” 那共和军正在逃命,突然被人提到了半空,吓得惨叫一声,还想用枪打来,待见捉住自己的竟是陈忠,吓得手一软,长枪已落地,叫道:“陈老将军,饶命啊!” 陈忠喝道:“毕炜到底在何处?你说了便不杀!” 那士兵向东南边一指道:“毕将军和冲锋弓队往那边去了!”他是步兵,远不及骑兵速度快,方才冲锋弓队护着毕炜退下时还曾从他身边而过。陈忠闻听,将这士兵往地上一扔,便拍马直向东西而去。 他骑的是薛庭轩的玉花骢,神骏之极,虽然有火枪骑见陈老将军孤身冲营,想要跟上,可哪里跟得上他,距离反倒越拉越开。玉花骢跑发了性,耳畔生风,足不点地,简直和飞起来一般。冲得一程,便见前面有十来个人正在疾驰,当中有个花白头发的将领,定然是毕炜了。陈忠暴喝道:“毕炜,拿命来!” 那人正是毕炜。护着毕炜的是冲锋弓队的第一队,听得陈忠吼声,第一队队长韩宣浑身一凛,心道:怎么来得这么快?回头一看,却见只有一个敌军孤身上前,他定了定神,心道:只有一个,怕他何来?向一边的陆明夷喝道:“陆明夷,护住毕将军,我去挡住!”拨马便来迎敌。 陈忠的吼声毕炜也已听到。他对陈忠的惧意,实比旁人更甚,正待让韩宣回来,却见韩宣已拨马转回,心中一热,一把勒住了战马。陆明夷本待回马迎敌,被韩宣一喝,便又要向前,哪知毕炜勒马,他也勒住战马,叫道:“毕将军……”话未说完,毕炜喝道:“他们要的是我,你们快走!”见陆明夷还在犹豫,又怒喝道:“再不走,我便斩了你!” 要来的,终究要来。毕炜心知陈忠对自己势在必得,定会死追不放。他已追上来了,部下也肯定马上就会跟来。现在五德营气势极盛,不可向迩,就算冲锋弓队保护自己一时,最后定会同归于尽。他领兵多年,对士兵也颇为爱护,这支冲锋弓队更是亲兵中的亲兵,何况陆明夷还救过自己一命,实在不忍这个少年军官毕命于此。斥退了陆明夷,他带马回转,心中只是想着:活到今日,也已够了,只可惜再见不到此道。 此时韩宣已经和陈忠对上了。陈忠马快如飞,一见有人挡路,而后面毕炜竟然也迎了过来,更是怒火勃发,也不动刀,喝道:“去!”身子一侧,让过了韩宣长枪,左手从一把抓住了韩宣的枪头。韩宣膂力不小,握枪极紧,却没想到陈忠的力量如此之大,竟然被陈忠从马上直拖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吓得眼睛都闭住了,只道自己已经没命,却听毕炜喝道:“陈忠,放了他!” 陈忠将枪一扔,勒住了玉花骢,将大力指着毕炜冷笑道:“毕胡子,你也有今日!” 毕炜握着长枪,脸上仍是声色不动。他见韩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道:“韩宣,你快走!”韩宣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挣扎着爬起来,听得毕炜竟然来救自己,感动得满眼都是热泪,叫道:“不,毕将军你快走!”说罢拔出腰刀便向陈忠扑来。陈忠也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敢上前,他的大刀蓄势待发,韩宣一扑上来,更触动他一身之力,刀光一闪,立时砍过他的脖颈,韩宣的人头直飞起来。 见到韩宣舍命也要救自己,毕炜一只独眼里不禁淌下了热泪。这么多年来,从帝国军到共和军,他向来都不曾有过这等感触,此时却觉血脉贲张,嘶吼道:“韩宣,好汉子!”一催坐骑便向陈忠扑了过来。此时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枪法只怕从未有此之精,陈忠力量虽然比他要大得多,一时间却也有点手忙脚乱。只是陈忠的战意也被毕炜如此一来撩得更旺,怒喝一声,一口大刀上下翻飞,与毕炜半了个旗鼓相当。 此时火枪骑已经追了过来。待他们追到近前,只见陈老将军和一个独眼共和老将正在单挑,边上居然空无一人,全都不禁愕然,有个火枪骑提起火枪叫道:“陈老将军,请退下了!” 现在陈忠只消退下,一排火枪击出,毕炜哪里还有性命在?但陈忠却喝道:“不要帮手,他的首级是我的!”毕炜枪法虽精,但陈忠的力量着实太大,毕炜也不敢与他的大刀正面相碰,最初的慌乱过后,现在陈忠一刀紧似一刀,已慢慢扳回局面。只是毕炜也不知哪来这般大的力量,在陈忠的刀影中腾挪辗转,仍是不落败相。 陈忠久战不下,已有点浮躁,眼前毕炜一枪当胸刺来,一拨战马,便要闪开,左手便去抓毕炜的枪头。这是他方才一招击败韩宣的绝技,只是玉花骢却不是他骑惯的战马,方才擒住韩宣实有几分侥幸,毕炜出枪又较韩宣更快,这一枪竟然未能闪开,擦着他肋下透甲而入。陈忠只觉肋下一阵剧痛,但左手瞬即抓住了毕炜枪杆,奋力一拖。这等力量毕炜也挡不住,被他一把拖下马来,坐骑嘶吼着跑了开去。 陈忠中枪,身后的火枪骑全都惊叫起来,但转眼毕炜便被击落马下,这才放宽了心,心道:铁刃陈老将军,天下无敌! 陈忠的大刀举在毕炜头顶,只消一落,便能让他身首异处。这个做梦都在想着的场景现在已成现实,陈忠连肋下的伤都不觉得疼了,放声大笑道:“三姓家奴,你还想活吗?” 在他心中,只消毕炜求饶,这一刀便砍下去,让这个大仇人死也死得窝囊不堪。但毕炜在地上抬起头,冷笑道:“陈忠,我是打不过你,你杀吧。” 毕炜竟然不屈!在陈忠心目中,毕炜这等人毫无操守,哪有什么气概,可是眼前毕炜的独目中分明也有着桀骜不驯的勇悍不屈之气。他怔了怔,喝道:“毕炜,你这般想死?” 毕炜笑道:“人固有一死,又有何惧。陈忠,你今日杀了我,来日必也有人杀你!” 不知为什么,陈忠心里一阵烦乱。他与共和军征战这么多年,总是你死我活,但回过来想想,共和军中却也颇有豪情万丈的英雄,像首帅丁亨利,便极让陈忠心折,而与毕炜一同降于共和军的三帅邓沧澜,当年也与楚帅交情不浅。如果都不是什么小人,为什么总要杀个你死我活?一时间他只觉茫然,竟觉得自己这几十年来不离鞍马,竟有种毫无意义之感。 毕炜已无生念,闭上了眼只待受死,半晌却不见大刀压下,他抬起眼,却见头顶的刀不知何时收了回去。他一怔,耳边却听陈忠喝道:“三姓家奴,你滚吧!我要你下半生日日记住,你险为我刀下亡魂!” 陈忠居然真要放了自己!毕炜更是不知所谓。自己杀了陈忠的爱女,也曾把他逼得走投无路,逃到西原来,没想到最终落到他手上后居然会放了自己。他惨然一笑道:“陈忠,你道毕炜是贪死怕死之辈不成?” 陈忠理也不理他,带转了马便要回去。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心中只是想着:死的终是死了,活不转来,死的人太多了。 是啊,死的人太多了。星楚死了,昔年五德营的除自己外其余四大统领已一个不剩,楚帅也定然已经死了。陈忠一直不相信楚帅已被共和军杀死,只盼着有朝一日他能回来,但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楚帅定是已经死了。这个一直支撑着他挺到现在的信念刹那间破灭,便觉杀了毕炜也毫无意义。自己刀头已经染了太多人的鲜血,这些人一样有父老姊妹,一样盼着他回来,一如自己一般,这种无尽的杀戮,陈忠只觉已如此厌倦。 毕炜见陈忠仍是不理,心中亦是茫然。他拔出了刀喝道:“陈忠,你不是要我首级吗?好,我给你!” 这话当初五德营勇字营统领曹闻道死前也说过。天炉关一役,逃回来的士兵说起曹闻道拼死冲锋,最终自尽之事,声泪俱下,陈忠亦听得老泪纵横,没想到这个大仇敌居然也说了老战友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他不由回过头去看了看,却见毕炜已站得笔直,一刀砍向自己脖颈。毕炜的佩刀名谓镇岳,是昔年军圣那庭天所用,锋锐之极,这一刀下去,鲜血崩流,立时气绝,只是尸身仍是兀立不倒。陈忠没想到毕炜真会自尽,险些便要抢过去,但最后还是立马不动。那些火枪骑却已过去了,其中一个从毕炜手上取下镇岳刀,高声道:“陈老将军,他真个死了!真个死了!” 最终,毕炜仍是死在自己手上。陈忠只觉眼里又有泪水涌出。难道自己会为这个大仇敌流泪吗?他不想承认,却也在心中暗暗承认了。对毕炜怀恨一生,可这个仇人的死却不失英雄气概,为什么天下事竟会如此纠结?陈忠实在不明白,只觉自己浑身亦是无力,在马上一晃,忽地直摔下来。火枪骑见陈老将军居然摔下马来,一声惊呼,连忙围了上来,见他肋下血染战袍,更是吓得手足无措,连忙要给他包扎。只是这般一来,陈忠却也回过神来,见士兵要给自己包扎,他挥手示意不必,道:“毕炜真个死了?” 一个火枪骑道:“回陈老将军,他真个死了。” 陈忠长吁一口气,拣了块石头坐下,道:“你们将他埋了吧,竖个碑,上写‘战将毕炜之墓’,不必多写。” 火枪骑没想到陈忠居然要安葬毕炜,却也不敢违背。有人正待去挖坑,陈忠忽然道:“将我也埋在此处吧,基碑一样写‘战将陈忠之墓’。” 火枪骑面面相觑,却见陈忠面露微笑,看着西边的楚都城,一动不动地坐着。 死去的人都死了,一个时代终于结束。只是,另一个时代也终于开始了。 陈忠,你的朋友,你的敌人,现在都已经要死去,这段属于你的旅程也终于到了终点。只是,五德营还在,不论会变得如何,五德营终究还在。 共和二十二年,帝国自新二十五年一月十七日,共和军第三上将军毕炜阵亡。 同日,帝国军最后的宿将陈忠逝。 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拉开了序幕。 (第一卷完) 海啸之卷 第01章迫不及待 一骑马飞也似的到了思然可汗金帐前,骑者跳下马来,在帐前跪下,大声道:“大汗,中原军败了!败了!”虽然这消息与仆固部没有直接关系,但此人的声音还是极为急迫。 金帐里,思然可汗和台吉①赫连突利正在议事,听得这个消息,他们同时走了出来,叫道:“真的?” 『①台吉:设定中西原贵族的一种爵位,设定时有参考蒙古人的官职,出自汉语的太子或太师。』 那人抬起头道:“真的,大汗,中原军已经全军撤退,极其狼狈。” 败北当然是狼狈的,尤其是输了这种必胜的仗。思然可汗抹了下嘴唇,还没说出什么来,赫连突利道:“好吧,你先去歇息。”转身又对思然可汗道:“大汗,接下来那薛庭轩就该来献功了。” 当初因为仆固部被共和军胁迫前来攻打楚都城,因此赫连突利与薛庭轩有过密约,这一战胜利后,双方既往不咎,五德营取得的一部分战利品也要贴补给仆固部。思然可汗乐不可支,回帐中坐好,便道:“薛元帅可真是了不得的人物。突利,你不高兴?”他见赫连突利毫无喜色,心中不觉有点诧异。围困楚都城的五万中原共和军因为粮草不继,又不能一举攻破楚都城,最终全军溃散。共和军发兵时,曾经用计策劫持了思然可汗,迫使仆固部众随共和军一同行动。战事初起时,仆固部与楚都城的五德营也曾交战过,互有死伤,但后来仆固部台吉、思然可汗的妹夫赫连突利用计将思然可汗劫回,仆固部从而退出了与共和军战阵,也因此避免了那场大溃败。只是退出共和军后,思然可汗心有余悸,当真惶惶不可终日。仆固部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公然与共和军为敌,一旦共和军消灭了五德营,第二个目标势必就是仆固部。当时赫连突利却很有信心,说共和军不能轻易取胜,就算胜也是惨胜,没有立刻向仆固部问罪的实力,所以不必担心。现在那支不可一世的中原军果然奇迹般地败北,对仆固部无疑是个好消息,他却没想到赫连突利似乎更担忧了。 赫连突利摇了摇头道:“这其实是最不好的消息。” 思然可汗诧道:“难道比中原皇帝的军队胜了更不好吗?” 赫连突利叹道:“五德营不是等闲之辈。这一战得胜,他们羽翼便成。大汗,只怕将来的西原尽是五德营的天下了。” 西原两大部落,最大的部落是阿史那部,与仆固部乃是世仇。这一战中,阿史那部完全站在五德营一边,最后还派了军队助战。以前仆固部虽然实力比不上阿史那部,但由于相距遥远,加上双方互有顾忌,因此维持着平衡。但现在这平衡已被打破,一旦阿史那部与五德营联手,仆固部的末日也就到了。思然可汗皱起了眉,喃喃道:“他们会向我们动手?不错,他们与阿史那部可要亲近得多啊。” 这是不言而喻的事。这话赫连突利并没有说出口,他知道这位大汗心中搁不住事,只怕会乱了方寸。他笑了笑道:“那只是不得不防的一件事,只消小心应付,谅他们还不敢如此。” 辞别了思然可汗,赫连突利回到自己帐中,心中仍在想着这件事。虽然自己向思然可汗说五德营羽翼已成,其实这话有点危言耸听。尽管早预料到中原军不会轻易取胜,但五德营这场出乎意料的全胜改变了西原的实力格局,他们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为西原足以与阿史那部与仆固部鼎足抗衡的第三个强者。仆固部距五德营近,距阿史那部远,阿史那部肯定有立刻对付仆固部之心,但这样一来只会让五德营和仆固部两败俱伤,薛庭轩这人非同小可,不可能看不出这种借刀杀人的手段,是不会同意的。所以,眼前不用担心。何况,五德营也不是吃素的,阿史那部想把他们当成刀枪来使,最终吃苦头的定然是自己。所以仆固部与五德营保持一种不即不离的距离,地位超然,未尝不是件好事。接下来,应该安排薛庭轩的死期了,只是更难的是要避免让没有薛庭轩的五德营落入阿史那部的掌握。 赫连突利的妻子阿佳格格在烛下补着一件衣服。她咬断了线头,见丈夫还想得出神,柔声道:“突利,你早点歇息吧,天都黑了。” 赫连突利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阿佳,你也别太辛苦了。”这些天他每天都殚精竭虑,对什么人都必须全力以赴,当真有种力不从心之感,只有对着妻子时才感到可以什么都不用想的轻松。 阿佳格格将衣服披在他身上,嗔道:“你啊,整天都想东想西,克兰却跟你完全两个样,什么事都不肯想。” 赫连突利的儿子名叫赫连克兰,今年才十三岁。父亲是个足智多谋之人,但赫连克兰却似乎更像思然可汗,整天舞刀弄枪,只知打猎游玩,连中原话都不肯学。赫连突利听妻子谈到儿子,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生子当如薛庭轩,可上天偏生没有赐给自己一个继承自己头脑的儿子。如果自己不在世上,还有谁能够辅佐思然可汗度过这个难关?部族中那些五明王、六长老,全是世袭的贵族,一个比一个没用,先前共和军劫持思然可汗,他们真如睡里梦里,一点忙都帮不上。自己已上了年纪,二十年后,还有谁能是薛庭轩的对手? 阿佳格格见丈夫的脸色一下又变得阴沉起来,只道自己提到儿子,丈夫又对儿子只知玩耍而不满,忙道:“克兰还小呢,再过几年,说不定他会跟你差不多。” 赫连突利叹了口气,低声道:“克兰不笨,将来也会有出息,只是,他肯定不会是薛庭轩的对手。” 阿佳格格一怔,也低低道:“薛元帅?将来他会对我们部族不利?” 赫连突利道:“此人狼子野心,肯定有这个心。好在他对阿史那部也不会有什么好心,所以我们才能一直平安。要是他甘于为定义可汗前驱,只怕……” 他话未说话,已打了个寒战。假如薛庭轩没那么大野心,只想在西原立下脚来,愿意为阿史那部所用的话,现在恐怕已经对仆固部下手了。阿佳格格见赫连突利说得如此郑重,低低道:“这人既然这么坏,为什么不让人早点将他暗中哈喇了?” 赫连突利正想说,阿佳格格忽然又自问自答地道:“唔,是了,以前是要靠他们来阻挡中原皇帝兵马,不能杀他。不过,现在应该是时机了。” 赫连突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杀掉薛庭轩,这念头赫连突利第一次见到薛庭轩时就有了,但他也知道当时还不是时机。当初五德营实力尚弱,向阿史那部和仆固部双方同时修好,如果在那个时候暗杀了薛庭轩,中原军就会把首要目标指向仆固部,现在仆固部只怕就已经成了中原的一个附庸了。而现在五德营两次击败中原军,声势大振,如果再不杀了他,将来的五德营就会是个无法对付的对手,因此要杀薛庭轩,现在是唯一的时机。可是这个念头他还只是在心里斟酌,谁都没说过,却没想到妻子居然已看出了这一点。他道:“阿佳,你怎么想这些?” 阿佳格格只道自己说错了话,尴尬地一笑,道:“我也是乱说的。突利,睡吧。” 赫连突利躺下了,心里仍然在打着转。杀了薛庭轩,现在的确是唯一的时机,如此错过了这个机会,将来五德营羽翼丰满,就算杀了薛庭轩也没用了。 如果说赫连突利一直都打不定主意,那么妻子这句话让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思然可汗一定尚未发现,仆固部已面临了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了。上个月二十日,阿史那部发兵三万,增援楚都城。中原兵正是因为这个消息决定退兵,但中原兵溃败之后,那支阿史那部援兵并没有退回去,而是马上要薛庭轩前去迎亲。阿史那钵古打的主意,无疑是顺手牵羊之计。趁着五德营和仆固部都是元气未复,迫使双方再度交手,得利的就是阿史那部。这条计策,简直就是先前中原军的翻版,只是方向掉了个头。 薛庭轩肯定能看破这条计,但他又能如何对付?阿史那钵古只消不宣而战,直接向仆固部攻来,五德营就不能置身事外。这才是仆固部迫在眉睫的危机,比先前思然可汗被共和军挟持更要危险百倍。究竟要如何破解? 现在,是该动用狼旗军的时候了。 狼旗军,是在西原西北一带活动的一个神秘的小部落。虽然就在阿史那部周围活动,却从来不与阿史那部联系,即使偶尔相遇,那些人总是沉默不语,转身便走,因此阿史那部对他们也根本没有在意。 西原这一类少则十余、多则百来人的小部落其实有不少,有些是因为与族中长老发生了矛盾后分了出来,有些则是遭到攻击后的残余。这么小的部落当然不能长存,日久之下不是被人消灭,就是自生自灭,融入其他部族中,因此阿史那部上下谁也不把他们当一回事。只是谁也不知道,狼旗军其实是赫连突利在七年前亲手选拔的一支精锐。从成立的第一天起,赫连突利就告诉他们,这一生必须生活在黑暗之中,告别所有的一切,因此就算是思然可汗都不知道自己属下还有这样一拔人马。 赫连突利训练这支人马,本来就是要对付阿史那钵古的。赫连突利目光如炬,心知定义可汗这个族弟才是自己真正的大敌,但此人乖觉之极,从不落单,因此这几年来狼旗军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而现在薛庭轩要和阿史那钵古结为翁婿,势必会去迎亲,在此时动手,运气好的话甚至能一举两得,连同钵古一起干掉。 赫连突利脑海中已勾勒出行动的各个步骤了。薛庭轩和阿史那钵古这两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可是对于狼旗军这支早在薛庭轩来到西原之前就已存在的势力,他们谁也不会起疑的。事成之后,再放出风声,说狼旗军其实是阿昌部的一个分支。阿昌部当初的族长哈拉虎曾被称为“西原第一勇者”,性情暴躁无谋,结果中了五德营的圈套,举族被灭,而最终屠灭他们的正是仆固部。这样,仆固部就可以解脱嫌疑了。 黑暗中,赫边突利默默地笑了起来。 ※※※ “薛元帅!” 薛庭轩带着金枪班从城头走过时,看到他的人不论男女老幼全都欢呼起来。虽然陈老将军在这一战中去世,但薛元帅的战功使得人们有了比陈忠在世时更强百倍的信心。每个人都觉得,只消有薛庭轩在,楚都城就能屹立不倒。 薛庭轩微笑示意,在金枪班簇拥下进入了帅府。帅府中诸将早已守候,见薛庭轩进来,全都齐齐站立,高声道:“薛元帅!” 艰苦卓绝的一战终于胜利了。这一战,五德营损失了近千人,更失去了陈忠、文士成、尚明封、罗兆玄诸将,依附于楚都城的四部损失更惨重,兵马几乎失去了一半。不过同时,五德营又得到了千余降兵,所以从兵力上损失并不大,更何况这一战使得楚都城火枪骑这支亘古未有的奇兵名震天下,西原各部更是奉若神明,四部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在共和军大溃败后的几天内,许多小部落生怕得罪了这支连中原皇帝的大兵都能打败的军队,因此那几天前来向五德营献礼修好的部落首领络绎不绝。到现在,总算可以清静下来了,楚都城的一切也该重新步入正轨。 薛庭轩扫视了一下帅府诸将。五德营廉字营统领文士成战死,新提拔上来的将领名叫李越辰,在新晋将领中亦属智将。而扶兰、亦思哈、兀立麻和脱克兹四部首领更是直接侧身诸将之中,已算五德营嫡系将领了。薛庭轩微微笑了笑,道:“诸位,请坐。” 一干人刚坐下,脱克兹部的族长安多便大声道:“薛元帅,您马上就要大婚了,先恭喜您啊。”脱克兹部的族长原是他堂兄撒林。因为在共和军袭来之时,撒林不愿与五德营共进退,而安多这人颇有野心,薛庭轩便撺掇他杀了撒林自立。在安多看来,自己为脱克兹部立下奇功,使脱克兹部和五德营的关系亦进了一层,大为自得。他这般一说,四部中另三部族长亦争相道贺。 薛庭轩微笑首答礼道:“多谢诸位大人。” 寒暄了一阵,接下来便是正事。这会议其实是分派战利品,因为西原铁匠极少,平时用的东西连缝衣针都要从中原输来,铁器甚是贵重。此次共和军溃败,辎重武器弃下不计其数,四部能得到的也有不少。薛庭轩倒不小气,给四部的战利品也很是丰厚。 待会议结束,只有苑可珍与司徒郁两人留了下来。现在的五德营武将远多于文臣,这两人的地位更加重要。待众人一走,苑可珍已急不可耐地说:“薛帅,阿史那部已让你去迎亲了,你该怎么应付?” 阿史那部定会以保护为名,要求在五德营驻军。这才是薛庭轩今天要商议的正事。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将来只怕不堪收拾。苑可珍和司徒郁二人都是多智之人,这一点早已看清,苑可珍更是在当初定下结亲之议时就已提出这一点,但薛庭轩一直没有回答。可是到了现在,这个问题再不能回避了,苑可珍也不知到底该如何对付。 薛庭轩看了他们一眼,微笑道:“苑先生,司徒先生,你们说,如何回答为好?” 司徒郁犹豫了一下,道:“薛帅,我想,是不是向阿史那部提出,楚都城城小地狭,不堪养兵……” 苑可珍叹了口气,“司徒兄,他们也猜到会有这一点,说一切给养都由他们自己承担,只为保护好忽兰格格。” 司徒郁刚从四部巡视回来,听得苑可珍这样说,他也不禁无语。那阿史那钵古是个不下于赫连突利之人,一样不好对付,这些事他一定已考虑周到。现在名为保护忽兰而驻军数百,用不了多久,后继源源不断而来,就算现在与阿史那部不至于翻脸,但楚都城虚实也要尽归他们所知,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件好事。司徒郁不由一怔,小声道:“他们是想慢慢地反客为主?” 薛庭轩冷笑道:“正是。不过,不是慢慢,而是马上就下手。” 苑可珍与司徒郁吃了一惊,同时失声道:“马上?” “不错。他们已经准备向仆固部动手,所以要迫使我们立刻动手。” 五德营虽然取得了一个大胜,但自己的损失亦不小。固然收降了不少降兵,可是要磨合亦不是短时间的事。假如这个时候阿史那部向仆固部发动攻击,结果定然是五德营与仆固部两败俱伤,阿史那部从此独霸西原。苑可珍道:“他们真会这样做?可是他们现在在这儿的兵力不足以挑战仆固部。” 仆固部有三万兵马。虽然曾被共和军裹胁着攻打楚都城,但损失并不太大。而阿史那部以增援楚都城为名,发兵三万,远道而来,若没有楚都城做基地,同样不能去与仆固部争锋。薛庭轩道:“他们要的,就是把我们也卷进去,所以才打这个主意。一旦我去迎亲,这支兵马可以随便找个名目与仆固部发生冲突,这样就迫使五德营与仆固部交战了。” 苑可珍和司徒郁倒吸了一口凉气,司徒郁道:“这……这不就是共和军的故技吗?” 将薛庭轩软禁为人质,让五德营充当攻击仆固部的先头部队,这的确与共和军先前所用之计一般无二。薛庭轩又冷笑了一下,道:“正是。阿史那钵古也当真不择手段。” 说起不择手段,薛帅你也当仁不让。司徒郁在肚里嘀咕了一句,问道:“薛帅,要怎么对付?” 薛庭轩道:“将计就计。” 苑可珍诧道:“将计就计?” 薛庭轩点了点头,“正是。阿史那钵古是借着保护他女儿为名,想在楚都城驻军,但假如他没这个理由,这计策就唱不下去了。” 司徒郁和苑可珍都吃了一惊。司徒郁道:“薛帅,你是要入赘阿史那部?” 薛庭轩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一副愕然的样子,笑道:“正是。” 薛庭轩身为五德营大帅,居然肯离开楚都城,入赘阿史那部,阿史那钵古肯定不会想到,那时他也提不出在楚都城驻军的理由来了。苑可珍急道:“可是,薛帅,你这一走,这里有谁主持?” “共和军这两年里已不可能再次来犯了,何况我也不可能长住阿史那部。”他见苑可珍和司徒郁还要说什么,扬了扬手道,“不必再说了,我已想过多次,要破解阿史那钵古这条绝后计,唯有如此。” 苑可珍看了看帅府中堂所供灵位,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陈老将军不在世了。” 薛庭轩见他提起陈忠,不禁也有些黯然。这个计划早在阿史那钵古提议要招他为婿时他就已经想好了,当时他已经看破了阿史那钵古的用心。只是当时他想着,自己就算走了,有陈忠这个五德营宿将坐镇,并无大碍,自己解了燃眉之急后再伺机回来。可是陈忠却在刚过去的一战中去世,多少有点打乱了他的安排。他压低了声音道:“所以,现在有件事就必须要办了。” 苑可珍和司徒郁又是一怔,心想到底是什么事这么急迫?他们看着薛庭轩,薛庭轩也看着他们,半晌,才小声道:“除掉赫连突利。” 薛庭轩一走,又不再有共和军的压力,赫连突利肯定就会向五德营下手。虽然现在留着赫连突利还可以牵制阿史那部,可是万事终无两全,权衡之下,现在确实已是除去赫连突利的时机。苑可珍与司徒郁都知道这个对手对五德营的威胁有多大,精神为之一振,苑可珍小声道:“薛帅,具体应该怎么做?” 薛庭轩嘴角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一箭双雕。” 就在五德营帅府中这三人正在密谋的同时,仆固部有一骑也秘密出发了。 那是赫连突利派出的一个亲信。目的,就是一直在西原行踪不定的狼旗军。 ※※※ 自新二十五年,也就是共和二十二年的一月二十一日黄昏,阿史那部增援楚都城的援军三万抵达楚都城西三十余里,主将是台吉阿史那钵古,副将左贤王阿史那唆罗。 此时的阿史那钵古坐在行军帐中,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十七日那天,共和军远征军彻底崩溃,全军溃逃,听到这个消息时,阿史那钵古不禁愕然。他没料到共和军居然先前撤退,而薛庭轩也居然独自突击了,心中不禁有种被薛庭轩和共和军一同摆了一道的恼怒。 薛庭轩这小子,仍然怀有异心。阿史那钵古出动了整个部族五分之三的兵力,为的不仅仅是击溃共和军,更是想趁机解决掉仆固部,一举平定西原。只是这样一来,最佳时机已经错失,现在再进发的话,就失去了出其不意之效,等如告诉仆固部和五德营自己的真正用心。阿史那钵古纵然足智多谋,此时也不禁有些犹豫。正在这时,帐外有个亲兵大声禀道:“钵古大人,薛元帅来了!” 阿史那钵古以为自己听错了,站起来道:“是薛元帅派人来了?” “是薛元帅来了。” 那亲兵重复了一遍。阿史那钵古的心里为之一震。薛庭轩打的什么主意? 暮色中,几骑马正向阿史那钵古的行帐走来,当先一匹正是玉花骢。薛庭轩到得帐前,翻身下马,单膝行了一礼道:“钵古大人,五德营薛庭轩有礼。” 阿史那钵古的脸上已是满面春风,一把挽住他笑道:“庭轩,我已听说你们打胜了的事,看来我是白忙了一趟。来,来,进去说。” 薛庭轩又行了一礼道:“这都是托大汗和钵古大人之福。”他扭头对身后的金枪班道:“你们守在外面,我有事要和钵古大人商议。” 阿史那钵古面色不变,心里却已打了个突。薛庭轩不是等闲之辈,当然也看得破自己的用意,这一点他根本不怀疑。此事心照不宣,那么薛庭轩要商议的到底是什么?一时间,阿史那钵古觉得自己可能还是小看了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女婿的人。 一进帐里,薛庭轩仍是声色不动,又向阿史那钵古行了一礼道:“此次庭轩能侥幸击退叛军来袭,实是有赖岳丈大人之助,庭轩在此拜谢大人再造之德。” 阿史那钵古见薛庭轩再三行礼,心中更是忐忑,脸上却也一样的不动声色,扶起他道:“贤婿,不必多礼了。眼下共和叛军已退,不知贤婿该如何对付思然那贼子?” 薛庭轩见他声音舒缓平和,眼里却是目光灼灼,心道:终于来了。阿史那钵古这等单刀直入,迫使自己表明态度,却让他多少有点不安。好在他谋划已定,并不惊慌,低声道:“岳丈,思然那贼子定要对付,只是眼下却有三不可。” 阿史那钵古诧道:“是吗?不知是哪三不可?” 薛庭轩道:“岳丈劳师远征,而仆固部以逸待劳,此为一不可。” 阿史那钵古笑道:“这个贤婿不必担心,我阿史那部勇士纵然三日不食,一样可以上马冲杀。”他听得薛庭轩第一个理由便是这等明摆着的推诿,心中多了几分恼怒,却也放下了心,忖道:就算你说破了天,我也要让你与仆固部当场反目。五德营一直和仆固部缠夹不清,他对此自是一清二楚。以前尚可容忍,但现在五德营可以说是和仆固部一起击退共和军的,再让他们之间的联系深下去,只怕不堪设想,因此阿史那钵古最迫切的便是破坏两者之间的关系。 薛庭轩语气仍是不变,接道:“共和叛军此战虽败,但元气未伤,只怕两三年内仍要卷土重来。此次叛军已与仆固部反目,若眼下将仆固部消灭,实是替叛军了却一桩心事了。” 阿史那钵古更是恼怒,心道:我要的便是这等。你这小子真以为我不知你与仆固部也在暗通款曲吗?不把他们消灭了,我部也要多一桩心事。他虽然着恼,可是脸上依然平静异常,道:“贤婿此言差矣。仆固部惯会两面三刀,未必会与叛军长久为敌。”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岳丈明鉴,仆固部确是惯会两面三刀,因此小婿实在有点担心,岳丈大兵轻出,若是仆固部此时突击贵部,岂不是大势去矣?” 这话一出,阿史那钵古只觉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心底一阵冰凉,忖道:这小子……这小子在威胁我?虽然自己将部中五分之三的战士带了出来,但仆固部若要远袭阿史那部本阵,非倾巢而出不可。他们敢这样做的话,自己就先行抄了他后路,让仆固部片甲不留。可是这样的话就必须有楚都城的配合,假如五德营反而拦阻阿史那部,仆固部不再有后顾之忧,阿史那部只怕真会彻底崩溃。他越想越怕,看了一眼薛庭轩,见薛庭轩脸上诚惶诚恐、眼里却隐隐有着一股杀气。他暗道:糟了,我还是小看了他!他没有小看过薛庭轩,不然也不会把女儿真个许配给他来拉拢了,可是到最后他还是发现自己将薛庭轩看得太简单了。这年轻人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为了达成目的,他一定会不择手段,所谓的翁婿之亲,只怕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他笑了一声,只觉笑声已不自觉地有点发干,沉声道:“贤婿,只是仆固部当真如此,那你的五德营只怕要先受其殃。” 薛庭轩见阿史那钵古眼里闪过一丝怯意,心知他定已明白自己话中深意。阿史那钵古这话,其实是说,假如自己当真敢如此,那么他就会豁出去灭族之祸,也要将五德营拿下。他道:“岳丈过虑了。以岳丈明鉴,仆固部最可畏者是何人?” 阿史那钵古心道:这小子这样说又要干什么?他深谋远虑,有识人之能,岂会不知道仆固部的赫连突利之能,只是嘴上却道:“那自是思然那贼子了。” 见阿史那钵古直到现在还要闪烁其词,薛庭轩心里也不禁有一丝怒意。但他现在越发深沉,当真有惊雷疾电之前而不动声色之能,微笑道:“思然可汗确是可畏,为解后顾之忧,不如派人将他刺杀,这样仆固部便群龙无首、不战自乱了。” 阿史那钵古只觉心中一阵烦乱。薛庭轩要说什么话他岂会不知,虽然思然可汗本身不足畏惧,但他毕竟是仆固部首领,如果真能暗杀了他,当然会让仆固部大乱。只是其一,暗杀思然可汗谈何容易;第二,假如当真成功,赫连突利上位,仆固部将会更难对付;还有第三,薛庭轩明摆着是二虎竞食之计,当真派了人去暗杀,他有九成会暗中先行通报仆固部卖好,使得仆固部与阿史那部的冲突加剧,五德营却两面做好人,从中取利。只是薛庭轩这样说来,阿史那钵古一时间却也想不出反驳他的话。 薛庭轩见他语塞,暗自好笑,心道不能将他逼急了。阿史那钵古不是易与之辈,不会一头钻进这种简单圈套里去,万一将他逼急了下不了台,自己也一样无法收拾。他道:“岳丈,思汗虽然可畏,但此人防备亦严,刺杀他不是轻易之事,万一不成,反而难办。当今之计,上策不是正面与其冲突,而是翦其羽翼。” 这话一出口,阿史那钵古心中便是一动。他见薛庭轩眼里有些异样,更是恍然大悟,心道:是了,此人原来已有了除去赫连突利之计,只是想借此来卖好,从我这里再取点好处。这人一货卖两家,当真精到了极点。想毕,他微笑道:“贤婿,赫连突利也不是容易被刺的,你可有什么好计?我部虽不能直接与仆固部冲突,但只要能帮得上忙,定然不遗余力。” 薛庭轩见阿史那钵古眼神一下镇定下来,心头一沉,忖道:糟了,我是得意忘形了。虽然他已经打定主意,用入赘阿史那部来击破阿史那钵古的反客为主之计,但也知道这实是一条不得已的下策,因此本想说动阿史那钵古,让阿史那部担当起刺杀赫连突利的全责,这样赫连突利一死,思然可汗盛怒之下,再经自己煽风点火,就会向阿史那部下手,那时阿史那部自顾不暇,自己就不必走下策离开楚都城去阿史那部入赘了。不过,自己未免有点操之过急,被阿史那钵古看破,这样便只能按原先计策来做。但这条计绝对不能通过阿史那钵古,他微笑道:“请岳丈放心,小婿已经安排。只是这条敲山震虎之计要请岳丈配合,方能天衣无缝。” 他将这条计说了,阿史那钵古听罢,心中不觉一阵阴寒,看了看薛庭轩,忖道:此人……只怕有朝一日,我要对不起忽兰了。 薛庭轩虽然看似没注意,其实阿史那钵古那一丝异样的神色早已被他捕捉在眼里。阿史那钵古一定会对自己产生杀机,这一点他早就预料到了。只是,阿史那钵古纵然看破了自己的计谋,却仍然会一头扎进去,只消消灭了赫连突利,阿史那钵古迟早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包括西原在内,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也将是我薛庭轩的囊中之物。薛庭轩的心中直如烈火熊熊,冲霄直上,脸上却仍然声色不动,低声道:“岳丈,你以为此计如何?” ※※※ 一月二十二日清晨,前往仆固部的五德营使节团从楚都城出发,正使为五德营参谋司徒郁。作为大帅薛庭轩的左右手,加上精通西原各族语言,司徒郁做正使当然毫无疑问。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使节团副使却是脱克兹部族长安多。 在依附五德营的四部中,脱克兹部势力最小,因此在击退共和远征军一役中,脱克兹部所立功劳相应也最小。不过安多是薛庭轩一手扶持起来的,另三部也明白,所以这个任命虽然有点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安多骑在马上,看着周围的人等,心中又是喜又是忧。以脱克兹部这样一个小小的千人部落,居然也有一天能够和仆固部这个庞然大物平起平坐,当然全靠五德营之力,对脱克兹部的好处亦是不言而喻。因此当安多听得薛庭轩要任命自己做副使,感激得差一点要落泪。只是这一趟差事不是那么简单,薛庭轩还给了自己一个任务,这任务却是把他吓得魂不附体。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刺杀仆固部台吉赫连突利! 当他听得薛庭轩说出这个计谋时,安多的腿都吓得软了。自己毕竟是要到仆固部的本阵中去,不管成不成功,被仆固部知道自己的用心,定然当场要被斩为肉酱。不过,薛庭轩接下来说的话让他多少安了点心。薛庭轩说,真正行事的并不是自己,自己要做的只是给那刺客提供方便,从头至尾都会置身事外。听得薛庭轩这样一说,安多才放下心来。他这样想着,不由侧眼瞟了一下边上的司徒郁。 薛帅偷偷告诉他,司徒郁虽是自己的左右手,但他是竭力反对刺杀之议的,因此这件事一定要瞒着他。听得薛帅如此嘱托,安多更是惊喜万分。司徒郁在五德营的地位,无疑是名列前十,而这件事薛帅对自己更为信任,那岂不是说明自己在薛帅心目中地位比司徒郁更高?他原本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不然也不会杀了前任族长、自己的堂兄撒林。此事若成,脱克兹部就是五德营麾下四部的首部了。五德营如旭日东升,将来不可限量,脱克兹部能靠上这样一棵大树,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寄人篱下,遭西原诸多不信法统的部落排挤了。一想到这个前景,安多便觉热血沸腾,恍惚中觉得自己已经取代了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的地位了。安多大汗,这个名字有一天也会在西原如雷灌耳。 “安多大人。” 司徒郁的声音打断了安多的思绪。安多连忙扭过头道:“司徒先生,有什么事吗?”心中却忖道:我也不要得意忘形,被他看破了。 司徒郁道:“仆固部和我们也是恩怨交集,此番前去,安多大人可要仔细了,不要提先前他们依附共和军之事。” 仆固部曾随同共和军前来攻打楚都城,虽然损失不大,也是受人所迫,但毕竟曾有一段时间正面为敌。现在的仆固部中,难保还会有对五德营怀有敌意之人,所以司徒郁这样交待。安多点了点头道:“这个安多明白,司徒先生放心。” 司徒郁叹了口气道:“当初仆固部被共和军所迫,有些人便死在了楚都城下。若是这些人的家属前来搅局,还是以退让为上。” 安多冷笑道:“这些人自己选错了主人,怪得谁来?司徒先生也不必多虑。” 司徒郁道:“可那些人毕竟是死了……” 安多打断了他的话道:“人终是要死的。”他心中忖道:难怪薛帅要我当心他,司徒先生实是很同情那些战死的仆固部啊。五德营与仆固部除了那一次,再无其他冲突,但脱克兹部曾遭仆固部欺凌,在安多看来,仆固部众战死,当真是活该。司徒郁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前行,一张脸上却多少有点郁郁之色。 朝行夜宿,二月五日那天,使节团已抵达仆固部营地。仆固部的惯常游牧之地是南北两个草场。这两个草场牧草肥美,又有水源,实是绝佳之地,只是被仆固部占了,旁人自不能染指。安多见离仆固部越近,周围的牧草就越是丰茂,心中妒火也就更甚,想着:有朝一日,这两块草场要归我脱克兹部所有。 由于先行派出了通报之人,当他们离得二三里的时候,仆固部中已派出人来迎接。将使节团接入仆固部里,思然可汗带着赫连突利及五明王、六长老齐来迎接。五德营这一战胜利,已经改变了西原的势力结构,当初思然可汗对五德营还有几分轻视,现在却已将五德营视作同等地位。见这些西原的霸者颇为客气地迎接,安多更是志得意满。 使节团的任务有二:一是通报五德营这一场大胜,二是感谢仆固部当初借牛之德,现在加倍归还,并赠送诸多战利品。虽然正式的大会要明天开始,但今天思然可汗还是大设了几桌宴席宴请五德营一行。这宴席规格不低,全牛全羊流水价端上来,简直就是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 赫连突利在席上一边慢慢啜饮着马奶酒,一边看着两个五德营使官。司徒郁与他算是熟识了,薛庭轩派他前来出使自不意外。只是作为副使的安多他却是第一次见。赫连突利极有识人之明,这脱克兹安多分明只是个平庸之辈,薛庭轩用他,到底是什么用意?也许,使用西原土著当成使官,其实是为了向周边那些小部落一个信号吧——看,五德营可以如此信任西原人,只要依附五德营,你们一样也可以达到这个地位——薛庭轩用任命安多这个举措向周边小部族无声地宣示,此人当真不是安于现状之人。 再不杀他,后患无穷。 现在的薛庭轩多半也已准备前往阿史那部了。去阿史那部,一般要一个多月,薛庭轩前去迎亲,总要携带礼物,可就算再慢,一个月也该到。走到半途时,狼旗军将发动一次让薛庭轩就此毕命的偷袭,然后,仆固部就竭力支持楚都城,让楚都城成为抵御阿史那部的坚实屏障。到了那时,西原就基本上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赫连突利饮酒极有节制。宴席结束后,他起身回帐。还没到家,一边突然有个亲兵快步过来,小声道:“台吉,那司徒先生求见大汗。” 司徒郁求见大汗?赫连突利不多的几分醉意一下荡然无存。他带转马,低声道:“快,跟我过去。” 司徒郁是想蛊惑思然可汗吗?虽然赫连突利不敢保证,但司徒郁在这个时候求见思然可汗,肯定不会安着好心。这个姓司徒的同样不是易与之辈,加上有薛庭轩的密计,万一思然可汗喝得醉醺醺的,被司徒郁说动,终不是好事。他带着几个亲兵快步到了金帐前,守帐武士见赫连台吉前来,却有些犹豫,上前行了一礼道:“台吉,大汗正在与司徒先生密谈。” 赫连突利叱道:“我知道,所以马上要去。” 他跳下马,撩开帘便闯了进去。一进去,便嗅到帐中满是酒味,司徒郁正坐在思然可汗近前说着什么。一见有人闯了进去,思然可汗先是愕然,待见是赫连突利,他打了个酒嗝,低声道:“突利,快过来。” 赫连突利抢上前去,道:“大汗,方才突利听得司徒先生有密事禀报,所以马上赶过来了,不知是什么事?” 思然可汗的脸上有点怒色,低声道:“司徒先生,你说吧。” 司徒郁站起来向赫连突利行了一礼,小声道:“大汗,赫连台吉,小人有罪,还祈饶恕。” 司徒郁是要反水?饶是赫连突利足智多谋,亦被弄得莫名其妙。他低低说道:“司徒先生请说,到底是什么事?”司徒郁作为使节团正使,却突然这般前来密谈,似乎除了想反叛五德营投靠仆固部,再没第二种可能了。可是赫连突利也明白,司徒郁是五德营重臣,眼下又没什么得罪薛庭轩之处,实在不太可能反叛。所以,这一定又是薛庭轩的计策。 司徒郁道:“禀大汗和赫连台吉得知,薛帅得到密报,说共和叛军对大汗有不轨之心。” 是想来挑拨啊。赫连突利心中忖道。共和军新败,会迁怒于仆固部,这一点他当然料得到,薛庭轩用这种话来挑拨思然可汗,实在不算什么妙计。只是经此一事,共和军该知道仆固部的智囊是自己,杀了思然可汗并没有什么大用处。何况眼下五德营初定,薛庭轩要迎娶阿史那钵古之女,现在若是向仆固部下手,等如给阿史那部和五德营提供机会,定不可能。他道:“是吗?不知薛帅得到的密报具体是什么。” 司徒郁先前对思然可汗一说,思然可汗登时大惊失色,而赫连突利听了却毫无异样。他暗自好笑,因为先前薛庭轩正是这般说的。虽然薛庭轩本人没在这儿,但一切如在目前,当真料事如神。他道:“禀赫连台吉,薛帅得报,中原叛军收买的,是阿史那部左贤王,此事正是他主持,很可能便要在明日大会上行动。” 这话一出,赫连突利的嘴角终于抽了一下。仆固部有五明王、六长老,五明王为部族信奉的景教祭司,六长老则是六姓的耆老。阿史那部不像仆固部这样有六姓,全族都姓阿史那,定义可汗以下则有左右贤王,相当于仆固部的长老。台吉阿史那钵古,右贤王阿史那拉尔德,左贤王阿史那唆罗,这三人是阿史那部地位最高的三大重臣。阿史那钵古大权独揽,左右贤王在部中也各自掌握一万余的兵权,此番阿史那部赴援楚都城,两个主将之一正是左贤王阿史那唆罗。阿史那唆罗被中原军收买,这件事便是赫连突利也未能查出来,没想到薛庭轩竟把这事都告诉了自己。他看着司徒郁慢慢道:“那阿史那唆罗就算被中原皇帝收买,但现在仍肯听从命令吗?” 司徒郁犹豫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半晌才道:“赫连台吉,若仅是如此,他当然不会听从。但阿史那部的钵古台吉要招我家薛帅为婿,他权衡之下,便会听了。” 思然可汗方才只听得司徒郁说安多要刺杀自己,正自六神无主,听司徒郁这般说,他一怔道:“这是为什么?” 司徒郁道:“钵古在阿史那部中权势熏天,左右贤王对他一直都颇为不满。我家薛帅以为,左贤王定是因为钵古招薛帅为婿后,权势更大,因此要从中作梗。” 思然可汗诧道:“可是,唆罗要破坏此议,刺杀的该是薛帅才是,为何想要刺杀我?” 司徒郁摇了摇头道:“大汗,三足方能立稳。一旦只剩两足,便摇摇欲坠了。” 思然可汗仍是摸不着头脑,看了看赫连突利,见赫连突利面色凝重,心道:是了,突利也信他的话,应该没错。他对赫连突利视若股肱,知道自己这个妹夫足智多谋,又对自己忠心耿耿,只要他认为有道理,那就一定有道理。 赫连突利心中已如惊涛骇浪,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司徒郁说的这个秘密并非不可思议,听起来极有道理。五德营虽然新胜,收伏了不少降兵后实力大涨,但仍然尚不足与仆固部和阿史那部争锋,而仆固部在先前一战中也受到不小损失,对阿史那部来说,现在的确是千载难逢的对付仆固部的良机。他顿了顿,又道:“那薛帅为何将这件秘事告诉我们?” 司徒郁叹了口气道:“赫连台吉,三足方能立稳,否则我五德营又怎能立足?” 虽然思然可汗仍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司徒郁要说仆固部为阿史那部所破后五德营便不能立足,赫连突利却是一清二楚。的确,有仆固部牵制阿史那部,五德营才能在双方势力之间谋求一个位置。一旦仆固部崩溃,西原只剩阿史那部独大,五德营对阿史那部也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了。他又道:“薛帅探听出来,他们要怎么下手吗?” 司徒郁道:“薛帅说,左贤王多半是想嫁祸于我军,因此必要先行向大汗通报,请大汗早做防备。” 等司徒郁一告辞,思然可汗便急不可耐地小声问道:“突利,你说,司徒先生所说是真的吗?” 赫连突利正眼观鼻鼻观心地沉思,听得思然可汗这样问,他慢慢摇了摇头道:“不可轻信。”顿了顿,又道,“也不可不信。” 思然可汗听他这般说,不由着急道:“突利,你这不是两头话吗?到底如何?”他对赫连突利几乎有点迷信,觉得这妹夫言无不中,明辨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他,像现在这样摇摆不定还是第一次看到。 赫连突利道:“大汗,当初在中原军中,我曾经探听出,那胡元帅是知道阿史那钵古要纳薛庭轩为婿之事。而且当阿史那部发兵增援,他们立刻得知了消息,及时退走,所以损失不是很大。” 共和远征军那一战最终粮草不继,兵无战心,若阿史那部赶到后他们再仓促撤军,只怕会全军覆没。但共和军撤退得相当及时,只有毕炜的后军遭到重创,前锋与中军都及时撤了回去,以至于仆固部未敢截击新败的共和军。思然可汗道:“唔唔,这怎么说?” 赫连突利道:“此事固然是胡元帅用兵有方,但他用兵再厉害,若没有及时的消息,却也做不到。因此依我之见,胡元帅在阿史那部中,定然早埋伏有细作,而且这细作地位不低,因此能得知如此机密之事。” 话说到这份上,便是思然可汗也有点明白了。他道:“你是说……唆罗可能真是胡元帅的细作?” 赫连突利道:“大有可能。” 如果阿史那唆罗真的是被胡继棠收买之人,那么他奉命来刺杀思然可汗便完全说得通了。先前若不是仆固部在最关键时刻从共和军中分裂出去,共和军仍然可以从仆固部得到给养,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败北。胡继棠不是等闲之辈,吃了这般大一个亏,定然恨仆固部入骨,让阿史那唆罗谋划着刺杀思然可汗,让仆固部大乱,确有可能。但共和军新历大败,阿史那唆罗就算曾经受胡继棠收买,现在还能听从吩咐吗?司徒郁解释说那是由于阿史那钵古要招薛庭轩为婿,引起阿史那唆罗猜疑。这的确有可能,然而事实到底是不是这样,赫连突利仍然不能贸然决定。 五德营,阿史那部,共和军。这三方势力都不是可以轻易对付的。现在,仆固部其实已经成了这三方共同的敌人,相比较而言,五德营尚属没有直接冲突的一方。现在一个圈套已经布置好了,但这个圈套到底是谁布下的、步骤如何,他仍然一无所知。司徒郁的话既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同样有可能半真半假。到底该怎么办? 释祖啊,借我天眼吧。 赫连突利在心底喃喃说着。仆固部和阿史那部都信奉西来的景教,景教教义中至高神释祖名为耶牟尼,称为“天眼无所不视,天耳无所不闻,天足无所不至,天心无所不知”。如果能有释祖的天眼,什么都能看清,那么再深的阴谋亦不怕了。只是赫连突利知道自己只是个凡人,不是释祖,并没有天眼。他思前想后,只觉头痛欲裂。第一次,他感到自己有点力不从心。 就在赫连突利无法判断的时候,薛庭轩带着一小队人马正随着西撤的阿史那部西行。他骑在马上,向身后看了一眼。 现在赫连突利一定陷入难辨虚实的境地了。薛庭轩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不下香饵,难钓大鱼。诡道欺人,不是要让人相信假的,而是让人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所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正是那部《兵法心得》中的精要。把阿史那唆罗这个香饵亮给赫连突利,不怕他不上钩。 星楚,你的在天之灵仍在保佑着我。他默默地说着。 这部《兵法心得》是当初楚帅留下的。本来也给过自己一本,但自己少年时只喜舞刀弄枪,不喜兵法,所以连那本楚帅手书的本子也给弄丢了。手头这本是星楚的抄录本,上面还加了不少星楚自己的批注,这几年读来,却觉字字珠玑。进入西原后,五德营连战连捷,势力越来越大,可以说正是自己不断学习这部《兵法心得》的成果。 不过,兵法终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能够活用兵法,自己亦可称得上名将了。薛庭轩想着,心中不由踌躇满志。 这时,一个金枪班过来道:“薛帅,打尖了。” 因为他们是跟随大军西行,也只能随着阿史那部的节奏打尖。薛庭轩回头看了看队中的一辆大车,道:“那人如何?” 那金枪班道:“还好,他的身体极是强健。” 薛庭轩笑了笑,跳下马,走到车前。这辆大车的车帘掩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他拉开车门走了进去,里面是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个人。这人气色还好,只是一条腿缠满了绷带,显然受伤极重,手腕上更是套着精钢镣铐。见薛庭轩进来,这人抬头看了看,低低道:“薛元帅,我已如此,你仍然不放心我么?” 薛庭轩叹了口气道:“阁下武艺超群,薛某实在不敢大意。” 这人冷笑了一下道:“想必你把我知道的东西都挖出来后,就要杀我了?” 薛庭轩仍是淡淡一笑道:“这个便要看阁下合不合作了。趁现在有空,给我讲讲大统制之事吧,北斗兄。” 第02章我命由天 阿佳格格被一个声音惊醒了。她睁开眼,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迷迷糊糊地只道已是天明,但一睁眼却见周围还是一片漆黑。她伸手摸了摸边上,忽觉丈夫并没在身边,不由一惊,正想发问,却听有个人低低道:“是吗?好吧,你辛苦了。” 那正是赫连突利的声音。赫连突利连衣服都没脱过,此时才走过来。阿佳格格见丈夫很是疲倦,不由心疼,披衣起身道:“突利,你一直没睡吗?” 听得妻子的声音,赫连突利笑了笑道:“阿佳,我吵醒了你吗?睡吧,我也要睡了。” 阿佳格格道:“出什么事了?”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赫连突利道:“今天,五德营的司徒郁前来密报,说明日大会之上,有人会行刺大汗。” 阿佳格格吓了一跳,叫道:“真的吗?那让八犬加倍小心。” 赫连突利道:“这个自然。不过,行刺有九成是假。” 阿佳格格又是一怔,马上道:“五德营想要我们和阿史那部火拼?” 赫连突利小小吃了一惊,笑道:“阿佳,你比大汗的脑子快多啦。” 阿史那部和仆固部本来就是世仇,双方火拼毫不意外,只是双方互有顾忌,所以才能相安无事。现在,五德营这支突然进入西原的力量打破了暂时的均势,阿史那部和仆固部却如铁钳的两个钳口紧紧夹着他们,他们想要打开局面,只有挑拨双方互斗。现在,共和军已经败退,五德营不再有后顾之忧,势必就要开始新一轮的策划了。只是赫连突利一直觉得,眼下阿史那部出手的话,五德营并不能得到最大的好处,所以一直不相信薛庭轩会选在这个时候出手。当他派出的细作回来报告说,阿史那钵古所率增援军已在秘密班师,他这才明白这一切都是薛庭轩的计策。 这一次,其实和上次如出一辙。那次薛庭轩派死士冒称是前来散播畜疫的中原细作,迫使自己表态站在五德营一边,从而使中原军出奇计劫持了思然可汗,让仆固部当前驱攻打楚都城,最后自己再趁机夺回思然可汗,这样一来仆固部与共和军彻底决裂,完全解决了共和军和仆固部联手这个五德营的心腹之患。那条计环环相扣,自己明明看得清楚,却又不得不跟着薛庭轩的脚步走,究其本原,实是自己远不如薛庭轩般不择手段。而这一次,薛庭轩又让人假冒奉阿史那唆罗之命前来行刺,迫使自己第二次表态。阿史那唆罗被胡继棠收买,恐怕是真的,但阿史那唆罗已绝对不可能再听从共和军之命来行刺思然可汗了。薛庭轩想要的,是阿史那部和仆固部的两败俱伤。与其说是阿史那唆罗想要刺杀思然可汗,兀宁说这是薛庭轩想要自己这样去觉得。本来中原军败退后,由于双方都和五德营有联系,无形中阿史那部和仆固部的敌对立场缓和了不少,而薛庭轩的用意,正是让仆固部和阿史那部立刻发生规模不太大的冲突,不希望双方减少敌意。 他想到这儿,再睡不着了。阿佳格格见丈夫仍然不脱衣上床,欠起身小声道:“突利,你还在想什么呢?” 赫连突利勉强笑了笑:“没什么,睡吧。” 他躺下了,心中却依然不能有片刻平静。薛庭轩这人当真是不择手段。现在阿史那部的增援军刚到,因为共和军已经败退,如果任由他们驻扎,阿史那部便要在楚都城反客为主,所以对于薛庭轩而言,这个时候阿史那部和仆固部发生火拼实是最好不过的情况。一来可以让两部实力大减,阿史那部无暇顾及五德营;二来他也不必再践前约去成为阿史那钵古的女婿。第三,则是向周边那些小部落宣告,阿史那部和仆固部都是言而无信、不顾信义之辈,只有他五德营,因为顾及到与双方的睦邻关系,只好置身事外。等阿史那部和仆固部的冲突结束后,不论谁胜谁负,西原列第一位的都将是五德营了。此人出手如风如电,简直不让人有喘息之机,赫连突利越来越觉得,不尽快干掉他,便要后患无穷。 薛庭轩能逃过狼旗军的突袭吗? 狼旗军的实力,赫连突利很清楚。这支人马是他苦心打造出来的,虽然人数不多,但都是勇猛无匹的强者。可是狼旗军要对付的不是寻常人,而是他所见过的最狡诈、最危险的人物。就算狼旗军能够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胜机也顶多只有五成。 好在就算狼旗军不成功,薛庭轩做梦也猜不到这支纵横在西原以西的小队人马与自己会有什么关系。黑暗中,他又无声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是招待五德营使者的献功大会,仆固部的头面人物,自五明王、六长老以降全都出席了。虽然仆固部先前被共和军胁迫着攻打五德营,但五德营能够将共和军这个庞然大物击退,仆固部众向来最景仰英雄好汉,因此对五德营毫无芥蒂,反而生怕五德营因为此事而对仆固部怀恨在心,于是一个个都来敬酒。司徒郁酒量不高,回敬之事自然都由安多担任了。对安多来说,与这些仆固部的头面人物平起平坐地交谈实是梦寐以求之事,酒到必干,更是红光满面。好在他的酒量极宏,这点酒倒不能使他失态,反而让他显得气度雍容不凡。 酒过三巡,从一边突然发出一阵欢呼。司徒郁不知出了什么事,扭头一看,却见十几个汉子抬着个什么东西正走过来。一边正向他敬酒的五明王之一见他不解,笑道:“司徒先生,那是八宝山上来了。” 司徒郁算是个西原通,却也没听说过这名目,正待问一句,一边的安多却又惊又喜地道:“哎呀,要上八宝山了?大汗真是太客气了。” 司徒郁道:“八宝山是什么?” 安多不等旁人回答,便抢道:“这可是西原最隆重的一道菜了,是一只牛里套一只羊,羊里套一只鹅,鹅里套一只鸡,这般一层套一层。” 司徒郁道:“能套八层之多吗?”这回安多还没回答,那明王笑道:“其实也不是非要八层,最多会套八层罢了。不过这回上来的这道八宝山,套的还真是实实足足八层。” 这八层从外到里,是牛羊猪鹅鸡鸽鹊,最里面还有个炸过的蛋。这道菜是西原最隆重的一道,因为麻烦,也不见得有多好吃,所以一般不太会有人上,一般只有重大庆典时才上。仆固部这些年来,除了祭祠释祖,也就是在思然可汗成婚时才上过。 这时那十几个汉子将这道八宝山抬到了思然可汗跟前,放下后行了一礼,退到两边。那是一个很大的木头架子,上面搁着一头烤熟了的全牛。牛要烤熟很不容易,更何况是如此巨大的一头。思然可汗走到木架边,高声道:“仆固部的子民们!” 思然可汗的嗓门倒是不小,而他一身袍服,也显得颇有威势,加上贴身侍卫的八犬环绕在他四周,越发显得气度不凡,周围登时鸦雀无声。思然可汗道:“今日,乃是五德营贵宾前来的日子,这道八宝山,敬的正是五德营的英豪们!” 他说得豪气干云,大是不凡,仆固众登时轰雷也似的一声喝彩,仿佛谁也不记得先前仆固部也曾攻打过楚都城。安多正在喝着身前一杯马奶酒,被这声突如其来的欢呼吓了一跳。他脱克兹部一共才一千多人,哪见过这等声势,酒杯险些脱手落地。这时八犬的首领洛克什上前,将一把刀双手捧到思然可汗跟前,思然可汗接过手来,轻轻一拔,刀脱鞘而出,一道刀光如闪电般划过。司徒郁原本并不怎么在意,但这道刀光却如利刺般在他眼底刺了一下,他心中一怔,忖道:这是什么刀? 这把刀绝非凡品。固然,西原人都是些刀头舐血的汉子,每个人的佩刀都是利刃,但有如此不凡刀光的,定非寻常之物。司徒郁虽非武人,却对相刀之术颇有研究,知道因为铸炼、打磨之法有异,因此各处出产之刀有各处的特点,精通相刀之术的绝顶好手能仅仅看一眼刀口便能说出那是一把什么地方的刀留下的。司徒郁虽然还不算此道的绝顶好手,却也已经察觉这刀光与寻常的西原宝刀有异。而且,虽然隔了一段距离,看不太清楚,但望过去也觉那刀式样甚古,不太像西原通行的刀,倒似中原武人所用。不过,西原本来就不出产铁器,很多刀都是从中原运来,所以也不足为奇。 思然可汗将刀向牛头上一剜,已剜下两颗眼睛。边上有两个侍从手托金盆过来,思然可汗将牛眼睛放在了金盆里。原来西原人相信头是牲畜身上最好的,而眼睛又是头上最好的东西,所以眼睛都要奉给贵客。他将两颗牛眼睛剜出后,向司徒郁和安多走来,那两个手托金盆的侍从跟在他身后。到得跟前,思然可汗行了一礼道:“两位楚都城的贵客,这是我仆固部二十万部众的心意,请用。” 思然可汗亲自前来敬菜,又如此恭敬,安多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居然也能有这等时候,若不是身受薛庭轩密令,险些就要跪倒在地了。只是他一想起自己有对付思然可汗的任务,心中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此时思然可汗已将两只牛眼睛端上来了。虽然牛身上已经烤得甚透,但这个牛头却并不很熟,眼睛更是深陷眼窝之中,挖出来还带有血水。司徒郁见了这等半生不熟的牛眼就有点作呕,何况那牛眼珠子出奇地大,乌溜溜的仿佛还在看着人,更觉受不了。但思然可汗亲手敬来,他也不能不吃,只得接了过来,口中道:“多谢大汗厚爱,司徒郁岂敢。” 思然可汗笑道:“司徒先生是薛帅得力臂膀,将来还有多多倚仗之处。”思然可汗虽然不是能力出众之人,但这些场面话说得倒也滴水不漏。一边的安多却是又羡又妒,一来他是副使,思然可汗自然先敬司徒郁,二来思然可汗和司徒郁甚是熟络,自己却只是个生客,若不是代表了五德营,只怕在思然可汗眼里还真不如一条猎犬地位高,因此在一边忍不住暗骂,心道:你这回出风头,却不知薛帅此趟最信任的是我。他见思然可汗已要向自己敬来,当即使了一礼道:“多谢大汗。” 思然可汗和司徒郁熟悉,却不认得安多。昨天虽然有介绍,但司徒郁一说有人想要谋害自己,心头一吓,早把眼前这副使姓甚名谁忘了个一干二净,而安多又抢先致谢,不回答已是不好,可要回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安多的名字。正在尴尬,边上司徒郁道:“大汗,安多大人乃是脱克兹部的好汉。” 思然可汗心道:脱克兹部?这等小部算什么东西?脱克兹部人数虽少,但因为部族中人精擅音乐,因此在西原的名声倒着实不小,否则思然可汗根本不会知道这等小部族之名。也正因为他知道脱克兹部是个与仆固部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的小部,纵然这脱克兹部背后有五德营这个不得不正视的势力,表面上不敢怠慢,眼里却已露出轻视之意。安多也不是笨蛋,思然可汗这神情自落在他眼里,他心头暗自恼怒,忖道:我当你是好人,原来也是狗眼看人低。哼哼,你可知你这条命已在薛帅算计之中了吗?薛庭轩的计策极为缜密深远,安多也觉定能实现,而且仆固部根本不会怀疑自己,更是踌躇满志,仿佛现在就已立下了大功。 他的眼神有点异样,思然可汗是一点都没察觉,可是边上的赫连突利却看得清清楚楚。这次献牛眼乃是大汗亲自动手,以示对五德营的尊崇与亲善,连他这台吉都不能近前。一见到安多的神情异样,赫连突利心头便是一紧,忖道:这……这人要对大汗不利! 思然可汗的为人颇为迟钝,看不出来,但赫连突利岂是等闲之辈?先前司徒郁说有人要刺杀思然可汗,他已觉那是薛庭轩之计,定然是想挑拨仆固部和阿史那部,所以行刺之举可能会有,却多半会是如当初那个名叫俞名录般的死间。自己正是因为无法如薛庭轩一般眼都不眨一下便派出死间,所以上一回落在了后手,不过计策可一不可再,这次薛庭轩再派死间,自己已有一定之规,再不会任他摆布。但是一见安多那种一闪而过的异样眼神,他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安。他自负有识人之明,这个脱克兹安多不论从性情上看,还是从身份上看,都不会是个能充死间之人,所以他对安多根本没有什么防备。但安多这一刹那的眼神却让他的信心动摇起来了。 难道,这安多身为一族之尊,真有替五德营去死的觉悟吗? 这一瞬间,赫连突利发现,自己无论怎么重视薛庭轩,只怕仍有可能是小看了他。这个对手,狡滑如狐,残忍如狼,狞厉如鼠虎,也许,真的是一个连自己都无法对付的对手。他正在想着,却听安多道:“大汗,安多得蒙大汗恩赐,无以感激,只好敬大汗一杯。” 安多拍了拍手,一个人托了一个大托盘上来。这托盘上有个酒坛,边上则是个锦盒。西原用马奶酿酒,大多用的是木桶,这种坛子酿酒之法是中原所传。脱克兹部信仰中原传入的法统,因此他们部中酿马奶酒却是依中原之法。那人将托盘放到案上,安多拍开封泥,坛中忽地有一股极浓郁的酒气升腾起来,便是突利也闻到了。西原酿酒之术甚粗,思然可汗从未见过有如此浓冽之酒,一闻到酒气便食指大动,叫道:“好酒!” 安多几乎谄媚地笑道:“大汗真是神目如电。这玄玉浆是我族按秘法所制,大汗一下便闻出来了。” 西原没有中原的煮酒之术,所以酒味大多不厚。思然可汗是个好酒之人,见这酒竟有如此醇厚,已是忍耐不住,道:“不知安多大人是怎么酿出来的。” 安多道:“其实说出来也不难。大汗,这玄玉浆初酿也甚薄,但盛以中原之瓮,深埋地底,吸七载日精月华后,一坛之酒缩成一半,便成了如此。” 思然可汗听得这样一坛酒居然要七年方能酿成,更是迫不及待,叫道:“快,快拿我的金杯来!” 安多道:“禀大汗,安多此次奉命而来,薛帅还命我向大汗奉上一份薄礼,乃是福寿双杯。”他说着,打开了锦匣,从里面取出两个金杯。这两个金杯做得甚是精致,更兼打磨得金光灿灿,一看便是宝物。思然可汗没想到除了正礼以外,还有这等礼物,不由乐不可支,正待过去伸手接过,一边司徒郁突然拦住他道:“大汗,且慢。” 安多突然拿出这酒和金杯来时,赫连突利并没有多心。如果有人说薛庭轩会命安多来下毒,赫连突利根本不会相信。这种计策实是愚不可及。不过,思然可汗也不能就这样当场把安多献上的酒喝下去,反正冠冕堂皇的话有得是,就说这一杯用来祭天祭地之类,先把金杯和酒都收下,这样既不缺了礼数,也能以防万一。可是他还没说话便听得司徒郁的声音,不由一怔,心道:司徒先生要做什么?……哎哟,难道这安多真想下毒?登时心头一凛,也站了起来抢步上前,叫道:“大汗,且慢!” 也许,司徒郁说的都是真的,也许,真的是阿史那唆罗想要毒死思然可汗,再嫁祸给五德营。但赫连突利知道,就算阿史那唆罗真有这个主意,薛庭轩也一定知道。但薛庭轩更可能的是将计就计,故意让安多付诸实施,以之来挑拨仆固部和阿史那部,而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听得赫连突利的声音,安多一点也不会意外,但司徒郁先行叫出来,却让他多少有点奇怪,因为这一点已在薛庭轩估计之外,薛帅没跟他交待过。不过他倒也不慌乱,只是静看着赫连突利走过来,忖道:薛帅真是神机妙算,此番赫连台吉终于上钩了。 就在仆固部设宴的当口,薛庭轩跟随阿史那钵古的增援军班师正在半途打尖。 薛庭轩走进大车中坐了下来,看着对面这人,慢慢道:“北斗兄,吃过了吧?” 这个人是在共和军撤退时被俘的。当时薛庭轩听得正在四处厮杀的四部突然惨叫连连,大感奇怪。那个时候,共和军兵败如山倒,虽然也有死战不退之人,但在五德营雷霆万钧的攻势下,已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如果有人能在这等败局下还能反击,那此人实在是个难得的将才。薛庭轩起了爱才之心,当即过去查看,谁知一看之下,却发现原来对手仅是一人而已。岂但只是一个人,而且此人并无坐骑,一条腿也已受伤,手中握的更是一把腰刀,但即使如此,四部的五六个骑兵竟然只能围着他团团打转,一直近不得,反而一不当心便有人中刀落马。 此人绝非寻常之辈,定要生擒之!薛庭轩见到这人的第一眼便有这个念头。但纵然这人已走投无路,仍是困兽犹斗,直到薛庭轩调来几辆厢车,将他四周围住,这人才无法反抗,只得束手就擒。 被擒后,一开始此人仍是一言不发,直到有个投降的共和军军官说,此人名叫北斗,并非军官,而是大统制亲自遣在胡继棠身边的密使。薛庭轩得知了北斗的身份,不由大喜过望,下令好生将养。纵然按他当初所定之计要去阿史那部入赘,仍是将北斗带在身边。就算北斗一直不肯坦白,他仍不肯放弃,也一直都以礼相待,尽管北斗身上的重镣一直不取。 北斗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的敌军大帅,沉声道:“薛元帅,我既已落入了你手中,要杀要剐,那随便你,多说无益。”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薛庭轩叹了口气道:“北斗兄,今日薛某不是来劝降的,只是偶有所见,心有所感,想向吾兄请教。” 所谓的“请教”,当然不会是真的请教。北斗却也淡淡一笑道:“薛元帅请说。”他明明身有重镣,但薛庭轩对他如同老友,他对薛庭轩也一如常人。 薛庭轩道:“那还是当初薛某初到西原。因为在朗月遭到惨败,人心惶惶,我也刚接掌五德营,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出去射猎解闷。走过一程,见前面有片树林。”北斗不卑不亢,而薛庭轩却也不急不躁,当真跟说故事一样说了起来。北斗心知薛庭轩定有深意,但见他成长于军旅之中,几乎是在征战中长大,此时说来却平缓和易,全无锋芒,说起五德营当初在朗月省惨败,只得再次西行之事,仍是语气平和,心中不觉亦有几分佩服,忖道:我只以为大统制是天下一人,不料这薛庭轩倒也有大统制三分神情。却听薛庭轩接道:“这片树林历年已久,好几株都长成了参天大树,其中有一株更是粗可合抱,高达十余丈。” 在西原的深山幽谷之中,粗可十围的巨木也不少,但平原上这么粗的大树却也少有。北斗嘿嘿一笑,道:“薛元帅可曾在这大树之上见到择木而栖之良禽?” 薛庭轩心道:这北斗倒真是武全才。其实他倒不知道,大统制极能识人,而北斗更是他秘密统辖的南北两天官之一,自然非寻常之人。但薛庭轩要说的,却不是良禽择木而已。他笑了笑道:“乔木自有鸟栖,那棵树因为长得高大,枝杈也多,因此上面遍布鸟巢,远远望去,几乎一树皆鸟,而边上那些树却不见有什么鸟。” 这句话倒出乎北斗意料之外。在北斗心中,只觉薛庭轩会说良禽有择木而栖之明,在西原的五德营自是一株乔木,自己这只良禽若是不栖便是不明了,没想到薛庭轩说的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他不知薛庭轩还要说什么,便接不下去,而这一切都落在薛庭轩眼里,他只作不知,仍是不紧不慢地道:“见到这一树之鸟,当时我甚是欣喜,便抽箭欲射,只是想到君子不射三春之鸟,非止仁也,为其正值哺子之时,射一鸟实亦杀其数子,不如留到夏日,再来取之,如此便可生生不息,于是便回去了,还下令我军上下,不得在此射猎,让这些鸟可以生息。” 北斗又是一怔。薛庭轩说到这儿,让他更摸不着头脑,实在不明白薛庭轩想说什么,不由插嘴道:“便是如此吗?” 薛庭轩笑了笑道:“自然还没完。到了夏日,有一天我想起此事,想来幼鸟已经长大,射杀一些也无伤大雅。谁知,当我到了那里,远远地却未听得鸟鸣。我便觉奇怪,待走近了一看,却见满树仍是鸟巢,却大多破损,竟连鸟蛋都没一个了。北斗兄,你道为何?” 北斗道:“想必是候鸟南归……”他这话说了半句便停住了。候鸟南归,那也是要到秋后,哪有夏天便飞光了的。他正待再说,薛庭轩却已笑道:“当时我亦百思不得其解。这时突然听得一声鸟鸣,我才算明白过来,原来,这树上来了一只苍鹘筑巢。” 北斗点了点头道:“苍鹘乃是猛禽,虽然不大,但它一来筑巢,别的鸟自然逃得一干二净。” 薛庭轩道:“正是。我见这树上有了一只苍鹘,把满树之鸟全都赶跑了,害我白等一季,当真是怒从心头起,定要将这恶鸟除去。但北斗兄,你知道,我一手已废,平时也只能用单手发的弩弓,这弩弓不比军中的射雕弓,射程不过二三十步,苍鹘却不是寻常之鸟,飞得又高又快,实不易射。而且此鸟极易记仇,一旦射之不中,它便白天黑夜想来找我报仇,那也不是件好玩的事。” 苍鹘通灵,能够记仇,这种传说北斗也听说过,但薛庭轩这么说多半也是胡扯。他顺口打了个哈哈道:“既然如此,薛远帅便放过了它吗?” 薛庭轩摇了摇头道:“岂能放过。薛某有时也不是君子,犯我者,虽睚眦之微,十年亦必报之。” “犯我者,虽睚眦之微,十年亦必报之。”这几句话薛庭轩看似玩笑出之,北斗却是心头一沉,忖道:他……他真是这样的人,还是故意这样说的?薛庭轩说的是自己,但北斗想到的却是大统制。大统制心细如发,过目不忘,驭下又极严,不论谁有点什么过错,这过错也不论有多轻微,大统制都能明察秋毫,必有惩治。这种赏罚分明固然能得属下死力,却也使得属下终日惴惴不安。北斗地位不低,可每当他面见大统制时却是胆战心惊。现在听到薛庭轩的话,似乎话中有话,不由令他心惊。他笑了笑道:“那么,薛元帅,你可曾将这苍鹘射杀?” 北斗的声音已隐隐有些不太自然,而这一点细微的变化薛庭轩已敏锐地捕捉到了。只是他装作浑然不察,仍是淡淡地道:“苍鹘个头虽不大,要射苍鹘,却实是大为不易。草原上的羊鹰算得凶猛了,最大的羊鹰双翼展开足有一人之长,一下便可叼走一头成羊,但羊鹰一见苍鹘便避之唯恐不及。你道为何?因为据说苍鹘通灵,而且是天下两种可以倒着飞的鸟类之一,更能直上直下。苍鹘欲捉羊鹰,往往趁羊鹰下击时突然直直飞起,趁羊鹰扑空,又马上直直扑下,将羊鹰双目抓瞎。”薛庭轩说到这儿,打了个哈哈道,“我欲射苍鹘,也只有一次机会。一旦射之不中,便也只好等它来报仇了,岂可招这等无妄之灾?因此索性把马拴到一边,我便等在树下,一直不动。这一等,居然等了足足两个时辰。” 不管薛庭轩说的是不是真事,北斗已被吸引住了。他道:“这时那苍鹘来了吗?”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这苍鹘当真好耐性。那棵大树遮天蔽日,它虽有草间滚豆之眼,多半也看不清我,但仍是在空中盘旋了足足两个时辰方才落下。我一见它落到枝头,立时射出一弩箭。这一箭已是候之久矣,而这苍鹘却全无防备,结果我射个正着。” 北斗本以为薛庭轩的故事还会有什么转折,却没想到居然便这么结束了,不由一怔,道:“射中了?” 薛庭轩道:“自然。虽然这苍鹘还在地上乱扑,但箭矢已穿透它的前心,自然活不成了。我射死了这苍鹘,正觉索然无味,忽听得树上传来雏鸟鸣叫,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苍鹘是在养雏鸟,所以最后才会沉不住气。” 薛庭轩顿了顿,又道:“那天我将这苍鹘之雏捕来,正待返程,忽然看见这树林另一头有棵树上还有一个鸟巢,样子与这苍鹘的巢一般无二。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一片林中也不容两只苍鹘,这里怎么还会有个巢?当时便觉奇怪,于是打马过去看了看。一看之下,才发现那是个已弃之巢,从巢中残存毛羽来看,居然是我射杀这苍鹘的。到了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当初我发现这棵遍是鸟巢的大树时,那苍鹘原来也发现了。只是它居然在林边筑巢,定然打的是与我同一个主意。因为一旦直接筑到这大树上,那些先来的鸟雀便惊逃得一干二净。而它将巢筑在一棵全不起眼的林边树上,这大树上的鸟群全然不察,它便可以源源不断地捕食鸟雀了。只是育了雏鸟时,苍鹘捕的鸟越来越多,最终群鸟发觉,弃树远遁,它才将巢筑到这大树上来。” 薛庭轩说到这儿,又是淡淡一笑,道:“参天大树,本可遮风蔽雨,却也不可恃。树越大,被苍鹘这些猛禽觊觎亦在所难免。北斗兄,你以为如何?” 北斗已明白薛庭轩话中的深意了。薛庭轩又道:“良禽择木而栖,原来并非是越高大、越茂密的树木便越好。北斗兄,中原大地繁华靡丽,自不是西原这等化外之地所能匹敌。但良禽择木,为的是能活下去,而不是长得越肥越大便越好。” 北斗抬起头,忽然道:“薛元帅,英雄独尊。西原虽广,却也难容二虎,仆固部的赫连突利台吉,想必也不会同意薛元帅所论。” 薛庭轩听他说起赫连突利,不由暗笑。赫连突利的能力,北斗是到了他设计夺回思然可汗后才真正发觉,但自己早就已经设谋对付了。他道:“北斗兄,依你之见,西原英雄,我与突利相较如何?” 北斗道:“薛元帅神机妙算,固是今世豪杰,但突利台吉虽是胡人,有些人在,薛元帅想必不能高枕无忧。”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正是,北斗兄与我所见略同。所以,赫连突利现在想必已经要告别这个世界了。” 这话才让北斗真正地大吃一惊。赫连突利在共和军营中和薛庭轩暗通款曲,他是直到赫连突利夺回思然可汗后才发觉。眼下,五德营刚刚苦战得胜,仆固部则经共和军一役,实力颇损,这个时候如果双方再起冲突,得利的只是阿史那部,因此北斗觉得目前五德营和仆固部加深和睦关系方为上策。只是他实在有点不忿薛庭轩这种事事都了若指掌的模样,忍不住出口提了赫连突利一句,却没想到薛庭轩竟然已经在对付赫连突利了,而且看样子已经付诸行动。他也不再拐弯抹角,道:“薛元帅,眼下若杀了赫连突利,你们岂不是又要和仆固部征战不休,最终两败俱伤?” 薛庭轩道:“若是直接杀了他,那么楚都城与仆固部自然便势不两立,马上就要拼个你死我活了。但若杀他的是大统制所遣之人,而我军却是保住了思然可汗之命,你觉得仆固部会和谁势不两立?” 这个答案不言而喻,但北斗却还是莫名其妙。当初共和军出奇计拿下思然可汗,曾有两套计划,一套是当初真正实行的以思然可汗为人质、胁迫仆固部听命,另一套则是杀了思然可汗、嫁祸于五德营,所以一开始就埋了个伏笔,说五德营派了刺客前来行刺思然可汗。大统制最初定计,觉得后者更好,但必须见机行事,不可强求。后来发现五德营抢了先手,用死间先行指认共和军来西原散播瘟疫。这虽是事实,但大统制派出的行事之人极为精细,根本没有露出破绽,可五德营居然牺牲了自己的死间,使这条计策无法实施,所以最终选用了另一套计划。不过现在共和远征军已经撤退,五德营再想嫁祸给共和军实在没有什么理由了,仆固部难道真会相信吗? 他的眼神里开始有一丝不安,薛庭轩尽收眼底,只作不知,仍然淡淡地说道:“北斗兄,你觉得,刺杀最难的是哪一点?” 北斗沉吟了片刻,道:“理由。”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不错,刺杀一个人,甘辞厚币,遣发死士,买通内间,其实并不是太难,但行刺容易,寻找理由却难。因此兵法中有用间之道,却无用刺客之道,非圣贤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 北斗武双全,也读过兵法,一听便知薛庭轩引的乃是兵法《行军七要》中的话。行刺只是用间的一项旁门左道,如果敌人并不是独木一支,那么行刺不论成败,都会让敌人同仇敌忾,士气高涨,以后不论正面相抗还是暗中行刺,都会加倍艰难,因此在实战中用得并不多。他身为南北两部天官之一,虽然有一身高强武艺,但仍是多在刺探军情而非刺杀敌手。待听得薛庭轩引《行军七要》,更觉心有同感,点了点头道:“薛元帅说得极是。” 薛庭轩微微一笑道:“用刺客,乃是行险之计,因此一般无用。不过仆固部眼下除了赫连突利之外,并无明察秋毫之人,杀他必能使全部大乱。而行刺时,务必要趁对方军心混乱、军容不整之时,眼下仆固部连大汗都被共和军劫持过,刚夺还不久,此时部族上下正是人心惶惶、众说纷纭之时,也正是行刺的大好时机。” 北斗又默然半晌,道:“薛元帅,眼下刺杀他固然很有可能,但刺杀他之后,又怎么让仆固部相信刺客非你所遣?” 薛庭轩道:“这便要用死间了。” 《行军七要》用间01章有谓:“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北斗抬头看着薛庭轩道:“愿恭听薛元帅妙计。” 薛庭轩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得意。这条计策深远缜密,就算赫连突利,多半要被刺之后才能想明白,事前自己连一个人都不能说,连在此计中担当重任的司徒郁和脱克兹安多都只能得知他们自己所知道的一部份。现在与北斗谈论自己这条得意之计,能够畅所欲言,实在有种说不出的快意。他道:“此计的关键,便是要用死间。当初我军与仆固部说好,只要共和军撤退,便派人向仆固部献俘。而派出之人,便正是所用之间。”他顿了顿,接道,“我向仆固部派出的使者,正使是我军中参谋司徒郁,副使则是归附我军的四部之一脱克兹部族长安多。” 北斗道:“脱克兹部?族长不是叫撒林吗?” 薛庭轩的嘴角微微一抽,微笑道:“北斗兄果然知彼知己。只不过你也有所不知,在你们来之前,那脱克兹撒林不愿服从我的安排,已被堂弟安多铲除。” 北斗点了点头道:“能用则用之,不能用则除之。当时军情紧急,如此确是上上之计。只是不知薛元帅是让哪个人下手?” 薛庭轩道:“司徒郁是我参谋。他擅长西原各族方言,却非武人,不惯舞刀弄剑。” 北斗道:“那个安多为了一个族长之位便不惜杀了堂兄,这等人不太像是能充当死士的。如果是司徒郁的话,倒可以出其不意。不惯舞刀弄剑,其实并不是什么问题,只是薛元帅肯牺牲一个这般得力助手吗?” 薛庭轩道:“然也。安多眼高而手低,让他不惜一死刺杀赫连突利,他当然不肯。我对他说的是,行刺者另有其人,他只是吸引旁人注意,好让那人下手。” 北斗叹道:“果然。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安多这般应该能够胜任。只是,这条计恐怕仍然瞒不过赫连突利。” 薛庭轩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他低声道:“不错。北斗兄以为如何才能成功?” 北斗道:“行刺的,定然另有其人。但此人要接近赫连突利实非易事,更难的是行刺成功后,有谁会相信这刺客是中原所遣?就算那刺客不惜一死,薛元帅在他身上放些物证,恐怕也难以让人相信。” 薛庭轩道:“若是用物证之类东西,只怕连思然可汗都骗不过。这条计策,方才所言只有过是第一层,其实还有第二层。赫连突利也一定如北斗兄这般想,一眼便看得出安多不是个行刺的料,更有可能下手的是司徒郁。但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所以假如不可能当刺客的安多偏生就是刺客,那又如何?” 北斗想了想,迷惘地摇了摇头道:“薛元帅,恕我愚鲁,我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要骗过赫连突利这等人,唯有比他多看一层。这第一层计策,在他眼里不值一哂,而他也明白我是不会想出这等下策来,所以他肯定认为还会有第二层,也就是表面上是安多行刺,实际却是司徒郁行刺。我要设的,便是将层次与他错开,在这一层里,再布一层。事先,让司徒郁先行向思然可汗告密,说安多有刺杀可汗之心。这般一来,在赫连突利心中,就有了个成见,觉得司徒郁和安多定然不是一路之人,安多只不过是用来牺牲掉的小角色而已。” 北斗越发茫然。本来只是与薛庭轩一问一答,但此时不知不觉就已经成为一个侧耳倾听的提问者了。他道:“就算那赫连突利有了这样一个成见,难道就能刺杀他了?” 薛庭轩又是淡淡一笑道:“北斗兄乃是此道高手。要刺杀一个人,什么时候是最佳时机?” “那自然是趁其不备之时。” 薛庭轩眼中一亮,道:“正是。赫连突利不是等闲之辈,他对旁人的戒心从来不会少,但假如你从悬崖上摔下去,有两根树枝可抓,一根上面尽是锋利的倒刺,另一根却坚韧平滑,你抓哪一根?” 北斗似乎有点明白了,他道:“薛元帅之意,是说让赫连突利在慌乱中乱了阵脚?” 薛庭轩点了点头:“安多是一根尽是倒刺的树枝,而司徒郁则是一根坚韧平滑的树枝。假如在仆固部招待我军献俘的大会之上,司徒郁突然指认安多要以毒酒鸩杀思然可汗,这时赫连突利会怎么想?” 北斗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想,以赫连突利之能,他哪个也不会信,而是要看个究竟。” 薛庭轩道:“正是。赫连突利对思然可汗忠心耿耿,而且此人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但这一点也是他最大的破绽,他不容易相信任何人,不管什么事都要眼见为实,宁信其有,勿信其无,所以一定会上前将思然可汗拦在一边,自己看个究竟,而此时,就是刺杀的最佳机会。” 北斗道:“让安多动手吗?……也许是司徒郁?” 薛庭轩摇了摇头:“安多如果能够动手,自然是最好的事。不过这人没有这等心思,我若让他一命换赫连突利一命,他定然不从。如果让司徒郁动手,固然可行性更大一些,但司徒郁在这出戏中演的是他们这一边之人,一旦动手,以前的做作就全然落空,就算真能成功,一来他会丢命,二来仆固部也与我五德营势不两立,所以也是不成的。” 北斗皱起了眉,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了。怔了半晌,他才道:“请薛元帅明示。” 薛庭轩道:“刺杀,只是要让目标毕命即可,并不一定需要用刀剑之类。”他将身子向座椅后背一靠,道:“这般说也说不清楚,我还是将他们当时的情形从头说一遍吧。我给安多的任务是拿出一坛玄玉浆和两个金杯,要他向思然可汗敬酒。” 北斗道:“是下毒吗?” 薛庭轩摇了摇头:“赫连突利这等人怎么会不防此点?他一定不会让思然可汗就这般喝下去的,所以酒是毫无异样,金杯亦没有蹊跷,毛病,全在那坛子里。”他顿了顿,又道,“我若没记错的话,当初水军的水雷,本是共和军所发明吧?” 北斗浑身一震,失声道:“酒坛中有一个水雷?” 薛庭轩点了点头,“安多也不知道。这水雷乃是特制,一旦打开酒坛封泥,引线便已点燃,只是要延时片刻。因此,我给司徒郁下的命令,乃是让他关注安多的动向。安多打开封泥后,他立刻站起来,将思然可汗拦在一边。” 北斗又是一震,喃喃道:“以赫连突利之能,见到这等情形,定然怀疑情形有变。以他对思然可汗的忠心,势必会抢上前来看个究竟。” 薛庭轩放声大笑起来:“然也。我给安多的任务,便是让他这般敬酒,那时赫连突利必会上前,他的任务只要装作吃惊的模样,到时就会有人行刺了。然后,便是安多与赫连突利两人首当其冲,被水雷炸死,而司徒郁则是揭破阴谋,救下思然可汗的大功臣。至于水雷,众所周知,我五德营并无水军,水雷乃是共和水军独得之秘,所以让安多舍命行刺的,舍共和军其谁。”他顿了顿,又道,“这条计策,眼下应该正在执行,能否成功,过一阵便可知晓了。北斗兄,一旦此计成功,阁下以为,薛某能当得起推翻大统制的重责吗?” 你们根本就一路之人。如果要打倒大统制,也许真的只有眼前这个薛庭轩了。北斗低头不语,薛庭轩又笑了笑道:“北斗兄也不必这般快便答复我。良禽择木,但木只是栖身之所。栖身大统制麾下,北斗兄一生只是效犬马之劳。但追随薛某的话,却将是一番开天辟地的伟业。” 北斗仍然默然不语。薛庭轩见他仍然不吭声,心头已隐隐有点怒意。他虽然侃侃而谈,其实这条刺杀赫连突利之策到底能不能兑现,他仍然没底,耐性也不自觉地较平时少了三分。他正待加上一句,说自己耐性有限,北斗兄好自为之,突然,从外面传来了一阵隐隐的雷响。 这阵雷声来得太突然了,现在只是开春,不应该有雷声,薛庭轩撩开车帘,大声道:“怎么了?” 他带着金枪班走在队伍的最后。有阿史那部大军开路,便是薛庭轩也没想到会有什么意外,因此他并不如何在意,只是看一看。刚一撩开车帘,一个金枪班已拍马过来,叫道:“薛帅,好像是遭伏击了!” 伏击!薛庭轩险些便要骂出声来。虽然草原上盗匪横行,有些部族更是以劫掠为生,但现在是阿史那部大军班师,有什么盗匪居然会如此不开眼来劫?只是他念头转得极快,一刹那便想道:是赫连突利! 以前五德营和仆固部唇齿相依,受共和军压迫,现在共和军已退,五德营势力大长,与阿史那部的冲突也很快就要浮上台面,因此阿史那部和仆固部都不希望自己与对方走得更近,所以现在是刺杀赫连突利的良机,换过来说,同样也是刺杀自己的良机。难道,自己在谋划刺杀赫连突利的同时,赫连突利打的也是同一个主意? 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在西原这片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即使是在月光下也仍然能看出很远。声音是从西北方向而来,远远望去,只见隐约有尘烟滚滚,不知有多少人马正在杀过来。薛庭轩大吃一惊,心道:这是什么人? 西原以阿史那部实力最强,仆固部其次,而五德营虽然挟大胜之威,但实力尚在仆固部之下。这样的人马,当然不可能是阿史那部和五德营,难道是仆固部突发奇兵,袭击阿史那部?可是想来也是绝对不可能的。那金枪班小声道:“薛帅,怎么办?” 薛庭轩道:“静观其变,先看阿史那部的反应。” 这个突变在薛庭轩估计之外,他一时间也猜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正在纳闷,从队列前方有一骑飞驰而来,马上骑者正在大呼大叫。饶是薛庭轩足智多谋,却只是挠头,向边上那几个金枪班道:“这人在说什么?” 因为平时见他的胡人都会说中原话,而他见西原胡人时都有司徒郁在边上,因此直到现在薛庭轩都不太会说西原话,充其量只会一两句日常用语,那骑者却说得又急又快,他根本听不懂。好在金枪班首领名叫刘奔,乃是勇字营统领刘斩的亲弟,心性颇为机灵,跟司徒郁学过一些西原话,吭哧吭哧地听了一阵,道:“薛帅,他是在说,有惊马,让大家闪开一条道。” 薛庭轩一怔,喃喃道:“原来是惊马?”西原这些马群牛群自然极多,有时马群也确实会惊,但这等情形往往是遇到了狼群或者突然有雷电才会发生,现在却是月朗风清。马群一惊,损失往往不小,真不知放牧那群马的牧人是怎么搞的。不过既然不是遭伏击,他也把心放下了一半,道:“大家小心点,快闪开了,尽快弄些树枝来准备生火。” 因为马群远来,也不知到底冲向哪个方向,所以最好的对付方法便是分段紧缩,让出空隙,再找些枯枝干草点起一道火墙,人站在火墙后,惊马便会绕着火墙冲过去,不会伤人了。薛庭轩带着几个金枪班将那辆大车拉着后退了十来步,让开了一条道,几个金枪班还没弄来多少枯枝,却听得马蹄声已近,直同洪水决堤一般。一个金枪班惊呼道:“这么多啊!” 平常牧人放马,一两百匹便是个很大的马群了,因为多了也不好打理。但眼前这群惊马看样子总不下千匹,薛庭轩只觉心头一凛,忖道:真是赫连突利搞的? 现在赫连突利有八成已经死了。但对这个对手,薛庭轩亦有种敬畏。尽管远在千里之外,但他还是觉得,就在自己对付赫连突利的计谋实施的同时,赫连突利对付自己的计划也开始了。他低声道:“大家小心,拿好武器!” 如果真的是赫连突利的计谋,那么肯定不是几匹惊马那么简单。眼见暮色中群马奔腾,便如一道洪水般汹涌而来,薛庭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此时的赫连突利正如薛庭轩所料,已是奄奄一息。 酒坛突然炸开,这件事太突然了。仆固部虽然见过一点共和军的火器,却哪想得到一个满是酒的坛子居然也能爆炸。等八犬回过神来,抢到近前,却见安多与赫连突利两人倒在血泊之中,司徒郁亦是肩上挂花,插进了一片坛子碎片,只有思然可汗什么伤也没有,只是被震得神智不清。五明王与六长老当即命令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伤者全都送入帐中医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司徒郁抱着思然可汗扑倒在地,因此思然可汗毫发无伤,而司徒郁因为穿着软甲,背部亦只受了点轻伤。这两人没什么大碍,但安多离得最近,被炸得粉身碎骨,当场断气,而赫连突利就在他边上,一样被炸得人事不知,当时便失了一条胳膊。 阿佳格格听得大汗与丈夫同时受伤,险些昏厥过去,带着儿子赶紧过来。听得思然可汗没什么大碍,可丈夫却受了重伤,她登时慌了神。救治半日,仆固部的医者敷了药,祷告释祖,什么都做了,却摇摇头,暗地里对阿佳格格道,台吉受伤太重。虽然现在有了知觉,但命是保不住了,趁现在去听听遗言吧。 阿佳格格拉着儿子的手进入帐来,眼里不禁淌下了泪水。赫连突利已是回光返照,精神异样地好,听得声音,低低道:“阿佳,是你吗?阿天在不在?” 赫连突利给儿子取的中原名是赫连天,仆固部土名叫克兰。赫连本来便是西原话中“天”之意,这名字是依中原习俗所取,但赫连天并不喜学中原话,平时父亲总是以克兰称呼。听得现在父亲叫他的中原名,赫连天连忙上前两步,道:“爹。”虽然只一个字,声音却也哽咽了。 赫连突利吃力地拉着赫连天的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阿天,你要记着,习人之长,不丢人。” 赫连天知道父亲说的自是自己不愿学习中原话的事。他忍住泪,点点头道:“阿天记得。” 赫连突利又对阿佳格格低声道:“阿佳,如果薛庭轩不死,你便让大汗向他投降,说愿听他号令。” 这句遗言让阿佳格格惊得目瞪口呆。丈夫说,薛庭轩正在处心积虑地对付仆固部,怎么赫连突利死后反而要投降他?赫连突利情知妻子定不能理解,又道:“阿佳,此人羽翼将成,如果……如果不从他,他就要翻脸无情。” 他已是气若游丝,说出这句话后便上气不接下气。阿佳格格脸上尽是泪水,抚住了丈夫的脸道:“是,我知道了。只是,仆固部不会永远屈膝。我不能与此人为敌,但仆固部的好男儿中,定会出现你的继承者。” 赫连突利眼里闪过一丝欣喜,妻子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自己的智谋并不逊于薛庭轩,缺乏的只是他那种不择手段的残忍。假如后辈中出现一个智谋不下于自己、却比薛庭轩更能不择手段的人,薛庭轩定然也要败在他的手上。为了保存仆固部的火种,现在只能屈膝事敌。他喃喃道:“阿佳,你再给我唱唱那首歌吧。” 许多年以前,当他还是少年、阿佳格格也只是个少女的时候,他就是因为这个貌不出众的少女所唱的这一曲歌而心动。阿佳泪如雨下,道:“好的,我唱,我唱。” 〖树在地上生一百年, 山在地上立一万年。 闪电虽只有一瞬间, 照见情人却直到永远。〗 这首出自天铃鸟部的歌在西原流传极广。阿佳格格的声音已不复当年的娇脆,但唱来却仍然有着当年的柔媚。赫连突利握着妻子的手,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许多年前那个虽然相貌平平、却温柔得如一泓清水般的少女。 歌声中,赫连突利的眼越来越睁不开,眼中的阿佳格格也越来越模糊。 我的命运,已经到了终点了,他想着,希望仆固部的命运不会随我而断绝。 如果天命有归,让仆固部也出现一个可以与薛庭轩匹敌的英雄人物吧。 这成了赫连突利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 赫连突利,西原仆固部台吉,生前有“谋略无双”之名,死于刺客行刺,终年五十有三。他的死,也扫除了薛庭轩在西原立足的最大一个障碍。 第03章天命在我 马群一旦惊了,狂奔之下,当者辟易,假如逃不开,便要被踩为肉泥。这一点薛庭轩自然一清二楚,而这时枯枝干草什么都没弄来多少。 这肯定不是寻常的惊马。上千匹马汹涌而来,简直就如同一道决堤的洪水。虽然阿史那部的援军人数众多,但眼下队伍拖成一支绵延数里的长队,惊马冲向队伍的后端,就像把这支长队切下了一块一般,而薛庭轩又正好在被切下的这一块里。他心中暗暗叫苦,忖道:不妙,这一定是赫连突利搞的鬼。自己在对付赫连突利,赫连突利也在对付自己。如果仅仅是惊马,那倒没什么大不了,但真是赫连突利的计谋,接下来肯定还会有更难以应付的事发生。 会是什么?薛庭轩骑在玉花骢上,侧耳倾听着。马蹄声乱如暴雨,现在什么都听不出来,其中只有一些呼喝,却都是阿史那部众的声音。他扭头向身后金枪班诸人道:“小心了,大家躲在大车后面,不要下马。” 有这辆大车做抵挡,惊马应该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可一旦下马,被马群卷入的话,眨眼间就被会踏成肉泥。他翘首向西边望去,那边星星点点有些火把光正向这边疾驰而来,定是阿史那钵古得知后队有变,遣人过来增援。人力有时而穷,仆固部又没有火药,即使是赫连突利的计谋,只要镇定应付,谅他们翻不起什么大浪。 最初的惊慌已经过去了,薛庭轩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现在,他倒更希望这是赫连突利的计谋了。这已是赫连突利向自己发动的最后一击,也是自己与这个西原第一大敌的决战。度过这个难关,将来多半不会再有如此凶险的情形发生。此刻,他几乎有些遗憾未能与赫连突利在战场上正式交手了。 惊马疾驰而来,已将薛庭轩这队人卷在当中。纷乱中,薛庭轩突然听得有个人在大声叫道:“薛元帅!薛元帅!你没事吧?” 这人说的虽是中原话,但声音有点僵硬,定然是奉阿史那钵古之命前来救援的阿史那部众。站在薛庭轩身边的是刘奔。听得这声音,他心下一定,连忙高声道:“薛帅在这里,快过来救援!” 薛庭轩的心里也定了定。阿史那部的反应当真不慢,有他们过来救援,就更不会出什么事了。只见马群中有几点火把光正向这边过来,看人数只有五六个,心道:才这么点人过来?眼见那几点火把光越来越近,已能隐约看到那些胡人的面目,他心头忽然一动,喝道:“突利台吉呢?”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薛庭轩已经发现过来的有两个胡人相对看了看。他心下一沉,低声道:“大家小心,这不是阿史那部的人!” 刘奔听得这话,不由吓了一跳,也低声道:“是赫连突利?”他们身负贴身守卫薛庭轩之责,自然知道薛帅这个生平大敌。赫连突利居然在这儿发动攻击,他当真想不到,但薛帅说话岂会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他摘下金枪皮套,喝道:“大家小心了!” 赫连突利用惊马群将薛庭轩与阿史那部大队分开,确是好计。可是惊马不足取薛庭轩性命,他们要在马群中发动攻击也不是件易事,何况看人数也不多,薛庭轩一行却有八人之多,有了防备,他们更不易得手了。不过刘奔还是额头冒汗,心道:幸好薛帅精细,若是他们靠近了突然下手,我们全无防备,那可糟了。 那些胡人离他们还有十余步,突然勒住了马匹。惊马仍在不住狂奔,但不知为何,一到这些胡人周围便四散奔开。薛庭轩此时已十拿九稳了,冷笑道:“是突利台吉让各位前来的吧?” 这些胡人却没有答话,也不知是不懂中原话还是故意不说。当先一人举起火把,突然将一个东西举到嘴边,忽地一吹,猛然间发出一阵尖利之极的啸声。一听得这阵啸声,马群忽然转了方向,全都绕过了这里,将薛庭轩一行围在了当中。刘奔低声道:“薛帅,这些人果然能指挥惊马!” 马群惊了居然还能指挥,薛庭轩也有点茫然,搞不懂其中玄虚。看来赫连突利手下也着实有些奇才异能之士,不能等闲视之。他也将长枪摘下,道:“不要出动出击,他们是想把我们分开。” 这些人能指挥惊马,一定想用惊马将自己分隔开来,各个击破。周围都是狂奔的惊马,根本无法挺枪应战,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阿史那钵古派来的救援队肯定马上就要到了,沉不住气的该是对手。 薛庭轩把枪杆挂在马鞍前,伸手抓住了腰间的手弩。他左手已废,用了手弩便不能再用长枪,不过现在敌人也不能马上就冲上来,倒是用手弩的良机。 薛庭轩刚摸到手弩,身下的玉花骢忽然打了个响鼻,似乎有点畏惧之意。玉花骢是一匹难得的良驹,从来不曾有过畏缩不前,薛庭轩不由一愣,却听得边上金枪班诸人胯下坐骑突然齐声发出哀嘶,竟掉转头便要逃走。刘奔诸人措手不及,险些被颠下马来,连忙勒住坐骑。也正是这时,薛庭轩只觉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来。 马群当然也有气味,但这种气味薛庭轩早已闻得惯了,现在这股腥气却大是异样,简直有如刀锋一般锐利。他还没回过神来,刘奔已惊叫道:“狼!薛帅,是狼!” 从惊马群中,冲出了十几头饿狼。一刹那,薛庭轩终于明白这些敌人为什么能指挥惊马了。 原来,这些人竟然能够指挥狼群! 草原上,野兽也有不少,不过最为可怖的无过于狼群。狼群少则七八条,多则二三十条。曾经有几百头的羊群碰上了狼群,在转瞬之间被咬得尸横遍地,牛马这类大牲畜,见到狼群也登时会炸群。眼前这群惊马原来是被狼群驱赶。如果再聚在一处,正好成为狼群的目标,可是现在四周尽是狂奔的惊马,就算想落荒而逃,也已失去了机会。 刘奔此时已吓得满头大汗。在西原呆了几年,狼群虽不曾见过,这一类故事却听说过不少了。他心道:听说狼吃东西是先掏空了五脏六腑的,难道……难道……一想到自己要被肚子掏空了死在草原上,他便不寒而栗,不由看了看薛庭轩,却见薛庭轩仍然神情自若,他又一阵惭愧,心道:有薛帅在这里,几万的叛军都打退了,还怕狼不成?只是,他却不知薛庭轩此时心里亦是追悔莫及,几乎要吐出血来。 果然还是小看了赫连突利! 薛庭轩的心头有种难以忍受的痛楚。赫连突利没有想到自己的攻击,可自己同样未曾看透赫连突利的攻击。在赫连突利真正的一击面前,自己到底挺不挺得住?就在片刻之前他还踌躇满志,现在却方寸大乱,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信心。只是他也知道,若是自己先行乱了阵脚,那么就算还有一分生机,也马上就化作乌有。 现在,无论如何都要镇定。薛庭轩想着。敌人用狼群来攻击,但狼毕竟不是人,肯定会有破绽。眼见那群狼越来越近,他举起手弩,对着了当先一头。 现在来不及去对付那些敌人了,先解决了这些饿狼再说。他手指一扣,“啪”一声,三支弩箭已疾飞而出。他知道狼有铜头铁背麻杆腰之称,狼头极硬,一支弩箭只怕对付不了,因此一发便是三箭。那条狼冲在最前,哪里闪得开,三箭齐中,全都射在顶心。这狼惨嚎一声,一跃而起,足有四五尺高,不等落地,边上有两条狼已同时扑了过去,齐齐咬住了这狼的两条前爪。那两条狼亦极为强壮,咬住了那条狼往两边一撕,立时将这狼撕成两半,鲜血直溅开来。几乎就在同时,后面的狼也扑了上来,只听得一阵嘶吼,鲜血四溅,那条死狼转瞬间便被撕咬成无数碎块。 这些狼如此凶残,所有人都不由打了个寒噤,薛庭轩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他听四部胡人说过,草原上的狼都是成群结队,由一头狼王统率。狼王是狼群中最为凶悍的一条,当狼王年老体衰后,狼群中的年轻一代便向狼王发起挑战,老狼王一旦落败,便要被新狼王咬死。假如狼王是在猎食中被其他猛兽咬死,狼群便立时散去,直到再有一个新狼王为止。薛庭轩见冲在最先的那条狼体形最大,只道那就是狼王,没想到这条狼一死,其他饿狼根本不散,反而越发凶悍,才知自己想错了。 狼群将那条死狼撕咬得粉碎,又开始向他们逼近。因为尝到了血肉的滋味,这些狼眼里闪烁着绿油油的光芒,仿佛两团磷火。刘奔打了个寒战,小声道:“薛帅,怎么办?” 薛庭轩最担心的,其实还不是狼群。假如那些人以弓箭攻击,到时自己一方必定会手忙脚乱,难以招架。他眼角瞟向那些人,那些胡人中分明大多背着一张长弓,但还没有取下来,似乎尚不想以弓箭攻击。他也小声道:“护住坐骑,一字排开,不要自乱阵脚。” 金枪班都是从五德营中挑出来的枪法出众之辈,编入金枪班后练枪更为刻苦,个个都已是枪术好手,枪法出类拔萃。七个人,七支长枪,枪尖朝下,便如立了一道栅栏,枪尖寒气森森,一时间狼群也不敢过于逼近。这时从那些胡人中又传来了一阵尖啸,听得啸声,群狼齐齐抬头,盯着薛庭轩一众。 原来是用这啸声来指挥狼群。薛庭轩心中对赫连突利又增添了几分佩服。他本以为赫连突利的一举一动都已在自己掌握之中,但赫连突利在这儿伏下这样一支奇兵,自己一样毫不知情,看来赫连突利也认为现在是除掉自己的唯一良机。不知为什么,薛庭轩心里反倒有些惋惜,因为今后恐怕再不会有这样一个能与自己势均力敌的人物了,说不定赫连突利也在这样想吧。 这时刘奔在一边又道:“薛帅,他们要上了!”金枪班个个枪术精绝,但现在他们要对付的却不是人,而是一群饿狼,更不利的是枪术却是要靠坐骑之力甚多,可惊马已将他们团团围住,根本无法带转马匹,十分枪术用不出五分来,刘奔心下也有点着慌。 薛庭轩道:“刘奔,千军万马都闯过了,还怕一群畜类吗?”他提起了长枪,在马上一长声,喝道:“不要惊慌,阿史那部的救援马上就会到了。” 阿史那钵古肯定已经得知后方遭袭,很快就会带人来援,只要自己不自乱阵脚,就不会有太大危险。敌人一定同样明白这一点,所以用惊马和狼群来攻击。刘奔见薛庭轩仍是镇定自若,心中不觉一阵惭愧,心道:薛帅说得正是。他高声道:“遵命!” 在十几步外,那五六个狼旗军见薛庭轩这么快便已站稳脚跟,不由大为佩服。 狼旗军一共有二十余人。七年前,赫连突利从仆固部中千挑万选,选出了这二十多个部族精锐,一直让他们在远离本部的地方练兵。狼群是牧人的大敌,赫连突利偏偏反其道而行,豢养了一群饿狼,连他们自己都不曾想到。不过,要驯养狼群着实不易,他们足足花费了五年之久,才驯出了五十多头的狼群。在试练时,他们曾经对几个小部落下过手。首先以狼群惊散牛马,然后发动突袭,几十人的小部落转眼间就被冲得落花流水,连一个活口都逃不出。这一次要突击阿史那部的大部队虽然还是第一次,但出击以来都很是顺利,不曾有半点落空,却没想到将对方围住后,这区区几个对手却出乎意料之外地强悍。 怪不得赫连台吉说这些人不好对付。狼旗军的首领仆固摩利支按了按手中的狼笳,又用力吹了一下。狼笳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呼啸,狼群眼见薛庭轩诸人坚守在大车边,长枪密密对外,一时也不敢冲上,听得狼笳催促,齐齐低吼一声,终于冲了上来。狼群共有五十多头,大部份由狼旗军副首领乞陆得模领着去驱逐惊马,这里只有十几头,但这十几头也是狼群中最为凶悍的一群,被狼笳一催,更是凶性大发,席卷而至,直如平地起了一阵旋风。 薛庭轩见这些饿狼呲着森森白牙,直卷过来,心头亦是一沉。他喝道:“听我命令,不得妄动!”狼群如此凶残,金枪班只有以密集枪阵才能抵挡。假如各自为战,纵然每人都能刺中一头狼,终究不是群狼之敌。七个金枪班虽然害怕,但他们平时是薛庭轩亲手训练出来的,军纪极严,就算狼群扑到面前,不得薛庭轩号令仍不出枪。眼见一头狼冲得最快,忽地长身一跃,向薛庭轩扑过来,薛庭轩喝道:“出枪!”一声令下,八支长枪同时一探。虽然只是八枪,但动作整齐划一,便如在身前竖起了一座枪墙,那条狼跃在半空中,正扑到了枪网之上,薛庭轩的一枪正中那条狼的前心,左边的刘奔与右边的金枪班同时出枪,那条狼一声惨叫,登时被戳了三个血洞。 这些狼体型甚大,起码有六七十斤重。薛庭轩一刺中,便觉枪尖一沉,长枪险些要脱手而出。好在三人同时刺中,等如三人一共挑着这条饿狼,虽然那狼临时前挣扎之力极大,但被这三人刺中,还是立时毙命。他三人同时发力,将狼尸直甩了出去,鲜血一路洒过去,其余的狼见此情景,纵然凶残,亦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嘴里呜呜地低吼,却不敢上前了。 薛庭轩即使专练单手枪,毕竟是独臂使枪,挑出了这条饿狼便觉掌心发烫,手臂亦有点软。这种密集枪阵要精神高度集中,同时又要有极大臂力,他不知道自己不能坚持多久。到现在为止,只不过杀了两条狼,不要说还有那五六个在一边虎视眈眈的敌人。但他心中虽然有点不安,脸上仍是镇定自若,喝道:“好,就这样,大家不要慌!” 金枪班不知薛庭轩心中实已有些忐忑,只道薛庭轩胜券在握,登时镇定了许多。刘奔舔了舔嘴唇,喃喃道:“要是带了火枪就好了。” 确实,假如有火枪,轮番发射,狼群终是些畜生,害怕火光和响声,可能不必费太大力气就可以让它们一哄而散。可是火枪骑是五德营赖以取胜的王牌,薛庭轩怕的就是让阿史那部得知这种武器的秘密。一旦阿史那部有了火枪,以他们一族实力,横行西行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根本没有带火枪来。听刘奔这样说,薛庭轩心中也有些黯然,心道:人算不如天算,终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他朗声道:“没有火枪,金枪班就是废物了不成?” 刘奔听薛庭轩话中有不悦之意,心头一凛,忖道:正是,金枪班的名声岂是白来的!他咬了咬牙,又握紧了手中长枪,突然听得又是一阵尖啸,却是从身后来的。 那也是狼笳,却是狼旗军副首领乞陆得模吹响的。乞陆得模率领狼旗军余众驱赶着惊马将薛庭轩团团围住,耳听得狼笳响了数次,但薛庭轩一干人仍是岿然不动,心道:不妙了,再僵持下去,阿史那部的人就要增援上来了。他们突如其来,将队伍后面的薛庭轩从大队中切除下来,但闹得这般翻天覆地,阿史那部当然已经知晓。他知道要杀薛庭轩必须速战速决,时间拖得越长,胜机就越远,眼见薛庭轩以密集枪阵守得如铁桶一般,仆固摩利支久攻不下,当即一咬牙,也吹响了狼笳,指挥着自己所率狼群扑了上去。他带着的这些饿狼已绕到薛庭轩身后,失了狼群驱使,惊马群便要落荒而逃,但摩利支攻不破薛庭轩的守势,再用惊马群将他们围在当中亦无济于事,索性孤注一掷,全军压上。 乞陆得模的攻击来得突然,薛庭轩听得身后传来笳声,心道不好,喝道:“小同,当心!” 他们八人原本排成一个半月形,小同是最左边的那个。原本两头的金枪班正带马向后转来,想要围成一个圈,但带转马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周围又是饿狼惊马,那小同正待带马,斜刺里已有两条饿狼同时扑上。饿狼扑食,向来无声无息,加上周围马蹄声如暴雨一般响个不停,小同待得发现已经是晚了,两条饿狼一下扑到了他座骑边,一条咬住了马腿,另一条却咬在他的脚上。小同痛得惨叫一声,边上的同伴待要上前接应,可是他腿上受痛,登时牵不住坐骑,马一受惊反向狼群里冲去,几乎只是片刻,又有四五条狼扑上。这五六条饿狼挂在这一人一马之上,简直将他的人和坐骑都遮掩住了,小同已无法出枪,连惨叫都只有半声,但已被群狼从马上拖了下来。黑暗中,饿狼又源源不断地奔出,不住地撕咬,片刻之间,已将这一人一马都撕成了碎片。 看见如此血腥的一幕,刘奔差点要晕过去,薛庭轩亦觉胸口一阵恶心。现在连同自己,只剩了七个人,虽然围成一圈,但狼群也已将他们团团围住。围成一圈后,每个人之间的空隙就更大了,加上就算人还有再战之力,可坐骑见了血腥后不时打个响鼻,有退缩之意。薛庭轩只觉眼前似乎有金星乱冒,心道:这回,真到了绝路吗? 不对。在他脑海中,突然有个异样的念头。这些敌人已将自己围住了,如果在狼群冲来时,他们在远处放箭,远近夹攻,自己一方更难防守。可是他们为什么并没有这样做? 虽然已到了山穷水尽之地,薛庭轩仍然不愿认输。他看着面前这些饿狼。现在惊马已开始跑散,周围的空间越来越大了,不远处,方才那金枪班被狼群咬死的地方还留着斑斑血迹,只剩下了一些残肢碎肉,但他心中却仿佛有个人在说着:不对!不对! 这些人谋定而后动,出手极有章法,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明明的弓箭,但一直不用,一定是有原因的。难道,是因为…… 他心中还在想着,耳边却又响起了笳声。这回却是一前一后,是仆固摩利支和乞陆得模同时吹响。狼旗军一般知道,攻击已到了最后时刻,如果再拿不下薛庭轩,阿史那部援兵马上就要来,此番便功亏一篑了,因此他们再不留余地。 不能多想了。薛庭轩忽然喝道:“下马,拔刀!”他说完已翻身跳下了马。六个金枪班虽不明薛庭轩这条命令是何用意,但他们毫不犹豫,同时跳下马来。金枪班训练极其严格,六人跳下马来几乎就在同时。一下马,薛庭轩便喝道:“刺马,让它们跑,人贴到车边!” 这条命令更为意外,刘奔不由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眼见薛庭轩拔出腰刀,一刀刺向玉花骢的后臀。这匹玉花骢是极为难得的宝马,平时薛庭轩对它爱惜到了极点,有点小伤后全都亲自上药看护,可现在却毫不留情地将腰刀直刺进去。他心知薛帅有命,定然事出有因,一咬牙,便也将腰刀刺进了自己坐骑的后臀。这几匹马受痛之下,长嘶一声,直向前冲去,一路鲜血淋漓。那群饿狼原本正跃跃欲试地冲上来,被这几匹马一冲,却全都眼睛发亮,猛地向马匹扑去。 果然。薛庭轩暗自舒了口气。最先前那条狼被他的手弩刺中后,转眼就被另几条狼撕咬成碎片,他就有点怀疑,待后来那金枪班连人带马被撕碎后,他已明白,狼群终究是狼群,虽然被这些人以笳声指挥,但一闻到血腥味,便会失去控制,非要扑上去撕咬不可。那些人先前不放箭,正是担心箭射出后,没射死自己,只射死了坐骑,而狼群一闻到血腥味,便不向自己攻击,转而去攻击受伤的马群了。这样一来,反而阻住那些人的去路,而自己趁着混乱,更容易防守。 虽然这样想,当拔刀刺伤玉花骢时他也没有犹豫,但即使计策得售,薛庭轩心里还是没有一丝高兴。现在,充其量也只是解了燃眉之急,而刺伤了玉花骢后他心底也有一阵刀绞一般的疼痛。本来弃马后该立刻跑到大车边上,依托大车防守,可薛庭轩看着玉花骢跑去,几头饿狼从左右同时向它扑来,心头直如被一根细线扯着一样,暗暗叫着:快跑!快跑!若是平时,以玉花骢的脚力,这些狼肯定追不上它。但玉花骢身上受了伤,那些狼见了血后凶性大发,他实在担心玉花骢也倒在狼吻之下。 刘奔得命后已要向车边跑去,刚跑出一步,却见薛庭轩竟是呆呆地看着前方不动。他大吃一惊,正待说话,耳边忽地听到一阵啸响,却是一支哨箭。 见薛庭轩竟然弃马,仆固摩利支惊叹之下,亦有几分佩服。武人视马如命,骑兵在战阵上失了马,等如丢了半条命。但薛庭轩当机立断,一下将马匹全都弃了,暂时引开了饿狼的注意力,就算是敌人,仆固摩利支亦不由暗自赞了一声。 这个五德营的年轻大帅,果然名下无虚,怪不得赫连台吉必要取他性命。 仆固摩利支的脑筋却也极快。薛庭轩这样做,无非是扬汤止沸,只能稍解燃眉之急,但问题在于狼旗军同样没有时间。现在,狼旗军也唯有最后一手了,他摘下背后长弓,取出哨箭向薛庭轩射去。 这一箭,并不是要取薛庭轩性命。仆固摩利支也知道,单凭自己一箭,多半不能建功。现在四周一片混乱,发布命令顶多只有身边几人听到,乞陆得模却是听不到的,因此先前便商议好,以哨箭为号。一旦自己放出哨箭,便是狼旗军的最后一波攻击,万箭齐发。 说是万箭,其实也不过二十来人。但狼旗军长年累月在草原上奔波,平时除了练习骑射,几乎就没干什么,因此每个人都称得上百里挑一的骑射好手。他这支哨箭向薛庭轩射去,刘奔在侧看得清楚,长枪一拨,已将哨箭拨开,但随之而来却是数十支箭同时射来。狼旗军的骑射亦能连射,每人身带十余支箭,能在片刻之间尽数射出,得了仆固摩利支号令,所有人都弯弓搭箭射来,一时间薛庭轩一干人头顶竟是黑压压一片。 薛庭轩在一片嘈杂中已听到了阿史那部的呼喝声,心知阿史那钵古派来的援军马上就到。但现在也是这些敌人的最后一击,若是马匹未弃,他们还能借马身阻挡,但现在那辆大车成了唯一的遮蔽。薛庭轩和刘奔两人快步向大车冲去,那几个金枪班已到车边见他两人身后箭如雨下,一时间仿佛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薛庭轩还能逃过这阵箭矢的袭击吗?每个人都在想着。 “咣”一声,却是大车的后厢板突然飞了出来。这辆车不小,厢板也甚厚,此时却平平地飞起。薛庭轩正向大车跑去,看得清楚,只见那厢板下贴着一个人影,自是北斗,心头不由一沉,忖道:糟了,北斗是要趁机下手!他不放心将北斗留在楚都城,也想要从北斗嘴里撬出些大统制的内情,因此一路将北斗带到这里。北斗这人武艺不凡,薛庭轩自是清楚,因此一直加着镣铐。虽然并没有用刑,但北斗当然不会感激自己的不杀之恩。只是令薛庭轩想不到的是,北斗居然能够脱镣而出,在这时候他若再想向自己下手,那自己还有什么活路? 刹那间,薛庭轩只觉双脚都软了。他自负智谋精深,觉得任何人都逃不脱自己算计,可这一次先是小看了赫连突利的反击之能后,又小看了北斗的武艺。四面是敌,头顶又是密密的箭矢,只怕转眼就要变成个刺猬,薛庭轩一瞬间亦万念俱灰。 北斗托着厢板跃出,便是狼旗军也吓了一大跳。那辆大车一直都没动静,薛庭轩人在外面,他们都以为车中大概只是些杂物,并没有人,没想到竟会有人出来,一时间也忘了接着射箭。北斗人在半空,只觉手上忽地一重,一阵疾雨般暴响,自是那些箭尽射在了厢板上。几十支箭本身份量虽然不大,但射来之势尽数加在厢板上,他力量虽然不小,却也禁不起这般大力,人登时落了下来,正在薛庭轩身边,喝道:“薛帅,快走!” 薛庭轩没想到北斗竟然是舍命来救自己,一时竟有点不敢相信。北斗奋力一推厢板,又喝道:“还不走吗?”薛庭轩见他推开厢板,左手上已是鲜血淋漓,定是有箭头刺透厢板,伤了他手掌,但北斗浑若不觉,他心里不知什么滋味,道:“快走!”一个箭步向前冲去。 仆固摩利支没想到半道上竟会有这等变故,眼看着薛庭轩已如鱼肉在俎,又脱网而去,只觉胸口一闷,险些从马上摔下来。他也来不及射箭了,抓起狼笳凑到嘴边,奋力一吹。这一声尖利之极,几同钢针入耳,正在撕咬马匹的群狼闻声都抬起头来,又看向薛庭轩一众人。只是狼终是狼,虽然被狼旗军驯练得甚是得力,可嘴边已有血肉可食,谁也不愿弃易就难,再去攻击这些手中有武器的敌人。也就在这时,从仆固摩利支身边却有一道黑影疾射而出,直扑向薛庭轩。 那是一条巨狼。这些狼每一条体型都不小,这条巨狼却几乎有寻常狼的两倍大,与一个人差不多长了。 这才是狼王。 这狼王是仆固摩利支亲手调教出来的。狼与狗同出一源,但狼野性要大得多,极难调教,要驯养狼王,更是不可能。但当初赫连突利突发奇想,让狼与最凶悍的狗杂交,生出这种混血之狼,然后再扶持其当上狼王。因为这狼王有一半血统自猎犬而来,因此才能听命,也才能指挥狼群。仆固摩利支亦知若没有狼王约束,千辛万苦驯出的这一群狼也根本无法听从命令,所以一直没让狼王出击。可到了此时,群狼无功,箭矢徒劳,他也只能孤注一掷了。一驱出狼王,他亦打马上前,向薛庭轩冲了过来。 薛庭轩此时已冲到了车边,紧贴着大车侧壁。见北斗也冲了过来,他道:“北斗兄,你手上的伤要紧吗?” 北斗淡淡一笑道:“尚无大碍。” 虽然薛庭轩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会舍命来救自己,但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将腰刀递给北斗道:“北斗兄,拿着。” 北斗手无寸铁,接过刀来,心知薛庭轩也已信任了自己。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边上刘奔忽然叫道:“薛帅,狼!” 狼王已扑到了薛庭轩身边。这狼王因为体型要大得多,一步当得两步,更是快得异乎寻常。北斗脸色亦是一变,他身法快如鬼魅,但这狼王竟似比他还快。眼看狼王便要扑到薛庭轩身上了,边上忽地有个人冲了上来,和身向狼王撞去。 那是个金枪班。狼王一口咬下,正咬在这金枪班咽喉处,但那金枪班已怀必死之念,仍是用最后一口气向前冲去。他手中提着长枪,这临死前一击竟是连狼王也挡不住,枪尖破体而入,有半尺许没入狼王体内。狼王终是兽类,哪会想到竟然有这等以命搏命之举,惨叫一声,向一边翻滚了几下,便倒在地上了。狼王统御狼群,本就靠的是实力,一旦狼王衰老无力,便要被群狼活活咬死。边上群狼原本也要跟着狼王扑过来,眼见狼王一下便受伤倒地,心道是个便宜,登时不来扑人,反向狼王扑回来撕咬。狼王虽然腹中受了重创,却还不曾毙命,反咬之下,登时群狼撕咬作一团。 仆固摩利支没想到狼王一击无功,反倒受创,苦心驯出的狼群也已乱作一团。他心头一阵痛楚,再忍不住,一口血直喷出来,将马头都染得殷红。边上一个狼旗军惊道:“摩利支,你怎么样?” 此时不远处已有阿史那部众的声音传过来,显然马上就要赶到。薛庭轩一干人只损折两人,还多出一个来,一时间哪里还拿得下他们。再拖下去,等阿史那部大队赶到,狼旗军便要全军覆没了。仆固摩利支见身周同伴还要扑过去,勉强提起力气道:“快……快退!” 他吐出一口血,已没力气再吹狼笳,伸手将狼笳扔给了那同伴。那狼旗军接过狼笳,心知仆固摩利支说得没错。这一次攻击策划得天衣无缝,前半段亦滴水不漏,但薛庭轩一众的韧性却也超过了他们的想象,再缠斗下去,未必能取下薛庭轩性命,但狼旗军却再无生路。他们并不知道此时赫连突利已经遭行刺而死,仍然想着保存实力,以待再举,因此已没有斗志。 那狼旗军一吹响狼笳,狼旗军立时退却。只是狼群因为失了狼王,便四散逃窜,并没有跟着他们而去。 见这些敌人退走了,薛庭轩如释重负,不由长吁一口气。他经历过的生死关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从来没有一次像这回一样险死还生。他看了看边上的北斗,忽道:“北斗兄,你的手包一下吧。” 先前北斗以车厢板挡住了箭矢,但有支箭刺穿了厢板,把他的左掌刺了个对穿,鲜血将一条手臂都染得通红。情急之下,他还什么都感觉不出来,此时听薛庭轩一说,他看了看掌心,笑道:“多谢薛帅关心。这些人是谁?” 自然是仆固部的人。只是薛庭轩还没说出来,只听得不远处蹄声大作,有个人高声叫道:“薛元帅!薛元帅!”说的是中原话,正是阿史那钵古。薛庭轩站直了,高声道:“钵古大人,薛庭轩在此!” 没过多久,一队阿史那部骑兵拥着阿史那钵古跑了过来。阿史那钵古听得队伍后面出事,吓了一大跳。现在正是五德营要依附阿史那部的时候,若是在这当口薛庭轩出了什么事,他送马、送女儿这一系列举措全成了鸡飞蛋打,当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可急归急,阿史那部援军足足有三万之众,队伍绵延数里,阿史那钵古又在队伍最前,直到现在才赶到。一路上他急得满头大汗,生怕赶到时只见到遍地死尸,但到了才发现原来没几具尸体,待听得薛庭轩的声音,他那颗提到嗓子眼里的心才算放了回去。一到薛庭轩边上,他连忙跳下马,拉住薛庭轩的手道:“谢天谢地,薛元帅,你没事啊。” 薛庭轩行了一礼道:“多谢钵古大人,我没事。我手下有个人手上受了重伤,请大人速速派医官过来。”他顿了顿又道:“另外,玉花骢落荒而走,还请钵古大人帮忙找回来。” 阿史那钵古道:“这个自然。”玉花骢是他送给薛庭轩的,这匹马神骏之极,寻常狼群多半追不上。薛庭轩连玉花骢都失了,方才危急可以想见。他看了看周围的狼尸马尸,不由咋舌道:“庭轩,为防万一,你还是到队伍最前面去吧。” 薛庭轩笑道:“钵古大人放心,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阿史那钵古不知薛庭轩哪来的信心,但薛庭轩这样说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小声道:“是突利那家伙干的吗?” “除了他,还会有旁人吗?” 虽然这样说,但薛庭轩心里却有另外一个念头。如果到了时机,阿史那钵古也会干这样的事——还有自己也会。 打发了阿史那钵古,阿史那部的医官也过来了。金枪班战死两人,剩下几人都只是些轻伤,只有北斗掌上之伤较重,便也只是皮肉伤。等医官一走,薛庭轩便回到大车里。北斗躺在榻上,左掌上包着层层纱布。一见薛庭轩进来,北斗连忙坐起身道:“薛元帅。” 薛帅示意他不必站起来,道:“北斗兄,伤势怎么样了?” 阿史那部医术兼中原与西原之长,据说是以极西之地的医术为根本,辅以中原医术,尤其因为西原征战不断,所以刀伤一科相当高明。那医官给北斗清洗好伤口,上了药后又包扎好,加上北斗原本就身体强健,现在伤口只隐隐有些疼痛而已。他道:“不碍事了。” 寒暄了两句,薛庭轩道:“北斗兄,有件事我想请教你一下。” 北斗道:“薛元帅请说。” 薛庭轩看了他一眼,慢慢道:“此番,你本有机会杀我,但为何还是救了我?” 北斗淡淡一笑道:“薛元帅,你不相信我吗?” 薛庭轩盯着他的又眼,仍然慢慢道:“就在这些人伏击之前,其实你随时可以脱出镣铐,我却并不知情,如果那时你要杀我,得手的机会相当大。但你既不肯表态跟从我,又没有动手,说明你当时仍在犹豫。后来我被那些人伏击时,眼看便要丧命在箭矢之下,你却突然冲出来救我,我想知道为什么在这片刻间你会拿定主意?” 北斗看着车外。此时车帘已撩了起来,晚风习习吹进。西原上的晚风,清凉宜人,却又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北斗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本是个孤儿,是大统制收留了我。当初大统制收容我们,总数有十余人,他让我们习习武,再从中选拔出我与南斗两个天官。北斗主死,南斗主生,我的任务是听从大统制之命、刺杀不服从之人。” 薛庭轩知道北斗现在说的,正是自己最想知道的事。帝国覆灭那年,他才十二岁。从小,他耳朵里就灌满了五德营战无不胜的传说,加入五德营也是他的理想。可就在那一年,帝国覆灭了,五德营也被打得一败涂地。从那时起,他就很想了解一下那个击败了五德营的大统制到底是何许人也。可是,陈忠以下所有人,说起大统制虽是一股切齿的仇恨,却连此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说不上来。 非常之人,自有非常之才。十二岁之前,薛庭轩最为敬仰佩服的人是楚帅,但十二岁后,他最敬仰的人仍是楚帅,最佩服的人却成了大统制。这个念头他谁都没有说过,佩服归佩服,他最想打倒的人也是大统制。只是要凭五德营残部这点残兵败将,想啃动大统制这个庞然大物,希望自然渺茫之极,所以他一直在搜集大统制的资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兵法心得》上这句话他最为服膺,要打败大统制,首先要了解大统制。而他搜集大统制的资料越多,越会不自觉地遇事便想着,如果大统制遇到这事,会怎么做?只是即使在共和国,大统制也显得非常神秘,朱先生传来的无非是些隔靴搔痒鸡毛蒜皮的小事,例如当初大统制那个“明珠投暗”的笔误。不过,就是因为那些事太零碎了,看上去也太微不足道了,反而使得薛庭轩越发能够明察秋毫。所以当他知道北斗是大统制的直系亲信、曾经与大统制面对面交谈过,他便如获至宝,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收服这人。现在北斗终于倒向了自己,他兴奋莫名,也更想知道自己究竟有了什么已超过大统制的长处。 北斗仍在慢慢说着:“在习练时,大统制也时常来看望我们。那时共和国成立不久,四处仍是烽火刀兵,但我们这些人却衣食无忧,大家都对大统制感恩戴德。三年后,我们这些人都满师了,直接拨归大统制指挥,当时我们人人都兴奋之极,只觉这一生幸福之至,虽死无憾。” 虽然北斗现在说的全然不是薛庭轩想听的,但他仍然一声不吭地听着。至少,从北斗这些话中,他已知道了大统制的手段有多么厉害。排除异己,是每个上位者都要面临的问题。征战时万众一心,这个问题并不明显,但承平日久,就会凸现出来。大统制早在与帝国征战的时候就已经着手做这事了,如此深谋远虑,薛庭轩自觉不曾想到。他见北斗说到这儿停了停,便伸手倒了杯水递过去,也不说话。北斗接过来喝了一口,又道:“刚到大统制麾下,我还不是天官,当时的天官是一个叫做阿麟的人。但此人却不是大统制亲信,后来不知所踪,天官之位便空了出来,于是大统制让我们三个想继任此位之人比武决胜,办法是每人都去刺杀一个人。事前告诉我,那人已得到风声,会有手下贴身保护,那人本领极强,而且身怀幻术,会让我们产生幻觉,但这事仍然要干,而且要干得干净利落,不能惊动任何人,下手则要狠,绝对不可留活口。谁率先得手,谁就是北斗天官。” 薛庭轩心里忽地一动,隐约已明白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着。北斗仍是慢慢地说道:“那天晚上,我换好了夜行衣服,带着短剑去了。虽然刺杀任务并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都是神不知鬼不觉,从未有过明知对方有备还要下手的,更没有和那种有幻术的异人交过手,心中不免忐忑。到了那儿,我突然有种灰心之感,因为在这三个人中,我算是本领最弱的一个,只怕豁出命去也得不了胜,所以一念之下,便想投机取巧,在那儿找个地方躲起来,便说找不到机会下手,认输便是。” 北斗已沉浸在回忆中了。薛庭轩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北斗又顿了顿,接着道:“那幢楼有三层之高,但黑糊糊的,也不知那人在哪间屋里。因为我已有退意,便索性不上去了,在第一层里找了个地方隐身藏了起来。我虽然剑术不及那两个同伴,但这手隐身之术却是最高的,自信别人定发现不了我。本来想等到后半夜便走,可是越等下去,这楼里却同死了一般,根本没听到有人声。我越藏越是生疑,难道这楼里根本没人,这事从头至尾只是一场考试?正想壮起胆子上楼看看,黑暗中突然听得二楼上有一点响动。这响动极是轻微,差点便听不到了,我藏身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外面,便向外看了一眼,只见暮色中,有个人正沿着屋檐飞身上来,本领极高。 那时我想着:这人正是那保镖吗?看样子,这保镖的本领不下于我,而此人行动敏捷,看样子也极是警惕,定然得知我要来刺杀的消息了,我更是害怕,身子稍稍一动,只怕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声音。但就算只是这一点点声音,那保镖却也听得了,一下子便向我这边掠过来。我想着这回便是不动手也不行了,正要出手,却见一扇窗边忽地有个人影一跃而出,与那人交上了手。这一下让我大惑不解,不明白这第三个人是谁。眼看那两人交上了手,出手极是狠辣,只是一个照面,两人一错而过,其中一个忽地扑倒在瓦面上,随之便听得有流淌的声音,却是那人的血从瓦棱沟里淌下来,而另一个站在屋顶,手抚着前心,只怕亦受了重伤。这变故让我大为惊奇。难道这两个保镖因为天色太晚,看不清楚,结果自相残杀了?我正在想着,却听得那人忽然叫着我的名字,正是我一个同伴的声音。我更是害怕,心想这定然就是幻术,不等他再说什么,拔出短剑冲了上去。” 说到这儿,北斗突然不说了。薛庭轩本以为他还是像先前那样顿一顿再接着说下去,但等了好一阵仍然不见北斗说话。他却也不开口,只是默默地坐着,只听得辚辚的车行之声。 过了好一阵,北斗突然道:“薛帅,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我要救你?” 薛庭轩道:“是。因为什么?” 北斗长叹一声,慢慢道:“在狼群突袭过来时,你手下有个金枪班落马,你叫了一声。” 薛庭轩怔了怔,道:“小同?” 小同是他金枪班中的一个,此番遭袭,小同首先遭到不测。当小同被群狼撕咬落马时,薛庭轩惊叫了一声,看来北斗在车中也听到了。薛庭轩一时还不明白这与北斗决定反水到底有什么联系,却听北斗又道:“薛元帅,你与大统制有很多地方都极为相似,但有一点大大不同。在大统制眼里,我们这些人无非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工具,根本不是一条性命,所以当他要从我们三个里选一个时,另外两个就成了没用的东西。只是,”北斗说到这儿又顿了顿,“我们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并不是工具。” 这时,车外忽然传来一声鹰隼的轻唳。方才这里沸反扬天,但过去后却比平时更为安静,这声唳叫也听得更加清楚。薛庭轩精神一振,从怀里摸出个皮套套在了右臂上,将右手伸出窗去,嘴里打了个忽哨。忽哨声刚落,“扑啦”一声,一头苍鹘已直直落了下来,落在他右臂上,正是他养的那头风刀。薛庭轩眼中一亮,从风刀左腿上取下一个小布卷,看了看,微笑道:“好叫北斗兄得知,赫连突利已死。” 北斗的眼里也不禁闪过一丝震惊,喃喃道:“薛元帅,西原从此就是你一人的天下了。” 薛庭轩只是笑了笑,摸了摸风刀的头,轻声道:“北斗兄,鸟终是鸟,我杀其母而用其子,它仍视我为主,忠心不二。如果它是个人,我可不敢这般信它。” 北斗见薛庭轩臂上那头苍鹘神俊异常,目光也阴鸷凶狠,偏生在薛庭轩臂上驯顺之极,心中忽地一动,忖道:是了。早听说他养了头鹰,毕将军一只眼睛便毁在那鹰爪之下,原来就是这头,那回我在营中所见多半也是这只。他听薛庭轩的话中有话,便道:“鸟兽忠于人,至死不渝。人非鸟兽,但更有择主之明。” 薛庭轩的嘴角露出了一点微微的笑意,淡淡道:“北斗兄,你先休息吧,以后我们再详谈。”说罢,拉开车门跳下了大车。 东边的天际,已是一片曙色,西原的又一个清晨到来了。薛庭轩看着天空沉思着。 北斗的话虽然没说完,但薛庭轩也已明白了。那一次大统制让他三人自行火并,唯一的胜者才是天官,这种举动已在北斗心里埋下了离心的种子。只是他决定投到自己一方来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理由,薛庭轩亦不曾料到。在薛庭轩心目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已是天经地义的事,自己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即使因为自己这样的做法与义父起了冲突也在所不惜。可是他终究不能和大统制那样,将一切都漠然处之,他仍然觉得,这些金枪班成员虽然只是手下,却也是生死与共的战友。本来他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不能如大统制那样彻底地拿得起放得下,多少还有点自卑,可让他意外的是,正是这个原因才让北斗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这让薛庭轩有些茫然。现在的西原,几乎可以说确是自己的天下了——只要自己能够解决阿史那钵古。马上就要抵达阿史那部了,薛庭轩都想得到当阿史那钵古知道自己竟然愿意入赘阿史那部时的震惊。自己这个举措一定打乱了钵古的计划,但自己的这个计划有利也有弊,虽然化解了钵古吞并五德营的计划,却也让自己和五德营分隔开来。接下来这两年,司徒郁和苑可祥能够照自己的安排努力发展楚都城吗?一切都是未知,同时一切也都充满了希望。现在的薛庭轩心中,既茫然,却也踌躇满志。 当薛庭轩抵达阿史那部不久,西原东部的一片荒山中,两个人正坐在一株大树下。 “仆固部赫连突利已死,五德营薛庭轩入赘阿史那部。” 这两个人个子都十分矮小,说话的是左手之人,似是下属。坐在右边的那人沉默了片刻,慢慢道:“一切正如所料。” 左手那人犹豫了一下,又道:“这个计划真能实现吗?” 右手那人又沉默了一阵,才道:“事在人为。至少,现在都按我们的计划运行。”他看了看对面这人,轻声道:“你仍在担心他吗?” 左手这人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右手这人冷冷道:“他确实有着少有的智慧,连我也上了他的当,差点死在他手上。只是,现在他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可那也是拖着他的负担。人力有时而尽,他又对任何人都怀有戒心,已不再是那个滴水不漏的南武公子,而是个不堪重负的大统制,薛庭轩就已经越出了他的计划。” 左手这人仍然没有说话。好半晌,才又点点头,道:“是,天法师明鉴。” 第04章破网而走 郑司楚坐在纪念堂的休息室里,百无聊赖地翻着一张昨天的《共和日报》,心中怎么也不能平静,报上说些什么根本没看进去一个字。 该死。他想着。大阵大仗都见过了,生死关头闯过了不止一回,也该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怎么现在却变得如此不安? 他不禁有点好笑。这次不是去攻打天炉关,也不是反扑楚都城,仅仅是为了见萧舜华一面,但下这个决心他却足足想了半天。因为今天是幼校参观纪念堂的日子,在这个自己本不感兴趣的纪念堂呆坐大半天等她,对于前共和军行军参谋郑司楚而言,可能是想出的计谋中最为拙劣的一个,可是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好办法。自从那一次萧舜华来感谢自己帮她拉出陷入沟中的马车后,她就再没来拜访过,而自己又实在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跑到她从教的校去。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出生入死、攻城略地实是比去见她一面还要容易得多。 想到这里,郑司楚不禁抬头看了看天,轻叹了口气。作为国务卿公子,十六岁起就有人上门给他提亲了。但他以前从来不曾想过这些,满脑子尽是建功立业,想要成为共和国的栋梁之材。如今栋梁之材已不可得,那些事也不再去想,脑子里来来去去的,却总是萧舜华。想着她的音容笑貌,想着她和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爱上她了?他想。尽管有点羞于承认,可是他却又不得不承认。一方面觉得有点对不起程迪文,同时却又无法让自己忘怀,因此尽管他已经有好几次想要离去,终究还是没走。 来纪念堂的人并不多。正等着心焦的时候,郑司楚忽然听得门外响起一阵喧哗。难道是她来了?郑司楚站起身向门口张望,门口确实停着一辆马车,但并不是校的。车上下了几个穿军服的人,抬着一块用布包着的长板进来。一个管理纪念堂的人迎了出来,指挥他们向后院走去。 郑司楚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正想让开,忽然听得有个军官在一边道:“郑参……先生,你也在啊。” 这声音甚是熟悉,郑司楚扭头一看,叫道:“沈将军!” 那正是当初跟随郑司楚、程迪文一同反扑楚都城的沈扬翼。沈扬翼风尘仆仆,脸上仍有疲惫之色,迎上来小声道:“郑先生,这是毕将军的灵位碑。” 沈扬翼的声音很轻,却如晴天霹雳,郑司楚惊呆了,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 沈扬翼道:“郑先生稍候,我把灵位碑归到国烈亭后再来跟你细说。” 国烈亭在纪念堂后院。那是座碑亭,立的是共和国先烈的衣冠冢和灵位碑。看着沈扬翼和几个军人抬着灵位碑向后院走去,郑司楚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在郑司楚的军人生涯里,毕炜一直是他的长官。对毕炜,郑司楚心中既敬佩又有点看不起。不管怎么说,毕炜终究是个合格的军人,也近乎是个神话。但现在,这个神话已经终结了,只剩下灵位碑上的名字和一个衣冠冢而已。 和毕炜的战死比起来,郑司楚更想知道战况。他已不在军中,而郑昭仍然宣称昏迷不醒,现在他根本不知道战况如何。毕炜已经身亡,换句话说,远征军难道再次失败? 正值三月初,春光明媚。尽管天气晴好,但郑司楚只觉得周身冰凉。这一次共和军以前所未有的重兵远征西原,以三上将为主帅,在郑司楚看来,绝无败北之虞。即使西原所有势力都万众一心,联合抵抗,共和远征军也足可坚持转战半年以上。事实上,西原几大势力也根本不可能联合御敌,去年八月出师,到现在满打满算亦不过半年,这半年里,西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薛庭轩难道会妖法不成? 郑司楚再也坐不住了,跟着这些人向后院走去。后院有给参观者准备的座位,因为满是石碑,实际上真会有人来坐的人并不多,只有那些学生来扫墓才会有人,平时甚至有点阴森。他看着那些军人和纪念堂的工友们把碑除去了外面的白布,竖在碑林里,心中实是百感交集。 竖完了碑,自有人去清扫了。沈扬翼向郑司楚走来,道:“郑先生,让你久等了。去那边坐坐吧。” 他们拣了个石凳坐下,郑司楚已是急不可耐,小声说:“沈将军,战况不利吗?” 沈扬翼苦笑了一下,“全军败北。” 虽然已有预料,但在沈扬翼嘴里得到确认,郑司楚还是惊得目瞪口呆。沈扬翼道:“此战初始,其实颇为顺利,仆固部可汗被我军奇兵解决,两万部众编入大军。但后来,事态开始出现变化。” 沈扬翼说得言简意赅,虽然没有当初程迪文写的战报那样采斐然,却也一清二楚。待他将战况约略说了一遍,郑司楚听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五德营居然有了能飞数里的飞天炸雷和在马上用的火枪!上一次程迪文便说过,远征军遭五德营突击,辎重损失了三分之二,那时郑司楚便有种不祥之感。只是五德营到底用了什么奇妙法子给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的远征军这么大损失,因为这是军事机密,程迪文的父亲没说,程迪文亦不清楚,现在总算知道了。战前他也曾想过,这一次远征军定不会轻敌,肯定会采取稳扎稳打的战术,可是五德营的这些新武器还是超过了事先的预料。 这时,有个军人过来向沈扬翼行了一礼,道:“沈辅尉,碑已经立好了。” 沈扬翼站了起来道:“好吧。”他转过身向郑司楚道,“郑先生,我也得回去了。” 共和军的军衔共十一级,辅尉是第七级。郑司楚还记得,当时沈扬翼是翼尉,属第六级,定然是那次反扑失败,他也受牵连降了一级,不觉有点不安地道:“沈将军,实是我害了你。” 沈扬翼一怔,马上微笑道:“郑先生,那哪儿能怪你。说实话,若不是我被降了一级,此番定然要担当断后之责,恐怕就回不来了。福祸相倚,我实是逃过一劫。” 郑司楚知道这也并非沈扬翼宽慰自己的话。沈扬翼原先是毕炜中军里的中层军官,这一次连毕炜都战死了,如果沈扬翼仍在中军中,多半一样会战死沙场。被降了一级后,去后勤营里当差,还当真是逃过了一劫,可他仍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与沈扬翼接触不多,但此人颇为精干,原本前程远大,但出了这种事后,他的前途多半暗淡。只是沈扬翼自己都没有多想,他也不好再多说,只是道:“沈将军保重。” 沈扬翼行了个军礼,带着一干士兵回去了。郑司楚独自向国烈亭走去。毕炜的灵位碑刚竖起来,上面刻了“共和国上将军毕公炜之灵位”几个字。他向灵位碑行了一礼,心中百感交集。 这场必胜的战争也输掉了,不知损失了多少人。只是,究竟怎么输的?沈扬翼说是因为五德营有了匪夷所思的新武器,可是郑司楚知道,武器只是工具,真正起决定作用的仍是人。五德营固然有飞天炸雷和火枪,但共和军一样有巨炮和飞艇,照理应该并不逊色。难道,是共和军贻误了战机?远征军多达五万之众,也已经到了楚都城下。以这等雷霆万钧之势,就算五德营的新武器能给共和军造成困扰,依然不应该有这等一面倒的结果。唯一的可能,就是共和军真正的目标并不是五德营,而是整个西原,以至于错失一举消灭五德营的良机,让他们来了个惊天大逆转。只是,包括毕炜在内,此次出击的三上将都是共和国开国宿将,全都身经百战,深通兵法,难道不知变通吗? 他自然不知道大统制事先定下的那个面面俱到的计划,责令三上将依计而行,就算胡继棠他们已知道战况已越出了事先的计划仍然不敢自行其事,因此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正在想着,忽然听得身后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郑先生!” 是萧舜华! 郑司楚猛地转过身,正待装出一脸不期而遇的惊喜神情,但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身后确是萧舜华,但萧舜华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他有点尴尬地笑了笑道:“萧……老师,你也来纪念堂啊。” 萧舜华微笑道:“今天是学校里的参观日。慕瑜,这便是我向你说起过的郑司楚先生。郑先生,这是韩慕瑜先生,是我的同事。” 这韩慕瑜长相俊朗,长身玉立,让人一见便生好感,可是郑司楚心头却酸酸的,怎么都不会有好感,更主要的是萧舜华对他和自己的不同称呼。那韩慕瑜倒是不卑不亢地伸出手来道:“郑先生,久仰久仰。” 郑司楚勉强握了握他的手,“韩先生,你好。” 萧舜华在一边道:“慕瑜,你不是一直想搜集些战事资料吗?郑先生参加过好多次战事,是位名将。” 郑司楚实是不愿与这韩慕瑜说话,但在萧舜华面前也不能失礼,只是道:“噢,韩先生对这些也有兴趣?只是我已经退伍,不再是军人了。” 韩慕瑜道:“我是教历史的,只是想给那些小孩子编一套战史故事,让他们学起来觉得有趣些,记得牢一点。郑先生若是不赚冒昧,到时在下要前来讨教。” 这时一群孩子排成长队也走了过来,郑司楚道:“这个自然。萧老师,韩先生,你们忙吧,我也得回去了。” 他不敢再多说什么,因为觉得眼眶都有点湿润。原来,萧舜华早已有了自己的心上人,恐怕程迪文亦不知情。他觉得自己是如此可笑,可笑到连自己都有点想笑自己,却又感到如此失落。他点了点头,便逃也似的向外走去。萧舜华只是说了声“再见”,便去招呼那些正在淘气捣蛋的孩子。 郑司楚走出了纪念堂,终于伸手抹了抹眼角。 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不知怎么,他想起了以前读到过的这句话。当时读到时也只觉得泛泛,可现在这句话却如打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那么酸涩疼痛。如果说在自己二十三年的生命里一直学着爱上某个人,那么从今天起,自己该学着忘掉某个人了。 回到家里,看门的老吴一见他,忙迎上来道:“少爷,你回来了。” 老吴在他们家很久了,从他出生起就叫惯了“少爷”。虽然郑司楚一直让他不要这么称呼,要叫自己“小郑”,但老吴还是习惯了这样叫。现在郑司楚也没心思让他改口,只是“嗯”了一声,老吴却道:“少爷,程家少爷刚来,等了你一会儿了。” 是因为萧舜华?一瞬间郑司楚有点心虚,道:“他有什么事?” “程家少爷也没说,他在书房等你。” 郑司楚现在因为有照顾父亲这个借口,也一直没做事,平时除了偶尔去无想水阁看望一下老师,每天就是在自己的书房看看书。现在想必礼部司的事很忙,去年忙着那套为国庆庆典的大曲,今年不知又有些什么事。郑司楚连忙把飞羽的缰绳交给老吴让他去拴好,急匆匆向书房走去。 书房里,程迪文一边喝茶,一边翻着郑司楚的藏书。郑司楚推门进来,笑道:“迪文,你来了。”程迪文却站了起来,一下闪到门边,掩上了门,道:“你怎么才来?” 郑司楚诧道:“怎么?鬼鬼祟祟的,我去纪念堂了。” 程迪文咽了口唾沫,正要开口,闻声一怔,道:“你去纪念堂做什么?” 郑司楚并不喜欢去纪念堂,程迪文是知道的。郑司楚自然不好说是想见萧舜华,便小声说:“你知道吗?远征军失败了,毕炜将军战死。”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程迪文更是一怔,“你知道了?” 郑司楚道:“嗯,今天他们把毕将军的灵位碑竖到了国烈亭里。” 程迪文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犹豫着道:“你……你还知道些什么?” 程迪文与郑司楚是一块儿长大的好友,从来没有这种欲说不说的样子。郑司楚道:“别的还有什么事?” 程迪文咽了口唾沫,小声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司楚,总之,你别说是我跟你说的。” 看着程迪文神神秘秘的样子,郑司楚不由想笑出来了:“到底是什么事?” 程迪文犹豫了半天,才道:“反正,你不要说是我说的,我刮到点耳旁风。”说着,他走到门边,拉开门向外看了看,才小声说:“有人要对老伯不利。” 现在郑昭对外仍然宣称不省人事,连程迪文都不知情。郑司楚听他这么说,惊道:“是谁?” 程迪文咬了咬牙,道:“我也不知道。反正,你要小心点。我走了。”说着,他便要推门出去,郑司楚拉住他道:“说话别说半句,到底是什么人要对家父不利?” 程迪文摇了摇头道:“我也只是隐约听到点风声。司楚,你快逃吧!” 说最后一句话时,程迪文眼里快要落下泪来了。郑司楚没想到程迪文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松手,程迪文已拉开门走了出去。 究竟是谁如此大胆?尽管程迪文只是语焉不详地说了片言只字,郑司楚脑海中已经闪过了一个人的影子。他快步走到内室前,在门口的铃绳上拉了拉。过了片刻,门开了。 开门的是郑夫人。一见郑司楚的样子,不由一怔,轻声道:“司楚,怎么了?” 郑司楚闪进了门,小声道:“刚才迪文来过了,他说了件很奇怪的事。父亲呢?” 郑夫人看了看门外,低低道:“小声点,进去吧。” 内室有两道门。因为宣称郑昭失去知觉,需要绝对静养,起居都由郑夫人亲自负责,所以家里的工友向来不到这边,送饭亦是只送到外门口,由郑夫人拿进去。郑司楚到了榻前,郑昭正半躺在床上。他是去年的十月底醒来的。因为人事不知了近一年,身体已变得极为虚弱,当时连坐都坐不起来。经过这数月调理,人已精神多了,只是因为一直在室内,脸色不太好,还是很苍白。 看见郑司楚进来,郑昭扬手示意他坐下,道:“司楚,有什么事?” 郑司楚小声道:“父亲,刚才迪文过来。他说,他隐约听到消息,说有人要对付你,让我们快点逃!” 郑昭的脸上闪过一丝黑气。郑夫人也已走了过来,小声道:“他说了是谁吗?” 郑司楚摇了摇头,却还不曾开口,郑昭已冷冷道:“是南武。司楚,是不是远征失利了?” 郑司楚吓了一大跳。父亲向有明察秋毫、料事如神的名声,他也没想到居然料事如神到这等地步。他道:“父亲,你怎么知道?” 郑昭却没有回答,只是道:“南武终于容不下我了。” 他的话中,带着点隐隐的痛楚。郑夫人的脸色登时为之一变,小声道:“什么?是公子?” 郑昭看了看她,也轻声道:“是,是他。” 郑昭失去知觉后,大统制来过一次。那一次郑司楚亦是激动万分,以至于连大统制长什么样都没注意看。但大统制一走,他又马上觉得,大统制的来意有点怪。他在军中就有足智多谋之名,有明察秋毫之能。即使心里充满了对大统制畏惧般的崇敬,可是心底仍然会不由自主地揣测他的来意,当时就觉得大统制的神情里有些异样,总感到少了些什么。 缺少的,就是“友情”。大统制的神情,似乎有些隐隐的惋惜,但也仅此而已。固然大统制乃非常之人,非常之人当与常人有异,而大统制这等近乎神灵的存在,自然也不会与常人有什么友情。但他同样知道父亲与大统制的私交极笃。数十年交情,一旦反目,即使是父亲,一时间亦难以承受。他小声道:“父亲,大统制为什么要对你下手?” 郑昭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 也许,是我料错了? 虽然这么想,但郑昭明白自己多半并没有料错。去年初,当大统制决定出动远征军时,郑昭曾在议府机密会上竭力反对,让与会议众都大惊失色。因为在他看来,现在共和国虽然国力有了长足的进步,终究还在百废待兴之时。此时出动大军远征西原,劳民伤财,得不偿失。何况五德营已经能够击败毕炜一军,势力不可小视,就算以倾国之力西征,胜算亦不是十足。再说西原远在西方,就算一举平定了,得到的好处微乎其微,反而要派兵驻守,开销相当大。当然版图扩大后,将来会有源源不断的好处,可那些毕竟太远了,现在的共和国还只是刚踏上了复兴的道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只是大统制根本听不进郑昭的进谏,一意孤行。如果这次远征胜利了,大统制说不定还会放过自己,因为这样可以体现出大统制的睿智和大度。只是现在事实证明了大统制是错误的、自己是正确的,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了大统制一个错误的证明了,这在大统制眼里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大统制天纵奇才,算无遗筹。但能力太强了,带来的也是无比的骄傲。郑昭与大统制相识数十年,已极为清楚。在逆境中,大统制还能够听取旁人的意见,可是等到胜利来临,大统制就越来越独断专行。当和自己一样,这么多年来一直追随大统制出生入死奋斗的丁亨利出逃那一天起,郑昭就隐隐觉得自己也会有与这样一天,而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只是他仍然不愿相信,那个曾经与自己肝胆相照、曾经为了同一个目标奋斗的南武公子,最终会成为想除掉自己的大统制。他抬起头,小声道:“鲁立远怎样了?还在掌管书吗?” 鲁立远是郑昭书,但郑昭昏迷后,他连看都不曾来看过郑昭一次,先前司阍老吴还为之愤愤不平。郑司楚道:“是的,他都从未来过。” 郑昭舒了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好极了。” 郑司楚一怔,反问道:“好极了?” 如果鲁立远来看过自己,那事情才不妙了。但其中奥秘郑昭也不想说。他想了想,道:“南武之智,缜密之极,有如天罗。但人非圣贤,他也会有破绽的。”他从床头柜里抽出一份卷宗,道:“这份卷宗还是我去年初起草的,一直未交上去。” 他把卷宗递给郑司楚,郑司楚看了看,上面是郑昭笔酣墨饱地写着的《改土归流综议》几个字。改土归流,是指西南一带边疆几省的一项酝酿已久的决策。西南诸省一向偏僻,尤其是朗月省,共和十七年才被共和国纳入管辖范围。这几省以前一直是由土官控制。土官大大小小,辖地从数里到数百里不等,因为共和政府鞭长莫及,往往政令不能及,而且有世仇的土官之间也经常会相互杀戮,使得此地发展缓慢。因为郑昭在很早就提出要将土官改为流官之议。虽然表面上只是一个名字的变化,实际上土官在当地等如土皇帝,改为流官后,全部纳入共和国的官吏系统,从而能极大地提高共和国对该地的控制力,并且可以让西南诸省加速发展。由于这是两全之策,所以除了几个大土官外,西南诸省民众一直很希望能够早日实施。不过因为此事牵涉极广,要拟出一个能够被各方各层都能接受的措施,大为不易。郑昭先前一直忙于此事,可是昏迷后,这事便搁下了。郑司楚见父亲拿出这份卷宗来,不知是什么意思,道:“父亲,怎么了?” “你拿去交给鲁立远,便说新近清理我的东西清出来的。” 郑司楚更是摸不着头脑,道:“就这样?” 郑昭点了点头,“就这样。”他顿了顿,嘴角又浮起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我与你一同去,不过,以工友的身份。” 难道父亲要以旧情秘密招揽这个老部下?郑司楚没有问,只是道:“好的。” 郑昭吁了口气,又转向郑夫人道:“小薇,来,把陈先生给我的那东西拿来吧。” 他口中的陈先生,是郑夫人的妹夫,工部司特别司长陈虚心。陈虚心一直驻在五羊城,据说是天下第一巧手,郑司楚小时候住在五羊城,就最喜欢这个姨夫,因为这姨夫能给他做出种种花样百出、精巧绝伦的玩具,却不曾想到父亲居然也向姨夫讨过东西,只不知道是什么。 郑夫人从书架角落里抽出了一本厚厚的书递过来,小声道:“你真要用这个?” 郑昭微微一笑道:“没想到,原先只是好玩的东西,居然还真会有用。” 他翻开了书,却见书的内芯其实已经挖空,里面放着一个扁扁的铁盒。打开铁盒,里面却是两张薄薄的皮革,埋在滑石粉中。郑昭拿起一张,这皮革薄得几乎透明,却有眼有口,竟是张面具。他将这面具放到铜脸盆里浸了浸,忽地贴到脸上,对着镜子按了按不平整的地方,转过脸来道:“夫人,怎么样?” 郑昭长相颇为清俊,气度不凡,但戴上这张面具后,登时成了个一脸苦相的老头子,活脱脱便是个做杂务的工友。郑司楚从未见过这东西,大吃一惊道:“父亲,这是……” 郑昭道:“人皮面具。可惜只能用一次。当初陈先生做出这东西来,我让他再不要精研下去,现在大概连他自己都忘了。” 郑司楚的姨夫陈虚心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巧手,却是个不太通世事的书呆子。那还是当初郑司楚刚出生,他与妻子来看这个小外甥,和姐夫闲聊时,郑昭说起曾经见过狄人有种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后维妙维肖,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破绽。陈虚心说那可能就是上清丹鼎派传说中的易容术,据说可以随心所欲,变化成另外一个人,只是失传已久,谁也不知详细。陈虚心本是上清丹鼎派中人,说他虽然不懂易容术,但一样可以做出来。郑昭本以为他是说说的,没想到过了两年,陈虚心突然神神秘秘地上门,拿了一个小盒,打开后里面是三张极薄的皮革。陈虚心说这是人皮面具,浸水后会很有粘性,贴在脸上,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任谁都认不出来。可惜这人皮面具制作既难,沾水后也只能用一次,很是麻烦,而陈虚心虽然心思灵巧,手工却非登峰造极,虽想改进,却一直没有头绪,只能做出这种一次性的东西。当时郑昭见陈虚心演示了一次,不由大惊失色。陈虚心这人实在有点不知轻重,把这人皮面具当成个玩具了,如果这东西落到歹人手里,实是后患无穷,因此把他这东西收了,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别告诉其他人。回想起来,当时郑昭也没把这事报告给大统制,一方面是不希望给陈虚心这个妹夫添上点无妄之灾,另一方面,从那时起,对大统制就已存了些戒心了吧。 郑夫人给郑昭抹平了耳边一点褶皱,小声道:“阿昭,你真要去?” 郑昭笑道:“夫人,你这个女中豪杰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 话一出口,他便知说错了。郑夫人果然脸色一沉,只是冷冷道:“好吧。” 还是旧恨未消啊。郑昭在心底想着。他没再说什么,换上一套旧衣服。此时的郑昭,任谁都认不出是共和国曾经的第二号人物来了。郑司楚在一边仍是莫名其妙,小声道:“父亲,我要做什么?” 郑昭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随便和他说几句话便可。” 郑司楚又是一怔。他本以为父亲要拉拢这个老部下,必然会让自己望风,好避开旁人耳目向鲁立远交底,却没想到只是如此便可。只是他也知道父亲做事一向不喜别人干涉,因此也不多问,套好了车便出门。 现在的郑府可谓门可罗雀,根本没人注意。到了国务卿,看门的司阍也不认识郑司楚是谁,那司阍对郑昭其实极为熟悉,但现在的郑昭已全然改观,他根本认不出眼前这个长相猥琐的随从便是曾经主掌共和国政府的郑国务卿,架子端得好大,郑司楚只得按部就班地投刺报名。等了一阵,才有人过来说,鲁文书请郑司楚先生进去。 鲁立远的架子倒没有司阍那么大,对郑司楚颇为礼貌,但也仅仅是基于礼仪而已。郑司楚照着父亲交待的说了,又从郑昭手里接过那卷宗递过去,鲁立远表示了几句感谢,便端茶送客了,前后不过片刻而已。郑司楚见鲁立远面前堆了不少卷宗,现在的代理国务卿是吏部司司长顾清随,顾清随办事多半没有郑昭那么有效率,所以才积攒了那么多待办事项,鲁立远亦忙得焦头烂额。郑司楚见仅仅这般三言两语就打发自己出来,父亲也没说什么,更是莫名其妙,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又出来了。 出门上了车,等车子行了一段,他才小声道:“父亲……” 郑昭正若有所思地坐着,闻声抬起头,低低道:“别说话,回去。” 郑司楚越发疑惑。父亲到底打什么主意?难道是见了鲁立远,觉得没有说服他的把握,只得放弃了? 回到家里,郑司楚刚要下车把马车解开,郑昭忽然道:“司楚。” 郑司楚道:“怎么?” 虽然郑昭的脸上仍然套着那面具,看不出表情来,但他的眼神里分明已带着一丝惊恐,小声道:“不要卸马,你马上去整理一下必用的东西。” 郑司梦一怔,也小声道:“怎么了?” “马上就走。” 郑司楚更是诧异,道:“现在就走?可是,我要去向老师道别……” 郑昭犹豫了一下,又道:“没关系,我们先去西山,那时你可以顺便去向老师传个信。” 郑司楚听父亲的话中似乎有着另外的意思,他实在不知道到底父亲知道了什么。难道方才鲁立远向父亲说了些什么?可自己分明一直在父亲边上,鲁立远显然并没有发现父亲的真面目,两人之间亦无交流,鲁立远这人竟如此深藏不露,告诉了父亲什么秘密,连自己都被瞒过了?他不敢多问,便去书房整理东西。他平时最喜欢的还是读书,家中藏书也不少,但很多书显然没办法带了,便只整理了一些常看的书,其中一大半倒是兵法。 正在整理,外面传来了工友阿四的声音:“司楚,戚先生来了。” 一时间郑司楚没回过神来,马上便省得那是戚海尘来了。戚海尘是平时护理郑昭的医士,因为郑昭一直宣称人情不知,他平时来得已不多了,只不过每隔一阵来做一次例行检查,他都忘了今天正是戚海尘例行检查的日子。他连忙推开门,却见戚海尘拎着个小包站在门外,郑司楚笑道:“戚先生,你来了。” 戚海尘行了一礼道:“郑先生,现在国务卿身体还好吧?” 如果不让戚海尘检查,恐怕他会起疑心。郑司楚脑子转得极快,答道:“家母正在给家父擦身呢,我去通禀一声。” 戚海尘点了点头道:“好的。” 他领着戚海尘到了内室门口,扭头向戚海尘道:“戚先生,请稍候。”伸手拉了拉门铃。很快,门开了,郑夫人端着盆水出来,一见郑司楚便道:“司楚,你好了吗?”郑司楚不等母亲再说,伸手接过铜盆道:“母亲,国医院的戚先生来检查了。” 戚海尘来过几次,郑夫人也认得他。戚海尘上前道:“郑夫人,国务卿沐浴已毕了吗?” 郑夫人没想到戚海尘会来,稍稍有点慌乱,马上说:“稍等一下,我给他整理一下。”说着,掩上门又走了进去。 郑司楚泼了水回来,却见戚海尘已不在外间了,想必已入内室。他在外面等了片刻,门又开了,却是戚海尘走了出来,郑夫人跟在他身后,戚海尘在门口弯腰行了一礼道:“郑夫人请不必担心,国务卿的脉息很平静,病情看来颇有起色。” 看来戚海尘并没有看出破绽。郑司楚放下了心,这时郑夫人道:“司楚,送戚先生回去吧。”他答应一声,向戚海尘道:“戚先生请。” 送走了戚海尘,郑司楚再回来时,却见郑夫人已召集了府中工友,说是国务卿要去城外别墅静养几日,这几天辛苦大家照料好这个家,另外让大家去账房加领这几天的工钱。郑昭在城外乡间有幢别墅,以前时常会去休养几天,失去知觉后就一直没去,现在虽然突然要去,却也并不如何奇怪。何况现在郑昭已不再办公,平时不必再应酬什么人,家中工友已遣散大半,剩下的都是些做了好些年的工友,更不会觉得异样。他们答应一声,郑夫人又让郑司楚和阿四一块儿将郑昭抬出来。外面大车已经备好,将郑昭抬上了车,阿四赶着大车,郑司楚和母亲骑着马跟着。当初他骑的那匹飞羽断了腿后,一直养在家中,自己骑的是匹重金买好的好马,一般取名叫飞羽。这两匹飞羽生了两匹小马,已经有三岁口,现在飞羽和另一匹马拉车,这两匹小飞羽一匹给母亲骑,一匹便是自己骑,只是那匹断腿飞羽就没办法带出马厩了。郑司楚找了个乡间有田的工友,给了他一笔钱,要他将这匹断腿飞羽好生养起来。 天还早。现在正是三月初,暮春的原野上一片碧绿,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有不少。郑司楚和母亲并马而行,一直没有说话。郑司楚仍然不明白父亲这么急着离开究竟是什么原因,他心中有种不明不白的忐忑,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事将会发生。 车马走得不紧不慢,转眼已快到西山了。西山向来是人们春秋两季踏青登高的最佳去处,郑昭的别墅是在西山一个“十八里坡”的地方,那里风景宜人,更主要的是大道直达山腰,大车也能盘山而上。而老师的无想水阁则是在西山的东面,离城要近一些,距十八里坡还有三四里,现在他们到的却是去无想水阁的山路前。到了这儿,郑司楚扭头向郑夫人道:“母亲,我是不是先去向老师道一声别?” 郑夫人虽是女子,骑术却不逊于戎马一生的男人。她一直在马上沉思,听得郑思楚的声音,她抬起头道:“是吗?等一下。” 郑夫人打马到了大车边。此时阿四也已停下了车,郑夫人到得近前,郑司楚见阿四突然开始解开飞羽的缰绳。他不由诧异,忙赶上前去,刚到得近前,却见车门一下开了,郑昭从车里跳了出来。 郑昭的脸上仍然戴着那张面具,但阿四却仿佛见惯不怪一般,从车上解下了飞羽,递给郑昭。郑昭翻身上马,向阿四道:“阿四,辛苦你了。” 虽然现在和阿四说话的,已是个根本不像国务卿的人,但阿四还是毫无异样,跳上车走了。郑司楚看得颇为心惊,郑昭却似乎毫不在意,扭头向郑司楚招了招手。郑司楚打马上前,小声道:“父亲,这样不要紧吗?” “阿四不会说出去的。”郑昭说着,抬头看了看山道,“上面便是你老师住的地方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郑昭想了想,道:“去看他只怕来不及了。这样吧,我写封短信,让阿四送上去。” 郑司楚急道:“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这么急法?” 郑昭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但马上已消失了,转头看了看郑夫人,郑夫人道:“阿昭,还是去一趟吧。有始有终,让小殿下也好有个防备。” 郑昭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道:“好吧。阿四,你去别墅吧,到了后就回老家去,车里有你回乡的钱。” 阿四平时也算个多嘴的人,但这时什么话都不说,打了一鞭,赶着车就走了。郑司楚看着阿四的背景,心中更为惊诧,小声道:“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总该对我说吧?” 郑昭看了看四周。现在四周并没有人,远处的田里有几个农人在插秧,但眼下更是踏青赏春的季节,对他们来说这几个骑马的人并没有什么好关注的,谁也不来注意他们。郑昭小声道:“到时会跟你说的,快走吧。” 无想水阁很偏僻,小径上走了一半,已不能再骑马了,他们只能下马而行。绕过一个山嘴,已听得到无想水阁边的瀑布响。春季雨水多,这瀑布的水声亦比平时更响一些。郑司楚回头道:“父亲,母亲,前面便是了。” 无想水阁前的潭边,一个人更垂纶而钓,正是老师。听得郑司楚的声音,老师放下钓杆站起身,笑道:“司楚!”话音刚落,郑夫人已上前,向老师道:“小殿下。” 这个称呼让老师怔了怔,他马上又笑道:“白薇夫人!真是稀客。”扭头却见白薇身边那个相貌猥琐的汉子,心中更觉诧异,心道:这人是谁? 郑司楚已走上前去,小声道:“老师,这是家父和家母。” 郑昭也已上前。他向老师行了一礼,沉声道:“小殿下,十余年不见了。” 老师的嘴角忽地抽了抽,道:“你……你是郑昭!” 郑昭的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正是。” 这一瞬间,郑司楚不明白老师眼里为什么突然有种隐隐的怒火,他甚至发现老师的手下意识地伸到了腰间的腰刀刀柄上。他连忙抢上前,小声道:“老师,家父有话要对您说。” 老师的手仍然按在刀柄上,可是并没有再动,只是冷冷道:“郑先生,不知你前来有何贵干?” 老师和父亲是仇人?郑司楚登时极为茫然。老师对自己关怀备至,父亲对自己虽然严厉,但平时也很关心自己,他做梦都想不到这两个人却仿佛有着不同戴天之仇。如果他们两人打起来,自己该帮谁?父亲不是武人,当然不会是枪法绝伦的老师的对手。可是老师假如真要杀了父亲,自己又怎能袖手旁观?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太愿意上来,但后悔也来不及了,忙道:“老师,是我一直要家父来的,请您别生气。” 这时郑夫人在一边道:“司楚,你先在外面等着,我和你父亲有话要对小殿下说。” 老师的眼里已平静了许多,但隐隐仍然有些怒意。只是他对郑夫人似乎非常尊敬,道:“是,白薇夫人。”又转头向郑司楚道,“司楚,你在外面等着吧。” 郑司楚对老师的尊敬不亚于父母。他行了一礼,转身站在一边。老师这才道:“请白薇夫人进屋谈吧。”却仍是理都不理郑昭。 看着他们三人进了屋,郑司楚牵着三匹马等在外面,心中更是疑团重重。第一次见到老师,是母亲陪自己去的。这些年来,他跟随老师学习枪法,无形中已视老师为自己第三位至亲。只是到了今天,他才知道父亲与老师之间仍然还有宿怨未解,但他还记得,老师能在无想水阁安身,父亲分明也出过很大一把力。他们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恩怨?还有,母亲为什么要称老师为“小殿下”?这个词,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春暮的西山,草木繁茂。这里因为极为荒僻,只能听得瀑布水声,夹杂着几声鸟鸣,以及风吹过树林发出的阵阵涛声,越发显得幽静。郑司楚拣了块石头坐下,默默地回想着这些年来与老师所交谈过的一字一句。 的确,现在想来,这么多年中自己和老师说起父母的时候,老师对母亲一直颇有尊重,但似乎一直都不愿和自己谈父亲的事。以往他并没有在意,现在想想,实在早有蛛丝马迹可寻。他们之间,究竟有着什么秘密? 他正自想着,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飞鸟的扑翅之声。他抬头看去,几只不知什么鸟正冲天直上。虽然这几只鸟大小不等,但几乎是同时飞起来的。 有人来了?郑司楚心下一凛。他在军中呆的时间不短,那本《兵法心得》中就说:“鸟起者,伏也。”但他看了看四周,却并不见什么异样。正在狐疑,老师的住宅门开了,郑昭、郑夫人与老师一同走了出来。他们三人的脸上没什么异样,老师向郑夫人行了一礼,道:“郑夫人,自兹一别,不知相见何日,还望保重。” 郑夫人也还了一礼道:“小殿下保重。” 老师却没有理睬郑昭,径直向郑司楚走来。到了他跟前,老师从怀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道:“司楚,你马上便要远行了,老师也没什么可送你的,这本《交牙十二金枪术》便给你吧。别的你都会了,只是最后还有两个变招是我这些年里琢磨出来的,尚未完备,本想等一阵再教给你,只怕已来不及了,你自己慢慢揣摩练习吧。” 郑司楚接过书,心中突然一阵酸楚。老师这话,难道说是与自己要永别了?他道:“老师,你不能与我们一同走吗?” 老师摇了摇头,微笑道:“人各有志,也不必多说。司楚,你天份极高,不止枪术一道,可惜我只能教你点刀枪之术。”他看了郑夫人与郑昭一眼,忽然低声道:“司楚,有句话……”他说到这儿,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道:“只需记住,凡事皆要有仁者之心,为人留点余地,便是为自己也留点余地。” 这些话其实老师说过很多次了,此时郑司楚听来却另有一番滋味。他将那册书放进怀里,道:“老师,请你多加保重。” 他自命刚强,但想到也许永远都见不到老师了,他的声音里又有些哽咽。老师拍拍他的肩,道:“走吧。若是有缘,也许还能再见。” 此时郑夫人与郑昭都走了过来,从郑司楚手中牵过缰绳,郑昭道:“司楚,走吧。”郑司楚跟着父母走去,走了一程,快要拐过山嘴时,又回头看了看,却见老师还站在那儿,远远地望着自己一行。他心头一酸,再忍不住,眼眶有些湿了。 老师看着郑司楚他们离开,心中亦不知是什么滋味。待那三个人的背影消失在树木丛中,他也再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许,和平终于要结束了? 他想着。曾几何时,他幻想着太平盛世已然来临。虽然这个盛世于己无关,但终究天下再无刀兵。只是,方才郑昭告诉自己的事,让他感到这些年来的平静已经到将临尾声,这个世界只怕又要沉沦到血与火之中去了。 他重又坐回潭边,拾起钓杆。钓丝垂在水面上,漾起一圈圈细纹。也许,很快这些细碎的波纹将要成为惊涛骇浪。难道真要像郑夫人劝自己的那样,去五羊城避祸吗? 虽然面前没有旁人,但他还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不,我不会原谅郑昭,永远。 潭里鱼有不少,但今天这些鱼不知为何这么狡猾,一直不愿上钩。他却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便如身躯已如泥塑木雕,也不知坐了多久。 “楚先生。” 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他也不回头,只是道:“诸位,来晚了。” 第05章险死还生 三月初三是踏青节。这一天,共和国内各部各司放假一天,方便人们沐浴更衣、踏青扫墓。 可是影忍南天官南斗却不能休息。他从下午便来求见大统制,但在荷香阁外的小厅里等候半天,大统制仍然未归,他心中越来越焦躁不安。影忍分南北两部,北部影忍北斗失陷于西原,现在由他临时担当两部天官之职,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偏生在要向大统制汇报紧急情况的时候,大统制又长时间不接见,让他更加不安。 自他晓事以来,便视大统制若神祇。每当他有要事禀报,大统制也立刻让他谒见,可这一次已经等了大半晌,大统制居然还没回荷香阁。精力过人的大统制,难道也会为什么事举棋不定? 南斗不敢再往下想了。一定是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大统制是不可能顾此失彼的,一定是这样。 天已暗下来了。正当南斗觉得今天大统制恐怕不可能再见自己时,有个人出现在小厅门口。 “南斗大人。” 那是大统制的书伍继周。南斗连忙站起身,道:“在。” “大统制有请。” 虽然这也只是一句套话,南斗还是一阵激动。高高在上的大统制,每次接见自己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都让伍继周用个“请”字,当真是礼贤下士。他连忙走过去,刚到伍继周跟前,却是一怔。眼前的伍继周脸色非常不好看。身为大统制的书,此人也一向精力充沛,但现在却面色苍白,仿佛三天没睡一样。只是南斗向来不是个多嘴的人,也不多说一句,跟着伍继周走到荷香阁前。 伍继周到了门前,沉声道:“大统制,南斗大人到。” “让他进来吧。” 伍继周伸手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伍继周示意南斗走进去。南斗一走进荷香阁,门又喀一声关上了。 “南斗。” 南斗下意识地伏在地上。共和国早已废除了叩拜礼,唯一的例外便是影忍。影忍内部,北斗七星、南斗六星见南北天官要行叩拜礼,两部天官面见大统制同样行叩拜礼。南斗行了一礼,大统制才说:“起来吧,坐下。” 南斗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不敢抬头去看大统制。他正准备开口,大统制已将一张纸推了过来,“看一下这名单,记住。” 纸上写着六七个名字,打头的是吏部司司长顾清随,接下来几个也都是各部的高官。南斗的记忆力极好,过目不忘,看了一遍,又默念了一遍,道:“记住了,大统制。” “这几人要严密监视,一旦这些人私下密议,立刻前来汇报。” 这些人要有异动?南斗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但他已经习惯了多做少想,只是低声道:“遵命。” 纸片又收了回去,南斗马上闻到一股焦味,定是大统制将这纸片在灯上烧了。他正待开口,忽然听得大统制又道:“一旦这几人联络他人,你也要立刻向我汇报。” 南斗不由怔了怔。顾清随本身是吏部司最高长官,是共和国中排名前十位以内的高官,加上现在暂领国务卿事,实际上已经是共和国的第二号人物了。这个人如果也不再可信,岂不是动摇了共和国的根本?他虽然一向告诫自己不要多想,只要按大统制的话去做,但此时却已由不得自己不想了。 “你要见我,(文*冇*人-冇-书-屋-W-Γ-S-H-U)有什么事吗?” 大统制突然又问了一句。南武连忙站起来道:“禀大统制,天机前天例行检查,一直未来汇报。” 天机是南斗手下负责监视的人。因为他监视的都不是那些最重要的人,所以难免有点应付了事。毕竟,每十天报上一份几乎一模一样的报告,连南斗都看得有点烦了。前天应该是天机上汇报的日子,但他却没有出现。南斗先还觉得可能天机一时延误了,本来这也是失职,但南斗觉得大家同事一场,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若是为这点小事向大统制禀报,实在有点没事找事,因此没太在意。谁知到了昨天,天机仍然未曾出现,南斗才觉得有点不妙,立刻向本部诸人查探。只是影忍本来就是个秘密机构,各人做各人的事,相互之间极少联系,竟没人知道天机在哪里。等南斗派人四处查探,发现天机竟如蒸发了一般无影无踪,才明白出事了。现在来禀报,已经晚了两天,他实在有点担心大统制会震怒。不过大统制听了后只是哦了一声,道:“再去找,找到后严罚。” 南斗松了口气。本来他觉得自己恐怕也难逃失职之过,没想到大统制只是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便发落了。他正待告辞,忽听得大统制又道:“此人监视的是哪几个人?” 南斗道:“是魏上将军、前金枪班程班长、前礼部俞副司长、莫次帅家属……”南斗六星每个人要监视的少则六七个,多则十来个,加起来足有四五十人,何况天机监视的尽是已致仕的官员,有几个多年不曾在公众前露面了,他虽有过目不忘之能,要想起这些来也不甚易。报了六个,突然想起来了,道:“对了,还有郑国务卿。” 这最后一句话仿佛一根尖刺,一下刺在了大统制的心底。尽管他的涵养已到了山崩地裂于前而不变色的地步,仍是差点站起来。 一定是他! 大统制的心里突然有些苦涩。郑昭,对这个身怀秘术的人,大统制从来不曾掉以轻心过,但因为远征之事两人决裂,又因为此事无暇顾及,现在一定有变故了! 一想到这里,大统制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危机。郑昭是一个极为得力的助手,但一旦反目,就是最为可怕的敌人,因为天底下再没有人比这个人更了解自己了。他忽地站了起来,喝道:“立即召集人手,去郑昭府查探!” 南斗半晌不曾听得大统制的声音,正不知大统制正想些什么,忽然听得大统制站了起来,他吃了一惊,本能地抬起头道:“是。” 大统制沉吟了一下,低声道:“如果雾云城没有影踪,你带一队人即刻南下,责令去东阳城的沿途驿站加紧盘查过往人等。凡是渡江南下之人,每人都要加意盘查。” 南斗的心一下沉了下去。他有点惴惴地道:“查郑国务卿吗?” 大统制缓缓点了点头,“正是。”顿了顿,又道:“另外,你们查探之时,万万不可落单。郑昭……”大统制似乎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想了想又道,“此人有妖术在身,能控制旁人心智。若见同伴举止有异,格杀勿论。” 最后这四个字,南斗终于不敢相信,他破天荒地抬头,反问了一句:“格杀勿论?” 大统制脸上已蒙上了一层黑影。他缓缓点了点头,道:“去吧,不能再延误时机了。” 南斗一走,大统制也终于颓然坐倒在椅子里。郑昭。郑昭。他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每念一遍,心底的怒火就仿佛升得更高。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郑昭肯定早已恢复知觉了。此人吃了一次大亏,却也知晓了自己的大秘密,竟然隐忍至此,实在可惊可怖。只是,他到底是从哪里得到风声的? 大统制不禁有些迷惘。 让他有点手足无措的,是前几天议府居然以顾清随为首,几个司的司长联名向议府提出了对大统制的不信任案。顾清随暂领国务卿以来,因为能力不及郑昭,那些事让他忙得焦头烂额,叫苦不迭。远征军失败的消息一传来,顾清随就险些瘫倒在地。毕竟,出动这样一支庞大的远征军,仅兵员的调度、给养的保证以及种种善后事宜,便已让他应付不暇,而远征失败,留下的烂摊子已超出了顾清随的能力。一旦民怨起来,顾清随便很有可能被当成罪魁祸首推出去顶罪,以平民怨。也许,顾清随正是看到了这样的前景,才铤而走险吧。 议府当然有权提交不信任案,这是共和国的国法规定。只是如今举国上下都视大统制为神明,说有人会否定大统制的政绩,那绝对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只是,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当真发生了。顾清随自是明白自己走投无路的处境,附和他的那些人却是失心疯了不成? 一定是有人指使!当时大统制便这样想。原先在共和国里有可能挑战自己权威的,充其量只有三个人。但一个已经人头落地,另一个一年来一直人事不知,无异于行尸走肉,因此大统制最关注的是最后一个。不过,眼下看来,顾清随背后的其实是郑昭才对。郑昭一定想要南逃,所以才让顾清随上书来绊着自己。 郑昭,我一念之慈,没有把你赶尽杀绝,结果却是如此!大统制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以至于指节处都变得发白。尽管他早就有这样一个信念:凡事若不做绝,则不如不做。但他对于丁亨利和郑昭这两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朋友的左膀右臂,却一直无法做绝。只是,现在大统制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放下了一切。 他冷冷地看往南墙。尽管那只是一堵挂着字画的墙,但大统制的视线却仿佛透过了墙壁,直达远方。 就在大统制往南边看来的那一刻,坐在车中的郑昭忽地打了个寒战。郑夫人也觉察到了丈夫的异样,掖了掖郑昭的外套,小声道:“冷吗?” 郑昭摇了摇头。尽管三月暮春尚有寒意,但他身上穿得不少,照理不会觉得冷。只是,这一阵莫名的寒意来得如此突然,简直有种妖异之感。他撩起车帘往外看了看,也小声道:“行了,我去替替司楚。” 他们一家三人逃出雾云城,已是第三日。郑昭警觉之极,这三日里已变换数次行路方式,首先三人分头而行,然后他去车市买了辆旧车,再与夫人和郑司楚两人碰头。当年郑昭还是五羊城三士中的“说士”时走南闯北惯了,本来就是追寻踪迹的大行家,自信如此行事,就算大统制派了人来追杀,也定然无法追踪下去。 他拉开了大车的前窗,小声道:“司楚。”郑司楚正在赶车,听得父亲的声音,回头道:“父亲,怎么了?” “我来替你一阵。” 郑司楚道:“我还不累,父亲,你歇着吧。” 郑昭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快到于意镇了,你这样子会让人起疑心的。” 于意镇是雾云城南下路上的一个大镇,距东阳城只有两百多里。郑司楚已换了套旧衣服,但那副英锐之气却总是遮掩不去,的确不太像一个寻常车夫。在路上时过往行人不多,一旦到了那些大镇子上,便很难不让人注目。郑司楚心想也是,便不再推辞,带住马停下了车,和父亲换了个位置,自己进车厢里歇息。 一坐在赶车的位置上,郑昭又扫视了周围一眼。车是买的旧车,他的骑术甚精,赶起车来也比郑司楚更熟练,而他脸上的面具亦不曾除去,配上一身旧衣服,十足便是个风尘仆仆的车夫。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大车在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天快暗下来时,已到了于意镇。他们找了个客栈住下,让马匹也歇息一下。因为对外宣称是母子外出,郑昭则是雇的车夫,所以郑司楚与郑夫人一间客房,郑昭则睡楼下的大统铺。郑昭心细如发,吃饭时亦自己坐在下面扒了两碗,十足就是个车夫模样,完全没露分毫破绽。 吃完了饭,郑昭在大统铺躺下来。睡大统铺的都是些脚夫之类的人,幸好天不算热,还没什么汗臭。饶是如此,郑昭仍然觉得身上痒痒的,不是滋味。从雾云城一路南下,路上风波不起,毫无波折,顺利得出奇。但郑昭知道,顺利只是暂时的,最难的便是渡江。要在路上拦截自己,几乎不可能,大统制一定也想到了此点,所以与其在沿途分散力量,不如就在东阳城严防渡江之人。这一路上郑昭尽在想着如何渡江,可是一直想不出有什么万全之策。也许,仍然只能化整为零,分头渡江?想来也唯有此策最有把握。 正在想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他不知出了什么事,在床上坐了起来,却见几个身着卫戍铺制服的人站在门口。边上有个脚夫模样的汉子从床上爬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地道:“又要查铺了,真是要命。”郑昭心中一动,道:“老哥,这几天老在查吗?” 那汉子只怕常在路上走,一脸的不高兴,道:“可不是吗?听说是逃了几个杀人重犯,我这几天投宿过三回客栈,就被查了三回。” 那几个卫戍已一个个查了过来,也许他们这么天天查都有点烦了,所以并不认真,到郑昭跟前也只是随意看了看便过去了。但看到边上一个年轻人时,其中一个卫戍忽然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册,翻开来对了对。郑昭眼尖,扫了一眼那人拿的像册,心里不禁一沉。 像册上,左边那个老者正是自己,另一个,便是郑司楚。 一定是大统制手下的南北天官出动了!郑昭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大统制的手下动作竟然如此之快!自己刚到,像册居然比自己更先到。好在大统制千算万算,终究算不到自己有人皮面具,可是夫人和司楚却仍是原先的样貌,究竟该怎么办? 那卫戍打量了一阵这年轻人,觉得此人不像是郑司楚,哼了一声,正待转过去,另一边铺上有个人突然翻身下榻,猛地向门外冲去。这人跑得如此突然,边上另一个人愕然道:“老五,你怎么了?”想必是他同伴,却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要逃走。那几个卫戍立时拔刀追了过去,喝道:“站住!”可是这人却似不顾一切,连衣服都没穿整齐,就已夺门而出。 这变故实在太突然了,旁人全都惊得呆了。两个卫戍追了出去,那拿像册的却不追,拔刀指着方才喊叫的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那个人也已吓得呆住,只结结巴巴道:“我……我姓李,那是我五弟,我们是给人赶货的。我们……我们都是好人啊!” 那卫戍喝道:“好人跑什么!”说着手上已掏出一根法绳,一把扣住那人手腕。那人叫屈道:“我也不知老五跑什么,我们真是本份做生意的,不是坏人哪!” 客栈的这一通混乱,郑夫人与郑司楚在楼上也已察觉了。郑司楚侧耳听了听,小声道:“母亲,我去看看。”郑夫人不知出了什么事,小声道:“司楚,小心点。” 郑司楚点了点头,转身到门边,先听了听,又拉开一条缝,见楼下已是人头攒动,挤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几个卫戍拉着一个大呼小叫的人出门。这时一个店家正走过来,他叫住了道:“大哥,出什么事了?” 那店家苦着个脸道:“卫戍铺来抓人,没想到是李家兄弟犯了事,倒霉。客官,你们好生歇息,不干你们事。”那李家兄弟住这店不止一回了,他也知道那两人底细,没想到偏生是这两人出了事,实在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郑司楚暗自松了口气。方才他还真以为是父亲被查出来了,一时间亦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听得抓的是不相干的人,这才如释重负。 看来,上天也在关照自己。 他看着几个卫戍拉着那人出去,这时客栈重又关上了门,看热闹的也各回房中歇息。不过,因为出了这事,住客有了谈资,纷纷谈论。有个多嘴的大嗓门一边咂着嘴,一边摇着头道:“想不到李家兄弟原来暗地里还在做不公不法的事,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边上有个人打抱不平道:“老鸹,什么事还不知道呢,你也别乱说,李家兄弟一向本分。”那人道:“好人跑什么?一定是背地里做了亏心事!”人群中,郑司楚看见父亲也夹在里面。只是他见父亲连看都不看自己,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忖道:父亲当真镇定。 大统制到底为什么要对自己一家不利,郑司楚实在想不出来。也许,父亲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他想起了丁帅。共和国军人之首的丁帅,一样要出逃,是不是也同样知道了什么大统制无法容忍的事? 一瞬间,郑司楚觉得这世界仿佛沉入了一片浓厚的迷雾中,厚得什么都看不清。现在去问父亲,他也一定不会说的。如果到了五羊城,也许他会说吧。 他回到房里,掩上了门,又不禁向北边望了一眼。 再见了……也许是永别,过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郑昭便已挂好了马匹,将大车赶出来了。买了点糕饼,一家人重又上路。赶路的人行色匆匆,倒也并不奇怪。 上了车,仍是郑昭赶车。待出了于意镇,郑司楚满腹狐疑再也忍不住,拉开前窗,小声道:“父亲。” 郑昭坐在前面驾着车,也不回头,只是道:“你先歇着吧。明天就能到东阳城了。” 到了东阳城,就该设法渡江了。郑司楚知道父亲正在想着如何过江,但他实在忍不下去,道:“父亲,大统制为什么要对您下手?” 郑昭手中的鞭子颤了颤,回过头道:“司楚,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现在确实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但郑司楚仍然道:“父亲,您在醒来的时候,说您昏过去都是因为大统制。那时您是被大统制下毒了?” 这个问题郑司楚一直想问,但一说出口,换来的却是郑昭的沉默。半晌,才听得郑昭道:“司楚,到时我会告诉你的。现在你只需记住……”他还没说出要郑司楚记住什么,忽然急道:“小心,有人追来了!” 郑司楚虽然在车中,但侧耳倾听,也已听得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这条路是去东阳城的大路,平时过往人不算少。虽然这一段路上没人,但只怕从来没有人在大路上疾驰的。他道:“是追我们的?”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静观其变。” 郑昭说得很沉稳,只是心中也已觉得不妙。昨天,他用摄心术控制住了那李家老五,让那人夺门而出,将卫戍引了出去。然而那只是权宜之计,当卫戍拷问明白李家兄弟全然与自己无关时,假如有多智之人,当能明白客栈中旁人定然可疑,因此昨晚他一晚都没睡好,担心什么时候又会有人找上门来。侥天之幸,昨晚不再有人来,只是现在终究还是赶上来了。他道:“司楚,你和你妈准备好武器,万不得已,我们就得动手。”顿了顿,郑昭又小声道:“到时不要留手!” 郑夫人虽是女子,却曾为武将,相比较而言,郑昭倒是武力最弱的一环。郑司楚不再说话,从车座下取出了两柄短剑,交给母亲一把。此时远远地听得有人叫道:“前面的车子,站住了!” 郑昭停住了车。片刻,便听得马蹄声如疾风骤雨,已到跟前。一到车边,马匹立时停住,郑司楚在车中亦听得清楚,忖道:不妙。这些人驭马之术大是高明,看来不是等闲之辈,不知父亲能不能应付过去。却听郑昭大声道:“几位大爷,我们是棣华堂刘家的,去东平城省亲,有什么事吗?” 棣华堂是一个有名的药铺。共和国药铺不少,最大的有三家,号称“三堂”,其中雾云城回春堂最大,五羊城保和堂第二,东平城棣华堂第三。棣华堂东主姓刘,当初因为劳军有功,受到过表彰,此前郑昭昏迷不醒,戚海尘开的成药中便有棣华堂出品。 那几人中有个领头模样的道:“是棣华堂的?我们是卫戍铺的,你怕什么?” 郑昭抹了下额头,陪笑道:“我还以为是碰上剪径的了。我们舅老爷交待,路上不能出岔子,刚才几位大爷真把我这条老命都吓掉了。” 老爷、太太这一类称呼,共和国早就已经废除了,但对于老年人来说,过去的称谓叫惯了,向来改不了口。现在郑昭打扮成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车夫模样,这样说来反倒合情合理。那人看来也并不曾起疑,道:“喔,车里是什么人?” “是我家舅老爷的表妹跟表外甥。几位大爷,要不要查一下?” 那人点点头道:“好,你让他们开门。” 郑昭跳下车,嘴里絮絮絮叨叨地道:“表舅姑,这几位卫戍大爷要查问,麻烦你们让他们看看。”说着便去拉车门。正在这时,那几人中有一个人的坐骑忽然发出一声嘶吼,在原地不住打转,马上骑者拼命拉着缰绳。这一下变故大是突然,与郑昭说话的那人也不由一愕,郑昭却猛地拉开车门,喝道:“杀了!” 郑司楚一直从车帘缝隙间看着外面。听得父亲与那人搭话,他也在打着主意。这几人到底想干什么?是例行检查吗?听得父亲忽然一声厉喝,车门已猛地开了,他下意识地向车外一跃,飞身向那个靠得最近的人扑去。 外面,有五个人。母亲自保有余,但让她出手是不太现实的,而父亲只怕根本对付不了一个,最好的办法就是痛下杀手,杀得一个是一个。虽然父亲说不要留手,只是他生性实在不愿妄杀平人,当短剑眼看要刺入那人咽喉时,他的手不自觉地一软,已变剑为掌,一掌削向那人脖颈。那人骑在马上,而郑司楚是从车上扑下,两人高度相仿,车中突然扑出一个持剑之人,那人全然不备,已被郑司楚一掌削中脖子,砰的一声摔下马来。 若是常人,郑司楚这一掌足以让他立时昏倒。但这人的脖子却硬得出奇,人是摔下马来,却不曾昏倒,厉声道:“就是他们!动手!” 这不是寻常卫戍!郑司楚心中已是雪亮。这些人,一定是大统制直接派出来的好手。他懊恼不已,父亲明明让自己痛下杀手,可自己还是心软了一下,只怕反要害了自己一家性命。 此时他已落到地上,眼见那人中了自己一掌仍然不昏,立时抢上前,短剑再次刺去,这回再不留情了。但刚抢上一步,边上忽地人影一闪,有个人已飞身从马上一跃而下,挡住了他的去路,手上握着的竟是一柄尺许长的三尖叉。 三尖叉这种武器,军营中根本没人使用,但卫戍中却有不少人爱用。因为这种武器可格可挡,是近身防守的利器,据说是刀剑的克星。郑司楚在军中时,虽然与人以刀剑相搏不止一次,但还从来没有与用三尖叉的人斗过。他连冲了两次,都被那人的三尖叉挡住了,但那个使三尖叉的只觉郑司楚短剑沉重,尽管说三尖叉能克刀剑,但斗下去显然是克不住的,急叫道:“天同,快来帮手!” 他话音刚落,又有一人翻身下马。这五个人并不长于马上击刺之术,但步下拳脚刀剑之术却是极精。原本觉得这一趟差事只怕找不到,不怕斗不过,只是郑司楚出手如电,虽然只是一柄短剑,这用三尖叉的天相居然不是他对手,全都大吃一惊。先前被郑司楚一掌击落马下的那人名叫天府,也已一个鱼跃翻身而起,喝道:“七杀,你去捉车上的!天梁……”谁知他还没分派停当,边上忽地有一个人疾冲过来,连人带马猛地撞向天府,却是方才那带不住马的天梁。天府全无防备,而天梁冲得也极是凶猛,似乎根本不以为意,马将天府踏在蹄下,天梁自己也从马背上直直摔了下来。 这时那七杀见天同与天相两人缠住了郑司楚,自己正冲向车中,没想到同伴中的天梁居然突然向天府出手,不由呆了呆,喝道:“天梁,你疯了?”却听天府嘶声叫道:“是妖……”“术”字还不曾出口,天梁连人带马足有八九百斤的份量,全压在他心口,一口血涌上来,顿时气绝毙命。 妖术! 七杀心头不由一阵阴寒。他们先前曾听南斗天官说过,郑国务卿身怀妖术,能控制旁人心智,因此要格杀勿论,却不知到底怎么个控制法。看来,天梁正是被郑国务卿控制了心智,才会向天府下手。他心头一阵茫然,但脚下却丝毫不慢,快步向车边的郑昭冲去。 此时天同与天相两人已联手缠住了郑司楚。若是单打独斗,郑司楚还能占得上风,但这两人一联手,两柄三尖叉直如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郑司楚的短剑总是递不进去。他眼角仍然看着车边,见另一个人向大车冲去,心下登时一慌,这般一来,手中短剑已有破绽,天同天相两人得势不让人,齐齐逼上一步,嚓的一声,天同手中的三尖叉从郑司楚臂弯扫过,险些将他的手臂废了。郑司楚心头更是惊慌,但实在脱身不得,只能勉力支持。 七杀脚下生风,已冲到了郑昭身边。他们南斗六星直接隶属大统制麾下,平时监视的便是共和国高官显爵,何况大统制直接下令,见到郑国务卿便格杀勿论,他自是毫无迟疑,手中短刀已一挥而过。眼见这一刀便要将郑昭的头都割下来,从车上忽然又伸出一支短剑,当一声将七杀的短刀格开。 那是郑夫人。方才郑司楚出手太快,她的反应却没郑司楚那么快,回过神来时已见郑司楚与那几人交上了手。待七杀过来杀郑昭时,她出手正好挡开了七杀的短刀。只是这一刀虽然挡开,却觉手臂一阵酸痛,心知自己定不是此人对手,可是见郑司楚以一敌二,已是捉襟见肘,难以应付,生怕他分心,仍是一声不吭地勉力应付。 郑夫人当初曾统领女兵,但共和国的女兵实是聊备一格,很少有实战的机会,她的步下刀剑之术更是寻常。好在七杀见她突如其来,不知郑夫人到底有什么本领,一时间也不敢过于欺近。两人在车边刀剑相交,火星四溅,渐渐七杀已占了上风,刀势密如电网,忽然间身形一闪,抢上一步,一脚踢在郑夫人膝上。郑夫人只觉腿上如折断一般疼痛,还要拼命坚持,七杀的刀又倏发倏收,在郑夫人臂上割出一道伤口,鲜血迸流,郑夫人短剑落地,却仍是不肯退下,还挡在郑昭身前。 七杀见郑夫人一个女子居然也能挡得住自己这么多进手招术,就算死在临头仍在护住丈夫,心中不免也生了敬佩之意。他倒是好整以暇,心知郑司楚也已难有回天之力,便高声道:“郑夫人,你还想撑到几时?” 郑司楚眼角瞟去,只见母亲的右臂鲜血淋漓。他心如刀绞,手下一慢,天同的三尖叉已循隙而入,一下戳中了他的手臂。虽然入肉不算深,但鲜血还是直溅出来。郑夫人见他受伤,亦是心乱如麻,嘶声道:“我随你们回去,你们放了他!” 七杀见郑夫人宁可自己丧命也要救儿子,心头不知怎地突地有些酸楚,心道:我母亲若在,她会不会舍命救我?他们南北两部影忍成员全都是孤儿,自幼都不知父母是什么。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南部诸星的职责主要是监视大统制指定之人。在监视时见到那些人都有父母,看到母子之间尽享天伦之乐,他有时亦不免有感于心,但想到自己身为影忍之一,这念头也是一闪而过。但亲眼看到郑夫人舍命救子,他就算再冷酷也心为之动。心虽一动,手下却不慢,已趁机砍向郑夫人脖颈,心道:郑夫人,对不住了。 郑夫人已无还手之力,脸一下变得煞白,但就在这时,七杀的刀却像是砍在了一根隐形的柱子了,忽地不动了。郑夫人一怔,定睛看去,却见七杀一张脸涨得通红,手中短刀直如有千钧之重,整个人却像是被寒冰霎时冻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她大为诧异,只道七杀还要来戏弄自己,喝道:“你要杀便杀,我段氏门中,不会怕死!” 郑昭先前以摄心术控制住了天梁,只是天梁与他有数尺之遥,控制他极为困难。见夫人命在旦夕,他不顾一切,突然转而制住了七杀。七杀此时心神浮动,被郑昭趁虚而入,一下制住。只是他见夫人不知就里,还在说话,急道:“快……快杀了他!” 郑昭虽然有杀心术可杀人于无形,但无法控制多人,而且杀心术极费体力。刚才用摄心术控制天梁,他已经差点要吐血,现在再控制住七杀,更觉心血涌动,似乎马上就要喷出咽喉。本来郑夫人一剑刺去,七杀再无还手之力,只是她并不知道是郑昭控制了七杀,只道这七杀良心发现,手下留情,要她向七杀下手有点于心不忍,却仍是犹豫不决地要去拾刀。只是她腿上受踢,手臂中刀,一时间哪里拣得起来。 郑司楚虽然在勉强支撑,却仍在关注父母一方。本来见母亲遇险,他险些就要惊叫起来,却见那对手突然停了手,心中顿时一宽,喝道:“母亲,快杀了他!”只是天同天相两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哪里容得他分心,郑司楚刚叫出声,天同手中的三尖叉已一下扫过,嚓一声正扫在郑司楚肩头。先前郑司楚臂上中了一下还只是皮肉小伤,这回却被扫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立时将他半边衣服都染得红了。郑司楚只觉一阵剧痛,心下一沉,忖道:完了。 他不知那七杀出了什么事,但即使七杀被母亲杀了,眼前这两人杀了自己后,父母仍然挡不住这两人。一时间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忽然身子一旋,在地上扫起一片尘土,人趁势向后跃出了数尺,直冲向七杀。 先杀了此人,再与母亲合力与这两人周旋,方有生机。这是郑司楚打的主意。此时七杀只觉身体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紧紧缚住,根本动弹不得,眼见郑司楚直冲过来,眼里已露出惊恐。 眼见郑司楚的短剑便要刺中七杀,边上忽然有一道黑影掠过,一下搭在了郑司楚肩头。这是郑司楚被天同三尖叉扫中的伤口处,他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短剑立时脱手,惨叫一声,人已屈膝跪倒。而这一瞬间,七杀只觉身上那种无形的绳索一下松开了,他大叫一声,人一跃而起,向后连着翻了三四个跟斗,跳了出去,叫道:“天梁!” 出手制住郑司楚的,正是天梁。天梁先前受郑昭摄心术所制,已是毫无自主之力,踩死了天府后自己亦摔倒在地。但郑昭转而控制住了七杀,他已悠悠醒转。虽然神智已复,但身体仍是如泥塑木雕般动弹不得。他知道自己定是中了郑昭的妖术,可是该如何破解这妖术亦是漫无头绪。躺在地上时,突然觉得手指有些疼痛,却是先前天府被踩倒后掉落的腰刀正被他压在身下,刀尖正戳在他指上。这种细微的疼痛却让他的手指慢慢恢复知觉,眼见七杀也和自己一样中了妖术,他心急如焚,等看到郑司楚要冲过来杀了七杀,情急之下,一手奋力向那腰刀撞去。这把腰刀极是锋利,一下割掉了他一根手指,而这阵剧痛也使得天梁刹那间恢复正常。他翻身跃起,向郑司楚挥出了如意钩。这如意钩能够伸缩,可长可短,平时只有尺许,一长却足有四尺多,一下搭住郑司楚肩头,救了七杀一命,只是一只手亦是鲜血淋漓。 这一下巨变让天同天相两人亦摸不着头脑。刚才天梁踏倒天府时,他们两人只道天梁是窝里反,待见他制住郑司楚,天同喝道:“天梁,你怎么样了?” 七杀在一边喝道:“天梁方才是中了妖术。不要紧了,慢慢上前,杀了他们!”他自己中过一次郑昭的摄心术,知道郑昭妖术厉害,天梁虽然恢复正常,安知会不会有反复,亦不敢就这样迫上去,只是举刀慢慢逼近。 郑昭连用两次摄心术,而且都是相距甚远,体力实已透支。他的摄心术出其不意能见奇效,但对方已有防备,只怕再也没有法子好想。眼见郑司楚的肩头被如意钩搭住,血不住流淌,虽然知道这个儿子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但还是感到无比的痛楚,惨然道:“你们……你们是影忍吧?” 天同和天相互相看了一眼。影忍是秘密组织,不过郑昭当初是国务卿,他知道这名字自是不奇。天同冷笑道:“郑国务卿,你已知道,那就不要再反抗了。” 郑昭道:“南武所要,只是我的人头。请你们将拙荆犬子放了,我的人头便给你们。” 郑夫人失声道:“阿昭!”郑司楚也叫道:“父亲,别听他们的!” 七杀道:“郑国务卿,你既然知道影忍,应该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 郑昭点了点头道:“是,斩草除根,大统制自是如此。”他整了整衣服,向前走了两步,喝道:“那你们谁来取郑昭人头?” 他说得凛然生威,天梁亦为之心头一颤,喝道:“郑国务卿,你再上前,令郎的一条手臂便要废了!” 郑昭冷笑道:“南斗六星,加上一个天官,你们还有两人不曾现身,难道怕我一个老头子吗?” 天梁听他说到南斗六星,亦喝道:“你们在无想水阁已杀了天机,还要惺惺作态吗?” 郑司楚听他们说到无想水阁,心中一沉,叫道:“你们把老师怎么样了?” 天梁道:“楚先生已不在无想水阁了,不过,你们定会说出他的下落来的。” 郑司楚听得老师无恙,心下一宽,忖道:原来他们已找上无想水阁去了。去对老师不利,真是嫌命长。他心头又是一动,暗道:是了,老师说过,与人交手,当扬长避短。这些人本领非凡,我这样和他们斗,实是以短击长…… 这时七杀在一边喝道:“还多说什么,快动手!”他方才与郑夫人短兵相接,恶斗了一场,结果中了郑昭的妖术,险些丧命,现在却不敢再欺近了,只是不住呼斥。天同天相两人闻声,却又踏上两步,便要动手。哪知刚要上前,却听得一边的天梁忽然嘴里啯啯有声,天相不知出了什么声,扭头看去,叫道:“天梁,你……” 天梁的脸又涨得通红,两颗眼珠子已然高高凸出,几乎要突出眶外。七杀在一边也发觉天梁有异,惊道:“妖术!是妖术!快动手!”他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但转瞬又已上前,心道:郑国务卿的妖术只能控制一人,方才制住了我就制不住天梁。只要下手快,怕他何来! 郑司楚觉得方才如意钩将自己肩头抓得极紧,现在却已松了。他也不管七杀叫的妖术不妖术,脚下一错,人已向前一步。如意钩的钩尖一下脱出了他的肌肉,他左手一把抓住钩身,右手竖掌在杆上一击,喝道:“撒手!”虽然肩头有伤,力量不算大,但天梁的腕力却仿佛化为乌有,如意钩一下被他夺了过来。他将钩在手上一晃,正待当枪一般刺去,天梁忽地一口血直喷出来,人直挺挺地摔倒。也就是这时,郑昭亦软倒在地。 那是郑昭的杀心术。 杀心术极其耗费心力,郑昭知道以先前的距离是用不出来的,因此故意向前走了几步。冒险一用,已将天梁毙于无形,但他也是心力交瘁,再也支撑不住了。郑夫人不知丈夫发生了什么事,一把扶住了他。 郑司楚夺到了如意钩,舞了个花,人又抢上一步,喝道:“杀!”如意钩便如长枪一般刺出。此时天同离他最近,见如意钩当心刺来,心头一骇,将三尖叉舞开了,只望能够挡开。但三尖叉是短兵器,如意钩虽然比一般长枪要短得多,也有四尺许,也不知怎么一来,钩尖已闪过了三尖叉的挡格,一伸一缩间,已在天同心口刺了一下。这如意钩与寻常长枪不同,前面是个倒钩,天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前心便出现了一个血洞,人登时仆倒在地。 这正是交牙十二金枪术中的一招噬心枪。郑司楚对这路枪法用力最勤,单以枪法而论,实不下于老师。他从军多年,战阵亦经历多次,如果只说枪法,至今尚无人能与他相较。先前他用短剑与天同天相两人生死相搏,虽然难以招架,天同天相两人也暗自心惊,只道那就是他本领的极限,谁知一旦有了得力武器,郑司楚虽然身上带伤,这两人措手不及之下,竟然显得不堪一击了。一边的天相没想到天同一招便被刺死,一时间吓得呆了,只是双脚仍在前冲。郑司楚这招噬心枪枪势未老,又是一缩一伸,向天相当心刺去。天相虽然手中有三尖叉,可是从未见过交牙十二金枪术,都不知该如何应付,又是神智已夺,连防都没办法防,如意钩还是一下刺中了他前心,与天同的死法一般无二。 杀天同天相两人竟如此轻易,郑司楚自己都未曾料到。老师说,枪法无他,唯有“扬长避短”四字。与力者斗巧,与巧者斗力,如此才是正道。不过战场上实在少有一招一式斗枪的机会,郑司楚虽然知道这个道理,却也不曾真正体会过,直到现在才明白此中真意。他出手极快,出招时根本不想什么,但两枪连杀两人,心中又有些不安。耳边却听得有人叫了一声,他抬头看去,只见剩下那人已转身逃去。 那是七杀吓得逃了。影忍出手,向来一往无前,没有临阵脱逃的。只是七杀中摄心术在前,又见郑司楚枪术竟然神妙至此,已是意气全消,哪里还有胆子再上前来。其实郑司楚杀天同天相纯是趁他们措手不及,他身上带伤,若天同天相能够凝神静气,方寸不乱地应付,胜负还是难料之数。加上郑昭已经昏了过去,若是七杀不顾一切杀过来,也同样未必没有可胜之机。只是七杀从来不曾碰到过这样的对手,哪里还想着反戈一击,只想先逃命再说。 郑司楚心知若被他逃了,仍是后患无穷。他提气向前追去,但七杀尽管吓得惨了,本事却还在,抢到一匹马前,手在鞍上一搭,人轻飘飘地跃到马上,双腿一夹,已疾驰而去。郑司楚见势也拉了匹马过来,只是他肩头有伤,没有七杀这等上马的本领,待跳上马去,七杀跑出了已有数十步。追了一段,眼见七杀越跑越远,再追不上,他暗自叹息,只得废然而返。 一回到车边,只见郑夫人扶着郑昭坐在车边。他跳下马道:“母亲,父亲怎么样了?” 郑昭已经苏醒过来,见郑司楚回来,他道:“司楚,追上了没有?” 郑司楚摇了摇头,颓然道:“不成,追不上。” 郑昭叹了口气。若能灭了那人的口,事情也要好办一些,但那人既已逃走,多说亦已无益。他勉强站起来,道:“那只有尽快走了,趁现在路上没人。” 郑夫人见郑司楚半边身子都是血,心疼之极,道:“司楚,来,包扎一下,我来赶车。” 郑昭道:“不成。小薇,你赶车的话太惹人注目,还是我来。” 郑夫人见他仍是双腿颤颤的几乎站立不稳,心中不由疼痛,还待再说什么,郑昭道:“不要多说了。小薇,你臂上的伤也得包一下。放心吧,到了东阳城便没事了。”他看了看一边那几具尸体,又道:“司楚,把这几具尸首抬到边上树丛去吧。” 尽管现在路上没人,但总会有人过路的。尸体被发现得越晚,他们也就越能多争取到一点时间。郑司楚和父亲两人合力将四具尸首抬到路边树丛里,将地上的血迹也扫掉了,又坐回车上。郑夫人见郑司楚用了下力,肩头伤口又有血渗出来,心疼之极,道:“来,司楚,我给你包一下。” 郑司楚脱下外套,让母亲给自己包扎。他年轻体健,虽然肩头之伤不算很轻,但还撑得住。看着母亲给自己包伤,他心里却有种异样的感觉。 那几个人方才一直说父亲有“妖术”,究竟是什么意思? 郑夫人给郑司楚包好了伤,又拿出件干净外套让他换上。见郑司楚若有所思,她微笑道:“司楚,别担心了。” 郑司楚差点便想问一下母亲是不是知道父亲有什么妖术。那几个杀手本来完全可以将自己三人斩尽杀绝,可动手之时,确实有让人完全想不通的异样。先是自相残杀,郑司楚还以为那人是父亲暗地里埋下的暗桩,可是此人后来却用如意钩伤了自己,而那个原本可以将母亲杀死的杀手又突然没动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因为父亲的妖术吗? 国务卿和妖术。这两个词相距如此之远,郑司楚从来不曾想过。只是,现在他却觉得,熟悉之极的父亲身上,似乎也有着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马车走得很快,多少有点颠簸。但郑司楚却仿佛完全不曾感觉到,心里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想着。 第06章酒中豪杰 之江省,与广阳省、天水省并称,是共和国最为富庶的三大省份。由于之江省位于中部,又是大江东流入海之处,更是南北水陆交通的枢钮,因此当共和国建立以后,大统制为加强之江的防御,成立了一支水军“之江战队”,是共和国三支水战队之一。 共和国的水军,原本分为南北两支战队,其中北战队以螺舟见长,南战队则以海船居多。但螺舟在大江中更能发挥作用,所以当之江战队组建起来后,就大力发展螺舟。加上三帅邓沧澜调驻之江,现在之江战队有大号战船七艘,中号战船二十六艘,螺舟十艘,可以同时在内河与外海作战,在三个战队中后来居上,实力跃居第一。现在的之江省,全省人口一百余万,驻军五万,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可说是一支不可小视的力量。 之江太守蒋鼎新吃完最后一口下午茶,用桌上的一块白色丝巾抹了抹嘴。作为资格最老的共和军成员,他发迹却算是比较晚了。在共和军进入首都,分封三元帅、五上将、十七下将军之时,他仅仅是一个吏部司的中层官吏,每天整理书、分派各种决策,有时甚至还要去各部检查人员情况。不过,当大统制发现这个吏部司从事的报告条理特别清晰、分析头头是道时,认为这是个可造之才,蒋鼎新便开始在发迹道路上狂奔了。以后,便是数年一升,然后被任命为太守。虽然共和军向来都是以“人人平等”为宗旨,南九北十十九个行省地位全都相等,但仍然有个约定俗成的看法,就是将诸省分为上中下三等,之江与广阳、天水是仅有的三个上等省,这三省太守的地位无形中亦较其他诸省为高。成为这三省太守,其实就是不下于六部司司长的高官了。 为人至此,夫复何求。 蒋鼎新又抹了抹嘴,嘴角不由浮起了一丝笑意。与六部司司长这些驻守在首都、直接受大统制和国务卿节制的官员相比,太守的实权其实要高得多。虽然名义上之江太守比三帅邓沧澜地位还要低一些,可是蒋鼎新知道,自己的一项秘密职责就是汇报邓帅的动向,所以实际上自己比邓沧澜更高才是。想来也没错,如果邓沧澜不是还有个大统制妹夫的特殊身份,自己完全可以名副其实地排到邓沧澜之上了。好在邓沧澜虽然身为第三元帅,为人却低调谦和,和自己相处得不算坏,所以尽管有什么联合发布的公文,自己的名字总是排在邓沧澜之下,蒋鼎新也并没有什么不满。 让工友将点心盘子收了,蒋鼎新立起身,走到墙边欣赏着刚收来的一幅《万里江山图》。这是有共和国第二大画师之称的润轩先生的近作。蒋鼎新自认是个士人,当然也喜爱这些丹青绘画,虽然在他心目中更属意于第一画师尉迟大钵的作品。不过他也知道出头椽子先烂的道理,尉迟大钵的画作实在太难得,挂他的画未免太招人注目了,所以有润轩之画亦可满意。何况,润轩的画多半是大幅山水,也比较适合挂在太守府里。 他正在看着,有个工友进来道:“太守。” 蒋鼎新转过身,鼻子里哼了一下道:“什么事?” “有人求见。” 那工友递过一个小包。蒋鼎新接过来,却觉有点沉重。他打开来一看,却见里面是半块金币,连忙道:“快快有请!” 也许是蒋鼎新的态度有点特别,那工友不由一怔。平时不论是谁,即使是邓帅夫妇前来拜访,蒋鼎新也无非是“有请”二字。蒋鼎新见他不动,又哼了一声道:“还不去!” 工友答应一声,连忙出去了。不多时,一个人走了进来。蒋鼎新一见此人,连忙迎上去,行了一礼,低声道:“南斗大人。” 南斗这人长了一副极其寻常的相貌,完全是路上擦肩而过的路人模样,但蒋鼎新对他却几乎有点谄媚。其实按官职,之江太守和这个根本算不上官员的南斗是完全不可相提并论,但蒋鼎新知道眼前这个人的背后正是他视若神明的大统制。不算别的,就凭这一点,蒋太守的礼貌就完全不过分了。 南斗倒也不失礼数,深深施了一礼,也小声道:“蒋太守,您大概已接到羽书了。” 蒋鼎新道:“是,是,卑职昨日便已接到,因此马上派人严查四门,东北两门只进不出,只有西门可以放行,对过江船只全都加倍注意。” 南斗微微摇了摇头。看到他摇头,蒋鼎新不觉心头一沉,忖道: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吗?这……这可不妙。他忙道:“我已与邓元帅碰过头,这几日必须加以十二万分的小心,因此已封了江。” 南斗道:“是,我也已看到,只是这样还不够。” 蒋鼎新更是惴惴,小心地道:“不知南斗大人的意思……” “太守大人虽则下了封江令,却只是有名无实。我此番渡江,便是乘了渔船过来的。” 蒋鼎新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大人,您不是乘战船过江的?” 南斗冷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江边有那么多渔户,虽然封江令一下,他们明着不敢过江,但暗地里给他们许以重酬,铤而走险的还是大有人在。蒋太守,您是太看得起您的命令了。” 蒋鼎新只觉手脚冰凉,他一下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卑职该死,卑职该死。这些刁民,卑职一定将他们严办。” 南斗看着眼前这个高官行着久已废除的叩拜礼,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他道:“蒋太守,现在补救,还不算太晚。你即刻与我过江去坐镇东阳城,严加盘查,收缴所有船只,下令片帆不得入水,违令者格杀勿论。” 蒋鼎新没口子道:“是,是。”他头上已尽是冷汗了。本来上面下令,下面执行,总是做有七分,说有十分,那是官场的惯例,但这一次显然完全不同,大统制居然派了这个南斗亲自前来监督。他越想越怕,只恨不得磕出点血来以示自己的悔过之心。 南斗看他磕了半日,这才道:“蒋太守,起来吧,现在应该还不算晚。” 蒋鼎新连忙道:“是,是。”他站起身来,又想起了什么,小心地道:“南斗大人,那个送您渡江的渔夫……” “不必操心,他已经喂了大江中的鱼虾,船也成了木片了。” 南斗冷冷地说着,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惶惑和恼怒。大统制果然是神机妙算,猜得到这些地方官吏往往应付了事,希望现在还来得及。他见蒋鼎新还不行动,冷哼了一声道:“太守大人,您还不走吗?” 蒋鼎新头上又有汗水流下来,只是点头哈腰地道:“是,是。”都顾不得整理衣服,急匆匆向码头走去。 码头上已停了一艘小号战船。见太守前来,战船上几个军官全都行了一礼。蒋鼎新看了一眼周围,小声道:“南斗大人,要不要通知一下邓帅?” “已得邓帅将令,可以调度水军,此事不用劳动他的亲身大驾了。开船。” 南斗的声音仍是平板得如一块石头,蒋鼎新却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假如南斗说要借重邓沧澜的军方势力,他反倒更要担惊受怕了,因为那就表明自己已不受大统制信任。现在南斗的口气虽然不善,却也在说明大统制仍把自己当成亲信看待。现在要做的,就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即使把东平和东阳两城像过篦一样过一遍,也在所不辞。只是,一想到之江省全省有一百余万人口,东平东阳两城就有城民近四十万,他又暗自叹气。 要在这四十余万人中捞出郑国务卿来,实在不异于大海捞针。 驶入东阳城的港口时,港口守将还在不识时务地叫道:“什么人?为何此时渡江?”蒋鼎新没好气地叫道:“是我,蒋鼎新。” 一听得是太守过江,那守将也吃了一惊,当即迎上来请安。蒋鼎新口中接连发令,倒也井井有条。 不管怎么说,蒋鼎新确是个能吏,大统制没有看错人。南斗在一边暗自想着,从一边有几个人迎了上来。 “南斗大人。” 那是影忍北部星君和南部仅存的七杀。虽然两部星君现在都由他指挥,不过南斗仍然更习惯指挥自己本部人马,对北斗部则向来只是聊备一格。然而现在,却只能倚重北斗部了。 没想到郑国务卿一家三口竟有这等能力!当他听到了七杀的汇报后,不由一阵心悸。回想起来,当初郑昭在国务卿府中,一派雍容大度的模样,自己根本不曾想到他会有这等妖术。至于郑司楚,虽然也已料到了甚有武勇,却也没想到竟然勇武如此,竟然能将南斗星君连杀四人。加上被发现已死在无想水阁的天机,现在南斗六星君只剩了七杀一人。在这等情形下,想要在路上拦截,实是下下策。与其将力量分散了去大海捞针地拦截,不如就放他们进东阳城,来个易进难出,然后再瓮中捉鳖。 南斗嘴角不由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但随即又有种忧伤袭来。身为影忍南斗部天官,他有时几乎忘了自己也会有喜怒。对于南北部的星君,他的看法与大统制一般,用之当如刀剑,弃之亦当如刀剑,所以即使死完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替换他人上来而已。只是,唯一的一个例外,便是北斗。 他们同是最早的一批影忍。在当初那批影忍中,他和北斗并不是特别出类拔萃。那时尚未分南北部,他和北斗两人恰在同一组里。在一次刺杀行动中,对手是个尖嘴猴腮、奇丑无比的矮个子,但本领竟然出乎意料的强。那一次,南斗一时失手,腿上中了一剑,是北斗将他救了回来。从那一次后,南斗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心里对北斗总是有种感激之情。当得知北斗死在西原,他背地里竟然发现自己也落下了几滴眼泪。直到现在,当看到北部星君时,他还是会偶尔想到北斗。 “天官。” 说话的是七杀。虽然是南斗硕果仅存的直系下属,但余众尽丧,唯一逃回来的他现在对天官的畏惧之心更重了。南斗倒没有什么异样,只是轻声道:“准备好了吗?” 七杀道:“是。” 南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再将经过详细汇报一遍,什么都不要漏掉。” 他回头又看了看江面。江上,乱云重重,江风渐起,吹得码头上的旗帜亦猎猎作响。蒋鼎新发令后倒是雷厉风行,东阳城守军已在紧急行动,开始搜检渔船了。七杀又小声道:“天官,国务卿会不会……” 说到这儿,却又咽了回去。南斗道:“你想说什么?” 七杀忙道:“我想,国务卿会不会转而向西,不在东阳城渡江?” 南斗道:“大江沿岸,除了东阳城,便只有零星渔船,现在尽已被收缴。国务卿除非自己造船,不然别想过江。他想在别处渡江,目标只有更大,所以一定是想办法在东阳城过江。” 在城西的无想水阁发现天机的尸首后,南斗立刻向大统制汇报,说国务卿会不会绕道西行,到天水省渡江南下,但大统制说郑昭这人计谋甚深,一定在故布疑阵,仍然会从东边渡江。虽然对大统制奉若神明,但南斗还是觉得有点担心,直到七杀报告,果然在路上拦到了国务卿。只是南部五星君居然还拦不下他一家三口,实在让南斗大吃一惊,却也对大统制更加服膺。现在,郑昭一定已经来到了东阳城。只是,大统制交代的这一手关门之策也一定打中了国务卿的死穴,他们现在一定是处于进退两难之境。他不再多说,只是道:“走吧,到车上细细说一遍。”心道马先生这两天就会赶到,只消马先生一来,郑昭一家就再也无所遁形了。 南斗所料,正是分毫不差。此时的郑昭坐在左桥号的内室里,第一次有些坐立不安。 左桥号是一家专营五羊城特产的商铺,店主名叫左慕桥,是郑昭当年在五羊城时就结识的朋友。说是朋友,更恰当地说是当初郑昭招募的细作。早在帝国时期,郑昭尚是五羊城主何从景手下的“说士”,当时暗中招募了一批干练之人,以行商为名在各个大城蹲下点来,作为打探消息所用。后来何从景被大统制借帝国军之力消灭,原本这批从属于何从景的势力都应消灭掉,但左慕桥恰好因为要贺喜郑昭得子,带了些之江土产前来,郑昭不免心软了一下,从名册上将他划去,要他从此再不要与自己发生联系。那一次左慕桥千恩万谢,说必有所报。说是报恩,但郑昭那时也觉得实在只是一句说说的空话罢了。毕竟,左慕桥只是个卖些咸鱼咸肉调味品的小商人,自己却是执掌共和国政事的国务卿,实在想不出他怎么个报恩法,没想到还居然会有让他报恩的一天。在来的时候,郑昭还有点担心,生怕事过境迁,现在自己落魄了,左慕桥会恩将仇报地向之江太守告密,只是见到了左慕桥才放下了心。可是对左慕桥是放心了,事情却更难办了。进东阳城容易,没想到东阳城已做准备,竟然严查出城之人,而且居然封了江。好在左慕桥说渡船虽然查得极严,却总有渔船可以利用,所以由他去物色愿意送郑昭一家渡江的渔船。今天左慕桥一早出门,到现在尚未回来,郑昭实在有点放心不下。 正在沉思,郑昭忽然听得门被人推开了。他一下站起,还不等说话,却听那人道:“父亲。” 是郑司楚。郑昭松了口气,小声道:“司楚,你怎么起来了?母亲呢?” 郑司楚道:“母亲睡下了。” 他受伤不轻,但久历行伍,好得也快,伤口已经结痂了。郑夫人的伤势虽然没他重,却仍在歇息。郑昭看了看郑司楚的肩头,心疼地道:“你还是休息一下吧。” 左桥号里尽是些咸鱼咸肉,就算内室也是一股味。郑司楚到郑昭身边坐下了,小声道:“父亲,那位左先生可信吗?” 郑昭微微笑了笑。要判断一个人可不可信,天底下再没一个人能比郑昭更有资格了。他道:“放心吧,左先生很可靠。” 郑司楚不知道父亲哪来这等信心。他熟读兵法,深知“兵不厌诈”的道理,对谁都不敢百分之百地相信。但父亲既然如此说,他也不好多说,只是道:“渡船是不能坐的吧?” 东阳城和东平城隔江相望,两城之间每天都有三班渡船。大江阔有四里,渡船自然也大得异乎寻常,虽然尚不及水军最大号的战船,却也不遑多让,载客足有千人之多,载货亦有数十万斤。本来郑司楚觉得,这么大的渡船,要混上去应该不难,但眼下看来东阳城对渡船的盘查极为严格,此路只怕不通。好在自己一家只有三个人,就算天罗地网,也会有一孔之隙,只要久居东阳城的左慕桥想办法,总会有机会的。 郑昭道:“是啊。他们对渡船查得最严,所以左先生想办法去找渔船送我们过江。” 郑司楚怔了怔,却没说话。郑昭道:“怎么了?” 郑司楚道:“没什么。”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惜飞羽现在不能带过江去了。” 郑昭笑道:“不用担心,先寄养在左先生铺子里,以后他借着去五羊城进货的机会送来。” 左桥号是经营五羊城特产的,每年都会组成马帮南下,到时混在队里送到五羊城,确是可行之策。郑昭心甚细,生怕那三匹飞羽都被大统制画影图形,因此一到左桥号便将马鬃修剪,用颜料染了毛色,现在就算郑司楚自己,一时间都认不出来了。郑司楚知道这也是上上之策,但要与飞羽分手,却让他心中不乐。他顿了顿,又道:“父亲,您和老师之间,到底有什么怨恨?” 郑昭只觉浑身一凛。他最怕的就是郑司楚问起此事,可郑司楚还是问了。他道:“你没问你母亲吗?” 郑司楚却是一怔,皱起了眉。郑昭心知他定是想差了,以为当初老师和他母亲之间只怕有什么私情,所以才会对自己怨恨有加。他也不去解释,只是道:“等你母亲伤好了,你问她便是。她若肯告诉你,自会告诉你的。” 郑昭这样一说,郑司楚更不好问了,心道:只怕当年母亲是和老师有过一段感情。老师说他也是五德营中人,而母亲一直是共和军中人,两人分属敌国,自然不能聚首。这些事已涉及父母隐私,他自不能追问下去。虽然想想老师年纪比母亲还要小好几岁,但也不是相差太大,说不定正是如此,所以老师对自己特别亲切,而对父亲却视若仇敌。他生怕父亲尴尬,忙道:“父亲,到了五羊城,大统制难道就鞭长莫及了吗?” 郑昭见他不问老师的事了,暗自松了口气,道:“司楚,你应该还不知道。” “什么?” 郑昭调匀了一下呼吸,轻声道:“共和国,已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郑司楚一怔:“因为远征失利?” 郑昭点了点头:“这仅仅是一个引子。” 引子?郑司楚心中有些不安。所谓引子,也就仅仅是个先声。可是他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比五万大军远征西原劳师无功、大败而归更大的事了。他还没接着问,郑昭又道:“司楚,你在学校中应该学过,共和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郑司楚在学校识字时,课本上第一句话便是这个。他想也没想便道:“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一切权力归于人民,人民共和治国。” 郑昭道:“正是。当年,这个国家尚是帝君治国。帝国之中,人分几等,上等人才能读书识字,为官从政,而下等人只能耕作织造,对国事毫无置喙之权。” 郑司楚道:“课上是这样说。这样的国家,所以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因此我们才推翻了它,建立起共和国。” 郑昭道:“所以不论共和国还有什么缺点,但至少可以说,只有到了共和国,每个人才真正是个人,都是这国家的主人。这正是‘共和’两字的根基,否则又与帝国有什么区别。所以国事都由议府商讨,就算我是国务卿,一样无权独断,所以那一次议府机密会议上,我虽然竭力反对远征,但因为南武一力坚持,所以议众通过,我也毫无回天之力。” 郑司楚的眼里突然一阵闪烁,低声道:“是不是议府向大统制提出追究议案了?” 郑昭突然怔了怔:“你……你猜出来的?” 郑司楚点了点头,“大统制行事独断专横。法律规定议府可以提出追究议案,一旦通过,大统制势必要下台,但他却是定然不肯看到这种结果的。所以,大统制肯定会以暴力压制。只是这样一来,也一定会引发反弹。雾云城就在他的直接控制下,不太可能有什么变化。可是五羊城作为共和的发源地,而且距雾云城距离如此之远,大统制的本领再大,也无法彻底控制五羊城,所以五羊城很可能会发生变数。父亲,您赌的就是这一点,是吧?”如果说能有什么比五万大军败逃、白白耗费无数钱粮更大的事,也就只有对大统制本身权威的挑战了。 郑昭有点吃惊地看着郑司楚。虽然别人都对郑司楚评价甚高,但以往郑昭听了只是付诸一笑。不要说是国务卿公子,就算自己养条狗,也会有很多人来赞叹这条狗聪明过人,因此他从未当真过,即使那一年郑司楚得到了二等共和勋章。现在他才觉得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兼备了生身之父的武勇与自己的睿智,只怕真会成为当世少有的人物。 郑司楚觉得父亲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异样,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有点局促地道:“父亲,我说得不对吗?” 郑昭掩饰地笑了笑:“不,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他顿了顿,正色道:“司楚,你觉得,帝制和共和制,到底哪一种更好一些?” 郑司楚想也没想便道:“这便看对什么人而言了。” 郑昭只道他定会说共和制要好,却没想到他这样说,诧道:“这是从何谈起?” 郑司楚道:“帝制专权,政令皆出一人,不论做什么,都不必要什么理由。所以假如要动员民众去做一些大事,诸如树高塔、建大厦、造巨舰,帝制之下效率要高得多。共和制下,反倒有种种掣肘,无法实行。这也是共和国建立这许多年来,一直没有什么大建筑出现,有的只是帝国时留下来的东西的原因。” 共和国成立后,不论是谁,都是“共和远胜帝制”的口径,郑司楚这样的看法,郑昭既不曾听过,也不曾想过。听他这么说,郑昭倒也有点兴趣,道:“难道你觉得帝制更好吗?” 郑司楚摇了摇头:“一个国家好不好,绝非造出些高塔大厦便能证明,我觉得课本上所言并没有错。” 郑昭不再说话了。郑司楚这样的想法,倒是与他当初所向往的别无二致。当初他也正是为了这个目标,不离不弃地追随南武走到了今天。只是到今天,这个理想却仿佛越来越远,倒是越来越像是帝国的变相。他叹了口气,正待再说什么,却听得又有人的脚步声传来,有个人低声道:“先生。” 是左慕桥。郑昭站起身,道:“左兄,我在。” 左慕桥走了进来。郑昭见他一脸沮丧,心中一沉,低声道:“左兄,不顺利吗?” 左慕桥行了一礼道:“先生,实是汗颜。我在渔行有个朋友,本来说好能物色个靠得住的人,谁知今天一去,他说情况有变,太守突然过江坐镇东阳,亲自下令收缴所有船只,近期片帆不得入水。” 郑昭扫了他一眼,淡淡道:“麻烦左兄了,看来他们是不将我捉回去,死不甘休啊。” 左慕桥忙道:“先生不必担心,你先在这儿住几天,我再去想办法。这几天,委屈先生不要出门,现在外面也查得越发紧了。” 等左慕桥一走,郑司楚小声道:“父亲,这左先生靠不靠得住?” 郑司楚实是有点不相信左慕桥所言。但郑昭只是微微一笑,“不用怀疑,他很可靠。” 真不知父亲哪来的信心。但这句话郑司楚没说出口,只是道:“父亲,现在我们怎么办?” 郑昭道:“车到山前必有路。静观其便,顺便你和你母亲两人好好养伤吧,总会有办法的。” 郑司楚暗自叹了口气。现在也的确只能如父亲说的一般,静观其变了。只是他觉得,在东阳城呆得越久,就越是危险。如果真被查出来了,是束手就擒还是大打一场? 吃过了晚饭,左慕桥又喜形于色地过来见郑昭,说找到了一个还留着船的渔民,许以重酬之下,那渔民明晚愿意送他们过江。听左慕桥这般说,郑昭却有点迟疑,道:“左兄,这人靠得住吗?” 左慕桥道:“应该靠得住。这人是个赤贫光棍,平时靠打渔为生。现在渔船被缴了,他生计都断了,才不惜铤而走险。” 郑司楚一直在边上听着,皱了皱眉道:“左先生,这人渔船被收缴了,怎么还有船?” 左慕桥笑了笑道:“郑公子放心,你见了便知道。” 郑昭突然道:“左兄,最好我去见他一面,好先付他定金。” 左慕桥道:“不劳先生费心,酬劳我会给他的。” 郑昭道:“不仅是这样,安知这会不会是个圈套?左兄回来时,可曾见到可疑之人吗?” 左慕桥摇了摇头道:“我自己不曾过去,是按先生说的让别人过去说的。只是先生,您亲自去的话,要不要紧?” 郑昭笑了笑道:“这个不必担心。”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又道:“事不宜迟,今晚就再过去一下。就算是圈套,他们今晚多半不会发动。” 左慕桥想了想,道:“也好,我马上去安排。先生,您要是发现不对,立刻出来,我让马车在拐角等你。” 郑昭道:“如果真是圈套,就算马车也逃不掉的,不如就是我独自过去吧。这样万一我不回来,还能请左兄照顾贱内和犬子。” 郑昭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决绝,郑夫人也听出意思来了。万一是圈套,郑昭显然是想牺牲自己。她张了张嘴,正待说话,郑司楚忽然道:“父亲,我随你去。” 郑昭一皱眉:“你去做什么?” 郑司楚动了动受伤的手臂,道:“我已不碍事。如果是圈套,有我在,父亲您总回得来。” 郑昭心里突然有种异样的感动。他看了看郑夫人,见妻子眼里有些闪烁。他想了想,道:“也好。不过,司楚,你别跟我一块儿进去,在暗处当接应。”他又对左慕桥道,“左兄,请你为我父子准备两套你号里工友平时穿的旧衣服,要一直穿着的,不要洗过的。” 左慕桥道:“有,有,即刻就好。” 等左慕桥一走,郑夫人急道:“阿昭,你要用那一张面具了?” 进了东阳城后,郑昭就把先前那张面具洗掉了,在左慕桥面前都是以本来面目示之。虽然左慕桥绝对可靠,但这张面具已是郑昭最后的本钱,也一直没拿出来。听夫人这样说,郑昭笑了笑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确实还不是时候。假如真是圈套,用面具亦没用。假如不是的话,这面具可以留到上了船再用,反正凭他的秘术,那渔民不足为虑。让那渔民送自己一家过江,希望实是极为渺茫。但就是因为希望渺茫,更要不惜一切抓住这一线生机,只是这些话也不必和妻子和儿子多说。 左慕桥的行里有十几个徒工,高矮胖瘦都有,不多时就拿了两件衣服过来,郑昭和郑司楚换上了后,居然还挺合身,十足便是两个渔行伙计。左慕桥已备好了马车,好在现在东阳城只对出城的西门查得特别紧,并不曾禁夜。 东阳城虽然不是十二名城之一,但由于此城与名城东平几乎是一体,所以一样十分繁华。暮色沉沉,但街上仍是灯火通明,歌肆酒楼都还在营业。走过繁华的大街,马车转入小巷,随着路越来越偏僻,郑司楚已觉得夜风渐渐大了,风中所带的水汽也越来越重,想必已快到江边。 东阳城依江而建,南门乃是水门。说是南门,但由于这十几年来天下承平,反正有大江做天然屏障,码头越来越大,南门形同虚设,沿江的城墙都已被拆了不少,拆掉的地方便有渔民聚居,不下千户。平时这一带是东阳的鱼市,就算晚上一样有酒楼来采办鱼鲜。虽然现在下了封江令,但渔民在江边都用竹子在江中围出鱼笼,将打来的鱼养在里面,所以来买鱼的人仍然有不少。近江边时显得十分偏僻,到了江边反倒热闹起来了,不但开了好多家鱼馆,风中还偶尔传来几声琵琶的声音,想必是给吃鲜鱼的客人助兴的。 到得一个拐角处,左慕桥停下车,小声道:“先生,那渔民在最边上,那个门前挂着破网,顶上是用稻草苫着的便是。那人叫许四宝,先生您跟他说十九公想买泥步鱼便行了。” 泥步鱼是江中一种无鳞之鱼,长得很肥,但由于是食江底腐草为生,一向没人吃,买来只是喂猫的,平时也不太会有人买泥步鱼。至于说十九公,那是怕万一有人真来买泥步鱼,弄混了耽误正事。郑昭心知这是左慕桥当年当细作时与耳目接头的故伎,过了这么多年又用出来了。他微微一笑道:“多谢左兄大恩。” 左慕桥道:“先生这是什么话。万一有什么不对,您立刻和公子过来,我在这儿等您两位。” 郑昭道:“不必了。如果真出了事,请左兄带犬子回去,不用等我。”他也不让左慕桥再说,便转向郑司楚道:“司楚,走吧。” 他们提了灯下了车,向前走去。这一段已是渔市边上,极是冷僻。那些有鱼可卖的人家,都在门口竖根柱子、挂上灯笼,但这儿的渔民多半打了鱼来自己吃,只是零星出卖换点粮米油盐,所以连灯笼都没有,很多人家里连油灯都没点。他走了一阵,只见前面越来越暗,但隐约已能看到前面有间小屋,门外晾着渔网,正是左慕桥说的那个许四宝的家。郑昭小声道:“司楚,你在这儿等着吧。我出来时,若没事,便会用灯划两个圈。如果不见这两个圈,你便自行回去。” 郑司楚心里突然一阵痛楚,急道:“父亲……” 郑昭道:“不要多说了。你我父子若缘尽于此,那也是天命,只是希望老天别对我如此苛刻。”他说出这话又觉未免太不吉利,便笑了笑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连那些杀手都无奈我何,不用太担心。” 看着父亲的背景消失在暮色中,郑司楚心头不禁又抽紧了,暗暗道:父亲,你一定要回来。记忆中,父亲对自己只是严厉,温情十分难得,但现在他对父亲却有种依恋之情。 春暮的大江,汤汤而流。今夜不算是好天,浓云密布,偶尔才有点星光透出云层。这时却听得有几声琵琶声传来,声音很轻,更不知哪里竟飘来一缕若有若无的酒香,若是闭上眼,依稀却如当初和程迪文去酒楼买醉时情景。郑司楚其实也颇喜饮上几杯,但这一路从来不曾喝过,闻到这阵酒香,更觉心痒难搔。 到了五羊城,一定要好好喝一杯。 他正想着,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他吃了一惊,忽地一下站直,却听有人喝道:“什么人?” 被发现了!郑司楚一阵沮丧,后悔不迭。而今岂是当初在雾云城的时候,自己居然会得意忘形,全然不备。只是现在跑的话,父亲一定会被捉住的,他索性不动了,心中却已飞快地打着主意。 怎么回答?自己说话不是之江口音,一定会被听出来的,他索性“啊”了两声,向那声音迎上去。这时来人也走近了,到了近处,郑司楚又是一惊。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来的,是两个身着共和军服的士兵! 那两个士兵隐约见有个人,原本还吓了一大跳,生怕遇上了什么鬼怪,喊一声纯是壮胆,待见那人迎上来,嘴里却是“啊啊”的说着,一个哼了一声道:“是个哑巴啊。”十聋九哑,不过聋子基本上全是哑巴,哑巴却并不全是聋子,眼前这个听得到说话,显然不是聋子,倒好办一些。黑暗中,一个士兵打着火绒,照了照郑司楚,道:“你是哑巴?” 郑司楚点了点头,又“啊啊”两声,手里还胡乱比划着。另一个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话却不是轻易比划得出来的。郑司楚又胡乱比划两下,心道:做哑巴就是这点好处,反正你猜什么都成。 他比划着,那士兵已闻到了他衣服上一股咸鱼味,哦了一声道:“你是来买鱼的吧?”见郑司楚连连点头,这士兵对同伴道:“走吧,别理他,弄都弄不清的。” 另一个士兵眼里却有点狐疑,“哑巴来买什么鱼?再说,这边的渔民尽是些穷鬼,要买怎么跑这边来?” 郑司楚暗暗叫苦。这个士兵倒是颇为精细,他在军中时,最希望士兵都像这人一样,但现在却希望当兵的全都愚不可及才好。但那士兵不依不饶,竟然拔出腰刀来喝道:“阿国,你去搜搜他!” 那个阿国来摸了摸郑司楚身上,道:“没武器。阿力,别多事了,走吧,再不去酒都没得喝了。” 那阿力却仍是狐疑不定地看着郑司楚,喃喃道:“好家伙,这人的皮肤也细了点,不能错放了,带他去见宣将军!” 他已生了疑心,越发不愿放手了。郑司楚心中不住价叫苦,不过他这一副苦相倒更像是无辜了,阿国多少生了恻隐之心,道:“宣将军喝得正开心的时候,你搅了他兴致,还不会被骂啊?宣将军可不是傅将军。” 阿力道:“宣将军可不是这等人。他喝酒归喝酒,公事可不会不放心上的。哑巴,你没事的话跟我们走一趟,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现在动手吗?虽然对手是两个,自己手无寸铁,肩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但拼死一搏的话,未必就输给这两个士兵。可是当真出手,父亲便逃不掉了。他只觉心中茫然,正自打不定主意,黑暗中忽然听得有人沉声喝道:“是阿力和阿国吗?你们吵什么?” 这声音并不远,竟然有种异样的熟悉。郑司楚又是一怔,那阿力却有点害怕,低声道:“是,是,宣将军,我们发现了个可疑的人。” “可疑吗?” 黑暗中,有个人大踏步地走了过来。直到此时郑司楚才发觉这人原来就在不远处,自己居然一直不曾发觉。那人走得近了,嘴里还在道:“叫你们过来喝酒,你们也真不识趣,要让老傅听到了,又得唠叨个没完。” 这声音越发显得熟悉了,可一时间郑司楚也想不起来。这人到底是谁?他想着,那人已到了近前,道:“这是什么人?” 阿国抢道:“是个哑巴,是来买鱼的,宣将军。” 这时一阵夜风吹过,正将浮云吹开,月光映了下来,映得满地皆白,只见有个汉子立在前面。这人长相十分粗豪,奇怪的是怀里居然抱着面琵琶。琵琶这乐器向来是女子所用,但这男子抱在怀里,却并不让人觉得异样,反倒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气概。郑司楚脑海中如闪电掠过,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不由暗暗叫苦。 宣鸣雷! 此人名叫宣鸣雷! 那是在雾云城时,有一次他和程迪文去酒楼喝酒,隔壁有个人喝醉了撒酒疯,打碎了不少东西,店家本要拖他出去,是郑司楚替他付了账。记得那店家说,此人名叫宣鸣雷。本来郑司楚听过便忘了,但这宣鸣雷酒醉时抢过歌人的琵琶喝了一曲《一萼红》,让他印像深刻,现在看到他抱着琵琶才突然想起来。这人在酒半醒时和自己朝过相,还向自己示意感谢,说不定仍然记得自己。万一他认出了自己,那一切都完了。 郑司楚心中已是绝望,宣鸣雷也借着月光看清了郑司楚的样子。一瞬间,郑司楚发现他眼里闪过一道闪电一般的光芒,但转瞬就消失了,忽然笑道:“我道是谁,小四啊,你来这么晚,鱼没带?” 一听宣将军居然认得这人,阿力松了口气道:“宣将军,您认得他?” 宣鸣雷低声道:“别喊得跟打雷一样,我们可是溜出来喝酒的。小四是鱼行里的,我去讨鱼吃,他常给我留好的,先前我就让他帮我偷带点腌鱼出来,没想到现在才来,是不是老板看得紧,你偷不出?” 宣鸣雷好酒如命,薪水大半是喝酒喝掉的。上半月发了饷大请其客,下半月涎着脸向下属借钱度日,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阿力阿国都是他亲随士兵,平时骗了这长官不少酒吃,也让他骗了不少钱去买酒,自是明白。听他这样说,阿力倒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小四兄弟,别在意,是我的不是。” 宣鸣雷将琵琶递给阿力,骂道:“你们两个小子,真是搅了我酒兴,快给我去看着,火上还烤着两条鱼呢,别烤糊了。快去,一个接着烤,一个去钓,不给我钓一条云鲲上来,我饶不了你两个小子。记着,酒别喝完了!” 他们今天是奉命封江,但宣鸣雷酒瘾上来,实在忍不下去,偷偷叫这两个亲兵一同溜出来烤鱼喝酒。阿力和阿国是宣鸣雷亲兵,颇有这长官之风,也是两个好酒之人,一听长官要请他们,更是乐不可支,也偷偷上岸与宣鸣雷汇合。宣鸣雷所说云鲲乃是大江特产的一种大鱼,极是肥美,烤后味道更佳。但云鲲很少见,要钓条云鲲谈何容易,好在阿力阿国也知道宣鸣雷只是顺口一说,想吃云鲲罢了,并不是真个要他们钓云鲲上来。不过宣鸣雷先前在烤鱼,那两条鱼烤糊了倒不是小事,忙不迭地应声前去。 等阿力和阿国向江边走去,宣鸣雷似笑非笑地看着郑司楚。郑司楚心中说不出的忐忑。现在再寄希望于宣鸣雷没认出自己来,那只是自欺欺人了。只是宣鸣雷到底打什么主意?为什么不当场说破?他仍然猜测不出来。 宣鸣雷立了半晌,忽然道:“今晚真是个好天啊,月黑风高,江声不断。记得纵横万里,仗金戈铁马,唯我称雄。” 他话中后几句正是郑司楚那回在酒楼上听到的宣鸣雷所唱的《一萼红》中数句。听他这般说来,郑司楚再无疑虑。宣鸣雷岂止是认出来了,分明就是告诉自己,他已知道自己就是郑司楚。只是,郑司楚仍然不知道宣鸣雷到底想做什么,难道还想再戏弄自己一番?他闭着嘴,一声不吭,双手却已暗自握紧了拳头。 宣鸣雷是个水军军官,看样子,本领亦不会太弱,却不知能不能无声无息地杀了他。只是他那两个亲随就在不远处,只要他叫一声,那两人又会过来。何况,听他们口气,还有不少士兵就在不远处。虽然郑司楚不知道在这个偏僻地方怎么会驻扎这许多士兵,难道他们就住在江边这些破屋中吗?但声张起来,肯定不会是件好事,因此他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一直不曾出手。 从江上,又吹过了一阵风。两人还是面对面站着一动不动,郑司楚却觉得背上已有点湿了。那是冷汗。他觉得自己已仿佛站了许久,但也清楚这只是个错觉,其实只过了短短一刻而已。慢慢地,他终于打定了主意,一脚极慢地向地上踩去。只消再过片刻,他便能一跃而起,一拳打向宣鸣雷的面门。 就在这时,宣鸣雷忽然低声道:“现在他们已听不到我们的话了,你说轻点吧,郑兄。” 第07章瞒天过海 到了此时,郑司楚也不能再装模作样了。他低声道:“宣将军。” 宣鸣雷的眼里闪动了两下,带着点微微的嘲弄,“郑兄真是见外。我称你为兄,你却视我为外人。” 郑司楚都不知该怎么回答好。现在自己是大统制亲自下令要捉拿的要犯,而宣鸣雷是奉命捉拿自己的军官,他却仿佛在跟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在寒暄一般。 他到底想做什么?饶是郑司楚熟读兵书,自认足智多谋,也实在想不通宣鸣雷的用意。而此时宣鸣雷又笑了笑道:“郑兄,原本该请你去一块儿吃点烤鱼,喝点酒的,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时候。想来,令尊大人也在附近吧?” 郑司楚心头猛地一跳。宣鸣雷难道是想从自己身上找到父亲的下落吗?可是,他真有此心的话,为什么要把那两个亲兵支开?郑司楚还不曾开口,宣鸣雷已经又笑了笑道:“本应留兄一聚,不过显然不是时候,后会有期了,郑兄保重。若是有缘,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他说完,便向后走了几步。暮色沉沉,宣鸣雷就如同沉没在无边的暮色中一般,一下消失不见。郑司楚不敢相信他就这般走了,一时间未曾反应过来,还沉浸在一种马上会遭一群执刀仗剑之人包围的错觉中。半晌,他才回过神来。 宣鸣雷真的走了。没有声张,也没有说为什么。 郑司楚仍是茫然不知所措。与宣鸣雷不过一面之缘,自己也仅仅是给他付了点酒账和赔偿罢了。如果说这么一点恩惠就足以让他放过自己,他说什么都不敢相信。那么宣鸣雷究竟在想什么? 他心中不住忖度,眼睛却仍看着那间旧屋的方向。黑暗中,突然有一点微光划了两个圈,正是父亲先前商议好的记号。 父亲没有事,可是郑司楚心中的疑虑却更深了。宣鸣雷会是在施引蛇出洞之计吗?他仍然不敢断定。可是宣鸣雷若真有此心,他完全可以动手了。父亲在那边,也根本无路可逃。他正在忐忑,耳边却听得铮铮几响,风中传来了几声琵琶。虽然零碎不全,但听得出来,正是那曲《一萼红》的调子。 这是宣鸣雷在告诉自己,他并没有跟踪自己吗?郑司楚虽然放下了心,可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一层。他犹豫了一下,向路边走了几步,隐没在暗中了。 郑昭提着灯笼走了回来。周围仍是一片宁静,他心中却忐忑不安。 真的只有冒这个险吗? 他慢慢地走过来,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还好,路边并没有异样,若有埋伏,不论这埋伏有多隐密,一样逃不过自己的读心术的。只是到了先前与郑司楚分手的地方,却不见郑司楚的影子,他不由又有点担心,轻声道:“司楚。” 郑司楚闻声从暗处走了出来,也低声道:“父亲。” 看到郑司楚,郑昭才放下了心。他微微一笑道:“等急了吧?” 郑司楚低声道:“父亲,没出事吧?” “没事。”郑昭将灯笼照了照地面,“只是,不大可行。” 他见郑司楚脸上有点异样,心中忽地一动,忖道:这孩子有什么事瞒着我吗?他性情甚是多疑,即使对郑司楚也是一般。但从昏迷中醒来后,他心知妻子和儿子对自己实是毫无二心,亦甚是感动,发誓再不对这两人使用读心术。只是看到郑司楚的样子,他差点又要食言了,但转念想到路上郑司楚舍命救护自己的情形,不由暗道:郑昭啊郑昭,你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但连这两人也要伤害吗? 郑司楚自然不知父亲的心思。他上前一步道:“父亲,方才我碰到了一个人。” 郑昭差点将灯笼都扔了。他低喝道:“是谁?”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道:“您不认识,是个水军军官。” “他没认出你来?” 郑昭的心已提在了半空中。但想来也应该没认出来,不然郑司楚便不能站在这里了。郑司楚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是好,因为自己根本不知道宣鸣雷到底打什么主意。他想了想,才道:“不,此人认出了我,但并没有声张。” 想引蛇出洞?一瞬间,郑昭的眼前闪过了一片阴影,只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慌乱。只是,假如要引蛇出洞,现在自己已经现身,埋伏应该会发动了,为什么四周仍是一片平静?他皱起了眉,默然不语。郑司楚见父亲亦是大惑不解,又小声道:“我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只是,左先生只怕已经被盯上了。” 也许是。郑昭想着。但这样想的话又有点说不通。自己是大统制必要得到的人,捉到自己才是他们的首要任务,照理发现了行踪后必然立刻下手,哪里还会延误时机的?难道,这人其实并不想抓自己?虽然这么想更让人不明白,可是也只能这么想了。他道:“这人和你有交情?” “当初在雾云城有过一面之缘,并不曾说过话。” 郑司楚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一看到他这样子,郑昭的心里莫名地升起了一丝暖意。郑司楚并没有自己的血脉,长得也更像白薇,只是这个表情却不折不扣地像绝了自己。他犹豫了一下道:“此人现在何处?” “刚才他说,在江边烤鱼。” 郑昭又皱了皱眉,喃喃道:“这一带又不是鱼市,他来这里烤鱼?” 鱼市那边,夜店开得多,甚是热闹,而这里却极是冷僻。郑司楚犹豫了一下道:“刚才听他的意思,似乎他们这一支部队驻扎在附近。这人好酒如命,偷着出来喝酒烤鱼吃。” 郑昭心里又咯噔了一下,反问道:“是驻军?” 东阳城的驻军,除了太守麾下的卫戍,便是三帅邓沧澜手中的水军了。假如有驻军的话,那渔民胆子再大,驾船技艺再高,也没有半分希望。可是他又看得分明,这一带江边并不曾停有战舰,这支部队难道驻在江岸民房中?只是附近的房子稀稀落落,而且大多破旧不堪,完全不似能驻扎军队的。他想了想,低声道:“走吧。” 郑司楚没再说什么。他向来对父亲的判断力极为服膺,觉得不论什么如一团乱麻的情况,父亲都能抽丝剥茧地理出头绪来。可眼下看去,父亲也对这情形如坠五里雾中,说不上来了。他抢上一步,走到郑昭跟前道:“不去理他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已经被他发现,假如他已付下圈套,我们怎么都逃不过了。” 郑昭耳语边地说着,忽地一下吹灭了手中的灯笼,小声道:“随我来。” 吹灭了灯笼,越发黑暗了,郑司楚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父亲的背影,他小心地跟着。 虽然口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郑昭心里其实没那么平静。郑司楚说的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每迈出一步,他都觉得脚下似有千钧之重,随时都有一伙手执利刃的人突然从暗中冲出来的错觉。但郑昭也明白,假如真是这样,自己就根本没有别的办法。他清楚地知道,以大统制之能,计不空施,一旦实行,绝对不可能有逃脱的指望。一家人能够顺利逃到东阳城,已经是一个奇迹,但这个奇迹只怕已经到了头。所以他虽然心中忐忑,却并没有太多的惧意,已在想着被捉到大统制面前后该如何应对了。 走了一段,前面忽然响起了左慕桥的声音:“先生,您回来了?” 左慕桥的声音中并没有异样。郑昭向左右扫了一眼,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他身怀秘术,任何人都逃不过他的窥测。直到现在,仍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假如这是放长线钓大鱼,那么这条线未免也放得太长了点,鱼都要脱钩而去了。郑昭迎上一步道:“是我。左兄,刚才有人过来没?” 左慕桥听得是郑昭的声音,松了口气道:“没有啊。先生,回去了吧?”郑昭父子亲身出外,他心里终究还是担心的,现在平安回来了,他当真是放下了心底一块巨石。 郑昭点了点头道:“好吧,回去。” 郑昭和郑司楚上了车,左慕桥赶着马车往回走。郑司楚见父亲仿佛毫不在意,心底仍是不安,小声道:“父亲,真不要紧吗?” 郑昭笑了笑道:“兵法有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觉得,要下手,最好的时机是什么时候?” 郑司楚不再说话。他比郑昭更熟悉兵法,自然知道机不可失的道理。所谓当机立断,便是因为时机稍纵即逝。如果对方要下手,在江边是最好的时机。现在自己已上了车,就算想跟踪,都远比那时困难。他撩起车厢的后窗帘看了看,深夜的街头,一片空旷寂静,什么人都没有。 回到了左桥号,等郑昭父子一下车,左慕桥便急不可耐地说:“先生,那人怎么样?靠得住吗?” 郑昭道:“人是没问题。” 左慕桥松了口气。虽然他感激郑昭当年的救命之恩,也真心愿意帮助他一家,但这一家人在左桥号多呆一天,便是给他带来多一天的危险。他道:“那么,先生,什么时候渡江?” 郑昭顿了顿,道:“左兄,听说江边有水军驻扎?” 左慕桥一怔道:“有时会有,不过我白天去时,并没有见江边有船只停靠。”他见郑昭若有所思,又问道:“先生,你发现那边暗中有水军驻守吗?” 郑昭道:“是。” 左慕桥吓了一跳,道:“真的?要是这样的话,那可麻烦了。” 郑昭又低头沉思了一下,小声道:“这两天再确认一下,我也想尽快出发。” 左慕桥道:“是,是。先生,请你先安歇吧,这几天我一定多加留意。” 等他一走,郑司楚低声道:“父亲,左先生难道靠不住?” 郑昭看了郑司楚一眼:“怎么了?” 郑司楚忽然有点不安地说道:“因为方才您说要尽快出发时,我见您的手突然用力攥了一下。” 郑昭突然感到背后有种森然的寒意。郑司楚的观察能力竟然也如此惊人!他能够识破旁人的真假,自然也有瞒过别人之能,只是没想到下意识的动作仍是出卖了自己,而这无意间的细微动作居然也被郑司楚察觉到了。他道:“左先生当然靠得住,他只是希望我们能早点走罢了。” 郑司楚道:“那么是那个渔民不太靠得住?” 郑昭摇了摇头,“那渔民也没问题,只是,他的办法有点离谱。” 郑司楚道:“怎么离谱?” “这渔民太穷,建不起房,所以他的家其实是一艘停在岸边的小舟,上面搭了个篷而已。他的主意便是用这船屋渡过江去。” 郑司楚这才明白为什么那渔民会在船只全被收缴后还能有船了。他道:“这样行吗?” “那艘船够破的,在岸边当房子时还能支撑,一到江心,天知道经不经得起风浪。何况,”郑昭说到这儿,又顿了顿,“我最担心的,还是你听那人所说,岸边驻扎着水军。” 假如岸边真有水军驻扎着,从那儿渡江实是自投罗网。郑司楚也皱起了眉,“那宣鸣雷也有点让人摸不透啊。” 郑昭道:“是啊。可惜我不曾与他碰面,这两天最好能找到此人确认一下。” 郑司楚不禁暗暗苦笑。宣鸣雷是水军军官,应该并不难找。但现在自己一家人又是什么身份?找他同样是自投罗网。他沉思了一下,小声道:“父亲,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郑司楚皱起了眉头,“一切等明天确认了再说。” 第二天,左慕桥早早便回来了。与往常不同,一见郑昭,他的脸便暗淡如死灰。和郑昭低声说了一阵。等他回到内室,郑夫人忍不住问他:“阿昭,情形有变吗?” “是螺舟队沿江驻扎。” 螺舟是水军利器,可以潜伏在水中。出动的是螺舟,怪不得江边看不到船。郑夫人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苦笑道:“大统制真是不惜血本。” 出动螺舟不是件易事,大江上风浪不断,总不能保证绝对的安全,平时螺舟都停在船坞中,隔一阵还要上漆。现在螺舟队竟然沿江驻扎,可见大统制是势在必得了。螺舟布防,私乘小舟渡江已不可能了,也许大统制也是更希望自己走这条路,所以故意不把沿江渔民赶走。 郑司楚皱起了眉头。天无绝人之路,现在父亲还能有什么办法吗?他看了看父亲的脸色,心头又是一沉。以往不论有什么事,郑昭总是镇定自若,便是先前遭南斗伏击,命在顷刻,他也从来不曾像现在一般面如死灰,到此时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吗? 郑昭心里已如一团乱麻。南武,这个连他都不能看透的人,心机之深实非自己所及。这时郑夫人道:“那么,能不能从城外过江?” 郑昭摇了摇头,“你道南武会想不到这点吗?进城不设防,但出城查得极其严格,根本出不去了。而且他们在东阳城逐户盘查,清点人口,再过几天可能就要查到这儿来了。” 郑夫人道:“三个人一起走不成,你一个人走不成吗?” 这确是现在的上上之策。郑昭还有一张面具,化装出城应该还不难。可是他看了看妻子,低声道:“小薇,假如剩我一个人,你以为还能活下来吗?” 郑夫人却淡淡一笑道:“别说得那么惨,东阳城有十来万人,任大统制本事通天,要想找出我们来也如大海捞针。他既然下这等绝后之计,那我们就跟他耗上,大不了,我和司楚在左先生的密室里躲上一两年。”她见郑昭还要说什么,又轻声道:“不用多说了。阿昭,你对不起我,但我也曾对不起你……” 郑昭忍住了看往郑司楚的念头,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打断了妻子的话道:“别说这个了,我再想办法,你先去休息吧。” 妻子曾经对不起自己,郑昭其实早就知道了,但妻子却一直以为自己不知情。他见妻子差点要说出来,知道她定然觉得已到绝境。事实上,妻子所说的计划大概已确是现在唯一可行之策。他想了想,扭头向郑司楚道:“司楚,你过来。” 郑司楚不知父亲有什么吩咐,走了过来。郑昭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道:“司楚,你把脸打湿一下。” 这正是那张面具。郑司楚吃了一惊,道:“父亲……” 郑昭道:“不要多说了。我和你妈都老了,可你还年轻。记住,到了五羊城,去投靠申太守,他会照顾你的。” 五羊城太守名叫申士图,向来和郑昭并不怎么和睦,郑司楚没想到父亲居然会让自己去投靠他,呆了呆道:“是他?” 郑昭苦笑道:“你见了他便知道了。” 郑司楚刹那间就明白过来,申士图原来早与父亲有过密约,没想到父亲竟然在暗中布下了这么多的闲棋。先前父亲身为负责政务的国务卿,可是还有那么多秘密,难道他早就防着大统制了?他沉思不语,郑昭拍拍他肩头道:“司楚,你记住一句话,谨慎永远都不多余。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士人也说,未雨绸缪。” 这也许是父亲对自己交待的遗言吧。郑司楚鼻子一酸,险些就要落下泪来。郑夫人在一边看得清楚,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郑昭此举,无疑是把活命的机会让给了郑司楚,这让她更加心酸,不由偷偷擦了擦眼角。 郑昭虽然没看向妻子,眼角却已瞟到了妻子的举动。其实郑夫人所想计策,他何尝不曾想到过,甚至就在昨天,他还在打算着,万一真的不能一家都全身而退,他就一个人先走。可是妻子方才要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时,他也不知自己如何一想,就把机会让给了郑司楚。他在心底忖道:小薇,不论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总是让你和他的儿子活下来了,当你知道时,会原谅我吧? 他见郑司楚还要说什么,低喝道:“司楚,快点!”说罢,抓起了郑司楚擦脸的毛巾,在水盆里打湿了便来擦郑司楚的脸。那张面具做得当真精致之极,贴到郑司楚脸上后,严丝合缝,郑司楚原本英气逼人,一贴上面具,便成了个寻常可见的伙计。 郑昭将面具贴好了,又看了看,道:“记着,别沾水。左先生已经安排好了,你正名叫左正方,诨名三毛,舌头有点毛病,说不清楚,所以不爱说话。到了东平城,左先生会安排你出城,你便一个人南下。另外,走路时步子别太大,做伙计的都是唯唯诺诺,到处陪小心。” 郑司楚张了张口,正待说话,郑昭皱起眉道:“现在不用说,出去吧,今天明天你都睡在伙计那边。记住,你是在两个月前招进来的,因为家里有事,当时告假回去,现在重新过来,铺还给你留着。” 左慕桥的店里有十几个伙计,忙的时候也会叫些短工。虽说这些伙计都在左桥号里做了好些年,但人多嘴杂,要是突然来了个生人,难免有嘴碎的会说漏嘴。现在那左正方在两个月前就来做过,他们便不至于起疑心。郑司楚点了点头,看了看一边的母亲,郑夫人却先走上前来,低声道:“司楚,听你阿爹的,我们不会有事。” 郑司楚当然知道这只是宽自己的心的。他忍住泪水,低声道:“好的,父亲,母亲,你们保重。” 郑昭走到门边,一拉开门,门外正坐着左慕桥。一见他出来,却一怔道:“郑先生,你……”待见到他身后的郑司楚,又是一怔。郑昭抢道:“左先生,依计行事,犬子就交给你了。” 左慕桥也险些感动得落泪,心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原来郑先生把这条活命之计让给了儿子。点点头道:“好的。三毛,随我来,你以后就叫我二叔。” 郑司楚道:“是,二叔。”他说得含含糊糊,倒真像是舌头有点毛病。左慕桥心道:郑公子倒是聪明得紧,大概比郑先生更像三毛。只是……想到郑昭还要留在这儿,万一被查出来,势必会牵连自己,又该怎么办?但事已至此,多说已是无用。 左慕桥领着郑司楚向前院走去。前院里,已有不少伙计正在打包整理,左慕桥叫过一个领头的过来道:“小苟,三毛家里事完了,今天回号里,就帮你做事吧。” 那小苟虽然年岁不大,却是左桥号里的老伙计了,做了足足七年。这三毛两个月前来做过两天,因为话也不多,一直在后面搬东西,现在根本不记得三毛长什么样,听老板这么说,便道:“是了,老板,是您远房侄子吗?小苟领会得,那铺还留着呢。” 左慕桥心头原先还有点担心,生怕这小苟会多嘴说一句“怎么长得不太一样了”之类,但听他口气,显然根本没有生疑。他向郑司楚道:“三毛,好好干,做几年,存点钱,也好讨一房媳妇。” 因为郑司楚要扮的三毛不太能说话,自然不能去柜上做事,能做的也只是搬东西之类的粗笨活。好在那些伙计知道他是老板的远房侄子,不敢欺生,只是让他在后边打包搬货。郑司楚做了一阵,和那几个伙计也都照过面了。他肩头虽然伤势未愈,但在军中曾受过远比这更重的伤,现在这点伤实在不算什么,干得毫不费力。小苟见他搬得行有余力,玩笑了一句说:“三毛,回家了两个月,力气大不了少啊。”也没有多说什么。这天晚上,带着一身鱼腥气,郑司楚倒头就睡。那些伙计睡起来都是呼噜震天,他们全都惯了,可郑司楚着实不习惯,一直睡不着。父母就在后院的密室里,但也许今生今世再见不到他们了。郑司楚想着,心里又是一阵没来由的酸楚。只是酸楚归酸楚,他心头隐隐觉得有点异样。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两个月前,来过这么个三毛,而这个三毛又恰好来过一次便又走了,这未免太巧了点。假如,这并不是巧事,而是……而是左慕桥早就安排好的呢? 郑司楚在军中做参谋时已习惯了对事情斟酌思量,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现在虽然退伍已久,但这个习惯却还未改。此时夜深人静,细细想来,当左慕桥看到父亲和自己出门时的一怔,也许已说明了一切。也许,父亲早就安排下这条死地求生的计策,但当初却是为他自己准备的,可是,最终父亲却把这机会让给了自己。一想通这点,郑司楚更是感慨万千,越加感激父亲的关爱。 难道就这么走了吗? 这条死里求活的计策成功的机会的确很大,可是自己独自逃生,对得起父母吗?黑暗中郑司楚睁大了眼,再也睡不着了。 不,要活,就一起活;要死,也要死在一处。现在还有没有一家人全都逃走的办法?他默默地想着。大统制事无巨细,安排得如此缜密,可以说毫无漏洞。但这只是对自己这逃生一方而言的,假如大统制布下的天罗地网本身就有漏洞呢? 这漏洞不是没有,事实上自己已经察觉到了,就是那个神秘莫测的宣鸣雷。宣鸣雷明明已经发现了自己,可是并没有下手,那么,再进一步,让他送自己一家过江,是否可行? 郑司楚把双手枕在头下,细细回忆着与宣鸣雷的每一句话。江边,夜风中宣鸣雷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藏有深意。也许这人会对自己一家抱有某种同情,可是他毕竟是水军将领,要帮自己一家过江,行同反叛,他能不能走到这一步?郑司楚熟读兵法,兵法中也有说起策反敌方将领的情况。不过兵法中说,与敌将有旧情,那就动之情,敌将已是走投无路,那就晓之以理。现在自己和宣鸣雷顶多就是两面之交,自己对他的恩惠无非是帮他赔了酒账,宣鸣雷放了自己一次,可说已百倍偿还,自己凭什么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郑司楚闭上了眼,一遍遍地打着说动宣鸣雷的说辞。可是每想一遍,便觉得自己若和宣鸣雷异地而处,定然连自己都打不动,何况要找到宣鸣雷也不是易事,可是他仍然执著地想着。在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若不能与父母一同逃出生天,便一同沉入地狱去吧,也是一家人团聚。 第二天是个阴天,却是出奇地忙,一大早左桥号的伙计就大多出去了,左慕桥亦出门忙事。偏生这天城西一家人办喜事急着要一车货,小苟因为明天要去东平城补货,清点存货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又碰上这事,更让他焦头烂额。点好了货,却找不到人押送了。这时郑司楚正好搬了一箱咸鱼过来,小苟顺口道:“三毛,你会赶车吗?” 郑司楚道:“会。” 小苟没想到这位远房侄少爷居然会赶车,心想这三毛傻不楞登,别的事干不好,在这儿顶多就是个搬货的料,这批货只是押送,又不用收现账,他能赶车的话让他去正合适,便又道:“你认路不认?” 郑司楚道:“认。” 小苟正在犯愁让谁去,心道:也是,三毛只是舌头有毛病,脑瓜子又没毛病,他会赶车又能认路就正好,我想老板那个视钱如命的人也不会找个吃闲饭的来。便道:“那就好,这一车货要急着送城西,你押过去后,让买主在收条上画了押,自己赶车回来吧,早去早回。” 郑司楚心头一动,便道:“好。”心道:横竖我舌头有毛病,说一个字就成了,又是左先生远房侄子,倒也省事。 赶着车出门,一上街便见卫戍多了不少,不时查问过路行人。只是郑司楚现在长相已完全两样,又赶着一车左桥号的货,那些卫戍问都不问他。一路而去,却见东阳城里人熙熙攘攘,店铺林立,忖道:不管怎么说,这之江太守倒也是个能吏。只是之江太守越有能力,他一家人也越危险,心中越是不安。 货是送到城西一家林宅去的。这林家是个大户人家,住了个大宅院,还有司阍,因为要办喜事,门口高挂着红灯笼。郑司楚递过收条,司阍看了看,道:“正好,快进去吧,厨房里急等着要呢。” 这一车咸鱼干货有不少,郑司楚把车子赶到厨房,有个人出来收货,清点好了,道:“成了,跟我来吧,去请林先生画个押你便可以回去了。” 那人带着郑司楚到了一处偏院。隔着一段路,便听得那儿传来一阵丝竹之音。郑司楚虽然不擅音律,但与程迪文在一块儿久了,听过不少曲子,知道那是一支《春花妍》。这支曲子柔美婉转,喜气洋洋,正适合办喜事吹奏。那人听得声音,停下了步子,小声道:“麻烦你稍等片刻,林先生在品曲,这时候不喜欢旁人打扰。” 这林先生想必也是个对音律痴迷的人吧,若是迪文在此,多半会和他很投机。郑司楚淡淡想着,也站在了门边。带郑司楚来的那人倒是听得自得其乐,一边听还摇头晃脑,也许是近朱者赤,林先生好音律,他也沾染了一点习气。 这支《春花妍》不算太久,一会儿便完了。带郑司楚来的那人叹了口气道:“真是好曲子,无一处不好。” 郑司楚虽然不甚好音律,但他在雾云城时,闲来无事,曾向蒋夫人讨教过一阵。蒋夫人对音律极精,郑司楚别的也没什么心得,但吹笛多少有点进益,那时连程迪文也说他吹的笛已经勉强可以听一听了。刚才这支《春花妍》虽然甚是和谐,但第二段上有一小段笛子独奏却有点破音。听得那人在随口乱赞,他一时心痒难搔,顺口道:“笛子有点破音。” 他一说出口便有点后悔,因为这话说得太顺了,不像一个舌头有毛病的人该说的。好在那人怔了怔,笑道:“是吗?你倒听得出来。”看样子并没有在意。他转身正待敲门,却听得里面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如何?这班乐者之技可入吾兄法眼?” 他话音刚落,另一个人哈哈了一声道:“手法甚妙。不过,稍有不足。” 一听得这声音,郑司楚心里便是一跳。这声音,如果自己没听错的话,正是宣鸣雷!他没想到会这般巧法,居然在这儿碰到宣鸣雷了。 没等宣鸣雷说有什么不足,带郑司楚来的那人已敲了敲门,林先生也听到了,高声道:“谁啊?” 那人道:“林先生,是我,施国强,左桥号的货送来了。” 门一下开了,林先生出现在门口,看了看郑司楚,笑道:“左先生果是信人。给我收条吧。” 那施国强递过收条,林先生接过来,一边顺口道:“国强,你听这曲子如何?” 施国强在林家做事久了,对这个主人亦心知肚明。这林先生待人随和,因为好乐成痴,家里用的工友若是通音律的,待遇往往会好一点,因此人人都多少知道一点音律。施国强听得方才那位先生说稍有不足,便道:“这曲子奏得很好,不过笛子有点破音。” 林先生打了个哈哈,自是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一边宣鸣雷却突然插嘴道:“林公,我算是佩服你十足了,连家中的工友也深通音律啊。” 林先生吃了一惊,道:“宣兄,国强说到了点子上?”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方才我听得笛声吹到了高处,声音有稍许破音,应是笛膜有点损伤了。没想到你没听出来,这位工友在门外倒听得清楚。” 这一下林先生脸亦有点泛红。他自诩知音,因此与这个深通音律的水军军官交情莫逆,没想到这一次栽了个大跟头,登时把签收条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走到乐班的笛手身边,道:“请把笛子给我看看。”那笛手递过笛子,林先生按动笛眼,吹了几个音符,动容道:“果然!国强,没想到你居然已到如此境界!” 这一下那施国强也盖不住脸了,忙道:“这不是我听出来的,是这位左桥号送货的朋友说的。” 林先生和宣鸣雷同时有点动容。郑司楚一副市侩的模样,身上穿的亦是一件满是鱼腥味的旧衣服,实在想不出这么个人能够听得出来。林先生抢上一步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虽然他一身华服,和郑司楚不啻天壤,但一谈起音律,他毫无架子。 郑司楚自悔多嘴,但话已至此,不说总不成。他吱吱唔唔地道:“我……我姓左,叫三毛。”因为要尽量说得含糊,这几个字说得甚是吃力。 林先生听得这人话都说不清,更是吃惊,心道:这人定然是个天才啊。他知道音律亦如棋弈,天份最要紧,见郑司楚如此,不由动了怜才之心,道:“你叫三毛吗?三毛,进来进来,你会吹笛吧?” 郑司楚更是不安,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好在他这副局促不安的样子更像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伙计,林先生怜才之心更盛,从一边架上取下一支紫竹笛,道:“来,吹个曲子听听。” 郑司楚只待说不会,但见一边的宣鸣雷目光灼灼,眼里带着点嘲弄的笑意,定然不信这个鱼行伙计能吹得好,心头却是一动,道:“我吹得不好。” 林先生道:“没关系,我听听。”他已见郑司楚辨音有明察秋毫之能,已大起怜才之心,心想此人说不定是一块未琢之璞,沦落在咸鱼行做个伙计实在太可惜了,有心要抬举他。但郑司楚接过笛子来,却又犹豫了。他吹得最熟的便是那支《秋风谣》,但这支曲子凄楚悲怆,实在不适合这个喜庆的日子吹奏。林先生见他犹豫不决,只道他胆子小,便道:“小兄弟,不用怕,我这儿,全都是朋友。” 这话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尽管共和国是以人人平等为口号,但林先生这种大户人家主人和施国强这样的工友肯定不会是朋友,顶多林先生比较随和,没架子而已。郑司楚顿了顿,忽然将笛子放到唇边,吹了两个音符。 那是一曲《一萼红》。 《一萼红》曲调柔媚,在酒楼歌肆中常能听到。郑司楚对这曲子其实并不熟悉,只是当初与程迪文在酒楼,听到宣鸣雷发酒疯时弹唱的那曲《一萼红》,有点兴趣,因此练习过几次。只是这个调子变化甚多,若是程迪文吹来,自能如百鸟齐鸣,美不胜收,郑司楚吹来,却显得平平无奇。 现在就看宣鸣雷了。 郑司楚心中想着。他也自知这曲子吹得并不好,但自己却是有意揣摩着那一回所听到的宣鸣雷弹奏的调子在吹。《一萼红》原本很柔媚,但宣鸣雷上回在酒楼中却弹得慷慨激昂,直如天风海雨逼人,再没第二个人会把《一萼红》弹成这样的。 宣鸣雷在听到郑司楚吹响第一个音符时,脸上毫不掩饰地现出鄙夷之色,倒也不是鄙夷郑司楚这个人,而是对他的笛技嗤之以鼻。只是随着郑司楚吹下去,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竟然全神贯注地听。一边的林先生倒大为奇怪,心道:这个三毛把《一萼红》吹成这样,笛技实在乏善可陈,宣兄怎么对他如此看重?是了,定然宣兄见他一个伙计也有这等手法,亦起了爱才之心。他自己对郑司楚起了爱才之心,便觉得谁都会爱郑司楚之才。其实郑司楚的笛技虽然不能算门外汉,却当真算不上有什么了不起,比林先生那个乐班里的笛手差得远了。 郑司楚吹了半曲便停下来。倒也不是别个,因为他长久不练,已经把后半段都忘了。林先生接过笛子,道:“小兄弟,你应该向人学过笛子,但没怎么练习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林先生道:“我说呢。你手法虽然生涩,但姿势很是标准,应该是向好手学过。” 郑司楚对这林先生倒也有几分佩服了。在军中时他对吹笛兴趣不是很大,也没向程迪文学过,后来退伍,有点兴趣了,程迪文却又没空教他了。他这点吹笛之技,其实全是当初蒋夫人点拨的。蒋夫人双目已盲,服侍她的石仙琴是琴技名手,对笛技并不专工,也没耐心对郑司楚循循善诱,对他二人的指点,郑司楚只能私下里揣摩领会。但蒋夫人和石仙琴都是音律高手,就算仅仅指点一二,郑司楚亦是得益良多,与那些全然靠自己摸索吹笛的全然不同,而林先生一眼也看出来了。 宣鸣雷在一边忽道:“林公真是法眼如电。这人应该投过明师,可惜未能精益求精。” 林先生听得宣鸣雷这般说,登时心痒,忙道:“宣兄,你能不能收他做弟子?”他见宣鸣雷笑了笑,又道:“我知道宣兄你专精琵琶,但一法通,万法通,何况琵琶指法与奏笛指法颇有相通。” 琵琶指法与奏笛指法颇有相通这句话,倒当真不假。林先生见宣鸣雷也这般说,实在又惊又喜,既得意于自己慧眼识珠的眼光,又盼着能调教出一个笛子好手来,因此这话说得极是诚恳,生怕宣鸣雷不愿。宣鸣雷笑了笑道:“林公一心抬举他,还不知他自己愿不愿意。” 林先生道:“愿意,愿意,肯定愿意!我跟左先生很熟的,向他说一句便成。小兄弟,你愿不愿意?来我家里,食宿全包,逢年过节还做一身新衣服。”看他那样子,已是急不可耐了。 宣鸣雷道:“林公,只是这般听了半支曲,尚不能说明什么。这样吧,我让他好生施展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积重难返的毛病,到底值不值得雕琢。” 林先生见宣鸣雷答应下来,大为欣喜,忙道:“好,好。” 宣鸣雷又道:“那支曲子还要多练,在这儿也太吵,我带他上楼去吧。” 这偏院原本就是林先生用来给乐班练习的,楼有三层,林先生平时就在乐班练习时上三楼闲坐喝茶打发时间。这支曲子明天喜事上要演奏,今天务必要排练精熟,林先生确实脱不开身,见这个向来眼高于顶的宣鸣雷居然如此上心,他更是欢喜,不住道:“有劳宣兄了。”心道:我这乐班笛手是个软肋,可惜碰到这三毛晚了点,要早半年,今天定然能派大用场。也没关系,以后总有大用的。林先生这个乐班在东平东阳二城大大有名,大户人家办喜事,基本上全要前来商借,谢礼亦颇为丰厚。若是真能把这个三毛培养成一个笛子名手,他这戏班肯定会更加名声大振。 施国强在一边见林先生三言两语,居然要把郑司楚留下来,心中不免有点妒忌,心道:真是各人有各人福,主人跟宣先生两个都有点呆气,这三毛倒是有福气。在一边插嘴道:“林先生,只是左桥号那边……” 林先生道:“左先生那边打什么紧。要是这小兄弟真个有才,我马上写个条,你叫个人把收条送回去,他就住这儿了。” 施国强碰了个钉子,不敢再说,转身出去了。宣鸣雷已站起身,向林先生拱了拱手道:“林公,那我先带他上去。” 林先生道:“宣兄请。宣兄,请你费心了。” 宣鸣雷呵呵一笑道:“林公放心。这人到底是不是个人物,我宣鸣雷不会看走眼的。” 他这话其实已相当露骨,郑司楚听他这般说,登时明白宣鸣雷定然已看破了。但林先生显然并不曾听出宣鸣雷的言外之意,笑道:“宣兄的眼光,我向来佩服之极。小兄弟,打点精神,把你的本事全使出来。”他现在最怕的就是郑司楚胆小,结果发挥失常,被宣鸣雷一通痛贬,害得自己与一个未来的奏笛名手失之交臂。 因为练习时声音颇为吵闹,偏院本就甚是僻静,上了三楼后,越发静悄悄的没声音了,下面鼓乐齐鸣的声音这里一点都听不到。郑司楚上了楼,宣鸣雷拉过一张椅子,嘴里一边哼哼着:“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 这正是当初宣鸣雷在酒楼所唱的一首《一萼红》,只是他脱头脱脑突然吟这几句,实在有点怪异。郑司楚却是心中雪亮,知道宣鸣雷定然已经看破,但自己长相全然变了,他又不敢完全肯定,所以故意这样试探。现在已无旁人,他也不再做作,不等宣鸣雷说完,低声道:“宣兄。” 这已是郑司楚本来的声音。他说得并不响,但宣鸣雷却如闻惊雷,一下转过身来盯着郑司楚,低声道:“真的是你!” 虽然宣鸣雷装得若无其事,但一瞬间眼里闪过了一丝惊惶。郑司楚一直担心着宣鸣雷会翻脸,可事到临头反倒有种说不出的镇定。昨天夜里他一直想不好该怎么与宣鸣雷对谈,真个碰到了,却一点都没有紧张。置之死地而后生。郑司楚想到的是兵法中的这句话。当一个人尚存退路时,总不愿冒险,而一旦走投无路了,反倒可以放下一切。而现在,郑司楚就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父亲把生存的机会让给了自己,但他却不能苟且偷生。 不论如何,都要赌一赌。 宣鸣雷的脸色刹那间已变了数变,也不知他想些什么。郑司楚竟然找上门来,是他第一个想不到;而郑司楚居然长相完全变了,更让他想不到。他看着郑司楚,道:“郑兄,你真是胆大包天。” 在见到宣鸣雷之前,郑司楚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但真个见到他了,郑司楚反倒无比镇定。这正是置诸死地而后生的道理吧,他想着。兵法中亦云“围师遗阙”,说的是包围敌人,一定要给敌人留下一条逃生之路,否则这敌人走投无路,便会不顾一切。以后他觉得那只是行军才能用到的道理,但此番与父母南下逃生,所遭遇的与兵法一一映证,对活用兵法的道理更体会得深了一层。他拖过一张椅子来坐下了,微笑道:“因为我已没别的路好走了,这一套富贵,与其送与旁人,不如送与宣兄。” 他说得平静,但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现在,自己已将底牌亮给了宣鸣雷,赌的就是宣鸣雷会怎么做了。不过他已有八分的把握,因为宣鸣雷把自己单独带到此处,并且哼哼着那几句《一萼红》,他有把握宣鸣雷不会将自己交出去了。 宣鸣雷又打量了郑司楚一下,低声道:“原来郑兄也有这人皮面具,当真了得,令尊与令堂大人想必也在那左桥号中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正是。若宣兄将我一家人交出去,此功实是非小。” 宣鸣雷的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顿了顿,他道:“好吧,郑兄,你先为我吹上一曲。” 虽然在三楼上说话,下面的人听不到,但万一有人听到里面没有笛声传出,说不定又要节外生枝。郑司楚听他这般说,心中把握已有了九分,拿起笛子凑到嘴边。他吹得最熟的正是那首《秋风谣》,便信口吹了起来。因为不再有心事,吹来反倒越发纯熟,蒋夫人说这支曲子原名《国之殇》,本是帝国军歌,他现在信口吹来,更增英锐之气。一边吹,连宣鸣雷都不再去看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是生是死,这一曲结束,便要见真章。 《秋风谣》不长,很快就吹完了。他吹完这一曲,抬头看向宣鸣雷,却见宣鸣雷眼中已经十分平静,却已多了点佩服之意,低声道:“今日酉时,我会过来与吾兄商议。” 成了!郑司楚差点要欢呼起来。宣鸣雷站起了身道:“下去吧。” 他们一下楼,林先生和那班乐师还在练习。林先生见他二人下来,忙迎上去道:“宣兄,他怎么样?有可造之处吗?” 宣鸣雷摇了摇头,叹道:“林公,要让你失望了。这小兄弟若是从未学过,还可调教,但现在手法已经学僵了,就算再改回来,便如本应南行,却向北走了千余里,再转头,想要大成,难矣!” 听宣鸣雷这般说,林先生大失所望。他看了看郑司楚,心道:宣兄真是个直肠子,当面说了出来,这小兄弟本来心怀希望,这回真是要失望了。不过他也知道宣鸣雷对音律之道极有造诣,说出话来不会有误,他说这三毛没什么价值,就真没价值了,叹了口气道:“如此也没办法。”他越想越觉得对不起郑司楚,对一边的施国强道:“国强,拿十个银币给这小兄弟吧,权当耽搁他的赔偿。” 第08章最后关头 回到左桥号,便听得里面一阵乱。郑司楚不知出了什么事,跳下车,刚往里走,有个伙计迎了出来,一见他,便叫道:“三毛,你来得正好,你二叔昏倒了!” 郑司楚呆了呆,连忙跟着他跑向后院,却见后院已有几个伙计围在一处,上前一看,地上躺着一个人,正是左慕桥。左慕桥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全无神智。郑司楚只觉如晴天一个霹雳,心道:他怎么了?一瞬间,差点要怀疑父亲当初是得了什么会传染的怪病才昏迷的,因为左慕桥现在的样子完全和父亲那时一模一样。他抢上前道:“二叔怎么了?” 那个小苟正在左慕桥边上,听得郑司楚的声音,叫道:“谢天谢天,三毛你来了,快扶你二叔回房吧。方才老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突然摔倒在地。这回怎生是好?”老板的家小都在五羊城,离这儿远得很,现在突然昏倒,他也一下乱了方寸。本来应该把老板扶进房里,只是小苟倒也精细,老板突然昏迷,天知道染了什么疫病。他发作得这般快,这种疫病想必也极为厉害,小苟实在不敢多碰,可是他身为老板的心腹伙计,他不扶谁扶?正在犹豫,郑司楚恰恰回来了。这个三毛是老板是远房侄子,他去扶那是天经地义,小苟暗叫侥幸不迭。 郑司楚扶起左慕桥,手暗暗搭了下左慕桥的脉。当初父亲昏迷时,戚海尘教过他一点搭脉的秘诀,平时可以随时关注病情变化。他一搭之下,却觉得左慕桥脉像平和,似乎没什么大碍。他道:“苟哥,二叔有我照料,外面你去应付吧。” 关键时候老板突然倒下了,这回铺子该是谁做主?小苟听郑司楚这般说,心道:三毛倒也识相。三毛做别的事做不像样,但身为老板的侄子,照顾老板那是当仁不让,暂时代理老板管理左桥号,他小苟也是舍我其谁。小苟连声道:“好好好,三毛,你二叔就要你费心照顾了。” 把左慕桥扶到了床上,郑司楚只觉心头一阵茫然。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宵雨,他实在有点不知所措。在左慕桥床边坐了片刻,他站了起来,向后院密室走去。 这密室仍然没什么异样。郑司楚上前敲了敲门,轻声道:“父亲!” 门一下开了,迎出来的却是郑夫人。看到郑司楚,郑夫人惊道:“司楚,你怎么还过来?外面出什么事了?” 郑司楚闪了进去,小声道:“左先生昏迷不醒了。父亲呢?” 郑夫人失声道:“什么?”左慕桥明天要安排好送郑司楚离开,这机会是他们一家人仅存的生机,也是郑昭让给儿子的,现在左慕桥昏倒,那连这最后的机会都失去了。 郑昭这时走了过来,小声道:“司楚,左先生说什么了没有?” 郑司楚摇了摇头,“他和您当时差不多,人事不知,完全不能说话。” 郑昭叹道:“唉,司楚,连你也走不掉了。”郑司楚道:“也许,还有一个机会。父亲,我方才见到了宣鸣雷。” 一听到这名字,郑昭亦是动容,压低了声音道:“是他?他没认出你来吧?” 现在郑司楚脸上已贴着那张人皮面具,全然变了个人,便是郑夫人都认不出来,不要说是宣鸣雷了。郑司楚却摇了摇头道:“他认出我来了。” 郑昭更是吃惊,郑司楚已将方才的事约略说了。郑夫人在一边听得胆战心惊,插嘴道:“司楚,你就这么相信这人?” 郑司楚道:“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此人若要扣下我们,那天晚上便可下手,方才也完全可以动手。但他这般应对,我觉得在这人身上应该有一条生路。” 郑夫人看了看郑昭,心道:司楚这孩子也是冒失。可是事已至此,怪他已是无用,何况她也明白儿子的心意,让他一个人逃生,郑司楚定然不愿。她忖道:让阿昭去做决定吧。反正……这样也好,要死我们一家人死在一处。想到这儿,她心里突然又是一阵悸动。在她心底,自己和郑昭是一家人,郑司楚和自己是一家人,但从未想过郑昭和郑司楚也是一家人,现在将三个人看成一家,实是第一次。 郑昭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此人说今晚要过来?” 郑司楚道:“是。” 也许,这是现在自己一家人脱险的唯一办法了。郑昭道:“好吧。就赌这一把。司楚,你先回去,不要露出马脚,晚上等宣鸣雷来了,总之见过之后再做定夺。” 郑司楚答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密室。只是在他心里,隐隐地有些异样。 父亲听到左慕桥昏迷的消息后,没有太过惊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他分明记得,父亲刚昏迷时的样子,和现在的左慕桥一模一样。难道左慕桥突然昏迷,和父亲有什么关系吗? 好在他现在名正言顺可以照顾二叔,连活都不用做了。这时请的郎中也过来看看,却说不出左慕桥到底生的是什么病,只说是沾染了邪气,用药补养调理就会好的。 天黑下来时,左桥号上了灯,也该关店门了。那些伙计全都过去吃饭,郑司楚因为名正言顺地要照顾左慕桥,旁人给他拿了一份饭菜。胡乱吃过,忽然听得脚步响,正朝这边过来。 是宣鸣雷! 郑司楚正待迎上去,却见过来的是小苟。小苟苦着个脸过来,郑司楚心头一沉,迎上前道:“苟哥,有什么事吗?” 小苟小声道:“三毛,白天你送货时出什么乱子没有?” 郑司楚怔了怔,道:“没有。” 小苟道:“真没出事?林先生家有人过来,说要找你问话,我担心那批货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记着,和气生财,他们就算扳岔子,你也别和他们闹。” 郑司楚心头一动,忙道:“苟哥,定然不是货的事,他们说我笛子吹得好。” 这回轮到小苟发楞了。他看着郑司楚道:“你还会吹笛?”见郑司楚点了点头,他这才舒了口气道:“原来是因为这个。林先生就爱这个,你可真有福气。” 郑司楚哪还有心思跟他胡扯,道:“那人呢?” 小苟道:“就在厅堂里等着呢。” 他们走到前厅,郑司楚一眼便见宣鸣雷正站在那儿打量着墙上几幅字画。他穿着一身便装,双手背在身后。虽然暮色已临,灯火不明,但他却毫不在意,只是一副淡然的样子。一见郑司楚出来,宣鸣雷转过头,打了个哈哈道:“三毛,你来了,先前人太多,有几句话不好说,所以林先生才让我过来的。” 小苟听得这几句,不由暗自咂舌,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三毛的笛子吹得怎么好法,居然让林先生如此看重?虽然郑司楚说不是因为货的事,可他仍然有点担心。现在总算从对方嘴里听到不是来问罪的,他也算放了心。人家明说了有几句话先前碍于人多不好说,现在自己总不好支楞个耳朵在一边听,便讪笑了笑道:“三毛,你和这客官聊吧,我先去吃饭。” 待他一走,宣鸣雷看了看左右,小声道:“郑兄,你倒是找了个好地方。” 直到现在,郑司楚仍然不知道此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看着宣鸣雷,低声道:“宣兄已经决定了?” 宣鸣雷脸上浮起了一丝嘲弄的微笑,“这个,我要见过令尊大人方能决定。” 郑司楚心里一动。宣鸣雷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的真实用意就是为了找到父亲?他正在心里踌躇,身后突然响起了郑昭的声音:“宣将军。”郑司楚大吃一惊,一下转过身,却见郑昭从身后的暗影里走了出来。 看到郑昭,宣鸣雷正色躬身施了一礼道:“郑国务卿……” 郑昭扶住他道:“宣将军,不必了。” 两人对视着。黑暗中,这两个人的目光都仿佛闪电一般闪烁。他们两个人明明应该并不认识,但在郑司楚眼里,却觉得他们好像早就相识一般。半晌,郑昭的嘴唇略略一动,微笑道:“宣将军,你都已准备好了吧?” 宣鸣雷抬起头,也突然笑了起来:“郑公果然。我已将一切安排妥当,今晚就乘螺舟过江。” 郑司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他还对宣鸣雷疑虑重重,但父亲似乎已然对他坚信不疑了,而宣鸣雷也似乎完全相信郑昭已经信任了他。在郑司楚心目中,原本最好的打算只是宣鸣雷能网开一面,但宣鸣雷现在这么做却已属反叛,是放弃了一切。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与郑家并非世交,与郑司楚也没什么大交情,到底是什么让他能这么做? 宣鸣雷已在与郑昭商议着渡江的细节。人分百种,一艘螺舟上下共有二十余人,让这些人全都齐心跟着宣鸣雷反叛那自然不现实。宣鸣雷说他这艘潜虬号上只有五个人他可以完全相信,因此也只对这五人说过。因为螺舟队的纪律极其严明,就算放大假也只能放一半,这样一来舟上还有六个人不甚可靠,上船前必须先解决了。郑司楚听他说得详详细细,显然谋划已久,更觉得有点异样。 宣鸣雷难道早有预谋?他明明是共和军螺舟队的舟督,有着大好前程,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些抛于脑后?而父亲向来不是个轻信的人,有时候郑司楚觉得父亲似乎对自己这个儿子都没有开诚布公,可现在他对宣鸣雷却似乎毫无保留,完全信任,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司楚。” 郑夫人的声音响了起来,郑司楚扭过头,低声道:“母亲。” “来,我们去那边坐坐吧。” 父亲议事时,向来不喜旁人打扰。现在他和宣鸣雷正在商议着渡江的事,对一边的妻子儿子已毫不关注。郑司楚跟着母亲走到一边,仍然看着正窃窃私语和父亲商议着的宣鸣雷,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即使是父亲,对于他来说总有点莫测高深。宣鸣雷这人乍一看性子很直,但现在看起来,却也高深莫测,与当初所得的印像全然不同。也许,看透一个人真是那么难。 他正想着,却听宣鸣雷道:“好,就这么办。郑公,事不宜迟,马上出发。” 这些天来,郑昭嘴角第一次浮起了一丝笑意。本以为已是走投无路,但冥冥中上天却似乎在眷顾着自己,居然凭空掉下宣鸣雷这个救星。但假如司楚不曾下这个绝后计,宣鸣雷肯定亦下不了这个决心。 真是天意。他不由看了看那边的郑司楚一眼。宣鸣雷见他在看郑司楚,只道郑昭是在担心儿子,低声道:“郑公,令郎英姿勃发,胆大心细,真是今世良材啊。” 郑昭笑了笑,“宣先生何尝不是?对了,那件事请宣先生不要忘了。” 宣鸣雷亦是笑了笑,又点了点头道:“鸣雷省得。” 郑昭这才走到郑夫人跟前,低声道:“小薇,走吧,我们过江去。” 这些天来,他一直忧心忡忡,直至绝望,但此时说来,声音中却已有着掩饰不住的欣慰。郑夫人知道丈夫的养气功夫算得上当世数一数二,向来声色不动,但现在也如此欣慰,看来这一次当真能够逃出生天了。她站了起来,也微笑着对郑司楚道:“司楚,走吧。” 虽然天色已晚,但郑昭还是很小心,让郑司楚先出去看看。左桥号的伙计们因为明天要出发,早早就休息了,大堂里空无一人。郑司楚开了小门,宣鸣雷的车正停在门口,他让父母先进了车,自己却不进去。宣鸣雷走在最后,见郑司楚没上车,低声道:“怎么不上去?” 郑司楚道:“我来赶车。” 宣鸣雷心中雪亮,明白郑司楚实是并没有完全信任自己,生怕自己赶着车跑到共和军营里去。他淡淡一笑,心道:你这家伙,将我逼得走投无路,还不相信我。 如果没有郑司楚这档事,也许自己还能保留住那个大秘密。但郑司楚来见自己后,不管是把他一家送上去,还是放走,自己都要面临绝境了。他倒也不多说,解下缰绳递给郑司楚道:“好吧,你来赶。” 郑司楚在军中好几年,骑术极精,驭车术也很不错。宣鸣雷见他手腕一抖,那两匹驾车的马便应手小跑起来,比自己驾得还要平稳,倒也有点佩服。两人挤在前座,大车不紧不慢地向南而去。此时天色已晚,周围漆黑一片,路人行人已少。前面有个拐角,那边传来一阵人语之声,郑司楚见这儿尚已无旁人,过去了便不好问,便低低如耳语般道:“宣兄,我想问你件事。” 宣鸣雷本来坐在位子上若有所思,听得郑司楚的声音,他也低声道:“请说。” “你为何要如此帮我一家?” 宣鸣雷沉默了一会儿,微笑道:“因为我爱上你了,你信不信?” 郑司楚险些把缰绳都丢下来。他面对生死关都凛然不惧,可宣鸣雷这个回答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猛地看向宣鸣雷,却见宣鸣雷眼里满是嘲弄的神色,心知他在胡扯,这才定下神来,不悦地道:“我是真心问你。” 宣鸣雷道:“现在你不必多问,将来会知道的。” 因为他对我也不能完全信任吧。郑司楚想着。不管怎么说,宣鸣雷现在确实是在帮自己一家,这一点不会有错。他心里想着,不觉得走神,宣鸣雷见马车有点偏向路边了,急道:“小心……” 他话未说完,前面拐角处突然闪出一匹马。马上骑者本来四平八稳地坐着,没想到一拐弯竟然一辆马车当头撞来,吓得一带缰绳,那匹马一声暴叫,险些把那人摔了下来。那人心下着恼,喝道:“什么人?竟敢冲撞蒋太守!” 之江太守蒋鼎新! 宣鸣雷只觉脑袋都是嗡地一响。无巧不巧,蒋太守居然也在这时出来,偏生撞了个正着。郑司楚戴着面具,面目全非,可车里的郑昭和郑夫人却瞒不过去了。他暗暗叫苦,但声音仍是镇定自若,在车上站起来道:“潜虬号舟督宣鸣雷。真对不住,末将马上来向蒋太守赔罪。” 差点被撞上的人是蒋鼎新的随从。虽然共和国宣称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人人平等,但太守的随从多少也有点仗势欺人的意思。不过此人听得前面竟是螺舟队潜虬号舟督宣鸣雷,这名字他也听说过,因为宣鸣雷刚调到东平城来时,就在观风阁撒酒疯,很闹了一场,不少人知道这个军官发起酒疯来可不得了,心道:原来是宣舟督。上回太守要责罚他,邓元帅没让。他是邓元帅爱将,倒也不能太无礼了。便道:“原来是宣将军。驾车可要小心点。” 宣鸣雷听那人说话也缓了下来,心头一宽,忖道:还好没出乱子。要是撞伤个人,那就纠缠不清,坏了大事。冲撞蒋太守,事情可大可小,好在那人也没大碍,看来尚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正在这时,有一群人从拐角后转了过来,其中一个高声道:“前面出什么事了?”正是之江太守蒋鼎新的声音。那随从道:“回蒋太守,螺舟队的宣鸣雷舟督也在此,险些撞上。” 蒋鼎新一听“宣鸣雷”这三个字,便是眉头一皱。宣鸣雷刚到东平城,便恃酒闹事,自己要处罚他,偏生又被邓帅压下了。虽然后来宣鸣雷亦自知理亏,再没出过这种事,但他对此人还是没什么好感。有心说随他去吧,但转念一想,若这般冷淡,只怕反要让这宣鸣雷多心,以为自己小气,但说:“那请他过来吧。” 宣鸣雷跳下车,向蒋鼎新走去。却见蒋鼎新带了足足二十几个随从,也不知这时候还出来干什么。他走到蒋鼎新车前,躬身一礼道:“蒋太守,末将宣鸣雷失礼了,请蒋太守莫怪。” 蒋鼎新笑了笑道:“宣将军啊,今天没喝酒吧?走路可要小心点。若是撞上了马先生,那可不得了。”说着,向边上的马先生一笑。宣鸣雷也不知这马先生是谁,但蒋鼎新对他如此客气,只怕也颇有身份,但向那马先生躬身一礼道:“马先生,末将失礼了,还请恕罪。” 马先生是个十分瘦削的人,年纪也约摸已有六十来岁。他坐在蒋鼎新对面,本来也没注意这个军官,宣鸣雷既然向他赔礼,他自然也要还礼,在座上站起来道:“宣将军……” 他话未说完,眼里突然似有一道电光闪过。宣鸣雷见他神色突然有点异样,不知他在想什么,蒋鼎新却恐怕宣鸣雷不知马先生身份,大大咧咧地行礼忤了马先生,在一边道:“宣将军,马先生乃是大统制特使。” 蒋鼎新其实是一片好意,要让宣鸣雷别失礼,但宣鸣雷听来却如当头一个炸雷,他背后已有汗水沁出,低声道:“马……马先生!”蒋鼎新见这个难管的舟督竟有惧意,不觉颇有感慨,心道:大统制果然是非凡人物,宣舟督要算是眼高于顶的人了,但一听是大统制派来的,马上就吓成这样。 马先生的眼神此时已转成了笑意,只是蒋鼎新在一边没正对着他的眼,没发现他眼里的笑意实是带了一分嘲弄。他看着宣鸣雷道:“宣将军真是胆大心细,不知要去何处盘桓?” 他说得随和,宣鸣雷却已冷汗直冒了。他最害怕的,就是这个马先生。正因为得知此人要来,逼得他不得不与郑昭一家人一同逃亡,谁知运气竟是如此不好,马先生早来几天,他置身事外也不会受牵连,晚来一刻,自己更是已脱钩而去,再不用惧他,偏生不迟不早,在送郑家出发的路上遇到了此人。 怎么办?他心里已转了十七八个念头。难道真的要铤而走险,拔刀劫持人质吗?只是他还不曾想好该该劫持蒋太守还是马先生,马先生已扬了扬手,大车后一个骑马之人便已上前道:“马先生。” “南斗先生,请你叫个人陪我与宣将军过去打个招呼。” 南斗听马先生这般说,倒是一愣,心道:马先生也有点小气了,人家又没真个撞上你,都怕成这样还不依不饶。但马先生乃是大统制亲自派来,要他由马先生全权指挥,这种小事也不算什么。此时北斗诸星君都已派出去打探了,身边只有本部硕果仅存的七杀在,他向七杀抬了抬下巴道:“七杀,过来陪马先生前往。” 一听到马先生说“南斗”这名字,宣鸣雷便觉身上又是一凉。这南斗虽然这人貌不惊人,一副猥琐样,身上却有一股异样的压力。待他叫七杀过来,宣鸣雷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心道:完了!他们是影忍南斗星君! 影忍南北两部,不算是太有名的组织,却可能是最可怕的组织,宣鸣雷早就听说过这个组织是大统制直接指挥的,个个本领出众,有这南斗和七杀在马先生身边,想动手已绝无可能。蒋鼎新见马先生把南斗和七杀叫了过来,心头一动,忖道:马先生怎么了?难道这宣鸣雷可疑吗?虽说螺舟队舟督和郑昭似乎不可能牵扯到一块儿,但他也不敢大意,示意左右上前,挡在宣鸣雷身前。此时就算宣鸣雷真个想动手,也再无机会了,他只得看着马先生带着南斗和七杀向自己那辆车走去,心底一片冰凉,只是绝望地在心底叫着:完了!一切都完了! 南斗和七杀跳下马,跟着马先生向大车走去。郑司楚已看到过来几个人,两个不认识,其中一个却正是在路上曾与自己恶斗过一次的。他心知不妙,但脸上有张面具,加上他在军中已久,什么事没见过,虽然震惊,却仍不慌乱。在七杀看来,车上这个赶车人倒是大剌剌地动也不动,甚是失礼,冲着郑司楚喝道:“马先生在此,还不行礼!”郑司楚连忙在车上一躬身,大着舌头道:“马先生。” 马先生看了看郑司楚,脸上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郑司楚见这老者笑起来与父亲和宣鸣雷先前一般似有无限深意,心中暗自一惊,心道:这马先生到底是什么人?马先生却没有再理睬他,径直向车厢走去。七杀在一边已看出有些不对,抢上前道:“马先生,要不要我去开车门?” 看马先生的样子,只怕是看出什么端倪来了。大统制交待过,马先生是他的全权代表,要他们一切听从马先生安排。那日在路上他与郑司楚恶战,对郑昭这个武艺极高的儿子大为忌惮,现在郑司楚戴了个面目坐在驾车的位上,他自是认不出来,心想万一郑昭真个在车里,那郑司楚定然也在车中。郑司楚夺到了天梁的如意钩后,以钩使枪,他南斗五星竟然合力都不是他的对手,万一此人见事情败露,突然从车中发难,实是难敌。他是个极其忠心的人,就算明知不敌郑司楚,也不能让马先生遇险,因此要自己去开车门,谁知马先生摇了摇头道:“不必。” 他们在车外只说了两句,车里的郑昭却已面如死灰,心中只是想道:原来南武已经物色了一个后继者,便是此人! 他与大统制齐心携力,共赴危难,终于扳倒了帝国,在血与火之中建立起了共和国。本来他觉得大志已申,接下来当一展所长,将这共和国建设成人间乐土,然而一切却如脱缰的野马,全然偏离了他当初的构想。丁亨利叛逃后被杀,随即轮到了自己。本来他还一直觉得南武因为要倚重自己的秘术,不会对自己下杀手,现在才明白南武实是早就已有了远虑,对自己一家也绝对不会再有什么不忍之意了。 车外之人,竟然也有与自己一般的秘术! 郑夫人那日受伤后,一直都没能痊愈,现在精神也不甚好。她见丈夫突然面色大变,两只手竟在不停颤抖,她伸手握住了郑昭的手,也不说话,心里却很平静,忖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可惜了司楚,连那位宣将军也害了。到了这最后关头,她反倒极为镇定,隐隐又有点遗憾,便是自己一生中有一次对不起丈夫,只怕永远都无法向他坦白了。 车外的南斗见马先生站在车前,也不推车门,只是静静地站立,心中有点诧异,暗道:马先生这是怎么了?只是他向来尽忠职守,对大统制更是忠心不二,既然大统制说马先生是自己的全权代表,在他眼里,马先生便等如大统制一般,不要说马先生站在那儿不动,就算马先生要杀了自己,他也不会皱皱眉头。他只是与七杀两人站在马先生身后看着车门。郑司楚见这三人走到车门前,手已不知觉地摸向怀里的如意钩,只消马先生一叫出来郑昭在内,他就要不顾一切,抽出如意钩大开杀戒。但马先生却站立不动,他也不由诧异,心中一样在想:这马先生是怎么了?难道,他有妖术不成?想到“妖术”二字,却突然间想起来东阳城的路上遇到南斗诸星君时,他们一样叫着父亲有妖术。 马先生看着车门,面无表情,眼里却在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南斗和七杀两人站在他身后,看不到,郑司楚坐在驾车位上,却能够看到,见这马先生眼神闪烁不停,仿佛在一瞬间想到了许久以前,有欣慰,也有愤怒,甚至还有点悲哀。他心道:要是我能读懂他的心思就好了。但要读懂人的心思,只怕天下没人能够做到,他的手在胸前如意钩上按了又按,总是抽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其实也不是很久,但在郑司楚看来却仿佛已经很长时间了,马先生突然道:“走吧。” 南斗吃了一惊,低声道:“马先生,走了?” 马先生看了看他道:“我弄错了,不相干的事。” 南斗看了看蒋鼎新车前的宣鸣雷,蒋鼎新的卫队已将他围在了当中,只怕一有异动,这些卫队便要出手。他道:“没事就好。马先生,请回吧。” 马先生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走。走时,突然又看了一眼郑司楚。郑司楚一直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待马先生看过来,他连忙垂下眼睑想掩饰,哪里还来得及,已与马先生对视了刹那。这刹那间,他只觉马先生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自己的内心,直入心底,仿佛自己的一切秘密都被翻检出来了,险些要失声叫出来,幸好在军中那么些年不是白呆的,他仍是声色不动。待他再抬起眼来,马先生已与南斗和七杀回去了。 蒋鼎新见马先生回来了,没什么异样,心下一宽,笑道:“马先生,怎么了?” 马先生笑了笑道:“不相干的事。”他向宣鸣雷拱了拱手道:“宣将军,对不住,耽搁你了,一路走好。” 宣鸣雷如在梦寐之中,心道:我真在做梦吗?难道传言是假的? 他听说过,大统制身边有个会秘术之人,能够读懂人的心思。这个消息连邓元帅都不知道,他最害怕的便是此人,此人一来,郑昭一家自然逃不掉,而郑司楚曾与自己有过接触,以大统制之能,肯定要把自己也翻出来。单单郑司楚那件事还不算什么,但自己本身的大秘密也将藏不过去了,所以他权衡之下,只得全力以赴地与郑昭一家逃亡不可。只是,向郑家伸出援手,也并不全然因为知道了大统制身边这个异人要来,他更有点赞叹郑司楚。如果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只怕只能着落在这家人身上,因此才坦然过来。当他发现郑昭也有这种秘术时,更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只是与马先生狭路相逢,却已越出了自己事先所料,本来觉得苍天何意,造化无端,竟然如此捉弄自己,甚至已绝望得想要自杀了,谁知这马先生竟然会当没事一样放过自己。 难道自己想错了? 他有点发呆。不,绝对不会错。马先生方才并没有推开车门,可见传言中他有那种读心秘术确实不假,郑昭也有这等本领。难道因为他们都有这门秘术,是同门师兄弟,所以马先生才冒险放了一马?想来又绝无可能。大统制是何许人物,如果马先生真的是郑昭的同门师兄弟,还会如此信任他,要他来搜捕郑昭吗?可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饶是他颇富智计,实在想不通此中的前因后果。 蒋鼎新见马先生坐回车上,便向宣鸣雷扬扬手道:“宣将军,请回吧,驾车可要小心点。”他心想这宣鸣雷胆大妄为,只怕做了点不太合法的事,被马先生看出来了。他颇为自律,看不得手下作奸犯科,如若是平时,定要借机一查到底,整整这个宣鸣雷,也好让邓沧澜以后无法再庇护这个得意门生,但现在另有要事,已无闲暇去管这些旁枝末节了。宣鸣雷忙闪到一边,看着蒋鼎新的大车和人马擦肩而过。 马先生一走,车中的郑昭便无声地长舒一口气。郑夫人见他额头竟全是豆大的汗珠,方才只怕已吓得魂不附体,心想:阿昭怎么吓成这副模样?她掏出汗巾要给郑昭擦汗,只是这般一动,伤处又有点疼。郑昭接过汗巾,擦了擦,仍是不说话。等蒋鼎新一行人走了,车门被轻轻一拍,宣鸣雷在外面道:“公意如何?” 郑昭低声道:“没事。” 想不到马先生竟然还有这样一段过去,南武肯定不知道,不然绝对不会派这个人过来。他仍然有点后怕,却也有了无限欣慰。人算不如天算,南武的手段确实厉害得难以想象,本来自己是肯定走投无路,唯有死路一条,左慕桥虽然最终决定要出卖自己,但被自己及时发现,而且一是遇到宣鸣雷,二是南武竟然会派来马先生,全是南武和自己都未曾料到的事。马先生对自己确是恨之入骨,恨不得将自己食肉寢皮,但因为司楚,他终于放过了自己,这真是天可怜见了。他想起郑司楚刚出生时,自己也曾起过将这个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灭掉的主意,但那时妻子对自己恨意已深,身心全都放在了儿子身上,他心下实是不忍再给妻子一个致命的打击。随着郑司楚长大,渐渐可爱,又渐渐英武,崭露出过人的才能时,他已不知不觉地将这个与自己本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视若亲生。本来他并没有多想,但正是因为对郑司楚已有父子之情,在这个已经绝望的时候,又因此而现出了一线生机。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他想着。二十余年前的一念之仁,最后还是救了自己一命。他不觉握住了妻子的手,耳语般道:“小薇,你的伤怎么样?” 郑夫人对他本来已行同路人,长年分居,但郑昭昏迷后,郑夫人才发现自己对丈夫实是不能无情,现在对他的恨意更已荡然无存,微笑道:“不要紧。” 郑昭点了点头,扣了扣车厢前的小窗板,低声道:“走吧。” 此时在蒋鼎新的大车上,马先生和蒋鼎新两人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马先生是大统制的全权特使,虽然蒋太守官职比他高出不知多少,但对马先生,蒋太守甚至有点谄媚。马先生微笑着,心里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马先生名虚静,属法统上清丹鼎派。因为身怀秘术,被大统制招纳。马先生虽然是法统之人,但仍有建功立业之心,因此马上首肯。大统制派给他的第一个任务,便是来东阳城找出郑昭的下落。对这个落难的国务卿,马先生实已极有恨意,因此日夜兼程赶来。只是让他意外的是,就在发现郑昭在车里的同时,他还发现了郑夫人的一个秘密。 郑昭的儿子,竟然是那个人的儿子! 马虚静,昔年曾是帝国小吏,官职最大也只做到督察院巡检。巡检只是个不上名堂的小官,充其量只是个护卫首领,所以连大统制也不知道现在的法统高士马虚静曾经也在前朝为官。事实上马虚静亦是在督察院犯下过失,觉得再无晋升可能,才弃职不干,投入法统清修的。他投入法统后万念俱灰,对人世已再无奢望,结果反倒因缘巧合,修成了这种秘术。又因为这秘术被大统制发掘,要他辅佐自己。此时的马虚静虽是老人,心却死灰复燃,想趁着尚未老朽,再做一番事业。 在他出山之时,仍是踌躇满志,但察觉了郑司楚的身世之秘后,却又心如止水。 成又如何,败又如何?当年纵横天下百战百胜的大帅,一般已被人们遗忘。事过境迁,最让马先生珍惜的,还是很多年以前,与大帅一同护送丁大人去五羊城谈判的那一段了。那时大帅虽未拜帅,亦是个大将军,而自己仅仅是个督察院巡检,但两人在海上共抗海贼,结下了一段虽然短暂却也深厚的情义,此后虽再没能相见,马先生仍然未能忘怀。海上那段狂风暴雨、血火飞扬的日子里,同样也是他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每当想到正当青年的自己曾与大帅一同战斗,他就激动得要颤抖。甚至,对郑昭那种莫名其妙的痛恨,也是因为传说大帅就死在此人手上。 郑司楚。他想到驾车的那年轻人。这年轻人将郑昭当成了自己的亲生之父,不知道这个父亲实是他生身之父的大仇。最让他意外的是,郑昭竟也有与自己一般的秘术,那么他是知道郑司楚其实并不是自己的血脉。然而郑昭将仇人之子视若亲生,着实令他想不到。 也许,郑昭也并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无耻吧。一切竟然如此交错复杂,难以理清。要拿下郑昭,势必也要将那个人留存于世的唯一血脉也斩断了,马先生最终还是下了自己毕生最难下的一个决定。只是如此一来,大统制交派自己的第一个任务就以失败告终,想在大统制麾下干一番事业的理想必然也将破灭。但现在的马先生心境反倒平和之至,仿佛眼前豁然开朗,光风霁月,另有一番天地。 人生如梦亦如戏。既然如戏如梦,也就这样子吧。他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想着。 郑司楚,你不要辜负了我这一番好意,或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曾如此帮助过你。不要就此泯然众人,默不作声,要展开遮天羽翼,一飞冲霄,如你真正的父亲一般,完成你生身之父的理想。 他想着,车也在缓缓前行,马先生脸上已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这一瞬间,他仿佛将自己的理想也交付给了那个少年,身上再没有负担。 此时宣鸣雷的马车已到了城南江边。到了江边,宣鸣雷看了下四周,小声道:“行了,下车吧。” 这儿本来就甚是偏僻,现在天色已晚,再无旁人。他还有点担心此地会不会又设下埋伏,走到车边叩了叩车门道:“郑公,周围有什么不对吗?” 郑昭推开车门,小声道:“没人,走吧。” 一行五人下了车,向江边走去。今日宣鸣雷的潜虬号正值轮休,舟上的人一半人都上岸休息去了,潜虬号停在岸边,黑漆漆的身影便如一条巨鱼。郑司楚知道水军的螺舟乃是军中秘器,他一直在西北当差,从未见过螺舟,见这螺舟只露出一个顶,看样子水中还有很大一部份,心道:人的心思当真精妙无匹,发明螺舟之人确是个天才。他想起先前程迪文说起,西原薛庭轩用新武器突击,将共和国三上将击败。世事便是如此,你追我赶,只消有一方固步自封,便要吃到苦头。螺舟能在水下潜行,该如何击破? 宣鸣雷自然不知道郑司楚现在是在想该用什么办法对付螺舟,他走到岸边拍了拍手,潜虬号顶上忽地呀了一声,一个圆舱门开了,有个人钻了出来,也拍了两下手。宣鸣雷道:“阿力,如何?” 那人正是曾在江边喝住郑司楚的阿力。他一出舱门,轻轻一跃,跳上岸来。走到宣鸣雷身边,阿力小声道:“成了,他们全无疑心。” 这船上还有十一人,其中五人是宣鸣雷可以绝对信任的,另外六人他却不敢打包票能不顾一切跟自己走,所以宣鸣雷只对这五人交待过。听阿力说那六人全无疑心,他笑了笑道:“好,进去吧。”扭头向郑司楚道:“郑兄,稍候。” 他钻进了舱里,潜虬号上的水兵正围在一处,吆五喝六地在赌钱。虽说赌钱并不是禁令,但被长官看到总不太好,那几个水兵见宣鸣雷突然进舱,有点尴尬,想道:宣舟督向来放假上岸就非喝个烂醉不可,今天怎么转了性?但长官回来,他们齐齐立正道:“宣舟督。” 宣鸣雷扫了他们一眼,喝道:“我一走你们就胡作非为!给我进舱去!” 那六人心下惴惴,但军中长官之命便是一切,他们也不敢顶撞,乖乖进了一个空舱。潜虬号虽然不小,但一个舱向来只住四个人,要进六个人着实有点挤,进去了四个后,另两个见里面有点迟疑,宣鸣雷喝道:“还不进去吗?”这两人只得进去。他们一进去,宣鸣雷便喝道:“关你们禁闭,好好在内反省!” 这六人听得舟督要关自己禁闭,不由叫苦道:“舟督,我们下次不敢了!”另有一人却叫屈道:“小于他们一样赌钱了,舟督,你可不要厚此薄彼。”另几人与宣鸣雷较为接近,他们也不是不知道,见宣鸣雷要关自己六人禁闭,他们大觉委屈。宣鸣雷喝道:“难道你们想让他们几个也关在这间里?”边上一个士兵吓了一跳,心道这四人的舱睡觉还行,呆六个人已觉得挤,再来五个,那连搁脚的地方都没了,忙拉了拉那叫屈的士兵道:“别多嘴了。”关禁闭虽是处罚,不过关一阵也就是了,别惹恼了这个爱发酒疯的舟督,再添上几样责罚可不好玩。 宣鸣雷心中暗笑,将门关上反锁,小声道:“行了,让他们进来,准备开船!” 阿力答应一声,转身出去将郑司楚一家带了进来。郑司楚下了舱,阿力将顶舱门关死,小声道:“郑公子,等一会开船后有点颠,要想吐的话,床下有痰盂。”他听宣鸣雷说过,这回要反出水军,护送郑国务卿一家过江,虽然有点害怕,但他和阿国两人是宣鸣雷的结拜兄弟,向来对宣鸣雷说一不二,绝无二心,只是见郑司楚一副猥琐木讷的样子,心道:我还以为国务卿是什么天上人一般,原来他儿子长得比我家隔壁那二傻子都不如。 郑司楚道:“多谢。”他见母亲下舱时有点费力,忙扶住了她。阿力领着他们到了一个舱里,笑道:“郑国务卿,郑夫人,郑公子,你们就在这儿休息吧,等过了江,我们会来叫你。” 郑昭点点头道:“多谢了。” 昔年他也曾来水军中视察,到螺舟上看过,见宣鸣雷这人虽然长得像是个粗鲁之人,但舱中却干干净净,极是整齐,心道:这宣鸣雷倒也有点本事,怪不得人说他是邓沧澜的得意门生。 江面上已遍布水雷,寻常船只根本过不去,但螺舟却是在水底潜行,水雷也无可奈何。郑司楚只觉潜虬号忽地一沉,舱中挂着的油灯亦晃动起来。螺舟因为要在水底行进,所以油灯没有几个,这般一晃,舱中更加昏暗了。郑夫人本来身上带伤,这般一晃更加难受。郑昭见她神情,忙道:“小薇,你要不要紧?” 郑夫人道:“让我躺一下。” 郑司楚心想还是让父母静养,便站起来道:“父亲,母亲,我先出去看看。” 他走出了舱门,想到现在头顶上便是大江,若是螺舟突然破条缝,江水岂不是直冲进来?心中忽地有种莫名的惧意。这时听得前面传来了宣鸣雷的声音:“左四度,半速。”却是宣鸣雷在发号施令。郑司楚见他头上已有汗水,心道:有麻烦吗?便轻声道:“宣兄。” 宣鸣雷发下号令,正待从怀里摸出银瓶来喝上一小口提提神,听得郑司楚的声音,扭头道:“郑兄,你不歇息吗?” 郑司楚道:“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 宣鸣雷先是一怔,马上想道:该死,我怎的将他给忘了。原来螺舟是靠人力驱动,但船上现在只有五个水兵了,速度大减,他现在说是“半速”,其实就是所能达到的全速,正在为速度上不去而犯愁,听得郑司楚自告奋勇,便道:“正是正是,快去阿力那边摇桨!左边!” 他指了指后边,郑司楚走了过去,却见那里是一个很大的座舱,有许多座位,每个座位前都有个手柄。只是现在大半都空着,只有五个水兵正在摇手柄,左边两个右边三个。阿力也已听得了宣鸣雷的声音,招招手道:“郑公子,这边!” 郑司楚坐到了阿力身前,道:“该怎么做?” 阿力道:“你摇就是了!”掌舵靠的是宣鸣雷,他们便是充当驱动。单靠五个人,要启动潜虬号还当真不易,他们个个都已摇得满头是汗。郑司楚抓住手柄摇去,只觉力道沉重,他咬了咬牙,两臂一用力,这手柄登时被摇了下去。添了个生力军,郑司楚的力量也不小,潜虬号立时快得许多。此时这螺舟已深入水底,水面上当真波纹不起,一艘螺舟便如一条大鱼般向大江南岸而去。 螺舟是共和军水军的独得之秘,不论是谁都没有想到,有一艘螺舟竟会私自渡江,更不会被察觉。先前被宣鸣雷关起来的那六个水兵却已发现螺舟竟然动起来了,一边打门一边叫道:“宣舟督,出什么事了?怎么螺舟动了?”但宣鸣雷只作不知,螺舟造得更是远比一般船只坚固,就算这些水兵怀有必死之心,想把门砍破都不容易,何况他们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根本没想到要同归于尽。 第09章俯仰之间 六个人驱动一艘螺舟,虽然竭尽全力,但仍是难以为继。也不知过了多久,郑司楚摇得浑身都是大汗,正觉得眼前都快要晃出金花,潜虬号忽地一晃,头顶一个管中传来了宣鸣雷的声音:“右二度,低速,准备出水。”阿力在身后道:“郑公子,可以停了。” 郑司楚扭过头来道:“是要出水了?” 阿力见他转过头,身子猛然一震,脸上露出惊恐之色道:“郑……”话还没说话,便苦笑道:“原来郑公子是戴着面具啊。边上有汗巾,你擦擦吧。” 划桨是件极累的活,每个座位边都挂着块汗巾。宣鸣雷对军纪要求极严,这些汗巾也洗得极是干净。郑司楚这才回过味来,心道:是,父亲说过这面具不能沾水。他划了这许多时候,脸上已尽是汗水。若是稍稍打湿一点问题还不大,但现在汗流浃背,只怕片片破损,阿力陡然间看见自己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当真要吓一大跳了。他抓起汗巾擦了擦,边上几个水兵见这位国务卿公子擦了把脸,相貌大变,本来是个傻呆呆的模样,现在却丰神俊朗,不觉地都有自惭形秽之感。郑司楚倒也没多想,道:“现在就靠岸吗?不能索性划出江口,沿海而下?” 阿力道:“我们人手不够,而且潜虬号也不能在水中长期前行,更经不起海上风浪,只能转走旱路了。” 郑司楚心道也是。这时潜虬号已靠到了岸边,宣鸣雷急匆匆过来道:“快走!一旦天光放亮,事情就要穿帮,到时邓帅派出翼舟队来追就麻烦了。” 翼舟队是水军中的快船队,船速极快,就算螺舟上全员到齐,也定比不上翼舟队。那五个水兵答应一声,起身便走,宣鸣雷小声道:“郑公子,你也快请令尊和令堂出去,等你们一走,我便点燃炸雷。” 郑司楚正待要走,听他这般一说,吓了一大跳,惊道:“什么?船上不是还有六个人吗?” 宣鸣雷心道:你这人真是妇人之仁,不灭了这六个人的口,他们马上去东阳城报告,马上就会有追兵出来。他就怕关起来的那六个水兵听说要炸船,会不惜一切闹事,郑司楚居然还说得这般响。他小声道:“轻声!小不忍则乱大谋!” 郑司楚眉头皱起,低声道:“宣兄,如此可万万使不得!将他们关在此处,等被人发现后放他们出来便是,为何非要杀了他们?宣兄,他们可也是你船上的兄弟啊。而且,一旦炸船,岂不是马上要被城里的人发现,反正丧失时机。” 宣鸣雷沉默不语。他其实也不是残忍好杀之人,但也不似郑司楚说的一般把船上的水兵看成兄弟。在他眼里,除了这五个自己能绝对信任的人,另外六个仅仅是水军,而且是共和军的水军,与他实是两路人。但郑司楚这样说,他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是,走吧。” 郑司楚领着父母出了螺舟,此处并不是大江南岸的东平城码头,而是城外一片空地,他们还得趟过一个浅滩方能上岸。他背着母亲上了岸,郑昭跟在他身后,宣鸣雷走在最后。到了岸上,郑司楚生怕宣鸣雷说话不算话,又将潜虬号炸了,回头一看,却见潜虬号正在下沉。他吃了一惊,叫道:“宣兄,你!” 宣鸣雷埋着头趟水上岸,抬头笑了笑道:“郑公子说的甚是,所以我没有点燃炸雷,而是打开了进水管,让他们在水底待一会儿。” 郑司楚只觉发指。点燃炸雷,一下便炸死,那也只是一时之苦,可宣鸣雷这般做,等如将那六个水兵活活淹死。若不是还背着母亲,他险些就要扑上去掐死这宣鸣雷,也不管宣鸣雷方才救了自己一家性命。宣鸣雷见郑司楚神色有异,心道:这小子真是冬烘头脑,怎么不像他老爹那样果断?他倒也怕郑司楚想不通要对自己不利,轻声道:“放心吧,郑公子,我只是打开进水管,没开舱门。他们在内见势不妙,定然会破门而出,再排水浮上岸来。只是他们只有六个,等他们脱身,我们也去得远了。” 郑司楚这才明白宣鸣雷并不曾淹死那六个水兵,心头这才一宽,忖道:你也不早说,险些我就要掐死你了。他也不是没杀过人,在路上杀南斗四星君时更是眼都不眨一眨,但那六个水兵却没有正面与自己为敌,虽然他们定然会告发自己,可把他们活活淹死,他心下当真极是不忍。听宣鸣雷说只是先绊住他们,他这才放下心来。 上了岸,阿国已从一边带了一辆马车和几匹马过来,定然是预先备下的。宣鸣雷道:“成了,这儿没被发现,我们又多了一分生机。” 郑司楚见他步步为营,当真有备无患,心道:宣兄虽然有点不拿士兵的性命当一回事,但心思便真个缜密。宣鸣雷如此准备,逃生的机会也就更大,何况直到现在还没被发现。哪知他刚这么想,北岸的东阳城里忽地响起了一声号炮。号炮升到半天,啪的一声响,又闷又沉。宣鸣雷脸色一沉,道:“糟了,这么快就被发现了!阿力,昨天轮班的是谁?” 阿力正在带马,听宣鸣雷问话,扭头道:“是傅舟督。” 宣鸣雷叹道:“是这小子,怪不得如此麻利。”他一长身,喝道,“加紧出发!傅雁书那小子不是易与之辈,只怕很快就会追来!” 傅雁书与宣鸣雷乃是螺舟队见习士官特训班的同班同学,都是共和军三帅邓沧澜的得意门生。不过傅雁书是优等军官,不似宣鸣雷这般是个酒鬼,甚至有点古板,所以他与宣鸣雷虽然同属邓沧澜门下,却不甚相能,也没什么交情。只是宣鸣雷也知道,此人实是水战天才,虽然与自己并称为“水军二宝”,不过自己这个二宝实在比傅雁书这个大宝还要差那么一点点。运气还当真不好,昨天自己一队轮休,今天要来交接班的就是傅雁书。此人行事不折不扣,极为缜密,一旦发现潜虬号失踪,肯定就会马上追踪,这号炮便是通知东平城中守军的。本来还怕潜虬号上那六个人脱身后去告密,现在看来,那六人实是不足为虑了。他心急火燎,自己上前去带马,将缰绳肚带全都弄好了,他扭头叫道:“郑公,郑夫人,快上车!” 郑司楚背着母亲上了车,自己已跨上驾驶位置,一拉缰绳,便赶马出发。此时宣鸣雷他们也已各自带马骑上。他们虽是水军,但宣鸣雷的骑术却甚强,另外五人也都不差,六匹马紧紧跟上,向大路上进发。郑司楚见这几匹马虽是好马,但较自己的那几匹飞羽实有不及。想起飞羽失陷在东阳城的左桥号里,左暮桥又昏迷不醒,不知会有谁去照料,心中便有些哀伤。 现在东阳城中已将消息通报给东平城,但具体如何总还要有一阵。他们驶出一阵,东平城仍是遥影在望,却听东平城里又是啪的一个号炮。宣鸣雷回头看了看,骂道:“傅驴子好快!” 傅雁书性子一板一眼,在宣鸣雷看来这个滴酒不沾的同僚当真和一匹驴子般无趣,因此给他取了这么个外号。一边的阿力惊道:“傅将军亲自追来了?” 宣鸣雷笑道:“他没那么快,不然今天我们这条命就得交待了。” 郑司楚听他说得豪迈,但也透出对那傅舟督的一丝惧意,心道:这傅舟督真这般厉害?他向在西北,在军中时更是被人称为军中的希望之星,但后来却被开革出伍,反倒是他远征朗月省时的手下败将薛庭轩在西原大放异彩,心中多少有点不服气。但他深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天下之大,英雄辈出,实不可小视。宣鸣雷就是个极为出色的将领,而那个他甚为忌惮的傅舟督也定不会弱。 他们赶得快,但从东平城追来的这支人马却也不慢,而且竟是死缠不放,除死无休。又赶了一程,东平城的影子已看不到了,只怕离开已有了好几里,但身后的马蹄声却越来越响。此时他们的坐骑全都已鼻凹带汗,眼看再跑不下去,宣鸣雷皱了皱眉道:“郑公子,看样子只有硬干一下了。” 郑司楚心知再赶下去,两边都筋疲力尽,到时碰上,追兵人多,自己一方肯定不是对手。权衡之下,不如索性以逸待劳,在这儿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事出紧急,东平城要派大部出来追击亦不现实,把这批人马解决了,这一趟才算真正脱险。他道:“好。”说着,将车赶到一边,解开了马缰,让几匹马去吃点青草饮点水,歇一歇好继续赶路。 宣鸣雷带着五个人坐在路边。他们身边都带着腰刀,他见郑司楚身边没有兵器,便道:“郑公子,要不要兵器?” 郑司楚道:“我有。” 宣鸣雷也曾听说过郑司楚之名,说他在西北军中曾被称为希望之星,不过在他想来,那仅仅是因为郑司楚那时是国务卿的公子,军中人等拍他马屁而已。只是见追兵临近,郑司楚仍是好整以暇,毫无惧意,心中多少也有点佩服了,忖道:这大少爷看来胆子还当真不小。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这时阿力伏地听声,叫道:“宣将军,追兵已在一里以内了!” 一里路,对于疾驰的战马来说,只不过是片刻之事。宣鸣雷冷笑道:“他们真是不把我等放在眼里了。带马!” 这些追兵狂奔而至,定然疲惫,此时突然袭击,当收出其不意之效,这正是兵法所云“趋百里而蹶上将”之意。郑司楚也带过一匹马来,他这马却原是驾车的,是匹无鞍马,还好有个肚带,装着马蹬,不然坐都要坐不稳。他们刚跳上马背,那支追兵已到了数十步开外。 这支追兵也已看到了前面有一队人,不知那是何许人也,当先有一个越众而出,高声道:“前面是什么人?快快回话!” 宣鸣雷见他们不再猛追,淡淡一笑道:“小子们,怕不怕?” 阿力阿国是他的结拜兄弟,另三个虽不曾结拜,也是与他极为接近的下属,齐声道:“宣将军,不怕!” “不怕就上,让他们怕一怕!” 说着,宣鸣雷已一踢马腹,喝道:“宣鸣雷在此,挡我者死!” 事出紧急,那支追兵亦是紧急出动,追得全都气喘吁吁,哪想到这几个人竟然暴起发难。只是他们足足有二十几人,眼前却只有五六个,见宣鸣雷怒喝,这人也骂道:“宣鸣雷,你果然反了!”宣鸣雷在东平城中名气却也不小,他一来就在观风阁撒酒疯的事很是传诵一时,这些人并非水军,只是东平驻军,倒也听得水军螺舟队有这么个胆大妄为的舟督。他们虽然累,但都带了长兵器,见宣鸣雷几人只带了短兵,倒也不惧,挺枪相迎。但宣鸣雷已歇到了现在,马也吃过了水草,劲头正足,对方挺枪刺出,宣鸣雷却已闪过了他的枪尖,将他的枪杆夹在腋下,腰刀顺着刀柄划去,喝道:“去吧!” 这一刀快如闪电,那追兵也没料到宣鸣雷竟然敢行险夹住枪杆,哪闪得掉,钢刀划来将他三根手指削落,立时厉声呼痛,宣鸣雷夺过长枪,也不掉头,人借马势,分心便刺。那士兵手指被削,本来就疼痛钻心,宣鸣雷这一枪更是无从抵挡,枪纂顺着他前心扎入,人已落马,顿时毙命。 虽然知道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但此时天下承平已久,东平城士兵除了操练,还未参加过实战,见宣鸣雷说杀便杀,这些追兵人数虽众,却都生了惧意。宣鸣雷将长枪拔出那士兵胸膛,在头顶舞了个花道:“还有谁不想活的,便上来吧!” 那些追兵见宣鸣雷手中的枪纂血淋淋的还在淌血,眨眼间一个同袍倒被刺落马下,惧意渐生。忽然其中一个喝道:“大胆乱贼,还敢猖狂!”人随声出,这人已挺枪刺来。宣鸣雷也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敢上前,心道不再杀一个立威,只怕要骑虎难下。他虽然没把人性命看得有多重,也不是杀人不眨眼之辈,但这人针锋相对,不杀了他,余下的追兵惧意渐去,事情便难办了。他打定了主意,出手便不留余地,哪知这人名不见经传,枪术竟是出乎意料的高明,宣鸣雷虽然痛下杀手,此人却挡得有章有法,一时间竟无奈他何。其实追兵见此人和宣鸣雷斗了个旗鼓相当,有人不禁想到:正是,我们四五个对他们一个,怕他何来?捉他们回去,可是一件奇功!一声呼啸,竟是全军压上。 宣鸣雷本想杀人立威,让其余人知难而退,哪知虽然杀了一个,第二个上来的却是如此难缠。虽然这人的本领也不及他,却也相去不是太远,想杀他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眼看着旁人也冲上来,他暗暗叫苦,心道:真是倒霉! 冲上来的追兵见那个同伴在宣鸣雷枪下苦苦支撑,宣鸣雷的枪尖只是不离他前心,倒有六七个过来帮忙。宣鸣雷见居然有这许多人要围攻自己,更觉惊慌。他手下有五个人,这些人虽然也不算太弱,但水军士兵毕竟不长于枪马之术,现在却与人马上对敌,实是以己之短击人之长。他正在着急,身边忽地一阵厉风掠过,却是郑司楚骑着无鞍马冲了过去。 他马头所下,正是一个想来突袭宣鸣雷的追兵。那追兵见一边又冲上一个少年,骑了匹无鞍马还稳稳当当,心道:这家伙了得!还不等他再想什么,郑司楚手中忽地出现一支长杆,喝道:“中!” 那是他从天梁处夺来的如意钩。如意钩头上本来有尖有钩,郑司楚不擅使钩,见这如意钩可长可短,倒是件防身的利器,便将钩去掉了,只剩一个尖,便如一支细细的四尺短枪。那士兵不知这如意钩虽细,实是坚如精铁,见这少年使的竟是这般一根如钓竿一样的细枪,心下便有轻敌之念,觉得这少年骑术虽佳,枪术实是不灵。哪知郑司楚的枪术便是当今之世亦可排在前列,就算这士兵全神贯注也难逃这一枪,不要说还轻敌了,只一眨眼的工夫,郑司楚的如意钩已刺中了他的咽喉。如意钩的尖甚细,刺中咽喉后也只是一个小小血洞,但很快鲜血涌出,这士兵要害被刺,翻身落马,人却没死,但血已堵住了喉管,喘不过气来,捂住脖子不住挣扎。 郑司楚杀了一个士兵,心头便是一沉,忖道:能少杀几个,就少杀几个吧。但现在若不杀这些人,自己一家连同宣鸣雷在内,全都要难逃一死,已由不得他多想了。正在这时,却听宣鸣雷大吼一声,却是与他对敌的那追兵见郑司楚一枪又刺落一人,略一分心,宣鸣雷的长枪逼住了他的枪尖,左手腰刀扫去,将那人头颅砍落,死尸却仍坐在马上不倒,只是腔中鲜血喷出足有二三尺高。 这无头尸身仍坐在马上,边喷血边往前冲,极是诡异,其实追兵见转眼便已伤了三人,被宣鸣雷所杀之人更是将头都斩落,吓得魂不附体。抓回去虽是奇功一件,但只怕也要有一半人死在这儿不可。人人都想立功,却不想丢命,一时间哪还有人敢上。宣鸣雷又杀了一人,气势未竭,一手提枪一手提刀,竟向追兵队中冲去。他这一冲锋,阿力阿国等人也随之冲了过来。这些追兵不知其余人的底细,见宣鸣雷和郑司楚两人一动手便杀人,只道人人都是如此,待宣鸣雷不退反进,更杀入大队中,全都惨叫一声,带转马匹奔逃。 士气一散,再无挽回的余地,就算追兵中还有先前那人一般不服输,但旁人全都吓惨了,也已无勇可贾。混战中,郑司楚又刺落一人,眼见再这样下去,等如动手屠杀,他将如意钩背到身后,厉声道:“还不快走,非在这儿送死吗?” 他心想这些追兵若能逃走也就算了,自己也好尽快走人。谁知话音甫落,一边有个人喝道:“我就是要送死看看!” 这人用的却是一杆大刀。军中用枪的最多,用刀的并不太多,郑司楚正式交过手的用刀之人,唯有在朗月省遇到的陈忠。陈忠力大无比,那一次郑司楚在陈忠的大刀之下一败涂地,见这人也用大刀,不免有点心悸。那人轮刀便砍,心道:你这细细的一支杆子,我将你连同人一块儿砍断!他的大刀很是沉重,马也甚快,一人一马一刀,竟也隐约有些陈忠的意思。郑司楚在军中也仅仅输给过陈忠,而且只是因为陈忠的力气太大了,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够抵挡的,见这人不依不饶,心下着恼,暗道:我不信你有陈忠的力气! 这如意钩是南斗诸星中的天梁所用,虽然看去甚细,其实坚硬无比。郑司楚一直带在身边,自然知道,那使刀追兵却不知道,见郑司楚竟拿这根细杆来抵挡,心道:你是瞧不起我吗?他的手一扳,大刀已呼地一声斩了出去,刀风甚厉,郑司楚见他力道虽沉,速度却慢,远远比不得陈忠那样又快又沉,心想:你这点本事也要来找死。如意钩已一伸一缩,在这人刀口一点。虽然大刀比如意钩要重得多,但郑司楚这一点却让他的大刀猛然荡开,已是前心尽露。不等那人回手,郑司楚手中的如意钩已点向他的前心。 这一招正是交牙十二金枪术中的第七式。就算是昔日陈忠,若力量不是那样大得不可思议,只怕也难以躲过,更不要说是这使刀追兵了。此人见郑司楚手中这根小杆子竟然能荡开自己的大刀,便是一凛,眼见郑司楚的枪已到自己前心,他心已一沉,闭上眼,心道:完了!哪知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他睁开眼,却见郑司楚勒住了马,如意钩对着他的前心,沉声道:“要命的,便走吧!” 这人恼羞成怒,喝道:“谁要你饶!”他的大刀被郑司楚荡开,用力一扳,已收回前心,平平推出。郑司楚没想到这人竟然还会动手,他这刀平推而出,自己纵然刺死了他,他的刀也将将自己劈落马下。他想不到自己一念之仁,竟成了个同归于尽之局,心头火起,脚已脱离马蹬,人奋力一纵。那人的大刀正平着挥过,一刀掠过,竟然将郑司楚身下的马头都削落了。郑司楚已跃而起,大刀却掠过了他的脚下,他落下来正落在刀面上,那人的刀便是一沉,郑司楚却又是借势一跃,竟跳上了此人战马。他恨这人恩将仇报,出手已不留情,如意钩从他颈后直插而入。如意钩本来便细,又带了郑司楚的下坠之势,竟然透骨而入,从这人后颈刺入,咽喉处穿出,此人立时毙命。郑司楚却已落到了他的马上,伸手一提,已抽出了如意钩,将这人连人带刀掷于马下。 郑司楚杀这追兵的过程,旁人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本来就被宣鸣雷一刀之威夺去心魄,待见郑司楚马上冲天跃起,杀人夺马,简直同妖术一般,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呼啸一声,全都落荒而逃。他们追来时已追得筋疲力尽,逃跑时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生怕逃得不快,速度似乎比追来时更快。宣鸣雷见追兵终于四散逃开,还待去追,郑司楚提着如意钩道:“宣兄,让他们去吧,不要追了。” 宣鸣雷带转马笑道:“原来郑兄武艺竟是如此出众!”他原先总认为郑司楚一介国务卿公子,实是个大少爷,纵然对他印象不错,也不会有太多的敬意。但见郑司楚一番出手,方才明白眼前这少年实是平生仅见的枪术好手,心道:邓帅的枪法也好,但我看来……似乎还不如他。这句赞叹倒也说得情真意切。 在战阵上,出手杀人,郑司楚亦非一次。但他离开军队后,除了那次对抗南斗诸星君,现在还是第二次杀人,何况杀的又是共和军人,昔日的同袍。他心中愀然不乐,将如意钩在地上死人身上擦去鲜血,道:“宣兄,我们走吧,只怕他们还会追来。” 宣鸣雷道:“这一拨他们铩羽而归,就追不上我们了。” 确实,东平城派出的追兵,也只有这一拨才具威胁,后来再派出来,郑司楚他们去得已远,大部队赶来又慢,定然追之不及。郑司楚见身上已有血迹,便跳下马回到车前,推开车门道:“母亲,给我件换洗衣服。” 郑夫人见他身上带血,吓了一跳道:“司楚,你受伤了?”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没有。”他拿过一件换洗衣服,将带血的衣服换下。此时阿力阿国他们也已将地上尸身拖到一边随便掩埋了,夺得的几匹马则带到身边准备换乘所用。一行人再次出发,向南而去。 果然如宣鸣雷所言,接下来就再没有碰到追兵,何况他们很快就离开大路,专抄小路走。离得越远,想要追踪他们就越发困难,若是离开数百里,基本上就失去行踪了。沿途他们休息打尖,只说是去五羊城省亲,路上人见他们中有郑昭夫妇,倒也不生疑。日行夕宿,非止一日,这一天已出了之江省,进入闽榕境内。 闽榕位于之江与广阳两省之间,首府南安城,也是个大城。但郑司楚一行并没有从南安城走,而是从西边小道向南直接进发。这一天到的是个名叫求全的小镇。镇名虽叫求全,实不能全,听说前朝屡番征战,南安省曾被蛇人盘踞,后来帝国军与共和军又屡次在这儿交手,这求全镇也屡遭烽火,最惨的一次甚至全镇五千人,只剩下一百余个残存。不过这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经过这几十年休养生息,求全镇已渐复旧貌,甚至比当初还要繁华些,虽是小镇,设施倒也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个戏院。原来闽榕一省,方言特异,民众极爱唱曲。这地方流传一种名叫“南音”的戏曲,用的是方言演唱,殊为难懂,但音调极为动听。郑司楚和宣鸣雷两人去镇上采办补给,便见有老人坐在凉亭里自拉自唱,自得其乐,虽然听不懂在唱些什么,但听起来苍凉古朴,有种说不出的幽远之意。 买了些肉干饭干,郑司楚和宣鸣雷正待回去,边上忽地叮叮咚咚响了几下。郑司楚还没怎么,宣鸣雷眼里却是一亮,轻声道:“好一个三才手!若是小师妹在此,倒可以同去切磋一下。” 郑司楚听他说起“三才手”,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他,便是和程迪文在酒楼里。那回宣鸣雷喝醉了发酒疯,抢过歌女的琵琶来弹了几句,本已半醉的程迪文一听便赞说“三才手”,可见这三才手是一种琵琶手法。宣鸣雷精擅琵琶,才会如此敏感。他心想反正现在也不急在一时,便道:“过去听听吧。” 宣鸣雷平生所好,一是酒,二就是音律,其中最擅长的便是琵琶。这些天南下逃亡,每天都辛苦万分,生怕追兵杀到,现在才算能缓一口气。酒平时还能喝,但琵琶这东西可不是附拾即是的,听得琵琶声便已技痒,听郑司楚提议去看看,当即点头称好。他们过去一看,却听见声音是从一个凉亭里传来,亭外已围了一圈人。挤过去一看,却见有个盲眼的老者正在弹琵琶,身边是个梳了一根大辫子的女子在唱,也不知唱个什么。若是寻常唱曲,一曲终了才有人叫好,或者给钱的,但这女子唱得几句,边上的人却有点头有摇头,也有的在叹气。宣鸣雷也不管这女子唱什么,眯起眼细细揣摩那老者的三才手手法,郑司楚却甚是好奇,见身边站了个中年人,身着长衫,看样子是个士人,便道:“先生,这姑娘在唱什么?” 这中年人倒会说官话,听郑司楚问起,笑道:“先生是北边来的吧?这个是我们闽榕独有的,叫琵琶书。” 郑司楚恍然大悟,道:“是唱书啊。” 他从军的西靖城也有唱书的艺人,还曾经把毕炜的事迹编进书里。只是艺人大多无,只是口耳相传地从上辈里学来几个套路,所以唱出来的毕炜连他自己都不认得了。他心想虽然西端南安两城一西一南相隔数千里,这些民间曲艺倒也颇有相通,只是口音相差太远了。中年人却摇了摇头道:“不是寻常唱书,她唱的是时曲。” 郑司楚一怔,道:“时曲?”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是啊。时曲唱的是新近时事,比方说南北各处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马上便有人编出唱词来让人四乡传唱。”中年人顿了顿道,“那一来是让人知晓些新鲜事,免得措手不及;二来也是以正视听,省得以讹传讹。” 郑司楚恍然大悟,心想这一定是当初战乱时留下来的习俗了。那时城池早晚易手,南北军队屡屡交锋,对于地方上的人来说,现在来的是什么人实是关系到生死的大事,不然帝国军到来,城中父老却打着横幅说“共和万岁”,非遭一番大劫不可。对于这些习惯了战乱的民众来说,消息是最为紧要的,所以才特别关心时事。而编成曲词后,连小孩也爱听,这样流传便既快又广。他心想这倒是个好办法,耳边忽然听得那女子唱道“大统制”三字。这三个字在方言中也与官话相去无几,他道:“先生,方才这姑娘唱的是大统制吧?” 中年人嗯嗯了两声道:“是啊,先生也听懂了?议府新近上动议指责大统制,要大统制引咎辞职,但大统制颁发急令,解散了议府。” 他平平说来,郑司楚却大吃一惊,本来在专心听着琵琶的宣鸣雷也听到了,惊道:“什么?议府解散了?” 虽然大统制是最高元首,但共和军宣称一切权力归于民众,议府则代表民众治国,因此只有议府首肯的决议才能付诸实施。上一次大统制发二路援兵,郑昭竭力反对,大统制这才绕过郑昭,直接交议府通过。郑昭昏迷后,国务卿一职由原先的吏部司司长顾清随代理。顾清随还是昔年五羊城尚由何氏掌权时的老臣,也是个能吏,但与郑昭不同的是,顾清随一直对大统制俯首贴耳,说一不二。如果说议府发起了要大统制下台的动议,难道会是顾清随干的? 中年人道:“她是这么唱的。虽说艺人唱时曲,往往要添油加醋,不过这可是件大事,不会有错。” 听到了议府竟被解散的消息,宣鸣雷也顾不得再去欣赏那盲眼老琵琶师的三才手了,与郑司楚两人急急回到客栈。听得这消息,郑昭亦吃了一惊,却没说什么。这一晚在客栈里几个人都不曾睡好。郑司楚到了很晚,还听得宣鸣雷在低声哼哼什么,细细听去,却是当初在酒楼听他唱过的那支《一萼红》。只是这回他零零星星唱来,“记得纵横万里,仗金戈铁马,唯我称雄。战血流干,钢刀折尽,赢得身似飘蓬。”午夜时的晚风从窗隙吹入,当真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失去了议府的制约,现在的大统制更是为所欲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在枕上,郑司楚想着。还在学校时,课本上说共和国远胜前朝,就在于帝国专制,而共和国却是万民当家做主。只是看起来,当家做主的仍是一个人,只不过从帝国的帝君换成了共和国的大统制,其他还真没什么不同了。这样的共和国,还算是共和国吗?表面上看来共和国一如往常,没什么不同。土地全归国有,谁也不可多占,以前拥有良田万顷的,现在同样要向国家交租纳税,以耕自己的一方田土。但现在的大统制想到什么,就是什么,郑司楚实在想不通,这样子和帝国到底有什么本质不同。 他越想越是心烦,只觉昔年在学校所学,尽数都是欺骗。迷茫中,隐隐听得父亲在隔壁道:“错了,错了。”声音虽低,却是痛心疾首。 知道了这个消息后,第二天出发时郑昭的面色就甚是难看。郑夫人还只道他生病了,但看看又没什么。郑昭对妻子笑笑说不要紧,郑司楚却知道父亲的心里实是如惊涛骇浪一般。议府的设立,还是当初大统制提出、郑昭补充的,也是被称为共和国与帝国最本质的不同。正因为有议府,一些显然对民众不利的动议被否决了。虽然不能说通过的全都对民众有利,但百姓眼里,议府确实是为自己说话的。只是现在议府也不存在了,那么议政的还会是什么人?只剩下大统制一人有议政之权了?郑昭越想越觉迷惘,他实在不明白当初意气风发、向自己描绘这一片人间乐土前景的南武,最终为什么会背弃了自己的初衷。迷惘中,仿佛自少年时代以来的理想、青年时代以来的信念,都被碾得粉碎,随风而去了。 离开了求全镇,再一路南行,天气已越来越热。郑家是三月头上离开雾云城,一路南行,现在已近五月,本来天也该热了,而进入广阳后,越发炎热,五月的天气竟同炎夏一般。这么热的天干粮已不好携带,好在广阳省向来繁华,一路上总能赶到集镇,随时补充。五羊城在广阳省最南的沿海,就算走得再慢,再有个四五天也就能到了。离故土越近,郑夫人的心情就越好,郑昭的脸上也偶有笑意了。他离乡已久,现在回来,故土反倒已似异乡,但又似曾相识,更增一番亲切。郑司楚小时候是在五羊城长大的,离开家却也有十几年了。儿时印象都已模糊,但依稀记得当初在五羊城的玩伴。 那时,他们一些孩子常在一处玩,最接近的有两个,一个是小芷,另一个是阿顺。小芷是女孩子,终究不能跟他们疯玩,阿顺却和郑司楚两人淘气无边,摸鱼捞虾,上房揭瓦,当真无所不为。十几年不见,却不知他们怎么样了。他想到此时,扭过头,拉开车厢前窗道:“妈,你还记得阿顺和小芷吗?” 郑夫人一怔道:“哪个阿顺?” “就是小时候常和我一块儿玩的,还上我家来过。” 这么多年前的事了,郑夫人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她想了想道:“我是忘了,真想不起来。” 郑司楚正有点沮丧,却听郑夫人忽道:“对了,你说的小芷是芷馨吧?我上次去雾云城前她还来过,还说起了你呢。” 听母亲还记得小芷,郑司楚不由高兴起来,道:“她叫芷馨吗?现在在做什么?” “好像在一个学校当老师吧,教人唱歌的。” 郑司楚的心头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小芷也当了老师?他想到的却是萧舜华。在纪念堂最后见到萧舜华那一次,她却是和她的心上人韩慕瑜在一起。韩慕瑜是她同事,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和萧舜华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知道萧舜华已有心上人,郑司楚便觉得有点伤心,但伤心过后也就忘了。他还是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子,却没有一个好结果,后来就是与父母两人逃亡,现在听到小芷的事,他都有点害怕又会和萧舜华一样的结果。但转念一想,又有点失笑,心想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小芷仅仅是十几年前的玩伴,自己是七岁去雾云城的,今年二十三,算来分开都已整整十六年。十六年前的事,能记得个影子就不错了,自己居然还会想到与萧舜华一般去,也不知现在小芷成了什么模样,说不定,又矮又胖了。 想到这儿,他按着记忆中的影子想象着现在的小芷。那时的小芷还真是又矮又胖,郑司楚与阿顺两个要去淘气,她虽然想跟了去,却又不敢,只在一边看着。想来想去,想象中的小芷仍然只是个大号的五六岁小女孩而已,顶多长高了点,长胖了一点。 广阳省地气和暖,五月间草木丰茂。虽然当初也遭过烽火,但那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到处绿草茵茵,花木森森,满目皆是生机,田野里也屡见农人在耕作。郑司楚虽是五羊城生人,但离开广阳省已久,见这儿虽然离五羊城尚远,雾云城周围的田地却要比这儿都荒凉许多,心道:五羊城倒是个好地方,怪不得当初能割据这么多年。 在帝国时期,五羊城是何氏自治,只向帝国称臣纳贡。那时郑司楚想不通帝国为什么允许他们这么干,现在看到了才明白,一是五羊城离雾云城太远,二来这儿盛产粮米,自给有余,想从雾云城派兵征讨这儿,难度极大,三上将远征西原,正是因为辎重粮草被薛庭轩毁去,难以为继,只得退兵。“粮草为军中命脉”,实是不磨的真理。缺乏粮草,以远征军的绝对优势,亦奈何不了兵力不到十分之一的五德营了。 他正想着,宣鸣雷打马赶了上来,高声道:“司楚兄。” 刚离开东平城时,宣鸣雷亦甚是不安,每当称呼郑司楚时都得小心翼翼,生怕隔墙有耳,到了这儿才算放心。郑司楚勒住马道:“宣兄,怎么?” “你觉得,这般直接进五羊城,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虽然郑昭已与大统制反目,但毕竟郑昭做过国务卿,大统制尚未公开通缉他,只是大统制的特使定然也已到过五羊城,要广阳太守捉拿郑昭。宣鸣雷见郑氏一家进了广阳省就大模大样地在路上走了,全无防备,不免有些担心。他这话已被车里的郑昭听得,郑昭推开车窗,笑道:“宣将军放心,到了这儿便可无忧。” 郑昭一直都是忧心忡忡,特别是听到大统制解散议府后,他一夜都未能入睡,现在才有了点笑意。宣鸣雷怔了怔道:“郑公,大统制政令不能及于广阳吗?” “本来当然可以,但现在,广阳已非大统制地盘了。” 这话一出,宣鸣雷吃了一惊,郑司楚倒不是太吃惊。先前父亲要自己独自逃生时说过,逃到五羊城后去寻太守申士图,申士图会保护自己的。广阳太守申士图当初和郑昭矛盾很大,曾几次公开在大统制面前与郑昭争吵,他向来认为此人定会对自己不利,谁知听父亲的意思,申士图显然也是他早就安排下的后路。郑司楚虽然和父亲共同生活了二十来年,却从未想到过父亲的思虑竟会如此深远。看来,申士图与父亲的矛盾全是做给大统制看的,而父亲甚至还在国务卿位上就安排下这着闲棋,难怪大统制也要上当,现在的五羊城只怕已经实质上独立了。只是这样一来,会不会引起南北两方的内战? 宣鸣雷显然也在担心此事。他顿了顿道:“郑公,如果五羊城公然反对大统制,会不会……” 郑昭不等他说完便道:“宣将军,这不正是你心中所愿吗?” 宣鸣雷有点尴尬,郑司楚心中却是一凛。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宣鸣雷盼着共和国内乱?郑司楚虽然越来越觉得大统制治国有不当之处,但从来没这样想过。他看向宣鸣雷,沉声道:“宣兄,你难道一直在希望国中大乱?” 宣鸣雷越发尴尬,郑昭在车上亦觉得失言,忙道:“宣将军也是对南武的倒行逆施不满而已。” 大统制真的倒行逆施?虽然父亲这么说,但郑司楚还是难以认同。大统制对自己一家当真可算得上倒行逆施,但从国事上来看,现在的共和国天下承平,百姓也有了喘息之机。就算当初国务卿府的司阍老吴,满嘴“老爷少爷”改不了口,可说起今昔之比,老吴也说现在好太多了。郑司楚是经历过战事的人,尽管那都是些局部战争,但大兵过处,当地百姓无不胆战心惊。如果天下大乱,这十几年来安宁又将化为乌有,对百姓来说实是最为不幸的事了。不过父亲也帮宣鸣雷说话了,郑司楚便不再开口,宣鸣雷如释重负,微笑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司楚兄,你说可是?” 郑司楚摇了摇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这两句话来源已久,但共和国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一切权力归于民众,所以后一句一般改成了“是天下人之天下”。宣鸣雷笑道:“天下人之天下,若无一人出头,那也就成了句空话了。司楚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万世开太平,终需有一人当之方可。” 郑司楚叹了口气。宣鸣雷说的也并没有错,大统制看来也确实已不再适合治天下这角色了。但大统制是肯定不愿拱手让权的,他将议府解散便可见其心,这样看来,内战已在所难免。郑司楚心中越来越茫然,只觉得这天下之事,实在是想想容易,做起来却艰难无比。共和国的国策说得似乎面面俱到,无一不是至理名言,但要不折不扣地实行,却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他道:“谁都想当这天下一人,结果什么都成了空话了。” 宣鸣雷也有点默然。两人沉默了半晌,宣鸣雷忽然将鞭梢一指,道:“司楚兄,那是什么树?” 前面是一片树林,种得整整齐齐,长满了绿色如豆的小果。郑司楚道:“那个啊,是荔枝林。” 宣鸣雷道:“荔枝?就是那种黑黑的,一个黑色核的干果?” 荔枝摘下枝头后,很快就会变质,因此运到北边往往只是些荔枝干了。宣鸣雷以前大概只见过荔枝干,在他心中荔枝准就是那些黑黑的干果。郑司楚笑道:“那个是晒干后的荔枝。新鲜荔枝可不是那个样。其实闽榕也有不少荔枝树,只不过现在尚未到挂果之时,宣兄大概没注意。” 宣鸣雷也笑了,叹道:“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广阳这一类水果很多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是啊,很多,所以广阳一省,向来富庶。” 宣鸣雷道:“广阳富庶,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地处南疆,兵灾不多。之江也是富庶之省,但看起来却不及广阳省了。” 之江和广阳,是最为富庶的两个省份。但之江是南北交接之处,多次遭受兵灾,每当南北交兵,之江更是南北两方的拉锯相争之处,广阳遭兵却要少得多,因此广阳要安定得多。郑司楚道:“正是。所以天下人所愿,便是再无刀兵,人人都能安居乐业。” 宣鸣雷听郑司楚说来说去,总是不离这几句,忖道:你这小子枪马娴熟,是我所见之人中有数的好手,偏生如此不愿动刀动枪,真不知是像谁,跟你老爹还真不是一个道上的人。他和郑昭说过的话并不甚多,但觉郑昭虽然比自己年长得多,却远比郑司楚更圆通投机,郑司楚这人倒是板板六十四,一条道跑到黑,明明被大统制追杀到九死一生,想的却仍是天下太平。他哼了一声道:“只是,总有人不会这么想。” 郑司楚垂下头,不再说话了。虽然他觉得宣鸣雷这样一心盼着刀兵四起不对,但宣鸣雷的话却也没有错。大统制是不肯息事宁人的,对于远在西原的五德营,大统制亦不惜发重兵屡次侵攻,若五羊城真的不认同大统制,大统制肯定也要发兵讨伐。照自己的说法,难道为了天下再无刀兵,只能束手就擒吗?他道:“是。所以兵者不祥,但不得已时,亦只能动刀兵了。” 宣鸣雷听他的口气已有点服软,倒也有点意外,追问道:“那司楚兄觉得现在是不是已到了不得已之时?” 郑司楚又沉默了片刻,长叹道:“只怕是了。” 刀兵就在眼前了,不知和五羊城共进退的能有几个省?广阳附近,除了闽榕,再往北便是东平。但东平是蒋鼎新和邓沧澜这一一武主事,蒋鼎新是大统制亲信,邓沧澜更是大统制的妹夫,所以东平省肯定会站在大统制一方。如果算算双方势力,实属对比悬殊,这一仗只怕凶多吉少。 郑司楚越想越觉得前途难料。好容易逃到了五羊城,恐怕仍然不能高枕无忧。单说广阳一省,太守申士图固然是父亲的同路人,但现在主广阳军事的余成功却仍有点面目模糊。共和国有五大军区,五大军区首脑每隔几年便要互换。广阳军区是其中相对最不重要的一个,原先是上将军魏仁图主持。魏仁图与申士图被称为“二图”,倒也合作无间。后来魏仁图年事已高,加上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手臂,前些年卸甲回乡,接任的是下将军余成功。余成功是魏仁图部将,据说也是个相当有能力的战将,但其余四大军区的首脑邓沧澜、毕炜、方若水、胡继棠不是元帅便是上将军,余成功却只是个下将军,这样广阳军区的地位便越发显得不重要了。这个人假如不愿与申士图共进退,仍要一心跟随大统制,那么五羊城本身的安定就成了个问题,一旦起了战事,广阳的胜机就更加渺茫。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有点远,父亲既然如此有信心,想来这余成功不至于要铁了心跟大统制走。 他正想着,走在最前的阿国忽然扭头道:“宣将军,郑先生,前面有人来了!” 他们这队不到十人,走在路上并不显眼,广阳省又是个很富庶的省份,路上人来人往,不少车队比他们人数更多,一直没人注意到他们。一听阿国的声音,宣鸣雷精神一振,打马上前道:“是什么人?” “这些人手上拿着武器!” 来的这些人拿着武器,当真不能大意了。郑昭在车上也道:“大家小心点,先不要慌。” 前面的人越来越近了,离得几十步外,才发现原来只不过五六个人。宣鸣雷眼睛倒也尖,松了口气道:“还有女人,应该是出来打猎的。” 这儿离五羊城已不太远了,不过到底是郊外,虽然田地不少,但荒山野岭一样有不少。只是这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大型猎物,这些人出来打猎,能打的无非是些野猪野兔之类。对宣鸣雷来说,这等春游也似的狩猎实在提不起他的兴致。正说着,前面那群人突然向前跑了起来,宣鸣雷呆了呆,喃喃道:“这些人在干什么?” 郑司楚见那些人马前有个灰点正极快地跑来,说道:“是只野兔。” 这野兔被这些人的马惊起,正在飞跑,见前面又有人,转而要向田边跑去。宣鸣雷不觉技痒,叹道:“可惜没带弓箭……”他话未说完,啪一声响,一支细细的小箭如疾电般射来,正中那野兔的身上。野兔中了一箭,直跃起来,在空中翻了个身,摔倒在地不住抽搐。宣鸣雷吃了一惊,赞道:“好箭法!” 其实这一箭也不算如何了不起,但兔子跑得这么快,那人居然一箭中的,当真可圈可点。这一箭射中野兔,跑在最前的那人尖声叫道:“我中了!哈哈!我中了!”声音又尖又脆,竟是个女子的声音。跟在她身后的几人也都笑了起来,有个人道:“哈哈,还真难得啊,这回是不是瞄准了那些人射的?” 这话已是打趣,那女子也有点不悦,啐道:“什么呀,我才不会对准人射的。”话虽这般说,但这女子心中实也有点后怕。她的箭术并不如何高明,方才这一箭实是运气,她见这野兔要跑到边上田里,情急之下发出一箭,没想到一箭便中,又是开心又是庆幸。她打马过来,高声道:“诸位,真对不住,没吓着你们吧?” 宣鸣雷见这女子穿着一身紧身猎装,身材纤细,面目姣好,心下大生好感,笑道:“原来是位小姐啊。小姐百步穿杨,真是女中豪杰,我等佩服还来不及,哪敢害怕。” 宣鸣雷的话有点调笑之意了,这女子一怔,心道:这人脸皮还真厚。她此时才看清面前这一车数骑,马上骑者尽是些精壮汉子,也不像行商,便道:“几位要去五羊城吗?” 她话刚出口,车窗突然打开了,郑夫人探出头来道:“芷馨!你又出来打猎了?” 这女子一怔,马上打马上前,叫道:“段阿姨!你回来了啊!”宣鸣雷说了句打趣话,她脸上绷得紧紧的,现在面带笑容,却如春花乍放。她到了车边,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却见郑夫人臂上打着绷带,皱眉道:“段阿姨,你怎么受伤了?” 郑夫人笑道:“不碍事。芷馨,你爹呢?” “爹在城里,好几次说起你们呢。”她见郑夫人要下车来,忙道,“段阿姨,你有伤,别下来。” 第10章自立门户 郑司楚见母亲和这女子说得如此熟络,不由一怔。她便是小芷?郑司楚记忆中的小芷仍是个矮矮胖胖、跑都跑不快的小女孩。那时自己和阿顺爬树摘荔枝,小芷在树下眼巴巴地看着,等着自己摘几颗最红的给她,若是不给还要哭鼻子,没想到这十来年不见,她竟长成了如此亭亭玉立的一个少女,竟然……竟然不比萧舜华逊色!郑司楚摇了摇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想起萧舜华来。萧舜华有韩慕瑜,自己在她心里只能注定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但在他心目中,萧舜华实是一个最美好的梦。 这时郑夫人指着郑司楚笑道:“芷馨,他就是司楚,方才他还说起你呢,这回你好找他算账了。” 芷馨抬起头看了看郑司楚,似要说句什么,但不知为什么脸上一红。也许,在她心目中,郑司楚也仍是那个整天带着自己淘气的小男孩模样,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变成如今这样子吧。郑司楚见母亲说到自己,忙跳下马,走过去微笑道:“小芷,原来是你啊。” 芷馨看了看他,低低道:“郑……司楚,十多年没见了。” 萧舜华多半不会骑马射野兔,但萧舜华比她却要大方多了。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是我。小芷,你现在也在做老师了?” 芷馨的脸越发红了,微笑道:“是啊,教孩子音乐。你现在好吗?” 这也实是在没话找话。郑司楚不知该如何回答,郑昭在一边插话道:“回去再说吧。芷馨,你爹在家吧?” 芷馨睁大了眼,郑夫人忙低声道:“他便是郑伯伯。芷馨,你爹还好吧?” 芷馨向郑昭行了一礼道:“郑伯伯,我爹一直在等您呢。”她在郑司楚面前有点忸怩,但在郑昭面前却显得落落大方。郑昭看了看她,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好孩子,你带路吧。” 芷馨道:“好吧,我去跟他们交待一声。”说着走到那几个同伴跟前说:“真对不住,你们接着玩吧,我得陪段阿姨回去了。” 郑司楚有点莫名其妙,低声道:“母亲,小芷的爹做什么的?” 郑夫人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芷馨的爹就是你申士图叔叔啊。” 郑司楚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父亲和他表面上要装成反目,我自然不能与他女儿太熟络了,怪不得父亲那么早就要把我带去雾云城。不知为什么,这念头使他心底隐隐有点不快。 这时申芷馨又过来了,牵过马道:“郑叔叔,段阿姨,你们跟我来吧。好在今天我碰到你们,省了不少事。” 郑夫人见她牵马的姿势很是熟练,微笑道:“芷馨,大半年没见,你现在骑马倒是很熟练了啊。” 申芷馨笑道:“段阿姨你走了后,小段阿姨一直在教我骑马呢。” 她口中的“小段阿姨”便是郑夫人之妹段紫蓼。郑夫人与段紫蓼是孪生姐妹,两人相貌相同,性情却大不相同,但都曾是共和国女军将领,自幼便习练枪马,骑术甚精。 申芷馨跳上马,紧随着大车前行,一路上和郑夫人说着闲话。她跃马放箭时颇有英气,但到了郑夫人跟前却又露出娇憨之态。郑夫人和郑昭一直分居,独自待在五羊城,儿子没在身边,对申芷馨便特别疼爱;申芷馨对这个阿姨亦极是亲近,虽然没有正式过继之类的仪式,却等如郑夫人的义女。郑夫人为了照顾丈夫,去了雾云城大半年,五羊城中最想念她的便是这个干女儿。两人说得火热,同样一边骑马跟随的郑司楚被冷落在了一边,不觉有点没趣。好在这儿离五羊城已不甚远,走了一程,前面现出了城堞的影子,申芷馨指着前面道:“郑伯伯,马上就到了,我先过去关照一声。” 郑昭也已看到了五羊城的影子。他生在五羊城,见到故土,别是一番滋味。听申芷馨这般说,他低声道:“现在城中也接到大统制的密令了?” 申芷馨顿了顿,也低低道:“是。不过郑伯伯请放心,家父已做好了安排,城丁都是靠得住的人。” 郑昭微微一笑。当初和申士图假装反目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实是一招闲棋。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过与大统制也有反目的一天,只是想着,申士图作为一城太守,假如和自己走得太近,可能会让大统制有点不安。毕竟五羊城地位特殊,是共和军的发源地,加上繁华为天下冠,自己已是管理全国政事的国务卿,一个如此亲近的好友再坐上了广阳太守的高位,大统制可能会认为自己在结党营私。当初只是为了避嫌,没想到事隔多年,这一手却收到了奇效。他顿了顿,点头道:“好吧,让司楚陪你去吧。” 申芷馨看了一眼边上的郑司楚,脸上又是一红,低低道:“好吧。” 待她和郑司楚两人一走,郑夫人小声道:“阿昭,你也挺喜欢芷馨吧?” 郑昭怔了怔,说道:“什么?” 郑夫人含笑道:“司楚年纪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三了。芷馨比他小两岁,倒还真的挺合适。” 郑昭这才明白妻子说的是这个事。他含含糊糊地说:“是啊是啊。”心中却有点忐忑不安:人毕竟要变的。左暮桥刚见到自己时,何尝不是全心全心要帮助自己一家逃生。但左暮桥发现大统制的布局竟然如此严密,根本没可能逃脱的时候,便起心要告发自己。幸好自己多长了一个心眼,左暮桥不知道自己身怀秘术,才没得逞。自己和申士图虽然是总角之交,但到底有好多年没见了,此人若是觉得不能与大统制相抗,要牺牲掉自己,也不是不可能的。而现在,便是决定性的一刻。如果申芷馨和司楚一同回来,那就说明申士图并无二心,否则,就只能用最后一手了…… 他在车中沉思,和申芷馨并马而行的郑司楚却在不时地偷偷打量申芷馨。申芷馨的侧影极是秀丽动人,骑在马上更有几分英气。申芷馨也发觉郑司楚在打量自己,忽然转过头微笑道:“司楚哥哥,你今年有二十三了吧?” 郑司楚没想到她突然问起自己的年纪来,嗯了一声,道:“你比我小两岁是吧?” 申芷馨道:“是啊。”她顿了顿,又道:“跟你们一块儿来的那些人是谁啊?” 郑司楚道:“那些人都是东平城螺舟队的水军,为首的叫宣鸣雷,是潜虬号的舟督。” 申芷馨道:“是水军?他为什么要帮你们?”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不过,父亲很相信他,这一路也多亏他我们才逃出生天。” 虽然对宣鸣雷有点不满,但郑司楚仍是感激宣鸣雷的救命之恩。只是他也不想多说关于宣鸣雷的事,便道:“对了,小芷,你是教唱歌的?”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是音乐。不但要教唱歌,还有琴筝笛鼓琵琶这些,都要教。” 郑司楚听她说到笛子,笑道:“对了,我也学过一点。” 申芷馨眼眸一亮,叫道:“司楚哥哥,你最擅长什么?” 郑司楚脸一红,道:“学过点吹笛。只是,谈不上擅长。” 申芷馨一听他会吹笛,更是兴奋,问道:“那你是哪一派的?我对笛子倒是不太精熟,以后你教教我吧。” 郑司楚脸皮再厚,也没敢再接着吹牛了,忙道:“我也只是初学呢,谈不上什么派,我是跟……”他心想虽然这吹笛是程迪文最先教的,但要自称是程迪文一派,他也委实不愿,何况后来还是蒋夫人教得更多,便说:“是跟雾云城的蒋夫人学过几天。” “蒋夫人?我倒没听说过。” 郑司楚忙道:“蒋夫人年轻时是个歌姬,艺名叫花月春,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一说“花月春”三字,申芷馨一下勒住了马,惊叫道:“司楚哥哥,你竟是花月春的徒弟?天啊!” 郑司楚被她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也勒住马道:“是啊。怎么了?” “花月春,那是当初的天下八绝之一!没想到她还在世,居然还是司楚哥哥你的先生,你一定要教教我。” “天下八绝”这个词郑司楚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诧道:“蒋夫人当初这般有名?” “是啊。天下八绝,画绝尉迟大钵,诗绝闵维丘,歌绝便是花月春。当初闵维丘曾经在五羊城住过一段时间,还写了好几首怀念京中人物的诗,其中一首便是怀花月春的。” 闵维丘和尉迟大钵的名字郑司楚也听说过。闵维丘久无音讯,多半已经去世,但尉迟大钵的名字至今仍然很是响亮,号称天下第一画手,他没想到蒋夫人当初竟是与这些人齐名,难怪那回程迪文和自己去请了蒋夫人前来,那琴师王锡一听蒋夫人之名,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要在地上爬了。但申芷馨说要自己教,郑司楚终究脸皮没厚到这等程度,干笑道:“我可不成,我只是初学乍练。对了,那宣先生倒是琵琶好手。” 申芷馨一怔,道:“他会弹琵琶?” 郑司楚点了点头,“他是此道高手。” 申芷馨哦了一声,却没再多说什么,只怕听说宣鸣雷这个油嘴滑舌的汉子竟是个琵琶高手让她大感意外。此时两人已到了城门前,申芷馨道:“司楚哥哥,你先等我一下,我去说一声。” 郑司楚道:“好吧,我在这儿等你。” 他心思缜密,申芷馨只怕还没有回过味来,但他心中雪亮,明白父亲让自己跟来是为了察看一下有无异样。看着申芷馨打马向城门走去,一个守门官迎上前向她招呼,申芷馨和他说了两句,那人怔了怔,马上点头。这时申芷馨转回来道:“行了,王门长让我们进城便是。” 看来并没有意外发生,申士图并无二心。郑司楚也放下了心,微笑道:“好的,多谢小芷。” 申芷馨脸又是微微一红,低声啐道:“司楚哥哥,你也油嘴滑舌了。” 郑司楚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油嘴滑舌”四个字来评价自己。他有点尴尬地说:“我是真的要多谢你。” 申芷馨微笑道:“要谢什么,你们终于回来了,我和爹爹都很开心呢。” 郑司楚倒是一怔,低低道:“小芷,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回来吗?” 申芷馨点了点头:“当然知道。”她说着,又是微微一笑,“天马上要变了。” 她说的,当然不是天气。郑司楚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在他心里,申芷馨总是记忆中那个跟着自己乱跑的小女孩,但显然她已经不是了。也许,她知道的事比自己更多。他道:“你觉得会怎么变?” 申芷馨看了看天,喃喃道:“阴晴不定,但总会有日出的时候的。” 现在的天还当真阴沉下来了,一场暴雨就在眼前。申芷馨又向郑司楚一笑,说道:“就算有狂风骤雨,但一样可以走下去的。司楚哥哥,你说是不是?” 回到车边,申芷馨向郑昭说了两句,郑昭见郑司楚也安然回来,这才放下心。一行人进了城,那王门长已亲自带了人来领路。五羊城四门进出之人极多,他们进城时正有一个商队在受检,也没人注意这七八个人,无非是见这些人个个有马,心想这些人倒是殷实。王门长领着他们到了一个僻静地方,这才到车前道:“郑先生,先委屈您在这儿安歇。” 郑家在五羊城也有一处宅院,但去那儿显然太显眼了,现在这地方很僻静,里面倒也不小。将大车赶进了院子,郑昭扶着妻子走出大车,申芷馨已抢着道:“王门长,大夫什么时候来?” 王门长行了一礼道:“申小姐,您交待过后我马上就让人去请了,齐大夫即刻便到。” 申芷馨点了点头道:“那我爹呢?” “也已派人去通知了,太守马上就会过来。” 他话音刚落,门上便响起了几声敲叩。王门长赶紧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广阳太守申士图。申士图脸上倒是无喜无嗔,沉声道:“王门长,你回去看着点,有什么异样就马上让人来通知。” 王门长答应一声,掩上门出去了。虽然女儿也在这儿,但申士图抢到郑昭跟前,扶住他的手臂道:“郑兄,辛苦你了。” 郑昭的眼里闪烁了两下,微笑道:“申兄,你也辛苦了。”说完,脚却是一软,险些摔倒。 申士图并无二心!直到现在,郑昭的心才算真正落了地。他一直提心吊胆,现在终于放心,反倒觉得疲惫不堪。申士图扶住他道:“快去歇息,齐大夫马上就来了。”扭头对身后一个随从道:“快去生火,给郑大人一家洗尘。” 申士图想得倒是周到,身边连厨师也带来了。那几个随从答应一声,洗锅的洗锅,生火的生火。这套宅院是申士图早就备下的,虽然一直空着,但总有人来打扫,因此十分干净,被褥什么的也都时常晾晒,郑昭和郑夫人两人都被带到房内歇息。那齐大夫也跟着申士图后腿赶到,马上来给郑昭夫妇检查。郑夫人是皮肉伤,因为路途劳累,伤口愈合得不好,但并无大碍,郑昭就更不碍事了。这齐大夫倒是殷勤,连郑司楚宣鸣雷诸人也都检查了一遍,说这些人更没有事。 待齐大夫查完、开了方子告辞后,申士图让人去抓药,将郑司楚叫进客厅来闲聊。虽然郑司楚这十几年来从未和申士图说过话,但申士图对他却甚是了解,郑司楚哪年参军,哪年参加了什么战事都说得上来。郑司楚将先前经过的战事说了些,一旁作陪的宣鸣雷和申芷馨都听得大为咋舌。在宣鸣雷心目中,郑司楚虽然枪马娴熟,胆大心细,终究还是个国务卿的大少爷,没想到他居然出生入死地参加过多次战事,反是自己还从未正式上过阵。申芷馨更是听得瞠目结舌,想不到这个自幼的玩伴竟然在死人堆里爬过两三回了。等郑司楚说得告一段落,喝了口水,边上一个侍从过来轻声道:“申太守,郑先生醒了。” 申士图站了起来道:“司楚,你先在这儿歇息,我去看看你父亲。” 待申士图一进内室,申芷馨便叹道:“司楚哥哥,原来你打过这么多次仗了!” 其实郑司楚只打过两次仗,但近些年来一共也只有三次战事,只有最后一次的三上将远征郑司楚因为被开革出伍,没能参加,另两次全都亲身参与。他苦笑道:“也不算多,只是两次仗而已。不过还能留得性命回来,也算运气不错的。” 他们在外面闲聊,申士图已进了内室。郑昭躺了一阵,精神已经好了许多,见申士图进来,忙从床上下来道:“士图兄。” 申士图拦住他道:“郑兄,你旅途劳顿,先别起来。” 郑昭实是有满肚子话要问,他道:“士图兄,我在路上听得,说大统制已将议府解散,此事可是真的?” 申士图点了点头道:“是。你想必还不知道详细吧?” 这一路上郑昭每时每刻都在担心追兵,也根本不敢多去打探消息,他还是在求全镇上听郑司楚与宣鸣雷回来才听说了这消息。他道:“起因为何?” 申士图叹了口气道:“五羊城远离京都,大统制发来的羽书公只是说议府有少数议员密谋不轨,结果被一举粉碎。但我在京都的耳目则报告说,那是代理国务卿顾清随集合了三分之二的议府成员向大统制上书,弹劾他妄向西原用兵,导致大兵败北,认为此战之败大统制当负全责,必须引咎辞职,由议府组合临时政府。” 议府成员尽是共和国各司高官以及一些民间德高望重之人,总数一般在六十人上下。以往一有动议,都是由议府发起会议讨论,通过后交由大统制审批执行。虽然规定议府有弹劾任何人之权,大统制当然也在其内,但大统制在共和国的威望有如日月,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顾清随是吏部司司长,郑昭昏迷后,顾清随便代理国务卿一职,也可以说目前顾清随实质上是共和国的第二号人物。这一次顾清随竟能说动三分之二的议府成员向大统制提出不信任案,在大统制看来的确已等如谋反,但另一方面顾清随此举并没有违反律法,不能说成是密谋不轨。只是大统制还是以这个罪名告之天下,显然在大统制眼里,他的权威已不容任何人挑战。郑昭在求全镇听得这个消息后便震惊得一夜未睡,因为大统制这么做,完全就背离了“共和”的本质。虽然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也是郑昭的信条,但手段只是为了达成目的,现在连目的都已不存在,他越想越觉得茫然。本来还寄希望于这只是那些唱小曲的艺人以讹传讹,但现在从申士图口中听到,他终于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 申士图见郑昭的脸色忽阴忽晴,心中也有点忐忑不安,小声道:“郑兄,接下来你还有什么打算?” 郑昭苦笑道:“旗都已倒了,我还能有什么想法。隐姓埋名,在士图兄你治下做个良民罢了。” 他说得平静,但申士图却如当头一个炸雷,惊道:“什么?郑兄,你当初跟我说过,共和乃是你毕生所愿,你愿为此肝脑涂地,粉骨碎身亦在所不辞,难道真的心灰意冷了?” 郑昭叹道:“南武已是天上之日,还有什么能阻挡得了他?” 申士图摇了摇头道:“南武不是太阳,共和的大旗也没有倒。你忘了,当初苍月公揭共和之帜,多少英烈前仆后继,屡败屡战,方才能有今日。那时你说过,在帝制之下,帝君昏庸,天下百姓只能任其涂炭,但共和制却不同,元首无道,仍可纠而正之。共和国已经有二十二年了,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这两句话早已深入人心,南武这样做,实是逆天而行,他想做帝君,民心不会答应的!” 听到申士图说到“民心”二字,郑昭心头便是一动。曾几何时,他与丁亨利曾在私下有过一番对谈。那时自己说对民心所向,当可用之,但丁亨利有点不以为然,说民心其实相当靠不住。假如民智已开,民心所向确是大势所趋,但民智不开时,民心却只能是权谋者的工具而已。当年苍月公刚揭共和之帜,号称人人平等,南北百姓却大多认为苍月公大逆不道,竟敢说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在一般百姓看来,达官贵人是天上之云,百姓只是脚下之泥,二者岂有平等之理。所以与其说些人人平等的空话,不如脚踏实地,一步步做来,以开启民智为第一要务。那时郑昭却觉得丁亨利的想法太过冬烘,不过说得也并没有错。现在共和国已经进入了二十二个年头,民智当真已经开了吗?想到现在南武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实是比当初的帝君有过之而无不及,所谓开启民智,实是任重而道远。但申士图这般说,他也多少恢复了一点信心,低声道:“士图兄,五羊城的民心如何?” 申士图微微一笑道:“郑兄,五羊城是共和的发祥之地。这些年来,我便是将争取民心排在首要之位。现在城中共和各类学校七十余所,适龄学童由官方斥资入学,因此现在的年轻人全都秉承共和之念。当大统制解散议府的消息传来时,我暗中让人去各处打探过,绝大多数年轻人皆认为大统制此举不妥。郑兄,民心可用啊!” 郑昭皱了皱眉道:“那些年纪较大的呢?” “这个你也放心。我十多年前便发起一个改良戏曲运动,命人将旧戏旧曲大加整改,主题尽是宣传共和真谛。那些年长之人虽不识字,但听戏唱曲却都是喜欢的,潜移默化之下,除了七老八十的还觉得大统制便是当年的帝君,一般人都觉得人人平等,天经地义,大统制不是不会犯错的圣人。” 郑昭吃了一惊,顿了顿,才叹道:“士图兄,你才是大智大能之士。唉,这些年我都在雾云城,也一直不与你联系,若早知你有这般好的经验,南武现在也不能一手遮天了。”他想到在雾云城里,虽然人人都觉得共和比帝制好,但好的也仅仅在于共和国下没有那么多光吃饭不做事的宗室权贵,那些人的心底就然觉得大统制仍是帝君,只不过是个英明无比的明君罢了。 申士图笑了笑道:“另外城中官员我也一直在注重提拔那些有真正共和信念之人,因此现在各部之中靠得住的人居多。一旦五羊城起事,不会有太大的阻碍。” 听到这儿,郑昭又吃了一惊,低声道:“士图兄,你要起事?” 申士图点了点头,左手握拳在右掌上一敲,沉声道:“共和国是一辆大车,人人皆是车上的乘客。假如掌车之人走错了方向,人人都有权站出来纠其偏差。郑兄,五羊城现在就是这个站出来的人。” 郑昭道:“士图兄,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准备怎么做?” 申士图微笑道:“事不宜迟,现在万事俱备,我等的便是你的到来。这两天,我要召开一个各部会议,公开提出此事。郑兄,以你的威望,这件大事就又多了几分胜算。” 他越说越是兴奋,眼中也已发亮,伸出一手道:“五羊城工、刑、吏、礼、兵五部,我兼吏部,工部的特别司长是你连襟,刑、礼二部也是我们同道中人,唯有兵部的余成功是魏上将军旧将,可能稍有点曲折,但他也不是大统制私人,向他晓以大义,余成功会理解的。五部一致,何愁大事不能成?” 广阳省因为地位超然,又是最为富庶的一个省份,因此五羊城几乎是把雾云城的政制全盘搬了过来,一样有工、刑、吏、礼、兵五部,只不过比雾云城的五部司名义上低一个等级。其中工部属于特别司,地位更是与共和国工部司平级,部长称特别司长,是郑司楚的姨父陈虚心。其实这是因为五羊城都是共和军发展壮大的地方,应该说共和国的政府编制是在五羊城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申士图兼任吏部,城中大小官员的任命全都可以自专,只需向雾云城发一个备案即可。正因为如此,申士图才如此信心十足。郑昭道:“余成功这人现在有什么倾向?” 申士图道:“他是个武人,向来不太管政事,但他的副手是他外甥,却是个年轻人,是在五羊城军校成长起来的,应该认同我们。” 郑昭哦了一声道:“是他外甥吗?”郑昭向来不喜援用私人,因为这样有结党营私之弊。听得余成功的副手竟是他的外甥,不觉得对余成功亦低看了一线。申士图道:“郑兄,你别看不起这年轻人,他是现在五羊城少壮派军官之首。还记得当初的七天将吗?” 七天将是共和军的一个称谓,分前后两代,第一代七天将还是当年苍月公麾下的老将,现在早已一个不剩了。第二代七天将便是以丁亨利为首,共和国的三元帅五上将中,有五个便是这第二代七天将。郑昭道:“现在又有一代了?” 申士图笑道:“七天将这名号,是共和军的光荣。虽然早已废除,但五羊城里对他们仍是记忆犹新,因此现在又有了第三代七天将。余成功的外甥便是这第三代七天将之首,在军中很得年轻军官尊崇。” 郑昭叹了口气道:“大江后浪推前浪,现在也确实该又是一代了。士图兄,你准备哪天召开此会?” “五月十五,砺锋节那天,所以我一直急等着你的到来,好在你赶到了。” 五月十五,是当年苍月公第一次揭起共和大旗的日子,也是“共和军”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世上的日子,因此共和军将这一天定为砺锋节,与七月十七的建国节并列。“五一五,砺锋扬旗卫国土;七一七,铸剑为犁四海一。”这两句儿歌是童校的第一课,便是没上过课的老人也能倒背如流,正是大统制亲自题写的。申士图选在这一天召开会议,实是颇有深意。郑昭想了想,道:“如此甚好,但士图兄,你事先千万不要漏出口风,到时,我出场的时机要拿捏准。” 申士图道:“郑兄,你准备如何出场?” 郑昭道:“人多眼杂,这些人也定不会铁板一块。事先在后院安排下一批好手,当你说出要举旗之事,然后我再出来。若有人不服,当机立断,立刻拿下!” 申士图微笑道:“郑兄与我不谋而合,我也正是如此想。只是有点担心,这些人当场不说,背后恐怕要出花样。” 郑昭心中暗笑。自己会读心术之事,申士图亦不知晓。凭自己这门秘术,哪个人也别想出花样,此事实是十拿九稳,反而要担心的倒是举旗以后南武的对策。毫无疑问,南武会派遣大兵前来讨伐,而这支军队最有可能的正是邓沧澜的东平军区。好在邓沧澜长于水军,而五羊城中亦是水军实力最强,邓沧澜虽是天下名将,倒也不必过于担心。他道:“好,我们再来商议一下细节问题。” 申士图与郑昭在内室商议,外面的郑司楚、宣鸣雷和申芷馨三人则在闲聊。申芷馨对郑司楚参加过的几场战事很感兴趣,问得很详细,郑司楚便原原本本地说了。说到五德营之强,申芷馨很是吃惊,问道:“这些前朝余党竟然还有如此实力?” 郑司楚叹道:“他们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朗月省一败,才过了没几年,到了西原竟然就已全然恢复,比在朗月省时还要更强一些。现在三上将远征失败,十年之内,已无力再次远征了。” 申芷馨惊道:“若再过十年,他们一定会发展得更强大了。若是到时打过来,那该怎么办?” 郑司楚一怔。他根本没有想过五德营反扑中原之事。在他心目中,实已觉得五德营不算什么敌人。同文同种,甚至连老师都曾是五德营的一员,五德营的陈忠更是放过了自己两次,他对这支远在西原的叛军越来越有种亲近之感。他道:“五德营再强,也同样不具这个实力。他们真要反扑中原,我想起码得有百年的时间才够。只是百年以后,天晓得会如何了。” 宣鸣雷在一边笑了笑道:“不错。昨日的朋友,今天可能就成了敌人;而今天的敌人,明天说不定又成朋友。将来的事,谁说得清。对了,申小姐,您是教音乐的,能不能麻烦你借我一面琵琶?” 申芷馨听郑司楚说过宣鸣雷是个琵琶高手,倒也不意外,问道:“宣先生是琵琶好手吧?不知是哪一家的家数?” 宣鸣雷道:“琵琶家数,穆曹两善才,我是曹善才那一派。” 申芷馨笑道:“宣先生原来是北三才手一家。只是五羊城琵琶是穆氏所传,比北派要稍短一些,不知宣先生用不用得惯。” 穆曹两家是琵琶世家,代代都出名手,有南穆北曹之说,这一派的掌门便称“善才”。穆家世居五羊城,因此五羊城的琵琶都是穆氏的家数。因为南边人身材普遍要矮一些,手也要短,因此穆家的琵琶比北派琵琶要短半寸,音质也要尖一些,别的倒没什么不同。宣鸣雷道:“这个没关系。我在东平城时,穆曹两派的琵琶都用过。”他生平所好,最爱的是酒,第二便是琵琶。南逃时用惯的琵琶没带来,这些日子实是手痒难当,虽然听郑司楚说来也有趣,但实在很想弹上一曲。申芷馨道:“宣先生急着要的话,边上就有家学校,教音乐的是我同学,她那儿定有琵琶,我马上就去找她借一面。” 宣鸣雷喜道:“如此甚好,不知申小姐什么时候有空?”他不是个扭捏之人,说要就要,听申芷馨答应了,就打蛇随棍上,逼了一句。申芷馨见他这么急法,笑道:“很近的,我骑马过去,片刻即回。司楚哥哥,你和宣先生在这儿先坐坐,我去一下就来。对了,司楚哥哥,你带着笛子吗?” 郑司楚见宣鸣雷逼着申芷馨去借琵琶,申芷馨却不以为忤,似乎乐于如此。听她问起笛子,便道:“我有一支。”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如此甚好,我还正想听听司楚哥哥演示一下花月春的手法呢。” 她说着便出门带马,走了出去。郑司楚等她走了,低声道:“宣兄,你也太不客气了,哪有逼着人家去借琵琶的道理?” 宣鸣雷抓了抓头皮,有点不好意思地道:“郑兄莫要怪我,实在手痒得紧了。一直听说五羊城是穆善才的老家,不知申小姐认不认得他?” 宣鸣雷当初要灭螺舟上那几个士兵的口,郑司楚对他实是已有三分不满。但见他如此热衷于音乐,又对他有了几分改观,心道:宣兄也是性情中人。他虽然有点不把人的性命当回事,但还不是一意孤行之人。那一回宣鸣雷本要将螺舟炸掉,但郑司楚一求情,便只是将螺舟沉到了水底,事后螺舟中那几个士兵破门而出,仍可将螺舟升上水面,也没有胡乱杀人。他心想宣鸣雷性情直了点,毕竟不是以杀人为乐的狂徒。人与人自是不同,自己一味强求,倒也显得自己不够大度了,何况,宣鸣雷到底是自己一家的救命恩人。这样一想,他也微笑道:“只是小芷非要我吹笛,只怕我要出大丑了。” 宣鸣雷笑了笑道:“郑兄还在为我在林家那番话多心?其实那回我只是去敷衍林公,你的奏笛之技,实是得名家传授,除了火候不够,别的无懈可击,多加练习,有朝一日定有大成。” 郑司楚心道就算能有大成,但蒋夫人对程迪文如此推许,自己想在吹笛上超过程迪文恐怕不可能。一想到程迪文,他不禁有点黯然。程迪文是他自幼相交的好友,又同在军中多年,实与兄弟无异。但程迪文的父亲是大统制的亲信,自己的父亲却已与大统制反目,两人只怕相见无缘了。他从怀里摸出那支铁笛,淡淡道:“但愿吧。” 宣鸣雷见他拿出了铁笛,想起那天他吹的一曲《一萼红》很是生涩,问道:“你吹得最好的是哪支曲子?别让申小姐笑话了。”他对音律之痴迷实不下于程迪文,隐隐觉得郑司楚出丑,连带着自己也似乎要出丑了。 郑司楚道:“我最熟的还是一首《秋风谣》,只是这曲子有点萧瑟,似乎……” 宣鸣雷道:“《秋风谣》?这曲子我也很喜欢,来,去院子里练一下,我帮你看看,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他说干就干,抬腿就向院中走去。郑司楚只得跟了出去,心里倒也并不是很不愿意。宣鸣雷是琵琶高手,当初连程迪文一听都大加赞许,自己的笛技若是比他差得太远,在申芷馨面前这个台可塌不起,心想“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这句话倒也不错。 院子里有棵大树,下面有几块平整的石头,是夏天天热时在外面乘凉时坐的。现在正是五月中旬,南方的气候热得早,现在已经很热了,宣鸣雷掸了掸石上的灰尘道:“这儿正合适。郑兄,来来来,让我好生听听你的妙技。” 郑司楚见他眼含笑意,但眼神里总有一丝嘲弄之意,心道:你真当我是生手?在雾云城最后一年里,他因为没什么事,常去请教蒋夫人,自觉水准已相当不错了。他坐到一块石上,说道:“那我便献丑了。”说罢,将铁笛举到唇边,试了几个音。 这支铁笛是程迪文送给他的。程迪文家中豪富,这铁笛亦是不惜工本请高手匠人制作,程迪文亲自督工,音准极佳。郑司楚已有月许不曾练习,刚吹了两个音时还有点生涩,但吹了一个乐句,只觉手法越来越熟,音符直如溪水汨汨而流。 迪文,将来不知我们还有没有相见之日。 他吹着,心底默默地在想着。他本是笃于友道之人,与程迪文更是亲如兄弟,自己一家逃出雾云城,亦是得程迪文不顾危险前来相告,他对程迪文更多了一分感激。吹着这首《秋风谣》,当初与程迪文两人在军中并马而行,挺枪冲阵的情形仿佛又回到了眼前。那些岁月,虽然并不是太久,却又仿佛已如隔世。他心下黯然,与这首《秋风谣》却越发契合,吹到后来,笛声清如寒冰,声可遏云,虽是初夏,眼前似乎有秋风乍起,四野萧瑟之感。 一曲终了,郑司楚收回笛子,还不曾说话,一边却听得申芷馨叹道:“司楚哥哥,原来你的笛技竟如此高明!” 郑司楚吹这一曲时,实已将身心全放在笛孔间,身外万物皆不留意,听得申芷馨的声音,他才知道申芷馨已回来了。他忙站起来道:“小芷,你回来了?” 申芷馨背着一个长条布包,手上还捧着一个。她将布包递给宣鸣雷,将背上那布包解了下来道:“真好。以前听这支《秋风谣》,我总嫌它太悲哀了,但听你吹来,却别是一番滋味。司楚哥哥,这是花夫人教你的吧?” 郑司楚道:“她姓蒋,现在叫蒋夫人。小芷,你也过奖了,我实在还不曾体会到此间三昧。”申芷馨夸赞他,他到底还是高兴的,但他对自己的笛技并没有太多信心,当初被程迪文不知取笑了多少次,觉得申芷馨只怕也只是客气而已。 申芷馨道:“天啊,这般高明还要谦虚。宣先生,你说是不是?” 宣鸣雷本来急着想弹琵琶,但现在抱着琵琶,人却似有点呆了。听申芷馨一说,他才道:“是啊是啊。只是……”他还想指摘几句,说郑司楚在运指之时还有点生涩,音阶转得不是很自然,但又说不出口。郑司楚方才这一曲,与当初在林家吹的那支《一萼红》实已判若云泥,自己虽然不长于笛,也不算此道庸手,但若是自己吹来,定然不会有郑司楚这一曲一般摄人心魄。他又是惊叹,又有几分妒忌,说道:“来来来,我们来合奏一曲吧。” 郑司楚有点尴尬,笑道:“别的曲子我可不熟……” 申芷馨抢道:“那就再吹这支《秋风谣》吧。宣先生,你会不会?” 宣鸣雷心道:我有什么曲子不会?你也太小看我了。他生性不拘小节,当初和小师妹合奏,亦大不客气地讥弹,几次把小师妹都惹哭了。但在申芷馨面前,他不知怎么有种从来未有过的局促,那些大咧咧的话根本说不出口,斯斯地道:“此曲倒也弹过几次。申小姐你也带了乐器吧?”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是啊。”她从背上解下那布包,却是一面黑漆古筝。弹筝必要坐下,弹琵琶倒可站着,宣鸣雷正待站起来,郑司楚已站到一边道:“小芷,你坐。” 申芷馨又是抿嘴一笑,坐到石头上,将古筝摊到膝上,调了调音,道:“这支《秋风谣》本是笛曲,若是合奏的话,同时发声也不好听。这样吧,我先弹一段过门,等一下你们看时机加入。” 这等合奏已是高手方能所为,郑司楚心下一慌,心道:糟了,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加入?宣鸣雷却也想到了此间,幸灾乐祸地道:“好啊好啊,合奏正是要有层次,方能动听。申小姐,请了。” 申芷馨笑了笑,马上又正色在弦上一拨。过门即是前奏,也就是将《秋风谣》的几个乐句糅合一下。她纤指一落,琤琤琮琮的筝声便已响起,直如流水翻波,说不出的动听。郑司楚一怔,忖道:原来小芷……她在音律一道竟到了这等境界! 蒋夫人在音律上实可算天下数一数二,较程迪文只怕还要高明一些,郑司楚当初去看望她时,蒋夫人兴起亦曾为他鼓筝一曲。郑司楚听来,只觉蒋夫人指下风生,乐声说不出的平和秀雅,听来亦觉得心境大佳。现在听申芷馨鼓筝,竟然不下于蒋夫人,也不知是自己的判别力尚不足还是什么。但看了看宣鸣雷,却见宣鸣雷眼中如醉如痴,既是赞叹亦是陶醉,心想:看来我想得没错,小芷真是音律上的绝世好手。若是她能与蒋夫人和迪文合奏,不知该怎么动听法。 想到程迪文和蒋夫人,郑司楚心中又有点郁郁。这时申芷馨的一段过门已到尾声,弦声袅袅不绝,正在这时,叮叮数声,却是宣鸣雷的琵琶声响了起来。这时前段尚有余音,宣鸣雷加入得正是时候,全无突兀之感,筝声与琵琶声便如水乳交融,说不出的和谐。郑司楚听得亦如在醉里,但心底又有点慌,心道:糟了,我该什么时候加入?本来这时候加入是最佳时机,只是自己经验尚不及宣鸣雷,错过了此机,现在再吹,等如将这筝声和琵琶声打乱了,实属大煞风景。宣鸣雷抢到了这个良机,听笛声并不曾响起,心下暗暗得意,忖道:郑兄啊郑兄,你到底还是个生手。他要在申芷馨面前卖弄,更是打点精神,将本事用出了十成。他在这琵琶上实是超等好手,指法之精,实不作第二人想,曹氏三才手使得花团锦簇,筝声和琵琶声便如两道溪水,时而汇在一处,时而又分流出去,却又一丝不乱。 申芷馨本来想的正是这段过门结束后,宣鸣雷和郑司楚便可加入,谁知响起的只是琵琶声。她心道:司楚哥哥真沉得住气,那就再来一段过门吧。倒真看不出宣先生竟是这一等的好手,司楚哥哥没替他白吹牛。她的指法精熟之极,虽然宣鸣雷的琵琶声错综繁复,但筝声清澈入骨,丝毫不为所乱。这一段过门很快亦到了尾声,宣鸣雷此时要卖弄本事,五指舞动如飞,加了好几个装饰音,正在得意,突然无名指一沉,他的心也是一沉,暗道:糟了!破音! 申芷馨拿来的是一面穆善才式样的南琵琶,较他用惯的曹氏北琵琶稍短。本来宣鸣雷一法通,万法通,也不会有错乱,但偏生要卖弄本事,弹得兴起,已忘了这一点,无名指的指位便错了些微。虽然只是毫厘之差,但音律实是不能有半点差错,在申芷馨这等一流好手听来,已觉得这一音错了。本来筝声与琵琶声无比和谐,这一音有了点错,实是说不出的难受。申芷馨本来与宣鸣雷合奏得天衣无缝,这音一错,便如一匹上好的缎子当中出现了一点瑕疵,实是无比可惜。哪知她的眉头刚要皱起,笛声突然响了起来。 郑司楚也已听到了这一声破音。他在音律上虽然远比不上宣鸣雷和申芷馨,但这一曲如此美妙,便是全然不通音律之人也觉得自然而然,一声破音自是特别突兀。他的手比脑子转得更快,就在这破音将起未起之时,笛子已凑到唇边,一下吹响。笛声比筝声和琵琶声都要响亮,立时将破音掩住,偏如妙手匠人将错就错,把这匹有了一点瑕疵的缎子补上一点花纹。因为顺其自然,不觉其为瑕疵,反倒更增美妙。他一将铁笛吹响,便心无旁骛,将这支《秋风谣》吹了下去。他对音律只是初通,也没本事去配合筝声和琵琶声。这等自行其事实是合奏的大忌,但宣鸣雷和申芷馨两人都是音律好手,索性就任由郑司楚吹奏,两人手法一变,转为配合他的笛声。一时间,笛声、筝声和琵琶声齐头并进,有时笛声孤峰拔起,筝声和琵琶声又如比翼双飞,随之升高,反而更加和谐。这一曲《秋风谣》奏来,虽是夏日,周围却森森似有萧瑟秋风吹来。 《秋风谣》共有三段。乐句虽然一致,但一段比一段更高。以往奏起这支《秋风谣》,申芷馨只觉曲声一味凄苦,未免格调不高。但郑司楚吹得却是霸气十足,全然不顾,这《秋风谣》虽然仍是一派苍凉,其中却又似有着勃勃生机,偏如秋风起时,万木萧疏,虽然肃杀,但地底根须却极在萌动,只待来年便仍要蒸蒸日上,凄苦悲凉中,带着一丝掩之不去的倔强。有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听到《秋风谣》竟有这等意境,不觉又惊又喜,心道:这便是花月春嫡传心法吗?我只以为司楚哥哥是个武人,不通音律,没想到他竟是此道不世出的天才!先前听宣鸣雷的琵琶声,她已觉得叹为观止,但一山更有一山高,宣鸣雷的琵琶声仍是人间峻岭,纵然高可插云,犹有尽处,郑司楚的笛声却仿佛大鹏展翅,越飞越高,竟不知将要到何处方休。她平生专精音律,好手也见过不知凡几,只是如郑司楚一般全然不依旧法,只是自由自在地摩云高飞,却是闻所未闻。只觉与他合奏此曲,连带着自己在音律上亦大有进益。 郑司楚已全然沉浸在音乐声中。此时《秋风谣》已到了尾声,本来应该声音渐轻,慢慢收尾,但他心底却似有个人在说:不行!不论如何,纵然山崩地裂,永远都不放弃!有宣鸣雷和申芷馨的伴奏,他的笛声亦如有神助,先前一曲本觉得是自己超水平发挥,但此时更加纯熟。便如一个人翻山之时,本来觉得山顶就在眼前,马上就要到头了,可是到了山顶,却发现前面豁然开朗,又有一片耸入云天的山峰,别有一番天地。他吹到尾声时,浑身血液都似要沸腾了,只觉这一腔热血若不能喷薄而出,势必将自己的身体都烧得干枯。他鼓足了胸中之气,一下吐出。笛声一下亮起,直如穿云逐电,越拔越高,似是一个人站在绝高处,见到河山尽在脚下,百感交集,既有对天地的敬畏,又有着万丈豪气。 这一声笛声响起,便是周围住家也都听到了。这儿本来是个学校,教的正是乐师,他们久已听惯了,但这声笛实在太过惊人,就算完全不懂音律的亦觉得眼前一亮,心道:世间原来还有这般一个模样!随着笛声穿云而去,头顶却是扑簌簌一阵响,那棵大树上如雨般落下不知多少树叶。 广阳地处南疆,从未下过雪,草木亦经冬不凋,夏天这般落叶实属异常。郑司楚一曲终了,人犹在曲声中似不能返,被这阵落叶劈头盖脑地落下来,洒了遍身。他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却见宣鸣雷和申芷馨两人都已站了起来,身上亦洒满落叶,两人却浑若不觉。他干笑了两声道:“小芷,真是让你见笑了。” 申芷馨道:“司楚哥哥,你……”说到这儿却是一阵哽咽,说不下去了。宣鸣雷突然走上前来,掸了掸身上落叶,向郑司楚行了个大礼道:“郑兄,天下一人,唯君而已!” 这个评价高得出乎郑司楚意料之外,他有点手足无措,道:“宣兄,岂敢……”嘴上谦虚,心中仍是如在梦寐。方才这一曲,在筝与琵琶的激发之下,竟能达到如此境界,他自己也根本没想到,此时最意外的反是自己。 宣鸣雷眼里闪烁着一丝异样的光芒,还没说什么,申芷馨突然叹道:“司楚哥哥,纵然你指法还稍有些许生涩,但奏笛之技,你已尽得其中三昧。就算不是真的天下第一……我想,也差不多了。” 连申芷馨也这般说,郑司楚更是吃惊。这时三个人都不再说话,三人之间出现了一个冷场。宣鸣雷觉得有点不自然,正要开口,头顶又是扑簌簌一阵树叶落下,洒得他满头都是。他伸手掸了掸,笑道:“古人云,一曲通神,可夺造化之秘。郑兄,你这一曲果然能颠倒四季,变夏为秋啊。” 郑司楚心中亦是一动。现在是万木争荣的夏天,但他心中感受到的,却是一丝带着无边肃杀的秋意。这一丝秋意隐隐而来,似乎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巨变。 这个世界,又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吧? 第11章一触即发 五月十五砺锋节是共和国的两大节日之一。虽然五羊城与首都一南一北,相隔遥远,但对于这个节日也十分看重,前一天街头都已挂满了彩灯。五羊城很富庶,高手匠人极多,加上工部特别司就设在五羊城,这些彩灯全都精妙绝伦。“砺锋观灯”,现在也成了五羊新八景之一。 因为需要掩人耳目,在砺锋节之前,郑氏一家和宣鸣雷诸人都不能公然露面。那宅院若是住郑家一家三口,自是不小,但加上宣鸣雷他们六人便显得小了。何况这些人尽是些精壮汉子,关在宅子出不去着实有点受不了,郑昭思之再三,便让郑司楚带他们去工部特别司以临时工人的身份暂住。工部特别司司长陈虚心是郑昭连襟,自是靠得住,但陈虚心这人有点不通世事,郑昭生怕他大大咧咧走漏风声,让郑司楚也一同前去照应。好在特别司属于机密部门,很少有人过来,而临时招募工人亦是常事,不会惹人注意。 到了特别司,马车一停下,郑司楚出了车,特别司的主簿华士文已迎了上来,笑道:“司楚。” 郑司楚小时候最喜欢到特别司来玩,因为这儿尽是些能工巧匠,这华士文是陈虚心的得意弟子,非常喜欢师父的这个外甥,那时每回郑司楚一来,他总是给他做些小玩具。十多年不见,虽然郑司楚已然长成了一个青年,但华士文还是一眼认出了他。郑司楚一见华士文,亦极是高兴,低声道:“华大哥。” 华士文拍拍他的肩头道:“司楚,你长大了。别担心,这儿僻静得很,没有闲杂耳目。”他见宣鸣雷也走了出来,便上前招呼道:“宣将军吧?” 宣鸣雷早听得五羊城有这个工部特别司。特别司是专职研究种种器具的部门,水军所用战具有不少都是从特别司送来,他对这地方亦极有兴趣。见这人招呼自己,他施了一礼道:“正是宣鸣雷。请问尊姓大名?” 华士文道:“在下特别司主簿华士文。申太守已向我关照过,我们这儿空闲房屋不少,诸位可以自便,在这儿你们应该不会觉得闷。”说着,指了指边上一辆敞篷车道:“来,上如意车吧。” 那辆车可以坐八个人,却没有牵车的马匹。宣鸣雷他们坐了上去,心道:这特别司规矩真大,车子都要专门换一辆。但华士文待他们坐上后,却没有带马过来便坐了上去。宣鸣雷诧道:“华主簿,不用带马吗?” 华士文得意地道:“若要马牵,便算不得如意车了。”说着,脚下踩了一下,这如意车的车轮立时转动。郑司楚大吃一惊,问道:“华大哥,这车自己会动!” 华士文更为得意,说:“正是。这可是师父的得意之作,以水银驱动,便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也能开起来。”说着,这如意车已沿着大路驶去。宣鸣雷诸人见这如意车如此巧妙,不由纷纷惊叹,宣鸣雷道:“若螺舟也能装上此物,就不用那么吃力了。” 螺舟在水底行驶,需要不少人驱动。人力终有尽时,因此螺舟驶不了太远。如果能将这如意车的驱动装置装到螺舟上,螺舟的威力便可成倍增加。华士文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可惜眼下尚不完备,不甚可靠,还需改良。不过在这儿平坦大路上行驰,已是足够了。” 宣鸣雷心道:怪不得这特别司地位特别。一到特别司就见到这般特别的东西,他们的兴趣一下提了起来。华士文倒也健谈,领着他们沿途行去,一边指指点点,说这个是水车,那个是风车,都是提供动力的。因为特别司需要锻造,有些笨重部件若以人工锤打,费工费力,借用这水车风车之力,可以事倍功半。水车风车他们也见过,但特别司所建却颇有不同,即使是寻常之物,亦大见巧思,宣鸣雷他们看得张口结舌,便是郑司楚,十几年没回来,见这儿又有种种进步,亦觉新鲜。 到了一座花木掩映的小屋前,华士文停下了如意车道:“前面便是给诸位安排的住处了。边上有展示厅,诸位若有兴,不妨去参观一番。” 郑司楚道:“华大哥,姨父呢?” 华士文道:“师父正在工房忙着呢。前不久找到一个飞行机的残骸,他想将此物复制出来。” 飞行机是当初帝国军的利器,帝国覆灭后,飞行机之秘亦已失踪,五德营亦想要复制出来,但一直未能成功。郑司楚心道:以姨父之能,只怕能够成功。幸好大统制棋错一着,若是这特别司设在雾云城,他先有了飞行机,那可不妙。他急着要去见见姨父,便道:“那华大哥你带宣将军他们去参观吧,我去看看姨父。” 华士文道:“也好。今天小师弟也在,你还没见过小师弟吧?” 华士文口中的“小师弟”便是陈虚心之子陈敏思。陈敏思是郑司楚离开五羊城后才出生的,郑司楚尚未见过这个表弟。听得表弟也在,他道:“是敏思吧?他应该还不认得我。” 华士文笑道:“小师弟虽然不认得你,但听你的名字听得老茧都出来了,师母常提起你呢。”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是吗?”姨母段紫蓼虽是他母亲的孪生妹妹,他亦十几年未见过了。当初父母反目,两人分居南北,连带着自己都不能见这些亲戚,直到现在,他才有种真正回家的感觉。他道:“好,那我先过去。” 华士文道:“师父今天是在三号工房。你还记得吧?就是那时你说的那个白塔。” 三号工房是特别司中最高的建筑,共有五层,形状很似一座高塔。因为是白石砌的,郑司楚小时候便称其为“白塔”。郑司楚抬头望去,指着前面一座白色石屋道:“是那儿吧?” 华士文道:“正是。那我去陪宣将军他们,司楚你自己过去吧。” 特别司是机密所在,地方虽大,人却很少。郑司楚沿着路向三号工房走去,只觉风景依稀,却又与小时所见不同。走到那白塔前,见门开着,他正要走进去,从里面却走出了两个人,一老一幼,老者正说着:“便是如此,敏思,你去算一下,三级风力下会有多少升力……”正是姨父陈虚心。郑司楚记忆中的陈虚心尚是个青年,十几年过去,现在的陈虚心留了三络清髯,人也越发清癯。他忙迎上前道:“姨父。” 陈虚心听得迎面一个青年叫了自己一声“姨父”,一时还没回过神来,边上那少年却道:“哎呀,是司楚大哥!爸爸,是司楚大哥!” 郑司楚笑道:“是敏思吧?姨父,我是郑司楚。” 陈虚心恍然大悟,上前抓住了郑司楚的手道:“哈哈,是司楚啊。你姨妈昨天说你们来了,我正要和她一块儿过去看你们呢,你倒来了。你爹呢?” 郑司楚道:“他们还在住处,我和几个朋友来这儿暂住。” 陈虚心拍了拍脑门,“看我这记性,正是正是。敏思,快叫大哥!”他说自己没记性,还当真没记性,陈敏思刚才就叫了大哥,他还要儿子叫。郑司楚也笑道:“表弟长这么大了。” 陈虚心道:“这小子,倒是聪明得紧。嘿嘿,司楚,你先在这儿玩,对了,敏思,你带表哥去水钟那儿玩,我和你妈去见见你姨父他们再过来。” 郑司楚心知陈虚心虽然有点不通世事,却是个惧内之人,对妻子大是敬畏,妻子所说的话无一不是金科玉律。当年如此,现在他也已垂垂老矣,还是如此。便笑道:“姨父请自便,我和表弟聊聊去。” 陈虚心道:“对了,敏思,把那小如意车也给大哥玩玩。”他记忆中的郑司楚还是那个来特别司讨玩具的小男孩,直到现在还觉得郑司楚只怕又是来讨玩具的。郑司楚想笑又不敢笑,答应了一声。 待陈虚心一走,陈敏思便道:“司楚大哥,来,我们去看看那水钟吧。” 这水钟本是在雾云城皇宫中的摆设,设计极为巧妙,可以自动报出时辰。当年共和军攻入雾云城,水钟损坏了大半,陈虚心见到后大叹可惜。好在水钟的设计图保留完好,他将这水钟搬回五羊城,修缮完毕,放在特别司里。水钟原本更似件玩物,但陈虚心精心改良过后,将水钟精度大为提升,用来计算时间。虽然他将水钟不少只用于赏玩之处都取消了,但见到这水钟的人还是大为赞叹,说人之巧思,一至于此,郑司楚小时候也常在水钟边玩。他道:“这水钟还是原来那个?” 陈敏思道:“阿爹加了不少东西,现在越发复杂了,有几处还是我的设计呢。” 郑司楚吃了一惊道:“是你设计的?” 陈敏思大为得意,点点头道:“正是。” 郑司楚忖道:姨父有点人来疯,爱向人显宝,表弟倒也有三分他这脾气。他现在年岁已长,对水钟已不似小时候那样痴迷了,但这水钟表弟也有设计,他倒有了几分兴趣,想看看这才十几岁的表弟有什么本事。 水钟房便在三号工房边上的一间小屋内。陈敏思开了门,道:“司楚大哥,你看。” 这水钟最上方是一个水池,从中引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水槽,遍布机关,却见一艘有帆的小船正在水槽里行驶,每隔一段便触动一个机关,正中一块木板便随之翻动,上面的字相应改变。郑司楚见这水钟上增添了不少东西,问道:“好像多了不少新功能?” 陈敏思大为得意,说道:“司楚大哥,你看看,马上就要来了。” 郑司楚不知要来什么,见那小船驶到一个拐角处,前面却是一条死路,小船看样子驶不过去了。他道:“这儿怎么断了?” 陈敏思更为得意,道:“本来这地方这船常常要翻倒,所以我才变了变。你等着,马上就到时辰了。” 正说着,小船已到了这中断之处,本来已驶不过去了,突然这小船帆一倒,贴到了船身,小船随之一沉,竟没入了水中,竟是从水底流过了这中断之处,到了另一边,小船浮出水面,那面小帆直直竖了起来。郑司楚赞道:“真聪明!怎么想出来的?” 陈敏思道:“这地方水流因为要拐个弯,要急一些,所以小船每到此处总会偏离方向撞到边上,便有点错讹,久而久之,水钟就不准了。阿爹那时想不出办法,我说水流既然不好控制,干脆就从水下走。司楚大哥,我很聪明吧?” 郑司楚笑道:“是聪明。”心中忖道:其实只为计时的话,用一块圆形木板就行了。非要做成船,好看是好看了,却有点华而不实,所以要多费这番心思。但陈敏思能想出这样的设计来,他自己亦极为得意,自己自不好扫他的兴,便说:“敏思你是很聪明。” 陈敏思被他一赞,越发得意道:“司楚大哥你也很聪明。听说你还打过仗,是吧?” 郑司楚道:“是啊。对了,敏思,你不上学吗?”陈敏思道:“今天休息呢。司楚大哥,你跟我讲讲打仗的故事吧?我妈说你的本事大得很,没人打得过你。” 郑司楚道:“那也不是这么说,比我强的人大有人在。敏思,你喜不喜欢骑马?” 陈敏思道:“我也喜欢骑,只是我妈那时教我骑,结果老是学不会,有一次还摔下来断了腿,我妈就再不让我骑了。” 郑司楚心想这表弟只怕更像舅父,他姨妈亦是女中豪杰,结果生个儿子连马都不会骑,只怕引为毕生之憾,所以对自己这个精骑枪马的外甥赞不绝口,连表弟也听惯了。他道:“其实骑马也不难。我有几匹好马,可惜都没带来。” 陈敏思道:“算啦,阿爹说过,人各有长,也不是非骑马不可。司楚大哥,你要不要去玩小如意车?” 郑司楚见他兴致勃勃,虽然并不想玩那些玩具,但还是道:“好啊。” 陈敏思欢呼一声,从一边柜子搬出个大木箱来。郑司楚本以为是辆玩具车,没想到里面竟有七八辆。虽是玩具,做得却极是精致,陈敏思指指点点,说这车该怎么玩,那车又该怎么玩,有些会爬坡,有些则会拐弯。陈敏思说得头头是道,其中原理如何也说得出七七八八。郑司楚本来觉得只是些玩具,但听陈敏思说来,其中实大有章,暗自赞叹,心道:人说生儿肖父,表弟还当真就是小号的姨父,就我和父亲不太像。不过听说毕上将军的儿子是个士,也不像父亲。 他们玩了一阵,那水钟忽然当当地敲了几声。陈敏思闻声抬起头道:“司楚大哥,要吃饭了,走吧。” 郑司楚心知这定是用饭的时辰了,问道:“伙房在哪里?” 陈敏思笑道:“不用去伙房,饭会送来的。”说着走到墙边打开一个壁橱,在上面拧了几下机括,过了一会儿,听得轧轧之声,这壁橱里升起了一个食盘,里面放着两份饭菜。郑司楚怔了怔道:“都有这些了?” 陈敏思端出饭菜道:“阿爹做事的时候,常常不想去吃饭,华大哥就做了这个,几间工房全都有这传送带,直通伙房,只消拧一下,伙房便知送到哪个工房,这样阿爹不用出门也能吃到饭了。” 吃过了饭,陈虚心仍不回来。这时陈敏思玩那些小车也有点腻了,两人正无聊忽听远远传来一阵欢呼声,听声音正是宣鸣雷他们,郑司楚吃了一惊,道:“他们在做什么?” 陈敏思道:“那边定然在开战棋了。司楚大哥,我们也去。” 郑司楚见他眼中放光,心道只怕这战棋也是好玩物事,听声音,宣鸣雷他们也玩得兴起,登时好奇心大起,便道:“好,去看看。” 跟着陈敏思到了展示厅那边,还在门外,便听得里面沸反盈天,尽是大呼小叫。郑司楚一走进去,便见华士文苦着脸站在一边。见郑司楚和陈敏思走了进来,华士文迎上来道:“司楚,见过师父了?” 郑司楚还没答话,陈敏思欢呼一声,便要上前,华士文忙拦住他道:“师弟,师父交待过,你现在可不能玩这个。” 陈敏思一听华士文这般说,便站住了,但脸上仍是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郑司楚见宣鸣雷和阿国正站在一个水池两端,双手抓着两根手柄,手舞足蹈地大呼小叫,这小池有七八尺长,三尺来宽,里面有浅浅的水,水上却是两色小船正在对垒。他道:“华大哥,这是什么?” 华士文小声道:“这是战棋。本来是给新兵演习用的,只是当初邓帅见了说等如儿戏,只让士兵玩物丧志,因此一直没用。宣将军他们一玩却上了瘾,待会儿要收拾可是麻烦事。” 郑司楚凝神看去,却见水面上这两色小船进退有序,竟是全然由宣鸣雷和阿国两人控制,靠得近了,小船上又放出一颗弹丸,一旦击中对方小船,那小船便翻倒沉入水底。只是宣鸣雷控制的黑色小船已大占上风,己方的八艘一艘未沉,阿国的小船却只剩了两艘,也已在苦苦逃避,但宣鸣雷控制着小船穷追不舍,其中大合兵法。郑司楚心道:原来是这般一个玩物,当真是想人所未想,怪不得宣兄要上瘾了。宣鸣雷是水军螺舟队舟督,这等水战实是他之所长,阿国自不是他对手。阿国又躲闪了片刻,放出一颗弹丸,但没能击中宣鸣雷的小船,宣鸣雷却大军压境,八艘小船齐上,八弹齐发,砰砰连声,阿国那最后的两艘小船哪躲得过去,齐被击中,一艘小船更是被打得散了架。华士文一见,撇了撇嘴,虽不说话,心中定然心痛。这些小船做得很精致,本来一弹击中也就是了,宣鸣雷这样八弹齐发,虽然力道不大,但这么多小弹丸一起打中,这小船也经受不住。宣鸣雷倒是意气风发,大喝道:“哈哈,老子大获全胜!谁还再来?” 华士文见他们玩得兴起想阻拦又开不了口,虽然还有备用小船可以换上,可按照他们这般玩法,再多的替补小船也不够。只是申太守交待过,宣鸣雷他们又玩得兴高采烈,他不好去拦阻,急得抓耳挠腮。郑司楚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上前道:“宣兄。” 宣鸣雷玩上了这战棋,正在得意之时,只觉从未见过这般好玩的东西,听得郑司楚的声音,扭头道:“郑兄,你也来了?这水战棋可好玩得紧,你来玩一局吧?” 郑司楚心想你再玩下去,华大哥非心痛得吐血不可。他笑道:“要吃饭了,你吃过了没?” 华士文一听,如蒙大赦,忙道:“是啊是啊,走吧,去伙房喝酒吃饭。”虽然这展示厅也有传送带,饭菜可以送过来,但他只盼着这些瘟神快点离开,因此故意不说。宣鸣雷玩得高兴,正想说少吃一顿有什么打紧,但一听这个“酒”字,却也垂涎欲滴,道:“好啊,我还真饿了。华主簿,真对不住,把你这儿搞得一片狼藉。” 华士文听他正色说起话来倒也斯文,心道:我还真让你骗了,只道你们这些人和司楚一样斯文,再让你玩下去,这展示厅非让你们拆了不可,口中却道:“不要紧。战棋玩过一次后再装配也要半天,宣将军各位先去吃饭吧。” 宣鸣雷道:“也好,那麻烦你了,吃过了饭我们再来玩两局。” 郑司楚见华士文简直要哭出来了,心下不忍,忙道:“走吧,我陪你喝两盅去。” 一说到喝酒,宣鸣雷更有兴趣,笑道:“好。郑兄,你的枪马之术比我厉害,但喝起酒来,定不是我的对手了。” 郑司楚听他说到喝酒这般兴高采烈,知道他酒品不好,喝醉了要撒酒疯,亦是件头痛的事。不过看华大哥已头痛至此,也只好暂时“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便道:“走吧。”他见陈敏思不想走,拍拍他脑袋道:“敏思,这位是宣大哥,快叫人。” 宣鸣雷此时才看到陈敏思,问道:“这小兄弟是……” 郑司楚道:“这是我表弟,陈敏思。” 宣鸣雷哈哈一笑道:“原来是陈小公子,会喝酒不?” 陈敏思道:“我?不会。” 宣鸣雷板着脸道:“你爹妈怎么教你的!连喝酒都不会。你表哥比你强多了,我和你表哥最初认得,就是在酒楼里。” 他一边说着,又向华士文行了一礼道:“华主簿,实在麻烦你了,那宣某先行告退。” 郑司楚生怕宣鸣雷喝起酒来亦不顾一切,但到了伙房,这些人全都斯斯文文坐下,宣鸣雷也只要了一小壶酒慢慢啜饮。郑司楚见他喝得斯文,虽然自己已经吃饱了,也倒了杯作陪,陈敏思坐在一边听他们闲谈。喝了两杯,郑司楚笑道:“宣兄,你今天怎么不喝个尽兴?” 宣鸣雷笑了笑道:“酒能误事,眼下少喝一点,省得招人嫌。” 郑司楚道:“这儿可没人嫌你。” 宣鸣雷露齿一笑道:“郑兄,有些话心照不宣就是,说破了便没味,是吧?再说,眼下也不是招人嫌的事,这几日,五羊城就要有大事了。” 五羊城决定举旗之事,郑昭只是向郑司楚约略说了说,却不曾向宣鸣雷说过。他一怔道:“宣兄此言何意?” 宣鸣雷放下酒杯,低声道:“大统制对尊父子势在必得。申太守这样庇护我们,难道不怕大统制?” 郑司楚道:“那宣兄的意思是……” “申太守所谋,必不在小。郑兄,我说的可是?” 郑司楚怔怔,暗道:宣鸣雷能有这般大的名声,倒也不是白来的。他道:“宣兄,你放弃了大好前程,有没有后悔过?” 宣鸣雷淡淡一笑道:“前程?我可从来没想过。”说到这儿,他又有些黯然,低声道:“郑兄,你知不知道五羊城的军中实力如何?” 五羊城有共和国的水军南战队,在共和国五大军区当可排到第二,实力还在之江军区之上。但一旦南北开战,广阳军区定不是铁板一块,所以一旦举旗,实力实已在之江军区之下。他道:“明面上,广阳军区五万,其中两万水战队,三万陆战队,自保有余。只是……” 宣鸣雷道:“剔除异见之将,倒也不难,但难的是这五万士卒是否齐心。郑兄,一旦事情摆到明面上,率先来犯的,定然会是邓帅。” 郑司楚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也想到了,他低低道:“邓帅,是你老师吧?宣兄是否有点难办?” 宣鸣雷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我与邓帅虽有师徒之谊,却也无话可说。我担心的是五羊城里,如我之将能有几人。” 他这话有点骄傲,但郑司楚知道他的本事,心想这也不算是大话。假如五羊城水军将领能有四五人有宣鸣雷这等水准,守住五羊城当不在话下。但最怕的是邓沧澜围城久战,到时五羊以一城抗天下,实是凶多吉少。他道:“能有宣兄之才者,谅不会多。但军情万变,邓帅也并非不可击败。”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得道多助这话,还是泛泛之谈。首要之务,实是战具与士兵之力。西原的薛庭轩这么点兵力,以三上将之能也吃了他一个大亏,除了薛庭轩这小子能力过人之外,也在于他们上下一心,军中有能人相助。你可知三上将远征落败的细节吗?” 在雾云城纪念堂里,郑司楚曾听沈扬翼说起当时详情,说远征军落败的转折点在于遭到楚都城火枪骑的突袭。如果单单是一支奇兵突袭,尚不足以撼动庞大的远征军,但薛庭轩一军还使用了一种远程飞弹,一举击毁远征军辎重,又不惜成本断了粮道,结果远征军难以支持,优势兵力反而成了累赘,最终只能惨败而回。他道:“火枪骑,飞弹,断粮,这三者是转折的关键,再加上西原胡人做后盾,他才得以取胜。” 宣鸣雷道:“不错。郑兄,原来你的消息也挺灵通。本来我也觉得薛庭轩的首级已有一半割了下来了,但他出奇制胜,用的战具三上将亦闻所未闻,致使这一战最终功亏一篑。现在五羊城也已站在了楚都城的位置上,可是五羊城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方才我在展示厅看了一圈,固然大半极见巧思,但绝大多数都是些农耕织造之类的器械,战具只占其中极少部份,那战棋也算一样,好玩是好玩,但对战局实无一利,难怪当初邓帅不用。” 郑司楚只道他在展示厅里疯玩,没想到宣鸣雷竟是观察到了这许多。回想起来,这工部特别司确实足以让人赞叹不已,但研究制造出来的大多数是些工具,用于战争的器械甚少,像薛庭轩用的火枪、飞弹,更是分毫不见踪影。他只觉浑身一凛,低低道:“确实。宣兄,你说得极是。” 宣鸣雷道:“听说陈司长是你姨父是吧?我人微言轻,进言亦未必有用,你定要向他说一句,眼下最要紧的是研发出一样能够超越北军的东西出来,否则,五羊城五月举旗,六月城头便要挂满我们这些叛匪的人头了。不要自以为实力强劲,在邓帅面前,谁也不敢说实力强。” 郑司楚只觉背后都已沁出了冷汗。逃到五羊城,自己实已有种如蒙大赦之感,看事反不如宣鸣雷清醒。他道:“我会说的。”顿了顿,又道,“宣兄,有句话只怕你听了会不乐意,但我还是想问一下。你一直在军中,为何却视他们如同仇敌?” 他这话一直憋在心里。在坐螺舟抵达大江南岸时,宣鸣雷曾想将同舟士兵炸死,全无同袍之念。那时他觉宣鸣雷这人冷血无情,实非可信之人。但一同待了这么久,发现他对自己的同伴却极是关照,也不是嗜杀成性的屠夫,这一点他实在想不通。这话郑司楚已问过一次,但那一次宣鸣雷并没有回答。此番听郑司楚又问起,宣鸣雷心知若再不告诉他,郑司楚永远都不会信任自己。他低低道:“其中原因我可以告诉你,但请郑兄代我保密。” 郑司楚听他说得郑重,便点了点头。宣鸣雷伸手蘸了点酒,在桌上写了个“火”字。郑司楚一怔,心想这个火字是什么意思?正待追问,宣鸣雷又在火旁添了个反犬,声音极低道:“我是此人。” 狄人! 宣鸣雷是狄人! 狄人是北方异族,昔年曾大为边患,但后来曾遭中原痛击,几乎犁庭扫穴,险被灭族,后来便十分恭顺,势力也大不如前。只是郑司楚根本没想到宣鸣雷竟会是狄人! 虽然共和军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宣称人人平等,不分种族,也没有明规定狄人不得参军的禁令,但军中的狄人只限于下级军官,连中级军官也极少有。宣鸣雷身为水军精英的螺舟队舟督,更是三帅邓沧澜的得意门生,一旦被人知道他是狄人,只怕再难受到重用,反要被猜忌。这大概就是宣鸣雷最终决定背叛共和军,与自己一家一同南奔的原因吧。也正因为如此,在宣鸣雷眼里,即使是同一艘螺舟上的属下,亦只是一些异族,杀之不足惜。 宣鸣雷写了这个字,心中实有点后悔,见郑司楚默然不语,他低声道:“郑兄,你若不信我,自可以不再用我,宣某再无二话。” 郑司楚想了想,道:“宣兄,我只问你一句话。一旦你能得势,会不会成为国中大患?” 宣鸣雷没想到他会这般问,想了想道:“不会。我母是中原人,一半血与你一样。不论哪里,都是我的父母之邦。”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 他说着,举起杯来,微笑道:“宣兄,不论事成于你或事成于我,请记今日。从今日起,天下一家。” 宣鸣雷心中一阵莫名的激动。“天下一家”这四字,实是说得熟而又熟,但今日听来却别是一番滋味。他心道:我一直觉得中原人定视我为异类,但郑兄这等人,真是天下一人。他也举起杯来,低低道:“天下一家。” 他一直还有种“有朝一日,狄人要居于上游”的想法,但到了今天,这种想法再也不存在了。不论将来如何,这天下由自己平定还是郑司楚平定,狄人和中原人都会亲如一家,再不可分。 郑兄,如果你活着,我会追随你鞍前马后。如果你死了,我也要尽力去实现你这个理想。他想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本是海量,但这杯酒下去,周身都似在沸腾。 终于,有一个中原人,可以让自己毫无保留地向他说出心思了,再不用隐瞒。宣鸣雷想到此处,脸上已再无半分忧虑。 那件事,是不是应该也告诉他?但宣鸣雷还是没再说下去。如果真个毫无保留,以郑司楚刨根问底的性子,他势必将郑昭的秘密也要说出来。但郑昭央求过自己,不要将读心术之事告诉郑司楚。反正自己的秘密郑昭都已知晓,这事便让郑昭说吧。想到此处,他又喝了口酒,微笑道:“郑兄,风雨欲来,将来便是我们大展拳脚的世界了。” 郑司楚也笑了笑,但心底还是有些苦涩。乱世出英雄,可是他越来越觉得,与其做一个乱世英雄,不如做一个顺世的凡夫俗子。只是这个时代却容不得自己这么想,洪流滚滚向前,想要逆世而行的,无不会被击得粉碎。 这滔天巨浪要来的话,那就来吧,人纵然不能力挽狂澜,但也不能任其为所欲为。他想着,也喝了口酒。这酒不是很烈,但他喝下去,周身都开始发烫。 宣鸣雷诸人吃罢了饭,陈虚心夫妇便回来了。陈虚心不擅言辞,向宣鸣雷寒暄了几句,段紫蓼便将郑司楚叫了过去。她已十几年没见这外甥,见郑司楚生得英气勃勃,既高兴又有点遗憾。段紫蓼性子和她姐姐大不一样,但也是个女将,一直想让自己儿子亦从军。可陈敏思年岁也不算太小了,却连骑马都学不会,活脱脱就是个小号陈虚心。她向郑司楚问长问短,郑司楚只得将这些年来的经历约略说了一遍,段紫蓼听他年纪不大,竟也出生入死了好几回,大为惊叹。陈敏思虽然听郑司楚说过一些,再听一遍仍是感到惊讶,难以置信这大哥竟然有过如此惊人的事迹,是以一面听一面睁大了眼睛生怕漏掉一点。待郑司楚说完了,段紫蓼道:“司楚,你这些年倒也不凡。对了,你可对过亲没有?”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道:“还没呢。” 段紫蓼微笑道:“你觉得,芷馨她如何?” 郑司楚有点不安,只是微笑道:“姨妈,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段紫蓼一拍手道:“哈,看来你对她也有点意思。她跟你妈最要好,我也挺喜欢她的。” 自从知道了萧舜华已有心上人,在郑司楚心目中,她已成一个过去的梦了。郑司楚淡淡道:“看缘分吧。”心中却有一丝甜意。隐隐觉得如果和申芷馨共携连理,倒也不错。段紫蓼见他已默许,更为高兴,轻声道:“芷馨脸嫩,你和她多谈谈,到时水到渠成,趁早去跟申太守说说。” 郑司楚现在最关心的,还不是这事。他道:“对了,姨妈,方才你和姨父去见我父亲,他说了什么没有?” 段紫蓼道:“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一切都在砺锋节后见分晓。” 砺锋节上,就要摊牌了。在父亲看来,五羊城的一切还是充满了变数吧。郑司楚又道:“现在五羊城的兵力如何?” “五羊城兵力五万,其中两万水战军,三万陆战队,其中水战队实力可算全国之冠。” 五羊城的水军自古以来便极有名。因为五羊城临海,又极为富庶,向来是海贼觊觎的对象,所以五羊城大力发展水军,当初单是水军就有五万。现在承平已久,海贼也少了,水军不需维持如此大的规模,已经削减为两万。郑司楚道:“申太守能控制全军吗?” 段紫蓼道:“应该能够,但兵部余成功是魏上将军的旧将,只怕会有点异动。不过,申太守已对他加以注意了,何况军中诸将都是申太守一手提拔的,应该不会有大碍。” 郑司楚沉思了一下,心想申太守倒也是个深谋远虑的人。只是听姨妈说什么军中诸将都由申太守一手提拔,他又有些隐隐的不安。军中最忌结党营私,否则军中派系林立,会有后患。申士图这么做,岂不正是结党营私?但现在他这么做实是对大事有利,他也不再多想。他道:“姨妈,你们女营现在如何了?” 段紫蓼微微一笑道:“女营啊,其实已是个虚名而已。虽然两千个女兵也能上阵,但现在只是聊备一格而已。对了,芷馨知道你们住这儿了吗?” 女营是共和军特有的编制,当初与帝国相争时曾上过阵,特别是共和军的飞艇队,因为女子体重较轻,在飞艇上较为有利,因此飞艇队几乎都是女兵,可现在多年不曾征战,只怕女营真已成了个虚名了。郑司楚正在沉思,听姨妈又扯到申芷馨,微笑道:“姨妈,跟你说了一切随缘……” 他还没说完,那边的宣鸣雷忽然站了起来,朗声道:“申小姐。” 他这一声有点突然,郑司楚有点心虚,只道宣鸣雷是听到了姨妈的话了。抬头看去,却见申芷馨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怀里抱了面琵琶,背上仍背着那面筝。段紫蓼眼中含笑,低声道:“司楚,还不过去迎接人家。” 郑司楚脸上微微一红,站起来走了过去。此时宣鸣雷也已迎上前去,两人倒是并肩齐到。宣鸣雷抢道:“申小姐,今天又要来合奏一曲吗?”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你用不惯南琵琶,我专门去找了面北派曹氏琵琶来。宣将军,司楚哥哥,你们吃完饭了吧?” 郑司楚道:“吃完了。小芷,你吃过了吧?” 申芷馨道:“才吃完呢。今天余将军来拜访阿爹,我也被拉在一边陪了半天。” 郑司楚眉头皱了皱,道:“余成功?他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只是说些闲话,他也常来的。司楚哥哥,你还会别的曲子吗?我给你带了本谱来,你瞧瞧。” 申芷馨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本曲谱递了过来。郑司楚顺手接过,心里却仍有些不安。余成功今天来拜访申士图,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察言观色?他在想着,宣鸣雷却已接过琵琶,从布袋中取了出来试了两个音,笑道:“多谢申小姐费心了,这琵琶的音真好。” 宣鸣雷和申芷馨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郑司楚忽道:“小芷,今天余将军来见伯父,口气如何?” 申芷馨道:“他说得很是客气,说一切都由阿爹做主,他定然追随。”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余成功是觉得和申士图直接对着干没好处,所以赶在这时来表明态度吧?他不再多想,翻了翻曲谱,见这曲谱和程迪文给他那本有一半相同,但也有一半没见过,定是五羊城的地方小曲。宣鸣雷道:“郑兄,借我看看。”郑司楚递给了他,他翻了翻,手指一屈一屈,忽然叫道:“这支《步步高》很有意思啊,申小姐,这是广阳的小调吧?” 申芷馨抿嘴笑道:“是啊,这是广阳历代相传的古曲。” 宣鸣雷道:“好,郑兄,我们来合奏一下此曲。”说着,将曲谱还了回来。郑司楚看了看乐谱,见这调子音符变化极多,甚是繁复,心道:宣兄又不怀好意,想出我的丑吗? 他猜了个正着,宣鸣雷打的正是这主意。那回三人合奏《秋风谣》,郑司楚的笛声一鸣惊人,将琵琶和筝声全都盖过了,宣鸣雷心中一直很不服气,觉得《秋风谣》郑司楚吹得滚瓜烂熟,自己却不是很熟,所以落了下风。这支《步步高》他和郑司楚都没练过,两人起点相同,这回定不会落败。另一方面这是广阳特有之曲,申芷馨定然早已练熟,自己选了这曲,也正是投其所好,拍个马屁。郑司楚猜中了宣鸣雷的心思,心中亦不服气,忖道:怕你何来,我可是迪文和蒋夫人两大高手门下,就算你是什么曹氏三才手嫡传,我也不会输给你。三人兴起,便去外面找了个地方练上了。段紫蓼见郑司楚和申芷馨马上就到了一处,心中暗笑,觉得这个外甥看上去忠厚老实,其实从善如流,当真孺子可教。 这支《步步高》吹来还当真不容易,因为变音极多。好在郑司楚武艺精熟,手指灵活有力,虽然宣鸣雷的指法极精,他也不遑多让。试了两次,便觉已能顺利吹下,三人合奏一曲,当真如春花乍放,美不胜收。阿力阿国诸人都是武人,也不甚喜音律,虽知道宣舟督对音律一道极精,但老听他一面琵琶弹得不停也有些嫌烦。碍于面子,每回宣鸣雷弹琵琶,几人还要装出一副爱听的样子,实则已听得有点厌了。但这回三人合奏,音色丰富得多,就算这些粗人亦觉美妙,阿国更是心想:我只道大哥叮叮咚咚弹琵琶只是自得其乐,原来合奏起来竟会如此好听。 他们在外面树下合奏,旁人听得都有点呆了。听完一曲,旁人还不说什么,阿力阿国诸人却大声叫好,将戏园子里听戏叫好的惯技都用了出来。宣鸣雷听他们乱叫,皱皱眉低声道:“牛吃牡丹。” 申芷馨又是抿嘴一笑道:“宣将军也别这么说。你和司楚哥哥的手法当真高明,今年建国节,我们都可以登台合奏去了。” 宣鸣雷抓抓头皮道:“登台吗?那倒也不错。”看样子已是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登台表演。他见郑司楚将铁笛擦了擦,若有所思的样子,嘿嘿一笑道:“郑兄,你不再练练吗?要是到时塌了申小姐的台,可不好看相。” 郑司楚道:“小芷,余将军来见伯父,可曾带从人?” 申芷馨道:“当然有啊。阿爹见有一个是新来的,还问了一声。司楚哥哥,我们再练一下吧。”她在五羊城,向来有种曲高和寡之感,现在一下子来了宣鸣雷和郑司楚两个好搭档,三人合奏大为快心,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在练曲。 郑司楚皱起眉道:“新来的?余将军的从人这时候有个新来的?” 宣鸣雷道:“换个从人,那也是常事,多心什么。郑兄,别浪费时间,让申小姐等急了。” 郑司楚将铁笛一收,正色道:“小芷,我想去见见伯父。”他看了看宣鸣雷,又道,“宣兄,你也随我一同去。” 宣鸣雷见他说得郑重,不由一怔,“现在就去?” 郑司楚点了点头,“万万不可大意。” 此时宣鸣雷也觉得有点不安了,说道:“好吧。申小姐,那麻烦你了。” 申芷馨见郑司楚和宣鸣雷现在执意要去见自己父亲,心中实是满心不愿,但他们都如此,便道:“好吧,我的车就在前面,坐我的车去吧。” 他们坐上了申芷馨的车,宣鸣雷低低道:“郑兄,你觉得有意外发生了?” 郑司楚也小声道:“余成功如果是来安申太守的心,说明此人很是谨慎小心。你想,这样的人,为什么在这节骨眼上要换个从人?” 宣鸣雷道:“临时换了个从人,那也没什么吧。”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不然。听小芷说,余成功平时就常来拜见申太守,他的从人申太守亦看得熟了。这个时候,他是来表示一切听从申太守的,这事应严守机密,更不应该带个生面孔来。” 宣鸣雷听得心惊,低道:“那么,这人有问题?” 郑司楚道:“我担心,这人是大统制遣来的。” 一听这话,宣鸣雷便觉心头一寒。他没有郑司楚想得那么深远,但郑司楚一说,他也登时想到了。大统制驭人,向来是各自牵制。南九北十十九行省,各省一军一政两个长官,大统制遣下人来向来都是只与一线联系,就像上回要在东阳城拦截郑氏一家,大统制派的人只与太守蒋鼎新联系,作为之江军事长官的邓沧澜,虽然身为三帅,官位还在蒋鼎新之上,大统制却要邓沧澜听从蒋鼎新安排。在五羊城,很可能大统制只与余成功联系,所以连申士图亦不知道大统制的人已到了五羊城。假如余成功带来的人真是大统制派来的,很有可能余成功来不是为了向申士图表忠心,真正用意是来察言观色,看申士图是不是真有异心。 车行得很快,转眼便已到了太守府。太守府的司阍见小姐的车回来了,忙出门迎接。申芷馨跳下车道:“老姚,阿爹没出去吧?” 那司阍老姚道:“太守在书房呢。” 申芷馨道:“好的。你去吧。” 老姚答应一声,转身去了。申芷馨转身向车里的郑司楚和宣鸣雷道:“司楚哥哥,宣将军,你们下车吧,我带你们过去。”她虽然对政务向来没兴趣,但也知道现在郑司楚和宣鸣雷尚不能公开露面。虽然老姚也是靠得住的人,但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事。 郑司楚下了车,见这太守府占地甚大,只怕比雾云城里当初他住的国务卿府还大。他还没来过太守府,跟着申芷馨向前走去,只见沿路花木森森。这院子里亦种满了荔枝树,现在荔枝正在挂果,尚是青色,一颗颗缀满枝头,偶有几颗已红,更显得娇艳欲滴。到了一个小门前,见匾额上写着“丹荔厅”三字,字写得笔黚墨饱,门边石柱上还刻了一副对联,写着“丹房养志,荔树长青”,落款则是“照磨轩题”,看样子已十分古老。申芷馨道:“阿爹就在里面,我先去通报一声。” 郑司楚忽然抢上一步,小声道:“小芷,小心,让我走在前面。” 他心中越发不安。大统制的手段,他也有亲身体会。这一路南逃,沿途重重设伏,若非有宣鸣雷这个意想不到的意外,自己一家早已被传首雾云城了。他还不知道在东阳城马先生之事,那回马先生已经看破了他们的行踪,若非马先生知道了郑司楚的真正身世,放了他们一马,他一家连同宣鸣雷都已尸骨早寒了。但就算不知道大统制还曾布下马先生这着杀招,对大统制的手段郑司楚亦是不寒而栗。 会不会,申太守已被暗杀了? 郑司楚心中实是有这个猜测,只是他实在不忍向申芷馨明说。如果进了这丹荔厅,看到申士图尸横在地,小芷只怕要吓昏过去。他抢在芷馨身前,先敲了敲内室的门。 叩门声方落,里面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谁啊?” 第12章杀机四伏 一听这声音,郑司楚不由松了口气。 这正是申士图的声音。 申芷馨在一边小声道:“阿爹,是我。司楚哥哥和宣将军要来见您。” 门呀的一声开了,穿了一身便装的申士图走了出来。一出门便见郑司楚和宣鸣雷站在门前,他对宣鸣雷不熟,便向郑司楚笑道:“司楚,有什么事吗?” 郑司楚上前一步,施了一礼道:“伯父,小侄方才听小芷说,余将军曾来拜访过您,是吧?” 申士图道:“是啊。进来说话吧。” 进了内室,只见四壁都是书籍,一边一把小火炉上煮着一壶茶,桌上放了几盆饭菜,申士图定然正在小酌吃饭。申士图道:“芷馨,给司楚和宣将军泡茶。” 申芷馨答应一声,转身去泡茶。郑司楚哪有心思喝茶,才一落座便站起来道:“伯父,余将军带来的从人,有一个是新来的吗?” 申士图道:“是啊。看那人身量不高,不知余成功怎么找这般一个从人。” “伯父,他是怎么介绍的?” 申士图一怔道:“一个从人,介绍什么?只说是新来的便是了。” 郑司楚皱起了眉。难道是自己多心了?但正如自己向宣鸣雷所说,余成功若是来向申士图表忠心,不应该在这种小事上让人怀疑。他道:“余将军说了什么?” 申士图心中有点不悦,忖道:若是你爹,我自是要说。你这么个小辈,也像是审问一样来问我,做什么?他心中虽有些不快,但还是道:“余将军只是说,五羊城的一切由我做主,他会追随我的。他定然也已听得了风声了,生怕我多心,所以来让我安安心吧。司楚,你放心,他身边我也有眼线在,一有异动我就会知道的。” 郑司楚也已听出了申士图话中的不悦,不禁有些不安。但话已问了,自是要问到底,就算申士图不悦也随他。他又问道:“那伯父可知道余将军这从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申芷馨这时泡了两杯茶端过来,插嘴道:“应该就是这几天吧。前几天余将军来,带的还是阿顺,今天阿顺反倒没来。” 一听到“阿顺”两个字,郑司楚不由一怔,许久以前的回忆又涌上心头。他道:“是小时候,常和我们一块儿玩的阿顺吗?” 申芷馨道:“就是他啊。你忘了吗?他大名叫年景顺,现在是五羊城的七天将之首了。” 小时候郑司楚和阿顺常在一块儿玩,那时叫的尽是“阿顺”,大名是什么,郑司楚那时根本没在意,就算那时知道,现在也早就忘了。他道:“阿顺是余将军的手下吗?” 申芷馨道:“嗯。他是余将军的外甥,现在是余将军的中军。” 中军是主将的副手,如果年景顺还是余成功的外甥,那更是余成功亲信中的亲信了。本来郑司楚已觉得自己未免有点多心,听申芷馨这般说来,他越发不安,小声道:“伯父,您可有他的消息吗?他为什么没随余将军一同前来?” 申士图此时亦觉得有点异样了。余成功来时,说愿追随自己,这心腹之患从此消除,他满心欣慰,根本没往别处想,现在听得郑司楚分析,亦觉得其中只怕另有章。他想了想道:“你等一下。”说着,向一个书架走去,在书架背后拉了一下一根隐蔽得极好的细线。几乎是同时,后窗外响起了一个低低的声音:“申太守,属下飞铁轮值。” 申士图沉声道:“飞铁,即刻去探查一下陆战队中军年景顺的下落。” 那飞铁答应一声,马上又消失了。郑司楚看得心头一凛,忖道:原来……原来申太守如此小心,怪不得余成功来见他,他也没有太多心。 申士图防备得如此严密,这飞铁定是他的贴身保镖,就算余成功当时想要下手,定然也不会成功。申士图发下令去,转身向郑司楚微笑道:“司楚,宣将军,你们坐下喝口茶吧,马上就会有消息来的。” 他说得果然没有错。才喝了两口茶,后窗处又响起了飞铁的声音:“禀太守,年景顺自昨日起,便不见踪影,目前尚无人知其下落。” 申士图听得飞铁这般说,眉头一下皱了起来,想了想,沉声道:“立刻加派人手守护郑大人!” 郑司楚心头又是一凛。他一直担心余成功会向申士图下手,却不曾想到父亲也有可能遇险。父亲是申士图此番举事的一面大旗,到时将父亲抬出来,足以使诸省会有不少人心偏向广阳省。假如余成功不能向申士图下手,但一旦将父亲杀了,同样可以起到釜底抽薪之效。他待申士图交待完了,再也坐不住,站起来道:“伯父,那我去看一下家父。” 申士图脸上已大是凝重,点点头道:“也好。”他又转向后窗道,“飞铁。” 窗外的飞铁道:“属下在,请太守吩咐。” “郑公子也要前去,你即刻备车,与他一同前去。” 飞铁答应一声,申士图这才道:“司楚,车已备好,你与宣将军马上去令尊大人处看看。” 申芷馨见父亲和郑司楚说得越来越郑重,心想只怕真要出事,在一边道:“阿爹,我和司楚哥哥……” 她还没说完,申士图和郑司楚、宣鸣雷三人一同道:“不要去!”如果当真出了事,申芷馨去全无用处,反倒碍手碍脚。只是宣将军进来后一直一言不发,此时突然说话,申士图倒有点意外。他道:“芷馨,你和我待在一块儿,司楚一有消息,马上就会来通知我的。”说完,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两柄短刀道:“司楚,宣将军,你们没有随身武器吧?” 宣鸣雷以前带着腰刀,但现在这腰刀早已解下了,郑司楚却一直带着如意钩。他道:“我有,宣将军只怕没有吧?” 宣鸣雷道:“是。请申太守借我一件兵器。” 申士图将一柄短刀递过来道:“这把天碎牙虽短,但利可吹毛,你先带着防身吧。” 宣鸣雷接过短刀来,躬身一礼道:“多谢申太守。” 申士图看了他们一眼,低声道:“司楚,但愿没事,但一旦情况有变,不要恋战,飞铁会安排援兵的。” 郑司楚见申士图安排得井井有条,大为心折,忖道:申太守是个文职,原来心思如此缜密,我还当真小看了他。他本来对此番起事多少还有点担心,但见申士图应付自如,不由多了几分信心,沉声道:“伯父请放心,小侄理会得。” 申芷馨见他两人要出去,眼里已急得有泪花闪烁,小声道:“司楚哥哥,宣将军,你们小心啊。” 郑司楚回头笑了笑道:“小芷,放心吧,你就待在伯父身边,我们不会有事。” 他们一出丹荔厅,便见外面有一辆马车备好,车边站了一个短打扮的汉子。这汉子身材不高,但一脸精明,手脚亦极是有力,一见郑司楚和宣鸣雷,他上前躬身一礼道:“郑公子,宣将军,在下飞铁,请两位上车。” 郑司楚还了一礼道:“多谢。”飞铁看上去就不是个寻常之辈,申士图的保镖自不会只有他一人,在这儿应该没事,现在要担心的还是父母。他心急火燎,和宣鸣雷上了车,飞铁也跃上了马车,一辆马车疾驰出了太守府。 一到车里,宣鸣雷便小声道:“郑兄,你觉得,余成功真会向令尊下手吗?” 郑司楚道:“余成功自己只怕也已被挟持了。” 宣鸣雷想了想,半晌才低低道:“大统制的手段,真是骇人,怪不得邓帅那时说起大统制,尽是敬畏。” 郑司楚诧道:“邓帅也忌惮大统制?” 邓沧澜的夫人乃是大统制亲妹。作为大统制的妹夫,在旁人看来,邓沧澜实是大统制亲信中的亲信。事实上也是如此,共和国五大军区的长官数年一轮换,邓沧澜轮换的尽是广阳、之江和雾云这三个重中之重的军区,可见大统制对他的信任。但听宣鸣雷这般说,邓沧澜对大统制实亦大为忌惮。宣鸣轩苦笑道:“我只是邓帅之徒,他的家事我也不太晓得,但察言观色,可娜夫人对她这个哥哥,也颇有微词。” 郑司楚暗自叹息。一家不知一家事,他自己家里,父母两人也曾反目多年,以至于母亲独自住在五羊城,连自己这个儿子也不常见她。大统制虽然在民众心目中等若天神,但他家里只怕一样有矛盾。不过,假如邓沧澜和大统制之间亦有心病,广阳省举旗后倒也多了一分胜算,邓沧澜会响应也说不定。但这些都还远,眼下最关键的,就是保证父亲的安全。父亲做了多年的国务卿,在民众心目中地位虽然比大统制仍然远远不及,可毕竟是大统制之下第一人。有父亲牵头,五羊城起事后只怕相邻诸省都会表示同情。从另一方面来看,比起解决申士图,对大统制而言,解决掉父亲更是当务之急。只是父亲抵达五羊城虽然不像当初那样隐蔽,到底也不是大肆声张,知道的人并不多,大统制当真知道吗? 不,大统制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了。所以,这应该是大统制早已安排下来的计策。如果要正面与大统制相抗,郑司楚实是毫无把握,虽然自从见过大统制后,他已对大统制有了一点隐隐的不服,可在大统制积威之下,他仍是胆战心惊。但眼下肯定不是大统制亲自布置,他就更有了几分信心。 飞铁的驭车术很是高明,加上五羊城市政建设得相当好,大道如砥,十分平坦,车行很快,转眼已到了郑昭一家居住的地方了。车停下来后,飞铁在前座小声道:“郑公子,宣将军,请你们进去,在下留在此地观风。” 郑司楚答应一声,小声对宣鸣雷道:“宣兄,我们进去吧。” 他走到门前,敲了敲门。宣鸣雷已将短刀握在掌中,若里面没人前来应门,他们便要破门而入了。但很快,有人踢里踏拉地过来开门,一边道:“谁啊?” 郑司楚有过目不忘之能,听得是一个先前的工友,他心下一宽,忖道:还好没事。就算是白担心,白忙一趟,也总比出事要好。此时那工友开了门,一见外面是郑司楚和宣鸣雷,怔道:“少……少爷,您来了?” 共和国里这些“老爷少爷”的称呼早就废止了,但这工友年纪不小了,也叫惯了改不了口。郑司楚道:“我爹我妈在吗?” 这工友道:“在,在,少爷进来吧。”说着又掩上了门。郑司楚进了院子,见楼上点着灯,宣鸣雷小声道:“郑兄,你上去看看吧,我在下面等吧。” 现在已是黄昏了,厅堂里有几个工友正在收拾碗筷。宣鸣雷还没吃晚饭,只觉肚子有点饿,便道:“还有东西吃吗?” 那收拾碗筷的工友听见,忙道:“少爷还没吃饭?我去热热。” 宣鸣雷听得自己都成了“少爷”,不由一阵苦笑,只是道:“不用了,我随便弄点垫一垫。” 那工友看了看道:“这儿还有几个叉烧包,成不成?” 那小蒸笼里还有四五个叉烧包。五羊城的点心做得很精致,这叉烧包也很小,一口一个。宣鸣雷也不算冷热,抓了两个一口吞下,小声道:“郑兄,你也吃一点吧。” 郑司楚只觉肚子是有点饿,便不客气,拿了一个道:“麻烦你们有什么吃的,先拿点出来,我上去看看再下来吃。” 他把那叉烧包一口吞下,只觉肚子里有了点东西,多少好受一点。沿着扶梯拾级而上,才到一半,便听得郑夫人在楼上道:“是司楚吗?” 听得母亲的声音,郑司楚心下又是一宽,道:“妈,是我。” 郑夫人没想到郑司楚这时候过来,忙到梯口迎接。郑司楚见母亲臂上还包着纱布,忙扶着她道:“妈,你的伤还没全好,别走动了。” 郑夫人见郑司楚嘴里还在嚼着,微笑道:“还没吃饭?你这孩子,怎么这时候过来?请工友给你热点粥吧。” 郑司楚道:“妈,这儿没外人来吧?” 郑夫人一怔道:“怎么了?今天没外人来过。” 郑昭已听得郑司楚的声音,也走出房道:“司楚,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让你住在姨父那边吗?” 郑司楚小声道:“父亲,我听得点风声,担心有人要来对你们不利。” 郑昭一凛,也低低道:“是南武的人?” 郑司楚见父亲一下便已猜到,便道:“正是。” 郑昭看了看四周,冷笑道:“南武的手脚真长。不过也应如此,不然就不是他了。申太守怎样了?” “我刚从他那边过来,他没事,已有防备。” 郑司楚说着,便将方才和申士图的话又说了一遍。郑夫人知道儿子还没吃饭,便拿出些荔枝干之类让他吃。荔枝干是补血之物,运到北方是作为补品用的,但在这儿便只是零食了。郑司楚将荔枝干吃了十几个,将事情也都说了。郑昭听得面色凝重,下意识地伸指弹了弹桌面,叹道:“我也是大意了,若当时我在申兄府中,便可知他的真实用意。” 郑司楚一怔,问道:“父亲,你能看得出他说的是真是假吗?” 郑昭心下一动,暗道自己身怀秘术这事尚不可让妻儿知道,便道:“你父亲见过的人不知有多少,他在我面前耍不了花枪。” 郑国务卿极有识人之能。这话在共和国上下尽人皆知,郑司楚也不多想,低声道:“父亲,我怕你和妈会出意外,所以今晚过来守着。请父亲放心,外面申伯父也已布下了一道防线,就算大统制派来的是身怀绝技的异人也不用怕。” 郑夫人见郑司楚一口一个荔枝干,定然真是饿了,不由心疼道:“司楚,现在反正没事,你先去吃点东西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若真有事,那就来不及了,还是请他们端上来吧。”说着,走到楼梯口,向下小声道:“宣兄。” 宣鸣雷此时已吃得嘴鼓鼓的,闻声走到楼梯口道:“郑兄,这儿有粥有点心,你来吃点吧。” 郑司楚道:“宣兄,你也端上来吃吧。” 五羊城是个食不厌精的地方,点心做得滋味甚好,虽然这些只是些剩下来的,都有点冷了,但宣鸣雷肚子着实已有点饿,已吃得肚子都满满的。他心想楼上郑氏一家三口待着,自己夹在里面会让他们不自在,便笑道:“我已饱了,不吃了,外面那位兄弟只怕还饿着,我去送点过去,就在楼下看着吧。” 郑司楚道:“也好,那麻烦你了。” 宣鸣雷回到桌前,将半碗粥一口喝光。见桌上还有一小壶酒,不由馋涎欲滴,心道:不成,今天可不能喝了,别误事。一面如此念想一面向一个工友道:“麻烦你给我些点心,外面还有个朋友没吃呢,另外的送到楼上去吧。” 那工友答应一声,将六七个叉烧包放在一个蒸笼里,宣鸣雷端了起来便向外走去。此时天色渐暗,他出了门,见那辆车还停在门口,飞铁正坐在车上环顾四周,便小声道:“飞铁兄,你没吃饭吧?这儿有几个包子,滋味当真不错,就是有点凉了。” 飞铁常年守候在申士图周围,吃饭自是饱一顿饥一顿,因此身边都带着干粮。但干粮终究没有点心味道好,见宣鸣雷端了一笼包子出来,他微笑道:“多谢宣将军。” 宣鸣雷道:“眼下没事吧?” 飞铁道:“宣将军放心,我已通知下去了,很快会有人赶过来,到时连蚊子都飞不过一只。”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那就好。我在里面守着,一旦有事,会通知你的。”他见飞铁吃得细嚼慢咽,便道:“你先吃着吧,蒸笼搁着就是,明天天亮了再让他们来收。” 飞铁吃惯了干粮,这些干粮又干又硬,自是要嚼得粉碎才能下咽,因此这几个叉烧包也一个个慢慢吃着。他答应一声,见宣鸣雷回到屋中,心道:太守只怕多虑了,今晚应该不会有事。他吃得虽慢,却也有四个包子下了肚。肚子里有了东西,身上便舒服了不少。正待拿起另一个,忽然迎面一阵风吹了过来。虽然五羊城街上扫得干净,但这儿很是僻静,人来往也少,路上却有不少浮土,被这一阵风吹得扬了起来。他将蒸笼往怀里一掩,心道:这阵风来得可有点怪。正想着,突然背心处传来隐隐一阵刺痛。 有变! 飞铁是申士图亲随保镖,武艺极佳,一察觉身后有异样,伸手将蒸笼一扔,人已要向前跃出。哪知他还没起身,身后忽地一条细丝飞了出来,往他脖颈一绕,一下便已束紧。这细丝坚韧无比,深深陷入皮肉之中,飞铁还没站起便又被束在座位上,身后那柄短剑却已直直刺入,穿胸而过,剑尖透出他的前心,飞铁连一声都没吭就已毙命。他扔出的那蒸笼眼看要落地,从车底忽地闪出个黑影,一把托住,蒸笼里还有两个包子亦不曾掉出来。那黑影身法极快,声息全无,连驾车的马都没觉出异样。 飞铁前心的剑尖一下又已消失,只在他身前留下了一点血痕。此时从车中又闪出一人,落下了地,手一收,将束住飞铁的细丝收回掌中,这人也不说话,只是向托住蒸笼那人举手示意,那人将蒸笼放回车上,同样不说话,只是示意无事。这时,车门无声地开了,又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这人手上握着一柄细细长剑。隔着板壁一剑刺死飞铁的,正是此人。此人剑术极高,剑又细得跟针一样,杀人向不失手,但方才却险些被飞铁脱身,此时亦有点心悸。 若非有这两个同伴接应,只怕一出手便失风了。 这剑士看了看坐在车上的飞铁尸身,暗自心惊。虽然也听说过申士图的保镖大不寻常,但飞铁的反应之速,仍是超过了他们的预想。 好在,北斗影忍手下,从无失手,这次也没例外。 这三人正是北斗麾下七星君中的三个,持剑的是北斗七星君中的天玑,用细丝束住飞铁的是天权,托住蒸笼的则是开阳。北斗天官在西原失去影踪,他们被暂划归南斗天官管辖。毕竟不是本部长官,这北斗七星君自不受重用,但南斗六星君损兵折将,只剩下了七杀一人,南斗天官无奈之下,亦只得动用他们北斗星君。这次的任务,便是来五羊城伏击。当他们发觉郑昭一家已到五羊城时,马上就来下手。没想到郑昭已作防备,竟然差点失手。 好在,只是“差点”。现在,郑昭一家就在眼前,这件大功可说已成一半。只消提头去见大统制,北斗新任天官便是自己的了。天玑暗自得意地想,手中的剑仍是稳重无比。南北两部影忍,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南斗诸星君最擅长的还是追踪行迹和探听消息,北斗诸星君却都是杀人好手,天玑更是暗杀的绝顶好手,这柄细剑杀人,向无活口。他用长剑从车里座位上割下一片碎布,擦拭了一下剑身,指了指面前这幢小屋,左手向下一挥。 命令明白无误,杀无赦。这一次,不用顾忌什么,见人就杀,一个活口都不用留,就算对方是曾经的国务卿也是这样。天权与开阳两人点了点头,三人同时闪身到壁前。 暗杀之道,在于无声无息。现在还早了点,但申士图派来的援兵马上就会赶来,到时更难下手,因此现在这时候才是最佳时机。这三人在墙根处以手语比划了几下,商定了下手计划,三人顿时分开。 此时屋内,宣鸣雷正坐在厅里剔牙,楼上郑司楚则小口地喝着粥。宣鸣雷刚送了包子出去,一切都平静如常,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外面已生大变。 郑司楚慢慢吃着粥,一边咬着一个包子,面色平静,心里却已如翻江倒海一般。 到了五羊城,本以为已是逃出生天,但看来事情并没有完结。大统制不把父亲置于死地,必不肯休。幼时他在学校里学习过共和国的历史,觉得这个美好的共和国是由父亲辅佐大统制建立起来的,自己亦是光荣无比。但随着年纪增长,却越来越觉得现实并不如幼时想象的那般美好。 那时,他还听闻了很多大帅丁亨利的事迹。说丁帅百折不挠,为了共和国的建立不惜肝脑涂地,丁帅确实为了共和国殚精竭虑,死而后已,可是他却最终死在了共和军的追杀之下。那时他就极为震惊,觉得书上说的是一套,事实却是另一套。 曾经为了同样的梦想而奋斗的战友,也会有反目的一天。更让人担心的事,反目的原因却讳莫如深,谁也不知道真相。这样的国家,真的如此美好吗?人间乐土,不应该是一个人人自危的地方。一梦醒来,昨天还在赞美的人,今天就成了叛徒。丁亨利被杀后,关于他的赞美之词瞬即消失了,周围渐渐出现了不少丁大帅结党营私、违背共和信念、肆意不法的传闻。郑司楚还记得当时雾云城有个著名的说书先生申公北,最擅长说一套《坠星原血战录》。所谓坠星原,是天水省的一个地名,也是帝国军和共和军决战的地方。这申公北相貌堂堂,口才极佳,说到极处,声泪俱下,极富感染力,说丁大帅在这一场决战中,血染征袍,大旗所向,战无不胜,将帝国军击得一败涂地。 “什么是英雄?老子就是他娘的英雄!” 据申公北说,丁大帅当时中了敌军一箭,副将劝他下火线,丁大帅绝不肯后退,说了这么句话。申公北每次说到此处,便将一脚踏到案上,声若洪钟,据说吃奶的小孩子听了都不敢哭,因此每次都能赢得满堂喝彩。郑司楚亦听过一次,见申公北在台上红光满面,慷慨激昂地说着,仿佛他申公北也是个丁大帅一般的不世英雄,暗里不由失笑。丁大帅温尔雅,郑司楚死也不相信他会口出粗话。但申公北这么说,旁人这么听,仿佛当时申公北就在丁大帅身边,亲身听他这么说了,无不大赞。加上申公北有个别号,叫“拜丁”,意思是最崇拜丁大帅,人们越发觉得这申公北虽是个伶人,实亦大有见识,连带着也被人称赞,说这申拜丁是艺人中的仕人,仕人中的艺人。但郑司楚被开革出伍,回到雾云城后,为了散心,又去听这申公北说这段《坠星原血战录》,惊愕地发现在申公北嘴里,丁亨利成了个见风使舵、胆小怕事的小人,只会在背地里对人下阴手。自然,这时候申公北那个“拜丁”的别号也没有了。 “什么叫逃兵?老子就是他娘的逃将!” 那句曾经让人为之痴迷的豪言,现在在申公北嘴里成了这样。而台下的听众们仿佛忘了当初的欢呼与喝彩,当申公北说丁亨利看到敌兵势大、想要逃跑、被副将所阻、厚颜无耻地说出这么句话来时,全都哄堂大笑。而台上的申公北依然满面红光,只是脸上带着似乎祖宗十八代传下来的凛然正气和对丁亨利的不屑。后来他听人说起,也有人问申公北怎么和以前说的不一样了,申公北则振振有词地说他以前从来没称过丁亨利这叛贼为英雄。那时郑司楚只觉得如此震惊和悲哀,为了申公北的厚颜无耻一至于此,也为了人们的记性竟能如此靠不住。 也许,再荒唐无稽的谎言,一天天地说下去,也会被当成真理吧。那么,共和国的信念,难道也是如此? 不,不是这样的。共和的信念绝对没有错,错的只是人!郑司楚将碗里最后一口粥喝了下去,从怀里摸出了那柄如意钩,轻轻抚摸着。这柄夺自敌人的利器,在自己手上同样是利器。武器无知,关键在于是谁在用。 如果有一天,自己真能做到大统制的位置上,会不会也和大统制一样? 他默默地想着,却又有点茫然。一时的清醒,并不意味着一世的清醒。当身边尽是欢呼和赞美时,自己未必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大统制的初衷,何尝不是高尚庄严,但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的歌颂渐渐让大统制觉得,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对的,如果和别人的看法起了冲突,那一定是别人错了。所以,丁大帅会被追杀,自己父亲也落到了同样的地步。 碗里的粥喝光了,包子还有一个。郑司楚将包子在碗里擦了擦,把最后一点粥汤也吃了下去。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他记得小时候父亲就常对自己这么说。每一粒米都是农人千辛万苦种出来的,不能浪费,所以他也养成这么个习惯,在军中时连干粮都不浪费一点,那时程迪文还笑话他太抠门。他咽下了包子,拿起碗盆走下楼去。楼下,宣鸣雷还坐在桌前,见郑司楚下来,站起来道:“郑兄,你吃完了?我拿过去吧。”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麻烦宣兄了。”他将盆子递过去,宣鸣雷正待接过来,两人却同是一怔。 雪白的盆里,有一片灰尘。 前来做事的工友是申太守亲自关照的,手脚勤快麻利,不可能连盆子都没擦干净,所以这片灰尘一定是刚才落下来的。这宅院有些年月了,又很少有人住,房梁上定然都已积满灰尘,但一般并不会落下来,除非…… 除非屋顶有人走动,震落了灰尘! 他两人同时想到了这一点,两人眼里都已闪出了惊惧。郑司楚将碗往桌上一放,看了看宣鸣雷,宣鸣雷却是点点头,转身向门外冲去。 刺客已在眼前! 郑司楚心急火燎,一个箭步便已冲上了二楼。现在楼上只有父母在,那些刺客如果要下手,实是最好的时机。一时间郑司楚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手也紧紧握住了如意钩。 但愿还来得及! 来了多少人?他们准备如何下手?如果这些人知道了已被发现,是会知难而退还是孤注一掷?这些事在郑司楚心头瞬间打了个转。如果是大统制派来的人,肯定不会轻易退却,那次在路上所遇之险,郑司楚记忆犹新。 郑夫人已听得郑司楚冲上楼的声音,不知出了什么事,站了起来正待出来看看。她刚要推门,门却已被郑司楚先行拉开了。郑夫人见郑司楚脸涨得通红,正待问他,几乎就在同时,楼窗忽然发出了砰一声响,一个人影带着一股厉风直扑进来,直取坐在床沿上的郑昭。 这个人破窗而入之时,也正是郑司楚冲进来的时候。郑昭全无防备,就算有防备他也躲不过,已是吓得脸色煞白,郑司楚手一抖,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挡住了郑昭,手中如意钩已伸长了三节,对着那人刺去。这已是两败俱伤的招数,那人的手中握着一柄极细的长剑,本以为这一下十拿九稳,郑昭的性命已如囊中之物,却不料边上竟会杀出个人来,若再直冲过去,他的剑没有如意钩长,没刺中郑昭自己便要先被如意钩刺个对穿。那人虽有必死的信念,但事到临头终究还是心慌了,长剑在如意钩上一磕,人借势倒翻出窗,脚在窗框上一点,又翻身上了屋顶。 此人正是北斗七星君中的天玑。天玑剑术极强,自觉定能一击见功,谁知这突然一击竟被郑司楚击退,他大是懊恼。只是攻击已然发起,现在自己居高临下,仍是占了上风。隔着瓦片,听得下面郑司楚正让父母下楼,他心知一旦郑昭下了楼就更加难办,心一横,一弯腰,伸掌下击。这些瓦片烧得很是厚实,但天玑的掌力却也沉雄非常,这一掌顿时击碎了六七片瓦,屋顶被打出了一个洞来。他一敲出这个洞,人却退到屋檐边,翻身又待从破窗子里进去。 这是声东击西之计。本是绝妙的计策,天玑翻身而下,刚踩到窗框上,见郑司楚发觉屋顶被人击破,只道刺客要从破口冲入,正在全力防备,根本想不到自己却是从老路进来。天玑将长剑握得紧了紧,脚下一发力,正要再次冲进去,忽觉背后一阵厉风袭来,一个人在楼下喝道:“受死!” 那正是宣鸣雷。宣鸣雷和郑司楚同时发觉屋顶有人,郑司楚冲回楼上,宣鸣雷却是想去通知外面的飞铁。他刚到院中,还没出大门,便听得楼上已然发作,抬头看去,一个人破窗而入,入而复出,然后击破屋顶再次冲入。他在楼下看得分明,见此人声东击西,生怕郑司楚中了计,也顾不得再去查看飞铁的动静了,待那人又要冲进屋里,他拔出短刀,用力掷出。宣鸣雷是水军军官,马上击刺之术不算太高明,但这柄刀却有独得之秘。他将短刀脱手掷出,只是这样等如暗算,他还是先行喝了一声。 天玑听得喝声,只觉这股厉风已到背心。他一心要对付屋中的郑司楚,却不曾想到自己亦已成了别人暗算的对象,心头一沉,身子也极快地一转。只是他转得虽快,仍是慢了一步,嚓的一声,虽然让过了背心要害,但右肩头却已被短刀刺中。宣鸣雷的短刀是申士图给他的天碎牙,极是锋利,这一刀入肉极深,天玑本就只有单脚踩在窗框上,正待冲入屋中,这阵剧痛袭来,他再也站立不定,一个踉跄,人已直直摔下。宣鸣雷见此人摔下,自不容情,抢上一步,便要将他摁住。天玑虽然肩头中了一刀,倒也坚忍,竟吭都不吭一声,虽然半边身子都已被血染红了,右手用不出劲来,但右手一晃,长剑已交到左手,反手握着,竟从肋下刺出,直向宣鸣雷刺来。 天玑剑术极佳,这一剑亦神出鬼没,极是阴毒。若是他身上无伤,宣鸣雷亦难逃穿心之厄。但天玑受伤既重,出手的速度和力量已大不如前,宣鸣雷也没料到这人到了这时还要反抗,身子一侧,剑尖已从他前心掠过,将他的衣服都挑破了一个口子。他心头怒起,飞起一掌,手掌像刀子一般砍在天玑左肩上。他的手掌竟然不输快刀,这一掌斩下,天玑的肩骨便是嚓一声,被他从中斩断了,这阵剧痛比右肩的刀伤更痛,天玑亦不由皱起了眉。他左右两肩俱伤,双臂都已无力,已握不住长剑,饶是剑术绝妙,用也用不出来了。正在这时,他只觉腿弯里又是一阵剧痛,忍不住低低惨呼一声,却是宣鸣雷从他右肩上拔下短刀,见他左右手都能使剑,生怕这人本领超卓,连两脚也有特异本领,索性一刀斩向他腿弯。宣鸣雷不是个能留情的人,一刀出手,将天玑腿上筋络都已斩断,天玑就算还能活,下半辈子也已站不起来了。 宣鸣雷刚将天玑的脚筋斩断,抬头看向楼上,却不见动静,心道:郑兄还在防备别的刺客吗?他却不知此时的郑昭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 就在宣鸣雷飞出一刀,将天玑击落时,郑司楚才发觉屋顶那人打破瓦片只是在诱敌,真正攻的还是那破窗子。此时以如意钩反击只怕已晚,但郑司楚手一抬,如意钩已抬了起来,对准天玑。 就算自己的性命不在,也要保护父母的安全。 他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但他刚将如意钩抬起,天玑却已中了宣鸣雷一刀,直直摔下去了。听得宣鸣雷的呼喝声,郑司楚心头不觉一热,忖道:原来宣兄的刀法竟如此高明。 宣鸣雷的刀术一至于此,郑司楚的信心亦多了几分。哪知他刚舒了口气,身后的板墙上忽然笃笃两声,飞出了两道黑线。 这两道黑线正是北斗七星君中的天权所放。天玑天权开阳三人计划好的攻击计划是天玑首攻,若郑昭有护卫,由天玑挡住,天权则看准时机,从隔壁进攻,取下郑昭首级,再由开阳断后。本来这计划天衣无缝,只是真个实行的时候,却没有想得那么顺利。天玑未能一举将郑司楚缠住,反而自己被击落屋下了,郑司楚守在郑昭身边不闪开,天权见再不动手,时机便要错失,便不再犹豫。他所用这两条黑线虽然极细,却坚韧非常,暗中极难察觉。用力一勒,不啻快刀,足以将人的头颅一下割落。 那两根黑线是从郑司楚身体两侧射出的,在空中一搅,已缠作一根。天权已用全力,只消用力一勒,黑线收回,在板壁上便能割出一条长长裂口,郑司楚的脑袋也定然不保。只是他也知道这一招奈何不了郑司楚,要的只是缠住他,好让开阳下手。郑司楚已将如意钩举起,正待挡在身前,瓦片又是哗一声响,这回却是从那破口里真的跃下一人,正是开阳。 开阳用的是两柄短剑。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开阳的两柄短剑都不过一尺来长,锋利之极,郑司楚只消以如意钩挡住天权的黑线,他的两剑便可插入郑司楚的心口了。这个机会实是天玑用性命换来,天权开阳两人也根本无意去救援天玑,想的只是杀掉郑司楚。他们南北两部星君自幼就被灌输不达目的势不罢休之念,任务永远在第一位,同伴的性命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件可随意丢弃的东西罢了。 郑司楚脑筋极快,心知自己挡住了隔壁那人的黑线,落下来的这人两柄短剑就挡不住了。自己一死,还在楼上的父母便如俎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他心下一横,如意钩正举起来,本来是竖着的,但手腕一转,如意钩已横了过来,尖端朝着自己,从肋旁直插过去。如意钩很细,但坚韧异常,本来有尖有钩,威力更大,但郑司楚不会用钩,有个钩子反倒碍手碍脚,所以他将那钩子去掉了,只剩个尖。也亏得已将钩子去除,如意钩的尖端一戳到板壁,便已透壁而入,全无滞涩。 这已是鱼死网破的手段了,赌的是自己出手和身后那人的出手谁更快。如果这一钩未能刺中隔壁之人的要害,那人将黑线奋力一抽,自己的脑袋立时就保不住。但这个时候郑司楚已没有别的办法好想,唯有一赌自己的运气了。 笃一声,如意钩直透板壁,那根正在收紧的黑线一下停住了收缩,身后那人定然已被刺中要害。郑司楚还没来得及庆幸,开阳已抢到了他身前,两柄短剑一前一后,直刺他的心口。天权的打算也正是如此,并不在于自己一举成功,自己只消缠住郑司楚便已大功告成,只消开阳得手,就算这回来的三人最终一个都逃不出去,取下郑昭的性命,亦是胜利。 郑司楚见开阳的两柄短剑锋刃上闪着蓝幽幽的寒光,眼看就要刺到自己的身体,一瞬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寒冷。如意钩插在身后的板壁上只露出小半截,来不及抽出来反击了,偏生自己自恃有这柄利器,腰刀也没带,现在全无还手之力。他闭上了眼,只等着此人的双剑刺到,但右手仍是在拔着如意钩。 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他的心底,似乎有个人这样吼着。只是他也明白,就算不放弃,也仅仅是徒劳而已。 死亡即将到来的这一刻特别长,似乎长得永无尽头。但郑司楚马上就醒觉这并不是错觉,那人的双剑竟然还不曾刺到,而如意钩却已拔出了一多半。也许,还有机会!他心中闪过了这个念头,一时间信心亦是大增,猛地睁开了眼。 眼睛一睁一闭,本来也只是极短的一瞬间,但即使这一瞬间,郑司楚也知道凭那敌人跃下的身手,足以将自己杀死两三回了。可是他一睁开眼,却见开阳仍是手持双剑,眼里不知是什么神情,似乎既是惊疑,又是害怕。明明自己的性命已握在他手上了,这人还怕什么?郑司楚想不明白,而此时郑夫人已拔出腰刀冲了过来。 郑夫人只有一臂能用。她见儿子命在顷刻,心已如刀绞一般,明知自己赶不及,仍是一个箭步冲了过来。郑夫人虽是女流,亦是武将,枪马娴熟,但步下却不够快,远不及开阳这等鬼魅一般的身法。可是她冲到了开阳身后,开阳手中的短剑仍是刺不出去,好似身前有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而他整个人也似被冻住了。 这人想干什么?到这时候还想以郑司楚为人质吗?郑夫人不明白,也来不及去想,手中腰刀猛地向开阳背心刺去。此时郑司楚已将如意钩拔出,来不及将掉转,将柄直顶过去。如意钩不像长枪有个枪纂,柄处并无尖锋,只是将开阳顶得后退了一步,而此时郑夫人的腰刀正刺过来,等如力道增加了一倍,虽然郑夫人臂伤未愈,力量不够大,腰刀还是有一半刺入开阳背心。开阳痛得惨叫一声,反手向后极快一送,两柄短剑已齐齐刺入郑夫人小腹。也就在此时,郑司楚手中的如意钩已掉转过来,手上一发力,如意钩亦刺进开阳前心。他见母亲受伤,心痛无比,出手亦毫不留情,如意钩尖甚至刺透了开阳的身体,尖端从身后透出。这一刺正中开阳的心脏,开阳当即毙命。 郑司楚刺死开阳,见母亲亦已倒在楼板上。他顾不得一切,抢上一步抱住郑夫人叫道:“妈!妈!”此时却听砰的一声,一直站在那边的郑昭也站立不住,单腿跪倒在地。郑司楚只道父亲见母亲受了重伤,心痛得昏倒,他正抱着郑夫人,又担心父亲的安危,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只是叫道:“父亲!” 他却不知方才郑昭见郑司楚危在旦夕,暗中以摄心术制住了开阳。这摄心术消耗体力极大,郑昭又是情急之下用出,虽然制住开阳,自己也已脱力。郑昭却听得清楚,撑着站起,说道:“我没事。你妈怎么样?” 郑司楚见两柄短剑都插在郑夫人腹前,全都没入一半,郑夫人的衣服都被鲜血染红,他的泪水直涌出来,也不敢去拔,只是道:“妈受了重伤!” 郑昭踉跄着上前,但上前一步又站住了,叫道:“来人!快来人!快叫大夫过来!” 楼上这一番大打出手,楼下的工友亦已听到。这时听郑昭的叫声,一个工友跑了上来,见郑昭夫妇房里已多了具尸体,郑夫人也倒在血泊中,他吓了一大跳,忙道:“我马上去叫齐大夫!”顿了顿又道,“齐大夫家就在边上,很近的。” 这工友也是好心,想让郑昭宽宽心,但郑昭听来却觉这人啰啰嗦嗦,实是耽搁时间。他顿了顿脚道:“快去!马上把他带来!” 那工友答应一声,噔噔噔地下了楼。郑昭又走到郑司楚身边,扶住郑夫人小声道:“司楚,把你妈先抬上床去吧。” 郑司楚道:“父亲,现在万万不可搬动!我去看看隔壁。” 隔壁还有一个刺客,虽然被郑司楚刺中要害,却不知伤得怎样,会不会再出花样。郑司楚抹了把眼泪,也不说话,提起如意钩走出了门。隔壁是间空房间,本来正是自己吃粥吃包子的地儿,现在板壁边躺倒了一个人,咽喉处有个血洞,郑司楚那一刺已将他气管都刺断,此人只有出的气,已无进的气了,只是抽搐着挣扎。郑司楚见这人定然救不活,就算救活了也问不出口供,本来对这人恨之入骨,心想他若不死就非要再折磨他一番,但见这人如此痛苦,却也暗生恻隐之心,低声道:“我给你个痛快吧。”说罢提起如意钩向这人心口一点。这一下刺破了天权的心脏,天权手足一动,这才死去。 还会不会有别的刺客?郑司楚仍是不敢放心。他手握如意钩,几个房间都去看了一下,却不见有别的人了。这时楼梯响动,只听宣鸣雷的声音道:“郑兄,楼上怎么样?” 郑司楚道:“楼上干掉了两个。楼下那人你干掉了吗?” 宣鸣雷道:“是啊……”他一上楼,见郑夫人倒在楼板上,心下一惊,叫道:“郑夫人她怎么了?” 郑司楚黯然道:“我妈受伤了。宣兄,请你著意防备,不要再有漏网之鱼。” 宣鸣雷点了点头,也黯然道:“这几人当真了得,外面申太守派来的那人竟也遭了毒手。他们是什么人?” 郑昭此时抬头道:“他们定是北斗星君,共有七人。司楚,你要当心点。” 先前来东阳城的路上,他一家被南斗五星君伏击,当时听那五人说,其中的天机已在无想水阁被杀。他一家去无想水阁通知老师时,并不见旁人,这天机肯定是他们走后才到的,既已死了,定然是老师下的手。后来那南斗五星君在伏击中亦丧了四个,只逃出一个,南六北七,这回有三个北斗星君丧命,那么南北两部应该还有五人,加上两部天官,这剩下的七个暗杀高手肯定不肯罢休,还会再来。他们连着失败了两回,接下来肯定会越来越谨慎。若是大兵压境,郑司楚倒也不惧,但这些刺客神出鬼没,下手又阴险狠毒,大统制的手段当真太毒辣了。 此时门外又传来一阵喧哗。宣鸣雷不待郑司楚再说,便道:“我去看看。”他转身下了楼,见一个工友引着一个老者进来,认得是昨天来过的齐大夫,忙道:“齐大夫,快上楼,郑夫人受伤了。” 齐大夫本已睡下,听得郑先生一家遇袭,吓得睡意全消,衣服都没穿整齐就抱着药箱赶来了。因为赶得急,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听宣鸣雷说郑夫人受伤,他心中更惊,问道:“伤在哪儿了?” 郑司楚也已听得齐大夫来了,他生怕还会有刺客,没敢下楼,只是在楼梯口道:“齐大夫,我妈小腹上中了两剑。” 齐大夫急急上楼,郑昭还抱着郑夫人,身下已是一摊血,说道:“先把夫人放在楼板上,我给她起刀止血。”说着抹了把额头的汗道,“还好你们没把她换位置。” 受了重伤后,切不可随意搬动。这一点是军中医营屡屡强调的要点,郑司楚自是知道。他听齐大夫这般说,暗自亦舒了口气,忖道:看来妈还有救。见齐大夫出手如飞,给郑夫人起了刀后又用药膏敷上,再用纱布包裹,不忍再看,提着如意钩只是查看四周。耳畔不时听得母亲的呻吟声,突然间想起自己幼时,母亲抱着自己在五羊城四处闲逛的情景,泪水又忍不住涌出眼眶。 第13章再造共和 当齐大夫将郑夫人包扎好,抬上床后,申士图也领着芷馨和一干侍从过来了。 郑家竟然遇袭,飞铁丧命,申士图回想起来亦是心有余悸。听齐大夫说郑夫人的伤势极重,现在不知吉凶,好在郑昭安然无恙。申芷馨见郑夫人受了重伤,却已哭了出来。郑夫人对她视若己出,申芷馨的母亲已经去世,她心中实亦将郑夫人视作母亲,说什么也要伴在郑夫人身边照料。 待事已粗定,申士图屏退左右,与郑昭相对坐在一处,叹道:“郑兄,此事全都怪我。” 郑昭也叹道:“士图兄,这事岂能怪你?要怪,也怪南武的手太辣了。” 大统制对郑昭竟是如此不依不饶,非要斩草除根不可,申士图亦不曾料到。他小声道:“此事多亏令郎看出破绽,否则更难应付。余成功这家伙,竟敢下这黑手,看来不能轻饶了他。” 郑昭诧道:“这是余成功策划的?” 申士图将郑司楚先前的分析约略说了,说现在被杀的三个刺客中,其中一个正是那天与余成功一同来过的。郑昭听罢,叹道:“士图兄,此事亦不能怪余成功。年景顺的下落找到了吗?” 申士图道:“找到了。原来竟被这些人绑了票。看守的那人已觉风声不对,脱身逃了。” 年景顺是余成功的外甥,又是他的得力副手,以年景顺的性命来威胁余成功,余成功自不敢不听。若是以前,郑昭亦觉余成功这人其罪当诛,但现在却觉他情有可原。他小声道:“士图兄,现在正值用人之际,万万不可平白树敌。你将那年景顺还给余成功,这回他应当会死心塌地跟着你走了。” 这也正是申士图的想法,只是他怕郑昭会怒火不消,不肯原谅余成功,所以才这般说。余成功虽是五羊驻军首脑,但郑昭更是这回举旗的一块金字招牌,权衡之下,若只能放弃一个,还是放弃余成功为上策。听郑昭这么说,他心中实是一块石头落地,点点头道:“郑兄既然如此大度,那样也好。余成功倒也不是铁了心要跟大统制走,应该能拉过来的。” 郑昭心中有点想笑,忖道:士图兄,你在我面前也想耍这花枪。但想到妻子受了这么重的伤,生死未卜,笑也笑不出来,只是道:“士图兄,五月十五的会准备得如何了?” 申士图道:“我暗中已通了气,九成的人都愿听从我,还有一成也多半不是竭力反对,只是心存观望罢了。” 郑昭道:“对这一成之人,也不可大意,这几日要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特别是与陌生之人来往的情形,务必要加倍小心。” 申士图点头道:“郑兄说得极是。”心中忖道:我只道他家里遇到这等大事,只怕他会一蹶不振,看来只是多虑了,此人实非常人。如果能和他结成儿女亲家的话,多半利大于弊。想到此处,又小声道:“还有件事,本来不当在此时说出来,但尊夫人伤势如此严重,郑兄也不要嫌我冒昧了。” 郑昭诧道:“还有什么?” “便是小女之事。小女之母无福,已然过世,尊夫人极喜爱小女,我看令郎亦是丰神俊朗,英气勃勃,他们两个若能配成一对,倒是件美事。” 郑昭听他说的乃是此事,脸上亦露出喜色道:“拙荆也常有此意。士图兄既然亦这么想,那确是一件极好的事。” 和申士图虽是数十年的老交情,但郑昭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要办这件大事,更应该团结一致。而现在能让双方更一步信任对方的最好方法,便是结成儿女亲家。他知道申士图的意思,那是因为妻子受的伤太重,万一她伤重不治,再说这种儿女亲事就显得不合时宜了。申士图听郑昭答应了,喜形于色道:“那多谢郑兄了。”转念一想郑司楚的母亲刚受了极重的伤,实不该如此高兴,便又正色道:“还望尊夫人早占弗药,这样这桩喜事就喜上加喜了。” 郑昭犹豫了一下道:“只是这事我还要问问司楚看看,总是要他自己首肯方好。” 申士图道:“正是正是。”心中却想:以芷馨这等品貌,配你儿子绰绰有余……不过郑司楚这小子也当真是芷馨的良配,别个这么好的小伙子只怕找不到了。和郑昭结成亲家后,双方就更无隔阂了,而郑司楚的能力他已极为欣赏,将来郑司楚必定会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 他这般想,郑昭亦在这般想:自己虽是威望高过申士图,但五羊城是申士图经营已久的地方,自己与申士图能够更紧密地联合在一起,大事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一分。再加上郑司楚在军事上的天份……想到此处,郑昭心底却有点隐隐的不安。他虽然也在军中甚久,但自知并无将才,郑司楚继承的,自是他那个亲生父亲的才略。假如有一天郑司楚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会不会与自己反目?那这个最得力的臂助反而成为最大的敌人了。 不要去想了。小薇不会说,自己也不会说,世上再无一人知道…… 想到再无一人知道,郑昭便想起了在东阳城隔着车帘碰到的那个马先生。那人是自己这些年里第一次碰到的一个同样怀有秘术之人。这马先生也知道了司楚的身世,终究是个隐患。他会不会将此事告诉大统制?但转念一想,当时马先生放过了自己一家,就是已经和大统制决裂,大统制也再不会信任此人,以大统制行事的风格来看,只怕这马先生现在已经葬送在大统制手中了。但不管怎么说,一旦有机会,还是应该灭了这马先生的口,以绝后患才是。 申士图见郑昭若有所思,不知他在想这些,只道他还有些犹豫,便低低道:“郑兄,你也不必再担心大统制,毕竟五羊城与雾云城一南一北,天各一方,他对这儿亦是鞭长莫及。” 郑昭道:“好。今天已是五月十二,接下来这三天,务必要加倍小心,不可再出乱子。” 申士图道:“是。等天一亮,你们一家就都转移到你妹夫那边去吧,我再加派人手昼夜巡视,绝对不让大统制的人再次下手。” 他们商议已定,郑司楚在母亲房里却是忐忑不安。这一晚他与申芷馨两人都没有合眼,不时查看郑夫人的伤情。好在齐大夫的手段当真高明,郑夫人虽然仍是神智不清,伤势却不曾恶化。 天光已然放亮,郑司楚虽然曾恶斗一阵,后半夜也不曾睡,但他在军中日久,已是惯了,申芷馨却有些抵挡不住,眼皮不住粘在一处。郑司楚见她疲惫,柔声道:“小芷,你回去歇息吧,我在这儿看着。” 申芷馨确是熬不住了,便不客气,站起身正待出去,回头对郑司楚道:“司楚哥哥,你不歇息吗?”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我还承受得住。” 申芷馨喃喃道:“希望段阿姨早日康复。” 她从楼下拾级而下,还没走下,宣鸣雷已迎上来道:“申小姐,郑夫人情形如何?” 申芷馨道:“她还好。”她见宣鸣雷亦是一夜不睡,仍是精神奕奕,诧道:“宣将军,你们当兵的不用睡觉吗?” 宣鸣雷道:“当然也要睡。只是一入行伍,谁知道什么时候要出动,所以平时见缝插针都在休息,我一边走路都能睡着。” 申芷馨睁大了眼诧道:“真的?” 宣鸣雷见她当真信了,苦笑道:“当然是假的,只是说说而已。只是平时打个盹,精神也就回来了。申小姐,你快回去歇息吧,我送你吧。” 申芷馨脸微微一红,低声道:“不用了,我和阿爹一块儿回去。”心中却想道:司楚哥哥和宣将军两人倒有点像,却也不像。司楚哥哥太一本正经了。她与郑司楚自幼玩在一起,但十几年未见,反而显得陌生,她在郑司楚跟前也有点局促,总是无话可说;倒是宣鸣雷,虽是初见,却不必有什么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与宣鸣雷两人坐在桌前,本来已是睡意沉沉,但宣鸣雷与她说些趣事,听得她赞叹不已,睡意不知不觉已退去了不少。 说了一阵,楼梯响动,却是申士图和郑昭下来了。申士图一边说着,一边低喝道:“厚土,你即刻将郑公一家送往特别司去,再安排人手日夜巡逻。” 飞铁和厚土是申士图侍从队的两个首领,现在飞铁已遭不测,便由厚土全面负责。厚土答应一声,叫了几个人过来将郑夫人抬下。申芷馨见郑夫人抬下来,但也在一边张罗,等郑夫人抬上大车,郑昭和郑司楚两人同上了车,宣鸣雷则去亲自赶车,申士图父女才向他们告别。 回太守府的路上,天已大亮了,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许多。申士图自与郑昭告别后,一直没说话,此时才低低道:“芷馨,你方才一直在与宣将军聊天?” 申芷馨此时困意已浓,上下眼皮直打架,听得父亲问起,便道:“是啊。” 申士图犹豫了一下,说:“你觉得,宣将军和司楚两个人,比起来如何?” 申芷馨含含糊糊地说:“宣将军很好,司楚哥哥也很好。” 申士图呆了半晌,才低低道:“假如,要你选一个,你选谁?” 他下楼来见女儿与宣鸣雷谈得热络,心中便有点不安。刚与郑昭说好要结儿女亲家,这个女儿只怕就不能让自己如愿。他本以为女儿定然很喜欢郑司楚,这桩亲事十拿九稳,所以郑昭说要问问儿子看,他连问都不问了,现在却觉得这事只怕没这么容易。问出这话来,他也怕女儿脸嫩,挂不住,但问出口半晌仍不见女儿回答,扭头一看,却见申芷馨歪着头,已是睡着了,自己这话定然没有听到。他苦笑了一下,也不再多说。 世上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他想起了许久以前听到过的这句话。对申士图来说,这话并不十分确切,因为他的事向来都很如意。可是现在他才发觉,至少在儿女亲事上,能如自己意的只怕可能性不高。 不管怎么说,让芷馨自己做主吧。也许,她只是嘴上说说,心目中对这两人仍是分出甲乙来的,真正喜欢的还是郑司楚吧。毕竟,女孩儿的心思,旁人总是不懂。想到此处,他也不再多想了,闭上眼养神,一边想着三天后砺锋节这场将决定五羊城命运的大会。 到了特别司,申士图再不敢大意,安排郑家住在一幢闲置的石屋中。特别司的房屋设置没有先前那宅院舒适,但特别司在五羊城最南,一半是沿海,比先前安排的地方还要偏僻,若有闲杂人等出没更易被发觉,而申士图安排的人手更是日夜不断巡逻,当真再无反覆的可能。而且齐大夫也索性暂居到特别司里,日夜照料郑夫人。第二天,齐大夫说郑夫人的烧已退了,但神智能否回复只能听天由命。郑司楚见父亲昏迷了大半年,好容易才醒,这回却轮到母亲昏迷,心中极是痛苦。这个时候宣鸣雷倒来找他散心,和他玩了几回那战棋。这个时候华士文也不小气,任由他们折腾,但郑司楚水战之能本就远不及宣鸣雷,又担忧母亲伤势,与宣鸣雷对战,一局未赢,每回都被打得全军覆没,以至于宣鸣雷颇有高处不胜寒、对手难觅之慨。 又过了两天,这一天已是五月十五。一大早,申士图派来接郑昭的人就到了特别司里。这天郑司楚正和姨妈段紫蓼一块儿照料母亲,郑昭出发前还来看了看,向自己这个小姨子打了声招呼,却将郑司楚叫了出去,在门边小声道:“司楚,今日将是决定性一刻。若是午后,没有我的手书回来,你就带着你妈即刻逃出城去。” 郑司楚亦知道今天砺锋节会议上申士图将要提出举旗反对大统制之事了。虽然先前估计,五羊城中大多数人都会表示支持,可现实到底与估计的有很大出入,安知会有什么变化。听父亲这般说,郑司楚知道一旦反抗的力量过大,父亲和申士图两人只怕会当场被砍为肉泥。他道:“父亲,要不要我跟着你去?” 郑昭道:“你去也无济于事。一旦群情汹汹,都反对我们的话,我们的命运便也决定了。这回,再没有一条退路,所以你还是带着你妈远走高飞吧。你姨妈已经知道,到时她会安排你们一块儿登船出海,去异乡谋生。” 姨父陈虚心身为特别司司长,也将出席这次大会,而且肯定会站在申士图和郑昭一边。一旦群起反对,陈虚心自然同样回不来了。他犹豫了一下,道:“小芷呢?” 郑昭眼里一亮,低低道:“你很喜欢芷馨,是吧?” 这话段紫蓼也问过郑司楚,但那回郑司楚却没有回答。听得父亲也这样问,郑司楚再没有犹豫,点了点头。郑昭心下一宽,拍拍他的肩道:“我和你申伯父也有意撮合你们。如果此事成功,也该安排你们的亲事了。如果我们回不来……”他顿了顿,苦笑道,“她马上就会来。到时你带上她,一块儿去海外成家立业吧,再不要回来。” 郑司楚听父亲说得仿佛遗言,心下无端一疼,低低道:“父亲,不会吧,我们一定会成功!” 在南武的阴影笼罩下,谁都不敢说一定会成功。郑昭想着,心里亦有些刺痛。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事……” 郑司楚不知父亲又要交待什么,等了半晌不见他说,好一阵郑昭才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你母亲若能康复,你们到了海外,她一定会跟你说的。” 郑司楚心道什么事这么难说,只怕是交待自己和申芷馨将来的事吧。现在父亲要踏上决定命运的路,旁的事已不在他心上了,念及此郑司楚低低道:“父亲,我静候你的好消息。” 郑昭点了点头道:“正是。天下事,做了未必能成功,但不做就一定不会成功。” 话已至此,也不必再说什么了。他转身便上了车,见郑司楚仍站在车前,便在车里向他挥挥手道:“司楚,回去吧,反正午后一切便见分晓。” 此事的把握实有八成以上。可就算有八成把握,仍有两成不确定,到时情势同样有可能会急转直下。 南武,终于要和你正面对抗了。郑昭在车中想着,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很多年以前,大统制、丁亨利与自己一同谈论着将来的前景,都以天下为己任,意气风发,只觉为天下苍生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者,舍我其谁。几十年已过,新的时代已经来临,却远没有当初构想的那样完美。 丁亨利已经退出了,接下来,就看你我谁能走到最后! 郑司楚看着郑昭的车子驶远了,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空虚。 万一,举旗失败,自己的下半生将会怎么样?从少年时代起,他最崇拜的就是共和国的名将们。丁元帅,莫元帅,邓元帅,以及魏毕方于胡这五上将,都曾是他的偶像。后来自己也进入了军中,虽然曾与毕炜起过冲突,但对毕炜的将才他也同样敬佩。只是时代真是一条洪流,立下不朽功绩的共和名将们,现在竟然叛的叛,败的败,三元帅五上将中,除了早死的次帅莫登符和三帅邓沧澜,再加一个早已残疾退伍的第一上将军魏仁图,其余诸人竟然都被洪流卷走。丁亨利已是叛逆,毕炜战死,方若水和胡继棠自远征败退后,再无消息,接下来有谁将会登场? 我一定也会走上前台的。 郑司楚想着,既有些忧伤,也有种难言的豪气似欲冲霄直上。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申芷馨的声音:“司楚哥哥。” 郑司楚转过头,却见申芷馨站在后面不远处,背上又背着那面筝。因为父亲刚说过自己和她的亲事,郑司楚见到她突然有点不安,微笑道:“小芷,你来了。” 申芷馨盈盈走到他跟前,脸上却也有点不安,小声道:“阿爹今天好像有心事,让我来这儿。” 因为申太守同样没有十足的把握。他道:“来,去那儿坐坐吧。” 申芷馨道:“段阿姨现在怎么样?” “伤势在愈合,不过齐大夫说就怕有反复。” 申芷馨顿了顿,道:“吉人自有天相,司楚哥哥你也别太担心。”说到这儿,她又展颜一笑,“今天一早余将军和阿顺又来了一次,说万分感谢阿爹。我向阿顺说了你来的事,他很是高兴,说过后来看你。” 余成功应该不会再有反复了。郑司楚听得这消息,心情登时好了几分。余成功是广阳一省的军事首脑,得他支持,举旗之事成功的希望更多了一成,想来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了。他见申芷馨背着那面筝,便道:“小芷,我们来合奏一曲吧。” 申芷馨一听他主动说要合奏,脸上更增霁色,说道:“好啊。叫一声宣将军吧。” 郑司楚实不太想叫宣鸣雷过来,但申芷馨这般说,不好违逆她,便说:“我去叫他。” 宣鸣雷因为玩战棋找不到对手,这一日说阿力阿国他们对兵法不上心,给他们紧急培训,传授水战秘要。郑司楚到展示厅里,只见宣鸣雷面前摆了不少小船模型,陈敏思也站在一边给他打下手递东西。宣鸣雷因为帮他向陈虚心进言,说玩玩战棋不至于玩物丧志,陈虚心特许陈敏思玩几局,陈敏思对他感激之极,倒是俯首贴耳。一见郑司楚进来,宣鸣雷笑道:“郑兄,你也来了,正好,再和我来一局试试。” 郑司楚道:“申小姐来了,让我来叫你一声,一块儿去合奏一曲呢。” 宣鸣雷对音律的爱好更胜于战棋,一听要合奏,眼里便是一亮,但马上道:“这个?我还是算了吧……” 郑司楚道:“你若不去,申小姐可是要生气的。” 宣鸣雷听他这般说,倒是从善若流,点头道:“那也是。那等我一下,我去拿琵琶。” 这琵琶还是申芷馨给他的,宣鸣雷收得很好。郑司楚见他答应了,心里反倒有点失望,但宣鸣雷兴冲冲地去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宣鸣雷抱了琵琶出来,对陈敏思道:“敏思,你去玩吧。” 陈敏思道:“我怕我打不过他们……” 宣鸣雷道:“嗨,我教你那几个绝招你用出来!阿力阿国有多少斤两我还不知道?” 陈敏思难得被父亲允许玩一次战棋,可那天和宣鸣雷玩时,毫无还手之力,被打得一败涂地,最后还是宣鸣雷放水让他也击沉了一艘船,否则就是全军覆没。后来宣鸣雷偷偷给他讲了几个水战中的阵形绝招,他实是跃跃欲试,听宣鸣雷这般说,欢呼一声,便走到战棋边上。宣鸣雷这才抱着琵琶过来,笑道:“申小姐在哪儿呢?我们快去。” 郑司楚道:“她在海边呢,走吧。” 特别司设在五羊城最南端,这一块只有一处船舶能够靠岸,别处地势极为险要船只根本无法停靠,这也是当初将特别司设到这儿的原因。郑司楚和宣鸣雷走到海边,远远便见申芷馨坐在一处崖上,筝已摆在身前,她正在调音。见郑司楚和宣鸣雷过来了,申芷馨微笑着站了起来,行了一礼道:“宣将军,真不好意思,把你叫了过来。” 宣鸣雷拣了块石头坐下道:“怎么样?再来一曲《秋风谣》吗?” 《秋风谣》是郑司楚最熟的曲子,但申芷馨摇了摇头道:“现在可不是秋天,还是吹一曲《坐春风》吧。” 《坐春风》亦是古曲,因为曲调优美清丽,五羊城的饮宴上凡有乐队助兴,多半便奏此曲,申芷馨那回拿来的曲谱中有此曲,但郑司楚和宣鸣雷都还没练过。宣鸣雷弹了两个音,笑道:“这回只怕要出丑了。郑兄,我们先熟熟手吧。” 那本曲谱郑司楚一直带在身边,翻出来看了看,却见曲谱下还有词,想必这《坐春风》本是一首歌。他念道:“南国秋来八月间,芭蕉阶下绿、荔枝丹。红楼隔水卷珠帘。人如玉、翠袖待谁怜。”念完不由笑道,“曲名是《坐春风》,词中却写着南国秋来八月间。” 申芷馨道:“按谱填词,本来词与曲相合,但后来就只取曲调,词与曲名无涉了。你别管这词,只管曲子吧。” 《坐春风》还有下半段,郑司楚见写着“可惜好容颜。明朝风雨后,总凋残。劝君且放两眉宽。杯中酒、以尽一宵欢。”这等浅吟低唱,咏叹流年似水,当及时行乐的歌词向来不为他所喜,但申芷馨选了此曲,他便也不再多说,摸出铁笛来试吹了几下,只觉这曲子也不甚繁复,以自己现在的技艺,当能应付自如。待宣鸣雷和郑司楚练了一阵,申芷馨道:“行了吗?我们开始吧。” 这时一阵海风吹来,将申芷馨的一绺头发吹得飘起。她伸手一捋,挽到耳后,姿势曼妙之极。郑司楚和宣鸣雷两人都看得痴了,申芷馨见两人都不答话,全都贼兮兮地看着自己,嗔道:“准备好了吧?” 宣鸣雷拨了两下琵琶,笑道:“还是上回那样?申小姐先弹一段过门,我们再加进来?” 申芷馨微笑道:“那好。”说着,纤指轻拨,曲声如流水般响起。海风有时会吹得浪如壁立,但此时的海风却轻柔如丝,她指下筝声散在海风中,更是美妙绝伦。 “南国秋来八月间,芭蕉阶下绿、荔枝丹。红楼隔水卷珠帘。人如玉、翠袖待谁怜。”郑司楚回味道词中的意境。这词说的是个独自等待在楼上的女子,寂寞而忧伤,所谓“人如玉”,自是生得美貌如花,好像正是在说申芷馨一般。他对音律一道已经入门,当初不通音律之时也只觉泛泛,但现在听来,却觉得申芷馨指下每一个音符都似有了灵性,每个音符都像她的手指,柔软委贴,听来亦有种恍如梦寐之感。只是,这种柔媚却又好似与自己格格不入。曲调仿佛春风化雨,自己却是一块磐石,岿然不动。 这时过门已弹到了结尾,宣鸣雷明于音律,知道此时正是自己加入的良机,五指一轮,一连串琵琶声便已响起。也就是琵琶声响起之时,郑司楚的笛声也同时响起,两人事先并无交流,但响起来却一般无二。申芷馨听他二人同时加入,心下窃喜,忖道:司楚哥哥的笛艺又有长进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真能登台合奏。 笛声和琵琶声响起,笛如春风,琵琶则如细雨,真个有春暮雨打芭蕉之意。筝声和琵琶声、笛声夹在一处,三者齐头并进,既如揉成一片,又脉络分明,说不出的美妙动听。郑司楚初时吹来,尚有几分生涩,不敢吹得太高,但过了一阵,生涩之意渐去,笛声也越来越明亮。此时已到了第二段。到了第二段,又该申芷馨奏一段小过门了,等她将这段小过门奏完,琵琶声和笛声又同时响了起来。只是申芷馨暗自皱了皱眉。 单响琵琶声和笛声,当真不分上下,难以轩轾。可是这《坐春风》的歌词是叹息流年易逝,韶华不至,要人珍惜眼前光景。郑司楚的笛声却越吹越亮,仿佛这场蒙蒙细雨下得越来越大,渐成天风海雨,筝声和琵琶声渐渐跟不上他。她心道:司楚哥哥的手法是越来越高了,可是……可是他的心性太高,实在让人难以亲近。奏到后来,琵琶声和筝声已汇成了一股,和笛声成了相抗之势。郑司楚此时手持铁笛,物我两忘,脑海中来来去去的,哪还有什么隔水红楼、楼下丹荔绿蕉、楼上玉人倚栏,而是金戈铁马、烽火遍地。那一日《秋风谣》吹到极处,将一树绿叶也激落了许多,这回这段《坐春风》也吹出了秋风之意,全然脱离了《坐春风》本意。宣鸣雷手法极高,阴柔阳刚无所不能,可就算是他,亦有难以招架之感,不要说申芷馨的筝声,更是七零八落,仿佛笛声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快剑,当者辟易,无不化为齑粉。连海风也似受笛声感应,越来越大,崖下浪涛滚滚,打在礁石上,尽成细屑。 终于,一曲已到尾声。到了这最后,琵琶声尚可听到,筝声已是微不可闻。吹完了这一曲,郑司楚取下铁笛,只觉胸臆间热血奔涌,简直要仰天大吼一阵方能发泄。他长吁了一口气,这才笑道:“小芷,我有没有一点进步?” 申芷馨看了看他,但眼神马上转到了别处,微笑道:“司楚哥哥,你的手法是大有进步了,可是这可是《坐春风》,不是《秋风谣》啊。” 郑司楚啊了一声,心道:是啊,我怎的把这曲子吹成这样?难道,我离开军队这么久,想的仍是金戈铁马、杀伐厮杀吗? 一边宣鸣雷见申芷馨神色不悦,心想一件好事别闹得不欢而散,便笑道:“郑兄的笛技实在已神乎其神。不过音律随心,心有所感,发乎指端,郑兄想到的一定是战场之事吧?” 申芷馨撇了撇嘴道:“我就不明白,你们想的全是杀啊烧的。好好的曲子,你们吹成这样,吓都吓死了。” 她虽是说“你们”,但又说“吹”成这样,不满的自是郑司楚一个。郑司楚哪会听不出来,苦笑道:“小芷,让你笑话了,我说我在此道上没什么天分。” 申芷馨道:“司楚哥哥你其实很有天分,段阿姨就很懂音律,那时她跟我说,一曲有一曲之境,吹奏时当体会一曲的意境,不能一味随心所欲,不然什么曲子全是一个调调,那还让人怎么听!” 郑司楚听她已在耍小性子了,心道:小芷平时挺大方,一说到音律,马上就刻薄起来。他赔个笑脸道:“小芷教训得极是,所以还要你多教教我。” 申芷馨听他说了句笑话,心想:司楚哥哥平时不苟言笑,现在说这笑话也这么干。她撇撇嘴道:“我可教不了你。司楚哥哥,你啊,是积重难返,吹吹《秋风谣》还好,吹别的,那真是糟蹋了。” 这话已有点重,宣鸣雷生怕郑司楚下不了台,忙打圆场道:“其实郑兄也是疏于练习。申小姐,你常来来,将音律上的心得多跟他说说,他一定会体味得到的。” 申芷馨脸忽地微微一红,啐道:“谁要教他啊,榆木脑瓜,开不了窍。”说着,板着脸将筝收了起来,说道:“我去看看段阿姨去,你们自便吧。” 宣鸣雷奏乐的瘾头实未过足,见申芷馨要走,忙道:“申小姐,不再练几段吗?我们换一段练吧。” 申芷馨道:“算了,以后再说吧。” 她将筝放回布套,背回背上,转身便走,连告辞都不说了。平时申芷馨见到他们总是斯有礼,发这么大的火还是第一次,郑司楚实是摸不着头脑,不敢挽留她,待她一走,他苦着脸道:“宣兄,我是不是吹得很糟,才让小芷生气了?” 宣鸣雷道:“哪里,单以笛技而论,你已比我强得太多了。”他咽了口口水,又道,“只是音律,也如兵法,要因势利导,不能一味强攻。好比打起仗来,前锋营冲营,辎重营打扫战场,要是哪回敌人从背后袭来,就要及时转变队形,不能让辎重营也抄着刀子去厮拼。” 宣鸣雷这般说,郑司楚却也明白了。他道:“道理我也知道,只是吹出来,总是不知不觉往这路子上走。” 宣鸣雷道:“这应该是你练习太少,听得太少的缘故。百战百胜之将,绝非从军校一出来就是的,全得在实战中磨练出来。郑兄,你吹笛,大概还是自己练习多,旁人点拨少吧?” 他这话便是说得甚切。当初郑司楚向蒋夫人请教,蒋夫人只是纠正他的指法,要他多加练习,特别是各种风格的曲子都要练练。但郑司楚一吹到柔媚的曲子,往往就觉得吹不下去,而《秋风谣》这等曲风锐利的,却吹来得心应手。他道:“想必便是如此。” 宣鸣雷道:“那就是了。好比你当初听我弹《一萼红》,这曲子本来够软的,但闵先生此词却是雄浑悲凉,我想着他这首词,便要配合词风……” 郑司楚听他说到那《一萼红》,说是“闵先生”,诧道:“闵先生?闵维丘吗?” 宣鸣雷道:“自然,天下哪还有第二个会填词的闵先生?”他说着,信手一拨,琵琶弦上出来的却是金戈铁马之声。宣鸣雷哼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 此时海风已然转大,身下的海水窾坎镗鞳,亦是响个不住,只得宣鸣雷接唱道:“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会当挽、轰雷掣电,向沧海、披浪射蛟龙。扳倒逆鳞,劈残螭角,碧水殷红。”此时上段已终,他弹了一段过门,又唱道:“记得纵横万里,仗金戈铁马,唯我称雄。战血流干,钢刀折尽,赢得身似飘蓬。抚长剑、登楼一望,指星斗、依旧贯长虹。”唱到这儿,声调越来越悲凉,声音虽然转弱,却仍是一字不乱,声声入耳。宣鸣雷又弹了几下,结道:“叹息都成笑谈,只付衰翁。” 闵维丘乃是人们传颂一时的大诗人,所填之词酒楼上传唱甚广,风格也以柔媚居多,此词郑司楚却不曾听过。当初在酒楼上听宣鸣雷所唱,末句不曾唱出,这回才算听他唱完。待宣鸣雷唱完了,郑司楚道:“闵维丘好像没当过兵吧,怎么这词里好像在说一个老将?” 宣鸣雷道:“这是他晚年和邓帅相遇,在酒席上即席赋的。当时我也在场,邓帅听他唱完,眼泪都流下来了。闵先生说的,应该就是邓帅了。”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那就是了。”他忽然笑道,“若是小芷听你唱这般一首《一萼红》,多半也要朝你发一顿脾气了。” 宣鸣雷只是笑了笑,心道:曲风不同,你到底还是对音律知之不详。他放下琵琶,忽道:“郑兄,今天令尊和申太守是在准备大事了吧?” 虽然没有人和宣鸣雷明说,但宣鸣雷亦已听到风声了。郑司楚道:“是啊。” 宣鸣雷望着远处海天一线,叹道:“虽说此事胜算很大,但到底不是十足十。万一有了意外,郑兄,我们是不是就该跑路?” 郑司楚这回倒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宣鸣雷笑道:“码头从昨天起就停了这么艘大船,我又不是瞎子。今天这日子,申小姐也跑过来,分明是申太守以防万一,万一他们举事失败,让她也跟着我们跑路的意思。” 郑司楚道:“那也只是以防万一而已。我估计,现在应该能成了。”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若是不成,城中定然已经大乱。毕竟,五羊城要公然反叛,铁了心要跟大统制走的人不会答应。不过明天城中还应该会乱一乱,希望申太守未雨绸缪,已作准备。” 城中上下,定然不会万众一心,难保不会有铤而走险的,特别是军中的中下层军官。郑司楚淡淡道:“如果是前些日子,我还有这个担心,但现在已不担心了。” 宣鸣雷道:“噢,你哪来这么大信心?” 郑司楚微笑道:“申太守心思缜密,诸事都已有准备。那天余成功去见他,虽然他当时并没有觉察出意外,但暗中却已做好防备。当时这几个刺客本意定然是想刺杀申太守,但发现无从下手,这才退而求其次,前来刺杀家父。” 宣鸣雷又点了点头道:“确实,你说得是。看来‘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这话,当真是至理名言。”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乃是兵法中一句名言。郑司楚对此话实是有切身体会,当初西征朗月,方若水一军就是因为不知五德营底细,以致久攻不下,后来毕炜前来助战,五德营的底细已多半摸清,终于一举成功。而随毕炜远征西原那一次,同样是不知五德营在西原已有种种变化,结果败北。后来三上将的大军远征,又何尝不是知己而不知彼,结果被五德营的新武器偷袭得手,以绝对的优势出征却灰溜溜地逃回来,毕炜更是将性命都丢在了那里,而方若水与胡继棠两位上将军虽然逃得性命,前半生所建立的声名亦已丧尽。 击败他们的薛庭轩,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更是曾与自己斗枪落败。想到这一点,郑司楚心中却不是得意,只是说不出的痛苦。当年击败薛庭轩的喜悦,现在却仿佛成了一根插在他心头的尖刺。薛庭轩已成为传说中的人物,自己呢?在大统制追杀下苟延残喘,甚至,不是大统制的直接目标,仅仅是作为父亲的附带物!而这一点更让郑司楚有种窒息感。在他心底,自己永远不是什么附带。 与大统制对抗到底,不仅仅是为了父亲,也是为了自己。 他这样想着,仿佛应和他这念头,远远传来了几声钟鸣。 那是五羊城的大钟。昔年五羊城号称有一树、一塔、一钟三宝。一塔是座琉璃塔,已经在数十年前毁于战火,一树则是泛指,指的是五羊城里到处都栽着的荔枝树,这一钟则保留至今,是口数千斤重的大铜钟,敲响后声闻数里,满城俱能听到。正因为这钟太响了,一般都不敲,只有出现紧急事态时才会响起。听得这钟响,郑司楚的心头便是一凛。 钟响了,这表示申太守举旗成功还是失败?他看了看宣鸣雷,宣鸣雷也看了看他,两人都不说话,这时却见有个人急急向他们这儿跑来,正是申芷馨。 申芷馨的背上,那面筝还没解下。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远远地便叫道:“司楚哥哥!宣将军!”宣鸣雷和郑司楚闻声已跑了过去,只见她脸上已沁出了汗珠,但神色却并不惊慌。两人都是心下一宽,暗道:看来是好消息了。 申芷馨手上拿着一张纸条,递给郑司楚道:“司楚哥哥,郑伯伯刚写来的!” 郑司楚接过纸条,见这张纸也被申芷馨的手汗打湿了。他正要打开,心里却有点无由的忐忑。宣鸣雷在一边已急坏了,催道:“郑兄,快看看,郑公写的是什么?”郑司楚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再造共和。 这便是会议最终的结果?郑司楚突然一阵激动。大统制的共和国已让人绝望,但共和并没有死。当初共和国的烽火便是从五羊城燃起,这一次,真正的共和也将从五羊城诞生。他心中激动,人却越发平静,淡淡道:“达成共识了?” 申芷馨点了点头,眼里也在发亮,“会议上,人人都同意阿爹的提议。现在正在敲召集钟,马上要向全城宣布了。” 五羊太守府前有个广场,可以聚集十万人之众,但五羊城里就有五十余万居民,广阳全省更有近三百万人口。要向全省民众宣布这一重大决策,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达成的,现在在太守府前宣布,当然只是一个仪式,表明从这一刻起,五羊城与大统制彻底决裂。 郑司楚又看了看纸条道:“小芷,从现在开始,你们都不要四处走动,谁也不要落单!” 申芷馨还沉浸在激动之中,听郑司楚这般说,她一怔道:“为什么?” 宣鸣雷道:“申小姐,现在是最混乱的时候,要防备有人对你们下手。” 现在,申士图、郑昭、陈虚心这三个五羊城再造共和关键人物的家眷都在特别司里,虽然申士图已加强防范,但安知不会被不甘失败的人觊觎。宣鸣雷方才亦激动万分,但听郑司楚的话,脑袋一下子冷静下来,暗道:郑兄果然不是寻常人物,在这等时候还能冷静。 申芷馨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再去照看段阿姨,她若能知道这事就好了。” 郑氏一家,自从离开雾云城以来,一直担惊受怕,时刻担心遭人暗算,直到现在,才可以公开出头露面了。郑司楚对宣鸣雷道:“宣兄,我们也过去吧。” 宣鸣雷的本领,郑司楚亦见识过了,有他在身边,就不用担心孤掌难鸣。宣鸣雷答应一声,一边走一边屈指算着什么,郑司楚知道他在算什么,说道:“宣兄,不用多虑,两个月之内,敌军应该不会压境。” 宣鸣雷算的,正是大统制的讨伐军会何时到来。听郑司楚说得如此肯定,他诧道:“郑兄,你不知道邓帅的手段吗?” 郑司楚道:“行军布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正值五月,青黄不接,邓帅要安排南征粮草,必定要花一个月的时间,路上也得花一个月。这是铁板钉钉的,邓帅手段再高强,也变不出来。” 宣鸣雷想了想,点点头道:“应该如此。” 这两个月里,五羊城要争分夺秒地秣马厉兵,整理内务,安定人心。虽然时间很紧急,但还是应该够的。因为之江省和广阳省之间还隔着个闽榕省,闽榕省没有军区,驻军也很少,何况闽榕省和广阳省两省唇齿相依,居民向来同枝连气,闽榕太守名叫高世乾,与申士图的交情亦不浅,多半会偏向广阳省。至于广阳西邻的南宁省,因为是共和军的最初发源地,后来曾被蛇人占据多年,厮杀多年,人口剧减,直至今天全省人口也不足一百万,而且残破不堪,元气未复,更不足为虑。申士图敢于举旗,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吧。论天时,三上将远征新败,兵力大损,中下层军官的损失更大;论地利,广阳省富甲天下,积粮足可供全省十年之用,还可向海外诸国贸易;论人和,广阳省地位超然,申士图经营多年,共和理念深入人心。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而有之,郑司楚亦觉得比薛庭轩在西原的楚都城不知要强多少倍。 只是,最关键的一点,广阳省毕竟是在中原。假如诸省全都侧向大统制,以广阳一省,就算再富庶,仍是不足以抗天下。所以,邓沧澜即将到来的讨伐,其实才是决定五羊城再造共和一举的生死关键。能击退邓沧澜,那么南北对峙的大局才算粗定,否则,广阳省里再万众一心,仍是空的。这样看来,虽然五羊城比楚都城的实力要强得太多,可是与那时远征军脆弱的补给线比起来,大统制讨伐军的补给几乎可说无穷无尽,从另一面说,五羊城现在处境之险恶,又远远超过了楚都城。 能够坚持下去吗?他想着。邓沧澜,共和军第三元帅,水战第一。这个名号,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而是经过了不知多少次实战,从血海中捞出来的。一想到要与这样一个传说中的名将对抗,他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激动。他回头看了看水天相接之处,此时海风更大,远处波涛滚滚,似有万军压境,而层云堆积,厚得密无缝隙。 薛庭轩,你看着吧,我不会输给你的! 郑司楚心里,突然像有一个人在这样低低地吼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薛庭轩较上劲来,虽然薛庭轩一只手毁在自己的枪下,但薛庭轩现在一定已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可是郑司楚却有一个念头,不用多久,“郑司楚”这三个字也定要传到薛庭轩耳边,就像薛庭轩这名字传到自己耳中一般。 薛庭轩,你等着我吧。 等着我,一步步追上你,直到超越你的身影。 第14章风暴将至 五月十五日,五羊城打出了“再造共和”的大旗,宣布广阳独立,郑昭也公开了身份。接下来的事情极多,郑昭现在脱不开身,郑司楚这阵子倒是可以放宽了心。 十六日那天,郑司楚正坐在树荫下读着一部书,申芷馨走了过来,隔了十来步,她便叫道:“司楚哥哥,你看谁来了!” 郑司楚放下书,只见申芷馨陪着一个人走了过来。这人穿着军服,身材不算高,只比申芷馨稍稍高一点,但极为壮实,肩膀比郑司楚还宽,一张脸四四方方,是张国字脸。 这是谁?郑司楚正待搜寻着记忆,那人却已抢上前来,伸手按住郑司楚的双肩叫道:“司楚!十多年没见了!” 十多年?郑司楚的记忆顿时涌上心头,他喜道:“阿顺!你是阿顺!” 申芷馨说过,阿顺名叫年景顺,现在是五羊城的少壮军官为首人物,是第三代七天将之首。只是在记忆中的阿顺瘦瘦高高,现在已完全不同了,按在他肩上的那双手臂力量沉雄,比他的力气还要大一些。年景顺见郑司楚叫出了自己的名字,笑道:“是啊。我还要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郑司楚一怔,道:“我怎么救你了?” 年景顺微笑道:“不是你提醒了申太守,说有人挟持了我舅舅吗?申太守这才派人将我解救出来的。” 郑司楚这才想起来,那天晚上自己去见申士图时,申士图确是让飞铁探查年景顺的下落。当时飞铁说年景顺行踪不明,原来是被劫持为人质了。他皱了皱眉头道:“劫下你的那人是谁?” 年景顺道:“听说,是大统制派来的北斗七星君。那人的剑术可当真高明,听说他们来向郑伯父行刺了?” 一想到那日晚间北斗三星君行刺之事,郑司楚亦是心有余悸。那三人暗杀的手段极是高明,回想起来,最后刺伤了母亲那人不知为什么下手时缓了缓,不然他们早已得手了。他点点头道:“是啊,大统制的手段真厉害。” 年景顺道:“他们厉害,你可更厉害,还不是将他们全拿下了。北斗七星君,南斗六星君,再加南北两个天官,听说个个都本领了得。” 那十三个星君已经死了八个了,余众肯定还会再来的。郑司楚道:“是啊。”他见年景顺不想再说南北斗之事,多半是因为被他们劫为人质,引为奇耻大辱,便拉着年景顺坐下道:“阿顺,这些年你都在军中吗?”年景顺道:“是啊。我军校毕业后就从军,虽说在五羊城也有点小小名头,但和你一比就差远了。你当初拿到二等共和勋章时,我就说司楚你肯定会大有出息。” 申芷馨在一边插嘴道:“阿顺也不简单啊,你都是七天将之首了。” 年景顺淡淡一笑道:“这只是关起门来做大,兄弟们给我们贴的金,到了司楚这样的真金白银面前,我们这七天将可成了废铜烂铁了,哈哈。对了,听说伯母受伤了?” 郑司楚道:“是。家母受伤极重,现在还没能苏醒。” 年景顺见他郁郁不欢,便道:“司楚,你也别太担心,伯母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没事的。”说到这儿,两人却觉得有点无话可说了。小时候,他二人加上申芷馨常在一块儿玩,无话不说,但现在毕竟都已是成人,反不像幼时那样亲密。郑司楚也觉有点冷场,便道:“对了,阿顺,现在军中情形如何?” 年景顺道:“申太守英明果断,军中上下众志成城,全无二心。” 郑司楚暗自皱了皱眉。年景顺这话实在是些套话,纯属官腔,他自不相信军中上下全是铁板一块,没有一个反对举旗之举的。他道:“阿顺,现在是非常时期,可万万不能大意。现在五羊城的兵力如何?” 年景顺道:“常备军有五万,其中两万水战队,三万陆战队。但申太守这些年在诸校中大力推广军训,所以后备兵力甚足,如果有必要,短时间里就可以扩充到十万之众。” 郑司楚心想申士图果然是个深谋远虑之人。五羊城里的人口是五十余万,全省更有近三百万之众,要扩充到十万,确实并不为难。他又问了一些编制之事,年景顺果然是余成功的得力助手,说起来滔滔不绝,事无巨细全都了然于胸。对于诸军战具配备之类,也知之甚详。郑司楚听得暗暗佩服,忖道:阿顺果然有他的本事。就算他兵法尚有不足,单凭这一手调度检点之能,就是个绝佳的中军之才,余成功倒也不是光因为援引私人才起用他的。 两人闲谈了一阵,年景顺站了起来道:“司楚,天色也不早了,军中事务甚多,我去拜见一下伯母便要回去。你若有空,来我军中玩玩吧,我们诸同袍一直也想见见你呢。” 郑司楚道:“现在军中的事情很多吧?” 年景顺道:“是啊。这两三个月里,五羊城就要面临一场血战了。” 郑司楚也有些黯然。现在的五羊城,确是一片升平景象,但用不了多久,当邓沧澜的大兵压境,到时就又该有另一番模样了。邓沧澜的本领,如果真与传说中一般,大概谁都不会是他的对手,年景顺准是缺乏信心吧。郑司楚想到此处,微笑道:“阿顺,事在人为。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年景顺像是突然一惊,抬起头来道:“司楚,你……” 郑司楚道:“天下绝没有常胜不败之将,叱咤风云,正在吾辈。” 年景顺的嘴咧了咧,但这笑容终究有些干。半晌,他叹了口气道:“是啊,事在人为,不做怎么知道成不成?” 郑司楚和申芷馨领着年景顺去拜见郑夫人。但郑夫人昏迷不醒,什么都不知道,年景顺也只在床头行了一礼便退了出来。年景顺出去的时候,忽听得边上叮叮咚咚几声琵琶,抬头一看,却见一群人围着个男人坐在那边,那男人怀里抱了面琵琶。他一怔道:“芷馨,男人也会弹琵琶?”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哈,你还不知道?男人弹琵琶有什么稀奇?司楚哥哥的笛子也吹得可好呢,就你什么都不会。” 年景顺听得郑司楚会吹笛子,更是吃惊,看向郑司楚道:“司楚你真会?真想不到,就我,这些年来一直是个粗人。” 郑司楚暗觉好笑。小时候阿顺事事都要跟自己争,自己跑得快,他也狠练跑步,非要比自己更快不可,自己爬树爬得高,他就要爬得更高,但他的手指又粗又短,吹笛子弹琵琶,那是一辈子都学不会了。他道:“不过一些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送走了年景顺和申芷馨,郑司楚正要往回走,一边宣鸣雷突然从树丛里钻了出来道:“郑兄。” 郑司楚见他居然从这儿出来,倒是大吃一惊,问道:“宣兄,我方才不是见你在那边弹琵琶吗?” 宣鸣雷道:“不错。方才和申小姐同来的是谁?” 郑司楚道:“他便是年景顺,我幼时好友,现在的五羊城七天将之首。” 宣鸣雷皱起眉道:“便是余成功的外甥?” “是啊。”他见宣鸣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道,“怎么了?” 宣鸣雷低低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他曾经去东平城见过邓帅。” 郑司楚道:“这不奇怪。邓帅曾经在五羊城驻防过好几年,他是五羊城驻军的中军,当然和邓帅也熟识。” 宣鸣雷喃喃道:“是啊,不奇怪。只是,邓帅对他赞不绝口,说此人胸有城府,而且拳脚功夫极佳。” 郑司楚道:“他拳脚功夫很好吗?倒也不错。”正待说作为一个军人,拳脚功夫好那也不奇怪,但心头却似有种奇怪的感觉,不觉看了看宣鸣雷,宣鸣雷却也点点头。 拳脚功夫极佳! 这样的一个人,会轻易被北斗星君毫发无伤地劫持了吗?郑司楚只觉身上一凉,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心底只是想着:不对!不对!阿顺没有说实话! 据说,北斗星君中有四人来了五羊城,其中三个前来行刺郑昭,还有一个看着年景顺,后来申士图派人查到年景顺的下落,那个北斗星君逃走了。可是郑司楚越想越觉不对劲,年景顺的性子,看样子也是个宁折不弯之人,假如他的拳脚功夫与自己相类,北斗星君就算仗着人多,暗杀他容易,想生擒他却没那么简单。这件事乍一想没什么奇怪,但细细想来,其中破绽实有不少。 难道,年景顺是大统制一方的人?郑司楚越想越是心寒。假如年景顺以邓沧澜前来进攻时暗中投顺,那可是个心腹大患。他道:“好,我立刻去见父亲和申太守去。” 这件事,一定要让申太守和父亲及时知道。但郑司楚也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保住年景顺的性命,即使他心怀不轨。毕竟,年景顺是自己幼年时的好友,这份友谊已超越了立场之争。他可以对自己不仁,自己却不能对他不义。 郑司楚想到此处,便对申士图派来保护诸人的侍卫首领交待了几句,骑了匹马向太守府前去。但到了太守府,却在门口费了一番口舌。太守府的门丁并不认识他,而此时太守府里正有各部的头面人物在开会商议,郑司楚等了好半天,才有人出来道:“原来是郑公子,郑公请你进去。” 那人领着郑司楚进去。平时太守府并不像现在这样戒备森严,但现在却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转了几个弯,那人到了一间房间前,敲了敲门道:“郑公,郑公子来了。” “进来。” 听得父亲的声音,郑司楚已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一到里面,只见郑昭正坐在案前,面前是一大堆卷宗。看见郑司楚进来,郑昭道:“司楚,怎么了?” 郑司楚掩上门,走上前一步道:“父亲,有件事你定要注意……” 他将宣鸣雷说的约略说了,郑昭听后,皱起眉头道:“是吗?怪不得此人一直不曾与我照面。”他见郑司楚还像要说什么话,便问道,“司楚,你还有什么话?” 郑司楚咽了口唾沫道:“父亲,有件事我想求您应允。” “什么?” “假如……”郑司楚顿了顿,才道,“假如阿顺真的心怀不轨,也请你不要杀他。” 郑昭一怔,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意,“假如这人真想这么干,那他是要把我们一家都置于死地,你还为他求情?” 郑司楚道:“人各有志。父亲,就算他想这么做,毕竟他是我朋友。” 朋友?郑昭心里打了个突。曾几何时,自己和丁亨利也是南武亲密无间的朋友,但南武对自己和丁亨利却毫不留情。他正色道:“司楚,行事贵决,不可拖泥带水,否则迟早要害人害己。你与他的私交只是小事,但这已是再造共和大业的生死大事,你若一味妇人之仁,难道想害死你妈?” 听到这,郑司楚心头已如刀绞一般。他知道父亲说得并没有错,如果是旁人向自己求情,自己多半也会这么说。可事临到自己头上,他发觉自己终究不能冷酷无情。他道:“毕竟……何况,阿顺是五羊城驻军的中军,如果清洗了他,余成功肯定也要不安,到时只怕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郑昭想了想,叹道:“虽然你也是强词夺理,但这话并非没有道理。这样吧,如果我查证了,就将他关押起来,不取他性命,这样好吧?” 郑司楚见父亲同意不杀年景顺,这才松了口气。他道:“父亲,现在事态有什么变化吗?” 郑昭微微一笑道:“昨天派往南安城的秘使已经羽书来报,说高世乾明面上虽不能与我们站在一起,但暗中定会便宜行事。另外诸省,这几天也会有回音,想来除了之江省,另几省都不会有波折。其中,天水省也很有可能归附我们。” 闽榕只有五千驻军,仅仅是防防零星海贼,夹在之江和广阳两省当中,高世乾自然只能这么办,而这也是郑昭所预料的最好结果。但天水省却不同,天水军区本是方若水负责,年初方若水远征败归,与胡继棠一同被大统制革职,新上任的天水军区长官是下将军乔员朗,此人颇可争取,而天水太守金生色是郑昭当初一手提拔起来的,郑昭与大统制反目后,大统制虽然暂时没动他,金生色却必定自觉地位有不保之虞,更有被争取过来的可能。天水是共和国五大军区之一,如果能把天水省争取过来,五大军区便已得到了两个。而大江是共和国中分南北的天堑,大江以南的三个军区得到了两个,几乎可以说半壁江山便已到手。此时郑昭看的便是天水省上下官员的资料,看如何能打开这个缺口。 郑司楚道:“天水省若能归附,那就最好。只是父亲,接下来邓帅铁定就要发动对五羊城的攻击,这该如何应付?” 郑昭点了点头道:“这确是个难关。如果不能打破他的攻击,什么都成了空话了。司楚,我已与申太守商议过,准备把你和宣鸣雷编入军中,你进陆战队,他去水战队,接下来,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你们也要尽快熟悉起来。” 郑司楚只觉眼前也有点晕眩。被开革出伍,对他来说实是个噩梦,只觉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去军中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重披战袍。他道:“是,父亲。” 刚进去,自然不会是主将,但也不会从大头兵做起。很有可能,自己和宣鸣雷都以行军参谋的身份入伍。行军参谋本来就是给主将出谋划策,而自己的身份特殊,实际上也将能指挥一军作战。现在最主要的,确实是尽快与军中士兵融为一片。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姨父那边,现在着力于民用的器具研究,我觉得应该给他加派人手,加紧研制出一种能够凌驾于北军的新型战具,这样我们的胜算便能更大几分。” 郑昭道:“此事我也已经提起,申太守亦觉以前忽视了,但现在也不算晚……”刚说到这儿,门外忽然又响了两下,郑昭扬声道:“什么事?” “年景顺将军求见。” 年景顺求见!郑司楚心一下提了起来。难道年景顺是要铤而走险,孤注一掷?他的手已摸向身边的如意钩,郑昭显然也有些意外,说道:“请他进来。”又小声道,“司楚,你先进内室,静观其变。” 有自己在父亲身边守着,就算年景顺拳脚出众,自己终究可以应付。郑司楚想到此处,小声道:“父亲,小心点。”转身便向内室走去。这内室是间小书房,是办公时累了歇息一下所用。郑司楚坐了下来,心里却有些茫然。如果阿顺不惜一死,突然发难,自己还来得及阻止他吗?而在那种千钧一发之际,假如真要置他一死方能解除父亲的危难,自己到底能不能下得了手?他心中虽然忐忑,但见父亲镇定自若,倒也大为佩服,心想父亲虽非武人,这份镇定功夫却远在自己之上,远不似自己一般患得患失。 郑司楚去内室刚坐好,门上又响了两下,那个传话的在外面道:“年景顺将军到。” “进来。” 门呀的一声开了。年景顺走了进来,见郑昭坐在案前,他却并不走上前,只是深施一礼道:“郑公。” 现在郑昭尚无实职,但举旗时申士图已将他抬了出来,在这新政府中,郑昭定然是头面人物。郑昭看了看他道:“年将军请坐。” 年景顺坐了下来,眼却直直看着郑昭。郑昭看了他一会,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说道:“年将军,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年景顺一怔,心道:不是说他都能知道吗?难道只是谣传?但郑昭问了,他也直说道:“末将万死,有隐事相告,还望郑公恕罪。” 郑昭道:“是暗中想要归顺北军之事吗?” 年景顺虽然预料郑昭定已知道,但郑昭这样说,他还是一震,低低道:“是。”屋中的郑司楚听得却是大奇,心道:怎么?阿顺竟然实说了?他是想干什么? 郑昭看了看他,叹道:“人皆有难言之隐,亦有难行之事。年将军,你的难处,我都已知道。但你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年景顺抬起头来,眼里隐隐已有泪光,心道:郑大人真是宽宏大量。他咬了咬牙道:“末将身受邓元帅深恩,但五羊城是我父母之乡,大统制所作所为,也已背离共和信念,末将虽然曾被人蛊惑,却也有是非之辨,今日前来,还请郑公治罪。” 郑昭笑了笑道:“年将军客气了。你与小儿乃是知交,小儿向我屡次说起年将军英姿勃发,坦荡无私,我也知道年将军乃是世间豪杰。你今日前来,岂但无过,还有大功。” 年景顺身子又是一震,喃喃道:“大功?” 郑昭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肩上。郑司楚在内室的窗缝里看得清楚,心下大急,暗道:父亲,你怎么如此大意?年景顺坐在父亲对面,就算他暴起发难,自己破门而出,也可及时阻止他,但现在父亲就站在了年景顺边上,如果年景顺突然动手,自己就来不及阻止了。但郑昭却浑若不觉,拍了拍年景顺的肩道:“对邓帅,我亦极是佩服。但人各有志,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年将军,你今天能来我处,实已立下了一件大功,现在五羊城里北斗星君还有漏网的吗?” 年景顺摇了摇头道:“没有了。他们这次只来了三人,拿了邓帅手令,要我居间配合,这三人都已送命,并没有旁人了。当我知道司楚也在五羊城,心中实是万分后悔。” 郑司楚这才知道北斗星君为什么会知道自己一家所住的那所偏僻宅院的所在了。申士图这所宅院早就准备停当,但当时宅院中无人居住,自然不需如何掩人耳目,作为五羊城驻军中军的年景顺,当然知道申士图准备下这么一套宅院,肯定是给郑家预备的了。也正是因为年景顺给他们引的路,北斗星君才这么快就找上了门来。他本来已有怒气,但听得年景顺后悔的声音,心中不觉软了,忖道:阿顺到底不是个小人,所以白天他在母亲边上如此诚恳,那是求母亲原谅他。 郑昭道:“阿顺,别多想了,司楚是你好友,我不会对他说起此事的。” 年景顺听郑昭这么说,称呼也改了,更是激动,忽地站起,却又跪倒在地,磕了个头道:“多谢郑公。” 公开的磕头礼早已废除,但私底下对长辈却还有保留。郑昭扶起他道:“阿顺,现在你不要声张,到时北斗星君定然还会找你联系。但师恩终不及父母之恩,你父老乡亲都在五羊,一旦五羊城为邓帅所破,生灵涂炭,这罪孽深重才是万死莫辞。现在,你一念之仁却是救下了五羊城的百万民众。” 年景顺抬起头道:“是。只消他们再来与我联系,我定会行此反间计。” 郑昭微微一笑,忖道:士图兄说得倒没错,这年景顺虽然是余成功的外甥,能力实在他这舅舅之上。虽然年景顺一副忠厚人的模样,心思却也如此敏捷,举一反三,一下就知道了自己话中含意,他心态大佳,便道:“到时他们若再来找你,那时你便再来找我吧。现在,年将军,你好生回去,你肩上还有守卫五羊城的重任呢。” 年景顺见北斗星君来刺杀郑氏一家,害得郑夫人人事不知,心中一直在自责,今天见过了郑司楚,更觉后悔,不惜领死也要来向郑昭坦白。但听郑昭所说,岂但不怪罪自己,还将重用自己,他心中极是感激,又磕了个头道:“多谢郑公。” 待年景顺一走,郑昭才低低道:“司楚,出来吧。” 郑司楚走了出来。方才的事态实亦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虽然一切都圆满了,但不知为什么他心底还是有点难受。阿顺是自己小时的好友,却终究越来越远。郑昭见他脸色阴沉,微笑道:“现在你也该放心了吧?他都先行交代了。” 郑司楚道:“是。父亲,你真要他行反间计吗?” 郑昭道:“邓沧澜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这个弟子?用间之道,本来就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年景顺虽有将略,实非为间之材,邓沧澜这一点上是看错了人,用错了计。不过,司楚,此人可为下属,却不能把他当朋友了,还是要防他一手。” 郑司楚心中越发难受。也许年景顺从今天起会成为一个忠实能干的下属,但与自己之间那份最可宝贵的友情却已荡然无存了。他低低道:“是。”眼前浮现的,却是许多年前那个阿顺和自己一块儿爬上荔枝树摘最红的荔枝、树下扎着小辫的申芷馨指指点点、说要这个那个的情景。 五月十七日,郑司楚与宣鸣雷的委任令下来了,两人果然都是行军参谋,军衔暂定为骁骑。这是下四级中的最高一级了,若是新入伍的士兵,不论在军校中成绩有多么优异,也不可能定为此级。但郑司楚和宣鸣雷本来就是军人,郑司楚曾是校尉,宣鸣雷亦是翼尉,郑司楚还得过共和二等勋章,所以也没人不服。不过与郑司楚估计的不同,他和宣鸣雷进的都是水战队。大概郑昭考虑到年景顺的事,如果把郑司楚放到陆战队,年景顺看到他要不自在。论职位,年景顺是中军,比郑司楚的行军参谋要高得多,但现在这种情况下要年景顺去指挥郑司楚,他自己都大概无法说出口,为避免尴尬,也为了接下来的大战年景顺能全心应付,所以郑昭才有这样的决定。 另一个决定,是担心自己不忍阿顺到时行使反间计吧。郑司楚想着。他虽然也算老行伍了,但一直是在陆军中,水军还是第一次来,自是有点不知所措,好在有宣鸣雷照应,也不至于出丑。 五羊城的水军,自古以来就很出名,曾经有过“天下水军第一强”之称。不过后来邓沧澜所率水军崛起后,世人都默认五羊城水军已为邓沧澜所统辖的水军超越。不过后来邓沧澜也曾来五羊城驻防,五羊城的水军亦曾得邓沧澜亲自指点,现在就很难说哪支水军最强了。 不过,很快就能在实战中见个高下。 郑司楚和宣鸣雷刚到水战队,迎上来的是个年轻军官,自称名叫谈晚同。这谈晚同生得很是清瘦,谈吐也很雅,更似是个仕人,但与郑司楚握手示意时,郑司楚发觉他的手劲相当大。谈晚同是水战队中军,与年景顺职位相对,他也是五羊城新一代七天将之一,名次仅列在年景顺之下。 谈晚同带着他们走了一圈。因为宣鸣雷本来就是水军军官,倒是见惯不怪,郑司楚却看得甚是新鲜。广阳省周围河道众多,骑军往往难有用武之地,所以五羊城军队中骑兵很少,水军中更是极少有马。水军的训练方式也与陆军大相径庭,郑司楚见那些水军士兵都站在一块两头用绳索吊着的跳板上,或以木刀,或以拳脚对战,陆军中应用最广的枪水军却极少用。谈晚同说水战时短兵相接,全是在船甲板上。船上也比较狭窄,长枪往往不能一展所长,所以用刀和拳脚的居多。在跳板上训练,亦是为了模仿晃动不休的甲板。 郑司楚所长,乃是枪马骑射,虽然他的拳脚刀术也相当不错,但较诸枪马还是逊色一些,那一回南斗诸星君在路上伏击他一家,当他以腰刀对敌时便不是两个星君联手之敌,只有夺得如意钩后才反败为胜。他心想现在自己身入水军,在船上不能一展所长,只能以拳脚腰刀对敌,这两门务必要勤加练习,但对宣鸣雷道:“宣兄,我们也来试试吧。” 宣鸣雷见郑司楚挑战,心道:我马上枪术是不及你,但要和我比刀比拳,我可不会输。便笑道:“好啊,还望郑兄手下留情。” 谈晚同见他们两个也要比试,便让人让出一条跳板,拿过两柄木刀来。木刀虽然无刃,但毕竟有些重量,若是全力击在人身上,还是要将对方击伤,因此锋口处包了一层棉絮。郑司楚接过刀来试了试,觉得轻重倒也合手,只是一站到跳板上,跳板便是一阵晃动,有点站立不定。此时宣鸣雷已站在另一端,将木刀抱在怀里,淡淡一笑道:“郑兄,小心了。” 他手中木刀忽地在身前连劈两下,郑司楚却觉得他的身影也一瞬间模糊起来,仿佛隔了一层薄帘看到的一般。在一边观战的谈晚同见宣鸣雷所用刀法,不觉咦了一声。郑司楚也是一惊,忖道:他用的这是什么刀法? 宣鸣雷的木刀竟然已看不清去向了。看不清对手的刀势,这比试还能怎么比法?郑司楚心中不觉有点慌乱,但马上镇定下来,暗道:任他千变万化,我自有一定之规。反正他迟早要攻上来的,攻到我身前,不信仍然看不清他的刀势。 跳板还在晃动不休,郑司楚只能双脚站定,但宣鸣雷却进退自如。此时他双足一错,已上前几步。本来比试,跳板两头的人同时向前,在中间对战,但郑司楚只能慢慢挪动,远不及宣鸣雷灵活,两人便要在郑司楚一方相遇了。在一边观战的水战军士兵见宣鸣雷步法如此轻巧,无不心折,暗道:这新来的行军参谋是个行家!只是另一个却像是门外汉。 此时郑司楚与宣鸣雷的刀已对上了。宣鸣雷的刀一劈过来,郑司楚便觉刀风倏然。他心下一亮,暗道:虽然他能将刀势隐去,刀风却无论如何也隐不掉。一刀劈来,定然要使空气产生波动,除非对方挥刀极慢。但挥刀一慢,便又隐不去刀势了,而宣鸣雷的刀法也定然正是以刀风来隐去刀势的。因此,只要认准他的刀风,就一定能捉摸到他的刀势。 只是话虽这么说,但宣鸣雷出手之快,实可骇人听闻,郑司楚每每要到宣鸣雷的刀已侵至自己身前不过数寸的地方方能反应过来。片刻间两把木刀咯咯作响,已格打了十几下,一旁观战的谈晚同越看越奇,心道:我还以为这斩影刀是五羊城独有,没想到这宣鸣雷也会,甚至……比我会的还要正宗! 他的斩影刀乃是从自己一个远房伯父那里学来。听这伯父说,他也是少年时代偶尔学得。当时还是帝国时期,五羊城是何氏执政。何氏最信任的是三位老人,被称为“望海三皓”。他伯父幼年时曾奉命去侍奉那望海三皓,有一次见其中一个老人在教一个少年使这斩影刀,当时他们只道这小侍童看了也无妨,谁知他伯父年纪虽小,却是五羊城有名的镖师俞氏的外甥,自幼就学过刀法,见那老人所使刀法大为神奇,便暗中记忆。只不过他看了几天,便被派到另外地方去了,因此只学了七成左右。单是这七成刀法,威力已非同小可,谈晚同的伯父另行变招补足,后来就传给了谈晚同。谈晚同现在看来,见宣鸣雷所用刀法有六七成与自己所学相类,看来他会的竟是全套。 此时郑司楚与宣鸣雷在跳板上已斗了十七八招,郑司楚全然落在下风,但仍是守得门户极严。宣鸣雷越斗越奇,心道:我只以为郑兄只长于枪马,没想到他的刀法也相当不错。虽然自己已占尽上风,郑司楚明明已岌岌可危,似乎马上就要被自己击落跳板,可不论自己如何变化,郑司楚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住自己的绝杀。又攻了几招,只觉郑司楚反震的力量越来越大,宣鸣雷心知也不是真个他的力量越用越大,而是自己久攻不下,郑司楚却站定了只守不攻,消耗体力比自己小得多,自己力量变弱的缘故。此时他的木刀向前一推,被郑司楚格住,借着这一格之力,宣鸣雷已向后跃出两步。跳板虽窄,但他在跳板上闪转腾挪,如履平地,虽是退却,却被旁人齐齐喝了声彩。哪知他刚退后,郑司楚却也跟着向前一步,一刀直取中宫。 郑司楚也知道自己只守不攻,虽然可以保存体力,但实已落在了不胜之地。不能进攻的话,就只能任由宣鸣雷攻击,迟早要被他击下跳板。此时宣鸣雷退后一步,跳板晃动不休,他没有宣鸣雷那种在动荡不休的地方如履平地的本事,前脚便踏出一步,待站稳后后脚才拖过来。这样虽然进得慢,但可以平稳许多。宣鸣雷见郑司楚上前了一步,也已明白了他的用意。自己能借退后几步来缓一口气,恢复一下体力,如果被郑司楚不住逼上来,自己退后的余地更少,到最后真要被他逼下跳板不可。他握了握手中木刀,觉得体力已回复了七八分,不待郑司楚再上前一步,将身一纵,已跃到了郑司楚身前。两边看客见他进退自如,有这身本领的人在整个水战队里亦是屈指可数,不禁又是一声喝彩。 这回宣鸣雷的刀法虽然不变,速度却快了一倍。郑司楚接了几刀,只觉刀上受到的冲击之力越来越大,心底亦暗自心惊。他虽然知道宣鸣雷的刀法很不错,毕竟不曾和他比试过,现在真正对上,才知道宣鸣雷的真实本领。郑司楚遇到过的用刀的最强者,当数五德营的陈忠。但陈忠用的是马上大刀,依靠的是一身几乎无可抵挡的巨力,宣鸣雷的力量分明并不比自己大多少,却也有种让他面对陈忠的错觉。 此时宣鸣雷想要速战速决,木刀使得更是神出鬼没,便是会斩影刀的谈晚同亦看得心惊肉跳,忖道:他的斩影刀果然是嫡传来的!但不管宣鸣雷的刀法使得多么炫目,郑司楚的双脚还是牢牢站定在跳板上,手中木刀像是布成了一道铜墙铁壁,宣鸣雷怎么也突破不了。 他二人在跳板上相斗,边上的看客围得越来越多。跳板只有一脚多宽,又不住晃动,平时在跳板上比试,往往用不了多久便有一人落下,但这回郑司楚与宣鸣雷两人却斗了许久还没分出胜负来,结果连在边上跳板上练习的士兵也停了手过来观看。宣鸣雷见看的人越来越多,自己久攻不下,郑司楚却站得越来越稳,心下也有点焦躁了。他可不是厚道人,心想:郑兄站不惯跳板,他这样只守不攻,要击败他还要半日工夫。 心里这般想,脚下已猛地一踩跳板。跳板两头用粗绳吊着,本来就晃晃悠悠,被宣鸣雷这般一踩,更是剧烈晃动起来。郑司楚双脚抓牢跳板,原本已有点熟悉在这种地方动手了,但跳板突然动得这般厉害,他再也无法站稳。见宣鸣雷使出这样一招,郑司楚忖道:不妙,我比不上宣兄能在这种地方如履平地,必要速战速决! 两人都想速战速决,不约而同,两人同时跳了起来。两柄木刀在空中一撞,这回已是短兵相接,再无余地,胜负立见分晓。旁人虽然知道这等比试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见两人刀势一下大变,无不心惊。如果这是真的白刃对战,鲜血马上就要飞溅出来。 砰砰两声,木刀在空中相击了两次。宣鸣雷觉郑司楚的刀势竟是沉重非常,心下一沉,暗道:我以为郑兄枪马之术远比我高明,刀术却定不是我斩影刀的对手,没想到他尽能挡得住! 斩影刀是种奇妙之极的刀法,郑司楚所用只是军中习见的刀术,平实朴素,可是在真正交手时,刀法的优劣其实并不是胜负的唯一关键。郑司楚的刀术纵不及宣鸣雷,可他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宣鸣雷却只是平时与人练习,现在反是他感到了一种无形的迫力。虽然木刀相交仅仅两次,宣鸣雷却已觉得似乎过了许久,自己亦如身处一场狂风骤雨之中。他咬了咬牙,心道:我就不信我会输! 他这路斩影刀进攻时可隐去刀势,防守时却不能如进攻时这般劈出刀风,因此斩影刀是攻多守少的刀术。宣鸣雷的打算本来就是让郑司楚站立不稳,一举将他击落跳板,谁知郑司楚见站立不住,索性只攻不守,让他弃己之长,一时间反而落入下风。可纵然郑司楚在这一刻占了上风,宣鸣雷也知道这仅仅是一瞬而已。郑司楚的胜机仅在于这跃起的一刻,只消自己能挡住他这一轮猛攻,郑司楚就必败无疑了。想到此处,他索性将木刀一收,挡在胸前,来个只守不攻。这样一来斩影刀的奇招妙势用不出来,却也守若铜墙铁壁。 宣鸣雷赌的,就是郑司楚在这一瞬击不溃自己的防守。只消两人身形一落下来,郑司楚便大势已去。郑司楚刹那间亦已明白宣鸣雷的用意,但他仍是不焦不躁,手中木刀还是向前击去。 又是砰砰两声。一个人跳起来又落下地,那自然只是片刻的功夫,而在这一刻郑司楚竟然能连劈四刀,宣鸣雷居然还能有暇变招,边上看的人无不目不暇接,心驰神移,齐齐叫了声“好”。只是这一声好话音未落,两人都已落了下来。 虽然两人同时跃起,但郑司楚只攻不守,宣鸣雷只守不攻,郑司楚的木刀在宣鸣雷的木刀上连击四下,宣鸣雷自然落下得更快一些。当宣鸣雷的脚尖一踩上跳板,他突然脚尖一振,跳板又是一晃。此时郑司楚也已落下来,本来他已看准了落点,只是宣鸣雷又晃了下跳板,他登时有半个脚踩在了外面。脚下一滑,人自是站立不住,郑司楚心知不好,一咬牙,又是挥起一刀向宣鸣雷的木刀劈去。 只消劈中,借这一击之力,郑司楚的身形可以趁势减缓下落之势,便能在跳板上站稳了。但宣鸣雷之计正是要趁郑司楚站立不稳之机取胜,见郑司楚一刀击来,他本待后退。只消这一刀劈空,郑司楚自然就站不住了。可是郑司楚这一刀也快得异乎寻常,他脚尖还不待发力,郑司楚木刀已到。他反应却也极快,右手一松,已松开了木板。郑司楚的刀劈来,正中他的木刀,但刀上却毫无反抗之力,宣鸣雷的木刀被他一下击落,可郑司楚这一刀已用尽全力,这般一扑空,连半个脚都站不住了,一个踉跄向前扑去。他心下一沉,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将身形一转,人落下了跳板,却不曾摔倒,还是站着。宣鸣雷却在此刻已后退了半步,踩在晃动不休的跳板上,身体像是粘在上面一样。 败了!郑司楚心头一阵沮丧。在跳板上对战,到底还不如宣鸣雷。虽然自己也将宣鸣雷的刀击落,但郑司楚知道方才自己已全然失去平衡,宣鸣雷拳术亦极是出色,若是真个以命搏杀,一拳足以将他自己打晕。他一落下地,便颓然道:“我败了。” 自承失败,虽然只是一场练习,他心中仍是不太高兴。郑司楚的枪马之术极其出色,上阵后除了那一次在陈忠无可抵挡的巨力之下失败,实未尝过在单挑中败北,可这一次却是不折不扣地败了。 宣鸣雷跳下跳板,听郑司楚说败了,他吁了口气,叹道:“郑兄,只怕败的是我。” 虽然只是练习,但两人都自承失败,倒也不曾有过。谈晚同上前拣起宣鸣雷的木刀,微笑道:“两位将军真是棋逢对手,不过宣将军还是稍胜一筹。” 他在边上看得清楚。最后一招虽然郑司楚击落了宣鸣雷的木刀,但宣鸣雷那是故意弃刀,当时完全可以以拳脚反攻得手。宣鸣雷却苦笑一下道:“谈将军,方才虽然有胜了半招,但你可知郑将军向来都是马上将军吗?” 谈晚同吃了一惊,问道:“郑将军,你真个从未在这跳板上练过?” 郑司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败了还是败了。”他看看宣鸣雷,又笑道,“宣兄,你这路刀法,可能教给我吗?” 宣鸣雷抹了抹嘴,笑道:“这个自然。只不过,郑兄,你只消在跳板上练个十天半月,我就肯定不是你的对手了。” 宣鸣雷心比天高,向不服人。在邓沧澜麾下虽与傅雁书齐名,但说起来都是“傅宣”并称,公认他比傅雁书稍逊一筹,他向来不肯服气,背地里给傅雁书取了个“傅驴子”的外号。只是这回说来,却也诚恳。郑司楚的实战功夫,亦非他能够想象。谈晚同在一边见他二人说得投机,全无芥蒂,心下一宽,暗道:这两人的心胸倒都甚是宽广。其实宣鸣雷的心胸算不得如何宽广,只是宣鸣雷性子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对郑司楚本来就甚是佩服,现在更加佩服,也就显得心胸宽广了。谈晚同上前一步道:“郑将军的刀法是军中所传,只是宣将军,你用的可是斩影刀啊。” 宣鸣雷吃了一惊道:“谈将军也知道斩影刀?” 谈晚同道:“是。这刀术据说本来是天水省秘传,后来流传到五羊城,宣将军大概是从天水省直接学来的吧?”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不是,我这刀术是得自家传。” 谈晚同哦了一声道:“那只怕是斩影刀北传了。还有一门斩铁拳,不知宣将军可会?” 宣鸣雷也吃了一惊道:“斩铁拳在五羊城也有?” 谈晚同道:“是啊。斩影刀,斩铁拳,拳刀并称。不过我看宣兄所学斩影刀比我学到的更完整,以后还要向宣兄请教。”他本来对宣鸣雷客客气气地称“宣将军”,现在改了口,更显亲热,亦是盼着宣鸣雷答应。宣鸣雷点点头道:“这个不妨。只是奇怪,我当初学来时,师父说这一拳一刀不再有外人学得。谈将军,不知你学的斩影刀和斩铁拳与我有什么不同?” 谈晚同道:“方才我见宣将军所用,与我一般无二。”他说着,退后两步,伸刀在身前一纵一横划了两刀,果然与宣鸣雷所用一般无二,刀势变得不可捉摸。宣鸣雷看得越来越奇,叫道:“果然是斩影刀!” 谈晚同与他说得越来越投机,将木刀递给边上一人道:“不瞒宣兄,五羊城的斩铁拳和斩影刀其实有所失传,城中会这两样的人亦不多。若宣兄能够赐教,那再好不过。两位将军也都累了吧?今天也别练了,先去洗个澡,我做东大家喝几杯去,也好让军中弟兄来见过两位将军。” 郑司楚和宣鸣雷现在的首要任务便是融入军中,与军官们熟识起来,何况谈晚同说到要喝几杯。郑司楚就甚好杯中物,宣鸣雷更是无酒不欢,练了一会儿刀身上亦已出了汗,听他这般说,宣鸣雷笑道:“那就叨扰谈兄了。” 洗过了澡,换上军服,两人一出来,谈晚同已领着几人过来了。一见郑宣两人,谈晚同便上前道:“郑兄,宣兄,我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位是纪岑纪将军,这位是崔王祥崔将军。”说到这儿,他又笑了笑道:“纪崔二兄,与在下都腆列五羊城七天将,我们三人都在水军,也被弟兄们贴金称我们是‘水天三杰’。” 郑司楚听得谈晚同和纪崔两人都是七天将,心想:阿顺他们另外四人大概都在陆战队了,大概就是“地天四杰”了。他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 纪岑个子短小,极是精悍,崔王祥却是个五羊城中少见的大汉。两人都英华内敛,精神凝聚,两人上前见过了郑司楚和宣鸣雷,谈晚同道:“酒席已经备好,郑兄和宣兄请吧。” 说是酒席,其实也就是军官食堂里摆了一小桌。不过五羊城的食馔极精,就算是军中,伙房做出来的菜倒也色香味俱全。谈晚同给他们各斟了一杯酒,倒出来的竟是绿色的酒液。宣鸣雷还不曾见过这种酒,闻到酒香四溢,诧道:“这是什么酒?”郑司楚却道:“是沁碧兰浆!谈兄,真是破费了。” 谈晚同笑道:“郑兄也是五羊城人吧?还记得这沁碧兰浆。宣兄,这酒别处可是没有的,便是在五羊城也很难得,配上这海蛸脍,风味绝佳,请宣兄尝尝。” 海蛸脍郑司楚倒是吃过,那是种海中的贝类,长得活像一根粗棍子。但沁碧兰浆却是难得之物,是生在悬崖上的一种名叫“沁碧兰”的异苍中所生的一种名叫“碧兰蛆”的小虫,撒上一小撮盐后化成的。这沁碧兰浆极是难得,封在坛中埋入土里,时间越久,香味越是浓郁,酒劲也越大。虽然早就知道这东西,但郑司楚很早就离开了五羊城,那时年纪小不能喝酒,郑昭又对酒没什么爱好,是以他从没喝过。后来长大了,虽然曾向母亲写信说想讨要一点沁碧兰浆来尝尝,但母亲回信说沁碧兰浆的性子极寒,不是在南方苦热之地喝的话,只怕会损伤身体,就算在五羊城,也只能是天热时才喝。而且这酒光喝也不见如何,非要配上海蛸脍才有至味。沁碧兰浆好带,海蛸脍却只能吃生鲜的,没办法带到雾云城,只有等他将来回五羊城再尝尝了。郑司楚见母亲这般说,便也死了心,没想到在这儿终于尝到了。他心想宣鸣雷若是知道沁碧兰浆是一种小虫子化成的,只怕要觉得恶心,便说:“宣兄,你尝尝看吧。” 宣鸣雷在东平城时虽也吃过海味,但这海蛸脍却是闻所未闻。他挟起一筷放进口中,皱了皱眉道:“好腥!” 海蛸脍是生食的,吃不惯之人自觉腥气甚重。谈晚同笑道:“宣兄请再尝尝沁碧兰浆。兰浆与海蛸脍在口中汇合,方有奇味。” 宣鸣雷喝酒是海量,这种小盅子喝酒在他看来实是很不过瘾。本来想一口喝干,谁知刚抿了一口,只觉唇上冰寒彻骨,简直像是触到了寒冰。他刚觉难受,但口中马上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滋味,竟是鲜美得异乎寻常。他从未尝过这种东西,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崔王祥在一边见他的模样,笑道:“宣兄,滋味如何?” 宣鸣雷吃了一口,咂了咂嘴,叹道:“白活了!以前这二十多年真是白活了!崔兄,五羊城民真是活在天上!” 海蛸脍虽然不是难得之物,但沁碧兰浆却不是寻常人能喝到的。纪岑也看得有趣,笑道:“五羊城的饮食,冠绝天下。宣兄,日子还长,以后还可尝尝别的。” 宣鸣雷叹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酒桌之上,最易拉近距离。他们都是军人,更有共同话题。几人边喝边聊,酒过三巡,说得也更熟络了。纪岑与崔王祥都不是健谈之人,但谈晚同谈锋甚健,说着说着,但说到斩影刀与斩铁拳了。谈晚同说这两门本领是当初一个叫海老的人传下,自己一个远房伯父偷学了回来,却不曾学全。宣鸣雷却没听说过海老这一号人物,他说自己的师父也是一个远房叔父,但他没说起斩影刀和斩铁拳的来历,只说是自己一族之人中,选出聪明子弟学习,自己是学得最好的一个。后来从军,从没见过别人也会这刀法和拳术,就以为是自己族中独得之秘,没想到源头是在天水省。 从这一日起,郑司楚和宣鸣雷便在五羊城水战队里住下了。谈晚同、纪岑和崔王祥三人是水战队少壮军官的头面人物,他们五人相得甚欢,日日在一起练刀练拳,训练士卒。他们都知道,用不了多久,一场大战便将来临。现在多练一刻,便是给这大战增添一份胜机,因此不敢稍有怠慢。 第15章磨刀霍霍 五月十五日,五羊城打出“再造共和”的大旗。到了五月十七日,五羊城公然反叛的消息传到了雾云城,在各地驻军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祸不单行,年初远征失败后,除了战死的毕炜上将军,逃回来的胡继棠上将军和方若水上将军都受到了革职处罚。毕炜和方若水、胡继棠三人都是一镇军区首脑,居然有三个军区最高指挥官同时易人,对军中的震动不亚于一场翻天覆地的地震。五大军区中,反了一个,三个元气大伤,自共和国成立以来还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 “今年真是个不祥之年。” 几乎所有士兵都在窃窃私语,其中自然包括昌都省驻军中的冲锋弓队。冲锋弓队本是毕炜亲信中的亲信,但毕炜和冲锋弓队总队长韩宣同时战死,冲锋弓队群龙无首,现在实是一片混乱。自己的混乱尚未平息,还在等着新来的驻军长官赴任,却又出现这样一件事,不免人人自危,觉得天都要变了。齐亮这一天在陪陆明夷练箭时,偷偷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陆明夷却只是淡淡一笑,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静观其变。” 齐亮自不知道陆明夷的心中实已如翻江倒海般不知是什么滋味。陆明夷对这次远征本来寄予无限期望,觉得自己定能建功立业,谁知竟会成了这样一个结果。 现在五羊城也反了,天也真的要变了。陆明夷却更加兴奋,本来觉得远征失利,自己也失去了一次极佳的机会,没想到一个更好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等着我吧,终有一日,陆明夷之名将要响彻天下! 他想着,手指一动,三箭几乎同时飞出,正中八十步外的红心。 就在箭尖扎入红心的同一刻,独自坐在荷香阁里的大统制心头亦如扎上了一支锋利的长箭。 坚如磐石,似乎要稳稳屹立到天荒地老的共和国,这么快就出现了裂隙。让大统制更为不安的是,自己居然看错了申士图的面目。 自己看错过谁?以前似乎从来不曾有过。那时,文有郑昭,武有丁亨利,自己有这两人辅佐,共和国便如有三根坚实的栋梁。可现实却变得太快、太快了,那两根柱子转眼就分崩离析。如果仅仅是分崩离析,自己一柱擎天,也仍能稳稳屹立,可现在其中一根柱子却溜出了自己的指缝,成了一柄向自己砍来的利斧。 没有看错丁亨利,最终还是看错了郑昭,看错了申士图,连那个本来寄予厚望、期望他能成为郑昭后继的马静虚,自己也看错了。接连犯下这样的大错,自己真是老了吗? 大统制揉了揉额角。也许,生下儿子后的欣喜冲昏了自己的头脑,以至于让郑昭一家逃出雾云城。三上将远征失利则是另一重打击,让自己无暇顾及这个原本是最有力的臂助、现在是最可怕的敌人。 郑昭身怀秘术。这人归自己所用,是无往不利的利器,不为自己所用,就是一把最难对付的武器了。本来郑昭并无军权,就算他逃走也不会翻起什么浪头来,可偏生自己也看错了申士图,只道这人与郑昭势不两立,结果现在郑昭到了五羊城,如鱼得水,接下来的事就难办了。 不把五羊城尽快拿下,这条裂隙会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收拾。他拿起案前的卷宗,接着看了起来。 远征的三上将,毕炜战死,胡继棠与方若水被革职,军中元气大伤。虽然在自己主持下,雾云、昌都、天水三军区渐渐平复,但一时间尚不能派上大用。现在能动用的,只剩下之江军区了。 对邓沧澜这个名义上的妹夫,大统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邓沧澜是降将。本来这种人并不可信,但邓沧澜一来是自己妹夫,二来也是共和国最终取胜的功臣,当时如果他不曾在关键时刻倒戈,共和国早在第六年就已寿终正寝,不会有今天了。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一直不想动用邓沧澜。 当初决定远征倭岛,上下都觉大统制属意邓沧澜。邓沧澜,水军第一名将,加上部下是前帝国嫡系,人们都觉得他是这一趟主将的不二人选。但大统制权衡之下,却起用了名不见经传的胡继棠。固然胡继棠名气虽小,能力却强,但关键却是胡继棠是自己可以绝对信任的亲信。 胡继棠不负所托,平倭凯旋而归,成为可以制约邓沧澜的五上将之一,那时大统制觉得自己虽不像郑昭那样有读心术,识人之能却在他之上。此后,三元帅五上将兢兢业业,各安其所,共和国的国势蒸蒸日上,没想到仅仅没几年,情形就急转直下。五羊城打出的旗号是“再造共和”,也就是说他们彻底放弃了与自己缓和的余地,不把这股势力消灭,自己寝食难安。 现在最高兴的,无疑是西原的薛庭轩了。本来听得薛庭轩离开楚都城,入赘阿史那部的消息,大统制已在构思着第三次远征的计划。薛庭轩以为击退了三上将,共和军失去了再次进攻西原的能力,他实是棋差一招,小看了共和国的实力。可是,五羊城的变故,却弥补了他这招失策的漏洞,现在共和国真的失去了三征西原的能力。消灭了五羊城,五年以内共和国都不会再有派出远征军的实力,而五年后,那支本来已在苟延残喘的五德营又将发展到怎样的地步,便是大统制也无从预料。 大江后浪推前浪,天下英雄辈出,稍有不慎,满盘皆输。相比较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五德营和隐忍多年的五羊城,反倒是共和军缺乏新鲜血液的注入。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在共和军少壮军官中尽快提拔起一批有能力又靠得住的将领。消灭了五羊城,再对五德营发起一次致命的打击。好在虽然顾清随提出了不信任案,自己反借此解散议府,现在军政权力都直接握在了自己手中,做起事来反而比以前更得心应手,大统制坚信以自己的能力,定能涉过这个难关。 只是,现在,不得不动用邓沧澜了。 大统制叹了口气。可娜,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妹妹,邓沧澜之妻,实是个最难办的角色。共和这个理念,是可娜和武的父亲苍月公提出的,自己仅仅是苍月公的义子,当共和国最终胜利的一刻,他定下了一石二鸟之策,除掉了武。武的能力有限,让他活着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但自己为了不让任何可能的裂隙存在,还是命程敬唐除掉了武。可娜应该不会知道这事,程敬唐亦不可能透露出这个秘密,但可娜会不会隐约听到了风声? 应该不会。大统制又揉了揉额角。可娜在共和国建立时,自愿退居幕后,随丈夫驻守各地。这么多年来,她对自己仍然敬重有加,也正因为她的求情,自己放过了前朝安乐王的小王子,让她十分感激。在可娜看来,自己能放过曾经在五德营位居高职的小王子,自不可能对兄弟下手。可是,假如现在可娜知道了自己已经对小王子下手,她又会怎么想? 想到小王子,大统制又觉得头一阵痛。这个小王子,不过一勇之夫,枪术固然高超绝伦,但也仅仅如此而已,根本不配成为一个敌人。直到今天,他仍是这么想。假如小王子并不是收了郑昭的儿子为徒,现在自己也不会向他下手。至于郑昭那个儿子,也只不过是稍稍胜过常人而已,同样不值一提。只是这些人连在了一处,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在下令要之江省拦截郑氏一家的时候,大统制有意避开了邓沧澜这个人选。结果却是郑昭一家安然脱身,连小王子也不知所踪。 自己的计划,到底什么地方出了漏洞,竟然连连失手?大统制越想越不安,不仅仅是因为失手本身,而是他终于发现,对身边的人自己竟然并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 所以,要动用邓沧澜之前,一定要查个清楚,任何可能的漏洞都不能存在。 大统制想到此处,但看到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便不由又有点想要苦笑。权力,他一直想把这个怪物收到自己掌中,现在也确实将所有权力都收拢了,可代价却是自己疲于奔命。怪不得苍月公要提出一切权力归于民众,把权力细化成无数,分散开去,赏优罚劣,如此才是共和真谛。只要渡过了这个难关,议府还是应该恢复才是……大统制又不禁怀念起当初有郑昭主政、丁亨利主军时的情景了。那时他二人各司其职,各部有条不紊,自己也完全行有余力,还有空和妻子小酌闲聊,可现在,已经连着几个月连家都没回过。 不管怎么说,先度过眼下这个难关再说。 他想着,又看起手头的一份卷宗。这份卷宗是之江太守蒋鼎新写来的。蒋鼎新的卷宗还特别厚,其中对放跑了郑氏一家自责不已。若是往日,因为这一过错,蒋鼎新这太守之位铁定保不住,但现在却只能让他继续干下去。蒋鼎新大概也急着将功赎罪,唠唠叨叨地说了不少自责的话,但也汇报了不少有意义的事。其中一条,便是得知郑氏一家夺取一艘螺舟渡江时,邓沧澜当机立断,派出一支尖兵追击。虽然追击仍是失利,但错实不在邓沧澜。从这一点上来看,邓沧澜目前还是靠得住的。只是大统制仍然有点怀疑,这会不会是邓沧澜的苦肉计?但再看下去,大统制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蒋鼎新说,邓沧澜收到自己的命令后,立刻把支配权全部交给了蒋鼎新,毫无保留,当中也完全没有与可疑之人联系过。 邓沧澜可用。 这是大统制好不容易看完卷宗后得出的结论。现在的问题,就在于邓沧澜能不能击溃五羊城了。按军区实力,之江军区并不能凌驾于广阳军区之上,现在派他出兵,会不会操之过急? 大统制权衡了一下,拉了一下唤人铃。这是召唤文书伍继周的铃,只不过片刻,伍继周的声音便在外面响了起来:“大统制。” “进来吧。” 门呀的一声开了,伍继周走了进来。 “大统制。” 伍继周从来不多说一个字,现在也一样。大统制斟酌了一下,道:“继周,你去发一个委任状,委认火炮营组军赶赴东阳城。” 伍继周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大统制定然会交待得一清二楚。此时大统制接道:“委任状上,填发下将军甘隆。” “是。” 甘隆当初是毕炜的得力副手,但在征朗月省前夕,有人告发他与当时盘踞在朗月省的五德营残部有联系,因为甘隆还在旧帝国时期曾多次代表毕炜与五德营联系,关系不错。大统制得到这份告发后即刻让南斗前去调查,南斗发回的汇报说这事纯属诬告,甘隆并无此事。虽然得到了南斗否定的汇报,但大统制仍是责令甘隆退伍回家,按年纪,甘隆现在亦不过五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之际,重新起用他倒也不奇怪,尤其是毕炜战死,他嫡系的火炮营群龙无首之际。让甘隆这个旧指挥官重披战袍,实可算上策。伍继周别的话也没多说,坐到一边小案上起草了一份委任状,递到大统制手上,大统制看了一遍,觉得文辞并无不妥,便签字画押,敲上了自己的图章。 邓沧澜有甘隆助阵,实力大增,应该能够对付五羊城了。只是要从东平城前往五羊城,可以走水路,也可走陆路。陆路行军失之太缓,走水路的话,粮草补给又有些问题。大统制想了想,又道:“再写两张手谕,一张给邓沧澜,要他事不宜迟,即刻出兵。另一张嘛,”大统制清了清嗓门,“给沙建侯,要他备齐粮秣,进行海上补给。” 沙建侯是海靖太守。海靖省是东南海中的一个大岛,旧帝国时是孙氏世代所居。海靖因为孤悬海上,与中原向来联系不够,民风孱弱。在共和军北上时,孙氏曾宣布独立于帝国,响应共和军,共和国成立后,名义上以奖赏孙氏大功,让他们这一族定居雾云城,其实就是夺取他手中权力的意思。孙氏始祖亦是名将,但到了这一代早成了吃饭不干事的赘痈,只能听从,从此海靖省由共和军委派官员驻守。海靖驻军不多,因为与中原交通不便,向来比中原要落后许多。共和国成立后,海靖省大力发展农耕,实力大大增强,但这实力也只是自保有余,出击无力。虽然海靖的兵力派不上用处,但那儿积粮甚多,让邓沧澜即刻出击,粮草由海靖解决,进行海上补给,便可事半功倍。而抢在五羊城预料的日期之前,胜机也就更大一分。只是海上补给不是易事,万一失期,停留在海上的军队水米无着,战力非大大减退不可。不过,这一点大统制倒不担心,因为他相信以邓沧澜之能,肯定能把事情安排妥当。 抢在五羊城有所准备之前,给他们一个雷霆之击,雾云城这边,再加紧整顿军务,尽快让三大军区恢复,事态仍然可以不越正轨。顺利解决了五羊城,五年之内第三次远征西原,彻底解决五德营,如此一来,共和国仍然坚如磐石,屹立不倒。 想到此处,大统制嘴角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 历史将证明,我是对的。他想着。共和,已经牢牢地建立了,不需再造。 给邓沧澜的手令五月十八日午后便抵达了东平城。就在邓沧澜接到大统制手谕、正在书房中细看的时候,傅雁书拎着个包走到了大堂前。 大堂前,可娜夫人正在给一盆盆景细细浇着水。虽然傅雁书等如邓沧澜家人,穿堂入室不必禀报,但他还是站定了,轻声说了一声:“师母,傅雁书求见。” 可娜夫人抬起头,见是傅雁书,淡淡一笑道:“哟,雁书来了?你是来看阿容吧?不巧,她正好出去了。” 傅雁书一怔道:“她出去了?” “是啊。听说是个姓刘的琵琶高手经过。阿容说她不属穆曹两家,自有一功,所以早就吵着要去见她呢。这不,一早出去,现在还没回来。” 真是不巧。傅雁书心里有点遗憾。他时常驻扎在东阳城,只有这种轮休日才能过江来看望老师师母,偏生阿容今天不在,又得隔十几天才能见到她了。他将那个包递过去道:“师母,给。” 可娜夫人接了过来,见这东西颇有点沉重,不由笑道:“你又给她买了鸭肫肝?这回就一包吗?” 东阳城有一家叫“新昌记”的卤味店,是家老字号,做的卤味很是鲜美,他们出的鸭肫肝是可娜夫人和阿容母女两人最爱吃的零食,傅雁书每回过来,都要买上两包,这回却只有一包。傅雁书脸上微微一红道:“师母,这回我赶来得急,当时他们就这么点了,这是给您的,下回我多买点带给阿容。” 可娜夫人不禁也是一笑。丈夫的这个得意门生,相貌俊秀,温文尔雅,虽然没有过继之实,实际上也等如是自己的义子。她道:“那先给阿容吃吧,省得她回来嘟着嘴说当妈的跟她抢东西吃。” 傅雁书心里突然浮起了一丝温柔之意。他母亲早逝,父亲没空管他,自幼就在军校中度过,年纪虽轻,却总是一本正经,甚至被人说成无趣,也只有在老师家中,才感到了家的温暖。他道:“老师在吗?” 可娜夫人道:“在书房呢。” 傅雁书向可娜夫人行了一礼道:“师母,那我过去了。” 他正待要走,却听得可娜夫人在身后忽道:“雁书……”他站住了,回过头道:“师母,还有什么事?” 可娜夫人的眼神有点游移不定,也有些犹豫地说:“雁书,最近军中是不是有些不寻常的举动?” 傅雁书点点头道:“学习增加了不少。”突然也压低了声音道,“是不是老师因为鸣雷的事受到大统制责罚?” 螺舟队潜虬号舟督宣鸣雷反叛,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何况宣鸣雷也是邓沧澜的得意门生。出了宣鸣雷这事,之江军区守军上下都被责令要写出一份检讨,“务求深刻”,原来每周一次的思想学习亦一下猛增到每天一次。傅雁书自己对这些事颇有点不以为然,因为这些举措已经影响到螺舟队的正常训练了。不过他自己只是螺舟队十舟督之一,作为宣鸣雷昔日的直接同僚,自是检讨要比别人更为深刻才行。这些天来,他一直有点担心老师会受宣鸣雷连累,被大统制严厉责罚。 可娜夫人摇了摇头道:“这个倒没有。今日,大统制还发下一份手谕,我觉得,只怕将有大阵仗了。” 傅雁书心中微微一动。可娜夫人乃是女中豪杰,这话一直在暗里传播。据说,在共和国最为危急的时刻,正是可娜夫人挽狂澜于既倒,只手回天。当然,这些话只是私底下说说,傅雁书和老师一家的关系可谓密切,在这个温和的师母身上从未发现过传说中的那个果敢决断的女中豪杰的影子。但现在可娜夫人的眼睛,分明深邃得像是两口不可测的古井。他道:“大阵仗?” 可娜夫人点了点头,“五羊城公然反叛,这是心腹之患,定要速战速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很快就要上阵。” 听到这话,傅雁书心里反倒平静下来。他最担心的,还是大统制要责罚老师,但师母如果猜得没错,那说明大统制对老师仍是信任不疑的。毕竟,老师和大统制之间的关系不同,大统制怀疑谁,也不会怀疑老师吧。他道:“那我去看看老师。” 可娜夫人道:“好吧。”她顿了顿,又道,“你见了他,安慰他几句。出了鸣雷这事,他这些天人也老了不少。” 傅雁书和宣鸣雷二人,是邓沧澜最为得意的两个门生。邓沧澜甚至说过,这二人等如自己的两条手臂,有他们在军中,就算自己身遭不测,之江水军仍是水上至强。现在其中一条手臂居然毫无征兆地折断了,对邓沧澜的打击只怕不亚于致命一击。傅雁书不再多说,向可娜夫人行了一礼,转身向书房走去。 到了书房外,傅雁书深深吸了口气,定定神,才道:“老师,傅雁书求见。” “雁书,你来得正好。进来吧。” 房中传出了邓沧澜的声音。他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走上前推开门。门一开,只见邓沧澜坐在案前看着一份东西,见傅雁书站在门口,邓沧澜道:“雁书,进来坐吧。” 傅雁书在邓沧澜面前的椅子上侧着身子坐下,轻声道:“老师,听师母说,大统制来了份手谕?” 邓沧澜道:“是。大统制命令之江水军六月一日出发,征讨五羊叛军。” 六月一日!傅雁书吃了一惊。之江水军有两万五千之众,这两万五千人大军要出发,准备工作就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说别的,单是辎重粮草的准备,一个月里肯定无法备齐,不然水军一走,之江的两万五千陆战队就只有喝西北风了。大军出征,后防如此脆弱,万一五羊城兵分两路,一路坚守,一路从陆路北上抄了水军后路,实力强悍的之江军区岂非要一败涂地?他皱起了眉头道:“这么快?辎重粮秣怎么办?” 邓沧澜道:“大统制这一点已考虑停当,他要我们只带十日粮草,由沙建侯太守在海上补给。” 傅雁书皱了皱眉。十日之程,从东平出发,最快也只能赶到闽榕省。他道:“为什么不让南安城来补给?” 闽榕虽然远不及之江和广阳两省富庶,积粮亦不如海靖富足,但要补给东平水军应该不在话下。从南安补给,要远比从海靖补给方便。邓沧澜叹了口气道:“高世乾这人有点反覆,很不可信,我已听得密报,说他与五羊城达成密议,暗中支持他们。” 傅雁书又皱了皱眉。他是个水军中层军官,这等机密自然尚不能知。高世乾如果不可信,确实不能让他补给。一来可能会逼得他投向五羊城,二来他也可能阳奉阴违,在补给的淡水粮草中暗中下毒。他道:“不能先拿下高世乾吗?” “来不及了。不过,这是陆战队的事了。” 傅雁书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道:“不错。” 大统制自然不会只命水军出击,陆军肯定也要跟上。让水军先行出发,定然是要将五羊城叛军牵制在城中,然后陆军假道南安城南下,从闽榕获取补给,最后到五羊城会合,水陆齐下,一举击破五羊城。这个计划的确是条天衣无缝的好计,但这样一来水军就更为吃重了。他道:“这确实未尝不可。可是,老师,若五羊城派水军拦截的话,怎么办?” 五羊城的将领不是易与之辈。只要他们听得之江水军六月初就出师,肯定会猜到这海上补给之计,也肯定会派水军出海拦截。海靖省粮草虽然富足,可兵力不济,自保固然有余,但要派出强大的护航队,沙建侯太守亦是力有未逮。邓沧澜道:“我担心的正是这个。当初我在五羊城也呆过几年,他们那儿七天将都是少年英才,肯定不会想不到这点的。” 邓沧澜在驻守五羊城时,对后起的这七天将青眼有加,特别是五羊城水战队的三将,更是尽心传授兵法。当时他想的只是为共和国培养后一代的干将,谁知事态的变化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这么几年一过,那些自己曾经尽心栽培的年轻将领居然全成了敌人,实在让他有种造化弄人的感慨。也正因为他了解五羊城水战队的实力,所以对大统制这条计策的致命漏洞洞若观火。不能保证海靖补给船的安全,这次征讨就必败无疑。傅雁书听到这儿,已明白邓沧澜的忧虑,他站起身道:“老师,雁书不才,愿领兵前去接应。” 邓沧澜看了看他。之江水军,固然还有不少能干的将领,但其中翘楚非傅雁书莫属。由他去接应,当然可以放心不少,但他实在有点担心。五羊城当然体会得到这一战的胜负关键就在于此,派出的人肯定不是等闲之辈,而傅雁书前去接应,却不能带大部队,充其量只有两三千人,十几艘战船。他身上的担子之重、此行之危险,便是邓沧澜自己亦有点忐忑。他道:“雁书,你有什么想法?” 傅雁书微微一笑道:“老师,雁书觉得,此行不妨施个欺敌之计。” 邓沧澜也会心一笑。他想的其实也是欺敌之计,只是想听听这个弟子和自己的想法是不是不谋而合。他道:“你说说,怎么个欺敌法。” 傅雁书道:“从海靖省出发,抵达闽榕的石门岛,一般是十五日之程。但从东平抵达石门,一般也要十日左右,当中便要有五日的空隙,因此如果在石门岛会合,海靖的补给船就要先出发五日。但假如我们不在石门岛会合,而是铁门岛呢?” 石门岛是闽榕南部沿海的一个大岛,离岸不过三里之遥,是闽榕的南部海上门户。石门岛海上东北约摸五百余里,则是一个名叫铁门岛的大岛,岛上只有几百户渔民定居。从海靖出发,抵达铁门岛大约要九日,从铁门岛到石门岛则要六日,东平抵达铁门岛却也要十来天左右,日夜兼程,十天应该也能够到达。假如在铁门岛会合,补给船在海上航行便可少待六天,危险性大为降低。邓沧澜道:“但即便是九天,也足够五羊水军发起一次致命伏击了。” 傅雁书道:“不错。所以这时就要欺敌了。如果从东平马上派出一支偏师出发,伪装成补给船,解决掉叛军的伏击,真正的补给船就能平安抵达铁门岛与水军会合了。” “但这支偏师从东平出发,万一被叛军看出来路不对,来个反伏击,岂不是弄巧成拙?” 傅雁书摇了摇头道:“偏师不是从东平出发,而是从海靖。” 邓沧澜的嘴角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傅雁书虽然说得简略,但他自是明白傅雁书的意思。偏师并不是直接从东平抵达铁门岛,而是先东南航行,抵达海靖南端后再向西南进发,给补给船开路,抵达铁门岛。假如五羊城派出水军伏击,当他们遭遇这支偏师时,肯定会向这支偏师下手。但这样一来,不论胜负如何,真正的补给船就能瞒天过海,安全到铁门岛了。换句话说,这支偏师不是用来护航,而是充当诱饵。这招欺敌之计五羊城定然看不透,也正是邓沧澜一直在心里斟酌的计划。这支偏师不但要绕道而行,还要在海上一战,吃重可想而知,在邓沧澜心中,能担起这一重担的,除了自己,就只有傅雁书了。现在傅雁书所想与自己一般无二,他的信心亦多了几分,点了点头道:“雁书,你已成大将之材了。” 虽然得老师夸赞,但傅雁书脸上仍是没有异样,只是道:“不管怎么说,这一趟势必凶险之极,老师,万一我回不来……” 不等他说完,邓沧澜已正色道:“什么回不来!雁书,你一定要回来。若你回不来,那就是失败!” 傅雁书心中一凛,也正色道:“是。” 老师的一条臂膀已经生到了对方身上,如果自己再回不来,老师的两条臂膀就都断了。他还想再说什么,邓沧澜已先说道:“雁书,你马上就把计划起草一下交给我,五天后你就要出发了。” 傅雁书一怔,道:“事不宜迟,为什么要五天出发?” 两三千人的偏师出发,准备工作一两天便可完成,傅雁书也想不通为什么要五天才会出发。邓沧澜微微一笑道:“兵精器利,战无不胜。你记得当初你曾向我上书,要求开发舷炮吗?” 傅雁书心中一动。火炮是陆军利器,傅雁书一直有个想法,便是将火炮装到船上去,这样战船的攻击力将会大大提升。只是现在的火炮后坐力太大,在船上装来,木制甲板经不起这等剧震,多开几炮,再坚实的战船也要散架。当初傅雁书还在军校时,曾写过一个舷炮的可行性建议书,但当时投上去便石沉大海,他自己都快要忘了。他道:“舷炮终于造出来了?” 邓沧澜笑了笑道:“那时我就是看到你这建议书,才将你提拔到士官特训班来的。这件事外界虽然不知,其实我早已上报给大统制,大统制亦觉可行,因此让工部司秘密研制,侥幸就在这当口上研制成功。大统制已特派一支火炮队增援,再过五天便能赶到。等他们一到,便是你出发的日子了。” 傅雁书心里一阵激动。这次出征,虽然他说得头头是道,但心里实在也有点没底。不低估敌人是他的信条,五羊城的水军不是容易对付的,自己率偏师充当诱饵,实是危险之至。但假如船上配备了舷炮,五羊城的水军便也不足惧了。他打了个立正,沉声道:“遵命!” 他正要出去,邓沧澜叫住了他道:“对了,雁书,你走前拿我手令去找许请持,找他调一个人。” 傅雁书道:“要调谁?” “一个名叫黄深韬的翼尉。” 这人的名字傅雁书并不曾听过,他道:“这人有什么能力?” 傅雁书现在的军衔亦是翼尉。翼尉是第六级军官,在十一级军官中正好居中,在之江军区不下三四十个,傅雁书却不是很熟悉他。邓沧澜道:“此人兵法不算如何出众,但他是海靖人,年轻时是个渔民,对海靖到闽榕之间的海上地形十分熟悉,这一趟对你很有帮助。” 傅雁书走后,邓沧澜心中却又有点不安。舷炮的发明,固然给之江水军的战力来了个极大的提升,但当时提出开发舷炮的建议,五羊城也是知道的,这个开发任务同样发给了设在五羊城的工部特别司。虽然特别司这两年交上来的成果报告中多半是些民用器械,但申士图所谋深远,安知他们会不会也已开发成功。 五羊城驻军中的年景顺对自己极为尊崇,前两年年景顺来东平城,还专程来看望自己,闲聊五羊军方的新动向时,并不见他说起舷炮开发成功的事。那时五羊城并没有反叛,如果成功的话,年景顺也定不会隐瞒。只是,这到底是前两年的事了。 邓沧澜心中的这点隐忧在第二天便已烟销云散。第二天,东平城里来了个特殊人物,却是北斗星君中的一个。此人先前与三个同僚受命潜伏在五羊城,得到年景顺之助,得知了郑昭在五羊城的下落,在五羊城叛反前夕发起了一次刺杀行动。刺杀行动失败,也只有这一人逃出了五羊城,但也带来了不少五羊城的最新情况。据他说,余成功已死心塌地跟随申士图了,军中很难再离心,但五羊水军的战船上,并无舷炮。 得到这个消息,邓沧澜心中的隐忧终于尽销。傅雁书海上一战,已然胜机在握。当然,五羊城在傅雁书手上吃过这个大亏后,肯定也会加紧开发舷炮,但时间不等人,他们大势已去。至于年景顺,也许他还能有所帮助,但也不能寄予过多的期望。也许这个人仍然心向北方,却也要防着五羊城在这个人身上施展反间计。不管怎么说,这一战,己方的优势已相当明显。毕竟,以五羊城一隅之地与共和国举国之力相抗,难有胜算。 破城后,定要向大统制提议,不能对五羊城滥加杀戮。邓沧澜此时已在构思着这份上书的措辞。不能太强硬,以防大统制心中不快,也不能太软了。大统制对五羊城的反叛肯定极端恼怒,自己要做的,就是要努力不让大统制的怒火无限制地发作,对五羊城来个血洗。毕竟,以人为尚,以民为本,战争的意义,最终就是不战。 邓沧澜和傅雁书这条秘计,五羊城方面自然不会知晓。但东平城马上就要出兵,申士图在五月二十二日便已知晓。 东平城的出征竟然如此之快!这着实出乎申士图的意料之外。当天他便召集城中首要聚议,商讨对策。 按常理,东平出征该是在七月中旬。但现在邓沧澜出师的时间表提前了一个多月,难道他们真个不顾一切,连后勤都不管了?众人商讨了半日,目光无不看向余成功。 余成功是广阳省的兵部长,军中之事,他自然最有发言权。北斗星君曾以年景顺为质,迫他合作之事,申士图并未公开,但他心里实有种不安。但申士图既往不咎,他对申士图已感激涕零。见旁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责无旁贷,他站起来道:“申太守,下官以意度之,邓帅此举,应该是要沿途取得补给。” 申士图皱了皱眉道:“是要高太守负责?” 虽然皱眉,但他心里却已放宽了心。如果要高世乾负责补给,高世乾明面上自然依从,暗中却定会下手。克扣斤两,食水中下些泻药之类手段,也完全不会让人抓到把柄。这样,百战百胜的邓帅,这回也要吃个大苦头了。 余成功摇了摇头道:“只怕不会让高太守负责。” 申士图一怔,“为何?” “行军之道,水陆相济。邓帅所率,乃是水师,但陆战队肯定也会相应出发。高太守暗中支持我们,下官想来,大统制只怕也不会不防,他很有可能就要向高太守下手了。” 这次会议,郑司楚虽然没资格列席,但郑昭知道他年纪虽轻,兵法却颇有心得,而自己却对军事知之不多,因此让郑司楚侍立在身后旁听。郑司楚听得余成功此言,心道:余将军坐在这位置上,果然也不是虚得其名。 大统制出征,水陆相济。先以水军牵制住五羊城大军,陆军跟上解决掉高世乾,这样后防无忧,到时五羊城疲于对付邓沧澜,也无法接应高世乾,就相当于被大统制斩断羽翼。这条计策很是毒辣,破解之道便是要尽快击溃邓沧澜的水军,这样当北方的陆战队抵达南安城,要向高世乾下手时,五羊城就可以出兵解围,高世乾也能正式投入五羊城一方了。余成功看到了这一点,可见他的谋略也已相当深远。申士图想了想道:“但他们肯定要有补给才能进攻。从后方运来,肯定来不及,那么只有海靖这一条路了。” 余成功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样绕过高太守,以安其心,只消邓帅兵锋直抵五羊城,高太守与我们的联系就被彻底切断。所以,此战的关键,便是伏击海靖的补给船队。” 郑昭看了看郑司楚,见郑司楚微微点了点头,心想:司楚也这样想,看来没错。 邓沧澜这么快出师,势必只有从海靖取得补给。可惜海靖太守沙建侯是大统制亲信,无法拉拢,不然五羊城就真个立于不败之地了。天下事,没有事事称心如意的,这当然也没办法。他插嘴道:“余将军,要击破补给船,就要从五羊发水军出海了。” 余成功道:“郑公所言正是。海靖驻军不多,护航的战舰也不会有多少,何况他们的战力向来不值一提,所以伏击之策,可行性很大。下官建议,尽快选派一支精兵出发。” 申士图道:“余将军觉得,在何处伏击最为上策?” 余成功道:“邓帅与补给船会合的地点,不外乎石铁二门之一。从东平抵达石铁二门,约略都在十日上下,因此我们要抢在他们出发之前在铁门岛以外巡曳游击,一旦发现补给船,立即消灭。” 申士图道:“若要派水军巡曳,人数就不能太多,在海上呆的日子也会很长,本身的补给又该如何解决?” 余成功道:“下官曾出海数次,对海上地形略有心得。铁门岛以西,礁岛甚多,以东就要少得多了,但还有几个较大的岛屿。因此下官提议,在其中选择数岛作为据点,在岛上屯上一批食水,这样伏击队在海上巡曳的时间便可大大增加。” 郑司楚听得更为心折,忖道:我向来觉得兵法水陆相通,但海上作战到底与陆上作战大为不同,余将军这方法在陆上行不通,在海上却是个妙计。内陆作战,设这么几个据点,等如自行分散力量,大增防守的难度。但在海上,这样却能收到狡兔三窟之效。他这些日子常向宣鸣雷和谈晚同讨教水军作战的精要,不过毕竟时日无多,理解的也不是太多。现在听余成功这般实际解释,果然正合水战之旨。 申士图听了亦甚是首肯,道:“果然。不过领兵之将,当选派精干之人。诸公可还有什么补充的?” 郑司楚张了张嘴,却没说话。郑昭小声道:“司楚,你是不是想说?”他对军中之事知之不多,但也知郑司楚所言多半有中,见他想说又不敢说,便问了一句。郑司楚点了点头,郑昭举起一手道:“申太守,小可有几句话想说。” 申士图对郑司楚的能力亦大为赞赏,见他要说话,便道:“司楚,你有话要补充?” 郑司楚道:“申太守,军中要务,兵精器利为第一要务。东平水军极其精锐,不在我军之下,他们也未必不会想不到这一点。若他们派队前去接应,两相缠斗,海靖补给船就可趁机通过。” 余成功点头道:“此话也是至理。两军相遇勇者胜,这个时候,就要倚赖我军的英勇了。” 郑司楚道:“硬拼固然也是不得不然,但我军若能有凌驾于敌军的战具,便可大增胜算。” 这话其实是宣鸣雷说过的。当时宣鸣雷很忧虑,因为五羊城水军虽精,战具却不比东平水军更精。这等缠斗,两败俱伤的可能性更大。对邓沧澜来说,这支护航的军队就算全军覆没也无伤大局,但一旦被他们顺利补给,五羊城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了。郑司楚最担忧的便是这一点,余成功的伏击之议虽好,但此计只能胜、不能败。 申士图看了看坐在边上的陈虚心,问道:“陈司长,特别司有无新型战具?” 五羊城的吏礼兵刑工五部,与雾云城的五司相应,但陈虚心是工部特别司,比其余各部都要高半级,所以他是司长。陈虚心闻言道:“前几年,大统制曾发文要我司研制舷炮,但特别司人手不足,一直没有进展。” 郑司楚插嘴道:“特别司的展示厅里,有个战棋,那上面的小船上不是能装炮吗?” 陈虚心苦笑道:“那是舷炮的雏形。不过要实用,还有距离。舷炮装得大了,后坐力就太大,船身顶不住。若是小了,炮火的威力又不足,还不如用弩。” 郑司楚先前见战棋中的小船能打出炮石,只道这是从实际中来的,但自己进了水战队,见船上并无这等舷炮。他本想是不是因为这是机密,自己尚不得而知,但听姨父这般说,才知道原来仅仅是个玩物,怪不得当初邓沧澜说这战棋是玩物丧志,无关实用。他皱了皱眉道:“那,能不能换一个想法,将抛石器装在船上?” 申士图也不知郑司楚为什么和这舷炮干上了,陈虚心眼中却是一亮,叫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抛石器因为威力不够,使用起来精度也不高,是种已被淘汰的战具了,但郑司楚这般一说,陈虚心却也想到了,暗道:抛石器可没什么后坐力。如果用抛石器投掷炸雷,确实可以装在船上。虽然这种方法太过粗糙,但从权一用,未尝不可,至少可以增加战舰的威力。他这人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站了起来道:“申太守,恕我告退,即刻便去试验。” 这等会议上突然自行告退,未免操之过急,但申士图知道陈虚心这性子,反正他也提不出什么军事上的建议,便点头道:“好,陈司长请。”说着,又扫视了一下周围道,“还有什么补充吗?” 有郑司楚这先例,此时旁人也都大了胆子,什么都说了,有个人甚至提出来要召集民间的法统人士,因为传说法统中人身怀异术,能够呼风唤雨,可借天力来打击敌方。这种无稽之谈申士图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也任由人提出。现在不是指摘提出的建议荒诞不经的时候,而是提的人一多,自会有真知灼见。果然有人提出的几条诸如粮食可准备一些豆类,因为豆类易于发芽,可当新鲜蔬菜。海上呆得久了,没有新鲜蔬菜吃,容易牙龈出血,豆类易储,而且发芽后量亦大增,这样很为有效。这一条郑司楚听了亦觉得极为中肯。 这天会议结束,郑司楚回到水战队,谈晚同和宣鸣雷、纪岑、崔王祥诸人都围过来打听。他们都是中级军官,没有郑司楚这样一个父亲,尚无权列席会议,但这会议又肯定与自己切身相关,急着要问个究竟。郑司楚将会上决议约略说了一遍,谈晚同听得点头道:“不错。余将军看来是真心跟着再造共和走了。” 郑司楚急着要去看看姨父那种抛石器投掷炸雷的设施做得如何,说完了便赶到工部特别司去。一到展示厅,便见姨父和陈敏思父子两人围在水池边,水中是一艘较大的小船,船上装了一架极小的抛石器,一根细线拖了出来,陈虚心拿了块板写写算算,手上还有把尺子,又向陈敏思说两句,陈敏思听了一拉线,小船上一块石子抛出,陈虚心又拿了把石子量着落水的距离,小船后退的尺寸。两人忙得不亦乐乎,郑司楚也不打搅他们,站在一边静静看着。他两人干得全神贯注,也根本没发现郑司楚就在边上,一个拉一下,一个测一下,又互相说几句,陈敏思平时完全还是个半大少年,尚存淘气,此时却也一本正经。弄了半天,陈虚心忽地将尺子在左手掌心一拍,叫道:“成了!” 郑司楚听得,在一边插嘴道:“姨父,行了吗?” 陈虚心和陈敏思这才发觉郑司楚已在。陈敏思道:“司楚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郑司楚道:“也是刚来。姨父,能装在船上了吗?” 陈虚心抹了把头上的汗,将手中写满字的板子交给陈敏思道:“敏思,你去交给华哥。”又向郑司楚笑道,“应该没问题了。二十丈的距离,精度大约是一丈。” 海船的长度,不太可能不到一丈的,所以二十丈以内足以百发百中,二十丈以外的命中率也不算太差。郑司楚此时也算放下了心,暗道:人各有所长。姨父别个不怎么样,但这一手实可算得当世第一。宣鸣雷当初说要有凌驾于敌军的战具,取胜方有把握,现在果然已经有了。他心情转好,只觉身体也轻松了不少,便道:“姨父,我去看看我妈。” 郑夫人遇刺后,腹上连中两剑。齐大夫精心为她治疗,现在伤势渐好,但人还是很虚弱。这些日子,郑司楚不管每天训练有多忙,都要来看望一下母亲,今天当然也不例外。陈虚心道:“好吧,希望大姐早日康复。” 郑司楚正待要走,又站住了道:“姨父,这样一来,敌人应该对付不了我们了吧?” 陈虚心道:“一般来说,他们的强弩应该不如这样威力巨大。” 郑司楚见姨父这般说,才算彻底放宽了心。但他刚走出门,陈虚心嘴里却又喃喃地道:“……只要他们尚没有舷炮。” 第16章碧波红血 五月二十一日,五羊城水战队两千伏击队出发。伏击队主将纪岑,副将崔王祥,参谋宣鸣雷。人数虽然不多,但战舰士兵俱是五羊城水战队中精挑细选的精锐,三员将领中纪崔二人都是七天将中人,宣鸣雷的名声更在他们之上,这样的阵容,自是势在必得。 他三人出发时,年景顺带着陆战队的将领也来送行。在码头上,看着这支船队出发,郑司楚心里突然有点不安。 宣鸣雷他们三人能够成功吗?现在一般都觉得他们的取胜必然无疑,郑司楚也觉得应该不会有别的结果。可万一他们失败了,该怎么办? 未料胜,先料败,这是军中至理。假如觉得先做失败的打算太让人丧气,那真正的失败往往就不远了。可现在五羊城对这次伏击的期望未免太大了,觉得这一战必定能解决邓沧澜来袭之忧。可万一邓沧澜水军顺利得到了补给,马上就要兵临五羊城下,那时五羊城还有什么对策? 在码头与年景顺诸人告别,郑司楚与谈晚同一块儿回营。路上,谈晚同见郑司楚脸上总有点忧虑,笑道:“郑兄,你不用太担心,阿岑跟阿祥两人都相当不错,何况还有宣兄相助,这一战胜定了。”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世上没有胜定了的事。两次远征西原,本来都觉得胜定了,结果两次全遭败北。谈兄,我只想问一句,万一伏击失败,邓沧澜顺利抵达城下,有什么对付的手段吗?” 谈晚同不再笑了,看了看前面,低声道:“当然有。” 谈晚同的话倒是让郑司楚有点诧异。他道:“是什么?” 谈晚同道:“水雷。万一阿岑和阿祥他们铩羽而归,我已备下了数万颗水雷,就用水雷将外洋尽数封闭。” 郑司楚一怔:“这么多?” 谈晚同道:“水雷是战舰的克星,所以我早就准备了。如果真有那一天,这些水雷就能让他们无法登陆,水军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他们要以水陆并济,打断广洋闽榕两省的交通,那我也要用水雷来打断他们水陆二队的联系。到时先专攻陆路,等邓沧澜排光了水雷,他们这陆战队也就被消灭得差不多了,那时再来水上决战。” 这就是打破敌人的联手之势,各个击破。这确是兵法中的高招,郑司楚本来还有点担心,见谈晚同其实也已未料胜、先料败,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亦放下了心。 郑司楚放下了心,但一同出发的宣鸣雷却还是不够放心。 这次出海伏击,按计划,他们选定了两个小岛作为储备据点。每个据点可以储存十天的水粮,每隔十天,就有一批五羊城的补给船前来补充,这样水战队在海上的作战期限便能无限延长。这样以逸待劳,固然胜机极大,可宣鸣雷还是有点担心。 这一次对上邓帅,或者更可能的,对上的是邓帅派出护航的傅雁书。对这个被自己取了个“傅驴子”外号的同门,宣鸣雷实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服,佩服,妒忌,样样都有点。他被称为水战天才,但傅雁书的天才却还在他之上。要击败傅雁书,宣鸣雷实是半点底气都没有。 他站在船头看着海风吹帆,纪岑走了过来道:“宣兄,想什么呢?” 进入实战后,宣鸣雷也要指挥一军,但现在他先留在纪岑的座船上。听得纪岑的声音,宣鸣雷笑了笑道:“没什么。纪兄,你也没有实战过吧?” 纪岑道:“不能算完全没有。去年有支海贼叫麻天光的,劫掠沿海地方,我与谈兄、崔兄一同出发讨伐。虽然战事不算大,但他们也有好几百人,三十多艘船。” 宣鸣雷笑了笑道:“不瞒你说,我还没有经历过实战。” 如今天下承平,并无战事,若不是几场远征,陆军中也有一大半没经历过战事,不要说是水军了。纪岑道:“万事总有头一次。来,我们加紧熟悉一下这抛石器的用法。” 抛石器在数十年前还广泛使用,但火炮发明后,抛石器一下就销声匿迹了。毕竟,这东西用起来麻烦,射程不算远,精度也不够高,携带更为不便,实在不适合用于实战。但装到船上后,倒也异样地适合。船只自己在行进,不用拖动抛石器,而射程也不必过于远,更关键一点,敌舰威力越大,个头也就越大,精度不高这一点也不成问题了。 郑司楚这小子,脑子硬是比我要灵。 宣鸣雷一生之中,只佩服两个半人,但现在对郑司楚也已佩服了半分。 统领这支伏击队的三人都是水战能手,他们测试抛石器亦是有意选了不同的天气。水战队的战舰共有风、花、雪、月四等,其中风级是庞然大物,五羊城水战队一共也只有两艘,花级亦不到十艘,月级则不能出远海,充其量只能在近海巡逻,此次为伏击海靖补给船,出动的是十艘雪级战舰。雪级战舰每艘载员两百余人,总兵力两千一百七十四。按每天一斤口粮计算,每日消耗两千多斤,淡水则更多,单靠战舰本身装载,自是远远不够。好在五羊城的水军向来实力雄厚,积粮也多,两个据点各储两万多斤粮食,其中有个小岛更是有淡水,随时可以补给,就算五羊城的补给船一时无法出发,伏击队也可以在海上支持近一个月。一般来说,这一个月里,足够完成使命了。 伏击队是五月二十一日出发,第一个十天很快过去了,船上带的给养此时消耗得已差不多。虽然不知道邓沧澜出师的具体时间,想来也就在这几天之内,也就是说海靖省的补给船这两天肯定也要出发了。宣鸣雷他们知道现在已是关键时刻,因此去据点补给都采取轮班制。二十艘船,纪岑和崔王祥各指挥八艘,还有六艘归宣鸣雷指挥。三队中每次一队回据点补充给养,海上仍有两队巡逻。第一天是纪岑前去,到晚间便已回来。第二天是崔王祥出发。 这儿离海靖省大约是三天的路程。这个地方约略是海靖省与铁门岛的中间,选在这儿伏击,也正是算定了他们首尾皆不能顾。这地方有几处礁岛,因为寸草不生,渔民也不会来这儿,倒是个伏击的好地方。其中最大一个礁岛名叫指天礁,高达十余丈,顶端只有三四丈方圆,爬上去很不容易,却是个瞭望的好地方,他们已派了一个哨兵带了粮食淡水在那儿蹲点,其余船只则隐在礁岛后面,以防走漏行踪。宣鸣雷每天都呆在甲板上,对船上瞭望台上望风的士兵更是严加督促,要他观察哨兵动向。好几次自己都爬上了瞭望台观察。只是这一天风平浪静,海面上只是一些细细波纹。 六月三日午后,宣鸣雷安排人手吃完了饭,准备等崔王祥一回来,自己一队便轮去补给。其时艳阳高照,海风不起,平静得让人有点慵懒。就在这时,瞭望哨上那士兵忽然叫道:“哨兵禀报,东偏北三十七,有帆影出现!” 东偏北三十七,那正是海靖的方向。宣鸣雷心头一凛,一跃而起,喝道:“落帆!马上通知纪将军!” 偏生这时候来了,崔王祥却还没到。但宣鸣雷并不担心,那些补给船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等他们发觉有伏击的时候,崔王祥一队应该也已赶到了。 落帆是为了减小目标,让敌人更晚一些发觉。宣鸣雷刚命令己队落帆,却见纪岑一队也已在落帆,纪岑的座舰上有水兵在打旗语通知己方。要消灭这支补给船队,就必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不然让他们落荒而逃倒不易办了。 这时哨兵又打了一串旗语过来,宣鸣雷等不及瞭望台上的士兵通知,一边自己拿了个望远镜看去,一边读着旗语。 敌船在二十艘左右,吃水甚深,都是雪级战舰。海靖省驻军不多,没有风级战舰,花级战舰也只有一艘,雪级的倒有不少。宣鸣雷一边看着旗语,一边心想:沙建侯倒是不惜工本,用雪级战舰送粮。 运送补给,渔船当然也可以。但渔船的航速到底不如战舰,所以沙建侯派出的全是战舰。宣鸣雷看过海靖省的资料,海靖驻军一共才五千人,雪级战舰一共也不到三十艘,沙建侯看来已是倾巢出动。换句话说,将这二十艘雪级战舰尽数消灭,海靖就算想再派补给船就只能动用渔船了,而自己锁住这条咽喉要道,沙建侯的补给船更难通过。 宣鸣雷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天下承平日久,沙建侯又不知兵,看来真的有点不知轻重。如果自己处在沙建侯的位置上,是不会让雪级战舰充当运粮船的,顶多一半一半,一半满员水兵护航,另一半运粮,其余就征用渔船来运输。兵船护送首批粮船经过了这段最危险的水域,再返回来护送后者。即使是最坏的结果,五羊城的伏击也只能消灭一半,而海靖省足可发出第二拨补给,那时再由战舰护航,就算要损失一半,补给任务也能圆满完成,邓帅的舰队亦不会有绝粮之虞。 沙建侯真不知兵! 宣鸣雷脑海中这句话刚浮上来,却突然有点不安。沙建侯确实不知兵,但邓帅和傅驴子却不是不知兵之人,他们难道不防着一手,任由沙建侯独自承担这样的重任吗? 在邓帅面前,谁也不敢说实力强。 他想起了自己对郑司楚说过的这句话来。他是邓沧澜的得意门生,邓沧澜的本领他自是最清楚,同样,邓帅也很清楚自己的本领。五羊城会伏击补给船,邓帅绝对不可能不加防备。假如来的这支并不是海靖城的补给船,而是邓帅派出的护航队,他们的真正任务是来搜捕自己这支伏击队,那该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宣鸣雷只觉背后冒起了一股寒意。虽然艳阳在天,照得人都要出汗,可他却一瞬间如坠冰水。他转身对身边的传令兵道:“立刻向纪将军发号,要他小心,一旦冲锋时对方不逃开,那就是护航队,千万要小心!” 就算是护航队,这一战也是在所难免,因为跟在他们后面的就必然是真正的补给船。宣鸣雷圆睁双眼,等那传令兵打下旗语,又道:“密切注意指天礁上的哨兵动向,看那兄弟有什么最新情况通知。” 海上航行,最先看到的是帆尖,靠得近了才能看到船体,因为据说这世界是个球,大海则是贴在这球上的水,所以远处的船靠近时,仿佛是从海底升起来的。现在指天礁上的哨兵能看到对方,这儿却看不到船影,那对方也肯定不曾发现伏击队,所以不管怎么说,己方还是以逸待劳,占了地利。过了一阵,瞭望台上的士兵又叫道:“指天礁有报,对方船队后方,又有一支船队。” 果然!宣鸣雷暗暗叹了口气。邓帅果然不会不做防备。他向传令兵道:“通知纪将军,让过前方,伏击后方。” 现在己方船队隐身在礁后,敌明我暗,这个优势尚不能轻易放弃。算定了敌人前面的船队是护航战舰,就放过他们,攻击后方的补给船才是。不等那传令兵发旗语,纪岑座舰上的传令兵已打过了旗语了。 “放过前队,攻击后队。” 与宣鸣雷要通知他的一般无二。看到纪岑打来的旗语,宣鸣雷不由舒了口气,轻声道:“这小子,果然也有两把刷子。” 五羊城七天将中的水天三杰,果然名下无虚,纪岑看到了指天礁上发来的最新情况,同样猜到了这一点。宣鸣雷信心大增,忖道:虽然崔王祥还没到,我们的实力不如他们,但打破补给船就是完成任务。等他们的前队发觉后队遇袭,转头攻击,崔王祥也该到了。 同样是二十艘雪级战舰,但己方以逸待劳,到时打破了补给船后,士气也必然高涨,对方却纵然交战取胜亦无济于事,肯定无心恋战,这一战的胜券,己方已稳稳在握了。宣鸣雷放下望远镜,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手刚摸到银酒壶,还是放开了。 虽然喝上一口酒并无大碍,但现在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这酒还是等凯旋的时候再喝吧。他看了看周围,低声道:“兄弟们,马上就要上了!” 纵然没有喝酒,宣鸣雷也觉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的第一场实战,这一战,“宣鸣雷”的名号必将响彻海上! 敌方的前队已缓缓通过了这一带,一切依然平静如常,艳阳高照,海风不起,水波粼粼。就在这前队刚通过的时候,傅雁书放下了望远镜,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欺敌之策,已经成功了一半。 鸣雷,你上当了,这回你的性命大概也要丢在了这里。 虽然这样想,傅雁书心中却有些不悦。自己和宣鸣雷没什么交情,宣鸣雷对自己也是妒忌更多一些,但他知道,自己和这个同门都有着对对方的敬意。虽然现宣鸣雷已经加入了五羊城一方,成了自己的敌人,但这分敬意却丝毫未减。 在军校的纸上演习,自己占上风的时候多,但实战是不是这样却还未得而知。五羊城要伏击补给船,宣鸣雷当仁不让,肯定会在出击之列。他深知自己和老师都是谨慎之人,向不行险,而自己却是要从他这个根深蒂固的概念下手。 前方的二十艘雪级战舰,不折不扣是海靖省开出的补给船,后方的二十艘才是护航队。这与兵法上所云正好相反,兵法上说护航当承担开路之责,但眼下行驶在一条从东向西流动的洋流之上,如果护航队在前,当五羊城舰队攻击后方时,前方再转头便要耗费不少时间。而护航队在后方,就算前方的补给船遭到攻击,后方仍可及时赶上。纵然现在看不到叛军行踪,但他可以肯定,以宣鸣雷之能,铁定会在这里设伏,因此行险让补给船在前,自己在后押阵。 马上,这片平静的海域就要刀兵四起,血染海水了。他沉声对左右道:“褪下炮衣,装填子药,时刻准备!” ※※※ 共和二十二年六月三日,午后。 风平浪静。 但这是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的平静。 北军前后队之间,保持着一千步左右的距离。当后队抵达这片海域时,几个礁岛后面同时出现了一片帆影。 五羊城伏击队出击! 时为午后三刻。 伏击队出击的战舰是十三艘。虽然少于敌方,但由于来得突然,一时间似乎将海面都压得沉了下去。 宣鸣雷位于纪岑左翼,攻的是敌人前方,纪岑攻的是后方。因为洋流是从东向西,敌人船队排成一字仍在前进,他们从一侧攻其首尾,敌方想逃都来不及。 当船冲出去时,宣鸣雷已能想象出对方惊慌失措,纷纷转舵想要逃窜的景象了。然而船风驶出,他心头却升起了一片阴云。 对方的船只并没有惊慌,反倒迎了上来。他见到这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扭头看去。 现在,敌人的前队已经通过这片海域。按他的估计,那支护航队见补给船遇袭,定会掉头回来救援,可是那支船队却似不曾发觉后方的异动,仍是全速前行。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疑虑只是极快地闪了一下,马上就像挨了当头一棒。 肯定是傅驴子!上了傅驴子的当了! 宣鸣雷几乎要叫出声来,脸登时变得煞白。敌人的前队才是补给船,现在自己要攻击的,却是真正的护航队!一瞬间他就想明白了此中关键,也知道设下此计的,十有九成便是傅雁书。 虚者实之,实者虚之。他还记得刚进特训班时,傅雁书曾向邓帅提出过这个问题。说虚实之间,到底该如何把握?当时邓帅说,虚虚实实,不是一成不变,而是要根据敌方的情形来定。敌人冲击力强,则以虚兵引诱,折其锐气。或敌人生性多疑,则不妨以实兵假做诱敌,其实却是一股作气杀入,这便是虚实之理。傅雁书肯定也算定了自己猜他会来护航,却猜不到他竟然行险把补给船放在前面。 一定如此!他猛然嘶声吼道:“转舵,追敌人前队!快发号让纪将军转舵,追击前军!” 他刚吼出来,周围的士兵却是一声欢呼,那是纪岑一队中冲在最前的战舰投出一个炸雷。那炸雷不偏不倚,正中一艘敌舰,炸得那敌舰的船头都塌了半边。以抛石器投掷炸雷,他们虽然练习了许久,但这是第一个击中目标的炸雷,自然人人欢呼雀跃,谁也听不到宣鸣雷的吼叫了。 只是,不等他们的欢呼声落,从那艘受伤的敌舰上吐出一条长长的火舌,一个火球直飞过来,正中那艘刚击中敌舰的战舰。砰的一声,那战舰冲在最前,火球正中船头,竟然也是半个船头都塌了,前进之势立刻受挫。两船受创,也是相差仿佛。 敌人的船上也有火器!不等五羊城水军惊呼声发出,从那艘受创敌舰上又吐出一条火舌,又是一个火球飞出。这火球却是击中了己舰船身,船身上立现一个大洞,整艘船也顿时向一侧倒去。船上的五羊城水兵无不惊呼,正待灭火,已有两艘敌舰赶了上来,护在受伤敌舰左右,同时射出火球。那船战舰离敌舰已然不远,这两个火球齐齐击中,本来就已受创,这回船身更是破损加剧,火焰四起,引发了船中的炸雷,船体已开始沉没,船上水兵见大势已去,不少人跳水逃命,也有不少人倒在着火的甲板上,只怕已在先前这两轮攻击中送命。便是侥幸尚未死,船身已在火海之中,他们也难逃一命了。 两军相接,一转眼间,己损一舰,敌人只是一舰受创。本来伏击队就只有十三艘船,损了一艘,更显得力量单薄。纪岑在座船上见此情景,眼睛已是一片血红,似要滴下血来。 本以为用抛石器投掷炸雷,己方的攻击力已能凌驾敌军,谁知敌军竟会在船上装备舷炮。而攻击的,哪里是装载粮食饮水的补给船,分明是整装满员的战舰。这一场伏击,已然弄巧成拙,难有胜算了。 现在该怎么办?纪岑在五羊城名列七天将,也是水战队水天三杰之一,深通兵法。现在中了敌人之计,已全然落在下风,上上之策自是马上认输逃走,对方的任务是护送补给船,自不会来追击。可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输了,也就是五羊城的末日到了。他咬了咬牙,喝道:“全军各自为战,猛攻敌人旗舰!” 北军竟会有了舷炮!这个失算,实是致命的打击,但更致命的是这场伏击也搞错了对象。一错岂可再错,原本伏击队势可冲霄的战意此时已剩了不到一半。但五羊水战队确是名不虚传的强兵,得了纪岑将令,立时按部就班,各在其位。敌人有舷炮,接舷战成了自寻死路,万幸船上还有抛石器,同样可以远攻,不然真是要任人宰割。最初的混乱一过,纪岑一队的六艘战舰已各自分开,从六个部位齐齐发射炸雷。一时间空中炸雷横飞,火舌乱舞,混战中伏击队又有一艘战舰中炮沉没,但敌军也有一艘战舰连中两颗炸雷,连甲板都被炸穿,同样侧向一边。 纪岑一队已与敌军短兵相接,宣鸣雷一队也已在攻击。当看到己方一舰马上被敌人击沉,宣鸣雷心头便已觉到了谷底。大势已去,敌人的补给船已逃出甚远,现在追都追不上了,而且若去追击补给船,反被敌军从后方攻击,更难抵挡。现在他倒是有点庆幸方才自己这个转舵的命令未曾被传令兵听到,情形尚可支撑。 正想着,忽然砰的一声,一艘敌舰向他的座船开了一炮。只见炮口吐出一条长长的火舌后向后一缩,一个火球直飞过来。若是击中,他这船也要立受重创,逃都逃不掉,只能等死了。宣鸣雷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谁知那火球眼看就要飞到,忽地一落,却是来势已竭,掉进了海里。 敌军的舷炮厉害,射程却不及抛石器远!宣鸣雷心头忽然闪过了一丝亮光。本来在他心中,“败了”这两个字已经浮了上来。有生以来第一仗,竟会是这般一个惨败。不过,这一场惨败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人责罚自己了,因为接下来五羊城的覆灭已在眼前。可是看到这情景,他却又有了一线希望。 而且舷炮不像抛石器,什么地方都能打到,它能打到的位置有一个高度限制。只是,发射的速度抛石器却远远不及,抛石器抛出一个炸雷,敌人已打出了三炮。何况敌人数量上也有优势,数舰围上来齐发,己方一舰往往就毫无还手之力了。所以只消保持一定的距离,敌人就无计可施了。 想到了此点,他沉声道:“即刻传令,要诸舰依照我舰与敌舰距离,不可过于接近!” 那传令兵依言发下令去,宣鸣雷一队诸舰都已得令,但那传令兵却苦着脸道:“纪将军那边看不到了。” 现在空中炮火横飞,纪岑一队自顾不睱,自是看不到宣鸣雷的号旗,就算看到了,他已陷入重围,诸舰多已受创,也已无计可施。 纪兄,自求多福吧。宣鸣雷只是转过这般一个念头。现在纪岑的死活自己已顾不上了,自己只有勉力支撑,不让己方全军覆没。他从怀里摸出酒壶捏在手里,却不打开壶盖,只是沉声发令。 转舵,退后,退后,退后。在退后的同时,发射炸雷。此举果然行之有效,北军的舷炮大多打不到伏击队,纷纷落入水中。纵然伏击队用抛石器抛出的炸雷精度亦不甚高,但五六发中总有一发击中。敌舰见对方如此无赖法,奋起直追,可大海无边无际,宣鸣雷退到天边都没关系,双方都是雪级战舰,又是同一方向,他这一队越退越远,虽然狼狈不堪,可几艘战舰受创都不算重,反是北军战舰被他们的抛石器不时击中,已被击沉了一艘。但进退之间,他麾下也有一艘战舰被击沉,船上水兵纷纷跳海逃命,分散到其余几艘战舰上。 战势已成胶着之势。在北军阵尾,纪岑一队剩下的六艘战舰无一不伤,其中两艘伤势极重,岌岌可危,进退不得,只在苦苦硬拼。队首,北军诸舰追击着步步后退的宣鸣雷一队,却成了任人击打之势。他们有心不追,可宣鸣雷还当真惫赖,就是保持这样一个距离,敌若退,他就进,炸雷一颗颗不紧不慢地抛出。抛石器的发射速度自是远不及舷炮,可这样只有一方能击中,另一方自是大为吃亏。但北军若是一追,宣鸣雷又全军后退。他对水战极是谙熟,水战队又是精锐,指挥起来得心应手,另外几艘船跟着他保持距离,不住拉锯,北军护航队前队诸舟督全都叫苦不迭。 这情形,傅雁书也已看得清楚。傅雁书原本在最后押阵,纪岑的猛攻亦不易对付,但到了这时,纪岑一队被打得七零八落,海面上尽是五羊城水军浮尸,他已不像战事起始那样吃紧了。而阵首的不利之势,也落到了他的眼里。他将望远镜一收,喝道:“传令下去,阵尾诸舰继续攻击,务必全歼敌人,我舰上前!” 北军二十舰雪级战舰现在还有十九艘,阵尾十艘,阵前九艘,其中两艘重伤,一艘在阵尾,一艘在阵首。阵尾那艘有友舰保护退护,已无危险,但阵首那艘却在遭五羊城水军的集中攻击。宣鸣雷剩下的五艘战舰发现了这艘敌舰受创甚重,全都攻向这艘,纵然炸雷命中率不高,可总是有一颗命中。再被击中两颗炸雷,这艘战舰定然也会沉没。傅雁书一边指挥座舰上前,一边发令道:“传令下去,除了斩波号,其余诸舰分散,尽数攻上!” 斩波号便是受创最重那艘。阵首九舰得令,八舰上前,斩波号不动,伏击队见敌军上前,便纷纷后退,已击不中斩波号了。宣鸣雷见敌人分散开来,皱了皱眉。抛石器的精度不够高,现在海上颠簸加剧,准确度更差。敌人围在一处时,打不中这艘,也多半要打中另一艘。现在敌舰分得散了,投出的炸雷无一命中,他便下令不要再投。船上炸雷毕竟有限,如果投光了,到时就算这无赖手段也使不出来了,那才真个是大势已去。 此时伏击队不再投掷炸雷,而北军舷炮又打不到伏击队,阵首一时间静了下来。远处的阵尾却仍是爆炸声不断,纪岑还在苦战。 是傅驴子亲自过来了。宣鸣雷见到北军诸见改了章程,心中便这样想。这时一艘北军战舰从阵尾劈波斩浪而来,快到近前时,突然停住了。宣鸣雷身边的传令兵叫道:“宣将军,他们在发旗号!” 五羊水军和东平水军,本来同属共和国水军,旗号自然也是相同的。宣鸣雷看着对方的旗号,逐字认道:“反、贼、宣、鸣、雷……”他苦笑道:“是傅驴子,劈头就骂我一句。” 双方将领尚未通过名,但傅雁书和宣鸣雷本是同门,虽不曾真个交过手,可纸上演习不知有多少次了,各自对对方的手法烂熟于心。旗号劈头就骂“反贼宣鸣雷”,除了傅雁书还有何人?宣鸣雷道:“兄弟,你也打旗号,回骂他‘傅驴子,想死就上来’。” 那传令兵一怔,道:“这样吗?” 旗号是以音韵字母为基础编制出来的,只要有音就能发出。可“驴子”这种词,在军中大概从来没用过,而且宣鸣雷要发的令未免太粗俗了。宣鸣雷怒道:“这傅驴子骂我,你还跟他客气个啥?” 传令兵被他一逼,苦着个脸,果然把这几字打了出去。那边船上的傅雁书本来亦并不能完全确定是宣鸣雷,见回来的旗号如此,心道:果然是这反贼!是你自己找死,就怪不得我了。 补给船已经安然脱身,现在再打下去,已无济于事,只是徒增伤亡。因为就算把这击伏击队尽数消灭,五羊城的实力却也没有什么大损。只是一知道对手就是宣鸣雷,傅雁书倔性也上来了。宣鸣雷称他为“傅驴子”,便是说他虽然生得文秀,性情却倔强之极,活像个驴子。宣鸣雷一时口快,让人旗语这般发出去,心想惹动了傅驴子的驴脾气,他可真要不依不饶地拿下我,低声对传令兵道:“发令下去,等一下就主攻此舰,还是老套路。” 这老套路其实也就是纠缠不休,并不能对敌舰有致命打击,但敌舰想击破自己这种敌退我退、敌进我退的死缠滥打,也并不容易。宣鸣雷已然算定,就算傅雁书犯了驴脾气,毕竟不是个意气用事之人,当他发现并不能致自己于死地、再打下去实属无益时,便会走人了。可万一傅雁书真个驴子脾气发作,不惜代价,全军冲上,现在纪岑一队已快被消灭,敌众我寡,他拼着几艘战舰被击沉,自己这五艘残兵败将也必将被他一扫而光。他命令虽然发下去,心中却也忐忑,忖道:傅驴子啊傅驴子,你别不知好歹,非要我和你拼个你死我活。真到了这个境地,宣鸣雷也已打好了主意,就算自己这剩下的五艘战舰全都被消灭,总要叫傅雁书的旗舰也难逃一劫。 虽然宣鸣雷的座舰和傅雁书的座舰相距甚远,两人连对方的人影都看不清,但两个人都似乎感受到对方破空而来的隐隐杀气。 傅雁书兀立在甲板上,一边的副将黄深韬见他面色阴沉,心中不禁忐忑,小声道:“傅将军,我们已经胜了,再战下去,已无好处。” 黄深韬与他同是翼尉,但黄深韬是陆战队军官,因为熟悉地形,才被邓沧澜调来做他副将。不过他也知道傅雁书乃是邓帅的爱将,虽然军衔与自己相同,两人的地位却不可相提并论,何况他也不谙水战,因此说得底气都不足。 傅雁书听得黄深韬这般说,仍是动也不动,一时间边上的士兵也都连大气都不敢出。邓沧澜治军严整,水战队精锐无匹,“令行禁止,虽误亦行”。只消傅雁书发下令来,就算明知前面是刀坑火海,也得不顾一切地跳下去。但他们个个心中都在想:别打了,别打了,我们都已经胜了。 黄深韬见傅雁书不说话,心中更急。他纵然有点不敢,可这样子晾在那儿,他越发受不了,又小声道:“傅将军,这一战我们是胜了,可万一前面叛军还有伏兵,那可要功亏一篑啊。” 护航队的任务就是护送补给船。现在补给船已经安全行过了这片海域,离邓帅的大部队也更为接近,但安知前面会不会还有伏击。傅雁书心下一凛,忖道:以五羊城的实力,一般来说是派不出第二支伏击队的,但也不可不防。想到此处,他手一挥,喝道:“保持现在队形,转舵。一旦敌军追击,便全军突击。” 护航队被宣鸣雷击沉了一艘,还有两艘受了重伤,但尚有十七艘战舰能战,五羊城一方纪岑已全军覆没,只剩下宣鸣雷的五艘伤船。到了这时候,宣鸣雷见傅雁书已要离开战场,只是暗自谢天谢地,给他一个胆也不敢去追击了。他见傅雁书终于转舵走了,不由长吁一口气,心道:我这般死撑,还是撑过去了,傅驴子到底不敢和我同归于尽。 但这个庆幸的念头刚升起,转念又想:这傅驴子放了自己一马,真是怕我与他两败俱伤吗?自己连番死缠滥打,对付的又只是前半支护航队,仅能击沉他们一艘本已受伤的船只。如果傅雁书全军压上,自己想要和他同归于尽,多半只能是想想而已。何况以傅雁书那种驴子脾气,自己威胁他,只怕他反而赶尽杀绝。想到此处,宣鸣雷脸已涨得通红,心道:这傅驴子,他……他是觉得我根本不是个威胁! 这才是傅雁书退走的真正原因吧。五羊城出动精锐,以逸待劳,战果却险些是全军覆没。固然是因为崔王祥一军没有及时赶到,可在傅雁书看来,自己这败军之将已不足言勇,根本算不上傅雁书的对手了。这等屈辱感让宣鸣雷几乎站立不住,他一下拧开酒壶盖,往嘴里猛灌了一口烈酒,心里在嘶声叫道:傅驴子,这笔帐我定要你连本带利地还来! 他是海量,不喝到大醉脸是不会红的,可是这口酒喝得猛,脸也红得像是烧熟了的虾子。正待再灌一口,边上的传令兵道:“宣将军,崔将军来了!” 宣鸣雷看去,却见东边海上,风帆聚起,正是崔王祥一队。傅雁书也是看到了崔王祥的船,不知底细,只道那是五羊城援军吧。宣雷鸣苦笑了一下,心道:崔兄运气可真好。假如傅雁书一举将自己消灭,崔王祥赶上来,多半也要吃大亏,到时伏击队二十艘战舰真个要片甲不留,血本无归了。现在,好歹还剩了十二艘回去。他道:“快去,看看海里还有没有有救的兄弟。”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有点诧异。他在螺舟队当舟督时,除了阿力阿国几个与自己特别亲近的,从来没把别人当成兄弟过,却不知现在自己也说出这话来。 是沾染上郑兄那婆婆妈妈的毛病了吧?他苦笑着。但想到了阿力阿国,他也对他俩的安危有点担心。阿力阿国也随他编进了水战队,阿力就在这艘船上,阿国他们现在却在另一艘船上。他叫道:“阿力!阿力!” 这时一个士兵在一边道:“大哥,阿力他……”说到这儿声音有点哽咽。这士兵也是当初潜虬号上的一个,宣鸣雷心下一沉,喝道:“阿力他死了吗?” 这士兵点了点头道:“刚才,有一炮打过来,阿力他正在船边,被扫到了,结果人摔进了海里。” 战事紧张之时,掉进海里的人定无生理,不要说还被炮火扫到。宣鸣雷的手一颤,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又喝了一大口酒,嘶声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 现在并没有什么风,空中倒真是万里无云。这一场海战从午后三刻开始,到现在申时一刻,前后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宣鸣雷想到仅仅是一个时辰前,阿力还是个能说能笑的活人,现在却是尸骨无存,就算他向来没把人性命看在眼里,但实战的残酷,还是让他有种胆战心惊之感。 人的生命,原来如此轻贱啊。 他又喝了一口酒。轻柔的海风拂面而过,却又带着硝烟的气息,锋利如刀。 崔王祥离得远远便听得有炮火声。本来还以为是抛石器抛出的炸雷炸得补给船片甲不留,心道:糟了,我误了时辰,这回功劳要被纪兄和宣兄抢光了!他心急火燎地赶过来,但越赶过来便觉得越发不对,海上漂满了木片和死尸,血水将海水都染作淡红,却没有发现米粮浮在海上的痕迹。再赶过来,却见有一支舰队转身离去,只剩下五艘伤船留下,那五艘船正是己方的,他更是胆战心惊,忖道:难道……是败了? 失败。这两个字在出发时他们根本想都没想过,可现在却明白无误地横亘在眼前。就算伤亡惨重,假如能破坏敌人的补给船也是胜利,可他看来看去,根本看不到有补给船的迹像。赶到宣鸣雷的残舰跟前,他已急不可耐,跳上救生小艇过来,要问个究竟。一跳上宣鸣雷的船,却见他一身酒身,脸也是通红,眼中隐隐更有泪光。他道:“宣兄,纪兄呢?” 宣鸣雷道:“纪兄战死了。” 这个回答其实崔王祥已经预料到了,可亲耳听到时他还是眼前一黑,身子都晃了晃。谈晚同、纪岑和他这水天三杰,在七天将中也自成一个小圈子,结果纪岑一战身死,他着实受不了。宣鸣雷见他要摔倒,忙上前扶住,顺手给他灌了两口酒。崔王祥回过神来,便是号啕大哭。 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伏击,最终却彻底失败。而这场失败也预示着五羊城末日的来临。崔王祥虽然有水天三杰、七天将之一的名号,仍是连站都站不起来,坐在甲板上痛哭失声。宣鸣雷让他哭了一阵,待他止住哭声,沉声道:“崔兄,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尽快回去,好让城中做好准备。” 崔王祥道:“还有用吗?” 宣鸣雷喝道:“只消你我还没死,就肯定有用!只有哭是没用的。” 崔王祥被他一喝,心下一凛,忖道:宣兄说得没错,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敢说必胜。他抹去泪水道:“好,我们即刻返程。” 宣鸣雷本来船上给养已消耗得差不多了,但现在他这队已损失了一艘,崔王祥却是装足给养回来的,足够使用。两队并作一队,扬帆向五羊城方向驶去。 邓沧澜的大军已集结完毕,顶多十来天工夫便可抵达五羊城了。失败已成过去,现在最首要的任务便是尽快让五羊城里知道这个最不好的消息,不然等邓沧澜大军叩关,五羊城里还在翘首盼望着伏击队凯旋,全然不备。 这趟回程倒是快得多了,六天后,残兵回到了五羊城,五羊城上下也都知道了伏击失败,邓沧澜大军已顺利进行海上补给,马上就要抵达五羊城了。 听到了这个消息,郑司楚马上就来看宣鸣雷。宣鸣雷崔王祥已被责令禁足,等候处置。但谁也知道,现在应该不会有人去处置他了,因为接下来他们仍将披挂上阵。最坏的局面已然形成,五羊城再造共和这旗号,不幸运的话,也许下个月就要不存于世,人人都忧虑万分。但五羊城毕竟还有五万大军,这般束手就擒那也真个无人愿意。 郑司楚赶到宣鸣雷住处时,才到门口便闻到了一股熏人的酒气。虽然他也是个好酒之人,但这酒气的味道可不好闻,他皱了皱眉,推门进去,只见宣鸣雷半躺在床上,一脚高翘,手上拿着银酒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郑司楚心下不悦,上前一把夺下酒壶,斥道:“宣兄,你难道真是没心没肺不成?” 宣鸣雷被他夺下酒壶,人也忽地站起。听得郑司楚的指责,他的嘴唇突然动了动,沉声道:“自然有心有肺,只是还不想死心。” 郑司楚听他这般一说,不由一怔,心道:是啊,要是他痛哭流涕,那我只怕更要看他不起了。他道:“宣兄,你和我说说,这一场仗到底怎么败的?” 宣鸣雷从他手里夺过银酒壶,又喝了一口,才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说来仍是口齿清楚。郑司楚听他说到北军已有舷炮,失声道:“什么?他们造出舷炮来了?” 宣鸣雷点了点头,苦笑道:“还记得那回我跟你说的吗?要没有一样能够超越北军的战具,五羊城陷落,指日可待。可不妙的是现在他们的武器超越了我们。” 有了舷炮,在船上就可以直接轰城了。郑司楚心中顿时沉了下去。他道:“但是,你能脱身,他们的舷炮应该威力也不够大吧?” 宣鸣雷道:“正是。轰船还行,要轰城头,我想还不足。不过,也不知还有多久,他们便能轰城了。” 舷炮的研究,北军已经走在了前面,接下来就是要增加威力。不过,近期应该还不会有。他道:“你再说说,他们这舷炮是什么样的?” 宣鸣雷道:“我看到过,放出一炮后,炮口会往回一缩。” 郑司楚记得姨父说过,舷炮的困难在于后坐力太大,船身挡不住。若是减小后坐力,炮火威力也相应要减少,就无济于事了。宣鸣雷说北军舷炮打出一炮后会向后缩,很可能是装在一个有滑轮的架子上,借此来消去后坐力。至于这架子如何,舷炮的威力以何为度,则需精细计算,不然威力太大了,开出一炮后舷炮竟从另一方射出去也有可能。这些事情姨父应该能够解决,这个思路告诉他,他加以试验,多半就能尽快复制出来了。 宣鸣雷见他若有所思,叹道:“郑兄,你还关心这些做什么?事有轻重缓急,现在最关键的,是接下来这一战。”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是。”顿了顿,又道,“邓帅的水军快到了,那陆军肯定也已出发。如果不能尽快击溃邓帅,到时南安城被陆军拿下,他们这铁壁合围之势已成,就回天无术了。” 宣鸣雷道:“然也,所以定要速战速决。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他们的舷炮虽然射程不太远,但近战好生厉害,根本近不得他们,想靠一般的接舷战,再多再精的兵也无济于事。” 郑司楚道:“接舷战不利,还有一途。” 宣鸣雷看了看他,说道:“是这个字吧?” 他在手上沾了点酒,往桌上写了个“火”字。这是先初宣鸣雷告诉他自己是狄人时,先写的半个“狄”字,但这回却是实实在在写的“火”了。郑司楚道:“水上火攻,正是此方。”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谈何容易。邓帅最擅长的,正是水上火攻,你想攻他,门都没有。” 郑司楚若有所思地道:“你们一走,我与谈兄就说起,万一你们失败,城中该怎么对付他们。” 宣鸣雷听得张口结舌,啐道:“你这丧门星!原来早就做好了我失败的打算。” 郑司楚苦笑道:“未料胜,先料败,这是兵法至理。不做最坏的打算,就没有最好的结果。只是这条计策我想还是瞒不过邓帅,接下来,我们再一同细细商议。” 宣鸣雷见郑司楚全没有伏击失败的阴云,仍是侃侃而谈,心道:这小子,真是非比寻常。谁要对付他,只怕在让他脑袋搬家之前,他都有办法先让你脑袋搬家。但郑司楚的镇定让他也有了几分复仇的信心,他道:“好。” 郑司楚站起身道:“眼下还要再去核实几个数据,你先坐一会儿,少喝点酒。晚上我做东,我们边吃边商议。” 宣鸣雷更是诧异,问道:“郑兄,难道你真的从来不知害怕?” 郑司楚道:“我岂会不知害怕?但害怕也已无用。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我们先要对自己有多少家底弄个一清二楚,才谈得上下一步。” 第17章知彼知己 共和二十二年六月十一日,邓沧澜率两万五千东平水军,在海上铁门岛补充给养,全速向五羊城进发。 六月二十七日,东平水军抵达五羊城南门以外五里之处。但此时五羊城已在南门外密布水雷,封锁海上通路,东平水军只得暂停前行。五羊城是靠海外贸易发家的,这般封锁海路实是断了自己财源,但五羊城积蓄极多,封锁海路尚不足以对城中造成困扰。 六月二十八日,五羊南门外海上突然出现无数竹筏。竹筏趁着涨潮之势滚滚而来,引发外层水雷。水雷不经受重撞是不会撞的,本来竹筏也顶多只能消去最外层的水雷,炸成碎片后仍然无用,北军要排除全部水雷,非得再弄十几倍的竹筏不可。但那些竹筏一被炸碎,从中却流出许多桐油来。桐油浮在海面上,遇火即燃,而竹筏的碎片更增火势,借着潮水,海面上水焰熊熊,水雷响成一片。半日间,五羊城苦心经营的数万水雷封海之计便被攻破,化为乌有。后来得知,邓沧澜要海靖省运送给养,淡水都是装在竹筒之中。到了此处,又将空竹筒灌上桐油,编成竹筏,趁涨潮时投入海里,破去了密密水雷。此时五羊城南门外门户大开,东平水军已能直抵城外港口。迫于无奈,五羊城烧毁沿岸港口,封闭南门。 此时,东平水军已将五羊水军压在了南门外,五羊水军已无法出海增援南安城了。接下来,从东平出发的陆战队肯定就要向高世乾下手。高世乾手头这点兵力,失去了五羊城的支援,根本不可能守住,他面临的也仅仅是一条路,就是俯首贴耳听命于大统制。听命的结果,最好也只能是被革职软禁。这一点高世乾自然看得清楚,当他得知五羊陆战队也即将出发时,就命密使前来向申士图告急,要五羊城援助。 如果五羊城陆战队能够在东平陆战队抵达之前将其击溃,闽榕全省便可平安。否则,唇亡齿寒,五羊城的陷落已经不远了。申士图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高世乾的密使一到,他马上就召开了再一次会议。 这一天,已是六月三十日。六月的最后一天,天气苦热。南门外本以为固若金汤的水雷阵被全线突破,东平水军马上就要兵临城下,东平陆军也已迫在眉睫。要不要援救高世乾,全都众说纷纭。于情于理,闽榕若被大统制牢牢掌握,等如广阳省眼中被扎入了一根尖钉,大统制能借闽榕作为跳板,源源不断地增派援兵,以前最令人担心的“以一省抗全国”的不利形势就要成为现实。可是要去救他,南门外邓沧澜水军马上就要抵达,自顾不睱,哪里还有余力去救人?救与不救,每一方都能说出道理来,而且这道理都能令人信服。这也使得申士图更难决策。 本以为举旗之后,得道多助,八方响应,可是五羊城真个举旗,周围诸省固然有表示同情的,可现在真正与五羊站在一处的唯有一个残破不堪的南宁省。南宁省当初曾有五百万人口,首府高鹫城亦是十二名城之一。但高鹫城是共和军的发源地,曾被当时的帝国攻破后大肆屠城,后来又被蛇人攻破,盘踞多年。连遭大劫,岂独高鹫一城,如今南宁全省人口尚不足一百万,元气仍然未复,西北相邻的朗月、秉德两省本来就是穷山恶水,唯有依靠广阳接济,因此太守梁邦彦虽然与申士图同是一省太守,实际上却只算申士图下属。正因为南宁省地位已如此低下,大统制对此省也根本不屑一顾,申士图也知道,梁邦彦是破罐子破摔而已,现在铁了心跟随五羊城,但只消五羊城一破,梁邦彦肯定会肉袒负荆,前去向大统制请罪,根本不能成为臂助。现在唯一能够相助的,只有这个明面上尚在大统制一方的高世乾。假如高世乾被拿下,广阳一省孤掌难鸣。从这一点上来看,闽榕又是不得不救。邓沧澜水军先至,击中的正是这个要害,现在救也不是,不救亦不是,当真是进退两难。 这次会议,五羊城里各部头面人物除了陈虚心,所有人都到了。一开始的讨论,各人议论纷纷,不是说要救,就是说不救,奇妙的是说要救的没信心,说不要救的同样知道不救只能苟延残喘,所以虽然意见相左,各持一议之人却并不针锋相对。 再造共和这面旗,也许打不了两个月了吧。 每个人都在这样想着。申士图坐在上首,只是静静地听着。等议论渐渐平息,他扫了一眼,沉声道:“诸公,可曾定下主意?” 五羊城的刑部部长汪松劢和礼部部长权利明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站起身,躬身一礼道:“吾等计议已久,苦无良策,还请申太守决定。” 广阳五部,地位最高的是工部特别司长陈虚心。只是陈虚心对政事提不出什么好计议,这一点人人都知道。兵部长余成功先前提出的派遣伏击队之计遭到了惨败,现在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吏部部长则由申士图兼任,所以汪权两人已经是现在申士图以下五羊城官员之首了。他们提不出什么好计,要由申士图决断,申士图也不推辞,只是道:“既然如此,但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当此非常之际,须有非常之举。余部长,阁下以为如何?” 余成功被申士图点了名,忙站起来道:“成功武人,深以太守为然。” 申士图看了看他道:“先前伏击敌人的补给船,实是妙手,然天时不利,未能建功。如今敌军已迫在眉睫,余部长军中宿将,不必有所顾虑。” 话说到这儿,余成功不表态也不行了。他躬身一礼道:“太守,成功以为,敌军欲水陆合围,剪除南安城后,铁壁合围之势便已实现,纵然五羊城积粮甚多,终难抗天下之兵,因此唯有出兵救援一途。” 五羊城的水军不亚于邓沧澜,邓沧澜一军虽然迫在眉睫,但想攻破五羊城,却也并不那么容易。这一点人人都这么想,听余成功这般说,便是说不能去救的也在想:余部长说得也有理。南门外要守几个月不在话下,邓帅纵强,也不能势如破竹。但高世乾一被解决,敌人的陆军不断前来,从闽榕可以给邓沧澜水军补给,陆军又源源不断而来,那时就真成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势了。 申士图听了余成功的话,只是道:“余部长所言甚是有理。只是还是那句话,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我想请一位年轻人来说说看法,不知余部长以为可否?” 余成功一怔,心道:你要让哪个年轻人来说说看法?景顺吗?五羊城的少壮将领中,以年景顺为首。年景顺是他外甥,也是他的得力助手,申士图看重他,余成功当然也不会有意见。他道:“申太守卓见,成功岂敢有异议。” 申士图道:“好。郑司楚将军,请出来吧。” 郑司楚这名字,这些官员约略也都听得,知道他是郑昭的儿子。但这只是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他的名字只不过是作为“郑昭之子”才被人听到,听申士图要他来发表意见,所有人都是一怔,余成功也是一怔,心道:太守这般看重郑国务卿吗? 郑司楚夹着一个大卷轴从后面走了出来。走到近前,他先向申士图行了一礼,又转身向众人行了一礼道:“小将郑司楚,见过诸公。” 这些人中,倒有一大半未见过郑司楚,余成功自己也没见过。看见郑司楚一身水军军服,英气勃勃,心中倒是暗暗喝了声彩,心道:郑公这位公子倒不比景顺逊色。听说他得过二等共和勋章,参加过多次实战,说不定真有什么好见解。看到郑司楚的样子,余成功也不禁有种“老了”的感慨。 郑司楚行过礼,将那卷轴交给申士图的一个侍从,示意他挂了起来。一挂起,原来那是一幅很大的地图,绘的是广阳和闽榕两省地形。卷轴里还有一支竹棍,他拿起竹棍,朗声道:“诸公,五羊城再造共和,已至生死之际。如今形势,险恶已极。” 他一开口,声音清朗,不卑不亢。他现在只是个骁骑军衔,与列席的那些高官级别可谓天差地别,但说来却坦坦荡荡,毫不怯场。权利明看了,心下已在想:郑国务卿虎父无犬子,只希望郑公子别是纸上谈兵才好。 郑司楚指着南门道:“东平水军,现在已在南门外,明日准已抵达。东平水军总数是两万五千,纵然他全军出动,五羊城水军亦足以匹敌,因此邓帅定不会贸然攻击,他的主意,定然是在此缠斗,封锁五羊城的出海口,断去我军的海上后路。” 这一点自是人人都知道,但郑司楚口齿清楚,说得简洁明了,人们全都在颌首。郑司楚看在眼里,心道:父亲教我的主意果然有效。 郑昭虽然对军事知之不多,但对如何说服旁人却是个行家中的行家。他告诉郑司楚,要抓住别人的注意力,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出语惊人,一下震慑当场。但要这么做,必要有发言者本身的威望做底子方可,不然别人当你危言耸听,马上就抱了个不相信的态度了。因此郑司楚这种年轻人初次露面,一开始不妨说出大家有共识的事,给人留下一个踏踏实实的印象,然后再提出自己的建议。现在郑司楚见自己一开口旁人就都在点头,心想父亲说得果然没错。他接下去道:“北军打的是水陆并济的主意,接下来肯定要从陆上发兵,直攻五羊城。但陆军发兵,亦非易事,两月之内是做不到的。就算从五羊城举旗之日算起他们就开始准备,陆军出发,起码也是七月的事。加上路上耽搁,陆军要抵达南安城,应该亦是七月底的事了。” 现在已是六月的最后一天,距七月底已不到一个月。听郑司楚这样说,余成功便在想:话是这么说,可一个月里,五羊城还能做什么?发兵出击,在南安城下和北军决一死战,就算胜了,回来也已筋疲力尽,而邓沧澜这一段时间的攻势,单靠水军接下来也要吃力得很。北军却不是只能发出一支兵来,万一南安城下战事一胶着,水陆两军都在缠斗,两边都居于弱势,那还能撑到几时? 他想到这儿,还没说话,一边的汪松劢已道:“郑公子,就算北军的陆军七月底到达南安城,时间上完全来得及,但我军若与敌军在南安城下战事胶着,高世乾又不能公然投向我们,水陆两军都打成了持久战,郑公子以为我军能支持得住吗?” 郑司楚想也不想便道:“北军补给顺畅,我军纵然士气如虹,也难以与敌军相持许久,肯定撑不住。” 汪松劢虽不是武人,但他平时好读兵书,对军事也有些了解,本以为郑司楚会说我军定能取胜,心想年轻人到底年轻,不知好歹,一味迷信勇力,因此这般反驳。谁知郑司楚却是直承撑不住,他准备好的反驳便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便道:“郑公子也觉撑不住,难道仍要坚持发兵?”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北军的主意,其实正是希望我们发兵救援,这样好将我军分而破之。因此以小将之计,我军取胜之机,就只剩一途。” 这话一出,余成功、汪松劢和权利明三人全都不约而同问道:“是什么?” 郑司楚指了指南门道:“一月之内,击破水军。” 余成功心下一震,尚未说话,权利明已叫道:“一月之内就要击破邓帅?不可能!”但说出口来又觉这话太丧气了,实属自毁信心,又摇了摇头道,“只是我军得道多助,三军得力,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不是完全不可能”这话,意思就是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余成功心头也有点怒意,忖道:你这嘴上没毛的小子,说得倒轻松!一个月击破邓帅,若是邓帅求胜心切,也许还有可乘之机。可邓帅不焦不躁,稳扎稳打,他的主意就是要打持久战,你想一个月击溃他,真是做梦! 虽然三人同时打断他的话,郑司楚仍是镇定自若。待他们静下来,郑司楚突然道:“用兵之道,千变万化。敌军远道而来,我军背城一战,已得天时之利;城中给养充足,又得地势之利;三军士气如虹,我军得道多助,此谓人和之利。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得,岂可谓之不可能。” 余成功暗自苦笑道:“天时地利人和,拿来说说还行,但在实战中,这三句话其实都是空的。”五羊水军纵然不逊于东平水军,又依城作战,占了地势之利,可东平水军同样不逊于五羊水军,两军相持不下那是正常的,一方想要速胜,实是侈谈。余成功本来见郑司楚英气逼人,侃侃而谈,心想这年轻人果然出色,但听他这般说,又觉郑司楚固然英气逼人,却也难脱纸上谈兵之讥。申士守如此倚重这个年轻人,恐怕是看错了人。 余成功诸人的反应,郑司楚实亦在预料之中。他心想:北军打的主意,就是要让五羊城兵分两路,分头作战。这虽是正途,但事缓从恒,事急从权,现在想要取胜,只有冒险用奇兵,否则全依正途,五羊城必败无疑。余成功觉得他是纸上谈兵,郑司楚也已觉得余成功虽是宿将,却未免持重得过了份,拘泥兵法,食古不化。当伏击队一出发,他在城中就定下了几项策略,分别针对各种情况。最乐观的是伏击队得手,邓沧澜无功而返,那时就去伏击北军的陆战队,只消将其击溃,高世乾就肯定会公开与五羊城站在一处,南北对峙的大局也已基本实现了。不过这种最乐观的局面并不曾出现,面临的却是估计的最不利情况。好在他未料胜,先料败,对这等最坏的情况也已经有过打算,甚至,还想得最为周全。他曾与谈晚同、年景顺诸人商议过,屡经补充,觉得虽然不无冒险,但要打破五羊城面临的最不利情况,唯一此途。邓帅虽然强悍,却也不是不可战胜的,西原楚都城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如今我军面临的,乃是绝境,正兵已不可能取胜。奇计虽不可恃,但这等情形之下,唯有以奇计破敌。” “奇计不可恃”,郑司楚想起老师给自己的那本《兵法心得》中,这句话提了很多次。军校时,很多人都对奇计特别感兴趣。以奇妙的计谋欺敌,以寡胜众,以弱胜强,对于一个军人来说,这种诱惑不可谓不大,几乎有一大半人觉得,屡出奇谋便是名将。但老师给自己那本《兵法心得》中却说,奇计只能万不得已能才用之,以众击寡,以强击弱,才是兵法之正途,就算奇计也是以此为先决条件。敌人虽众,可以分而击之,这样纵然全局上来看自己居于劣势,在战役上却仍是以众胜寡,以强胜弱,而不是想一个匪夷所思的妙计,用分明的弱兵去抗击强者。 “奇计不可恃”这五个字,郑司楚也已有了切身体会。随毕炜远征那一役,薛庭轩算得是屡出奇计了,可他在每一次攻击时,都是集中了相对的优势兵力,以至于后防不得不空虚之极,险些被自己得手。后来的破三上将远征亦是如此。他练出的火枪骑实可算亘古未有的奇兵,但仅靠这一支奇兵,其实对远征军根本造不成什么实质伤害,他最终的取胜还是毁其辎重、断其粮道这两招。现在自己要用的,也只能是这两招。邓沧澜能力再强,本领再大,终是远道而来,粮道同样是他的致命伤。所以他一是要从海靖获得补给,以后就要准备解决高世乾后从陆路补给了。从闽榕获得补给,事实上就依赖于他在海上能控制住五羊水军,与他对峙得越久,五羊城的地利就越小,所以现在关键中的关键,就在于要从速战速决,击败邓沧澜。 此时郑司楚在上面侃侃而谈。他平时也不算谈锋甚健之人,但此时说来,却是口若悬河,旁若无人。申士图和郑昭已听他说过一次,现在虽是第二次听得,仍是觉得心惊,更不要说是余成功和汪松劢、权利明三人和列席的其余官员了。郑司楚的这个计划如此大胆,甚至可说狂妄,异想天开,但每一步又踏踏实实。每一步成了如何,失败又如何,虽是一计,实际上却繁复绵密,几乎将各方各面都考虑到了。余成功开始时还有点轻视,越听越是动容,听他说到最后,计已深入,连他都觉背后冷汗涔涔。 歹毒! 只能用这两个字来形容。郑司楚长得英姿勃勃,但想出来的计策竟是如此毒辣。如果计划顺利运行到此步,邓帅只怕亦无回天之力。这个年轻人,竟是妖魔转世吗?余成功第一次对眼前这年轻人产生了惧意。待郑司楚说完,权利明已率先长叹一口气,高声道:“少年英雄!真是英雄出在少年!” 旁人纷纷附和。邓沧澜,共和第三元帅,水军第一名将。水战无敌,这是对邓帅的公论。不论是不是军人,在任何人心目中,只消能与邓帅势均力敌,就可算得上绝世名将了。可是这个年轻人想的,却是要将邓帅彻底击溃,杀个片甲不留。 只是虽然听得心惊,但余成功心里仍有些忐忑。真能如郑司楚如言,计划顺利进行吗?变数随时存在,郑司楚虽然说得面面俱到,但他总觉得还是有点一厢情愿。只是现在群情激昂,全都觉得胜券在握,这句话他也说不出来。 但愿如此。毕竟,也没有别的良策了。他想着。 在余成功想的同时,郑昭也终于舒了口气。 郑司楚这条计策固然奇妙,却也有个致命之处。但现在,他最终放下了心。 这条计策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接下来就看第二步。楚帅,你真生了个绝世之才的儿子。 对这个与自己并无血缘的儿子,郑昭心里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感受。最初的厌恶、沮丧,渐渐又生出了真正的父子之情,直到现在,几乎已不再想到他和自己并没有血缘上的联系了。但此时,他却又有点欣慰。假如郑司楚真是自己的亲生之子,定然不会有这等军事上的天才。 共和的信念,结果在你儿子手上延续下去,这是造化的讥讽吧?但在他的记忆深处,又觉得并不是如此。也许,那个人还活着的话,说不定也会与自己一样的想法。第一次,郑昭对昔年自己的决策有了一丝后悔。只是那都是记忆深处永远不为外人所知的事了,现在,却是一个崭新的时代。 这个崭新的时代,是属于郑司楚这样的年轻人的。 会议结束,郑昭特意与郑司楚同车,送他去水战队。在车中一坐下,郑昭微微笑道:“司楚,你今天真是出色。” 郑司楚脸上仍有点不安,低低道:“父亲,还有一点我最担心,若这消息传不出去该怎么办?” 郑昭道:“放心吧,肯定会有人胆战心惊,想要转向的。” 郑司楚不知父亲为什么有这等信心,叹道:“现在终究还未得而知。要是会议上的人全都没有二心,只能让阿顺去反间了。只是他去反间,我又怕邓帅起疑心。” 郑昭道:“放心吧,这事我来安排,你就去执行此计。” 郑司楚暗道:父亲这般说,一定已有把握,我也不要多想了。人力有限,自己长于军事,要安排合情合理地放出风声,实有点强人所难。但父亲长于政事,他会安排,肯定比自己做得好。他道:“好的。”顿了顿又道,“这两天妈怎么样了?” 这几天郑司楚为策划此计,饮食起居都有点错乱,没空去看在特别司养伤的母亲。郑昭道:“我昨天去看过了,她现在好得多了,已经有了知觉。” 郑司楚心下大喜,叫道:“真的?” 郑昭道:“我还来骗你不成?她让你先不必分心,等胜利后,你再去看她吧,让她也看看自己的儿子已经有多出息了。” 会议上那条歹毒的计策,其实纯属欺敌。这条计策虽然也有成功的可能,但可行性实在太低了,必须步步符合,不能有半点差错。郑司楚深通兵法,岂会看不到这点?军情瞬息万变,只消当中一步出现变数,后面满盘皆错。奇计不可恃,正在于此。单个的奇计还有可行,但这种环环相扣的奇计,实在只有纸上的价值。在会议上提出这条计策的效用,其实只有一个,就是让列席之人中有觉得五羊城已不可能取胜,想要转向到大统制一方的人传出去,这样才好隐藏掉真正的计策。这条瞒天过海的奇计,才是郑司楚真正的策略。他最担心的就是会议上没有这样一个充当反间的人,这样要执行此计还得另想他法。不过这一点父亲已经承担过去了,他也就不再多想。人力有时而尽,自己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事。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八个字同样是兵法至理。 车已到水战队营外,郑司楚跳下车,转身对郑昭道:“父亲,那我走了。” 郑昭看了看他,低声道:“司楚,好好保重。”说到这儿,他又笑了笑道,“我和你申伯伯,还有芷馨,都在等你的好消息。” 如果这一战胜利,也就马上要迎娶小芷了吧。郑司楚有点不好意思,但心中却也有种说不出的甜蜜。 七月一日午时二刻,邓沧澜率领两万五千东平水军直抵五羊城南门,在南门东北一里外海湾扎下水营,五羊城生死存亡的揭幕之战开始。 看着舰队陆续进入营地,邓沧澜突然有种苍凉之感。 少年从军,在血与火中拼杀了大半辈子,老来却要与曾经的同袍血战。对于曾经驻防五羊城的邓沧澜来说,滋味更不好受。他站在船头看着五羊城方向,见五羊城南门外樯橹如云,严阵以待,忖道:这些小子,当真不错。 五羊城七天将,全都曾来听过邓沧澜教导。那时邓沧澜对这些后辈将领甚是爱护,知无不言,恨不得自己在兵法上的心得尽数传授给他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就要拿自己的本事来对付自己了,真是造化弄人。不论杀了哪一个,都让邓沧澜痛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是,共和国就是这样子的?他心里又有了一丝疑惑。第一次听可娜说起共和的前景时,他就无比憧憬,觉得那才是自己理想中的乐土,甚至不惜裹胁毕炜一同反叛了帝国。共和国成立初始的滥杀让他曾有过一点担心,然而当共和国根基已稳,随后的蒸蒸日上又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只是现在,他越来越有种隐隐的悔意。 早知如此,又何必多造杀孽?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平息了五羊城的叛乱,无论如何不能再来一次那样的滥杀了。不过现在共和国的高官有很大一部份都是广阳省生人,他们也不会同意对五羊城进行滥杀的,所以这一点自己并不用过于担心。现在要操心的,便是用尽可能小的代价取得胜利。可是要达成这个目标,即使被称为水战第一的自己,只怕也很难吧。 当船只全都就位后,中军许靖持过来道:“邓帅。” 邓沧澜转过身道:“许兄,派人去下战书吧。” 这也是大战前必不可少的手续。许靖持来,正是为了此事。他递过一份文书道:“请邓帅过目。” 邓沧澜看了看,见战书上倒也文从字顺,只是称五羊城一方为“叛匪”,他道:“战事尚未开始,也不必如此剑拔弩张,称‘南’即可。” 许靖持犹豫了一下道:“可是……这是大统制文书中定的性,改称不太好吧?” 大统制看来是根本没考虑过招安。邓沧澜道:“既然是大统制的意思,那就这么办吧。”顿了顿又道,“海靖的后继补给如何了?” “海路顺畅,请邓帅放心。” 消灭了五羊城派出的伏击队,现在可以正常派出护航队了。五羊城的水军大部都已被逼在港口,不可能再派出大批伏击队去断绝粮道,所以这条运输线已然无忧。等下个月陆战队解决了南安城,陆上补给线也打通了,就更加没有顾虑。这一战,看来已是胜券在握。他正想着,边上一个护兵过来禀报道:“邓帅,傅雁书将军到。” 傅雁书是螺舟队舟督,但这次出海远征,螺舟却不能在外海航行,因此螺舟没有带来,傅雁书也转统战舰。不过对这个弟子,邓沧澜极是放心,知道他文武兼备,胜任有余。他道:“请傅将军过来。” 护兵下去,傅雁书已走了过来。到得邓沧澜跟前,傅雁书立正行了一礼道:“邓帅,末将傅雁书有礼。” 邓沧澜道:“雁书,铁脚木鹅都已布置停当了?” 傅雁书道:“一切顺利,已布置大半,明天就能布置完整。” 邓沧澜笑了笑,却又轻声叹道:“可惜了鸣雷。” 如果宣鸣雷也在自己麾下,有这两个得意门生辅佐,事情更加顺手,他直到现在也想不通宣鸣雷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反叛。傅雁书道:“邓帅,鸣雷已叛,不必多想他了。” 邓沧澜看了看他,心道:其实,你到底也留了点情份。他听傅雁书说起,伏击补给船的正是宣鸣雷。那一仗宣鸣雷一败涂地,但傅雁书最终却没取他性命,可见傅雁书虽然与这个同门不睦,到底也不忍斩尽杀绝。他道:“雁书,你觉得,五羊城会如何对付我们?” 这个问题傅雁书想也不想便道:“火攻。” 水上火攻,极不易用,但用好了也无往不利。邓沧澜淡淡一笑道:“所以,你也准备火攻吧?” 傅雁书道:“确有此意,只是此计只怕行不通。五羊城诸将都非易与之辈,想要火攻,若无内应,定难有效,而且眼下风向不对,所以要防的,首先就是他们的反间计。” 五羊城里也定然猜得到自己最想用的是什么计。他们最可能的,便是将计就计,派一将诈降,然后用小船满载引火之物来火攻。火攻的话,不比先前破去他们的水雷阵,定要有天时照应。现在正值南国夏日,南风大起,自己扎营在北面,五羊城的火攻自然要顺手得多。他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傅雁书道:“无论如何,定然要先行一战。邓帅,末将想请命,前去打仗探路。” 邓沧澜道:“好。首仗必要见功,你去准备吧。” 不论敌人要用什么计,这第一仗总是避不了的。这是双方互相试探实力的一仗,规模不会很大,但会影响到士气。现在军中有过实战经验的将领并不很多了,傅雁书虽说实战经验不多,但护航一战已证明了他不是个纸上谈兵的人物,他确是首仗的不二人选。 战书的批复很快回来了。不出所料,申士图拒绝了邓沧澜的招降,共和二十二年七月一日黄昏,战事率先打响,南军谈晚同,北军傅雁书,各统一支舰队。 虽说这只是试探性的一仗,双方的大部队都在后方押阵,谁都不想这么快就卷入全面决战,但真个交上了手,战况仍然极为激烈。因为知道了北军船上装有舷炮,谈晚同将船上的抛石器增加了一倍,准备以数量上的优势扳平威力上的不足。这一仗时间不长,从酉时一刻打到了三刻,双方各自损失一艘战舰,兵力损失也大致相当。经此一战,双方对对方的实力都有所了解,傅雁书也明白,五羊城水军得享大名,确是名下无虚。 酉时三刻,双方鸣金收兵,各自解救落水士兵,打捞战死的士兵安葬,然后各自退去。双方都知道,接下来就该是主力的大战了。 七月一日,晚戌时一刻,借着夜色,一艘小船贴着岸驶向东平水军的大营。这是艘小渔船,船上只有一个摇桨之人,别无他物,自然不会是什么想下手的人。这人说自五羊城而来,有机密事要面见邓沧澜大帅,东平水军搜检过此人身上,见没有武器,便带他上了邓沧澜的座舰。邓沧澜的座舰是艘风级巨舰,载员足有两千余人,听得五羊城有人要见自己,马上召见来人。 进了邓沧澜的座舱,那人躬身一礼道:“邓帅,下官奉广阳吏部秦融主簿之命求见。” 主簿是广阳各部部长之下的主事官员,已然不低。五羊城的吏部部长是太守申士图兼任,秦融对申士图大权独揽,本来就有所不满,现在东平水军大兵压境,秦融觉得事已难成,早就暗中已有离心,昨天的会议上听郑司楚提出此计,认为立功的机会到了,就派这心腹之人借夜色来与邓沧澜联系,密告五羊城动向,身边携带的正是郑司楚在会议上提出的计策。 郑司楚在会议上提出,要破北军,唯一可行的便是火攻。但寻常火攻难有胜算,最好的办法便是用飞艇队出击。只是北军势大,这水阵扎得也大,飞艇队的轰击范围却不够大,而且一旦攻击开始,北军定有防备,所以务必要一击成功,所以飞艇队将是自杀式攻击。选派死士,抱着必死的信念,飞艇上装的却不是炸雷,而是桐油之类遇火即燃之物,这样就算飞艇被击落,那些引火之物仍会落到北军头上,再派死士驾驶小艇,混在攻击的舰队当中突入阵中,到时北军营地将陷入一片火海,再无回天之力。 听得这消息,邓沧澜亦是吓了一跳。他打发走了此人,马上召集麾下要将前来商议。当傅雁书听得南军竟有这等计划,亦是怔忡了半晌,好一阵才道:“真是歹毒。” 邓沧澜哼了一声道:“雁书,你觉得此计可行吗?” 傅雁书想了想道:“应该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只是,这样一来,南军的调度就要精确无比,必须要掐稳时机。否则,仍是一场空而已。” 这样的攻击确是歹毒,但各部的配合极为重要,时机的把握不能稍有错讹。从飞艇上运来的引火之物洒下后,确是无法抵挡,但假如己方用沙土及时将洒下的桐油之类引火之处清除掉,落于水中的油污尽早分割成数片,就算敌人的海上死士冲进来引火,也引不起一场燎原之火。更何况,做这种事是准备了有去无回,就算他们能找到这么多抱着必死信念的死士,这些人也肯定是临时召来,不会是些能手,他们准备了半天,很可能仍要功亏一篑。 邓沧澜道:“我也这么想。” 傅雁书道:“所以我觉得有点奇怪,这种纯然行险的计策,就算会成功,也不无侥幸。邓帅,您说过五羊城的七天将年纪虽轻,却不是易与之辈,难道他们会想出这种计策来?会不会是反间计?” 邓沧澜道:“若是反间计,那他表面上应该提出一个更切实可行的计策来,这计策却未免过于奇了。我也问过了。那人说,此计并不是水战队提出的,而是郑国务卿之子提出来的。” 傅雁书呆了呆道:“郑司楚?” 邓沧澜有点诧异,问道:“你知道此人?” 傅雁书道:“听说过。这个人参加过远征朗月之役,当时很活跃,还被授予二等共和勋章,但后来跟从毕将军远征西原,因为畏缩不前,避战潜逃,事后被开革出伍了。”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是此人提出的,倒不是很奇怪了。这人一向在西北陆军,对水战并不是谙熟,可能仅仅生搬兵法才想出来的。只是我没想到他这人如此歹毒,竟不把士兵的性命当一回事。” 邓沧澜平生,最不喜那些要动用死士之计。在他看来,人的性命都是最可宝贵的,不把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这种人本身就算不得什么上等人物。而动不动要用亡命之徒来以命搏命,实是玷污了兵法二字。傅雁书受他影响,也是这么想。 邓沧澜道:“你说得倒也有点理。不过,雁书,无论如何,不能轻视敌人。此人虽然不谙水战,但提出这么个匪夷所思的计划来,倒也不可不防。何况,秦融只是在会议上听他说过一个大概,并不知晓其中细节。也许,他还有别的补充策略来推进,不能不当一回事。” 傅雁书心下一凛,躬身道:“邓帅教训得极是,雁书知错。” 邓沧澜道:“这样吧,不管是不是反间计,在各船舱顶增设射天弩,然后要各船将压舱的沙包搬上甲板,随时听用。” 海船都有压舱物,一般用的是沙包。因为海船要防人火攻,而沙子正可以灭火,这也是一物二用。沙包平时都放在底舱,因为船只已经停泊在水营中,压舱物的作用已经不大了,若是真个甲板上起火,有可能底舱会被烟火封住,到时再搬上来就来不及了。射天弩则是一种专门对付空中之物的弩箭,和战舰上那些主攻的平射弩箭其实是一种东西,只不过移动不易,改装也很麻烦,而射天弩是防备飞艇这些战具,不能用来对付面前的敌人,飞艇却是共和军的独得之秘,所以射天弩平时没多大用处,设置得并不多。现在要防备敌人的飞艇,势必要将平射弩改装到舱顶去了。好在现在战舰上已有威力大了许多的舷炮,强弩本来用处就不是太大,改成射天弩也不会影响战舰威力。傅雁书听邓沧澜提出的两条都是对付之策,心道:邓帅果然不凡,任叛军的奇计再匪夷所思,谅他们也翻不起大浪来。只是想想敌人这条毒计当真歹毒,假如被他们真个实现,水军舰阵陷身火海之中,确是难办。 秦融所报是真是假,也马上便可知端底。邓沧澜将羽书发出后,心中想着。大统制早就安排在五羊城里的北斗星君接到自己的命令,肯定很快就会发密报过来。 东平水军已在做准备,此时的五羊城里,吏部主簿秦融却是坐立难安。 向邓沧澜告密,是他想了半天才下的决心。但要去告密,终究逃不了“吃里扒外”这个罪名。他正在惴惴不安,忽然听得外面有响动,心想定然是派去的人回来了,连忙要去开门查看。谁知他还没开门,门已先行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两个持刀的汉子。这两人生得极是精悍,一进门,便持刀架在秦融脖子上,押着他坐回椅子里。这一下让秦融完全傻了眼,心道:走了风了?那,邓帅得知了消息没有? 又有几个汉子走了进来,一般持着刀。随着这些人进来的,却是申士图。一见申士图,秦融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想道:完了!完了! 这么快就走漏了风声,他实在想不到。秦融自觉这事做得极为隐密,不传六耳,连妻子儿女都不晓得,但申士图竟然这么快就上门问罪来了。他一下子面如死灰,身子不住地颤抖。申士图看着他,不禁微微一笑,轻声道:“秦主簿,恭喜你立下首功。” 这句嘲笑让秦融反倒有了勇气。他挺了挺脖子道:“申太守,你既然已来了,别的话我也不好说了,还请你放过我妻小,他们是不知情的。” 申士图摇了摇头道:“秦主簿啊秦主簿,共和的信念,乃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一人犯罪,一人当之,不及妻孥,你难道还不知道这点吗?” 秦融听申士图答应不伤害自己家人,却也放宽了心,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行了。请申太守下手吧。” 申士图笑了笑道:“只是我还有点不明白。秦主簿,你在五羊城里资历不浅,也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为什么要叛我?” 秦融虽然不知申士图怎么会如此快就探听明白了,听他这般说,秦融朗声道:“申太守,共和乃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但你竟然要让无辜士卒前去送死,我虽受太守知遇之恩,恕不能认同。” 申士图道:“你是觉得,我准备派出众多死士,以命搏命,求取侥幸之胜,大为不仁是吧?” 秦融心想你还不是这么想,任你再说什么,反正事已至此,索性就硬到底了。便道:“正是。佳兵不祥,不得已而用之。但要士兵以明知是死路还要去送死,是为不仁,那是独夫民贼,人人得而诛之!” 他已抱定了死念,也再不退缩,干脆破口大骂了。申士图却不说话,待他骂完了,才摇了摇头道:“可惜,可惜。你是想错了。” 秦融一怔,问道:“想错了?” 申士图笑道:“这条计策,名谓瞒天过海、香饵钓鱼。会议上郑将军提出的那个计划,其实便是香饵。你本来也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却不够聪明,一口把这香饵吞了下去。”他看了看边上那持刀的汉子,沉声道:“断土,将秦主簿押入天牢,战后再行处置。此间人等,一律不许出门。” 那侍卫断土答应一声,押着秦融出去。一路上防备他说话,给他嘴里塞了团布,手脚也已绑了起来。秦融的家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全都吓得不住发抖,不敢出来。申士图又看了四周一眼,这才出去。 门外,停了两辆大车。申士图进了自己的车,车中郑昭已然端坐于内。见他进来,郑昭道:“士图兄,将秦融拿下了?” 申士图叹道:“郑兄,你真是明察秋毫,果然是他。” 郑昭心想若不是他就怪了,嘴上却道:“好在此人手脚倒也麻利,我还有点担心他权衡之下,不敢送出信去。” 申士图道:“其实,也难怪秦融他。郑兄,我若不知这介令郎设下的计谋,也不会同意此计。” 郑昭道:“所以也不能多责怪他。士图兄,你准备如何处置?” “我想,若我们输了,他在牢里就成了对面的功臣。若我们赢了,到时虽不能用他,但还是把他放了吧。” 郑昭点了点头道:“士图兄果然仁心。其实我倒觉得,到时再用他也不妨。” 申士图道:“这事以后再说吧。”他顿了顿,又道,“郑兄,你觉得令郎此计,到底有多少把握?” 郑昭笑了笑道:“不是我癞痢头儿子自己的好,这些年轻人,就放手让他们一搏吧。余成功已是暮气沉沉,难堪大用,而这些年轻人却有闯劲。大江之浪,后浪推前浪,总有一天他们要赶到我们前头去。共和大业,都着落在他们身上才是。” 申士图也笑了笑道:“是啊。算起来,要多谢郑兄给我生了这般出色的一个女婿出来,哈哈。” 郑昭脸上虽然也有点笑意,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忐忑。郑司楚此计,的确极是高明,但邓沧澜殊非弱者,最终能不能成功,仍是一个未知数。虽然第一步的欺招已经顺利放了出去,邓沧澜是否上当却还不知道。好在消息马上就会传来,这第一步是否成功,也马上就能知晓。 他们刚回到府邸,派去打探消息的细作已前来禀报,说东平水军连夜从底舱搬运沙袋上来,船上工匠也在连夜改装弩箭。这一步,正是郑司楚真正计划中提出来的。郑司楚说,邓沧澜雷厉风行,出手极快,一旦知晓,肯定马上就会实行。 有朝一日,当邓沧澜发觉自己实是中了郑司楚之计时,他会怎么想? 郑昭心里想着,嘴角已浮出一丝笑意。 水军第一名将邓沧澜,并不是绝对不可超越的。邓沧澜,你很快就会知道,五羊城再造共和的少年英雄们给你布下的这个圈套的滋味了。但心里这么想,他仍然在心底对自己说:不可大意,千万不可大意。 第一步虽然成功了,实是有赖于自己的秘术。己方的动向,自己能够明察秋毫,但对方自己却无法知之了。他想起郑司楚常说的一句话:“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他们带走秦融不久,一只飞鸟从五羊城里飞出,直向海上的东平水军驻地飞去。 那正是潜伏在五羊城里,一直监视申士图动向的北斗星君发出的。这封羽书上,带着一条极端重要,或者说,他自以为极端重要的情报。 秦融被捉拿,但派出之人并未被捉,显然申士图尚未发觉秦融已经发出密报。 第18章决死冲阵 七月二日,未时,邓沧澜正在座舰听取各舰舟督及配合作战的火炮营下将军甘隆的汇报,五羊城方面突然金鼓齐鸣,一支舰队出来挑战。 这支舰队为数甚少,只有十余艘,全是快船。当东平水军出阵迎战时,这支舰队却并不接战,一直保持在舷炮射程以外,但又不退去,只是不住纠缠。 看来,南军是自觉船上没有火炮,是想将己方引到他们大队之前,准备以数量弥补精度的不足,用抛石器发射炸雷攻击。迎击的诸位舟督都是这么想的,因此也并不追赶,只在海上对峙。 傅雁书此番并未出击,他还留在邓沧澜的座舰观看战况,见此情景,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邓沧澜见他的样子,也淡淡一笑道:“雁书,你猜到他们的用意了吧?” 傅雁书躬身行了一礼道:“邓帅,雁书以为,他们定是准备用螺舟攻击。” 螺舟不能出海,因此东平水军的螺舟没有带来。但这儿是近海,五羊水军的螺舟却还是可以驶过来的。因为五羊水军船上的炮火根本不能与东平水军相提并论,为了扳平这劣势,他们肯定准备以螺舟攻击,水面上这支舰队,无非是佯攻而已。邓沧澜点了点头道:“我也这么想。” 如果五羊水军要用螺舟攻击,这回却堕入了自己的计策。正因为料到了五羊水军有螺舟的优势,所以邓沧澜并不急于进攻。就像一个拳头,收回来是为了击出有万钧之力的一拳,而不是连连击打,却没有一拳打到实处。他道:“你马上与甘将军配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这一点因为早有预料,所以邓沧澜也早已按排下对策。如果五羊城是以战舰正面猛攻,得手的可能性还更大一些。如果用螺舟,却真个要有去无回了。傅雁书会心地点了点头,又躬身一礼道:“遵命。” 鸣雷,你又要败一招了,这是你自找的。 傅雁书想着,心里却有点忧伤。宣鸣雷同样长于螺舟,他很可能也在这次攻击的阵列之中。要是他这次战死,连尸身大概都收不回来。虽然傅雁书心中多少有些忧伤,但仍是沉声道:“准备深水雷。” 正如邓沧澜与傅雁书所料,海面以下两丈深处,五羊城的螺舟队正在暗中潜行,宣鸣雷也正在其中一艘之上。只是并不似邓傅二人估计的那样是想要袭击,而是承担着执行郑司楚瞒天过海之计第二步的任务。 螺舟不能在水底呆得太久,过一程必须浮上水面换气,因此这一次出发的只有两艘,螺舟上也尽是精挑细选的精兵。所以人数虽然减少了一半,仍是能达到一般的速度,而且人数少了一半,潜行的航程也就多了一倍。 虽然航程多了一倍,时间仍是极其紧张。宣鸣雷虽然惯用螺舟,掌心仍是沁出了汗水。他一边从潜望镜中看着前方,一边沉声发令。 邓帅会不防吗?他想着。螺舟也是共和军的独得之秘,所以如何对付螺舟,几乎从来没人去考虑过。一般来说,要对付螺舟,在江底打入木桩,便可阻其行程。但这儿是海底,范围极广,邓帅想在水营周围打木桩,应该是不可能的。但他肯定不会不防,到底会是什么对策? 正在想着,潜望镜里突然出现了几条黑色的细线。潜望镜是用水晶磨石,清晰度并不很高,但至少可以看到外面。而且这儿已是海上,水底比大江中要亮得多,看得也要更清楚一些,但这些黑线仍是十分模糊。 这是什么?宣鸣雷怔了怔,马上发出了停止的号令。他看上去有点粗豪,其实心细如发,加上对邓帅和傅雁书又是万分忌惮,所以越发地小心。他仔细调着潜望镜,找着一个能够看得更清楚一些的角度。现在可以看到,这些黑线其实相当多,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从海底直直伸上,随着水流还在不住地晃动。 是海草吗? 看上去的确很像是海草,但宣鸣雷却还是相当不安。如果是海草,不应该如此直直地伸上来。他又下了个慢速上前的命令,让螺舟以半速靠近,一边睁大了眼,生怕看漏了一点。 越来越近了。虽然潜望镜不够清晰,但还是可以看到,这些黑线像是从海底生出来的,就是这么直直一根,绝无旁枝,顶端却是个圆圆的东西,几乎浮出水面。 天底下,绝没有这么奇怪的海草!宣鸣雷刹时想通了,这定是邓帅布下的水底防御工事。 那是一些细铁链。下端是重物,上端那圆球定是浮子。海底无法打木桩,但这些带浮子的铁链却可以随时抛下,在海中布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螺舟想要驶入北军水营之下,肯定要碰到这些铁链,敌舰上的人也马上就可以知道水底有人来了。 真不愧是邓帅啊。宣鸣雷暗中咋了一下舌。知彼知己,百战不殆。邓帅对这句话,亦是步步落到实处,一点漏洞都不留。只是这样一来,郑司楚的计划岂非执行不下去,要前攻尽弃吗?他沉思了半晌,一个领头摇桨的水兵见他久不下令,忍不住道:“宣参谋,不向前了?” 螺舟在水底能呆的时间有限,过一阵肯定要浮出水面。如果现在多耽搁,到时在水底憋不住,岂不是要在北军阵营中浮出水面了?那时候可真成了找死。宣鸣雷咬了咬牙,正待下令不顾一切前行,这话已到唇边又吞了回去。 进,是冒险。退,则前功尽弃。到底哪一步才更合适一些?他想了又想,又是拿不定主意。那水兵见宣鸣雷仍然不发令,急道:“宣参谋,再不进,深锐号就要抢功了。” 东平水军的螺舟是以“潜”字打头,五羊水军的螺舟则都以“深”字打头。宣鸣雷指挥的是深锋号,另一艘一同出发的叫深锐号,指挥的是五羊水军螺舟队翘楚岳振。两艘螺舟一同出发,只消有一艘完成使命,此行即是胜利,两舟水兵当然暗中也在较劲。那水兵见宣鸣雷一直不下令前行,深锐号只怕已深入敌阵,再等下去,深锋号只能无功而返了,心中自有些着急。宣鸣雷道:“等一下。” 先看看深锐号的行踪。就算邓帅知道了水底有螺舟潜行,但假如他没有切实有效的应付手段,那这回硬干一下也未尝不可。他想到此处,便转动潜望镜,观察深锐号行踪。扫了一遍,从水底看过去,已能看到一个深深的影子在前方数十丈外。也亏得现在天色很是明亮,不然真要看不清了。深锐号现在已进入了北军阵营,不如所料,周围那些带浮子的铁链已被深锐号碰得如同大风中的树枝般不住摇晃。但这些细细的细链对螺舟造不成什么实质性伤害,岳振可能尚未发现,也可能发现了也觉得无所谓吧。 他正想着,水波突然发出了一阵异样的波动,在深锐号的地方,更是冒出了一大团气泡。宣鸣雷不由一怔,心也刹时一沉。 深锐号遭到了攻击! 他尚不知道潜行于海底的深锐号是怎么遭受攻击的,但显然已经遭到不测。看这样子,竟似炸雷在水底爆炸一般。他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却见水底已是尘沙扬起,原先的深锐号已失去了影踪。 毫无还手之力!宣鸣雷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邓帅不愧为邓帅,根本没有留下一个破绽。用螺舟是绝对不可能完成这任务了。他仍不死心,生怕自己看错了,还在仔细看着。此时尘沙已经又沉了下去,看过去,那些直直的铁链还在晃动,但深锐号却真个已不见了。往上看去,却见海面上多了不少木板碎片。 深锐号被击毁!这螺舟上岳振以降十来个水兵自是全无生理。宣鸣雷终于颓然道:“任务失败,返航。” “返航?”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那领头水兵还道自己听错了。宣鸣雷扭头道:“返航,除非你活够了想要送死。” 此时东平水军阵中,傅雁书还在仔细观察着铁脚木鹅的动向。 铁脚木鹅本是开河时为测试河床深度用的工具,邓沧澜为了对付五羊水军的螺舟,将其改制了一下,将这铁脚木鹅遍布水军营阵的水底。傅雁书生怕敌人的螺舟仍有漏网的,指挥各部水兵以小舟巡视。因为事先测试过多次,若是寻常大鱼碰到了,也只是微微一晃,但螺舟比什么鱼都要大得多,木鹅晃动的程度要大得多,十分明显。看了一整圈,仍然未见有异样,这才确定真个只有一艘螺舟冲了进来。 他巡视完毕,这才回去缴令。上了邓沧澜座舰,五羊水军的舰队也已退去,出击的诸舟督正在缴令。傅雁书向邓沧澜行了一礼道:“邓帅,雁书缴令。” 邓沧澜道:“深水雷建功了?” 傅雁书道:“是。” 深水雷亦是邓沧澜亲自下令,新近造出来的,本来傅雁书多少对其有点担心,可实战证明,深水雷确是螺舟的克星。当初他对邓帅下令研制这种对付螺舟的战具还有点不解,因为螺舟是共和军的独得之秘,造出深水雷,难道想要对付自己不成?当时邓沧澜对他说,天下万事万物,都是相生相克,不能有一样独大。螺舟横行水底,若是无敌,其实对自己亦无好处,因为敌人可能也会造出这种战具。自己能抢先拥有,未雨绸缪,总比临渴掘井要好。这话是前两年说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现在,大概就大统制是天下无敌,一人独大吧。傅雁书突然有点自嘲地想着。 虽然破解了敌人的一次攻势,邓沧澜仍然有点不悦,沉声道:“雁书,将敌军的死尸收了,派个人送回去,让他们入土安葬吧。” 傅雁书没说什么,只是道:“是。” 送还敌人的死尸,这是邓沧澜的仁心,但谈晚同接到了北军使者送来的那些死尸时,眼里都要喷出火来。压下心头怒火,打发走了北军使者,他回到了营中。 现在水军营里,郑司楚、宣鸣雷和崔王祥这三个水军主要将领都已聚在一起。这一步已告失败,但计策仍要执行,必须尽快想出补救措施。北军的水营守得真如铁桶一般,水底不能去,难道只有动用飞艇队吗?只是飞艇队已是用在了诱敌计中,如果现在动用飞艇,肯定会招致邓沧澜怀疑,这一步是成了,上一次却要前功尽弃。他们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郑司楚之计,一环扣一环,这一步无法执行,到时下一步也就执行不下去了。他们想了半天,仍然没有个好主意。倒是宣鸣雷说北军有了能在水底炸开的炸雷,就算用螺舟队去硬攻,这回也定然有去无回,反而让五羊水军的最后反抗手段也用不出来。 “大概只有用铁来造螺舟才行了。” 宣鸣雷说完了,这样感叹一声。但用铁来造螺舟,以现在的工艺,根本达不到,大家都知道这只是句气话。待商讨到天已擦黑,宣鸣雷忽然一击掌,喝道:“水底潜行不成,那就从水面硬干!” 郑司楚道:“怎么硬干法?你没冲到他们阵中,他们的舷炮就把你打成筛子样了。” “假如迫使他们不动用舷炮呢?” 谈晚同诧道:“他们怎么会不用舷炮?今日我们不敢太过逼近,要靠近了,他们准会万炮齐发。” 宣鸣雷嘿嘿一笑道:“那是你要用战舰攻击。假如是去向他们接舷单挑?” 这话一出,郑司楚也吃了一惊。水军作战,固然也有接舷短兵相接的,但那种情况相当少,往往是战到不可开交之时。崔王祥道:“他们会接受吗?” “傅驴子心高气傲,邓帅也有点假道学,我用快舰冲阵,他们觉得用舷炮胜之不武,肯定不屑于动用舷炮。我只消冲到他们阵中,并不是真个要和他们白刃接战。” 谈晚同正待说这怎么行,郑司楚却沉吟道:“也许,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宣兄,明日我同你一起去。” 宣鸣雷露齿一笑道:“你去?郑兄,不是看不起你,你去了只会碍手碍脚。” 现在郑司楚在跳板上练习已经相当熟练,其实也不会太碍手碍脚。但他是定下全局之计之人,谈晚同也道:“郑兄,你不要去了,还是我和宣兄去吧。” 这样去搦阵单挑,就算不死,被活捉的可能也很大。宣鸣雷道:“你们都不必去。我去,他会觉得我是走投无路,想要孤注一掷,你们去了,反而让邓帅多疑。” 郑司楚知道宣鸣雷说的亦是实话。他点了点头道:“只是,宣兄,若你被他们捉住了,怎么办?” 宣鸣雷又是一笑道:“不会被捉住的。” 谈晚同和崔王祥看向宣鸣雷的眼神一下充满了敬意。郑司楚的意思,其实是宣鸣雷若被活捉,万一经不起拷问,将此计交代出来,那五羊城就真个再没有分毫胜机了。而宣鸣雷所说,却是自己宁死也不会被人活捉。只是他要逃归的可能性太微乎其微了,所以他可以说是必死无疑。郑司楚心里不由苦笑,忖道:我不想动用死士,可看样子,宣兄仍然要不得不充当一回死士。 宣鸣雷还怕郑司楚要阻拦,对谈晚同道:“谈兄,你去征集一些敢死之士。不过也要向他们说明,邓帅不是个小人,到时应该不会向他们留难的。” 宣鸣雷的意思,他们都懂。当宣鸣雷觉得逃不出来,在敌军阵中自尽,另外那些士兵邓沧澜应该不会留难,会放他们回来的。但这样其实就是说,宣鸣雷自己已做好了必死的决心。郑司楚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站起来道:“宣兄……” 宣鸣雷道:“我意已定,不用多说了,今晚我要早点歇息,有什么话,明天等我出发时再说吧。” 他已出言逐客,谈晚同和崔王祥对他更加敬佩,齐齐站起来,向他行了一礼道:“宣兄,天下豪士,以君为首。” 水天三杰中,纪岑已经战死。本来三人以谈晚同为首,但现在他二人已将宣鸣雷补入了三杰之中,且甘愿奉宣鸣雷为首——只要宣鸣雷能回来的话。 七月三日,申时正。 随着一声号炮,五羊水军又有十余艘战舰驶出驻港。对于五羊城这种骚扰,东平水军也已惯了,兵来将挡,东平水军也派出了十余艘迎战。 肯定还是老样子,保持在射程之外不敢进前,只想诱敌。只消不进,封锁住港口,便是东平水军胜利。东平水军出击的诸舟督都这么想着。但这一次却有点不同,五羊水军虽然停在了射程外,其中却开出了一艘月级快船。这快船的帆上,一边写着“以待”两字,另一边写着“师尊”二字。 “以待师尊”? 没等东平水军诸舟督明白这四个字的含意,那艘快船已到得近前,甲板上一人身披软甲,手持快刀,高声喊道:“宣鸣雷在此,只求与邓帅面见!” 月级战船船速虽快,船体却小,根本装不了抛石器。诸舟督见宣鸣雷要见邓帅,便以旗号向邓沧澜请命,看是否将宣鸣雷击沉。回音很快来了,说放他进来,看他有何话要说。 月级战船只有十多个人能坐,在海战中基本上只是担任斥候巡视之用,根本装不了什么东西,也不用担心宣鸣雷是舍命要来炸船。诸舟督闻令,便让开一条路,让宣鸣雷过去。 此人是来送死的。 人人都这么想。宣鸣雷本来就是东平水军中人,名气也不小,他们都知道宣鸣雷与邓帅的关系。也许,宣鸣雷反叛后,觉得走投无路,来向邓帅请罪,想要再次倒戈都说不定。十个东平舟督中,倒有七八个这么想,但傅雁书却根本不相信宣鸣雷会来投降。 虽然宣鸣雷不会来投降,但他还当真想知道宣鸣雷反叛的原因。宣鸣雷的反叛全无征兆,也没听说过他和郑昭一家有过什么联系,为什么他甘愿放弃在共和军中的大好前程,去和郑氏一家逃难。禀报了邓沧澜后,傅雁书驾着一艘雪级战舰迎了上来。 雪级战舰是三等战舰,比月级要高大得多。傅雁书待战舰靠近了宣鸣雷的船,自己走到船头,高声喝道:“反贼宣鸣雷!” 他的声音清朗,说得倒也很响。宣鸣雷仰头看去,见傅雁书一身白色战甲,在夕阳中亮得耀眼。他双手抱刀,拱了拱手道:“傅兄。” 他和傅雁书虽是同门,两人却向来不睦,见面也说不上几句话,背地里宣鸣雷更是总以“傅驴子”相称,傅雁书也知道。见他现在倒还客气,傅雁书便还了一礼道:“宣鸣雷,你有何话要说?” 宣鸣雷道:“我要见邓帅,有句话要说。” 傅雁书哼了一声道:“你有什么话,与我说亦是一般。” 宣鸣雷哈哈一笑道:“与你傅驴子可没什么话可说的。你若不愿我见邓帅,就一炮打过来吧,宣鸣雷一身在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说得已迹近无赖,傅雁书心下着恼,忖道:你当我真不会下令开炮?这个距离,舷炮要打中宣鸣雷还当真不是很容易,但他已在己军阵中,撞也要将他撞得粉身碎骨,实在有点胜之不武。他扭头向身后的传令兵道:“向邓帅请示,宣鸣雷定要见他。” 号旗发了出去,只不过片刻,回音就来了:“让他过来。” 邓帅也想问问他反叛的原因吧。傅雁书心中想着,知道自己问他,宣鸣雷是死活也不肯说的。宣鸣雷说自己是驴脾气,其实宣鸣雷自己的驴脾气更甚,更有点亡命之徒习气。反正现在己方将他团团围住,他死活都出不去。于是他下令让开一条路,让宣鸣雷进来。 见傅雁书让开了路,宣鸣雷又是哈哈一笑,高声道:“傅驴子,小师妹现在可好?” 傅雁书听他居然说到小师妹,更是着恼,理也不理他,便走下船头。宣鸣雷也不以为忤,将船驶进大阵。 没想到这么容易。当初他说邓帅有点假道学,其实他对邓沧澜实是敬佩得无以复加,此时更然。但进来容易出去难,宣鸣雷扭头向身后摇桨的水兵道:“加把劲,不要让人看轻了!” 这些水兵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个都力量沉雄,胆量过人,但现在进入敌军的万军阵中,他们亦是吓得有点手脚发软。听得宣鸣雷这般说,这些人心道:宣参谋都不怕,我们只是些当兵的,怕个什么。想毕,人人用力,这艘战船本来船速就快,现在越发快了。 前面,便是邓沧澜的座舰摇光号。摇光号乃是巨舰,长在四十丈以上,宽也超过了二十丈,这样的庞然大物与宣鸣雷那艘月级战舰相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宣鸣雷却让自己的船靠近了摇光号才停。摇光号的甲板出水足有两丈多高,从宣鸣雷这边看过去,非要仰头看着一样,几乎与城下看着城头一般。 邓沧澜走上了船头。看着下面这个得意弟子,邓沧澜心头又是一阵异样的滋味。 宣鸣雷和傅雁书,这两个性情完全不同的弟子,是他一生中最为欣赏的两个。甚至,他还有过要招宣鸣雷为婿之意,只是现在都已不可能了。他朗声道:“鸣雷,别来无恙。” 宣鸣雷也已看到了邓沧澜走上船头。仰面看去,邓沧澜的样子高高在上,却又如此平和。宣鸣雷抱着刀深深一礼,高声道:“师尊。” 对旁人,他可以大模大样,毫无礼节,但对邓沧澜,他从不敢缺了半分礼数。即使现在已是敌人,在五羊城里,他说到邓沧澜,亦向来以“邓帅”相称。邓沧澜看着宣鸣雷,微微叹了口气,又道:“鸣雷,你到底因为何事要反叛共和?” 宣鸣雷道:“师尊,鸣雷并不曾反叛,是大统制背离了共和。” 大统制背离了共和?邓沧澜没有说话。共和是什么样子,以前谁也不知道,但大统制治下,共和国这些年来蒸蒸日上也是事实。虽然并不是人间乐土,但共和国的国力要远超昔日帝国,子民也远比帝国时期安居乐业,那都是事实。只是邓沧澜不想说这些,他只是道:“各执一辞,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鸣雷,你回来吧,我保你不会有事。” 邓帅直到现在仍想将自己召回麾下!宣鸣雷险些要落下泪来。旁人的话他不敢信,但邓沧澜的话,他知道只消一出口,定不会有差错。就算自己有泼天大罪,邓帅要保自己,自己就铁定不会有事。只是,邓帅不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头了。他笑了笑,高声道:“多谢师尊美意,只是鸣雷有难言之隐,恕不能从命。” 邓沧澜哼了一声,喝道:“什么难言之隐?” “恕鸣雷尚未能相告。” 邓沧澜见他仍然不愿回头,心头越发酸楚。宣鸣雷到底有什么秘密,竟然要铁了心跟着五羊城走到底?他不知道。也许,人都有秘密,自己岂不是也有?可就算自己能理解,但宣鸣雷这么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道:“鸣雷,你主意已定?” 宣鸣雷手持快刀,忽然一刀斩断了船头缆绳,高声道:“鸣雷心念已定,已如此绳。” 缆绳被斩断后,一下滑入海中。看着船头那半截断绳,邓沧澜只觉与这个弟子的最后一丝维系也被他一刀斩断。他冷冷道:“那,鸣雷,你此番前来,到底意欲如何?” 宣鸣雷一抱刀道:“意欲一战。” 邓沧澜倒是有些诧异,说道:“一战?你想如何战法?” “鸣雷愿与傅兄白刃相接,短兵一战,身死无憾。” 傅雁书在边上战船上,也已听得宣鸣雷的挑战。他心下大怒,忖道:原来你是破罐子破摔,仗着你刀法拳脚,想要和我火拼吗? 他二人同在邓沧澜门下,兵法演习时,自己是胜多负少,但刀法拳脚,却也知道宣鸣雷此中造诣极深。若是单论刀法,大概连邓帅都未必是他的对手。不过兵法有云,为将者不逞匹夫之勇。双方将领,以勇力决胜负的机会其实少而又少,特别是当敌人处于劣势,提出单挑,若是答应下来才是笨伯。果然邓沧澜也有点不悦,沉声道:“鸣雷,为将者不逞匹夫之勇,难道你忘了?就算你能以白刃胜过雁书,又能如何?” 宣鸣雷大笑道:“不为如何,只是若不能压过傅兄,鸣雷如此身死,心有不甘。” 傅雁书听得这话,心中更是恼怒,心道:好像你觉得你其实在我之上,只是我仗势欺人一般,真以为我怕你?虽然宣鸣雷的拳脚刀术极佳,但单兵作战,亦是将者必修课,傅雁书本身的刀法也相当好,不会比宣鸣雷逊色多少。听宣鸣雷这般说,他气头上差点就要向邓沧澜请令接下来。哪知他还没说话,边上一艘战船上发出了一声暴喝:“大胆反贼!邓帅,末将于力东请命,誓斩此獠!” 于力东,裂风号舟督。此人在东平水军中以勇力闻名,当初宣鸣雷还在东平水军集训时,曾与他有过一次刀法切磋,那时两人平手告终。正因为曾与宣鸣雷交过手,自知敌得过他的白刃战,因此请命应战。宣鸣雷听于力东要求应战,心里却在叫苦,心道:要你斜刺里杀出来做甚?我只是以退为进,邓帅不答应,我就告退。 出来时,他说得慷慨激昂,这一趟也确是凶多吉少,但宣鸣雷到底不是亡命之徒。他是算定了邓沧澜心性平和,不会在这种事上硬要取下自己性命,只要防他生擒自己。反正现在任务已经完成,说几句场面话僵住邓帅,让他放自己回去,这趟就算功德圆满。哪知这于力东却跳将出来,横插一杠,他还没说话,邓沧澜已是朗声笑道:“于将军战意可嘉,那就去切磋一下吧,点到即止。” 邓帅是想擒住我! 宣鸣雷心头雪亮。邓沧澜虽然心性平和,却也不是无原则地纵容自己。要众将一拥齐上将自己活捉,那当然不费吹灰之力,可这话邓沧澜到底说不出来。但于力东自行请命,他正好顺势答应。只怕就算自己击退了于力东,接下来还会有人上前,非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被生擒活捉不可。 师尊也不是那么假道学。 宣鸣雷已在暗暗叫苦,嘴上却道:“于兄要指教,那当然好。只不过,于兄冲得太急,生擒宣鸣雷之功只怕就要让给后来者了。” 于力东性如烈火,听宣鸣雷说起来自己是必败无疑一样,更是着恼,喝道:“我捉不住你,你就回去吧!” 傅雁书已知师傅之意,却被于力东抢先说了,心里也在叫苦,骂道:“于力东,你来胡扯什么?”他正待接着说就算于力东败了,自己也要上前挑战。自己声名事小,捉住宣鸣雷却足可告慰师傅,但邓沧澜已道:“鸣雷,若于将军留不下你,你便走吧。” 傅雁书一听,却是一呆,心道:邓帅还是心软了!真要弄死宣鸣雷,当真不费吹灰之力,四周船上只消万箭齐发,非把他射个千疮百孔,连舷炮都不必用。他已知邓沧澜见宣鸣雷豪气逼人,想起他在自己门下之事,终究还是不忍心。想到此处,傅雁书心下也有点软,忖道:其实,那回在海上我何尝也不是心软了软?能斗得过于力东,就让他走吧,反正他只不过多活几天而已。 宣鸣雷水战之才,确属难得。但他本事再大,到底不过是一个人,现在东平水军已将五羊水军牢牢压住,宣鸣雷是生是死,无关于整个战局。想到此处,他也不再说话,只是站上船头,看着于力东要与宣鸣雷接战。 于力东的船也是雪级战舰,比宣鸣雷的船大不少。他不愿占这个便宜,换了艘与宣鸣雷的船相当的月级战船。两船渐渐靠近,宣鸣雷见于力东手持长刀立在船头,心道:老于力量不小,不易对付。又不能杀了他,不然他们同仇敌忾,非杀我泄愤不可。想定了,手持战刀,双脚踏稳甲板,静静看着于力东前来。 两艘战船越来越近了。这等水上单挑,尚是第一次,周围战船反倒平静下来,全都全神贯注地看着。此时五羊城水军出击诸舰还在与东平水军对峙,谈晚同立在船上,他在这儿看不到对方阵中之事,已是心急火燎,小声对边上的郑司楚道:“郑兄,宣兄会不会有事?” 郑司楚也猜不出宣鸣雷在对方阵中已怎么样了,只是小声道:“静观其变。” 宣鸣雷自是凶多吉少,但他并不是真个要去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他知道宣鸣雷看似粗豪,其实人精细之极,不然邓沧澜也不会如此欣赏他了。宣鸣雷此行,是为了完成自己所定计策的一环,只要完成了便可出来。以宣鸣雷与邓沧澜的关系,邓沧澜很有可能让他全身而退。只是算来算去,照理现在已经该出来了,却不知为何还没出来。他虽说静观其变,但心中着急,不在谈晚同之下。 正在这时,东平水军阵中突然发出一声轰雷般的欢呼。一听这欢呼,郑司楚脸色一变,低声道:“糟了!宣兄只怕不妙!” 敌人在欢呼,宣鸣雷自是不妙了。谈晚同脸上也升起一片阴云,喃喃道:“不知宣兄有没有完成任务。” 宣鸣雷的性命,十成里已去了九成。但只要他完成了任务,那他的战死也是值得的。他们正在商议,边上有个水兵叫道:“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郑司楚和谈晚同不约而同地抢上一步,只见对面水军阵中,那艘快船已疾驰而出。远远望去,也看不出宣鸣雷是不是还在船上。也许,宣鸣雷已经死了,或者被活捉了,这些水兵却被邓沧澜放了出来?他们都有这个想法,但边上有个眼尖的水兵已叫道:“宣参谋在船上!他在船上!” 船已靠近了,这回谈晚同和郑司楚也已看到,船上宣鸣雷还在。宣鸣雷倚在桅杆上,本来他穿着深色软甲,这回这软甲却成了红色,竟是鲜血淋漓。谈晚同急不可耐,叫道:“接宣参谋过来,马上回兵!” 宣鸣雷接上来时,脸已如白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一上他们这大船,五羊城水军便掉头回去。东平水军倒不追赶,亦回本队。谈晚同和郑司楚都担忧宣鸣雷,一把他接上船,两人都迎上去叫道:“宣兄!” 宣鸣雷已几乎站立不起来,由两个水兵一左一右扶着才能站立。见郑司楚和谈晚同,他淡淡一笑道:“幸不辱命。” 谈晚同道:“快去救治!”但定睛看去,却见宣鸣雷肩头伤口已经包扎过了。宣鸣雷道:“皮肉伤,不碍事。” 回程中,宣鸣雷已昏了过去。同去的水兵将经过跟他们说了,却是于力东应战,与宣鸣雷单挑。两人就在甲板上白刃战,于力东虽然不会宣鸣雷的斩影刀和斩铁拳,刀法却极是了得,而且力量更在宣鸣雷之上。宣鸣雷屡攻不克,久战之下,肩头中了于力东一刀,但宣鸣雷却也抢到了于力东背后,将刀架在于力东颈后。这一刀下去,于力东自是要身首异处,但宣鸣雷却叹了口气说:“同袍之情,终不能忘。下一个谁来?”此时他身受重伤,就算是个寻常水兵应战也能要了他的命。见宣鸣雷放过了于力东,纵然人人知道他是以退为进,以此来换取自己一命,但东平水军诸将也都感慨于他的豪勇,对他“同袍之情,终不能忘”这句话亦大有同情,谁都不愿上前。便是于力东亦掏出金创药来给宣鸣雷敷上,这才回去向邓沧澜请败战之罪。结果便是宣鸣雷虽然命在顷刻,但东平水军仍然放了他出来。 听完那水兵的话,郑司楚和谈晚同都是不胜感慨。如果不虑及东平五羊敌对的立场,邓沧澜麾下当真无虚士,个个都是值得尊敬的精兵强将。待回去,这一晚郑司楚、谈晚同和崔王祥感念宣鸣雷舍命完成任务,三人都整夜陪在他养伤的屋外,一直不曾离去。后半夜,宣鸣雷才醒了过来。他一醒,三人就急着去看他,宣鸣雷重伤之下,精神倒还好,只要他们各自回去歇息。 离开了宣鸣雷住处,郑司楚和谈晚同崔王祥走在一处。一出门,谈晚同便叹道:“真是君子可欺之以方。郑兄,我怎么越来越有种对邓帅的不忍之心了。” 如果不是邓沧澜的大度,宣鸣雷完成任务的可能性几乎没有,生还的指望更是微乎其微。郑司楚苦笑道:“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极,想当滥好人,就是把脑袋送给对方。” 崔王祥道:“是啊。谈兄,不要忘了阿纪的事。” 纪岑在海上伏击补给船,傅雁书动手时也丝毫没有留情,纪岑尸骨不还。谈晚同道:“是。只是这战事,唉,我怎么觉得越来越觉得毫无意义。” 郑司楚不禁苦笑。的确,他也觉得这战事毫无意义。从个人的人品来说,邓沧澜以降北军将领,只怕全都是豪勇仁义的战将。就在几年前,东平水军和五羊水军若有交流,双方将领亦是言谈甚欢,可一旦敌对了,又都是毫不留情地要取对方性命。 这就是战争吗?他想着。不知为什么,又想起老师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将者,不失仁者之心。 要保持仁者之心,可真是难。他想着。 由于宣鸣雷的努力,郑司楚所定瞒天过海之计第二步也顺利完成了。到了七月五日凌晨,从北面海上来了一艘大渔船,被东平水军截住。 傅雁书听得这艘大渔船自称是五羊城的,亲自过来盘查。他心思细密,察颜观色,见船上的十几个人个个身体黝黑,手上遍是老茧,却不是握惯武器生出的老茧。他盘查了一阵,见并没有可疑之处,便问道:“老乡,你们为何现在才回来?难道不知五羊城已有战事?” 那些渔民互相看了看,一个老者上前道:“长官,我们真个不知。一个月前出海,看到有个地方海蟹多得都叠了起来,就想多捉些回来好卖大价钱。你看看,好犀利!船上都快装不下了。” 船舱里也真个装满了海蟹,并无他物。傅雁书心想:战事真是无意义,害得这些老实巴交的渔民也要血本无归。只是身为军官,执行的是封海之命,就算他同情这些渔民也无计可施,便道:“老乡,眼下不成,不能回五羊城了。你们北上吧,去刺桐港卸货,那边还没事。” 一听要去刺桐港,那些渔民都叫了起来,说刺桐港还有十几天路程,海蟹运到这儿已经不容易,在船上再呆十几天非全臭了不可。那老者也苦着脸道:“长官,你们打仗归打仗,我们打渔的靠海吃饭,要是这船蟹死光了,今年下半年怎么活?还求你发发善心,让我们过去吧。” 傅雁书听他们说得可怜,心头已有些松动,暗想:这些渔民也没什么可疑,真要他们去刺桐港,只怕这一船蟹真个要死得七七八八。只是不管怎么说,军命难违,他想了想道:“这样吧,此事我也不好自专,还去请示一下元帅再说。” 那老者见他说要请示元帅,苦着脸道:“长官,你不好做主吗?那去请示吧。多呆一阵,这蟹要多死几只了。”有些渔民脾气不好,更在骂骂咧咧。 傅雁书忖道:这一时半会儿的,会多死几只蟹?只是邓沧澜治军严整,向来秋毫无犯,他更是个模范军官,虽然这些渔民说话不好听,他仍是和颜悦色。上了邓沧澜的座舰,他向邓沧澜禀报此事,邓沧澜沉吟半晌,道:“真是渔民?” 傅雁书道:“应该是。我问了问,他们说得头头是道,不是老于船上真正的渔民,是答不上来的。” 邓沧澜想了想,又道:“纵是渔民,也难免会是细作。既然封了海,就不能放出一个漏洞。” 傅雁书心下一凛,忖道:邓帅说得是。就算他们真是渔民,现在战事连绵,也只能狠狠心了。但要狠心让这些渔民血本无归,他仍是有点不忍心,便道:“邓帅,能不能……” 邓沧澜道:“什么?” 傅雁书道:“邓帅,我想我军在海上反正也要补给,就不妨向这些渔民将这些海蟹收买下来,也好给军中弟兄们改善一下伙食,如此岂非一举两得?” 买些海蟹充作军粮,虽然有点异想天开,倒也不是不可行。邓沧澜笑道:“这样便是最好。你去吧,不用太苛刻了,价钱上给他们多一点也无妨,他们出海捕鱼亦不容易。” 傅雁书见这事完满解决,大感快慰,便回到渔船上。此时那老者还在等着,见他回来,便上前道:“长官,能让我们过去吗?” 傅雁书道:“元帅有令,封海之际,一律不得放行。” 一听不得放行,这些渔民又鼓噪起来,傅雁书伸手止住他们的鼓噪道:“我们也知道诸位老乡辛苦,所以就干脆将你们一船之蟹都买下来。老乡,请你报个价吧。” 这话一出,这些渔民全都不说了,看着那老者。那老者看了看傅雁书,显然也不曾想到傅雁书有这提议。半晌,忽然一口痰吐在甲板上,骂道:“你们吃得起吗?” 傅雁书听他出言不逊,不由一楞,心想:你这人脾气真够坏的,大概以为我要压价买你的蟹。他陪着笑道:“老乡,您误会了,我是说由您开价,您说多少就是多少。” 谁知他说得客气,那老者更为恼怒,指着傅雁书道:“丢你妈!你们这些北佬,来我们五羊城舞刀弄枪,还想吃老子的蟹?老子就是死也不卖给你们!” 傅雁书见自己一番好心反被这老者一顿破口大骂,不由觉得委屈。只是他仍是赔着笑道:“若老乡不卖,那也无妨,去刺桐港发卖便是。” 老者听了更是跳脚骂道:“刺桐刺桐,运到刺桐,一船臭蟹卖给谁去?”他转身对别的渔民道,“把船卸了,全丢到海里,就当放生了,也不给丢他妈的北佬吃!” 这老者脾气如此之坏,傅雁书当真始料未及。待见他们果然把一船海蟹卸进了海里,看着那些肥肥大大的海蟹八爪爬挲,全都没入海水,周围水兵不由暗咽口水,心道:打上来也不容易,能卖给我们有多好。可是这些渔民死也不卖,东平水军治军又是严厉,谁也不敢阻止。等这些渔民卸完了蟹,那老者还在骂骂咧咧,说道:“叫你吃!叫你吃!长官,你要跟我们一块儿去刺桐港不成?” 对这些渔民的强项,傅雁书心中实是颇为恼怒。但他深知军令森严,自己也不能真个把他们如何,只是陪着笑道:“老乡,那请自便。但请不要回五羊城,否则就不要怪我军不客气。” 丢完了蟹,那些渔民骂骂咧咧地掉头北去,定然暂居闽榕省去了。傅雁书要防的是这些渔民是五羊城派出的耳目,回去定要报信,见他们既然转道北上,便概不留难。 这件事只算得一个小插曲,但就算邓沧澜和傅雁书,也猜不出这其实是郑司楚计策中至关重要的第三步。 第一步,是反间计,借秦融之口来欺敌,让东平水军将押舱沙包搬上甲板,全力防御空中攻势,第二步便是宣鸣雷的冲阵。本来郑司楚计划是用螺舟潜入东平水军脚下,在邓沧澜的中军下定位,但邓沧澜用铁脚木鹅守住了阵势,螺舟无法进入,所以宣鸣雷只得孤注一掷。他真正的用意,正是在邓沧澜的座舰前砍断的那根缆绳。 看去只是平平常常的缆绳,其实水底系着的是一块足有数百斤重的极大米糕。米糕为蟹类喜食,渔民捕蟹就都用米糕为饵,郑司楚小时住五羊城,也曾经带块米糕去海边钓蟹玩。用线丢一块米糕下去,捞下来就是好几只海蟹。宣鸣雷将米糕沉到了邓沧澜座舰之下,正是为的是引诱海蟹过来。只是近海的海蟹越来越少,因此郑司楚早在那一回伏击队出发之后就已着手此事,交待了一批渔民出海捕蟹,要他们尽量多在海上逗留,非要七月之后方归。因为他算定,邓沧澜在六月底应该能够抵达五羊城,这个时间一定要拿捏住,不能早也不能晚。 海蟹是为了定位。因为接下来的第四步,乃是最关键和最艰难的一步。在东平水军未至之时,海面如此宽广,谁也说不清他们会在何方海域扎营,只有等他们到了扎下了营,才能实行下一步。七月五日晚开始,每天入暮,五羊水军开始了连番攻击。这次的攻击目的只是吸引北军注意力,不让他们注意身下,但攻击仍是扎扎实实。就在水面激战的同时,五羊城螺舟队尽数出发,在水底潜行到东平水军阵前。 这是最难的一步。五羊城地气和暖,竹子生得又粗又大,郑司楚已经准备了大量粗竹,将竹节打通,外面再缠以带胶布匹防裂,成了无数水管。这些管子由螺舟队拖至海底,再由水鬼队铺设成长长一根。因为五羊城紧贴大海,渔业极为发达,陈虚心当初曾将螺舟改良,建成一种螺屋。这种螺屋下设出水口,渔民可在水底出入,相当于在水底设了个换气的点,这样大大增加捕捞效率。郑司楚在展示厅看到这螺屋时,便想到了可用于此计,这样水鬼在水下作业,就可以直接在水下换气,不必浮出水面。但饶是如此,此行仍是既危险又艰难。从七月五日开始,距东平水军大阵三百步外开始铺设,水鬼队全力出动,至七月八日,铺到了东平水军阵下。 接下来就越发艰难,因为不论是螺舟和螺屋,被东平水军的铁脚木鹅挡住,都不能进入,水鬼队只有从阵外换气,然后轻身游过去。这一趟真是艰辛无比,数百水鬼队脚绑重物,在海底拖着竹管潜行,又不能被上面的东平水军发觉,不然深水雷就要投下来了。直到七月十五日,才铺成了五条通道。本来郑司楚想铺七条,但水鬼队损失实在太大,有气憋不上来,活活溺死海底的,这十天作业,五百水鬼队竟然损失了一百余人,而且时间也将要来不及了。海面上这等交战,本来只为吸引对方注意力,可战事却不由人控制,越打越激烈,海面战舰还不能随意脱身,结果虽然互有伤亡,但五羊水军的损失要大得多。 七月十五日,郑司楚决定,就以这五条通道对接,接下来便等着天时相助,发动最后一波攻势了。 这也是决战的时刻。 第19章燃海之火 共和二十二年七月十六晚,海风猎猎。月上中天,海风越来越大,天上浮云被一扫而空。 这一天,宣鸣雷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他这些天一直在养伤,好在申芷馨常来看他,陪他弹弹筝、说说话,倒颇不寂寞。这一晚见海风大起,宣鸣雷心绪已然大佳,道:“申小姐,走,我们出去坐坐。” 申芷馨正在给他剥一颗荔枝,见他要出去,便道:“宣将军,现在风这么大,不要紧吗?” 宣鸣雷笑道:“好风正当时,不在此刻一观,抱憾终生。” 申芷馨抿嘴一笑。宣鸣雷走到外面,见海上风浪渐起,更觉快意,指着海面道:“申小姐,五羊城转危为安,就在今日。” 申芷馨虽知他们在谋划攻击北军之事,但见他心情这般好,也受他感染,笑道:“那全是宣将军你的功劳。”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不然。此番战事,全是郑兄之功,我不过是个走卒罢了。” 申芷馨撇了撇嘴道:“司楚哥哥就会板着个脸。” 她也去看过郑司楚,但郑司楚这些天忙得焦头烂额,去了三次,三次全没碰到,她也索性不去了。宣鸣雷披襟当风,只觉胸中豪气似要裂胸而出,长声笑道:“申小姐,如此良夜,不高歌一曲,真是枉为人一世了。” 申芷馨道:“你还会唱曲子?” 宣鸣雷笑道:“是啊是啊。申小姐,麻烦你帮我把琵琶拿过来吧。” 申芷馨转身进屋拿出了那面琵琶,宣鸣雷拨了两下弦,高声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会当挽、轰雷掣电,向沧海、披浪射蛟龙。扳倒逆鳞,劈残螭角,碧水殷红。” 这半首《一萼红》在这大风之夜里唱来,极是应景,除了天上是一轮明月,而不是明月如弓。申芷馨听得圆睁杏眼,心道:宣将军看似粗豪,原来多才多艺,而且,他对音律如此精通……她自己极好音律,郑司楚的笛子吹得好,她对郑司楚的好感也大为上升。但郑司楚也仅是笛子吹得好而已,对音律远不如宣鸣雷这般一法通万法通,样样拿得起来。就说这唱曲,要郑司楚唱来,虽然他说话亦是清亮,但开口一唱,准是一副破锣嗓子。 宣鸣雷刚唱得半首,身后却响起来郑司楚的声音:“宣兄,好兴致!” 申芷馨一听郑司楚来了,脸不由微微一红,低声道:“司楚哥哥。”宣鸣雷却笑道:“郑兄,你来得正好。邓帅现在应该已将战船联接起来了吧?” 海上扎营,船只一多,若不相互联接,风浪大时就会互相撞击,伤损不可收拾。何况,东平水军底舱压舱的沙包全搬到了甲板上,底盘既轻,颠簸更甚,因此这种大风天只有相互联接一途。郑司楚道:“细作来报,正如宣兄所料。” “攻击何时发起?” 郑司楚眯起眼看了看天道:“看样子,到今晚戌时,他们将联接完毕,到时就是进攻之时。” 这半个多月以来,死伤了不知多少将士,为的正是这一战。宣鸣雷道:“还有,断去海靖粮道一事办得如何了?” 郑司楚道:“我来便是告诉你好消息,孟啸将军不辱使命。” 上次海上伏击海靖补给船失败,宣鸣雷引为毕生之恨。他回来便说,要破对方护航舰,螺舟实是最佳战具。但螺舟无法驶到铁门岛这么远的地方,宣鸣雷提议,化整为零,将两艘螺舟拆散了运到当初的据点去,在那儿再装配起来。然后从据点出发,封锁住海道。在大海之上,东平水军无法用铁脚木鹅封海,就算有深水雷,也难有效用,这一点郑司楚与谈晚同深为赞同,虽然水军一次伏击失败,但五羊城富庶之极,再派出一支也并不为难。趁着邓沧澜水军尚未抵达,这第二路伏击队便已出发,派出的是五羊水军螺舟队的深火号和深烈号。深火号舟督孟啸,与岳振并称为五羊水军螺舟队翘楚。孟啸领命,马上出发。当时的据点准备的是二十艘战舰所用积粮,这回只是两艘螺舟,那些积粮足够他们数月之用了,索性让他们在据点修整巡逻。螺舟外海作战,尚是第一次,十分危险,但正因为危险,也为敌人所不防。就算东平水军吃过一次亏后会有防备,但时间不等人,他们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孟啸临危受命,就在昨日发来羽书,说遇上了海靖第二批补给船队。海上一战,护航舰被击沉两艘,二十余艘补给船却被击沉了十多艘。虽然也有七艘漏网,但七艘补给船已不够东平水军几天之用了。等东平水军遭到一场大败,又遇乏粮之苦,邓沧澜再不退却,势必要全军覆没。如此,五羊危难便已解决,接下来就可以全力赴援南安,解决东平陆战队。北军的水陆并济,双管齐下之策已被打破,这回轮到了五羊城的水陆并济,到时高世乾脱险后易帜归附五羊城,再造共和的初步局面就已达成。 自七月一日邓沧澜大兵压境以来,主动权第一次握到了五羊城的手上,郑司楚脸上仍是镇定,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兴奋。宣鸣雷朗声道:“好极!郑兄,你笛子在吧,我们合奏一曲吧。” 郑司楚摸出了铁笛,笑道:“那奏《一萼红》吧?” 《秋风谣》太过悲凉,现在却是意气风发之时。郑司楚将铁笛举到唇边,吹了个音,却是他以笛子吹奏过门。这一段过门结束,宣鸣雷琵琶声一响,又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 这支曲子此时听来,直欲冲霄直上。甚至在一里多外的东平水军阵营里,也隐隐约约听得了几声。此时傅雁书正在检查诸船连接情况。虽然战船连接在一起,颠簸大为减轻,但他心头仍是极其不安。 战船连接,可抗风浪,但也失去了机动性。按当初秦融密报,一旦五羊城发动火攻,己方战船相联,那真是要大势去矣。他检查完,便直接去了邓沧澜的摇光号复命。此时战船相联,已能从跳板上直接走过去,他到了摇光号上,在门前顿了顿,沉声道:“邓帅。” “进来。” 傅雁书走了进去。邓沧澜此时正坐在案前看着一张海图,见傅雁书进来,他道:“雁书,检查过了?” “是。”傅雁书说着,又顿了顿道:“邓帅,今夜天气如此之坏,当加倍防备。” 邓沧澜道:“是。我已拿令加了一倍的瞭望哨,也时刻关注南军动向。好在过了不多久,陆战队也要赶到了,那时便是总攻。” 陆战队一到,水陆并济,五羊城指日可破。傅雁书道:“是。”但他心里仍是极其不安。这种天气,大风无雨,刮的又是南风,最宜火攻。他道:“邓帅,我想,今晚传令诸军不得休息,全军戒备,一时遇袭,立刻散开战船。” 邓沧澜点了点头道:“不错。抵达五羊城下以来,今晚要算最为凶险的一天了。但全军上下全都不休息,也不是个事,让他们轮班吧。另外,战船连接处都派专人看守,一旦有变,可以立即撤除。” 因为防备五羊城火攻,所以连接的绳索铁索用的都是活扣,解开很容易。但再容易,一旦真遭受了火攻,也不可能立刻解开。傅雁书答应了一声,又道:“邓帅,雁书还有一事不得不禀。” “什么?” 傅雁书咽了口唾沫,才道:“我军已全力防备敌军自上火攻,但万一他们自水下攻来,又该如何?” 战船连接,船与船之间空隙小了,铁脚木鹅的动向也就难以观察到了。如果这时候五羊城的螺舟队全军攻来,一时间察觉不出,只怕真要被他们得手。邓沧澜听他这般说,点了点头道:“发一支偏师,加强营前巡逻。” 傅雁书道:“邓帅,我想,在前方再布一片铁脚木鹅可好?” 虽说铁脚木鹅构造简易,但越在外围布防,面积也就越大,所需也多,而铁脚木鹅总有破损,要替换的其实没那么多。只是傅雁书这般说,邓沧澜也点了点头道:“好吧,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举,最多事后多费一番力气回收。” 要在这种风浪天去布阵前布铁脚木鹅,奉命的几位舟督全都暗暗叫苦。但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句话他们也知之甚稔,所以心里在抱怨,手上却不慢。只是,要在外围布防,所需铁脚木鹅太多了,布不了那么多,结果只是郑司楚先前在海底铺设的管道之处,只薄薄铺了一片,另外只铺在了别处。 共和二十二年七月十七日,子时一刻,大海更紧,风浪加剧。更不巧的是,一片厚云被大风吹过来,遮住了月亮,一时间海上漆黑一片。 就在这千载难逢的一刻,五羊城里,两架飞艇升空。但这飞艇只是承担诱敌之计,真正的攻势还是来自水面。 五羊城剩余的七艘螺舟尽数出动,护送着两艘大船驶出港口。这两艘大船满载桐油,承担第一波攻击之责,后方,几乎所有战舰都偃旗息鼓,向海中进发。 百舸齐发,压住了波涛。只是在东平水军阵营里,风涛仍是极大,有半数水兵不得休息,又累又困,倒有一大半在打盹。 就在此际,五羊水军对水军第一名将邓沧澜所统东平水军的致命一击发出了。 时共和二十二年七月十七日,子时一刻。 五羊水军正中的两艘巨舰,正是仅有的风级战舰。在整个共和国,也只有四艘而已,东平一艘,雾云一艘,五羊城则是两艘,因此五羊城水军虽然人数并不是最多,但公认为天下之冠。 这等巨舰,就是任由北军舷炮轰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轰沉的。只是体积庞大,自然有转动不灵之病,因此一旦出击,必须要由重兵护航。现在五羊城里几乎所有战舰都已出动,围在这两艘巨舰边上。 这支庞大的舰队抵达距东平水军阵营大约五百步的地方,月亮仍然被乌云遮着。因为今晚风浪太大,在外围巡逻的东平水军战船并不曾发现,仍在布铁脚木鹅。其实,此时五羊舰队前锋离东平舰队巡逻队只有二百余步而已。 二百步,在陆地上的话简直就是一蹴而就的距离,在海上因为无遮无挡,更显得近了。雪级战舰,船头到船尾也有四五十步,也就是时,现在双方之间,顶多也就是四五艘雪级战舰。但仅是这样的距离,双方居然都没有发现。倒是东平水军阵中,因为瞭望哨增加了一倍,虽然天色暗淡无光,但还是有个哨兵发现了从五羊城头升起向此间逼近的飞艇。 来了! 这报告很快就到了邓沧澜这里。此时他觉得,正如秦融先前所报,五羊城的攻击开始了。他马上下令,各部全力戒备。一时间所有人都登上了甲板,舱顶的射天弩边更是密麻麻麻立满了人。现在对付飞艇,唯一有效的就是射天弩,东平水军自是极为看重。而这局面,也正是郑司楚想要造成的。 甲板上人一多,声息也就更杂乱,北军发现真正的攻击来自下方也就越晚,这样五羊城获胜的几率也就越高。他此时正站在两艘巨舰其中之一的文曲号上。五羊城的两艘巨舰一名文曲,一名武曲,形制一模一样。虽然体积上较邓沧澜的摇光号稍小一点,但摇光号建成已经有不少年头了,文武二曲却要新得多。 水鬼队已翻身入海,开始做进攻前的最后准备。这里共有七根竹管直通东平水军大营,但东平水军营中却只有五根。所有的管道都已连接在一起,连接在文武二曲船身边挂着的一个大斗之上。水鬼的动作非常麻利,现在也不须潜入太深,因此到子时三刻稍过一点,连接已经完毕。 因为是夜间出击,不能用灯号联系,所以商定的时间是丑时正灌注。此时乌云仍然将月亮遮得严严实实,周围只有风浪之声。 冥冥中,天公也站在自己一边。郑司楚暗暗舒了口气,边上宣鸣雷过来低声道:“郑兄,时辰已至,开始了吧?” 虽然宣鸣雷伤势尚未痊愈,但他坚持也要出击。郑司楚和谈晚同知道若不让他此番出击,只怕要抱憾一世,便也同意了。宣鸣雷和郑司楚都在文曲号上,宣鸣雷虽然肩头带伤,可精神百倍,双眼也亮得吓人。郑司楚点了点头道:“好。”他向左右沉声吩咐道:“时辰已至,开始灌注。” 船上的士兵立刻将一个个木桶推到舷边,拔掉塞子。随着塞子一拔掉,里面刺鼻的桐油味就直冲过来。现在刮的是南风,这股味道很快对方也会闻到,但等他们反应过来,良机定已错失,接下来的东平水军营地,很快就要陷入火海之中。 郑司楚的嘴角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 此时的东平营中,仍在全力戒备从五羊城里飞近的飞艇。 飞艇携带的炸雷有限,所以他们若以炸雷轰击,对东平水军造不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但据密报,那两艘飞艇上带着全是桐油,一旦燃起来,风助火势,却也不易对付。因此所有东平水军都不敢稍有疏忽。因为飞艇想洒下桐油,自然不能升得太高,否则这么大的风,桐油洒下,不知会被吹到哪里去。可假如他们降低高度,只消进入射天弩的射程,万弩齐发之下,这些飞艇根本逃不掉。而射天弩的弩头上,都会涂上桐油之类引火之物,放出的乃是火箭,飞艇一中火箭,先要变成一团火球不可。 很快,就可以看到一团巨大的火球在天空中坠落的奇景了。所有东平水军都在这么想。这时候,谁也没有发现,在他们脚下的海底,有五个管口里正不断涌出桐油来。桐油开始还少,浮上水面就变成薄薄一层,沾在船身上。船只本来就要刷一层桐油,何况海风也大,气味更是一下被吹散,自是谁都不曾察觉。 海底的桐油汨汨而出,很快就在摇光号周围积成一片。更不幸的是,傅雁书派出巡视四周的小船是最先在摇光号附近巡视,此时已巡视到外围去了,根本没发现水营的正中已发生了异变。 最早闻到桐油味的,是正在外围布防的一艘东平水军雪级战舰。那舟督站在船头,督促着水兵观察水面铁脚木鹅有无异动,一阵风吹来,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桐油味。一时间,他只道是自己船上的,并不曾在意,还往船头走了走,想走到上风去,避开这股不好闻的味道。 然而,他走到了上风头,桐油味却更重了。可上风处并无友舰活动,这是怎么回事?这舟督诧异地看向南边,想找出这股桐油味的来源。就在这时,遮住月亮的乌云被大风撕开了一条小缺口,一绺月光直射下来,映得海面灰蒙蒙的。虽然这一线微光很快就又消失不见了,但借着这转瞬间的一亮,他看到了就在几百步外,黑压压一片船队的影子。 五羊水军大部队! 这舟督只觉身上像是突然间爬上了千万只小虫一样,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敌人竟已如此之近!居然还一直不曾发现!他嘶声叫道:“发警报!” 这船上的传令兵已听得他的声音,急急忙忙去点燃油灯,便要发号。水军发令,白天用旗,晚上用灯,这传令兵也是个老行伍,本来点灯是要在下面点燃后带上去,但这传令兵情急之下,先爬上了瞭望哨,才发觉灯尚未点亮。待他打着了灯,正要发令时,一支箭突然破空而来,啪的一声,将他钉在了桅杆上。他惨叫一声,号灯也直直摔下,在甲板上摔个粉碎。 那支箭,是武曲号上的谈晚同以强弩射出的。五羊水军因为尚无舷炮,所以船上的弩箭尚未撤销,武曲号这种巨舰之上,强弩更是设了不少,谈晚同站在舱顶指挥,边上正有一支强弩。方才突然一缕月光映下,他也看到了就在不远处有一艘敌舰,与那个东平舟督一般,他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迟早要被北军发现,但越迟被他们发觉,己方的胜机也就越大。他马上就站到了弩弓前,单足一踏,挂上了弦。 谈晚同的箭术,在五羊水军中数一数二。但现在风太大了,就算用这种强弩,他也没把握能一箭射中。现在也来不及多叫人,他只是命令同在舱顶的几个水兵立刻也抢到弩前,准备射击。 月光转瞬即逝,北面又沉入了黑暗之中。待黑暗里突然亮起一点灯光,越发显眼。谈晚同扣上了扳机,心里道:三清在上,保佑我一箭成功,事后我必定三牲还愿。 还不等他许愿完,几支弩箭同时射出。这强弩的最远射程可达千步,现在这两三百步已是在有效射程之内,但还是有点远,能不能射中他也没底。只是,那点亮光只是闪了一下就消失了,谈晚同心知定是有人射中,也不知是哪一支,但中了就是中了,心中一阵狂喜,人却一下瘫坐在甲板上。 虽然敌军肯定还会发出警号,但现在这一点宝贵的时间已经争取到了。他马上翻身站起,喝道:“快灌!快点灌!” 甲板上,士兵川流不息,一桶倒空了,另一桶马上跟上。同时有六七个大桶在倒油,谈晚同仍嫌太慢。这些大桶每桶重达一千多斤,只不过短短一刻,已有十几桶油倒了下去。这些桐油流过水底的管道,已尽数到了摇光号附近,而此时的摇光号上,士兵们仍在全神戒备飞近的飞艇。 傅雁书也在看着飞艇,突然皱了皱眉。 虽然看不清楚,只能约略看到一个影子,但看上去,飞艇升得太高了。在这高度,射天弩是射不中它,但飞艇上想往下洒引火之物,也根本不可能,只怕未到半空,便被海风吹得四下散开,根本造不成威胁。 这算是死士?他想着。难道五羊城叫来的死士,临阵时还是胆怯了,不敢降低高度?或者,他们是准备在摇光号的正上空下降,这样就算射天弩将他们射下来,也正好压在摇光号上? 傅雁书摇了摇头。虽然他是水军,但对飞艇亦有所了解。飞艇的缺点是速度慢,上升时可以抛掉重物,下降时却只能放气了。就算敌人是不惜一死,在这样的高度将气囊一下破坏,整艘飞艇直直摔下来,可这样的大风中,想取准头也太难了,更可能落到一半就被大风吹到几里以外去。 难道,真如自己先前所料,五羊城召来的死士只是些亡命之徒,并非能手,所以才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 他想着,又摇了摇头。 不会。这样的大风天,飞艇升空飞行亦不容易,但他们还是直直到了己方上空,分明在上面驾驶的是一些能手。那么…… 他突然心头一凛,喝道:“来人!马上检查海面!” 虽然傅雁书尚不清楚敌人会采取什么样的攻势,但他已隐隐察觉到,这飞艇可能只是个诱饵,真正的攻击可能还是来自身下。一瞬间他想起了当初秦融前来告密时,自己向邓帅说的话来。 “这人一向在西北陆军,对水战并不是谙熟,可能仅仅生搬兵法才想出来的。” 那时自己是这么评价郑司楚的,心里也确实是这么想,认为郑司楚这人纸上谈兵,仅仅是照搬几条兵法而已。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实是被郑司楚摆了一道。 秦融的告密,其实是条反间计,就是要让己方认为对方的攻势来自天上,实际上却从海底来犯。 尽管傅雁书仍然想不出郑司楚到底会怎么从海底来犯,但他已如冷水浇头,打了个寒战。 绝对不要轻视敌人! 他想起邓帅常说的这话。可事实上,这话看似寻常,但自己,也包括邓帅,还是轻视了那郑司楚。以此人之智,恐怕…… 第一次,傅雁书心里升起了败北的恐惧感。 他就在摇光号附近,刚放下小艇,下去的水兵就失声叫道:“傅将军,是油!海面上都是油!” 这话像是一个巨锤,重重打在傅雁书前心,傅雁书甚至站着都是一个踉跄。他嘶声叫道:“解开绳索!各船分散!” 只是,他要自己这船解开绳索还容易,要把这命令一下传遍诸营却是不可能了。他船上的传令兵正在向摇光号上发出信号的时候,咚的一声,从南面的海上,大风卷来了一声炮响。 那是最先发现敌船的那舟督发出的。此人见传令兵被一箭射死,心中已是乱成一片。敌人就在眼皮底下,可这消息竟然传不出去!但此人也是水军强将,见一时间发号已来不及了,索性下令开炮。虽然现在敌船还在舷炮射程以外,但他的用意并不是要击中敌舰,而是要向友舰示警。虽然傅雁书听到的只是一声,其实却是这船上的两门舷炮同时发射。 两个火球直射而出,但并不能击中敌舰就落入了海里。此人心下大急,喝道:“冲锋!冲上去!” 现在敌人还在射程以外,而且势大,冲上去等如送死。但船上水军闻令,仍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可他们要冲锋,却是逆风而行,速度自是跟不上。才上前没多少,风中已响起了破空之声。 那是五羊城水军抛出的炸雷。抛石器的射程本来就在舷炮之上,何况五羊城水军又处于上风头,炸雷飞得更远。虽然准备不及,但现在五羊城水军几乎已全部压在了前沿,这船放出舷炮后又暴露了位置,离得最近的十几艘五羊战舰同时抛出炸雷。 每艘五羊战舰,都有四架抛石器,同时发射,足足有四五十颗炸雷。但风太大了,他们的准头也并不好,这四五十颗炸雷绝大多数落入了海中,只是,还是有两颗炸雷正中敌船。 轰轰两声,这两颗炸雷几乎同时爆炸。由于一中船头一中船尾,这艘东平战舰几乎就在一瞬间丧失了战斗能力,化作一团在海上熊熊燃烧的烈火,慢慢下沉。 这团大火也照亮了四周。正在外围布防的还有七艘。方才虽然见那船上的号灯亮了一下就灭了,但海风太大,他们并没有听到被射死的水兵发出的惨叫,所以全都没有在意,只以为可能是大风将号灯吹灭了。这突然起来的交火却让他们如梦方醒,这才发现,就在南边不远处,五羊水军竟然黑压压一片,樯橹如林,仿佛将大海都已压低了。 敌军来犯! 此时东平诸船已准备结阵抵抗,但五羊水军已不给他们这个机会了。几乎同时,从五羊城阵势中,无数快船如飞射出,围向东平战舰。 那是些小快船。海上伏击失败,郑司楚和谈晚同听宣鸣雷说了东平水军舷炮的厉害,觉得这种战具威力已远在己方之上,短时间里不可能再赶上了。为了扳平这个劣势,就只有另想奇招。谈晚同定下的,便是这群狼食牛之计。 所谓群狼食牛,原先是五羊水军对付海贼所用的一个计略。五羊城靠海,因为从海外来五羊城做生意的商船络绎不绝,这些没什么战斗能力的商船在海贼看来实是一块块大肥肉,常常在海上抢掠。为了保障商船安全,五羊水军剿灭海贼自然义不容辞。去年便出了个海贼麻天光,据说本是退伍军人,颇通兵法,加上海贼常年在海上讨生活,水性极佳,而且他们的船也不小,船速更不下于五羊水军战船,往往一见水军前来,便四散逃开,等水军一退,他们便又跟上,用的正与先前宣鸣雷伏击补给船时的相仿策略。五羊水军开始很是叫苦,但马上就想出了对策,在大船出击之时,派出无数小快船先行出击。这些小快船每船只坐两人,速度极快,到了海贼船前,也不攻击,就是将那些小快船钉在敌船之上。海贼的船被钉上了这么多小船,等如人脚上被系上了极重的重物,哪里还能动弹,这时东平水军便上前猛攻,海贼长于接舷战,却没有正规水军那么精良的战具,结果往往一击而破,最后麻天光也被击斩。至于出击的小快船,因为原本每船只坐两人,便分散到其余小船之上返回。这些小快船既小又简易,虽然也要与敌船同归于尽,但造这种小船简单之极,五羊城船厂里的熟练船工一个人一天就可造出一艘来,与剿灭海贼的成果比,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正因为五羊城水军用了这群狼食牛之计,海贼一时间望风而逃,航线上安全得多了。当谈晚同听得东平水军舷炮如此厉害,便觉群狼食牛也可以一用。这些小船本来都装载在文曲武曲两艘巨舰之上,一入海,如鱼得水,不等那七艘东平战舰结成阵势,七八条小船便已靠到近前,船上水兵马上乒乒乓乓一阵乱钉,将小船钉在了敌舰船身之上。东平水军还没经受过这种攻击,虽然船身甚厚,敌军一时间根本凿不透,可船上多了这七八个累赘,哪里还驶得快,想要开炮,小快船却几乎是紧贴水面,速度又是极快,放了二三十炮,打中的还不到两艘。而船的机动力一弱,五羊水军投掷炸雷的精确度自然也相应提高。只不过片刻间,又有三艘战舰被击破,其余四艘见势不妙,纷纷逃回。虽然他们每只船上都被钉了七八艘小船,速度大为减慢,可五羊水军也不敢过于接近,加上他们一分散,抛石器的准确度也就差了,于是不再发射炸雷,只是全军压上。 只要突入东平水军阵营,此战就基本上成为定局。此时五羊水军上下士气如虹,似乎胜利已唾手可得。 离东平水营,只有两百余步了。再往前一些,抛石器的炸雷就可以打进敌人阵中,那时海上将会燃起一片熊熊大火,敌人插翅难逃。正在五羊水军兴奋之极的时候,东平水军阵营外围忽地左右一分,站开了一条道,远远往去,已能看到邓沧澜的摇光号就在正中。 砰,一团火球从摇光号船头喷出,直冲而来。这团火球的来势比舷炮急得多了,又极为精准,一艘五羊战舰冲得最前,见这火球飞来,连躲闪都来不及,正中船头,将船头也轰掉了一半。 那是摇光号上的大炮放出的,放炮之人正是火炮营下将军甘隆。 摇光号是巨舰,除了一般舷炮以外,还配置了一前一后两门大炮。这两门大炮虽然尚不及陆战队所用的巨炮,却也比一般的舷炮大得多。这一炮轰出,摇光号亦是晃了晃,激得船身下油花四溅。但这一炮之威,仍是让五羊水兵的攻势为之一挫。 文曲与武曲两艘巨舰上,虽然也装有大炮,但威力不及摇光号上的大炮,而且文曲武曲两舰仍在不住倒油,一时间还上不来。方才五羊城水军势如石竹,连破敌舰,可自己的战舰也被敌舰一炮击中后,几乎所有人都生了惧意。 东平水军,纵然已处绝境,仍然不可轻视! 指挥进攻的,乃是崔王祥。崔王祥也冲在前面,见最前的战舰被击中,诸舰竟有畏缩不前之意,他站在船头,嘶声喝道:“生死存亡,在此一举,冲锋!” 他的喊声虽大,但在大风大浪中,自是谁都听不到。但这艘战舰迎头冲上,也是人人都看到了。见崔王祥冲了上去,人人血为之一热,心想:生死由命,管他的。冲吧! 布置外围防御的,正是傅雁书。当傅雁书发现船身下竟然全都是桐油时,就知道事情紧急。若不能及时分散,等火头一起,东平水军将要全部卷入火海。只是要解开绳索,又谈何容易,到现在只解开了外围十几艘而已。见敌军已冲到近前,他心知若被敌人冲进来,点燃海面桐油,那就大势已去。现在无论如何,都要将敌军挡在外围。他立刻传下令去,已解开的战舰立即冲上前去,等后面的战舰一解开,马上跟上。不惜伤亡,无论如何都要挡住敌军。 他是这样下令的,自己也是这么做的。他这船解开得最早,虽然船身上沾了不少桐油,但已被清理掉许多了,而外围战舰沾上桐油的也并不多,此时有十几艘战舰齐齐冲来,一下挡住了崔王祥的攻势。 这已是真正的血肉之争。东平水军知道只消退后一步,己方灭顶之灾也就要近一步,而五羊水军也知道若不能再前进一步,本来已将到手的胜利也将更远一步。这个机会是不知多少人殚精竭虑,用血肉换来的,若是错失,五羊城也已在劫难逃。双方都没有了退路,双方原本都不想用死士,可现在无形中人人都成了死士。 崔王祥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可是傅雁书的守御却也如铜墙铁壁。他麾下此时有十几艘战船,却死战坚守,无需五羊水军用群狼食牛之计,他本来就不想退,一边指挥士兵以舷炮还击,一边让人用缆绳垂下,清理船身,有弓弩的士兵都全冲到前方,以弩箭射杀冲上来的小快船。几乎每一刻都有人死去,每一刻都有烈火燃起——只是,火只在东平阵营的外围,烧不进里面。 最初的锐气渐渐消去的时候,崔王祥亦有了一丝绝望。眼前这支东平水军的偏师,简直是在海底生了根一样,现在五羊水军因为冲得太急,损失已远远大于东平水军。再这样打下去,若被敌人守住,那一切的准备都将白废了。崔王祥的眼角都已快裂开,他冲到抛石器边喝道:“来人,给我一个炸雷,够胆的,给我划船!” 边上一个士兵吓了一跳,叫道:“崔将军,你要做什么?” “炸他娘的!” 那士兵一怔,却叫道:“我去!”扭头道,“兄弟们,我叫林满辰,老娘就托付给大家了!”说着,抱起一个炸雷,抓住缆绳溜下甲板,跳上了边上一艘小快船。 他是要舍生去炸毁敌舰! 听到他叫喊的水军,不论是东平水军还是五羊水军,都有些震惊。战事到了这程度,就算不用死士,死士也自行出现了。此时小快船已大多靠不上前,傅雁书亦见又有这艘小船冒着箭雨冲来,他从边上一个士兵手上拿过弩箭,对准了小船。 虽然不智,仍是可敬。这一箭,既是送你归天,也是表达一番敬意。 他的弓弩之术亦甚为精湛,何况那小快船还是自行冲上来。待估量着箭矢能及,傅雁书一弩射去,箭锋正中那林满辰前心。林满辰本来正要将炸雷掷出,当胸中了一箭,人一歪,倒掉进了水里。在他后面划船那士兵见势,伸手一把接住了炸雷。他接是接住了,可是东平水军的箭矢也更密了,他才接到,背上已密密中了十几箭,几乎一个脊背都插满了箭枝,这人哪里还掷得住去,身子一歪,亦摔进了水里。 虽然林满辰与这士兵功亏一篑,但见此情景的五羊城水兵全都一声吼叫,一时间竟有几十艘小快船冲了过来。本来傅雁书调集弓弩手防御,小快船往往到不了近前,船上水手就被射杀,群狼食牛之计已然被破,可林满辰与那水兵之死似乎把人们心中那一点最原始的疯狂都挑了起来。明明是充当死士,就算炸了敌舰,自己也死定了,可这些水兵似乎全都想不到这点。 见一下来了这么多小船,傅雁书脸色亦是微微一变。不是害怕,而是为了这些人的疯狂而震惊。这种死士突击,其实只是起到一个震慑的作用,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可这些士兵到了此时,似乎根本想不到这一点,仍是冲上来送死。 战争,真的会让人疯狂吗? 傅雁书想着,心里直如刀绞样疼痛。东平水军弓弩手在船上放箭,居高临下,水中的小快船纷纷翻倒,海水一时间也已染成了淡红,可这样子几乎不是在战斗,而是在屠杀,只是对方却似已忘了生死有什么不同,仍在冲锋。 也许,应该退伍了吧。第一次,傅雁书有了这样一个想法。 傅雁书牢牢守住了外围,此时的摇光号上,邓沧澜也终于产生了一丝焦虑。 竟然被郑司楚那小子摆了一道!但他心里,却并没有对郑司楚的怨恨,只是有点自嘲。 名将之号,看来也是一个束缚。自己正是背负着“水军第一名将”这个称号,纵然从不轻视敌人,却也在无形中有了一点大意。 此战若败,大统制会原谅我吗?他想着。水军第一名将邓沧澜,在水战中被几个后起年轻将领击败,甚至可能会全军覆没,以后多半会沦为笑柄吧。但这个念头邓沧澜马上就丢到了脑后,他站起身,喝道:“已经解开了多少?” 摇光号是阵营的中心,系在摇光号上的战舰也最多。虽然战事仿佛持续了很久,其实却并没有太久。战事大约是丑时打响,傅雁书发现有异,要全军解开绳索亦是此时,现在却顶多只是丑时两刻,已经解开的战船不过二三十艘。 现在摇光号几乎已浸在了一片油海之中,桐油味升腾起来,几乎让人窒息,连船上的油灯也都有专人看护,生怕有谁不小心,把火星掉下去引发一场大火。就在不远的外围,厮杀声越来越响了,那里也不住有火光升起。 五羊城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把这么多桐油灌到这里来的,邓沧澜至今亦想不出。从这一点上来,郑司楚这年轻人之智,实是可畏之极。自己偏生对这个少年有了轻敌之心,这一场败北实属不冤。但这么多年的戎马生涯却让邓沧澜心底仍似有火焰喷出。 不,我还没有败! 这时,边上有士兵突然叫道:“投了!投了!”邓沧澜抬头看去,却见天空中有几点亮光正飘摇而下,那是飞艇投下的火球。 看来,飞艇虽是诱敌之计,却也不是完全诱敌。但这样的高度,就算那火球中间是铁块做重物,海风又如此多变,火球要么在半途被吹灭,要么被风吹到别处,正中目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喝道:“不要多管,加派人手,去解开绳索。” 他下完命令,与几个亲兵大踏步向前走去。船头上,下将军甘隆正守在大炮之前,见邓沧澜过来,他行了一礼道:“邓帅。” 方才有了个缺口,甘隆放出一炮,但现在缺口已被傅雁书堵上了,他也无法再放出火炮。邓沧澜向他还了一礼道:“甘将军,此间你多费心了。” 甘隆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道:“职责所在。” 下将军甘隆,曾被人诬告说私通叛军,勒令退伍,此次因为精于火炮的毕炜战死,大统制才重新起用了他。只是,他重披战袍的第一仗,居然打成了这等窝囊的样子,甘隆心里自是不舒服。 邓沧澜看了看他,小声道:“甘将军,雁书马上就要挡不住,你还是先退吧。” 甘隆吃了一惊,道:“什么?” 现在傅雁书打得极其出色,虽然他远不及对方势大,可守得严密之极,明明敌军就要突入阵营,再掷出炸雷必将引燃海面的桐油,可这么多敌军就是突不破傅雁书这二十余艘战舰。甘隆虽不长于水战,但看战局,亦知傅雁书游刃有余。随着解开的战舰越来越多,傅雁书的实力在不断增强,敌人久攻不下,士气却在越来越弱,看样子虽然己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兵精将勇,应付得当,并不至于会一败涂地,反而有反败为胜之势。可是作为傅雁书老师的邓沧澜却说他快要挡不住了,甘隆亦不由吃惊。 邓沧澜苦笑道:“别忘了,他们也有两艘巨舰。” 五羊城的文曲、武曲两艘巨舰虽然比摇光号稍小,威力也定不及摇光号,但毕竟是巨舰。人力有时而穷,傅雁书纵有通天的本领,当这两艘巨舰上来,他也一样无能为力。邓沧澜惯于水战,虽然现在海风呼啸,浪涛不断,但他还是听出了南方敌军阵中的响动已有了微妙的变化。很快,那两艘巨舰就要开上来了。如果摇光号能够活动,以自己之能,甘隆火炮之利,以一敌二亦不为难,但摇光号直到现在仍然被死死地锁住。 现在未能把摇光号解开,也就是大局已定。敌人的飞艇掷火,无非只是疥癣之疾,根本不用顾及,但文曲和武曲这两艘巨舰却是心腹之患。敌人尚未出尽全力,己方已疲于奔命,战事胜负,可想而知。 甘隆不再说话。邓沧澜只道他已惊呆了,低低道:“甘将军,这全是我一人之罪,与甘兄无涉,我会留书给大统制说明的。你现在换到已解开的船上去,尽快退走,尽量不要声张,以免军心浮动……” 他还未说完,甘隆已笑道:“邓帅好意,甘某心领。军人不死阵前,当死何处?甘隆既负守炮之责,这门大炮便与我共存亡。” 邓沧澜吃了一惊,看了看他。甘隆又道:“邓帅,请你下令。未到最后一刻,岂可轻言胜负?甘隆在此,敌军若来,定要让他尝尝我炮火之威!” 邓沧澜看着甘隆,眼里隐隐已有些泪光。他与甘隆昔年交往不多,只知他是老友毕炜手下第一干将,只是和五德营关系过于密切,以至于受大统制猜忌。直到今日,他才知道这甘隆实是自己生平难得一见的真正军人。他向甘隆深深一揖,笑道:“多谢甘兄恕我以厥辞相犯。”只是心里,却也更加绞痛。 这个英勇无畏的军人,却曾受过无妄之灾。这个共和国,真的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吗?大统制拥有无尚的权威,和过去的帝君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算政策已大有不同,可仅以大统制而论,大统制就是一个变相的帝君。 这些,都已经是题外话了。现在自己的责任,就是努力抓住已渺茫之极的胜机,尽量多保存一些士兵。 正如邓沧澜所料,此时文曲武曲两艘巨舰已将桐油灌注完毕。现在的东平水军营地,已几乎全都浸在了油海之中。 只是,火势怎么还没燃起?难道崔王祥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障碍了?郑司楚皱了皱眉。本来也有以寻常船只轻送桐油的提议,但权衡之下,别的船根本不能与文曲和武曲相提并论,而海上灌入桐油,争的是时间,旁的船根本不像文武二曲那样得力,再说风浪这么大,船只若是乱晃,万一把管道弄断了,那就前功尽弃,所以最终还是决定以文曲和武曲来运送桐油。文武二曲既然要担此重负,率先突击就只能依靠那些小一些的船只了。崔王祥担当先锋,吃重也大,本来若宣鸣雷无伤,有他相助,可以更增把握,但看宣鸣雷这种伤势,实在难以独当一面。结果,就是崔王祥果然啃上了硬骨头。 很可能,挡住崔王祥的,就是宣鸣雷说的那傅雁书了。对傅雁书这个未曾谋面的敌人,郑司楚有种异样的好奇。还是在逃离东平城的时候,正是傅雁书率先派人出来追击,现在又是他几番差点破了自己的计略。虽然不曾见过,但郑司楚心底已把这人视为平生大敌。 好在宣兄在我这一边。不然,他和傅雁书都在邓沧澜手下,我只怕也无法得手。 他看了看边上的宣鸣雷,不由这样想。宣鸣雷自不知道他想这些,见郑司楚看了看自己,小声道:“郑兄,崔兄一定碰上了傅驴子,我去会会他吧。”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不用多此一举了。他本领再大,文武二曲一上,他肯定也不是对手。” 能对付文武二曲的,只有摇光号,或者多艘下一级的花级战舰。但这种大风天气,越大的船只,系得也肯定越牢,崔王祥攻势未减,既是说明了他啃上硬骨头,也说明东平水军直到现在仍没有解开大部战船。否则以东平水军整体实力,已远在崔王祥之上,他应该败退下来才是。胜券在握,就不要节外生枝了。 宣鸣雷见郑司楚否决了自己的提议,没再说什么。文武二曲卸下了满船桐油,轻了许多,船速自然也快了许多。这时传令兵道:“郑参谋,谈将军发来号令,要我们全军擂鼓,以助声势。” 擂响战鼓,既是鼓舞军心,也是告诉崔王祥,胜利马上就要来了。郑司楚道:“好,擂鼓!” 鼓声响了起来。文武二曲上各有八面大鼓,那八个鼓手全是膀大腰圆的汉子,一擂起来,当真有如雷鸣。听得鼓响,还在猛攻的崔王祥心神一定,忖道:我急什么?气急败坏,只能坏了大事! 先前他见久攻不下,情急之下要舍身去炸毁敌船。虽然许多士兵被鼓舞起来,可是在对方的严防死守之下,这些死士无一成功,反倒让全军士气降低了不少。待听到鼓声,他终于定下了神。 不焦不躁,方是取胜之道。他定下了神,喝道:“传令下去,攻击两翼,让开中央。” 他水战亦是能手,本来有点焦躁,发令也不免有些乱了方寸,但现在一镇定,发下的命令正打中了傅雁书的要害。此时傅雁书手头还有三十余艘战舰,牢牢守住缺口,可南军其实并不要击溃他,只要突入即可。从两翼进攻,傅雁书要么也兵分两翼迎敌,但那样一来两边都要薄弱,就要被各个击破。若是不分,就要正对文武二曲两艘巨舰的正面进攻。 傅雁书已无回天之力。虽然他支撑到了现在,但东平水军之败,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来了。 尾声 文曲和武曲是两艘姊妹舰,形制既相同,大小也一般无二。当这两艘巨舰冲上来时,不仅是东平水军,连傅雁书也脸色煞白。 虽然文曲和武曲任一艘都不及摇光号庞大,可与傅雁书现在指挥的雪级战舰相比,已不可相提并论,就算是东平水军第二档的花级战舰,也必要三艘才比得上一艘。只是,现在东平水军阵营中,摇光号和花级战舰全都不曾解开,解开的,仅仅是三十几艘雪级战舰而已。 完了! 傅雁书心底终于升起了绝望。这不是怯敌,而是双方根本不可能匹敌的力量差距。如果不是因为阵营中四处都遍布的桐油,东平水军结成的这个坚阵其实牢不可破。外围雪级战舰游击,当中诸舰可以大炮还击,文武二曲虽然庞大,一样要无功而返,反而迟早会被击沉。但现在东平水军已浸在了油海里,情形岌岌可危,不论是谁,都无法挽回这败局了。 傅雁书看着文曲和武曲庞大的船身逼近,立在甲板上动也不动。这时一个传令兵上前道:“傅将军,邓帅有令,命诸舰立刻展开,以避其锋芒。” 闪开的结果,自己是可以逃生,但敌军一突入,后面的大阵就马上就要陷入火海。傅雁书回头看了看,眼里流下了两行泪水。 老师,非战之罪。 他想着。自己已想尽了办法,也几乎把每一步都防到了,可最终,仍然还是失败。其中固然是那郑司楚的能力,但若非今天这种大风天气,乌云遮日,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地步。虽然现在火尚未燃起,但在傅雁书眼中,那场冲霄之火已在燃烧。 烧在了他的心里。 这一败已无法避免,但一定要将老师解救出去。傅雁书知道,以老师的“水军第一名将”之号,他肯定是要和战舰共存亡,不肯退却的。他道:“号令诸舰,立即退却。” 他刚发下令去,文曲和武曲上同时响起了炮声。五羊城水军尚无舷炮,这炮其实也是陆军火炮,若非这等巨舰,根本承受不住。这火炮的威力实远不及甘隆设在摇光号上的两门,但东平水军还不曾尝过炮火的滋味,两炮齐发,东平水军队列最后的一艘战舰闪避不及,被打了个正着,一个船尾几乎被打碎了,甲板上也已烈火熊熊。 傅雁书听得炮声,回头看去,见己方一舰中炮起火,心中一沉,忖道:没办法救你了,自求多福吧。到这时候,他想救也没办法救,上前阻挡,只能同样被击沉。此时五羊水军见这个原本牢不可破的缺口终于裂开了,齐齐发出一声欢呼。这声欢呼响彻云霄,便是五羊城里,也有半个城的人听到。 五羊水军今晚发动攻击,是机密中的机密,城民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以听得这声欢呼,他们从睡梦中惊醒,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在城中高处观战的申士图和郑昭两人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不说话。侍立在边上的申芷馨想要开口,但也没有说。 这儿离交战处很远,看过去,只能偶尔看得到一点点的亮光,预想过的火光冲天直到现在还没出现,他二人不免都有些焦急。郑司楚一月之内破敌之策,也是五羊城现在唯一的生机,不能击破东平水军,当东平陆军也到来的时候,一切都再无可挽回。当他们听得这声欢呼,却仍不见火光,两人都已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是五羊水军被击败了吗?五羊水军,号称天下至强。当然,这仅仅是个称号而已,东平水军就根本不比五羊水军弱。两强相遇,谁胜谁负都不意外。正因为不意外,所以他们更加担心。 “三清庇护,佑我生灵……” 听得申士图突然念叨起来,郑昭笑了笑道:“士图兄,你笃信法统吗?” 申士图也淡淡一笑道:“纵然不信,此时也要求求了。” 法统的最高神名叫老君,据说是个骑着青牛的老者。这老君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护佑众生。法统两派,向来举国之人信奉,虽然共和国成立后法统势力大不如前,但信奉此教的还是有不少,甚至远播西原。申士图却是一向信奉求人不如求己的,但情急之下,也念叨起法统的祈祷之语来。他正说着,边上申芷馨突然叫道:“阿爹,起火了!” 申芷馨的纤指指的,正是东平水军的营阵。此时那里已有一点红光,这红光马上就越来越亮,渐渐漫延,几乎只是片刻间就成了长长一条。海上起火,当真是亘古未见的奇景,申士图只觉胸口像有什么堵着,眼里已落下泪来。 郑昭的眼里也在落泪。这片火光宣示着五羊城背城一战已然得胜,再造共和的旗帜也将能够打下去了,不会和民间传说的那样,到了八月,五羊城头将挂满申士图以降五羊城官员的人头。 司楚,好小子。 他想着,抹了抹泪,见申芷馨也在流泪。他笑道:“芷馨,我们赢了!” 申芷馨脸一红,也抹去泪水道:“是啊,郑伯伯。” 申士图笑道:“芷馨,这回,阿爹要假公济私,在凯旋的功臣里给你挑一个做女婿可好?” 申芷馨的脸越发红了,叫道:“阿爹,你胡说……”说到这儿又顿住了,似乎怕父亲误会自己真个不愿。申士图看在眼里,既是高兴,又是有点伤感,心道:人说女大不由娘,芷馨的娘早就去世了,女大也不由爹了。郑司楚风华正茂,英姿勃发,此战得胜,连邓沧澜“水战第一名将”的称号也要被他夺了过来,想到有这么一个女婿,申士图实是欣喜万分。 他们在这儿兴奋不已,此时的海面上,五羊城水军也全都在欢呼雀跃。 文曲武曲两艘巨舰一到,一锤定音,东平阵营里的桐油已被引燃。当初东平水军用桐油破去五羊城的水雷阵时,五羊水军全都惶惶不安,甚至有人连桐油都恨上了。这回东平水军也是败在桐油之下,却也有种报应不爽之感。 那些桐油一燃起,东平水军尚有大部船只尚未解开。虽然现在火势尚未波及甲板,但那些水兵纷纷逃命,哪还有工夫再去解开。摇光号这艘巨舰联接了十几艘大舰,其中有包括了六艘花级战舰,根本动弹不得,船尾处先已烧着,船上的水兵惨叫连连,有些已被火势封住去路,想逃都逃不掉了,眼看就要被活活烧死。郑司楚看得有些不忍,但也无计可施。 这把火是自己放出来的。当初他想的只是如何取胜,但胜利真个来到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如此惨不忍睹的景象。郑司楚只觉胜利的喜悦全然不存,剩下的只是恐惧和悲哀。 这是我造的杀孽啊! 他想着。老师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将者不失仁者之心”又在耳边回响。自己成了一个成功的将领,却也成为一个屠夫!他再支撑不住,脚一软,已跪倒在地。 宣鸣雷见他突然倒下,不知他出了什么事,忙扶起他道:“郑兄,你怎么了?” 郑司楚看了看他,低低道:“宣兄,能不能救救这些东平水军?” 宣鸣雷犹豫了一下道:“不成了。这么大火势,根本靠不近。” 这时一艘东平战舰突然动了动,竟然向前驶出。宣鸣雷大吃一惊,喝道:“转舵!” 那艘战船原本被锁在摇光号上,解也解不开,但火势一大,已将连接的铁索都烧断了。只是铁索都已烧断,这船自然也是陷身火海。火海中,却听有个人嘶声喊道:“邓帅,为我们报仇!” 那是船上未能逃走的水兵在喊。虽然邓沧澜已竭尽全力指挥水兵逃出,可毕竟还有人来不及逃走。郑司楚听得火焰中传来这个惨叫,更是心痛万分,左手紧紧抓着右手,指甲已陷入皮肉之中,鲜血都流了出来,可他仍是恍若不觉。 这个声音,也许将要成为我永久的噩梦吧。 他想着。如果要我再选择一次,也许,我不会提出这样的计策来…… 那艘满是烈火的船只向前驶了没多久,就已散了架,里面的人也定然已化成一片枯骨,永远沉到了海底。这时有个水兵突然叫道:“那边!有人要逃!” 郑司楚闻言,抬头看去,却见火光中,有艘雪级战舰靠到了摇光号边上。和摇光号相比,雪级战舰实在不值一提。但也正因为体形较小,反倒在火海中穿行自如。只是这艘雪级战级有路不逃,反而靠近摇光号,真不知是怎么回事。郑司楚看了看宣鸣雷,却见宣鸣雷喃喃道:“是傅驴子!是傅驴子啊!” 是那傅雁书吗?郑司楚看去。火光中,只见有个身着白色盔甲的将领,从摇光号上扶下了一个老将。他们一上这雪级战舰,便马上离开。这时边上的传令兵又道:“郑参谋,谈将军发来号令,说那是邓沧澜,要我们拦截!” 真要生擒邓沧澜?郑司楚还没说,宣鸣雷已喝道:“我去!”他一下冲到船边,抓住了一根缆绳,叫道:“宣鸣雷在此,这船归我接管了!” 宣鸣雷的名声,现在在水战队中亦是极响,他跳过去的这船也是艘雪级战舰,舟督名叫赵西城。这赵西城是崔王祥表兄,能力不及崔王祥远甚,但也知道连表弟都极推崇这宣鸣雷,忙迎上来道:“宣将军,你怎么跳到我这船上来了?” 宣鸣雷喝道:“快去追击那边的船!”他见旁边已有战船也要出发去追击,更是着急,叫道:“发号下去,说那船是我宣鸣雷的,谁也不准动!” 他发下的号令,傅雁书也已看在了眼里。本来对救出邓沧澜,他心里实是毫无把握。从火海中救出邓帅,外面却是密密如云的五羊城水军,哪里还能逃得脱?但见宣鸣雷发旗号说什么“是我宣鸣雷的,谁也不准动”,他心下着恼,忖道:你这反贼,来得正好! 宣鸣雷既然已经发下这等号令,旁边船只见了也就由他,崔王祥也想:宣兄为了此战,冒了奇险,偏生最后一战时不能冲锋在前,一定一肚子不满。这个功劳,便让给他吧。因此谁也不去拦截傅雁书,除了宣鸣雷一艘船。 傅雁书的船已然受伤,驶得不是太快,赵西城这艘却是毫发无损,自然快得多了。但眼看要追上,宣鸣雷忽然下令道:“放慢速度,保持距离。” 赵西城吓了一跳,心道:我也是贪功心切,忘了他们还有舷炮了。他让士兵放慢速度,又道:“宣将军,是不是投出炸雷?” 宣鸣雷道:“现在不要投,要捉活的。” 赵西城一怔,心道:既要保持距离,又不能投炸雷,想抓活的,这怎么抓得到?但他听表弟说起宣鸣雷之才,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体,自己是不知道,宣鸣雷一定有办法,所以索性自己不想,一切听从宣鸣雷指挥。 其实傅雁书的船上舷炮早已放完。他见宣鸣雷紧追不舍,却又不上前,想射死他都没办法,气恼之极,伸手夺过传令兵手中的号灯,在空中挥了几下。他是水战天才,发号也比那传令军更利落,发的却是“反贼宣鸣雷,我舰已无炮火,想要我命,便上前来”。 这号令赵西城看得摸不着头脑,他道:“宣将军,他为什么说已无炮火?” 宣鸣雷道:“这分明是他的诱敌之计!你别上他的当。” 赵西城点了点头道:“哦,是诱敌之计。” 又追了一程,前方却突然出现了好几艘东平战船。赵西城吓了一大跳,叫道:“不能再追了!” 现在己方已经落单,对方却有援兵,再追下去,反而主客易主,自己要被他们活捉了不可。他还怕宣鸣雷不同意,但宣鸣雷却点点头道:“是啊,真是倒霉,到手的大功溜走了。” 赵西城笑道:“宣将军你别这么说。追他这一程,也已把他们的胆都吓落了。”他觉得自己居然也有把水战第一名将邓沧澜追了个魂飞魄散的一天,以后吹牛都有资本,实是说不出的高兴。 那边傅雁书见宣鸣雷不追了,恨恨地一拍大腿,骂道:“反贼!” 这时一个亲兵过来道:“傅将军,邓帅醒了!” 邓沧澜指挥着摇光号上的水兵大部撤离,这才离船而走。他年纪已大,被大火一烧,更是呼吸艰难,晕了过去。傅雁书听得老师醒来,忙过去道:“邓帅。” 邓沧澜的一部花白胡子现在也被烧掉了一半。他看了看傅雁书,叹道:“雁书,都是老夫无能,害死三军将士。” 傅雁书道:“邓帅,胜败乃兵将常事,不必挂心。”他又道,“方才,那反贼宣鸣雷居然又追了上来,真是无耻之尤!” 邓沧澜吃了一惊道:“他追来了?” “是。” 傅雁书将方才宣鸣雷追击的情形说了说,邓沧澜叹了口气道:“雁书,你是错怪了鸣雷的好意,他是要来放我们走啊。” 傅雁书一怔。他对宣鸣雷已恨之入骨,心里想的也全是宣鸣雷想把自己生擒活捉之事,但回想起来,宣鸣雷阻止旁人追击,自己追上来又一直保持距离,完全是要放走自己的意思。他精于兵法,岂有不知?只是以前当局者迷,被邓沧澜一提醒,便全然明白过来。但他仍是怨恨宣鸣雷,心道:老师也是心太软了,若不是这反贼告以虚实,这一败哪会如此之惨。其实他这也是推过于人了,宣鸣雷虽然熟知邓沧澜和他的用兵方略,他们岂不也深知宣鸣雷的本事?只是傅雁书恨极宣鸣雷,自然什么错都是他的。 邓沧澜这时看了看左右,道:“雁书,甘将军未下船吗?” 傅雁书一怔,说道:“邓帅,我救你下船时,并不曾见甘将军。” 甘隆,你定是要与船共存亡了。邓沧澜眼里突然满是泪水。如此惨败,士兵死伤无数,他都不曾落泪,但这时却再忍不住。 甘隆确实还在摇光号上。 大炮中已装满了子药。甘隆将麾下尽数遣走,自己仍然留在了船上。 此败已不可收拾。若这样回去,大统制对火炮营的责罚将极其严厉。也许,只有如此,才能平息大统制的怒气。 他想着。尽管火光熊熊,但大火一时尚未燃到摇光号船头,他仍然如鹰隼般透过火光盯着外围。 只有一击。但这一击,要挽回大统制对火炮营的恼怒,如此,败退回去的士兵也不会受到太大的不公了。甘隆自己受过了太多的不公,明明不愿背弃帝国,偏生主将要倒戈,他也只能跟随。倒戈以后,尽心尽力,却又有人诬告自己。弄到最后,真个两头不是人。 还能如何?身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但即使自己事事服从,仍然不为人信任。他自己不受信任还罢了,但实在不忍心麾下士卒也受自己连累。 此番大统制重新起用了自己,他心里对大统制充满感激之情,但也知道大统制并不是真的完全相信自己。这一回战败,毫无疑问,肯定会谣诼四至,仍会有人说自己私通南军,而第二次受这种诬告,大统制肯定也不会再像第一次那么客气。在甘隆心里,已只剩下以死明志这一条路可走。 战死在疆场之上,让大统制明白,甘隆并不曾有过二心,即使当年和五德营相处甚欢。 因为只有一击之力,他要打的,便是五羊城里的两艘巨舰,文曲和武曲。只是,透过火光,他也不知道自己瞄准的是哪艘巨舰。 火已越燃越近,甘隆头发都已蜷曲起来。他把火把往边上的火焰上一伸,这火把本已烤得焦干,一下就燃起,他点着了引线。 轰! 这一炮击中的,正是武曲号。 谈晚同看到有人将邓沧澜救下了船。若此行能将邓沧澜生擒活捉,实可谓不世之功。他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诱惑,虽然见宣鸣雷已经出发了,说别人不要上前,他仍是要武曲号转舵,前去追击。只是武曲号这等庞然大物要转舵谈何容易,刚掉过个头来,耳畔听得一声巨响,简直要把耳朵都震聋了,身子一震,人已伏倒在地。 武曲号中炮! 在这个时候还中炮,谁都不曾想到,包括郑司楚。郑司楚见武曲号受创极重,船体已然进水,这么大的巨舰,在这当口根本不可能救回来,只能张罗着救人。他心中又是后悔,又是诧异。看摇光号的模样,谁也不相信那儿还会有人,但不但有人,还有人开出一炮来,此人之坚忍,实已难以想象。 武曲中了一炮,谈晚同先是震惊,又是恼怒,继而却是佩服。 那是必死的一击啊。他见武曲号上的水手心有不甘,要掉转炮口也还敬一炮,忙制止他们道:“别白费劲了,快去逃生。” 放了这一炮的人,已根本不可能再活命。而这么近法,摇光号上的大炮威力更在武曲号的大炮之上,怪不得一炮就把武曲号击沉。虽然这一炮使得五羊城这一场辉煌的胜利抹上了一个无法遮掩的污点,但谈晚同心中剩下的仅仅是对一个军人的敬意。他站在船头高声道:“对面北将,请问尊姓大名。” “火军团,甘隆。” 火军团这名字闻所未闻,谈晚同不由一怔,心道:这是个什么番号?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他自是不知道,在甘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到的自己并不是一个共和国军人,而是许多年前,曾经纵横天下的四相军团之一,火军团的名字。在甘隆此刻的心中,自己仍是火军团的一员,正在与地军团一同杀赴沙场,为了人类的未来殊死一搏。 火焰已经燎着了甘隆的衣服,将他笼罩在一片奇彩之中。甘隆像铁柱一般站着,高声唱道: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这首歌,是昔年帝国军的葬歌,却总是被人当成战歌来唱。很久以前,甘隆就是唱着这首歌冲向战场。当时代转到了共和国后,这首歌被禁了,但甘隆临死前,这首歌的歌声却响在耳畔。仿佛许多年前,那些曾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最终却先自己倒下的战友们又来到自己身边。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他想着。烈火将甘隆卷入,吞没,冲上云天。 甘隆,昔年帝国火军团最后的宿将,战死于共和二十二年七月十七日凌晨。 这一日,正是共和国的建国节,孩童课本上说的“七一七,铸剑为犁四海一”。共和国南北分裂的第一场战争,以南方大捷、北方惨败结束。 当舰队回到港口,五羊城上下官员,包括陆战队的所有军官们,以及不知多少好事者,将南门外挤个水泄不通。 天光已经隐隐放亮,一轮红日正蓄势待发,很快就要跃出海面。在这个时候凯旋,任何人都觉得那是个无比的佳兆——预示着再造共和的大业必将成功。的确,东平水军的实力完全不在五羊水军之下,邓沧澜更是有水军第一名将之号,在几乎所有人的想法中,五羊城水军能够支撑下来就是个辉煌胜利了。五羊水军带来的这场胜利,已远远超过所有人的预期,难怪那些人都欣喜若狂。 作为此战的第一功臣,郑司楚一夜之间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成为尽人皆知的人物。五羊城有郑司楚这样众多的少年军官,何愁大事不成!人人都这么想,也几乎所有人都想去见见郑司楚,与他握个手,似乎握手后连自己都了不起了。也不知道是谁,喊出了“水军第一名将郑司楚”。大概觉得,先前的水军第一名将邓沧澜被郑司楚击败,这个名号当然顺理成章要归于他了。他一喊,别人便跟着喊。因为这几个字有点绕口,喊着喊着,成了“水战第一郑司楚”。 没有人知道郑司楚此时心中的想法。自己是第一次参加水战,居然被看成水战第一。郑司楚的心里,那种忧伤依然未去,头脑也越发清醒。如果真要论水战,宣鸣雷、谈晚同、崔王祥三人,哪一个不远在自己之上。但对于一般民众来说,他们不需要这些,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信念。有了一个信念,然后相信,这似乎就是他们的一切了。 郑司楚心里更加忧伤。他还记得,就在前几年,自己刚被开革出伍时,在澡堂子里就听得素不相识的人在那儿骂自己和程迪文两个大少爷贪生怕死,害惨了毕炜上将军。自己就是自己,并不曾像澡堂子里的人说的那样贪生怕死,也不像现在正在朝自己欢呼的人那样是水战第一。 我会永远清醒的。他想着。但这当口,他突然想到了,大统制当年是不是也曾这样想过? 大统制明察秋毫,连父亲也对他极为敬佩,说平生最佩服的人,一个是大统制,剩下的数来数去,只有半个,不过并不是丁亨利。大统制最初,也根本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只是,在那些无穷无尽的欢呼中,他终于迷失了。 郑司楚心中在想着,旁人见这个此战第一功臣取得了如此辉煌的胜利后,居然连一点喜色都没有,更觉得此人年纪虽轻,却稳重无比,更显得高深莫测,充满吸引力了。人群中还挤了不少少女,嘴里尖叫道:“郑司楚!”在她们心目中,无不在幻想着这位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突然在百千万人中看到自己,眼前一亮,不顾一切走过来将自己揽入怀中的场景,只是,这仅仅是幻想而已,郑司楚在申士图派来的侍卫簇拥下,走过了人群。 那是个临时办起的庆功会。虽然郑司楚将计划说得头头是道,可申士图自己对这场胜利也不曾预料到,所以根本没准备庆功会。好在五羊城富庶为天下冠,临时办上几桌酒宴,那是轻而易举的事。这酒宴上,郑司楚和谈晚同、崔王祥以及几个水军上级军官坐成一桌,申士图亲自作陪。申士图口才极佳,说了一通,将五羊水军赞得绝无仅有,其中对郑司楚更是不吝赞词——虽然郑司楚自己都觉得过誉。 庆功会十分冗长。郑司楚也不知接受了多少官吏的敬酒。他酒量虽好,这回也喝得有点晕晕的,说不出的难受,只是机械地酒到即干,脑海中想的,仍是海上的爆炸与火光,以及火光中走投无路,绝望的士兵。迷迷糊糊中,只觉有个人又走到近前,他忙端起酒杯道:“多谢,多谢。” “司楚,你喝太多了,回去歇息吧。” 是父亲的声音。郑司楚一怔,却见郑昭站在他跟前。他忙道:“父亲。” 郑昭的眼里,尽是慈爱。他拍了拍郑司楚的肩,小声道:“回去歇息吧,明天,我就带你去向申伯伯提亲。” 这个消息总算让郑司楚那种不快消散了许多。小芷,终于要和你成为一家人了?他想着,微笑道:“好的。” “回去歇息吧,这儿我帮你们挡着,你们都去歇息吧。” 郑昭见向郑司楚敬酒的人没完没了,心里极其心疼,已要为他挡驾了。郑司楚也当真已喝得有点受不了,一边的谈晚同和崔王祥更是喝得脸像刚煮熟的虾子,见郑昭让他们先行告退,忙道:“多谢郑公。” 郑司楚一离席,才发觉少了一个人,问道:“谈兄,宣兄怎么没来么?” 谈晚同舌头都有点短,哼哼着道:“他说,他是伤兵,不能喝酒,先行告退。” 宣鸣雷居然如此恬淡,不居功自傲,郑司楚倒有些意外。他道:“我们去看看他吧……”他还没说完,谈晚同已笑道:“不成了,明天吧,我得回去睡觉去。” 这一晚都没有睡,心也悬在半空,现在终于放下,倦意就无法抵挡。他还能说话,崔王祥在一边却已垂着个头,站着就睡着了。 我还是要去看看他。郑司楚想着。不仅是与宣鸣雷说一下胜利后的喜悦,也是想问问他,他是不是有意将邓沧澜放走。他并不想去责备宣鸣雷,如果自己是宣鸣雷,也许也会这么做,只是,他想去问问。 宣鸣雷的住宅离海边甚近。他喜欢清静,这儿离营房也有些距离。远远望去,便见他屋里点着灯。走近了,已听得屋里叮叮咚咚传来几声琵琶声,柔媚无比。郑司楚一怔,心道:我只道宣兄的琵琶全是天风海雨、慷慨豪迈的,原来也有如此婉媚的调子。 这调子优美动人,仿佛一个少年初次看到了意中的少女,欲言又止,却又不肯放弃的模样。郑司楚生怕打断了他的雅兴,站在门外待他弹完。一曲终了,正待敲门,却听得有个女子道:“鸣雷哥,你这支《凤求凰》原来也弹得这般好。” 那是申芷馨的声音!郑司楚的手指一下僵住了。申芷馨现在还在宣鸣雷房里!这些天他一直都在全力进行计划的实施,根本没去见过申芷馨,但在记忆中,申芷馨对自己说话从未如此软媚可人过。 宣鸣雷嘿嘿一笑道:“好吗?我可是曹氏三才手嫡传,不是假的。” “鸣雷哥,现在他们说司楚哥哥是水战第一,其实该是你的吧。” 宣鸣雷叹道:“不,水战第一,仍是邓帅的。郑兄天才,也远非我所能及,给郑兄亦是实至名归,我算什么。”他顿了顿又道,“芷馨,你阿爹和郑公都想让你嫁给郑兄,你为什么还是选了我?” 申芷馨道:“难道是做生意吗?这事是勉强不来的。司楚哥哥对我是很好,可我对他总是没办法亲近起来。你呢,”说到这儿,她娇声道,“你不算什么,那就不算什么。反正我也不要这个名头,水战第一给司楚哥哥好了,我只要你。” 这话仿佛一把刀子,深深扎在了郑司楚心头。如果知道萧舜华有男友时,这把刀子在他心头划了个伤口,现在申芷馨的话却将他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他很想破门而入指着申芷馨发问:“小芷,我可是和你自幼一块儿大起来的,为什么你要他不要我?”然后一拳把宣鸣雷打翻在地。但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他还是忍住了。 这些事,确实是勉强不来的。 他想着。慢慢地,转身离去了,一声未出。 我得到了胜利,却失去了恋情。他自嘲地想着,又回头看了看宣鸣雷窗上的灯光。 小芷,宣兄,祝你们幸福。 他想着,看着海面。此时海上红日已现出一线,映得满天俱红,如泼鲜血,连海水都似染了鲜血一般红。仿佛,这一场大战,死去的那么多人的血,都流在了水中。 不论是哪一方,血都是红的。 (第二卷完) 地裂之卷 第01章南北决裂 “大统制。” 伍继周的声音在荷香阁外响了起来。大统制抬起头,沉声道:“进来。” 门呀地一声开了,伍继周走了进来。隔着帘子,大统制看了一眼自己这个文书的身影,喝了口茶,才道:“有什么要事吗?” “狄复组又有活动。” 狄复组是狄人复国组的简称。这是一个地下组织,据说是昔年五狄王的后裔建立的。狄人曾经是中原最大的边患,但后来被一举平定后,狄人内迁,已与中原融为一体。只是虽然大多数狄人都不再将自己看作异族了,可毕竟还有一些坚持要复国的狄人存在。这些人暗中张贴一些传单之类,宣称狄国是千年古国,向来不属中原,是中原吞并了他们。其实狄人本是游牧部落,只怕算不得立国,而且虽同是狄人,却曾分为五部,各部间亦相互仇杀,一旦联合,便共同南下抢掠。现在狄人内迁,大多转为农耕,要他们回大漠逐水草而居,只怕大多数狄人率先站出来反对,所以这个狄人复国组的能量向来不大。尽管如此,它终究也算个公然反叛的组织,所以一直只在地下活动。过去,大统制手下的南北两部天官一直在追查他们的行踪,只是出了郑昭之事,南北两部天官损失惨重,已无暇顾及这狄人复国组了,他们活动得便又多了些。大统制哼了一声,道:“下令卫戍加强检查,对狄复组一旦查明,严惩不殆。另外还有什么事?” 伍继周顿了顿,才道:“鲁立远文书于昨日夜间自杀身亡。” 鲁立远,本是国务卿郑昭的文书。郑昭昏迷后,他仍然留在国务卿府,作为代理国务卿顾清随的临时文书。但顾清随因为在议府集合了一批议众向大统制提出不信任案,大统制强行解散了议府,虽然顾清随尚未下狱,其实已基本处于闲居状态,鲁立远其实已在行使国务卿实权,他在这当口自杀,实在令人想不到。大统制显然也有点吃惊,道:“是自杀吗?不是被害?” “是自杀。鲁文书还留下了一份写明给大统制的遗书。” “拿进来吧。” 伍继周得到大统制的同意,这才撩开帘子走了进来。一见大统制,伍继周亦不由一震。大统制向来精力过人,脸色一向很好,但现在面色却显得有点苍白。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好的纸,道:“大统制,请过目。” 大统制打了开来。鲁立远的书法有口皆碑,但这份遗书却写得十分潦草,里面倒也没什么太特别的,无非是自责能力不足,有负大统制期望,除此以外没有谢罪之法。大统制看完了,叹了口气道:“继周,记下来,给鲁文书追发三等共和勋章,抚恤其家小。另外,”他顿了顿,又道:“提拔王跃乔为新国务卿府文书。” 这王跃乔曾在十多年前短暂做过大统制文书,当时大统制对他评价相当高,说此人是太守之才,当一个文书未免过于可惜。只是王跃乔能力虽强,却很有点多嘴,当初曾经牵连上了一件泄密事件,结果被发配到礼部去做一个下级官员,十几年来一直沉沦下僚,没什么起色。有一次大统制心情好,和伍继周闲聊,说他前后有过五任文书,其中两个已经去世,还在世的三个中,除伍继周外,就数这王跃乔最有能力。听得大统制说要起用王跃乔了,伍继周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心里却是一沉。 大统制对人的要求极高,稍有犯错,立刻开革,因此那回说起王跃乔来,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其实那回王跃乔无非多了句嘴,把一个尚在讨论中的动议捅了出去,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后果,但大统制仍然把他革斥了。在大统制心目中,这种嘴巴不紧的人,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做自己的文书。现在大统制重新起用王跃乔,也许说明的,就是已没有更多靠得住的人可用了? 伍继周虽然脸上无喜无嗔,似乎事不关己,心里却实已起伏不定。现在共和国里出的事太多了,两次远征失败,上将军毕炜阵亡,方若水和胡继棠两位上将军被革职,广阳省又公然反叛,结果连号称水战无敌的三帅邓沧澜,也在五羊城外海吃了个大亏,东平水军损折了近一半。也许,现在大统制手上当真已没有太多的人好用了。大统制目前最苦恼的,也许正是这个问题。 人才,便如栽下的树木。一代接着一代,总会有出类拔萃的出现,但那需要时间。变故来得太急时,老一代已不堪重用,新一代却未及长成,若是承平时这问题尚不算大,可一旦有内忧外患,这就会变成一个致命弱点。伍继周正想着,忽听大统制道:“继周,再发一份委任书给胡继棠上将军。” 伍继周暗暗舒了口气,心道:大统制果然仍要起用胡继棠了。虽然远征失败,但对胡继棠和方若水加以革职的重罚,伍继周知道,那与其说是对这两位将军的败北治罪,不如说是治他们最终未按大统制安排行事之罪。在大统制计划中,远征不做则已,一做就要将西原彻底解决,就算前方吃紧,也必须撑下去。但胡继棠最后还是违背了大统制这条命令,率军撤退。只是此战虽败,连伍继周这等并不知兵之人也知道,胡继棠实是做了最好的一个选择。尽管远征军败退,兵力损失却并不很多,所以共和国的根基并不曾动摇……假如不是五羊城这个变数的话。可不管怎么说,胡继棠是有能力也有威望的名将,这一点大统制亦很清楚。只是,要重新起用胡继棠,事实上就是在承认大统制先前的决定有不到之处,如果是以前的大统制,伍继周想来亦觉那不可能。看来,事态严重还超过了自己的想象,逼得大统制亦只能低头了。 走出荷香阁,伍继周突然有点晕眩。在大统制身边呆得久了,总有种恍惚。 我的将来会是怎样?他心底突然冒上了这个从来不曾有过的念头。 仿佛从高山上滚落的一个小雪球。一开始,仅仅是一个小小的东西,但随着滚落,这雪球不断变大,终于引发了一场雪崩。五羊城再造共和之举,终于也引发了一场大变动。 五羊城刚提出“再造共和”这个口号时,依附他们的仅仅是西邻的南宁省。南宁省残破不堪,事事依附广阳省,所以不论五羊城是成是败,他们只能跟随广阳行事。但五羊水军击退了邓沧澜统率的东平水军后,却使得他们声势大振,紧邻的闽榕太守高世乾终于也公然扯出了“再造共和”的旗帜。现在,打再造共和旗的已有了三个省,虽然南宁省可以忽略不计,但以广阳和闽榕两省之力,已不是无足轻重了。 如果不能尽快解决,依附他们的省份只怕会越来越多。到时,真的会引发一场撼动共和国根基的大风暴吗?伍继周虽然走在阳光下,却还是打了个寒战。 共和二十二年的这个冬天,将会是有史以来最冷的一个季节。 然而不论此时伍继周感到有多么冷,在昌都省西靖城军营里,却依然热火朝天。 邓帅败北的消息传来,激起的是惊愕和不安,更多的却是不服,特别是这批刚远征败回的军队。虽然远征吃了一场大败仗,撤退时却因为井然有序,除了断后的毕炜一军,中军和前军都没什么损失。就算是毕炜部队,因为他最后是亲自断后,本部中大半还是逃出了生天。 败北之耻,以及为主将战死复仇的决意,在每一个士兵心中燃烧。毕上将军为了士兵能有生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感动了几乎每一个人,包括陆明夷。身为冲锋弓队第五百夫长的陆明夷,若非在最后一刻被毕炜斥退,肯定也会被五德营的火枪骑追上,一同丧生在西原,所以他现在比旁人更多了一分昂扬的斗志。 毕上将军,你的仇,我定会为你讨还! 他的手一振,三枝箭几乎同时射出。这三箭快得异乎寻常,并同时射中靶心,边上观看的士兵齐齐赞了一声。 冲锋弓队此次损失极大,五百人足足损失了一半,队长洪修光战死,五个百夫长中战死了第一、第三两个,第二百夫长王离重伤,至今未愈,现在只剩了第四百夫长米德志和第五百夫长陆明夷两人在主持,冲锋弓队的残部亦由他两人暂分为两部进行日常训练。本来以为不用多久,冲锋弓队定然又会补充兵员和将军,恢复旧貌,可现在回来过了大半年,却仍然未收到重建冲锋弓队的命令。陆明夷和米德志商量,觉得只怕是由于冲锋弓队本是毕炜亲兵,但毕炜和洪修光都已经战死,这个编制实已名存实亡,新来的主持军事的下将军万里云对这个编制不看重的缘故。 “陆兄,好箭法!” 说话的是米德志。米德志当初和第三百夫长时万雄,以及陆明夷都是新补上来的百夫长,结果时万雄这百夫长做了没多久就战死,让他实在很有死里逃生之感。陆明夷见他过来,收好了弓行了一礼道:“米将军。” 米德志道:“除了王离,现在陆兄是第二个练成连珠箭的人了。” 陆明夷道:“我尚不及王将军。王将军的连珠箭一指即可发出,但我用两指,比他慢了一些。” 米德志心想用一指用二指,其间相差极微,实战时只怕也没什么区别了。只是他知道王离向来对陆明夷很不服气,陆明夷却就算在背后亦对他没有恶言,心想这少年同僚倒是厚道,比王离好打交道多了,如果这一次不是王离负重伤而是陆明夷受了重伤,自己和王离一同整军,多半不会有现在这么得心应手。他笑道:“对了,你听说了吗?王离就要回来了。” 陆明夷一怔,道:“他伤好了?” 米德志点了点头道:“他的伤势极重,几个医生都说不成了,虽然性命无忧,但长好的骨头都歪了,将来骑不得马、拉不得弓。他倒是狠,专门去雾云城求医,听说找到了叶院长,以错骨术给他重新接骨。” 陆明夷吓了一跳,“重新接骨?” 米德志道:“是。就是把长歪了的骨结全都卸了,重新接好。虽然这样可以治好,但其间痛苦亦让人难以忍受,听说他在病床上连老妈都喊了出来,哈哈。” 王离这人脾气向来不好,加上自视甚高,对米德志这等新上来的百夫长有点看不起,米德志对他的印象亦不好,所以言谈间自是有点挖苦。王离对陆明夷更是不睦,当初还有意刁难,但陆明夷听得王离如此坚忍,却是惊叹中多了几分敬佩,叹道:“王离将军真非常人。” 米德志一怔,心道:王离这么刁难你,你倒似不放在心上?不过王离的坚忍也让他有几分佩服,他道:“听说王离得了良医之助,这回已尽复旧观,又要回军中来了。” 这番话,是在共和二十二年的九月十三日所说。这个时候正是邓沧澜水军败退后的第二个月,闽榕省正式举起“再造共和”旗帜的次月。本来东平水军封住五羊城南面海道,断绝他们从海上以商船取得补给的后路,然后陆军再南下攻击,水陆并济,一举消灭再造共和势力,只是这个计划最终因为邓沧澜的败北而破产了。当时东平陆战队已经依造计划出发,结果抵达南安城时,却发现闽榕太守高世乾已经正式投向五羊城一方。原计划中,之江军区的陆军是从闽榕省取得补给,但闽榕既然已加入反叛的行列,势必就要先把闽榕这个五羊城的屏障解决了不可。只是东平陆战队正式发动攻击时,南安城的战力竟出乎意料地强,双方在南安城下陷入胶着。由于闽榕广阳二省已联为一体,攻打南安城,五羊城必定会前来救援,因此邓沧澜在战后除了向大统制请罪,还阐明了此点,说欲速则不达,要铲除叛军,已不能过于急躁,大统制也首肯了此点,下令之江战区陆战队围而不攻,等候命令,同时将共和水军北战队紧急调派到之江省补充东平水军的损失,再从各地调集精兵前去增援。 九月十九日,调集令下,而这一天也正是王离归队的日子。 王离回来这天,陆明夷与米德志都去迎接。王离没想到向来与自己不太和睦的这两个冲锋弓队的百夫长,在自己回来时还是恭恭敬敬地迎接,不免也难得地客套了两句。刚说了没几句,一骑快马已从营门口疾驰而入,高声叫道:“冲锋弓队营官听令!” 米德志和陆明夷没想到这时候突然有令下来,两人立时迎上前去,王离也跟在他们身边。三人刚上前,那传令官看见王离,笑道:“王将军原来回来了,正好,那这令就由你接吧。” 冲锋弓队本是毕炜的亲军,他们五个百夫长军职虽小,却比很多中级军官名气都大,王离的名气更大一些。王离躬身接过令来,打开看了看,惊道:“什么?这是谁的命令?” 传令官道:“谁的命令?万将军的命令!王将军,万将军正在校场紧急阅兵,你快快画押缴令,我好回去回复。” 王离急道:“这条令恕王离不能接!” 一听王离说这话,米德志和陆明夷都吃了一惊。军中有句话叫“令行禁止,虽误亦行”,只要命令发下来了,下面就只有遵守一条路可走,王离说不能接,那是抗命不遵,按军法可以处斩了。虽然米德志和王离不睦,但也有点急,忙道:“王将军,那是什么令?” 王离叫道:“万将军是要撤销冲锋弓队番号,将我们编入中军!” 传令官道:“万将军说军中成军,不好指挥,现在大统制有令,要抽调一部份军力,冲锋弓队损失极重,再勉强成军,实是得不偿失。”冲锋弓队是当初毕炜的骄傲,在全军士兵中亦相当于一个神话了,那传令官虽然不曾来过冲锋弓队,但这个番号要撤销,他亦有点惋惜。 王离叫道:“岂有此理!这种令我不接!” 传令官见王离的犟脾气又上来了,心想这人本事虽好,脾气却拖累了他。现在万里云将军初来乍到,正想立威,王离这样硬撞上去,很可能被他一刀砍了,便好言道:“王将军,你不接令,那可不成啊。” 这传令官本是一片好意,可这好意在气头上的王离看来,等如讥讽。他冷冷一笑道:“我不接,他便要砍我吗?” 这话将传令官噎得说不出来,心道:我好意提醒你,你还这么不识好歹,那也不管你了。他也冷冷道:“王将军既然不接,那我便如此回复了。” 陆明夷听得大急,传令官这样回复,王离的命九成九就去掉了。他连忙上前道:“王将军刚回来……” 王离听陆明夷这么说,却又多心了,心想:你说这话,是说我已没资格代表冲锋弓队吗?好,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当下便道:“我是刚回来,只是此事万将军做得不妥,请带我去见万将军,我要当面向他提出。” 传令官此时也已有怒意,点点头道:“那就好,王将军。” 王离转过身,哈哈一笑道:“米将军,陆将军,请你们静候佳音,要么,等着我的人头传来。”说完,跳上一匹马,跟着传令官便去。 看着他的背影,米德志也有点晕,小声对陆明夷道:“陆兄,怎么办?” 王离这般顶撞万里云,肯定不会有好下场,连带着冲锋弓队,只怕也要受连累。陆明夷也有点心乱如麻,他想了想道:“米将军,你是愿意冲锋弓队就此消失吗?” 冲锋弓队本是毕炜一军中士兵传为神话的地方,米德志当初被选入冲锋弓队,高兴得一夜都没睡。他听陆明夷这般问,苦笑道:“不愿。你有什么办法?想和王离一块儿被砍头?” 陆明夷道:“法不责众,就看你能不能赌赌自己的运气了。” 米德志隐约已知道陆明夷想说什么了,他的脸刷一下白了,支支吾吾地道:“这个……”待见陆明夷已牵过马来,看样子也要出去,他急道:“陆兄,你要也去吗?” 陆明夷道:“这时候若不出头,那下半辈子,永远别想出头了。” 米德志心头一凛,忖道:不错。王离若真个为了冲锋弓队而被砍头,他是死了,却也成全了一世之名,而我和陆兄两个,后半辈子却要被人指指点点地抬不起头来。他咬了咬牙道:“我也去。” 陆明夷笑了笑道:“其实也不必太担心,米兄。”他向来对米德志是称“米将军”,现在改了称呼,却也亲热许多。 他两人并马要出营,今日站岗的正是陆明夷的好友齐亮。见陆明夷和米德营两人出去,方才王离也急急出门,齐亮道:“明夷,你们要去哪儿?” 陆明夷说了几句,齐亮的脸也白了白,马上点点头道:“是,我尽量。” 陆明夷跟他说完了,又跳上马。米德志道:“陆兄,你跟他说什么?” “没什么。”陆明夷喃喃地说着,却看看天道,“现在就看他们的了。我是为了他们,看他们能不能为我。” 米德志一呆,道:“你是要他们全军请愿?” 见陆明夷点了点头,米德志的脸更白了。这样挑动全军请愿,已是等如哗变,若是事后算账,反正冲锋弓队一共才两百多人了,砍两百多颗人头也不是不可能的。他越想越害怕,忖道:王离这家伙乱来,没想到陆明夷也这么乱来!可已经乱来了,他也没别的办法,只有硬着头皮上。 他们两骑马一到校场,却见里面已有不少人。万里云来西靖省还没有多久,加上现在大统制下令从昌都军区抽调两千精兵,他今日来校场正是为的此事。陆明夷和米德营正待上前,却见那边突然一阵乱,有人喝道:“反了你!居然敢抗令不遵!” 这正是万里云的声音。紧接着,只听得王离高声道:“万将军,你是昌都军区最高军事长官,王离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百夫长,万不敢违抗。但请万将军三思,冲锋弓队成军已久,每一个都是千锤百炼的好汉,这一支军队,每一个人都足可以一当百!” 万里云突然朗声笑道:“以一当百?大话倒挺会说。你是叫王离吗?好吧,我也不要你以一当百,以一当十吧。我这儿十个亲兵,你若能一举将他们击败,我便不撤销冲锋弓队,否则,哼哼。” 他没说完,意思定然是“否则就砍你人头”之类。不过万里云毕竟是一方军事首脑,也不至于说出这么负气的话,但每个人都知道这话的意思。本来话已说到这份上,王离知趣的话便退下,万里云也不会难为他一个百夫长,谁知王离就是不知趣的,他扬声道:“万将军此话当真?” 万里云这话本来亦是气话了,见王离居然要当真,不由一怔,心道:你自恃勇力过人,但你可知我这十个亲兵是什么人?万里云本来对这个强项的冲锋弓队军官还多少有点好感,心想要撤销自己的番号,这百夫长心中不愿亦是情有可原,但他这样不知趣地顶撞,叫自己亦下不了台。他哼了一声道:“王将军,你真个孤身与我这十人相抗?” 米德志一听王离说什么“此话当真”,便小声对陆明夷道:“糟了!王离这回是神仙都救不回来了。”王离刚回来,只怕还没见识过万里云亲兵队的厉害。还是旧帝国时期,禁军中有一支金枪班,一支银枪班,专门拱卫皇城,后来大统制身边也有一支卫队叫金枪班,那些人的本领就更强了。万里云现在身边的亲兵,便是一个退役的金枪班担任教官训练出来的,个个武艺精强,以十打一,不要说一个王离,四五个王离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陆明夷听得王离这么说,亦觉不妙,但他心头亦是一热,忖道:这是个机会! 万里云亲随卫队之强,很多人都知道,但冲锋弓队之强,却只有昌都军区的人才明白。在万里云看来,也许冲锋弓队仅仅是毕炜上将军突发奇想,组建的一支骑射队,更类似一支仪仗队,再保持下去并无必要。 现在就要让他们看看,冲锋弓队不是没有必要的! 想到此处,陆明夷已翻身下马,不等王离回答,他已抢道:“万将军,冲锋弓队百户陆明夷有事相禀。” 王离此时也明白自己已经说僵了,要是这么退却,便要成为旁人的笑柄,但硬着头皮上,被打得一败涂地,同样要为人所笑,正在进退两难,听得陆明夷的声音,他忖道:他想干什么? 陆明夷已走上前来,站到王离身边,躬身行了一礼道:“万将军。” 万里云看了看陆明夷,却是一怔,心想:这百夫长居然这么年轻!倒是挺严谨。正式军衔中,百夫长已改称百户,但百夫长这称呼已深入人心,所以口头仍然习称“百夫长”,便是万里云自己,平常说起来也是用的“百夫长”这一说法。他听得陆明夷自称“百户”,心想这军官虽然年轻,说话却一板一眼。他看了眼陆明夷,淡淡道:“是陆将军吗?你有什么话要说?” 陆明夷深深一礼道:“万将军,小将身为王将军同僚,愿与王将军一同进退。” 他这般一说,王离已先松了口气,心道:原来他不是落井下石来的,而是为了和我共进退。要以一对十,他纵然不清楚万里云亲卫队的厉害,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有陆明夷相助,以二对十,虽然胜算还是不大,终究要好得多。一时间他对陆明夷有种不知什么样的感觉,虽然仍旧有些看不起,却终于有点同袍手足的感觉了。 陆明夷话音刚落,突然又有人高声道:“冲锋弓队百户米德志,愿与王将军与陆将军共进退。”正是米德志的声音。 米德志本来真不愿出头,但见王离和陆明夷都站了出来,他若再不出来,亦说不过去。他三人是现在冲锋弓队仅存的三个百夫长,三人居然同时站了出来,旁边有些将官暗自心惊,忖道:他们这样齐上,若是恼了万将军,这回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谁知万里云并没有怒容,反倒微笑道:“壮哉!三位百夫长诚是勇者,小庄,那就请三位指教吧。” 这小庄是万里云亲卫队的首领。亲卫队共有三十余人,对方三人,若是所有人全上,那就算胜了也要塌台。他走过来道:“遵命,末将便与两位兄弟前去领教。” 万里云道:“不必一对一了,你们十个人上吧,只消他们闯得过你们的防线,便算他们赢。” 小庄眉头一场,心道:原来将军不仅是考较他们,也是来考较我们的。他们这亲卫队的职责是守御万里云的安全,但从来没有参加过实战,旁人只说这亲卫队厉害,当真有多厉害,便是万里云自己都不知道。这一次有冲锋弓队三百户前来挑战,正好可以看看亲卫队到底有什么真才实学。他躬身一礼道:“遵命。” 今日是万里云非正式检阅的日子,方才就有不少人在他面前走马斗枪比箭,以示各部的训练成果,这回听得有人要比试,还是冲锋弓队和万里云那支颇有名气的卫队,登时全都让了开来,校场上马上变得空空荡荡。万里云唤过另一个亲随,道:“将一面锣挂到当中的靶杆上。”又向王离和陆明夷、米德志道:“既然三位将军觉得冲锋弓队不可废除,便请三位证明一下。只消三位能突破守卫,敲响这面锣,便是三位赢了。” 那锣是铜制成的,直径足有三尺,只须轻轻一碰,便是“咣”一声响。王离见万里云出了这般一个题目,暗道:万将军也太托大了。米德志却道:“万将军,可以用箭吗?” 万里云笑道:“你冲锋弓队长于骑射,不准你们用此长技,你们怎么也不服。有什么本事就用出来吧,不过要用白垩箭去射,毕竟只是切磋,不是生死相搏。” 一听能用箭,米德志已舒了口气。冲锋弓队最擅长的便是骑射,他虽然不像王离和陆明夷那样练成连珠箭,但箭术亦可圈可点,心想你既然能让我们用箭,我三人齐射,不信连一支都射不中那铜锣。 刀枪无眼,校场比试时用的都不是真枪真箭,枪头和箭头全用白垩包代替,一旦击中,便是一个白点,以此来判断胜负。因为冲锋弓队长于骑射,三人拿了白垩枪以外,每人都带了二十支白垩箭。三匹马上了校场,前面小庄带着九个卫队已在靶杆旁围了半个圈。相距三十余步,这个距离要射中铜锣这么大的目标,对冲锋弓队而言实是不费吹灰之力。米德志伸手摸出一支白垩箭,正待搭到弓上,王离已喝道:“米德志,别太让人瞧不起了!” 以三对十,表面上是落在下风,但己方只消敲响铜锣就算赢,这样的距离,用箭的话,射响那面铜锣,王离亦觉毫无困难。就算卫队守御,可他们防的顶多是一两箭,自己有连珠箭的本事,箭囊里二十支箭可以在短短一刻同时射出,那十个人本事再大也挡不住。只是他自视既高,觉得这样取胜实在太胜之不武了,既然对手人数要多,那就偏要在枪马上取胜,让人看看冲锋弓队并非只会骑射。米德志被他一喝,心道:也是,我这样射响铜锣,旁人顶多说我箭术不错,可冲锋弓队就这点本事,还是要让人看不起。这回比试,不是单单要胜,而且要胜得漂亮,这样才能证明冲锋弓队的价值。 想到此处,他收好了箭,握住了枪。他握枪中规中矩,王离握枪,却是右手单手握在枪杆正中,而陆明夷则握在了距枪尖七分之三处。万里云见这三人握枪姿势各异,皱了皱眉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枪术?” 他问的,是中军郭凯。郭凯本是毕炜的中军,毕炜战死后,他继续担任中军之职。他这人枪马不怎么样,但记性却好,低低道:“回万将军,米将军用的是起手式,陆将军用的则是二段寸手枪。” 万里云道:“我知道陆将军用的是二段寸手枪,只是与一般的稍有点差异,那位王将军用的是什么枪术?” 郭凯一怔,心道:糟了。他是中军,枪马虽然不算出色,见得却多,二段寸手枪是军中名枪,他纵然不会用,但已见过军中好手用过多次,他认得出来,但王离用什么枪他也不知道了。听万里云问起,嗫嚅道:“这个……下官倒也不识……” 他话音未落,边上一人道:“无双手!万里兄,那就是黑眚枪。” 万里云一怔,道:“黑眚枪?你不是说这枪术已经失传了?” 那人道:“那是我的见识太浅陋了,只道我堂伯一死,黑眚枪就已失传,原来尚存于世,不知他会的是不是全套,若是全套就好,黑白神枪又能够合璧为一了。”那人说到最后,眼里都有点发亮。郭凯认得,那人是跟随万里云而来的副将,名叫徐鸿渐,军衔都尉。据说此人枪术极高,和万里云私交也极笃,听这人谈吐,果然是个痴于枪术的军官,而称万里云为“万里兄”,看来也是独此一家。 万里云也笑道:“等一下就问问吧。希望此人的枪术不是欺世盗名。”这徐鸿渐和万里云乃是换帖兄弟,在军中两人也是一对极默契的搭档。万里云知道这个痴于枪术的义弟家中历代都精研枪术,据说他们当初有黑眚、白瞳两种枪法,但后来黑眚失传,只留下白瞳枪。没想到那王离居然会黑眚枪,若他会的是全套,黑眚白瞳又将齐备,他亦为这义弟高兴。 他们在一边低声谈论,校场中双方却已正式对上了。王离、陆明夷和米德志三人刚打马上前,小庄立在靶杆下手一指,左手边三人已齐齐扑出。他们共有十人,若十人齐上,拿下这三人不在话下,但小庄虽然没有王离那样自视极高,却也自觉不是等闲人物,要倚多为胜,他实在不愿,只想以三个人先上前,另外留守的人多一点,也好防备那三人乘机放箭。 这三个侍卫一扑出,立时将王离、陆明夷和米德志挡在了圈外。陆明夷暗暗点头,心道:果然名下无虚,这些侍卫很是了得。侍卫的首要任务是保护主将,不是冲锋陷阵,所以他们防守远比进攻要强。只是进攻又是最好的防守,对方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先让三人出马,这样攻守兼备,可进可退。 只是,想以三个人就挡住己方攻势,未免太托大了。陆明夷想着,此时对方三人已经冲到了己方三人之前,六个人仿佛迎面相撞的流星,刹那间缠结在一处。 当校场中六个人交缠在一处时,一边观看的徐鸿渐眼中又是一亮,喃喃道:“黑眚对白瞳!” 黑眚枪与白瞳枪,是他家世代相传的枪法。他和万里云是换帖兄弟,万里云知道义弟枪法高强,请他将白瞳枪传授给自己的卫队,徐鸿渐不好推辞,便传了一路简编白瞳枪。虽然只是一路简编枪法,白瞳枪的威力却至少保存了六七分,现在与王离对上的那侍卫用的虽不是这路简化白曈枪,但只消发觉对手的枪术高强,这人肯定要用出白瞳枪来。到时双枪一对,王离的黑眚枪是不是真的,马上便可知分晓。 在故事中,两个枪术好手相遇,可能会从早斗到晚。然而,这仅仅是故事而已,实战中就算势均力敌,胜负却往往在瞬息间就已决定了。此时陆明夷也已与对手交了一枪,两枪相互一击,“啪”一声,陆明夷便觉手中沉重异常。 此人确是个好手。他想着。枪术一道,他在父亲留下的枪谱中得益良多,自觉不是易与之辈,但对手的枪术却是父亲枪谱所不载。这当然也并不奇怪,父亲枪谱中记载的都是很常见的枪法,天下枪术据说不下于百种,各有各的巧妙,父亲也不可能全部涉猎过,但归根结蒂,枪术无非是速度与力量二者的配合。这个对手的枪速极快,力量也相当大,果然非比寻常,怪不得万里云的卫队能得如此大名。只是仅仅交手这一枪,陆明夷也对对手的斤两已有了底。 如果以性命相搏,胜负自然难料。但这种比试,对方却肯定不是自己的对手了。陆明夷本来还有点忐忑,生怕万里云的卫队强到自己无法对付,但现在他却已经明白,大约四个照面左右,对手必定要败在自己枪下。 第一个照面过去,王离与米德志亦是心惊,但更吃惊的却是他们的对手。他们这批侍卫跟随万里云已久,每到一处几乎都要与当地好手比试,却还不曾遇到过眼前三人相仿的对手。 看来不能轻易击败他们。这三人中领头的带转马,伸手在头顶做了个手势。 那是请援。他们是卫队,担负的保护主将之责,个人的声名全然没放在眼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败。与取胜相比,更重要的是不败,所以倚多为胜是天经地义的事。与冲锋弓队的三个军官只一交手,他们已估出了对手的斤两,虽然相去不甚远,但这样比下去,己方负多胜少,因此马上就请求援助。 这手势那侍卫首领小庄自然看在了眼里。其实仅仅从一个照面上,他亦看出先发三人不是对方的对手。他向一边的副首领交待了两句,一打马,那副首领答应一声,带着两人同时扑出。现在,已有六人与王离、陆明夷和米德志相抗,小庄以下四人仍然守在靶杆下。 看到对手增加了三人,陆明夷心头已暗自一凛。对手根本没有“胜之不武”这种想法,完全是如何能取胜就用什么方法。这时王离正带马掠过他身边,他小声道:“王将军,用箭吧!” 王离是枪术好手,自然也估出了对手的斤两。这些侍卫单打独斗,都不是自己的对手,但对方只消两人齐上,自己就负多胜少了。他此时已有些后悔先前把话说得太满了,若真个以一对十,那不知要输到哪里去了。到这时候,再拘泥冬烘,只怕反要为人所笑,他点点头道:“好,我们分散。” 从三个方向攻击,自然比同一方向攻击更让人防不胜防。陆明夷和米德志答应一声,此时那六个出击的侍卫在副首领带领下,已打马冲了过来,王离吆喝一声,陆明夷和米德志应声一左一右分开,三人以那靶杆为中心,分成了三个方向。 想各个击破吗?副首领暗自冷笑一声,将手中白垩枪一挥,高声道:“两人一组,不要分开!” 六个人霎时分成三组,两人追向一个。校场虽然不小,却到底只是个校场,两人包抄的话,对方迟早要被逼到死角。但这副首领的非等闲,心知若这样一来,对方便有可能采取各个击破,因此要他们不分开。这样追上去虽然要难一点,对手却更没有胜机。 见对方两人一组,并没有采取左右包抄,而是两人齐进,王离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这也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结果,他已将战马带到了校场边上,此时正要转向,他忽然将白垩枪往马鞍前一挂,从背后摘下了冲锋弓,搭上了一支白垩箭。 手指一动,弦声却异乎寻常地响,原来竟不是他一张弓的响声,陆明夷和米德志不约而同地弯弓搭箭。小庄眼观六路,见三个方向同时有箭矢射来,心道:撑不住了?对手要以箭矢攻击,他早有所料,所以一直有四人驻守靶杆,见对方果然射箭,他厉喝一声,身边三个侍卫已翻身下马,向前一步。 他们在靶杆边防守,若对手是直接冲过来,自然要以枪马对抗。但对手若是射箭,在马上就不如在步下灵活。他们这支侍卫首要任务是守护主将,因此马上步下同样侧重,三人翻身下马,手中长枪已翻腕击出,“啪啪啪”三声,三人同时将三支箭击落。 王离甫将一箭射出,两个侍卫已攻到了近前。他已不能再射箭了,左手握住冲锋弓,右手抓住了白垩枪中央。 无双手的握法与一般大不相同,正是用于以寡击众,当初他与陆明夷那一队士兵比试,便用这手法一举将两个前后夹击的士兵击落马下。但那两个侍卫却与当初的冲锋弓队士兵全然不同,竟然不为所动,一左一右,两人的枪齐齐刺来,竟是不差分毫。 一瞬间,王离心中也闪过了一丝惧意。这丝惧意,他平生大概只有在远征西原,面对五德营大帅薛庭轩时才有过。那一次与薛庭轩单挑,没想到薛庭轩突然用出火枪来。他已见识过火枪的厉害,只得逃遁,却也被击中了肩头。只是那次失败,畏惧的仅仅是死的来临,尽管受伤遁走,却没有败北的感觉,现在却隐隐有了种失败的惶惑。黑眚枪无双手,本来也是以寡击众、败中取胜的绝技,眼下却亦有种难以施展的束缚感。 他心头惶惑,在万里云身边观战的徐鸿渐却连立都立不住了,喃喃道:“真是黑眚枪!真的是黑眚枪!” 与这个名叫王离的军官对敌的那两个侍卫,此时用的是正是白瞳枪,而且是白瞳枪的一招联手绝技。黑白神枪,虽说黑眚主攻,白瞳主守,但白瞳枪的攻击力亦非同泛泛,那两个侍卫的联手更是攻守皆备,只是王离的枪完全抵挡得住,而且双方枪势丝丝入扣,竟然似有事先套好的一般。 他洞若观火,正与王离对敌的那两个侍卫却有点摸不清头脑。他们得徐鸿渐传授这路简化白瞳枪,本觉使出这路联手枪法来,定然能够一举成功,谁知和王离一对,只觉对手的枪法有如一个极大的旋涡,有种要将他们手中的枪吸进去的感觉,而己方每一次攻击,对方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闪避,而且闪过后竟然还能反击。这是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两人同时生了惧意,不约而同地想道:此人……此人的枪术要远远比我们高吗?按理也只能如此解释,可如果王离的枪术要远远高过他们,为什么他又不痛下杀手,难道还要戏弄自己不成? 他们觉得王离高深莫测,却不知王离也一般这么想。本来一个照面中能换两三个枪势就算出手极快了,但他们这一个照面,三骑马卷个一团,双方都已换了六七个枪势,而且王离几乎有种被卷入了飓风的感觉。再这样下去,只怕自己的枪要被他们搅出手去。他越想越怕,但在旁人看来,这三人的缠斗实是平生难得一见,眼见这三人中有谁躲过了必杀的一枪,全都喝上了彩,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们身上。也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了一声痛呼。 那是米德志翻身落马。 米德志身为冲锋弓队百夫长,枪马自然也非同凡响,但毕竟不是两个万里云的侍卫之敌。在对手的双枪齐攻之下,他闪过了一边,却闪不过另一边,被一枪顶下马来。虽然白垩枪无锋,伤不了人,可从马上摔下来也不是好玩的,他被摔得浑身酸痛,一时间亦爬不起来。只是几乎同时,另一边也传来“啊”的一声,那是一个侍卫被击落马下了。 那是一个陆明夷的对手。 陆明夷已抢到了一支白垩枪。这一路双手二段寸手枪是他从父亲的枪谱中体悟出来的,当真是天下再没第二人懂得。当一个侍卫挺枪向他刺开,陆明夷忽然将枪交到左手,右手一握抓住了对手的枪杆。本来这种单手枪肯定比不了双手枪的力量大,变化也不够多,但他突然以单手使枪,枪势却没什么大变化,让那两个对手亦大感意外。本来这两人联手出击,破绽相互弥补,只是陆明夷抓住了一枪,左手的白垩枪攻势丝毫不减,这等出奇制胜,他们亦从来不曾碰到过,还不等回过神来,陆明夷的左手枪已一枪正中右手边那人手腕,这人手一松,白垩枪已被陆明夷夺去,正在一楞,陆明夷右手白垩枪也已击出。 双枪术,在军中流传并不广泛。很久以前,还是前朝大帝得国时期,出过一个使双枪的好手,名唤宇文平,最后却死在黑眚枪姚仲唐手上,以后用双枪的人越来越少,已难得一见,万里云这支侍卫队还从没碰到过用双枪的人。刚才陆明夷以单手枪与他们对敌,他们做梦也没想到陆明夷竟然会用双枪,这人白垩枪已被夺走,正在发楞,陆明夷一枪又出,这一枪正中他前心,将他刺得翻身落马,只比米德志慢得片刻。 方才双方还在缠斗,只不过一瞬间就有两人落马,刚击败米德志的那两人见势不妙,已打马向陆明夷冲去。王离在一边与两个对手缠斗,眼角却也见到了这番情景。米德志落马时,他的心一沉,心想这回再要赢真是势比登天,冲锋弓队的名号多半已保不住了,但陆明夷瞬间将一个侍卫击落马下,他心头又升起了一线希望。虽然平时对陆明夷根本没什么好感,但现在毕竟一同代表冲锋弓队与人交战,他也根本不多想,手中白垩枪舞了个花,将身子往鞍前一伏,带转了马向刚与米德志交手的那两个侍卫冲去。 那两个侍卫刚击败米德志,马上就要去对付陆明夷了。如果被他三人合流,陆明夷就算有通天之能,也将落败。王离已知自己要击败两个对手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假如能缠住米德志的两个对手,给陆明夷争取到时间,陆明夷便能杀开一条血路,冲向靶杆,到时还有可能有一线胜机。这正是兵法中的所谓“弃己末枝,破敌首脑”。 他突然放弃了两个对手,冲向另一边,正与他缠斗的两个侍卫亦大吃一惊,打马追击。三骑马一前两后,追了个马头赶马尾,此时击败了米德志的两个侍卫正待向陆明夷冲去,见一边已有一骑马杀过来,两人出手比脑筋更快,当即挺枪迎击。也就在这时,陆明夷手中双枪一错,已将对手的枪击在一边,与他擦身而过,直向靶杆冲去。 他已有双枪,若与对手相抗,取胜已不算太难,但总要耽搁一点时间。他的脑筋转得极快,米德志落马后,自己虽然也击落了一个敌人,但敌我之比不是接近了,而是更为悬殊,就算自己能够将这人也击落,但这般一耽搁,定然也会落败。 现在唯一的一线胜机,就是速度。 靶杆下守着的四人,有三个为了防御箭矢,已然下马,那么自己干脆不以弓箭进攻,而是不顾一切冲上。以自己的双枪,在一瞬间击敌之不意,应当还会有一线希望。一刹那他已打定了这个主意,便一催马,掠过了对手,直向靶杆冲去。 米德志和一个侍卫落马,王离突然弃斗,转而攻击米德志的对手,这番变化只不过极短的一刻,靶杆下的小庄亦看得目瞪口呆。对手非同凡响,极其顽强,他早就知道,但也没料到竟然会顽强到这等地步。只这般稍一分神,陆明夷已如狂风暴雨,打马直冲而至。小庄更是惊心,厉声喝道:“上前!” 他身为侍卫首领,大有指挥才能。陆明夷跃马突至,在步下对付他自然大为不利,但这时候再上马,实已来不及了。就算上马再快,但陆明夷这等狂飙突进之势,只怕还没在马背坐稳,陆明夷的长枪就能击中靶杆上的铜锣。现在上上之策,便是索性不上马,直接步行迎接,抢到最后一点时机,因为,担任最后守御之责的还有自己。 他命令甫下,陆明夷手提双枪已如飞而至。他本来打算的正是那三个侍卫翻身上马,而他就趁这时机抢到靶杆前。他有自信,就算自己会被击落马下,但肯定能够敲响靶杆上的铜锣,那这场比试自己也已赢了。只是对手居然并不上马,而是步行上前抵御,也让他有点意外。只是陆明夷应变之能极强,手中双枪直如行云流水,双枪一起一落,一左一右两个侍卫已分别中枪。虽然白垩枪伤不了人,但这些侍卫却也信守规则,要害中枪便退后不战,等若已死。剩下的一个见陆明夷转眼间就击倒了两个同伴,暗暗心惊,仍是咬紧牙关,硬着头皮顶上。 再击倒这个侍卫,靶杆就在眼前了,胜利也已唾手可得,陆明夷双枪在手,嘴角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 第02章火渐燎原 校场上,万里云看得亦有点喘不过气来。 冲锋弓队的三个百夫长,本领之高,一至于此。就算最先落马的米德志,也已非寻常人可比,王离和陆明夷两人更是让他大吃一惊。现在王离和陆明夷实际上都在以一对四,陆明夷还可以说是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但王离一枪一马,被四个侍卫围在当中不住打转,虽然有点岌岌可危,却仍然未露败象,看样子还能支撑一阵,而陆明夷更是突如其来,冲到了靶杆边上。 真要被击响铜锣不成?他想着。就在这一瞬间,陆明夷却已陷入了绝望。 他面前,步行的对手只剩下了个,但就在他要刺中此人时,边上一杆长枪忽地伸了过来,正击在他的枪杆上,将他的枪击得撞向一边。 那正是小庄。小庄本来立马在靶杆下,此时终于也冲了上来。他紧盯着陆明夷,喝道:“快上马!” 让那三个侍卫步行上前抵御,为的正是这一刻延缓。现在自己抢到了这一时机,有自己在前,后面还有与陆明夷先前相抗的一个侍卫正冲过来,马上又要成为两人联手对付陆明夷之势,到时这个步行的侍卫再翻身上马,三个人共同相抗,陆明夷再无胜机。虽然陆明夷方才疾如闪电的进攻使得自己的防御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但现在这缺口已被弥补,那边王离落败也已在片刻之间了。 胜机已定! 这四个字不仅闪过小庄心头,陆明夷心头也同样闪过这四个字。只不过,他也知道,将要定下的胜机,是对手的。 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吗?他手握长枪,脑海中又闪过了一个念头。 不,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小庄正挡在他的身边,陆明夷亦知道小庄身为侍卫首领,本领定然也是这些侍卫中最高的,自己纵有双枪,能不能击败他仍是未得而知。他心思之快,实还比手中长枪更甚,左手枪忽地向小庄一点,小庄见他左手单手出枪也不逊于旁人双手出枪,赞了一声“好”,持枪将陆明夷的枪挡开,心想:你左手枪先攻,右手枪肯定马上就攻过来了。挡他左手枪还只用了五分力,余力尽在防着陆明夷右手枪刺来,谁知陆明夷厉喝一声,左手枪一收一放,重又刺来,同时,右手却是一掷,右手枪破空而出。 投枪! 军中一般没有专用投枪的,专用投枪比较难,因为必须有个跟班随时为他补充,不然手中枪一投出便成了赤手空拳,对于士兵而言,当然不可能专配跟班。不过,虽然一般不用,但几乎人人都练过投枪,将此作为最后一招。小庄见他双枪齐出,这才明白陆明夷打的是这主意。他若去挡投枪,陆明夷的左手枪便可将他击落马下,若挡陆明夷的左手枪,这投枪又将击响铜锣,当真不能两全。但他仍是面色如常,厉声喝道:“大宽!” 这大宽,便是正要去上马的第三个步行侍卫。现在大宽在他身后,虽然看不到,但小庄相信这个同伴定能挡住投枪。果然,大宽听得小庄的一喝,头一仰,已见一支白垩枪正飞过来,直取靶杆上的铜锣。他将手中白垩枪往地上一撑,人已一跃而起。他枪马功夫很好,步下功夫却也不逊于马上,这一跃竟比陆明夷的投枪还高,伸手一把抓住了陆明夷的投枪。 投枪不能见功,其实却已在陆明夷意料之中。投枪的准头不够,虽然自己离靶杆不远,但能不能击中铜锣,他心中也是没底,他真正的打算也并不是投枪。一投出右手枪,右手手腕一翻,已伸到左肋之下。此时左手正将白垩枪刺出,他的右手一把抓住枪杆,向前掷出,左手却放开了枪杆,伸向背后。只是刹那间,左手枪也已掷了出去。小庄虽然全神贯注地防备,却也没想到陆明夷连左手枪都能投出来,他大吃一惊,但手上仍是不乱,将白垩枪一竖,已将陆明夷的左手投枪格开。 这仅仅是极短的一瞬间发生的事,就算与陆明夷正面相抗的小庄,靠的也仅仅是本能,周围的观众没有一个说得上来陆明夷在这一刻做了些什么,只知他手中接连投出长枪,简真生了七八条手臂,全都惊得呆了。本来都在看着王离,此时所有人目光都到了他身上,却见陆明夷双枪都已掷出,左手伸到背后,也已摘下了冲锋弓。 连珠箭。 这才是陆明夷真正的最后一手。 陆明夷知道,自己已全然落在了下风,根本不可能再取胜了。但先前抢到的这一点先手仍然可以利用,也唯有利用这一点先手才有可能取得胜利。他摘下了背后冲锋弓,心道:面前两人对付投枪,肯定及不上我出手快,要担心的只是身后那人……三清庇护,但愿他慢一点! 他心里这样想着,但身后已然感到了一股凉气。不用回头,陆明夷也知道,先前与自己对抗,后来被自己闪过的那个侍卫,终于赶到了。 抢在自己摘下冲锋弓之前。 最终还是失败了?这一瞬,陆明夷心境反倒一片空明。“为者未必成,不为无成者。”他想到了小时母亲跟自己说过的这话。母亲说,这是父亲离开家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意思是做了不一定会成功,但不做就肯定不能成功。 就算有再微弱的希望,也一定要坚持下去。这就是自己那个从未见过面的曾经名满天下又默默无闻的父亲留下的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吧。陆明夷想着,抿着嘴,仍然摘着背后的冲锋弓。 也许,在自己摘下冲锋弓之前,背后那人的一枪便已击中自己。那样的话,一切便已结束。只是,这样的结果,和敲响铜锣一样,仅仅还是未来的一种可能,即使那是迫在眉睫的可能。 就算是最后一刻,也不能放弃! 向陆明夷背后发出一枪的侍卫,此时终于舒了一口气。 他和同伴一起向陆明夷攻击,结果同伴被击落马下,自己又被他闪过。这种一败涂地的屈辱,让他实在难以忍受。现在陆明夷终于也逃不过自己一枪,定然要被自己击于马下了。 他正在高兴,背心突然一疼。虽然这疼痛算不得什么,但他的心刹那间却凉了。 那是被白垩箭击中了! 如果他装作不知,手中白垩枪仍是刺出,依然可以刺中陆明夷背心,只是他还是停住了手。 规则上说,比试中只消被击中要害,就必须立刻退出,不再纠缠。此刻,这侍卫心中既是懊悔,又是痛楚,但也有几分佩服。 击中自己的,无疑是王离。王离现在被四个人围攻,本来就在苦苦支撑,随时都会落马,但他在这等情形之下竟然还能发出一箭来。这些对手的坚忍,实在比他们这支侍卫队更强。 正如他所想,放出这一箭的正是王离。王离被四个侍卫围攻,眼角却一直在盯着陆明夷。陆明夷能冲到靶杆前,实是自己替他将对手接下的缘故,虽然他平时对陆明夷很是不睦,但现在却只盼着陆明夷能够成功。见陆明夷背后有个侍卫冲过来,眼看就要刺中,王离心中比陆明夷更为焦急。 自己已不可能取胜了,陆明夷再一落马,冲锋弓队就将彻底消失。王离对冲锋弓队这名号极为自豪,几乎看成了自己的性命,此时他心目中已全然没有了对陆明夷的妒忌,想的只是要让陆明夷一箭成功。只是他射出一箭,哪里还闪得过边上四人的齐攻,四支白垩枪齐齐刺来,全都刺中了他。几乎是啪的一声,四支白垩枪齐着。因为是从四方齐中,王离反倒没有摔下马来,仍是直直坐在马上,只是上半身尽在白垩粉尘中。 也就在王离被击中的同时,陆明夷手中的弓已拉开了。 他搭上了三支白垩箭。 陆明夷一直在苦练连珠箭,但现在要连射两箭还有自信,要连射三箭却有点勉为其难。他虽然不知王离助了他一箭,只道身后那侍卫随时都会一枪将自己捅下马来,因此将白垩箭搭上弓时,手指都不禁有些颤抖。 这是最后一搏了。他想着。成败就在此一举。 一时间,陆明夷的脑海中空明一片,什么都没有,唯有手中弓、掌中箭。冲锋弓队向来就对弓术极为看重,陆明夷最近更是一直在苦练弓术,出手更是纯熟无比。当他将弓弦拉开时,已什么都不想,眼中唯有面前不远处挂在靶杆上的铜锣。 小庄也已看到了陆明夷拉开了弓。在这个时候,他刚格开陆明夷掷来的白垩枪,见对手如此之快就拉开了弓,他的心不由一沉。他们这侍卫队虽然同样对弓术相当看重,却也没有像冲锋弓队一般将骑射与枪马并列,因此他根本想不到有人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弯弓搭箭。只是他身为侍卫队首领,确非易与之辈,手中枪刚磕开了陆明夷掷来的白垩枪,毫无滞涩,已一带马,长枪趁势横扫过去。而这时,陆明夷的手指一松,箭已射出。 “啪”。 小庄的枪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将一支白垩箭击飞。但小庄的心却更沉,因为他看到,陆明夷放出一箭后,长弓动也不动,从弦上却又射出一箭。 连珠箭! 小庄几乎要叫出来。眼前这对手,年纪还不大,居然已练成了连珠箭!如果有时间,小庄一定会绝望地大叫出声,但现在他什么都没有想,腰一用力,人已在马鞍上站了起来,再一用力,人便从马上跃了起来。 他是要以身挡箭!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陆明夷的第二箭已然射出。这一箭射来,正被小庄的肩头挡住,而此时,周围的人都张开了嘴,正待发出他们的惊呼。只是小庄的心却彻底沉了下去。 陆明夷手上,放出了第三箭。 挡下两箭,是小庄超越了自己的极限才能达成,对这第三箭他却已无能为力了。他有点茫然地看着这支箭从自己还在半空中的身边掠过,甚至还能看箭头包着的白垩包里漏下的粉尘,打着转,直取靶杆。而此时,已再没有人能够防守了。 “当”一声。此时,周围人的为小庄舍身挡箭之举的惊呼才刚发出,随即却是欢呼。这一场比试当真看得人目不睱接,魂不守舍,攻守双方都几非凡人,虽然陆明夷最终射响了铜锣,但欢呼的人中也无一不想:若是我,只怕根本挡不到现在。 铜锣一响,万里云一下站起。边上的军官见主将突然站起来,都吓了一跳,心道:万将军会不会恼羞成怒啊?万里云的侍卫队好大名头,这一次以十对三,最终还是让那三个人击响铜锣。他们只怕万里云怒火上来,会让冲锋弓队三百户吃不了兜着走。有几个厚道点的便想是不是该上前趁机缓颊,让万里云有个台阶好下,毕竟冲锋弓队之强,确属难能。谁知这时边上有个传令兵已先行过来,禀道:“万将军,冲锋弓队全队前来请愿。” 万里云皱了皱眉,喝道:“他们请什么愿?” 冲锋弓队现在才两百来人,但两百多人整齐划一地上了校场,声势还是不小。那传令兵道:“他们递上来一份请愿书,说冲锋弓队上下一体,三百户对将军不恭,将军若有责罚,他们愿一体担之。” 万里云怔了怔,突然露出了点笑意:“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支人马。”他看了看边上的徐鸿渐,微笑道:“徐兄,看来我还看走了眼。” 徐鸿渐也微微一笑,轻声道:“一切听从大哥安排。” 万里云笑了笑,高声道:“好吧,请三百户和小庄过来缴令。” 此时王离、陆明夷、米德志和小庄都走了过来。王离和米德志身上尽是斑斑的白点,王离身上更甚,陆明夷虽然身上没有中枪,但也累得筋疲力尽。相形之下,小庄只是肩头有一个白点,他跃下马来是有意为之,并不狼狈,但现在的神情却极是沮丧。一到近前,小庄便恭身一礼道:“禀万将军,末将无能,有负将军厚望。” 万里云倒是温言道:“小庄,你也尽力,去歇息吧。”说完,扫了王离、陆明夷和米德志三人一眼,高声道:“三位将军,辛苦了。” 冲锋弓队意想不到的战斗力,让万里云也有点吃惊。陆明夷听万里云的口气,心中终于一宽,忖道:这一番真个赌中了。 他不像王离那样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万里云初来此地,他就很注意打听万里云的为人。“颇为爱才,性情也相当宽厚。”他能够挺身支持王离,正是出于听到的这个风评。看起来万里云真个和传说中的那样爱才,自己三人的表现一定让他刮目相看。 万里云扫了他们一眼,(文*冇*人-冇-书-屋-W-Γ-S-H-U)又道:“徐鸿渐将军。” 徐鸿渐从他身边闪出,躬身一礼道:“徐鸿渐在。” “即日起,冲锋弓队恢复番号,隶尔麾下,由徐将军你一手重建。” “遵命。” 徐鸿渐是万里云的换帖兄弟,也是他的副手,万里云让徐鸿渐重建冲锋弓队,可见他是准备和毕炜一样,把冲锋弓队当成自己的亲兵了。王离眼里登时有点湿润,深深一礼道:“多谢万将军。”他这般一谢,陆明夷与米德志也只好跟着行礼,只是陆明夷心中却反而有点不安。 万里云让徐鸿渐来重建冲锋弓队,这一点倒让他有些意外了。固然冲锋弓队的地位能够提高,只是,若从此冲锋弓队成了万里云的御林军,上阵的机会岂不是少了?只是他虽这么想,脸上仍是什么声色都不露,只是躬身行礼。 这一次冲锋弓队绝处逢生,非但不撤销番号,还成了主将亲信,冲锋弓队上下全都大感振奋。王离本来对陆明夷和米德志都有些看不起,但经此也对他们大为改观了,平时亦有说有笑。更让他兴奋的是,徐鸿渐进驻冲锋弓队,将冲锋弓队扩编到六百人,但百户却没有增加,仍是他们三人。这样他们三人每人麾下便有两百兵员,军衔虽然未升,实质上却都已升到了骁骑。看来,只消一有战功,他们都将晋升一级了。 陆明夷本来还担心成为万里云的亲信后,上阵的机会不多,但这个担心很快就证明是多虑。到了十月初,徐鸿渐将冲锋弓队组建全备后,万里云便下达了一条命令,从军中抽调三千人,由徐鸿渐率领前往东平城,作为援军前往南安城。 南安城是闽榕省首府。今年七月中旬,东平水军在五羊城外经历了一场大败,当时东平陆战队刚出发,准备进驻南安城,对五羊城发动水陆合围之势。但随着东平水军意外的大败,闽榕太守高世乾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因此当八月初,东平陆战队依造计划抵达南安城下,本来要进驻南安城,随时准备南下攻击,不料面对的却是紧闭的南安城门。 “共和者,以人为尚,以民为本。是故共和之刀枪,不向民众。” 以此为由,高世乾坚壁清野,打出了“再造共和”的旗帜,终于公然反对大统制了。其实人人都知道,这是因为号称不败的邓沧澜元帅的水军也败了,连“水战第一”这名号都被五羊城里后起的少年将领郑司楚夺了,本来就与五羊城走得近、又对大统制不满的高世乾终于解除了后顾之忧,也就公然与五羊城走到了一起。 八月三日,本来准备进南安城休整的东平陆战队发动了对南安城的围城战。南安城虽是天下名城,但闽榕省不是军区在地,高世乾手下也不过几千防卫军而已,本来两万余东平陆战队觉得定然一举拿下,谁知南安城的守御竟是出乎意料地强。后来他们才知道,主持南安城防卫的是从五羊城而来的一个少年军官,名叫高鹤翎。 高鹤翎和高世乾是同族,还有点亲戚关系,因此申士图将他派到南安城当客将。高鹤翎年纪甚轻,却是五羊城后起将领中的佼佼者,第三代七天将中名列第四。五羊城第三代七天将,三个在水军中,号称“水天三杰”,四个在陆军,高鹤翎则是号称其中防御第一,有“铜墙”之称。同时,高世乾暗中已将防卫军扩编到了万人以上,高鹤翎将这一万多兵力用得灵活多变,城外两万多东平陆战队围城一个多月,竟然毫无寸进。就在徐鸿渐他们这支部队出发之际,邓沧澜再次向大统制上书,说明利害,将南安城下的东平陆战队全军撤回。这样,高世乾的高安防御战历时一个多月,获得了胜利,徐鸿渐这支增援军也就相应改变行军路线,转向东平城。 集中优势兵力,发动决定性的一击。这是邓沧澜的策划。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只是五羊城出乎意料的顽强使得他最初的计划破灭了。好在东平陆战队围困南安之战只在开始进行过强攻,因此损失并不大。只是水陆双方皆铩羽而归,虽然东平水军败在本来就声名赫赫的五羊水军手下,算是情有可原,但东平陆战队居然在本以为没什么实力的南安城下吃了个亏,却让士气大受影响。 十一月初,进入东平城的陆明夷本来以为会看到一派萧条的景象,但眼前所见却让他大吃一惊。 现在的东平城,已经集中了六万大军。除了水军北战队,从另几大军区调来的援军也大多已经抵达。只是在东平城里,却根本看不到接连失败后的沮丧之情,到处都是昂扬的斗志。 “胜败乃兵家之常事。” 这句话本来也是解嘲的话,但从东平驻军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倔强和不服。上一次出击,终究过于急躁了,像水陆两军不能同时出发,就是一次败笔。不过,这一次邓元帅已得大统制全权委任,并且上一次被革职的上将军胡继棠也官复原职,将来统率陆军。此番二次水陆并济南下,必将作雷霆一击,一举消灭五羊城。 听得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时,陆明夷表面上也表示了一番欣喜,但心底却有种无法对人明言的沮丧。 看来战争就快要结束了。自己想要在这一番风浪里崭露头角的梦想,看来还要推迟。也许,希望仍要寄托在西原的薛庭轩身上吧。 陆明夷这样想着。现在他作为重编冲锋弓队三百户之一,驻扎在东平城,天天训练磨合,随时听命,准备随着大军南下。只是好几次在梦里,他都对郑司楚这个夺走了邓沧澜“水战第一”称号的五羊城少年将领当面说道:“不要就这么失败了,再翻起些大浪来吧。” 薛庭轩,郑司楚。这两个年轻的敌方将领,现在都已经崭露出自己的天份来了。在他们眼里,“陆明夷”这三个字根本还排不上号,也完全不会有印象。但有朝一日,这两个人必将对自己闻风丧胆! 只是这仅是陆明夷心底的一个秘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场翻天覆地的变故已经迫在眉睫。 十一月三日。 雾云城。 雾云城的城制,是以当初的皇城为中心,环绕着皇城建起三个外环区。一环区居住的,基本上是各部官员。 甚至在前帝国之前,雾云城就是天下第一名城。到了共和国时期,雾云城的规模已越发庞大。在旧有的三个大城区以外,又增加了两个新的大城区。距离内城最远的乌桓区,有人戏称是“云里雾里进城,云里雾里出城”。因为从乌桓到内城,若是步行的话,足足要花一天时间。 这一天的黄昏,一辆马车进入了杉垣区的一家名为“听月居”的酒肆之中。 杉垣区是雾云城最大的一个区,聚居着工匠、商人,以及共和国各级部门的下层属吏。在这儿,歌楼酒肆也是最多。这家“听月居”名字很别致,门面也不算大,基本上是一些低级官员和各部属吏每天回家后来喝上一两杯的所在。 十一月三日的黄昏,斜阳淡淡地映在墙角。共和二十二年的尾声,似乎也带上了一点淡淡的忧伤。这辆马车在院子里停下,一个跑堂的马上过来招呼。 从车子里走下来一个穿风衣的人。这人的风衣有个大风帽,将一张脸都遮得严严实实。虽然雾云城的十一月已经相当寒冷了,不过这样穿法还是稍嫌夸张了。只是做生意的和气生财,客人别说穿件带风帽的风衣,就是把棉被裹在身上,跑堂的也不能说个“不”字,因此根本没有在意,仍是满面堆笑地将这人迎了进去。 那是个雅座,有个人在里面等着了。这雅座特别僻静,虽然现在天还未黑下来,但那人坐在里面却已是连面目都看不清了。那人端坐在案前纹丝不动,案头只点了一盏油灯,穿风衣的那人让随从侍立在门口,自己走了进去,与等在里面的那人相对而坐。一坐下,本已坐着的人便拿出一个扁扁的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块打磨得极其光滑的涂了一层白漆的木板,边上则是一支笔。那人拿起笔来,在木板上写了几个字:“顾公意下如何”。 穿风衣之人抬起头,看了看这人。如果有个职位较高的官吏在此,见到此人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这穿风衣的人分明便是代理国务卿、吏部司司长顾清随。 郑昭昏迷后,顾清随成为代理国务卿。数月前,他曾集结一批议府成员,上了一条对大统制的不信任案。因为大统制执意要进行西征,第一次还只是昌都省一省开支,耗费的是毕炜在西靖省的积蓄,规模也不是很大,但第二次却出动了三个军区的兵力,几乎将一年的国库收入全部耗尽了。这一次西征假如胜利了还好,结果却是劳而无功,军事上毫无成果,反倒使得毕炜这个昌都军区的军事长官也战死在西原。为了弥补这个缺口,大统制又责令顾清随想办法增加国库收入。 顾清随跟随大统制已久,向来对大统制服膺无比,从不敢有违。当郑昭身为国务卿时,顾清随心中对郑昭很有点不满,觉得他竟然有时敢违背大统制的意愿,真个是可忍孰不可忍。只是接替郑昭成为国务卿后,终于明白了郑昭的心思。 大统制刚愎自用。 这种念头,顾清随从来不曾、也不敢有过。但他一做上代理国务卿还不到十天,就不由自主地这么想了。特别是第二次西征失败,顾清随并非知兵之人,但也不是完全不知兵,在他看来,胡继棠和方若水趁着粮草尚未完全耗尽,及时班师是完全正确的,这使得五万远征军有七成多都安全返回了,保证了共和国的军事实力不受大的损害,大统制却认为胡方二人延误战机,罪大恶极。因为此事,顾清随第一次向大统制的决策提出了异议,说胡上将军和方上将军虽然战术上有误,但他们保全远征军大部的安全返回,功不可没,何况现在也是宿将渐渐凋零、后起战将尚未成长起来的非常时期,对胡继棠和方若水责罚太过,有可能会打击军心。但大统制却大发雷霆,指责顾清随想卖好给胡继棠和方若水,有结党营私之弊。结果,顾清随第一次被大统制骂得汗出如浆,胡继棠和方若水两人仍然被革职。 经过此事,顾清随有点心灰意冷。他本来就自觉能力不及郑昭,做这代理国务卿已觉勉为其难,如果大统制还要这样一意孤行,到时有什么不是全是自己担着,换句话说,自己是个随时都可能被舍弃的工具罢了。他越想越觉得前途渺茫,好在共和国的律法中有议府可以提出不信任案弹劾这一条,他就以此为武器,向大统制发动了第一次攻击。 本来,在顾清随心目中,共和国的律法至高无上,包括大统制在内都必须受其制约。但大统制强行解散了议府,终于让顾清随彻底丧失了信心。 大统制已经变了。大统制完全成为了当初的帝君,而且是最暴戾的帝君。为了共和国,要消灭的不是五羊城的再造共和势力,而是大统制! 当顾清随发现自己有这么一个心思时,他一时都吓呆了。现在大统制一定对自己加倍注意,虽然顾清随不相信连自己在想什么大统制都能知道,但他还是感到害怕。要消灭神一般的大统制,顾清随几乎要认为自己已经发疯了。可是这个念头越来越坚定,那就是大统制不死,共和国必将陷入翻天覆地的内乱中去——尤其是传来郑昭抵达五羊城,五羊城揭起“再造共和”的旗帜这消息的时候。 曾经与大统制一同创立起这个共和国的,文为郑昭,武为丁亨利。只是连这两个人都一叛一死,到了这时候,顾清随怎么都觉得共和国已经出现问题了,何况,他自己就是五羊城人,在五羊城度过了数十年,就算从这方面想,他也无法认同与五羊城为敌这个事实。 一定要杀了大统制! 如果说这本来只是一个念头,现在却已经成了顾清随的信念。他看着木板上这几个字,拿过边上一块抹布来擦去了,又拿起笔写道:“其人深居浅出,如之何?” 看到顾清随写的这几个字,坐在对面的那人微微一笑,但这回他并没有在木板上写字,而是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递了过去。纸上写得密密麻麻,字也很小,顾清随接过来对着灯光细细看了一遍,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纸上写的,是刺杀大统制的计划。这个计划相当严密,假如行事之人有足够高强的本领,说不定还真能成功。顾清随有过目不忘之能,看一遍便都忆记得了,但他看一遍又一遍,似乎想把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左手则拿着抹布将木板擦了又擦,可右手仍然捏着纸不放。坐在他对面那人耐性倒是极好,不焦不躁,一般木然坐着。两人坐了许久,顾清随这才将纸还给对面那人,那人却一下凑到油灯上烧了,看着顾清随。顾清随拿起木板上,却迟迟不在木板上写字。 又过了良久,对面那人终于有点焦躁了,拿过木板来写了两个字:“如何?” 顾清随虽然面无表情,其实心头却似有滔天巨浪。他为了这个计划已策谋许久,但真个要实现的时候却又感到事先考虑的还是太少了。不是计划本身,而是对这计划实行后的情形,估计得还很是不足。 直到现在,大统制虽然解散了议府,将自己也软禁起来,但毕竟并没有撕破面子,自己还能够自由自在地来到这听月居便是最好的证明。只是,一旦真个执行了这个计划,那就和大统制成为势不两立了。计划一旦失败,自己当然万劫不复,顾清随也早有准备。只是他现在犹豫的,倒是这计划成功之后,事态真个能和自己预料的一样吗?大统制固然刚愎自用,可是有大统制的世界和没有大统制的世界,完全是两个天地。失去了大统制,也许会变得比现在的情形更糟…… 想到这里,顾清随心里又是一震。这一点他一直没有想过。一开始见到大统制时,他对这个年轻人颇存轻视,随后却渐渐生了崇敬之心,直到敬若天人。当共和国真的成立了,自己也成为共和国有数的高官时,却觉得这共和国实在并不见得比帝国好多少,特别是当大统制的权威比过去的帝君有过之而无不及时,顾清随终于也开始怀疑,推翻帝国,建立共和国,究竟有什么意义。牺牲了那么多性命,换来了这个新生的国家,无论如何也应该比过去更好。可是,顾清随却甚至觉得,现在有些地方还不如过去。 造成这种情况的根本,就在于两次失败的远征吧。不论哪个时代,穷兵黩武都是一个贬义词。共和国本来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国力正在不断恢复,但毕竟还只是恢复时期,那场几乎毁天灭地的大灾难过去了也没多少年,大统制却在这个时候一意孤行,发重兵远征西原,这已不能用“不智”一词来形容了。当初郑昭公然反对向西原用兵,顾清随虽然不敢附和,心中却极为赞同,盼着大统制能从善若流,不要做出这最错误的决断。 只是,大统制仍然走出了最错的一步。 现在郑昭已经到了五羊城,而且五羊城已经取得了第一个胜利,毫无疑问,共和国内战已经无法避免了。但是,假如大统制死了,内战真的能够消弭于无形吗?本来顾清随一直有这样的想法,但现在突然想到,似乎自己的估计太过乐观了。至少,坐在对面的这个人所代表的势力,就更希望战争会延续下去,虽然他们嘴上说的是“咸与共和”。 他看了看对面的这个人。虽然明知对方是狄人,但看起来却完全没有异样。一般人总觉得狄人样貌和中原人大大不同,其实也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狄人中有一些相貌与中原人有异,有一些却完全就是中原人的样子,眼前这个人,就根本和雾云城的普通市民没什么不同。他想了想,在木板上写道:“大事若成,狄复组当如何?” 这个问题,其实顾清随在与他们这批人接上头时,就已问过了。果然,这人想都不想,就抹去了木板上的字,写上了“咸与共和”四字。这个答案冠冕堂皇,可顾清随实在无法相信。因为大统制虽然一意孤行,可是在这个问题上,却当真已经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帝国时期,狄人进入中原,中原人都视其为蛮夷,所以他们也经常前来边境抢掠。可是进入共和国后,狄人不论在哪方面,都与中原人一般待遇,很多狄人开荒种地,转为农耕,生活安定,更是和中原农人一般无二了。对这些人来说,要他们再自成一国,上马抢掠为生,他们自己首先不愿意。这从方面来看,顾清随都不相信这狄复组还能再掀起什么浪来。 狄复组就算不死心,终究大势已去。所以就算他们想利用自己,但自己何尝不可以利用他们?想到此处,顾清随终于拿过木板,抹去了那人写的字,写上了:“二月三日。” 这四个字一写下,那人一言不发,收起了木板,向顾清随行了一礼,起身走了出去。他们两人在屋内至始至终都不发一言,此时仍是一言不发。待此人一走出去,顾清随长舒了一口气,也站了起来,仿佛身上卸下了千钧重担。 三个月后的今日,就是大统制的死期了。此后,事态将会如何变化,现在谁也不知道,自己也只能希望会转向好的一面。 也许,我才是再造共和的第一功臣。顾清随想着,但心里却仍然无可奈何地想到,也有可能,不论事成事败,自己都将骂名千载,遗臭万年。只是自己已经踏上了这条路,那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了,只能一步步向前走去。 与顾清随密谈的那人出了听月居,跳上一辆马车。这马车里已经坐了一个人,见他进来,这人向边上让了让。等车驶出一段,才低声道:“谈成了?” “成了。” 这人也长长舒了口气,微笑道:“果然如大师公所言。屈木出,你可立下了不世之功。” 这屈木出脸上仍是十分凝重,低低道:“还不见得。任重而道远啊。” 这人叹了口气。他们这狄复组以“狄人复国”为宗旨,但就算他们这些铁杆信徒也知道这口号现在越来越没有号召力。他顿了顿,又低声道:“不要多想了,中原人有句话,叫尽力而为,我们便尽力而为吧。希望,”说到这儿,他脸上又浮起了一丝笑意,“鸣雷已经在南边立下了脚跟,不论哪一边得胜,最终胜利的必将是我们。” 屈木出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霁色,点点头道:“不错,尽力而为吧。” 屈木出与顾清随会面后一月有余,十二月二十四日,在五羊城里,有人前来请见五羊城水军新晋的校尉宣鸣雷。 宣鸣雷到五羊城后,和郑司楚一样,军衔暂定为骁骑,升为校尉看似连升了三级,其实他在东平水军时就已是翼尉,而此战他立功极大,所以晋升时就按他原有军衔晋级。郑司楚也一样,本来就是校尉,他在此战中功居第一,甚至邓沧澜“水战第一”的称号都让他夺了过来,所以他按原军衔升为都尉。五羊城后起的七天将中,年景顺和谈晚同两人军衔都是校尉,其余几个都是翼尉或辅尉,如此一来,郑司楚和宣鸣雷后来居上,已经超越了七天将中大部分人,但五羊城军中对他二人都已传为神话,谈晚同和崔王祥更是已将宣鸣雷补了战死的纪岑之缺,成为新的水天三杰,因此军中无人对他二人的越级提升感到不满,甚至有人觉得他们升得还太慢。 这一天在民间是祭灶的日子,申芷馨在家和父亲一块儿做祭祠没过来,宣鸣雷便在住处喝了点酒。五羊城的饮食精益求精,只是申芷馨严令他不得酗酒,他这阵子从来没有喝醉过,便是申芷馨不在边上,他也很是自律,没敢和以前那样每喝必醉、每醉必发酒疯。当那人找到他时,宣鸣雷正在自己小屋中一边喝酒,一边烤海贝。听得有人来找自己,他还一愣,只道是郑司楚、谈晚同这些人,待见到一个水军士兵引着的人进来,他便是一惊,叫道:“泰……” 那人不等宣鸣雷说完,已笑道:“鸣雷兄,好久不见了!” 宣鸣雷脸颊抽了下,也笑道:“是啊,好久不见。” 那水兵见宣鸣雷与来人已经认识了,便笑了笑道:“宣将军,你们聊吧,那我先走了。”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好。”待这水兵一走,宣鸣雷压低了声音道:“泰不华,你怎么过来了?” 这泰不华拱拱手道:“鸣雷,我是奉令叔之命,前来拜见郑国务卿的。” 宣鸣雷听得他说要见郑昭,更是吃惊,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要见他?我不是告诉叔叔了,郑大人是有异术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泰不华微笑道:“所以现在根本不用瞒了。” 宣鸣雷更是吃惊,呆了呆,忽然道:“叔叔决定放弃复国之念了?” 泰不华点了点头。宣鸣雷犹豫了一下,又道:“大师公也同意?” “正是大师公的意见。” 宣鸣雷沉默不语。 宣鸣雷的叔叔名叫屈木出,是手创狄复组的高层。狄复组共有三组长,而这三组长之上,更有一个从没人见过的谋主大师公。宣鸣雷自然也自幼就是狄复组成员了,由于他很小的时候就崭露出军事天赋,加上自幼就被当成中原人养大,没人知道他是狄人,所以一直在东平水军做到了翼尉军衔,舟督之职。只是当他得知大统制派下了一个身怀秘术、能够读心的马先生下来时,宣鸣雷便知自己已面临绝境。不论那时他把郑昭一家放走还是交出去,郑昭一旦被抓住,马先生肯定能够知道自己与郑氏一家碰过头,那时自己这个秘密也再不可能继续隐藏下去了,所以只能当机立断,全力协助郑昭一家南逃。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却又因此与马先生狭路相逢,只是马先生为什么竟放了他们一马,宣鸣雷直到今日都没搞懂。可不管怎么说,他这个秘密在郑昭面前也已不成为秘密了。郑昭曾表示过,对狄复组持有限的同情,现在双方既然共同与大统制为敌,可以有一定的合作。只是宣鸣雷明白,只消狄复组坚持狄人复国这个宗旨,大统制被打倒的那一天,狄复组的末日也就到了。让他没想到的是,狄复组居然放弃了狄人复国这个执念,那合作的前景便更加看好。只是他虽生得有点粗豪相,其实精细之极,思虑深远,泰不华的这一席话他听来已打了个七折八扣。虽然泰不华传来的消息如此,但这到底是不是狄复组高层真正的意思? 他想着。他自幼就是跟随中原人长大的,那养父母很是善良,将他视若亲生,也根本不知道他是狄人,和他说起当年狄人杀掠之事,充满了愤恨。但说起那些诚实狄人遭中原人欺凌时,也一般充满了同情。那时宣鸣雷就觉得,也许大统制提出的各族共和,一律平等才是更好的出路。至少,就算将来狄人复国已成,要杀戮无辜中原平民,他也绝对干不出来。这个想法他曾向叔叔提出过,但那时叔叔分明对自己一顿破口大骂,说自己吃多了中原人的饭,已忘了身为狄人的根本。现在叔叔突然改变了观点,宣鸣雷心头的怀疑远比欣慰为多。 更有可能,叔叔只是作一下表面上的退让,为双方的合作扫清障碍。郑昭肯定不会如此轻信,而叔叔也并不需要郑昭真正相信,只是为了在双方心照不宣下达成合作的协议罢了。宣鸣雷突然发现自己的心里竟是如此苦涩。 狄人复国,真个如此重要? 他想着,叹了口气。希望叔叔能够真的放弃狄人复国这个不切实际的宗旨吧。宣鸣雷原本身在共和军中,心底却将共和军当成了敌人,但现在与这些中原军人并肩作战,不仅有好友,甚至,还有申芷馨,慢慢地,他发觉再不能将这些中原人仅仅看成是势不两立的异族,而是一样有血有肉的同胞。 假如芷馨知道了我是狄人,她会怎样? 想到这儿,宣鸣雷不由淡淡一笑。自己已有一半血脉是中原人,如果芷馨嫁给自己,生下的孩子就只有四分之一狄人血脉了。当自己成为狄复组的高层时,就一定是狄复组真正改变的契机。他点了点头道:“好,我马上就去安排。” 泰不华与郑昭的会面十分顺利。当宣鸣雷看到泰不华满面含笑地从郑昭屋中出来,他小声道:“如何?” “郑大人十分赞同。” 泰不华微笑地说着。虽然也是狄复组的重要成员,但泰不华一直都觉得,狄人复国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不仅仅是中原人不会同意,就算狄人中,大部分人也更赞同留在共和国里。风餐露宿地游牧,到底远远比不上农耕安定。所以当他听得屈木出在机密会上提出,大师公建议将狄复组全称改为“狄人复兴组”时,就竭力表示赞同。 泰不华带着这个好消息回去的时候,郑昭已在密室与申士图商议这条消息了。 “郑兄,这狄复组真心如此吗?” 郑昭道:“是不是真心如此,其实也不重要。大势所趋,士图兄,你觉得狄人复国现在还真能成功吗?” 申士图闻言想了想,点点头道:“正是。” 狄人复国,仅仅是一些狄人中的死硬派才持的想法,郑昭还在国务卿任上时,曾经关注过这组织,发觉他们就算在狄人中也得不到太多支持,根本不足为虑。狄复组真正的居心,自然不能不防,但顾清随将在二月刺杀大统制,如果真的能够成功,那局面又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申士图听得这消息时,吃惊还甚于欣喜。两人商议了良久,觉得这也是一个机会,只是后势如何,现在却尚不能预料。但有一点他们意见相同,就是一旦没有了大统制,五羊城的处境必将宽松许多。即使北方还会有大统制的继承者,但肯定不会有大统制的能力了。虽然南方接连取得了五羊城水战和南安城防卫战两个胜利,但北方的实力还是远远超过了南方。最好的情况,就是南北双方达成和解,形成真正的共和,最坏的情况,也要比现在这种北方蓄势待发、南方岌岌可危要好。 静观其变。 这是郑昭和申士图最终达成的共识,申士图却叹了口气道:“真没想到,鸣雷竟是狄人!唉……” 郑昭知道申士图定是想到女儿的事了。他们都有意结为亲家,谁知申士馨偏偏爱上了宣鸣雷,明年春来就将订婚。本来申士图觉得宣鸣雷虽然不如郑司楚称心,但退而求其次,这也是个前程远大的青年,女儿终身有托,也是件好事。可现在知道宣鸣雷居然是个狄人,他便又有些犹豫。郑昭道:“士图兄,难道你还有这种偏见吗?宣将军是个很不错的少年将才,不会辱没了令爱的。” 话虽这么说,但申士图还是叹了口气,道:“女大不由爹,也是芷馨她没福。” 郑昭笑了笑道:“这种事,我们为人父母的,也不好多加干涉,只要他们自己乐意就是了。” 他这样去宽解申士图,但心里却也隐隐有点痛楚。虽然郑司楚和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么多年养育下来,在他心目中,郑司楚已经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郑司楚心里其实也是喜欢申芷馨的,他早就看出来了,但最终申芷馨选择的不是他,让郑昭亦觉遗憾。只是在五羊城,再想找一个郑司楚的良配,他都已不太想得到了。 因缘聚合,总是如此。他想着,不知不觉间,却想到了自己与妻子之间的恩怨了。 第03章玄盖门人 虽然过去的一年里有这么多不好的消息,原本一派升平景象的共和国又将陷入到血与火之中,但共和二十三年的新年到来的时候,雾云城里还是一片热闹。 正月十五,雾云城依例大放花灯。直到杉桓以外,各处都张灯结彩,歌舞升平。这一天里,雾云城的数十万居民几乎全都聚集在街上,观赏排满大街的花灯,小孩子也拿到了压岁钱,买些吃的玩的,到处乱走。在人群中,顾清随却完全没有旁人的兴致,心里直如凝结了万丈寒冰。 二月三日马上就要迫近了。依例,这一天大统制将要召见各部官员,共赴迎春宴,表示新的一年又将正式开始。只是共和二十三年的迎春宴,注定要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大统制到底有没有发觉异样? 一想到这点,顾清随就有种难以摆脱的不安。大统制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他。这几乎已是整个共和国的共识了,以往的大统制的确如此。当初顾清随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大统制分明已是错招连连,两番远征失利,郑昭叛逃,东平军区的水陆两军全都败退。这些以往根本不可能有的坏消息,不约而同地集中出现。也许,大统制只是一个会犯错的普通人而已。 “这是百花灯。” 边上,一个男人突然低低说了一句。顾清随心头一动,看向那人。那人穿戴整齐,手上还拿了根糖果子串,完全是个出来观灯的普通百姓,只是这男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顾清随。 顾清随看着的灯,分明是个人物灯,彩缎扎成的人物栩栩如生,除非是瞎子,谁也不会说那是百花灯。但那是事先说好的接头暗语,顾清随点了点头道:“春来花似雪。” “春来花似雪”本是昔年有名的大诗人闵维丘写过的一句诗。这诗虽是闵维丘所作,却不算上品,很少有人会去关注。那男人却只是淡淡一笑,将糖果子串往嘴里送了一颗,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顾清随看着他的背影,对身边的亲随小声道:“阿辛,走吧。” 在这种人丛中接头,防的也是大统制的眼线。虽然顾清随没发觉有什么人在跟着自己,但对大统制根深蒂固的惧意让他不得不防。阿辛跟了他很多年,又是他侄子,完全可以相信,闻言便与他向一边一家小酒馆走去。这小酒馆现在也是人满为患,雾云城市民观灯累了,就来小酒馆喝两盅歇歇脚,再接着游玩,所以大堂里人多,雅座却是冷冷清清。他们进了一间早已定下的雅座,两人坐下,阿辛看了看四周,见没有旁人,便将外面的大衣脱了下来。 阿辛的大衣下,穿的衣服和顾清随身上的一模一样。两人身材也相仿,顾清随一穿上大衣,两人便如霎时互换了个人。 这种提防其实有点多余,但顾清随还是觉得很必要,因为即使他孤处密室,也有种大统制就站在背后的错觉。虽然换过了衣服,他还是感到一些不安。披着大衣,走出小酒馆进到人丛中,他连看都不敢看周围的人。到了外面,又在人丛中挤了一段,走到另一盏很大的花灯前,他停了下来。 这灯做得很是富丽,看的人也很多,全都在指指点点说个不停,耳畔尽是“做得好”、“很漂亮”之类。 顾清随根本无心观灯,只是默默地站在人群中。 “清公。” 那个男人的声音又在身后响了起来。顾清随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如何?” “榆树胡同,第七号。” 榆树胡同就在边上,男人说这话的意思,便是告诉顾清随并没有人跟踪。顾清随没再说什么,又站了一会儿,才随着人流向一边走去。待走到榆树胡同口,他蹩了进去,完全是看累了灯准备回家的模样。 榆树胡同和外面完全不同,十分清静,连一个人都没有。顾清随拐了个弯,知道身前身后都没有人,已走到第七号门前,顺手一推。门只是虚掩的,他一推门,便已走了进去。甫一进门,门边已有人极快地过来掩上了门,只是用手一指。 这榆树胡同第七号,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小宅院。顾清随进了内室,里面只点了一盏油灯,有个人正独坐在桌前自斟自饮,一见顾清随进来,这人起身迎上前来低声道:“清公。” 这人正是屈木出。顾清随向他拱拱手道:“屈木出兄。” 屈木出淡淡一笑道:“清公,请坐。” 顾清随坐了下来道:“谋划如何了?” “万事俱备。” 屈木出仍是淡淡一笑,轻轻拍了拍手,从内室中又走出一人。一见此人,顾清随一下睁大了眼。这个出来的人,竟然生得和屈木出一模一样,连衣着都一般无二。他怔了怔道:“屈木出兄,这是令弟?” 在顾清随想来,屈木出一定是有个孪生兄弟。但屈木出却摇了摇头道:“家母只生了我一个,这位是明安兄。” 顾清随更是怔忡。这个名叫明安的人,怎么会和屈木出如此相似?还不待他问,这明安已走上前来,向顾清随躬身一礼道:“清公。”声音却和屈木出很是不同。顾清随更是诧异,向屈木出道:“屈木出兄,这是何意?” “明安兄便是行事之人。” 顾清随皱了皱眉。这明安就算和屈木出长得一模一样,可怎么去担当行刺的重任?大统制生性多疑,见到陌生人肯定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明安根本不可能靠近大统制的。他正在思索,屈木出已道:“清公,可能看出明安兄与我的不同吗?” 顾清随打量了一下,摇摇头道:“看不出来,真个一模一样。” 屈木出又笑了笑道:“明安兄,给清公看看你的真面目吧。” 明安闻言,将手伸到脸颊边,轻轻按了一阵,突然像是脱皮一般,竟然将一张脸拿了下来。见此情景,顾清随不由惊讶地站了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明安这张与屈木出一般无二的脸下,竟然还有一张全然不同的脸,平淡无奇。只是这变化太过突然,顾清随几疑身在梦寐之中,他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好叫清公得知,这是我狄部绝技。” 屈木出说着,将明安手中那张脸皮接过来,递给顾清随道:“清公请看,这张人皮面具是按我的脸做的,能看出破绽来吗?” 顾清随呆了半晌。狄人向被视作蛮夷,有些无知的中原人甚至认为狄人茹毛饮血,等若禽兽,没想到竟然有这等神奇的面具。顾清随将这面具按了按,喃喃道:“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他顿了顿,又道:“屈木出兄,你是想让他扮谁?” 顾清随的心思甚是机敏,已然知道屈木出的计谋了。大统制生性多疑,不会见陌生人,但若是自己的亲信,大统制当然不会多疑,那时这明安突然下手,自然手到擒来。屈木出见他已明白其中窍要,微笑道:“这个,便由清公定夺。有哪个人,大统制对他很信任,又与旁人接触不多的?” 顾清随想了想,低声道:“大统制最信任的,自非文书伍继周莫属。只是要扮此人,难度太大。” 屈木出点了点头道:“是。伍文书与大统制寸步不离,要掉他的包太难了。依我之见,最合适的,是议众中一人。” 顾清随又想了想,道:“嗯,是有这么一个人,王跃乔。” 王跃乔曾经做过大统制的文书,后来被调到礼部当一个小官。因为国务卿府文书鲁立远自杀身亡,大统制亲自下令,晋升王跃乔为新的国务卿府文书。现在名义上顾清随还是代理国务卿,但实务基本上都是王跃乔接手,可见大统制对此人的亲信。更妙的是,王跃乔并无妻孥,而且名义上还是顾清随的文书,顾清随完全可以把他叫过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王跃乔这人都符合要求。而大统制与他已有好几年未见,王跃乔新近才提拔上来,就算明安扮的王跃乔稍漏破绽,大统制也定然看不出来。屈木出听顾清随说了这王跃乔,点了点头道:“不错,此人正合用。” 顾清随道:“准备什么时候下手?” 屈木出道:“先不要惊动他。等迎春宴那天,再下手。” 他们又将细节商议妥当,觉得此计再无破绽。迎春宴是大统制接见各级官吏的宴会,现在顾清随虽然被架空,但名义上还是各部官员之首,那一天肯定要出席,而王跃乔作为国务卿府的文书,自然跟随在顾清随身边。等迎春宴那天,伺机将王跃乔拿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掉个包,到时大统制面见的就是明安了。等大统制和明安相对时,明安突然下手,一旦成功,顾清随立刻出来主持大局。只是,顾清随对这条计策还是有点不安,他道:“只是这样一来,行事之人很是危险,只怕会被金枪班当场格杀……” 屈木出还没说话,明安已躬身一礼道:“清公放心,明安已有必死之念。” 他声音说得不响,却极是坚定。顾清随看了看他,淡淡道:“那就好。” 这明安,是个死士啊。顾清随想着,心里最后一点不安也已荡然无存。这条计策神鬼莫测,大统制除非真是神人,否则定然难逃一死。他点了点头道:“好,依计行事。” 大统制,你的世界终于要落幕了。 走出榆树胡同时,顾清随看了看天空。暮色被花灯染作一片淡紫,似乎雾云城的正月十五是个不夜天。当大统制消失后,这个世界会转向哪个方向?顾清随已无暇再去多想。现在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大统制,必死。 和雾云城一样,五羊城的正月十五也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虽然很多人都知道,北方的再度攻击很快就会到来,这一次将更是雷霆万钧之势,五羊城再要取胜的机会微乎其微,但越是这么想,反倒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及时行乐,趁现在还活着的时候。几乎人人都有这个念头,所以这一年的正月十五反而比往年更热闹。 郑司楚走出工部特别司母亲的病房时,心里却有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忧伤。郑夫人自从遇刺重伤后,伤势时好时坏,一直都不能痊愈。郑司楚几乎每天都来看望母亲,但这几天母亲的伤势反倒更重,今天更是昏迷不醒。他看着母亲,心头仿佛都要滴血。 工部特别司倒是没有五羊城别处那种病态的热闹,但华士文和陈敏思还是弄了几个灯应景。特别司本来就多巧匠,这几盏灯足有一人多高,而且是走马灯,点着后灯壁的画面在不停地转动。陈敏思说这是因为热气上升,转动灯顶的叶片才能如此。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的事,观赏一下这几盏巧夺天工的彩灯倒是乐事,但现在郑司楚也实在没有心思去看。陈敏思知道表哥因为母亲的事心绪不佳,便陪他聊天。说了一阵,郑司楚才回过神来,道:“敏思,姨母跟姨父呢?” 陈敏思撇了撇嘴道:“我妈去串门了,阿爹一早就在工房,没出来过。” 五羊城的水上大战之后,谈晚同首先就派出水鬼队,将北军沉船上的舷炮打捞上几门。有了实物,自然可以模仿,但陈虚心纵不通世事,亦知学人的终究落在后手。不要说短短几个月尚不足以完全将舷炮模仿成功,就算造得一模一样,以北方对武器的开发能力,只怕这几个月间他们的舷炮又有了长足的进步,因此陈虚心发了个狠,势要造出超越北军的舷炮出来。只是狠是发了,实现却难。陈虚心心思虽巧,却并不很擅长开发武器,进展相当慢。郑司楚听得姨夫正月十五还在忙,心中不安,道:“我去看看姨父,请个安吧。” 陈敏思道:“那我带你去。不过那边很热。” 正月十五怎么会热?但到了工房,郑司楚才知道话从何来。原来陈虚心呆的是锻工房,一群工友正在锻造钢铁,炉火熊熊,确是酷热难当。陈虚心却身著长衫,身上汗都没一滴,每当工友将锻好的铁块淬完火,就上去细看,忙得不亦乐乎。陈敏思远远地叫了一声:“阿爹,表哥来了。” 陈虚心扭头见是郑司楚过来,将手中的铁块一放,笑着过来道:“司楚,你来了。别进来,这儿太热。” 他一边说一边过来,走到门边,还不住拿衣角扇着脸。郑司楚心知忽冷忽热最易得病,忙向前一步道:“姨父,你别出来,会作风的。” 陈虚心走出来,他走进去,陈敏思却仍然站在门边。陈虚心看郑司楚才站一会儿,头上已冒出了汗水,便道:“司楚,你这儿呆不惯,去歇息吧。” 郑司楚还真的想走了,但刚来便走终究不好,他道:“姨父也要小心。现在在做什么?” 陈虚心道:“我已将舷炮拆开来看过了,结构已没什么问题,只是我们炼的钢不成,很容易炸裂。” 火炮炸膛,一直是个难点,何况舷炮每发一炮都要重重缩回,对钢质的要求更高。郑司楚皱了皱眉道:“难道不成吗?” “总是差一点。”说着,陈虚心叹了口气道,“唉,若是五羊城里有玄盖一脉的人就好了。” “玄盖一脉?” 这两个字郑司楚闻所未闻。陈虚心道:“是法统的一个支统。传说大涤玄盖洞天的法统一脉,专精金石烧炼,有一套歌诀。这一脉的人若在,一定能想办法。唉,我对这些总是不熟。” 郑司楚道:“不能去访求吗?请他们来总行吧。” 陈虚心苦笑道:“大涤玄盖洞天是三十六洞天之一,当初师父带我去过,便是走访这一派的门人,但到了那儿才知道这观宇早已荒废,我们等了好几年也不见人,只得离开,现在都不知还有没有这一脉的人在了。” 法统有三十六洞天之称,郑司楚倒也隐约听说过。他道:“纵然没消息,也可以去打探一下。这个大涤玄盖洞天在哪儿的?” 陈虚心道:“这个可难。本来是东平城的东北角,但几十年前就荒废成那样,现在多半已然不存。” 郑司楚一怔,忖道:这个确实很难。别处要访求总还好说,但东平城是东平战区所在地,现在也是北军集结的地方,去那儿访人,当真难于登天。他道:“没别的办法吗?” 陈虚心道:“现在只好这样试。虽然麻烦,但总有一天能试出最好的比例来的。” 虽说这样试也是个办法,但郑司楚也知道这般乱试,实在有点赌大运的意思在了。可是谁也不知道玄盖一脉的人还在什么地方,他叹了口气道:“也只有这样了。姨父,你也别太累了。” 陈虚心笑了笑道:“我还没事,就是这些工友有点吃不消。对了,你妈怎么样?” 郑司楚的脸色一沉道:“她今天不太好。” 陈虚心叹道:“吉人自有天相,司楚,你别多想了。” 刚辞别陈虚心,郑司楚和陈敏思两人回到展示厅那边,有个工友过来禀报,说年景顺将军前来。 一听得年景顺过来,郑司楚连忙迎了出去。虽然父亲说过,年景顺只能当下属,不能当朋友了,而且郑夫人遇刺,年景顺亦是难辞其咎,但在郑司楚心中,年景顺这个自幼就在一块儿玩的朋友总是难以忘怀。 年景顺过来,也是前来探望郑夫人伤情的。他带了些补品过来,说是对创口有好处。寒暄了一阵,年景顺便要告辞走了,郑司楚送了出去。本来也有那种如意车可坐,但他们都只想走走。只是两人并肩走时,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远处,灯火灿烂,光映暮天,但这里却显得如此冷清。走了一程,年景顺突然道:“司楚。” 郑司楚抬起头看了看他道:“阿顺,怎么了?” “你……你能原谅我吗?” 郑司楚想也没想道:“这又不能怪你。”但一说出口便知说错了。年景顺根本没说要原谅他什么,自己却不假思索就说出口来,可见自己心里仍是将此事记得牢牢的,等如承认自己认为是年景顺害得母亲受伤。果然,年景顺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嗫嚅道:“那时……那时我真不知道。” 那时年景顺只怕真个认为,背叛大统制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恶行吧。郑司楚心头一疼,因为他也知道,其实自己心里实在没办法原谅年景顺。他道:“阿顺,等会儿你要去哪儿玩?” 这已是故意把话题扯开了。年景顺哪会不知郑司楚的心思,他苦笑了一下道:“回军营。” “回军营?今天可是十五啊。” 年景顺道:“北军的下一波攻势很快就会发动了。鹤翎兄昨天还发来急报,要我们做好准备。” 七天将中排名第四的高鹤翎现在在主持南安城的守御。虽然上一次他击退了东平陆战队的围城,但那实在算不得胜利,谁都知道,那次因为邓沧澜的水军已被击退,使得东平陆战队孤掌难鸣,而南安城却准备已久。但这一次北军再次南下,就将是一次势在必得的攻击,南安城虽是坚城,想要守御,实在难比登天了。郑司楚道:“高兄有什么好主意吗?” 年景顺又苦笑了一下道:“虽说事缓从恒,事急从权,势强用正,势弱用奇,但谁都不是神仙,如果北军真个要取南安城,根本守不住,鹤翎也只有尽人事而已。” 郑司楚没有说话。他现在虽然有“水战第一”之号,但他其实更长于陆战,这些当然比谁都清楚。他道:“高兄既然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来?” 年景顺道:“他怎么回来?先前一战,他已经成为南安城的救星了。要是他退回来,高世乾只怕当场就要上吊,而南安城连一守之力都没有了。” 郑司楚叹了口气。“名将”之号,有时也是个连累,邓沧澜败北,同样也是被这称号所累。高鹤翎看来是准备坚持到最后一刻了,当然他也寄希望于五羊城派出的援军。如果有五羊城赴援南安城,那坚守南安城并不是不可能的。只是这样一来,邓沧澜毫无疑问又将从水路趁虚而入。邓沧澜不是那种一败就一蹶不振的人,何况,他手下还有傅雁书那种天才。上一次,傅雁书在绝境之中还将崔王祥挡了如此之久,郑司楚亦大为咋舌,连宣鸣雷都说过,那傅驴子确实在他之上。这一次邓沧澜卷土重来,如果五羊城分兵赴援南安城,就会重陷各个击破的困境。 要守五羊城,就必须保住南安城。但要保住南安城,五羊城又要守不住了。这等两难之事,年景顺看来亦为之手足无措。郑司楚道:“增援南安城,看来势在必行。也不要太没信心,水军坚守,应该也不是不可能的。” 年景顺道:“我这回来也是想问问,舷炮的事有眉目了吗?” 共和军的舷炮之利,年景顺虽是陆军亦有耳闻。如果五羊水军没有舷炮,双方水军交战,五羊城一方肯定要落于下风。郑司楚道:“现在很有进展,只是,要实用,还需要时间。听姨父说,在工艺上还有点欠缺。” 年景顺听他这么一说,脸色又是一沉,叹道:“连陈司长都觉得麻烦,那是真没办法了。” 郑司楚道:“我姨父说,若能找到玄盖一脉的人相助,成功的希望会大许多。阿顺,你知道这玄盖一脉吗?” 年景顺本在走着,听郑司楚说到这个却突然站住了,道:“玄盖?大涤玄盖?” 一听年景顺说出“大涤玄盖”四字,郑司楚大生希望,也站住了道:“是啊,你知道?” 年景顺皱了皱眉道:“我好像听过这四个字。是哪儿呢?”他伸手弹了弹前额,却一脸颓然,看来还想不起来。郑司楚急道:“阿顺,你再想想,是哪儿听来的?” 年景顺将手指按在了眉宇间,喃喃道:“在哪儿?哪儿?”突然他眼里一亮,叫道:“王真川!” 郑司楚呆了呆,道:“他是玄盖一脉?” “没错,就是他。”年景顺眼里也开始发亮,“他也叫王靖川。此人家境豪富,是个公子哥,就是喜欢在家打铁。” 郑司楚吃了一惊,道:“还有这种人?” 年景顺道:“他家本来就是开刀铺的,铸的刀很出名,不过王真川爱打铁,却不为锻刀,而是设计种种玩具,构思很巧。大概是玩物丧志,所以到他这一代,刀铺生意差了不少,品质也不比以前了,可是他做出来的东西却和陈司长的可一争短长。那时我认识了他,问他为什么又叫靖川又叫真川,他说王靖川是他本名,真川是他的法统之名,因为是真字辈。” 郑司楚又是一惊:“泰极真虚,他辈份比我姨父还高?几岁了?” “泰极真虚”四字,乃是法统上清丹鼎派的排行,陈虚心还俗前名叫虚心子,便是“虚”字辈。如果王真川是“真”字辈,那比陈虚心还要高一辈。年景顺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年纪不算大,比我们只大了两三岁而已。他说他是大涤玄盖一脉的最后一个传人了。” 郑司楚没想到居然这么巧,能够得知玄盖一脉的下落。他又惊又喜,叫道:“这人在哪儿?” “东平城。” 这三个字一出,郑司楚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不过想来也是,那大涤玄盖洞天就在之江省,王真川这最后一个门人多半也是在东平城里。他想了想,又道:“阿顺,你把他具体住址告诉我。” 年景顺道:“他是我那年去东平城偶尔结识的。你难道要去找他?” 郑司楚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这一天年景顺回去后,郑司楚一宿未眠。第二天一早,他便去见父亲了。郑昭此时已接管了五羊城政务,天天忙得不可开交,郑司楚等候了大半天才见到父亲。一见郑司楚进来,郑昭便笑了笑道:“司楚,有什么事吗?” 郑司楚走上前来,低声道:“父亲,我想去东平一次。” 一听这话,郑昭也吃了一惊,喝道:“你疯了?好容易逃出来,难道你要自投罗网?” 郑司楚将陈虚心要找玄盖一脉门人的事说了,郑昭听完了,问道:“那为什么不让别人去?你自己去,太危险了。” 郑司楚道:“我已打听过,现在东平城的封锁不像当初那样严密,城中驻满了从各地增援来的部队,要混进去并不难。何况,当初他们就不是为了抓我,我没和几个人朝过相。” 郑昭道:“那也不必你自己去。万一你碰到了认识的人呢?” 郑司楚道:“我也想过了,可以请姨父给我再做两张人皮面具。” 郑昭喃喃道:“你倒是打算得很周详。” 对郑司楚的能力,郑昭其实很有信心。但郑司楚这样混入东平城,作为父亲,他当真不放心。郑司楚生怕父亲还不同意,便道:“父亲,这人未必肯来,如果不得已,我想用强。若是旁人,只怕还办不成。” 郑昭道:“他若不愿来,你就把他绑来吗?”这话听着似是讥讽,但郑昭心知可能性很大。那王真川身为富户,很有可能不愿来五羊城,说不定真要用强。说到用强,不论从心计还是本领来说,郑司楚都是上上之选,让他去,成功的指望很高。他看着郑司楚,眼里有些怔忡,郑司楚正被父亲看得有点发毛,郑昭忽道:“司楚,你去那儿,还是为了……” 郑司楚心头一震,忖道:父亲看出来了?却听郑昭接道:“你那几匹飞羽吧。”郑司楚暗自舒了口气,点点头道:“也是。” 在当初逃离东阳城时,那三匹飞羽因为没办法带,留在了左桥号。左暮桥曾经因为觉得走投无路,想要出卖郑氏一家,结果被郑昭下了摄心术昏迷,现在多半已复原了。而这个时候郑昭一家都已逃离东阳城,左暮桥当然不可能再去告发,所以没人会知道自己一家曾躲在左桥号里。丢了这三匹宝马,郑司楚不知心疼过多久,也确有心去取回来。但这次要去东平城,他最大的目的,还不是这个。听父亲说是为了飞羽,郑司楚倒是松了口气。 郑昭又看了看他,低声道:“这样也好。只是左暮桥这人两面三刀,曾经想出卖我们,不能轻信他,你千万要小心,要当机立断,不要妇人之仁。” 郑司楚道:“我记下了。” “你准备和谁一起去?”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道:“我想向申伯父借他那卫队一用。” 申士图的卫队,以前有飞铁、厚土两个卫队长,飞铁已死,也有人替补上来。这支卫队身为申士图的保镖,枪马之术不行,但步下搏杀却十分了得。郑昭道:“好的,我去帮你请求。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尽快。” 郑昭道:“那你去准备吧,明天我就给你答复。” 看着郑司楚离去的背影,郑昭心头突然有种异样的酸楚。他曾发过誓,在此生的有生之年里,永远不对妻儿使用读心术了,但刚才却差点破戒。虽然仍然没有去读郑司楚的心,但他察颜观色,也已料到了七八分郑司楚的真实用意。 他是不想参加宣鸣雷和申芷馨的订婚仪式! 这孩子,其实很喜欢申芷馨,只是终究落空了。郑昭想着,却想到了自己。自己能比儿子好多少?自己终于和所爱的人共携连理,妻子也爱自己,但妻子心里却终究还有一个人。从这点上来,郑司楚似乎更像自己。 司楚,我的儿子。他想着。 这条提议交上去了,郑司楚本来觉得没那么容易批准,但第二天他就被叫到太守府去面见申士图。 一到申士图的办事处,郑昭也已在内。看见郑司楚进来,申士图招呼着道:“司楚,过来坐吧。” 现在看到申士图,郑司楚总有点不安。他先前觉得申芷馨定然会嫁给自己,几乎把申士图看作了父亲,现在见来却有点尴尬。申士图倒没有什么,等郑司楚行过礼坐下,他道:“司楚,你一定要去东平城?” 郑司楚顿了顿,道:“姨父现在研制舷炮,遇到了麻烦。若不能请到那位王先生,舷炮要实用便将拖后,北军却日新月异,定然更有进展。申伯父,此事已非同泛泛,实已迫在眉睫。” 特别司研制舷炮一直没有大进展,申士图自然知道。上一次东平水军的船队装配了舷炮,五羊水军本来号称天下之冠,但实战一起,便发现双方的实力已相差了许多。北方的舷炮本来便已投入实用,下一拨人马到来时,舷炮一定会越发厉害,那时只怕双方的实力会越拉越远。因此,申士图很清楚郑司楚此行的意义。只是另一方面,上一回海上之战,纯粹是靠了郑司楚的策略方才取胜,申士图对郑司楚实是有点迷信了,他若一走,申士图实在有点担心五羊城守不守得住。想到此处,申干图有些犹豫地说:“司楚,你若一走,五羊城的防卫该让谁来负责?” “年将军以下诸位将军都可担此重负,请申伯父放心。” 这话郑司楚已准备了许久。海战得胜,他被五羊城的市民推许得无以复加,年纪轻轻,甚至有人称他为天下第一名将。但郑司楚人虽年轻,却是经历过生死关的,极是老成冷静。海战的战略虽是自己提出,战术上却仍是谈晚同、崔王祥和宣鸣雷在指挥。人各有长,他虽然被称为夺下邓沧澜“水战第一”称号的人,但自己清醒地知道,单以水战而论,自己远不及那三人。而陆战上,他虽然自信,却也明白五羊城七天将之能。排名第四的高鹤翎能成功守住南安城,可见七天将确非浪得虚名,有他们在城中,守御完全可以放心。只是他虽这么说了,申士图仍然有些担心,想了想道:“万一北军在你离开时发动进攻,又该如何?” 这个问题郑司楚也想过。他道:“北方若是进攻,必定先攻南安。五羊与南安唇齿相依,不得不救,但一旦赴援南安,北军水军又必须卷土重来,趁虚而入,因此去请王先生就更为急迫了。好在他们出发总要时间,一个月内,北军的水军不会抵达五羊城的,而一个月内我应该能够将王先生带回来了。” 申士图默然不语。郑司楚所言确是有理,只是先前那一战,郑司楚的军事天才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郑司楚若是离开,他总是不放心。郑司楚怕他仍有话要说,便接道:“申伯父,请不必多虑,我已经与年将军策划了万全之策,无论如何,一个月内是不会有大碍的。而此事不论成败,一个月内我也肯定会赶回来。” 申士图见他这么说,这才放下了心。他道:“那么,司楚,你准备怎么去?若是扮成五羊城出发的行商,到了东平城肯定会被怀疑。” 郑司楚道:“这个我也已经考虑停当,我扮的是雾云城来五羊进货的小商人,因为战乱,先前一直被阻在闽榕省,现在才得以返回。” 广阳和闽榕两省,方言相当难懂。郑司楚小时虽然住在五羊城,但很小就随父亲去雾云城了,五羊方言说得已相当夹生,要扮五羊城的商人是不成了,但扮成雾云城的商人倒是毫无破绽。申士图又问了不少细节,郑司楚听他所问多深中肯綮,心里也暗暗佩服,忖道:申伯父这许多年能瞒过大统制,果然也自有他的本事。他向来未料胜、先料败,此行已考虑良久,申士图所问他皆能答上来。申士图见他对答如流,心里又不禁暗自叹道:可惜芷馨偏生不喜欢他。 问了一阵,申士图觉得郑司楚确是已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此行也不是太难,最麻烦的倒是那王真川若是不肯来该怎么办。好在郑司楚已经做好准备,王真川真不愿来,就把他绑票绑来。他道:“司楚,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事不宜迟,明日就要出发。” 申士图点了点头道:“好。我便让断土准备,给你们也备点干货。” 五羊城的特产便是各种腌制海产品和荔枝干。凡是来五羊城的商人,贩走的货物有五成就是腌海产和荔枝干,郑司楚要扮成行商,当然也要备些这个以掩人耳目。郑司楚道:“是,还请申伯伯费心,那些腌货都要用陈货,不要用新货。” 申士图一怔,马上就省得郑司楚的用意,微笑道:“司楚,你的心思倒是很缜密。” 郑司楚扮的是因为战乱而一直被拦阻在闽榕的商人,那么带的货物必然不能是最近的新货了。虽然这仅是一个小细节,未必会被人看破,但郑司楚连这样的小细节都考虑周全,申士图心中对他不禁又高看一线,也对申芷馨最终未能嫁给他更加遗憾。 第二日,预备的东西都已备齐了。陪同郑司楚一同出发的是断土和另一个名叫沉铁的侍卫。申士图的侍卫分铁、土两组,本来铁组由飞铁主持,厚土主持土组,断土则是土组的副组长。铁组在飞铁死后便是这沉铁主持,而厚土新近被申士图遣出外面办事去了,目前主事的正是副组长断土。申士图将两组的主事之人都交给郑司楚带去,可见其全力支持。郑司楚正在家里做最后的准备,工友突然来报,说宣鸣雷前来。 宣鸣雷怎么这时候过来?下个月宣鸣雷便要和申芷馨正式订婚,郑司楚照理必须参加,可他实在不愿参加这订婚礼,这趟出门亦有逃避的意思在。郑司楚为掩人耳目,没几个人知晓这事,便是年景顺和谈晚同他也没告诉,何况宣鸣雷现在已正式成为水战队水天三杰之首,在水军中忙得不可开交,他这时候来不会因为没要紧的事,只怕是从申芷馨处得知自己要出发的消息。想到此处,郑司楚心头便有些刺痛。虽然他已经打定主意,要祝福宣鸣雷和申芷馨的未来,可想归想,心里却依旧有点酸。 我毕竟没那么大度。 郑司楚解嘲地想着,迎了出去。一出厅堂,正见宣鸣雷走进来,一见郑司楚,宣鸣雷快步上前,叫道:“郑兄。” 郑司楚笑道:“宣兄,你怎么还有空过来?” 宣鸣雷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进屋谈吧。” 一进堂屋,宣鸣雷便低低道:“郑兄,你要去东平城找王真川?” 果然是听小芷说的。郑司楚心里不自觉地一疼,脸上仍带着微笑道:“你的耳朵可真长。是啊。” 宣鸣雷睁大了眼,低喝道:“你疯了!你知道这王真川是什么人?” 郑司楚一怔,道:“听说他是大涤玄盖的唯一传人,对铸造有独到的心得,我姨父为开发舷炮,必须得到他的帮助。” 宣鸣雷道:“我不知他是不是什么大涤玄盖传人,就知道他有个表兄乃是东平陆战队的工正。因为这王家是世代开刀铺的,虽然打的多是菜刀,有时他表兄也会肥水不落外人田,把军中打战兵器的单子给他两张。因为这人也爱喝酒,所以我和他在林公家中有过一面之缘,此人别的还好,却是个大统制的铁杆追随者。而且,他们有个亲戚在雾云城位居高官,绝对不会心甘情愿来五羊城的。” 郑司楚又是一怔,道:“真的?”好在他本来就担心这王真川不肯来,已打了用武力绑架他的主意。虽然这是下策,但总算已做准备。他道:“看来,只有用强了。” 这回倒轮到宣鸣雷吃惊了,道:“郑兄,你早就准备用强?”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这位王真川先生,此番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我是势在必得。” 宣鸣雷长吁一口气道:“你早有准备就好,我就怕你白跑一趟,白冒这风险。”说到这儿,他也笑了起来:“郑兄,你也真不是个厚道人,说实话,当初我与你在东阳城初见,当时我若声张出来,你会不会就要动刀封我的口?” 郑司楚当时还真个有过这种心思,但这话实在不好直说,他道:“封你的口也不是非动刀不可。那时我总算和你有过一面之缘,会把你绑几天吧。” 宣鸣雷干笑道:“你想绑我,那也不是容易的事。好在这王真川肯定没有我的本事,你绑他定然手到擒来。” 宣鸣雷枪马不算太出众,但身怀斩铁拳和斩影刀,若是步下,郑司楚想击败他实是未知之数。郑司楚也笑了起来:“所以我现在还在庆幸与你不是敌人。对了,宣兄,你来就是警告我这个的?” 宣鸣雷道:“是啊。我听阿……听人说你要去找那王真川,怕你不知此人底细,还备上诸色礼品前去礼聘,到时便要上个大当了,所以来提醒你一句。” 郑司楚心里感到一阵暖意。为了申芷馨之事,他对宣鸣雷已隐隐有了点连自己都觉得无法启齿的痛恨,但现在这点嫉恨已荡然无存,他握住宣鸣雷的手摇了摇道:“多谢宣兄。” 宣鸣雷抽出手道:“别那么娘娘腔,郑兄,好好保重吧。上回你用的那种人皮面具倒是件利器,你可以再用用。” 郑司楚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他记起宣鸣雷在东阳城林家得知自己有这人皮面具时并没有太吃惊,便道:“你也知道这种面具?” 宣鸣雷点点头道:“我们狄部也有这种人皮面具,只不过没有你这种轻巧。听人说,那种面具只有秋冬戴着,夏天若戴着,难受之极,谁也受不了。” 郑司楚听宣鸣雷这般说,心中释然,心道:姨父做的这种面具见不得水,戴上后就不能沾水,就算汗水浸湿了也马上会穿绷。我本来觉得这是美中不足,听宣兄所言,他们狄部的人皮面具原来也差不多。陈虚心做的这种人皮面具轻巧单薄,戴在脸上几乎没有感觉,不撩开头发细看发线,谁也看不出破绽来。从这点上来看,他的面具又超过了狄部的人皮面具了。他听宣鸣雷说起狄部,又问道:“对了,宣兄,你们狄人……” 他想问的,乃是申芷馨是不是已知道宣鸣雷是狄人,但宣鸣雷却会错了意,道:“老伯没跟你说吗?” “说什么?” 宣鸣雷道:“不久前,我叔叔派人前来,让我引见老伯。现在,他们放弃了复国之念,已经与我们合作。” 他只是顺口一句,郑司楚心头却是一动,道:“你叔叔是狄复组的?” 宣鸣雷道:“你知道狄复组?” 郑司楚微笑道:“还是几年前在西靖城军中时,同袍中有位骁骑名叫者蔑,便是狄人。一说起狄复组,他总是破口大骂,说就是狄复组多事,害得他难以升迁,我这才知道有这么个组织。” 宣鸣雷苦笑道:“其实我也觉得如此。现在狄人还要复国,已是异想天开,没事找事,但我叔叔总是不听。现在他们总算放弃了这个执念,将来应该能够好些。” 郑司楚忖道:狄复组果然难得人心,连宣兄都不太认同,不要说那些寻常狄人了。 宣鸣雷此时沉吟了一下,又道:“郑兄,此番你前去,最要防的,还是那傅驴子。” 傅雁书在前番海战中的表现,有目共睹,宣鸣雷前去伏击补给船,就是被他打了个反伏击,以至于一败涂地,自己也是死里逃生,至今心有余悸。郑司楚道:“是。不过想来不会与他照面,也不必太过担心。” 宣鸣雷伸了个懒腰,抱拳拱了拱手道:“我要说的也已说完了,郑兄,此去祝你一路顺风,早日平安归来,我请你喝酒。” 郑司楚心道你要请喝的,只怕还是这订婚酒。他实在不愿多说,便道:“多谢宣兄,城中之事,也有劳宣兄了。” 宣鸣雷道:“上一次邓帅来犯,失之太急,这次他不会重蹈覆辙,北军再次南下,应该还有几个月的准备时间,你只消赶在这之前回来便可。” 郑司楚微微一笑道:“宣兄也不要灭自己锐气。不要忘了,西原那个小小的楚都城,最终也逼退了五万远征军。” 宣鸣雷心道楚都城能够逼退远征军,最关键的还是最后得到了阿史那与仆固两大部之助。那两部的兵力加一块儿足有八万,已超过了远征军的实力,加上楚都城断去远征军的补给。这一番北军南下,想断他们的补给是根本不可能的,五羊城所面临的困境,要远比楚都城凶险。不过郑司楚所言不要自灭锐气倒也是真的,他道:“事在人为,不见最后,谁也说不出结果。” 此时断土与沉铁已将东西准备停当。他们扮的是个小行商,只有一辆大车,车上装满了一些腌腊干货。宣鸣雷送郑司楚出了门,拱拱手道:“郑兄,我也不多送了,路上请多加小心。” 郑司楚道:“宣兄请回,等我的好消息吧。”他笑了笑道:“如果一切顺利,下一次邓帅再来,就要以舷炮互攻了。” 宣鸣雷叹了口气道:“只怕,北军的舷炮又有改进了。天下之大,真是能人辈出,其实若能将北军开发舷炮之人绑来,比绑那个王真川更有用。” 郑司楚心想这何尝不是,但那人肯定是大统制极为看重之人,要去绑那人,实在难比登天,根本不可能。他道:“天下之大,能人辈出,也不是唯有那一人,只在努力。” 宣鸣雷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拱手道:“努力。” 现在,也的确没别的话好说,唯有努力向前。郑司楚突然又想起萧舜华当初开解自己时说的那句话:“未来永远都属于你自己。” 第04章绝境逢生 郑司楚一行是正月十七日出发。从五羊到东平,陆路上若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不过十天左右便能到,以前驿路发加急文书,曾经有过八日抵达的纪录。但一般行走,路上要花二十余日。郑司楚他们当然不可能玩命赶路,但因为走得很快,加上战事暂停,路上还算通畅,大概十五六天便可抵达。 这一日已是二月初三,郑司楚一行距东平城还有二百里左右,再过一两天便能进入东平城了。这一天的雾云城里,却另是一番景象。 每年二月三日都要设迎春宴,雾云各部官员都要赴宴,以示万象更新,共和国政府又将正式开始新一年的运作。不过说是宴席,其实酒席十分简单,每人四菜一汤、一壶薄酒。这是共和国草创时定下的规矩,表示官员清廉,万事从简。只不过以往迎春宴都由郑昭主持,现在换成了顾清随。 二月三日一大早,顾清随便穿戴好礼服,出了门。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主持迎春宴,但今天他却有种异样的不安。 今天,将是大统制毙命之日。 一旦成功,该如何尽快稳住局面?顾清随心里总是忐忑。固然议府成员有很大一部分都认同自己,觉得大统制越来越刚愎自用,不适合担当大统制了,再这样下去必将共和国带上绝路,但谁也不愿充当这个领头人。公然反对大统制,在已将大统制视作神明的共和国里,即使有万般理由,也是一条不是罪名的罪名。只是若没有这样一个领头人,共和国必将万劫不复。 我是在拯救共和国,即使要遗臭万年。 尽管屈木出已将计划详细跟他说了,他也觉得此计万无一失,可心里仍然极是不安。大统制的威望深入人心,大大小小的官吏也是一般。千错万错,大统制肯定不会有错,如果措施卓有成效,那是大统制的决策正确;如果失败了,那一定是执行的人未按大统制所定计划办,大统制的决策仍是正确的。 现在,又有一波增援军要赶赴东平城。这已是最后一批调拨部队。从雾云城到东平城,若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急走,三四天便能到,行军的话一般要花十天。但由于雾云城到东平城有一条大河,可以直接抵达大江,所以七八天便可到达。换句话说,再过十来天,邓帅的第二波攻势便将发动了。这回已动用了十万大军,以五羊城的实力绝对没有抵御的可能,何况后继增援仍然源源不断地发出。如果五羊城被攻下,那大统制的威望更加高涨,想要搬倒他就更不可能了,所以这一次计划是唯一的时机。 大统制死后,邓帅会按原计划南下,还是北上捉拿自己这个罪魁祸首?顾清随最担心的便是此点。邓帅是大统制的妹夫,两人份属至亲,照理邓帅应该会为大统制报仇。但顾清随在与邓帅不多的几次交往中觉得,邓帅不会如此意气用事。邓帅宽容大度,明理通达,应该也已觉察大统制近来越来越刚愎自用。不说别的,上一次远征五羊城,正是被大统制严令催促,结果六月出兵,七月十七大败溃退,给邓帅百战百胜的声名也染上了一个抹不去的污点。因为此事,邓帅不可能不对大统制有微词,只要自己晓以大义,邓帅有七八成会以大局为重。那时再向五羊城发下最后通谍,若五羊城肯取消“再造共和”的旗帜,那自己才是真正的再造共和的功臣。就算五羊城那时仍然一意孤行,邓帅的大军仍然可以出发。尽管这已是下下策,但自己保证共和国完整统一之功亦不可抹杀,到时再拨乱反正,将大统制过于严苛的决策取消,取得民心支持,共和国依旧会蒸蒸日上,国力日盛。再给狄人多一些优厚待遇,诸如官吏配置上多安插一些狄人和另外部族,亦非不可行,这样也可以安抚狄复组。如此一来,自己岂但解决了共和国南北分裂的重症,连狄复组的问题也解决了,声望超过现在的大统制亦非不可能。 总之,此计可行。 他想着。这时一边的阿辛小声道:“伯父,王先生来了。” 王跃乔已走了进来。虽然现在国务卿府的政事实质上已是王跃乔主持,但名义上王跃乔仍是他的文书,特别是今天这迎春宴,顾清随要担当主持之责,王跃乔仍然过来他向汇报。顾清随小声道:“屈先生的人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 顾清随道:“好,让他进来吧。” 此时王跃乔已走进来。见到顾清随,王跃乔躬身一礼道:“顾公,跃乔有礼。请问,可以出发了吗?” 王跃乔是个长相清俊的中年人。尽管知道他是大统制的亲信,但顾清随还是为他感到有点惋惜。王跃乔确实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他现在主持国务卿府的实务,甚至比自己主持时更井井有条,只是这样一个才堪大用的人将来自己多半不能用,未免过于可惜。但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大事,这个人也只能放弃。他道:“好吧。”话刚出口,又似想起了什么,道:“瞧我这记性,请跃乔帮我去里面将那份名册拿出来吧。” 参加迎春宴的,都是各部官员,上下有数百人。参见大统制时,依序上前,其中孰前孰后,实是个大问题,民间便传说每年从参见的次序中可以看出上层官员的变动情况。这份名册要由顾清随宣读,实是最要紧的东西。王跃乔倒也恭顺,又行了一礼道:“遵命。” 看着他走进内室,顾清随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忖道:王先生,永别了。 内室只发出了极轻微的一阵响动,现在顾清随将家中工友都遣了出去,更不会有人知道。过了一阵,便见王跃乔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份大统名册,走到顾清随面前躬身一礼道:“顾公。” 声音居然与王跃乔也有七八分相似。顾清随打量了他一眼,小声道:“如何了?” “天衣无缝。” 顾清随摇了摇头道:“声音还有些细微不同,你不要多说话。” “是。” 顾清随又看了看他,道:“再试一次。” 参加迎春宴,自然不得携带武器,因此武器便藏在这名册之中。名册是个卷轴,轴柄中藏的是一把骨柄短剑。等大统制要召见王跃乔时,明安趁机抽出短剑刺向大统制,出手当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们已试过几次,但顾清随还想再试一下。 明安点了点头,走到下手处。顾清随展开名册,念道:“国务卿府文书,王跃乔。” 明安本来躬身站在下手,活脱脱便是王跃乔,顾清随话音刚落,他突然身形一闪,已如风一般掠过顾清随身周,就在二人身影交错的当口,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卷轴柄处的短剑骨柄。顾清随已将短剑的暗扣解开,明安的手一下拔出短剑,插向前面一张椅子的靠背。这椅子是实木制作,极是坚硬,但短剑锋利无比,“嚓”一声齐柄没入椅背。 见短剑插入椅背,顾清随便觉已插进了大统制的胸膛。他略一怔忡,点点头道:“不错。”心里,却不禁有一阵寒意。 这人的本领一高至此!如果明安刺杀的不是大统制而是自己,自己肯定也难逃这一剑之厄。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与狄复组闹翻,他们会不会重施故技,只是目标换成了自己?顾清随只觉眼前有点晕眩,忖道:想这些做什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也只有只顾眼下了。他接过明安递过的短剑道:“走吧。” 王跃乔是个仕人,大统制肯定不会料到他会有这等敏捷的动作,这次行刺十拿九稳。他走了出去,阿辛和明安跟在他身后。外面已经停好了他的马车,他和明安进了车,向阿辛道:“走吧。” 二月三日,在迎春宴前夕,向大统制的刺杀行动开始。 迎春宴就设在大殿之上。这是前帝国留下的帝宫,本名勤政殿,现改名叫共和殿。远远看到共和殿的匾额,顾清随心中又是微微一动。 很快,共和国将要发生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了。 进入大殿,由金枪班依例检查。金枪班是大统制的贴身侍卫,最早的队长名叫程敬唐,现在则是个名叫周锡安的军官。周锡安和程敬唐一样,都从很早开始就跟随大统制,是大统制的心腹亲信。不过顾清随名义上是共和国仅次于大统制之下的二号人物,他也不敢无礼,对顾清随和明安都没有严查,但也检查得很是仔细,只是那名册放在锦盒之中,他只是打开看了看便还给了明安,取都没取出来,便道:“顾司长,请。” 虽然顾清随是代理国务卿,他的正式职位仍是吏部司长,因此周锡安还是以此相称。顾清随点头还礼,与明安走进了共和殿。此时共和殿已放了数百张小案,顾清随和明安的位置都在大统制的下手处,相距只有四五步之遥。此时共和国五部中的工部司司长冯德清、刑部司司长龙道诚都已到了。共和五部,除了兵部司司长由大统制兼任,吏、工、刑、礼四部是大统制和国务卿二者之下的最高官员。冯德清与龙道诚见顾清随进来,忙起身见礼,过了一阵,礼部司司长林一木也来了。 这四部司长中,顾清随、龙道诚和林一木都是当年共和军在五羊城时期的老人,当时他们三人分别是五羊城的职方司、巡察司、远人司三部司主簿,因此他们都不赞同大统制向五羊城用兵,但先前顾清随集合议府成员向大统制提出不信任案,龙道诚并未列名,只有林一木在上签名。也正因为如此,林一木现在亦被大统制架空,礼部司的实权已经由侍郎程敬唐接手,所以迎春宴他也晚来了一步。顾清随等了一阵,各部官员已陆续登殿,到了巳时,全体官员都已到齐,此时一个赞礼高声道:“有请大统制。” 大统制深居浅出,很多官员唯有这一年一度的迎春宴上才看得到他。待大统制出来时,最下手的一些中低级官员连站都有点站不稳。大统制高高在上,对下级官员来说,亲眼见到大统制一面,便是终生难忘的幸运,也难怪他们会如此把持不住。 尽管这两年来共和国诸事不顺,但大统制的脸上仍是毫无异样。大统制,长相并不出奇,身材也不算高,这副相貌放在人丛中根本不会被注意,但不知为何,总让人感到他光彩照人,无比魁伟。可是见过大统制多次的顾清随却看得出,大统制脸上有种隐隐的憔悴之色。 共和国现在诸事不顺,第一元帅和国务卿相继叛逃,向西向南用兵,迭遭败绩,就算精力过人的大统制,只怕也已心力交瘁。 “诸公辛苦,请自便。” 大统制说了这一句话,便坐下了。说实话,迎春宴的酒菜根本不值一提,这些官员在家吃的家常菜也不比迎春宴差,但参加迎春宴对他们来说是无上的荣光,“一入迎春宴,三生有幸人”,这句话在官员中流传多年,那些下级官员都以能参加迎春宴而自豪。不是为了吃到什么,而是为了能够与大统制共赴宴席。 就算当年的帝君,也不至于如此。顾清随想着。他早年一直在五羊城,未能入都面见帝君,但也听得当年帝君一般在每年开春大宴群臣,那些臣僚一般以此为荣。可说来说去,说的总是帝君宴上吃到什么山珍海味,对于帝君本人,却往往并没有太多景仰之意。现在,这个威望比当年帝君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大统制,将要死在自己面前了。 这次刺杀,到底对还是不对? 到了这关口,顾清随突然有了这么个想法。只是他也明白,现在无论如何都回不了头。他最担心的倒是明安,明安没见过这等大场面,万一吓得不敢动手,那一切都完了。他用眼角瞟了一下坐在身边的明安,却见他渊停岳峙,毫无异样,心中不由松了口气,暗道:没想到这狄复组中还真有几个能人。 此时已要顾清随宣读赞词,然后点名让各部官员依次上前。他展开名册,将赞词先念了一通,然后报上各部司长之名。五部司中,除了大统制兼任的兵部,余四部依例是以吏、工、刑、礼排列。他率先向大统制敬了酒,然后冯德清、龙道诚、林一木依次上前。四部司长以后,便是五部侍郎上前。不过五部侍郎中因为程敬唐是大统制亲信,又是新近重新出山,所以程敬唐是第四个上前敬酒了。司长侍郎以后,就是各部的员外郎上前了。这回便不是单独敬酒,而是以兵、吏、工、刑、礼的次序,每一部员外郎同时上前。各部员外郎都有五人,五五二十五,这五次敬酒便要花不少时间。待员外郎敬过,再往下便不依次序,十人一组按名上前。等这数百官员敬完,迎春宴正式开始,明天的《共和日报》上发一条头条消息,说大统制于二月三日在共和殿与诸员共赴迎春宴,宴会在祥和的气氛中结束云云,迎春宴便算正式告终。 年年如此,除了今天。 顾清随想着。这份年年相似,只有越到后面才有所不同的名册也已念了过半,现在是各部文书上前敬酒了。文书这官职并不大,但由于地位特殊,很有可能过上十来年,各部司长就从这些文书中产生,所以也向来很为人注目。与往年相比,今年的诸部文书中,只有国务卿府文书变了。王跃乔这名字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有些老人知道他担任过大统制的文书,知道此人为大统制属意,很有可能过些年会晋升为国务卿,因此当顾清随报到“国务卿文书王跃乔”时,不少人都看了过去。 明安端了杯酒站了起来。这一次也是十人一同上前,因为王跃乔属于国务卿府文书,所以站在左手最侧。此时顾清随还在念着名册后面的几个文书,看着明安稳稳地站着,毫无破绽,他的声音却不自觉地颤了颤。 片刻之间,就将风云突变。再过一阵,共和殿就要血洒当场。当金枪班将明安拿下后,会不会朝自己动手?顾清随不由想着。尽管他也有必死的决心,可这死真个要临到他头上时,却还是犹豫起来。 如果可能的话,还是不要执行了。他突然这样想着,但马上省得,回头的路已经断了。即使迎春宴上大统制未看出破绽,可明安不可能一辈子假扮王跃乔。固然可以善后,装作王跃乔突遭暗算身亡,但出了这种事,大统制肯定马上就会查到自己头上来的。所以,现在只有向前。 向前。身后已是绝境,不可能退缩。 他已将名册念得告一段落,顺手放下手,趁势一抹,已打开了那柄短剑的暗扣。 “请诸位敬酒。” 一切都按部就班,毫无差池,一定成功!顾清随想着。这一瞬间,突然变得如此漫长,长得像是时间都已停止了。他知道,自己话音一落,明安就要和事先预演过的一般,一个箭步向前,从轴柄抽出短剑,插向大统制前心。 这一刻,为什么会变得这么久?当顾清随看到明安的脚一错,突然趁众而出时,脑海中一片空白。明安的右脚一蹬,左脚提起,手中的酒杯已然掷出,但那个酒杯也似停在空中一般动也不动。明安就在他边上,冲过他时只需一步,可这一步却显得如此漫长,明安的左脚简直是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地往前移。 快!快一点! 顾清随的心里,似有个人在这般大吼。酒杯已在空中下沉了一些,边上的九个文书,包括大统制的文书伍继周在内,全都未曾察觉明安的异动,有两个甚至还在整整衣襟,准备以最庄重的姿态向大统制敬酒。顾清随已看到明安朝自己越来越近,手指也已快要触到轴柄了。 “嚓”一声轻响。但顾清随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听到,明安的身形显然已比声音更快,这声音只是自己的错觉。他甚至能感到轴柄中的短剑被抽出后名册份量的一轻,而此时两人已交错在一起,身形已挡住了明安的这个动作,谁也不会知道短剑是从轴柄中取出来的。 包括大统制。他想着。大统制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个暗杀他的计划,否则金枪班早就将自己拿下了。 当短剑被明安抽出时,顾清随心里反倒一片空明。 成功了! 他几乎要欢呼出来。大统制,你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一刻! 一刻有多久?也许,是水滴落下,是闪电一瞬,是金石相击时的火花一闪。事实上明安的暴起发难,共和殿上谁也来不及反应过来,包括侍立在大统制身后的金枪班。当明安又踏上两步、距大统制只有一步之遥时,仍然没人有反应,有些后面的下级官员甚至还在吞咽一口口水,远远望着正在晋见大统制的这十文书,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坐到前面去。 最后一步。只消这一步踏出,短剑就要刺入大统制的心口了。从顾清随这一边望过去,甚至觉得短剑已经刺了进去,但还没有。 短剑离大统制的心口还有半尺许。就在这一瞬,明安突然觉得身体一沉,仿佛有千钧重物瞬息间坠在了他身上,以往轻灵的身法已全然用不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看向大统制。大统制就在他面前,只怕有史以来还没有一个人能与大统制离得如此之近——除了大统制夫人。但仅仅这短短的一点距离,对明安来说却有如万里之遥,手中的短剑也重得快要拿不动了。 怎么回事?他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个念头,大统制的左手已搭住他的手腕,右手已握住了他的短剑剑柄。 “当”一声,却是明安掷出的酒杯落到了地上,杯中的酒洒了一地。此时大统制身后的两个金枪班也已回过神来,两人齐齐上前一步,双枪齐出。两柄金枪同时刺入明安双肩,明安本来还紧紧抓着短剑,双肩齐伤,哪里还抓得住,人已一骨碌摔倒在地,短剑也已被大统制夺走。那两个金枪班动作丝毫未减,又踏上一步,双枪一叉,正叉在明安的脖颈处,将他牢牢锁住。只消再一伸,枪刃便可割断他脖颈两侧。 直到此时,共和殿上发出了一声惊呼。 有人刺杀大统制!到了这个时候,殿上官员才发出惊呼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大统制身前的九个文书更是惊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刺客,尊胆不小。” 大统制的声音响了起来。和往常一样,语调没什么起伏,也听不出大统制是喜是嗔。明安的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脖子在不住扭动,想要自寻死路,可是人却僵直了一般动也不动。 “你不是王跃乔!” 这是大统制的第二句话。话音刚落,“啪”一声,却是顾清随手中的名册落地。 失败了! 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失败了! 顾清随事前想过很多,但想得最多的是事成后该如何弹压当场,收拾残局,他甚至没想过万一失败了如何。一来是觉得此计万万不可能失败,二来也是知道,一旦失败,就是面临绝境,根本不可能补救。 只是,现在已经面临绝境了。 下面的官员们见异变突起,惊呼以后都闭上了嘴,却听有个人喝道:“金枪班!将刺客拿下!” 喊话的是程敬唐。他是礼部侍郎,坐在林一木身后,这变乱乍起时他还不曾看到,此时定下神来,便吩咐老部下出手。他是金枪班老队长,主持金枪班比周锡安长得多,金枪班对他的命令亦不折不扣地执行,又有两个金枪班上前,一把拢住明安双臂,将他摁住。金枪班成员,个个枪法精强,力量过人,明安就算毫发无伤也不是这两人对手,何况双肩已受重伤,被他们摁住哪里还能动弹。他眼睛瞪得滚圆,脸虽是王跃乔的脸,但由于脸上肌肉抽动,已能看出他脸上戴着一张面具,忽地仰天惨呼一声。 失败了!明安早就做好了必死之念,但那是刺杀成功后的必死,现在却是彻底失败。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一瞬到底中了什么邪,明明只要将短剑再向前伸出一段便可取下大统制性命,可就是在这最后一刻伸不出手去。他本是狄人,自幼就对大统制痛恨之极,根本不会有恻隐之心,但最后一刻的犹豫却又是明摆着的,他这声惨呼既是悔恨,又是不解,肩头的伤痛倒是余事。 大统制看了看从明安手上夺下的短剑,又看了看顾清随。那名册的轴上,少了一端轴柄。若是事情已成,仓促间自不会有人注意,但现在顾清随的心却似沉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 “顾公,请继续吧。” 大统制的声音仍和平常一样,毫无变化。顾清随拣起名册,心里却是茫然。 大统制已经知道了。 此时他倒是一点都不慌张了,好像方才这事与己全然无关,拿着名册道:“请敬酒。” 那两个金枪班已拖着明安下去了,地上还留着几点血迹,但大统制似乎根本没看到,端起酒杯道:“请。”那九个文书全都茫茫然地端起酒杯来,突然有个人声嘶力竭地高叫道:“大统制万岁!” 这是一个坐在最后面的下级官员。他见大统制遇到了这等险情仍是声色不动,心中敬佩得无以复加,只觉唯有这般欢呼才能表达。他这样一欢呼,倒是提醒了旁人,几乎所有人都端起了酒杯,高声道:“大统制万岁!”甚至,连顾清随都下意识地附和。 共和二十三年二月三日,大统制遇刺。但刺客失手,刺杀行动失败。 二月四日,前代理国务卿,吏部司司长顾清随以“阴谋叛乱”罪下狱。当日,有十七名议众被牵连下狱。虽然这消息暂时还不曾公布,但雾云城民众已隐约得到消息,昨天发生了一件大事。而这一天黄昏,郑司楚一行已抵达东平城。 现在暂时尚无战事,先前因为南北交锋而被阻隔在路上的商人正纷纷北归,郑司楚进入东平城的时候,竟有十二支商团同时抵达,连他们三人共是十三支。这时候东平城的门禁已经解除,郑司楚又戴着面具,谁也认不出他来,因此他们进入东平城时未遇留难。 东平城,天下十二名城之一。因为这是东南一带北上渡过大江的门户,东平城这些年来经历过许多场战事,但现在却有种异样的繁华。现在东平城里已经聚集了近十万人马,多了这许多要吃穿用的人,对东平的商户来说实是件好事,商机多了不少,所以城中反而更加热闹了。郑司楚他们一进城,就有好几家酒楼闻到他们这车上的腥味,纷纷过来打听价钱。 广阳海产,向来是大户人家赏识的珍馐,前一阵南北交兵,路途不通,以前的存货用得差不多了,现在见又有人带海产来,全想着生意不能耽搁,最好能抢在别人前吃下来,好赚一笔热钱。 郑司楚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些商户的纠缠,才在东平城一家名叫“时元栈”的客栈住下。这家客栈不算太小,现在却已住满了商户,院子里也堆满客商的货物。郑司楚住下后,心想首先是打听到那王真川。 好在王家的刀铺乃是老字号,很好打听,只是听得消息上门来收购他带的海货的人却络绎不绝,他们只道郑司楚是要待价而沽,不住加价,闹得郑司楚脱不开身,有点后悔不该改扮成贩运海产的商人了。 到了黄昏吃罢了饭,郑司楚与断土沉铁两人商议该如何下手。那王真川是肯定不会自愿跟他们走,只有将他绑了去。要绑个人本来也不是很难,但王真川有一份偌大家当,只怕一绑走连蒋鼎新都要惊动,事情一闹大,想逃走就麻烦了,所以郑司楚准备暂不行动,要在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黄昏时下手,这样王家发觉就是第二天了,就算蒋鼎新马上派出追兵,自己一行人有了一晚上先行之利,谅他们也追不上。如果能把失落在左桥号的三匹飞羽都找回来,胜算便更高了。只是左桥号在东阳城,要拿回来就必须渡江,怕就怕时间来不及。 他们正在商议,门外突然响起了时元栈一个跑堂的声音:“施客人,您在吗?有人要找您。” 断土现在化名为段大,沉铁是沈二,郑司楚则称施正。那跑堂的一嗓子响起来,郑司楚一时间还没回过味来这“施客人”是称自己。他站起来开了门道:“什么事?” 一开门,他心里就一阵叫苦。门外那跑堂的身后,站着的竟然是当初他去送货的林家管家施国强。 施国强和他见过一面,当时郑司楚扮成一个口齿不灵便的三毛,没说几句话,也不知施国强记不记得自己的声音,但见到这人总让他不自在。 施国强显然并没有认出郑司楚的声音,上前道:“施先生吗?巧了,在下也姓施,名叫施国强,是东阳城林府管家,我们还是本家。”说着上前便拱手行礼。 郑司楚这时也不好掉头就走,只好寒暄道:“久仰久仰,不知施管家有何见教?” 施国强道:“是这样的。我家主人明天要设宴待客,那客人很爱吃海产,只是相熟的南货行里存货都卖光了,主人让我来采购,听得先生有一批货,还望能行个方便,我家主人愿出善价。” 郑司楚心头一动,已有了个主意,便装作沉吟的样子道:“这批货我还就是要送到东阳城去,有一半是那儿的左桥号左先生预订下的,一半要运回雾云城,只怕不太方便。” 一听是左桥号订的,施国强长舒一口气道:“原来是左先生订的货,那就更好办了。左先生与我家主人乃是旧识,转购一批定然无碍。” 郑司楚听他这般说,正中下怀,但脸上仍是装出一副犹豫的样子道:“做生意要诚实守信,我答应过左先生,这般食言总是不好。” 施国强见郑司楚这么说,也有点急了,忙道:“不要紧不要紧,施先生,若你不信,我便直接送你过江去左桥号,与左先生当面商谈可好?我有艘私船。” 他被主人催得急,在东平找了一整天也没买购海产,好容易打听到这位施客人有一整车货,生怕他要在东平城呆两天再过江,那时可耽误了主人的吩咐,因此格外殷勤。 见施国强急成这样,郑司楚心中实是大为开心。要取回三匹飞羽,渡江是最难之事。这三匹飞羽都是良驹,很是打眼,见自己带三匹马坐渡船,肯定会招人怀疑,施国强有艘私船,那便可以掩人耳目了。只是马上答应下来显得不太对,他叹了口气道:“施管家要这么急做什么?我兄弟三人还刚住下店来,明日再去不成吗?” 施国强心想明天万一有别的买家出高价来收买,你全卖给他了怎么办?再多花钱尚是小事,还要找人多费口舌才麻烦。他道:“施先生放心,我家主人的宅院很是宽敞,且有客房,今日渡江,便在我家主人宅中盘桓一晚也好。”他今天奉命过江来请客,又要在东平城采购一批海产,谁知打听了一整天,竟然找不到一个地方有存货,本已急得火烧火燎,找到郑司楚,实不啻找到个救星,万万不能将他放走了。 郑司楚心中暗笑,忖道:没想到这一次这般顺利。本来觉得要将马运过江最是不易,现在搭他的船去左桥号,将三匹飞羽换回来,神不知鬼不觉,明天将就王真川绑走,就算蒋太守马上得知也追不上我们了。想到此处,便道:“既然施管家的主人要得这般急,在下也不好过于作态。只不过我与贵主人素昧平生,不好前去叨扰,能不能请施管家将我送过江后,再送我回来?” 施国强心道:弄好这事再送你回来,不是要半夜了?不过难得郑司楚口风有松动,自己就算累也认了,一口答应道:“不妨不妨,施先生放心,我一定将施先生送去送回。只是施先生不是要北上吗?怎么还要回东平?” 郑司楚心里“咯噔”一下,心道:“糟了,漏出破绽了!”但他心思灵敏之极,马上就已想好了对策,道:“施管家,明人不说暗话,方才已有不少人想出善价收购,只不过有一位说不好做主,要问过主人才能答应我开的价,明天一早就要过来,我不能不留在此处。” 施国强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人说无商不奸,你这商人年纪不算太大,也是老奸巨猾,只想多赚些钱。这些话当然不好明说,陪着笑道:“原来如此,那也是应该的。施先生放心,我家主人向不小气,出价定会令先生满意。” 郑司楚几乎要欢呼出来,忍住笑道:“好,那我便即刻出发吧。” 施国强道:“施先生既然急着赶路,那请在此准备,我将主人要请的客人带来便一同渡江。”他见费了半天口舌,终于将主人交代的事办妥,心情也是大佳。 郑司楚道:“只是,不知尊船载得下敝马车吗?” 施国强没口子道:“载得下!载得下!我主人这船本来就是专门载客的,载四五辆马车都不在话下。那施先生请。” 郑司楚心道这船多半是那林先生送自己这个乐班所用。他的乐班上下有二三十个,还有大大小小的乐器,有一艘私船,过江就要方便许多,便点点头道:“那我即刻卸货,施管家请便。” 施国强兴冲冲地一走,郑司楚马上回屋向断土和沉铁说了此事。断土本觉郑司楚过江去带回三匹马未免多此一举,但听郑司楚说那三匹马都是日行千里的良驹,换上这三匹马,回去便可加快速度,便也不再坚持,但说好,断土在客栈接应,郑司楚与沉铁过江办事,明日打探好了,等天一黑就行事,将那王真川绑走。 车上的货都是蒲包,一包包搬下来便成。将车上货卸了一半,没等多久,施国强的声音便在门外响了起来:“施先生在吗?我施国强啊,好动身了吗?” 郑司楚迎了出来道:“走吧。”他转身对沉铁道:“沈二,去赶车吧。” 施国强道:“施先生坐我的车吧,您那车坐着不舒服。” 郑司楚的车是货车,尽是腌鱼味,坐着确是不舒服,施国强此番大是殷勤,自是担心郑司楚变卦。只是郑司楚心知脸上贴着那张面具,若是和他们挤在一处,只怕被看出破绽不好,便道:“多谢施管家,不过我也惯了,没点腥味反倒不舒服。” 施国强心道你说坐惯货车是假,要看着车上货物才是真,嘴上自不说破,只是道:“如此也好,请施先生随我来。” 郑司楚与沉铁坐上货车,跟着施国强的马车向前而行。到了码头,却见岸边停了不少船。上一回他渡江时,太守蒋鼎新下令封江,江面上空空荡荡。现在封江令已除,江上千帆争渡,船只络绎不绝,一派繁荣景象。郑司楚心道:一直说除了雾云城,五羊城繁华为天下之冠,其次便是东平城,果然不假。如果没有战争,该有多好。 林先生的私船相当之大,施国强说载四五辆马车不在话下,其实这还是说少了,看上去,就算装个十辆马车都成。郑司楚跟着施国强直接将马车驾上船,停稳了,施国强跳下车走到郑司楚车前,敲了敲车门,郑司楚道:“施管家,如何?” “要过江了,施先生可要下车暂歇?” 郑司楚道:“过江也不须多少时间,索性就在车上等吧。” 施国强其实倒盼着如此。下了车,总还要寒暄一阵,待会儿到了对岸再上车,又要花不少时间。现在天已不早,他心想这位施正先生还得去左桥号一趟,能节省点时间最好,便道:“如此也好,那施先生请便。” 林先生的船驶得甚快,没花多少时间便到了对岸。上了岸,郑司楚要先去左桥号,施国强自然也跟着去。车子甫动,郑司楚便听得前面车上有个人叫道:“施管家,怎么往这儿走?林公家不是要往西吗?” 这人嗓门不小,两车隔得也近,郑司楚这边亦听得清清楚楚。他听这人声音大是不快,知道这定是施国强先前说的所请之客。又听得施国强说点什么,他的声音没这人那么大,定然是在解释,那人倒也不再多说。 两辆车到了左桥号门口。此时天色已晚,左桥号也已上了门板,里面的人也应该正在吃晚饭了。郑司楚下了马车,施国强却也跟了过来,走到郑司楚身边,多半怕他又要变卦。郑司楚敲了敲门,好半天才有人了来开门,一边含含糊糊道:“谁呀?” 一听这声音,郑司楚认得是那个叫小苟的伙计。小苟出门时,嘴里还正在嚼着什么,定是饭桌上下来的。郑司楚拱拱手道:“小苟,我是雾云城的施正,把货送来了。左公在吗?” 小苟见是个陌生人,不由一怔。但郑司楚说得如此熟络,而且认得自己,他心道:是老板的朋友吗?倒不常来。左暮桥是商人,和气生财,朋友多得很,他当然不会全都认得,何况这人说是来送货的,更不可怠慢,忙笑道:“原来是施先生。老板在,老板在。” 郑司楚走时,左暮桥还在昏迷不醒,他生怕左暮桥现在还没醒来,那要带走三匹飞羽就着实难办。听得左暮桥已经康复,便道:“请小苟带我进去吧,把账目清一下。”转身向施国强道:“施兄,请在此稍候。” 他现在最怕的倒是这个施国强不识趣,还要跟着自己进去,这样便不好对左暮桥说话了。至于父亲说左暮桥两面三刀,曾经想出卖自己一家。但当时的情形自己一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个时候左暮桥也是走投无路才会出此下策。现在时过境迁,谅这左暮桥不会再出花样。 他跟着小苟向里走去。当时在左桥号呆了好些天,他也走惯了。小苟见这位施先生熟门熟路,更无怀疑,只是不住自责,暗道:我这记性当真不成,怪不得老板说我难当大用,该死。 去左暮桥的内室要经过院子。过院子里,郑司楚眼光,一下便见到马厩里自己那三匹飞羽。这三匹马正挨在一处吃料,看样子膘肥体壮,这些日子养得不错。一看见三匹飞羽,郑司楚就有点心潮激荡,好容易才抑住了马上将这三匹马牵出来便走的念头。 走过院子,已到左暮桥的内室,小苟敲了敲门道:“老板。” “小苟吗?什么事?” 里面传来了左暮桥的声音。郑司楚听得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已全然没有病态,心中更是一宽,高声道:“左公,是我啊。” 他话音一落,门一下开了,左暮桥已推门出来。小苟见老板如此激动,心道:老板还真是等急了。 左暮桥已听出了郑司楚的声音。他身受郑昭大恩,去年当郑昭刚到东阳城时,他也确实全心全意要帮助郑氏一家渡江。但封江令如此之严,他见郑氏一家定然难逃,绝望之下,便准备将这一家人交出去算了。虽然打了这主意,偏生飞来横祸,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昏迷不醒。待几天后醒来,却见郑氏一家已踪迹全无,他心里倒是如释重负。哪知道隔了这几个月突然又听到了郑司楚的声音,他心中有愧,只道郑氏一家现在又来这里,定是要找自己寻仇,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可一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不由一怔。 郑司楚一见左暮桥出来,便抢上一步道:“左公,在下施正。先前我一家承蒙左公照顾,欲报无由,如今道路又通,我正好带来一些南货,还请左公笑纳。” 左暮桥听得他说什么“一家承蒙左公照顾”,心中又是一动,忖道:这人到底是什么人?哎呀,郑大人神通广大,难道……难道……他已约略咂摸出点言外之意,脸上却堆起笑道:“施公,请进请进。小苟,你去吃饭吧,这儿不用你了。” 小苟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待他一走,左暮桥道:“施公,请进。” 郑司楚走进内室,见桌上放着一壶酒,几道小菜,看来左暮桥也正在自斟自饮。左暮桥生意不小,吃得却节俭,不过酒倒很好。他闻得酒香,大模大样坐到桌前,拿过一个空的小碗来倒了小半碗喝了口,又挟了块醉鱼放嘴里,笑道:“左公请坐。” 左暮桥见他一副和自己极熟的样子,更是莫测高深,便坐下来道:“施公,恕我眼拙,请问……” 郑司楚将那块醉鱼的骨头从嘴里抽出来,微微一笑,低声道:“左公,在下郑司楚。” 左暮桥本来正要坐下,此时忽地一下站了起来,脸已变得煞白。郑司楚见他吓成这样,心中暗笑,暗道:我算得没错,这左暮桥出不了花样。他伸手指了指座位道:“左公坐吧。上回左公突染沉疴,在下一家另有机遇,不告而别,实在很过意不去,此番是专程前来道谢的。” 左暮桥心里有鬼,听郑司楚说话半真半假,也不知他在挖苦还是真个要来道谢,嘴角抽了一下道:“公子……” 郑司楚低声道:“叫施公。” “施公,上回未能成功,暮桥一直有愧于心。不知……令尊大人可好?” 郑司楚暗笑。郑昭现在在五羊城,是再造共和的首脑人物,这消息左暮桥肯定知道,却还要装傻。他沉声道:“左公,你也是个聪明人,这些不言而喻之事,就不必说了。” 左暮桥道:“是,是。”他看了看郑司楚,心道:上回他也面目全非,这回又换了一张脸,郑大人的神通真的了得。只是,不知他到底知不知道我当时要做的事? 上回他起意要去告发,但还没来得及就昏迷不醒,以后再不知道了,倒是小苟后来跟他说自己那位堂侄五毛不见了,自己也敷衍过去,说五毛又回家了,小苟便没有多问。这些天他一直忐忑不安,直到听得五羊城公然反叛,郑昭已成反叛首脑,他才松了口气。他最害怕的就是郑氏一家没能脱身,被捉住后牵连自己。现在郑司楚突然找到自己,这些前事又涌上心头,当真是惊魂未定。 郑司楚见他眼中闪烁,心道:成了,要紧紧他的口风。他又喝了口酒,道:“左公,此番前来,在下带了些南货相赠。另外,上回寄养在贵府上的那三匹坐骑,我也要带回去了。” 那三匹马都是难得的良驹,左暮桥一直精心喂养。他害怕这三匹马也会被人认得,因此从来没敢带到外面去过。听得郑司楚要带回这批祸根,反而松了口气,笑道:“如此正好。不知施公何时出发?” 郑司楚道:“即刻就走。左公,请叫几个人来卸一下货吧。”他看了看左暮桥,又低声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左桥,此番我带了二十几个伴当,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我已关照过他们,若有什么意外,便要来多谢左公两番关照之恩。” 他说到这儿,眼里已尽是寒光。左暮桥心头一寒,忖道:他……他果然是知道的!他对郑昭的感恩之心,其实倒也不假,因此对上回起意要告发他们更加内疚。此时听得郑司楚说得露骨,分明已知道上回自己的不轨之心,脚一软,居然坐都坐不住了,便要瘫倒下来。郑司楚一把扶住他道:“左公,也不必行此大礼。此番一别,应该永无相见之期,还望左公保重。” 他见左暮桥经不起吓,生怕左暮桥吓得过头,反而让人看破,因此说了这话让他定定心。果然左暮桥一听此言,眼里已露出喜色道:“真的?” 郑司楚道:“自然,所以还望左公不要有意外才是。” 左暮桥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点头道:“当然当然。郑……施公,暮桥余生之中定当守口如瓶,绝对不会有意外。” 郑司楚听他这般一说,心头大喜,便道:“好吧。另外有件事要有劳左公。” 左暮桥心头又是一跳,不知郑司楚还有什么话要说,忙道:“请吩咐。” “外面还有位林府的施管家等着,要以善价转购一批南货,还请左公送去。” 左暮桥一听原来是这事,连连点头道:“好,好,我即刻就送。”他听郑司楚答应以后既往不究,心里已宽。现在道路甫通,广阳的南货来得甚少,价钱一天高过一天,自己这个号的存货都快没了。郑司楚居然还送了自己一批,这份礼便着实不小。那林先生是老主顾,向来不小气,说愿出善价,更能赚上一笔,自是没口子答应。 第05章乐逢知音 左暮桥陪着郑司楚牵着三匹马出来时,施国强正等得心烦。他知道左暮桥爱钱如命,虽然主人是他的老主顾,但他怕左暮桥奇货可居,又要漫天要价。看见郑司楚和左暮桥出来,连忙迎上来。还没说话,身后车上突然探出一个头来,那人没好气地道:“施管家,还没好吗?” 施国强连忙转过身,点头哈腰地道:“王公,马上就好,马上。” 郑司楚见这人一脸的不快,心道:这姓王的脾气可真不好。施国强苦笑着过来,向左暮桥拱手示意。左暮桥现在心情大好,向施国强还了一礼道:“林公这回请了王靖川来吗?” 施国强小声道:“是啊。一个卖刀的,若不是会几手琵琶,主人才不请他。” 郑司楚一听那人竟叫王靖川,心里一动,也低声道:“他是不是也叫王真川?” 施国强一听这话,道:“施先生也认得他?” 郑司楚一听那人居然就是王真川,当真欣喜若狂,暗叫侥幸。本来还打算明天去绑这王真川的票,因此今晚急着就要渡江回去,没想到王真川居然也和自己一般过江来了。现在原先的计划已行不通,必须随机应变。他心思机敏之极,马上道:“久闻其名。”转身向左暮桥道:“左公,那我便随施管家前往林府。自此一别,还望左公多福多寿,克享遐龄。” 左暮桥听得他变了卦,又要自己送货去了,不知郑司楚打什么主意。但现在郑司楚走得越快越好,他自不多说,只是道:“多谢施公,也望施公一路顺风,安然回返。” 施国强听郑司楚也改了主意,诧道:“施先生,您不用连夜再回东平了?” 郑司楚笑道:“左公听得我还有一些南货,马上愿以善价收购。既然左公要,那自然不能再给别人,所以今晚便要去叨扰贵主人了。” 施国强本来就不愿再连夜送郑司楚过江回去,一听他改了主意,更是高兴,道:“那再好不过了。施先生请。” 此时左暮桥已叫了些伙计出来卸货。将半车货再卸掉一半,郑司楚道:“左公,明日便请你再派些人去东平城的时元栈,将那儿的一千斤南货带来吧。” 他知道王真川今晚就在林先生府上,打算见机行事,时元栈那半车南货便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左暮桥,也好再安安他的心。左暮桥听得还有一千斤南货白送,肚里已在不住算着这一千五百斤南货能有多少钱好卖。一辆大车两千斤,现在从车上卸下的有五百余斤,里外一千五百斤,就算是最便宜的鳗干,这价钱也不算小了,不要说里面还有不少贵重海产。他更是欣喜,深深一躬道:“多谢施公。”施国强见他乐成这样,心道:怪不得左公还送了施先生三匹好马,我只道他转了性子大方起来了呢,原来还有这内情。 上了车,沉铁见郑司楚回来,小声道:“施公,怎么样?” 这沉铁心思也极是缜密。现在虽然没有旁人听得,但他口吻中仍然不露破绽。郑司楚道:“情况有变,见机行事。” 他记得与那林先生有过一面之缘。那林先生是个乐痴,家里养了个乐班,听施国强所言,那王真川居然也擅琵琶,怪不得林先生要巴巴地请他过来。只是宣鸣雷根本不说这一点,可能因为他两人同擅琵琶,各不服气。当初林先生与宣鸣雷极是熟络,现在宣鸣雷到了五羊城,便退而求其次请这坏脾气的王真川了。 车一路前行,郑司楚坐在一蒲包一蒲包的腌腊中,心里不住转着主意。那王真川是大统制的狂热追随者,自然不可能自愿抛家随自己去五羊城。但三匹飞羽已经拿了回来,到时真个不行,就直接绑了王真川倚仗三匹飞羽硬闯。他肚里寻思了半日,已觉这个临时所变之计大为可行。 林先生家在城西。郑司楚上回来过一次,此番再来,心中颇有感触。就在林家,他向宣鸣雷摊牌,宣鸣雷最终决定随自己一家南奔。但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宣鸣雷为什么会最终打定这主意。不错,宣鸣雷是狄复组成员,但这是个秘密,只有天知地知,他自己不说,连邓沧澜都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怕?想到这儿,郑司楚心里又是一动。只觉与宣鸣雷现在算得熟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了,但他显然还有什么瞒着自己。只是,父亲当时就相信了他,难道宣鸣雷一见父亲,就把这秘密说出来了? 回去,一定要逼他把这内情说出来。 他正想着,前后两辆车已停下了。林宅的院子相当大,灯球火把点得通明,灯光下,只见林先生正站在檐下,那王真川一下车,林先生便笑道:“王公一路劳顿,林某实是有愧。” 王真川脾气不好,但在林先生面前倒是很谦恭,也拱手道:“林公青眼有加,真川岂敢。” 这时郑司楚也下了车,林先生却不认得,施国强上前道:“林先生,这位施正先生是雾云城商人,刚带了批南货过来,我正好碰上他,蒙施先生大度,送了一批南货过来。” 广阳省的腌腊食物向来极受欢迎,上档次的酒宴从来不可或缺。林先生今晚设宴,请的客人都极好此味,家里偏生已无存货,东阳城居然买不到了,才让施国强去东平城采购。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见施国强居然不负所托,当真大喜过望,忙过来道:“原来是施先生。多蒙施先生成全,天色已晚,林某不知可有幸请施先生赏光?” 王真川见林先生对一个商人都如此客气,在一边轻声哼了一声,脸上大为不屑。但他自己也是客人,当然不好多嘴。郑司楚看得清楚,却只作不知,满面堆笑道:“久闻林公好客,今日得见,施某三生有幸,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时边上铮的一声,却是王真川从车里取出一面琵琶来,生怕路上碰坏了,正拨弦试了试音。郑司楚心中一动,又笑道:“哎呀,原来王先生是琵琶高手。” 王真川又哼了一声,理都不理他,林先生见这商人说起琵琶,倒是大投脾胃,也笑道:“原来施先生也精擅乐理吗?当真没想到。” 郑司楚心想说别个乐器我也说不出多少来,但琵琶和笛这两位乐器可是知之甚多。他的笛子是蒋夫人传授,尽是精要,而平时和宣鸣雷喝酒聊天,谈起乐器来,说的亦是这两样。他虽然弹不了琵琶,但现炒现卖,当真算得上是个嘴上高手。他见王真川所用琵琶比宣鸣雷惯用的要稍短一些,想起宣鸣雷说琵琶一道,分南北两派,称南穆北曹两善才。宣鸣雷学的是北派曹善才的三才手,这王真川学的大概是南派琵琶,怪不得两人势同水火,宣鸣雷从来没说起这么个人来。他道:“看王先生所用,应是穆善才传承,是南派高手了。” 这话一出,不但林先生大吃一惊,便是王真川都动容。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么个满身腌鱼味的商人居然只看了一眼就说出王真川的传承来了。要知琵琶南北两派,形制完全一样,南派琵琶比北派的只短半寸,寻常人根本分不出南派还是北派。他们哪知道郑司楚在五羊城不知和宣鸣雷与申芷馨合奏过多少次,宣鸣雷抱着琵琶的样子他看得熟而又熟。王真川和宣鸣雷个子差不多,一抱琵琶在怀里,他马上就看出是南派还是北派了。 林先生惊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施公,不知您是哪一派?” 郑司楚一语说得如此内行,林先生对他越来越尊敬了。郑司楚摇了摇头道:“一介贩夫,哪里有闲暇著意这些清玩。我只是听我一位远房姨母说起,说得多了,也就记住了。” 林先生张了张口,王真川却已抢道:“令姨母是哪一位?” 王真川对郑司楚这么个商人一直看不起,但现在实在压不住好奇心。郑司楚心道:不错,先声夺人,先把你镇住了再说。他道:“我姨母姓蒋……” 他还没说完,林先生已大叫道:“蒋夫人!”王真川却叫道:“花月春!” 郑司楚道:“我姨母姓蒋,当然是蒋夫人。”他心里暗笑,但脸上仍是一派平静,又道:“花月春是谁?” 林先生心道蒋夫人当初曾沦落风尘,花名便叫花月春。数十年前,花月春之名真可谓名震天下,据说当初的帝君也曾是她的裙下之臣。但既然花月春是这位施正的姨母,当然也不好当面说这话。他道:“蒋夫人少年时便叫花月春。当初,她可是有‘天下八绝’之一啊!”说着,看着郑司楚的眼光也隐隐有几分崇敬,似乎知道了郑司楚是花月春的远房侄子,眼前这商人也大不一样了。 郑司楚道:“原来姨母当初叫花月春吗?她倒没说过。” 林先生心想这话你姨母当然不会说。他本来不过只是好客,现在得知这商人竟然是花月春的外甥,那是死也不肯放他走了,没口子道:“施兄请,请。”一副郑司楚若不肯赏脸、他就要大失所望的样子。郑司楚心中暗笑,脸上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嘴里道:“不敢当,不敢当。” 一进大堂,郑司楚一眼就看到边上放着一排座位,定是乐班了,当中则是一张大桌。郑司楚道:“林公,不知府上有何喜事?” 林先生道:“好叫施兄得知,小女三月前产下一儿,今日恰逢百日,我便请上几位好友前来小酌。施兄恰逢其会,真个令我蓬荜生辉。” 郑司楚想起去年三月间自己假扮三毛来林府送货,当时林府正是办喜事。现在二月,十月怀胎,就算一嫁过去就怀上了,三月前生子也早了点,只怕嫁过去时已珠胎暗结了,顺口道:“是去年三月间出阁的令爱吗?”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不迭,心道:糟了,真是言多必失!自己现在是雾云城商人施正,先前一直在闽榕省不能北归,现在道路已通才回来,怎么会知道去年三月间林府办了喜事?果然,林先生也诧道:“去年三月是小儿成婚,小女年前便已出阁。施兄怎知去年我家中曾办喜事?” 林先生这话也是顺口问问的,但郑司楚不回答终究不好。他讪笑道:“我也是刚听人说的。” 林先生心道:是左公所言吧?他和左暮桥虽是熟识,但左暮桥一钱如命,十足市侩,林先生对这种人实是看不起,所以儿子成婚也没请他,便也不再多问,省得尴尬。 厅堂中客人其实不多,除了刚到的郑司楚和王真川,还有三个人坐着。林先生带着郑司楚引见,原来这三个人中一个是琴师宋成锡,另一个则是东阳城文校的乐理教师名叫侯功山,最后一个却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乃是礼部致仕侍郎苗进和。苗进和本身也深通乐理,郑司楚还记得自己和程迪文两人被开革出伍后,程迪文去了礼部赴职,当时的顶头上司正是这苗进和,只怕也是刚致仕的。这三人中除了宋成锡是个白丁,对郑司楚这商人还算客气,另两人算是官员,对他都是爱理不理。作为一个商人,在这种场合应该稍嫌局促不安,郑司楚也顺口寒喧着,一边打量着周围。 在林先生的客人中,现在是这苗进和身份地位最高,但当郑司楚注意到苗进和坐的是次席,并不是首席,首席还空着。 苗进和只能坐次席,那今晚还会有什么人要来?郑司楚心中寻思着。他记得父亲告诉自己,一个人要多看多想,很多别人不肯明言的事其实都可以推断出来。苗进和曾经是礼部吏郎,地位能比他还高的屈指可数,何况他这样的年纪,在东平城和东阳城,能让他坐次席的人,算起来,大概只有蒋鼎新或邓沧澜。 这两个人是之江省一文一武的首脑,邓沧澜新败之下,现在正在张罗着第二波攻势。以邓沧澜的性子,在这当口应该不会来参加这么个没要紧的小孩百日宴。那是蒋鼎新吗?蒋鼎新是个能吏,相当勤政。现在东平城多了许多外来部队,他还能有这份闲心吗?那么除了这两个人,接下来的就可能是他们的家属了。郑司楚并不知道蒋鼎新的妻子是何许人也,但邓沧澜夫人却是大统制的妹妹可娜夫人。如果是可娜夫人的话…… 郑司楚并不曾见过可娜夫人,大统制倒见过三次。第一次见到大统制,还是父亲刚昏迷时。当时大统制前来,在国务卿府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郑司楚也几乎要下跪,只觉见到了天人一般。但那一次他就觉得这样似乎不对,大统制同样是人不是神。后来大统制还来过两次,他虽然没有第一次见到时那种要五体投地的感觉,仍是战战兢兢。 大统制仿佛能够看透自己。站在大统制面前,他总有这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可娜夫人是大统制的妹妹。共和国成立后,可娜夫人一直十分低调,辞去了一切职务。但大统制如此,可娜夫人也绝对不会是简单的人物。郑司楚自信能瞒过旁人,但若在可娜夫人面前,却有点忐忑。好在自己仅仅是个偶遇的商人,就算可娜夫人见了自己也不会多加注意。他年纪不大,但已在战场上经历过好几次生死关,论胆量和镇定,自觉不会输于任何人,就算可娜夫人真的要来,他也并没有太多的惧意。 来的,总要来。如果这一关都过不了,那自己终究也难成大器。 此时人还没到齐,一干人等便在闲聊。苗进和是致仕官员,现在虽然已回乡了,仍有三分官气,与人说话也很有点倚老卖老,不怎么理睬郑司楚。倒是王真川得知这施正竟是花月春的远房外甥,态度已大不一样,对郑司楚说话时已不似先前那般无礼了。郑司楚在五羊城常和申芷馨、宣鸣雷合奏,听他们说了不少乐理上的事,此时说来亦不外行。那宋成锡见这商人居然对音乐知之颇多,而且谈吐不俗,倒是大感意外,心道:怪不得林先生要请这市侩入席,果然人不可貌相。 正说得入港,有个底下人过来向林先生说了两句,林先生一喜,鼓了两下掌道:“诸位,贵客到了。” 听他这么说,郑司楚还在想着来的到底是什么人,苗进和已站起来道:“可娜夫人来了?” 林先生道:“可娜夫人今日有急事未能成行,来的乃是邓小姐和傅将军。” 这个“邓小姐”郑司楚还没在意,一听“傅将军”三字,他心中便是一动。东平城姓傅的将军,大概以傅雁书最为有名。虽然与傅雁书斗过一仗,但他只是遥遥看见傅雁书的身影,还不曾当面见过他。 没想到他也来了! 苗进和一听是这两人,脸上浮出笑容道:“原来是邓小姐!久闻邓小姐师承曹善才,琵琶之技妙绝天下,老夫还不曾聆听,今日倒有耳福。” 他这般一说,王真川在一边却哼了一声。郑司楚心道:这王真川是穆善才一脉,那邓小姐是曹善才的弟子,原来琵琶南北两派也这般势同水火吗? 此时旁人都站了起来,他自然也随众立起。傅雁书是东平水军舟督,何况更是邓帅得意门生,而邓小姐定是邓沧澜之女。这两人年纪都不会大,但身份却都不低,就算苗进和也要给他们三分面子。 他们刚站起来,一个底下人已引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年走了进来。那男子手里拿着一个礼盒,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布囊,看样子是面琵琶。那男子长身玉立,英姿勃勃,举手投足间大见气度。郑司楚在军中已久,见过的军人成千上万,一见傅雁书,心里已暗暗喝了一声彩,心道:宣兄英气不下于傅雁书,但相貌却比他差多了。待见傅雁书身后那女子,更是一惊,不自觉地将她与萧舜华和申芷馨相比。萧舜华清秀,申芷馨艳丽,这邓小姐却艳丽中更带清秀。他心道:以前就听说邓帅是三大帅五上将中长得最排场的一个,但纯是将军本色,他的女儿却完全不像他那样。 他本以为邓小姐是将门之女,怎么也该带着几分英锐之气。说好听点是巾帼不让须眉,不好听点便是有点男人婆,没想到这邓小姐却是一团温柔,只是眼里还是带着一丝锐利之色。如果说萧舜华如凌波水仙,清丽绝人,申芷馨则如枝头夭桃秾李,而这邓小姐却如深谷幽兰,所有人一见她,都觉眼前一亮,便是本来有点不服气的王真川,也张大了嘴发愣。 一见屋里所有人都站起来迎接,邓小姐倒是一怔,但马上抿嘴一笑道:“列位叔叔伯伯,请坐。” 她的声音不响,但入耳却妥帖温柔,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林先生已上前笑道:“邓小姐,您可来了,令堂大人今日没空吗?” 邓小姐又是抿嘴一笑道:“林先生,家母本来也要前来为林先生道贺,只是今日突有要事,未能成行,还望林先生海涵。”她说着,从傅雁书手中接过一个盒子道:“区区薄礼,还请林先生笑纳。” 林先生接了过来,叹道:“邓小姐能来,便是给林某天大的面子,还要夫人破费,真是不好意思。邓小姐,请入席吧。” 林先生说着,向首席一引。邓小姐见给她准备的是首席,却转向苗进和道:“苗伯伯,您请。” 如果是可娜夫人亲来,苗进和自然要屈居次席。但来的是邓小姐,他嘴上不说,心里自然隐隐不快。但见邓小姐如此温文有礼,他心里的不快登时化为乌有,笑道:“邓小姐,您是代表令堂而来,苗某岂敢。” 邓小姐道:“苗伯伯,您是尊长,小女子怎敢僭越,苗伯伯请。” 苗进和见她定然不肯坐首席,心想除了自己也没人能坐首席了,便不推辞。邓小姐又朝傅雁书道:“哥哥,你也坐吧。” 傅雁书淡淡一笑道:“我又不会琵琶,你坐吧,我只是陪你来的。”说罢,便在下手位郑司楚边上坐下了。位置本来都安排好了,上手位除了苗进和,留着两个位置,现在傅雁书坐到了下手位,旁人也只好依次上移一位。林先生对傅雁书客气了两句,见傅雁书坐下后渊停岳峙,看样子是不会动了,也只好做罢。 一干人坐下,林先生道:“邓小姐,今晚您能赏光,真是再好不过了。我那班乐手有两位琵琶名手指点,真是运气不浅。” 王真川心里其实甚是尴尬。他自命在东平城里,琵琶一道少有人能与己匹敌,但当初宣鸣雷随邓沧澜来后,硬生生将他这“东平琵琶第一名手”的位置给夺了去。现在宣鸣雷一走,又来了个邓小姐。他心里不适,干笑着道:“林公谬矣。邓小姐乃是曹善才高足,在邓小姐面前,真川岂敢称得上名手二字。” 郑司楚听王真川这般一说,身旁的傅雁书眉头微微一皱,心中暗笑,忖道:你是听得王真川话里有刺,就给自己师妹抱不平吗?可心底不知为什么对傅雁书有一丝嫉妒。傅雁书和邓小姐一进来,便如一对璧人,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他二人身上了。如果父亲还在国务卿任上,现在自己定然会是座上诸人争相溜须拍马的对象,便是这邓小姐也要对自己另眼相看。但现在,所有人都似乎当自己不存在。傅雁书虽然就坐在自己边上,却连正眼都没看自己。不过,他心底的不快却并不是因为旁人看轻自己,而是……而是因为这邓小姐。 邓帅也许有意招傅雁书为婿吧?所以这一次本来是邓小姐母女前来,结果却是让傅雁书陪她来了。不知为什么,想到此处郑司楚心底就有种刺痛的感觉。他有点促狭地向傅雁书拱手道:“傅将军,久闻大名,在下施正,先敬傅将军一杯。” 傅雁书见身边坐了个貌不惊人、一身商人打扮的汉子,本来毫不在意,没想到这商人倒先向自己打招呼。他倒也礼数不缺,还了一礼道:“施先生是……” 林先生见他们说上了,在一旁道:“傅将军,施先生乃是蒋夫人的外甥,也是位音律好手。” 傅雁书一怔,“蒋夫人?”他是军人,也并不怎么好音律,当真没听过蒋夫人之名。邓小姐却在一边道:“施先生是昔年花月春蒋夫人的亲属?” 林先生道:“然也。”他自觉请到了花月春的外甥,当真了不起。邓小姐闻言,却向郑司楚行了一礼道:“真是失敬。施先生,蒋夫人可好?” 郑司楚忙站起来还礼道:“邓小姐托福,家姨母现在身子康健,只是双目失明已久,久不出门了。” 傅雁书听得郑司楚谈吐倒也不俗,心想这个商人面目虽有点可憎,言语倒也并不如何无味,对他观感也好了一点,便道:“原来是蒋夫人之甥,雁书失敬了。” 林先生又给他二人引见了诸人。苗进和与他俩本就认识,宋成锡和侯功山他虽不认得,邓小姐却认得他们,真正的生客只有郑司楚。寒暄了两句,下人已送上酒菜,林先生道:“邓小姐,现在可要让乐班进来了?” 他今晚虽是设宴给外孙摆满月酒,真正的用意却是请这两位琵琶名手来指点一番。他与宣鸣雷很有交情,以前这乐班都是宣鸣雷指点,但宣鸣雷走后,别个还好,乐班中的琵琶师却颇不惬意。现在客人到齐,他便急不可耐地要让乐班进来了。苗进和久闻他这乐班在之江省都是有名的,抚掌道:“好,好,邓小姐和王先生这南北两派琵琶名手在座,林公,你这乐班可是造化不浅。” 林先生吩咐下去,那队乐班早就在偏房等候,闻言进来,行过了一礼,八音齐奏。他们奏的是一曲《坐春风》。《坐春风》本是古时名乐师曾师牙所谱,数百年来流传不绝,可说是南北最流行的一支曲子,郑司楚也曾练过。听这乐班奏来,果是美妙,心道:林先生真是不惜工本,他这支乐班虽是私人所集,听起来却不下于迪文那支礼部乐班。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众人都听得有点痴了。傅雁书虽然不甚好音律,但听来也觉心旷神怡。林先生却眉头微蹙,道:“邓小姐,您说,我这乐班可有什么缺憾?” 邓小姐抿嘴一笑道:“王先生,您说呢?” 王真川见邓小姐一来,林先生马上就把自己冷在一边,心里正自不快,没想到邓小姐居然先问起自己来,大感脸上贴金,忙站了起来。他站得有点急,将身前的酒杯都是一带,险些掉下来,旁边的郑司楚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放回原位。他刚放好酒杯,却觉左手边傅雁书正盯着自己,眼神冷峻。他心头一毛,忖道:糟糕!自己方才出手太快,只怕已惹动傅雁书疑心了。好在王真川站得太急,旁人都为之莞尔,林先生道:“王先生,请随意。” 王真川老脸微微一红道:“邓小姐,您想必也已听出来吧?南北骶牾,以至五音稍有不惬。” 他这话说得有点费解,傅雁书的注意力一下被带了过来,问道:“什么叫南北骶牾?” 王真川还没回答,侯功山已在一边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也觉得琵琶声稍嫌突兀。只是不知为何王先生要说南北骶牾?” 邓小姐微笑道:“王先生所然知音。林公,您先前可是要我师哥指导的?” 郑司楚一怔,心道:师哥?她师哥不是傅雁书吗?心头忽地又是一动,恍然大悟,暗道:她说的是宣鸣雷! 宣鸣雷也是邓沧澜的弟子,而且精擅琵琶,亦是北派曹氏三才手传人。郑司楚还记得宣鸣雷当初经过求全镇听得唱时曲的艺人弹琵琶,说那是正宗三才手,若小师妹在此会如何如何云云。当时郑司楚并没有在意,现在回想起来,他说的定然就是这邓小姐了。他想到此处,脱口道:“原来如此!”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看向郑司楚,侯功山更是一脸不屑,心道:我都还不明白王真川说的是什么,你这商人居然明白了,真是吹牛不打草稿。 林先生听这施正居然率先明白王真川话中之意,心中亦是一诧,问道:“原来施先生知道?” 郑司楚心想定要先声夺人,让王真川对自己佩服,才好从中行事。他清了清喉咙道:“林公先前,是请宣鸣雷将军指点琵琶的吧?” 他这话一出,王真川的眼睛便是一白,傅雁书却砰的一声一拍桌,喝道:“反国叛逆!” 他一拍桌子,把众人都吓了一跳,林先生也大感尴尬。他和宣鸣雷向来交好,旁人都清楚。但宣鸣雷已反到了五羊城去,现在旁人只作不知,故意不提,谁知这施正哪壶不开提哪壶,偏生提起了宣鸣雷。旁人还好,但傅雁书对宣鸣雷恨极,再忍不住,也顾不得失礼。邓小姐却微笑道:“施先生果然是深得蒋夫人教益。请问为什么我师哥指点便是南北骶牾?” 郑司楚见他们这模样,心是暗喜。他是故意提起宣鸣雷,料到傅雁书肯定要忍耐不住,这般一来先前他对自己的一点疑心也就被扯开了。他已想好了一套对策,便道:“抱歉。就事论事,宣先生虽然已成反叛,但他的琵琶之技,便是家姨母也颇为赞许。” 邓小姐一怔道:“蒋夫人原来也知道师哥?施先生请说。” 她要郑司楚说下去,这回却轮到傅雁书尴尬了,火也发不出来。郑司楚道:“宣先生是北琵琶传人。南北两派琵琶,南派绵密,北派疏旷,指法有所不同。本来也只是极细微的区别,但这一曲《坐春风》本是南音,以北派指法弹奏南曲,特别是《坐春风》这等以琵琶为主音的,便有南北骶牾之病。” 他这话一出,邓小姐已叹道:“施先生明鉴如此,不愧是深得蒋夫人所传!”一边王真川亦为之动容,深深一礼道:“施先生,先前真川真是失礼。施先生所学,实可称真川之师。” 其实郑司楚哪里说得出这些。这话乃是当时他们三人合奏时,申芷馨就对宣鸣雷说北派指法弹奏南曲时,须少施一分指力,乐音方能合拍。本来这也是极细微的区别,庸手弹来,根本不会有影响,反而越是高手弹奏,南北骶牾之病就越是明显。林先生这乐班的琵琶师深得宣鸣雷指教,已非同泛泛,当觉得弹此曲时总有不顺之处,只道自己指法不精,可精益求精之下,弊病反而正显,自己实在想不通其中关窍,听郑司楚这般一说,那琵琶师已失声道:“原来如此!请问施先生,难道只有再改练南派指法吗?” 郑司楚道:“乐理一道,一法通而万法通,只在变通。北派琵琶下指有力,弦间多角徵之声,因此只须少用一分指力,将弦声变到宫调,乐声当能丝丝入扣,再无骶牾。” 那琵琶师茅塞顿开,试着弹了两个音,脸上一喜,放下琵琶行了一礼道:“多谢施先生指教。” 郑司楚居然能说出这等话来,而且还能明示解决之道,便是苗进和亦大感意外,摇头叹道:“果然术业有专攻,不可轻看了。” 邓小姐微微一笑道:“施先生所言正是。不过,南派穆善才一脉指法,尚有独得之秘,取长补短,方为正道。北派多挑法,南派则多抹法,弹此《坐春风》一曲,多以抹法而少用挑法,便更见和谐。” 郑司楚说的这些,其实都是现炒现卖,把申芷馨跟宣鸣雷说的话现卖出来而已,哪知什么抹法挑法。但他要压倒王真川,便抚掌道:“邓小姐高见,真令我叹为观止。王先生,您是穆善才一脉,您说可是?” 王真川虽然听出先前琵琶用的纯是北派指法,以至曲声不谐,但他想来也唯有改练南派指法方能相得益彰,哪里想到还有这等变通之法。他把座位往后一扯,拿起自己的琵琶弹了一小段试试,叹道:“邓小姐,施先生,真川本来井底之蛙,只道天下独到,岂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是邓小姐,您能以北派指法与我合奏此曲,让在下一开眼界吗?” 他虽然佩服,终究有点不服气。但这般要邓小姐和自己合奏琵琶,其实已相当失礼,傅雁书哼了一声,正要说什么,邓小姐生怕他说出让王真川不快的话来,抢道:“王先生客气了。” 林先生见邓小姐真个要弹,大喜过望,心道:当初便听鸣雷说他师妹天下独绝,比他更要高明百倍,我想请她试奏也难以出口,没想到邓小姐如此温文随和。他也是个乐痴,哪还顾得上失不失礼,当即扯过一张椅子来道:“邓小姐请。” 邓小姐微笑着怀抱琵琶坐下。她还没有弹,单单抱着琵琶一坐,众人已觉厅堂中亮了许多。这邓小姐相貌既美,姿势也美妙之极,先不说她的琵琶之技与王真川孰高孰下,单是这般坐下,看来就赏心悦目,如对名花,如沐春风,如饮醇醪,人人都有点激动,连苗进和亦端着杯酒欲饮未饮,已觉王真川输了一筹。 邓小姐试了试音,忽地微带羞涩,一笑道:“王先生,施先生,诸位尊长,弹得不好,请不要笑。” 她一直落落大方,此时突显羞容,更是不可方物。苗进和的手一颤,连酒汁晃出来打湿了胡子都不觉得。他其实曾见过邓小姐,但那时她年纪还小,自己又是前去拜见邓帅,根本没注意这个少女。现在见她已然长成,出落得如此风姿绰约,心道:邓帅生了这么一个女儿!怪不得当宝贝样从来不肯放出来,我可真是运道不浅!本来他觉得来赴林先生这宴会是给足了林先生面子,此时却觉能来实是祖坟冒足了青烟才有这机会。王真川正待要弹,邓小姐忽道:“林先生,若只奏琵琶,未免唐突这支妙曲。不知您府上还有没有别个奏笛名手?” 她看的乃是侯功山。《坐春风》一曲,以笛子和琵琶为主,但林先生的乐班中那笛手却是最弱,邓小姐先生便已听出来了。她心想侯功山乃是乐理教师,应该也能奏笛,有他来伴奏,不枉这一曲。傅雁书听得更是微微不快,忖道:阿容真是多事!唉。只是他知道邓小姐自幼酷爱音律,说到奏曲,那是什么都拦不住她了。可若是奏曲有瑕疵,对她来说简直和一件心爱的衣服上打一块丑陋的补丁般不快。 侯功山见邓小姐看向自己,他年纪不轻,却也心神为之一荡,只待跃跃欲试,但终究还是没动弹。原来侯功山虽是乐理教师,却并不擅吹笛。若是平时倒也可以凑合,可是在邓小姐面前,却有如对着一件吹弹即破、价值连城的玉器,实在不敢唐突,因此动了动,还是没站起来。 邓小姐见侯功山没站起来,微微一叹,眉头亦是一蹙。见她微蹙秀眉,旁人见了都是心中一动。这个女子几如天上之人,让人一见便生呵护之心,似乎让她不快是天下最不好的事。苗进和已暗自叹道:早知道我也该学点吹笛,可惜现在终是太晚了。正在这时,却听一人道:“邓小姐,王先生,不嫌冒昧,在下便来合奏一曲。” 林先生见是郑司楚答话,不由一怔道:“施先生,您会吹笛?” 郑司楚道:“略有心得,只怕会唐突了邓小姐。” 邓小姐见这施正自告奋勇,倒也意外,心想这施商人既是花月春的外甥,说不定还真有一手,但只怕也与那乐班中的笛手相仿而已。可郑司楚自己说了,她性情温和,不便扫他的兴,微笑道:“如此甚好。” 一边的宋成锡见郑司楚要奏笛,一时技痒,便笑道:“这般,老朽也来凑个热闹吧,还请邓小姐指点。” 宋成锡是东平城有名的琴师,邓小姐与他早就相识,知道他的琴技妙绝。只是宋成锡乃是长辈,便站起来敛衽一礼道:“宋伯伯愿鼓琴,那就再好不过了。” 林先生见这几人要合奏,更是快意,索性备齐桌案,对那班乐师道:“好生听着,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这几人中,除了那施正还不知底细,另三人都是东平城乐道顶尖高手,能聚于一堂合奏,当真难得。能听他们一番合奏,这乐班定然可以大有进益。虽说让这些贵客合奏大不合礼数,但乐痴脾气一上来,哪还管这些。傅雁书见阵仗越搞越大,更是不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和宣鸣雷是邓沧澜门下并称的两大弟子,酒量却远不及宣鸣雷,这一口酒喝得急,脸也有点泛红。 摆好了桌案,郑司楚站立吹笛,另三人都坐下了。邓小姐和王真川手指一拨,两人同时奏响。这二人一南一北,师承穆曹二善才,但弹起琵琶来却丝丝入扣,几如一音。郑司楚才听了几个音符,便心道:宣鸣雷这小师妹手段一点都不比他差啊。 宣鸣雷的琵琶郑司楚当初还听不出妙处,但到了五羊城后,常和申芷馨一块儿合奏,越来越觉得宣鸣雷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奏起琵琶来竟妥贴无比,听来实是不作第二人想。但听到邓小姐弹奏琵琶,这才知道一山更有一山高,她的指法竟比宣鸣雷更胜一筹。不过这也难怪,宣鸣雷纵然时常在弹,终是武人,而邓小姐养尊处优,只怕平时有空便在弹,练习的时间比宣鸣雷多得多了,琵琶之技比宣鸣雷更高亦是不奇。 待这一段过门弹毕,邓小姐却有点担心郑司楚跟不上。她和宋成锡本是夙识,知道他的本领,跟进来定不会有差,但这位施正先生若是吹了半天牛,第一个音加入的时机不对,实如煮鹤焚琴,大煞风景。她正有点担心,却听琴声和笛声同时响起,此时正是两面琵琶转入正曲之时,两声加入得恰到好处。此时席上除了一个傅雁书,皆是知音者,宋成锡鼓琴之时恰到好处他们自然不奇,奇的竟是这市侩居然也如此及时。苗进和一听笛声,便已动容,忖道:我只道程将军的公子笛技妙绝天下,没想到这商人竟然也有这等手段!居然我在雾云城时还不知有这般一个人。 苗进和虽然不会乐器,但他在礼部待得久了,好坏却是一听便知。程迪文刚到他属下时,他对这被开革出伍、来礼部谋事的公子哥还大不以为然,只觉此人仗着父亲之势来谋个闲职吃俸而已。等一听到程迪文吹笛,他这才知道自己想得太错了。程迪文的笛何止高明,简直称得上天下独绝,礼部的高手乐师有不少,一听这位程公子吹笛无不心折。现在听这施正吹笛,竟然不比程迪文差多少,若他去礼部,在那些笛师中少说也排得上前几位了。这一下他才真个对这施正刮目相看,心道:我真是老朽了,看人一点都不准。林公虽然只是个富家翁,他看人的眼光可真比我毒辣得多。 他在佩服林先生,林先生却也惊呆了。他的乐班中一直就缺少一个高手笛师,也曾四处探访,但总也找不到。当初左暮桥号中有个三毛,虽然长得不成个人样,可一说起笛子来让他大吃一惊,他很想将这三毛收入班中,可当时请宣鸣雷一听,宣鸣雷却说这三毛学得不得法,改也改不回来,没有造就之途,他只好打消了这念头。现在听得这施正吹笛,却是亲耳听得,比他班中的笛师当真已高出数倍,他差点就要站起来抓住施正的手,说什么也要将这人留下了。甫一欠身,就才想起他们正在合奏,这话要说也得押后,只好硬生生坐回座中。 郑司楚笛声一起,将正在弹奏的几人也吓了一跳。就算邓小姐,虽然知道此人乃是花月春的外甥,可也没对他抱多大指望。毕竟,嘴上说说头头是道,真要吹笛,却是无数载寒暑之功不能有所成。但这施正吹响第一个音符就让她心中一动,竟有些恍惚。她自幼好音律,母亲又对她宠爱之极,从小就请了高手来教她,到后来得宣鸣雷介绍拜入曹善才门下,更是一日千里,曹善才也赞叹这女孩子天份独绝,将来实会在自己之上。她的琵琶之技越学越高,但因为是大帅之女,当然不能登台演奏,就算练得再高也只能在家中弹给父母听听,赢得一声“好”而已。在她心中,实是盼着能与人合奏一曲为快。今天难得来林府,虽然王真川要她弹琵琶很是失礼,其实却是投其所好,她也顾不得傅雁书反对,一口答应下来。这机会可一不可再,也许将来也没有这机会了,她更是珍惜,因此最担心这施正技艺不佳的便是她了。没想到施正的笛技竟是高得出乎她的想象,她又惊又喜,纤指拨动,勾拢抹挑,指法如有神助,一面琵琶弹得出神入化。 《坐春风》已到了高潮处。这曲子本来就清丽优美,此时的一琴一笛二琵琶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这支曲子更是合奏得花团锦簇。岂但是邓小姐,宋成锡和王真川听得笛声竟是如此高明,本来的十分本事已发挥到了十二分。这一曲奏到极处,直如百鸟和鸣,万花齐放,正如春风迨荡,田野上一碧千里,天空中白云朵朵,映着地上的湖光山色,美不胜收。林先生的乐班都非俗手,听得这支《坐春风》竟然能到如此境界,就算先前有不服气的,现在亦无不衷心感佩,只觉此曲不应人世所有。 郑司楚练得最熟的是那支《秋风谣》,这支《坐春风》流传极广,他也练过几回。一开始多少还有点生涩,但每到生涩处,便听得琵琶声随之一带,将他的生涩处抹去。他心知定是邓小姐也听出自己还有点生涩,因此帮自己泯合,心中一定,十指更是灵活。蒋夫人说武人因为多用刀枪,手指灵活,因此不少武人都擅吹笛。本来郑司楚也觉得蒋夫人可能在宽慰自己,可现在越吹越是顺手,只觉蒋夫人所言正是。刀枪之术,在于以身使臂,以臂使腕,以腕使指,周身一体,刀枪便能使得随心所欲,正与吹笛有暗合之处。他想起了跟宣鸣雷学的那路斩影刀法,此时回想起来,似乎每一招一式都在呼吸间与笛声丝丝入扣,如果自己现在使这斩影刀,只怕和笛声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心神已尽在笛中,笛声不自觉便渐渐高了起来。本来《坐春风》是以琵琶和笛子为主,琵琶更主要一些,但他的笛声一高,不免压过了余音。宋成锡的琴声本来便是伴奏,尚不觉得,邓小姐和王真川却觉压力陡增。郑司楚的笛声简直就如落入笼中的猛兽,时时刻刻要脱柙而走,一旦被他的笛声夺去先机,琵琶声便要乱了。王真川背后已有汗水沁出,心道:这施正是跟谁学的?笛声竟如此霸道!这哪里还是《坐春风》? 他在勉力跟上笛声,却听得邓小姐的琵琶声不紧不慢,仍是游刃有余。突然铮一声,邓小姐的琵琶声弹了一段小过门,却已脱去了原曲。王真川也是琵琶高手,知道那是即兴加花。这即兴加花乃是水平极高的乐师弹到兴起,不再拘束原曲,率性发挥。虽然不能持久,却有锦上添花之妙。他心中一动,忖道:要跟他的笛声只怕是跟不上,就加花弹一段小过门歇歇,才不露怯。 他的手法高明,亦弹了一段小过门。两面琵琶各弹各的,但与主题却不游离,毫无突兀之感。只是那班乐师都听出来他们所弹与平时弹的乐谱有异,有水平高的恍然大悟,心道:原来高手不拘成法,便是此理。 郑司楚也听得琵琶声突然偏离主题,即兴弹奏了小过门。他心头一凛,暗道:糟糕,我又犯老毛病了!当初有一次他和宣鸣雷、申芷馨合奏,自己亦是如此吹到性起,全然不顾旁人,害得宣鸣雷和申芷馨疲于奔命,那一次还惹得申芷馨犯了小性子。他心知自己再这般不顾一切地越拔越高,自己是吹得快意了,这支《坐春风》也势必要被自己带得腥风血雨,全然失去了春风拂面一般的清丽。他手指灵动,在笛孔上连连跳跃,声音渐渐收了回来,等如天空中本来阴云四合,似乎要雷电交轰,下一场倾盆之雨,却又被一阵清风吹散,仍露出朗朗青天,依旧风和日丽。 听得笛声转为平和,邓小姐和王真川都松了口气。他二人重又将琵琶转回主题,此时这支《坐春风》也已到了尾声。到了最后,更是如遍地繁花,锦绣千里。待乐音一终,众人耳中却似乎仍有余音,眼前也仿佛不是一桌酒席,而是一片满是鲜花绿草的旷野,清风徐来。 半晌,才听得苗进和叹道:“得闻此曲,今生无憾矣!”他在礼部管的便是乐师,听曲也不知听过多少,《坐春风》更是不知听过了几回,但从来不曾听过这般一支合奏。本来他还有点倚老卖老,此时说来,却是衷心感佩,只觉合奏的这几人无一不是平生仅见的高手。一曲移情,竟能如此。 第06章绝后之计 傅雁书虽然并不知音,但这一曲却也让他听得如醉如痴,他从来没想过乐曲竟能到如此境界。对旁人他倒并不意外,最意外的还是那个施正。 这人真是个商人吗? 他看向郑司楚。他本来注意力都在王真川身上,对这施正视若不见,但此时却已隐隐觉得,此人亦非寻常之人。 今天他来林府赴宴,实是凑巧。本来今天去帅府看过,给师母和邓小姐带两包新昌记鸭肫肝,吃过午饭后就要回东阳城,哪知师母却说本要来林宅赴宴,但大统制突然发下急令,专门还带了一句要师母也去接令,只好由他陪邓小姐前来。来的时候他还有点不情不愿,心想早点敷衍完了,将邓小姐送回家再说。只是看到了郑司楚,他心中的疑虑便越来越重。 这个人的手法如此高明,真的会是商人? 这施正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完全是个贩咸鱼的商人。但让傅雁书起疑的,是这个人的气质。此人气度太大,完全不像个斤斤于蝇头小利的商人。虽说世上之人藏龙卧虎,有高人隐于市井亦不足为奇,可是这个施正表露出来的,哪里还是个小贩,简直气吞宇宙。这种气质,他仅仅在两个人身上看到过。 其中一个,是大统制。他曾远远在军中见过大统制一眼,在那个貌不惊人的男人身上,他恍惚看到了无垠的天和地,不禁咋舌。第二个,却不是老师,而是师母。师母身上,仿佛隐约也有大统制这样的气度。当然也不奇怪,大统制和师母本来便是兄妹。 只是,这种气度,他竟然在这个施正身上也看到了。 这可能吗?难道是眼花了? 他正在踌躇,郑司楚却也感到了背后如芒刺一般的目光。 糟了,这傅雁书生疑了。念及此郑司楚已是暗暗后悔。为了压倒王真川,找机会绑走他,自己表现得未免有点过火了。宣鸣雷一生不服人,但对这傅驴子却是既惧而佩,外加不甘心。如果傅雁书对自己生了疑心,只怕这一趟就要难办。他心念一动,放下笛子,打了个哈哈道:“林公,在下这些粗浅笛技,实在让您见笑了。” 林先生吁了口气,笑道:“施先生,真是想不到啊,您的笛技竟然一高至此。施先生,您能不能……能不能歇了生意?”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都是一怔,心想这两句话根本不搭,林公失心疯了不成?人家笛子吹得不错,居然就要他歇了生意。郑司楚却是洞若观火,心知林先生准是打了个礼聘自己的主意。他装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道:“林公此言何意?” 林先生咽了口唾沫,讪笑道:“没什么,是林某失礼了。只是施先生,若你倦于商贾,不妨来我家中暂居,指点一二可好?” 他虽然觉得要这施正歇了生意来自己乐班里当个笛师太过分,但仍然不肯死心。郑司楚心中暗笑,想了想道:“其实有闲的话倒也不错。不过……” 林先生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更是心痒难搔,急道:“不过什么?施先生请说。” “这个……延误了生意,只怕我的伴当拿不到薪水要有怨言。” 林先生恍然大悟,心道:原来他是想要开价又不好意思。当即微笑道:“施先生放心,将来施先生南下采办的货物,我全包了便是,另外还有程仪相送。” 郑司楚松了口气,深施一礼道:“如此多谢林公,恭敬不如从命了。” 傅雁书见这施正居然当场开价,不由暗暗一撇嘴,忖道:原来只是在笛子上有点小技而已,毕竟还是个市侩。 林先生见郑司楚答应了,不由欣喜若狂,道:“拣日不如撞日,施先生便在我家中盘桓几日吧,贵伴当就让他们自行回都可好?” 郑司楚见他急成这样,更是暗笑,脸上却仍是诚惶诚恐道:“承蒙林公错爱,愧莫敢当,待我将一些善后事宜解决了再来叨扰可好?” 林先生心想自己未免也太急了,笑道:“正是正是。来来来,还是入席吧,我这做东的真是怠慢贵客。” 此时酒菜已流水价地送上来。林先生家中豪富,吃得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邓小姐面前却放了一盆卤水拼盆,笑道:“邓小姐,这是新昌号特制的,请尝尝。” 邓小姐和母亲都特别爱吃新昌号的卤味。她掩齿一笑道:“林伯伯,真是麻烦您了,原来您也知道我爱吃这个。” 林先生心道投其所好之理哪会不知。现在招来了施正这么个高手笛师,他心境大好,道:“来,让奶娘把小宝抱出来,给诸位姐姐叔叔伯伯公公瞧瞧。” 林先生今天本来便是借办满月酒的名义设宴,此时奶娘抱了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孩出来,一干人说了些客套话,正在边吃边聊,有个工友进来道:“林公,外面有军爷来请傅将军。” 林先生还没说什么,傅雁书闻声站了起来道:“是吗?诸位,暂且失陪一下。”说罢便转身出去了。郑司楚见他出去,心中不免一震,忖道:这傅雁书倒是恪尽职守,只是不知有什么事,总不会是我的事吧? 他心里有点不安,但脸上仍是毫无异样,竖着耳朵细听。傅雁书虽然就在门外,但席上正谈笑风生,实在听不出来说了些什么,隐约只听得“邓帅”云云。他更是惊慌,暗道:这事是邓帅派下的?难道我来东平城的事真个犯了,还是他们要提前出发? 现在东平城已经聚集了大批调拨来的军队,很快就要第二次南下征讨。本来想来总还要月余才能成行,但邓沧澜会不会又和上一次一样,提前出发,要打一个措手不及?郑司楚正思前想后,傅雁书已经回来了,向林先生行了一礼道:“林公,实在抱歉,雁书有急事要回军营,只能先行告退。阿容,待一会儿我再来接你。” 林先生此时正拿一本乐谱给邓小姐和王真川翻看,听得傅雁书现在就要走,不由一怔道:“傅将军,这么急?” “是,军令如山。” 邓小姐却翻着乐谱道:“没关系,等一会儿让林公送我过江好了。” 林先生本就求之不得,心想你要住这儿最好,我给你打扫静室让你安歇,便道:“是啊是啊,傅将军有公务在身,我会派人专程送邓小姐过江,傅将军您就放心吧。” 傅雁书皱了皱眉。刚才麾下士兵说邓帅有紧急命令下来,要自己即刻回营接令,若是有什么急事,确是没时间再送邓小姐过江了。他是个视军令如山的模范军人,自然不可能因私废公,想了想道:“那就有劳林公了。” 林先生见他不带邓小姐走了,如释重负,心想能请到宣鸣雷的师妹前来,实是难得之机,将来只怕也没这种借口了,忙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傅将军请便。” 傅雁书又行了一礼,向邓小姐道:“阿容,你可要小心点。”说罢才转身出去。 待他一走,邓小姐却将乐谱往桌上一放,微笑道:“林公,我想看看你家绣姐姐去。” 林先生的女儿叫林绣,生了孩子还在娘家坐月子,听邓小姐要去看,他道:“这个嘛,产妇的房间,只怕……” 邓小姐道:“这有什么要紧,我妈说了,还有个给宝宝的脚镯要我亲手交给绣姐姐。” 林先生心想产妇的血污之室男子是不好去,女子倒没这种讲究,见邓小姐执意要去,便道:“好,好,我让奶娘来引邓小姐过去。” 邓小姐微笑道:“好的。”她顿了顿,忽然道:“对了,我听妈说,昨天雾云城里出了件大事。” 林先生心想你一个小姑娘真是不知轻重,也说什么雾云城大事。但邓小姐既然说了,他也只好接口道:“是吗?不知是什么大事?” “昨天,吏部顾司长图谋行刺大统制。” “什么!” 几乎所有人都叫了起来,包括郑司楚在内。这消息实在太惊人,即使是从邓小姐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少女嘴里说出来。邓小姐似乎也觉失言,一下捂住口道:“哎呀,妈还让我别告诉别人呢!糟了,各位叔叔伯伯,你们可别说出去啊。” 几乎所有人都闭上了嘴。这消息现在还是绝密,没想到邓小姐居然不知轻重地说了出来。王真川却声音颤颤地道:“是吗?邓小姐,这是真的吗?” 邓小姐道:“是真的。妈说,大统制肯定要捉拿顾司长的亲族。哎呀,我又说出来了,你们可别说出去啊。” 她说着,转身跟着奶娘进内室里去了。待他一走,郑司楚忽听身边砰一声响,却是王真川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张脸白得全无人色。他心头一亮,想到:王真川怕成这样……他和顾清随有关系? 猛然间,他想起了宣鸣雷说过,王真川有个亲戚在雾云城位居高官,所以不可能答应到五羊城来。但假如……王真川那位居高官的亲戚正是顾清随吗?他都没想到运气竟然从天而降。如果真是这样,那王真川现在实已走投无路,不用绑,他自己都要找门路逃到五羊城去了。 只是,这话该怎么说?他正打着主意,邓小姐已走了出来,微笑道:“林伯伯,我也该回去了,能不能麻烦你派人送送我啊?” 林先生亦被邓小姐刚才的消息搞得头昏眼花,顿了顿才道:“也好也好。”这时苗进和与侯功山突道:“邓小姐要回去吗?我们也要回去了,正好去送邓小姐去码头。” 林先生已是兴味索然,心道:你们倒是逃得快。忙没口子道:“好,好,我马上让施国强备船。”说罢便赶了出去,看样子比苗进和与侯功山还急。邓小姐微微一笑,向宋成锡道:“宋伯伯,您家在东阳城吧?” 宋成锡倒是好整以暇,他还没想通这个消息为什么让众人吓成这样,微笑道:“是啊,那我也该告辞了。”话虽这么说,看样子还有点不太情愿,毕竟这一桌酒席才吃了一半。 邓小姐和他说完,又转身向王真川微笑道:“王先生,您家在东平城吧?那和我一块走吧。” 王真川已是面无血色。本来他还和侯功山、苗进和有说有笑,此时那两人看他简直如同一个怪物,避之唯恐不及,他没想到邓小姐居然和自己说话,怔了怔道:“我?” 邓小姐又掩口一笑道:“王先生,您总不会要叨扰林先生一晚吧?” 王真川如蒙大赦,道:“是,是,那多谢邓小姐。” 一听王真川要和邓小姐一船过江,苗进和已抢道:“哎呀,邓小姐,人老就是不中用了,我肚子突然痛了起来。侯先生,只能麻烦你送邓小姐了。” 侯功山张了张嘴,却没说话。邓小姐道:“苗伯伯,您身子不适吗?侯先生,那请您送送苗伯伯吧,我不要紧的。” 侯功山长舒一口气,没口子道:“好好。”郑司楚却是心头雪亮,忖道:这邓小姐真是养尊处优,不知轻重。王真川定然就是顾清随的亲属,很快就要被抓了,那姓侯的姓苗的急着躲开他,邓小姐还把他叫上一船。不过邓小姐是邓沧澜之女,她是肯定不会有事,对自己来说,现在却实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傅雁书回营接的,肯定是搜捕顾清随在东平城亲属的密令。以傅雁书之能,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在林先生席上把王真川捉去,林先生自己也难辞其咎。邓小姐却自己提出要带王真川过江,这样等如给林先生解了一场大难,难怪林先生这么急就去备船。现在自己该怎么办?他本来也想提出要同船而去,心里却又是一动。 这个少女真的是不通世事,将这机密事走漏口风吗? 郑司楚心思极是缜密,算计深远。虽然在这片刻之间,他心里已转过了好几个念头。苗进和说肚子痛时,她的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丝隐约的笑意。就是这一丝笑意让他对邓小姐最初的估计有些拿不稳了。 苗进和与侯功山两人以送邓小姐为名告辞,无疑是想脱离眼下这是非之地。但听得邓小姐要带王真川离开,苗进和马上就借肚子痛再次脱身。本来侯功山自食其果,逃都逃不掉,只能送邓小姐上船。万一傅雁书在码头上将王真川捉住,邓小姐当然不会有事,但侯功山可逃不过“送王真川逃跑”的罪名了。可邓小姐让他送苗进和,又让他也脱了这一场大难。这个少女,分明是暗里在帮他们解围。 她是真的不通世事吗? 郑司楚越来越觉得不对。邓小姐年纪不大,但眼里分明有种超过她年纪的智慧,此事分明是她计划好的,不然早不说晚不说,就等傅雁书一走便说出这件大消息来,时间掐得恰到好处。但她到底是想救王真川,还是要把王真川捉住、只不过不想牵连林先生?饶是郑司楚足智多谋,此时也想不出端倪来。他见邓小姐和王真川便要出去,再不多想,站起来道:“邓小姐。” 邓小姐没想到这施正突然说话。她站住了,回身道:“施先生,有何指教?” 一看她的态度,郑司楚再无怀疑,眼前这少女绝非不通世事的寻常少女。他道:“邓小姐,我也有急事要回东平城,邓小姐既然要回去,能不能搭个便带我过江?” 邓小姐怔了怔。她倒没想到这商人还不知轻重要自寻麻烦,不过此人既是外乡人,想来也没什么大碍,何况郑司楚的笛技让她多少有点好感,她含笑点了点头道:“好啊,那请施先生一块儿走吧。” 这时林先生已带着施国强过来了。他走到邓小姐跟前,行了一礼道:“邓小姐,船已备好,请您动身吧。” 邓小姐微微一笑道:“多谢林先生,请代我向绣姐姐问好。” 邓小姐自己也有辆马车,却只带了一个车夫和两个女伴。林先生亲自坐了辆车送行,王真川和他同坐一辆车,郑司楚和沉铁的车走在最后。一离开林先生家,沉铁便低低道:“施先生。” 沉铁的声音极轻。郑司楚拉开前窗,也低低道:“怎么?” “下一步怎么办?” 郑司楚低低道:“先不要轻举妄动,见机行事,断土还在客栈。” 把断土丢下,沉铁亦觉做不出来。他不再说话了,只是赶着车。郑司楚在车中沉思着,打算着下一步的计划。如果只是为了捉拿王真川,邓小姐实在不必出这种花样。王真川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邓小姐应该不可能以身试险地来诱捕他。那么,她便是想救王真川了。 仁。 他想起了老师常常对自己说的那个字。枪术的真谛是一个“仁”字,兵法也是。但这话除了老师,旁人从来不这么说。虽然与邓小姐只是初识,郑司楚却在这少女身上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那就是仁心。 邓小姐是真的要救王真川,自己又怎么可以不择手段,以她做人质逃生?他在车中沉思着,想着万全之策。本来以为到了东平城,总要准备花几天时间才能得手,可情形一变再变,自己的计划几乎赶不上变化,现在只有随机应变了。 先前坐来的船正停在码头上,此时天色已晚,这时候还要过江,施国强看样子多少有点不情愿。但林先生亲自送行,他也没办法。在码头上林先生向邓小姐说了不少抱歉之类的话,送了邓小姐上船,见郑司楚的车正要上船,他走了过来,敲了敲车门道:“施先生。” 郑司楚拉开车门道:“林公。” 林先生压低了声音道:“施先生明日过来便是,请不必多虑,王先生的事情邓小姐说了,不会牵连到我的。” 林先生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施正见王真川要被捉了,吓得再不敢过来,因此一定要来交待一句。郑司楚道:“真的吗?”他倒没想到邓小姐居然会对他说这么明白。 林先生看了看周围,小声道:“本来我也只怕自身难保,不敢留施先生,还好邓小姐年轻,漏出口风来。既然她将这担子挑下了,您就不必有所疑虑了。”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道:“可惜王先生终究保不住。” 郑司楚恍然大悟,心道:一定是你吓得魂不守舍,邓小姐都看不下去,这才宽宽你的心,你还道她年轻不懂事。只是林先生说王真川还是保不住,他倒是一怔,“林公此话何意?” 林先生道:“王先生的舅父是顾司长,这回谁也保不住他。虽然邓小姐解了燃眉之急,不至于让他在我家里被抓走,但将来他哪里还敢露面?下半辈子只有隐姓埋名了。” 原来如此,那邓小姐还是想救王真川。只是,她一个年轻女子,真的如此大胆妄为?还是受父母指派?郑司楚想到此处,试探着道:“邓小姐真要救他吗?为什么不救人救彻,让邓帅或可娜夫人向大统制求个情?” 林先生又看了看周围,苦笑道:“施先生,您不知道这些事。可娜夫人虽是大统制胞妹,这些年为了避嫌,什么事都不插嘴,邓帅就更不会求情了。大统制要做的事,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大统制看来连可娜夫人的面子都不肯给。郑司楚皱了皱眉道:“林公,不要怪我多嘴,您就不能收留他吗?” 郑司楚说这话时轻描淡写,其实心里已捏了一把汗。这句话看似只是句闲话,其实却可以引出许多下文。只是自己一个初来乍到的商人,对王真川如此关心未免也让人生疑。林先生道:“我何尝不曾想过,但此事已然通天,看来以后的事要靠王先生自求多福了,可能要去句罗避避风头再说。” 王真川的琵琶当真了得,郑司楚猜他可能打过把王真川收留下来的用心。这般一试探,林先生果然中计说了出来。他装作吃惊的样子道:“这么严重吗?唉,可惜了王先生这一手绝妙的琵琶之技了,流落异域,再难返回家乡。”心里却道:邓小姐果然是要救王真川,这倒好办多了。 听得这施正这般说,林先生几乎要流下泪来,心道:这施先生虽然爱财了点,却也是性情中人。他是乐痴,有爱才之心,只道旁人都是如此。郑司楚关心王真川,他听来只觉这施正对王真川惺惺相惜,更令人感动。郑司楚见他只顾感动,心中大急,暗道:还没回过味来吗?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惜我明年才要去句罗一次,不然……” 林先生眼中突然一亮,道:“施先生,您要去句罗?” 郑司楚一看他的模样,心里便是一跳,忖道:这人上钩了。但他脸上还是装出一副懊丧的模样道:“是啊,要进些句罗的山参貂皮。这是惯例,连关防文书都是提前就备好了的。” 林先生眼里已满是希冀地道:“施先生,虽然只是初识,但我见施先生你也是个古道热肠之人,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施先生可否答应?” 郑司楚几乎要笑出声来。林先生极是爱才,他猜这林先生定下了心,知道自己不会受牵连,就肯定会想着要救王真川,现在一试,果然如此。他故意沉吟道:“林先生是说,要我将王先生带去句罗吧?” 林先生见这施正举一反三,简直是自己肚里的蛔虫,更是希望大增,深施一礼,轻声道:“是,是。施先生,我也知道您行商不易,打乱了计划只怕会遭损失,这点损失由我来补足吧。” 郑司楚本来还真个要扮到十足市侩,再开一笔价,以示这施正虽然也有爱才之心,却也爱财。但见林先生为救王真川如此卖力,不忍再去骗他,故意想了想,一咬牙道:“其实也没什么损失,只不过早去大半年而已。林公笃于友情,施某虽然不才,岂敢被林公小看了?便走这一趟吧。我看他与我一个叫……雷芷新的伴当长得相仿,正好让他冒这雷芷新的关防文书。”急切之间他也捏造不出姓名,便顺口把宣鸣雷和申芷馨的名字揉到了一处。 林先生听得这施正说来头头是道,连关防文书都已备齐,这施正和王真川以前毫无交往,谁也不会想到他有个伴当就是王真川,而且又是走惯句罗的,旁人更不会疑心。想到王真川绝处逢生,他心境大佳,又向郑司楚深施一礼道:“那多谢施兄援手,我即刻去跟邓小姐说。” 他劲头一来,已急急跑上船去。郑司楚心想邓小姐一直对这事装作不知,这般一说等如把事情挑明,让她怎好回答?岂不是太不知轻重。正待拦住他,心里忽地一转念,忖道:这样也好。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个贪财的商人,商人无利不起早,正有点不知轻重。他不知邓小姐对自己到底有没有疑心,但林先生这样说,反倒可以打消她的疑心。他扭头对赶车的沉铁道:“上船吧。” 郑司楚和林先生一番对话沉铁都听在耳中,沉铁对郑司楚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在一边听起来,郑司楚这番鬼话丝丝入扣,全无破绽,心道:人真是怎么长的,难怪太守极其看重郑公子。 他赶着马车一上船,却见林先生正在邓小姐车前兴冲冲地说着什么。虽然说得很轻,但郑司楚也知道定是说自己愿送王真川去句罗之事。待郑司楚的车上了船,林先生已迎过来道:“施兄。” 郑司楚小声道:“邓小姐怎么说?” 林先生压低了声音道:“邓小姐从头到尾并不知道此事,明白了?” 郑司楚心中不觉又要窃笑。林先生到现在才算明白过来也算难得,想必他因为家境豪富,根本不用关心这些。他也装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是,是。王先生呢?” “他在舱里。”林先生说了一句,又压低声音道,“施兄,下了船便带王先生走吧,不要和邓小姐多说话。” 这话正中郑司楚下怀,他点了点头道:“林先生放心。”心里突然有点促狭,说道:“林公,此番我耽搁了行程,只怕要损失数百金币……” 林先生这话倒听得出来,道:“施兄放心,一切损失皆由我来补足。” 郑司楚只是顺口说一句,把林先生对自己这个贪财市侩的印象敲敲定,但听林先生顿也不顿就答应下来,他也不禁有点感动,心道:其实,林先生为人当真不错。便不再多说,向林先生拱了拱手道:“林公,您为人仁厚,定有福报。” 上了船,与王真川见过,现在的王真川哪还有先前的傲慢,只是向他感激涕零。郑司楚心中却在窃笑。这一趟本来难上加难的行动,没想到凑巧发生了这件事,现在居然一切迎刃而解,似乎上天也在关照自己。他宽慰了王真川几句,让他不要外出,自己走上船头。 他走上船头时,施国强正在桅杆上挂红色号灯。晚上开船,因为看不了太远,因此每艘船都要挂上一个号灯,以防相撞。见郑司楚上来,施国强还笑了笑道:“施先生,吹吹风啊?” 郑司楚道:“是啊。”大江阔有二里,上一次郑司楚一家是坐螺舟渡江,什么也看不到,现在他站在船头,看得大江两岸的灯火星星点点,一派繁华,海风正从大江下游吹来,隐隐不知从哪里带来一阵幽渺的歌声,真有点歌舞升平的祥和景像。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一阵气苦,心道:难道,有一天我真要领兵攻打这里吗? 他在军中日子不短,攻城掠地,杀人和被杀都看过了不少。在军中时,想的只是夺取胜利,别的什么都想不到。但现在却越来越有种迷惘。 如此美丽的城市,有一天会被战火吞没,真的值得吗? 他呆呆地望着前方,正默默想着,耳畔忽然响起了邓小姐的声音:“施先生,您要去句罗吗?” 听得邓小姐的声音,他心中一凛,猛地抬头,却见她带着两个侍女笑吟吟地站在自己跟前。郑司楚自然不会忘了自己所扮这施正的身份,慌忙行了一礼道:“邓小姐,是啊,我每年都要去。” “我还没去过句罗呢。那儿好玩吗?” 是要试探我吗?郑司楚虽然并不肯定,但他对邓小姐已隐隐有了些忌惮,自不敢有丝毫疏忽。虽然他并不曾去过句罗,但当初郑昭在位时,句罗使臣曾来拜访过多次,知道这位国务卿公子爱读书,送了不少句罗典籍给他,郑司楚虽然没去过句罗,对句罗所知却是甚详。他笑道:“句罗气候较为凉爽,景致甚佳,邓小姐若有闲暇,不妨前去游览一番。”说着,他把以前在书上读到的金刚山、桂江之类句罗名胜搬出来说了一番。他读书甚细,口才也不错,说得历历如绘,当真比去过的人说得还真。邓小姐听得入神,待他停下来时又道:“对了,听说句罗有一家名叫真妙阁的酒肆,有两百余年了,是不是啊?” 郑司楚心道:小姑娘,你想试我,却不知这点可试不出来的。他道:“邓小姐说的是妙真阁吧?” 邓小姐双手一抚,颊边浮起一丝绯红道:“对,对,是妙真阁,瞧我这记性。施先生你去过?” 这妙真阁是句罗名气最大的酒肆,当初大诗人闵维丘周游天下,到了句罗后曾在妙真阁一醉三日,醒来后在壁上题了一首诗,后来店主东将这堵墙笼上碧纱,句罗文士每当岁考,都要来妙真阁这堵诗壁前拜祭一番,以求岁考得到好名次。郑司楚在书上读到这一段,记得极深。而且这妙真阁在雾云城开了家分店,据说造得跟句罗的本店一模一样,郑司楚曾去过几次。他道:“去句罗的,两个地方必去,一个是金刚山拜句罗王陵,另一个便是这妙真阁,一观闵维丘墨宝。”说到这儿,他心头忽地一动,忖道:这样谈吐未免太文了,不似一个商人。他心思极快,口中已接道:“就是店里的菜不便宜,那个烤肉味道虽好,也不敢多吃。” 邓小姐掩口一笑道:“施先生爱吃烤肉啊?我还听说闵先生题诗之前,妙真阁是以一块能让五十人一同烤肉的大铁板最出名。我就想不通,五十个人挤一块儿,只怕手都伸不过去了,这铁板要怎么大法?” 郑司楚心知邓小姐还在试探自己,便道:“其实铁板也不是很大,是个‘回’字形,当中坐个小伙计在那儿添柴擦铁板,尽闻些香气,就是吃不着。” 邓小姐又掩住口笑了笑道:“是吗?若有机会,我真要去妙真阁看看。铁板烤肉的滋味挺不错吧?” 郑司楚道:“滋味当然不错,不过多吃嫌腻。” 邓小姐这时回望了一下东阳城方向,忽道:“对了,施先生,您会下棋吗?” 郑司楚心中一动。这邓小姐似乎在有意跟自己搭话,难道她看出什么破绽来了?可郑司楚自觉说得滴水不漏,更有可能的,是先前自己施展了一番笛技,让她对自己很有好感吧。他道:“下是会下,不过不太精。” 邓小姐道:“太好了,过江还有一阵,能请施先生与我手谈一局吗?” 郑司楚心中又是一动。现在的自己是个其貌不扬的商人,邓小姐究竟在想什么?她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感兴趣?难道她已对自己生了疑心?他脸上还贴了一张面具,虽然这面具十分精致,不易看出破绽,但他对邓小姐已有了点隐隐的惧意,若与她对弈,说不定会被她看出破绽来,便笑道:“这个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得去跟伴当整理一下了。将本求利做点小生意,身不由己,还望邓小姐海涵。” 他一口回绝,邓小姐倒也不坚持,点点头道:“那也好,施先生请。” 郑司楚生怕待在甲板上邓小姐还要问东问西,向她行了一礼便进了底舱。底舱可以放下十来辆大车,现在只放了两辆车,左边那辆便是邓小姐的马车。他向自己的车走去,沉铁听得他的脚步声,从车上一跃而下,低低道:“施先生。” 郑司楚走到他身边,也小声道:“没旁人吧?” “他们都进舱里歇息了,一个人也没有。”沉铁顿了顿,又低声道:“王先生呢?” “在舱里,等靠岸了就带他走。”郑司楚说到这儿,又向四周看了看。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突然有些不安。虽然一切都很顺利,可又似乎太顺利了,总让他心神不定。他小声道:“等上岸后,你即刻去通知断土,我在南门等你,等天亮一开城门便走。”说完,郑司楚又补了一句道:“千万要小心。” 沉铁点了点头。这一次,确实顺利得简直不敢相信,但无巧不成书,偏生这个时候顾清随出事,实是上天帮忙。他道:“明白。施先生,你不上去了?” 郑司楚道:“不上去了,就在车里等吧。” 他说着,上了大车。车中的货物已然搬空了,但仍是一股腌鱼味,当真不好闻,但郑司楚毫不在意,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心里转来转去,却总是邓小姐的模样。 很明显,这个少女此番过江,应该就为了解救王真川。她不可能知道王真川是自己的目标,而且顾清随之事亦是突然发作,事先根本料不到,那么她仅仅是不忍见到王真川被无辜连坐而下狱。只为了这一点,郑司楚就觉得自己完全没办法把她当敌人看了。 坐在车里实在有点闷,鱼腥味仍然很重,郑司楚只觉越想头越疼,便跳下车来走到舷窗边,打开了窗子。一开窗,外面涌进一股江风,冰凉彻骨,却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眯起眼,看着窗外,心道:天也不早了,东平东阳两城仍是灯火通明,果然天下繁华,以东平和五羊为冠,连雾云城都要稍逊一筹。 他正想着,又是一阵风吹来。夜风凄清,吹面如刀,郑司楚心里却突然一跳。 不对! 他分明记得,江风是从下游的东边吹来的,现在自己却是在船的右手方,也就是说,这窗应该靠西边,不应该有这么大风。难道现在风向转了? 沉铁见郑司楚面色有异,诧道:“施先生,怎么了?” 郑司楚没有回答他,把头探出舷窗向外望去。刚探出窗去,他就觉心一沉。东平和东阳两城隔江相望,但东平城毕竟是十二名城之一,要大得多。可现在望出去,后方的灯火竟然比前方要密得多。也就是说,现在这船已掉过头来,转向东阳城去了! 他缩回头,脸色一下变得煞白,低声道:“情况有变,这船在往回开!” 沉铁也吃了一惊,“什么?什么时候转的向?” 船转个大圈,人若坐在船里不看外面的话,确实很难发现。郑司楚喃喃道:“上当了!” 邓小姐一定是看破了自己!所谓找自己下棋云云,其实是为了稳住自己!郑司楚根本没想到那个长得秀美绝伦的邓小姐竟然有这等心机,居然上了这个大当。他道:“他们一定看穿我们了!” 一瞬间,他已有些惊慌失措。沉铁却笑了笑道:“原来这些人也不是省油的灯,那就只有这条绝后计了。” 郑司楚一怔,“绝后计?”他一时间根本想不出好主意,没想到沉铁却这么快就有了对策。沉铁点点头道:“我看过,这船上除了我们,共有十一人,其中有三个女子,剩下八个没有一个好手。只要我们抢占舵舱,他们根本没办法。” 硬来吗?郑司楚想着。他们来时和断土有过约定,若事态有变,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沉铁就放出花炮信号,告诉他自行脱身。己方撕破了脸夺船,邓小姐身边的随从很少,而且没有好手,以他二人的本领,拿下她并不困难。只要到了北岸,以三匹飞羽的脚力,敌人定然追赶不上。这计策虽然笨了点,但现在却不失为一条单刀直入的好计。郑司楚心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现在只有这么干了。 他点点头道:“好,就这么干。不过,”他顿了顿道,“尽量不要伤人。” 沉铁咧嘴一笑,“谅他们也不敢动手。”他伸手从座位下取出郑司楚的如意钩道:“施先生,这是你的兵器。”现在已经准备撕破脸硬干了,沉铁倒也精细,说的仍是化名。 郑司楚接过如意钩放进袖子里,道:“我去吧,你在这儿守着,小心别让他们伤了马。” 沉铁道:“你一个人成吗?” 郑司楚回头淡淡一笑,“如果不成,你再上来帮忙也不迟。” 他向上层走去,心里却在不住嘀咕:我怎么会想不到这办法? 这种笨而有效的计策自己当然不会想不到,但自己却根本不曾想过。说到底,在自己心底,根本不想把邓小姐当成敌人,更别说打将她掳为人质的主意了。让沉铁守在这儿,固然也是让他守住马匹,但更主要的,还是怕他出手不知轻重,伤了邓小姐。 为什么会暗中维护这个女子?他抹了下并没有汗的额头,眼前仿佛又浮现起邓小姐的面容。现在他还不知道邓小姐是怎么看破自己的,可依然不愿伤害她。 我这一生,不伤害妇孺,永远。他想着。 他一个箭步已上了甲板。此时甲板上已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桅杆上那盏号灯被江风吹得不住晃动,给桅杆顶上添了个金黄色的光圈。郑司楚快步走到舵舱,却见里面施国强坐在舵手边,两人正在闲聊。一见郑司楚急匆匆过来,施国强倒吃了一惊,站起来道:“施先生,您怎么还过来?” 郑司楚道:“现在的船的方向不对,怎么又回东阳去了?” 施国强苦笑道:“这个啊,邓小姐说她有件要紧东西落在那边了,非要拿过来不可。好在就在码头上,耽搁不了多少时候,施先生您去歇息吧。” 邓小姐也许正是如此说的吧?郑司楚道:“施管家,即刻转舵,我有急事非得去东平城不可!” 施国强听他说得如此急迫,心头亦是一沉,忖道:糟糕,这两人居然打架了。只是这施先生不过一介小小商人,哪有邓小姐重要?他心想你也不至于会有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过脸上还是陪着笑道:“施先生,现在已经转向了,再转回来也麻烦,还请施先生海涵,去舱中歇息吧,打个盹就到了。” 郑司楚听他不肯,手一缩,手指已触到袖中的如意钩。施国强不知内情,不肯听自己的,他也早已料到。施国强对自己颇有周到,他也不想对这人动粗,但现在不动粗已然不成。 施管家,对不住了。他想着,正待拔出如意钩,身后突然响起了邓小姐的声音:“施先生原来有急事啊?施管家,那还是施先生的事要紧,我那东西过后让人带来也一般。” 邓小姐的声音轻柔温和,但郑司楚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她居然还敢当面出来!郑司楚猛地一转身,却见邓小姐和两个侍女笑吟吟地站在舵舱口。见郑司楚转过身,邓小姐行了一礼道:“施先生,真对不住,我不知道您有急事。” 她是真的看破了自己吗?郑司楚反倒一阵茫然。本以为邓小姐看破自己,定然会有一番恶斗,但她却轻描淡写地就过去了。邓小姐这等温文尔雅,他也只得还了一礼道:“那多谢邓小姐。” 施国强一听邓小姐发话,心道:真是大小姐,想到哪儿就是哪儿,唉。先前邓小姐亲自过来,说要回东阳城取落下的东西,他是老大不乐意,但也不得不从。没想到这施先生一说,邓小姐从善如流,马上便又改了主意,他道:“那老周,转向吧。” 待船重新转向,邓小姐这才莞尔一笑,又向郑司楚行了一礼道:“施先生,给您添了麻烦,对不住得很。” 郑司楚越发茫然。难道邓小姐真的只是为了去东阳城拿件落下的东西吗?还是另有图谋?他对这个少女竟然已隐隐有了点畏惧之心,还了一礼道:“哪里话。实在是我有十万火急之事,耽搁不得,请邓小姐原谅。” 施国强听他们两人在那儿客气,肚子里却是一股子没好气,忖道:你们客客气气,我却要累个半死。多耽搁这一阵,今晚回家只怕天都要亮了。哎哟,万一到了东平城,邓小姐又说要去东阳城拿东西,那该怎么办? 邓小姐见船重又转向,也不说什么,只是向郑司楚道:“那施先生,我回舱歇息了。” 郑司楚见她真个要回去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多谢邓小姐。”心里却不住地揣测,邓小姐的真意究竟是什么?是没看破自己呢?还是明白己方二人都非易与之辈,动起武来她这一边人虽多亦无济于事?不管邓小姐真意如何,现在这船终究是又往东平方向开了。他不敢再离开,等邓小姐一走,便大马金刀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道:“施管家,这船请不要进东平城码头,开到城外停下吧。” 施国强一怔,道:“城外?” 东平城外当然也有可以下船的地方,但那地方不是码头,只是一片滩涂而已。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正是。” 施国强到了这时也有点火了,叫道:“施先生……”他正想说那地方又不是码头,万一这船搁了浅怎么办?哪知他话还没说话,郑司楚手一抖,抽出袖中的如意钩,突的一声在板壁上扎了个眼,道:“施管家,您的脑袋应该没这板壁硬吧?” 施国强见这施正突然间似变了个人,哪还有半点猥琐市侩,坐在那儿气宇轩昂,心不由一沉,肚里不住口叫道:“糟了!原来这施正竟是强人!”只是这施正凶器在手,而且出手之快之狠,他是做梦都梦想不到,只轻轻一扎,厚厚的板壁便已扎透,自己的脑袋可没这么硬。他苦着脸道:“是,是。” 郑司楚再不敢怠慢,坐在舵舱中押着施国强和那舵手。现在是二月,江风甚紧,吹的是东北风,若是顺流而下,这船也定然会驶向东平城外。他在舵舱里看着船只不住向西南边而去,那地方正是上回自己一家坐螺舟登岸的地方,心知那舵手并没有出花样,便手一缩,将如意钩收回袖中。施国强在一边看着他,再不敢和他搭话,郑司楚却知道他定然在肚里将自己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不过只要施国强不轻举妄动,他亦不想伤人。照这速度,后半夜便能安抵南岸。虽然出了种种意外,但这一趟仍是出奇的顺利。 他正想着下一步,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炮响。 第07章逃出生天 这声炮响极是意外,舵舱中三人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扭头望去。暮色中,却见身后有一艘船以更快的速度疾驰而来,船上挂着好几个灯笼。 这是什么船?郑司楚还没问,施国强已叫道:“翼舟!” 郑司楚一皱眉。所谓翼舟,即是快船。翼舟载员不多,但船速极快,那一次宣鸣雷带自己一家过江时,也说若被翼舟队追上就麻烦了。他忽地站了起来,道:“是水军?” 施国强苦着脸道:“除了水军,谁有翼舟?施先生,您是不是……” 郑司楚喝道:“全速往前!”他猜也猜得到施国强定然是说要自己坐救生小艇逃生。但这小艇是船只失事时逃生所用,真坐上去可成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他不知东平水军到底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居然来得如此之快,可现在别无良策,现在已经硬干,就只有硬干到底。 现在船还在江心,那艘翼舟离己方甚远。但以翼舟的速度,不等己方靠岸定能追上。饶是郑司楚足智多谋,却也感到茫然。这时却听得一阵马蹄声,却是沉铁牵着三匹飞羽上了甲板。他在底舱也听到了船后传来的炮声,吓了一大跳,马上将三匹飞羽解下车上了甲板。他牵着三匹马一上甲板,却见离岸还远,不由暗暗叫苦,马上赶到舵舱,见郑司楚正在舵舱里,他高声道:“施先生。” 这一嗓子,连施国强也回过头来。施国强见沉铁一手带着三匹马,右手却握着一柄明晃晃的腰刀,更是唬得魂飞魄散,心道:糟了,他们要灭口了!不自觉倒退一步,嘶声叫道:“别杀我!” 他这一嗓子,将船上的水手都惊动了。这船是林先生的私船,只是渡江所用,水手并不多,连那舵手在内不过六人而已。船在江面上,水手也没什么事,只有靠岸时要忙活一阵,因此这时那些水手都在舱中休息。施国强这撕心裂肺的一嗓子喊出,五个水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座舱就在舵舱边上,闻声一涌齐出。郑司楚生怕沉铁会大开杀戒,急道:“沈二,快过来!” 沉铁见水手涌了出来,当真已动杀机。他是申士图的贴身侍卫,步下本领极强,水手虽有五个,而且个个身强力壮,但在他眼里仍是不值一提。但听得郑司楚这般叫,他也不敢动手,牵着马又向船尾退了几步。那五个水手冲出来,却见甲板上有个牵着马拿刀之人,都是一怔,纷纷想道:糟糕!强人夺船! 山中有山贼,江中当然也有水贼。但这儿是东平城的江面上,水贼跑这儿来,真是找死。这些水手也没武器,有一个汉子拣起边上一条竹篙便要上前。郑司楚生怕沉铁一动上手就收不住,走到舵舱口道:“住手!施管家在我手上,想要他活命,便回去!” 他这一句倒是震住了那五个水手。这些水手止住了步子,再不敢动,沉铁却惊叫道:“小心!” 不用沉铁提醒,郑司楚也已觉察出身后一阵厉风袭来,也不知是施国强还是那舵手老周要偷袭自己。他左手探出,反手已刁住身后那人手腕,虽然头都没回,却同正眼看到的一般,只一翻腕,那人的力量虽然也不小,却显然并不会拳术,被郑司楚借力一带,人已腾空而起,重重摔倒在地,手中一块木条也扔出数尺开外,正是那舵手老周。 郑司楚扔出了那老周,倒有点后悔,心道:别把他摔死了。但见老周还在地上不住挣扎,这才放下了心,只是脸上仍是恶狠狠地道:“想活命的,就回舱去吧。” 那五个水手见郑司楚信手就把老周摔了个大跟头,全都吓呆了,那个拿着竹篙的水手更是将竹篙往边上一扔,纷纷要退回舱中。沉铁喝道:“把他也带回去。”一个水手壮着胆子上前,扶起老周回舱。郑司楚见老周这一跤摔得七荤八素,倒还没有性命之忧。等他们一进舱,沉铁将门在外面闩上了,跑过来道:“公子,怎么办?” 郑司楚道:“你会掌舵吗?” 沉铁点点头道:“我会。”那老周轻举妄动,结果现在没人掌舵了,郑司楚见沉铁会掌舵,心下一宽,道:“你在这儿守着,我下去应付。” 沉铁道:“万一他们追上来怎么办?” 郑司楚微微一笑道:“他们就算追得上,上不了船也是白搭。” 沉铁心想也是,有那三匹好马,只消一靠岸,就已逃出生天。他道:“公子放心,这儿有我,马就拴在门口了。” 郑司楚道:“好,我去把王真川带出来。” 不管怎么说,现在将王真川带到身边再说。沉铁压低了声道:“那个小姑娘呢?要杀了她吗?” 郑司楚吓了一跳,喝道:“不准!不准伤人!”他说出又觉口气太凶,又温言道,“那小姑娘只怕已吓坏了,不用理她。” 邓小姐身边,只有一个车夫是男人,另两个是侍女,这四个人根本不必多管。他说着,走出了舵舱。 施国强听得郑司楚严令不得伤人,在一边松了口气,心道:原来这强人也不想伤人。沉铁见他长吁一声,冷冷道:“施管家,你若不动,我不伤人,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施国强已是吓得魂不附体,连连道:“是,是。”在舵舱角落里坐下,当真动也不敢动。 郑司楚出了舵舱,正要走到王真川歇息的座舱跟前,一边忽然响起了王真川的声音:“施……施先生。” 王真川的声音亦是不住颤抖。郑司楚一见他已出来,低声道:“王先生你没事吗?谢天谢地,快随我来。” 王真川听得外面响动,他本来就是惊弓之鸟,更觉害怕,一出来却见郑司楚将老周摔了个跟头。他也不知郑司楚为什么突然和船上水手冲突,但后面有人要追上来,在他看来定然是为了捉拿自己,胆战心惊地道:“施先生,那些人是要捉我吗?” 郑司楚道:“岂有不是。王先生,你跟着我吧,会骑马吗?” 王真川点了点头道:“会一点。施先生,逃得掉吗?” 郑司楚笑了笑道:“只要听我的,你就有生路,你去舵舱等候吧。”他心想现在追上来的也不知是什么人,但更有可能是因为自己。不过现在不妨将王真川吓个惨,接下来就更好行事,反正如果靠不上岸,什么都是空的,一上岸便是自己的天下了。 王真川答应一声,进了舵舱,一进去,却见郑司楚那伴当在掌舵,施国强却坐在角落里不住发抖。他心下黯然,忖道:这回我可害惨林先生了,但愿他没大事才好。林先生古道热肠,要解救自己,他自然感动,可没想到这事越闹越大,他真个已茫然不知所措。 郑司楚见王真川进了舵舱,心里稍稍定了定。船上不管自己,共有十一人,其中邓小姐一行是一男三女四人,另外便是施国强和一个舵手,五个水手。现在邓小姐一行人都不曾出来,倒省了不少事,显然邓小姐确实是看穿了自己。只是,她到底是怎么通知别人的? 想到此处,他也走进舵舱,到了施国强跟前道:“施管家。” 施国强已是吓得半死,见这施正偏生找上自己,不答又不成,咧开嘴苦苦一笑道:“施先生。” “方才邓小姐要转向时,还做了什么没有?” 施国甚是茫然,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没说起。” 郑司楚听他不知所谓,也只好不问,道:“施管家,你若不反抗,便不会有事,记住了。” 施国强没口子答应,郑司楚也不理他,看着船尾。经过方才这一段,那艘翼舟追得更近了,现在已隐约可见翼舟的船头上立着不少人。 一艘翼舟,最多可以载四十余人,但一般也就二十人上下。这二十人可不比现在船上这些水手,尽是士兵,郑司楚也知一旦这些人上船,自己就全无办法了。现在沉铁在掌舵,船驶得更快了些,但那翼舟显然更快,用不了多久定然能追上。 真的要动手吗?要动手,只有自己一人。好在自己纯用守势,不让那些人登船就是了。他打定了主意,心里反倒更加镇定。定睛望去,却见翼舟上忽然亮起了一红一黄两个点。 是灯语。郑司楚知道,水军传信,白日是用旗语,晚上是用灯语。他在五羊城水军待的时候已然不短,早已学会,便仔细辨认着。旗语和灯语都是以音韵字母为基础编制,郑司楚虽然学会了,却并不熟练,一边看着,一边低低念道:“前……面……船……只……何……处……受……伤……” 他刚念出口,一边沉铁已诧道:“受伤?他们是来救援我们的?” 这也太意外了。郑司楚亦是一怔,心道:我看错了?心头却是一亮,扭头看向桅杆上的号灯。 号灯是黄色的! 此时他才猛然想起,自己上船时施国强正在升号灯,那号灯却是红色的!他心中一动,抢到施国强身前,道:“号灯!你换过了号灯!” 施国强怔道:“没有啊。”他扭头向外看去,却叫道:“咦!什么时候挂了求救灯了?” “求救灯?” 施国强点了点头道:“是啊。因为江面船只甚多,有时两船也会相撞出事故,因此邓帅定下,以黄色号灯为求救灯,江面巡逻的翼舟队见到了便会过来救援。” 邓帅!郑司楚险些要吐血。这一定是邓小姐耍的花样,她果然早已看透了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将号灯换成了求救灯。但想通了这点,他心里又已有了个主意,道:“沉铁,你在这儿看着,我来应付。” 既然是求救灯,也许还能糊弄过去。他出了舵舱,走到邓小姐的舱前,整了整衣服,这才敲了敲门,朗声道:“邓小姐。” 门开了,却是邓小姐的一个侍女。郑司楚见邓小姐正坐在案前和一个侍女下棋,边上却有个汉子坐着,正是她的车夫。邓小姐一见他,站起来微笑道:“施先生,您怎么来了?” 郑司楚听她说的跟没事人一般,心中倒也佩服。除了邓小姐,别的人见到自己全都眼露惧意,显然自己在船上动手制伏水手之事他们已全都知道,但邓小姐浑若不觉,这少女的心机和镇定实在难得一见。他躬身一礼道:“邓小姐,现在船只遇上点风浪,请邓小姐小心。” 邓小姐抿嘴一笑道:“那多谢施先生费心。”要说船只遇到风浪,也不该郑司楚前来通知,但邓小姐却仍是若无其事。郑司楚见她心照不宣,把车夫都叫到房里,显然是安自己的心,以防自己动粗,心中更是佩服,却也有点气苦,忖道:可惜,我们终是敌人。 邓小姐也许也打过动武的用心,但自己一出手就将老周摔了个跟头,就让她打消了这念头。虽然自己与她已势成水火,但和这等聪明人对话,纵然不用动口亦已知道对方的用意,当真有种棋逢对手的快意。郑司楚想到此处,又躬身一礼道:“那就好,邓小姐请放心,风浪总会过去的。” 他伸手要掩上门,邓小姐忽道:“对了,你叫什么?” 她问的,当然不是自己的化名。“郑司楚”三字差点就要冲口而出,但郑司楚仍是道:“在下施正。” 一瞬间,郑司楚看到邓小姐眼里闪过了一丝恼怒。他也不想再说,又躬身一礼道:“还请邓小姐以大局为重,不然就难保安全了。” 真是自作多情!他将邓小姐的舱门反锁了,脑海中突然跳出这四个字。他本来是想说两句狠话威胁一下,但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口。说什么呢?若是她反抗,就要杀了她?但郑司楚心里根本没有这样的念头。他这时才想到,先前威胁施国强,制伏水手,其实都是舍易求难。如果一开始硬干,就将这邓小姐拿下,以她为人质,施国强哪敢不从?但自己却似乎根本没想到这一点。不是想不到,而是根本不去想。在郑司楚心中,似乎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她动粗。 他想起了来时父亲曾告诫自己要当机立断,不要妇人之仁,但自己似乎并不曾做到。想到这儿,郑司楚不由叹了口气。 也许,我永远都做不到这样的当机立断。他想着。 郑司楚回到舵舱,这时船已经能望得到北岸了,那艘翼舟也已赶到了近前。这个距离已能对话,翼舟船头上有个水军士兵高声叫道:“前面的船只,快停下来,哪里出事了?”听得那人喊话,沉铁小声道:“公子,怎么回答他?” 翼舟上只有小炮,威力不大,但这艘船上全无武器,而且也只有郑司楚和沉铁两人,真要动手,胜负不言而喻。郑司楚道:“他们还不知道我们这船的底细,先不要轻举妄动。”他走到船尾,高声道:“对面的长官,这船的舵有点问题,现在转不了向,也停不下来,别的倒没什么大碍。” 翼舟上顿了顿,又叫道:“那你们为什么要挂求救灯?” 郑司楚心思机敏之极,已准备了一套说辞,高声道:“先前船有点漏水,我也吓坏了,生怕出大乱子。好在漏水的地方已经补上了,现在已无大碍,多谢诸位长官费心。” 翼舟上又停顿了片刻,那人道:“原来如此。还是让我们上来看看吧,万一在江心再出事,那可不得了。” 如果不让他们上船,只怕更会让他们怀疑。郑司楚想到这里,高声道:“好的,那让我们先下了帆。” 说罢看了看正在角落里发抖的施国强,拱拱手道:“施兄,请您好自为之,不要让我难做。” 施国强本来抖得已经好多了,听郑司楚这般一说,上下牙突然又捉对厮杀。郑司楚心想还好那翼舟上只是寻常水军,只消傅雁书不来,总能蒙混过去。他向施国强拱拱手道:“施兄。” 施国强没想到郑司楚还会向自己打招呼,忙起身道:“是,是。” 郑司楚道:“施兄请放心,只消您不准备拼个鱼死网破,在下就保证施兄安全,谁也不会伤一根毫毛。” 施国强这才点了点头道:“是,是,是,我一定不乱说。” 郑司楚笑了笑道:“那施兄随我过去吧跟你船上的兄弟交待一声吧。” 他正要带着施国强去将水手叫出来,王真川忽然站起来小声道:“施先生,这些当兵的上来要不要紧?” 郑司楚道:“这些人不是来抓你的,王先生,你就好好坐着便是。” 王真川现在是看到穿军服的就怕,见有那么多水军要上船来,郑司楚仍是若无其事,心道:“你是不要紧,大统制可是要对我斩草除根的。” 大统制驭下极严,所定法律中有一条名为“连坐法”,一人犯罪,殃及九族。若只是些行窃之类的小罪,罪犯的亲戚无非罚点钱,以示管教不严。这条法为不少人垢病,认为失之太苛。一人犯罪,岂能罪加无辜?以前王真川对大统制敬若天人,大统制的举措在他看来自然样样都对,还多次为之辩护,说一人犯罪,亲属岂是无辜?唯有用此重典,才能镇慑宵小。那时说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却不料现在自己也适用了这条连坐法。顾清随犯下的是图谋行刺大统制的弥天大罪,自己被连坐,轻则终生流放苦役,重则斩首,现在的王真川实是胆战心惊,满脑子想的就是快点逃出去。见这位施正先生仍是好整以暇,急道:“施先生,他们难道没半点怀疑吗?如果那傅雁书就在那船上……” 郑司楚心道怀疑当然会有,先前他们追了半天,还放出号炮来,自己一直没停船,他们岂会无疑?但只消这些水军看不出破绽,就不会有大碍。至于傅雁书,在这翼舟上的可能性太小了。正要宽慰王真川两句,心中却忽地一凛。 傅雁书真的不在这翼舟上吗? 在宣鸣雷口中,这傅驴子心细如发,是个极难对付的人。如果他回军中得到的军令就是搜捕顾清随在之江省的亲属,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回林先生宅中。一旦得知邓小姐居然和王真川同船过江,岂有置之不理之事? 难道,真被王真川说中了,傅雁书就在那船上? 郑司楚心里突然有点胆寒。宣鸣雷对傅雁书如此忌惮,如果傅雁书真的追了上来,以有心算无心,自己和沉铁两人是铁定逃不过这一劫的。他心中一动,又转身走到船尾,高声道:“水军弟兄,主帆卡得太紧,不太好下。反正船没大碍,不须劳动诸位了。” 他话音刚落,从翼舟上突然飞出两道带钩的长绳,笃一声便钩住了船帮。郑司楚的心一下沉了下来,忖道:果然他们早已看破了! 他这样喊话,只是试探。如果对方并不曾看破,无非稍多一点疑心。但翼舟上的水军竟抛出了钩绳,说明他们早就已经觉察到了。他一见对方放出钩绳,已知他们觉得骗不过自己,撕破脸要冲上来了,当即喝道:“沉铁,把住舵!”自己抢上前去,拔出怀中短刀,一刀斩去。他这短刀虽不是吹毛立断的宝刀,也甚是锋利,但甫一斫上,却铿然作响,原来竟是铁链。 这种链钩是水军接舷战时常用的器具,一旦搭上就解脱不开。郑司楚暗暗叫苦,水军居然突然动手,实在超出了他的预计。这些人其实早已看破,根本就没指望自己停船。自己想稳住他们再作定夺,他们却也是先想稳住自己。他在水军已待了不少日子了,心知链钩一搭上,马上敌人就要冲上船来,用刀是砍不断了,只能以手去解。但钩子钩得极紧,铁链也绷得笔直,一时间哪里解得下来,除非将船舷也砍落一块。可是造船的木头坚同铁石,砍船舷还不如直接去砍铁链,心中也有点慌张,正在这时,铁链却是一颤,翼舟上已有两个水兵飞身跃上。 那铁链只有手指粗细,虽然绷得笔直,仍在晃晃悠悠,但那两个水兵却如履平地,向船上冲来。郑司楚见这些水兵武艺如此精熟,心头又是一沉,忖道:糟了!他本来觉得这些小卒自己一个对五六个总不成问题,但看样子以一对二只怕都很难,索性不去解铁链,将身一纵,跳上了船舷。 狭路相逢,唯有勇者胜。现在只是一根铁链,这狭路当真狭到了极点。郑司楚心想自己总算还占有地形之利,只消不让他们上船,这些人终究无奈己何。他刚跳上船舷,翼舟上忽地一箭射来。现在相距甚近,这一箭劲头既足,准头也好,但郑司楚在水军中和宣鸣雷在跳板上练过多时,腰刀一挥,便将箭斩落。 虽然斩落了这一箭,他心中却更是一沉。如果这些人齐齐放箭,自己孤掌难鸣,迟早要被击落。他见右边那水军个子较矮,冲得也较快,顾不及多想,足尖一蹬,已从铁链上直冲下去。那水军也没料到郑司楚竟会主动出击,反倒不怔,手中刀已向他砍来。郑司楚不由分说,腰刀一拦,架开了那人的刀,左手忽地探出,抓住那人胸口。这水兵虽然个子矮小,也有百把斤分量,但郑司楚虽非神力惊人,力量却也非常人能及,左手一拖,将那水军拎下了铁链。这铁链上站了两个人,本来就在下坠,现在郑司楚一手提着这人,两人的分量都吃在他双足上,更是往下一坠,他亦是身形一晃,险些摔下去。边上的人见此情形,不由得齐声惊叫了起来。郑司楚已觉单凭一只左手是拖不动那人的,将他往铁链上一搁,喝道:“撒手!”右手刀已架到了那水兵脖子上。 他一下擒住了一个水军,另一根铁链上的水军呆了呆,竟然站住了。在铁链上站立远比行走要难,但这人站在铁链上微微上下颤动,站得却稳稳当当。郑司楚一见这人的本事,肚里已暗叫了侥幸。那个水兵的本领要比自己擒住的这个好得多,若是自己向那人出手,定然不会如此轻易得手。他喝道:“要他活命的,就退下去!” 翼舟上的水军根本没想到郑司楚会反守为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了个俘虏,一时也没人再放箭。郑司楚只见手上那俘虏不住发抖,刀却仍不曾抛掉。他将腰刀轻轻拍了拍这人后颈,喝道:“还不扔了武器?”这俘虏这才将手中的刀往江中一扔。 一见这人扔了刀,郑司楚心中才定了定。他笑道:“水军弟兄,在下南海麻天光大王麾下施正,只为求财,不为取命。让我们全身而退,谁也不会有事,否则别怪我无情!”他曾听纪岑和谈晚同说过,先前海上曾有个悍匪麻天光,已被他们扫灭。现在一时间也捏造不出别的名目,便拿这麻天光的名字出来,反正这些东平水军也对麻天光知之不详。 他报出名来,那些水军果然大多茫然不解,一大半在想:麻天光是什么人?另一根铁链上的那水军忽道:“原来是海贼余党。你到底要做什么?” 一听这人的声音,郑司楚心里便是一凛。这声音,分明便是傅雁书!他暗暗叫苦,没想到傅雁书竟会来得如此之快,但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笑道:“顾司长与我家大王有恩,大王命我来救他亲属。我也不愿伤人,你们闪开吧。” 这谎扯得其实有点没边,但傅雁书也是刚才才得到消息,先入为主,一时间也想不到有破绽,心道:果然顾清随狼子野心,早与麻天光有联系。早先听五羊城说麻天光已被扫灭,原来是假消息,他们定已将麻天光收伏了。对捉拿王真川他其实并不如何上心,但邓小姐在这船上,却是不能不救。他喝道:“施正,难道你还以为逃得掉吗?” 郑司楚将那水兵搁在铁链上,站得倒更稳了。他笑道:“若是逃不掉,那便玉石俱焚,亦无不可。” 他说的“玉石俱焚”指的是与傅雁书同归于尽,但傅雁书脸色却是一变,骂道:“无耻海贼,卑鄙下流!” 被傅雁书骂了一句,郑司楚这才回过味来,傅雁书一定以为自己说的是要拿邓小姐为人质威胁他。 他也不解释,笑道:“傅将军但骂无妨。我施正不过是块顽石,得与美玉同归,倒也得其所哉。” 傅雁书见此人仍是不焦不躁,恼怒中倒也有一分佩服,心道:海贼中竟也有此等人物,我真是小看了天下人。郑司楚见他沉吟不语,只道已将他僵住了。虽然自己不会真的拿邓小姐去威胁他,但嘴上这样吓吓他倒也无妨,正待再说两句,傅雁书忽然身子一坠,喝道:“毛贼!” 铁链被傅雁书一坠,一下沉落,直如一张弯弓,傅雁书却借势一冲而起,跳起了数尺高。郑司楚也没料到这人竟会暴起发难,吃了一惊,还没回过神来,一个黑黝黝的东西已直取他面门。郑司楚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将腰刀一横护住面门,却听当的一声响,他的手便是一震,刀身已被击得弯了过来,那竟是个拳头大的铜锤。 铜锤一击便将郑司楚的腰刀击得不成样子,又滑过了刀身。郑司楚头一侧,这铜锤掠过他鬓边飞过,又突然收了回去。在铁链上根本无法闪避,郑司楚若不是先用腰刀格了一下,这一锤定然将他击个脑浆崩裂。郑司楚只觉背心都是冷汗,腰刀已不能用了,当即将刀一扔,手一抖,从袖中抽出了如意钩。这时傅雁书人仍在半空之中,铜锤倏收倏发,刚收回便又发出,郑司楚出手亦快,将如意钩顶去。又是当一声响,铜锤正击中如意钩的尖端,郑司楚只觉浑身一震,再难抓住那水军了,人已被震得从铁链上直摔下去。 当傅雁书一锤将郑司楚击落,他擒住的那水军也被这一震滚落铁链之下。但这人本来就在伏在铁链上,双手一把抓住铁链叫道:“傅将军!”掉进水里倒不会有事,但现在两船如此近法,随时会相撞,这般掉下去正在两船之间,一挤的话当场要被挤成肉饼。傅雁书已跳到了这根铁链上,见那水军遇险,便伸手抓住了那水军的手腕道:“抓住!”他正要将这水军拉上来,却觉风声一动,一团黑影忽地直冲上来。他吓了一跳,不知出了什么事,定睛一看,却见郑司楚竟然从下面跳了上来,站到了船舷上。傅雁书不由一呆,心道:他还有这等本事!一时间也不禁茫然。 郑司楚被震落铁链,手中仍抓着如意钩。如意钩本来是有钩子的,但郑司楚因为不会用钩,因此将钩取下,现在这如意钩只相当于一柄细细的短枪。他人已摔下了铁链,心中却反倒更为镇定,不等身体落下,如意钩已倒转过来,猛地扎向船帮。如意钩扎在了船身上,他的人挂在一端,这杆如意钩已弯得如一张弓相仿。 千万不要断! 郑司楚想着。好在如意钩虽细,却是精金煅造,极是坚韧,便是挂两个郑司楚都不会断,郑司楚将如意钩弯得快成半圆形了,双足在船身一蹬,借着如意钩的弹力,人忽地直冲上来,趁势拔出了如意钩,在空中连翻两个跟斗,竟又跳回船舷上。正在掌舵的沉铁本来见郑司楚被击落,一口血都要喷出来,没想到他居然还能翻身上来。现在傅雁书正抓着那水军手腕,流星锤已用不出来,郑司楚只消将如意钩戳去,两个人都难逃一死。他一颗心大起大落,这才长吁一口气,心道:公子真是好本领! 郑司楚侥幸翻身上来,见傅雁书正在抓着那水军,根本来不及还手。他得理不饶人,伸手便要刺。傅雁书也知这一下刺来,自己躲无可躲,只余一死,心头一凉,但手中却反倒一用力,喝道:“接着!” 要死,就死我一个吧。他想着。那水军被他一掷,落向翼舟之上,自有旁的水兵接住。那些水兵见傅雁书死到临头,想救也没办法救,全都失声惊叫。郑司楚哪里还会留情,挺枪便刺。就在此时,身后突然铿然一响。 那是邓小姐在舱中弹响了琵琶。她虽被郑司楚关在舱中出不来,听却听得清楚。郑司楚说什么“麻天光大王麾下施正”,她心道:原来这人是五羊城来的,居然一口京中话,我都被他瞒过了。待听得打斗声起,知道傅雁书已与他交上了手。她自是盼着傅雁书得胜,却不知为什么,隐隐也不希望这海贼施正遭殃。等听到水军惊叫,她的心亦一下提了起来。 水军在惊呼,定然是傅雁书遇险了。她急得手足无措,不自觉信手一弹。本也只是无心之举,但她琵琶之技已然高绝,便是信手间也自成曲调,正是《一萼红》的头一个调子。 这首《一萼红》她还是好些年前听得的。那时名满天下的大诗人闵维丘来访,父亲的两个弟子都在座,自己因为年纪幼小,未能出席作陪,只在屏风后静听。待听闵维丘唱起这首与寻常大相径庭的《一萼红》,只觉大开眼界。只是这首曲子太过阳刚,全然不类寻常,宣鸣雷与她同出一门,弹起来比她要好得多,她弹的话总是嫌弱,因此时常在练。这个时候担心傅雁书安危,不自觉就弹了出来。傅雁书听得琵琶声,心中一定,忖道:谢天谢地,阿容没事。若是邓小姐出事,那他就算丢了性命也要将这施正碎尸万段,此时却一下松懈下来。 郑司楚也听得了琵琶声,傅雁书的杀气却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这一下扎下去,傅雁书不死即伤,可杀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人,他自觉亦做不出来。他看着傅雁书,手不觉一缓,如意钩已刺不出去。但他只顿了一顿,傅雁书却已觉察出来。他没想到敌人竟会在这关键时刻缓手,自己哪会错过这机会,双足一蹬,一声厉喝,人又跃在了空中,掌中小铜锤疾似闪电,直取郑司楚面门。 郑司楚一时失策,便遭傅雁书反攻,心中追悔莫及。但机会已然错失,悔也无用,好在现在自己站在船舷上,比傅雁书的根基要稳得多。傅雁书铜锤来得虽快,但他的动作却能更快,头一侧,如意钩已拨向锤头。铜锤与如意钩相撞的话,因为傅雁书手中是条软索,并不受力,而自己却是要十十足足地吃分量,脚下受震,立足不稳,刚才便吃了个亏,现在已不能再这么做了,只是用钩尖去拨。他眼明手快,将锤头拨到一边,亦知傅雁书出手快极,这小锤甫收又至,要防他第二次攻上,因此睁大了眼看着傅雁书去向。谁知傅雁书一击不中,收回铜锤,却踩着铁链疾退。虽然铁链晃晃悠悠,但傅雁书如履平地,已退回翼舟之上。他不知傅雁书还要做什么,正有点发愣,却听傅雁书高声喝道:“施正,你发誓不伤一人,我便让你退去,否则不要怪我鱼死网破!” 傅雁书最担心的是这施正对邓小姐不利。现在知道邓小姐安然无恙,他的敌意亦减退了许多,已抱了个息事宁人之心,那王真川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让他走了也无所谓,何苦为他与这施正性命相扑,万一这些人走投无路,破罐子破摔,伤及阿容,那他可万死莫赎。郑司楚没想到傅雁书竟然肯放了自己,心道:原来在他心里,邓小姐可比王真川不知重要多少。早知如此,我…… 他先入为主,只觉自己千方百计来找王真川,对方肯定也是势在必得,一时竟想不到王真川仅是受连坐之罪而已。这个“早知如此”,便是拿邓小姐当人质来迫退傅雁书。只是他心中又觉得不要说自己不能这么做,若自己当真这么做了,恐怕结果会适得其反,傅雁书会不顾一切杀上来。方才与他在铁链上过了两招,郑司楚已知傅雁书步下的本领不逊于宣鸣雷,和自己也堪堪匹敌,何况他还有许多帮手,现在这样的结果实可谓两全其美。他也高声道:“傅将军果然了得,我施正佩服之至。既然你给我一条路走,那船上邓小姐、施管家诸人皆不会有危。”他怕到时自己走了,傅雁书会认为施国强与自己勾结,因此有意提了一下施国强,好替他开脱。傅雁书哪想到这些,只是哼了一声,斥道:“枉你一身本领,却自甘堕落。”话是这么说,这施正武艺之强,傅雁书亦衷心佩服。 这时那两根铁链一松,郑司楚将钩子摘下,扔了下去。傅雁书不再用强,实是谢天谢地。他回头看了看邓小姐的座舱,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自己这条性命,也不啻是邓小姐救的,方才若杀了傅雁书,剩下的水军为报此仇,亦不会顾忌邓小姐,杀上来的话自己和沉铁、王真川三条命定然要交待在这了。虽然傅雁书愿意放走自己,但他仍然不敢大意,心知此人足智多谋,一旦邓小姐不在自己手上,难保他不会翻脸无情。 船向南岸而行,傅雁书的翼舟亦紧紧跟随,毫不放松。天边隐隐放亮之时,南岸已然在望。因为船并没有驶入东阳城里的码头,而是向城外而行,这地方正是上一次郑司楚一家乘宣鸣雷的螺舟过江上岸之处,他看见对岸的浅滩,向沉铁道:“行了,准备上岸吧。” 施国强见这些人要停在这地方,这地方是个浅滩,船再驶过去定要搁浅。这艘船不小,搁了浅再拖到深水处那就难了,急得脸都白了,想说又不敢说。郑司楚见他模样,心道:施管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正想着,沉铁忽道:“公子,还坐小船上岸吧。”他心中一动,心道:“原来沉铁也动了恻隐之心。”虽然坐小船上岸实是要麻烦一些,万一被翼舟追上可不得了,好在这儿离岸已然不远,翼舟虽快,要追上他们也难。只消上了岸,傅雁书他们没有坐骑,哪里还追得上自己,这样也让施国强免遭一点罪,便点点头道:“也好,我去放小艇。” 小艇不大,但总能坐上十几个人,三个人三匹马也能放下。郑司楚先将小艇放下,让三匹飞羽待在里面。这三匹马都是他养惯了的,看见旧主人更是驯良。他让王真川坐在船中,见沉铁还没出来,便道:“王先生,你先看着,我去叫他一声。” 他正待走过去,却听啪一声,船尾处一道火光冲天而起。这是和断土约定好的信号,一旦情况有变,便各自逃生。见放出信号,沉铁已急急冲了过来,他道:“沉铁,快过来!” 沉铁一个箭步过来上了船,笑道:“公子,成了!”他说着,拔出腰刀便斩断了缆绳,小船一下掉了下去。好在离水面并不太高,但小船还晃了两晃,差点翻倒,王真川亦扶住了船帮不敢动弹。郑司楚有点不快,道:“也不用这么急吧。” 沉铁道:“不急不行,这船要沉了,哈哈!”说完,却听得那大船中发出咚一声闷响,船身一下侧过来,船中已有浓烟冒出,上面传来一阵哭叫。郑司楚吃了一惊,喝道:“你把船炸了!” 沉铁道:“是啊……”将这船炸个洞,让它慢慢下沉,傅雁书就急着去救邓小姐,根本来不及追赶自己了。他自觉这是好计,但郑司楚脸一白,人猛地一跃而起,双手抓住了大船的船舷。也亏得这时船身侧向他们这一边,不然郑司楚哪里抓得到船舷。他手一搭上,身子一缩,翻身上了船。沉铁见他竟然又回去了,急道:“公子……”但郑司楚理都不理他,一个箭步冲向邓小姐的座舱。 现在还来得及。他一下拉开了门闩,里面已传来一片哭喊,却是邓小姐的那两个侍女。那声闷响发出,船一下侧倒,邓小姐的脸也有点发白,待见门一下开了,门口站了个人,她又惊又喜,叫道:“哥哥……” 现在来救自己的,定然是傅雁书了。她是这么想的,但门口出现的却是郑司楚。郑司楚见舱中之人尚且无恙,轻声道:“快出去,船要沉了!” 邓小姐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郑司楚,实在想不通这个名叫施正的海贼汉子为什么会这么做。船定是他们炸沉的,可他们炸船是为了争取时间逃生,怎么又会上船来?这时却听得傅雁书的声音响了起来:“阿容!阿容!你怎么样?”听他的声音已是急得快要哭出来了。郑司楚也没想到傅雁书登船竟会如此之快,不由一怔,却听邓小姐低低道:“还不快走!”又放声道:“哥哥,我在这儿!快来救我!” 郑司楚听她连着叫了傅雁书两声“哥哥”,心里不知怎么有点酸溜溜的,心道:你连师哥的“师”字都省了。也不说话,转身便走。沉铁炸船却不是真个为了将船炸沉,只是炸了个洞,但浓烟却是不少,他借着浓烟已闪到船身另一侧,见沉铁正站在小船上焦急万分。一见他出来,沉铁马上招手道:“公子!”郑司楚将身一纵,已跳下了船。沉铁也不说话,马上奋力划桨。郑司楚本待狠狠揍沉铁一拳,骂他不该如此,但看他划得满头大汗,也不说什么,拿起另一把桨划起来。此时王真川也在划桨,他力量不大,但沉铁和郑司楚都是臂力过人之辈,沉铁划起桨来更是熟练之极,小船竟不下于翼舟。 傅雁书一见船上声出烟起,心便如被刀扎了一般,暗自不住痛骂,心道:这些王八蛋海贼!他不顾一切,带着人冲上了船,生怕邓小姐仍关在舱中,被火势波及,或者来不及逃出来船就沉了。但这船虽在下沉,沉得却慢,进了舱中,正是邓小姐和侍女都在,几个人全都安然无恙,他这才放了心。这时水军来报,说船底被炸了个洞,但洞不大,已应急补上。他恨极了那施正,正待下令要追击,邓小姐忽然又晕了过去。这一下把他也吓了个半死,折腾了半天,邓小姐才苏醒过来,只是这般一来那艘小船去得已远,再追不上了。 这一回他不敢再大意了,亲自送邓小姐回家。说起此事,被师母好一顿数落,说军令虽然重要,也不该把阿容扔到一边的道理。被师母说了一顿,傅雁书半个字都不敢吭,心中只是对那施正恨得咬牙切齿。 总有一日,要将这无耻海贼碎尸万段! 傅雁书还有军务在身,告辞走了后,可娜夫人看了看女儿道:“阿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邓小姐先前还晕过去,此时却精神十足,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极是明亮。她低低将前前后后的事说了,说到那施正自告奋勇要带王真川走,可娜夫人诧道:“这人到底是什么人?” 邓小姐道:“我也怀疑,所以故意问了他句罗国的事。他先前还滴水不漏,但说到妙真阁时,却说妙真阁的铁板是回字形的,我才看破了他。” 可娜夫人皱了皱眉道:“你这丫头,真是大胆。” 句罗妙真阁,乃是句罗最有名的菜馆,烤肉更是菜馆中名点。但句罗以前也不产铁器,铁器都是中原运来,因此他们烤肉用的乃是当地特产的一种石板,妙真阁那块石板足有一丈见方,称五十人围坐而食那是夸张了。到雾云城开分店后,因为石板不好携带,用的都是铁板。邓沧澜当年曾领军去过句罗,尝过那石板烤肉,后来与妻女同去雾云城时也曾去雾云城的妙真阁尝鲜,说起石板铁板之分,邓沧澜说其实铁板受热均匀,但石板烤的别有风味,各有千秋,将来有暇带他们去句罗尝尝。这话邓小姐听得仔细,拿来一试,郑司楚却说什么句罗妙真阁铁板回字形云云,分明是雾云城那分馆的形制,这才看出破绽。 待说到最后那施正炸了船后居然又冒险返回来救自己,可娜夫人更是诧异,喃喃道:“奇怪,这到底是什么人?他有多大年纪?后来真是往南边走了?” 邓小姐道:“三四十岁吧。长得可不怎么样,但眼睛长得不错,很亮。” 这人真会是个海贼?可娜暗自叹了口气,不再多问了。邓小姐见母亲正在出神,娇声道:“妈,你记起什么来了?” 可娜夫人道:“我担心的,是他们往北边去了。” 邓小姐诧道:“北边?他说他去过句罗那是假的,怎会还去北边?” 可娜夫人叹道:“我怕他将王真川带去了雾云城。如果真去了北边,我担心我给你爹惹了一场祸事上身。” 邓小姐呆了呆,忽道:“大统制?” 可娜夫人点了点头。当她和丈夫接到大统制的秘令,说顾清随密谋行刺不遂,要他们将顾清随在东平城的亲属统统抓捕起来送京,可娜夫人心中实是极不赞成。这连坐之法太过无理,完全违背了共和国“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信条。因此当她听得女儿要去赴的林先生宴席上,王真川也会出席,便让她偷偷放王真川一马。本来这也是没要紧的事,自己或丈夫明着将王真川放走的话,大统制会极为不满,但女儿无心之失,谅大统制也不会如何。结果竟会杀出一个施正来,让她始料未及。 如果这施正真是海贼还好。假如不是海贼,而是大哥的影忍的话……想到这儿,可娜夫人已暗暗心惊。大哥的能力,她自然比谁都清楚。但大哥到底还是相信自己的,当初共和初立,大杀前朝宗室,因为小王子做过自己的学生,她求大哥放了小王子。本来以为会有点麻烦,但大哥还是同意了,这些年小王子也平静地生活着。如果这一次大哥真是派了影忍来出马抓走王真川,那说明…… 说明大哥对自己夫妇已不再信任了! 可娜夫人一时间只觉身上寒意凛凛,说不出的惶惑。 第08章军中哗变 代理国务卿,吏部司长顾清随密谋刺杀大统制未遂的消息虽然严密封锁,但还是很快就传开了。郑司楚与沉铁和半路赶来汇合的断土两人带着王真川进入五羊城时,听得周围的人都在传说着这件事。王真川到了五羊城,又见郑司楚换了一张脸,他的脸色亦阴晴不定。郑司楚知道他想的定是舅父之事,低声道:“王先生,不必多想了,也许顾司长尚无性命之忧。” 王真川的脸色很是难看。他向来是铁杆的大统制追随者,平时听得有人说一句对大统制的微词他都要争个脸红脖子粗,做梦也想不到转瞬间自己也已成了叛逆。他道:“施先生……” 沉铁在一边道:“王先生,这位是郑公子,不姓施。” 他们一路南来,王真川哪里还会不知他们的真面目。但听得“郑公子”三字,他仍是一怔,道:“郑公子?郑……国务卿是郑公子的什么人?”郑昭成了再造共和的首脑,他对郑昭向来是以“反贼郑昭”相称。但现在已到了五羊城,当然不能再这么说了。 郑司楚道:“便是家父。” 王真川在马上身子一晃,惊道:“你……你便是击败了邓帅的郑司楚?” 沉铁笑道:“不错。郑公子亲自来救你,你的面子可不小。”虽然郑司楚最初的打算是把他绑来,但事态有变,反而成了救他,沉铁自然也就卖个好给他。王真川的脸色更是难看,心道:他来救我?他为什么要救我? 郑司楚道:“王先生,以后再对你细说吧,现在我们先去见申太守。”这次虽然也有点波折,但总的来说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他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现在王真川已经走投无路,也只有待在五羊城才能确保安全,不怕他不肯帮忙。 一行四人赶到太守府,申士图已听得郑司楚平安回来,王真川也已带到了,喜出望外地出来迎接。沉铁和断土两人缴了令,各回本部,王真川也被带到工部特别司安排了个住处。这些事都了结了,申士图拍拍郑司楚的肩道:“司楚,真不愧令尊大人教导之功,真是智勇双全,唉。” 他说着,眼里多少有点为女儿没有选郑司楚而遗憾。宣鸣雷固然也是一时俊彦,但在申士图眼里毕竟还较郑司楚有所不如。本来他与郑昭两人交情莫逆,又同为再造共和的大业奔走,本来成为儿女亲家后能更加亲密无间,可这个愿望最终仍然落空了。 他的想法郑司楚也已猜到,他不好多说这事,只是道:“申伯伯,家父呢?” 这一次行动,他已隐隐发觉大统制和邓沧澜夫妇之间并不是预料中的铁板一块,也似有矛盾,否则邓小姐也不可能要放王真川一条生路了,说不定,策反邓沧澜夫妇也非不可想象,他急着要和父亲说说。 申士图却淡淡一笑道:“令尊大人在你走的第二天也出发了。” 郑司楚一怔,“出发了?去哪里?” “符敦城。” 郑司楚更是一愣,“要策反金生色?” 申士图点了点头。天水省首府符敦城里的两大首脑,太守名叫金生色,而天水军区的主将本来是上将军方若水,方若水远征失败,被革职后,替补上来的是下将军乔员朗。乔员朗尚不好说,金生色却是郑昭一手提拔上来的,现在大统制定然对他不信任了,金生色也一定在惴惴不安。而且天水省因为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向来利于割据,金生色很有可能被郑昭说动,乔员朗也有可能被争取。如果能让天水省易帜,那么大江以前就只剩一个东平军区了,南北对峙之势已然告成。但要策反天水省,谈何容易,郑司楚不禁沉吟起来。 辞别了申士图,郑司楚牵着三匹飞羽出了门,准备去特别司看望一下母亲,顺便再去看看王真川。刚走出太守府大门,劈头便见宣鸣雷走了过来。宣鸣雷一见他便拉住他的手臂道:“郑兄,你真回来了!” 郑司楚笑道:“什么话,你难道觉得我回不来?” 宣鸣雷嘿嘿一笑道:“真有点担心。那王真川带回来了?” 郑司楚道:“带回来了。怕他见到你又闹别扭,所以没让他见你。” 宣鸣雷笑道:“你还真说中了,这家伙见到我,一准不服。不过郑兄你运气真好,若撞上傅驴子,只怕凶多吉少。” 海上伏击一战,宣鸣雷与纪岑、崔王祥三人彻底失败,他对傅雁书本来是不服,现在不服仍然,无形中却也多了一分惧意。郑司楚却有点不服气,道:“我还真碰上他了。” 宣鸣雷吃了一惊,道:“碰上他了?”他见郑司楚点点头,更是吃惊,道:“怎么逃出来的?快跟我说说。” 郑司楚将前后的事说了,宣鸣雷听得仔细,待听他说到邓小姐,长吁一口气道:“原来你碰到了小师妹。她还好吗?” 郑司楚心里突然有点酸溜溜的,道:“挺好。她倒是帮了王真川一回,不然我没这么顺利。”不知为什么,想到邓小姐叫傅雁书叫得那么亲热,而傅雁书为救她,居然无暇来追自己,郑司楚就有点自己不愿承认的妒忌。宣鸣雷见他神色有异,诡笑道:“郑兄,老实说,你是不是看上我小师妹了?” 郑司楚道:“我差点栽在她手上,哪敢看上她。是你原先看上她了吧?” 宣鸣雷叹道:“师母和邓帅倒真是这意思,不过小师妹虽然和我玩得好,可她不喜欢我这张脸。” 郑司楚啐道:“你倒有自知之明。她要看上的,也准是那傅驴子,怎么会看上你?” 宣鸣雷张大了嘴,半晌才道:“怪不得你叫她邓小姐!” 郑司楚心头一动,道:“怎么?她跟可娜夫人姓吗?” “什么呀!师母不曾生产,小师妹本来姓傅。” 郑司楚心头忽地一动,“那她和傅雁书……” “小师妹和傅驴子的母亲早已过世,父亲叫傅英臣,做过闽榕归泉县县令。当初邓帅路过归泉县时,傅英臣突发暴病去世。邓帅因为与傅英臣的哥哥有旧,就把她和傅驴子收养了。那时傅驴子虽然小,脾气真叫驴,不肯拜义父,结果只当了弟子。傅驴子他是小师妹的亲哥哥!” 郑司楚道:“是这样啊。”他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可眼中却不由自主地露出喜色,心道:该死!其实我早该猜到。听说邓帅和可娜夫人是共和六年年底成的婚,今年共和二十三年二月,如果是亲生的,她顶多也就十六岁。可看她样子,应该有十八了。其实少女十六岁或十八岁也差不了太多,郑司楚又不曾问过邓小姐今年几岁,何况他先入为主,根本不曾想过。只是他向来自认足智多谋,回想起来居然这老大一个破绽不曾看出来,不觉后悔。但他更后悔的是若知道邓小姐是傅雁书的亲妹妹,实在该把真面目让她看看的。 他的眼神变化全落在宣鸣雷眼里,宣鸣雷心头暗笑,叫道:“哈哈!你还赖!一准看上我小师妹了!” 郑司楚骂道:“少胡扯,我见她时一直戴着人皮面具,她只道我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宣鸣雷道:“当然。若你不戴面具,小师妹准会对你一见倾心,不顾一切跟你南来。唉,英雄美人,相得益彰,真叫人羡煞!”他说到这儿,一边摇头晃脑,嘴里还不住啧啧有声地道:“小师妹叫雁容,今年十八。嘿嘿,要下手,可要趁早!” 郑司楚直到此时才知道邓小姐为什么要称傅雁书为“哥哥”了,干笑道:“得了,少胡扯。”心里却是既甜又苦,心道:邓小姐看到的是个三十多岁、长相猥琐的施正,顶多见我不愿对她动粗而有几分感激。若见到我的真面目,说不定真的……可真的什么?他也想不出来,就算见到自己的真面目,邓小姐也不可能真和宣鸣雷说的那样跟着自己南来。想到这儿,心里不禁又有点空落落的。宣鸣雷虽然长得粗豪,但心细如发,见郑司楚眼神先是一喜,又转为茫然,猜到他真个对邓小姐有几分好感,低声道:“郑兄,我小师妹特别爱吃鸭肫肝,你下回见到她,别忘了带点给她,投其所好……” 郑司楚笑骂道:“别胡扯了!我得去看我妈去,你去不去?” 宣鸣雷道:“今天军中还有点事,我是听说你回来了,专门告假过来,明天再去拜见伯母吧,我先走了。”郑昭和申士图原本都有意撮合郑司楚和申芷馨,他也知道。自己把申芷馨夺了过来,虽然这种事绝对不能让人,心里终觉有点对不住郑司楚,现在总算解开了这心结,情绪也好了许多,心道:若小师妹和郑兄真能成为一对,倒是一件美事。只是,真的能成吗?想到他两人终属陌路,只怕永无可能,心中不禁有些茫然。他见郑司楚要出去,顺口问道:“郑公出门了?” 郑司楚“嗯”了一声,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你认不认得乔员朗?” 宣鸣雷道:“现在的天水军区长官?我只见过一次。有一年他随众调防,前来拜见邓帅,我也只见过这一次。” “此人能力如何?” 宣鸣雷沉吟了一下,道:“说不好。此人不好出风头,不管做什么总是屈于人后,但邓帅说,此人有内秀,才堪大用。” 郑司楚吃了一惊,“邓帅对他的评价这么高?” 宣鸣雷点了点头,“不错。不过到底有没有内秀,没打过,也不知真章。怎么问起他来了?你要去天水省……”说到这儿,他突然一怔,睁大了眼,低声道:“郑公是去策反他?” 其实周围并没有旁人,说大声点也没关系,但宣鸣雷还是说得很低。郑司楚见他一下就猜中了,有点心折,道:“宣兄,你的眼也真毒。只不过,要策反的目标,主要还是金生色。” 宣鸣雷道:“金生色是太守,又是郑公一手提拔起来的,确是有可能。但天水是个军区,若乔员朗不能转向,什么都是空的。” 宣鸣雷的话说得完全没错。郑司楚听得父亲要去策反金生色时,就觉得此计未免有点不智。即使策反金生色成功,但兵权不在他手上,一旦乔员朗不肯听从,连父亲都要失陷在符敦城里了。 父亲,到底能不能成功? 当郑司楚一行回到五羊城的时候,顾清随行刺的消息在东平城也已传开了。 “竟有此事!”听得这消息的人第一反应是如此。当确认了这消息千真万确,而且顾清随在东平城的亲属近来也消失无踪,他们不由叹道:“连顾司长都会反,真是始料未及!还好大统制明察秋毫。” 这一天,已是四月一日。南征军的准备已经基本结束,就等着执掌陆军的上将军胡继棠到任便可出发。傅雁书骑着马走在东平城的街道上,心里突然有一阵说不出来的惶惑。表面上一切正常,但他总有种大祸即将临头的预感。现在东平城聚集了近十万大军,一大半都是从各地抽调而来的。虽然这些军队都是各部精锐,但初来乍到,最重要的还是尽快磨合。磨合时期,可以说是至为关键,但就在这时候竟会出这么个消息。谁也不敢保证军中没有顾清随的铁杆追随者,而那些人得知了这个消息,肯定会有所动作,现在的当务之急,便是竭力控制住局面,把这消息压住。 可是,傅雁书也知道,想把这消息永远压下去,那是不可能的。邓帅为了此事,也已殚精竭虑,搞得疲惫不堪,而傅雁书这个邓帅的得意门生,现在也几乎把精力的一大半放到弹压哗动上去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宵雨。傅雁书想着。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庆幸,庆幸顾清随的刺杀行动没有成功。万一他成功了,那这次准备已久的南征就要彻底被打乱了。现在,总算还能支撑。 “傅将军,帅府到了。” 身边的亲兵见傅雁书在马上若有所思,竟有过帅府而不入的意思,忙叫了他一声。傅雁书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带住马道:“你们在门口等一下吧。” 今天邓帅有急命过来,傅雁书不知有什么事。难道是陆战队指挥官胡上将军到了?但假如是胡上将军抵达东平城,凭自己的资格,还不足以参加迎接。他跳下马,向门里走去。司阍对他是熟而又熟,知道傅雁书在帅府是不须通报的,但还是迎上来招呼道:“傅将军,邓帅有事召您吗?” 傅雁书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直直走进帅府。一到大厅门边,只见里面灯火通明,看来有不少人。他高声道:“禀邓帅,傅雁书听令。” “雁书,进来吧。” 傅雁书推门进去,却见里面站着几个陌生人。现在从各地来的援军络绎不绝,他自然不可能都认识这些人,但看这些人的战袍和身上的军衔带却大为异样,不由一怔,邓沧澜已站起来道:“雁书,你来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句罗特使元宗绪将军。元将军,这便是小徒傅雁书。” 句罗人?傅雁书还没说什么,那元宗绪已迎上来一礼道:“原来傅将军是邓帅高足,真是英雄少年,元宗绪有礼。” 这元宗绪服饰华美,军衔带上花纹也甚是繁复,应该是将帅级的,但他对傅雁书一个新晋升的校尉亦如此谦恭有礼,多半是因为他身为邓沧澜的弟子。傅雁书还了一礼,道:“元将军,小将有礼。”心里却道:句罗人也来增援吗?这路上可花了不少时间。 他却不知这元宗绪在句罗乃是三大帅之一。昔年倭岛侵攻句罗,句罗险遭灭国之祸,当时正是邓沧澜赴援,击退了倭人,因此邓沧澜对句罗人来说实有再生之德,元宗绪连带着对邓沧澜的弟子都客气万分。见过了礼,邓沧澜拿出一条将令道:“元将军此来,乃是押送战舰二十艘,雁书,你去接收吧。” 去年的五羊城一战,东平水军元气大伤,虽然士卒伤亡不是太大,但战舰损失极重。虽然造船厂加紧赶制,但时日无多,哪里来得及,句罗现在送来的二十艘战舰实可称雪中送炭。傅雁书接过将令,这才明白元宗绪的来意。邓帅没让中军许靖持去办理接收,而让自己去,亦是有让自己第一时间对新接收的这批战舰有个印象。毕竟,二次出击,螺舟仍然不能再去,自己要统领的依然会是战舰。元宗绪却转身向侍立在身侧的一个少年将军道:“李将军,请你与傅将军前去办理吧。” 那李姓少年将军答应一声,先向邓沧澜行了一礼,这才过来向傅雁书行礼道:“傅将军,请。” 傅雁书见这李将军英气勃勃,不禁心折,忖道:一直听说句罗人性情柔顺,因此军队战力不强,但看来也不能一概而论。他还了一礼,又辞别了邓沧澜和元宗绪,两人一同向码头走去。 东平的码头有两个,一个民用,另一个则是军队专用。傅雁书跳上马,却见那李将军手一搭马鞍,跳上马背,身轻如燕,心中不由叫了声好。待李将军并马过来,他拱拱手道:“李将军,尚未请教尊姓大名。” 李将军在马上还了一礼,“小姓李,草字继源。” 原来他叫李继源。傅雁书想着。他两人并马而行,谁也不多说什么。行了一程,前面已到码头了。一到码头前,一个水军士兵迎上前道:“是什么人?” 傅雁书道:“螺舟队傅雁书,奉邓帅之命将来接收句罗战舰。” 那士兵自是认得傅雁书,但水军军令森严,一板一眼,便是邓沧澜自来,这句话一样要问。傅雁书交过将令,那士兵查看后,还给他道:“开门。傅将军,请。” 李继源在一边看得暗自咋舌。邓沧澜之名,他在句罗也听得多了,但邓沧澜去年之败他也同样知晓。让他想不到的是东平水军新败之下,军中全无颓气,仍是军纪严整无比。待进了码头,他忍不住道:“傅将军,久闻贵军精锐无匹,当真见面胜似闻名。” 虽然李继源在赞叹,但傅雁书心里却很不好受。败北终是败北,五羊城之败,让他极不甘心。他淡淡道:“李将军见笑。” “五羊城的水军,亦有如此精锐吗?” 这话其实很让人多心,几乎有点讽刺了。傅雁书一怔,看了看李继源,但见他脸上尽是诚恳,心知他并无恶意,便道:“我军去年在五羊城下战败,彼军自然不弱。但事成过往,再战结果如何,有待将来。” 李继源听得五羊城水军击败了邓沧澜,对东平水军未免已有点轻视,觉得邓帅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当年邓帅可能确是水军第一,但现在年事已高,终有暮气。但听傅雁书答得不卑不亢,而东平水军的军容丝毫不见败北后的沮丧,他点了点头道:“是,傅将军说得是。” 句罗送来的二十艘战舰停在码头一角。到了那边,傅雁书点收了一番。句罗战舰与中原形制一般无二,只不过没有风级战舰,是四艘花级战舰和十六艘雪级战舰。傅雁书见这些战舰都甚新,心道:句罗人制船之术倒也不弱。 正在点收,突然一阵喧哗声传了过来。听声音,便在码头左近。傅雁书一怔,李继源也呆了呆,道:“傅将军,出什么事了?” 听声音,极是混乱。傅雁书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按理军营中纪律森严,岂有喧哗之理?他看了看一个亲兵,喝道:“去看看,出什么事了。”心里却是不解多过惊异。他是水军军官,对水军的军纪自是知之甚详,就算真个发生了天崩地裂,水军中也不可能混乱。看样子,这阵喧哗应该不是水军中发出的,而是码头边上陆战队军营里传来。但陆战队虽非邓沧澜嫡系,但现在邓沧澜执掌之江军区军事,同样由他整顿,似乎也不应该莫名喧哗才是。 难道是又一次突然演习? 他那亲兵得令,还未起身,一骑马已如飞而至,马上骑者高声叫道:“全军戒备!这不是演习,有乱军哗变,妄冲军营者,格杀勿论!” 这传令兵的喝声让傅雁书一怔,李继源也大吃一惊,高声道:“傅将军,有人哗变了!” 只有这样一种可能了。傅雁书心头一沉,高声喝道:“水军校尉傅雁书在此!诸军紧急集合!” 傅雁书是螺舟队潜鲲号舟督,也是螺舟队的总队长,军衔新晋为校尉。他的军衔虽然不是最高,但在水军中的名声却仅在元帅之下。水军士兵听得傅雁书的喝声,霎时便已集合。李继源见突起变乱,水军却如此之快就稳住了,暗暗佩服,但心里仍在想:中原军原来也不是铁板一块,居然有人闹哗变。他道:“傅将军,我去约束本部军队。” 送这些战舰来,上面自然也有不少句罗水军。句罗人虽然也用中原文字,但语言却不相通。李继源是军官,中原话说得极是流利,可那些句罗士兵却有不少听不懂中原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傅雁书道:“李将军请,事平后再见。”他也不说二话,下了船,跳上战马,喝道:“水军士卒,随我守住门口!” 变起突然,码头上的水军也一瞬间乱作一团,但傅雁书整顿了周围士卒,向营门而去,一路上不时有士卒过来加入,秩序井然不乱,待快到门口时,已集起了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快到门口时,却见门外一支人马正退进来,当先一骑,正是水军中军许靖持。许靖持军衔为都尉,傅雁书见是他,打马上前道:“许中军,末将校尉傅雁书在此,请下令。” 军中以军衔为序,平时都有上下直接隶属关系,乱时则下级服从上级,不问战队。许靖持一直在办理前来增援军的磨合事宜,听得傅雁书的声音,他打马过来道:“傅将军!还好你在这儿,天水军哗变了!” 天水军!傅雁书只觉心头猛地一震。天水军区,共和国五大战区之一,此番调拨来的增援军亦达五千之众。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支军队竟会闹哗变,失声道:“什么?为什么?” “现在详情不明。天水军正向此间冲来,要夺取战船,沿大江而上回天水省去!” 一瞬间,傅雁书险些要摔下马去。如果仅仅是某支军纪不严的小股队伍哗变,那其实很好办,以雷霆之势将其拿下,斩杀为首之人,这场哗变马上便可平息。但哗变的竟是天水军,这一军本是上将军方若水所统,军纪亦极为严整,傅雁书做梦都想不通变起腹心,天水军竟然哗变了。五千人就在东平城的心腹之地作乱,一旦处理不好,只怕东平的十万大军真会彻底崩溃。他道:“是什么人领头?” 许靖持的脸都已白了,道:“据说是天水军的都尉夜摩千风。”说到这儿,他张了张口,有点欲言而止,却不曾开口。 傅雁书听得竟是夜摩千风,心里更是一沉。夜摩其实乃是族名,世居天水省,天水军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夜摩族人。这夜摩千风初来之时,亦曾拜见邓沧澜,当时傅雁书与他也见过一面,心知此人精明强干,是个狠角色。当时天水军初来,邓帅亦极为看重,交付陆战队统领下将军聂长松麾下。聂长松对夜摩千风甚是赏识,他道:“那聂长松将军呢?” 许靖持咬了咬牙,这才道:“聂将军已被夜摩千风扣押。” 怪不得这场哗变会闹得如此之大,陆战队统制都被他们扣为人质了。现在由于各地赴援东平的部队越来越多,已远超水战队,以聂长松之能,实难统领如此庞大的一个军团,因此大统制重新起用了上将军胡继棠。夜摩千风竟在胡上将军到来之前哗变,只怕亦是掐稳了这个时机。傅雁书就算镇定,此时额头也已淌下了汗水。他道:“邓帅呢?” “已命人紧急通知了,邓帅应该马上就会赶来。” 这是五羊城的策略吧。傅雁书一瞬间便想到了这一点。他也曾与师尊讨论过,说起现在的天水省,实是不安之地。符敦太守金生色是郑昭一手提拔,此人实已不可信,但这人不掌军权,抽调来的夜摩千风是他亲信,将这一军抽走,金生色更翻不起什么浪,新任的军事长官乔员朗要吃定他绰绰有余。万万想不到的是,夜摩千风被抽到了东平城居然还敢铤而走险,这等冒险举动,自己和邓帅都不曾想到。他沉声道:“许中军,在邓帅赶来之前,我军严阵以待,不能让乱情闹大。” 许靖持身为中军,知道这少年军官是邓帅得意门生,实战能力远远过于自己。他在马上拱拱手道:“一切有劳傅将军。”扭头高声道,“诸军听令,一切听从傅将军指挥!” 东平军区,邓沧澜以下,本有三个下将军,水战队两个,陆战队便是聂长松。水战队两个下将军在五羊城一战中一死一伤,现在军衔最高的,实际已是许靖持。许靖持自知实战能力不及傅雁书许多,干脆将指挥权全交给傅雁书。傅雁书也不推辞,回身向亲兵道:“传令下去,诸军结方圆阵,严阵以待。” 许靖持见他下的第一条令便是严阵以待,呆了呆道:“傅将军,不出击吗?” 这里都是水军。水军与陆军不同,若论马上击刺之术,肯定不及天水军。若是主动出击,也定然占不了上风,傅雁书一瞬间已打定了主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傅雁书道:“许中军,天水军哗变,他们希望情势越乱越好。我军严阵以待,只消不让事态闹大,等诸军站稳脚跟,彼军便大势已去。” 许靖持还想再说什么,只听营门口忽地传来几声炮响,紧接着,营墙轧轧作响,竟要倒塌。傅雁书厉声喝道:“刀枪在手,不得妄动!” 天水军虽无巨炮,但他们军中也带着山炮之类的小炮出来。只是这些人居然连山炮都动用了,看来真是破罐子破摔,全然不留后手。这里几千水军听令,已结成方圆阵,长枪大刀紧握在手,谁也不动。正在这时,却听砰一声巨响,已有十几丈长的一堵营墙被推倒,外面传来一阵欢呼,尘土飞扬。 那正是夜摩千风的五千天水军。天水军今晚哗变,突如其来,擒下了聂长松,使得东平陆战队投鼠忌器,不敢动手。抽调来的各部援军已有好几万,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友敌莫辨,登时乱作一团,夜摩千风冲出陆战队营区,又轰塌了水战队营墙,竟是毫无阻挡。一见营墙倒下,此时的夜摩千风长舒一口气,心道:成了!只消夺得船只,沿江而上,回到天水省便大功告成。 夜摩千风本是金生色太守的心腹。当去年得知己军要被抽调到东平城,他就已向金生色密报,说事已危急,南北分裂就在眼前,此时若不站队,将来只怕会死无噍类。夜摩千风的意思,自是尽早站到五羊城一边,因为反正要遭大统制清洗,不如趁现在手中还有实力豪赌一把。但当时金太守思之再三,还是让他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等他到了东平城,昨日突然接到金生色密令,说他已与乔员朗达成一致,加入再造共和阵营。夜摩千风欣喜若狂,也没想到居然连乔员朗都达成了共识,此时不干,更待何时,因此趁着胡上将军尚未前来接收,立刻发动哗变。这支天水军本来就有大半是他夜摩族子弟兵,说一不二,绝无违背。因为起事如此之急,旁人毫无觉察,如此顺利,便是他都觉得有点意外。见推倒了水战队营墙,他更是宽心,一挥战刀,喝道:“冲锋!夺取战船,回归故里!” 夜摩千风所统,本是山军。但天水首府符敦城是大江中上游的门户,他们不谙海战,对水战却也不是门外汉,军中驾船好手亦有不少。一见营墙推倒,天水军齐声欢呼,当先已有数百人冲了进来。只是这些人刚冲入水战队营区,迎面忽地一阵箭矢齐来,有几十人士兵冲在最前,立被射倒,后面不敢再往前冲,有人叫道:“千风将军,他们在放箭!” 水战队这么快就组织起反击了?夜摩千风只顿了顿,马上道:“不要冒失,结八阵图开道!” 天水军有一种名为八阵图的阵势,防守力极强,这也是夜摩千风的底气所在。他领兵有方,一声令下,已有一队人马手持大盾,结成了一个圆阵向前推进。傅雁书以箭矢扼制了天水军第一波攻势,正待让人向对方喊话令其投降,谁知天水军毫无滞涩,马上也结成了一个圆阵。一见这圆阵,他心里便是一颤,心道:是八阵图!真是不妙。 八阵图本就出自天水军。这阵势极是奇妙,攻守兼备,但对水军来说用处并不大。傅雁书在军校时亦曾学过八阵图,觉得此阵适用陆上步兵,行动虽然不够灵活,但防守极强,只是水军很难套用,所以没必要去练。一见夜摩千风结八阵图攻过来,他心里不禁也有点惧意。只是邓沧澜向来主张水军亦当精于陆战,否则等如一个瘸腿之人,水军虽然没练八阵图,但战力也极强,他喝道:“不要慌,不要与对方正面交锋,保持阵形,边退边攻!” 方圆阵利守不利攻,但傅雁书现在也并不需要攻击,只要坚守就行了。夜摩千风指挥八阵图缓缓推进,外围的大盾仿佛给他的阵形罩上了一层铁甲,但从方圆阵中射出的箭矢却在攻击八阵图的中心。八阵图本来如一台巨磨般将敌军的外围层层磨去,打乱对方阵形,但方圆阵攻击力虽然不太强,可是防守力却并不输于八阵图,就像两台巨磨碰撞到了一处。虽然八阵图每转一圈都将方圆阵磨去一角,可是东平水军总是有后继将这缺口补上,一时间哪里冲得垮。而八阵图在发动时需要士卒不断换位移动,消耗体力比方圆阵大得多,虽然傅雁书这样边退边攻,迟早会退到江边,到时退无可退,将被八阵图一举击垮,可是夜摩千风知道自己并没有这么多时间了。此番天水军突然哗变,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现在敌人尚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反攻,可用不了多久,后方亦将受敌,到时前方有方圆阵拦阻,后方又遭突击,就算八阵图奇妙无方,一般要被击溃。 必须速战速决了!他想着。夜摩千风在天水军中是号称第一的悍将,天水向有“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日宁”之称,边远地桀骜不驯的土官时不时会有叛乱,夜摩千风多次领兵平定,这支部队的实战经验实比东平水军多得多,见一时半刻还冲不垮方圆阵,他转身向亲兵喝道:“传令下去,分天地阵!” 天地阵是八阵图的一个变形,可将一个八阵图一分为二。这阵形当初本是帝国时期由地军团所创,因为天水军曾经也被编入地军团,后来退伍回来的将这个阵形带回军中。八阵图本就出自天水军,夜摩千风更是对八阵图苦心钻研,将这天地阵也完善许多。此时一声锣响,八阵突然一分为二,成了两个小圆阵,转动得更加快速。 天水军一变阵,此时便如两台巨磨同时在磨。本来方圆阵一有损失,马上会有旁人补上,伤兵趁势退下,但现在两边受攻,伤兵一时下不来,而补充的兵员也上不去。许靖持没料到敌军居然这时候还能变阵,眼看这方圆阵已渐有溃散之势,心头大急,急声道:“傅将军……” 傅雁书将天水军这一变阵,水军已有不支之势,心中亦是一震。但他脸上仍是镇定自若,喝道:“传令下去,咬牙坚持,敌军攻势不能持久,马上就有援军来了。许中军,你带人上船,将战船驶入江中。” 许靖持听得要自己带兵上船,一怔道:“傅将军,你是要做什么?” 傅雁书喝道:“敌军是要夺船,不能让他们得手。一旦方圆阵崩溃,你就在船上以舷炮轰击!” 许靖持吓了一大跳,叫道:“炮轰?” 船上有舷炮,但岸上水军与天水军已战作一团,一旦轰击,便玉石皆焚,同归于尽。傅雁书沉着脸道:“不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许中军,请你照此办理。” 现在根本没有别的办法,一旦水军溃败,天水军夺走码头上的船只,扬长而去,再无别法可想。可一轰之下,傅雁书自己也在岸上,只怕连他都要被轰死。许靖持急得满头大汗,可也知道再没别的办法了,点头道:“是!”他军衔本来比傅雁书要高一级,现在却如傅雁书的下级一般,转身带着一些水兵向停在岸边的战船上退去。 一见许靖持退走,傅雁书松了口气。做出这个决定,他心里亦极不好受。不仅是舷炮攻击,自己也可能要受波及,更是这等战法闻所未闻。他熟读兵法,可哪种兵法都是对敌,没有说到敌军竟会在自己腹心出现过。 若己不能安定,一切都是空谈。 此时傅雁书想到的,却是这些。上一次南征,他觉得操之过急,事实上也过于急切了,水陆并进的策略未能实现。这一次本来做好了各种准备,可是他觉得,大统制还是急于求成了。像从各地不断调拨军队过来,表面上看来实力在极短时间里剧增,可是却埋下了这个心腹大患。其实南征根本不必如此急切,按部就班,步步为营,五羊城的战力再强,迟早也会被平定。可是大统制似乎太急于将这个钉子拔除,以至于到这等情形。他见方圆阵在对方的两个八阵图猛攻之下,越来越见散乱,马上整个阵形都要崩溃了,他转身向一个亲兵道:“传令下去,各部退后,陆续登船,尽快在船上作战!” 用方圆阵硬顶,到了现在已渐至极限。水军在陆上作战,终是以己之短,击人之长。那护兵得令,下去传达。只是如此一来,方圆阵得不到补充,越发岌岌可危。傅雁书心知再撑下去,岸上这些水军只怕要被天水军杀戮殆尽,正待下令变阵,全军退却,营门外忽地又是一声炮响。 这是一声号炮。夜摩千风也已听得,心知东平城陆战队终于组织起反攻了。他本想一鼓作气,一举冲垮水军,抢上船后也不恋战,马上扬帆西去,但水军的抵抗出乎意料的强。现在水军固然马上就要崩溃,但己方的后防也将受攻,两面夹击之下,先前的恶战终究毫无意义。他大吼道:“前军加紧进攻,铁骑营,随我来!” 这支铁骑营是夜摩千风的亲随骑兵队,人数不多,不过五百人,但战力却可称天水军之冠。因为都是骑兵,所以八阵图中并无用处,一直守在他身周,听得夜摩千风下令,两个营官答应一声,带铁骑营随他冲了过去。 后方攻来的人现在一定还并不很多。只要铁骑营能顶住后方的攻势,天地阵再扫清前方阻碍,仍然可以夺船而去。夜摩千风一声令下,铁骑营已如风而出,正与后方来的援军对个正着。夜摩千风甫一冲出,见冲来的亦是一阵骑兵,心道:还好,若他们的步兵也冲过来,那就大势已去了。现在敌方步兵应该还来不及过来,单单这一支骑兵,夜摩千风自信不会输。他举枪正待呼喝,一支箭忽地直向他面门而来。他吃了一惊,长枪一磕,将这箭磕飞,但身周却有好几个铁骑中箭落马。 是骑射!夜摩千风心里反倒一定。骑射兵固然攻击力极强,但不利缠斗。对方显然想以骑射来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但他们想错了,小看了铁骑营的厉害。他吼道:“小心箭,冲上去!”说罢,一马当先,一骑如飞,当先冲了出去。见主将率先冲锋,两个营官亦大吼一声,一左一右带着铁骑营直冲。 这支后方攻来的,正是从昌都军区调来的徐鸿渐所统冲锋弓队。徐鸿渐带了三千人,可是事起突然,现在跟着他冲上来的还只是六百冲锋弓队。他亦根本没想到居然会有军队哗变,刚领着冲锋弓队冲过来,却见天水军竟也有一支骑兵迎上前来。他心道:要交锋呢?真是找死!他受大哥万里云吩咐重组冲锋弓队,实亦将冲锋弓队当成了自己的亲兵,训练极是刻苦,对冲锋弓队也是信心十足,一举长枪道:“上!” 他正待催马上前,身边已有一骑抢上,正是冲锋弓队第一百夫长王离。王离战意极盛,将冲锋弓握在手中,手指一振,三支连珠箭已向敌军当先的夜摩千风射去。夜摩千风防的就是对手的骑射,见对方一骑迎敌,抬手便开弓放箭,他的长枪在身前一横,枪尖便如长了眼一般左右一摆,王离的连珠箭虽然厉害,但三箭竟被他齐齐拨开。原来天水人身材大多不高,但手脚灵活,因为骑兵最怕的便是弓兵,因此平时练得最多的就是拨箭之术,而夜摩千风更是此中翘楚,王离箭术虽高,在全力戒备的夜摩千风面前还是无奈其何。 王离向来自诩弓马枪三绝,连珠箭更是他的独自之秘,但没想到这敌将手脚如此之快,竟能连拨三箭,不由大吃一惊。他只是一怔,夜摩千风一骑已到,大喝一声,挺枪分心便刺。这一枪人借马势,快得异乎寻常,王离见势不妙,冲锋弓已甩回背上,伸手摘下长枪,亦是大吼一声,举枪相迎。夜摩千风见这人骑射功夫如此之精,没想到枪术也如此了得,枪尖被王离一拨,已失了准头。只是这一枪虽被王离挡开,他的战意却越发燃起,心道:原来这家伙不是等闲之辈!他性如烈火,遇强更强,见王离的枪术厉害,手一振,枪尖一颤,竟然晃过了王离的枪尖。 急三枪! 这急三枪其实是一路极为简易的枪法,但练枪之人一句话说“十年急三枪,一枪破百枪”,说的是这路枪法虽然并不如何巧妙,但一旦功夫深了,却连一等一的枪术都挡不了。王离枪术极精,自然知道急三枪,但他身怀黑眚枪术,也没心思花笨力气练这种并不如何巧妙的功夫,本来这一枪拨开了夜摩千风的长枪,接下来便是一个巧妙变招直刺他心口,谁知夜摩千风的急三枪以拙克巧,就算自己的枪法再巧妙,对方这一枪自己也逃不过,一般要遭穿心之厄。他长枪一抖,正待闪开这一枪,再以黑眚枪中一路“眼中钉”取对手双目,哪知夜摩千风忽地双足一蹬,从他的马鞍两边忽地飞出两支飞镖。 这两支飞镖擦着马肩而来。此时夜摩千风与王离已是正面相对,王离也完全没料到对方竟会有这一手。他眼疾手快,长枪在身前一晃,连消带打,闪过了夜摩千风的一枪,枪尾已趁势将一支飞镖磕落,正待以一手将另一支镖捉住,夜摩千风的长枪却一伸一缩,枪尖也晃过了王离的长枪,又直取他前心。 好快的急三枪!王离不由怔住了。急三枪无他,就是一个“快”字,可是快到夜摩千风这等地步的,天下只怕也没有几个。他却不知夜摩千风在天水军中有“神枪”之号,枪术之快,天水军全军无人能与之相匹,便是纵观天下,只怕也没几个人能比他更快。他若再去捉那飞镖,夜摩千风的长枪便要刺中他的前心了,究竟该先挡哪个?他的手比脑筋转得更快,长枪在身前一掠,正待拼着受这一镖也要将夜摩千风的长枪逼开,哪知枪还没碰到夜摩千风的枪尖,夜摩千风的手又是一颤,长枪再次一缩一伸,又晃过了王离的长枪,仍是直刺过来。 他的急三枪竟然能发出第四枪!一枪之内,能连发三枪,一般人只消挡不开一枪,便要中枪落马。王离精于枪马,前三枪都被他挡开,但这第四枪却终究挡不开了。他脸一白,腿上却是一阵剧痛,心知腿上已然中镖。这阵痛楚让他不由自主地一抖,夜摩千风的第四枪再也闪不过了。 夜摩千风此时也是心悬半空,他在这路急三枪上下的功夫超过了二十年,前三枪终究易躲,但能闪开这第四枪的,天下恐怕数不出一两个人,何况他还有一手马鞍镖的暗器。王离闪开前三枪的时候,他的心已提了起来,知道若第四枪都奈何不了他的话,自己枪势已老,以对方的枪术,反击过来自己一样躲不开。但这第四枪看来对方还是未能闪过,转瞬间就能将这个强悍之极的对手挑于马下,他欣喜若狂,手臂越发稳健,一枪直取王离前心。 第09章十一长老 这一枪王离再也挡不开了。一瞬间,他心头反倒一片空明,心道:原来,我也不是天下无敌。他向来自认弓马枪三绝,只觉单打独斗,世上不会有人胜过自己,在西原一战败给薛庭轩,亦是因为中了薛庭轩的火枪。但和夜摩千风一战,自己竟然会不敌。固然因夜摩千风还有马鞍镖这种暗器,可自己败了终是败了。这一刻,他已失去了一切信心,眼也不禁闭了起来,就等着一死。 他的眼刚要闭上,眼前忽地一道黑影闪过,“当”一声,却是斜刺里飞来一枪,正击中夜摩千风的枪尖。夜摩千风也根本没料到边上会飞来一枪,大吃一惊,枪已被击开。他心道:怎么会有人过来?他和王离交手,连出四枪,但这四枪只不过一瞬间的事,就算有人会飞,也不可能如此之快,定眼看时,却见这一枪并没有人握着,却是一支投枪。 是什么人?他还没回过神来,一骑已冲到了他的近前。他不知来人是什么底细,不敢对敌,将马一带,已向后闪出几步,那人却已冲到王离马前,夜摩千风此时才看清,来人手上竟还握着一支枪。 这人用的是双枪! 来人正是陆明夷。陆明夷冲出只比王离慢了片刻,他本要上前迎敌,但见王离竟已到千钧一发之际,也顾不得多想,右手枪一下掷出,解了王离燃眉之急。他见王离腿上中镖,鲜血将马蹬都染红了,低声道:“王将军,你退下裹伤吧。” 王离寸功未立,哪肯退下,道:“不必了。”伸手将那支镖拔下,也顾不得腿上疼痛,打马又待上前,夜摩千风却一声呼啸,身后两个铁骑应声而上,三人同时冲了过来。他已知后来之人用的乃是双枪,但现在一枪已经脱手,此人的本领定然打了个折扣,务必要先声夺人,将这两人拿下,这样后防的危急便可解除,因此毫不迟疑,再次扑上。 此时天水军的前方,天地阵已将傅雁书的方圆阵压得阵势都变形了。傅雁书心知再撑不下去,心道:许中军怎么还不发炮?现在天水军和东平水军搅作一团,就已在江边。江上风势渐紧,江声如沸,厮杀声却将江声都压了下去。天水军已夺下了两条月级战船,但月级战船充其量不过乘坐百余人,天水军仍在准备夺船。许靖持领着一批水军占领了几艘大船,心急火燎。舷炮都已上好子药,这点距离也在舷炮射程之内,只是一炮打过去,东平水军和天水军同样要伤亡惨重,他怎么也下不了发炮的命令,急得额头尽是汗水。 前方战事胶着,后方同样乱成一团。冲锋弓队自觉战力无双,但天水军铁骑营的战力竟然不输给他们,两军缠斗不息,不时有人落马,但双方势均力敌,真个落马的却没有多少,更多的只是在缠斗。这样斗下去,真个要一方筋疲力尽才能决出胜负,徐鸿渐在后面看得清楚,眼里都快要喷出血来,心道:没想到……没想到天水军竟会如此悍勇! 天水军的强悍确实超过了他的预料。大统制将天下兵马分为五大军区,每个军区长官隔一段时间就换任,本来是为了防止某一方独大,另一方面也使各军区都能取长补短,更加强大。这个举措并没有错,也很见成效,但现在的情形却使得变起之时,没有哪一方能够占据优势。这支哗变的天水军最终还是会被消灭,可是他们造成的损失也将会极大。他正在茫然之际,身后忽然又传来一声号炮,有个大嗓门的传令兵高声道:“邓帅有令,叛军即刻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 夜摩千风听得邓沧澜已到,而天水军仍然未能夺下几条船来,心头气苦,忖道:最终还是功亏一篑!邓沧澜也来了,说明军中变乱已被平息,大部队已经上前,这五千天水军难逃全军覆没之厄。他高声喝道:“天水军弟兄,全军夺船!” 他传令下去,自己却并不退却,反倒向冲锋弓队迎上去。那两个营官见他不退反进,追上来急道:“千风将军,你不走吗?” 夜摩千风喝道:“这儿有我挡着,你们快走!这是命令!” 他横枪立马,站在水军营口。那两个营官互相看了看,喝道:“传令下去,铁骑营挡住后防,余众夺船!”两人同时冲到夜摩千风身边,竟是不准备离去。夜摩千风见他们不肯离自己而去,低声道:“好兄弟,你们不必管我,多保留一点天水军的种子回去吧。” 一个营官哽咽道:“千风将军,不用说了,死就死吧。”他们其实到现在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哗变,但身为军人,只知服从,夜摩千风要哗变,他们更无二话。 夜摩千风的命令已传了下去,此时天地阵已有一个解散了,一艘月级战船也已开动。月级战船本来不过一百多人的载员,但现在船上竟乘了两百多人,连船舷上都站了人。傅雁书只觉压力陡轻,见一艘船已然开动,心道:许中军为什么还不开炮?这一炮下去,满船上一个都活不成!但许靖持占据的那几艘大船仍然不曾发炮,只是从上面不住喊话,要天水军放下武器。 水军营门口,军队越来越多。此时几个人向前走来,夜摩千风看得清楚,当先之人正是邓沧澜。邓沧澜一到,铁骑营和冲锋弓队终于罢手不斗,双方各退数步。 邓沧澜带着几个护兵上前。他的脸亦是苍白一片,脸色极坏。天水军哗变,亦是出乎他的意料,因为全无征兆。最让他担心的,还不是这支五千人的部队哗变。天水军干出这事来,那就说明天水军区已然生变,这个消息还是要立刻告知大统制的要事。 到了夜摩千风跟前数十步,邓沧澜厉声喝道:“夜摩千风!你为什么犯上作乱?” 夜摩千风放声大笑道:“邓帅,时至今日,你还多问什么。” 诸军合兵一处,最关键的是诸军磨合,直至浑然一体。这一点深通兵法的邓沧澜岂有不知,因此他对诸军一视同仁,下令不准对任何一军有丝毫歧视。但天水军还是突然哗变了,唯一的可能,就是接到了直接从天水省来的命令。天水省也终于反叛了?这是五羊城举旗以来最坏的消息。天水省是五大军区之一,现在共和国的五大军区有两个成了反叛,此消彼长,南北势力真正进入了势均力敌的时刻。他沉吟了片刻,厉声道:“夜摩千风,你仍不肯放下武器?” 夜摩千风却不再回答,一声呼喝,忽然铁骑营全军冲了上来。邓沧澜见他到了这时候仍执迷不悟,脸上终于浮起一丝杀气,喝道:“杀了他!” 邓沧澜并不愿杀人,尤其是这支天水军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夜摩千风根本不想和自己解释,只是动手,那么有什么话,解决了他再说。他一声令下,身周的亲兵已直冲过去,本就在最前列的冲锋弓队亦应声而出,两军登时重又杀作一团。 夜摩千风自己也明白,自己是逃不掉了。但他本来就有点亡命之徒的习气,心萌死念,更是一往无前。一骑当先,竟是所向披靡,心道:就算我死了,杀了你,必将名垂青史!此时有两个冲锋弓齐向他冲来,眼见这两人出手沉稳,大是不俗,但夜摩千风既已抱必死之念,出手比平时更快了三分,人在马鞍上一伏,闪过一人,一枪将另一人的战马刺倒,一下便冲过了这两人。 冲过这两人,离邓沧澜更近了。邓沧澜脸色一变,伸手握住鞍前长枪。他少年时亦娴熟枪马,但年岁已长,又多年执掌水军,实已不能和少年时相提并论。正在这时,一骑马突然从一边闪来,挡住了夜摩千风。夜摩千风已如利箭离弦,看都不看那人,战马丝毫不减速,挺枪便向那人刺去。哪知那人左手一枪挡开他的长枪,右手一枪却当头刺下。 这人正是陆明夷。陆明夷解救了王离之厄,正待追击,邓沧澜却已到。但邓沧澜只说了一句话,夜摩千风根本不听,仍是冲上前来,他当即打马拦住了夜摩千风的去路。方才夜摩千风与王离交手,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他看得清楚,知道此人枪术之快,实不作第二人想。要和他斗快,自己肯定比不上,索性就只守不攻。他手中已有双枪,两支长枪上下翻飞,夜摩千风的急三枪虽然快得异乎寻常,但陆明夷的双枪却似铜墙铁壁,急三枪根本进不了门。 夜摩千风见逼不退眼前之人,再想取邓沧澜性命,那是绝无可能了。他一咬牙,双足又是一蹬,马鞍上飞镖再次发出。他这马鞍镖一边共有两支,但陆明夷见王离吃了一次亏,本就全力戒备,哪还容他得手?何况他手有双枪,眼疾手快,双枪齐出,两镖齐被击落,人仍是不进不退,立在夜摩千风身前。 夜摩千风刚发出马鞍镖,眼边却听破空之声,心知又有人向自己施放暗箭。他长枪一举,一下将射来的箭拨落,正待再次攻上前去,哪知眼前忽地一暗,却是陆明夷冲了过来。 那箭正是王离射出。王离腿上受伤,打马已慢了许多,但他手臂无伤,抬手便是一箭。夜摩千风没想到陆明夷一直只守不攻,突然却攻上前来,挺枪正待迎击,耳旁忽地又是一声锐响,左肩猛然一痛,已中了一箭。 这一箭仍是王离射出。这一次王离用的却不是连珠箭。连珠箭虽快,但劲力终嫌不足,因为王离是将冲锋弓拉圆了才又射出一箭。这一箭乃是满弦射出,速度更快,夜摩千风又要全神贯注迎击陆明夷,再躲不过。他肩头中箭,左臂一下手去了力量,长枪也险些脱手,陆明夷出枪却也极快,左手枪一下搭住他的枪尖,右手枪忽地向他刺来。夜摩千风左肩受伤,但右臂猛一用力,他右手比陆明夷的左手力大,两人都是单臂使枪,陆明夷左手枪压不倒他的枪,被他一下挑开,夜摩千风正待趁势再陆明夷的右手枪也格开,哪知陆明夷右手枪忽地一缩,夜摩千风格了个空。 二段寸手枪! 夜摩千风并不曾练成二段寸手枪,但他也见过这路枪术。只是他不曾想到,有人竟能单手使出二段寸手枪来,心知不妙,却听身后有人怒喝一声,一个人打马疾冲上前,挺枪击向陆明夷的右手枪。 这人正是铁骑营左营官谷可放。他与右营官夜摩王佐是夜摩千风左右手。夜摩王佐是夜摩千风的族弟,谷可放虽非夜摩族人,但交情亦称莫逆,见夜摩千风遇险,不顾一切便冲了上来。谷可放的枪术亦极是了得,这一枪手发先至,陆明夷的二段寸手枪虽然快,但他扑上来更快,一枪正中陆明夷的枪尖。陆明夷被这一枪震得浑身一颤,心道:天水军果然英雄!但他右手枪被破,左手枪忽地一颤,亦是一缩一伸,仍向夜摩千风刺来。夜摩千风哪想到陆明夷左右手都能单手使出二段寸手枪,这一枪再没谷可放救护,一枪正中他的右肩。这一下他左右肩齐伤,长枪再不能握在手中,人也翻身摔下马鞍。 夜摩千风落马,一边的夜摩王佐见势大惊,一枪挡开与他对敌那人的长枪,打马直冲过来。他们都知道大势已去,就算现在夜摩千风不被敌将刺死,也仅仅多活片刻而已,仍是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救他。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两人在天水军称人鬼二枪,两人联手,威力倍增,但陆明夷双枪在手,两人齐攻,仍是战不下他,三骑马只是不住打转。正在这时,邓沧澜厉声喝道:“天水军的弟兄们,夜摩千风落马,你们还要死斗不息吗?” 他这一声呼喝,铁骑营大半都缓了缓。不仅仅是邓沧澜所说的“夜摩千风落马”这句话,而是他说的乃是“天水军的弟兄们”。此时王离还着几个冲锋弓队骑兵过来,夜摩王佐和谷可放面如死灰,心知再无回天之力,两人对视了一眼,谷可放高声道:“天水军弟兄,停手吧。” 再斗下去,只是任人宰割罢了。他们虽然斗志不衰,却也觉毫无意义。听得左右营官都这么说,铁骑营士兵纷纷带住马,不再恶斗。夜摩千风在地上见他们停了手,支撑着爬起来,高声道:“邓帅,此事皆是我一人主张,弟兄无辜,有罪都加我一人吧。” 谷可放与夜摩王佐二人扔下长枪,齐齐下马,站到夜摩千风两侧。这命令一层层传下去,正与水军恶战的天水军也终于退去,不再去抢夺船只了。虽然在陆上对水军大占上风,但那些大型战舰都已被许靖持控制,他们一共只不过抢夺了两艘月级战船,逃走的不过四五百人,加上战死了千余人,剩下三千多人虽然认输不战,但阵形还是不乱。 邓沧澜看着这支天水军,眼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天水军实是难得的强兵,本来在他计划中会在南征时委以重任,谁知南征尚未开始,竟会形成这等局面。他沉声对边上的护兵道:“传令下去,将天水军收监关押,清点死者,伤者抬医营救治。” 那护兵看了看场中夜摩千风三人,小声道:“邓帅,这三人呢?” “先行关押,给他们治伤,不要虐待他们。” 说完,邓沧澜也不再理夜摩千风,打马向码头上走去。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先前去码头点收句罗战船的傅雁书和李继源二人。傅雁书是自己的得意门生,李继源则是句罗来的客将,这两人若有三长两短,那就怪不得自己要杀夜摩千风泄愤了。 待他到得江边,见傅雁书身上无伤,上前缴令。见傅雁书无恙,邓沧澜松了口气,道:“雁书,你没事吧?” 傅雁书眉宇紧皱,行了一礼道:“回邓帅,小将无事,但水军伤亡只怕已逾千人。” 水军并不长于陆上作战,傅雁书身边的兵力也不占优势,能坚持成这样,已是他能力过人了。但败终是败,这一战水军终不能算胜了。看傅雁书痛苦成这样,邓沧澜心里也不好受,低声道:“雁书,这事非你之过,不要多想了。” 傅雁书猛地抬起头道:“邓帅,中军许靖持,延误军机,任由叛军逃窜,请邓帅责罚他!” 他本来交待得清楚,一旦天水军夺了船,战舰上的舷炮就向岸上开火,宁可将被夺之船击沉也不能让他们逃走,但许靖持最终却没有开炮。邓沧澜叹道:“这不怪他,是我发号,下令他不得开炮。” 傅雁书一怔,叫道:“为什么?” 邓沧澜低声道:“雁书,这不是区区一战,而是这事情的背后实在非同小可。若我对天水军毫不留情,天水省还能有回来的希望吗?” 傅雁书又是一怔。一瞬间,他已明白了邓沧澜的用意。夜摩千风当然不可能没来由就哗变了,他定然是接到了天水省的命令,这也说明天水省已然叛反。但天水省作为一个军区,也不可能铁板一块,很有可能还会有人心存观望。如果在此地毫不留情地施以辣手将夜摩千风一军斩尽杀绝,更有可能是让天水省那些心存观望的军队同仇敌忾,彻底与己为敌。对夜摩千风留情,其实是为了留下再次策反天水省的余地。他低下头,低低道:“邓帅,我懂了。” 邓沧澜看了看江面,叹道:“这件事实是我失察之过,一切罪责,都由我来承担。雁书,将来你要记住,一时一地的得失,有时并不能决定一切。” “是。” 傅雁书只道邓沧澜说的是眼前之事,心道:难道大统制会因为此事将邓帅革职?应该不会吧。他却不知邓沧澜想到的很多年前,帝国覆灭前夕的事。当时,也和现在一样,中原大地中分南北,当时邓沧澜也身属北方。那个时候北方有一支强绝天下的地军团,百战百胜,但人心却已向共和,就算地军团胜仗再多,也已无济于事。当初邓沧澜就是看清了这天下大势,最终决定倒戈,而这也是决定了那一次南北分裂时期的结束。这一次,南北又将分裂了,只是这天下大势又将如何? 邓沧澜越发迷惘。江风吹来,浪涛之声有如金鼓,越来越响。他眼前,仿佛看到了即将到来的那一场马上将中原大地席卷而去的烽火。 共和二十三年四月一日,就在北军南征在即之时,驻扎在东平城中的五千天水军突然在统领夜摩千风带领下哗变,意图夺船西归。由于东平水军的力阻,此计破灭,夜摩千风被生擒,天水军悉数收监关押。虽然对南征军来说,只是损失了八百余水军和五千天水军,但对士气的打击却是极大。更让北方沮丧的是,重镇天水省公然举旗,宣布加入再造共和一方。一时间,南征军中各部士卒离心,大统制下令对各部进行紧急清查,以防再有类似事件,而这使得南征之议也无期限押后。邓沧澜因为此事受到大统制严厉责备,但并未受到处罚,而是要他对诸军进行清洗后,继续南征。 四月七日,奉命前来押送战船的句罗使臣元宗绪一行从陆路返回句罗。行程中,元宗绪与随行小将李继源有过一番密谈。从帝国时期开始,句罗就是中原属国,当中原成为共和国后,句罗一样自认藩属。但现在中原已分裂为南北两方,究竟还要不要奉行以前的政策,亦是元宗绪此行的一个目的。李继源认为,虽然现在北方仍然占据优势,但看情形,这优势正在逐渐消退,反是南方蒸蒸日上,因此句罗王务必要做好准备。 这是元宗绪和李继源的密谈,无第三人知情。 而这时的东平诸军正忙着清洗奸细。战后检点,有功有过,除了邓沧澜因为失察而导致这场事变受责,傅雁书却因为当机立断守住战船而受嘉奖。同被嘉奖的还有在此战中威武不能屈的东平陆战队下将军聂长松和大放异彩的昌都军区冲锋弓队。冲锋弓队总队官徐鸿渐受表彰,三个百户同时晋升一级,成为骁骑。尤其是原第三百户陆明夷,因为手擒叛首夜摩千风,原本的三队升为二队。 四月十日,确切消息传来。天水省易帜的关键人物,竟然并不是郑昭一手提拔的太守金生色,而是新任天水军区长官的乔员朗,金生色反倒因为拒绝背叛大统制而遭软禁,夜摩千风接到的命令,其实是乔员朗假传。在狱中的夜摩千风听到这个消息,久久不语。 东平城的清肃行动持续了一个多月。四月底,与士气低落的东平城不同,五羊城却是一派喜气洋洋,因为这一天是新加入再造共和旗下的天水省特使来访。天水军区也纳入再造共和一方,这让本来对五羊城举旗有些惊恐的人大为振奋。五羊城海战、南安城守城战都取得了胜利,加上实力雄厚的天水省也加盟了。随着天水省的易帜,成昧、秉德和朗月三省也宣布投向再造共和一方。现在,再造共和旗下,有广阳、天水、闽榕、南宁、成昧、秉德、朗月七省,共和国的十九行省已有七省。虽然除了广阳和天水两省,只有闽榕省还称得上有点实力,其余四省只能算随声附和,但声势却也为之大振。 五月初,秉德太守田长牧、朗月太守尚思罗合、成昧太守雷振声也都派遣特使来到五羊城,加上亲自前来的闽榕太守高世乾和南宁太守梁邦彦,七省首脑共聚一堂,商讨再造共和的大业。这次会议郑司楚尚无权参加,但郑昭自然与会。策反天水省,是他一手主持,也获得了极大成功,他与郑司楚这一对父子一时间名声响彻云霄。郑昭本来就是名重一时的国务卿,德高望重,如今更加如日中天。 五月一日,七省首脑会召开了第一次会议。郑司楚因为没资格参加会议,便一直都在特别司照顾母亲。郑夫人的伤太重了,现在虽然好些,但还是缠绵病榻,起不了身。其间他去看了看王真川,王真川倒是与陈虚心极为相投,两人对冶铁大加改良,现在五羊水军的舷炮研究也大有进展。这天他去看了看姨夫的工房,又和陈敏思聊了一阵天,华士文突然过来道:“司楚,申小姐来了。” 申芷馨已与宣鸣雷成婚,两人正值蜜里调油的时候。听得她来了,郑司楚心里有点不好受,但还是出去迎接。到了母亲住处,见申芷馨正在房中与母亲说着什么,他也不好去打搅,便在门口高声道:“妈,小芷来了吗?” 申芷馨闻声走了出来,看见郑司楚,脸微微一红道:“司楚哥。”她以前与郑司楚脱略形迹,该骂就骂,但嫁给宣鸣雷后,却对他生分了不少。郑司楚全当不知,微笑道:“小芷,多谢你来看望家母。” 申芷馨道:“司楚哥,你说什么呀,我看望伯母那是应该的。” 郑司楚道:“宣兄怎么不过来?他怕见王真川?”王真川和宣鸣雷都是琵琶高手,以前两人谁也不服谁,同到了五羊城还是这样,所以宣鸣雷总是躲着王真川,省得淘气。 申芷馨笑道:“是啊。他说,你有空的话,就过去一趟,所以让我来跟你说一声。” 郑司楚道:“他也真小气。是什么事?” “好像……是他们狄人的事。” 宣鸣雷是狄人,这话也已对申芷馨说了。申芷馨对宣鸣雷是不是狄人毫不在意,申士图虽然有点不满,但女儿如此,他也不好多说。郑司楚听得是狄人的事,不由一怔道:“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郑司楚皱了皱眉道:“那我和你一块儿过去吧。”说罢,进房向母亲说了声,和申芷馨一块儿出发。现在宣鸣雷已不住江边那小屋了,和申芷馨有套小宅院。宣鸣雷长相粗豪,但这房里却布置得极是清雅,一进门,郑司楚便见案上放着一张琴和一面琵琶,心里不禁有点酸酸的,心道:宣兄和小芷倒是妇唱夫随,两人每天弹弹琵琶奏奏琴,过得不亦快哉。以前他三人常在一处合奏,申芷馨还起意要三人一块儿登台演奏,但她成婚后这事当然不提了。不自觉地,郑思楚就想到了东平城的邓小姐。邓小姐名叫雁容,一样是个琵琶高手,如果真能娶她,自己和她岂不是也能以一唱一和?将来两对夫妻仍能登台演奏。只是这个希望实在太渺茫了,只怕绝无可能。 一进门,申芷馨便叫道:“鸣雷!司楚哥来了!” 宣鸣雷闻声出来,笑道:“郑兄,你来了,快坐快坐,我洗完了就来。” 郑司楚一见他出来,便不觉哑然。宣鸣雷向来穿着战袍,但现在穿的是便装,还围了个围裙,手里抓着一条大鱼。他道:“宣兄,你要下厨?” 宣鸣雷嘿嘿一笑道:“是啊。没想到吧?我刚学了一手四做鱼,今天请你尝尝。” 宣鸣雷嗜酒如命,而且每喝必醉,每醉必发酒疯,郑司楚怎么也想不出他居然会下厨。待宣鸣雷洗净了手脱了围裙出来,他怔了怔道:“你也真是了得。人家说好女人下得厨房,上得厅堂,你是好男人也是上得战场,下得厨房。” 宣鸣雷道:“这两天正值休假,我还叫了谈兄跟崔兄一块儿过来小酌。全让芷馨干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搭把手。” 宣鸣雷现在是五羊城水军中水天三杰之首,这一代七天将中的纪岑战死后,他也已替补上纪岑的空缺。因为与谈晚同和崔王祥常在水军中,和那两人的交情也属莫逆。郑司楚当初也曾被编入水军,但申士图因为对年景顺一直不太放心,有意让郑司楚接他的权,所以将郑司楚改编到陆军中去了。 两人胡扯了几句,郑司楚道:“对了,宣兄,你说要跟我说狄人的事,是怎么啊?” 宣鸣雷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郑兄,你还记得我说过的狄复组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你说过的,你叔叔好像就是首创狄复组的吧?” 宣鸣雷道:“是。不过他不是最高层,狄复组的最高层是个很神秘的人物,都称他为大师公。” 郑司楚怔了怔道:“你叔叔也没见过他?” “他大概是见过的吧,但我还没听组中旁人说起见过他。”宣鸣雷说到这儿,突然皱起了眉,郑司楚道:“宣兄,你觉得有什么不对?” “大师公此番也派人来参加会议了。” 郑司楚道:“上回你们狄复组来的时候……”他刚说到这儿,宣鸣雷有点不悦地道:“你别‘你们你们’的好不好,我现在可是五羊城水军校尉。” 比起狄复组来,现在的宣鸣雷更认同五羊城吧。郑司楚心中暗笑,随口道:“好,好。上回你也说,狄复组已与申太守谈得很好,达成了同盟协议。这次是再造共和的大会议,他们当然应该派人来。” 宣鸣雷道:“也许这话我不该说,但我总觉得,这大师公有点令人生疑。” 郑司楚怔了怔,道:“怎么了?” “他好像并不是一心为我们狄人考虑。郑兄,按理说,你觉得狄人复国,有几成把握?” 郑司楚想也不想道:“半成都没有。不要说旁人,便是你们狄人,有没有一半支持狄复组,也是个未知数。” 宣鸣雷干笑了笑道:“你也太看得起狄复组了。我现在和族人联系得少,当初还常能见到。居于中原的,一百个里,都未必有一个支持狄人复国的。” 郑司楚道:“所以大师公也把狄复组的全称改为‘狄人复兴组’了吧。” 宣鸣雷道:“话不是这么说。狄人复兴,现在难道算不兴吗?还想怎么样?非得自立一国才算复兴?俗话说,名正方能言顺。大师公就算改了名字,你想想,有一天再造共和成功了,狄人还不是和现在差不多?实话说,大统制纵有千般不是,但在各族之间,确实称得上一视同仁,并无偏颇。”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不错。”当初他还在昌都军区毕炜麾下时,军中有个叫者蔑的狄人军官,说起狄复组来比中原人更是愤怒,说都因为狄复组搅事,反倒让狄人在军中升迁困难。但那是军中,狄人若是行商或者做别的,举国上下从无人对狄人歧视。想到这儿,他道:“宣兄,那你是说……” 宣鸣雷讪笑了笑道:“我说这话,若叔叔听得,定骂我吃里扒外。但我越来越觉得,大师公好像并不是真心为了我狄人,而是借狄人当一个工具。” 郑司楚心头一震,“你是说,大师公另有图谋?” 宣鸣雷眼中有些茫然地道:“现在我也说不上来,但似乎确实有这个意思。如果真是这样,我们狄人笨是笨一点,但也绝对不能遭人利用!” 郑司楚笑道:“得了吧,你这狄人比谁都精,还称自己笨。” 宣鸣雷也笑了笑,说道:“别的也没什么。不过郑兄,你有闲暇,还是提醒一下郑公和申太守,多少要防着一点。” 郑司楚心道:你都是申太守的女婿,居然要我转达。但他也知道申士图对这个女婿实是不怎么满意,他去说,申士图准不放在心上。他点了点头道:“好,等今天我见了家父便去转达。” 过了一阵,谈晚同和崔王祥两人也过来了。在宣鸣雷家中用过了一顿家宴,郑司楚告辞后,便向父亲的住处走去。父亲和母亲分居已久,虽然在南逃路上两人的关系好了许多,但到了五羊城,母亲受了重伤,现在两人无形中又分居了。想到此处,他不禁有些伤心。小时候,他总羡慕旁人父母都在一处,自己却是先跟着母亲,后来又跟着父亲,很少有和父母同处的时候。 父亲有空的话,还是让他多去看望母亲吧。他想着。 到了父亲住处,郑昭却还没有回来。这次会议关系到再造共和的大事,要讨论的必要关系到方方面面,的确不是轻易谈成的。他等了一阵,听得外面的工友道:“郑大人,您回来了。”忙迎了出去,正见郑昭进来。一见父亲,他上前道:“父亲。” 郑昭见是他,笑道:“司楚,你过来了?你母亲好吗?” “今天精神挺好。”他见郑昭满面春风,低低道,“父亲,会开得怎么样?” 郑昭道:“很顺利。初步达成的协议,是成立一个‘十一长老会’,以你申伯父为首,我和乔将军为辅。” 十一长老会?郑司楚心里默算了一下。现在再造共和旗下,共有七省。除了七个太守外,天水省和五羊城还各有一个军区长,这样就是九人,加上父亲,则是十个,那第十一个,便是狄复组的大师公?他道:“有一个是狄复组的?” 郑昭看了看他道:“你倒是心思灵敏。共和共和,便是人人平等,狄复组虽是狄人,一般是一员。” 郑司楚看了看外面,小声道:“父亲,宣兄要我转达一句话。”他将宣鸣雷对大师公的怀疑说了,郑昭一开始还不以为意,待听他说到宣鸣雷怀疑大师公可能并不以狄人的利益为重时,他怔了怔,喃喃道:“这样啊……” 郑司楚见父亲也这么说,小声道:“父亲,你也觉察了?” 郑昭低低道:“这话你和别人说过没?” “没有。”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谁也不要说。跟宣鸣雷也说一声,要他不要传出去。” 郑司楚答应一声。两人又说了几句,郑司楚说了让他多去看望母亲的事,郑昭也答应了一声。等郑司楚走了,郑昭陷入了沉思。 郑司楚转达的这句话,郑昭的确并没有想到。回过头来想想,狄复组大师公的那个特使,未免在这次会议上过于配合了。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狄复组主动来和五羊城联系谋求同盟,无疑他们是想要得到些什么。但会议上,狄复组并没有提出什么过份要求,简直有点太过委曲求全了。狄复组谋划的刺杀大统制计划,最终还是失败了,但结果却并不是毫无所得。正因为有这次刺杀行动,自己策反天水省会如此顺利。本来他觉得金生色应该会同意自己,但兵权在乔员朗手中,金生色只怕不敢轻举妄动,但到了符敦城,却发现金生色其实对大统制毫无二心,乔员朗却是因为与顾清随沾了点亲,因此事而起了波动,结果被自己趁虚而入,一举说动。这算是意外所得,比自己早先的计划更圆满,因此郑昭也多少有点得意忘形,根本没有多想。但现在想想,假如狄复组把刺杀大统制其实放在第二位,真正的目标而是顾清随呢?顾清随本是共和国仅次于自己的第三号人物,而且和自己孤身一人不同,这人亲属众多,盘根错节,很多都占据要职。把此人拖下马来,对大统制的统治撼动更大。这样一样,说不定,狄复组本来谋划的,其实正是刺杀失败?那么,狄复组的真正用意,其实并不是要杀掉大统制一个人,而是要摧毁整个共和国?假如自己和大统制异地而处,再造共和的势力大过了大统制的时候,狄复组会不会对自己和申士图下手了? 这并不是没有先例的事……这个他一向不怎么看重的狄复组,背后究竟是一副怎样的真面目?难道,那个曾经的神秘敌人,竟是死而不僵,仍在暗中活动,这一次是借狄复组还魂了?五月的南疆,本已有几分炎暑之意,一时间郑昭却觉得心头冒起了一股寒意。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首要敌人,仍是南武,但对狄复组也必须注意了。 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两下,陷入了沉思。就在此时,门上响了两下,有人道:“郑兄。” 那是申士图的声音。郑昭忙起身开了门,只见申士图走了进来。申士图的脸上挂满了笑意,他一进来便道:“司楚呢,他人在哪儿?” 郑昭没想到申士图是想找郑司楚,忙道:“他刚走。怎么了?” 申士图从怀里取出一份卷轴,低声道:“你先看看这个。” 郑昭接过卷轴。他有一目十行之能,打开来扫了一眼,便已将大概看清了,惊道:“是这么个计划?谁提出来的?” 申士图坐了下来,道:“这是乔员朗带来的。我粗粗看了一下,想让司楚看看有没有可行性。” 海上一战,水战第一的邓沧澜铩羽而归,这也是五羊城死里求活的转机所在,现在申士图对郑司楚实是有种不切实际的信任了。郑昭道:“好,我马上让他来。” 申士图道:“司楚这小子,真是个了不得的人才。郑兄,你后继有人,真让人羡慕。你让他给我再写一份审议报告,看看此计有什么破绽。如果这条计策能够成功,那南武的死期就临近了。” 如果这条计策能够成功,的确再造共和的大业就成功在望。郑昭也知道自己不长于兵法,但他心底也清楚地知道,南武绝非这么容易就能对付的。自去年举起“再造共和”这面旗帜,到现在还没满一年。在近一年时间里,虽然表面上南军顺风顺水,屡屡告捷,十一长老会的组成更使得南军声势大振,宣示着南北两军正式进入全面抗衡时期,但郑昭也清楚,南军的这个联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不够紧密。自己能够将乔员朗策反,但很难保证不会被南武再次策反回去。变数随时都存在,很可能在哪一天醒来,形势大变,南军联盟又变得四分五裂。 申士图本来踌躇满志,接到这份计划时更觉得意,但见郑昭并没有预料中的兴奋,他诧道:“郑兄,你不看好这计划?” 郑昭摇了摇头道:“也不是。申兄,你也知道我对兵法并不太了解,但看样子,这计划也并非不可行。只是,你觉不觉得,现在发展得太顺利了?” 申士图道:“顺利些不好么?” 郑昭道:“不是这么说。申兄,你还记得共和初起时,当年苍月公首次举旗,数月间就席卷了半壁江山,与帝国划江而治,连营五十里,只待大举北伐。形势一片大好之下,结果帝国以偏师烧尽战船,苍月公数十万大军竟一举溃散。前车之鉴,实不能不防啊。” 三十多年前,帝国三大公之一,镇守南疆的苍月公首揭共和大旗。那时的帝国已经走到了末世,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民不聊生,因此苍月公一举旗,但一呼百应,大江以南诸省除了广阳一省一直保持独立,基本上都附和苍月公起事。但就在苍月公沿江连营,准备北伐的时候,被帝国军突袭,大军溃散。这一场大败断落了共和军的大好局面,共和军从此一蹶不振,等后来帝国军南征,更是将苍月公的根基高鹫城都攻下了,共和一词基本上就成为了历史。那个时候,郑昭还在五羊城主何从景手下为官,申士图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五羊城小吏。当时他们虽非共和军中人,但也对共和军如此快就崩溃而惋惜。当时他们私下闲聊,说起苍月公的失策,便是过于急躁,未能稳固后防。虽然表面上声势极大,但诸军混乱不堪,大多是受共和一说的感召而加入的乌合之众,结果一次大败就使得苍月公的号召力大为下降,等帝国军的南征军出发,南疆诸省便纷纷再次叛反。而现在的情形,几乎就是苍月公当时的翻版,甚至连时间上也差不多。那个时候,亦是因为天水省总督李湍加入了共和军阵营,苍月公觉得形势一片大好,被胜利冲昏头脑。当时天水省尚无军区,但驻扎在天水省的还有一支帝国直属的西府军,西府军并不肯叛反帝国,李湍因为和西府军争战,无法救援苍月公,结果被南征军各个击破。 假如历史重演的话,实是不堪设想。申士图接到这份计划,实是欣喜若狂,觉得拿下之江省后,雾云城就指日可下。但听郑昭提起前事,满心欢喜似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也不禁犹豫了起来,低声道:“郑兄,你觉得这计划操之过急?” 郑昭顿了顿,才慢慢道:“还是让那些军人去讨论吧,再做定夺,我们眼下的事,是把这十一长老会顺利结成。”他说到这儿,又道:“对了,有件事申兄你不可不知。” 他将郑司楚方才转来的那句话转告给申士图听了,申士图皱起眉道:“狄复组背后?” 郑昭道:“是。这组织似乎并不那么简单。申兄,总之步步为营,小心为上。另外,申兄,明天的议程如何?” 这次会议,是南方结盟的决议会。今天谈的再造共和联盟很是顺利,十一长老会的人选也基本上没有什么异议。虽然狄复组在二月策划的刺杀大统制计划失败了,可是这件事也使得天水省这一大强援投向南方,他们的功劳不下于五羊城的海战之胜,因此没人反对狄复组进入十一长老会。明天要谈的,就是联盟公告。这张公告要宣示天下,再造共和联盟正式成立,向北方发动全面攻击,其中各省的义务、调度都需要有一个整体规划。这一点是郑昭所长,郑昭也已拟出了一个草案,但能否通过,还要看明天的会议了。申士图道:“基本上不会有什么波折。那郑兄,这份计划你让司楚看过后,尽快给我一个回复。如果可行,事不宜迟,不然就要延误战机。” 东平城自从那一场哗变,至今仍在整肃,因此本来定好的南征之议也延期了。如果要发动反攻,现在实是最佳时机,否则北军稳定下来后,这机会便要错失。 第10章中分南北 郑司楚看完卷轴,放下了,半晌不语。郑昭看他若有所思,知他正在思索,也不打扰他。半晌,郑司楚叹道:“真是条胆大包天的好计,是谁提的?” 郑昭道:“申太守说是乔员朗的人带来的。” 郑司楚道:“天水省也很有好手啊。” 郑昭听他这般说,便道:“很可行?” 郑司楚道:“是很有可行性,只是我有点担心,邓帅恐怕不会轻易上当。” 郑昭道:“那你觉得呢?” 郑司楚顿了顿道:“我觉得夺东平尚有可为,但夺东阳有点操之过急了。” 这份计划如果全盘实现,东平东阳二城都将夺下。东阳在大江北岸,与东平城隔江相望,虽然规模不及东平城,但这两城互为犄角,等若一个整体。有东平城做后盾,夺下东阳城后,便如同在大江北岸钉入一个尖钉。这样南军就可以从容渡江北上,而北军的大江防线就等若虚设。郑昭道:“夺下东阳城不好吗?” 郑司楚道:“当然不是不好,能将东平东阳两城一起夺下,上之上策。但邓帅不是容易对付的,这计划前半段天衣无缝,环环相扣,极为可行;但后半段夺东阳就有一厢情愿之嫌了。一旦东阳未能夺下,两军就要在江上展开水战。我军这回是劳师远征,螺舟队不能出动,但东平水军却可以出动螺舟,到时东平夺不下,反而遭北军反击,前半段的战果也要化为乌有,连刚夺下的东平都守不住。” 郑昭拿起那份计划又看了看,点头道:“你说得也有理,那如何才是上策?” 郑司楚道:“北军虽然屡败,但实力其实并没有太大伤损。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我回去再和宣兄阿顺他们讨论讨论,这两天里就提出修改计划来。只是阿顺他……” 郑昭见他说到年景顺时有些犹豫,心知他对年景顺仍然有点不放心,便道:“司楚,你不用担心他,他现在并没有二心。” 郑司楚眉头一扬,“是吗?我想阿顺也不会有变了。” 上一次郑昭一家刚到五羊城时,年景顺将他们的行踪透露给大统制的杀手知道,结果害得郑夫人身受重伤。但事后年景顺自行过来请罪,郑司楚还记得父亲跟自己说,不能再把年景顺当朋友。他其实并不愿怀疑年景顺,可父亲这般说,他心里总有个疙瘩,没想到现在却是父亲说他可信。郑昭心里一动,微笑道:“人孰无过,阿顺当初亦是无心之错,你不必有顾虑,我已让人查过。” 郑司楚担心的只是因为年景顺有过过失,父亲和申士图不再信任他,但父亲这般说,他展颜道:“那就好。阿顺他们深通兵法,此计要水陆并行,他定有真知灼见。” 郑昭点点头道:“好的。不过,此事已不能太缓,十一长老会结束之前,必要拿出一个决定出来,否则时机便要错失了。” 这条计划是再造共和联盟的第一次联合行动,十一长老会结束后,乔员朗的特使便要回去了,务必要将回复带回去。郑司楚答应一声,拿起那卷轴放进怀里道:“那我走了。父亲,妈那儿你什么时候过去?” 郑昭叹了口气道:“这两天实在没空,等会开完了,我就过去看她。” 郑司楚在心里也长叹了一声。郑夫人的伤势这些天时好时坏,一直不能痊愈,他每天都去探望,实是担心,盼着父亲能过去看看。但父亲这些天看来真没有空。他辞别父亲,走了出去,郑昭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却有种异样的疼痛。 如果有一天,郑司楚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将会如何?他不知道,现在也实在不愿去想,但心底这念头总是时不时浮上来。 第二天,十一长老会继续进行。但这一天的议程却出乎意料的艰难,关键在于乔员朗的特使与高世乾发生了矛盾。第一天讨论的再造共和盟主由申士图担任,副盟主是郑昭和乔员朗,所有人都没有异议。五羊城首创再造共和,申士图做盟主当仁不让。郑昭本是共和国国务卿,德高望重,原先地位还在申士图之上,现在排第二位亦没有人反对。接下来就是实力强劲的天水军区首脑乔员朗,亦是一致通过。但公告上排第四位的却产生了异议,乔员朗的特使坚称金生色为天水省太守,应该排第四,而高世乾则反对,认为闽榕省应该排在第四位。高世乾在南安城曾经取得守城战胜利,这也是再造共和一方的一场大胜。闽榕省本来不过数千常备军,现在却大力发展军备,兵力已近两万,不容小觑,而金生色本来并不肯投向南方,是乔员朗动用武力,软禁了他,强迫他在公告上签的字,这才名列十一长老会。乔员朗要金生色亦列名十一长老会,谁都知道这是他的一点私心。因为十一长老会号称圆桌会,十一长老不分高低,多一个席位就多一分发言权,金生色列名,其实就是乔员朗有两席在手了。而乔员朗也很有道理,说就因为金太守以前并不认同南方,现在更应把生米煮成熟饭,这样他才不会怀有二心。只是高世乾坚决不愿退让,两方差点在会上吵起来。最后,还是郑昭提出,干脆署名也采取圆桌形,十一个名字排成一个圆,以示不分高下,申士图的名字在最上,下面左右是郑昭和乔员朗,再下方是高世乾和金生色,这样才算勉强通过。看乔员朗特使跟高世乾的意思,谁在左谁在右都要争一下,只是申士图面色已相当不悦,最后才达成了协议。 公告发出这天,是五月二日。本来五月十五是砺锋节,七月十七日是建国节,这是共和国的两大节日,这五月二日是再造共和联盟正式宣布成立的日子,后来定名为再造节,成为南方的第三大节日。 接下来的议程仍然万分艰辛。哪个省出力多,哪个省出力少,谁都要争一争,而一旦成军,究竟以哪方为主之类的事,亦提上了议程,甚至将来军队调度,一方军队到另一省去,军费该如何承担法,亦成了一个议题。郑昭久在国务卿府,这些口舌争论也见得多了,但申士图本来执掌广阳省,还没碰到过这场面,被弄得焦头烂额。此时他才算真正明白,有郑昭在此,实是自己的大幸。 十一长老会一直开到了五月七日。七天会议开下来,十一个与会者全都筋疲力竭,但最终总算把各类事项达成了。有些议题连郑昭都没想到,像几乎谈不上军力的南宁省太守梁邦彦,就提出军队的标识编号问题。因为诸军若混编,势必就有个次序先后。五羊城的军队是一号的话,符敦城的就是二号,接下来三号是谁,四号是谁,哪个省都要争一争。郑昭也被这些匪夷所思的议题搞得头痛不已,最后决定就是尽量少用数字,而用省名简称。像五羊城的,就用个羊字,符敦城的,用个符字,这样以示不分高下。本来还有人提出将来再造共和成功后的中央官员人数分配问题,申士图觉得这样子讨论下去,只怕北军的二次南征打到五羊城下了还讨论不出个结果来,说是将来的事等将来再议,现在只说目前的迫切问题。 尚未有什么真正的成果,就已经都在准备享受成果了。郑昭想着。尽管再造共和势力正值蒸蒸日上的时候,但他心里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再造共和真的成功了,也并不比南武能好多少吧?这样难道是真正的共和吗?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颓唐。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以郑司楚和五羊城第三代七天将为首的少年军人们,对乔员朗带来的这个计划做出了一个补充修订计划。本来他还有点担心乔员朗的特使会因为五羊城对他们的计划做了修订而不满,但那特使看了后,却大为赞叹,说五羊军区的英雄们不愧为天下至强。这种虚怀若谷的态度与先前他与高世乾分毫必争的坚持大不一样,让郑昭和申士图都有点意外,郑昭也不觉对此人高看了一眼。 乔员朗的特使名叫丰天宝。后来郑昭打听之下,才知道这丰天宝乃是乔员朗的副将,跟随乔员朗很久。乔员朗接替方若水的职务,本来方若水的中军名叫盛文彦,亦是个颇有能力的将领,但乔员朗坚持要丰天宝做中军,理由是丰天宝跟随自己很久,要得力得多。 也许,作为军人的丰天宝,比作为政客的丰天宝大度得多。但将来总有一天会和平,和平时期就是政客的天下了,大度的军人丰天宝也会化身为小气的政客丰天宝。这个世界,也许总是这么不尽如人意。 其实,我也一样。郑昭有点自嘲地想着。不管怎么说,现在一切顺利,接下来就是这个计划的实行阶段了。这也是南军的第一次主动进攻,只能胜利,不能失败。郑昭心里很清楚,乔员朗提出这计划,出发点首先是为了自己。因为符敦城是大江中游的门户,当天水省也纳入再造共和势力的时候,天水省在北军眼里就成为比广阳省更迫切需要解决的对象了。天水省和广阳省相隔甚远,一旦天水省遭到攻击,希望五羊城派出援军,那是不现实的。因此乔员朗定下此计,协助五羊城取下东平城,这样北军的第一目标就会是反攻东平城,天水省的压力便要小很多。虽然这是乔员朗的私心,但从全局上来看,东平城亦是势在必取,否则有之江军区这个威胁压在头顶,闽榕和广阳两省都难以安寝。 现在的之江军区,还有近十万大军。虽然这十万大军有一多半是从各处抽调而来,加上夜摩千风的哗变造成的冲击,大统制正在进行的整肃,各部肯定不会万众一心,应有的战力不能完全发挥,但十万大军毕竟是十万大军,几乎是广阳和天水两个军区的总和。想夺下东平城,自然显得有点异想天开。但正因为有点异想天开,就算邓沧澜,只怕也不曾想到吧。只是,将大统制拉下马来后,接下来会如何?侵轧,争权,甚至,战火重新燃起,这一切都并非不可想象。 郑昭看着眼前这些人,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厌倦。 在十一长老会正在召开的同时,大统制和郑昭几乎同一时刻,有了种说不出的厌倦。 他看着悬在壁上的一幅尉迟大钵的山水图,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大统制。”门外响起了伍继周的声音。 大统制道:“进来。” 随着门呀的一声,伍继周夹着好几个卷轴走了进来。 “是什么?” “之江蒋太守的汇报,还有邓元帅和胡上将军的汇报,以及昌都万里云将军对西原的情况汇总。”和往常一样,伍继周的话言简意赅,“东平城诸军的整肃进程已然过半,这两个月来共撤销下将军一人,都尉五人,校尉以下军官共二十七人,其中三人已处决。蒋太守请求在此非常时刻,不要对顾清随叛党追究过于严厉,以免引起更多变化。” 东平城夜摩千风的哗变,让大统制震动很大。天水省的叛变,更是让他老了好几岁。大统制虽然可以说将共和国上下所有官吏的情况都掌握在手中,可这些信息实在太庞大了,而且盘根错节,就算大统制也无法把每一条信息都牢记心头,像乔员朗和顾清随有亲属关系,他就未曾想到。当时他关注的只是金生色,结果反倒是乔员朗被策反。大统制自己也已感觉到了对顾清随一党的追究太过严厉了,使乔员朗这等顾清随远亲都不安于心。但事已至此,现在都放松,实际已于事无补,他道:“立刻下文,要蒋鼎新不得放松追查,只要有疑之人,都不得放过。” 伍继周面无表情,看大统制在蒋太守的汇报上敲上了印,又将一份卷轴递过来,“邓元帅和胡将军汇报,五羊城中正召开七省会议,恐怕近期会有异动。另外,叛军正在加紧征兵和训练,有北上之势。” 大统制微微闭眼。究竟自己看错了几个人?许多年前,看错过一次,郑昭应该算自己看错的第二个。他顿了顿,道:“发个文,东平军事,一切由邓、胡两将军便宜行事,以后不必再事事汇报请求了。” 虽然大统制的声音很平静,伍继周心里却微微动了动。因为这几乎是破天荒第一次,大统制授权给前线的将官自专。当初即使是远征西原,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前方有什么大举措,仍要发文请大统制过目首肯,方能指行。以往这一条没什么坏处,这样使得大统制能够更好地控制军队,因此封疆大吏跋扈自专之弊一扫而空,可是两番远征的失败,却也让大统制发现了这种措施本身的弊端。战事千变万化,只争时机,自己这样将最终决定权抓在手中,固然可以控制军队,却也错失了许多良机。去年邓沧澜率水军南征,虽然大统制也已发文,授予邓沧澜随机应变之权,可是仍然要他在六月一日出兵。这一次,却是把决定权全部下放,看来大统制终于察觉到在后方遥控指挥的极大不利了。伍继周虽然心有所动,但依旧面无表情,待大统制看完这份卷轴,他将最后一份递过去道:“万里云将军汇报,西原目前尚无异动,仆固部已完全与楚都城联合,结成攻守同盟。” 仆固部虽然屡遭打击,但现在比楚都城仍然势力强大许多。楚都城已经和阿史那部结盟,仆固部和阿史那部势不两立,再与楚都城结盟,实际上就是已依附楚都城了。看来,仆固部已然认识到,和楚都城作对,绝无善果。大统制叹了口,低低道:“这些人,真是不能给他们一点喘息之机。” 话虽这怎么说,但楚都城的喘息之机已然赢得了。现在共和国自身已中分为二,再没有远征西原的能力,就算再不能容忍,也只能让楚都城暂且在西原存在下去。他道:“万里云还说了什么事?” 伍继周顿了顿,又道:“万将军的汇报中,还有一个附件。因为上写绝密,卑职未敢擅启,请大统制过目。” 绝密?大统制怔了怔,打开了那个卷轴。果然,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卷轴,用火漆封着,封口处还有万里云的兵符印。大统制打开来看了看,这卷轴中的话不多,很多就读完了,眼神里却有些异样。半晌,他将这小卷轴烧了,拿过一张纸写了几个字,道:“发火急羽书结万里云将军,照准。” 伍继周行了一礼,拿过那纸片出去了。大统制待他一走,又陷入了沉思。 万里云发来的密报,大概要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万里云说,仆固部大汗新近纳婿,女婿名叫贺兰如玉。因为前任仆固部台吉赫连突利去世,现在由贺兰如玉接任。这贺兰如玉上任之后,马上派人来和昌都军区接触,言辞十分谦卑,显然有投靠之意,看来这贺兰如玉试图加强与共和国的联系,很有可能将来对楚都城背后下刀。大统制的批示,便是对贺兰如玉加强调查。大统制在西原也早就安排了不少细作,贺兰如玉虽是仆固部新晋的高官,应该也很快就能得到确切消息,看此人能否利用。如果此人不凡,那么很有可能依靠他消灭掉楚都城就个心腹大患。而这个贺兰如玉虽然年轻,却能够如此当机立断,显然也相当不凡。有他在西原协助,共和国这些年虽不能再向西原用兵,但楚都城也别想能对中原有什么威胁了。 只是,现在的首患,已经不再是楚都城,而是五羊城。大统制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案头,忽然站了起来,拉了拉铃。很快,门外有人道:“大统制。” “传北斗过来。” 南北两部影忍,先前遭受重创,南部星君几乎全军覆没,北斗也失陷在了西原,但现在已经重新整编,新任北斗也已上任。很快,新任北斗就来到门外,请了个安,大统制道:“进来。” 新北斗进了荷香阁,跪下行礼已毕,大统制道:“北斗,备好车,我要去北山一次。” “是。” 大统制深居浅出,旁人一直以为他很少在人前现身。事实上,大统制也经常微服出巡,看看民意如何。新北斗虽然上任未久,但大统制这个习惯他早就知道,答应一声,便去备好车马。 出了雾云城北门,转入了山中。雾云城北山最为荒凉,本来就缺乏可耕之地,而且划为禁区,更是连个人影都没有。在山道上转过几个弯,前面却现出一片建筑。这里名谓天星庄,便是影忍的秘密基地,大统制在民间挑选聪明精干的孤儿,自幼在此抚养,接受训练,这些年轻人也是南北两部星君的后备力量。车子一进天星庄,守门的便打开门,让大统制的车进去,负责天星庄的首席教官便上前谒见。 大统制下了车,看着那些正在训练的年轻人。天星庄里现有两百余人,教官有十来个,训练极为刻苦,每天从天不亮到天黑,都有课程。大统制扫了一眼,轻声道:“现在进程如何?” 首席教官名叫许寒川,已是个老人,但精神极好。他躬身一礼道:“回大人,各班训练都很顺利。” 大统制看着训练场上正在练习拳术的少年们。这些少年出手如电,虽然尚显稚嫩,但出手狠辣,力量已然不小,虽是训练,但不时有人被打得在地上爬不起来。他小声道:“好的,就这么办。”他顿了顿,“潜龙居怎么了?” 许寒川暗暗叹了口气,也低声道:“现在似乎不太顺利。” “我去看看。” 这天星庄已是隐秘,但潜龙居却更隐秘。许寒川带着大统制走到一门屋前,推开了门,里面有几个持刃的武士。一见大统制和许寒川进来,这几个武士马上肃立致意,许寒川道:“开门,大人要进去。”其中一个武士答应一声,打开了壁上一扇大铁门。门一开,里面现出一个山洞,但这山洞却是前后相通。大统制和北斗走了进去,许寒川却留在了这边。 走过山洞,里面豁然开朗,却是个有一里多的空地。这是个山谷,因为四壁如削,都是千丈高山,几乎和一口深井一般。里面有几座屋子,大统制走到一间里面正传出锤打之声的屋前,北斗推开了门,里面是一些工匠,还有两个督工之人。一见大统制进来,这些督工和工匠都马上跪地请安,大统制摆了摆手道:“请起来吧。”他却走到了一间小屋前,推门走了进去。 这屋子不大。与外面的杂乱无章相比,这间小屋却极是整洁。在榻上,坐着个身着一领长衫的老人。这人须发皆白,正端坐在榻上读着本书。一见大统制进来,这老人木然看了看他,也不起身。大统制倒不以为忤,走到他跟前,看看他手中的书,淡然道:“《皇舆周行记》。太师,这书你倒是百读不厌。” 大统制说得,便如对着一个老友。老人放下书,叹道:“我已是废人,承蒙南武兄关照留我一条命,唯有读读书,权当坐游天下。” 大统制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微微一笑道:“其实也不是不能出去,只消太师将所知的一切毫无保留,倾吐出来便可。” 老人看了看他,嘲弄似的道:“南武兄当龙友尚是稚儿否?” 大统制摇了摇头,“太师所言差矣。你有绝世之才,又尽得海老所学,本当名垂青史,人人称颂,实在不该涉入俗世浑水,徒招骂名。好在如今事过境迁,一切都已过去,太师也无须多虑,只消一展所长,犹可与天下才士争一高下。” 他说到这儿,又微微一笑道:“有件事好叫太师得知,舷炮之制,大是得力,陈虚心亦极为佩服这等巧思。” 老人听他说到“陈虚心”,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异光。这老人昔年有大匠之号,但后来在前朝从政,位列高官,便很少在这些事上着意了。前朝覆灭后,他本以为自己难逃一死,谁知南武竟留了他一条性命,但将他软禁在这山谷之中。这山谷本来就是他的秘密工房,当上高官后便不曾来过,谁知前朝灭亡后反倒故地重游。在这山谷里衣食无忧,吃穿用度样样都精益求精,南武也并不强求他,但山中无历日,干坐当然受不了,南武却召了不少巧匠归他使用。这老人从少年时就酷爱精研各类器具,又无所事事,他本来就不是宁死不屈之人,反是功名心甚重。现在这功名之念尽化乌有,少年时就有的兴趣反倒更为单纯,便在这山谷里借此散心,反正也没人逼迫,倒是自得其乐。南武不时拿来些设计图给他,说这乃是工部官员陈虚心所制。陈虚心这人极具巧思,现在已是天下第一名工。老人闲来无事,见这些设计图的确十分巧妙,又大多是些工农所用的器械,心里不觉又生了好胜之心。他手艺既巧,加上心不旁骛,对陈虚心未曾考虑周详的地方都能加以改进。本来他拿定主意,再不造战具,不过经过了许多年,民用器具大多已没什么可改进的了,不免就又开始改进战具,第一件便是舷炮之制。当初他还在高官位上时,就曾想过战舰越造越利,可是火炮总不能装到船上,终究是个遗憾。后来见到了陈虚心的设计草图,虽然很不可行,却也让他大有启发,经过数日苦思,这才想到了用一个底座减去火炮后座力的方法,试制出来,觉得甚为可行,只是不知是否实用。他现在已没别的念头了,只想着能精益求精,听得南武说陈虚心对他的舷炮之制极为佩服,不禁得意道:“这陈虚心倒也有眼光。” 大统制见他眼中露出得意之色,微微一笑道:“不错。只是不知那火枪能改进否?” 去年底,南武曾带来几支破损不堪的火枪,说这是陈虚心新近制成的东西,不过这火枪形制尚不完备,看老人能否加以改进。老人本来并不以为然,因为这火枪已经破损不堪,简直就是堆垃圾。后来听说火枪能在马上施放,他这才吃了一惊。这火枪分明就是极小型的火炮,火炮正是这老人的首创,当初他亦想过将火炮形制缩小,可以随身携带,但此中牵涉到的方方面面极多,他又已全力在政坛之上一展拳脚,便不曾深研下去。现在见那陈虚心在火枪上也抢了先,他更是不服气。但这回却只有几件破损实物,并没有设计图,他想来想去,想了这半年,仍然不得其门而入。听大统制说起火枪,这老人心头一热,道:“再过一年,我定能将这火枪复制出来,而且威力更大!” 大统制暗自叹了口气。他留下这老人的性命,当初实是因为当初他还在五羊城时,曾结识一个名叫海老的老者。海老是他平生中最为钦佩之人,他很想将海老所知尽归己有。但海老已死,而这老人与海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今之世,只怕唯有此人知道海老的秘密了。但留下这老人的命后,海老的秘密他总是绝口不谈,反倒是这些精研器械之术倒大有进展,这也是他将陈虚心放在五羊城,没招到雾云城来的缘故。 驭人之道,在于将这些得力之人保持距离。只是现在五羊城已叛,陈虚心已不在自己手下。去年胡继棠和方若水铩羽而归,他听得薛庭轩竟然有了火枪,大为吃惊。西原骑兵本来就强,再有了火枪,真是如虎添翼,若不能迎头赶上,将来有一天只怕会不堪设想。可是薛庭轩以火枪为利器,自然也对保守此秘极为上心,不但同在西原的仆固部和阿史那部不知火枪底细,就连胡继棠打扫战场,找到的也是破损不堪的残具。他本来寄希望于这老人,但这老人终非神仙,大半年了,对火枪仍是不得其门而入。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正是要看看火枪的进展,见此情形不禁失望,站起身来道:“太师,南武静候佳音,看你比不比得过陈虚心了。” 他离开了天星庄,脸上虽然毫无异样,但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失望。世上事,终不能事事遂心,想靠火枪来提升军队战力,一举击溃申士图和郑昭,看来短时间里仍不能成功,接下来,依然要靠邓沧澜和胡继棠的能力。 想到了邓沧澜和胡继棠,大统制心头又跳出了另一个人。现在硕果仅存的宿将里,除了邓胡两人,就剩一个方若水了。方若水和胡继棠自西原败北归来,同遭革职,勒令退伍致仕,但胡继棠很快就官复原职了。现在,也是让方若水复职的时机了吧。同时,也应大力提拔年轻将领。与北方相比,现在的南方几乎全是年轻将领的天下。而几场实战,证明了这些年轻将领已完全具备了与老将抗衡的能力。如果北方不注重提拔年轻人,只怕迟早要落伍。 大统制回到荷香阁,就给致仕在家的方若水发了一份启用令,又向现在仍在北方手中的三个军区长官发了一份擢贤令,要诸军对脱颖而出的年轻军官进行不拘一格的提拔,有战功者,可越级提升,不必再和以前一样事事都要汇报请示。 方若水回信很快,却谢绝了大统制的启用。他在回信中说得非常客气,客气到谦卑,但也十分坚决。“仆齿渐老,而锐气都消,终难当一用。”方若水在回信中这样写道。大统制读到时,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此人终是老了。西原一战,已将他最后的英锐之气都磨尽了。其实这也并非没有先例,第一上将军魏仁图,论年纪和方若水差不多,但断臂之后,基本上再没有披挂上阵的决心和意愿了,但胡继棠却是在断却一腕后才在军中大放异彩的。方若水作为一个宿将,现在失去了战意,也并不是难以理解的事,因此大统制并没有强求方若水。 与失去了进取心的方若水相比,擢贤令下达后,各军区的年轻军官全都跃跃欲试,只觉大统制果然英明无比。与此同时,东平城里的整肃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抓奸细,除内间,各军无一例外。而此时天水特使丰天宝已在归程途中,随身带着五羊城修订后的计划。这计划已经正式开始实驰,南方对北方的第一次主动攻击马上就要开始。 五月十五日,又是砺锋节,也是五羊城举起“再造共和”大旗一周年之际,以五羊城为首的南方七省联盟发出了第一个公告。这十一长老会的公告宣称,因为大统制刚愎自用,倒行逆施,完全违背共和国“以民为本,以人为尚”的信念,因此南方七省联合声明,脱离大统制的掌握,正式宣战,誓要再造共和,解万民之倒悬。 这份公告一出,举国震动。北方诸省虽然也知道南方在闹叛乱,却也没想到竟有七省之多,而且其中竟然有广阳和天水两个军区。共和国一共五个军区,两个军区反叛,已占了五分之二,真个是可忍孰不可忍,特别是雾云城文武诸校,在大统制五月十六日发出了反驳的公告之后,马上上书要求进行游行,斥责南方的逆行。有许多尚未毕业的学生,甚至包括文校和女校学生,也写血书请求从军,誓要扫平叛逆。一时间,雾云城以降的北方各大城池卫戍都忙了不少,因为那些人慷慨激昂之下,第一件事就是去砸南方诸省,特别是广阳省商人开的店铺。五羊城数百年以都是以经商为本,城民大半都从商,在雾云城里也有很多铺子。这些广阳商铺的店铺被称为“南货店”,卖的都是南方诸省的腌鱼荔枝一类特产,向来很受北方民众欢迎,哪家逢年过节,生产做寿,乃至红白喜事上都要买些,这回却被砸了近一半,一时间雾云城里想吃点腌鱼荔枝干都没处去买。雾云城的有些长者见此情景,暗自摇头,说几十年了,吃苦不记苦,简直是人世轮回,旧事一模一样地重演了一次。年轻人问以前是不是也发生过类似事件,老人们却也不说了,因为那事发生在旧帝国时期,而共和国时谈论旧帝国是犯忌的。 和沸反扬天的雾云城不同,东平城和东阳城却是异样的平静。一方面是蒋鼎新弹压得力,下令一律不许骚扰市民,另一方面也是东平城现在有近十万军队。正值整肃时期,军纪比平时更严。虽然不少年轻人壮怀激烈,很想和雾云城里一样把广阳商人的店铺砸了,以示和叛贼势不两立,但街上来来去去都是拉练的军人,实在有点怕人,没人敢在这时候出头。 陆明夷和齐亮两人从一个小酒馆走出来,天色已暗。看着街头的灯火,齐亮叹道:“东平城真是繁华,西靖根本不能比。” 西靖作为名城,其实也不算小了,但从繁华上来说,确实还和东平城差得远。陆明夷道:“东平五羊,号称天下繁华之最,西靖比这两个城当然要差一点。其实这两城都交通便利,各处运来的货物都汇聚到此地,自然就繁华起来了。” 齐亮道:“只是一打仗,只怕这些繁华也将过眼即逝吧。听老人说,当年高鹫城也是相当繁华呢,现在却实在不怎么样。” 陆明夷道:“打上了仗,这些损失在所难免。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从古至今,不知出过多少英主名王,最终都要烟消云散。”他说到这儿,看了看天空,笑道:“阿亮,我们的世界,已经就在眼前了。” 齐亮诧道:“我们的世界?” “是,这个世界。” 陆明夷的眼里,有一种异样的光彩。齐亮心道:“明夷大概还在为大统制的那道擢贤令而兴奋。” 大统制的擢贤令下达后,最兴奋的还是陆明夷这样的下级军官。以往天下承平,士兵按部就班地晋升,到五十岁退伍,绝大多数可能连个百夫长都升不到,运气好的,能升个都尉就算祖坟冒青烟了,想升到下将军,几乎不可能。但擢贤令明明白白说了,只消有军功,就可以越级提升,这样那些下级军官的机会就要大得多了。现在陆明夷和王离、米德志都因此令而提升为辅尉,齐亮也已成为陆明夷麾下的什长。战事一触即发,在接下来的战事中,陆明夷更有可能立下战功而得到提升。只是齐亮总有点担心。仅仅是夜摩千风这一次哗变,就已经死了不少人,和南军正式交战后,定然会死伤更重。 这个世界,只属于明夷和王离这样的英雄人物,我终究出不了头。齐亮想着,讪笑了笑道:“明夷,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要出征?” 在东平城待了已经有半年了。本来四月就该出征,但由于夜摩千风的哗变,接下来就是整肃诸军,就拖了下来。这一番整肃,把不少军官都整肃掉了,陆明夷和齐亮所属的昌都军区部队也有几个军官被查出和顾清随有种种转弯抹角的关系而丢了职,这样由徐鸿渐亲自统领的冲锋弓队就显得越发重要。陆明夷道:“如果我没算错的话,六月初就该出发了。” 齐亮道:“那就只有十几天了?唉。” 陆明夷见他叹了口气,笑道:“阿亮,你担心什么?你现在训练得很刻苦,上了战场,也不用太担心了。” 齐亮的枪马不算太出色,但陆明夷现在常和他一块儿训练,所以齐亮现在进步相当大。只是他总是对即将到来的战争感到害怕。刀枪无眼,上月与哗变的夜摩千风一战,齐亮也第一次见到了刀枪直接插进人身体中喷出的鲜血,现在仍是心有余悸。他小声道:“明夷,你说,我们能赢吗?” 陆明夷想也没想就道:“不好说。” 齐亮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怔了怔道:“不好说?” “是。南船北马,南军的骑兵肯定不如我们,但他们的战力却不比我们差多少。这一战,恐怕会旷日持久,打上好几年才能见分晓吧。” 陆明夷的话轻描淡写,根本没半点惧意。齐亮的心里却是沉了沉,心道:“明夷倒是盼着战事早点来。”他可没这种想法,只盼着别有战事,自己不晋升也没什么大不了。陆明夷这时道:“走吧,我们早点回军营,还有时间再练一阵。” 齐亮答应一声,又向左右看了看。东平城,如今依然繁荣如常,但也许用不多久,就会烽烟四起,杀声遍地吧。他想让自己别怕,可是心底的寒意却依旧如一道冰水般不住地流淌下来。 此时在帅府中,邓沧澜正和胡继棠商议着军情。 按大统制之命,军队整肃已经基本完成了。虽然邓沧澜对这次整肃仍有点不同意见,觉得整肃过严。顾清随谋刺大统制,固然是一项大逆之罪,但顾清随有亲属,他的亲信也有亲属,亲属再有亲属,这样拐弯抹角地追查下去,有些军官连自己都不知道和顾清随一党有牵连亦被整肃掉了。好在到现在一番整肃也差不多接近尾声,而经过这段时间的整肃,军纪得到了加强,现在东平城里这九万余大军更加严整。 南征的计划,是水陆并进,稳扎稳打。首先是突进闽榕,一举拿下南安城。上回东平这区陆战队围攻南安城,就是因为没有水军配合,而南安城的战力出乎意料的强,结果未能得手。但这一次水陆交攻,南安城必破。拿下南安城后,再以此为据点,水陆两军再进攻五羊城,五羊城就算准备再充分,战力再强,也难有胜算。这也是邓沧澜早就定下的策略,但第一次南征,由于大统制严令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击,结果操之过急而失败,这一次却多了个天水省的变数。一旦全军出击,天水省必定会来攻击南征军后防,以解广阳省之危,所以计划必须有所改动。胡继棠和邓沧澜已向大统制提出了一个修改计划,既然天水广阳两省互为犄角,最好的办法就是击破,由昌都军区出兵攻击天水省,牵制住他们,然后东平大军直扑闽榕,宣称直捣南安城。表面上陆战队兵分东西两路,大部由胡继棠率领,由西边出发。一旦五羊城出兵,东路陆军和水军就在闽榕与五羊城军对峙,不让他们北上,胡继棠则率西路师转道北上,一举切断天水军的归路,与北方攻击天水军区的部队南北汇合,将天水军区拿下,到时再重新南下,与邓沧澜水军合兵对付五羊城军。这个策略虽然耗时要长一些,但最为稳妥。他们把这计划上报后,得到大统制首肯,昌都军区的万里云也已在做准备,准备六月七日出发。由于天水省是在大江以南,昌都省却在大江以北,所以届时东平水军也须分出一部战船沿江西上,接应万里云军。 这条声东击西之计,真正的目标在于天水省。而此计成功的关键,就在于沿江西上的东平水军。符敦城因为北临大江,水军也不弱,万里云军却都是陆军,若不能渡江,南北夹击就无法成功,所以邓沧澜要亲自带队。但南下水军中也不能只是佯兵,不然五羊城发觉有诈,全军扑出,在闽榕南北两军对峙的计划就不能成功,反倒要被南军将计就计,各个击破了,所以人员安排必须斟酌停当。这支东路军的实力肯定会不如五羊城,既要让五羊城看不出破绽,而且也有顶住五羊城攻击的能力,首将就必须是个极有能力、又能压得住阵脚之人。商量之下,定下的人员便是现在东平城里的昌都援军首将徐鸿渐。 徐鸿渐的军衔是都尉,仅次于东平城陆战军首将下将军聂长松。本来聂长松也是一名将才,但由于聂长松要在东平城镇守,而且夜摩千风哗变中,他曾被夜摩千风扣为人质。虽然因威武不能屈而受大统制嘉奖,可毕竟对他的声名有损。在军中的威望已不如一举拿下夜摩千风的徐鸿渐了。况且对徐鸿渐委以重任,更是对万里云卖一个情面,万里云也更能够全力以赴。而南下水军的首将,邓沧澜决定是傅雁书。傅雁书虽然只是校尉,水军中还有几个都尉比他高,但他在夜摩千风哗变一役中守住战船,得到嘉奖,加上是邓沧澜的得意门生,在水军中锋头一时无两,亦是合适人选。 万里云六月七日出发,而东平诸军则是六月一日就要出征了。邓沧澜和胡继棠又商议了几个细节,便各自回营准备。 十一长老会公告虽是五月十五日发出的,但丰天宝其实七日前就已离开五羊城。日夜兼程,五月十九日,丰天宝回到符敦城,带回了五羊城的修改计划。这段时间乔员朗在符敦城里也已进行了一番整肃。天水军区本是方若水为首,好在共和国各军区长官进行轮换制,所以乔员朗也曾在符敦城待过很长一段时间,算起来,比方若水还要久一些,所以他的整肃比东平城的整肃更有效率。得到丰天宝的回音,乔员朗欣喜若狂。他不仅在十一长老会中名列第三,而且金生色也名列前茅,天水省在南方七省联军中的地位可想而知。按计划,符敦水军立刻全军出发,水陆两军共计两万,沿江东下。 五月三十日,东平城正做最后的准备,明日便要大军出发。邓沧澜正在检点兵员,中军许靖持突然面色大变,紧急来见邓沧澜。 许靖持带来的,是一条让邓沧澜和胡继棠都大吃一惊的消息。在三天前,天水军突然出现在东平城上游大约三百里的王除城。王除城虽然不入十二名城,也是大江上船运的一个重要港口,人口也有两三万,城中并没有正规军,只有三百卫戍军。因此五月二十七日,当符敦城的两万大军突然抵达王除城,立刻封锁四门时,卫戍一下就被解除了武装,毫无还手之力。 大江自西流向东,他们是顺流而下,十五六天便可抵达东平城了。他们这一次更是全速前进,只花了七天时间就到了王除城。而天水省的部队军纪亦极为严明,这次突然袭击更是如风如火,邓沧澜还不知道,这支天水军的首将即是乔员朗的中军丰天宝。丰天宝对消息的封杀极为得力,夺下了王除城的消息直到三天后才抵达东平城。得到这个消息,邓沧澜马上通知了胡继棠,胡继棠听得这消息,亦是大惊失色。 乔员朗曾经随胡继棠征倭,正是在此役中崭露头角的。当时乔员朗尚是个下级军官,但在征倭一役中,表现极佳,特别是行军之速,更是有如惊雷掣电。强将手下无弱兵,这支天水军来得如此之快,竟然抢在了他们之前,邓沧澜和胡继棠已失去了先手。胡继棠看着这份报告,久久不语。 邓沧澜心里,亦是如同波涛汹涌。他道:“胡将军,你意下如何?” 胡继棠沉吟了一下,低声道:“邓帅,我担心的,还不是这支天水军啊。” 邓沧澜点了点头,“五羊城肯定不会任由天水军孤军深入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应该已经离东平城不远了。” 胡继棠半晌没有说话。邓沧澜的担心,他也已想到了。让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一次南军的攻势来得如此迅猛,己方还在想着南征,但他们竟然已经先行北上。好一阵,他才道:“一切请邓帅定夺。” 邓沧澜道:“南军想的,只怕是要釜底抽薪。” 他说得平静,但胡继棠却是一抖,惊道:“直扑雾云!” 第11章强中之强 在前线以偏师牵制住敌人大军,而主力直扑敌军主营,这在战例中已不是第一次。邓沧澜还记得当年自己尚在帝国为将时,有过一次征倭之议。当时征倭的主将,是句罗名将李尧天。 李尧天率战船直抵倭岛,倭人源氏幕府召集倾国二十八藩之兵抵挡。如果正面交锋,李尧天虽有“水战天才”之号,一般不能轻易获胜,因此他自驻营海上,牵制住倭人主力,派遣副将绕道直扑倭人都城平原京。此计大胆之极,但一旦成功,倭人群龙无首,必将束手就擒。只是天时不利,李尧天遇到千年一遇的狂风,战船大半倾覆,结果这条胆大包天的妙计也落空了。后来帝国覆灭时,帝国军的主力其实并不亚于共和军,而且两军主力交战,帝国军已占据绝对优势,正是邓沧澜和毕炜的水火两军团前线反水,绕过帝国军马,千里奔袭,直抵雾云城下,帝国措手不及,这才得以投降。这一成一败两计,如出一辙,胡继棠在水火两军团反水一事中亦是主脑人物,后来他领兵征倭,对李尧天功亏一篑的战例亦曾详加参详,取长补短,最终才得以成功。当听得邓沧澜说到“釜底抽薪”四字时,他便已想到了这一点。 邓沧澜点了点头道:“现在我军虽众,但分驻东平东阳两城。两军犄角相倚,本来可以固若金汤,但天水军已夺下王除城,我担心的是五羊军会从海上而来。我军被他们定死在此处,他们若从海上直扑雾云城,只怕中央军区措手不及,那就大势去矣。” 胡继棠道:“中央军区挡不住他们吗?” 邓沧澜叹道:“他们怎么会去攻雄关城?直接攻雾云城的话,各部鞭长莫及,再无回天之力。” 胡继棠本来就是中央军区的长官。中央军区拱卫雾云城,平时驻守在雾云城外围的雄关城,本来也有七万之众,但这一次因为是胡继棠做南征军陆军主将,相应的抽调到东平城的援军也是中央军区的部队最多,达到三万之众。雄关城是三池省首府,亦是十二名城之一,可是五羊城一旦真个千里奔袭,因为雾云城和运河出海,五羊城的战船可以直接开到雾云城下,不会去攻雄关城,到时雾云城的卫戍军队怎么可能挡得住他们?而水军北战队更是因为补充东平水军的损失,战舰大多调到了东平城来,北战队几乎已成了个空壳,虽然正在加紧建造战船,但远水救不了近火,近期是不可能发挥多大效用的。胡继棠的脸白了白,喃喃道:“也许,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唯一的路,就是将东平水军出海,在外海挡住五羊军的去路。东平虽是大城,但东平和东阳向来是一个整体,名字叫东平军,其实不管水军还是陆军,都有三分之一驻扎在东阳城。如果东平水军出海阻击,失去了水军协助,东平东阳两城的犄角相倚之势也被打破。要么把全部军队都调到东阳城来,可是如此一来,东平水军在海上就算能够挡住五羊水军北上之势,东平城也势必要成为一座孤城。天水军封锁住大江,而南军的陆军后防是闽榕和广阳两省,补给畅通无阻,到时万里云的昌都军因为没有水军接应,无法跨江攻击符敦城,若再转道增援东平城,这般疲于奔命,就算到时东平城未破,万里云一军也战力大损,难起什么用处。胡继棠深通兵法,一时间却也想不出万全之策。邓沧澜亦有些茫然,低声道:“胡将军,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生死关头。” 说到底,北军诸将,包括邓沧澜和胡继棠,都有个根深蒂固的念头,就是南军尚在劣势,尚不可能全力扑上。但天水省能有这等胆大包天的举动,证明了南军已经全力扑出了。胡继棠顿了顿,道:“立刻召开紧急军机会。” 现在东平城驻军有六万,东阳则有三万余。这次军机会十万火急,军中都尉以上的军官全都受到急命赶来。经过整肃,诸军中还有下将军三人,都尉十二人。傅雁书虽然只是校尉,但因为他是邓沧澜爱将,而且本来身负南征水军主将之责,因此也破例参加了。当诸将听邓沧澜说天水军秘密出兵,三天前已拿下了王除城,离东平只有三百里时,全都大惊失色。 虽然承平已久,参加过实战的将领并不是很多,但与会的是都尉以上的中高级将领,每个人都深通兵法。当邓沧澜要诸将各抒己见时,虽然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却谁也没率先发言。半晌,才有人道:“邓帅,南军真有奇袭雾云城之计吗?” 说话的,是中央军区来的下将军戴诚孝。此人已年过六旬,是共和国灭亡帝国,进入雾云城后分封的三元帅、五上将、十七下将军之一,也算是个宿将。但他军衔虽高,却很不为人所重,私底下甚至有人说,现在共和国的二十几个下将军里,戴诚孝纯粹是靠活得长才爬上这个位置的,以往军功其实也是靠另一个下将军耿恭之助才得到。耿恭亦是宿将,和戴诚孝交情极厚,但这一次留守雄关城,并不曾前来。戴诚孝年纪比胡继棠还大,在胡继掌麾下也最久,资格最老,因此才第一个开口。他虽然问的是邓沧澜,但邓沧澜看了看胡继棠,胡继棠心知是要自己回答,便道:“眼下虽无确切情报,但南军既然有此之举,这种可能很大,不能不防。” 戴诚孝想了想道:“南军兵锋虽锐,只怕亦是色厉而内荏。依末将想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派一员得力将领,先攻王除城。我军兵力正盛,水陆齐下,王除城指日可破。” 要破王除城并不难,但最怕的就是兵力一散,神出鬼没的五羊军突然攻过来。到时东平城陷入拉锯战,无力分身,而五羊水军却长驱直入,冲向雾云城,那时候几乎就是帝国覆灭一战的翻版了。听戴诚孝这般说,几个曾经参与过当年战事的老将便有点不以为然,另一个下将军翟式秋道:“戴将军,南军此举,只怕并不是为夺取王除一城而已。若我军分兵,有兵来犯东平城,到时如何?” 东平城一旦分出了一支兵马,若五羊城杀过来,展开围城战,到时那支攻王除城的兵马就孤悬于外,难以救援了。戴诚孝一下语塞,便道:“依翟将军之见,该当如何?” 翟式秋道:“全军出动。水军出海南下,挡住南军去路,而全军猛攻王除,务必将其全灭。” 戴诚孝急道:“翟将军难道不要东平城了?他们还在暗处,接下来不知会有什么举动。再说,水军出海南下,这儿没有水军接应,两城又如何接济?” 翟式秋道:“当然不能不要。但一城一池的得失,并不就是一切。若南军真的来取东平城,我军拿下王除城后,立刻回师,前后夹击,便可将南军全歼于城下。” 他说的这个计策,确是比戴诚孝所说的要合理得多,不少将领都颌首称是。但胡继棠明白,翟式秋所言虽然不无道理,却也有点一厢情愿了,最关键的,便是轻敌。全军出击,拿下王除城,只怕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成功的。若五羊军这一次真个倾巢出动,万一东平城守不住,而五羊水军退而求其次,不向北挺进,转而进入大江,封锁江面,到时东平城有失,江上又遭封锁,隔江的东阳部队不能过来,在大江以南的诸军就要成为无本之木。毕竟南方七省已经联合了。大江以南,除了海靖是个大岛,还有八省。现在七省都在南军一方,之江省实已成为一支孤军,东平城再一失,现在大江南岸这六万兵马又能在何处安身?而戴诚孝反驳的两点,同样大有道理。水军出海阻击,东平东阳两城便失去了相辅相成之势,到时东平遭攻击,东阳城里只能隔江相望,徒呼奈何。 本以为共和军固若金汤,混一宇内,没想到真出了事,却显得如此千疮百孔,不堪一击。胡继棠想着,心里几乎要哀叹。不拔掉王除城这颗钉子又不行,但如何拔除却着实是个大问题。现在最为不利,就是这一次南军的举动实在太快了,直如疾风烈火。五月十五发通告,十五天后便已兵临城下,果然军情如火,由不得半点耽搁。他一边听着诸军唇枪舌剑地说着,一边心里转着念头。 难道上一次远征西原失败,让我也失去了进取心吗?他想着。西原一败,不仅是对共和军的重创,对这些将领也带来了很大影响,方若水就彻底丧失了战意,而自己,虽然身为大统制心腹,获得重新起用的机会,到底和以前的一往无前不一样了。现在让这些属下将官讨论,到底能不能讨论出什么门道来?不知为什么,胡继棠心里有种以往从未有过的沮丧。 傅雁书因为资格浅,军衔低,一直在一边听着。当听得南军竟然如此快就发动了主动攻击,他心里也是大吃一惊。和南军海上交手,虽然最后是败北而逃,可是他也对南军的实力更清楚了。五羊水军固然强悍,但正面交锋,东平水军不会逊色。现在听这些军衔高过他的军官们讨论,给他的印象就是若非有轻敌之心,就是有点过分的怯意。不骄不怯,才是将者的平常心。现在南军接下来会是怎样一个部署,自是谁都不敢断定,可以断定的就是南军肯定不会轻举妄动,这一波攻击将极为凌厉。可同样,己方如何反应,对他们来说亦是个未知数。兵法都是死的,在兵法中说得头头是道,似是万无一失,实战中却依然会有变数。即使这一次南军谋定而后动,但结果却依然是他们无法预计到的事。当他听得翟式秋说“一城一池的得失并不就是一切”时,心里忽地一动,张了张嘴,但还是闭上了。 毕竟,这次军机会是都尉以上的军官才能参加,自己仍是校尉,破例列席,这般说出来,只怕也没人会听。但他的神色,胡继棠却已看在了眼里。胡继棠早就听说邓沧澜有两个得意门生,其中一个投向了南军,上回邓沧澜败北,这门生实是以下犯上,弟子给了师父一闷棍。一个门生能有这等手段,这另一个定非寻常之辈。他见傅雁书欲言又止,便站了起来,示意让众将暂停讨论,高声道:“傅雁书将军,请问你有什么见解?” 傅雁书没想到胡继棠上将军居然认得自己,还点出了自己的名字。他下意识地站起来,有点局促地道:“胡上将军,末将傅雁书。” 他脸上虽然有些不安,但眼神却十分平静。胡继棠见他沉稳如常,微微一笑道:“傅将军,久闻你是军中后起之秀,你觉得南军接下来会有什么手段?” 那些将领见胡上将军点出的是傅雁书,有些北方来的援军将领不认得他,小声问边上人道:“这傅雁书将军是谁?”有认得傅雁书的便道:“此人是邓帅的得意门生,是个校尉,此次是破例让他列席的。”几个有点倚老卖老的将领便不以为然,心道:这小子嘴上没毛,胡上将军为何这般看重他?但有些对傅雁书有所耳闻的便想:听说这人年纪虽少,却得了邓帅真传,说不定真有什么真知灼见,大统制上回还嘉奖了他呢。 傅雁书顿了顿,才道:“南军之中,颇有一些足智多谋之人。此番他们突然出击,必定谋定而后动,但到底有什么计划,眼下只怕也猜不透。” 众将听他这般一说,十个里倒有八个大失所望,心道:这不是泛泛而论,说了等于没说吗?但胡继棠却点了点头道:“那依傅将军之见,如何应付方为上策?” 傅雁书说了一句话,胆气也大了不少。他正色道:“南军之计,虽然尚未可知,但决非泛泛。兵法有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他们虽有要远袭雾云城的模样,但依末将之见,他们的真正用意,实是要取东平城。” 此言一出,连邓沧澜都为之一怔,心道:我真是想得多了?还是雁书有点轻敌?但傅雁书又道:“只是南军也未必就真没有北上突袭雾云城的初衷。军情万变,最关键的就是随机应变。现在中央军区相对空虚,一旦我们应对失误,他们可能就真的长驱直入,北上突袭雾云城了。” 翟式秋这时插嘴道:“傅将军,那你觉得怎么才是正确应对?” 傅雁书道:“仍是那句话,军情万变,现在谁也说不上是否应对正确。但翟将军适才一言,深得我心。一城一池的得失,并不就是一切。我军的兵力,并不在下风,南军的首要目的,正是要将我军牵制在一城之中。若我军困守东平城,南军只怕会围而不攻,水军却扬帆北上,直取雾云城去了。那时我军若再去追击,则后防不稳,五羊陆军又将与天水军合兵攻击,分而破之,我军的优势就丧失殆尽。” 这一点翟式秋也已看到,他点头道:“不错。因此依我之见,先集中优势,拔除了王除城,五羊城就不足为虑。” 傅雁书道:“只是翟将军,天水军有备而来,定不是轻易就能拔掉的。一旦在王除城下战事胶着,东平城却有失,则全军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大势去矣。” 胡继棠见傅雁书侃侃而谈,说得越来越流利,开始时的那点局促已荡然而去,心道:邓帅的这个弟子果然不凡!大统制擢贤令,难道就是专门为他下的?戴诚孝却有点着急,道:“傅将军,你说守也不是,战也不是,难道上上策是掉头逃走?” 傅雁书顿了顿,心知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他已经有了个计划,但这计划实在有点让人出乎意料,如果和邓帅私下说去,八成要被他驳回。可是,他想来想去,这个计划虽然一时受挫,长远看来却是个上上之策。南方七省联盟,短时间里要消灭南军已不可能了,现在就必须做好持久作战的准备。只是要说出来,还是要点勇气。他长吸一口气,缓缓道:“戴将军之言也并非戏言,只是不是逃走,而是转移。” 翟式秋一听便叫道:“转移?转到哪里去?” 傅雁书道:“翟将军,眼下南方大陆八省,七省已归南军所有。这等情势下,我军的补给已经大成问题,想要取胜,就不能仓促。若急于求胜,往往会遭意外之败。” 他这话一出,好些资格老的将领心头火起,有些脾气不好的都骂了出来,若非得知傅雁书是邓帅得意门生,他们差点就要下令将这个妖言惑众、自灭军心的小军官轰出去。但邓沧澜和胡继棠心头一震,忖道:他说的没错! 南方七省联盟已成。虽然除了广阳和天水两省,其余五省的兵力可以忽略不计,但在这等情势下,北军要在南方作战,补给线就相当困难。他们本来觉得五羊城之叛只不过疥癣之疾,心底都不愿承认这个对手实际上已经具备了全面对抗的实力,可事实就是如此,南军已经能够全面对抗,想要在短时间里求胜,完全不可能。现在看来,大统制当初调拨各部到之江省,意图雷霆一击,彻底解决南军,实是操之过急。急于求胜,以至失败,这一点胡继棠更有体会。上回远征西原,正是大统制胃口太大,想借一战彻底解决西原,结果反倒以绝对优势的兵力铩羽而归。这一次虽然补给比在西原时要方便得多,可也已经有了当时的几分情形了。邓沧澜和胡继棠身处高位,当局者迷,反倒不及傅雁书一个小军官旁观者清。胡继棠见那些军官还要骂,沉下脸道:“让傅将军说下去!” 胡继棠治军之严,还在邓沧澜之上,而列席的军官大半是东平军区和中央军区的,见胡继棠面色如铁,一下谁都不再说话,只听傅雁书说下去。傅雁书肚子里的话已说了大半,现在那种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不安已化乌有,更是口齿灵便,朗声道:“南军的真正用意,我想便是要拿下东平城这个大江以南的重镇,这样他们便能够全面控制半壁河山了。他们此计来得突然,我军疏于防范,已落后手。若跟随他们的举动,无论是战是守,我想都不会越出他们的估计。但他们一定不会料到,我们会放弃东平城。东阳城虽非名城,但规模其实并不比东平城小多少,而我军实力无损,又有大江为天堑,有我军在此镇守,水军亦不必出海阻击,南军长驱北上,突袭雾云城之议,就不解自解了。” 傅雁书一说,诸将回想起来,又有大半人开始点头。先前所议,分歧就在于若为了阻击五羊水军,东平水军不能在东平东阳两城间接应,东平城就彻底沦为孤城。但照傅雁书的说法,干脆放弃东平城,这样五羊城是不敢孤军深入,远袭雾云城,否则到时东平水军衔尾而至,五羊水军前后水陆受敌,定遭全军覆没。虽然只是一个转移之举,却已化解了这个最大的危机。只是弃东平这说法,未免太过骇人听闻。东平乃是之江首府,十二名城之一,如此不经一战就交给敌人,定会被人说成怯战先逃,谁都担不起这责任。因此虽然大半人觉得傅雁书说得有点道理,可谁也不敢公然附和。正在冷场之时,却听邓沧澜道:“眼下看来,此计实是万全之策。只是王除城又该如解决?” 傅雁书道:“天水军远道而来,虽然拿下王除城,却根基不稳。到时我军便以水军攻击,将他们困在城中,而另遣一支船队接应万里云将军,前去攻击符敦城,如此便反客为主,我军虽受一时之挫,换来的却是局面的主动。” 他刚说完,胡继棠已鼓掌道:“好一个反客为主!这招弃子杀招,真是后生可畏,傅将军不愧是我军后起之秀!”他心思灵敏,傅雁书虽然说得还很粗疏,但他心里已经将前后左右都已想了许多。弃了东平城,这样北军反而能够得到主动。而转移时,将东平城搬迁一空,南军即使得了东平这座空城,想要守住,势必也要分兵,到时反而是北军能够分而击之了。他平时也爱下棋,下棋时的弃子战术,那是常事,但在实战中也能如此当机立断,主动弃去一座大城以换得先机,他还尚未想过。此时他对傅雁书更多了三分欣赏,对邓沧澜亦更增一分敬服。他扭头对邓沧澜道:“邓帅,您觉得令高足此计,可行否?” 傅雁书提出的计策,实亦大出邓沧澜意料之外。但现在想来,弃东平城确是重新得到主动权的唯一办法。他道:“翟将军所言的不拘一城一池之失,正中肯綮;戴将军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亦得兵家三昧。弃去东平城,虽然事关重大,但一切责任,由本帅承担,本帅会向大统制上禀。” 邓沧澜年事已高,话说得亦圆滑,便是戴诚孝和翟式秋也觉面子上很过得去。两人更见他肯承担责任,而胡继棠更是先行赞同,当即应声道:“邓帅所言极是!末将佩服。”现在军中有三个下将军,还有一个是邓沧澜麾下的聂长松,更无异议。主将和重要将领这般一说,余下的都尉更是再无二话,接下来的就是商议如何转移了。东平城现在有人口二十余万,东阳城也有十来万,把东平城的人口全部迁到东阳城去,自不可行,但人口物资又势必不能留在东平城,因此接下来几天东平水军的首要事项就是帮助东平城民转移。其间,有个官吏过来禀报,问起东平城牢中的囚犯该如何处置,是不是也要转移。 现在东平城的牢房中,关押着数百名囚犯。邓沧澜想了想,说道:“现在事态紧急,牢房一律不动,让几个年老狱卒留守,一旦南军进城,就交付给他们。” “不管了吗?”那官吏有点奇怪,追问了一句。待邓沧澜又点头证实,他才答应一声,便去办理。 牢中的囚犯,除了一些罪有应得之徒,却还有不少是受顾清随谋刺一案牵连下狱的。对大统制以如此严厉的手段进行连坐,邓沧澜一开始就表示不赞同。但他更知道,大统制的决定根本不是什么人能够违背的,因此他也不敢将那些人放出来。不过,现在倒是个借南军之手释放他们的好机会,就当是事态紧急,无暇顾及,也好在大统制跟前有个交代。 这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转移全城百姓才是件让人头痛的大事,但邓沧澜和胡继棠带兵有方,封杀诸门,派人四处解释,日夜不停。同样到了第三天,这消息才传到了正在秘密急行军的五羊城中。这一次南军已是势在必得,全军出动,水军由宣鸣雷和谈晚同、崔王祥这水天三杰领队,陆军则以余成功为首,年景顺和郑司楚为左右中军。在丰天宝来时,郑司楚和七天将对丰天宝带来的计划讨论过多次,对种种北军的可能应变措施也作了准备,但就算郑司楚,也没想到邓沧澜竟会弃东平城。 仿佛聚起全身之力,挥出的有万钧之力的一拳,最终却落到空处。虽然听得兵不血刃就能拿下东平城,诸军欣喜若狂,但郑司楚心里却沉到了谷底。如果说他想到了很多邓沧澜的应对措施,那么实际上北军的应对仍是漏出了他的估计。不仅仅是他的战略失败,而是这么一来,本来可以达成的最好结果——奇袭雾云城计划也彻底破产了。 难道我构想的奇袭计划都不会成功?郑司楚想到的还是在毕炜麾下的第一次远征西原。当时毕炜的主力遭到五德营突袭,陷入了大混乱之中,本来他设想了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带着几百人想要诈开楚都城,夺下五德营的根基,结果自己的声音被陈忠听出,计划失败。当时他也后悔莫及,因为他根本没想到陈忠居然把自己的声音记得那么牢,如果当时他让别人去答话,此计说不定就成功了。可失败就是失败,这一次东平城是夺下了,可是北军实力无损,而且以五羊城现在的实力,想跨江攻破东阳城,那是绝无可能。 这一次计划,是南方七省联盟的第一次联合行动,各省也竭尽全力,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从战术上来说,这次行动,大获全胜;可是从战略上来看,郑司楚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失败了。 战火仍将持续下去,想要一举解决还是不可能啊。他想着。更让他想不到的时,这一次邓沧澜的行动居然会这么迅速,本来依他的估计,就算邓沧澜想要弃东平城,上报大统制,大统制再批准,怎么也得两三天才能付诸行动。可是这一次邓沧澜的行动才称得上迅雷不及掩耳,肯定是大统制给了他自主之权。这样看来,自己对大统制的估计也发生了错误。 大统制,这个人仍是深不可测的人物。我能不能打倒他?郑司楚在马上想着,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痛苦。因为他觉得,大统制虽然也会露出破绽,但他依然能弥补这些破绽。本来大统制已如天上人一般,可是这个人竟然还能够不断地提高,自己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追到他?不要说大统制,横亘在面前的邓沧澜和胡继棠这两座大山,亦是难以逾越的,远远不是别人说的,自己一战就夺取了邓帅“水战第一”称号那么简单。 六月二日,五羊城依计划抵达东平城下。但计划中的南北两军交锋并没有发生,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空城。能搬的尽已搬空,来不及搬的也付诸一炬,只剩下一些没走的城民,本来二十多万人口的巨城,现在已不满五万。东平城,这座名列十二名城的大城,在几天里,竟变得如此残破,以至于东平城民对邓沧澜一时间恨之入骨。只是接下来的事让人始料未及,原本五羊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但进入东平城后,却发生了数起抢掠民财的事件。这事一传来,那些逃走的城民又马上对邓沧澜感恩戴德,觉得若不是邓帅当机立断,只怕留在城中尽要沉沦苦海。郑司楚和年景顺身为左右中军,听到这种事,大为吃惊,马上带人弹压,捉拿犯军。捉到后,经过严审,审来审去,那些犯军说当时见有军人入民居抢掠。他们乍入东平城,城中几乎什么都没有,一时间军心松懈,这些本来尚能自律的军人便也有样学样了。 审问完毕,该责便责,该打便打,但郑司楚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痛楚。年景顺心里也很不好受,但大江对岸仍有重兵压境,不能有丝毫松懈。他们并肩走出军营,两人一时谁也不说话。 站在城头,看向对岸。对岸的东阳城灯火通明,江上樯橹如云,东平水军一般丝毫未损。相比较而言,东平城就显得萧条冷落,仿佛军心都一下子低落了许多。年景顺半晌才道:“司楚,真想不到邓帅竟会有这等手段。”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我也没想到。用兵之道,无所不用其极,我们虽然夺下了东平城,其实反而落到了后手。” 年景顺忽然笑了笑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也得到了大江下游的门户了。现在北军想要南下,再不会那么容易。” 郑司楚道:“这倒也是。只是,方才审问的事,只怕我们仍是得不偿失,已经民心大失啊。” 年景顺道:“是啊。真没想到军纪竟也会如此松懈,我定要对当事的军官严责!” 郑司楚苦笑道:“阿顺,你难道没想到,这并不是自发的吗?” 年景顺怔了怔,“不是自发的?难道有人挑唆?” “方才审问,谁也没说是谁起的头,都说是见人在抢了,于是他们也去抢掠。这固然不乏是推卸责任,但我也问过遭抢的城民,他们说来抢的人全都一言不发,进门就抢。” 年景顺还想不明白,问道:“这又如何?” “我们军中,那些士兵满嘴都是‘丢他妈’的,一听就听出来是五羊口音。那些首抢的士兵一言不发,那准是为了掩去口音啊。” 年景顺又怔了怔,失声道:“这也是北军的计策?” 郑司楚道:“只怕便是如此。邓帅迁移全城,城民自然不会对他有好感。但现在这消息传出去,城民就会觉得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全能体谅他了。没想到,邓帅居然还会用这等攻心之策。” 年景顺喃喃道:“真是好一条毒计!我们就昭告天下,挑破了他吧。” 郑司楚摇了摇头,低声道:“没用的。我们再一说,便成了欲盖弥彰。这一次两军虽然没有正式交锋,但其实是我们败了。而且,说到底,仍是我军军纪不严,才会遭人挑唆。接下来,仍是要整肃军纪,慢慢把百姓的看法扭转过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拿到东平城后,该如何守住它。” 年景顺道:“是。我马上召集迟兄和叶兄,一同商议一个对策。” 五羊城的第三代七天将中,水军纪岑战死后,由宣鸣雷补上,水天三杰中谈晚同和崔王祥还在海上,未到城中,而排第四位的高鹤翎亦仍在南安城协助高世乾整顿军务,征兵练兵,未曾前来,军中的是排第三的迟鲁和排第七的叶子莱。他们军衔虽然也不甚高,却是五羊城的希望之星,年景顺也更习惯和他们商议。 正向军营走去的时候,一边突然发出一阵喧哗,有个士兵看到他们过来,迎上前来行了个礼道:“郑将军,年将军。” 年景顺道:“出什么事了?” 那士兵道:“方才我们进入东平城大牢,发现里面还有不少囚犯。” 作为一个大城,自然会有作奸犯科之人,关在里面当然也不奇怪。邓沧澜将全城搬迁到了大江北岸,仓促之下,多半没来及顾及这些囚犯。年景顺道:“狱卒还在吗?” “所剩不多了,但卷宗还在。” “那就按卷宗清点,若是因为同情再造共和而下狱的,一律释放,其余那些刑事犯,按原定刑期,继续服刑。” 虽然南北分裂,已成死敌,但对蒋鼎新的能力,郑司楚和年景顺都深表赞同。此人是个能吏,当初判下的刑徒,肯定罪有应得,也不必因为城池换了个主人,就把那些刑事犯都释放出来。而顾清随谋刺一案,因为顾氏亲属有不少都在东平城,现在工部特别司的主簿王真川就是其中之一,这样的人便应该释放了。 也许,这也是邓帅有意为之吧。郑司楚想着。 那士兵得到了命令,却仍然没有离去,说道:“只是,牢中还有几个特别的囚犯。” “是谁?” 年景顺根本没有在意,只是顺口问了一句。那士兵道:“是天水军夜摩千风和他的两个部将。” 天水军的夜摩千风哗变,使得邓沧澜原定的南征计划无限期推迟,南军也得以实现现在这个计划。由此说来,夜摩千风实是有功于南军了。郑司楚一下来了兴趣,说道:“走,我们去看看。” 年景顺对这个身处东平城十万军中,还敢带了五千人哗变的将领很有兴趣。他和郑司楚走进了牢房,此时牢房已由南军接管,一见两位中军官前来,一个军官上前行礼道:“年将军,郑将军。” 年景顺道:“夜摩千风和他的部将在哪里?” 这军官翻了翻手头的名册,道:“他们关在第三百十七到三百十九牢房。” 沿着走廊过去,一路看着门上的号牌。有一些囚犯看到他们,马上扑到门边叫道:“大人,快把我放了吧,我是冤枉的。”郑司楚也没理他们,待走到三百十七号牢房,那军官看了看上面的号牌,道:“就是这儿了。” 牢房里虽然狭小,却十分干净,看来蒋鼎新“能吏”之名,确是不假。那军官翻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大锁,道:“夜摩千风吗?” 里面一个人正坐在一张木板床上。这人身材也不算很高,胡子拉碴,但臂上肌肉累累。听得声音,那人扭过头,冷冷道:“做什么?” 年景顺抢上一步道:“夜摩将军吗?我们是再造共和军队。现在东平城已经易手,你自由了。” 夜摩千风忽地站了起来:“东平城易手?” 年景顺道:“是,北军已退到了东阳城。夜摩将军,请随我来吧。” 这夜摩千风一看便是个膂力过人的将领,得到这般一员猛将,年景顺心里实是极其高兴。夜摩千风却没再说什么,眯着眼看了看,问道:“你是谁?” “在下年景顺。”年景顺说着,指了指郑司楚道,“这位是郑司楚将军。” 年景顺这名字,夜摩千风还没什么反应,但听得“郑司楚”三字,他的身子忽地一长,向郑司楚道:“你是郑司楚?” 郑司楚没想到夜摩千风倒听过自己的名字,忙上前道:“正是在下。夜摩将军,你受苦了。” 夜摩千风和他两个部将谷可放、夜摩王佐都被放了出来。换过了衣服,郑司楚和年景顺带着他们三人去见余成功。余成功见他三人都生得威武不凡,大为欣赏,很想让他们加入五羊军。夜摩千风谈吐倒也彬彬有礼,谢过了相救之恩,却说族人都在天水省,想要回天水军去。余成功见留不下他们,虽然有些遗憾,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夜摩千风的哗变实是给了五羊军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不然这次行动根本不会有机会,说起来,首功倒是夜摩千风立下的,便答应找机会送他们回天水省。 他们在东平城料理善后,而“五羊叛军夺取东平城后纵兵抢掠”的消息却很快就传遍了天下。不过,郑司楚也算错了一点,这条计策并不是邓沧澜提出的,而是胡继棠提出。而胡继棠亦非自己想出,却是大统制发来的密令中所示。 “叛军自称解民倒悬而起兵,以此蛊惑人心,可安排细作以其名义抢掠。” 大统制密令中这句话,令胡继棠击节不已。与南军本来打算釜底抽薪,奇袭雾云城相比,这计策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七省联盟宣称是为了解民倒悬,但他们的军队却抢掠民财,北方民众必然会对他们恨之入骨,而南方民众就算不信,也将忐忑不安,民心大失。如此一来,虽然并不能对南军根本有损,南军的大义名分却也开始动摇了。更让郑司楚他们想不到的是,这时的雾云城里,十几个说书先生组织一个“报国宣讲团”,编了一些故事去各处讲述。那些故事无不是说南方叛军残忍暴虐,如何如何杀人不眨眼,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为首的,正是有名的说书先生申公北。申公北口齿伶俐,声音响亮,把南军的暴行说得绘声绘色,说南军如何抢掠,如何奸人妻女,说到极处,更是痛哭流涕,只怕连郑司楚他们这些南军听了都要为之发指——当然,郑司楚作为南军后起名将,也被他实名编了进去。这个组织实是礼部在牵头的,但当时程迪文听了也为之色变,怎么也不相信郑司楚竟然和申公北嘴里那个无恶不作的人是同一个。但他身为礼部官员,而这个报国宣讲团却是大统制直接下令组织起来的,当然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听了旁人一嘴的“这郑司楚真不要脸”、“想不到郑国务卿竟是这样一个人”之后,回家喝个烂醉,出口鸟气。幸好知道郑司楚的人有不少,有一次申公北去昌都军区宣讲,有个认得郑司楚的军官怎么也不相信郑司楚竟会去强奸女子,怒起来向台上扔了个鞋,申公北才算消停一阵,不过到了别处,他嘴里的郑司楚仍是个杀人越货,抢劫强奸,无恶不作的恶徒。 这些都是后话,对郑司楚来说,当务之急是巩固东平城的城防。虽然北军的应对越出了他的估计,但不管怎么说,东平城已在南军手中。因为东平城已是一座空城,几乎什么都要从头做起。平定民心,驻扎各部,都是郑司楚和年景顺这两个中军的责任。由于当初的上策已然不可行,五羊水军便转道进入大江,预计六月五日才能抵达东平城,现在的东平城里,南军没有战舰。不过现在南军也没有跨江攻击的意思,余成功下令全军固守,将带来的大炮安上城头,一旦北方水军来犯,便以岸炮还击。只是东平水军这两天都没有异动,看来刚转移到东阳城,也在整顿军务之中。 六月五日,五羊水军抵达东平城下。宣鸣雷知道东平水军现在有螺舟,而五羊水军却没有,因此一路都靠大江南岸行驶。五羊水军一到,郑司楚也松了口气。现在南军也已水陆合兵,北军想要攻击,同样讨不了好。只是这几天北军并没有动向,却让他有点担心。 邓沧澜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一天傍晚,余成功在营中排下酒宴,给水军接风,也商讨一下下步措施。此时从王除城来的天水军使者也已来到东平城,说明现时情况。丰天宝颇有能力,王除城因为有一个不小的港口,所以他准备将此地经营为一个据点。王除城在符敦和东平的中间,在此地驻军,左右逢源,也可以防止北军在此地登陆。酒过三巡,有士兵突然过来禀报,说北方水军扬帆启航,有来犯之意。 听得北军来犯,宣鸣雷和谈晚同、崔王祥三人马上登船,准备迎敌。现在因为南军尚无螺舟,所以五羊水军采取守势,照当初邓沧澜的战术,在大江上布下铁脚木鹅和水雷。郑司楚和年景顺也登城观战。这一战规模不大,现在五羊水军也已配备了舷炮,因为两军交锋,不分胜负。可是看着江上的战事,郑司楚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他正看着,年景顺见他有些心神不定,笑道:“司楚,不用担心,我们的水军并没落在下风。” 南军并没有落在下风,郑司楚也知道。他沉吟了一下,低声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阿顺,如果这次只是佯攻,为了掩饰真正用意,那该怎么办?” 年景顺道:“你怕他们声东击西,去攻击王除城吗?丰将军不是易与之辈,早有准备,他们攻不下的。” 王除城虽非巨城,但规模也不小,而且丰天宝的兵力亦不弱,本来就打了个固守的主意,以岸炮还击,不打水战,东平水军再强,没有陆军协助,光靠水军定然攻不下王除城。郑司楚叹道:“终究不能大意。你别忘了,邓帅居然弃了东平城,这一点我们都不曾想到。” 年景顺点了点头道:“不错。我马上让斥候前去侦察,如果有必要,就派兵增援王除城。” 斥候的消息第二天到了。东平水军果然分出了一支沿江西上,前往王除城。邓沧澜趁着五羊水军抵达东平城才攻击王除城,显然是为了防止南军仍会沿海岸北上。当天余成功就和年景顺与郑司楚商议,决定派一万人救援王除城。 这一万人由迟鲁带队,夜摩千风和谷可放、夜摩王佐三人亦编在队中,当天就出发了。第四天,迟鲁发来羽书,说东平水军果然发一支偏师突袭王除城,但他们却没有登陆作战,只是在江上扫灭了天水军战船后继续西行。天水军因为临江,还有一些战船,但他们这支水军根本不成编制,只不过用来内河运输防守,与战力卓绝的东平水军相比,自然不是对手。本来丰天宝还定下了一个诱敌深入之计,准备趁东平水军攻城时给他们一个致命打击,谁知东平水军连王除城的城墙都不曾靠近,击沉了天水军的大半船只后就又向西而行。 他们是要去攻击符敦城! 郑司楚马上就想到了。虽然天水军分出了近一半兵力到王除城,但符敦城是十二名城之一,城防坚固,单靠这支东平水军偏师,肯定也是攻不下的。可是如果他们并不担任主攻,而是接应北方另外派出的援军呢?郑司楚想到了这一点,马上让斥候四处查探。 消息很快就传来了,大统制果然已命昌都军区发兵,攻击天水省。这是条密令,事前谁也没得到消息,但昌都军一旦动身,消息便瞒不住了。只是斥候虽然得力,可消息传来也要时间,郑司楚得到消息已是六月十日,而昌都军在六月七日便已出发。 但愿乔员朗能顶住这一劫。郑司楚想着。他和年景顺商议后,让迟鲁率军马上继续西行,增援符敦城。因为迟鲁所统乃是陆军,行军速度没有水军快,他们赶到符敦城时已是六月十八日。 迟鲁军一到符敦城,就大吃一惊。万里云亲率昌都军已经于两日前抵达大江北岸,几乎同时,东平水军也已抵达。几乎连一点时间都没有浪费,昌都军搭载东平水军战船抢渡攻城。昌都和天水,同属共和国的两大军区,双方军官有不少都曾在对方军营待过,但现在势成水火,斗起来也毫不留情。符敦城虽然还有一些战船,但这些内河战船实在远不及东平水军能够出海作战的战船坚固厉害,水战失利后,乔员朗收缩阵线,进行城防战,万里云则有万余士兵抢渡成功,在滩头猛攻。他们到时,北军的攻势已经持续了两天两夜,符敦城这座名城亦有点岌岌可危,迟鲁军赶到时,甚至已有昌都军登上了城墙,正在与天水军进行白刃战了。幸好迟鲁来得及时,连口气都不曾喘一下便投入战场。昌都军攻势虽猛,但再衰三竭,本来见战势渐趋主动,符敦城马上就要被夺下,天水军也已快到油枯灯烬之地,谁知竟突然杀出意料之外的一支生力军,天水军的士气为之大振,此消彼长,昌都军的军心都一下低落,结果一番苦战,扑上城头的昌都军终于被击退。 这是六月十八日的事。郑司楚得到消息已是两天后了。几乎是同时,邓沧澜和胡继棠也得到了昌都军攻势受挫的消息。率领水军偏师的,正是傅雁书,船上还载着徐鸿渐所统昌都援军。这支部队人数虽然不是太多,却是精锐中的精锐,而且时间拿捏得极其准确,几乎与计划完全一致,可见这两人的能力确是不凡。但即使是这两人,加上昌都赶来的大军,最终仍是没能拿下符敦城,看来想要消灭南军的确不是一年半载的事了。不过这一次行动也并非全无战果,北军在符敦城外的大江南岸抢下了一块滩地,建起了一座据点。以此为据点,北军就可以进行长时间的围城战了。乔员朗也知道被北军站稳脚跟是个什么结果,屡次发兵想要夺还这块滩地。本来天水军的攻势有符敦城做后盾,要顺手得多,可是傅雁书的水军却似在江上扎下了根,以舷炮助攻,乔员朗付了数千士兵伤亡,仍然未能达到将北军赶下大江的目的。 时间过得很快,到了七月底,双方都已觉察到再这样打下去,两边都受不了如此消耗,于是不约而同地暂停战事。万里云既无法攻下符敦城,乔员朗同样无法把这个滩头堡拔除。虽然乔员朗有一个坚实的后盾,可万里云同样在与符敦城隔江相望的北岸建起了一座滩头堡,两堡隔江相望,再加上北军完全控制了符敦城北门外的江面,乔员朗只能对这根眼中钉忍了下来。接下来,便是双方进行休整,准备下一波较量。此战中,王离和陆明夷都立功甚巨,两人都晋升为辅尉。战后,王离被徐鸿渐提拔为副将,陆明夷成为冲锋弓队首将。 这是第一次符敦夺城战。虽然战事不明朗,但战局却给南北两方的军校出了个难题。这次战役究竟是谁胜了?表面上北军未能夺下符敦城,不能算胜,可南军一样不能清除北军,甚至让北军在自己眼皮底下扎下了根,检讨战果,到底哪边较为得利?说来说去,最终都觉得,还是以平局论为公允。 与符敦城的掀天战火相比,东平城的战事就显得不值一提了。虽然东平水军屡次前来挑战,但战事往往只是骚扰性质,只在江边水战,显然是为了牵制住五羊水军,不让他们趁机出海北上。一开始北军的螺舟还屡次进犯,但工部特别司此时也已开发出了深水雷。上一回五羊城海战,宣鸣雷吃过深水雷的苦头,因此工部特别司现在的首攻目标就是舷炮和深水雷。因为深水雷是在水雷的基础上改进,有了思路,比舷炮更为顺利,其间最大一个难关,居然是年纪小小的陈敏思攻克的。陈敏思年纪虽然不大,但自幼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陈虚心不喜欢研发战具,只喜欢开发民用器具,陈敏思却刚好相反,对战具兴趣极大,而心思亦不输给父亲,华士文和王真川对他亦赞不绝口,说后生可畏,华士文更是说将来这小师弟必定会超越其父亲,成为天下第一大匠。有了深水雷,而东平的船厂也已建成了两艘螺舟,这样南北水军的战具差距就拉近了许多,双方越发不敢爆发大规模水战了。水战与陆战不同,水军的训练比陆军更要复杂,而且水军伤兵生还的机会更少,两边都经不起太大的损失。现在战具已经接近,结果反而形成了暂时的休战状态。只是谁都知道,这仅仅是暂时的和平,身后必定都在加紧战具研发。一旦哪方主动进攻,就说明哪方的研发有了突破。等到了十月,天气转冷,已不利交战,而这时候水军北战队的战船重建已初具规模,五羊水军再想北上,长驱直入已不可能,于是东平城连骚扰战也停了下来。 共和二十三年,这多事的一年,就这样进了尾声。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南北方隔江全面对峙,一时间谁也无力打破均势。然而,就算不是军人也知道,接下来的共和二十四年,必定将是一个战火纷飞,更为惨烈的年份。 第12章咫尺天涯 虽然战事仍在继续,但日子还得过。东平被搬迁一空,东阳城却一下多了许多人口,隔江相望的一正一副这两座城,地位无形中换了个位。共和二十三年十二月底,东阳城里张灯结彩,准备过年,而东平城因为军人占了大半,百业凋敝,则显得很是萧条。 不过过年到底是过年,这一天申士图和郑昭都抵达东平城,慰问前线将士。在申士图看来,七省联盟成立只不过半年多,就已把北军尽数驱逐过江,这就是一件极大的战果。这一次过来,主要是为劳军,二来也是让宣鸣雷和申芷馨这对新婚夫妇团聚一下。为迎接申士图和郑昭,余成功率水陆两军诸将前去迎接,在帅府召开宴会为申士图和郑昭洗尘。虽然未曾正式拜帅,但现在余成功已经基本上是大帅的身份了。作为南军的最高指挥官,回想起当初再造共和起事时自己还不免犹豫,余成功便有点想要自嘲。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的自己已经成为南军最强一支部队的统帅,这点排场已不能不讲。 作为南军后起名将中名声最响的郑司楚,自然列在诸将之首。这一次因夺取东平城之功,有功诸将都得到了晋升。晋升令中最令人瞻目的便是那些年轻一代将领,其中年景顺、宣鸣雷和谈晚同都成为都尉,和郑司楚成为平级军官,拜将已是指日可待。七天将下余四人,包括尚在南安城的高鹤翎和还留在符敦城的迟鲁,都成为校尉。这一次郑司楚虽然只是得到嘉奖,并没有晋升,但谁都知道那是因为余成功都只是个下将军,现在郑司楚已是五羊军中年轻将领军衔最高的一个,晋升令势必和余成功在一块儿下达,只消余成功晋升,郑司楚肯定就要晋升为将级军官。 虽然郑司楚自幼就盼望着能够在军中建功立业,但在短短几年里,经历被开革出伍,永不录用和马上就拜将的大起大落,他第一次没那么高兴。宴席上,申士图倒是谈笑风生,对诸将大加赞誉。 郑昭看着儿子慢慢地喝着酒,偶尔才和人说几句,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宴会已毕,诸将回营。郑司楚和父亲已有半年未见,便过去说些话。郑昭见他问起母亲之事时还专注,说到别的却总是心不在焉,诧道:“司楚,你好像不太开心?” 郑司楚愕道:“没有啊。” “但你一直心不在焉,在想什么?”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那是我这几天一直在和景顺他们商议邓帅的下一步举措。父亲,邓帅这招弃子战术实是太出乎我的意料。虽然得了东平城,但我们的战线也被拉长了,现在既要防东平战事,也要防他们偷袭五羊城。” 郑昭笑道:“这个你也不必太担心。五羊城里现在也在加紧征兵训练,很快就会有新兵补充,敌军远道而来,不会得手的。兵法上不是说,趋百里而……” 郑司楚顺口道:“趋百里而蹶上将。不过,父亲,后防一定要稳固,邓帅用兵如神,他们这一次兵力分毫无损,去年符敦城一战,若不是迟鲁赴援及时,只怕要不堪收拾。” 郑昭点了点头道:“不过现在符敦城的战事也稳定下来了。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郑司楚茫然道:“现在我实在猜不透北军会主攻哪里。符敦和东平,都有可能。以现在我军的兵力,固守一方尚且有余,但攻则不足。如果北军趁着我们在东平与他们隔江对峙,对符敦增兵猛攻,天水若有失,那就大势去矣。但如果再分兵援助符敦,说不定他们就趁东平空虚,主攻此处,一般要误了大事。” 没得东平时,一心想着的就是如何攻拔东平城,心不旁骛,也不用多想什么。但把东平城真个拿到手上,这座城却又成了块火炭,拿不得也丢不得。现在尚没有实力借此北进攻击,可是如果东平再丢了,却要成为兵败如山倒之势,苦心经营的防线尽被突破。郑昭虽然对兵法并不精通,但听郑司楚这般一说,也明白此中利害。他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郑司楚道:“我想,去请姨父帮个忙。” 因为东平城已经成为最前线,所以这一次陈虚心夫妇也来了,工部特别司亦搬迁到了东平城。听郑司楚说要去见陈虚心,郑昭怔了怔,问道:“你要他再做人皮面具吗?” 郑司楚见父亲一猜即着,点头道:“正是。” 郑昭倒吸了一口凉气,低低道:“你是,想再去东阳城?”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才道:“是。” 郑昭道:“岂有此理!此时你若渡江,岂不是自投罗网?司楚,你可不能如此不识轻重。” 郑司楚道:“危险自然也有,但这一次实是不得不去。父亲,在东阳城里有一个细作,已潜伏到了东平军中,但上月传来消息说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可是接头之人过江后出了乱子,一直没消息,我想自己过去接头。” 没想到郑司楚也用细作了!郑昭暗暗想着。当初那人一直不喜欢用细作,这一点郑司楚和他就大不一样。如果郑司楚亲身前去,接头成功的可能性自然会大得多,但郑昭也知道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是战时,东阳城的防备肯定极为严密,进去还好说,但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只是郑昭知道郑司楚拿定了主意,就一定要去做,他道:“要接头也不用你自己去,派个精细的过江,岂不一样?”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这情报太重要了,实在不能如此轻率。而且这计划是余将军亲自制订,由我直接指挥,我还关照他除了那接头人,对任何人都不能轻信,现在就只有我自己去了。” 用间之道,郑昭亦是行家,这样子绝对的单线联系,正是用间的不二法门。他想了想,道:“真的有必要吗?” “这关系到邓帅的下一步举措,若我们能抢到先机,就能打开僵局。” 郑昭又想了想,叹道:“如果真要去,谁也不能告诉,连余成功也别说。” 郑司楚见父亲这般说,笑了笑道:“是,我是有这个打算,所以想借口回五羊城探望一下母亲,自己一个人过江。只要有那人皮面具,就好办多了。” “但你在哪儿落脚?若没有人接应,那可不好办。”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父亲,您还记得东阳城的那位林先生吗?” 那乐痴林先生的事,郑昭也听郑司楚说起过。他道:“你想找他帮忙?” “这林先生是个乐痴,爱才如命。我假说是五羊逃出来的难民,精擅笛技,他肯定会收留我的。到时就借这身份,打探到消息后马上回来,我想不会出什么乱子。” 郑昭想了想,摇头道:“不好。这法子太一厢情愿了,实不可行。万一他不信你呢?你就成了自投罗网。” 郑司楚道:“那还能有什么办法?” 郑昭犹豫了一下,叹道:“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反正也不急在这两天,看看有没有机会,不要强求。” 他们正在说着,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郑昭皱了皱眉,说道:“司楚,你先坐着,我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这房子本是蒋鼎新的宅第,余成功打扫干净了给申士图和郑昭暂住。郑昭走到门边,刚一拉开门,便听外面有个人高声道:“大人,我们真不是坏人,只是寻常百姓,您放我们走吧。” 这人嗓门极大,只怕是天生的,并不是有意大声说话。郑昭走了出去,却见大堂里正有一老一少两个人,说话的是个老人,身边则是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一脸惊恐,却一声不吭。申士图坐在上首,正皱着眉听着,一见郑昭出来,忙道:“郑公。” 那老人一见郑昭,也不认得他,但听申士图叫他“郑公”,拱拱手道:“这位郑大人,我们真是好人啊。老头子命真苦,生了两个儿子,本想养儿防老,谁知是一对闷葫芦。哑巴就哑巴吧,好端端过日子,不招谁不惹谁,可老大还得病去了,老二还没长开,留在这儿真活不下了,您就放我们走吧。”说着还从怀里拿出一本户名册来要递给郑昭。这是共和国成立后推行的一项举措,对共和国里所有人都建立一份名册,以作身份证明。 郑昭接过户名册,被这老头子一顿聒噪,头都有点疼。他对申士图道:“士图兄,怎么了?” 申士图苦笑道:“这老丈本来留在城里没走,但今天早上他大儿子突然发病死了,他活不下去,要去投靠东阳城的有钱亲戚,只是封了江,过不去,他倒是胆子不小,父子两个搞了艘小船想划过去,被水军捉了,结果就吵着要来评理。郑兄,你现在有空,便有劳打发一下吧。”东平城被邓沧澜搬迁一空,当初还有些人不愿离开故居,可现在城中人越来越少,那些穷困之人生活越发艰难,因此这几天总有人想渡江去东阳城。现在南北虽然分裂,但两边都宣称“以民为本,以人为尚”,所以平民假如要前往对方地区,只消盘查后确定不是细作,双方都概不留难。 郑昭心道:“这事本来自有官员负责,但现在非常时期,余成功也没办法,正好推给士图兄了。”共和国人人平等,五羊城亦是一般,尤其是刚进城时出现了抢掠事件,所以军中经过一番整肃,就算捉到奸细也不能打不能骂。只是这么一来,余成功就得担当起太守之责了。不过余成功这人治军还算擅长,听审之类就是门外汉了,加上陪酒喝得头晕眼花,正想休息,就把这事推给了申士图,名义上也是尊重申太守。申士图本来便主管政务,办理这等事倒也不算什么,只是这老者出奇地会说,而且声音还大,他刚喝了几口酒,又听这老者说得如雷灌耳,正觉心烦,郑昭出来,便正好再推给他。郑昭看了看户名册,见上面写着一父二子三个人名,正想说这老者不是奸细,他想过江,就放他过去就是了,心里却忽地一动,道:“好吧,老哥,请你随我过来,我有点话问问你。” 共和国向来平等,郑昭当国务卿时,屡思前朝之弊,其中一条就是各级官吏仗势欺人,以至于民心不附,因此共和国成立后,屡次强调官员不能有官气。虽然也不能完全落实,但至少表面文章做得很到家,各级官吏对平民百姓也向来都和颜悦色。那老头子带着哑巴儿子跟着郑昭进屋,申士图见郑昭将这事接了过去,暗暗松了口气,也连忙躲到后院歇息,省得待会儿出来又要脱不了身。 郑司楚在屋里也听到了申士图说的话,见父亲把这事接下来,心想多半又要耽搁好半天了。他坐在椅子里想着先前的计划,越想越觉得这计划破绽百出,实不可行,但要想出个万全之策,又实在难到了极点。正在绞尽脑汁,门上忽有响动,他扭头一看,却见郑昭又走了进来。郑司楚忙站起身道:“父亲,那事办完了?” 郑昭微微一笑道:“司楚,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那对父子,原来正是要去投靠那位林先生的。” 郑司楚一怔,“这么巧?”他也想过在出城渡江的城民中找到某人和那林先生有关系的,好混在里面一同过去。但这种机会实是微乎其微,而且这些城民也不能如此无条件信任,因此只是想想便是了。听父亲这么说,他皱了皱眉头道:“那,他们可靠吗?” 郑昭道:“你放心,他们只是寻常百姓,而且我答应他们给他们一笔安家费,他们一口同意。” 郑司楚仍然有些忐忑,郑昭却道:“那老者叫严四保,那个哑巴儿子叫严青柳。他还有个叫严青杨的大儿子,也是哑巴,比严青柳大五岁,今天早上刚死,你正好用这严青杨的身份过江。妙的是这严家兄弟都是哑巴,你连一句话都不用说,就算到东阳城碰到他们以前的熟人都不用怕。” 郑司楚心想这严四保的两个儿子取名倒也不甚俗,只怕是请相熟士人取的,定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根本没想到竟会有这般巧法,这严四保父子还真是掩饰自己身份最好的护身符了。只是他还是有点不安,低声道:“只是真能相信这严四保吗?” 郑昭微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看过的人也多了,严四保不会出卖你的。” 郑昭向来就有“知人极明”之号,郑司楚亦有耳闻。只是就算父亲察颜观色的本领极大,他实在想不通父亲什么会有如此大的信心。但父亲这么说了,他也不再多想,点点头道:“那就好,怎么时候走?” 郑昭道:“今天让陈先生把面具赶制出来,明天就能走了。此事要严守机密,司楚,你今天就住在这儿吧,不要出去了,明日面具一做完,我安排一艘小船送你们过江。” 这一晚,郑司楚听从父亲安排不曾回去,索性就在这里和严四保闲聊。家中情形,三亲四戚,严四保倒是滔滔不绝,说个没完。只是听严四保说来,对林先生其实同样不熟,只不过久闻其好客之名才起意前去投靠。郑司楚担心的倒是严四保和林先生太熟,这样容易露出破绽,严四保与他不熟反倒正中下怀,便也只扯些闲话。严四保那个名叫严青柳的小儿子因为是哑巴,只在一边看着,郑司楚见他虽然不能说话,但目光灵活,便道:“严老伯,青柳他听得到声音吗?” 严四保道:“是啊,就是说不出声来。唉,这小子。”说着看了看严青柳,眼里带着无限慈爱。郑司楚心道:舐犊之情,人皆有之。他看到严氏父子,便想起母亲的伤势来了。母亲的伤时好时坏,不知现在如何。想到远在五羊城的母亲,他也不禁一叹。 第二天一早,郑昭便将郑司楚叫起,给他一个小盒,里面是两张人皮面具。郑昭取出一张,打湿了贴到郑司楚脸上,叹道:“陈先生的手艺真是了得。” 郑司楚看了看镜子,镜中活脱脱便是个大一号的严青柳,但毕竟不能完全一样。只是严家兄弟本来就相差五岁,相貌也不可能完全一样,这点相像程度反倒恰到好处。他道:“好,父亲,那我走了。” 郑昭道:“司楚,还有一件要事。你过江后,不论得没得到消息,十日之内必要赶回。” 郑司楚诧道:“不是有两张面具吗?到时替换一下就成了。” 郑昭犹豫了一下,道:“不是面具的问题,而是我只能保证严四保十天里肯定不会有异心,但十天后,就难说了。” 郑司楚一怔,实在有点不明白父亲此言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自是不知道那严四保其实根本和林先生素昧平生,他过江要投靠的实是连襟。只是这连襟家境虽然不错,但生性刻薄,向来看不起严四保一家,加上严四保的妻子已然去世,所以两家关系虽近,却也不常来往。严四保若不是新近丧子,走投无路,绝不会起投靠之心。郑昭听严四保说了前后因果,便想到了这一条计策,以摄心术让严四保认为自己要投靠的是林先生,而且大儿子严青杨也不曾去世。但摄心术的效果因人而异,有些意志极为坚强的人,摄心术一旦解除,马上就恢复旧观,有些人却仍会认假成真,甚至一辈子都以为那是真的。郑昭的摄心术本来自觉当世第一,虽然现在已知道有人也会摄心术,而且功力还在自己之上,但他这一门秘术仍是天下数一数二。严四保并不是意志力极坚强的人,但郑昭对他施行了摄心术后,便知摄心术的效果大概可以持续十日左右。过了十天,严四保很可能明白自己中了计,那时就很难保证他会不会竭力帮郑司楚掩饰了。不过这些话当然不能跟他说,郑昭只是道:“反正你也不用多想,这十天里,我会安排人手在可以登岸的地方潜伏等候,到了第十天,无论事成与否,你都要赶回来。” 郑司楚心想自己只是为了探听军情,若十天还探听不到,恐怕就再没机会了,便点点头道:“好。” 郑昭又看了看郑司楚的打扮,现在郑司楚已换了一身旧便装,戴上面具后与平时判若两人,连他都看不出来了,心知只要不出乱子,确实看不出破绽,便道:“好,走吧。”他见郑司楚把那支铁笛掖在了怀里,诧道:“你这支笛子也要带去?” 郑司楚一笑道:“既然要让那林先生动容,自然要先声夺人。能吹铁笛的人不多,他一见才会记住我。” 郑昭心想郑司楚的心思也当真细密,这一点倒和自己越来越像。他领着郑司楚到了隔壁,先敲了敲门,门里传来了严四保的声音:“谁啊?” 郑昭道:“是我。” 严四保在屋里一听,马上起身道:“哎呀,郑大人,青杨也来了?” 听严四保这么问,郑司楚反倒一怔。父亲明明说过,严四保的大儿子严青杨已经死了,他怎么还这么问?难道此人入戏太深,现在就演上了?郑昭似乎猜到了他的疑惑,微微一笑,轻声道:“你便是严青杨。” 门开了,严四保站在门口。一见郑司楚,严四保便是怔了怔,马上老泪纵横,过来一把抱住郑司楚道:“青杨!你……你总算来了!” 郑司楚被严四保抱住了,眼见这老人还涕泗横流,全然不似作伪,不觉有点不自在。旁边严青柳对父亲的举止也感到奇怪,但歪了歪头,终还是没了什么反应。郑昭在一边道:“严老丈,令郎已经来了,还是快点过江吧。我军再造共和,以民为本,不会为难你们的。” 严四保流着泪千恩万谢,还让严青柳和郑司楚一块儿对这位郑大人道谢。郑司楚见他演得如此投入,更觉不自在。好在郑昭已让人备下一辆车,送他三人去码头坐船渡江。虽然再造共和一方一直宣称对想要离开南方的百姓只消查明不是细作,概不留难,但到了这时候,还想离开的人其实已经很少了。此时的码头上,不过有五六个人,等郑司楚他们三人赶到,带他们前来的人和码头上的五羊水军说了,那军官问严四保要了户名册登记在案,便道:“上船吧。” 这船是让百姓过江的,所以船头插了一面白旗。虽然南北两军交战,但战火不应波及平民,这也是南北两军的共识。坐在舱中,听着船底流水之声,郑司楚突然发现自己想的,竟是那个曾有一面之缘的邓小姐。 上一次渡江,正因为邓小姐,差点就回不来了。可是不知为什么,郑司楚却对她没有一点怨恨。固然邓小姐看破了自己行藏,结果把傅雁书招了来,两人还有过一番生死之争,可是在逃走时,自己为了解救被困在船上的邓小姐而落后,邓小姐却故意叫住傅雁书,放走了自己。这在邓小姐看来,当然只是还自己一个人情,却让郑司楚总不能忘。 这个聪明的少女,几乎和自己一样骄傲。这一次还能见到她吗?虽然郑司楚也知道如果和她碰面,自己面临的危险也更大,但心底总是放不下这念头。这一次与那细作接头,的确是因为以前过于小心,以至于原先的接头人失踪后再得不到消息,只能自己走这一趟,但郑司楚想过江,却还有另一个不能对旁人说的理由,就是想再看一眼邓小姐。不需要交谈,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那就足够了。只是这个理由若是说出来,父亲定然会大发雷霆,说自己竟然为了这么个不着调的理由去冒险,宣鸣雷更是会毫不留情地挖苦自己,因此他对谁都不曾说过。 他坐在舱中静静思索,边上忽然有个人道:“小兄弟,来一块吗?” 那是个单身乘客,手里拿着一个包,里面是几个干饼。郑司楚险些就要说出“谢谢”两字,总算悬崖勒马,记起自己是个哑巴,张了张嘴,“啊”了一声,严四保在一边道:“大哥,我这儿子是个哑巴,他不会说话。” 那人一怔,叹道:“真是可惜。老哥,你肚子饿不饿?来一块吧?” 严四保拿了一块道:“多谢大哥了。”说着,把那块饼一撕为二,一半递给严青柳,一半递给郑司楚,嘴里道:“这位大哥给你们吃的,你们吃吧。” 那人道:“老哥你也来一块吧,过江还得好一阵呢,垫垫饥再说。这是老哥的两位公子吗?” 严四保肚中也真有点饿,拿了一块饼道:“是啊,我的两个小犬。我姓严,叫四保,大哥怎么称呼?” 那人道:“不敢不敢,我姓白,单名彦。” 严四保顺口道:“原来是白大哥。”这白彦看上去也是个做惯体力活的汉子,一脸忠厚,倒是谈锋甚健,送了严家父子两块饼,和严四保闲聊,越说越是熟络。郑司楚在一边嚼着干饼,耳中听他和严四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的尽是些家长里短,如何如何困苦之事。白彦说他打了半辈子光棍,也讨不到老婆,本来靠四处给人打零工过活,谁知去年刚到东平城,安顿了没多久就碰上这档子事。本来他也不想走,可现在城里的大户一扫而空,打零工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实在没辙了,只好去东阳城碰运气。而这也是严四保过江的初衷,听来更觉同病相怜,两人倒是说得越发亲热。 大江宽有四里许,这艘船横渡大江,花的时间不短。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船工高声道:“快到岸了,大伙儿小心!”船在靠岸时最易颠簸,舱中这些人全都抱紧了行李,坐得也更加端正。又过了一阵,却听得前面传来喊话,自是东平水军的巡逻船,船工说了这是过江的平民。平民过江,也不是第一次,那巡逻船便引着他们靠岸,岸上有人便来查对身份。虽然北军同样不为难百姓,对查验身份却和南军一样严格。因为他们有城民的户名总册,每个人上岸,先被带到一间小屋中暂歇,然后上交户名册,核实后再有人过来按名叫号,把户名册还给他们,这才让他们进城。本来这是件很麻烦的事,好在这回过江的人一共也不到十个,有两个更是不留在东阳城,直接去北方的,因此手续办得很快。严四保将户名册交上去后,那人一查,一家三口全然无误,而且有老有小,更不生疑,便把户名册还给了他,严四保掖在怀里,招呼郑司楚和严青柳便要走,那官员忽道:“白彦是哪个?你这临时名册怎么过期了?” 东平城因为亦是繁华所在,来往人很多,蒋鼎新是能吏,一丝不苟,凡是暂住的人都有个临时户名册,半年一换。白彦上前道:“大人,我去年刚到东平城打零工,当时也忘了去换,后来又碰上这事,再换也没得换了。大人,请你行个方便吧,我不用进城,马上就走。” 他说得可怜,可那官员却板着脸道:“不成。明文规定,临时户若无保人,不得上岸,你还是回去吧,反正哪儿不是过活。” 白彦苦着脸道:“我一个光棍,再往南连话都听不懂了,又不知道有这条规定,大人,请你行个方便吧。”他说着,见严四保正要走,急叫道:“对了,严老哥,你能不能给我当个保人?我不留城里,直接就去雾云城了。” 严四保在船上和他聊得投机,又吃了他两张饼,见他急得汗都快要下来了,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便道:“大人,这位白大哥我是认得的,他不是坏人,请你行个方便吧。” 那官员虽然口气甚硬,其实也不是不近人情,听白彦说要直接回雾云城去,不在东阳城中逗留,心想这样子不太可能是细作,加上严四保也为他说话,便道:“你愿为他做保?” 严四保名叫“四保”,脾气也当真有点古道热肠,顺口便道:“我做保!大人,怎么做?” 郑司楚在一边听他们说话,心中却是一动。原先他并没有对这白彦在意,但此时却有点生疑。白彦方才说他并不知道临时户名册过期不能登岸的规定,但他在船上和严四保搭讪,分明就是埋下了这个伏笔,此人只怕有诈!他实在不愿严四保趟这浑水,有心阻止,可自己扮的偏生是个哑巴,说也说不出来,看看严青柳,却也懒懒地站在一边,一声不吭。此时严四保却已在保人栏里按了个手印,那官员道:“行了,既然有保,那你就上岸吧。” 白彦一听能够上岸,喜出望外,向严四保连连道谢,道:“严老哥,若没您在这儿,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好。若有缘,将来定请严老哥喝酒。”说着,向那官员也道了一番谢,果然站到了那两个直接出城的人边上,等着北军士兵带他们出城。 这人究竟有什么真面目?虽然郑司楚心里已生疑心,但白彦已要出城,想来虽然严四保为他做了保,现在也不至于受牵连,他也不再多想,只是看着城里。东阳城本来比东平城要小一些,但现在因为邓沧澜的迁城之举,反比东平城繁华得多了,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严四保也不舍得雇车,三个人便步行往城西而去。严四保还不认得林先生的住处,一路问过去,好在林先生在城里名气很大,几乎人人都知道,一路行来,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算抵达城西。 他们一到林先生的宅前,有个人正好出来,却是那管家施国强。施国强急匆匆出门,严四保虽不认得他,但他看出来,这人衣着不差,心想定是林宅有身份的人,便上前道:“大哥,我打听一下,这儿是林先生的住处吗?” 施国强正要出门采办东西,被严四保拦住了,还有点莫名其妙,点点头道:“是啊,你是……” 严四保道:“我姓严,叫四保,是从东平来的。不知大哥怎么称呼?”施国强道:“我是这儿的管家。”严四保连忙道:“青杨,青柳,快过来给施管家行礼。” 虽然严四保让两个儿子行礼,施国强仍是摸不着头脑,问道:“严老哥,你到底有何事?” 严四保道:“我一直住东平城,老婆死得早,丢下这两个小子,还都是哑巴……”施国强见他絮絮叨叨还要从头说起,急道:“你说吧,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严四保虽然有点多嘴,但施国强这般一说,他倒也开门见山,说道:“我家青杨笛子吹得非常好,因为现在没有人可以投奔,听说林先生有个乐班,就想来谋个活计。” 施国强怔道:“你是说你两个儿子都是哑巴吧?会吹笛子?” “是大儿子。青杨的笛子吹得可好呢,来,青杨,吹一个给施管家听听。” 施国强见这严四保居然要儿子在这儿吹笛,大感尴尬,心道:你吹给我听又有什么用?他虽然在林府管事,倒也没什么架子,见严四保分明是个穷苦人,这等人家的儿子吹起笛子来好也有限,多半是听得林先生爱才,想让儿子过来碰碰运气,就算不收留,打个秋风也好,便说:“严老哥,不急这个,我也听不出好坏来,还是带你们一家三口进去请林先生定夺吧。” 他领着严四保进去,严四保一路还絮絮叨叨地说着久闻林先生大名之类。刚进大院,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乐声,郑司楚一听便知定是林先生那乐班在演奏。严四保听了道:“这是林先生的乐班吧?真好听。” 施国强见严四保一家三口都在听着,诧道:“严老哥,你这两儿子都能听到?” 严四保点头道:“是啊是啊,他们耳朵没事。” 施国强心想这话也是多问。虽然十聋九哑,但哑巴却未必都是聋子,严四保的儿子会吹笛,当然不会是聋子。他道:“等奏完这一段,我便带你们去见林先生。你们运气倒也不错,这两天报国宣讲团刚来,要开一台晚会,林先生正缺人呢。” 此时林先生也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他本是个富户,生意做得大,偏生自幼好乐成痴,现在生意丢给手下料理,自己的正业成了打理这个乐班。他这乐班在东平东阳两城已大大有名,现在为安定民心,报国宣讲团来东阳城,正好要用到这乐班,作为共和国公民,林先生当然在所不辞,一力承担下来。报国宣讲团倒是聚集了一批京中高手艺人,他不想在这些人面前丢了面子,不过现在要奏的这套《大曲》十分繁复,和以前乐班惯演的乐曲相当不同,非要加紧训练不可。他这乐班中,就是笛手最不称意,可这套《大曲》是礼部所编,有一个乐章笛子十分吃重,每每到这儿便卡住了。演完一遍,他觉得还是不太满意,正要让人再练一遍,见施国强在门口探头探脑,便道:“国强,什么事?” 施国强走上来道:“林公,这位严老哥刚从东平城逃出来,他想请林公收留。” 林先生很是好客,家里养了不少清客,心想这些乡里乡亲有求于自己,只怕是走投无路来寻求接济,便道:“行啊,你去帐房领五个金币给他。” 施国强道:“林公,严老哥说他儿子精擅吹笛,想请林公听听,是不是用得着。” 一说起“笛子”,林先生倒来了劲头,问道:“他会吹笛?” “不是他,是他大儿子。” 林先生看了看严四保一家三口,见严四保实在不像个乐人,但两个儿子倒是一副聪明面孔,便道:“好,请他过来吹一曲试试。” 严四保听得了,忙推了推郑司楚道:“青杨,快去见过林先生。”他率先上前,给林先生行了个礼道:“林先生,小人严四保,这是小犬严青杨,他的笛子吹得还算可以。” 林先生看了看郑司楚,心想这少年倒是和父亲气质相当不同,便道:“你叫严青杨吗?” 严四保道:“回林先生,青杨是个哑巴,不过笛子吹得还行。” “哑巴?”林先生一怔。但越是残疾人,做事越是专注,他倒提起了几分兴趣,说道:“来,吹一个。” 郑司楚从怀里摸出那支铁笛。一见这笛子,林先生已然倒吸一口凉气,叫道:“等等!让我看看!” 郑司楚见他果然一下注意到了,心知自己先声夺人的计划已然告成,心中暗笑,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将铁笛递过去。施国强也没想到这少年居然拿出了一支铁笛,心想只怕这人真有几分鬼画符,因为能吹铁笛的人并不多。林先生摆弄了两下,问道:“这笛子很不错啊,来,吹一曲试试。” 郑司楚吹得最好的便是那《秋风谣》,但如果吹这支曲子,只怕林先生震惊更甚。这些日子因为没什么战事,他一有空就吹笛,连思考问题时也借此来排解一下心情,此时的手法比上回假扮施正来东平城时更精熟了许多,便顺口吹了一支《落梅风》。这支《落梅风》又称《三落》,也称《三弄》,分为三段,因为曲调简洁优美,流传极广,连很多要饭的都会吹,他信口一吹,林先生立刻动容。 要吹响铁笛,比平常竹笛更加费力,他见这哑巴少年十指灵动,极有传授,更是又惊又喜。待他吹完一段,林先生已叫道:“成了!成了!国强,快给严公安排个地方住下,给他点事做,以后就算我府上的人了。这位青杨小哥马上给他做身新衣服换上!”这严青杨笛技出乎意料的高明,他对严四保也顿时改了称呼。 他这乐班服饰整齐划一,郑司楚现在穿的只是件粗布衣服,自然要换装。施国强见林先生如此看重,问道:“林公,他吹得很好吗?” “很好!很好!过两天程主簿过来听听,准挑不出毛病了。”林先生已几乎要手舞足蹈,站了起来道:“好,大家先歇一歇,让青杨量完衣服,再一块儿练一遍。” 果然顺利无比。郑司楚在裁缝给自己量身的时候想着。林宅自然不能久留,接头后自己就要马上脱身,后续计划他早已安排好,只等一步步进行。现在这第一步已然顺利达成,就看后面的情形了。 只是到时林先生又要大失所望了。他想着,不禁有点想笑。 郑司楚来到东阳城是十二月二十四。接下来两天,他每天除了在林府乐班中练笛,得空便上街走走。现在东阳城中来来往往都是军人,不过因为邓沧澜军纪甚严,因此军人虽多,却不扰民。来时的第一天,郑司楚趁人不备,在墙角用粉块画了些记号。这是当初他受余成功命令,安排那裘一鸣来这儿当细作时便说好的暗号,说自己在林先生处,裘一鸣看到后就会见机前来,若没机会也在后面添一个记号,说明接头地点。因为这些记号看似顽童涂鸦,谁也不会注意。二十五号、二十六号两天,郑司楚都去看了看自己画记号的地方,仍没有回应。 这一天已是十二月二十七日了。共和二十三年马上就要过去,现在也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这天上午郑司楚借机又去看了看,发现一处暗号后被添了一个记号,正是先前商量好的暗号,说随时都会前来。他松了口气,心想终于接上头了。现在已是年关,林府上下都忙作一团,裘一鸣来林宅接头,谁也不会多加注意,确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如果运气好,今天便可以顺利渡江回去。 因为得到了确切消息,郑司楚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只是一回林宅,刚吃过午饭林先生便召集乐班开始了一轮紧急练习,连半点空都没有。郑司楚暗暗叫苦,也只能在乐班中随众人练习。他是哑巴,连话都不能说,只能借上厕所的机会出来看一看,可一直没发现裘一鸣前来。 这一天白天天气还好,黄昏时却飘起了片片雪花。东阳城的临时帅府中,可娜夫人见女儿不时调着琵琶的音调,笑道:“阿容,你这么急做什么?还有点时间。” 邓小姐试了试音,将琵琶装回布囊,笑道:“妈,今天林先生家里要来不少客人呢,听说程主簿的笛子妙绝天下,真想早点听一听。” 可娜叹了口气道:“他的笛子妙绝天下,那也不用这么急。喝口水,歇一歇吧,车子早就备好了。” 现在正值战时,东阳城的临时帅府当然没有东平城里那么宽阔,便是蒋太守的临时太守府也小了很多。当时邓沧澜提出弃城而走时,蒋太守曾经瞠目结舌,拼命反对,但这时大统制倒发下批文,一切由邓沧澜便宜行事,蒋太守才没有多说什么。虽然放弃东平城代价很大,但也一下扭转了当时的不利情形。现在后防已稳固无比,不似东平城孤悬江南。如果当时困守东平城,一旦江面被南军截断,现在实是不堪设想。 放弃东平城,自然只是权宜之计,丈夫现在肯定在策划着复夺东平的计划了。这一次夺还东平,就不仅仅夺还一座城池,而是向南军全面进攻的开始,那时现在这种久违的平静也必将打破,所以现在女儿想听个曲什么的便让她去好了。 邓小姐整理好了布囊,问道:“妈,你真不去林先生家中吗?他可是请了好几回啊。” 可娜夫人摇了摇头道:“不去了,我还有很多事呢。” 虽然可娜夫人现在并没有官职,但邓小姐知道父亲的很多举措都要和母亲商议,这一次弃城别走之计,最初便是可娜夫人一力赞同的。她道:“好吧,妈,那我走了。” 她背好布囊,带着两个侍女出门。一上车,却有一队士兵过来,当先一个少年军官向前道:“邓小姐吗?” 这少年军官全副武装,不过和一般军人不同,背后插着两支短枪。邓小姐向他行了一礼道:“请问将军是……” 这少年军官打了个立正,“邓小姐,末将冲锋弓队辅尉陆明夷,奉邓帅之命前来护送邓小姐启程。” 这陆明夷年纪不大,但脸上却坚毅之极,没想到他小小年纪便已是辅尉,邓小姐也有点吃惊。不过她亦知道现在大统制发下了擢贤令,军中大力提拔少年将领,一旦有功便越级提拔,不必再层层请示。只是她就在东平城里行走,父亲居然派了个辅尉过来护送,实在有点小题大作了。她笑了笑道:“多谢陆将军,那送我过去便行了,回来时我自己回来吧。” 陆明夷的脸却仍是铁板一块,一本正经地道:“多谢邓小姐,但这是邓帅将令,末将不敢有违。” 这支人马也不多,不过十几人,但个个精干之极,而且是东平城很少见的骑兵。离开了临时帅府,向城西的林先生宅第而去,此时天色渐渐昏黄,雪越来越大,飘飘洒洒,将街面都盖了一层。虽然现在正值战事,但东阳城一下子人口多了一倍,而且又要过年,街上人也是川流不息。他们一路而行,正待拐个弯,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斜刺里有一辆马车猛地冲了出来。邓小姐的车夫见这辆车来得突然,吃了一惊,将马一带,哪知路面积雪被人踩实了,已凝成一层冰,这些石板路更滑,嚓一声,右边车轮竟滑到路边的阴沟之中,连大车也侧倒过来。陆明夷大吃一惊,飞身下马,他身边几个士兵也冲了出来,几人一起用力,这才扛住了大车没翻,只是车轴别断了一根。 在城中居然也出这事!陆明夷一扶住车,敲了敲车门道:“邓小姐,您没事吧?” 邓小姐本在车中,根本没想到有这事,车子一滑,她险些从座位上摔下来,亏得两个侍女扶住了她。只是这般一来,琵琶在车厢上一磕,她听得里面发出一声脆响,心头便是一沉,打开来一看,有一根柄折断了。这琵琶是她爱用之物,见断了根柄,更是心疼,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听得陆明夷在车外问,她顿了顿才道:“我没事……琵琶坏了。” 陆明夷听得邓小姐声音里已隐隐带着哭腔,心头亦是一疼,沉声道:“邓小姐,请不用担心,我去和他们理论。” 这辆车出来得实在太突然,如果车里不是邓小姐,陆明夷实在已忍不住要过去叱骂了。但现在这样过去,只怕会让人觉得仗势欺人,他压了压心中火气,走过去道:“是谁赶的车?” 那辆车的车夫已吓得脸都白了,还没说话,却听车中有人道:“真对不住,对不住,我催得急。有什么损失吗?一切都由我包赔。” 这人态度很是和气,陆明夷倒不好发作了。车中出来一个年轻人,虽然穿着士人服,但跳出车来却很是利落,他不由一怔,心道:这也是个军人? 车中出来那人走上前,深深作了一个揖道:“这位将军,实在抱歉得很,是我的不是,一切我都会负责,不知有什么损伤?” 陆明夷见这人长得倒也甚是俊秀,神情一团和气,不好再说重话,便道:“别的没什么,只是邓小姐的琵琶被撞坏了。” 这人呆了呆,“邓小姐?邓帅的女公子吗?” 陆明夷点了点头,还没说话,这人已抢到车前,深深一揖道:“邓小姐,小可程迪文,冒犯了小姐的座车,实在万死莫赎,还望小姐恕罪。” 邓小姐在车中听得“程迪文”三字,亦是一怔,撩开了车帘。程迪文一见车帘半启,露出半张脸来,心口猛然一震,心道:死了死了!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大雪纷飞,雪花中,车帘中那张脸直如雪地中一朵寒梅,娇红欲滴,他看得眼睛都直了。 邓小姐见程迪文呆看着自己,抿嘴一笑道:“程主簿?” 程迪文新近刚晋升为礼部主簿。固然是他父亲复出,成为礼部司掌实权的侍郎,也因为他编制《大曲》有功。这一次随报国宣讲团来东阳城劳军,他满脑子都想着久闻东阳林先生乐班的大名,急着要赶到林府去见识一番,所以催着车夫快赶路,没想到出了这事,待一见到邓小姐,他更是魂飞天外,险些要笑出来。不过总算知道这时候是笑不得的,正色道:“正是小可。邓小姐,实在抱歉,不知您要去哪里?先从我的车去吧。那面琵琶由小可拿去请高手匠人修理,定然恢复如初璧还。” 邓小姐见他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禁又有点想笑,却也正色道:“多谢程主簿,我正是要去林先生宅中。” 程迪文一听她也要去林先生宅中,更如平地里捡到宝一般,急道:“那正好,邓小姐,请您屈尊坐我的车吧。” “那程主簿您呢?” 程迪文听她温言柔语,更觉气如虹霓,笑道:“小可也能骑马,分一匹马便可,请小姐不必过虑。我车中还有一面琵琶,正好赔给邓小姐。” 邓小姐本来也并不很想坐他的车,但听他说车中有面琵琶,大感兴趣,便道:“那……有劳程主簿了。” 换过了车,邓小姐的车便由车夫赶回去修理,驾车的马解下一匹来。陆明夷见这马没有鞍鞯,便道:“程主簿,这光背马由末将来骑吧,您骑我这匹。” 程迪文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我能骑光背马。将军贵姓?”他一见邓小姐,心思哪还在别处,直到现在才问陆明夷。 陆明夷对他实是一肚子气,但不好失礼,回了一礼道:“末将辅尉陆明夷。” 程迪文噢了一声,说道:“原来是陆将军。” 陆明夷故意把军衔报出来,见程迪文毫无惊叹之意,心中更是不满,心道:好,你骑光背马吧,看不把你摔下来。他却不知程迪文当初被开革出伍时已是翼尉,一个辅尉还真吓不住他。虽然陆明夷一见程迪文就有点看不惯,但见他上了光背马竟然颇为利落,倒有点吃惊,问道:“程主簿,您也能骑光背马?” 程迪文当初在军中时枪马虽不算特别出色,但也不是泛泛之辈,远征朗月时更与现在的楚国大帅薛庭轩交过手,骑个光背马自是不在话下。他见陆明夷有点吃惊,笑道:“在下也当过两年兵……啊嚏!”他骑在马上虽然稳当,不过现在正在下雪,他身上穿得单薄,倒是有点冷。邓小姐见他打喷嚏,忍不住一笑,向一边侍女说了句什么,那侍女答应一声,解开包取出一件毛皮披风道:“程主簿,外面冷,请你赏光披上这个吧。”原来可娜夫人心疼女儿,生怕夜凉,让侍女给她带着不少衣物。 程迪文接过披风,险些要从马上摔下来,笑道:“多谢多谢,邓小姐,小可如何当得……”他还想再客套几句,却见邓小姐和两个侍女都进了他的车,这才不说了。把披风披在身上,程迪文只觉暖意融融,哪还觉得冷。 一进车里,一个侍女忍不住笑道:“小姐,这程主簿真是呆头呆脑的。” 邓小姐也淡淡一笑道:“别说人家坏话。” 另一个侍女想说句趣话,但见邓小姐神情淡淡的,似乎对这程主簿也并没有什么大意思,心想:这话还是别说了,不然小姐要生气。 第13章风雪之夜 虽然出了这个波折,不过接下来倒是一路顺利。街上人很多,程迪文的车夫先前出了个乱子,这回更是小心,车赶得平稳之极。到了林宅,只见里面灯火通明,已是宾客盈座,林先生听得程主簿和邓小姐一同来了,连忙出来相迎。本来他也要把陆明夷迎入大厅,但陆明夷却说军令在身,在外等候,只和十来个冲锋弓队在下房烤火歇息。林先生见他执意不进去,也不好多说什么,让厨房给他们也开了一桌酒席,便让他们在下房等候。 一进门,里面已有不少客人了,见他们进来,纷纷起立相迎,除了报国宣讲团的几位有名艺人,以前来过的琴师宋成锡,文校教师侯功山,礼部致仕侍郎苗进和也都在。苗进和本是礼部侍郎位上退下来的,接替他的正是程迪文的父亲,更是熟络,程迪文倒也客气,一个个见礼,见到苗进和时更加礼数周到,苗进和只觉这年轻人少年英俊,果然不差。 看到程迪文进来,后院等候的郑司楚差点把笛子都掉在了地上。林先生说的程主簿居然指的是程迪文!他当真想不到。看来程迪文被开革出伍后,在仕途上倒是一帆风顺,比军中升迁更快。一年多不见,程迪文脸白净了许多,倒是气宇轩昂。 幸亏合奏中笛手共有三个,另两个都吹不了铁笛,他也换过了一支竹笛,可万一林先生为了炫耀得到一个笛子好手,吹上一番牛,而那铁笛就是程迪文给自己的,被他看到了岂不立刻穿帮?虽然他相信程迪文不会出卖自己,可万一被他认出来终究不是见好事。郑司楚正自想着,有人轻轻拍了他一下,扭头一看,却是严四保。严四保站在他身后,关切地说道:“青杨,用心点,别让人看不起。” 施国强给严四保和严青柳安排了个打杂的活,严四保一有空就过来看看郑司楚,还关照两句,旁人都说他对这大儿子当真关怀备至,对小儿子就没这么关心了。严四保倒是煞有介事,跟真的一样。郑司楚有点奇怪,不知父亲怎么跟他交待的,严四保完全不似作伪。他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严四保这才安心走开。 此时厅堂里已高朋满座,都在高谈阔论,其中申公北的声音尤其响亮。便是这等寻常饮宴,他还是和在台上时一般说得慷慨激昂,旁人听得都有点目瞪口呆。因为郑司楚现在名声大噪,他对郑司楚便肆意讥弹,郑司楚在内室听他说什么自己无耻下流,在军中时整天吃喝玩乐,随意打骂士卒,跟毕炜西征时贪生怕死,逃回来还要冒功,真个一肚子气,程迪文在座中也听得甚是不自在。林先生倒是发觉了程迪文的神情,心想程主簿当初在军中时和郑司楚是好友,毕炜首次西征失利后他与郑司楚一同被开革出伍,申公北对郑司楚破口大骂,等如也在骂程迪文,待他说得累了喝口水的时候插嘴道:“申公,今番您与程主簿前来,不知准备说一段什么?” 申公北这人其实千伶百俐,方才说得兴起,把郑司楚臭骂一通,听林先生这一说,马上省得方才这一席话在程迪文听来有点指桑骂槐,只怕程主簿会不悦。他笑道:“林公,今番公北准备的,乃是一个小段,名谓‘雾云城三军大战,金枪班一将逞威’,说的乃是程侍郎当初在金枪班时的事迹。” 这一段乃是当初申公北最得意的一套大书《共和大业》中的最后一段。这套《共和大业》是根据《共和国发展史》编的,因为《共和国发展史》部头很大,一般人不耐烦去看,申公北便将其中概要添油加醋,编成这一套大书,其中《坠星原血战录》也是当中最热闹的一段。他口才极好,这套书也编得深入浅出,完全没有和《共和国发展史》相抵触的地方,因此得过不少奖励。他所说的这一段乃是《共和大业》的最后一回了,因为《共和国发展史》对这一场战事一笔带过,以前他也并没有刻意渲染。不过这一次带领报国宣讲团的乃是程迪文,而程迪文的父亲又刚被大统制重新起用,由武转文,成为礼部侍郎,申公北见风使舵,连夜把这一段大加渲染一般,其中最热闹的一段便是程敬唐三番与杨易对枪,胜不骄,败不馁,最后一枪刺死地军团首席统领杨易。刚编成时,程敬唐也来听了点,说这一段也太离谱了,自己并没有和杨易对过枪,不过申公北的脸皮也真如城墙般厚,说是说书不能完全依照历史,只为激励人心,反正程侍郎乃是名将,这些细节问题无关大局,杨易也正是死在这一役中。程敬唐被他说得没法,何况他还是拼命地捧自己,只能要他尽量少说这一段。因此在雾云城后来申公北便不说了,这回来东平城,要是老是说以前那些只怕旁人听得厌烦,他便又将这一段拿了出来。林先生还不曾听他说过这一段,叫道:“原来是程侍郎昔年功绩!申公,能不能让我等先听为快?” 申公北被他一捧,乐不可支,高声道:“甚好甚好,那我便说其中最热闹的一段对枪!” 申公北的说书,名闻遐迩,一听他要说一段,旁人更是起劲。申公北是个人来疯,见旁人凑趣,也不坐着了,站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一块惊堂木往桌上重重一拍,高声道:“共和得道多助,匪寇犹逞凶顽。英雄沙场百战,收拾万里江山。几句闲词说罢,这一回说的便是金枪班横扫贼寇之事……” 申公北的口才果然不是吹的,他一开口,旁人登时被吸引住了。申公北对说书便极是用心,特别擅长描述马上单挑,而且每每别出心裁,将打斗描述得极细。这一段《三番对枪》更是热闹非凡,说帝国匪军余孽不甘失败,故意诈降,在雾云城外发动了突然袭击。当时共和大军尚在外围未至,措手不及,金枪班率数千将士坚守城池。为防止帝国军巨炮轰城,金枪班不惜自身安危,出城向敌人单挑。当时金枪班有五绝枪之称,为首的便是队长程敬唐,手中一杆“刺地饮泉枪”,乃是一杆宝枪,因为扎入地下,能一下刺透泉脉,故得此名。而帝国军也有五个统领,每个统领都有一个外号,比如一直活到前两年的陈忠,名号就叫“癞皮象”云云,而杨易更是人称“吐海鲸”,是当世枪王,于是五绝对五统领,各有胜负,血战一场,最后程敬唐和杨易三番恶战,刺地饮泉枪终于破了杨易的长鲸吐海枪,将这贼军骁将挑下马来,为共和军的最终胜利赢得了时间。他说得绘声绘色,简单就和当时他就在边上一样。 邓小姐还没听申公北说过书,听得惊心动魄,小声道:“程主簿,令尊大人真了不起!” 程迪文厚着脸皮坐在她边上,一直想和她搭话,却又不敢,见她主动和自己说话,登时乐不可支,小声道:“邓小姐见笑,其实家父说没那事,这是申先生编的。” “编的?” 程迪文点了点头,“家父说,当时雾云城有重兵把守,贼军根本不能有什么作为。” 原来如此。邓小姐也微微点了点头。这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事,再过几十年,当事人都已去世的时候,只怕申公北说的这些也要成为旁人深信不疑的历史了。这时申公北已说到程敬唐最终用“翻山倒海回马独门枪”刺倒了杨易,夺下了杨易的枪王之号,惊堂木一拍,说道:“从此河清海宴,共和大业江山永固,英雄丰功盖世无双!”旁人听得心旷神怡,纷纷叫好,把林先生的厅堂弄得好似戏馆一般。 林先生听申公北说了这一段,暗自赞叹,心道此人得享大名,倒也名下无虚。他赞了几句,说道:“诸位,再过两天报国宣讲团便要在东平城新年晚会上一展身手,此番敝乐班也要登台献艺。区区小班,趁此机会,请诸位多多指教。”说着,唤过一个人道,“让乐班进来。” 林先生家的乐班名声也着实不小,程迪文对申公北的说书没多大兴趣,一听这乐班要出来,精神一振。待那支乐班鱼贯出来,见服饰整齐划一,心想林先生果然是有心人,看这些人的衣着便是不凡。 乐班一落坐,第一支便是程迪文编的那套《大曲》。这《大曲》很是繁复,全部演奏完要好长一段时间,因此选的只是当中一个章节。郑司楚一出来,一眼便看见邓小姐和程迪文坐在一块儿,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待乐班指挥一扬手,他把笛子凑到嘴边,突然又有种不安,却是程迪文的目光看向自己。他暗自一惊,心道:可不要露出破绽来。自己脸上蒙着面目,谅程迪文认不出来,只是不要被他从指法上看出来,便故意中规中矩,尽量不显山露水,心里只盼望林先生别为了炫耀,把自己用铁笛之事说出来。 林先生知道程迪文乃是笛子名手,其实倒有心向他炫耀。这一段奏毕,却听得出笛声虽然也不算差,但也平平无奇,不觉稍感失望。旁人便是一般叫好不迭,赞美林先生这乐班技艺不凡。林先生见程迪文面含微笑,问道:“程主簿,你听着敝班可还有可取之处吗?” 程迪文晃了晃脑袋道:“林公,贵班乐师大多可圈可点,已不下礼部的乐班了,真难为林公用心。” 林先生听他只是客套,更是失望,却也有点不服气,说道:“程主簿,不嫌冒昧的话,能不能请主簿大人指点一二?” 程迪文笑道:“小子失言了。林公,您这乐班已非凡品,不过这套《大曲》是得蒋夫人指导,我听蒋夫人说过,奏乐贵在和谐,个人发挥尚是余事,而贵班乐师在‘和谐’二字上稍有欠缺。比方说,那位琴手之技,实已不下蒋夫人身边的石仙琴先生,但吹到第三段时,笛声本应为主,琴声却因为弹得太好,就有点喧宾夺主。” 林先生听他一说,微微一怔,马上微笑道:“程主簿之言,实令敝人茅塞顿开,原来如此!” 程迪文一说到乐理,更是技痒。他于此道本来就是高手,得蒋夫人指教,更是突飞猛进,现在便称他是当世第一笛手也不为过。林先生这乐班并不差,而是太好,但演奏这段《大曲》正是犯了当初他编排时的毛病,哪还忍得住,把蒋夫人当初指点的一条条搬出来。那时蒋夫人指出的六处毛病,便有五处和现在对得上号,林先生听他侃侃而谈,无一不是深中肯綮,越听越是心折,便是那琴师先前听他说自己不够和谐有点不服气,此时听他一说,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道:这程主簿果然了不起,真是少年大才。 程迪文说得兴起,哪还忍得住,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支锃亮的铁笛道:“单凭口说,犹是隔靴搔痒,还是由小子来试奏一段,便知端的。”旁人见程迪文要亲身演示,更是连声叫好。林先生见程迪文摸出的也是支铁笛,心中已在暗叹,忖道:可惜那严青杨只怕是怯场,不能发挥出十成本事。 此时程迪文将铁笛凑到唇边,信口试了个音,便吹了起来。这一段乃是《大曲》中的一小段,雍容华贵,笛声本来清丽婉转,但宾客中通乐理之人听程迪文吹来,笛声华而不浮,丽而不妖,无不服气。郑司楚此时对乐理已登堂入室,以前听不出好来,现在一听,亦是暗暗赞叹,心想:迪文的笛技确是非我所及,只不过…… 如果从手法上来看,程迪文当真已至神而化之之境,但他的笛声却越来越少英锐之气,已是一派富贵气。当初郑司楚和他同在军中,程迪文闲来吹奏一曲,郑司楚不服气信口指摘,大半胡说八道,程迪文也一笑而已,知道这好友不过嘴上不服输罢了。那时郑司楚对乐理并无精研,但听得出他的笛声中有怨抑峭拔之意,现在却显得平和,但也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也许,我和迪文在各自的路上,也越走越远了。他想着,心中不禁有点伤心。 程迪文吹完这一段,众人又是一阵叫好。寻常人仅仅因为程迪文这一次乃是报国宣讲团的首要人物,通乐理的却是无不衷心钦佩。那琴师宋成锡连声赞叹,邓小姐亦是暗自颔首。程迪文心中得意,见邓小姐听得出神,笑道:“邓小姐,久闻您也是琵琶高手,今日有兴,何妨与我合奏一曲?” 程迪文其实哪里听说过邓小姐会弹琵琶,只不过刚才才知道。邓小姐知他只是套近乎,倒不说破,微微一笑道:“程主簿客气了,小女子不过随时练着玩的,不足有辱清听。” 林先生在一边洞若观火,见程迪文的模样,暗笑道:“这程迪文看着邓小姐跟苍蝇见血似的。他们两人年纪相仿,若能撮合到一块,真是件美事。”便道:“邓小姐也不必过谦,今日难得一聚,何妨让我等饱饱耳福?” 知道邓小姐琵琶之技的人自是纷纷附和,那申公北见邓小姐貌美如花,态度闲雅,对她亦极有好感,叫道:“不错不错,两美难得并取,程主簿笛技妙绝天下,邓小姐琵琶亦是盖世无双,若错过此机,我等实是要抱憾终生。” 他们一凑趣,邓小姐也不好再推辞了,微微一笑道:“盖世无双也是错了,我师哥就比我要强不少。” 程迪文一怔道:“邓小姐还有位师哥?”他一听邓小姐竟有个师哥,不觉醋意就涌上心头。林先生怕邓小姐说出宣鸣雷的名字,现在宣鸣雷可是南军要将,万万说不得的,忙道:“邓小姐的琵琶,乃是天下一绝,不能唐突了,请大家噤声。” 边上一个侍女递过一面琵琶来。她自己用惯的琵琶因为断了根手柄,这面便是程迪文送她的。邓小姐其实并不很愿意弹奏,但众人如此喧嚣,她抿嘴一笑,落落大方地接了过来。褪下布囊,试了试音,赞道:“程主簿,您这琵琶真好。” 程迪文家中豪富,不下于林先生,这琵琶乃是他请高手匠人制成,又请蒋夫亲手调理过,见邓小姐赞叹,笑道:“那邓小姐请不要再推辞了。我们奏一曲《踏雪寻梅》可好?” 这时苗进和捋了捋胡须道:“不错不错。今日正值大雪,弹奏此曲,极是应景。” 《踏雪寻梅》也是一支名曲,闵维丘曾为其填过词,辞句俚而不俗,清丽优雅,不过因为曲子很难奏,一般乐师不敢问津。邓小姐道:“便奏这一曲吧。” “村北村南路两行,溪头溪尾水声凉。浅深人影月昏黄。风吹来一缕幽香,是那边缟衣红裳,暮雪纷飞夜正长。”这曲子很是幽雅,其实与现在厅堂中的热闹景象很不协调,但邓小姐纤指一拨,一串琵琶声滚落弦索,所有人都似踏在一个漫天飞雪的山中孤村外,看着炊烟袅袅,一钩昏黄淡月升起。程迪文也听得痴了,心道:天下竟有这等人! 程迪文在雾云城时,爱上了萧舜华,但萧舜华已有男友,对他也不过是个寻常朋友,程迪文知道后很是失望。待见到邓小姐,实有种魂梦与之、茶饮不思之感,等到见她琵琶之技一高至此,更是魂不守舍,只觉此生若错过此缘,活着都无味了。等琵琶声弹罢了这一段过门,他将笛声放到唇边,轻声一吹。程迪文的笛技确已当世不作第二人想,此时更是用出了十二分本事,这支《踏雪寻梅》又不似《大曲》这样一味雍容华贵,真个清丽绝人,便是堂中端茶送水的仆佣,亦听得如醉如痴。 迪文吹得真不错。郑司楚想着,可是心头却也疼痛得有如刀绞。在他心里,实是希望与邓小姐合奏的不是程迪文而是自己。虽然自己的笛技尚不如程迪文,但听得出,程迪文的技艺虽高,却仍是一味纤弱,便如流水无骨,说不好听点,便是未脱匠气。琵琶声本来柔媚动人,笛声应该有清越之气,但现在听来,这笛声比琵琶声更加柔美。“和”字已矣,“谐”字则显得有点不妥,怪不得当初他编《大曲》时,也说吹来总觉抵牾。 如果是我吹的话,才是真正的珠联璧合! 郑司楚在心底叫着。可是现在自己的身份仅仅是个哑巴笛师,只能在一边听着而已。他想着,只觉心底有种说不出的痛楚。 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你是来做什么的?他在心底对自己说着。可不管怎么说,心头的痛楚仍是丝毫未减。虽然笛声和琵琶声如此清丽优美,可每一个音符都似把小小的刀子,在扎着他的心口。他暗暗长吁了口气,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 你是疯了不成?这儿是敌人的地方。他对自己说着,可是那种酸楚之感无论如何都无法消除。 程迪文此时已是沉浸在乐音之中。“是那边缟衣红裳”,那边的邓小姐还真是穿着一身淡红衣裙,便如寒梅乍放。他越吹越是得心应手,只觉平生吹笛,只怕这一次算发挥得最好,日后说不定都不会有这等境界了。此时已到一曲终了,他的笛声更是婉转,厅堂上炉火烧得很热,外面虽是大雪纷飞,座中却热气腾腾,但所有人都如身在飞雪中,清凉彻骨,心神为之一爽。 待曲声一结,余音未了,有人狂呼道:“此曲真非人间所有!世上无双!” 邓小姐眉头微微一皱。这时候叫好实是大煞风景,有这等行为的自是那申公北了。不过他这般大声疾呼,旁人也纷纷赞叹。先前听林先生的乐班演奏《大曲》,已觉美不胜收,现在听了这笛声和琵琶合奏,虽然远不及乐班繁复,但少少许胜多多许,林先生的乐班实在已似俗脂村粉,不堪一听。那苗进和亦是又惊又喜,他在礼部为官多年,高手乐人见过不知凡几,今番所听却是平生仅有,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申公北不知趣的叫好让程迪文亦有点不快,但能与邓小姐合奏,他这一点不快转瞬即逝。他放好笛子,笑道:“邓小姐之琵琶,真是天下独绝,若蒋夫人听了,必定赞不绝口。” 一听他说起蒋夫人,邓小姐眼里亦是一亮,但马上又淡淡道:“程主簿客气了。” 她有点不冷不热,程迪文却还要喋喋不休。林先生察颜观色,见邓小姐对程迪文反倒有点冷淡,心想:邓小姐看不上程主簿吗?只怕这撮合做不成了。他怕程迪文尴尬,忙在一旁笑道:“程主簿的笛技,邓小姐的琵琶,都让人叹为观止,敝班乐师此番实是受益匪浅。” 若是平时,程迪文总要客气几句,但现在他满脑子都在邓小姐身上,客套话也懒得说了,只向邓小姐道:“邓小姐,在下余兴犹在,是不是再合奏一曲?” 邓小姐嫣然一笑道:“程主簿好兴趣,只是小女子已有些倦意。” 程迪文还要不依不饶地问些什么,林先生见邓小姐明显已有点不耐烦。他不知邓小姐为什么对程迪文一下观感这么差,但自命知趣,忙道:“程主簿,对了,我新近收到一幅尉迟大钵的画作,却有点存疑,想请诸位一览可好?” 林先生虽然最爱的是音律,对书画也甚有兴趣,边上的苗进和已然听到了,他对书画之好还在音律之上,笑道:“原来林公收到了尉迟大钵之作?真是难得。” 尉迟大钵乃是当今天下第一画师,只是画作难得,很多人只闻其名,未见其实,听得林先生要来现宝,全都大感兴趣,撺摄林先生拿出来助兴。林先生得到这画作,本就有炫耀之心,更是得其所哉,笑道:“好,请诸位稍候。”这幅画作乃是一幅《百蝶游春图》,他让乐班奏上一曲《坐春风》,以示相得益彰。 这一曲《坐春风》郑司楚也吹得甚熟,他坐在乐班里按笛吹笛,心思却已乱作一团。那幅《百蝶游春图》有好几尺长,两个佣人拿出来展开,座中多是士人,为了表示自己并非兴趣粗俗,便一个个细细看来,各自赞美一番,连那申公北也用说书的调子大赞一通,没口子道:“真迹!定是真迹!”林先生见他们对这画作大为欣赏,更是得意,索性把自己的珍藏拿了不少出来,一幅幅让他们赏鉴。说到兴头上,有人便说座中客人也有能画的,既然看了这等佳作,不如让这些人各画一幅相赠,作为林先生宴请众人之谢礼。林先生见有这好事,更不肯放过,马上让人拿出笔墨纸砚来,在边上摊开几张空桌让这些客人挥毫。这些客人中虽然名声不及尉迟大钵远甚,倒也不是无名之辈,本来就有点技痒,见林先生拿出来的文具都是些精美之物,更是耐不住勃勃画兴,便公推了几个画名最盛的出来,一时间热闹非凡。 邓小姐其实不太喜欢这等热闹场所,本来是想来见见程迪文,听听林先生乐班奏曲,现在乐班听过了,程迪文也见过了,兴致也已差不多了,便向林先生道:“林公,恕小女子暂退片刻,我想去更衣。” 林先生正在兴头上,忙道:“邓小姐请便。”现在画师正画到极处,也没人再去听曲,便让乐班也暂且退下歇息,待会儿再上来。 郑司楚见邓小姐避席告退,程迪文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心里却是一宽。他夹在乐师中退到后堂。严四保倒在后面等候多时,见他们过来,严四保马上挤到郑司楚跟前,小声道:“青杨,你吹得还不坏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严四保长吁一口气,笑道:“我说你没事的。哈哈,有林先生这座靠山,下半辈子也不用愁了。” 郑司楚实在有点奇怪这严四保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真把自己当成严青杨了?这时施国强走了过来道:“诸位,今晚也没事了,林先生说偏院给大家也设了几席,你们从偏门出去,吃过后便各自歇息吧。”他见严四保和郑司楚在一处,笑道:“严老哥,你沾你儿子的光,也一块儿去吃吧。” 严四保听得自己也有得吃,更是得意,忙道:“多谢施管家关照,多谢。” 施国强又笑了笑道:“严老哥,你别谢我,该谢你生了个好儿子。你小儿子没学笛吗?” 严四保道:“青柳吗?他什么也不会。” 施国强啧啧了两声道:“可惜,当初该让你小儿子也学的。真是可惜,长一模一样,本事却天差地别。” 他们正待从偏门出去,耳畔忽听得有个女子道:“程主簿不好吗?” 一听到“程主簿”三字,郑司楚便是一凛。扭头看去,却见邓小姐正和两个侍女走过来,说话的是一个侍女。邓小姐微微一笑道:“他挺好啊。” “那小姐为什么对他这般冷淡?” 邓小姐叹了口气道:“程主簿的笛技确是天下无双,可惜总少了点什么。一味柔弱,其中无骨。” “一味柔弱,其中无骨”八字,正是郑司楚的想法。郑司楚已在暗自叹息,心道:这邓小姐真是了得,迪文要听到了,只怕非哭出来不可。只是邓小姐批评程迪文,他反倒更是欣慰,方才的不快已全然乌有。严四保在一边见他神情,低声道:“青杨,别多想了,人家是大户人家小姐。” 听严四保这般一说,郑司楚不敢再去听邓小姐还说什么。虽然耳边仅仅刮到两句话,他心中却在忖道:邓小姐,若我与你合奏一曲,你便知道了。自己与宣鸣雷合奏过多次,邓小姐是宣鸣雷的师妹,家数一般无二,自己若与她合奏,必定不会有程迪文与她合奏的那种不和谐之感。不过这种事想来也不可能,也许,永远都不可能。 他们出去,是走的偏门。一出偏门,只见正门口有几个军人正在说着什么,其中一个身后背着两杆短枪的正打了个立正,低声道:“是,谨遵将令。”他不认得这是陆明夷,心道:怎么回事? 此时偏院里已设下了一桌。虽然这酒席远不及正厅里的丰盛,倒也不寒酸。郑司楚因为脸上蒙着面具,不敢喝酒,随意吃了两口,便站了起来。严四保倒是吃得欢,见郑司楚有点难以下咽的样子,小声道:“青杨,你吃不下吗?” 严四保的样子有点古怪,郑司楚心头一凛,忖道:他要说什么话?难道,这人也不是那么简单?他点了点头,却见严四保有点诡秘地道:“那去解个手吧。” 严四保到底想做什么?郑司楚的心一下提了起来。父亲说可以相信严四保,父亲自不会骗自己,可万一父亲看错了呢?他跟着严四保走到后面,严四保看四周没人,小声道:“青杨,你吃不下,这一桌酒浪费了可惜,那你去和青柳换身衣服,让他也打打牙祭吧。” 郑司楚险些要笑出来。严四保居然打的是这个主意!自己实在多心了。不过严四保眼里,两个儿子都是心头肉,一个因为会吹笛子被林先生看重,另一个却只能做做打杂的,这种酒席也吃不上,实在有点不忍,所以才想出这么个主意。反正青柳青杨长相相像,又是刚来没几天的,都是哑巴,没人会注意到不同。 见郑司楚又点了点头,严四保这才笑逐颜开,说道:“我知道你和青柳都是孝顺孩子。走吧,别耽搁了。” 多耽搁一阵,严青柳就吃不上好菜了吧。郑司楚想着,跟着严四保回屋。严四保却是跟做贼一样,看四周无人,推开门道:“青柳。” 屋里,严青柳应声出来,严四保道:“青柳,快和你哥换身衣服,你哥要睡了,我带你去吃顿好的。” 严青柳看了看郑司楚,郑司楚已把外面的衣服脱了下来递给他。严四保家境贫寒,难得吃酒席,这种小便宜无关紧要,严四保要占就占吧。他和严青柳换好了衣服,严四保见两人几乎一般无二,自己能看出来,旁人却定看不出,反正严青柳也不会说话。他急着回席上继续开吃,便小声道:“青杨,你就歇着吧,让弟弟代你去吃。” 待严四保带着严青柳一走,郑司楚躺到铺上,抱着头默默地盘算。来到林宅,已是第三天了,这三天里一直没能和裘一鸣接上头。这裘一鸣是他在军中挑选出来的精细之人,而且小时在东平住过,会说东平方言,照理他潜入东平城不会漏出破绽。只是他是不是真的得到了什么紧要军情吗? 在暗中,他静静地想着。用间之道,兵法中说了不少,但他还是第一次在实战中用间。 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裘一鸣本来属于生间,但也有成为死间的决心。可是老师给自己的那本《兵法心得》中却对用间有不同的说法,说防间甚于用间。因为用间变化太多,难以预料,而且很可能被敌方反间。一想到反间,他就想起了年景顺。父亲说过,留下年景顺,将来可能会让他充当反间。不过,邓帅后来一直不和他联系,显然邓帅对年景顺亦不完全相信,这反间也很难用。裘一鸣有没有可能失了风,被反间了? 他睁大了眼。虽然有这种可能,但他也相信自己的眼光。裘一鸣虽然在东平城长大,但他在五羊城的时候更多。而且他对五羊城忠贞不二,当初他和年景顺受余成功之命,为选拔一个靠得住、又有本事的人担任细作,自己和年景顺曾亲身设计测试。最初选出的五人中,另四人都没能过关,只有这裘一鸣绝无二心,而且他又是当初申士图的侍卫长飞铁的师弟。这个人应该相信,《兵法心得》中用间一道也说,疑间不用,一旦用了,就要绝对信任他。郑司楚也相信自己并没有看错,裘一鸣不可能被收买,那么只有可能他很难与自己接上头。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正想着,耳畔突然传来细细的脚步声。郑司楚心头一凛,人却没有动。 大概是林宅的哪个下人吧。林宅是大户人家,佣人不下几十个,这儿又是下人所住的偏院,哪个人偷懒回来歇息,也不足为怪。他静躺着不动,却听外面传来一个声音:“这里没人。明夷,到底是什么事?” 虽然来了没几天,但郑司楚已把林宅上下人等全都记熟了,他不记得有哪个叫“明夷”的佣人。却听另一个道:“不用多说,邓帅有密令,严查此处。” 邓帅发下的密令!虽然那人只是简单说了一句,但仅仅“密令”两个字已让郑司楚吓出了一身冷汗。 林先生并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人物,他不属军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身份,只是一个寻常富户罢了。邓帅为什么要严查林宅?难道,邓帅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踪迹? 他皱起了眉头。此番渡江,郑司楚自信神不知鬼不觉。有严四保做掩护,又有姨父的面具,他怎么都不信自己会漏出破绽。难道北军已经发现裘一鸣了?想来也只剩这一种可能。邓帅没有对裘一鸣下手,是为了从他身上顺藤摸瓜,找出与他接头之人,这正是用间五道中的因间之法!在黑暗中,郑司楚已在暗叫侥幸。真是天可怜见,自己因为吃不下东西,居然听到了这等事。只是裘一鸣却不知道自己早就暴露,只怕还盼着早点和自己接上头。 该怎么通知裘一鸣?这是郑司楚第一个念头,但马上明白这样做是下下策。裘一鸣如果已暴露身份,那自己亦是万分危险。现在上上策就是立刻放弃这计划,马上渡江回东平城去。可是这么一来,裘一鸣势必要任人宰割,郑司楚实在不忍心。 裘一鸣非常相信自己,自己也跟他说过,一定能让他平安回来。可事实上,上一回与他接头的人已然失了风,其实自己早就料到,邓帅绝非那么轻易能对付的。究竟要怎么顺利把裘一鸣带回去? 刚才听到的这一句话在郑司楚心里翻起了滔天巨浪,而陆明夷的心中也在忐忑不安。邓帅这道密令来得如此突然,让他也有点措手不及。 怪不得让我前来保护邓小姐,看来邓帅早有预料。他想着。战争无所不用其极,但陆明夷向来觉得,战争就是战争,不应该殃及无辜。在战场上,为了取胜,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假如要对平民百姓下手,那就已经失去了一个武人的尊严。可就算自己这么想,敌人也不会认同自己。 战争,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他想着,眼里也透出一丝寒意。方才与齐亮四处查看了一番,并未发现异样,但自己不曾发现却不见得敌人就没有行动,也许他们已经渗入林宅,随时都要准备下手,所以万万不能大意。 身后,门开了,林先生走了出来。他是听一个仆人传说,说护送邓小姐前来的陆将军有话要说,还不知道陆明夷想说什么。一出门,见陆明夷站在屋檐下,地上雪已积了半寸厚,他道:“啊呀,陆将军,怎么不进屋里歇息?外面可冷。” 陆明夷的衣着并不厚,但他似乎感觉不到寒冷。见林先生出来,他上前行了一礼,小声道:“林先生,末将陆明夷。” 林先生只听仆人说是位陆将军,还不知他的名字,见陆明夷年纪甚轻,忖道:这陆将军小小年纪,已是辅尉,当真了不起。他道:“陆将军,有什么事吗?” 陆明夷从虚掩的门缝里看了一眼,小声道:“酒宴还有多久?” 林先生沉吟了一下道:“还有一阵吧。陆将军,怎么?” 宴席上酒兴正浓,人们都在谈论。陆明夷犹豫了一下道:“林先生,方才我得到邓帅密令,有人想要劫持邓小姐。” 林先生大吃一惊,叫道:“什么?是谁?” “尚不清楚,但他们一定要以此来要挟邓帅。” 劫持邓小姐,自然是想以她为人质要挟邓帅。林先生皱了皱眉:“是南方叛军?” 陆明夷心中,实是并不希望南军会做出这种事来。南军能一举击败邓帅,陆明夷对他们不禁看高了一线。那个定下奇计的郑司楚听说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声名却已经直追薛庭轩,在陆明夷的心底,平生大敌已增加了一个郑司楚。如果是郑司楚设计劫持邓小姐,那这个人的形象就在自己心中一落千丈,陆明夷会更加羞愧自己竟把这种无耻小人当成至敌,所以他比任何人都不希望这是郑司楚的主意。 郑司楚,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他想着,只是道:“现在尚未得知,林先生,请你千万要注意,不要让邓小姐落单,尽快结束酒宴。” 现在宴席上才吃了一半,还有不少菜未曾上来,这时候草草收场,对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实是大不恭敬。林先生想了想道:“好的。要不,陆将军,您也入席吧,这样正好有个照应。” 陆明夷想了想道:“不,我还是不进去了,在外面守着吧。” 林先生心道:邓小姐要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可担待不起,上回邓小姐来的时候就出过一次事,好在那次有惊无险,虽然损了艘船,邓小姐却安然无恙,事后邓帅也没有怪罪自己。可万一这一次再出事,那邓帅再大度,也不会对自己客气了。他最希望陆明夷能进去守在邓小姐身边,见他不肯,有点着急道:“陆将军……”陆明夷却打断了他的话,低声道:“林先生,你不必多虑,就照原样,一切有我担当。” 对林先生交代过了,陆明夷转身又对几个属下交代了几句。表面上不能守得太过严密,以防那些人不敢有所动作,又不能玩忽职守,让邓小姐出乱子。若不是陆明夷平时甚得下属之心,那些士卒只怕要着恼。 分派停当,齐亮过来道:“明夷,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明夷道:“什么?” “明夷,我们就守在邓小姐边上,不是更安全吗?” 如果守在邓小姐边上,固然可以安全许多,但陆明夷担心的其实是那些人看到自己不敢下手。只要能用,就算邓帅之女,也可以一用,对陆明夷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何况,他实在不愿进厅堂与那些衣冠楚楚的人坐在一起。他笑了笑道:“这些下手之人到底是什么面目,连邓帅也不曾查清,所以抓到一个活口,亦是至关重要。” 齐亮恍然大悟,已知陆明夷其实是想引那些人动手。他觉得陆明夷现在这么做实在太过行险,只怕会得不偿失。可是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这个好友年纪比自己小,现在已是冲锋弓队总队长,也越来越有主见,他定下的主意,自己是根本无法说动的。 此时有个仆佣托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蒸笼过来,这蒸笼着实不小,这人托得也甚是吃力。到了门口,陆明夷道:“这是什么?” 那仆佣侧过头道:“是刚蒸得的乳猪。” 这乳猪是之江省的一道名菜,只有很隆重的酒宴才会上,是把乳猪褪毛洗净,先用滚油浇熟,然后再上笼蒸,这样脆嫩甘香,极是美味。大厅里排了三桌酒宴,这乳猪是主菜,也一定是三口。林先生听得外面的声音,迎了出来道:“总算来了,阿七,怎么就你一个人上菜?” 乳猪蒸起来相当麻烦,只怕现在才好。林先生本来就等得有点急,三口乳猪一块儿上来,起码也得两个人抬,这回阿七却是一个人托来的,若是路上倒翻了,岂非大为扫兴?好在没出事,他也没去埋怨,只是道:“阿七,快点上吧。” 阿七道:“是。”他托着这般大一个蒸笼,仍是走得稳稳当当,一开门,外面的寒风带着雪风都飘了进去,有一些都沾到了蒸笼上。齐亮闻到了传来的香味,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低声道:“有钱人真会享受。明夷,这人力气倒也不小。” 每口乳猪大概也就十来斤重,三口不到四十斤,加上蒸笼的份量,甚实也不过六七十斤罢了。陆明夷正想说这阿七力气虽然不算小,不过这点力气齐亮也有,不算什么。但他一看到雪地,却是一怔。齐亮见陆明夷看着地上的脚印出神,不知他在想什么,小声道:“明夷,怎么了?” “脚印有点深啊。” 地上雪已积了不少,阿七走进去时,地上留下一串脚印。陆明夷见他踩下的脚印竟是深得异乎寻常,心头便有点隐隐的不安。 乳猪不该这么重啊…… 猛然间,他想到了方才雪花飘到蒸笼上的情景。照理,这蒸笼刚下锅,烫得手都碰不上,所以阿七手上还载着厚厚的大手套,可是雪花飘上蒸笼后,却并没有立刻化掉。 这蒸笼有问题!陆明夷心头一凛,猛地转过身,一把推开了门。 门被推开的时候,那仆佣阿七正在揭开蒸笼盖。东平城的香蒸乳猪是道名菜,就算长居之江省的人也不常吃得到,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陆明夷一推开门,倒把他们吓了一大跳,见这军官猛然进来,有些不晓事的还在想:“怎么,乳猪的香味把这当兵的馋虫都勾动了?” 蒸笼盖打开了,里面冒出了一大团雾汽,几乎就在一瞬间就把大厅都充满了。刚蒸得的菜揭盖后有蒸汽冒出,那也是常事,但看到蒸汽竟会如此之多,陆明夷心已是猛地沉了下去。 大意了! 陆明夷几乎要吐出血来。也许是平定夜摩千风的顺利,让自己也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小看了天下英雄。这几人肯定是要对邓小姐下手的人,而且他们已经抢到了先手。陆明夷在一瞬间已是洞若观火,厉声喝道:“坐在原位不要动!”人已一个箭步抢了过去。 第14章各展其能 无论如何,都要守住邓小姐!但陆明夷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些人谋定而后动,肯定已有一套完备的方案,只怕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把邓小姐抢走。陆明亮急得眼中都快有火星喷出,双手在肩后一探,一把拔出了两枝短枪。 因为是在步下,长枪使用不便,陆明夷带着的是两把四尺短枪。他身形如电,一下冲入了雾汽中,心里只是在叫着:“快!再快一点!” 当雾汽突然腾起来时,座中的人一时间都没有觉得奇怪。就算林先生,亦只是想着:“这热汽怎么还这么多?”耳边却听得陆明夷的喝声,一时间也听不清他在喊什么,雾汽中却见有个人猛地从蒸笼中窜了过来。 蒸笼里居然有个人!林先生吓了一大跳,他刚想喝斥,这人手一扬,一掌推在他的肩头。林先生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量涌来,一个踉跄,登时被推到了一边,那人已冲到了邓小姐身边。 邓小姐显然也极是意外,她微微一皱眉,正待站起来,但从蒸笼里出来之人动作极快,一掌压向她的肩头,邓小姐就算练过武功也挡不住,何况她只是个纤弱少女,只觉如一座山压上来,哪里挡得住?一下又压回椅子里,这人左手一场,袖中飞出了一根黑色细索,一下将邓小姐连人带椅子缚了一圈。 他的动作快极,邓小姐被他一下缚住,毫无还手之力,此时那人将手中细索向上一抛,喝道:“快走!” 他们此番出动,共有四人,阿七与他在下攻击,另有两人早已潜伏在屋顶。今日天公作美,大雪纷飞,屋顶那两人已伏了大半日,身上早被积雪盖住,根本没人发现,只等他将黑索抛上,那两人便可将邓小姐凭空擒走。他刚一举手,边上忽地有人喝道:“住手!” 一阵厉风袭来,正打向他的手腕。这人见来者出手甚快,不由微微一惊。这厅堂中尽是些文士艺人,他却没想到竟然还能有人会拦阻自己,左手一挡,右手仍是将黑索向上一抛。这黑索上装着一个小小铁抓,直直飞上,一下插在了屋顶,几乎同时,屋顶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缺口,一只手探下来,一把抓住了铁抓,便向上提去,而那人正打中他的手腕上,却是一支铁笛。 铁笛也有被当成随身兵器所用的,一打中这人的手腕,便是“当”一声响,发出的却是金属的声音。这人腕上套着一个铁管,便是收藏黑索之用,铁笛正打在铁管上,两人都觉手臂为之一麻。这人心道:“这家伙力气倒是不小。”不过这仅是一个小意外而已,他抛出黑索,右手便顺势过来一把抓住了那支铁笛,人已疾转半圈,一足猛地向后蹬去。 拦阻他的,正是程迪文。程迪文虽然离开军队已久,但当初在军中练就的本领还没扔光,一见邓小姐竟然遭擒,情急之下,抄出铁笛便来下手,在他心中只觉自己只消一出手,那人定然不敌,谁知那人却连缓都不缓,一把抓住铁笛,一脚反踢。这一脚力量极大,程迪文躲闪不及,被他踢得浑身一震,腿骨都似要被踢断,人倒退了两步,喝道:“来人!快来人!” 阿七见程迪文出手拦阻,只道他本领甚高,已从怀里摸出一柄短刀,一个箭步扑了过去,只待一刀将程迪文捅死,哪如同伴一脚就把程迪文踢开,他一刀反倒搠了个空。阿七也没时间多管程迪文,一把抓住了邓小姐的椅子,喝道:“走吧!”两人同时奋力一跃,这黑索坚韧之极,虽然带着三个人一张椅子,但屋顶两人力量甚大,仍是行有余力,椅子一下便被提到了半空中。 林先生的宅院很是轩敞,堂屋的屋顶足有两丈来高,此时椅子已有离地丈许,再过片刻就要提到屋顶。程迪文被那人一脚踢得翻倒在地,见邓小姐被凭空擒走,心知凭自己本事是拦不住了,急得快要吐血,却听得一声怒喝,却是陆明夷一跃而起,举枪向那黑索扫去。 屋中蒸汽腾腾,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但陆明夷有过目不忘之能,每个人的方位都记得清清楚楚,冲进屋里只不过稍缓了片刻。但就是这片刻间,邓小姐已被捕走,底下蒸汽虽浓,快到屋顶便淡了,他看不到邓小姐椅下的两人,但邓小姐却看得清清楚楚,心道:“这些人本领真个不小。”情急之下,猛地冲上了桌子,一跃而起,右手短枪横扫向黑索。 这黑索极为坚韧,但陆明夷看得极准,恰是短枪的锋刃处扫向黑索。阿七见这小军官如此了得,心下一横,手松开了椅脚,双手一把抓住了陆明夷的枪柄。他们这些人都是些亡命之徒,只消计策得逞,自己的性命在所不惜,阿七也根本没顾虑自己,陆明夷力量虽大,但枪上坠着一个人,哪里还扫得动,被阿七一带,人也掉了下来。 完了! 陆明夷的心刹时便凉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但这最后的机会也失去了。他右手枪被阿七抓住,变招快极,左手枪已翻了过来,正砸在阿七肩头,这一招神鬼莫测,阿七虽然精擅步下击刺之术,却也挡不了,枪共有两三斤重,陆明夷出手又稳又狠,他肩骨立被打得粉碎,惨呼一声,松开了陆明夷的右手枪,人摔倒在地,只是被他一阻,陆明夷上冲之势已尽,自己也落了下来。就在这一瞬,邓小姐被提出了屋顶。 这些人居然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也要擒住邓小姐!陆明夷心中已是暗暗生寒,一夫搏命,万夫莫敌,这话平时也听得多了,但真正要不顾性命,却也很少有人能做得到。眼前这敌人竟然真的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陆明夷本来自恃本领高强,敌人定不会是自己对手,可就算敌人斗不过自己,最终自己还是失了先机。 阿七被打翻在地,程迪文已抢上前去,一脚踏在他前心。这些人暴起发难,直如鬼魅般将邓小姐擒走,他见冲过来这人正是先前护送邓小姐的陆明夷,叫道:“陆将军,怎么办?” 陆明夷道:“程主簿,你放心。”话虽这么说,心中亦是茫然之极。邓小姐突然受袭遭擒,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他现在才知道天下之大,奇才异能之士实非自己所能想象,自己实是太过轻敌了。 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他转身便向外冲了出去。林先生的宅第如此高大,谁也没本事一跃冲上屋顶,要是搬梯子过来,那些人早就逃得不见影踪了。他一冲出门,齐亮已迎上来道:“明夷,怎么办?” 屋中的变化来得太过突然,直到现在雾气也没散尽。陆明夷道:“阿亮,你跟我去追!” 齐亮知道两个人带着邓小姐上了屋顶,追上的可能已是微乎其微,但现在已没别的办法,他心底暗暗叫苦,忖道:“这回可真是糟了,明夷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奉命保护邓小姐,本来想着不会有什么大事,谁知怕什么来什么,邓小姐一出事,邓帅震怒之下,陆明夷定然罪责难逃。只是陆明夷看上去仍是镇定自若,他心里亦是一定。 陆明夷到了院中,马上便冲到了院角。他虽是第一次来林先生宅中,先前却已将这院子查探得清清楚楚。院中种了好几株大树,院角有一株离院墙极近,他将双枪插回背上,将身一跃,抓住了一根树枝,翻身上了院墙。这院墙上也已积满了雪,但他跳上去仍是稳稳当当,虽然从院墙过去可以走上屋顶,但院墙比屋顶要低不少。他刚跳上院墙,已见几个人影从正厅屋顶冲过,冲向偏院。虽然他反应极快,可还是慢了一步,陆明夷见这些人在屋顶亦是如履平地,自己就算上了屋顶也肯定追不上,心中更是惊慌,忖道:“难道真没办法了?” 他心中正慌,忽然听得前面传来几声交手之声。陆明夷一怔,心道:“援兵到了?”他本已万念俱灰,此时已生了一线希望,精神一振,快步向前跑去。哪知刚跑了两步,毕竟不惯这般轻身纵跃,脚下一滑,一下从院墙上摔了下来。齐亮此时也已过来,见陆明夷摔下来,连忙过去,但不待他扶,陆明夷已翻身站起,喝道:“阿亮,托我上前!” 院墙有一人多高,齐亮也没本事一跃而上,但要托起陆明夷却还不在话下。他将双手向后一并,叫道:“来吧!”陆明夷也顾不得站稳,马上又一跃而起,正跳到齐亮手上,齐亮双手猛地一托,陆明夷借这势头又跳上了院墙。只是这般一阻,方才的金铁之声又听不到了,正厅屋顶上只留下一串脚印。他摔下来一次,不敢再过于大意,小心地向前走去,双手抓住正厅屋角,翻身上去,却见屋顶自雪中,有几行向西北而去,西北面大约二三十步外,有几个人影正缠作一团,看样子,正在交手。 真有援军?他怔了怔。显然有人拦住了那些刺客,可看样子来的只是一个人。他不知道这个意外的援手究竟是谁,快步沿着脚印而去,心中只是不住地默念:“无论如何,都要顶住!” 拦住那些人的,正是郑司楚。先前陆明夷和齐亮过来查看时,他只听到一句话,只道陆明夷要对付的是裘一鸣。裘一鸣得到的情报肯定至关重要,绝对不能失风,郑司楚思前想后,亦想不出一个通知裘一鸣的办法来。今天林府宴客,裘一鸣应该没有机会堂而皇之地进来。如果他见势不对,放弃了今天的接头之机倒还好,就怕裘一鸣自恃有纵跃之能,急于求成,暗中潜入林宅来与自己接头。裘一鸣现在又不知道自己是以严青杨的身份躲在林宅,自己若不露面,北军见此情形,定然猜到自己就在宅中。林宅里仆佣虽多,如果他们一个个排查,自己也要插翅难逃。 看来,只能铤而走险了。 躺在床上,郑司楚想了半天,最后终于打定了主意。自己不露面,最多只是躲过燃眉之急,却是后患无穷。事已至此,也只能将错就错,赌一下运气。好在父亲说过,接应早已安排好,随时可以出发。 他拿定了主意,却也只能听到大雪落下之声,怎么都听不到有异样。天越来越暗,他等得亦是越来越心焦,正在焦躁不安之时,忽然听得边上屋顶传来“喀”一声响。郑司楚皱了皱眉,心道:“裘一鸣这般不当心?” 裘一鸣的小巧腾挪本事非常好,据说不下于他的师兄,只怕太不小心才弄出声响来。他一听得这声音,便再也坐不住了,翻身起来,打开了后窗。郑司楚心思细密,外面白雪皑皑,他生怕留下脚印被人看破,因此从后窗出去。边上的偏院里,那些乐班正吃得欢,声浪一阵阵传出来,他沿着屋檐下走到偏院后门,这才翻身上了屋。后门外是茅房,在偏院里吃酒席的人偶尔总会离席登东,因此后门外脚印甚多,郑司楚担心的只是在这个当口有人会出来。好在这时偏院里正吃得热闹,郑司楚就算稍有声响也没人发觉,他翻身上了屋顶,谁都没觉察。 上了屋顶,郑司楚这才松了口气。与宣鸣雷到了五羊城后,刚进水军那一阵因为见宣鸣雷的斩铁拳和斩影刀十分厉害,他虚心求教,宣鸣雷倒不藏私,阖盘托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时为了能在战船上对敌,也常在跳板上练习,此时郑司楚的拳脚本领虽然还较宣鸣雷稍有不及,实已不遑多让。他翻身上了偏院屋顶,正见前面有几个人冲了过来,不自一怔。 自己只安排了裘一鸣,怎么会有好几个人? 当郑司楚一眼看到屋顶上有好几个人,其中并没有裘一鸣时,第一个念头是后悔。若早知道不是裘一鸣,自己实在不该现身出来。但当他看到其中两人抬着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的竟是邓小姐时,又是大吃一惊。 这些人是谁?他们竟然对付邓小姐,显然是要对邓帅不利,换而言之,这些人应该是支持南军一方的。难道是父亲定下的策略,要借劫持邓帅之女来要挟他?父亲也许会定这样的计策,但郑司楚马上也明白过来这些人肯定不会是父亲安排的,因为那几人见郑司楚突然出现,也一般大吃一惊,当先一人皱了皱眉,拔刀向郑司楚猛地冲了过来。 父亲知道自己在林宅,如果是他安排的,肯定不会如此。郑司楚再不犹豫,待那人冲到自己跟前,身子略略一侧,右手忽地一掌向他手腕削去。 这正是斩铁拳的一式。郑司楚原先只精于刀术和枪马,拳脚功夫不算太好,他对自己这短处心知肚明,因此跟宣鸣雷学习时,对斩铁拳练得远较斩影刀刻苦。拔刀向郑司楚攻击那人正是从蒸笼里冲出来的那刺客,郑司楚能在屋顶出现,他自然不敢小看郑司楚半分,但郑司楚这一出手却也让他大惊失色。这一招此人明明亦是烂熟于心,可就是太熟了,眼前这敌人突然使出来,他反倒不知该怎么应付,只一怔忡,郑司楚一掌已击在他的手腕。 斩铁拳摧枯拉朽,若是强抗,这人腕骨都要被郑司楚击断。虽然惊愕之下失了先机,但这人慌而不乱,手腕一屈,短刀已脱出掌心,手掌就如断了般弯下来。郑司楚一掌虽然击中他手腕,却觉掌沿一滑,根本用不上劲。 这人竟能破了这一式斩铁拳! 郑司楚不由一怔,这人的反击却也来得极快。他被郑司楚击中一掌,虽然及时化去,手腕仍是和断了一般疼痛,右手一时间也抬不起来,左手却从右手下忽地穿出,一拳向郑司楚击了过来。郑司楚见他这一拳,更觉奇怪,因为这人使的这一式宣鸣雷亦曾教过他,分明亦是斩铁拳。他不等这人一拳打来,左手便五指分开探出,只待接住这人的拳头,右掌又要一掌削去。谁知那人的左拳刚要击去,见郑司楚拳法已变,左拳亦是一展,食中两指伸成了剑指,若郑司楚还要抓来,这剑指便戳中他的掌心。 两人交手,只不过一瞬间的事,但这一瞬间里两人的拳势都已变了三四变,一招一势,丝丝入扣,郑司楚只觉就和宣鸣雷教自己这套斩铁拳时两人喂招一般,心下再无怀疑,这人也会斩铁拳。 宣鸣雷说斩铁拳是他家传,但五羊城也有传承。不过这人既然不可能是父亲安排的,那么是狄人的可能性居多。现在狄人中的狄复组已经加入南方再造共和势力,十一长老会中有一个正是狄复组。郑司楚已是心头雪亮,这几人有八成便是狄复组的人了。 狄复组一心想要复国,但大统制对国中各族一视同仁,狄人中也大多不认同狄复组的所作所为。在狄复组看来,想要在大统制治下复国已是不可能,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推翻他。郑司楚因为宣鸣雷的身份,对狄复组并无恶感,何况他们也已加入再造共和,应该是同盟,只是这些人竟然去劫持邓小姐,这种做法他也绝对无法赞成。和这人在转瞬间换了几招,只觉这人的拳脚极佳,不下于宣鸣雷,他们三人若是齐上,自己定然不是对手,便低声道:“你们是狄复组?” 和郑司楚交手之人忽然身体一震,眼中却现出了一道寒光,那抬着邓小姐的两人中有一个将邓小姐一放,一个箭步冲上,手中却已拔出了一把短剑。 郑司楚想的完全没错,这些人确是狄复组之人。狄复组虽然被大统制连番打击,但现在大统制的首要目标是五羊城,狄复组也不想让大统制对狄复组过于看重,因此此番行事,务必要机密,只要让邓沧澜觉得那是南军所为。但这个林宅仆役突然半道里杀出,本领异乎寻常的高明,甚至还会斩铁拳,一眼看破了他们的真正身份。这消息传到大统制耳中,狄复组的处境将要更加艰难,他们惊心之下,只觉不杀了这少年仆役,就算能把邓小姐顺利劫走,此行亦是彻底失败,因此再不顾一切,便准备合力将郑司楚杀了再说。郑司楚对付这一人已觉吃力,见另一人也冲上来,心头更是一慌,正待说明,却听后面有人喝道:“站住!” 那是陆明夷追到了。 陆明夷的小巧功夫远不及他们,可他毕竟精熟武艺,就算在屋顶,走得也不慢。那三人见陆明夷也已追到,知道这手使双枪的小军官本领非凡,再想带着邓小姐逃走己无可能,如果不能在转瞬间收拾了郑司楚,他们三个人都逃不掉,那第三个人叹了口气,将邓小姐放在屋顶,也从怀中摸出了一柄短剑。 郑司楚见这三人齐齐冲来,虽然不怕,却也暗自苦笑。这些人本来应该是自己一方,可阴差阳错之下,自己与他三人反而火并起来。若落到那军官手里,谁都没有好处,他不想再战,向后一闪,低声道:“快走!” 那三人都是一怔,却仍是不约而同地冲了过来。郑司楚生怕还要不明不白地与他们交手,索性扭头便走。他们四个人身法比陆明夷高明得太多,待陆明夷追到,四人都己逃出了偏院,跳下屋顶。陆明夷见邓小姐安然无恙,暗暗松了口气,忙解开邓小姐身上的黑索道:“邓小姐,您没事吧?” 陆明夷本以为邓小姐定会吓得魂不附体,只怕已昏过去了,谁知邓小姐双眼明亮,脸上毫无惧色,看见陆明夷,只是低声道:“陆将军,多谢你相救,把我送下去吧。” 这些刺客来得突然,而这个突然杀出,助了自己一臂之力之人更让陆明夷生疑,他本来还有追击之意,但邓小姐毕竟更加重要。他道:“邓小姐,请放心,现在已经没事了。” 陆明夷带来的冲锋弓队士兵已有几个也爬上了屋,偏院里的人听得屋顶突然有异声传来,一个个全都莫名其妙,有两个跑出偏院后门查看,一时间偏院后院里挤出了好几个人来。陆明夷喝道:“快闪开了!”说着,扶着邓小姐走到屋顶边缘,揽住她的腰肢向下一跃。幸好偏院没有正厅那么高,他跳下去还没什么难。他一跳下地,齐亮已挤了过来道:“明夷!你把邓小姐救回来了!” 邓小姐如果出事,陆明夷就算不被治罪,下半辈子在军中亦无前途可言,齐亮到这时才松了口气。陆明夷扫视了周围人一眼,喝道:“阿亮,那个活口呢?” 齐亮黯然道:“明夷,那家伙自杀了。” “自杀了?” 陆明夷惊得叫了起来,齐亮点点头道:“是,此人领角暗藏剧毒,方才我们缚住他的手脚,但不曾防备这一点。” 陆明夷心急如焚,沉声道:“快过去看看!” 他们护送邓小姐回到正厅,正厅里仍是乱作一团。吃乳猪吃出这等祸事来,林先生亦是吓得不住发抖,见陆明夷护送邓小姐回来,他直如平地里捡到了一个无价之宝,急急冲过来道:“邓小姐,您不要紧吧?”心里只是道:“邓小姐来了两回,两回都出了事,幸好都有惊无险,不然我这份家当只怕要守不住了。” 他急急过来问候,程迪文却也更急,抢到邓小姐边上道:“邓小姐,您受了伤没有?” 程迪文方才曾舍命相救,邓小姐亦看在眼里。虽然她对程迪文观感不好,心中还是有些感激,微微一笑道:“我没事了。” 程迪文松了口气,正要再说什么,陆明夷道:“林公,你即刻下令,让府中所有仆役下人传来此处,一个都不能少!” 林先生不知他突然要这么做有什么用意,怔道:“怎么?” 陆明夷喝道:“此事定有内奸!快去,迟了便要毁灭证据了!” 拦住那几个刺客的,是个身穿仆役衣服的人。虽然天色已晚,陆明夷根本没看出他的相貌,但那人身上的衣著却看得清楚。陆明夷能够过目不忘,心知此人可能还不曾回到林宅,现在查点人数,马上就能看出这人到底是谁。这人刚才固然是助了自己一臂之力,可这个人的身份实在也可疑之极,一定要查个清楚。林先生见他说得急切,不敢再说,马上唤过施国强,要他立即召集府中仆役过来。 林宅的仆役有二十七人,因为召集得太急了,所以过了好一阵才到齐。最先过来的是偏院那些,陆明夷只是扫了一眼,便让他们站到了一边。林先生见他没说什么,还有点忐忑,小声道:“陆将军,这里没有可疑之人么?” 陆明夷道:“方才我看到他们都在偏院,这些人不会有可疑的,最先出来的是这两位,边上那个跟着两个乐师出来,他们不会是内奸。” 方才在偏院里杂役有三个人,林先生见他扫过一眼便全都记得,有点不相信,问道:“刚才你们是最先出来的么?” 这几人刚才都在偏院吃酒席,听得异声,最先出来,本来还在后悔,觉得不该好奇趟这浑水,只怕要说不清楚,听得陆明夷记得清清楚,全都又惊又喜道:“陆将军说得正是!” 林先生暗自咋舌,心道:“邓帅怪不得派这陆将军前来,有他保护,邓小姐难怪不曾出事。” 杂役陆陆续续进来,站立在一边,每进来一个,陆明夷便扫一眼,看到方才在偏院里见过的,让他们站在一边。但偏院未见过的人,陆明夷却上前,与这人握握手,又细细打量了一下。他查得极快,有些人站在一边,但有些人却让他站到另一边,林先生更是莫名其妙,不知陆明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明夷在正厅里盘查,郑司楚却刚回到房中。 他在屋顶逃走时,很快就跳下屋顶,并没有出林宅。那三个狄复组之人急着落荒而逃,并没有为难他,他暗叫侥幸。一回房中,却见严四保和严青柳都在屋中,严青柳已将乐师外套脱了,两人眼中都有焦急之色。一见他回来,严四保急道:“青杨,你跑哪里去了,快换上!” 林先生下令全体仆役都要去正厅,严四保最为焦急。让严青柳换上郑司楚的衣服去吃酒席,在严四保是舐犊之情,但被林先生发觉却只怕要有后患,他急着要让严青柳把衣服换回来,可一回房,却见郑司楚没在。郑司楚怔了怔,脱下衣服,严四保连忙道:“青柳,快换上!” 只是一件外套,换上倒也容易。严青柳急急穿上了,跟着严四保两人赶去正厅,郑司楚穿上乐师衣服,心里却不禁有些犹豫。 看来,那小军官是发现了自己身上的仆役衣服了,只是林宅仆役这么多,谅他也查不出来。只是这人既然已经生疑,林宅自己是不能久呆了。郑司楚换上了乐师衣服,只觉脚上生寒,却是刚才在雪地里踏了一阵,鞋面已被雪水打湿,便换了双鞋,将湿鞋放到火炉边。 出了这么件意外,接下来该怎么办?至少可以肯定一点,裘一鸣今天是不会来和自己接头了,希望明天能顺利接上,便事不宜迟立刻渡江回去。郑司楚本来觉得对这一趟行程已经考虑得滴水不漏,只是真正的情形却往往会越出自己的想法。 这个意外会有什么后果?他想着。邓小姐应该没有发现自己,方才他见那两人挟着邓小姐,邓小姐已是昏了过来,只怕发生了什么都不曾发觉。一想到这个第二次见到的少女,郑司楚心里就是一动。第一次见她,自己是以施正的身份,第二次又是以严青杨的身份,什么时候能用本来面目见她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邓小姐是邓帅的女儿,现在南北交锋,两军势成水火,她虽然不是军人,也是自己的敌人,可是对这个少女,他总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不想伤害她,也不想让她失望。可两次见她,都差点伤害了她,而她对自己只怕亦完全没有感觉。在黑暗中,他抱头躺在床上,眼前却依稀闪现了邓小姐的面容。 真奇怪,我爱上她了?郑司楚想着。自己总是这样,爱上不应该爱的人。第一次是名花有主的萧舜华,第二次是与宣鸣雷情投意合的申芷馨。这一次,还会和前两次一样吧?郑司楚想着,心底升起了一种无法抵制的失望。 他躺了一阵,门响了,却是严四保和严青柳回来了。他忙起身,严四保倒絮絮叨叨地道:“青杨,你躺着吧,今晚真是事情多,唉,好在有惊无险。” 那个小军官查到谁了?郑司楚想问,偏生严青杨是个哑巴,说也不说出来。只是严四保本来是个多嘴的,两个儿子又都是哑巴,他一肚皮话总是说不出来,一进屋,一边从火炉拿下水壶倒了壶,一边道:“那陆将军也真是奇怪,还拉手摸鞋的,要做什么?真是怪事。” 拉手摸鞋?郑司楚心头忽地一阵寒意升起。在严四保看来,那位陆将军这种做法很有点古怪,但郑司楚知道这并不是无谓之举。刚才自己在屋顶与那三人斗了一场,在雪地中踩了好一阵,鞋子已湿。鞋子被打湿,固然不能说明什么,但今晚的仆役中除了送菜的那些,别个都在房中做事,不应该会把鞋子打得那么湿法。而刚才自己是在屋顶上,手脚一定也已冰冷,在短时间里肯定无法回暖,而常在屋中的人手心却是热的,从这两点就可以排除不少人,剩下的便是可疑之人了。 严四保一边喝着水,一边道:“那陆将军记性倒是好,一个个居然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口就说出没照过面的人。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唉,青柳,你不象你哥哥那么有一手本事,就只好当杂役。若是陆将军不认得你,还不是也要被怀疑了?” 郑司楚越听越是心寒。那姓陆的小军官竟然能够过目不忘?不过这么一来,也可以断定在屋顶上他并没有看清自己的样貌。严青柳一直在屋里吃酒席,鞋子不湿,手也是暖的,那小军官自然不觉他可疑,否则严青柳肯定要被怀疑了。此人竟有如此过人之能,北军中看来后起之秀亦复不少。他只盼着严四保再说一点,但严四保这时倒不说了,只是要严青柳烫烫脚上床睡觉。今晚虽然出了个乱子,受了一番惊吓,但一桌酒席还是吃到了肚子里,亦算划得来。想着大儿子被林先生赏识,自己一家三口能在东阳城里安身立命,严四保已是心满意足,不住赞着林公厚道,洗过脚睡到床上后,还说了几句赞叹的话才打起鼾声。可郑司楚哪里还睡得着,躺在床上只是思前想后。 林宅己不能长居,事不宜迟,务必要尽快与裘一鸣接上头后回去。他早就有个脱身之计,只是这般一来,不知严四保和严青柳两人会怎么样。但林先生看来确是个厚道之人,只要自己未露破绽,他们在林宅的杂役还是能一直做下去的。 只是,那三个人,真是狄复组么? 他想着,这三个人八成是狄复组的人。狄复组加入再造共和,郑司楚原本对他们并无恶感,但狄复组若真个如此不择手段,他对这个组织的观感也大为变恶。这些人居然要殃及无辜,只怕都不是善类,将来再造共和即使能够成功,狄复组再次成为不安定因素也未必无可能。只是现在想这些太远了,只能回去后跟宣鸣雷说说此事。宣鸣雷也是狄复组成员,而且听他的意思,将来甚至可能接掌狄复组。如果能由宣鸣雷主持狄复组,这个组织才会脱胎换骨吧。 他在想着的时候,陆明夷也在沉思不定。 虽然找到了五个可疑之人,但盘查再三,发现这五人并没有可疑之处。其中三个在事发之时,有旁人佐证,确实不在现场,另两个虽然没有佐证,但一个是妇人,另一个身材魁梧,根本不是自己见到的那个人影。邓小姐也说当时她已吓得晕过去,根本不曾看到那人的模样,更是让他失望。 最可疑的,是这妇人么?可是陆明夷怎么也不相信这个胆战心惊的妇人会在房顶与刺客恶斗一番。也许她深藏不露,可这种深藏不露法未免也太过份了。那么,唯一的结论,就是有人假扮仆役,混入了林宅。可是如果这个人真的假扮仆役混进来,肯定另有所图,怎么反而会截住刺客,救下邓小姐? 陆明夷越想脑子越乱。此时已到了后半夜,大雪仍是纷纷扬扬,他肩头都积了薄薄一层,但陆明夷却似毫无察觉。自己向来觉得自己足智多谋,思维缜密,可今日之事实在太奇怪了,这个不知面目之人到底是什么用意?一直到了临时帅府,他仍在想着。 进了临时帅府,邓小姐从车中出来,向程迪文行了一礼道:“程主簿,多谢您相助。” 程迪文送了邓小姐回来,实盼着能和她多聊一阵,可邓小姐对他一直不冷不热。他自觉虽然自己曾奋力救她,可功劳却实在谈不上,也没脸自夸,待邓小姐向他告辞,程迪文已是茫然若失,回了一礼道:“邓小姐,您也担惊了,早点歇息吧。” 他只想和邓小姐多说两句,但邓小姐却没再和他多说,只是向陆明夷行了一礼道:“陆将军,今晚也有劳您救助,小女子实是铭记五内,感激莫名。” 陆明夷翻身下马道:“邓小姐,这是末将职责所在,不足挂齿。邓帅尚未安歇么?” 邓帅的书房还亮着灯,显然还没安歇。邓小姐道:“阿爹没睡吧。陆将军要见他么?”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今晚之事,末将尚需向大帅禀报,请邓小姐让人传个话,说末将求见,请大帅拨冗。” 程迪文心想都这么晚了,你还赖在这儿不走,说什么要见邓帅。他实在也很想说自己也想见见邓帅,好多看一会邓小姐,但道:“是啊,下官也想见见邓帅。” 邓小姐道:“那好,我即刻去向阿爹传禀。” 她说来仍是不假颜色,仿佛今晚发生的事与她全然无关,却唤过一个工友来,让他去向邓帅禀告。程迪文本想面见邓帅,邓小姐总该在一边陪坐,这样好多看她几眼,但见她居然自己不去说,不由大失所望,心道:“真是何苦来,我该说什么?”但话已出口,总不好说现在不想见了。 他们倒没有等多久,很快那工友过来道:“程主簿,陆将军,大帅有请。” 他们一进书房,邓沧澜已迎了过来。虽然这两人年纪和资历都比邓沧澜差得远,但邓沧澜对他们倒很是客气,先谢过了两人相救之恩。程迪文也没什么话好说,只是随口安慰了两句,便要告退,陆明夷却并不走,待程迪文走后,他才道:“大帅,末将有一事相禀。” “什么?” 陆明夷顿了顿,才道:“此事末将想来,大有蹊跷。” 他将在林宅屋顶看到有个穿仆役服的人曾阻住刺客之事说了,又道:“大帅,此人行踪跪秘,只怕另有内情,末将查看过,自尽的那刺客脸上竟然蒙着一张面具。” 邓沧澜诧道:“面具?” “是。末将看过,竟是从林先生家中那仆佣阿七脸上剥下。这些人如此残忍阴毒,只怕所谋非小,请大帅下令,对林宅严加盘查。” 邓沧澜看了看他,慢慢道:“陆将军所言甚是,不过此事倒不必过虑,此人既然能相救小女,定然与刺客并非一路,他既不愿露面,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岂有此事陆明夷几乎要叫出声来。不论那人是不是救了邓小姐,这人的面目实在大成问题,怎么能这般轻轻放过?但他听邓沧澜这般说了,也不敢多嘴,只是道:“是,末将遵命。” “陆将军,今晚辛苦你了,早点回去安歇吧。” 看着陆明夷离去,邓沧澜却隐入了沉思。 看来,大统制这道擢贤令着实下得及时。他本觉南军人才济济,北军中却颇显暮气,但看起来,北军里也并没有才士,在这非常时刻,更需不拘一格地提拔使用。 这少年军官才具非凡,堪当大用。他想着。 邓沧澜想着的时候,可娜夫人却也没睡,正听着女儿说着方才之事。如果陆明夷能够听到,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邓小姐说她被吓傻了,什么都不知道,事实上,就算邓小姐措手不及,被刺客擒住提上屋顶,她其实都一清二楚。 可娜夫人听着女儿低声说着,一直沉默不语。今晚之事,谁也没料到,虽然她早就听得有人会来行刺,想的更是自己。毕竟,自己才是丈夫的智囊,而且是大统制之妹,女儿到底只是丈夫的义女,如果要要挟邓沧澜,自己是更好的目标,所以林先生殷勤来请,她自己没去,只让女儿成行。只是连她也没想到,这些刺客居然会饥不择食,居然对女儿也下手了。 “是那个笛师的兄弟么?” 邓小姐点了点头,低声道:“他们相貌一般无二,肯定是。”如果陆明夷听到了,更会大吃一惊。陆明夷有过目不忘之能,邓小姐却也有此能,连席上只见过一眼的一个笛师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娜夫人喃喃道:“这人,只怕有八成就是南军的细作了。只是他为什么会救你?” 邓小姐道:“女儿也不知。妈,”她犹豫了一下,又道:“抓住他后,能跟阿爹说,看在他救过我,不要难为他么?” 可娜夫人笑道:“阿容,你的心肠也真好。他救你,只怕另有图谋。” 邓小姐摇了摇头:“我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他能有什么图谋?只怕这人也颇具恻隐之心……” 可娜夫人打断了她的话道:“小丫头,你把人心想得太简单了,他既然有所图谋而来,哪会为了一点恻隐之心救你。”她说到这儿,见邓小姐有点失望,心中终是不忍,小声道:“阿容,你放心吧,阿爹现在不会对付他的。” 邓小姐吃了一惊:“不会对付他?”她的眼里闪烁了两下,想说什么,却也没说,可娜夫人道:“阿容,这事可是至关重要,你千万不要走漏了风声,不能跟别人说。” 邓小姐道:“是,我知道了。反间计。” 母亲只是一句话,但邓小姐已刹时明白过来了。可娜夫人抚了她的头发一下,微笑道:“阿容,你确是聪明。” 这个和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女儿,心思之灵敏,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号的自己。可娜夫人想着,站起身道:“阿容,你早点睡吧,也好压压惊。” 走出了女儿的房间,可娜夫人走到了书房里。站在门口,她沉了沉气,小声道:“沧澜。” “可娜。” 门开了,邓沧澜将妻子迎了进去。待她一坐下,邓沧澜便道:“怎么样,阿容发现了什么没有?” “是林宅那个笛师的兄弟。” 邓沧澜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是这人。” 现在南北交锋,表面上不禁平民往来,但邓沧澜哪会不防南军细作趁此而来?每次有人渡江北上,他都下令对新来之人暗中严加察看,严四保这一家三口虽然并没受到特别关注,却也并非漠然处之。可娜夫人道:“这人有如此胆色,当真不凡,真不用管他?” 邓沧澜笑道:“细作细作,细处而作,难成大局。此人纵有胆色,毕竟只是个细作罢了。对了,阿容怎么样了?” “她没什么,倒是说那个叫陆明夷的军官很有才干,让你多多关注,此人应能大用,但这人野心不小。” 邓沧澜道:“野心么?军人要的就是野心,若无野心,终将一事无成。” 可娜夫人听丈夫话中颇有感慨,眼睛看向案头的一尊木雕马匹,小声道:“也对。唉,沧澜,其实你的野心也太小了点。” 邓沧澜苦笑了一下:“生性如此,你我夫妻多年,难道还不知道么?” 野心对一个军人来说,实是一柄两刃剑。邓沧澜明自,大统制虽是自己的妻舅,但这么多年来对自己信任有加,最关键的只怕就是因为自己没什么野心。如果野心太大,便如利刃时刻在心,旁人定要生忌。可娜夫人暗叹了口气道:“也对。沧澜,你也早点歇息吧,反正香饵已经抛出去了,就等他们上钩。” 他们夫妻二人歇下的时候,邓小姐却仍然未睡,她想的仍是那个在屋顶上截住了刺客的人。 这人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但她总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不是相貌,而是身形,以及动作。她虽然不曾习武,但自幼就在军中,军人练武不知看过了多少,那个人出手之际总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施正。 就是先前带走王真川的那身份不明之人。那个施正虽然长相平淡无奇,年纪也有四十来岁了,但最后当船上火起,他冒险来救自己时,眼神里流露出的却哪里是个中年市侩模样?分明英华内敛,豪迈挺秀。可是,施正与今晚这人相貌却完全不同,她又实在搞不明白。 这两人会是一个人么?一个人的眼神怎么也骗不了人,就算相貌不同。难道这人有一种任意改变容貌的方法?如果母亲和父亲知道了这个人曾经两次潜入己方,一定会对这人的胆色大加忌惮,甚至可能拼着反间计不成也要除掉这人以绝后患。邓小姐不知为什么,总是不希望他受到伤害,因此她并没有向母亲说出自己的怀疑。只是把这件事瞒过了父母后,她还是茫然。 这个人应该已经见过第二次了,可是他的真实面目到是怎样的?他到底是谁?邓小姐想着,第一次觉得心头如此空虚茫然。 第15章杀人有道 林先生家出过的事,对郑司楚来说惊心动魄,对东阳城城民来说却惘然无知。虽然南北交锋,但眼下双方隔江对峙,并无直接战事,而东平城举城北迁后头一次过年,加上报国宣讲团今年要来开一个新年晚会,东阳城里反而异样的热闹。 年三十那天,却是个好天。东阳城张灯结彩,城中大会场上聚集了数万人。报国宣讲团有不少有名的艺人,说书的唱曲的跳舞的都有,难得一同来到东阳城,因此连周遭乡里之人也闻讯赶来凑热闹。广场上的积雪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划出了几大块,安置了不少长条凳,在台前正中,划出了一块地方,摆放着一些桌椅,那是东阳城的头面人物坐的地方,蒋鼎新作为一省太守,很早便来到会场。 他其实很不赞成开这种晚会,非常时期,实不应该如此歌舞升平,不过报国宣讲团是大统制要求成立的,他对大统制向来说一不二,岂敢有违,只能下令卫戍严加警戒。在位置上坐下来,卫戍长过来报告,说现场已清理完毕,一切正常,蒋鼎新暗暗舒了口气,小声道:“千万要小心,今天人多眼杂,要严防敌军捣乱。” 前几天邓帅爱女在林宅遇险,蒋鼎新已然得到报告。听到这消息,他心里也是重重一沉。以前他一直觉得,战争是军人的事,他是个政客,毕竟和战争隔了一层。但这件事也让他明白过来,战争无所不用其极,自己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因此这几天太守府的防卫已增加了一倍。今天他也实在不想过来,可是作为太守,要在晚会上讲话,不来又不成,因此他吩咐对会场严加戒备,不仅卫戍全部出动,连正规军也调集了不少,务必不能再出乱子。可是会场实在太大了,几万个人里,若有一两个亡命刺客棍在里面,实在找不出来。 他想着,又看了看周围。晚会还没开始,可城民已陆续进来了,这会场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 报国宣讲团虽然能鼓舞士气,可是也实在太难管了,看来只能早点退场算了。蒋鼎新想着,拿起面前的茶壶倒了一杯。这茶壶是搁在一个小火炉上,炉中烧着火炭,虽然天气寒冷,茶水仍是烫嘴。他喝了一口,小声问侍从道:“邓帅还没来么?” 那侍从小声道:“邓帅一家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要过来。” 邓帅一家到了,晚会就可以开始。蒋鼎新此时心也宽了些,可仍是不太放心,小声道:“便衣都安排好了?” “三百个便衣都安排好了,请太守放心。” 蒋鼎新在广场上喝茶安排的时候,林先生也在喝茶。他虽是之江省数一数二的富户,不过这种场台,他自是没资格坐到正中去的。他的乐班在晚台上演奏的乃是开头的群舞伴奏和压轴的大曲,就在台边。因为乐班要登场,所以早早就来到会场等候。郑司楚夹在一班乐师之中,听着那些乐师说起报国宣讲团的某某艺人,一个个眉飞色舞,他因为是个哑巴的身份,倒也省却了一番口舌,只是拿了张节目单心不在焉地看着,心中想的仍是裘一鸣。 三天前,因为出了那种事,裘一鸣并没有出现。算起来父亲说的十天之期已经过了大半,难道自己只能无功而返?他正想着,边上有个人忽道:“你看到那郑司楚了么?” 这句话突如其来,郑司楚吓得几乎冒出一身冷汗,扭头看去,见说话的是乐班中的鼓师,却是对另一个乐师在说话。他定了定神,暗笑自己未免太过疑神疑鬼了。那鼓师年纪不大,虽是艺人,却很爱谈论武事,只是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自己。边上那乐师道:“我没看到,怎么了?” “不太像,太丑了。” 那乐师笑道:“阿震你又没过郑司楚,说得好像跟他很熟络一样。” 阿震道:“我虽然没见过他,不过听程主簿和郑司楚本是好友,他方才也在偷偷说郑司楚哪会这么丑的。” 郑司楚恍然大悟,才知阿震说的是报国宣讲团的一个节目。晚会上最后一个节目叫《国泰民安》,是个短剧,说共和大军长驱直入,生捕了广阳省的一干匪首,最后便是将那些匪首押上台献俘,做一番亮相,也是让广大民众知道一下现在南方叛军的首领是哪些。郑司楚本来也没资格列入,不过想必因为与东平水军一战,他名声大噪,所以最后的大献俘他也得以登台,阿震方才看到的,一定是扮自己的演员。 想不到,我也成了匪首。 郑司楚苦笑着,心里倒有点兴趣,想看看那个演员和自己像不像。不过先前申公北说的一段书里把自己形容得极是不堪,那演员也肯定是刻意丑化了。 他正想着,严四保忽然挤了过来道:“青杨!青杨!” 严四保一挤过来,那鼓师阿震笑道:“四保叔,你还不放心你们家青杨啊?” 严四保是个自来熟,虽然来林宅没几天,但连这些乐师都已混熟了。他笑道:“阿震,我家青杨可不比你聪明,他呆头呆脑的,又是个锯嘴葫芦,我怕他辜负了林先生了。” 阿震道:“四保叔你也太不相信啊,你家青杨的笛技很是不错,林先生都赞他手段了得呢。” 严四保听林先生都赞严青杨,更是得意,点头道:“那倒是,他从小就会吹笛子,以前只觉他懒,没想到这一手倒是派上了大用场。” 他啰啰嗦嗦地说了一通,挤到郑司楚跟前,拿出一块围巾道:“青杨,天冷得很,你围上吧,别着凉了。” 郑司楚见他挤过来就为交待这么句话,心道:他难道真把我当儿子了?但看严四保看着自己的眼神情真意切,全然不似作伪,心中有点不解,却也有点感动,点了点头,接过围巾来围住脸。虽然未必会被人看破,不过脸上围了块围巾,就更不容易被人看出破绽来了。严四保又叮嘱了几句,叹了口气道:“唉,早知道让青柳也吹笛子了。你们两兄弟一奶同胞,偏生一个会吹,一个一点也不会。” 他还要再说,施国强忽然急急走了过来道:“严老哥,林先生忘了拿脚炉,你回去拿一下吧。” 这新年晚会以前从未举办过,谁都想来看个新鲜,林先生家的仆佣也大多跟了来,这时候谁都不想回去,施国强心想严四保初来乍到,就差他办事去。严四保听得施国强的话,小声对郑司楚道:“青杨,我要做事去了,你千万小心点,别出乱子。” 郑司楚又点了点头,心里突然有点不好受。看来严四保对在林宅的差事很满意,自己一走,不知会不会连累他。不过这些事自己也考虑不了太多,而且严四保只是寻常人,根本算不了什么,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 严四保刚走,场中便又是一阵喧哗,却是邓沧澜一家到了。邓沧澜现在是共和国三元帅中硕果仅存的一个,虽然新败了一次,但威望仍是远在旁人之上,何况他现在是北军的最高指挥官,广场上多是平民,绝大多数都不曾见过他,都想看看这个邓元帅是什么模样。 邓沧澜一到,蒋鼎新也松了口气。现在晚会可以开始了,这台晚会的司仪便由申公北担任,他在台上放开喉咙说起来,场中数万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人们都在想着这申公北果然名下无虚,不说他口齿灵便,妙语如珠,单单这一条响彻云雷的嗓门,就相当难得了。待蒋鼎新登台说了几句话,他的声音就远不及申公北,虽然提高了嗓门,隔得远一些的人还是听不到。 蒋鼎新说的无非是共和国蒸蒸日上,叛匪暂且跳梁,不足挂齿一类的话。待邓沧澜讲话时,场中却一下变得鸦雀无声,邓沧澜声音虽然也不比蒋鼎新高多上,但他一站到台上,便不怒自威,自有一种威仪。 待邓沧澜讲完,是晚会开场的群舞。这舞蹈也是礼部组织编排的,名谓《万象更新》,以示军民团结一心,共抗危难。台上男男女女,有夷狄各族服饰登台。之江城民见这舞蹈编排得井井有条,而且服饰光彩夺目,无不大声叫好。郑司楚夹在乐班中吹着笛子,见台上那些舞者穿插自如,其中有扮士卒的,手持刀枪做两个打斗动作,虽然尽是些花架子,倒也有模有样,心想这只怕是程迪文指点。 跳完了这个舞,下面便是申公北说一段《恶战东平》。这一段也是他拿手的《共和大业》中的一折,说的是当年邓元帅与已故的毕炜上将军克复东平城之役。现在东平城己在南军手中,谁都知道马上就会有一场大战,他说这一段也是为讨个好口彩。场中听客有不少是刚从东平城迁来的,听他说得绘声绘色,更是心有戚戚,大声叫好,说到后来,几乎一句一声好,声浪几乎要把整个广场都翻个身。郑司楚这时已随乐师回到位置上,听申公北说得眉飞色舞,气概非凡,心想这一段在以前学的战史中全然不曾提过,当初克复东平,乃是方若水领兵从陆路进攻,邓沧澜和毕炜其实并没有参与,可是在申公北说来,克复东平全然成了他二人的功劳了。 他正听得出神,忽觉边上有个人捅了捅他,郑司楚扭头一看,却是一个乐师。那乐师见郑司楚扭过头,小声道:“严青杨,施管家正在唤你呢。” 施国强?郑司楚抬眼看去,见施国强站在外围,脸上极是不好看,心里微微一沉。难道失风了?上一回以施正的身份过江,和施国强打过照面,自己还拿刀威吓过他,难道施国强看破了自己的真面目? 他心中有点忐忑,挤出人群,施国强己走了过来,小声道:“严青杨,你爹出事了。” 郑司楚差点要叫出声来,百忙中省得自己是个哑巴,只是从喉咙里“啊”了一声。施国强叹了口气道:“也怪我,让他回去拿脚炉。严青杨,你快过去看看吧。” 看施国强的模样,并不是看破了自己,郑司楚稍稍放下了心,可听得严四保出事,又是一阵不安。严四保不过一个寻常老者,他会出什么事么?他有一肚子话要问,苦于又不能开口,比划了两下,施国强倒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低声道:“严老哥碰到了歹人。” 歹人?郑司楚暗自一怔。严四保虽然多嘴了点,可从来不得罪什么人,而且他在林宅做杂役,就算有拦路行劫的,照理也不会劫到他头上。他又“啊”了一声,施国强听得声音甚是急切,叹了口气道:“严青杨,你要节哀,你那兄弟也遇害了。” 严青柳也遇害了?郑司楚更是一怔。他跟着施国强走出广场,拐过一个拐角,却见前面围了几个卫戍士兵,一见他们过来,有个人道:“是什么人?” 施国强道:“军爷,这是死者的大儿子。” 那士兵一听是死者家属,叹了口气道:“那让他过来验验尸吧。” 郑司楚走了过去,见那拐角处有一辆马车,车下躺着两个人,正是严四保和严青柳。他只觉胸口一阵气苦,差点要骂出声来。 郑司楚看得清楚,严四保和严青柳两人都是一刀毙命,凶手出手狠辣,刀法也是极强。这样的高手对严四保和严青柳下手,他两人怎么逃得过去? 难道是父亲通知自己尽早脱身,料理了这两人?一瞬间郑司楚闪过了这念头,但马上知道不可能。十天之期还没到,父亲即使想要杀人灭口,也该是自己走掉之后,现在动手,岂不是让自己受人注意,反而让自己更增危险?如果不是父亲安排的,又会是谁? 严四保和严青柳两人不过是郑司楚借以掩饰身份,但相处了这些天,严四保对自己颇有爱护之心,郑司楚多少亦有点感动,万没想到他们会死得不明不白。他握紧了拳头,一声不吭,只是看着地上这两具尸身。 那士兵见郑司楚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暗生同情,问道:“是你父亲吧?” 施国强在一边叹了口气,低声道:“他是哑巴,说不了话。军爷,这是谁干的?” “现在也不知道。这人有仇家么?” 施国强道:“严老哥穷归穷,性情向来随和,哪会有什么仇家?他原先也住在东平城,刚才是回去拿两个脚炉,难道那强人要抢脚炉不成?” “脚炉?” 那士兵亦是一怔,探头往车中看了看道:“车里还放着两个脚炉呢。” 脚炉一般是陶制的,价格便宜。不过林先生用的脚炉是铜制的,价值不菲,可强人若是为抢脚炉杀人,实在匪夷所思,何况脚炉也并没被抢走。施国强叹道:“定是他们见到马车,只道车里有什么值钱东西吧。” 那士兵点了点头,心想这样想倒也顺理成章。只是强人一般求财不求命,那些人出手却毫不留情,只能说死者运气实在太糟。他见郑司楚仍是怔怔站着,低声道:“老哥,你劝劝他吧,想开点,事已至此,伤心也没用了,我们定会找出凶手替他父亲和兄弟报仇的。” 施国强见这严青杨转瞬间就变得孤苦伶仃,心中实亦万分同情,点点头,小声道:“青杨,这儿的事让军爷去料理吧。今天还有那套大曲,奏完后我去禀告林先生,让他以后好生关照你。唉,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也是命。” 他只道郑司楚伤心过甚,其实郑司楚心中虽然有点伤心,想的却是那些下手之人。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低头沉思,施国强只道他是太伤心了,本来晚会的大曲还要这严青杨演奏,但他见严青杨家中遭到这等变故,不忍心再和他多嘴,心想让他静静,定定心神也好,便不再多说,拍了拍郑司楚的肩,又叹了口气,小声道:“严青杨,你呆会儿再过来吧。” 看着那些卫戍将严四保和严青柳的尸身搬走,郑司楚又看了看他们遇害的地方。从血迹来看,当时赶车的严青柳是被人一刀毙命,严四保听得声响,探头出来查看,结果也遇了害。若是平常日子,凶手根本不可能如此大胆。可偏生今天是年三十,因为要开晚会,附近更为冷清,事发时严四保就算喊叫,只怕亦没人听到。他蹲下身,伸手试了试地上的血迹。血迹尚未完全干结,看来严四保和严青柳死了还没多久。 正看着,耳边忽然听得一声轻响。那些人难道还在附近?郑司楚忽地站了起来,却见边上并没有人,脚边却有个纸团。他怔了怔,拣起来,借着微光看了看。 纸上,胡乱画了几笔,看上去只是涂鸦,但郑司楚清楚,那正是自己约定的暗号。是裘一鸣?他抬起头,只见一田边的巷子里站着一个人。 是裘一鸣么?因为天色已暗,也看不清楚。郑司楚身上并没有带着武器,他伸手到怀里摸出铁笛,向小巷子走去。那人却也不上前来,只是静静站立,待郑司楚走上前,那人低声道:“郑将军。” 是裘一鸣! 郑司楚快步走上前去,低声道:“裘一鸣,是你干的?” 难道是裘一鸣杀了严四保和严青柳,只为引自己出来?不知为什么,郑司楚心头升起一股怒火。如果真是裘一鸣干的,倒也不失为一条好计,现在正好可以脱身,可裘一鸣真干了这事的话,他都不知一气之下会对裘一鸣做出什么来。 裘一鸣终于见到了郑司楚,已是如释重负,但见这个向来平易近人的郑司楚将军此时眼中几乎要喷出血来,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小声道:“郑将军,不是我做的!” 郑司楚站住了:“不是你?” 裘一呜咽了口唾沫,低低道:“郑将军,大前天我来林宅找你接头,但一到,便见你跳上屋顶与人交手,有军官在追你,我不敢造次,这两次一直找不到机会。今天本想是个好机会,可我把他误当成是你了,刚跟着他来到这里想要叫住,从边上忽然冲出了三个人来,正是那天和你交过手的。他们下手好狠,我刚才还以为郑将军你遭了不测,差点急得吐血。” 是那些想要劫持邓小姐的人? 郑司楚只觉心头一阵阴寒。那些人想要劫持邓小姐,可计划被自己破坏了,郑司楚本以为他们知难而退,没想到这些人折了一个同伴,居然会来找自己晦气泄愤,结果害死了严四保父子。 这些人真是狄复组么?狄复组现在已是再造共和的一支力量,本来郑司楚也觉得多一份力量总是好的,何况宣鸣雷也是狄复组中人。可狄复组竟会如此毒辣,他们加入再造共和,绝非是件好事。郑司楚心头亦似在滴血。那天自己和严青柳换了身衣服,两人外貌又是一模一样,那些人肯定和裘一鸣一样,误把严青柳认作了自己。他低低叹了口气,小声道:“先别管这些了,你得到了什么情报?” 裘一鸣眼中一亮,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小声道:“是北军的布防图,郑将军。” 郑司楚险些要惊叫起来。裘一鸣居然得到了北军的布防图?那么说来,邓帅的下一步举措,都将在己方掌握之中了。虽然严四保父子的死让郑司楚心中有点伤心,可现在他只想大笑一下了。裘一鸣果然不负重托,得到了如此重要的情报,现在事不宜迟,趁着东阳城里那晚会正开得热闹,正是脱身的良机,连以前设想好的一番做作都多余了。他接过纸包放进怀里,看了看周围,小声道:“好,我们立刻回去,接应就在城外。” 郑司楚话音刚落,一边传来了一个喊声:“严青杨!严青杨!”却是施国强的声音,听声音,边上还有不少人。裘一鸣一怔,郑司楚暗暗叫苦,小声道:“你先走,我随后见机就来。” 现在离演奏大曲的时候还早,天知道施国强为什么这时候还要赶过来。本来郑司楚已经打好了主意,可这般一来这如意算盘便打不响了。好在自己要脱身总有机会,就算拖到晚会散场,趁着人潮涌动,到时脱身也不迟,倒是裘一鸣在东阳城潜伏了这许久,不能在最后关头失风。 他走出小巷,正看见施国强在外面东张西望,边上却是林先生和好几个仆佣跟随。施国强一见郑司楚,忙走过来道:“严青杨。” 郑司楚不知他们要做什么,施国强倒是一脸同情,小声道:“林公也听得了你的不幸,他怕你想不开,来安慰你几句。严青杨,你别太伤心了。” 施国强见郑司楚在父亲和弟弟遇难的地方徘徊不去,定是伤心过度,便温言安慰。郑司楚此时却哪有伤心之意,可在施国强面前也不能不装出伤心的样子,垂着头走了过去,反正自己是个哑巴,什么话都不用说。林先生见这严青杨垂头丧气地走来,心中亦有点恻然,忖道:“他家人遭了这等大难,本来不该再让他登台了,唉,只能再勉强他一下吧。”见郑司楚过来,林先生叹了口气道:“青杨老弟,我听国强说了,令尊和令弟的不幸真让人叹息,你还能登台么?” 演奏那套大曲,笛子的份量很是吃重,这严青杨的笛技比乐班中原有的两个笛手都要高明,若是他伤心过度,演奏不了,对林先生来说实是遗憾之至,他最关心的还是这个。郑司楚点了点头,只是“嗯”了一声。林先生又叹了口气,说道:“国强,你带青杨老弟坐到我边上来吧,省得受了风寒。” 林先生是一片好意,郑司楚却是不住叫苦。可到了这时候,总不能掉头就逃,他又是个哑巴的身份,想谢绝都不成。施国强见他神情恍惚,更是同情,小声道:“老弟,伤心于事无补,现在还是节哀。放心吧,你的大仇,有朝一日定能得报。” 只能再应付一阵了。郑司楚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好在裘一鸣的情报已在自己身上,随时都可以脱身。 看着郑司楚随林先生离去,裘一鸣也在暗暗叫苦。本来马上就可以走人,偏生又出了这等差子,现在只能自己先走。他心思倒也沉稳,等林先生他们走远了,这才走出了胡同。哪知刚走出来,身边忽然听得有人喝道:“是什么人?站住!” 这声音来得突然,裘一鸣惊得顿时失色,却见迎面有几个骑马的士兵正向这儿走来。这几个士兵却不是卫戍的军服,而是正规军人,当先一个年轻军官背后插着两支短枪,正看着自己。裘一鸣忙站住了,说道:“军爷,我是路过这儿的。” 这年轻军官正是陆明夷。三天前,陆明夷受命去林宅保护邓小姐,结果出了这么件事。陆明夷已然怀疑林先生宅中定有内奸,可是向邓帅禀报,邓帅却显得不以为意,反要他不必多管。这一天蒋鼎新加派人手巡逻,冲锋弓队也被分派了任务。陆明夷现在是冲锋弓队的总队长,本来不必亲自巡逻,可是他心中对此事仍然放不下。他对晚会没什么兴趣,便召集了几个士卒与自己一同巡逻。名谓巡逻,他最关注的其实仍是林宅。听得林宅中有两个仆佣被杀了,虽然旁人不怀疑,他却疑心更重,特地去看了严四保与严青柳的尸身。待见到这两人是被高手所杀,他更是生疑,无论如何都要来出事的地方看看,裘一鸣运气也当真不好,恰恰撞上了他。 陆明夷走上前来,跳下马,喝道:“你是什么人?把户名册给我看看。” 裘一鸣潜入东阳城,身边自然带着伪造的户名册。这户名册若与总册一对,马上就能看出破绽,可现在这军官自然不可能去对总册,因此裘一鸣也并不惊慌,从怀里掏出户名册道:“军爷,请看。” 陆明夷翻了翻,这份户名册伪造得天衣无缝,看上去是看不出破绽来的。但他已然生疑,哪肯轻易放过,一边翻着,一边道:“你叫裘一鸣,做了七年机工,是么?” 这份伪造的户名册上,裘一鸣是一个机房的机工。之江省盛产蚕桑,机房极多,东阳城的机工少说也有五六千。裘一鸣道:“是啊。” 陆明夷笑了笑,将户名册还给了他道:“你不爱看晚会么?” 裘一鸣见他一脸平和,暗自松了口气,陪笑道:“是啊,军爷,我不爱热闹。” 他话未说完,陆明夷双手一探,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双手一翻,那份户名册也落到了地上。裘一鸣猝不及防,两掌被他翻了过来,只觉手腕亦是一阵钻心地疼痛,惊叫道:“军爷……” 陆明夷喝道:“你不是机工,到底是什么人?” 裘一鸣虽然冒称机工,却不知道他是怎么看破自己的,只怕他是在诈自己,叫道:“军爷,我真是机工啊。” 陆明夷冷笑道:“机工的食指上,应该会有一道凹陷之痕,你这手却全无异样,反是关节处生茧,这是常年握刀之手,你不肯说实话的话,随我回去对户名总册。” 原来陆明夷方才见裘一鸣来接户名册时,手背指关节处也是老茧。他母亲当初便是当机工的,知道机工之手必须灵巧过人,又经常浸在热水中,不太可能会在指背磨出老茧来,而机工因为天天要握着机头,捋着丝线,食指处都会有一道丝线勒出的细痕,就算不做机工了,两三年里亦褪不了。他翻过裘一鸣的手掌,见他双手食指皆无凹痕,就知道此人绝非机工。 裘一鸣心头一凉。若是去对总册,马上穿帮。他是飞铁的师弟,本领不下师兄,见陆明夷看破了自己,人突然一跃而起,双足猛地向陆明夷蹬去。陆明夷却也没料到此人本领竟会如此之高,若再抓着他双手不放,裘一鸣两脚正踢中他前心,只怕会被他踢得闭过气去,双手一下放开了裘一鸣,两臂在前心一错。 “砰”一声,裘一鸣的脚踢在了陆明夷小臂上,陆明夷被他踢得向后退了一步,喝道:“拿下!” 裘一鸣虽然踢中了陆明夷的手臂,却觉如同踢中了一块大石。他借着这一踢之势,人已向后翻去,人尚未落地,已有两骑急冲而至,两杆长枪一左一右,齐齐刺来。陆明夷升任冲锋弓队总队长后,对士卒训练抓得更紧,今天带出来的这几人全是他的亲随士兵,本领更强,虽然比不上王离和陆明夷,却也都非庸人,一听陆明夷号令,最先的那两人已疾冲而至。陆明夷见他们出手极快,这两枪刺去,只怕要将这活口当场毙了,急道:“留活口!” 他要留活口,那两个士兵出手不由一缓。哪知裘一鸣的身法更是了得,人虽在半空中,双手已抓住了两支枪杆,双臂一用力,借着两枪刺来之势,身形竟冲天直上,一个翻身,跳上了边上的墙头。陆明夷见这人本领如此高明,心道:“果然就是这些人!” 想留住他,已是很难了。陆明夷下意识地去伸手摸弓,他现在苦练连珠箭,已能三矢齐发,不比王离差多少,可伸手摸到的却是短枪,他今天出来巡逻,却没有带冲锋弓。他趁势取下双枪,喝道:“中!”右手一扬,一支短枪已如电光般投出。 这是投枪术。裘一鸣刚落到墙头,正待向下跳去,短枪已到。这一枪他无论如何也闪不开了,一枪正扎在他左肩,裘一鸣痛得惨呼一声,失足从墙头摔落。他心性坚忍,虽然受伤落地,身法仍然不乱,一掉在地上,一把从肩头拔下短枪。陆明夷出枪虽快,力量却不甚大,这一枪入肉不深,裘一鸣的左臂不能用力,右手握住短枪,仍要作势反抗。陆明夷见他困兽犹斗,大踏步上前,喝道:“还不投降!” 陆明夷只在左手中握了一柄短枪,裘一鸣已知这用双枪的少年军官本领非凡,若是平手相斗,自己肯定斗不过他,不要说自己已然受伤。他咬了咬牙,挺枪猛地向陆明夷冲来,陆明夷不愿与他死拼,将身一闪,哪知裘一鸣这一枪却是虚招,趁着逼开陆明夷这一瞬,短枪枪头忽地向后一扎,一下扎进墙壁,人却又一下跳起,踩在枪杆上,又一次跳了起来。 这墙头并不高,若是平时的裘一鸣,一下就能跃过去。现在他左肩受伤,已无一跃翻墙之能,只能用这短枪来借一下力。陆明夷却也没料到这人不进反退,打的还是逃跑的主意,见裘一鸣又要翻上墙头,厉喝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左手短枪也已投出。他是用双枪的,左右手力量相去无几,这一枪虽然用左手投出,力量速度不比右手投出的逊色,枪一下穿过了裘一鸣的小腿,将他钉在了墙上。裘一鸣连受两伤,哪里还逃得掉,惨叫一声,人摔了下来,这回却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还待翻身站起,可几个骑兵已冲了过来围住他,四杆长枪齐齐对着他前心。 陆明夷走过来,从墙上拔下两支短枪,见裘一鸣倒在地上,鲜血已染红了衣裤,向齐亮道:“阿亮,给他包扎一下,再撬开他的嘴。” 齐亮答应一声,正要过来,裘一鸣本来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听他这般说,忽然睁开眼,惨然道:“不必了。” 陆明夷见他忽然奋力站起,只道他仍要作最后一搏,哪知裘一鸣一把抓住一个骑兵的长枪,猛地向前冲去。那骑兵本来挺枪对着裘一鸣,要防他逃跑,却也不曾料到他会如此,长枪被他抓住,趁势向前一冲,要逼他撒手,可裘一鸣不但不撒手,人反而向枪头扑去。这长枪磨得极是锋利,裘一鸣又是不顾一切,陆明夷惊叫道:“留活口!”哪里还来得及,枪尖一下扎入了裘一鸣的心口。 裘一鸣突然自尽,齐亮也吓了一跳,忙过去试了试。但裘一鸣死意已决,这一枪穿胸而过,哪里还能活。他颓然道:“明夷,他死了,现在这般去禀报邓帅么?” 这人竟是宁死不屈!陆明夷只觉背后亦是生寒。他只道裘一鸣便是三天前对邓小姐下手的那些人中一个,那一天阿七被擒住后,服毒自尽,陆明夷查看过,发现这阿七竟然脸上蒙着一张人皮面具,更是吃惊。这些刺客本领非凡,而且心怀必死的信念,又有这等奇异本领,实是极难对付,因此连夜向邓帅禀报,但邓帅对这事根本不在意,他不明白被称为天下名将的邓帅为什么如此大意。他想了想,沉声道:“不必了。” 那天陆明夷去向邓帅禀报,结果碰了个钉子,齐亮也知道。听他说不用向邓帅禀报,齐亮不禁犹豫,低声道:“不告诉邓帅成么?” 陆明夷道:“这些刺客定要对邓帅不利。活口已失,我们也没有证据,邓帅只怕仍不会相信。” 齐亮急道:“那怎么办?” “见机行事。一旦刺客敢下手,我们再动手。” 不知为什么,齐亮心头升起了一阵寒意。陆明夷这么做,无疑是想把邓帅也当成诱饵了。 如果能当场格杀刺客,陆明夷自然可以立下大功,如果刺客并没有下手,那也不会让邓帅觉得他无事生非。计是好计,可这般一来,邓帅岂不也要面临危险?上一次在林宅,陆明夷接到密令后也是故意不告诉邓小姐,和这一次如出一辙。他与陆明夷交情极深,可现在越来越觉这个兄弟一天天变得陌生和冷血。 也许,有一天明夷觉得我把我当诱饵,也会毫不犹豫吧。齐亮想着。 此时的邓沧澜正在座中看着台上那台晚会。平心而论,报国宣讲团的表演确实可圈可点,本来就都是些有名的艺人,现在演来亦更是卖力,台下气氛已是热火朝天,全然不觉得寒冷。 不过,报国宣讲团也只能鼓舞士气罢了。一支军队,就算气概冲霄,一旦指挥失当,一样要一败涂地。邓沧澜想着,心中亦是极不舒服。上一回率水军南征五羊城,自己终究也是指挥失当,这一次不能再出差错了。 “邓帅。” 身后,传来了一个轻轻的声音。邓沧澜扭头看去,却是自己的一个亲兵。他小声道:“怎么了?” “方才,那严青柳被杀了。” 被杀了!邓沧澜险些要惊叫起来。但他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小声道:“知道了。” 可娜夫人也听到了丈夫与亲兵的对话,待亲兵走后,她小声道:“沧澜,那个严青柳被杀了?” 三天前,听女儿说救了自己的那人,是林宅中那叫严青杨的乐师的孪生兄弟严青柳,可娜夫人只道这严青柳是细作。可严青柳被杀,难道自己和丈夫布下的这条反间计彻底失败了?邓沧澜心头有点乱,皱了皱眉道:“是。” 可娜夫人的眉头也皱了皱,忽然道:“沧澜,那天向阿容下手的,应该并非与这细作是一路。” 邓沧澜点了点头。他和可娜夫人那天就商议过,想不通这一出到底是什么用意。严家三人渡江潜入东阳城,自是细作,可为什么冒险救了自己女儿?饶是邓沧澜和可娜夫人都是足智多谋,也着实不曾想通。但严青柳被杀,他终究明自过来,向女儿下手的肯定是另一路人,阴差阳错之下,那些刺客误以为这严青柳是自己埋伏在林宅保护女儿的暗桩,计谋失败后杀人泄愤。听陆明夷说过,刺客本领高强,而且还有人皮面具的异术,实是防不胜防,现在最该防的就是严家三口中仅剩的那严青杨也被他们杀了。这严青杨肯定也是细作,自己这条计的成败也只系于此一人之身,这人若是再被刺客杀了,那才是真正的前功尽弃。可是若自己下令士卒严加保护乐班,刺客无法下手,又反而会让这严青杨生疑。他思前想后,只是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正在想着,可娜夫人忽然道:“阿容,那套大曲你练得怎么样?” 那套大曲十分繁复,邓小姐在家也苦练了一阵,很是赞叹,因此那天才硬要去林宅见见编出此曲的程主簿。只是回来后,她对程迪文观感一落千丈,说此人不过是个乐匠,格局不够高,当时可娜夫人听了也是付之一笑。邓小姐听母亲问起,说道:“曲子是编得很好,不过就是有点板滞,灵动不够。” 可娜夫人微微一笑道:“阿容,有件事要劳烦你,我马上向林先生传信,说你也想登台演奏可好?” 邓沧澜暗自赞叹夫人的妙计。让阿容登台演奏,这样加强戒备便顺理成章了,谁也不会再生疑,包括那个严青杨。他道:“是啊是啊,机会难得,阿容,阿爹也想听你在台上奏曲。” 邓小姐抿嘴笑了笑道:“那好啊,阿爹你就听着吧。只是登台要有衣服的,我可没有。” 可娜夫人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林先生肯定有备用的。”她顿了顿,低声道:“阿容,你也明白妈的用意。” 这个女儿虽然和自己并无血缘,但可娜夫人知道她心性之聪明,与自己相较实有过之而无及,她肯定也知道自己的用意。果然,邓小姐点了点头道:“是,我明白,妈。” 林先生听得邓小姐竟然也要随乐班登台,不由喜出望外。邓小姐的琵琶之技,比他这乐班中的琵琶师高明太多,只是他以前哪敢主动提出让邓小姐加入乐班,现在听得邓帅竟然爱女心切,自己提了出来,当即没口子答应。乐班的服装整齐划一,却也有备用的,他加倍讨好,拿了一套全新的衣裙过来。此时台上已演到了最后那出短剧,马上就要到大献俘的场景了,事不宜迟,马上就请邓小姐换装上场。 此时郑司楚坐在乐班中,虽然声色不露,心中却是忐忑不安。裘一鸣到底有没有安然脱身?正想着,后边忽然一阵乱,扭头看去,却见邓小姐穿着乐师的服饰,怀抱琵琶走了过来,边上多了不少卫戍士兵,不由吃了一惊。那些乐师本来摸不着头脑,听得邓小姐居然也要登台,意外之中也有惊喜。身为乐师,自然也盼着一鸣惊人,有邓小姐助阵,今晚这套大曲定然能绕梁三日,令人荡气回肠,回味不已。 台上,已到了最后的场景了。林先生道:“好,大家快登台吧。邓小姐,您小心点,上梯子别踩空了。” 邓小姐也来登台,那是给他天大的面子,万一邓小姐摔一跤,林先生可担待不起。邓小姐道:“多谢林公,请放心吧。” 因为有邓小姐登台,台边的士兵现在已列得密密麻麻。那些看客本来亦不明白为什么这乐班登台要这么多士兵保护,但一传十十传百,说邓帅女公子今晚也要登台献艺,无不兴奋。邓小姐的琵琶之技绝佳,一般人还不知道,不过邓小姐长得秀丽绝伦,民间传说的共和十大名媛,邓小姐是名列前茅的,谁都想看看,因此不少人顾不得再看台上,都往前挤来,若不是临时增加了许多士兵,说不定把台子都挤塌了。 上了台,邓小姐已经先行坐好了。郑司楚一见自己的位置,只觉心头又是一热。无巧不巧,邓小姐替下的那琵琶师本来就是他边上的一个。居然和邓小姐并肩而坐!一时间郑司楚几乎有点忘乎所以。夜已深,风来亦是生寒,可他却如沐春风,刹那间几乎把一切都忘了。 终于要和邓小姐合奏一曲了。虽然只是夹杂在乐班中,可他仍然无比激动,以往的镇定都似乎全都丢光了。好在不仅是他,乐班中几乎所有乐师,特别是那些年轻男乐师,全都激动不已。林先生张罗着让乐班落坐,见他们一个个双手发颤,怒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天你们可别给我丢脸!” 乐师坐在后排,此时身前还有一张大幕,前台正在打得热闹。这出短剧的最后一折便是“麾师破五羊”,说共和军攻入五羊城,势如破竹,将一干匪首统统擒获。话虽如此,不过演戏要热闹,因此戏台上的南北两军正打得不可开交。那些艺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特别是其中一个外号叫“铁背老生”的,据说能连翻七十个空心斤斗,演的是南军主帅余成功的角色。这个铁背老生极是卖力,空心斤斗打得又高又飘,每打一个都赢来一阵喧天般的喝彩,若余成功也来此处,见到戏台上自己居然能大翻跟斗,定然也要目瞪口呆。 林先生还在喋喋不休地关照,申公北走过来小声道:“林公,马上就要拉幕了,请你回避一下吧。” 林先生忙道:“是,是。”又向乐班小声道:“大家卖力点,别出丑!”这才急匆匆下台。 这时铁背老生打完了七十个空心斤斗,终于束手就擒。接下来便是最后一幕的大献俘。随着幕布缓缓拉开,郑司楚将笛子放到唇边,看着指挥的手势,心中却仍是万分激动。 “日之出兮,沧海之东。 普照万方,其乐融融。 拯民水火,天下大同。 共和盛世,宇内唯公。” 乐声和歌声随着幕布拉开,同时响起,显得华丽非凡,台下的程迪文见林先生乐班奏得丝毫不比礼部乐班逊色,亦是万分激动,特别是他知道邓小姐要亲自演奏自己编的这套大曲。郑司楚坐在邓小姐身边,只觉幽香阵阵,如在梦寐。他一直盼望着能和邓小姐合奏,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合。虽然这歌是在赞美大统制,可是他却全无不适之感,只觉这歌声亦是如此优美动听。 这一曲,将晚会推上了最高潮。那些看客三教九流混杂,本来只会乱叫好,但大曲声起,广场上竟是鸦雀无声。战乱,纷争,一切都在这一刻远了,一切都显得如此祥和升平,至少这一刻,这世界真个是其乐融融,天下大同。待一曲终了,静了半晌,所有人才站起来,高声叫好,简直要把广场都翻过来一般。 大幕落下了,台上的诸人都松了口气。这台晚会终于圆满结束了,前台,申公北正与一个女司仪在声情并茂地朗诵着,接下来便是所有人登台谢幕。一些杂役趁这时候把台上的桌椅器具搬下去,让人们立好。郑司楚放下笛子,心中却也有种迷惘。 如果真的天下大同,其乐融融,那该有多好。 他想着。这时先前那些艺人也都开始站位排队。郑司楚见其中七八个人全都打扮得盔歪甲斜,脸上也画得乱七八糟,定然就是那些南军战俘了。他想看看扮自己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可那些人一个个都扮得獐头鼠目,实在看不出谁是谁,只有扮余成功的铁背老生因为光着个膀子,一眼就能看清。 “你的笛子吹得真好。” 耳边忽然传来邓小姐的声音。郑司楚一怔,扭头看去,却见邓小姐立在自己身边,一双妙目正看着自己。他张了张嘴,边上阿震道:“邓小姐,他叫严青杨,是个哑巴。” 邓小姐眨了下眼,微微一笑道:“对不住。”顿了顿,又低声道:“你叫严青杨么?我叫阿容。” 这时候,郑司楚实是恨死了自己这个哑巴的身份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邓小姐的声音有点颤抖,难道是因为觉得自己的笛技高明到让她亦为之注目么?他实在很想不顾一切就去和邓小姐说话,到底还是把这冲动压到了心底。 邓小姐主动对人说话,那些年轻乐师全都急不可耐,都来趁这难得的机会和邓小姐搭话。邓小姐倒是平易近人,微笑着一个个说着。坐着时她在郑司楚身边,只是谢幕时因为她的身份,邓小姐要走到最正中去。看着她的背影,郑司楚心底只是说不出的难受。 谢完幕,接下来便是散场。广场上人山人海,一散场,更是乱成一片。陆明夷本来带着齐亮诸人在暗中守候,见到这场景,不自废然长叹。先前邓小姐要登台,士卒将林先生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陆明夷就几乎要吐血。这般一来,虽然明知林先生一群人有内奸在,他怎么还能动手?等到了散场,乱成这样,想找到刺客更是绝无可能。 这一场大功,看来是不可能立下了。他看了一眼齐亮,小声道:“阿亮,走吧。” 郑司楚趁着这一阵混乱,脱下了乐师的衣服,夹在人流中离去。人群中,他回过头想看一看邓小姐,可是人挤人,人挨人,哪里还看得到。 在混乱中,郑司楚出了城,江边父亲安排的接应早已到了。听得裘一鸣没来,郑司楚不禁黯然。裘一鸣现在还没来,定然已经殉职。这一次虽然算是凯旋而归,可是他心里还是不好受。 这座城池现在是如此的祥和,可是,一场血战马上就要到来了,他的心底有种说不出的空虚,也说不出的悲哀。再造共和,这个词听来如此顺理成章,可自己的任务就是要打破这场太平盛世的迷梦,将那些方才在台下大声叫好的民众拖入血海。这样是对的么?那么多的牺牲,换来的只是更多的伤亡么? 我叫郑司楚,阿容。 他默默地想着,仿佛要把这句话传到那个少女耳边,自己心头也像把什么失落在了这座城里。郑司楚自然也不会知道,几乎同时,邓小姐心中也在默默地对自己说着。 你究竟是什么人? 邓小姐此时已经可以肯定,这个严青杨就是当初那施正,因为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分明不是第一次见面的眼神。这个人眼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傲,可这种高傲却让她怦然心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细作有这等观感,可怎么也无法忘却。 在台上时的那么一瞬间,邓小姐曾经有过不顾一切,当场揭破他的心思。因为她知道,这个人中计回去,几乎肯定会死在接下来的败仗中。自己若真个揭破了他,虽然实是救了他,可父亲的大计也要毁了,她仍是做不到。可是,对这个胆大包天,又曾救过自己的细作,她又有种无法按捺的好奇心,因此还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给他。只是,却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施正,严青杨,都肯定不是他的真名。 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到底有多大?到底是怎样一副真面目?也许,自己是永远不会得知了,那么好自为之吧。她想着。邓小姐虽然很想知道他究竟是谁,但又希望更快地忘掉,省得将来得知他的死讯时会莫名其妙地伤心。将来的日子还长,这个神秘的人,就让他成为自己心中一个永远的秘密。 共和二十四年,在这一个看似祥和,却暗藏激流的一夜中来到了。南北两边都明白,几个月来暂时的和平马上就要被打破,烽火也即将燃遍大江两岸。 第16章劈波斩浪 “郑兄,你又见过小师妹了?” 宣鸣雷说着,脸上带着点惊愕。郑司楚此番北渡大江,虽然裘一鸣折在东阳城中,但情报还是顺利带了回来,亦算是克尽全功。他一回来,马上就向余成功缴令。余成功本来见一直没有回复,觉得此计只怕难以得手,没想到郑司楚居然将北军布防图带回来了,不禁欣喜若狂,马上就召集众将商议下一步决策。宣鸣雷来得倒是甚快,郑司楚想和他说说那些刺客的事,哪知刚约略说了一遍,宣鸣雷第一句居然是说这没要紧的话。他道:“是啊,怎么了?” 宣鸣雷搔了搔头,慢慢道:“奇怪,真是奇怪。你这一次没和她正式照面吧?” “什么奇怪?” 宣鸣雷抬起头,小声道:“小师妹的记性极好,见过你,肯定会记得你的,所以你临走时我让你千万要回避她。” 郑司楚出发时,宣鸣雷确是说过这话,但那时郑司楚只觉那多半是宣鸣雷的私心。宣鸣雷自己说过邓帅妇是有意撮台他与邓小姐,宣鸣雷嘴上没说,看得出自己也很有这意思,但邓小姐并不喜欢宣鸣雷,所以他亦死了心。当时听了,只道宣鸣雷有点妒忌,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他笑了笑,道:“大概因为我姨父的面具做得极是高明,她未能看出吧。这一次,我一句话也没和她说过。” 宣鸣雷道:“多半如此,万幸你这趟装个哑巴。若是一开口,定然会穿帮,我就得强攻东阳,去那边牢房救你了。”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如果真的穿帮了,宣鸣雷未必还会有机会救自己,自己的人头可能就已经悬在东阳城头了。他正待说一句,也已进了帅府,一见郑司楚和宣鸣雷坐在一处,他走过来坐到郑司楚边上道:“司楚,恭喜你成功归来。” 郑司楚道:“可惜,裘一鸣未能生还。” 宣鸣雷脸上也有点黯然,小声道:“代价在所难免。一鸣也早有准备。”裘一鸣是他亲手选拔出来的,他与裘一鸣亦有点交情,这一次裘一鸣殉职,他亦有些伤怀。年景顺在一边道:“是啊,血洒疆场,乃是英雄本色。” 血洒疆场,也许在旁人嘴里自是英雄本色,可是对于当事人来说,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就此消失,怎么看来都不是件好事。郑司楚默默地想着。 此时有资格列席的众将已陆续进入帅府。待众将落座,余成功身后的一个亲兵高声道:“肃静!”余成功现在已然拜帅,排场也比以更大了。南军军衔最高的,本来就是他与乔员朗两个。他两人以前都是下将军,两人都是一个军区的长官。现在南军自成一军,乔员朗和他都越级成为大帅,但乔员朗名列十一长老之一,余成功自然比乔员朗的地位要差了一筹,所以大帅的架子只怕比乔员朗更足。众将全都站立起来向余成功行了一礼,齐声道:“末将听令。” 余成功也站了起来,还了一礼道:“诸位将军,今日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郑司楚将军日前北渡大江,带回了北军的布防图。这等临危不惧,为再造共和大业披肝沥胆的精神,值得我等学习。” 这些其实都是军中学习的套话,郑司楚当初在昌都军区便听过了很多遍。现在南方已和北方势成水火,但这些套话倒是一字未改。不过郑司楚的名声在南方已是响亮无比,众将听得他竟然冒险去东阳城取得情报,倒是大感佩服。 说是商议,其实余成功已经定下了决策。从北军布防图上来看,北军现在采取的乃是声东击西之策。主力已调向西边,准备攻打天水省。上一回北军猛攻符敦,最终在乔员朗的全力抵抗下无功而返,却也在江南岸建了个滩头堡,直到现在仍在对峙,这一次北军大举增兵,看来势在必得,余成功就决定将计就计,派一支偏师赴援天水,却声称要从天水省北渡大江,进行左右夹击。如此一来,北军越发会把重心西移,而驻守在东平的主力则集中优势北上,一举攻取东阳城。这在兵法上是攻敌之必救的妙计,关键在于诸军的调度上,要让北军以为东平的攻击只是虚张声势。 听余成功说完了他的计策,郑司楚见宣鸣雷低头不语,小声道:“宣兄,你觉得如何?” 宣鸣雷抬起头,也小声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倒也是好计,不过邓帅会上当么? 他刚说完,却见谈晚同举起了手,余成功示意他说话,谈晚同站起来道:“余帅,此计确是绝妙,但这情报若是北军放出的假消息,那岂不正中他们下怀?” 余成功哼了一声道:“谈将军,你过虑了。本帅派出的细作也从各处传来消息,北军确在向天水省调集重兵,东平城里聚集的大军亦有许多抽调出去,他们定然也是在东阳虚张声势,想要在此处牵制我军主力,以期打开局面。” 北军在东阳城虚张声势,主力却扑向天水省,的确很有可能。与北军相比,南军的主力也仅是五羊军和天水军两支。因为五羊军实力比天水军强劲,北军避强击弱,先破天水,确是深合兵法。一旦天水省被夺下,五羊军便孤掌难鸣,到时北军就形成左右夹击之势了。所以余成功的计策其实就是北军的策略,就看谁能得手了。郑司楚看过了裘一鸣得来的布防图后,已觉得余成功的对策是上上之计,不过听谈晚同这般一说,亦不能不防。他也举起了手,待余成功示意,他站起来道:“谈将军所言亦不无道理。余帅,北军实力在我军之上,若他们合兵一处,我军实难抵敌,请余帅三思。” 余成功见郑司楚站起来,本以为他会说出一番道理驳斥谈晚向,谁知他竟然赞同谈晚同,皱了皱眉道:“依郑将军之见,该当如何?”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从东平城发起攻击,确实比绕道天水再渡江北上要顺手得多。南军夺取了东平城时日未久,三军士气正盛,但邓帅肯定也防备这一点。毕竟在东平城外与士气正盛的五羊军血战,就算北军调集重兵,亦难讨得好击。可是既然他在防备这一点,东阳城绝非会是一座空城,虽然得到了北军布防图,可从布防图上看,北军向天水调集的都是陆军而攻打符敦,水军却又必不可少。他道:“冒进不可取,奇计不可恃,先细观情形,见机行事。” 余成功听他这般说,不由大失望,心想:这郑司楚怎么持重得过了份?先前在五羊城可不是这样。上一回邓沧澜领兵来犯,余成功觉得五羊城自保有余,只要坚守城池,能保无虞,但郑司楚却坚持要出奇兵先破之江水军。那一次郑司楚有申士图竭力支持,这次奇袭也大获全胜,连余成功亦觉得自己以往未免过于保守了。只是大军北上,一举夺取东平城后,这个屡出奇计的郑司楚却又显得保守起来,说什么“奇计不可恃”,在余成功看来,“冒进不可取,奇计不可恃”简直就是在斥责自己一样。他心里有点不快,哼了一声道:“郑将军,你觉得这布防图是假的么?” 郑司楚听他这般说,倒是说不出话来了。得到布防图后,他曾与各处细作传来的情报对照,已觉布防图不假,北军确实有先取天水之心,余成功之计亦非空谈。不过余成功这计划虽好,却未免有点一厢情愿了。他的意思是一股作气,夺下东阳城后,后防无虞,以此为据点,五羊水军便可以腾出手来增援天水,打破北军的合围。只是东阳城绝非东平城,上一次邓帅因为担心北方水军北战队实力大损,五羊水军趁机长驱直入,直扑雾云城,不得不弃城北上。现在又过去了几个月,北战队只怕元气已恢复大半,现在反是己方要防备他师己故技,派水军二次南犯五羊。一旦五羊有失,那就全军尽墨,大势已去了。所以他并不很赞成余成功说的这条将计就计,奇袭东阳之计,可是要反驳,现在又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不禁有点语塞。年景顺见舅舅口气有点不好,忙举手站起来道:“余帅,谈将军和郑将军所虑,实非无的放矢。末将倒有一计,可知虚实。” 郑司楚看了看他,余成功却微笑道:“请说。” 原来他们舅甥二人已经商议过了。一瞬间,郑司楚有点微微的不快。余成功和年景顺另有计划,却没有告诉自己,隐隐有种结党营私之弊。不过他很快也就释怀,毕竟现在正是商议军机之时,他们先前没和自己商议,也许更有可能是自己刚回来,年景顺没来得及说,倒不能说余成功和年景顺结党营私。 谈晚同道:“年将军,请问是何妙计?” 谈晚同是水军中军,虽然他和崔王祥谦让宣鸣雷为水天三杰之首,不过职衔上他仍比宣鸣雷为高。年景顺道:“反间计。” 反间计,也许是战阵上用得最多的计策了。郑司楚微微皱了皱眉,心想:“阿顺难道想诈降?”年景顺和邓帅亦有师生之谊,自己一家初来五羊城时,大统制派出的刺客便以此为由来和年景顺联系。不过年景顺已经将这事都向郑昭说过了,郑司楚也知道邓帅肯定不会相信年景顺的诈降的,他实想不到年景顺为什么还会提出此议,难道他真这般天真? 或者,阿顺其实另有所谋? 他的心猛地一沉,见一边宣鸣雷眼中也露出一丝疑惑。年景顺倒没看他们,只是道:“邓沧澜一直以为末将有归附之心,因此末将准备以此为借口向他诈降。” 宣鸣雷再也忍不住了,站了起来抢道:“年将军,你也太小看邓帅了,他绝对不会信你!” 虽然宣鸣雷没请示就插话,但这话实是知情的诸将都想说的。年景顺微微一笑道:“不错,邓沧澜确是不会信。但万一他信了么?” 宣鸣雷一怔,不明白他这话有什么深意。年景顺也发觉自己这话说得有点太玄妙了,慢慢道:“一般情形之下,邓帅确实不会信我诈降。但假如他表面上相信了,派人来与我接头,说明的就只有一点。” 宣鸣雷道:“自是将计就计了。” 年景顺道:“不错。邓沧澜非是等闲之辈,他也知道我等不会相信他会如此轻信,可仍然要与我接头的话,说明他只想将计就计,牵制住我们。” 郑司楚已是恍然大悟。这条计其实并不是反间计,而是投石问路。邓沧澜是不会相信年景顺诈降的。也就是说,如果他答应下来,说明东阳城其实城防空虚,他故布疑阵,让己方以为他将计就计,其实是等着南军的攻击。事实上,却是想让己方觉得他早有预谋,准备在之江发动猛攻。 年景顺口才并不好,这话说得有点绕口,郑司楚是明白过来,很多将领却听不明白。有个将领道:“年将军,那么说来,如果邓帅答应下来,便说明东阳城空虚,他们实是想主攻天水了?” 说话的是七天中名列第七的叶子莱。年景顺最担心的是旁人听不懂,见叶子莱这般说,松了口气道:“叶将军,正是如此。” 他心中一定,口齿也清楚了许多。这次攻击如何正攻,如何辅攻,水陆双方如何配合,攻下后如何坚守,他无不说得头头是道,郑司楚越听越是暗暗点头。虽然余成功有点泛泛而论,但年景顺确实是个实干的好手,将许多细枝末节都考虑到了。照此计划,这次攻击确实很有成功的可能。 要在一场军机会议上定下这般大的举措,当然不可能。谈论了半日,余成功要诸人回去马上准备,看情形如何再做定夺。会议一散,年景顺马上就过来了,向郑司楚道:“司楚,你回来得太急,我先前没来得及跟你通气,你觉得这计划如何?” 刚才郑司楚心底有点微微的不快,现在却已荡然无存。他道:“阿顺,你这计划很好。” 年景顺舒了口气道:“那就好。我本想早点跟你说一下,舅舅说事不宜迟,反正马上召开军机会,便在会上讨论即可。说实话,若不是你带回的情报,我实是心中没底。” 原来余成功早就算定了北军会主攻天水,派裘一鸣过去,只不过为了确认,怪不得他别的不探,只取得了北军布防图。郑司楚小声道:“只是,阿顺,你该如何去诈降?” 年景顺道:“我也想好了,派一个靠得住的人前去下书,就看邓帅如何应对。” 他正说着,有个余成功的亲兵出来向他行了一礼道:“年将军,余帅有请。”年景顺答应一声,向郑司楚道:“司楚,你若想到什么错漏之处,请即刻告诉我。如果顺利,今年的砺锋节便可以在东阳城过了。” 砺锋节是共和军建立的日子,也是再造共和成立的一天,对五羊军来说意义非凡。郑司楚答应一声,看着年景顺匆匆回到帅府中去。转过身来,却见宣鸣雷也在看着,却并不是看年景顺,而是看帅府,问道:“宣兄,你是触景生情么?” 这帅府当初便是邓沧澜的宅第,以前宣鸣雷来过多次,都不必向司阍通报,不过现在却是余成功所居,他也不能随便出入了。听郑司楚一问,宣鸣雷讪讪一笑道:“没什么,天下事,俯仰翻覆,只在片刻间而已。” “对了,宣兄,你的斩影刀和斩铁拳,还有谁会么?” 宣鸣雷道:“我本以为是我族秘传,不过谈兄也会,听说源出天水,会的人还有不少吧。怎么了?”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他怀疑劫持邓小姐的便是狄复组,可是那些人为了泄愤,后来把严家父子也杀了,他有点不好向宣鸣雷开口。顿了顿,他道:“宣兄,我有点怀疑,邓小姐遇的刺客便是你们狄复组的人。” 宣鸣雷眉头一扬,半晌没有说话。郑司楚生怕得罪了他,忙道:“不过既然还有不少人会,只怕也未必。” 宣鸣雷叹了口气道:“郑兄,你不必安慰我,这事有九成真是我叔叔他们干的。” “你叔叔?” 宣鸣雷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狄复组是一师三辅?一师是大师公,他是狄复组的最高领导,底下便是三辅,我叔叔名叫屈木出,是三辅中的首辅,他除了教我,还教了好几个。先前泰不华来时,便说起狄复组虽然没有兵力,不能与北军正面相抗,但可以行刺对方首脑人物,没想到他们现在是针对小师妹了,我会要他不要累及无辜。” 郑司楚沉吟了一下。看来那天自己碰到的,确是狄复组了。宣鸣雷见他沉默不语,又道:“郑兄,虽说用兵之道,无所不用其极,但行刺终是旁门左道,不足为训。将来我若能继任三辅,一定会严命不许再行此下策。” 郑司楚道:“宣兄,不怕你动气,我只是觉得,你想的虽好,但只怕很难。” 宣鸣雷有点不悦,沉声道:“郑兄,难道你也觉得我们夷狄之人,难以理喻么?” 郑司楚见他有点生气,倒是不好说了,只是道:“当然不是。夷人狄人,还不是和中原人一般?既然都是一国之人,就不必再分什么彼此。只是宣兄,我怕的是积重难返。” 宣鸣雷没再说什么。狄复组一直没什么大起色,连狄人都不太信服,这些年能做的亦只是行刺破坏之类。他道:“看以后吧。反正,郑兄,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宣鸣雷自然不会让自己失望,他也相信宣鸣雷的人品,但狄复组这个组织确实已是积重难返,看他们事有不谐,就杀人泄愤,只怕将来总会有和南军决裂的一天。可是这话一说,宣鸣雷更要生气,他也不敢再说了,见宣鸣雷掉头就走,快步追上去道:“宣兄,你觉得阿顺这计划如何?” 宣鸣雷道:“计划是没什么毛病。可是,郑兄,你觉不觉得这计划太过一厢情愿?邓帅就算答应了诈降,也未必就说明东阳城里真的空虚。” 郑司楚点头道:“不错,我也这么想。所以,还要多方搜集情报,以求万无一失。” 宣鸣雷顿了顿,又小声道:“郑兄,我总觉得邓帅败了一次,我们就把他看得小了。要知道,他得享水战天下第一的大名,可不是虚有其表。” “水战第一”的名号,现在在南军中都归到郑司楚名下。但在宣鸣雷看来,一场胜负说明不了什么,水战第一,仍是邓沧澜的。郑司楚道:“正是。所以机行事,才是上上之策。” 宣鸣雷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郑兄有点事我一直捂在心里,会上没敢说,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 “什么?” “未料胜,先料败。先前我和崔王祥纪岑去伏击傅驴子,你也已先行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所以邓帅袭来时不曾措手不及。刚才我在会上听年将军说了那么多,可他却没有说着计划万一失败,有什么补救的措施。” 郑司楚怔了怔。“未料胜,先料败”六字,可说是兵法的不二法门。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就得不到最好的结果。只是在会议上他也在拼命想着年景顺计划有没有不当之处,真个没想到如果计划没什么不当,但实施时万一失败又该如何。他道:“对,宣兄,你说得极是,我也没想到,马上就去请示。” 宣鸣雷虽然对郑司楚说狄复组的不是有点不满,却也大为佩服他的从善如流,又道:“另外一件,郑兄,你就只要想想就好了。我觉得,余帅和年将军,现在有点结党的嫌疑啊。军中结党,那是大忌,轻则听不得旁人意见,重则以此营私,军纪大坏。” 现在余成功和年景顺虽然还谈不上结党营私,以至军纪大坏,但他们有什么事自己先行讨论,根本没和别人商议,郑司楚也隐隐觉得这样子有点问题。不过终究不能去当面指责,他道:“这话也太重了点吧,余帅尚不能算听不得旁人意见。” “现在确实不至于此,但已有点影子了。就像刚才,余帅叫了年将军进去,却没叫旁人,连你都不能听闻,他有点把军权看得太过重了。” 郑司楚笑了笑道:“阿顺是余帅的外甥,而且他们一直是搭档,先商议那也没什么,以前我们还不是一块儿先商议后再提出来?人的习惯总是有所不同。” 宣鸣雷没再说什么。郑司楚这话倒也没错,不过他在邓沧澜麾下时,虽然和邓帅关系极为亲近,可有军机之事,邓帅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和傅雁书是他两大弟子就先叫来讨论的,而是把众将叫来一起商议。他倒不是真个觉得余成功真个结党营私,只是隐隐觉得,余成功公然与年景顺走得如此接近,有种把别的将领都排斥在外的意思。军队要成为一个整体方能如磐石般坚不可摧,一旦结成一个个小圈子,那这块磐石就会出现裂隙缝。只是他现在虽然已经升到了都尉,在五羊军中资历终是尚浅。在水军里与谈晚同和崔王祥能够亲密无间,可是和陆军诸将未免就有隔阂了。他叹了口气,说道:“希望这场战事能越快结束越好,不论谁胜谁败。” 郑司楚忍不住笑道:“岂有此理,难道我们速败也好?” 宣鸣雷看了看他,低声道:“有时觉得,其实我们快快败了,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我们的人头自是不保,可是很多人的人头却因此保住了。” 以前的宣鸣雷一直盼着战事越激烈越好。乱世出英雄,他又因为是狄复组中人,在血战中建功立业,将来让狄人真正能够扬眉吐气。可是这些日子经过了连番实战,他也觉得以前自己想的太天真了。战事一起,士兵自是伤亡难免,无辜平民的苦痛更多。大统制固然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可是大统制治下,狄人其实也并不就是低人一等,在大义的名份下把天下拖入血海之中,实在难说就是对的。特别是与申芷馨成婚后,他越来越不把自己当成狄人了,只觉天下人都是一般,现在搞得南北分裂,刀兵相见,实不能说哪一边就是对的。他说着,又喃喃道:“共和,共和,共治和同,也许永远都实现不了吧。” 郑司楚本想反驳他一番,可听到他这两句,却也默然不语。共和二字,便是天下人治天下。可天下人如此之多,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真的每个人的想法都要落实,那是根本做不到的。现在再造共和一方的信条,就是打破大统制的独断,可大统制真的被拖下马来,亦不过由一人独掌权纲换成一群人掌握权柄而已,细细一想,亦是换扬不换药。 两人各怀心事,回去时谁也没有开口,都觉得前途莫测,实在难以预料。这一天回到住处,郑司楚心情极是低落,顺利回来时的踌躇满志已化为乌有。他虽没有与父亲深谈的习惯,此时却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想问问他共和到底什么,这战争究竟有什么意义,可父亲此时已随申士图回五羊城去了,也没有人可说。 这一晚,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待午夜过后才沉沉睡去。第二天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却被一阵马嘶声惊醒。他抬起头,撩开窗子,只见年景顺正急匆匆骑马进来,满面喜色,一见郑司楚探出头来,他高声道:“司楚,你还没起床?” 作为一个军人,郑司楚实没有睡懒觉的习惯,难得有这么一天还被年景顺抓了个正着。他有点尴尬地说:“睡过头了。阿顺,有好消息么?” 他本想问是不是邓帅接受了诈降,但转念一想也绝对不会这么快法。年景顺已推门进来,抓起郑司楚的外衣道:“快起来,一块儿去看刚从五羊城运来的东西。” 郑司楚心头一动,道:“是新武器?” 年景顺点了点头,微笑道:“陈司长真是天下奇才!现在我军实力,已远远凌驾北军之上!” 郑司楚一边穿衣,一边道:“是开发出威力更大的舷炮了?” 年景顺道:“舷炮是开发出来了,不过并不能比北军威力更大。只是这一回开发的,却是另一样东西。” 把王真川带回五羊城,陈虚心开发舷炮的材质问题已顺利解决,但要把舷炮威力增大却非轻易能成的。几个月过去,一直没什么消息,郑司楚心中实是无日不在盼着。听年景顺说并不是更好的舷炮,诧道:“那是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年景顺显得有点急不可待,见郑司楚穿衣,一边道:“你先穿衣服吧,我去给你备马,你穿好衣服马上出来。” 待郑司楚穿好衣服,年景顺已把他的飞羽牵了出来。郑司楚跳上马道:“阿顺,到底是什么东西?” 年景顺道:“不用着急,你见了就知道。有此利器,要胜北军,已是易如反掌。”他越说越兴奋,脸上都是红光满面,仿佛胜利就在眼前。郑司楚越听越是好奇,追问到底是什么,年景顺却死也不说。 他本以为要去营地,谁知年景顺却带着他出了南门。郑司楚诧道:“在城外?” “天机不可泄漏,城中恐怕有敌军眼线,因此在城外演示。” 好在出了城并没有多久。之江省在大江以南,河流湖泊众多,骑马实是不便,他们骑着马绕来绕去,到了城外的一处荒地。这儿有条河流过,本是块膏腴之地,现在应该已是冬耕的时候了,然而因为起了战事,现在已是荒凉一片,田野中杂草丛生,便是满目新绿。远远望去,在那河边搭了一个长棚,蜿蜒了足的半里之遥,将一条河也遮去了一段,外面有几百个士兵分列两边持刃守护。一靠近,有个士兵便迎上来道:“是什么人?” 年景顺和郑司楚两人在军中几乎无人不识,不过年景顺仍是摸出腰牌,让那士兵验过了,那士兵才道:“年将军,郑将军,请进。” 郑司楚见守御得如此严法,心中诧异。进了棚里,见余成功和几个亲兵坐在这一头,大棚的尽处停着一艘小船,却并非战船。他道:“到底是什么?” 年景顺道:“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去见过余帅吧。” 他们跳下马,余成功却早已等候在此,待年景顺和郑司楚向他见过礼,余成功也笑了笑道:“阿顺,郑将军,你们可是迟到了。” 郑司楚忙道:“请余帅恕罪。” 余成功今天的心情却是极好,捋了下胡须道:“没关系,还有水军的两位将军未至。” 水军因为驻守在江边,来得更晚一些。郑司楚见在这儿的都是都尉级军官,七天将中尚是校尉的叶子莱也没在面前,听余成功说是水军两位将军,定是已身为都尉的谈晚同和宣鸣雷两人了,崔王祥亦不能与会。他更是奇怪,不知这次到底是什么事,竟连有权参与军机会的叶子莱和崔王祥两将都不能参加。再看看河上那艘小船,亦是寻常的民用船只,平平无奇,看不出异样,上面也并没有装舷炮。 等了没多久,谈晚同和宣鸣雷也赶到了。他们赶到时都有点喘息,定然命令下得极是急迫。见过了余成功,余成功站立起来,笑道:“好,既然都到齐了,请特别司的华主簿演示吧。” 一个亲兵应声进去,伸手点着了号灯。现在天色虽然已经大亮,但大棚里却显甚暗,他用号灯打了两个信号,那船上也回了两个,这亲兵道:“禀余帅,华主簿说马上就可演示。” 余成功笑了笑,向众人道:“诸位将军,眼前是特别司的最新成果,请诸位验收。” 郑司楚还不知要验收些什么,远远望去,却见船上忽地冒出了一团黑烟,他吃了一惊,宣鸣雷已叫道:“糟糕!这船着火了!” 船只因为是木头所制,又刷桐油防火,若要生火,都要万分小心,那小船上冒出这许多黑烟,只怕已是烧得不可开交了。余成功却微微一笑道:“宣将军,请稍安勿躁,这可不是着火。” 的确不是着火。因为如果真是着火,这么多黑烟冒出来,早就该烧得连外面的大棚都着了。宣鸣雷不再说话,心里只在想着:“到底是什么?” 黑烟冒了一阵,马上就变得淡了,却见那船只边发出一阵水响,无风自动,忽然向前驶来。这回连谈晚同也不镇定了,诧道:“有人在驾船?” 余成功笑道:“船上,除了华主簿外,只有两个人,再无别个。诸位将军,今天演示的,便是特别司的如意机。” 如意机这名字,众人全都闻所未闻,但郑司楚已想初到五羊城特别司,华士文带他们坐的那种如意车,问道:“是如意车?” 余成功却不知道如意车是什么,说道:“是如意机。郑将军,听说这还是陈司长令郎的设计,真是少年英才,我再造共和得道多助。” 居然还是陈敏思的设计?郑司楚倒是有点吃惊了。自己这个表弟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不过心思很巧,据说还在姨父之上,看来这话真不是奉承。宣鸣雷却已叫了起来:“就是那种不用马拉的大车?已经能装在船上了?” 余成功道:“宣将军猜着了。这船上装的是小号如意机,每一台可抵二十人之力。” 所有人,除了年景顺和余成功,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却都露出了喜色。船只行进,若不能利用风力,就只能靠人力来驱动。人力终有尽时,因此长途航行时,划船的木手得轮班替换。如此一来,战船交战能接战的士兵便少了,现在有了这如意机,可以比人手划船航行更快,相应的装载的士兵和弹药却更多了。就算舷炮不能凌驾于北军之上,战力却是平地提升了一大截。 难怪阿顺说我军实力已远远凌驾北军了。郑司楚想着,心里亦是说不出的激动。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吧?如果上一次邓帅来犯之时如意车就已发明,也根本不必用那种匪夷所思的奇计了,两军接战就能将他们打个片甲不留。他见那艘小船在河面上开始还慢,但越来越快,驶到近前时已急逾奔马,搅得河水如开锅一般响,有些水都溅到了岸上。宣鸣雷一直在搭着脉搏算着,待小船驶到近前,他失声道:“天啊!这么快!” 这大棚长达半里,但这小船居然只用了这么点时间就驶了过来,虽然还比不上郑司楚的飞羽这等宝马疾驰的速度,当真已不下于一般马匹奔跑了。 余成功听他赞叹,更是得意,笑道:“这还是在河中。若是在大江上,速度还能更快一点。诸位将军,有此利器,北军尚可畏否?” 有此利器,北军不足畏惧。就算郑司楚也不禁这么想。当初宣鸣雷初到特别司,就说过特别司专注于民用器具的开发,对战具开发就嫌不足了。当时如意车更近乎一件玩具,华士文也说尚不完备,只能在平坦的路上行驶,而且容易坏,需要改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装到船上。他也赞道:“有此,取胜确是易如反掌。” 这时小船停了下来,待停稳了,船上走下来一个人,正是华士文。有些日子不见,华士文胖了些,一下船,他便到余成功面前躬身一礼道:“余元帅,演示顺利完成。” 余成功已坐不住了,起身走到他跟前,扶住他道:“华主簿,此战首功,当归特别司,哈哈。” 特别司以前和诸军没什么交结,军官对特别司亦不算如何看重,但这回每个人都向华士文行了一礼。说如意机的出现,将要决定战争的胜负亦毫不为过,人人都是这么想的,因此人人都向华士文行了一个军礼。华士文倒有点不习惯这等大阵仗,手足无措地团团还了一礼道:“诸位将军,这都是陈司长父子之功,在下不过打个下手罢了。” 余成功道:“华主簿,此番共带来了几架如意机?” 华士文道:“回余元帅,特别司共制成如意机十架,不过风级战舰尚无法驱动,花级战舰则需两架方能达到平时速度,雪级战舰就只需一架,因此还请余元帅定夺,看如何安装法。” 听得风级战舰尚不能安装,谈晚同和宣鸣雷不约而同都有点失望。五羊城外一场海战,双方各损失一艘风级战舰。以前整个共和国共有四月艘风级战舰,水军北战队的巨门,之江水军的摇光,加上五羊水军的文曲和武曲。巨门和文曲武曲都是北斗七星的别名,摇光却是正名,据说因为摇光的别名叫破军,军中认为此名不吉,所以破例以摇光命名。只是郑司楚也听说过曾经有过一艘风级巨舰叫破军号,所以这说法其实不确。这四艘风级战舰,以摇光最大,文曲和武曲要小一些。五羊城外一战,摇光和武曲都被击破沉没,现在双方各剩一艘。只是北战队的巨门比文曲也要大一号,若是单打独斗,文曲号定然不敌,所以谈晚同盼望着文曲号能够装上如意机,这样就能扳平两者之间的差距。只是华士文说如意机尚不足驱动风级巨舰,他实是大感失望。 他和宣鸣雷都觉遗憾,不过战舰装上如意机战力大大提升也是不争的事实。虽然五羊城外一战击破了东平水军,可五羊水军损失也不小,现在双方夹江对峙,水军实是最为吃重。如今水军有了个飞跃,要再次击破邓帅就不是遥不可及了,因此他们仍是极为高兴。 郑司楚上前道:“华大哥。” 华士文见旁人有点拘束,但和郑司楚很熟,笑道:“司楚,你也见到了,这可是你表弟的设计,师弟真是个少年天才。” 郑司楚笑道:“华大哥也太抬举他了,但靠他肯定不成,肯定还是华大哥你出力更多。” 华士文也笑了起来:“倒也不是抬举他。虽然师弟的草图还有点粗糙,但他想出了改良如意机的关键,确是难得。我跟了师傅那么多年,论天份,比他可是差远了。” 一说到如意机,华士文顿时口若悬河。他是陈虚心的及门高弟,连脾气都有几分相似,亦有点不通世事。郑司楚道:“华大哥,如意机是要烧柴的么?怎么有这么多烟?” 华士文叹道:“这也没办法。装在如意车上,只需烧一盆炭炉即可,所以你看不到烟。但装到船上,尺寸要放大许多,再要弄这许多炭,成本就太高了。” 宣鸣雷在一旁插嘴道:“华主簿,能装到螺舟上么?” 华士文摇了摇头:“还不行。螺舟在水底,无法排烟。” 宣鸣雷本是螺舟舟督,螺舟载乘有限,而且只靠人力驱动,因此不能持久,在五羊车特别司初见如意车时他就问过能不能装到螺舟上,当时华士文说不行,现在仍然不行。他仍不肯死心,追问道:“那能不能用炭?炭可没烟。” 华士文又叹了口气:“宣将军,还是不成的。人在螺舟中,会呼出废气,烧炭也一样会产生废气。就算没烟,用不了片刻螺舟就得升上水面换气,否则人都要憋死在里面。” 宣鸣雷和谈晚同都叹了口气。螺舟是水军独得之秘,南北军都有,以往螺舟速度不够,而且潜伏水底的时间也不够长,本想借助这如意机让螺舟亦更上层楼,可看来目前尚无可能。 闲说了一阵,余成功命士兵收拾了东西,一同返回东平城。如意机尚是军中绝密,但他们实在按捺不住兴奋之情,在一处谈个不停,不时向华士文问个不停。年景顺最关心的是如意机能不能装到飞艇上,但华士文说也不成。飞艇上倒不需考虑废气问题,但如意机里装的是水银,实在太沉重,而且还需要大量燃料,若是装到飞艇上,飞艇只怕升不了空。不过华士文说现在特别司正在进一步改进,希望能尽快有所突破。 郑司楚见宣鸣雷方才兴致勃勃,此时却有点黯然,打马到他边上,小声道:“宣兄,你还担心什么?虽然如意机尚不能装到螺舟上,但战舰确是凌驾于北军之上许多了。” 宣鸣雷刚到五羊城时,就说过五羊军的战力不逊于北军,但战具却不占优势。现在如意机的发明使这种情况有了彻底的改观,他不明白宣鸣雷为什么又这么消沉。 宣鸣雷看了看正在和谈晚同与年景顺交谈的华士文,小声道:“郑兄,我在想,如意机确是了不起,可是我军真的就凌驾于北军之上了?” 郑司楚沉吟了一下,问道:“你是担心,北军会不会也有什么新的秘密武器了?” “不错。邓帅弃东平城,至今也有好几个月了。这几个月来两军相安无事,一方面是我军新胜,士气正盛,可是北军明明实力还占优,却一味坚守,我总怀疑他们在等待什么。” 郑司楚点了点头。如意机的发明,余成功和年景顺都显得有点过于乐观了,似乎胜利已然唾手可得。可当初舷炮就是北军先行开发出来的,南军正在迎头赶上,北军也不见得就无所事事。可即使北军在研制什么新武器,肯定是绝顶机密,不似军队调度这样无法完全瞒过旁人耳目,现在细作亦全然得不到消息。他道:“宣兄,你说得没错,看来也要加强细作探查。” 回去后,他马上就去向余成功禀报此事。余成功倒也没有不当一回事,不过派出的细作仍然得不到什么消息,只是说现在北军的营中防备更紧,闲人根本无法靠近。现在双方隔江对峙,哪一方都对对方著意防范,南军的如意机试验亦如此严密,北军肯定一般如此。 到了一月底,南军派出的细作仍然得不到有价值的情报,只是这计划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了。十架如意机已装备了两艘花级战舰和六艘雪级战舰,而年景顺派出的密使亦到了东阳城,将诈降书送到了邓沧澜案头。 第17章各出奇谋 傅雁书走进临时帅府时,邓沧澜正在书房给大统制作战前的最后一份禀报。 再造共和起事以来,北军一直处于劣势,已彻底退出了大江以南。北军拥有三个军区的实力,以这样的优势仍然保持相持状态,大统制当然很不满意。不过现在大统制也已经觉察到以往遥控指挥的致命弊端,因此现在已把前线指挥权完全下放给邓沧澜和胡继棠两个主将。对接下来的这一战,邓沧澜也充满了信心。 只要这一战胜利,南军将再无起死回生之力。只是军情瞬息万变,计划到底能不能顺利实行?邓沧澜纵然身经百战,心中还是不免有点忐忑。 郑司楚。郑国务卿的这个儿子,竟然有着如此出色的军事天才。上一次在五羊城外败北,实是邓沧澜平生败得最惨的一次。申公北说的那套《共和大业》里说了不少自己屡出奇计破敌的事,邓沧澜却知道奇计不可恃,这是兵法上的不刊之论,因此只要在优势状况下,他向不喜欢行险。只是那一次郑司楚偏生行了一条险得不能再险的险计,看来,兵法终究不是死的。 这一次,南军还会出什么奇计么?他扶了扶头,门外响起了傅雁书的声音:“邓帅。” “雁书啊,进来吧。” 傅雁书推门走了进来。现在天气尚寒,他身上穿得却不算太多,一身战袍使得他英姿飒爽,倜傥不凡。邓沧澜看了看他,笑道:“雁书,对了,有件事正要找你呢。” “请邓帅明示。” 邓沧澜暗暗叹了口气。这个弟子为人方正,甚至方正得过了份,未免有点古板了。明明实际上就是自己的义子,可他就是不愿正式拜自己为义父。他道:“雁书,这事倒也不是军情,是雾云城的吏部司费侍郎新近来了封书,跟我说起你的亲事。” 吏部司侍郎费英梅,与邓沧澜颇有私交。吏部司原司长顾清随因为卷入刺杀大统制一案,已被拘押斩首,现在吏部司司长一直暂时空缺,实权都由费英梅掌握。雾云城五部司中,礼部司司长林一木因为牵涉上提交大统制不信任案一事,虽未入狱,已遭架空,五部司中便属程敬唐和费英梅两个侍郎权柄最高。费英梅的女儿闺名费云妮,亦是雾云城名媛,想向费家提亲的人不知有多少,但当初邓沧澜带着自己一家和傅雁书和宣鸣雷两个得意弟子去拜见费英梅时,费英梅对英气勃勃的傅雁书极为看重,早就有意招他为婿。当时费云妮还小,现在却已到了成婚的年龄,因此就写信来暗示邓沧澜前去提亲,因此他想来听听傅雁书的意思。 傅雁书道:“一切听凭邓帅指示。” 邓沧澜一怔,诧道:“你自己没什么想法么?” 傅雁书道:“雁书身为军人,早已以身许国,其余一切都是身外之事。” 邓沧澜知道傅雁书性子有点古板,总要多少忸怩一下,谁知看他样子,仿佛是与自己全然不相干一样。他叹道:“终身大事,岂可儿戏。你若不愿,我就给费侍郎回信婉谢便是。” 傅雁书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低声道:“邓帅,不是的……” 邓沧澜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你也并非无意啊。” 傅雁书脸颊上居然也浮起了点淡淡的红意。上一次见费云妮,已是三年前,当时她才十六岁。因为与阿容年纪相仿,两个少女很谈得来。他对妹妹极是宠爱,对这个少女也有种隐隐的爱慕之意,可哪敢说出口来,不过这几年做梦,费云妮是难得入他梦中的女子。听得邓沧澜说费侍郎示意要去提亲,他本来已有种说不出的欣喜,可性子实在太一板一眼了,实在不好意思一口应承,顺口便将那些“以身许国”的大道理说了出来。听得邓帅说什么要婉谢,他倒是真有点急了。 邓沧澜本想再打趣两句,不过知道这弟子性子方正,怕他脸上挂不住,便说道:“这是为人一世的大事,既然你也有意,那就向费兄回信,等有空带你前去拜见。对了,雁书,试验怎么样了?” 傅雁书此来正是为了这事。一听邓沧澜说到正事,精神一振,低声道:“回邓帅,试验十分成功,工部的巧匠真是了不起!”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这武器实在太危险,有两次还没飞出去就炸开了。” 邓沧澜已经见过工部发下的这件秘密武器的威力,他笑了笑道:“自然,工部集聚了天下名匠,自然不是浪得虚名。这么大威力,危险那是难免的,所以弹药库要放在后面,严防火烛。”他见傅雁书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又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傅雁书顿了顿,才道:“威力倒是没问题,只是依末将之见,这武器若能在船上施放,威力能够更大。” 邓沧澜点了点头:“正是。我也向工部提出过这建议,他们正在加紧研制。不过眼下还有不少困难,船只要改装会很麻烦。” 傅雁书暗暗叹了口气。试验过新武器后,他为之咋舌,便马上觉得有点美中不足。新武器的威力确实厉害,可是瞄准困难,因此只能在岸上施放。如此一来,守是守得铁桶相仿,可攻击却还用不上。邓沧澜见他有点失望,又笑道:“雁书人力有时而穷你也别太贪心不足了。有了这武器,此战把握就更增一筹。” 傅雁书道:“是。可是,南军真的会中计么?” 邓沧澜笑了起来:“他们派了细作过来,盗去了布防图,为的就是此战。本来我还怕他们不上当,不过,今天年景顺派了密使过来投诚,必然已经中计了。” 傅雁书怔了怔:“年景顺?” 年景顺是五羊城七天将之首。昔年邓沧澜换防五羊城时,年景顺以下的七天将向邓沧澜执弟子礼甚恭。郑昭一家刚到五羊城时,南北尚未分裂,当时大统制遣去的刺客也正是得到了年景顺的协助,才顺利发动了袭击。不过袭击失败后年景顺并未遭到清洗,可见他并没有受到猜疑,现在却来投诚。傅雁书道:“此人投诚,可信么?” “投诚自然是假,这只是投石问路之计。” 邓沧澜的手指在案上叩了一下,心里却有点不悦。对五羊城那七个少年将领他观感甚佳,当时驻防五羊时,七天将前来求教,他亦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得倾囊相授。只是世事变迁,这七个少年将领都成为了自己的劲敌。 傅雁书脑子转得极快,已然明自过来,说道:“不错,他们是想借诈降来攻击。” 如果不是为了发起攻击,这种诈降计自然也只是无的放矢,邓沧澜道:“不错。年景顺不是易与之辈,他自然知道我不会信他,他要看的只是我的反应。他们已拿到了我军布防图,知道我们下一步要向天水发动主攻,就想趁虚北上,攻敌之必救。这条解围之计甚妙,东阳城现在城防空虚,到时我军若是回防,则疲于奔命,就算东阳城守住了,天水省之危也就解了,哈哈。” 邓沧澜的这条计策,傅雁书也已知道。当时邓沧澜提出来时,傅雁书心中不免忐忑,觉得此计未必太过行险,万一东阳城真被夺下,那么北军势必要变得极为被动。他犹豫了一下又道:“邓帅,可万一东阳真被夺下了,又该如何?” 邓沧澜皱了下眉:“你担心我敌不过他们的猛攻么?” 傅雁书没敢再说。师尊的能力,他自是比谁都更为清楚。可是邓沧澜得享水战天下第一之名已久,以往人们总认为他是不可战胜的,五羊城外仍是遭到了扎扎实实的一场大败。师尊能够败而不馁,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过份的自信却也会遭致更大的败北。他道:“邓帅,军情万变,不能不预料到最坏的打算。” 邓沧澜听傅雁书这一说,心头又是一凛,半晌才道:“雁书,受教了,我确实有点受盛名之累,只怕有点轻敌了,此计仍要详细参详,务求万全。” 傅雁书说出这话,心里本有点后悔,但见邓沧澜并没有动怒,他信心亦是大增,向邓沧澜行了一礼道:“遵命。邓帅,末将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邓帅允我留守东阳,末将必能坚守阵地,不让南军妄动。” 邓沧澜道:“你若留在这儿,我倒不放心了。” 傅雁书诧道:“邓帅,你不信我么?” 邓沧澜看了看他,却叹了口气道:“岂有此理。攻打天水,若无水军配合,只怕代价极大。此战天水是主战场,东阳城不过是诱敌。好钢要用在刀口上,你若不能在主战场扬威立功,我才会坐立不安。” 傅雁书没再说什么。东平东阳两城隔江对峙,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虽然偶有小战事,但双方都知道没有一举破敌之力,因此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这一次集中力量攻打天水省,亦是北军打开局面的希望所在。邓沧澜见他还是有点不安,笑道:“雁书,你也别把师父看得弱不禁风,就算调走了一半人马,东阳城的兵力仍有五万之数,又有了新武器,南军想强渡大江,谈何容易。” 傅雁书没再说话。他年纪虽轻,却比很多老将还要持重,不打无把握之仗。东平城的南军现在不知到底有多少兵力,不过算起来,五羊本来就有五万多人马,现在肯定已经大力扩军,加上闽榕也扩到了近两万,此次倾巢出动,东平城里没有十万,也不会少于八万。相应的,东阳城本来调集了近十万人,经过清洗,加上这次抽调西攻天水,只怕已不到五万了,如此一来,实力差距约摸在一比二之间。何况这次邓沧澜之计,正是要让南军以为东阳城是虚张声势,南军肯定会一股作气,毫无保留地猛攻,他实在有些担心。他道:“邓帅,难道真要如此行险么?” 邓沧澜没有说话。过了半晌,他才低声道:“我军屡败,实在太需要一场大胜来鼓舞士气了。” 傅雁书说不出话来了。的确,共和军近来连番战败。西原两败,远征五羊城也大败而归。虽说实力尚无大损,但在共和军上下,已隐隐出现了一种不安的情绪,只觉北军暮气日重,南军蒸蒸日上。大统制虽然对上一回的五羊之败没有太过追究责任,可他也知道大统制肯定不允许邓帅再次战败。其实在他看来,两军暂时对峙,并没有什么大碍。北方的实力毕竟在南方之上,而且北军的军队陆兵占优,水军却有所不如。 好在,有新武器助力,守御基本上不会有问题。可是傅雁书仍然有点忐忑。上回那个郑司楚的奇计让他还是心有余悸,对这个敌方的年轻主将,他总放不下心来。他道:“邓帅,新武器您准备让谁守御?” 邓沧澜笑了笑:“冲锋弓队。” “陆明夷?” 邓沧澜没想到傅雁书一口叫得出陆明夷的名字,诧道:“你认得他?” “有印像。上回夜摩千风哗变,若非此人力战,我只怕都守不住船只了。” 邓沧澜笑了起来:“确实。这年轻人是可造之材,昌都军又擅火器,交给他,应该可以放心。雁书,你不用多担心了,此番出征,只等你大展所长。” 傅雁书暗暗叹了口气。他现在也算参加过好几次实战,但唯一一次受到嘉奖还是因为平定夜摩千风的哗变,其余都是败仗,心里实是在渴望着一场名至实归的胜利。他道:“那,邓帅,祝您能旗开得胜。” 在邓沧澜和傅雁书这一番密议的时候,年景顺派出的密使也回来了,带来的是邓沧澜的手书。余成功看着这份手书,一拍案头,笑道:“景顺,邓沧澜看来是中计了。” 现在东平城里几乎聚集了广阳和闽榕两省联军的九成,连一直留守南安城的高鹤翎此时也率军来到东平城助战,再加上已十分残破的南宁省亦整编出了三千人马,如今东平城的再造共和军已近十万。余成功道:“不错。邓沧澜想要牵制住我们,集中力量打破天水,这番却要叫他首尾不能顾。哈哈!” 打破东阳城,肯定会让北军大为震动,到时从东阳城出去攻击天水的诸军也肯定要回返,接下来定会更是一场恶战。只是东阳东平两城本来就互为犄角,夺下东阳后,大江就成为南军的内河,就算东阳孤悬大江之北,却处在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有利地形,加上战舰装备了如意机,就算北方水军的北战队元气已复,前来助战,定然也夺不回来了。到时以之江和天水两省为突破口,左右开花,敌方攻西则东进,东归则西进,北军势必陷入首尾不能相顾之势。而到了北方,一马平川,以这两处为据点,不断扩大战果,余成功几乎可以看到了南军长驱直入的大好形势了。 年景顺见舅舅如此意气风发,也笑了笑。余成功道:“今天是十七了吧?明天申太守又要来了。等他一到,便召开前敌会议,准备开始发动攻击!” 年景顺答应一声,又道:“余帅,还有一件事不可不防。” “什么?” “细作来报,北军水军也正在整编,有准备出发之势。” 余成功道:“自然,攻打天水,是要水军配合,我已有准备,等他们出发,派出一支偏师衔尾而行,只要不让他们顺利助战便可。” 年景顺点了点头。余成功这条计倒是上上之计,北军助攻天水,派出的定是精锐水军,但南军已有如意机,等战事一起,五羊水军有符敦城做后盾,东平水军就不能顺利协助符敦城对岸的北军重兵猛攻天水。等东阳一破,这支东平水军就进退两难,再派出水军主力沿江西上,一举消灭他们,这样北军的水军就只剩了一支北战队,再难有什么起色了。他道:“此计甚好。不过北军派出的将领肯定是个猛将,我军派出的人选也要细细斟酌,不可随意。” 余成功道:“这个当然,我准备将宣鸣雷派去。” 年景顺沉吟了一下,又道:“宣将军固是极佳人选,只怕他孤掌难鸣啊。” 余成功笑道:“不错,宣将军一个人份量还不是太够,所以我想把郑将军也派去。” “司楚?” 余成功点了点头:“郑将军从邓沧澜手上夺下了水战天下第一的名号,宣将军也是水军名将,有他两人坐镇,就算邓沧澜亲自西上,也不足为惧。” 年景顺皱了皱眉。郑司楚现在虽然被称为夺下了水战天下第一的名头,可他知道郑司楚真正擅长的仍是陆战,水战实是不如五羊水军的水天三杰。不过一法通,万法通,郑司楚去辅助宣鸣雷,确实可确保无虞,不过大战在即,郑司楚却率偏师西上,实是有点大材小用。他道:“余帅,是不是把郑将军留在这儿,从水军中另选干才辅助宣将军?” 余成功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景顺,你怎么不明自舅舅的苦心?郑司楚已经有了水战天下第一的名头,又顺利拿回了布防图,再夺下东阳城,那他的声名你这个七天将之首也要拍马都赶不上了。我定下此计,可不是为了成全他的。” 战事非儿戏,可不能为了成全某个人才定计。年景顺犹豫了一下,这话却没有出口。余成功并无子嗣,他知道舅舅把自己看得等若亲生,所以一切为自己着想。当初郑昭一家初来,自己不明内情,只道是大统制派人前来追杀叛逆,结果把郑家住处透露了出去。事后虽向郑昭坦白,郑昭也表示既往不咎,可他总觉对不住郑司楚。可现在舅舅要把郑司楚派去天水助战,全然是为了自己考虑,想让自己立下这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功,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司楚,希望你能凯旋而归。 他想着,余成功道:“景顺,诸军现在准备如何了?” “厉兵秣马,万事俱备。” 余成功左拳往右掌一击,高声道:“那就好!明天军机会,在申太守面前,你可要好好表现!” 第二天,申士图便又来到了东平城。这一次他来到前敌,又带来了十架如意机和几十架舷炮。陈虚心得王真川之助,特别司在材质冶炼上得到了飞越,特别司专门召集了大批铁匠,日夜赶工制造,现在五羊水军已有五艘花级战舰和十艘雪级战舰装备了如意机,雪级以上的战舰更是都装备了舷炮。文曲号太过庞大,建造得也有点久了,因此没有开到东平城来,不过申士图透露说五羊城船厂正在建造第二艘风级巨舰,准备定名为天府号,特别司也在加紧如意机的改良,争取天府号建成后能够配备如意机。 天府是南斗六星的首星。以往共和军的风级巨舰都是以北斗星名为名,五羊城自建的这艘巨舰改用南斗星命名,自是因为五羊城地处南方,将来再建成风级巨舰,看来也将依次命名。好在现在北军的巨门号隶属北战队,同样没有到前线来。只是就算巨门号来了,南军诸将亦觉得五艘装备了如意机的花级战舰足以匹敌。 申士图说过之后,便是余成功发言了。余成功说了几句,却道:“此番北伐,都是年景顺将军一力促成,现在请年将军细说。” 年景顺站了起来,将这一战的各部任务说了。他的口才并不算好,而且一直住在五羊城,官话说得也有点生硬,因此说得并不快。不过郑司楚见他说得头头是道,镇定自若,亦在暗暗颔首,心道:“阿顺确有真才。”等他说到北军水军将会派出一支人马沿大江西上,因此南军也要派一支偏军衔尾而行,前往符敦助攻。这支偏师极为吃重,必须要由精干之人担当,此任由郑司楚宣鸣雷两位将军担任时,他不自略略一怔。 他本以为自己定然要在东平的北伐一战中担当大任,没想到自己却要和宣鸣雷去符敦助战。只是军令如山,只要上级下令,下级自是无有不从,他与宣鸣雷都站起来道:“末将遵命。” 申士图见余成功要把郑司楚派到天水省去,便是一怔。待他分派完毕,下令各部速去准备后,小声道:“余公,郑将军不留在这儿么?” 余成功现在已经拜帅,申士图对他也更加客气了。余成功道:“太守,北军攻打天水,全靠水军进行抢渡。天水省的水军实力不强,若是任人攻击,只怕有失,因此务必要派能员增援。郑将军和宣将军年纪虽轻,却是身经百战的强将,由他们增援,不会有失。” 申士图想说的是让郑司楚率偏师增援天水省,未免有点大材小用了,谁知余成功却在说什么他们两人能力极强,能够胜任这个任务,好似申士图不相信郑司楚和宣鸣雷一般。申士图对兵法知之不多,不由语塞,心想余成功是沙场宿将,点兵派将肯定是三思而后行,此令必然有他的道理。而且北军这次主攻天水省,确实要有强兵增援,如果不派郑司楚和宣鸣雷,说不定乔员朗真会守不住,便也不再多说。 军机会后,郑司楚和宣鸣雷两人便要点兵准备出发了。虽说是偏师,却也是一支不小的船队,兵员七千,其中五千是宣鸣雷麾下水军,两千则是郑司楚部下的陆战队。两人并马而行,宣鸣雷道:“郑兄,没想到你现在又回水军来了。” 郑司楚笑了笑道:“是啊。不过水陆本是相辅相承,哪会分得这么清楚。” 宣鸣雷也笑了笑,没再说话。回到水军营地,他把余成功的命令传达下去,要本部点出五千人,二十余艘船只,其中有一艘花级战舰作为旗舰,已装上了如意机。传下令后,宣鸣雷道:“郑兄,等一出发就喝不成酒了,趁现在喝几盅吧。” 宣鸣雷是个酒鬼,几乎顿顿无酒不欢,不过与申芷馨结婚后,申芷馨管着他不许多喝。郑司楚笑道:“没想到,你倒是个惧内之人。” 宣鸣雷脸皮虽厚,这时却也有点红,但并不否认,只是干笑道:“随你说吧,你喝不喝?这可是之江的雪梨酒,很不错。” 郑司楚道:“你要请客,岂有不喝之理,不过别喝太多了,以免误事。” 郑司楚其实酒瘾也不小,只不过他自律极严,平时很少喝。宣鸣雷见他要喝酒了,展颜道:“这就是了。东平城里的吃食也很不错,不比五羊城逊色,我以前吃过个干菜鸭子又香又美。昨天打着了好几只野鸭,这时候肥肥的冒油,我让伙房里蒸到脱骨,正好下酒。” 他让亲兵去自己的专用伙房里把那蒸着的干菜鸭子端来,郑司楚看得暗暗摇头。宣鸣雷这人别个都挺好,可似乎不能与士卒同甘共苦,至少在吃的上,居然在伙房里给自己专门开了个小伙房。不过那亲兵就在边上,他也不好多说。待那亲兵下去,他小声道:“宣兄,为将之道,当与士卒结为一体……” 宣鸣雷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又要说我不能与士兵同甘共苦了是吧?其实那小伙房并不只给我做菜,是给军中做病号饭的,我只不过假公济私了一下而已。” 郑司楚见他还振振有词,正待再说几句,那亲兵已端了个蒸笼过来了,放到桌上道:“宣将军,菜来了。” 宣鸣雷一揭蒸笼盖,一股香气登时蒸腾而出。他笑道:“老汪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那亲兵也笑道:“宣将军,我专门对老汪说,今天郑将军来吃饭,不能再打偏手,所以他没撕一个腿去。” 郑司楚越听越奇,忍不住问道:“伙夫要打偏手?” 宣鸣雷笑道:“这是他们额外给我做的,不给他们点甜头他们哪肯上心,所以我每次央他们做什么特菜,就允他们打个偏手尝尝鲜。这老汪也真是贪心不足,咋天打了五六个鸭子呢,难道都吃光了?” 那亲兵道:“现在医营里有好些不服水土的病号,那几个鸭子都给病号吃了。” 郑司楚更觉诧异:“医营里的病号饭也要你们自己去打鸭子加菜?” 那亲兵点点头道:“现在城里的百姓实在太少,想买都没地方买,军粮实在不好吃,所以宣将军常带我们去打点野味加菜。” 郑司楚默然不语。待那亲兵下去,宣鸣雷已急不可耐地撕下一条腿,将那盆鸭子推过来道:“郑兄,你也来一个。” 郑司楚道:“宣兄,方才我也有点冒失了。” 他本以为宣鸣雷不能与士卒同甘共苦,不过看起来他其实与士兵很能混成一片。宣鸣雷笑了笑道:“说哪里话,吃吧。这鸭子真不错,听说是吃芦花长大的,有种特别的香味。” 郑司楚也撕下一条腿来,见这鸭子已蒸得烂熟,张嘴一抿,皮肉几乎马上化尽,毫不留渣,真个又香又美,赞道:“真个不错。” 宣鸣雷笑了笑道:“你啊,也是个假道学。刚才还训我一顿,马上就不错了。” 郑司楚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你这人可真能记仇,回去后,要你再好好请我一顿。” 宣鸣雷一边啃着鸭腿,一边抹了抹嘴边的油,朗声笑道:“所以你这家伙也是个贪吃鬼,阿馨说你小时候吃东西跟不要命一样,自己吃完了还抢她的来吃。” 郑司楚大感尴尬。他实在已记不清自己小时候是不是抢过申芷馨的东西来吃,不过申芷馨这么说,肯定是有这事的。他也不好多说,吃了两口鸭肉,又喝了口酒,正待擦擦手,却听宣鸣雷忽然叹道:“余成功这人,私心其实甚重啊。” 郑司楚道:“因为他派我们增援天水省么?” 宣鸣雷点了点头:“外面说这话不好,而且增援天水省也确实吃重,邓帅很可能会派傅驴子去接应北军。” 傅雁书!郑司楚的心一沉。他小声道:“宣兄,你是不是有点怕他?” 宣鸣雷眼里闪烁了一下,马上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郑兄,上回在五羊城外,我真想斩草除根,除掉了他,可是他偏生带着师尊在走。唉,如果只让我一人追上去,我可真个没底,好在有你。” 上一次海上火攻,傅雁书带着邓沧澜逃走,宣鸣雷说是要去追,但最终没追上。当时郑司楚就怀疑宣鸣雷是故意放走邓沧澜的,现在听他承认,心里也有种怪异的滋味。战场之上,不能讲什么情面,一向都是你死我活。可是这话说说容易,做起来却难。当时如果毫不留情面,将邓沧澜斩尽杀绝,现在也没这么麻烦,只是若自己与宣鸣雷交换一个位置,设身处地地想想,自己也一定会不忍吧。邓沧澜对宣鸣雷有知遇和教导之恩,如果不是因为宣鸣雷这种身份,又处在一个阴差阳错的环境中,他是绝对不肯反出东平的。他放下酒杯,低声道:“宣兄,我想问你一句话,请坦诚相告。” 宣鸣雷见他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诧道:“什么?” “如果邓帅再次被我们迫到了绝境,你会不会再放走他?” 宣鸣雷眼中又是闪烁了两下,叹道:“我知道也瞒你不过。实话对你说,上回放走邓帅,我有时极为后悔,但有时又丝毫无悔。” 如果上一次就杀了邓沧澜,北军将大伤元气,对南军会极为有利。这一点,郑司楚亦是清清楚楚。他道:“那这一次呢?” “可一不可再吧。” 宣鸣雷说了一句,马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郑司楚看他的模样,想要逼问他是不是真个会不再留情,但看他的模样,又有点不忍再问。这一次余成功把他派去增援天水,对宣鸣雷来说亦是免去了与邓帅正面刀兵相见的可能吧,所以对他来说倒是得其所哉。如果他留在东平城,真的在水上再次将邓沧澜逼到绝境,郑司楚实在不敢保证他会不会又临时心软,放他一马。 也许,这一战中邓帅身死,才是最好的结果,宣鸣雷也不必过于两难了。他想着,也端起一杯酒道:“宣兄,其实为人处世,只要问心无愧即是。个人之恩,终是小恩,国家大事,方是正事。” 宣鸣雷叹道:“郑兄,你这话也是看人挑担不腰疼。算了,不要说这些了,如果师尊没于此战,我会为他设一个灵位,终生拜祭。” 现在这样,也许真是最好的结果吧。郑司楚想着,也不再多说,拿起杯子道:“来,干一杯。等一出发,想喝也喝不上了。” 郑司楚也拿起杯子,却叹了口气道:“宣兄,这一场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宣鸣雷怔了半晌,叹道:“那是将来的事了。” 两人都觉得有点无话可说。再战共和的旗帜刚打出时,他们都是意气风发,只觉以天下为己任,守护真正的共和,除我其谁。但随着战事渐渐深入,他们又都渐渐觉得这些信念似乎并不如初想的那么天经地义。不说别的,现在再造共和一方亦是充满了倾轧和算计,比大统制治下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有大统制这个共同的敌人,所以尚能团结一心。假如大统制真的被打倒了,如果那时缺乏一个强有力的铁腕人物加以管束,诸省之间离心的可能性极大,甚至可能会引起大动荡,全国都四分五裂。他两人都是目光远大,足智多谋的人物,都看到了这个极为不妙的前景。可那时如果真的出现了一个铁腕人物,那岂不又是一个大统制,那再造共和还有什么意义? 东平城的军机会是一月十九日召开的。按计划,就等北军增援天水的水军出发,便开始行动。这时已值春天,一月二十一日,东南风大起,果然不出所料,这一天从东阳城南门港口一支船队扬帆启航。虽是逆水而行,却是顺风,因此那支船队驶得很快。 这正是傅雁书率领的水军。因为他要担负起运送天水省大江北岸的北军渡江重责,因此这支船队规模不小,几乎带走了东平水军的一半多船只。当斥候将这个消息火急报告给余成功时,余成功明白攻击的时间己至。当天晚上,他下令宣鸣雷和郑司楚率船队出发,同时,几十艘小船插上白旗,向东阳城南门驶去,后面五羊水军却已全军出动,开始了进攻。 那几十艘小船名义上是年景顺的降兵,不过余成功也很清楚,邓沧澜绝对不可能相信这诈降计,所以船上其实并没有多少人。每艘小船上,除了一些驾船的水手,装的却是硫黄桐油之类的引火之物。对这批降船,邓沧澜肯定会严阵以待,细加盘查,他要的就是这个机会。这些小船的两边船帮上,都已装设了两根大竹管。这些竹管里的竹节都已打通,里面装满了火药。等到靠近东平水军的时候,船上水手马上点燃竹管上的引线,自己弃船跳水遁走。如此一来,这些小船便会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对岸,邓沧澜仓促之下,绝难躲避,运气好的话,这一波火攻少说也要击沉对方一小半战舰。趁着这一轮攻击得手,后方的五羊水军全军压上,以雷霆万钧之势发动第二波攻势。现在五羊水军也有了舷炮,而且重要战舰都装备了如意机,加上天公作美,正值顺风,水下又有螺舟助攻,牵制住东平水军的螺舟,这一波攻击十拿九稳,定能摧毁邓沧澜一军。等夺下港口,五羊陆军便将大举登陆夺城。如今东平城里五羊军兵力已远在北军之上,这般水陆并济,东阳城可说势在必得。如果那支出发未久的东平水军见势不妙,急速回防,郑司楚和宣鸣雷则可以在大江上将他们挡住。即使郑司楚和宣鸣雷最终不敌,亦肯定争取了不少时间,到时五羊军就能趁机在东阳城南岸布防。那时大江两岸都落入了五羊军手中,那支东平水军精锐就算战力再强,也已回天无力,若不逃走,亦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要是他们不来回援东平城,郑司楚和宣鸣雷亦衔尾而行,到天水省再与他们相持。等东阳城被平定后,五羊水军派出二路援军增援,天水省的北军重兵亦将无可奈何,徒呼负负。 这条计策兼顾前后左右,余成功自觉面面俱到,天衣无缝,若不能胜,那真是没天理了,因此在下令时声音亦响亮了许多。发令已毕,听着众将一个个得令前去准备,他向在一边观战的申士图行了一礼道:“申公,请在此安坐,静候诸军报捷。” 申士图听他分派得头头是道,诸军士兵亦是气吞牛斗,势可冲雷,颌首道:余元帅真是神机妙算,当浮一大白。 余成功不由一笑,接过酒杯朗声道:“申公,战情紧急,恕末将不能贪杯。明年再造共和的旗帜,应当便能飘扬在雾云城中,到时再痛饮三百杯,今日这杯美酒,便以酹天地,祝我再造共和一举成功。” 他将杯中的酒洒在了地上,沉声喝道:“出击!” 当郑司楚和宣鸣雷的船队出发时,北军的斥候也已发现了南军异动,马上报告给邓沧澜。邓沧澜已料定南军今晚必有行动,早已身披战甲,坐镇南门外江面的一艘战舰上督战。听得斥候报告,他点了点头,吩咐道:“严加观查。今晚是非常之日,不得有丝毫松懈。” 斥候下去后,他向一边的许靖持道:“许中军,南军果然出动了。你觉得他们的第一波攻击会是什么?” 许靖持正拿着望远镜看着对面。虽然望远镜中看到的并不清楚,但江面上出现了这么多船也看不到。他顿了顿,才沉声道:“禀邓帅,末将以为,将是火攻。” 邓沧澜点了点头:“水上火攻,确是妙计,上一回便被他们得手了。” 上一回在五羊城外被南军火攻击破水军阵营,因此这一次邓沧澜已严防南军火攻。不仅在东阳南门外布下密密麻麻的铁脚木鹅,而且东平水军的十艘螺舟每天都在巡逻,严防南军故技重施,再用一次水底灌油的奇计,真个可说固若金扬。许靖持道:“邓帅,依末将之见,那年景顺口称诈降,必是遣死士驾驶满载引火之物的小船冲阵,这亦不可不防。” 邓沧澜笑道:“然也。只是他们要弄巧成拙了。” 他设下此计,甚至有意将真的布防图送给南军,为的就是今天。引诱五羊军大举攻击,他们势必无法全力增援天水,虽然如此一来东阳城将会极为吃重,但他毫无惧意。这是他的真正目的,现在南军也正中了他的计策,把主力放在了东平城。 即使这一战真个失利,其实也无关大局。邓沧澜早已算好,就算再弃东阳城,后面的北宁城仍将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线。而符敦城一旦夺下,南军就算在之江得手,亦难以改变失败的命运。从这一点看来,余成功虽然也是个可圈可点的战将,终究眼光不够高远,缺乏全局观念。 不过,这也是南军致命的弱点决定的。和北军相比,南方的再造共和不论如何团结一致,终究是一个联盟。邓沧澜不禁想起了大统制密令中那几句话来了:“叛贼僭称十一长老,各部不一,可分而击之,各个击破。”大统制并没有和以往那样提出具体的措施,但这几句话高屋建瓴,一语道破了南军的最大弱点。南军不可能和北军一样,各部完全融合为一体,广阳和天水这最强的两省都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所以明知天水省将遭强兵攻击,五羊军仍然把东阳当成首要目标。就算余成功能力远超预料,他也不可能例外。而现在,南军的种种举措正是在自己的估计之中。 许靖持又看了看,放下望远镜道:“邓帅,南军船队已经过了江心。” “看得到后面么?” 许靖持摇了摇头:“还太远了,尚看不到。” 邓沧澜笑了笑:“余成功看来也不是徒有虚名之辈,时间拿捏得相当准确。” 在那支船队后面,肯定是五羊水军的主力,但现在还看不到。五羊军的调度营运当真非同泛泛。邓沧澜也拿起望远镜看了看,小声道:“许中军,派人向冲锋弓队传令,这支船队一旦进入两百步内,方可发射,务必要一击成功,不能落空。” “是。” 许靖持答应了一声,又有点不安,轻声道:“邓帅,两百步是不是太近了?” “如果离得太远,会被对方看出破绽。” 许靖持没再说什么,心里只是想:“邓帅真是胆大包天。两百步,若有几艘敌船突破了防线,那可真要烧到这儿来了。”但军令如山,他马上派人去向冲锋弓传令。很快,冲锋弓队的回禀就到了。 “遵命。” 冲锋弓队总队长陆明夷的回禀没有多余的第三个字。虽然这回禀简单得无以复加,但邓沧澜的信心却更增了一层。 共和军的名将还有不少,经过清洗后,下将军聂长松以下资格老的都尉校尉尚有不少,这一次他却把这个至关重要的职务交给了一个统编制只有六百统的小军团,而且一直没多大表现的客军辅尉,让很多老将都大为意外。然而邓沧澜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有错,如果说宣鸣雷的反叛等如斩断了他的一条臂膀,陆明夷就将是这条断肢的复生。 陆明夷,这是你一飞冲天的机会,就越飞越高吧。 邓沧澜的嘴角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有傅雁书和陆明夷辅佐,水军第一名将邓沧澜将一扫以往败北的颓气,扭转眼下的不利局面。 来吧。生与死,我都已置于度外。 邓沧澜看着面前的大江。江风更紧,吹得船上的旗帜呼啦啦作响,仿佛一群展翅欲飞的大鹰。 此时江面上,诈降船队已距北岸北军水阵只有六百多步了。领队的名叫陶元信,是个辅尉。这陶元信年纪不大,才二十多岁,水性却是极佳,据说能在水中三天不起来。他见面前东阳城已遥遥在望,向船上水手道:“小心了,让大家速作准备,看我的号令行事。” 船上装着的那两根火药竹杆,可以让小船在短时间内以极快的速度在水面滑行。然而火药毕竟有限,他们试验过,点燃后只能滑行百余步,到了百步外便失去动力了。然而如果真个到了北军水阵百步外,他们又能看到船上并无降兵,而是堆了些引火之物了,所以陶元信决定在一百五十步外点燃引线,然后船上水手退走。边上一个水手伸手在江中蘸了蘸,吸了口凉气道:“陶将军,水可真凉。” “一月天,水哪会不冷。反正后面马上有人接应,不用在水里呆得太久。” 陶元信深通水性,知道在这么冷的水里,人的体力消耗极快,若是长久浸在江中,只怕淹不死也会冻死。不过后面五羊水军正在赶来,他们身上也都穿着鱼皮水靠,不用多久就能被接到船上去烤火取暖。话虽这么说,但意外总会有,只是战争中牺牲在所难免,既然受命前来,就只能奋力向前了。他又看了一眼面前的东阳城,北军的水阵纹丝不动,似乎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 邓沧澜难道真个相信了年将军的诈降? 陶元信虽然军衔不高,但平时很喜欢读兵法,立志要成为天下名将。他从军校毕业后,每天除了日常训练,就是读兵书。邓沧澜绝对不可能相信年景顺会投降,那么他难道就不会防备南军的火攻? 他心头突然有种说不出的不安。扭头看了看天,南风正紧,吹得这几十艘小艘如箭也似在水皮上飞掠。这么大的顺风,即使不用火药竹筒,小船也肯定能够比以往试验滑得更远。想到此处,他低声道:“马上准备号灯。” “现在就挂?” 现在小船离北军水阵大约还有三百多步。三百多步的距离,肉眼是看不清,但望远镜只怕已经可以看出船上装载的并不是人了。陶元信道:“是,立刻挂出去。” 那水手见陶元信要提前行,心里一阵嘀咕,忖道:“陶将军胆怯了不成?”出发时余帅曾说过,定要在一百五十步左右放出火船,因为那时北军就算看破了,也已经来不及转舵避让了。可是陶元信要在这儿就挂号灯点燃火药筒,万一火船未能冲到北军阵营,岂不是前功尽弃?他犹豫了一下,陶元信已一跺脚,低喝道:“还不快挂?” 小船驶得很快,在这短短一刻又前行了一百来步。现在只剩两百步左右了,那水手心想这距离只怕也已足够,毕竟能远一点行动,己方就可以更安全些,想毕伸手打燃火石,点亮了号灯。 号灯一点起,马上各船就要点着火药筒,小船要如利箭一般满载烈火冲向敌舰。陶元信抓过了火石,除掉火药筒上的引线护帽,正要点燃,边上一个水兵忽道:“那是什么?” 他喊得极是惊恐,陶元信一怔,扭过头看去。却见从北军的水阵中,忽然出现了几十道长长的波痕,就如同有几十条大鱼正急速向这儿游来。 江中也有这么快的鱼么?陶元信不禁呆了呆。他在五羊城长大,知道海中有些鱼游得极快,足以与最快的奔马匹敌,但那种鱼只能生长在梅里,从不到淡水中去。江中竟也有这种鱼么?他想着,其中一道波痕却如长了眼睛般直直对准了他们这艘小船。 中计了! 陶元信只来得闪过这个念头,耳中已听得一声巨响,眼前便满是火光。他们这船上装的本来就是硫黄桐油之类引火之物,见火即燃,只不过一刹那,陶元信就被烈火吞没了。这个志向高远,本来人人都认为前途无量的五羊水军年轻军官便在一瞬间化作了焦炭,连火药筒都没来得及点燃。 共和二十四年一月二十一日夜亥时一刻,南北两军在大江之上燃起了正式交战的战火,南军水军辅尉陶元信成为第一个战死的军官。只是谁也没想到,接下来的战事会是如此惨烈,陶元信死得并无什么痛苦,某种意义上反倒是一种幸运。 第18章狂风烈火 当第一团火焰燃起的那一刻,短短一瞬间,几乎所有的小舟都燃了起来。这一波攻势来得太过突然,南军这些诈降舟上的水兵也几乎没几个能反应过来,逃出生天的寥寥无几。不过,后边的五羊水军从远处看来,却是这条火攻计已然大获成功,北军水军与五羊城外一般,又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余成功和申士图正在东平城的北门城墙上观望,见到火起,余成功已是满面喜色,向申士图躬身行了一礼,大声道:“申公,我再造共和的忠勇将士不负重托,首战告捷!” 申士图见到江上连绵一带的火光,亦是满心欢喜,高声道:“恭喜余元帅。快快下令,全军攻上,扩大战果!” 余成功道:“遵命!”扭头向亲兵道:“立刻放号炮,全军总攻!”他说得声若雷震,踌躇满志。这一场战役都是由他指挥,如果能够尽歼东平北军,那这次胜利无疑就是决定再造共和成功的关键一战,郑司楚在五羊城外取得的那一场奇迹般的胜利与之相比亦是微不足道了。 江上,谈晚同和崔王祥两支舰队已是严阵以待。当火起时,他们虽然要相距近一些,但看过去亦是以为诈降舟队已然得手,现在北军舰队肯定陷入了混乱之中。 这一次攻击,南军已是全力以赴,不但水军全军出动,陆军也登上了登陆舰紧随其后。这些登陆舰是以商船改装的,速度不及战舰,但载员极多,每艘登陆舰上都载满了四五千全副武装、士气高昂的士兵。他们也深知邓沧澜之能,知道他就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只要立住阵脚,接下来的反击也一定极为凌厉。不过谈晚同和崔王祥两人的首要任务并不是与敌舰决斗,而是保证一条通路。正因为登陆舰船速不够快,所以他们要以楔子般打入北军阵营,然后向两边展开,以舷炮攻击,使中间的通路顺畅,登陆舰可以安抵码头。只要登陆舰靠港,八万陆军填也要将东阳城填满,东阳城里不到四万的陆军哪里还是对手?那时也就是北军的末日到了。因此一见到燃起号炮,两支舰队立刻以冲锋阵直向前冲。 势在必得! 每个人都这样想着。这一战,已准备了多时,特别是战前动员时,说起只消这一战成功,基本上大局己定,剩下来只是剿灭北方的残余部队了,所以南军的士气可说气冲霄汉,一往无前。只是这时的南军任何人都不曾想到,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命运。 当火起时,郑司楚和宣鸣雷亦看到了。他们离开东平城还不是太远,望过去仍能看得到一线火光。他们当然知道余成功和年景顺的这计划,一见火起,宣鸣雷叹道:“师尊真是吃苦不记苦,重蹈覆辙了。” 郑司楚听他口气竟是颇为惋惜,似乎为邓沧澜一叹,心里却也有点失望。邓帅看来真是老了,老得暮气沉沉。当他还在毕炜麾下时,就感觉得到毕炜一天比一天更甚的暮气,没想到号称水军第一名将的邓沧澜亦难逃此弊。他喃喃道:“美人迟暮将军老,最是红尘两不堪。” 宣鸣雷诧道:“司楚,这是谁的句子?” 郑司楚道:“闵维丘的《宝剑歌》啊。‘华发稀疏未可簪,匣中宝剑付沉酣。美人迟暮将军老,最是红尘两不堪。’” 宣鸣雷咂摸了一下,叹道:“也真是如此。唉,师尊也是被岁月所催,怪不得闵维丘当时进他的词也说‘叹息都成笑谈,只付衰翁。’” 如果邓沧澜早就退役,那他百战百胜的声名也就不会有损,千秋万世,他都会是一个传奇吧。可是现在他一败再败,前半生浴血疆场得来的名望都要丧尽,宣鸣雷只怕心中比他师尊更为痛苦。郑司楚不好多说什么,总不能说希望邓沧澜能反败为胜,他只是看着远处的火光。在这儿,听不到厮杀声,但东平东阳两城的江面上,喊声肯定已响彻云雷。他看了看,忽道:“快快把我的望远镜拿过来!” 边上一个护兵拿过一个望远镜。这望远镜是用特别司专门用水晶片磨的,清晰度比一般望远镜高得多。郑司楚拿起来看了看,忽然皱起了眉。宣鸣雷道:“郑兄,让我也看看吧。” 郑司楚道:“宣兄,你快看看,这火光似乎有点不同寻常。” 宣鸣雷一时不明白他说的不同寻常是什么意思,拿过来一看,失声道:“咦!并没有烧到北军阵中!” 从东平城里,是看不出火光和东阳城的距离的,但郑司楚和宣鸣雷是在江面上,而且大江有点弯度,他们现在的位置其实是靠近北边,从这儿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一线火光只在东平城外围燃成一线,并没能连片燃起。宣鸣雷道:“邓帅难道这次做好了防火措施么?” 郑司楚本来还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听宣鸣雷也这么说,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宣鸣雷将望远镜还给他,却见他心不在焉地接过来,手却在发颤,问道:“郑兄,有什么不对?” 郑司楚的嘴唇翕动了两下,低声道:“只怕,余帅是中计了!” 余成功这条计策,好是好,但郑司楚当时就觉得他有点一厢情愿,对最坏的情形没有料足。他本来担心裘一鸣得到的其实是一份假的布防图,但布防图却是真的,北军确实是主攻天水,所以后来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可是从如今情形看来,诈降计并没能得手,只怕五羊水军己陷入苦战。 宣鸣雷听他这般说,便道:“恐怕是。邓帅吃过一次火攻的苦头,这一次哪会如此轻易就上当了。” 诈降计的火攻是第一波攻击,如果不能得手,后续攻击将会艰难许多,但也并不能改变大局,毕竟南军实力要远强于北军。可是郑司楚仍是极其不安,小声道:“宣兄,你对邓帅了解很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邓帅持重,不喜行险。不过,兵法无常理,如果有必要,他也会行险。” 确实。邓沧澜并不爱行险,可是这一次他将自己的弱点袒露在外,定然是行险出奇计了。郑司楚皱起了眉,喃喃道:“我只怕,余帅不是他的对手。” 先前觉得邓沧澜可能要一败涂地时,宣鸣雷心中几乎站到了北军一方,此时却有点不以为然,说道:“岂有此理。以倍于北军的实力,怎么可能会不是对手?无非损失会更大一些罢了。” “邓帅敢于行此险计,他一定有他的底气,这一点我们都不曾考虑到。”郑司楚说着,又道:“宣兄,让诸军放缓速度,我们先在这儿看看再说。” 他们是跟随那支北军水军而行,本不须在江上与之决战,所以本来就不能靠得太近,现在速度也不是很快。听郑司楚这般说,宣鸣雷想了想道:“也好,只是不能耽搁太久了。” 传令下去诸军暂停前进,宣鸣雷又问道:“郑兄,就算我们在这儿观战,也是无济于事啊。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郑司楚仍在拿着望远镜看着,却不回答,只是把望远镜拿过来道:“你看看,谈兄和崔兄已经冲上去了,可是战况有点奇怪。” 宣鸣雷道:“老谈和老崔可不是易与之辈,他们惯打硬仗,你担心什么。”话虽这么说,他仍是接过望远镜看了看。才看了片刻,他就“咦”了一声,低声道:“老谈和老崔是啃上硬骨头了!” 从望远镜中看出,大江上靠南边樯橹如云,大小战舰已压在了东阳城的南门外,但东阳城的北军水军却岿然不动,并未出来迎敌。可是奇怪的是,那些南军战舰虽然声势极大,阵形丝毫不乱,前进得却极为缓慢,一直在江中停顿不前。郑司楚道:“难道邓帅在江心打下木桩,阻住战船么?” 在江心打木桩阻住敌舰,那是防守的要诀,余成功也想到过这一点,先前诈降舟队的另一个任务就是开路,谈晚同和崔王祥也肯定会以水鬼开道,将水底木桩锯倒。可是从望远镜中看去,南军舰队现在根本无法靠近北岸,不要说是登陆舰靠港了。宣鸣雷亦觉有点奇怪,说道:“大概是。可是老谈和老崔难道不防邓帅这一手?” 不可能。郑司楚想着。他对水战不及宣鸣雷他们谙熟,但兵法水陆相通,本质上并无不同。他道:“让我再看看。” 宣鸣雷却不把望远镜拿过来,嘴里道:“等等!” 郑司楚不知他看到了什么,急道:“你发现了什么?” “从东阳城的南门外,有火光从水面上射出。” 郑司楚呆了呆,诧道:“火光?水面上?” 宣鸣雷把望远镜交给他道:“你看。” 郑司楚接过望远镜。离得甚远,肉眼根本看不清,但从望远镜里看去,果然看见东阳城一方不时有一道道火光掠过,仿佛在江面上飞出的金线。他失声道:“是一种新的火器!” 宣鸣雷听郑司楚也这般说,只觉心头一阵突如其来的阴寒,说道:“你也看到了?怪不得老谈和老崔冲不过去!” 原来北军也有了新武器!郑司楚现在才明白过来邓沧澜为什么会有如此底气了。这种能够在江面上发射的火器显然是专门针对战舰的,因为紧贴江面而来,几乎无法闪避,谈晚同和崔王祥虽是水战能手,一时间却也无能为九只能尽量躲闪,所以冲锋受阻,而北军也一直采取坚守之势。郑司楚皱了皱眉道:“看来我军虽众,这一战是要无功而返了。” 宣鸣雷低声道:“恐怕,余帅是不能容忍这个结果的。” 北军有了这种防守力极强的新武器,战舰攻击效果不会太大了。何况战舰上有如意机,比以往借助风力或手划都要灵便许多,登陆舰却没有这么灵活,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进攻。可余成功为了此计,谋划了这么多时候,哪肯如此轻易退却的,郑司楚亦知宣鸣雷说的有理,他喃喃道:“我担心的,还不是这个。” “什么?” 郑司楚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低声道:“我担心,什么北军主攻天水,纯是虚晃一枪,他们的主力仍在东阳城里。” “什么!” 宣鸣雷大吃一惊。余成功的这个计划,就建立在北军主攻天水,东阳城兵力空虚的基础上。如果郑司楚得回来的布防图其实是个诱敌之计,故意引诱五羊军来犯,那么这一战便是凶多吉少,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宣鸣雷心中实是比郑司楚更为着急。他现在也是五羊城七天将之一,和谈晚同、崔王祥更是并称水天三杰,交情深厚,心知这二人一往无前,即使攻势受挫,仍会不屈不挠。可照这情形,很有可能五羊水军会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而攻不攻得下东阳城仍是个未知数。万一真是诱敌之计,那不仅水军全军覆灭,连陆军都要损失大半,五羊军就此彻底崩溃,再造共和还怎么继续得下去?纪岑战死时他刚入水军未久,尚没有太多的伤心,但当时崔王祥曾在船上痛哭流涕。现在他与谈、崔两人正如当时纪岑当年与他二人的交情,若这两人战死,宣鸣雷只怕也会痛哭一场。他握着拳头,心中只是拿不得主意,忽地一抬头,见郑司楚也放下了望远镜,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他小声道:“郑兄,干不干?” 这话有点没头没脑,但郑司楚却似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小声道:“符敦城应该不会有大碍。” 宣鸣雷问的,便是要不要违抗军令,回去攻击东阳城。现在他们离开东阳城不过一里左右,如果回程,完全来得及加入战团。可是军令如山,他们接到的命令是赴援天水,只是那支北军水军若是回防才实行阻击,根本没说过要放弃天水之行,回去助攻的。万一谈晚同和崔王祥只不过遇到了一些麻烦,最终还是得胜,他们助攻就只不过是多此一举了,而符敦一旦有失,两人如此违抗军令,战后脑袋只怕都要搬家。当然,郑司楚是郑昭之子,宣鸣雷是申士图之婿,余成功也不会真个要他们脑袋搬家,不过他们将来在军中肯定再没有什么前程可言,因此宣鸣雷仍有点拿不定主意。郑司楚说符敦城不会有大碍,说的就是他们就算赴援符敦,对战况不会有什么大影响,还是回程为上。宣鸣雷又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觉得,老谈和老崔会不妙?” “不仅是不妙而已。”郑司楚又拿起望远镜看了看,低声道:“也许,东平城都要丢了。” 宣鸣雷吓了一跳:“邓帅的胃口这么大?” “北军水军至今仍未出动,可见邓帅所谋甚大,远远不是守住东阳而已。” 宣鸣雷更觉身上寒意森森。他深通兵法,郑司楚只是简单两句话,他也明白其中深意。邓沧澜至今仍未出动水军接战,显然他对这种防守的新武器信心极足,要借此磨尽南军锐气。现在南军士气正盛,但久攻不下,士气肯定会渐渐低落,等到那时,北军水军就大举击动,那时不但五羊水军可能会全军覆没,若被他攻到后面的登陆舰,那五羊军就要遭到灭顶之灾了。宣鸣雷已明白其中利害,将左拳往右掌一击,喝道:“好,干了!” 郑司楚道:“等等。若仅仅如此突袭,也不过稍解其危。” 宣鸣雷道:“你还想什么?” 郑司楚的眼睛出奇的明亮,他低声道:“出奇制胜!” 和郑司楚与宣鸣雷猜的完全一致,谈晚同与崔王祥两人此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五羊水军本来就极其精锐,如今重要战舰都装上了如意机,威力更增,本觉只消北军战舰一出来,便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可是等他们冲上去,却见江面上七零八落都是碎船板,江上星星点点尽是余火,那支诈降舟队根本没能冲入北军阵营就尽被击破。 不妙了!谈晚同冲在最前,见此情景,心中便是一沉。能如此快就将几十般小船击毁,已非常理可度,他到现在还想不通,却听了望哨上的士兵高叫道:“谈将军,看江面上!” 谈晚同低头往江面上看去,却见从前面北军水营中,忽地有数十道火线划破水面而来,速度极快。 这是什么?他怔了怔,但马上就回过神来,喝道:“快!转舵,闪避!” 他这座舰上装着两台如意机,几个水手正在拼命烧火,如意机效能已发挥到了十分。听得他的号令,舵手立刻转舵,却见一道火线几乎擦着他的船头掠过,滑向船后的黑暗之中。他刚松了口气,却听得边上一声响,那了望哨叫道:“谈将军,白鸥号被击破!” 白鸥号是一舰雪级战舰,速度也很快,此时正在谈晚座舰的边上。谈晚同扭头看去,见白鸥号上的水手正忙忙碌碌地奔作一团,船身却已侧向一边。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破损,但显然船头吃水线以下遭到了击破。 北军有这等武器! 谈晚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却不知,这正是大统制命工部秘密研制出的火龙出水。这火龙出水是从水雷与雷霆弩组合改装而来,点燃后能在水面滑行二三百步。因为贴着水面掠过,因此极难躲避,上一回傅雁书受命实验的正是此物。只不过火龙出水的准头不是很好,傅雁书本想装到船上发射,可能是实验后发觉如此一来准头实在太差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船身本就在不住晃动,想在船上发射火龙出水,现在根本无法取准。不过将发射装置装在岸上,却可使敌舰根本无法靠近。 这是火龙出水第一次投入实战,南军谁也没见过它的真正威力,本来只以为北军有舷炮,南军现在也有了,足以匹敌,可是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还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好在五羊水军毕竟精锐,而且重要战舰都装上如意机,这第一波攻击有不少战舰都躲了过去,白鸥号虽遭击破,船身都是用极坚固的巨木制成,破口不是太大,船上水兵亦在紧急抢修,看来尚不会沉没。不过另外有两艘花级战舰就没这好运气了,两舰吃水线下都被击出一个大口子,连修都没办法修,船身已在沉没,船上水兵已在转移到别个船上去。 这第一波攻击,两舰沉,一舰伤。而这仅仅是谈晚同一队遭受的损失,他看向崔王祥那一边。两队齐头并进,本来要直插北军阵营,从中撕开一条口子,现在受到的损失只怕不比谈晚同一队轻多少。 敌方的这种武器还有多少?谈晚同心中实是说不出的忐忑。北军有了这种新武器,怪不得诈降舟队根本不能靠近,自己也不能寄希望于敌人的武器用尽。要退么?他只是想了想,便沉声道:“传令下去,各部加倍小心,抢修队在底舱待命!” 这种新武器虽然厉害,但单论威力,尚不能与火炮相比。从白鸥号的损伤来看,这种武器还不能使之一击必沉,如此看来,我军还有机会。谈晚同想着,他发下的这条命令也极是及时,抢修队在底舱待命,就算船身被击出破洞,抢修队也能够马上修理。毕竟,不论北军有多少新武器,这一战只要能让南军的陆军登陆,那北军就必败无疑了。这是双方实力的根本差距所决定,就算邓沧澜有鬼神莫测之机也改变不了。他有这新武器做后盾,那么东阳城目前相对空虚,定是不争的事实。 谈晚同在一瞬间就下了这个判断。 继续攻击! 邓沧澜在座舰上正用望远镜看着敌军。现在相距不是太远了,望远镜都能看到敌舰上的水兵。看上去,虽然第一波攻击让他们慌乱了一下,但这种慌乱马上就被压制下去,南军仍是士气高昂地破浪前进,看旗号,当先的船队上挂着谈字。 真是名不虚传的强兵! 邓沧澜暗暗叹了口气。五羊城七天将中,有三个隶属水军。当年这三将亦曾前来请教,他对其中为首的谈晚同印象极为深刻。谈晚同,相貌清俊,而且平时除读书外无他嗜好,这一点活脱脱就是自己少年时的翻版。那时他曾想过,自己身边有傅雁书和宣鸣雷,五羊城里又有这个谈晚同,此三人都可传自己的衣钵,将来的水军第一名将也定会在这三人中产生。现在攻上来的两队中,其中一队肯定是这个谈晚同,看起来他比当年又有进益。 可惜,名将之花,将要凋零于今夜! 虽然胜券在握,可是邓沧澜的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这些年轻的将才,无一不是国家的瑰宝,可是阴差阳错,结果却成为了你死我活的死敌。他看着江面,江风更紧,在火龙出水的连番攻击下,五羊水军仍然未曾溃乱。虽然攻势受阻,可他们马上就已经整好队伍,从大船上放下了许多小船,围在大船前方,全队继续向前压了过来。 这一手,便是五羊水军昔年对付海贼的群狼食牛战法的反用。当时谈晚同用这群狼食牛之计,是用小快船钉到敌船之上,让敌船失去机动力,现在却是把这些小船当成屏障。当北军的火龙出水击出时,小船上的水手立刻弃船换到后方,这样用弃小船来保证大船的安全。如此一来虽然速度减缓,但北军的火龙出水已不能好整以暇地将南军战舰当目标了。 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少年勇将! 邓沧澜心里暗暗击节。这谈晚同不比傅雁书逊色,这么快就有了切实有效的应对措施。不过,他这个方法治标不治本,固然可以抵挡火龙出水的攻击,可是船头围了这许多小船,却也失去了机动力,现在北军蓄势待发的舰队就该出动了。 邓沧澜忽地站了起来,沉声喝道:“传令下去,全军攻击!” 共和二十四年一月子时,东阳城的北军水军向前来进攻的南军水军发动了反击。 对正在疲于应付北军火龙出水攻击的五羊水军来说,这一波直接攻击无疑是致命的。当谈晚同发现一直岿然不动北方水军终于出动时,心中亦是一沉。 要面对的这些北方水军实力实是远逊于南军,但南军却为了对付北军那种新武器而失去了机动力,现在几乎是处在一个任人宰割的境地。本来觉得北军已然中计,现在才知道中了计的却是自己。虽然一阵心悸,但谈晚同终非等闲,他只是想了想,便下令道:“向本部发令,请求出动飞艇队!” 飞艇和水军一同攻击,可以起到上下补充的奇效。但问题在于北军一样也有飞艇。地面对飞艇一直没有行之有效的对付方法,而飞艇与飞艇之间对攻,结果十有八九是同归于尽,一同掉落下来。飞艇如此宝贵,哪一方都不肯在战争中随便受到损失,因此两边都没有轻易动用。 只是谈晚同见势头不对,再不动用,只怕水军要万劫不复。 希望飞艇队能带来转机。 谈晚同心里这样想着。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北军一样拥有飞艇,只不过同样不想损失,所以一直在观望。如果南军的飞艇出动,北军飞艇肯定马上就会针锋相对地升高。而这样的结果,充其量只是两败俱伤,仍然改变不了战局。 难道就这样失败了?谈晚同心里已尽是忧虑。现在已不仅仅是进攻失败,如果自己未能顶住邓沧澜的攻势,北军水军就要攻到登陆舰跟前。登陆舰船速不快,就算现在下令全军撤退,也要好半天才能退回南岸。若是邓沧澜率水军突破了自己和崔王祥两人的防线,登陆舰就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了。那上面装载的,已是五羊军陆军主力,一旦登陆舰有失,可以说南军的末日就到了。战前想的都是如何进攻,如何突破北军的防线,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变成了敌攻我守之势,他只觉心口似有一块千钧巨石,沉重无比。 当看到水军前锋传来的出动飞艇队的请求,余成功便皱了皱眉。 飞艇队固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但现在只是一种对北军的威慑,他并不想真个动用飞艇队。双方飞艇对抗,结果一准是两败俱伤,实是无益也无谓,南北两方都知道这个结果,所以邓沧澜也一直不动用飞艇,可是谈晚同仍是发来了这样的请求。 前方遇到了难关了?他想着。边上的亲兵见他一直不下令,问道:“余帅,要不要向飞艇队下令?” “年中军呢?他有没有发出请求?” “还没有。”亲兵犹豫了一下,“年中军尚未过江心。” 还没过江心! 余成功险些叫了出来。看样子,谈晚同确实是啃到了硬骨头,现在也只能动用飞艇队了。余成功不再犹豫,将手一挥:“向飞艇队发令,出击!” 当五羊城飞艇队升空的几乎同一时刻,东阳城里也升起了飞艇。现在这样的天气,出动飞艇相当不利,可是他们也仍然让飞艇升了起来。在望远镜里看到北军的飞艇同样向江面缓缓而来,余成功便微微叹了口气。 邓沧澜不想飞艇有损失,但也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心底升起了一阵彻骨的寒意,冷得让他简直要发抖。 自以为给邓沧澜摆了一道,其实中计的反是自己! 余成功闭上了眼。他甚至不敢呻吟,可是实在很想呻吟一下。现在进已进不得,就算马上退却,也将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损失。到底应该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谈晚同在同一时刻也在想着。现在南军的攻势已全面落到了后手,想要逆转战局…… “除非出现奇迹。”谈晚同不由自主地把这句话说出了声。他却不知道,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邓沧澜也在微微笑道,向许靖持道:“大局已定。南军再想翻盘,除非出现奇迹。” 奇迹当然不可能出现,南军即将面临一场彻底的大溃败。邓沧澜坐在船头,喝道:“传令下去,全军进攻!” 只是江面上激战正酣的双方都不曾想到,有一支小小的人马正在夜色中从西边向东阳城接近,那正是郑司楚率领的两千陆战队。 当他们发觉南军的首波攻势落空,水军将面临困境时,决定不顾军令,回头助战。只是郑司楚率领两千陆战队先行在北岸下了船,急速向东阳城西门进发。 邓沧澜用兵,确有鬼神莫测之机,几乎全无破绽。可是他现在把注意力全放在江面上了,肯定不会想到后方会遭袭,郑司楚要利用的,便是这一个小小的漏洞。 郑司楚麾下只有两千人,因为本是乘船而行,所以战马还不到五百匹,倒有四分之三是步兵。只是现在这两千人以一种惊人的高速向前挺进,夜色中,只能听得隐隐的脚步声,连一丝杂声都没有。 时间就是一切。若不能抢到时机,那么自己这条出奇制胜的奇计也将会毫无用处。郑司楚想着,看了看周围。他带的是那五百骑军,虽然步军走得很快,仍然已落到了后面。好在直线距离不过一里许,这么点距离,就算步兵,也很快就会赶到。 首先要看能不能诈开城门。郑司楚突然想到了那一回自己想去诈开楚都城的情形了。当时已经到了最后关头,结果却还是失败了,只是因为敌将陈忠居然认得自己的声音。这一回,自己再不能重蹈覆辙。 前面,东阳城的西门已然在望。当他看到夜色中的东阳城西门上稀稀落落的北军士兵时,暗暗舒了口气。 邓帅固然用兵如神,可他毕竟不是神,也根本想不到这儿会遭受攻击。他微微一笑,向边上的一个军官道:“孟将军,你记得要说的话了么?” 那孟将军名叫孟汉毅,军衔翼尉。此人颇为精干,郑司楚对他甚为欣赏,是这次行动的两个副手之一。他小声道:“我记得的,郑将军。” “这次行动,抢的便是时间,能让他们早一点开门,我们便多一分胜算。” 孟汉毅点了点头:“是,郑将军。” 此时离西门已只有几百步远了,孟汉毅率着一队骑兵打马上前。城上的士兵也发觉有人前来,厉声喝道:“是什么人?报上名号!” 孟汉毅打了下马,战马一个疾冲,便到了城下。他仰起头高声喝道:“他奶奶的,老子是昌都军,万将军派我们前来,怎么没有人来迎接?” 孟汉毅是不折不扣的五羊城人,却南人北相,生得又高又大,偏又千伶百俐,明明官话说得也不好,可郑司楚教他几句西北口音,他学了个十足。郑司楚在他身后听得,不由暗暗佩服,心里也在暗笑。孟汉毅以前从来没离开过广阳省,官衔亦不高,东阳城里自然也不可能有人会认得他。共和国里,军服是全部统一的,再造共和起事后,只不过在肩上增加了一块号牌,表示隶属那一支。把这号牌拿掉,就完全和北军装束一样了。 果然,听得孟汉毅这般说,那城门官呆了呆,诧道:“昌都军怎么还会来这儿?你的调集令呢?” 孟汉毅大叫道:“他奶奶的,老子不省得,快开城,老子要急着去缴令!” 一时半刻,孟汉毅也学不了许多,郑司楚给他想了这么两句话,便是因为不论门官问什么,这两句都能接得上去。果然,那门官根本没听出破绽,只觉这领兵的小军官架子实在大。他本想再问问,可是孟汉毅的马在城下咆哮着打转,他知道这些西北军官脾气大多不太好,心想何苦来哉,公事公办,这家伙缴了号令,自有比他大的军官教训他,自己去拦他只是白吃眼前亏而已,因此下令打开城门,让这队骑兵进来。 这城门官心里还在嘀咕,心想胡上将军都已领兵西去,怎么有一支昌都骑军反倒又向东阳而来?难道是这军官蠢得连军令都误看了不成?他心里正在嘀咕,正待上前要孟汉毅将令牌拿过来看看,却见有几个军官翻身下马,向他走来。这城门官还不曾开口,当先一个少年军官忽地飞起一掌,正击在他脖颈上。这一下力道好大,这城门官被打得一下晕了过去。 这少年军官正是郑司楚。他向宣鸣雷学斩影刀和斩铁拳,都颇有进展,此时这一掌威力当真不小,见那城门官被自己一掌就击昏过去,他还吓了一跳,生怕自己用力过大,把这人一掌毙了,伸手到那门官鼻子下试了试,只觉他尚有呼吸,这才松了口气,小声道:“孟将军,接下来,这儿就靠你了。” 孟汉毅的神情也极是坚毅,低低道:“遵命。” 虽然西门现在落到了自己手中,但很快北军就会得知西门有变的消息。虽然邓沧澜把主力全放在东阳城南门,对另外几门没有多加注意,可是一旦北军过来,自己手头这五百骑兵只怕只能支持短短一瞬而已。虽然自己也根本不必坚守西门,但如果步兵尚未赶到,那自己的奇袭就要全盘落空了。因此他的计划便是让孟汉毅率两百人在此弹压,自己带三百骑兵在城里尽量各处制造混乱,使得北军捉摸不透前来奇袭的到底有多少人。然后,便是向南门发动一次真正的奇袭,破坏那支阻碍南军水军登陆的炮火阵地。 这是个胆大包天的计划。正因为胆大包天,宣鸣雷听得时也吓了一大跳。万一到时水军觉得缠战不利,决定退却,那突入城中的郑司楚两千人便成了瓮中之鳖,插上翅膀都逃不掉了,所以他的任务就是尽快进入战团,要谈晚同和崔王祥不要退却,继续攻击。 这是孤注一掷的攻击了。可如果能够成功,那么余成功和年景顺费尽心机准备的这个战略仍然可以实现。事实上,这也是南军这一次攻击唯一的胜机了。郑司楚只觉肩头沉甸甸的,不知有多么沉重。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骑军,沉声道:“出发!” 五羊军的骑兵,向来是个软肋,然而北伐的话,一支强有力的骑兵又必不可少。郑司楚进入陆军后,就大力发展骑兵,现在他麾下这一支人马,便是他精心训练而成,可以说个个都身手不凡。 东阳城西,是百姓的聚居地,林先生宅第也在城西,郑司楚对这一带倒是地形甚熟。过了城门,前面便是一排排的住宅,他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放火!”这是他早就定下的策略,本来觉得顺理成章,但一说完,见士兵便要去放火,马上又道:“放火时注意,让城民出来躲避,尽量不要伤人。” 在城中四处放火,引发骚乱,这便是郑司楚计划中的第一步。当他看到那些士兵得令前去放火时,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疼痛。为将者,不失仁者之心,可自己现在的做法虽然是不得已,毕竟已完全不能说是“仁者之心”了。 战争,不应该殃及平民。这是郑司楚当时读书时就有的想法。可战事真正起来,这一点却又完全做不到。他骑在马上,大风吹面,心里却是更觉得有种难以忍受的寒意。 民宅多半是砖木结构,最怕的就是着火,因此几乎每家门口都放着一口大缸,接满了天落水,以备失火。郑司楚一下令,那些士兵第一件事便是将这口装满水的大缸敲破,然后放火。 大缸一破,屋中的城民已听得声音,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出来却见一些士兵正在四处放火,吓得嘶声怪叫,可是火借风势,一下烧成了一片,门口的大缸又都被敲破了,哪里救得了?一时间四处都有人在敲着铜盆,大叫道:“走了水了快来人啊!”但郑司楚所统都是骑军,一眨眼间便点着了好几条街。 东阳城主持后防的乃是下将军聂长松,听得西门遭袭,大惊失色,正待点兵赶赴西门,又听得四处火起,城民几乎全挤到了街上,更是手足无措,一边派人向西门行进,一边派人四处救火,心里不住口地骂:“这些匪军,真是无耻!” 此时江面上,南军双方的水军已开始了正面交战。双方的飞艇队还在空中对峙,谁也不敢先向前,谈晚同得不到飞艇的支援,越发不安。眼见南北两军的舷炮不时开火,两边都有船只中炮,只是北军有岸上火炮支援,南军损失要大得多。现在南军既无法突破北军防线,退后的话北军又要趁势掩杀,真个进退两难。 看来是功亏一篑,这次攻击再没有成功的可能了。谈晚同暗暗叹息。五羊城外一场海战,邓沧澜被击退,东平水军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谈晚同亦觉得邓沧澜终是老了,暮气一日甚于一日。但现在才知道,邓沧澜宝刀未老,而恢复元气的东平水军也已完全不逊色五羊水军。在邓沧澜的指挥下,北军穿插如意,加上有岸上发射的那种贴着水面飞行的火炮支援,南军已渐渐失去了开始时的锋锐。他正要向副将下令,向崔王祥一队发令,全军偃旗息鼓,趁现在损失还不算太大,及早退却,那副将忽道:“谈将军,有援军来了!” 援军?谈晚同一怔。他首先想到的是北军的援军,因为五羊水军已经全军出动,余成功不可能无中生有,再派出一支援军过来,正待问一句,那副将却喜道:“是我们的援军!是宣将军!” 宣鸣雷回援了? 宣鸣雷带了七千人,也是一支不算太小的舰队了。只是他这个时候回援,也只不过增加一点对峙的时间罢了,并不能对战局造成什么影响。他转过头向西边看去,却见西边江面上那支舰队正在向这儿打着号灯。 继续攻击! 宣鸣雷传来的号令简洁明了。谈晚同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信心,喝道:“好,听宣将军号令,继续攻击!” 宣鸣雷之能,他自是知之甚详。宣鸣雷既然下决心不按命令行事,定然有他的主意。虽然谈晚同是节制水军的中军,现在却实是把指挥权交给了宣鸣雷。 宣鸣雷赶到时,邓沧澜也吃了一惊,向许靖持道:“快派人查探,来的是什么人?” 许靖持得令,马上向西边诸舰发下号令。过了一会儿,他道:“禀邓帅,是……是……” 说到这儿,他又有点迟疑。邓沧澜道:“是宣鸣雷?” “是宣将军。” 许靖持知道宣鸣雷是邓沧澜的得意弟子,对这个已经反叛的弟子,邓沧澜仍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火之情,因此有点不忍明说。见邓沧澜一口道破,他点了点头道:“是他。” “若不是鸣雷,反而让我失望了。” 邓沧澜看了看西边。从他的旗舰望过去,并不能看清宣鸣雷的舰队。他淡淡一笑,低声道:“鸣雷,让我看看你的真实本领。” 上一回宣鸣雷单人冲阵前来挑战,当时完全可以留下他,但邓沧澜仍是将他放走了。这一次宣鸣雷在这最关键的时候杀了出来,就不能再妇人之仁了。 这一次,是我师徒二人的生死之搏,鸣雷,你不必留情,我也不会留情。 邓沧澜想着,在船头椅子上坐了坐稳,沉声道:“传令下去,布铁围阵。” 铁围阵是水军的一个防守阵势。本来南北两方水军已在缠斗,南军势头渐渐减弱,但宣鸣雷的突然加入又使得南军士气大振,重新抢到了上风。邓沧澜现在要做的,就是再次磨去这一股锐气,然后作必杀一击。他有岸上的火龙出水阵地做后盾,自信立于不败之地,不论宣鸣雷兵法是不是有出蓝之势,他突然加入战团,无非是让南军的彻底崩溃延迟了一些而已。甚至,他觉得,在这一战中,让宣鸣雷的性命终结,才是最好的结果。 大江上,战事突然变得激烈,邓沧澜却还不曾想到,东阳城里也已陷入了一片棍乱。郑司楚的三百人在城中四处穿行,每到一处便点火烧屋。现在城中已乱成一片,他们都是骑军,又一分为三,每队只有一百人,城民见房屋出来,见有百十来个骑兵跑过,只道他们是奉命来救火的,谁知道那些竟是放火的南军。郑司楚又交待过,放火时务必要周围没人,因此虽然有两次与聂长松派出的追击队擦肩而过,追击队居然也不曾发现他们,只是疲于奔命地救火。 三支骑军,由西向东,在东阳城里已燃起了十多个着火点。现在正是冬季少雨,这些天亦不曾下雪,而且今晚风还大,聂长松的部队救了一片,另一片却燃了起来。聂长松见这样烧下去,只怕半个城都要陷入火梅,因此下令诸军一字排开,顺着火势将房屋拆除一片,这样形成一条防火带,免得火势更加蔓延。只是这般一来,他更分不出人手来追击放火的人了。 看着士兵一个个急着救火,而衣衫不整的城民逃出屋来,在街上看着自己的家被烈火吞噬,一个个脸上带着惊恐与不安,聂长松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痛楚。这时一个士兵过来大声道:“聂将军,符将军派人回禀,西门已然夺还。” 聂长松派去夺还西门的是一个校尉,名叫符人英。这符人英在他麾下算得上最为得力之人,听他马到成功,聂长松这才舒了口气,叫道:“好,抓到了多少俘虏?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士兵顿了顿,这才道:“禀聂将军,符将军说他抵达西门,并不见敌人。听城兵说,先前有数千人入城,穿的全是我军军服。符将军不敢擅自行动,请聂将军指示。” 聂长松暗暗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当口,还要请示!” 向上级请示,那是大统制以前定下的规程。一级级请示,下级军官向上级军官,上级军官向邓帅,邓帅再向大统制。虽然大统制现在已改变了这种做法,给了诸军便宜行事之权,可这种请示的想法在各级军官脑梅中根深蒂固,一时间也没办法改变。符人英发现西门无人,应该立刻循迹追踪,却偏偏还要派人回禀,要自己做主。不过这时候也不能再去指示符人英,聂长松道:“马上告诉符将军,派一队人严守城门,再不许开,余者全部追击那支入城之军。” 这支进入城里的军队肯定是南军。他们有几千人,已不是一支可以小觑的力量了,现在南门口邓帅正在与南军力战,如果这支军队突然向他们背后下手,邓帅腹背受敌,自己的罪可就大了。聂长松心里更寒,让那传令兵去向符人英传令后,马上对身边的副将道:“立刻传令,诸军向南推进,沿途索敌!” 东阳城里,还有四万多兵力。南门外已经聚集了三分之二,自己手头尚有一万余。只要号令通达,能够随时发现异动,那支突然出现的人马也肯定逃不掉的。他们肯定还会从西门突围,符人英留一支人马在那边坚守,一旦有变,诸军又可以向西门集合,那些人仍是上天无门,入地无路。只是他心里仍是说不出的疑惑,这支南军到底是怎么渡江而来的?难道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他刚下令,又有个士兵急急赶来,一路叫道:“聂将军!聂将军!” 这士兵叫得气急败坏,聂长松吓了一跳,喝道:“什么事这等惊慌?” 那士兵冲到聂长松马前,也不行礼,便大声道:“聂……聂将军,帅府火起!” 邓沧澜设在东阳城的临时帅府,位于城中偏南一带,蒋鼎新的临时太守府也在那边。听得帅府火起,聂长松只觉脑袋里“嗡”的一下,叫道:“快去!马上就去!” 这支南军居然直冲临时帅府! 原来他们早就打了劫持人质的主意!聂长松先前也听说过邓帅的爱女曾在城西林宅遇险,差点被几个人劫走。当时刺客失手,现在却来了几千人!这些人定是想拿可娜夫人与邓小姐做人质,逼迫邓帅就范!聂长松知道邓帅就算妻女落到了敌人手中,也定然不肯屈服,这般一来,自己的罪责就更大了。他本想沿途进行地毯式搜索,此时却方寸大乱,下令全军立刻向临时帅府出发,肚里只是不住地骂着这些不择手段的匪军。 第19章唯心不易 聂长松只道这支军队突袭东阳城,打的就是劫持邓帅家属的主意,其实郑司楚率军闯到此处纯是偶然。 他们从城西向东,穿越了近一半城池,沿途放了几十把火,然后向西南进发。郑司楚的真正用意,是破坏北军那支新武器阵地,但他也知道那边肯定有重兵把守,自己这两千人肯定难以得手,唯一的机会,就是制造混乱,让城中越乱越好,这样自己才能趁乱取利。可是一路放火过去,他心中却是越来越寒。 东阳城里,现在城民比以往多了一倍。邓帅迁城之议,使得很多本来住在东平城的城民为避兵灾,举家渡江北上,投亲的投亲,东阳城里没亲戚的便搭了些临时住宅让他们暂居,现在这一把火,更是让他们无立锥之地了。有好几次,郑司楚都要喊出不许再放火了。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一行人到现在仍是如鱼得水,靠的便是不住放火,让北军的注意力集中到救火上,一时顾及不了自己。现在自己已是深陷敌营,一旦火势熄灭,自己这些人一个都逃不了。 西门肯定已经被北军夺回了。北军可能想着自己仍会从西门突围,所以在西门口一定布下了重兵,东北两门也肯定会严阵以待。以现在东阳城中的兵力,这三门至少要占去六千兵力,他们能追击自己的,只怕就顶多只有一万人了。但这一万人也不是自己所能抵挡的,现在自己已是只有向前,不能退后了,唯一的突围地点,便在南门。而这一点,也要靠水军的胜利才能保证。自己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解决掉那支新武器阵地,让南军登陆不再有阻碍,这样就算最终夺不下东阳城,仍然可以乘坐水军战舰回去。 这也是自己的唯一生路。当进入东阳城的那一刻起,郑司楚便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但现在却有点后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也会有这等亡命的念头。可不管怎么想,计划已经开始执行了,现在已没有回头的可能,只能一步步地继续下去。 一路放火,一路向南,郑司楚耳边充满了城民的哭喊,心头也越来越觉疼痛。现在自己的做法,不就是当初自己最深恶痛绝的么?老师不止一次说过,“仁”才是一个武者的最高境界。神武不杀,为求胜利而不择手段的,那只是些践踏了“武”的邪道。可越想起这些话,但似在抽自己的耳光。可是不这么做,还能有什么胜机? 也许,老师说的,仅仅是一个目标,却缺乏可行性。郑司楚又想到了当初远征朗月时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参加实战,实战的血腥与残酷让他明白了“仁”字若没有强劲的实力做保证,最终只是句空话。可是为了保证强劲的实力,又往往只能行不仁之事,如自己现在一般。这个不可调和的矛盾让他如此迷惘,有心不去想,可这个念头总是跳入他的脑梅里。 战争,究竟有什么意义? 表面上,哪一边都在说自己是不得已而投入战争,都是为了解民倒悬,为谋求民众的福利。可事实上,战事一起,不论初衷是什么,带来的只是无尽的痛苦。郑司楚已不敢再想下去了,他怕自己再这么想,会丧失冲锋下去的勇气。 一路哭,不如一家哭。 他用这话来开解自己,可是他也知道,这个理由是多么苍白无力。凭什么为了一路不哭,这一家就罪有应得,只能承受这等厄运?共和的信念,就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听着那些城民的哭喊,郑司楚越来越觉得内疚。 边上一个军官忽然小声道:“郑将军,孟将军他们怎么还没来?” 这军官名叫石望尘,军衔翼尉,是个骑兵骁将,与孟汉毅一般是郑司楚这次行动的两个副手之一。郑司楚先前与孟汉毅商议过到城南会合,但他们现在还没来,只怕是路上遇到了什么阻碍。虽然麾下这三百骑兵因为一直来去如风,四处放火,尚未与北军交手过,因此至今没有损失,可是单靠这三百人,是破坏不了北军的火炮阵地的。他咬了咬牙,小声道:“再放火!” 他刚下令,边上一处宅院里忽然开了一扇小门,有个人钻了出来,高声道:“你们是哪一部的?为什么在此逗留?” 这宅院不算小,虽然还比不上林宅,却也是个大户人家,那人是个工友打扮,定然这家的门房,听得外面有响动,不知出了什么事,便出来观看。郑司楚打马上前,高声道:“奉邓帅号令,在此巡察。” 那门房看郑司楚穿着军服,倒不敢怠慢,上前行了一礼道:“不知将军尊姓?夫人要我说,此间并无异样,不必有劳诸位将军了。” 郑司楚心头一动。听这门房的话,让他想到了什么,他道:“邓帅将令,末将不敢有违,若夫人不愿我等在此,还请出示一份手谕,我好回去缴令。” 他这话说得很模棱两可,其实当中破绽不少,但那门房一时间哪会多想,只是道:“不必了,等邓帅回来,夫人会自己向他说明的,诸位请自去公干吧。” 这儿是邓沧澜的家! 郑司楚只觉一阵欣喜。居然闯到了邓沧澜的住处!如果在这儿放一把火,城中的士兵肯定会惊慌失措,更无心搜捕自己了。他沉声向左右道:“动手!” 他身边的几个士兵也已听出了那门房话中之意。如果能擒住邓沧澜的家属,等如手中有了张护身符,这一趟胜算更多了些。听得郑司楚下令,那几个士兵已不顾一切,打马向前,一到门边,便翻身下马,冲进宅院中开门。那门房见这些士兵竟敢如此无礼,又惊又怒,喝道:“你们疯了不成?邓帅回来,可要军法处置!”他想要来拦阻,但有两个士兵已拔刀上前,将他押到墙边逼住了。到这时候门房才发觉情景不对,叫道:“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郑司楚微微一笑:“再造共和军,郑司楚有礼了。” 门房的双眼一下睁得跟酒杯那么大。拜申公北之赐,报国宣讲团在东阳城连番演出,郑司楚这名字他也听过了。在申公北嘴里,郑司楚这人无耻下流,杀人不眨眼,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特别在申公北对郑司楚的凶恶大加渲染下,甚至东阳城里还拿“郑司楚来了”吓唬小孩。这门房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传说中的恶魔竟然如从天而降般到了邓帅府前,更显得申公北对他的形容其言无虚,更是害怕,喃喃道:“你……你就是郑……郑司楚?不要杀我!我只是看门的!” 郑司楚见他吓得这模样,心头亦是一阵气苦,明白定是那报国宣讲团将自己讲得极为不堪,以至于一般人都对自己闻风丧胆。他和颜道:“老哥,不必担心。两军交战,很多事不得不然,但只要你们不反抗,我不会伤人的,带我去拜见邓夫人吧。” 那门房一听郑司楚要见邓夫人,不知哪来的勇气,一直腰喝道:“要杀便杀!你们不得向夫人无礼!” 郑司楚皱了皱眉道:“我要放火烧了这边,你若不领我去见邓夫人,万一她未能逃出火海,担当得起么?” 一听郑司楚要烧房,这门房终于软了下来,心里不住地骂,嘴上却软道:“郑将军,你们……你们为什么要烧这里?” 他还要喋喋不休地说什么,边上一个士兵已是不耐烦,喝道:“再不去,邓夫人便是你害的!”此时已有几十个士兵冲进了这临时帅府,有人已在厢房放火。那门房见他们已在放火了,再顾不得害怕,嘶声骂道:“郑司楚,你果然是个畜生!” 郑司楚见士兵这么着急,火势己起,心里倒也有些担心,喝道:“还不带我过去么?” 门房不敢再倔强了,心想这些敌军敢冲到这里,定是些亡命之徒,而且已经放火,那杀人亦不在话下。火势一起来,邓夫人和邓小姐要是逃不出来,那可真要丧身火海,他颓然道:“我带你去。”说罢顿了顿,又恨恨道:“郑司楚,你定会招报应的!” 他领着郑司楚等人向里面走去,邓沧澜虽是北军的最高指挥官,但这帅府里的工友却不多,远比不上林先生家,那些工友闻声出来,见帅府突然出现了许多士兵放火,全都吓得瑟瑟发抖,见门房领着十几个士兵过来,只道是他引狼入室,有个胆大的工友叫道:“老五,原来你吃里扒外!” 那门房恨恨道:“胡说!我老五可不是这种人!快让夫人和小姐离开这儿,这些是叛匪!” 押着门房的一个士兵见他竟然还要出花样,恨道:“好小子!”举刀便要砍去,郑司楚急道:“住手!” 他刚出口,却听一个妇人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住手!”与郑司楚竟是同时喊出。那士兵停住了手,只见从一边屋里走出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这妇人衣著甚是朴素,但身上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隐隐然竟似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帅。 这便是邓夫人? 郑司楚想着。他记得当年还在雾云城时,父亲也曾说起过邓夫人。他说邓夫人是大统制之妹,现在虽然不显山露水,实是天下少有的女中豪杰,那时他就对邓夫人很有点好奇,想见见这位女中豪杰,只是直到现在才看到。他上前行了一礼道:“邓夫人么?在下郑司楚。” 邓夫人看了看郑司楚,脸上无喜无嗔,只是平静如水:“原来是郑国务卿令郎,果然名不虚传。” 邓夫人也听说过我!郑司楚心里居然有种莫名的得意。他正色道:“邓夫人,恕在下冒犯。此间将有大火燃起,请夫人转移到安全之处。” 邓夫人看着他,眼中也不知是什么,似乎有欣赏,也带着点痛恨,甚至还有点惋惜。她道:“郑将军果然少年英雄,这一手我和沧澜都不曾想到。不过,你若想以老身为质,沧澜是绝不会听从的。” 郑司楚确实本有拿邓夫人为人质的意思,可不知怎么却有点无地自容,低声道:“是,是,在下也明白。” 邓夫人叹了口气。报国宣讲团来时,申公北口中讲到的郑司楚是个纯粹的无耻恶棍,但真正见到了这个现在已名声大噪的敌方少年勇将,却觉这少年英姿勃勃,有勇有谋,比傅雁书似乎都更胜一筹。她本来已拿定了主意,郑司楚若想把自己当人质,那自己宁死不屈,绝不让他得逞。但郑司楚居然彬彬有礼,完全不似一个突袭而至的敌将,倒似一个前来拜见的通家子侄。她叹了口气道:“郑将军,你确是天下少有的奇才。纵然出此下策,亦让老身心折。不过,此间人等,你一律不许伤害,否则老身宁死不从!” 郑司楚本来就不想伤人,担心的只是邓夫人若不肯跟自己走,难道派人硬把她架走不成?见她答应和自己走,他亦暗暗松了口气,沉声道:“谨遵夫人之命。诸军听令,不许伤人!” 有邓夫人在身边,就算北军的大部队赶来,他们亦不敢痛下杀手,自己又争取到了一点时间。这支骑兵是他亲自训练,军纪之严,可说诸军之冠,听得郑司楚号令,那些士兵立刻过来列在他身边。邓夫人见郑司楚令下如山倒,就算丈夫麾下精锐,只怕都没这般严整,眼中既是惊异,更是惋惜。她见郑司楚说到做到,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她还没说完,一边忽然又有人道:“妈!你别去,我跟他们走!” 一听这声音,郑司楚倒觉有点晕眩。这正是邓小姐的声音!随着声音,邓小姐已从一边冲了出来。她的衣裙也不是很整齐,定是变起突然,也来不及整束衣裙。一见女儿出来,邓夫人皱了皱眉,叱道:“阿容,胡闹!” 邓小姐叫道:“他们不是要人质么?我也不一样!妈,我去,你留在这儿!” 邓小姐的声音娇柔,可此时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坚毅。郑司楚边上的石望尘见邓沧澜妻女都走了出来,小声道:“郑将军,一块儿带走么?” 把邓沧澜的妻女都带在身边,北军更不敢发动冲锋了。可是郑司楚眼里却有点闪烁,似乎根本不曾听到,石望尘以为自己说得太低,把声音提高了些道:“郑将军,要不要把她们全带走?” 火光下,邓小姐的脸上也映出了异样的光彩,白玉般的面颊上亦带着一丝红晕。此时他心里真个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有点不知所措。对邓夫人,他根本没有什么顾虑,想的只是要以她为人质,可以使自己多一份安全。但要连邓小姐也带走,他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邓小姐不知这少年将领在想什么。她对郑司楚这个人一直颇为好奇,很想看看这个击败了父亲的敌军将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她想象中,郑司楚肯定青面獠牙,满腔横肉,却也不曾想到这人竟然是个如此年轻的少年,长得亦甚是文秀,简直与哥哥傅雁书是同一类人。当帅府突然被敌军突入,四周火起,母亲要她不要出来,但听得母亲要被郑司楚带走,她再也躲不下去了,不顾一切冲了出来。火光中,她一双秀目里已尽是痛恨和不屑。 这郑司楚虽然也是个人物,但根本不能与阿爹与哥哥相比,连宣鸣雷都比不上! 她在想着。父母本来有心撮合她和宣鸣雷,宣鸣雷对自己亦颇有意思,不过她对宣鸣雷的琵琶之技十分欣赏,对他这个人却没什么感觉,更何况宣鸣雷嗜酒如命,喝醉了还会撒酒疯,更让她不满。不过就算宣鸣雷有多少不堪,终是父亲的得意弟子,身上亦有种英雄气概。以前听父亲与两个弟子谈论,说起用兵之道,总是把不扰民放在第一位。父亲说,战争归战争,但战火不应使民众受苦,那些为了求胜而不择手段,不惜把平民当成肉盾的将领,纵然而够百战百胜,终是让人看不起,那时哥哥与宣鸣雷亦点头称是。眼前这郑司楚相貌不比哥哥逊色,却为了求胜,放火掳人,正是父亲嘴里说的那种让人看不起的将领。她本还想细细看看郑司楚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人,但这时却连正眼都不想去看了,心里只是大失所望。 一时间,郑司楚麾下等着他的号令,而帅府中人谁也不说话,仿佛这一刻突然变得空无一人般死寂,耳边只有火舌吞吐的声音。虽然只不过是片刻,但人人都觉得极为漫长。正当有点不耐烦时,郑司楚忽道:“收队,与孟将军会合。” 石望尘一怔:“郑将军,不带邓夫人么?” “不必了。兵贵神速,事不宜迟!” 石望尘有点茫然。固然带了邓夫人和邓小姐会影响全队的机动力,可是有她们做人质,全军的安全能得保证,他实在不觉得郑司楚这决断是正确的。但作为副手,就是不折不扣执行命令,他什么话也不多说,只是行了一礼道:“得令。”翻身上马,喝道:“快走!” 郑司楚也带过了飞羽,向邓夫人行了一礼道:“邓夫人,两军交战,不应波及平民。此次在下不得不然,但一错不能再错,还请邓夫人见谅,请夫人保重。” 邓夫人实不曾想到郑司楚居然最终会放过了自己,就算是她,亦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自己和郑司楚换一个位置,那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放过自己母女的。她眼里也有点惘然,喃喃道:“郑将军,令尊是郑国务卿么?” “是的。” 郑司楚有意不去看邓小姐,尽管他也知道将来可能再没有机会看到她了。甚至,他有点害怕自己再看一眼邓小姐,会不顾一切地下令将她带走。 再见了……也许是永别。 郑司楚跳到马上时,这个念头又跃入了脑海。如果这一次自己无法得手,也许邓小姐很快就能又见到自己,只不过下一次见到的是自己的人头。可就算如此,他仍然无法让自己下令把她和邓夫人当人质。以人质去胁迫敌将,这并不是兵法上的一条,却并非没有先例,郑司楚记得当初读战史时就读到过类似的情形。 传说,上古时有两一对义兄弟争夺天下,义兄夺得了义弟的家人,于是在阵前摆下大锅,宣称若不投降,将当场把这些俘虏煮为肉羹。但另一方的主将的回复却是:“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这义兄最终亦无计可施。当时为这件事,郑司楚记得还曾与程迪文有过一番争执。两人都觉得这义弟太过心狠,程迪文则认为这义弟实在太不近人情,连父亲都不顾了,但郑司楚却觉义弟此举亦非不可理解。两军势成水火,这义兄如此已失用兵正道,错不在义弟而在义兄。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程迪文被自己驳得无言以对,但现在想想,自己终究也不能和那义兄一般去做。 我是错了么?从兵法上来看,是大错特错,自己放弃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可是郑司楚仍然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也许把她和邓夫人当成人质可以让自己多支持一阵,可正如自己说的,那是一错再错。自己纵火焚烧民房,已然会留下一个骂名,再这么做的话,真要坐实申公北诬蔑自己的那一切了。他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些,向石望尘道:“有孟将军的影踪么?” 石望尘道:“现在还没有。”他顿了顿,又小声道:“郑将军,末将以为,你把邓夫人放了,实是不智之举。” 虽然军令森严,但这话憋在石望尘胸中,实是不吐不快。这么巧闯到了邓沧澜的帅府,而且帅府如此空虚,实是绝无仅有的好机会,可郑司楚居然会放弃了这个天赐良机,一旦北军围上来,他们再无顾忌,就会发动冲锋了。 郑司楚刚想说什么,前面有个士兵忽然回头道:“前面有兵马过来了!” 是孟汉毅么?郑司楚和石望尘都是精神一振,却听前面有人喝道:“是哪一部的?帅府出事了,为什么不赶过去?” 那是北军! 郑司楚心头一凉。但他仍是镇定自若,打马上前道:“我部刚从帅府而来,受夫人之命追击敌军。” 他在雾云城呆得久,而且在昌都军区也住了好些年,完全没有南边口音。对方一骑马上前,见这支人马不过几百人,军服也与自己一般,点点头道:“我是聂将军麾下都尉陈世达,奉命前来救援帅府。帅府没事吧?” “夫人尚无大碍,但帅府火起,正在抢救。” 那陈世达见郑司楚对答如流,再无疑心,心想那伙南军冲入城来四处放火,定然也是在帅府放了把火后又逃窜了。虽然他受命去救援帅府,但追击敌军也是要事,便道:“一有消息,马上发信号,各部都已向帅府聚集。” “遵命。” 陈世达见郑司楚这群人少,回身道:后军暂缓前行。又向郑司楚道:“快闪开道路,不可误了大事!” 郑司楚见这般轻易就骗过了这陈世达,心里舒了口气。他们一共才三百人,而且都是骑军,很快就转过了这路口,一过去,那陈世达已命诸军全速向帅府进发。看去,陈世达麾下虽然也不是很多,但一个都尉至少也要带一两千人,刚才若直接起了冲突,己方定然难以脱身。 看着陈世达率军与他们错过,石望尘忽道:“幸好没带。” 郑司楚没再说什么。也亏得没把邓夫人母女带在身边,否则当场就要穿帮了。他小声道:“不要多说了,尽快与孟将军会合。” 石望尘本觉郑司楚放过了邓夫人母女实属不智,但现在却觉放过她们亦是万幸,否则马上就走不脱。他不再说话,指挥了三百个骑兵沿街而行。他们知道,那支陈世达部队赶来如此之快,到了帅府肯定会知道自己刚才来过,马上就会返身搜捕,这儿已靠近南门,因此他们不再放火,街上空空荡荡,速度又比先前快了不少。 前面,就要到南门了,江上的炮火声在此处亦是听得更加清楚。他们刚拐过一条街道,前面有个士兵忽然喜色满面地过来道:“郑将军,碰上孟将军了!” 郑司楚心中亦是一喜,低声道:“快让他们过来!” 孟汉毅带着一千七百人已来到此处。他们不必放火,因此并不受人注意,而且聂长松下令各部都向帅府集合,孟汉毅这一路人虽然和几支北军碰过面,但对方见他们匆匆而行,只道也是奉了将令前去帅府的,居然毫不留难,孟汉毅赶到此处竟比郑司楚还要早一些。他正等得心焦,一见郑司楚,如释重负,上前道:“郑将军,你们终于来了!” 郑司楚道:“有损失么?” “没有,完全没有发生过冲突。” 孟汉毅对郑司楚本就佩服,现在更是佩服个十足。若不是郑司楚这三百人在城中四处放火制造混乱,他这支人马哪会这般轻易冲到这里来。现在城中北中只怕还以为自己这些人是为了来城里放火的,做梦也想不到实已欺近南门。郑司楚道:“好,接下来却要恶战了,让弟兄们做好准备。” 孟汉毅笑了笑道:“郑将军,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敢随你来的,都已做足了准备。” 郑司楚不由苦笑。现在自己率领的,可是不折不扣的两千亡命之徒。俗话说一夫搏命,万夫莫敌,两千个亡命之徒已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前线,就算神机妙算的邓帅,只怕亦是毫无准备。他道:“现在江上炮火并未稀少,我军尚未溃败。事有可为,诸君努力!” “努力!” 黑暗中,周围的人都低声说着。郑司楚看了看周围道:“走!” 他本来有点担心孟汉毅地形不熟,会走错了路,但孟汉毅不愧是军中的后起之秀,将全军分毫无损地带到了此处。有这些精干的副手辅助,郑司楚的信心亦不知不觉增多了几分。在暮色中,两千人全速直插南门。 在这个时候,南军水军再次到了危急时刻。 虽然宣鸣雷的意外来援使得南军士气之一振,江上战线又向前推进了许多,但和设想中的撕开防线,打出一条安全通道完全不同,邓沧澜的北军水师仍是严阵以待。因为南军离岸近了些,从岸上发出的那些贴水飞行的火器亦密集了许多。亏得南军主要战船都装上了如意机,否则损失更将不堪设想。但南军水天三杰三支人马不论如何猛扑,邓沧澜的铁围阵还是岿然不动。 现在,连退却的机会都没有了。 谈晚同想着。战事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只能以一方溃散告终。如果宣鸣雷在跟前,谈晚同一定会马上指着宣鸣雷鼻子问问到底有什么妙计,难道他就打算这样以血肉猛冲,硬撕出一道口子么? 近四万水军,也许已损失了近三分之一吧。谈晚同想着。看着己方战船不时有中炮起火,他心里就有一阵痛楚。现在江面上已能看得到不少破船板和浮尸,但大多定然是南军的。相比较而言,北军水师虽然实力远不及南军,损失却可说微乎其微。毕竟,攻的一方本来损失就要大,何况北军还有这种新武器做后盾。 再打下去,水天三杰的名声只怕要在这一战丧失殆尽。谈晚同在五羊城七天将中名列第二,饶有大将之风,从不惊慌,但这时也不由他不慌乱了。可是南军的攻势仍然不曾衰退,就算现在,南军的实力仍超过北军许多,有几次北军的铁围阵眼看着就要被冲垮,若不是岸上飞出的一道道火龙,南军早已得手,谁都不敢就此放弃。他正待下令再发起一次冲锋,眼前忽然一亮,映得四周如同白昼。 亮光是从天上来的,仿佛一刹那出现了一个太阳。谈晚同抬头望去,边上一个士兵已叫道:“谈将军,飞艇!” 南北方的飞艇本在空中对峙,谁都不敢贸然上前。但江上战事已如此激烈,南军飞艇终于向前进发。北军的飞艇其实亦盼着南军飞艇不过来,这样双方对峙到战事结束,可是南军上来,他们亦不得不上前。 飞艇在空中,因为惧怕射天弩,所以都保持一个相当的高度。在这样的高处,地面已无能为力了,唯一的威胁就来自对方的飞艇。可飞艇不比地面部队,气囊就算被刺破,一时间也不会直直落下来,仍会有反击之力,所以飞艇相斗,十之八九是同归于尽。双方两艘飞艇一接近,艇上士兵便向对方发射弩箭。此时双方都已不顾一切,发射的是火弩,北军的火弩率先射中了南军飞艇,南军飞艇气囊已起火燃烧,但南军飞艇上的火弩却射中了北军的驾驶舱。舱中除了士兵,装的便是火雷,火雷一下被引燃,瞬间北军飞艇便成了一团浮在空中的烈火,可飞出的火焰如流星般四散,将南军飞艇上的火势引得更盛。此时北军飞艇上的士兵在刹那间丧生,而南军飞艇上的士兵却走投无路,火已无法救,不是被活活烧死,就是气囊彻底破裂,飞艇摔下来,这些人活活摔死。 飞艇与飞艇相斗,果然是同归于尽啊。 虽然有这个共识,但飞艇和飞艇相斗,实战中从来不曾出现过,这还是第一次,只是这第一次就证明了那确实是个真理。谈晚同暗暗叹了口气。这场战事中,他本来就没指望飞艇能真正派上用途,但飞艇不出击又不可能。飞艇上的士兵出发的那一刻,也已想到了自己准是有去无回吧。谈晚同只觉心头如被撕裂一般疼痛。明明知道会死,可仍然要出发,战争的残酷,便是如此。 现在不是为飞艇哀叹的时候。谈晚同想着,向边上的副将喝道:“传令下去,诸军冲锋!” 这次冲锋,最大的可能也是被北军击退,可自己与飞艇一般,已处在一个有进无退的境地。水军的损失如此之大,即使能够全身而退,以后就再难与北军抗衡。失去了水军优势,本来就处于劣势的陆军便更难有所作为。谈晚同刚传下号令,却见边上宣呜雷队的旗舰上也发出了号令。 全军冲锋! 宣呜雷这是要玩命了么?他想着,副将却叫道:“谈将军,北军南门起火了!” 起火了?谈晚同呆了呆。现在水军根本无法靠近大江北岸,不可能有己方战舰登陆,北军怎么会在这当口后防失火?他定晴看去,却见东阳城的南门外果然有一片火焰冲天而起,隐隐然已连成了一片。 是宣呜雷的妙计! 谈晚同马上明白过来。宣呜雷不仅仅是回师增援,真正的用意是派出了一支奇兵突出北军后防。看这火势,如果将北军的岸上火炮阵地摧毁,甚至可以夺过来,那么江上邓沧澜的铁围阵便要腹背受敌。此时南军的胜机只有一线之微,但自己苦苦支撑了许久,这一线胜利终于还是来了。他只觉胸口似有一团火要烧起来,猛地一长身,喝道:“冲锋!快冲!” 这一片火正是郑司楚放的。他们已冲到了东阳南门的火炮阵地外。这儿本来亦有聂长松派军驻守,但今晚战事都在大江之上,这支部队本来就不是很上心,不过聂长松是经验丰富的老将,知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因此有三千人在此驻守。当城中四处火起,聂长松下令各部向帅府集合,这支部队居然也接到了命令,本来的三千人分出了一半向帅府集合。 火炮阵地主要由昌都军的冲锋弓队驻守,这支人马守的只是后面的弹药库。现在南军又将发起了一次冲锋,冲锋弓队前来要求补充弹药,有几百人已去运送,留守在这儿的只有千余人。当郑司楚率军过来时,那些人还以为分出去的那一千五百人复命回来了,正待问话,迎来的却是一阵箭雨。 共和军五大军区,虽然各个军区都是各兵种俱全,但每个军区都有自己最擅长的兵种。像之江和广阳两个军区,以水军见长,天水军区则擅山地作战,雾云城的中央军区则是步兵最强,西北的昌都军区则以骑射和火器为天下冠。因为冲锋弓队担任了火炮阵地的重责,驻守后防的相应也多是昌都军区来的部队。这支部队的骑射虽然不及冲锋弓队那样强悍,却也非同泛泛,只是郑司楚本来就是从昌都军区出来的,他训练骑军完全用了昌都军的措施,率领五百个骑军一个冲锋,这一阵箭雨射来,守军中脑筋不太灵的还在想:“冲锋弓队难道反叛了?”因为在他们看来,能有如此强劲的骑射功夫的,除冲锋弓队无他。 郑司楚这一轮冲锋,打了守军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遭到来自后方的攻击,阵形立时散乱。昌都军本来擅长的是骑射,但现在因为要担当运送弹药,马匹大多拴到车上去跑运输了,留在这儿的大部份人都没有马匹,以短击长,更是难以应付。 一击散这支队伍,孟汉毅和石望尘两人已率步兵压了上来,以极快的速度布下阵营,以防敌军反击。这儿是一片房屋,但并不是民房。孟汉毅跳下马,打开一扇门看了看,叫道:“好家伙!郑将军,里面都是些怪模样的火雷!” 郑司楚打马过去看了看,却见屋里并无家具,都是一个个架子,架上满满地堆着一根根长筒。这些便是北军的新武器么?他道:“拿一根过来。” 孟汉毅拿了一根,说道:“好家伙!真沉!” 火雷虽然也挺沉,但都是一个圆球形。郑司楚接过来,见这长筒前面有尖,尾端却装着几片翼片,他道:“拿两个带在身边,别的放火烧掉!” 孟汉毅道:“拿回去给特别司么?嘿嘿,下一次让他们也尝尝苦头。”虽然现在实不知能不能回去,但能杀到这里,已是一个奇迹了,他也根本不去多想,只觉胜利理所当然应该是自己的。 他们刚说了两句,一边石望尘已道:“郑将军,敌军搦战!” 刚才在他们的猛攻之下,这儿的驻军被打得后退了一段距离,但这么快就又上前来了。郑司楚从马上摘下长枪,正想说骑兵随自己上,有个士兵忽然道:“将军,北面也有敌军上前!” 看来,城中的北军也终于发觉了自己的真正用意。现在前后都有敌人,孟汉毅的脸色变了变,喃喃道:“来得真快!郑将军,我来顶住他们!” 城中的北军看来也当真不算弱。郑司楚见有士兵已要去放火,忽道:“等等!用这些火器对付他们!” 孟汉毅道:“对!”但马上又有点犹豫,问道:“怎么放?” 郑司楚道:“这些武器肯定是有架子的,可以贴着水面飞行。我们在陆地施放,就直接放在地上吧,尖头对着他们排成一列。” 虽然这些武器用来攻击战舰,但终究是些火雷,就算在陆上飞得没有水面那么远,但他们本来也不必让它们飞得太远。孟汉毅重重一点头:“郑将军放心!”他说干就干,拿了根长筒架在一块石头上,拔掉引线护帽一下点燃,那长筒带着一抹火光直冲出去。果然在地上飞不了太远,但飞出数十步,猛地撞到一堵墙上,轰然炸响,那堵墙被炸塌了半截,房屋却被引燃了。 此时孟汉毅麾下士兵也纷纷扛出长筒来施放,眨眼间就在北面布成了一道火线。 郑司楚本来还怕这些新武器在陆地上没多大用,但看起来还能抵挡一阵。他挥了挥手中长枪,喝道:“随我上!” 就算暂时在这儿立稳脚跟,但不能摧毁北军的火炮阵地,自己仍然没有生路。这一点谁都想得到,那五百个骑兵一声齐喝,随着郑司楚向前冲去。 这支北军守兵看来亦不过千余,而且大多是步军,骑兵很少。当郑司楚的骑兵队冲上前去时,那支部队却忽地一顿,眨眼间布成了一个阵形。 三叠阵! 郑司楚差点叫出声来。这个阵形,正是当时毕炜所创的三叠阵。毕炜一部,最擅骑射火器,用三叠阵可以进行不间断地射击,当初远征朗月时,他就以此阵法让五德营吃了不小的苦头。郑司楚曾在毕炜麾下呆过不短的时间,也曾练过此阵,见敌军变阵如此纯熟,暗暗赞叹,喝道:“小心弓箭!” 三叠阵最厉害的,就是从中可以不停地放箭。如果其中有火炮,那威力更强,但对方现在肯定没有火炮,而且箭矢亦不会太多,所以只要顶住第一轮射击,只消突入敌军,三叠阵在骑军冲击下就会溃不成军。郑司楚训练骑军时,就知道箭手是骑兵的克星,因此著意训练士兵对弓箭的防御。他对自己亲手训出的这支骑兵队极有信心,相信他们不会被一阵弓箭射退的。 果然,第一轮箭矢射来。郑司楚军已有准备,而且人人身手不凡,虽然这轮箭射得甚是密集,但中箭落马的却没有几个,大多箭矢都被击落。那支北军亦不曾想到这一轮箭居然丝毫阻不了敌军的攻势,登时有点慌乱,第二波箭便远不及第一波威力大了。 在快马的冲锋下,三叠阵的第三波箭雨是射不出来了。郑司楚击落了两支利箭,他的飞羽比别的马快得多,已率先冲到了敌军面前,挺枪向一个半蹲在地上的箭手刺去。这一枪虽不是交牙十二金枪术,但这等力量却也不是轻易挡得开的,不消说是那个半蹲着的箭手了。因为靠得近,他已能看到了那箭手眼中的惊恐之色。 死吧! 虽然郑司楚并不嗜杀,可是一上战场,他也从不留情。一枪眼看便要刺中了他,边上忽地一枪刺来,正中郑司楚的枪头。 要刺中一个急速刺出的枪头,那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但一旦刺中,就成了败枪势。轻敌了!郑司楚没想到敌方竟然还有这等好手,只是自己虽成败枪势,仍是分毫不乱,右手用力将枪带转过来,左手从腰间抽出了腰刀,一刀斩向敌将枪尖。 败枪势无可救药,是因为枪尖被人击开,自己前心尽是空门,等如任人宰割。郑司楚当初跟老师学枪时,说到这败枪势,老师也说以枪术论,到这地步已不能救,但并不就是只能等死,因为人有两只手,并非只能用一杆枪。只是那时郑司楚问到底该如何反击,老师说还没有完全想通。后来他一家南逃,老师在分手时给了他一本枪谱,最后有几个变招是不曾救过的,其中一个正是解救这败枪势的绝技。 只消敌将趁势一枪刺来,自己以腰刀斩中枪尖,右手长枪便有机会带转回来,就成了反败枪势。老师一生精研枪法,几乎心无旁骛,郑司楚练熟后,已觉这招确实神鬼奠测,敌人只道败枪势后必胜,定然难逃自己的反击。只是能让自己形成败枪势的敌将实在太少了,回到五羊城后还不曾碰到这种人,郑司楚也从来不曾用过。此时一刀斩落,他只待将敌人的长枪斩开,右手长枪便可一枪刺他个对穿,哪知腰刀斩落,却劈了个空。 那人没有趁势攻击?郑司楚不由一怔,耳边却听有个人道:“郑司楚,别来无恙。” 沈扬翼! 这人是沈扬翼! 郑司楚愕然望去,却见面前一员面如鹰隼的敌将正横枪挡在跟前,正是别来已久的沈扬翼。他记得沈扬翼本是翼尉,自己因避战潜逃之罪被开革出伍后,沈扬翼也受牵连降级成了辅尉。此时看他身上的军衔章,仍是辅尉,看来从那时起,沈扬翼一直在军中蹭蹬不顺,这么久也没晋升。他惊道:“沈扬翼!” 沈扬冀眼里,也带着一丝痛苦。当初与郑司楚一同反扑楚都城,差一点得手,他对郑司楚就极为佩服,只觉这个少军官虽然年纪比自己还小,军事上的天份却远远超过自己,所以虽然受郑司楚牵连降级,他也从未有过怨恨。待听得郑司楚和父母一同反叛,他还曾茫然竟日。方才突然出手让郑司楚成了败枪势,本来马上一枪挑去,当可将郑司楚挑落马上,但临出手时他还是缓了缓。 和郑司楚虽然相交不深,在沈扬翼心中,这个少年将领实是自己的知己,郑司楚的智谋和勇猛亦让他心折。不过也正是一这缓手,让他逃过了郑司楚的反败枪势,此时有点犹豫不前。他的模样尽在郑司楚眼中,他喝道:“沈将军,随我来吧!” 沈扬翼是个相当有能力的人,此人若能成为自己麾下,定会是一大臂助。但沈扬翼身子一凛,眼中射出两道寒光。 就算是知己,如今也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沈扬翼的心中隐隐作痛,但也无比坚定。郑司楚已是搅乱无下的祸首,这个人便让他死在自己枪下……或者自己死在他枪下,那才是真正的知己之交。他挺枪向郑司楚一示意,冷冷道:“恕难从命!” 还是要决一生死?郑司楚心里也和沈扬翼一般痛楚。他想对沈扬翼说,大统制刚愎自用,独断专横,已完全违背了共和的信念,转向再造共和一方才是对的。可沈扬翼显然不这么想,在沈扬翼心中,自己就是一个罪该万死的反叛。他收刀回鞘,也挺枪向沈扬翼一示意,喝道:“好吧,沈将军。” 战争,终究会让人反目成仇,即使自己并不愿意。他想着,耳边尽是风火之声,如欲烧天。 第20章生死关头 长枪刺破空气,枪尖上似乎都爆出了星星点点的火花。两杆长枪在极短的一瞬间一击,发出了一声响,沈扬翼的马震得退了半步。 真是好枪法!仅仅交了一枪,郑司楚便在心底赞叹。没想到沈扬翼的枪法竟有这等造诣!如果单论枪法,沈扬翼用的不过是军中通行的枪术,肯定不会有自己的交牙十二金枪术那样神鬼莫测,但他的力量和速度却也少有人及。 这样一个人,居然一直是个辅尉。也许,人的命运真的无法抗争吧?郑司楚想着。如果沈扬翼能在自己麾下,定会大放异彩,可是这些语说也没用了,这个人是不可能投降的。 看着风中沈扬翼那张如鹰隼般的脸,郑司楚心底更是痛楚。时间在流逝,如果不能尽快突破沈扬翼,这个拼尽全力赢得的机会又将错失。但要痛下杀手,将沈扬翼挑落马下,郑司楚却也有点无能为力。 他经过的实战,已不算少了。第一次上阵,他就从来没有留过手,只要是正面相对,能取敌将性命,他就绝不留情。但平生第一次,他总是无法对沈扬翼下杀手,脑海中想到的尽是当时在西原,想反扑楚都城,没来叫不到人,沈扬翼一听就再无二话,跟随自己前去的情景。后来在雾云城纪念堂,和沈扬翼又有短短一面,当时两人谈了一阵,以后再不曾见过。只是这短短的两次见面后,他也一直没忘记这个面如鹰隼的军人。 两个照面转瞬即过。此时两军已缠斗在一处,三叠阵虽然被破,但昌都军的实力真个不容小觑,就算多半不是骑兵,以短击长,仍是结成了一个坚阵,郑司楚的五百骑兵一时仍无法击破这一层障碍。此时身后的爆炸声已渐渐稀了,看来孟汉毅用那种新武器布下的防线也快要顶不住,若再不冲过去,南北两边的敌军就将合围,自己就如铁钳中的一颗核桃般被夹得粉碎。 只能杀你了,沈兄。 郑司楚带转马,看着面前正要冲来的沈扬翼,他将手一抖,长枪在掌手退后,五指握到了离枪尖十分之三处。 握枪有“前七后三”之说。握在离枪尾十分之三处,此时持枪最为顺手,郑司楚此时却倒了过来。沈扬翼也根本不管他是怎么握枪的,飞马上前,一枪直刺郑司楚前心。 就在这时!当两匹马的马头几乎靠在一起的时候,郑司楚大喝一声,手中长枪猛然刺出。他的枪握在枪尖十分之三处,等如比沈扬翼的枪短了一大半,沈扬翼的枪刺中他时,他的枪却离沈扬翼还有一大截。沈扬翼不曾见过交牙十二金枪术,见郑司楚出枪有异,只道他是出枪错乱,心道:“他是要死了……可惜!” 杀了郑司楚,沈扬翼心里也全然没有喜悦之意,眼中反倒有些不忍,但他出手却丝毫不慢。眼见他的枪头已到郑司楚胸前,郑司楚的枪却一探,已到他的枪尖下,左手在枪尾一按。 这等挑枪之法,也是枪法中防御的妙招。不过用这一招,比的便是对战双方的力量。如果防守一方力量不够,挑不开敌人长枪,那就只有等死一途。沈扬翼已和郑司楚交手到现在,知道郑司楚力量不小,但自己实不比他弱,现在自己全力出枪,他却是在胸前不远处挑枪,定然挑不起来,穿心之厄再躲不过了。一时间他眼前都有点模糊。 郑兄,死吧。 这个念头只是一瞬,但枪尖上却传来了一股极大的力量,竟似有三四个郑司楚一起用力。沈扬翼大吃一惊,心道:“不对!怪不得他要这般握枪!” 沈扬翼的心思亦是极快快,一瞬间已明白了郑司楚这种古怪的握枪法的真意。平时握枪,用的是手臂之力,但郑司楚这么握枪,手臂是用不出力来,只是因为手握在离枪尖十分之三处,右臂只是作为一个支点,他真正用力是在左手下压。便如一个杠杆,一下子让力量增大了好几倍,便显得他力量陡然增强了。只是说说容易,真要这般使用,必须经过千万次苦练,出手时还要眼疾手快,加上包天的豪胆。 都说郑司楚在做行军参谋时,枪术就几为军中之冠,这话真个不假!沈扬翼的长枪被郑司楚一下挑开,郑司楚的左手却是一送,已成了正常握枪手法。这个时候沈扬翼的枪尖被挑起在半空,中门大开,想挡都没办法挡,实是自己难逃穿心之厄,但他心里反倒一片空明,没有一丝惊慌。 作为一个军人,死在战场上,那是本份。死在你枪下,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沈扬翼想着,闭上了眼,等着死的来临。但随即来的却是左肩的一阵剧痛,他痛呼一声,双腿夹住战马,人向后一仰。 郑司楚这一枪本可刺中他前心,但到了最后,还是心软了软。虽然沈扬翼没有留情,自己也下定决心不留情,可真个要枪挑沈扬翼落马,郑司楚仍是不忍看到。不过现在沈扬翼一臂受伤,落荒而走,驻军的阵势便已出现了一个缺口,郑司楚己冲了进去。 沈扬翼是辅尉,防守的是驻守右侧,这一支驻军的指挥官是个名叫胡铁声的校尉,见右侧被破,惊道:“抵住!快抵住!” 敌方是清一色的骑军,而且身手不凡,己方是肯定挡不住的。胡铁声对这一点早有预料,只是职责所在,能多挡一刻,就多挡一刻,毕竟现在是在东阳城里,己方友军肯定马上就会前来。他亦是隶属昌都军,郑司楚当年与他亦有过一面之缘,听得他声音,高声道:“铁声兄,郑司楚在此,你不愿死的便闪开!” 郑司楚! 这个名字对昌都军来说,另有一番滋味。自毕炜战死后,现在出身昌都军最出名的便是郑司楚了,特别是报国宣讲团各处表演,申公北把郑司楚说得如此不堪,却也将他说得厉害之极,昌都军听来,倒是感慨更多一点。 昌都军开革出来的军官,也如此厉害,那昌都军的现役军官无疑更加厉害。报国宣讲团在鼓舞士气的同时,也给人这般一个印像,所以昌都军中不少人都对郑司楚很有点好感,只觉若没有他,昌都军还不会被世人如此看重,就算郑司楚现在已是反叛。胡铁声听得竟是郑司楚,心中一寒,忖道:“原来是他!我……我单打独斗,可打不过他。”嘴上却道:“郑……司楚!我怕你何来!” 在军中时,诸军官也曾训练时比武,郑司楚虽是参谋,却很少有败绩,这胡铁声就曾败在郑司楚白垩枪下,而当时的郑司楚还是个刚入伍的毛头小伙。虽说现在实非单打独斗,但胡铁声心中已有惧意,说出来亦觉底气不足。昌都军士兵一听胡铁声嘴上说“怕你何来”,口气里却实是在害怕,无不丧气,只觉郑司楚只怕真个一个能当百万雄师,所以胡将军都怕成这样。三军夺气,战力锐减,本来在郑司楚骑兵队冲击下他们在苦苦支撑,现在更难撑下去了,胡铁声不说还好,一说之下,倒有一半人已有惧意。 郑司楚马快枪锐,突破沈扬翼时,已一下穿到了这些敌军背后。他返身再冲来,昌都军见他如此勇不可挡,登时哗然而逃。这一个冲锋,骑兵队终于将这支敌军冲毁。 前面便是北军的火炮阵地了。现在听来,火炮阵地上响声仍是十分密集,显然刚才的补充他们还不曾用完。郑司楚心中已是焦急万分,刚才这支昌都军阻碍了他们过多时间,如果在这个时候水军崩溃,那就前功尽弃了。他扭头看了看,此时已冲过了数百步,孟汉毅率领着几百人还在后面以那些火器阻住追兵。弹药库倒甚是充裕,他们施放到现在,仍然绰有余裕,只见一道道火蛇飞出,引燃了一片民房,已在北边连成了一堵火墙,追兵根本过不来。他向石望尘道:“快叫孟将军不要恋战,马上赶上来!” 石望尘道:“是……” 他还没说完,眼前忽地一亮,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这声巨响震得大地都在颤动,火光陡然间直冲云宵,郑司楚的飞羽亦长嘶一声,险些把郑司楚摔下马来。他一把勒住缰绳,心里却一下凉透了,眼里也已经湿润。 那是北军发射火炮了。因为他们夺下了这片弹药库,北军追兵投鼠忌器,一直不敢用火器进攻,而孟汉毅用火器阻拦,占尽了便宜。现在那些追兵见实力明明远在敌军之上,却久攻不下,白白在这道防线上损失人马,到这时候也不顾一切,用火炮来轰了。刚才这一炮,定是轰中了弹药库,孟汉毅一彪人紧贴着弹药库,这一下将那边炸成了一片火梅,孟汉毅那几百人哪里逃得出来,一瞬间就全都粉身碎骨。还好郑司楚和石望尘离他们相隔已远,否则也要被波及。 轰塌了弹药库后,虽然一时间火势更大,追兵也赶不过来,但后防已毁,他们再无顾忌,马上就要杀到眼前。石望尘已吓得有点呆了,喃喃道:“郑将军,怎么办?” 郑司楚喝道:“向前!” 他没有多说一个字,便打马向前冲去,只是眼里终有泪水流出。郑司楚经过的实战已不算少,战场上死人也见得多了,但从来没有和现在一般感到如此惶惑。武器的威力越来越大,而人的力量显得越来越小,战事一起,相应的损失也会越来越惨重。在这个时候,他心头那个“究竟为什么而战”的念头又涌了上来。 为了一个美好的目标,付出如此大的代价,真的值得么? 他摇了摇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周围已尽成一片火海,但这阵火势很快就要熄灭,等火一灭,北军的追兵就要大举上前,那时自己的生命只怕比孟汉毅长不了多久。他喝道:“冲锋!冲锋!冲锋!” 这三声一声比一声高,方才被那一声巨响吓呆了的南军此时也已定下神来,心想确实,若不冲锋,留在这儿就只是等死。虽说冲锋也不见得定有活路,但冲上前去,终还有一线生机。现在他们还剩下一千五六百人,这一千多人齐声道:“冲锋!”登时如一道洪流向前席卷而去。 弹药库的这阵火势,正是谈晚同在江面上看到的,同时邓沧澜也已看到。见东阳城南门处突然有火势起来,看来正是冲锋弓队防御的火炮阵地,邓沧澜心里亦是一沉。 居然后防失守!邓沧澜只觉胸口一闷,一口血已郁在了心间,险些就要吐出。他算定了一切,就是不曾想到居然南军有这个能力从后方奇袭。许靖持也看到了,惊道:“邓帅,这是怎么回事?” 邓沧澜压住了胸口这团郁血,缓缓道:“不必多管,顶住南军攻击!” 以弱势兵力,将南军水军压在大江上这么多时候,而且渐渐占据上风,靠的正是火炮阵地的辅助。但现在火炮阵地有失,南军这一波攻势就得硬碰硬地接上了。难道,这一战最终会功亏一篑?邓沧澜第一次想到了败北后的措施。 如果东阳城失守,其实对北军的实力影响并不很大,毕竟重兵都已转向大江上游,主攻天水省去了,东阳城就算失去,后面还有个雾云门户的北宁城可以据城坚守。只是万一天水省之战也失利了,那以前所定下的策略就将全盘落空,南军将不可一世,占据全面主动。这个不可想象的前景让邓沧澜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也对五羊军的实力有了新的认识。 这支人马,自己不曾小看过他们,但仍是有所低估。正如这一次声东击西,故意示弱引其来攻,前半程南军的一切行动都在自己预料之中,就是不曾料到他们竟然还有这一手。事实上这一手只怕谁都料不到,因为实在太狂妄了,从细作的汇报中,也从未发现南军有派奇兵从后方突袭的举动。但如果细算,唯一的例外,就是宣鸣雷那支人马了。宣鸣雷本来应该就是率水军前往天水省,傅雁书早已做好了准备,到符敦城外,将给他们一个致命伏击,可是宣鸣雷意外地回返助战,只有可能就是分出一支人马来偷袭东阳城后方。只是如此算来,宣鸣雷一路本来人数就不算很多,再分兵从陆路突袭,那些人会有多少? 不会超过三千之数。一瞬间邓沧澜就已估出了这支奇袭队的实力。只是想来又有点难以置信,聂长松的后防足有近两万,又在城中有地形之利,以这等绝对优势,竟会被这支小小的人马弄得团团转,以至火炮阵地也失守了?领军奇袭的,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邓沧澜正想着,从岸上突然又飞出了道道火蛇,贴着水面扑向冲上来的南军。看到这一波炮火,邓沧澜心中一定,沉声道:“许中军,放心吧,火龙出水并未失陷,不必过虑。” 看到岸上的火炮阵地仍能攻击,许靖持也已定下神来,点头道:“是,冲锋弓队相当不弱。邓帅,我们上吧?” 那个陆明夷虽然军衔不高,但这个少年将领身上有种名将的潜质,不论南军那个带队奇袭的将领有多强,他定然能保住阵地不失。只要有火龙出水的帮助,挡住南军仍是行有余力,只消自己不因惊慌而阵脚大乱。邓沧澜道:“正是,传令下去,接战!” 飞艇已经同归于尽,双方都不能进行空中助攻了,现在只有在水面上见个真章。就算南军的实力仍然比己方强出一截,但邓沧澜仍有信心不让他们得手。他向许靖持发了几个号令,在船头座位上坐稳了,双手紧紧抓住扶手。 陆明夷,现在胜负的关键就在你手上。只要保住阵地,最后的胜利仍是属于我们的。只是方才东阳城中那阵突如其来的冲天大火让邓沧澜心里仍然有点隐隐的忧虑。 那片火,应该是弹药库里发出的。火龙出水威力虽大,可毕竟还不够完善,最致命的一点就是容易失火。试验时,就曾发生过两次意外,架子上的火龙出水没飞出去,在架子上就炸开了。如果弹药堆放在阵地上,万一出现意外,引发弹药库,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下令把弹药库移到后边数百步外,要用时再派人选往前线。这是必要的防备措施,可南军这次意外的突袭正好击中了这个致命的弱点,如果弹药库被毁掉了,不知冲锋弓队手头的火龙出水还有多少,但可以肯定一点,这样的攻击不会太多了。假如连这火炮阵城也被夺走,那才是真正的功亏一篑,所以水军不能再保存实力,唯有全力一战。 邓沧澜的担忧,正是陆明夷此时的担忧。他受命把守这片火炮阵地,火龙出水不时飞出,虽然其间也有失手的,但炸掉的无非是个架子,而这架子备用的还多,无碍大局。只是当他听得有南军奇袭后防,弹药库失陷时,他的心沉了下去。 弹药库失陷了!陆明夷现在最担心的,是那些南军如果用火龙出水朝自己攻来该怎么对付。火龙出水是种最新的武器,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好的对付方法,如果敌军用火龙出水向这边攻来,再往南就是江面,自己除了化整为零,弃阵而逃,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可是,当那片大火起来时,他心里也终于定了下来。 防守弹药库的战友,也不是全然无用,已经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虽然弹药库是毁掉了,不过,这也意味着自己不会再遭到火龙出水的攻击。虽然自己再得不到火龙出水的补充,好在刚才就补充过一次,还够施放一阵,只消节约着用,仍可在江面上布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线。现在最要担心的,就是这支南军奇袭队的正面突击。 不会超过两千人。 在一瞬间,陆明夷也估出了敌方的实力。他不愿把敌人想得过于强大,却不知道自己的估计反倒比邓沧澜更接近事实。只是以不至两千人的实力,居然把有重兵做后防的东阳城搅得天翻地覆,这员敌将当真非同等闲。 一想到带队敌将定是个智勇皆备之人,陆明夷胸口反而燃起了熊熊战意。他喝道:“阿亮,你与米将军在此督战,要诸军瞄准了再施放,不要浪费!” 王离被徐鸿渐提升为副将后,现在陆明夷已是冲锋弓队左队长,右队长米德志,齐亮也已升为百户。一直在最前线指挥着士兵施放火龙出水,听得陆明夷的话,不由诧道:“明夷,你要去哪里?” “马蹄声已近,定是敌军迫在眉睫,我带人挡住他们!” 在一声声火龙出水的炸响里,齐亮还不曾听到身后马蹄声,此时听陆明夷提醒,他才听到了后边隐隐的蹄声。他惊道:“明夷,你能带多少人去?” 冲锋弓队一共六百人,施放火龙出水,起码要两百人,那陆明夷能带出去接战的顶多就只有四百了。这支南军奇袭队竟能杀到这里来,齐亮已生惧意,心想这些人少说也有一万,冲锋弓队虽强,但只有四百人去对付一万,只怕要片甲不归。陆明夷朗笑道:“敌军不会超过八百人。冲锋弓队的勇士们,你们害怕么?” 当万里云接替毕炜而来时,本来要解除冲锋弓队番号,正是当时仅存的三百户一番力战,证明了冲锋弓队的实力。这些冲锋弓队员对这个年轻的总队长极为服膺,齐声道:“不怕!” 陆明夷道:“不怕的,就随我来。一战成功,便在今日!” 陆明夷心中那团火真欲冲霄而上。入伍以来,他只在为救毕炜时与西原大帅薛庭轩对过一枪,后来从未与敌军名将对过阵。这一次虽不知带队而来的是谁,但这人能杀到此处,定是名将。 斩下此人首级,将是我陆明夷冲霄而上的第一步! 陆明夷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虽然知道火炮阵城若是失陷,邓帅这次大阵仗将会急转直下,自己肩头的担子实是重得无以复加,但他连半点惧意都没有。固然,如果套用兵法,自己一动不如一静,坚守阵地才是上上策,可是陆明夷想到的只是进攻。 进攻!进攻!只有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这四百个冲锋弓队员尽数上马,跟随陆明夷向前而去。暮色中,已能看到北边百步远有一片黑压压的人马正向这儿疾驰而来,但人人胸口都如烈火在烧,仿佛挡路的是磐石,也要用这烈火将其烧得粉碎。 那支人马正是郑司楚所带。在这儿,已经可以看到北军那支神秘的火炮阵地了。只要一举摧毁了它,南军水军将不再有阻碍,可以大举靠岸,战局便能够一举扭转。他一挥长枪,喝道:“就在此时,冲锋!” 五百骑兵,现在仍然还有四百五六十个。不过看上去,迎上来的那支北军居然也全是骑兵。两支人马只有一百来步的距离,在快马加鞭之下,简直就是一瞬间的事,这两支队伍已如两道巨浪般撞到了一处。就在相撞的一刹那,冲锋弓队突然齐齐摘下长弓,胯下战马毫不减速,长箭却如急雨般射出。 这一波箭雨可比先前守火药库的昌都军三叠阵强得多了。当看到来的敌军居然全都先以长弓攻击,郑司楚眼里顿时射出了寒光,喝道:“是冲锋弓队!” “小心”两字还未出口,箭已密密地射来。有一支箭直取郑司楚前心,郑司楚长枪一振,将这箭磕去,却觉枪上力道不小。他枪法已是天下有数的好手,麾下骑军虽然个个身手不凡,但也没到他这境界,这一波箭矢带来了连片惨呼,已有百十个骑兵中箭落马。 才一个照面就受重创!郑司楚的心亦是一寒。冲锋弓队是毕炜在世时苦心练就的亲兵,在攻打朗月省时,郑司楚还曾与冲锋弓队一同行动,知道他们的实力不俗,但看情形,眼前这支冲锋弓队比毕炜生前那支实力更为强劲。 怪不得他们以攻为守。郑司楚心中也不去多想什么,双腿一用力,飞羽几乎腾空而起,又向前冲去。他所领这支骑军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又是郑司楚亲手训练,虽然第一照面受到的损失比先前的恶战还要大得多,却谁都没有退缩,前面的人落马,后面的人又冲上。前仆后继,有些落马的士兵还不曾断气,反被自己一方踩死也顾不上,两支立时缠在了一处。 当发出这一波冲击时,陆明夷见对方攻势竟然毫不受挫,不禁暗暗咋舌。冲锋弓队的骑射天下无双,若是寻常战斗,这般突然一阵箭雨必定会让对方手足无措,这样冲锋弓队又可以发出第二波攻势。他现在连珠箭已成,一箭射落了一个敌军,手一振,又是一箭射出,将一个敌军射下马来,但一般冲锋弓队员没他这等身手,一箭射出后敌兵已到近前,索性把弓都扔了,挺枪接战。冲锋弓队不仅骑射极强,单兵交战亦是极其悍勇,两军刹那间便缠作一团。 真是强兵! 陆明夷想着。虽然他对齐亮说时打了个七折八扣,说敌军最多只有八百之数,但靠得近了,他已能看出敌军足有一千五六百。好在敌军大多是步兵,步兵机动力远不如骑兵,只能防守,当冲锋时,己方要对付的只是对方的骑兵,而敌方的骑兵和己方相差不多,更关键的是,在敌军后而还有自己的援军正在追来。 以攻为守,看来赌对了。陆明夷想着,手指接连拨动弓弦。他的连珠箭虽较王离尚稍有不如,但也不是一般人能抵御的,而他马术也极强,在敌军中穿插自如,敌军虽然挺枪来战,每一枪都被他闪过,而他发出一箭,必有一个敌军落马。眨眼间,他已经射落了五个敌军,弦上还有一箭,正待放出,眼前忽地一黑,一个人影己冲到了他的跟前。 此人正是石望尘。石望尘见这支北军骑军强得出奇,特别是这个用弓之人,出手之快,实是生平仅见,而且箭不虚发,心想他若再这样射下去,单单一人就要带来极大的损失,趁着陆明夷闪过了一个骑兵的攻击,他趁势从一边疾冲过来,一枪刺向陆明夷身侧。 石望尘的枪术,在五羊军中亦数得上号。被郑司楚挑入骑军后,更与郑司楚练习过多次,虽然从未能胜过郑司楚,却也能在郑司楚枪下支撑许久。如果他与孟汉毅两人联手,那郑司楚也要败下阵来。虽然现在孟汉毅战死,他只是一个人,但这一枪出手,陆明夷亦是一惊。 是个高手! 陆明夷心头闪过了这念头。石望尘这一枪的速度与力量,显然也不比自己逊色多少。但陆明夷心中的战意在遇到强手后燃得更盛,他连躲也不躲,将弓拉圆了向石望尘射来。石望尘见这敌将居然不躲,心中不由一震。自己这一枪定能将他刺死,可他那一箭射来,自己也躲不过去了,除非自己能在他放箭之前刺死他。只是,要再快这一步,石望尘心里也实在没底。 要同归于尽么? 在这一瞬,石望尘心中一动,终于身体在鞍上一伏。随着身体伏低,他的长枪也已失了准头,转向了陆明夷的战马,但陆明夷的箭却也已经离弦而出,“嘣”一声,石望尘肩头中了一箭。 这一箭,正中石望尘的右肩,箭矢入肉极深,几乎把肩胛都穿透了,石望尘痛得修呼一声,已握不住长枪。但他本领虽然不弱,双腿依然有力,夹住了战马不曾落地。 本已抢到了先手之利,却在最后一刻生了惧意,以至于一败涂地,石望尘已是追悔莫及,但这时候后悔还有什么用,石望尘有点模糊的眼中,已见陆明夷以极快的速度又搭上了一支箭。这种幻术一般的手法令他更加绝望,心知这一箭马上就要穿心而过,自己只能受死,不由闭上了眼。 然而,就在陆明夷的箭要发出的一瞬,边上一支长枪直刺过来。 这一枪,正是郑司楚发出的。郑司楚见石望尘遇险,顾不得一切,打马冲向陆明夷。他的飞羽快得异乎寻常,陆明夷刚把箭搭在弦上,便觉眼前刺来一枪。这一枪的力道,比石望尘那枪更为锐利,他心头一凛,不敢托大,手一松,双手从背后抽出了两支短枪,枪尾一合,已将螺口旋紧,成了一支长枪。而此时郑司楚的长枪正将他的冲锋弓挑了起来。 “陆明夷在此,来将通名。” 陆明夷握住了长枪,心里也在暗暗赞叹。这些敌将一个比一个强,怪不得能冲杀到这儿来。只是郑司楚哪有闲暇与他通名,见陆明夷居然弃弓取枪,枪尖一沉,又自上向下划来。 若是划中,陆明夷前心少说也要开个大口子。这一招是交牙十二金枪术中的妙招,虽然陆明夷竟然断士断腕,绝然弃弓,郑司楚也有点措手不及,但他枪招变化之快,实不做第二人想。只是枪尖尚未划到陆明夷身前,枪上传来了一股沉重的力道,却是陆明夷挺枪架住了他的长枪。 此人弓马枪都非同凡响!郑司楚转瞬间已闪过了这念头。有这本领的人,定然是这支冲锋弓队的带队军官。他一枪被陆明夷架住,手一抖,枪尖便是一缩,又是一枪刺出。这本是两招了,但郑司楚使来直如流水般圆转如意,两招并作一招,全无滞涩。 真是好本领! 陆明夷暗自赞叹。眼见郑司楚的长枪透过了陆明夷的防御,又要刺到他前心,陆明夷的长枪却如长了眼睛般也是一沉,又闪到了郑司楚枪下,架住了他的枪尖。 真是好本领! 郑司楚也在心底赞叹。这两招都是交牙十二金枪术中的妙招,寻常人根本闪避不了,但眼前这少年敌将居然架得行有余力,此人枪术当真可称得上“极强”二字。但郑司楚的交牙十二金枪术每一枪都能首尾相联,十二路无所不包,绵绵不绝,第二枪被他架住,枪尖再次一抽一进,重又向陆明夷刺去。 这是一瞬间的事。陆明夷架了他两枪,但两声却如一声,这第三枪已是一般人用力的极限,郑司楚在这一刹那也已看出,陆明夷架住自己两式交牙十二金枪术也已到了极限,这第三枪是绝对架不住。 陆明夷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眼前这个不肯通名的敌将,是他遇到过的最强的敌人,甚至,比王离还胜一筹。他这一招名谓“阴阳手”,是父亲枪谱中的绝技,他连与人对练都不曾用过,本想突然使出,一举成功,可郑司楚的枪实在太快了,到现在为止他只能疲于奔命地招架,根本攻不出去。到了郑司楚的第三枪刺出,陆明夷心底已在暗暗叹气。 阴阳手是对付不了这个敌人了,只能用来保命。 他的手双手一转,长枪却忽地中分为二,成了两枝短枪。长枪短了一半,速度也立时增加一倍,“啪”一声,两枝短枪第三次架住了郑司楚的长枪。而这时候,两匹战马已交错而过。 这一个照面,两人竟然已交手三枪,郑司楚见三次进攻无一得手,心底微微有点焦躁,一带马,飞羽一声厉嘶,前蹄扬起,整匹马竟在原地转了半个圈,忽地又一枪向陆明夷刺去。 这一枪却是连郑司楚的老师都不会。因为这一枪需要马匹的配合,如果郑司楚骑的不是飞羽,他也用不出这枪来。这时两马已错蹬而过,郑司楚这一枪刺的是陆明夷的背心,陆明夷只道三枪己过,正打算带转马来进行下一波攻势,哪料到郑司楚居然不用带马就能够立刻攻击,心头一凛,左手短枪反手一挥。 “啪”,又是一声脆响。先前架了三枪,架枪之声并不如何响亮,这一枪却是响得耳膜生疼。郑司楚的长枪已到了陆明夷的背心,却也被这一枪击得向上滑去,擦着陆明夷背心掠过。他心中一凛,心知弄巧成拙,陆明夷的右手枪往左手枪一合,两枝短枪又并作一枝,趁势直取郑司楚面门,郑司楚将身一闪,长枪也擦着他面颊掠过。 这第四枪,两人同时遇险,都差点丧命,两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却也生出了对对手的敬佩之意。 郑司楚已不敢冒险再攻。他带住飞羽,而陆明夷带着马向前跑了两边,亦绕了回来。 此人不除,就赢不了这一战。 两个人一般在这么想着。 这个时候,宣鸣雷心里已是焦躁不堪。 郑兄,你料错了一点,这并不是诱敌之计。 打到现在,他已经可以断定,北军的主力确实不在东阳城里,否则邓帅定然早就派出来了。但以北军的劣势,南军的攻击仍然毫无起色,而郑司楚说要奇袭东阳城,破坏那个威胁最大的火炮阵地,到现在为止仍然未见成效。难道郑司楚功亏一篑了?可这么一来,五羊水军也已骑虎难下。 无论如何,只有强攻了。 宣鸣雷想着。此时从东阳南岸仍然在不停地放出道道火龙,南军战舰不时有中炮起火沉没的。打到现在,五羊水军的损失,远远超过了北军。好在南军水军的实力雄厚,现在仍然占据兵力优势,可这样打下去,这点优势迟早要丧失掉。 进攻!只有进攻!可是宣鸣雷最怕的就是对方的那种贴水而飞的火炮源源不绝,靠得越近,他们的准头便越高,而且邓帅的水师带来的压力丝毫未减。 究竟怎么办?郑兄,求求你千万要成功! 宣鸣雷额头的汗水已不知不觉地淌了下来,他也忘了去擦。这一战的残酷,他以前连做梦都不曾梦到过。现在,南军的损失定已愈万,但肯定还不就此止步。到底还有没有机会? 就在这时,边上阿国忽道:“大哥,对方的火炮好象稀了很多。” 阿力和阿国虽是他的下属,平时却最为投缘,是他的结义兄弟,但阿力已在当初伏击傅雁书时战死,此时阿国便在他边上。宣鸣雷一听他的话,浑身一抖,叫道:“什么?” 阿国吓了一大跳,只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支支唔唔地道:“我说,他们那种贴着水的火炮,稀了不少。” 宣鸣雷其实也已察觉,但他关心则乱,总觉得对方那些火炮源源不断,不时贴水飞来,听得阿国也这么说,他定了定神,看向江面。 果然,江面上的一道道火痕,此时一下子少了许多。只不过这一刻,已然只有靠得最前的战舰才遭攻击,后面一些的就没有了。他猛地在船舷上一拍,叫道:“是了他们用完了!” 郑司楚虽然没能破坏火炮阵地,但肯定破坏了他们的弹药库,所以他们已不能再狂轰滥炸了。宣鸣雷仿佛一个行将溺毙的人突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喝道:“让月级战舰上前,备好救生艇,随时准备逃生!” 月级战舰是最小的战舰,数量也最多。阿国道:“他们真用完了?” “剩当然还剩一些,所以不敢乱用,我们的机会到了!” 阿国也为之一振,叫道:“好!” 他转身便下去传令。现在让月级战舰冲在最前,等如让他们送死,但五羊水军精锐无匹,军令亦极为严整,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军令之下,也要闯一闯。宣鸣雷一声令下,队中月级战舰已加快速度向前冲去。宣鸣雷道:“余船靠在他们内侧,挡住北军舷炮!” 南军的这一波攻势,邓沧澜也已看得仔细,而岸上火龙出水发射得越来越少,他也已经看在眼里。到了这时,他再也坐不住了,在椅上下站起,向许靖持道:“北战队还没来么?” 许靖持道:“禀邓帅,还没到。” 共和国共有三支正规水军。除了广阳的南战队和之江的中战队,便是雾云城中央军区的北战队。这北战队其实也是邓沧澜昔年亲自领成的,但现在隶属于中央军区,他想要动用仍得请示。这一次邓沧澜设下这条大规模的计策,已向大统制请示要求北战队南下,也得到了大统制的首肯。在邓沧澜的计划中,北战队也不能提前出发,否则会被南军细作发觉,因此要他们必须掐着时间到来。按时间,北战队应该来了,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北战队影踪。他暗暗叹了口气,喝道:“全军出击!解散阵形!” 水战之时,阵形利守不利攻。先前不论攻守,北军水军一直保持着铁围阵,守多于攻,但这时候阵形解散,几乎所有战舰都冲了出来。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真要功亏一篑么? 邓沧澜想着。在他的计划中,火龙出水足够用到让南军全军覆没,就算尚有漏网,东平水军与北战队也能够让他们片帆不能归航。只是火龙出水意外地提前用完了,虽然冲锋弓队最终守住了阵地,却也陷入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境地,而北战队也误了期限。想到这些,邓沧澜心头似有什么小兽在咬着。 从战略上来看,这一战其实北军已经大获全胜,因为他们以少数兵力将五羊军主力死死牵制在之江省,为天水省一战创造了条件,并且给南军造成了远大于自己的损失。何况东阳城即使失去,对整个战局亦无大损。但这一战的意外让邓沧澜的信心亦有点动摇,万一天水省的战事并不如意想中那样顺利,那己方实是弄巧成拙,反而要面临一场大溃败。 真是些好小子。邓沧澜眼角有点湿润。南军这些年轻将领,无一不是难得的将才,本来是保家卫国的栋梁之材,仅仅在一年多前自己仍这么想,现在却已成了生死之敌,包括宣鸣雷这个爱徒。他向身边的亲兵喝道:“搬过得胜鼓来,待本帅击鼓助威!” 海战时,本来便是击鼓为号,邓沧澜的旗舰上这面鼓更大,本来是由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负责,现在搬到了邓沧澜面前。邓沧澜拿过鼓槌,重重击下。咚咚的鼓声响起,东平水军也终于完全散开阵形,开始与南军全面决战。 鼓声穿过夜空,陆明夷也听到了。他这四百个冲锋弓队虽然落在下风,已损失了近一半,却仍然死死守定战线,任由南军一波波猛冲,还是不退半步。这时候郑司楚却已快到崩溃的边缘了,因为后面的追兵已熄灭了弹药库的大火,开始向前迫来,而先前被打散的昌都军也在重整旗鼓,开始向这儿回来。 四面受敌,已临绝境。 他本想用交牙十二金枪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陆明夷格毙,一举冲破敌军火炮阵,可是陆明夷的战力却也出奇的强,自己用尽十二金枪,虽然占了点上风,却还是杀不了他。不过当郑司楚听到了鼓声时,他也有点欣慰。 显然,虽然未能如计划中一般破坏北军的火炮阵地,但他们的火炮终于用完了,已无法支援水军,现在就要看宣鸣雷他们这水天三杰能不能抢渡成功。纵然到了这时候,自己身陷绝境,一条性命已然去掉了半条,但只要咬牙坚持到强渡的陆军到来,仍有一线生机。他厉声喝道:“诸军听令,水军已然成功,全军向码头进发!” 现在已不必再去冲火炮阵地了。与冲锋弓队相斗,虽然已占据了上风,但这时南军也对这一小队强得出奇的骑军有点胆寒,一听郑司楚说水军已经成功,到了码头肯定有接应,也不知哪来的力量,一个冲锋,便向东南方冲去。 这时候的陆明夷也不比郑司楚好多少。郑司楚的攻势如雷电霹雳,他从未感受到这等强烈的压迫感。当郑司楚不再恋战,转向东南时,他一瞬间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但你确是我生平至敌。在陆明夷心目中,以前的薛庭轩和郑司楚这两个至敌以外,添上了这个无名的南军少年将领。想到南军有郑司楚,还有这个年轻将领,自己面临的挑战更让他兴奋。虽然因为用力过度,他现在的双手都有点发颤,但那种凌云豪气在心底如宝刀发硎,越来越明亮。他定了定神,喝道:“追击!” 边上一个军官吓了一跳,道:“总队长,还要追?” 方才他们实是以寡击众,四百冲锋弓队已伤亡了近半,实没有余力再追击了。陆明夷道:“敌人也是强弩之末,马上向米队长传令,全军赶来,伤兵即刻休息,轻伤未伤者,随我追击!” 看着他仍然昂扬的斗志,那些军官无不心折。这个年轻的总队长身上,竟似涵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明明方才与那个枪法极高的敌将恶斗了一场,现在却又浑若无事。他们齐声道:“遵命!” 此时的年景顺率领陆军在登陆舰上等候多时了。 十多艘登陆舰,每艘都乘了四千多人,除了必要的驾船之处,别的地方都立满了人,连举手投足都难。挤满这么多人的船,如果遭到攻击,那将是难以想象的灭顶之灾。因为一直得不到前进的信号,年景顺心里也似烦躁得快要着火。 舅舅和自己的这个计划,难道出漏子了? 年景顺不敢多想。这个计划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在布置这计划时,年景顺也想过,这会不会是邓沧澜的诱敌之计,其实东阳城里有北军重兵,所谓的主攻天水只是放出的烟雾,他等的便是南军的这一次攻击,因此在发起攻击前,他派出了好几批能干的细作。每一个细作报回来的消息都是一样,那就是北军确实把重兵调往天水省去了。 趁虚而入,攻敌之必救,这是兵法的真谛。攻破东阳城,势必会让那些援军回援,这样天水之围也就不解而解了。在年景顺计划中,得到东阳城尚是第二位,这才是最主要的目标。他向七天将余众,特别和郑司楚都商量过,觉得这确是连消带打的妙计,但和计划的不同,天已将破晓,谈晚同和崔王祥仍然未发出可以安全前进的信号。每等一刻,年景顺的不安就更甚一分,正在快要再无法忍受的时候,空中升起了三个亮点。 一红一黄一白。三个亮点形成一个三角形,直直向中天升起。见此情景,年景顺只觉身上似一下拿开了一块万钧巨石,嘶声叫道:“前进!” 水军终于得手了!这是他们发出的信号,意味着水军终于打开了一条通道。年景顺喊出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是如此沙哑,只怕是心底不知喊了多少遍吧。 他这登陆舰是最前一艘,当靠近东阳城南门时,已见水军已为他们布好了一条屏障。在这条屏障外,东平水军正在猛攻,但现在五羊水军已转攻为守,布成这一字长阵,舷炮尽数发射。如今五羊水军不需要攻过去了,只要迫使东平水军无法靠前就是,他们的舷炮威力虽然和北军的舷炮相去无几,但特别司还是有所改良,射速比北军要高,北军放出七八炮,他们却可以放出十炮。双方炮火交织成一片火网,将夜空都映得亮成一片,如同白昼提早来临。 邓沧澜闭上了眼。到了最后关头,仍是功亏一篑。现在唯一能寄希望的,就是城中守御的陆军能够超水平发挥,保住码头不失。南军若不能成功强渡,那最终胜利仍然属于自己。他重重击了两下鼓,向一边许靖持道:“许中军,北战队还没来么?” 许靖持痛苦地摇了摇头:“刚接到羽书,因为今夜东南风大作,北战队无法以全速前进,估计要晚到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虽然一个时辰并不如何长久,可军情瞬息万变,再过一个时辰,这一战胜负已分。此时邓沧澜真想仰天一啸,叹一声“天命有归,非战之罪。” 从战略上来说,这一战已经大胜了,可是大统制能够理解么?特别是当天水省一战若同样不能顺利,以大统制的性情,就算不开罪自己,至少也要将自己撤职。邓沧澜最痛苦的,还是想到了若自己被撤职,那所谋划的全局都将崩坏,再也没有回天之力了。如今自己能做的,只是拼死战下去。 第一艘南军登陆舰靠到了东阳城南岸码头。此时,南军水军担任护航的战舰正不断向码头上开炮,不让码头守军靠近。这码头有数千北军守御,但被舷炮攻击,他们无法前来破坏登陆舰,登陆舰上的南军已在准备下船。 情势一片大好,但宣鸣雷心里却越来越寒。 郑兄,你确实料错了。 他和郑司楚决定不按原计划行事,便是觉得邓帅这一次定是诱敌之计,城中仍有重兵,想要一举消灭五羊水军。但到了现在,宣鸣雷已然明白东阳城确如余成功说过,兵力相对空虚。如果那布防图并不假,那么北军确实是为了主攻天水,只是五羊军几乎全军都集中在之江省。本来宣鸣雷觉得,攻打东阳是攻敌之必救,但现在却已想到,就算攻下了东阳城又如何?不能扩大战果,得到一个大江北岸的据点,仍是孤掌难鸣,就如当初再造共和军大举行动,邓帅发觉自己要孤悬大江以南的东平城一样。 师尊的真正用意,其实就是牵制住五羊军主力,不让我们增援天水啊。 宣鸣雷是邓沧澜的爱徒,他比谁都更早一步窥到了师尊的这个真正用意。到此时他才明白邓帅到底有多可怕,他享有那么多年的“水战天下第一”的名字实不是白来的。就算这一战最终得到了东阳城,南军付出的代价也实在太大了,已是得不偿失,而且一旦天水有失,北军卷土重来,南军根本无法守住东阳城。 他正想着,阿国忽道:“大哥,不好了!” 阿国叫得极是惶惑,宣鸣雷一时还不明自,眼中却已看到,从码头靠西北边,有两道火光正贴着水面而来,直取登陆舰。 他们还有那种新武器! 宣鸣雷只觉冷汗一下浸透了衣衫。以装上了如意机的战舰的机动力,想躲开这种新武器也不容易,更不要说机动力不高的登陆舰。 “放救生艇,准备救人!” 宣鸣雷没有做多余的事。在这个距离,登陆舰是不可能躲开的。虽然还不至于一下子粉身碎骨,登陆舰在中炮下沉时也会有一些士兵抢渡上岸,但登陆舰上有好几千人,急迫之下,起码有一半士兵会落水。那些都是陆军,可能不少人都不会水,何况又是这种寒天,自己能做的就是马上放下救生艇,到时能救几人是几人。 年景顺走在最前,他已率领一队人跳上了岸。因为陆军已在抢滩,水军不再向码头发射舷炮,此时北军已向码头冲过来。但年景顺明白,虽然眼下敌众我寡,可自己身后有源源不断的援军,敌人却只有这几千人,马上就会强弱易位,因此毫无惧色,正在指挥已登岸的士兵布防,层层向里推进,身后忽听得一声巨响。他回头一看,却见那艘高大的登陆舰已倒向一边,船上尚未登岸的水兵纷纷惊叫,有些在最外侧的立足不定,被挤得摔向江中。摔到江水里的还好一些,摔到码头地上,却都已爬不起来了。 北军还有火炮! 此时的郑司楚正带领人马向码头冲来,要与登陆的南军的回合,见此情景,心里又是一沉。 那个陆明夷,原来并没有放光弹药,而是带到了此处。他算定了南军会在码头抢滩,在这个距离发射,真个一炮一个准。如果他身边还带了十几个,登陆舰到这时候还要无法上岸。他睁大了眼,眼角都几乎要撕裂,举枪一挥,厉声道:“随我来!” 他带领的这些人在东阳城里冲杀了大半夜,几乎全都筋疲力竭,但听得郑司楚的号令,仍是跟着他回转身去。只是他们实在太过疲惫,步兵却已跟不上来了,随得上他的,只有两百多个骑兵。 这是郑司楚训练出的五百铁骑的全部残余了。而在那一边的陆明夷身边,确实还带着七个火龙出水。 当弹药库被炸毁后,陆明夷已知这火炮阵地就算能保住不失,也难以再有大用,因此他当时就让齐亮留下了七个不要发射,与米德志一同过来。米德志还带着两百冲锋弓队,加上陆明夷尚剩的两百来个,马上合军一处冲向码头。他们还未到码头,便见南军登陆舰靠岸,陆明夷当机立断,马上就在岸边支起架子,放出了两支火龙出水。这两支火龙出水一下将敌船击破,此时正在准备射向后面的那几艘登陆舰,已听得敌军再度杀来。 是那个无名之将! 陆明夷想到要再度与这个敌军将领交手,眼里已是光芒闪烁。但不等郑司楚杀到他跟前,已被北面赶来的一支军队截住了。 那是聂长松的守军。聂长松今晚在城里疲于奔命,几乎跑遍了半座城池,一路救火。他对这支冲进来的敌军恼怒之极,士兵虽然跑得累,却还不曾与人交过手,士气也不低,郑司楚带的这两百多骑兵却已是强弩之末,被他们一拦,如遇到了铜墙铁壁,哪里还冲得过来。 真可惜。陆明夷暗暗叹了口气。但自己的任务不是和那个无名之将决斗,他若逃不脱今夜之劫,也是他的命,而且冲锋弓队也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没能力再投入恶战。想到此处,陆明夷喝道:“再放!这次只放一个,务必一炮成功!” 冲锋弓队今夜已不知击沉了多少南军战舰,但从没有如现在一般靠得近。在这个距离发射火龙出水,真是连瞎子都射得中。随着一抹水光,一个火龙出水又贴着水皮飞去,直取南军第二艘登陆舰。那艘登陆舰见前一舰中炮,本有所准备,可就算有准备也没用,火龙出水发出,连躲都无法躲,这登陆舰又被击个正着,吃水线下出现一个大洞,船身也马上倾斜。 年景顺见两艘登陆舰接连中炮,前一艘好歹还有些人已上岸,第二艘却连一个人都没能上岸,士兵尽数困在船上眼睁睁看着船只下沉,他再也忍不住了,操起一柄攻城斧喝道:“跟我来!” 他看得很清楚,那些炮火是从左前方一百余步外发出的。就算步行,一百来步亦不算长,他冲到前面时,却见有许多骑兵正在且战且退,其中一个正是郑司楚。他失声叫道:“司楚!” 郑司楚也已累了,他只能以交牙十二金枪术的巧招拒敌,此时他有点后悔自己冲动,实不该贸然带着骑军再度冲锋。现在未能冲到冲锋弓队前,反而被北军迫得节节后退,听得年景顺的声音,叫道:“阿顺,快走!” 他让年景顺走,但年景顺哪肯退却。他挥着大斧,向麾下三百多人喝道:“陆军随我上!” 年景顺是五羊军陆军中军。中军本来近乎文职,不过年景顺却是七天将之首,个人战力亦非同小同。他挥着攻城斧便当先冲去,两个北军挺枪招架,年景顺一斧斩去,竟将那两柄长枪齐齐击断,攻城斧更是将一个北军的脑袋都砍去了半边。北军见他势若疯狂,一时气为之夺,竟有后退之势。 被年景顺一军这般阻挡,郑司楚终于迎得了喘息之机。他靠在飞羽脖子上,听得飞羽也有点喘息,轻轻拍拍它道:“马儿啊马儿,你也累坏了吧?” 这一战,算胜了么?他想着。冲锋弓队击破了两艘登陆舰后,已有几艘南军战舰不顾一切冲了过来,挡住了去路。而冲锋弓队又放出几支火炮,把一艘南军战舰击破后,便再无后续,看样子这一次是真正放完了。他耳边已尽是嘶杀与呼叫之声,人累得仿佛四肢都要散架,只怕下了马后连站都站不稳了,只是靠在马脖子上不住喘息。 这一战,是反败为胜了,但战略上却是输惨了。 此时郑司楚也已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也穿越了半座城池,已很清楚地明白,城中北军确实不多,陆军恐怕还不到两万。现在东阳城如此空虚,那么自己在江上时估计的邓帅故布疑阵是错的,他的确是声东击西,这里只是为了牵制住五羊军的主力。可笑的是,五羊军上下,包括七天将和自己,一个都没能看出邓帅的真正用意,还一头扎了进来。就算这一战最终能得到东阳城,南军的损失也大得难以想象,很难说是值得的。 他想着,边上石望尘忽道:“郑将军,年将军遇到麻烦了!” 石望尘右肩中了陆明夷一枪,已握不住长枪,但骑术仍在,他倒是逃得了性命。郑司楚听得年景顺遇险,在马上猛地抬起头看去。 天已渐渐有点亮了。熹微的曙色中,只见年景顺一军正在与北军恶战,不让他们冲到码头上来。远远望远,年景顺浑身都已成为红色,鲜血只怕洒遍了他全身。他想要打马上前,但双腿竟是软得跟煮熟的面条一样,急道:“快去援助年将军!” 其实不消他多说,除了郑司楚带的这支已在城中冲杀得筋疲力竭的疲兵,抢滩成功的南军都已去援助年景顺去了。但两艘登陆舰被破,现在码头上乱成一片,一边要救援落水的士兵,一边又要让还在船上的士兵尽快下来,否则登陆舰沉没,他们尽要被带到江底,后面的登陆舰一时间亦上不来,现在码头上抢滩成功的南军还不超过千人。相形之下,追到这儿来的北军却是越来越多了。 年景顺不知已砍杀了多少北军。他七天将固然个个都有勇力,但为将者不恃匹夫之勇,他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成为恃勇斗狠的人。 不能在这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年景顺心里只剩下这个念头。现在什么神妙兵法,奇诡战术,都已没有用了,唯一靠得上的这是这具血肉之躯。他站在码头上,身上尽是鲜血,直如地狱中冲出的恶鬼,不论是谁上前,大斧都当头劈下。北军虽然已占绝对优势,但见这敌军竟如此恶战法,全都胆寒。 此时聂长松也已到了前线。他越往前,见士兵聚得越多,竟是眼睁睁地看着南军正不住抢滩就是杀不上去,怒道:“为什么不杀上去?” 边上一个军官道:“聂将军,那敌将……他太可怕了!” 聂长松此时也看到浑身溅满鲜血的年景顺,不由也打了个寒战,但马上喝道:“匹夫之勇,又有何惧!为什么不用火炮!” 陆军中当然没有巨炮,但小炮却是有的,先前孟汉毅用火龙出水阻住追兵,北军便是见难以突进,索性用火炮轰掉了弹药库,把孟汉毅一军尽数消灭。此时已有士兵将小炮推了过来,便要对准这支南军,但前沿的北军和南军杀作了一片,这一炮下去,定要玉石俱焚,有个士兵高声道:“我军兄弟,暂且退后!” 那人嗓门很大,便是郑司楚也听到了。他坐在马上,比旁人都要高,见北军阵中露出了几门小炮,急得高声叫道:“阿顺,快退!” 郑司楚都看到了,年景顺哪里会看不到?但他心里已再没有别个念头,唯一剩下的就是一个“杀”字。 这个计划,是舅舅定下的,首创的却是我。若此计不成,我便是再造共和一方万死难辞其罪的罪人了。 年景顺想着,眼里已有泪水流下,只是这泪水都是鲜红的了。 这一战,损失竟会如此之大,若再不能胜,自己也再无脸见人。当见到登陆舰中弹沉没时,年景顺便觉羞愧难当,就算最终能够夺取东阳城,他也已觉得自己无脸再面对从这次战场上逃得一命的士兵。这次的计划,如果不是郑司楚和宣鸣雷两人的抗命不遵,早已全盘失败,而舅舅还因为为了不让这两人取得更大战绩,有意将他们派往天水省去。 现在的年景顺最无颜去见的,便是郑司楚。听得郑司楚的声音,他更是又羞又愧,胸中更是万丈杀意。 今天,便是我年景顺的毕命之日。但愿我这一命能换来再造共和的胜利,如此再造共和成功的一天,年景顺的这三个字仍能名列先烈。 年景顺举起攻城斧,向前冲去,仿佛眼前的浑若无物,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许多年前,和郑司楚与申芷馨去摘荔枝的情景。 “阿顺哥哥,摘那一颗。” 谁也不知道,包括舅父余成功在内,年景顺对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少女,同样怀有爱慕之心。但他也知道,申芷馨是不会喜欢自己的,但要忘了申芷馨,他也做不到,所以这么多年来,虽然也有人前来提亲,他总是拒绝了。后来又因为泄露了郑昭一家的行踪,害得郑司楚的妈妈受伤卧床不起,更让他内疚。 小芷,希望你能知道,我是为了守护你而死的。 他想着,冲向前去。而北军的炮火也已响起。 共和二十四年一月二十二日凌晨,五羊城七天将之首年景顺中炮阵亡,尸骨无存。 尾声 当硝烟腾起时,郑司楚只觉被人当心一拳,人都快要晕过去。他嘶声叫道:“阿顺!” 父亲说过,年景顺这人可信可用,就是不能再当朋友。以后,他与年景顺也越来越疏远了。但看着年景顺的身影消失在硝烟中,郑司楚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许久以前和他一块爬树摘荔枝的情景。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催飞羽,猛地向前冲去。 码头上,他带来的两千人还有千余,其中两百个骑兵。本来他们都在这儿抢时间歇息,见郑司楚突然又冲上前去,全都大惊失色,却也都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全都冲了上去。 也许是年景顺战死得太过壮烈,反而激起了码头上的所有南军斗志,随着一声呼喝,几乎所有人都涌了上去。北军的火炮刚放出一炮,还来不及清洗炮膛再放,南军便已冲了过来,登时杀怍一团。本来北军数量还占得优势,但看到南军全都不顾性命地猛冲,他们全都心中生寒。 方才年景顺的恶战,已让他们心中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像,隐隐中觉得南军似乎人人都能如此恶战。当南军齐齐冲来时,最前面的再受不了,便要向后退却,但他们一退,便要成兵败如山倒之势,聂长松心中一凛,没想到这一炮虽然击死了敌将,却惹出祸事来了,脸色亦是一变。 “聂将军。” 边上一个亲兵走了过来。聂长松道:“做什么?” “邓帅方才发来号令,要我军不必恋战,退向城北。” 邓帅要弃城了? 聂长松并非无能之辈,很清楚现在的局面。虽然冲上来的这些南军并不多,但问题是南军已经夺走了码头,他们能源源不断地增援,这一战,谁来都无回天之力了。如果再缠斗下去,最终北军将会全军覆没,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趁现在退却是上上之策。而且邓帅是下令退向城北,看来他仍想实施反攻。 要反攻,只有一个机会,就是北战队能及时赶到。如果北战队能来,南北水军实力对比马上就会有个根本的改变,那时冲入东阳城中的南军反而成为瓮中之鳖。而这也是目前北军唯一的胜机了,邓帅一定是在等着这个机会。 聂长松想的一点也没错,邓沧澜等的确是这个时机。北战队来得已经晚了,但现在若能来的话,仍然事有可为。因此即使码头被夺走,东平水军仍然不肯退却,还在向南军进攻,给南军登陆舰抢滩制造困扰。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邓沧澜的心也在一点点变凉。 北战队还没有来。 共和二十四年一月二十二日卯时,东平水军退出战场,向出海口退却,同时,仍在城北的北军陆军也放弃了原先的巷战准备,退出了东阳北门,东阳城完全落在南军手中。可笑的是,五羊水军无人敢去追击。一方面这一战中五羊水军的损失要远大于东平水军,而且这一战也让他们明白了邓沧澜的真正实力,只要是水军,谁都在想,水战天下第一的名号,仍然属于邓沧澜。 当邓沧澜退走的同时,宣鸣雷便跳上了岸。在船上时他看到郑司楚还活着,心里极是欣慰,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又冲了上去,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因此一下船找寻郑司楚。好在现在骑兵一共只有两百余人,郑司楚的飞羽很好认,远远已见郑司楚骑在马上,他大叫道:“郑兄!郑司楚!” 刚才凭借最后的血气之勇一阵冲杀,郑司楚现在真个已快到油枯灯烬之时。好在北军见大势已去,已不愿再战,这一波冲锋并没遇到太大的阻碍。他带马过来,勉强笑了笑道:“宣兄,我料错了。” 宣鸣雷顿时语塞。郑司楚确实料错了,但如果不是违命反攻,这一战南军会一败涂地,后果更不堪设想。他道:“别说这些了,你受伤了,快包扎。” 在冲杀时,郑司楚腿上中了一枪,不过伤势不重,他也一直不曾发觉,此时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一条裤腿已被鲜血染透了。他翻身下马,两脚却软得站都站不稳,宣鸣雷扶住他道:“郑兄,申太守与余帅马上就要过来,你先歇息一下吧。” 郑司楚看着源源不断上岸的五羊军,小声道:“水军损失有多少?” 宣鸣雷有点黯然,低声道:“还没有确切数字,估计,战船损失三分之一,士兵至少伤亡一万。”他顿了顿,扭头看看码头边不时被救上来的落水士兵,又补了一句:“陆军损失可能也超过五千了。” 五羊水军经过扩编,现在已有四万之数。这一战,损失了四分之一强的兵力。郑司楚叹道:“这代价实在太大了。” 宣鸣雷没说什么,也叹了口气。这一战虽然夺下了东阳城,可这个损失实在让人无法承受。相比较而言,北军的损失肯定要少得多。但不管怎么说,东阳城毕竟已经夺下了,只要北军攻不下符敦城,那战局将有利于南方,这一战仍是值得的。 此时谈晚同和崔王祥两人也已登上了岸,正指挥着余下登陆舰陆续靠港。每靠上一舰登陆舰,东阳城的南军就增加好几千,这些陆军一上岸便组织队形,向城北挺进,扫灭城中的北军残余。谈晚同看见宣鸣雷和郑司楚两人,走过来道:“郑兄,宣兄,多亏你们啊。” 郑司楚勉强站起来道:“谈兄,申太守和余帅还没到么?” “捷报已然发出,他们马上就要过来了。” 虽然打了这么个胜仗,谈晚同脸上却仍然没什么欣喜。这一战中他和崔王祥两队的损失比宣鸣雷一队大得多,五羊水军从未遭到过如此重创,他这个水军统领实是心中难安。和郑司楚说了两句,却听一阵鼓声,那是申士图与余成功终于来到东阳城视察军情。谈晚同道:“我去迎接申太守和余帅,郑兄,宣兄,你们便在此歇息吧。” 这一战的局面,可以说全靠郑司楚和宣鸣雷挽回,但申士图和余成功并不知道。谈晚同心细如发,心知申士图还不会如何,余成功一上岸,看到他两人居然也在东阳城里,只怕会当场发作,说不定要斥责他们竟敢抗命不遵。不把这事说明,到时余成功会下不来台,因此他要先行去说明一下。也亏得谈晚同作此准备,当申士图和余成功下船,码头上的南军齐声欢呼,余成功只是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当他听郑司楚说年景顺战死,失声道:“什么?” 年景顺是这一战南北双方阵亡将领中军衔最高的军官。郑司楚见余成功强忍泪水的模样,心中亦是难受。这一天余成功还要挂着笑容勉励诸军将士,但回去后,他的亲兵说他在帅府里抱头痛哭,当天水米未进。 对年景顺的战死,申士图也有点哀伤,但远没有余成功那样痛苦。毕竟,这一次余成功的计划终于实现了,东平东阳两城都落入南军手中,他高兴还来不及。现在的首要之事,便是立刻将这一场大捷告知后方,让民众知道再造共和又取得了一个辉煌的胜利。他已听谈晚同说了前因后果,谈晚同为人很是谦让,将此功之功尽归于郑司楚和宣鸣雷。他拍了拍郑司楚的肩头道:“司楚,好小子,你不愧是郑兄的好儿子!” 郑司楚已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但这时他却一下站起来,向申士图行了一礼道:“申太守,末将有一事告禀。” “什么?” “末将为求胜,在城中放火焚烧民房,使得许多民众流离失所,请太守即刻下令安定民心,严命诸军不得骚扰城民,并派遣军中工兵建造临时住宅,以免城民露宿。另外城民的损失,应折价赔偿。” 申士图心想这确是要务,不过现在大量南军进入东阳城,他们还得找一个安营扎寨的地方,工兵要忙得不可开交,这时再去建造临时住宅,岂非本末倒置?何况郑司楚还说什么要折价赔偿城民损失,现在打仗的时候,花钱如流水,怎么可以用在这些地方?有心不理,可郑司楚这一战立功如此之大,他请求得又如此恳切,不好反驳,便道:“好的,你放心吧,我会安排人去办的。” 申士图现在也急着去察看东阳城情况,至少,自己今天得坐镇东阳城,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住处。他在东平城时住在蒋鼎新的太守府,到了东阳城,自然也要占蒋鼎新的临时太守府了。看着申士图被亲兵簇拥着而行,一路传来南军的欢呼之声,郑司楚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并不是一个胜利。 郑司楚在想着。战役可以说是胜了,可战略上却已输了。夺下东阳城,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五羊军已无余力再去支援天水军,只能希望天水军支撑住。不过现在自己就算看到了这一点,亦已无能为力。 他休息了一阵,只觉力量多少回来一些,便又跳上了战马。宣鸣雷见他上马,问道:“郑兄,你还要去哪里?” “我想四处看看有没有士卒不听号令去骚扰城民的。” 郑司楚对“民心”一词,已是体会甚深。南军刚进入东平城时,就曾发生过士兵抢掠民财的事件,当时使得南军变得极为被动,后来那个申公北的报国宣讲团更是四处宣扬南军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昨晚自己奇袭东阳城,放火制造混乱,还真个坐实了申公北这些诬蔑,现在就是尽量挽回城民的观感。折价赔偿城民损失,郑司楚知道申士图是绝不会答应的,顶多免除几年赋税,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防止南军在初入东阳城时做出有违军纪之事。宣鸣雷见他明明连骑马都不太稳当,还想着这事,便道:“我陪你去。”说罢唤过阿国,要他与一些亲随士兵准备一批干粮跟在后面,好接济衣食无着的贫民,自己也牵过一匹马来与郑司楚并马而行。 东阳城本来没有东平城大,但人口一下多了近一倍,而且这一战北军退出得极是突然,城民几乎连一个都不曾出城。房屋未被烧的,全都紧掩房门,窗户也关得死死的,但走到郑司楚放过火的街道时,只见两边尽是衣衫不整的城民,眼中全带着惊恐。郑司楚见他们的模样,更是心痛,将干粮发给他们,并好言劝慰,只不过也没敢许“折价赔偿损失”的愿,只说让他们放心,再造共和军秋毫无犯,若有哪个士兵竟敢抢掠民财,便来军中告状,定会为他们做主。 走了一圈,前面已是邓沧澜的临时帅府了。看到烧得七零八落的临时帅府,郑司楚便是一怔。 她和她母亲,都已逃出城去了吧?郑司楚想着,心中却越发难受,因为他想到了阿容最后那充满了痛恨的一瞥。宣鸣雷见他看得出神,问道:“郑兄,这是哪儿?” 郑司楚轻声道:“这便是邓帅的临时帅府。” 宣鸣雷张大了嘴:“什么?你把帅府也烧了?那师母和小师妹呢?” 宣鸣雷眼里也射出了两道寒光,只怕郑司楚若说她两人遇难,他当场就要翻脸。郑司楚苦笑道:“早就走了吧,我逃开时她们都安然无恙。” 仿佛回答他的话,从一边突然传来一阵哭喊,有个女子高声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宣鸣雷如同被针扎了一下一样,猛地打马冲去,却觉身边风声一动,郑司楚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跑得比他还快。 边上的一条小巷子里,有一队南军走过来,当中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正是阿容。她头发都散了,脸上带着些灰,已不复当初见到时的镇定,眼中尽是惊恐。 落到这么一群敌兵手里,就算是她,也是惊恐万状吧。郑司楚只觉心头一痛,喝道:“做什么?放开她!” 那些南军捉到了阿容,正是意气风发之际,听得有人斥责,带队的正想骂,抬头一看,见是郑司楚,吓了一跳,忙道:“郑将军,她是邓沧澜的女儿!被我们捉到了!” 这小军官话音刚落,边上有个妇人道:“是啊是啊,将军,她是邓沧澜的掌上明珠。贵军大获全胜,她逃到我家来想让我们收留,被我们揭发出来的。” 原来她与母亲失散了么?郑司楚想着。实亦难怪,这一战后来急转直下,南军抢滩登陆太急了,便是邓帅亦不曾做好准备。他道:“放开她!” 那些士兵不敢再多嘴,放开了阿容。这时宣鸣雷也已跑过来了,一边叫道:“师妹!小师妹!” 阿容本已吓得魂不附体,但没想到这个来的军官竟是意外的救星,此时多少恢复了一些,听得宣鸣雷的叫声,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叫道:“师哥!”她向来聪慧过人,一直镇定得让人忘却她的年龄,可毕竟只是个少女,虽然不喜欢宣鸣雷,但宣鸣雷现在是她唯一的熟人。宣鸣雷见她花容失色,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问道:“小师妹,师尊没事,师母呢?” 阿容张了张嘴,哭道:“妈……妈妈她被接走了,当时我却被退下来的乱兵冲散了。” 听得师母无恙,宣鸣雷也松了口气,柔声安慰道:“小师妹,别哭了,我会让人把你送回去的。” 他见阿容身上的衣裙也被撕破了好几个口子,而且踩得很脏,心中更为怜惜,正要解下战袍来让她披上,一边郑司楚却已先把战袍解了下来道:“邓小姐,先披上吧,你会骑马么?” 郑兄真会拍马屁。宣鸣雷心里有点酸酸的,但也有种奇怪的慰藉。自己和小师妹是绝对不可能了,如果她能和郑司楚凑成一对,那自己也不用因为抢走了申芷馨而再向他内疚。想到此处,他便道:“小师妹,你还不认得他吧?他便是现在名噪一时的郑司楚……” “也化名施正和严青杨。郑将军,是不是?” 阿容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平静,看着郑司楚,郑司楚反倒有点局促不安,点了点头道:“邓小姐真是神目如电……” “其实我姓傅。”阿容说着,“傅雁容,郑将军。” 宣鸣雷有点目瞪口呆。小师妹是师尊和师母的义女,师尊和师母倒没有严命她改姓,但一般总以为她叫“邓雁容”。他心道:“郑兄倒是和小师妹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小师妹和我认识这么多年,都没告诉过我她其实没改姓。” 郑司楚实是很想和阿容多说几句,但这实是第一次以真面目与她相见,他心里又有种说不出骄傲,实不想被她看扁了,只是道:“傅小姐,请放心,你不会受什么伤害的。两军交战,不应让平民受苦,有机会便会送傅小姐回去。”说罢又转向宣鸣雷道:“宣兄,你先在这儿陪一下傅小姐,我马上去弄一辆车来。” 宣鸣雷心里已在笑骂,心想:“你这家伙,明明想要拍马屁,却还要板着个脸。也罢,我好人做到底,给你们一个相处的机会吧。”便说道:“我去吧,郑兄,你太累了。”说罢,转身跳上了马,向阿容道:“小师妹,你若有什么要求,便向郑兄说。虽然他把师尊打败了两次,但他对师尊亦是尊崇之极。” 骑上马走出一程,宣鸣雷心里又有点发酸。第一次见到小师妹时,他对这个娇俏可爱的小师妹就有种说不出的欢喜,可是小师妹却不喜欢自己,后来自己有了申芷馨,便不曾再梦见过小师妹。可现在要亲手撮合郑司楚和她在一起,他终有点不愿意。但转念一想,心道:“郑兄知道我和芷馨要成婚时,其实也恨恨了大半天,最终仍是大度地认命了,我要再小气,连小师妹都更看不起我了。”想到这儿,心里便又是光风霁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却见郑司楚和阿容正相对而立,两个人都默默无言,谁都不说话。他暗自叹道:“郑兄已经是天下名将,在这情场上却实是连个新丁都不如。” 他骑马而行,一阵江风吹来,带来了一个苍凉的声音,却是个老者在唱曲。只怕那老者一觉醒来,城中已是易帜,有感于心,苦中作乐而唱。 那是一出老戏《战无双》的尾声,说的正是一场水战。江风仍带着血腥和硝烟气,歌声苍凉悲慨,在风中越飞越远: 你看他战甲生光逼日月, 你看他刀枪林立寒霜雪, 你看他大旗割风笳声咽, 你看他尸骨堆遍江头缺。 艨艟劈开浪千叠, 雷曹擂鼓风烈烈, 一江水沸鸣金铁。 百万貔貅方铸得千秋业, 呀,这也不是江水, 是流不断的英雄血!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